《沉疴》 第1页 《沉疴》作者:墨笔春秋【完结】 文案: 简洁版: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黑化故事 非简洁版(待改): 从前宋持怀教魏云深守规、尊长、明理 后来他一把刀捅进魏云深胸膛,眼睁睁见他气血流尽: 「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后来魏云深将他捉回,上好的软 筋散不要钱一样下入酒药,二指粗的锁链深深刺进他琵琶骨 入魔的少年趴俯在他腰间,以身为他遮盖那些不堪入目的场面,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先把欠我的都还清了,再来跟我说两不相欠。」 【前期正直纯良后期黑化疯批年下攻x表面温雅内心偏执自毁倾向强美强惨受】 内容标籤: 年下仙侠 相爱相杀 师徒 万人迷 搜索关键词:主角:宋持怀,魏云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家都有病,一起下地狱 立意:痼疾顽灵,沉疴难愈 第1章 一地鸦羽 邺城的雨下了一整夜,淅淅沥沥。 狂风彻晚,盖月乌云。一刻钟以前还灯火通明的魏家大宅暗惨无光,欢语笑闹寥寥失声,仿若死一般寂灭。 万里高空坠下的雨滴在被撬开青石板砖的泥地上砸出水坑,枯枝残叶凋零而下,晕染开一片片新鲜的血迹。 水坑往外,一只断腿裹着其他不知名状的肢体碎块倒在风雨中,分辨不清精緻纹样的华裳被砍裂成数道褴衫破布,慌乱逃命的脚怎么也跑不出由杀气交织的寒光刀影。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偏院一隅,风雨簌簌。趁乱摸到主人家卧房想要拿走些金银细软的家丁窥见窗外鬼面,脸上血色霎时逼退,双腿抖如糠筛。 就连华光溢彩的金钗掉落在地,他都不敢看一眼。 「不要杀我,求你……」 窗外寒眸如冷箭,男人不顾额上淋漓汗雨,一边小步后退一边观察外面的杀手,好不容易贴到门边够跑,却忽然听到什么破开寒凉空气的铮鸣声—— 「砰!」 一支长剑从后心没入,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低头看从胸口穿出的剑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就倒在了地上。 鬼面从正门绕进屋,姿态优雅从容,腰佩叮噹作响,悠闲有如出游,浑然不像刚刚杀了个人。 行至尸体前,他抽出钉在其上的那柄长剑,细緻地用锦帕擦去剑身上的血渍。 做完这一切,他摘下藏在斗篷下的鬼面,忽然回身一望。 ——恰巧一道惊雷炸响,白昼一般的明光映出他惨白的脸色,将他眼底那枚小痣照得分明,更衬得他如修罗道上的恶鬼罗剎。 ——也见屋外尸横满院,肉血交融淌水,遍地触目惊心。 . 直到天濒亮时,这场杀戮才终于终止。 持续了一夜的雨势早已停歇,沉冗乌云拨散,天光渐明,悽厉不止的哭饶声随昨夜沖刷血迹的雨水流散而尽,若非魏宅内中面目全非,光从外看,很难想像得出这里刚经歷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哇——哇——哇——」 墨归于蓝的暮空澄净,几只老鸹低飞盘旋在这座死院里。宅院内碎肉堆成,尸臭沖天,这些象徵着不吉的黑羽鸦鸟却不避分毫,争先恐后地分食着遍地腐肉。 「还有活口吗?」 废墟上,一只银靴踩在黎明的第一抹曦光前翩然而至。 来人尽身雪衣,青冠玉绶,眸若琉璃,唇似含丹。颀长白影虚踩在残瓦碎叶之上,青丝如瀑直下,腰间九曲玲珑双环佩撞出叮铛轻响,无端一派出尘之姿。 ——却是脸色纸白几成病态 ,眼尾下的那颗黑痣在这不健康的白中极为显眼,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几乎诡媚。 「应该是没有了。」 废墟另头,冯岭皱着鼻子小心避开遍地残骸走到宋持怀跟前,他心有戚戚地回望这片修罗场,似是不忿,「连每座院落的地砖都被翻了个遍,这就是冲着灭门来的,怎么会给我们救人的机会?」 「还是晚来了一步。」 宋持怀阖下眼,苍白的脸上显出疲态。 长时间的赶路让他本就单薄的病体更加虚弱,他往前踏了两步,身形摇摇欲坠,冯岭连忙上前扶他,宋持怀撑着他的手臂站好,却感到一丝灵气波动,神色微变,「不对……」 宋持怀长臂一伸,一只原本还在争食的乌鸦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展翅飞上他的手臂,扑张着翅膀扬声向天鸣叫。 宋持怀抬手轻点,一抹白光瞬间没入乌鸦额心,其后黑羽抖簌,不吉凶鸟以极快的速度往某个方向飞去,两人短暂交汇视线,迅速提脚追上。 鸦鸟最后停在了魏氏祠堂。 才刚经歷过一场杀戮和搜刮,这里早没了该有的庄严和肃穆。供桌上本镶着金玉的边角都被撬走、牌位凌乱瘫倒、红墙华柱烧得深黑,无一不在控诉这里昨夜经歷了怎样的摧残。 冯岭大略扫了一圈,迟疑道:「我刚才检查过这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会不会是弄错了?」 「黑鸦不会出错。」 宋持怀淡淡摇头,他声音虽轻,却不容人置疑。 抬眼望停在祠外廊檐用鸟喙打理羽毛的乌鸦,宋持怀捏了个诀,然后在冯岭「魏氏不过是普通凡人」的质疑中,亲眼见到祠堂内部变了大样。 第2页 凡所白光经掠之地,黑地砖变成了青玉底、檀香木画成了梧桐梁,红漆石雕成了沉木柱,浮绿顶化作了琉璃瓦。 ——虽只是个幻象,却也需要大量财帛维持这幻象中华贵景状,冯岭看得两眼发直,他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 宋持怀却自动忽略了这刺眼的金玉殿,他一眼看到躲在沉木柱后浑身颤抖又怒又怕的华衣少年,抬脚上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着牙,看向他的眼神又怒又惧,还隐隐有莹光闪烁。 宋持怀知他是被昨夜的那场变故吓到,抬手想要安抚,少年却蓦地往后退,让他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 宋持怀一顿,竟是低低笑了出来。他的笑声极轻,若不细听,甚至难以察觉:「别怕,我跟昨天的人不是一伙的。」 说是这么说,少年看着他勾起的唇角,忽然用力一推,一出声就暴露出强忍的哭腔:「坏人!」 半大少年没多少力气,又是没修炼过的凡人,宋持怀只有衣角轻动,他将腰间撞出清脆声响的环佩顺好,低声道:「魏士谦是我的恩人。」 魏士谦是魏氏家主,也是昨夜那场杀戮中死状最悽惨的人。宋持怀今早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他的尸首被晾在魏氏正门大院,血肉肝腑已被乌鸦分食,看不出一块好肉。 少年有些愕然,他年纪轻、经歷少,正犹豫着该不该信宋持怀的话,又听他说:「昨夜那帮恶人若知道你还活着定会去而復返,你留在这里,会很危险。」 这话一落,少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再顾不得宋持怀的话是哄是诈,他现在满脑子只有「去而復返」四个字,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入脑腔,也分不清是气的还是怕的:「他们还会回来?」 宋持怀站起:「我不知魏家与谁交恶,但既然做到了这个地步,想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他向来体虚,蹲久了再站起眼前总是一片灰黑,往往要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于是冯岭又来扶他,宋持怀借着他的手站了会儿,终于好点,才又看向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年。 少年犹豫了会儿,用力擦去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你……你能带我去报官吗?」 「报官?」 久违的词在唇齿间辗转开来,宋持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眸中新添讥讽,「你以为报官就能抓住兇手?」 少年不解他的疑问,更因为他的嘲弄感到羞窘,声音都不自觉放大了:「不然呢?」 「若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我问你,你以为仙家的事,人界的官府敢管吗?」 「仙家?」 少年一愣,「邺城哪儿来的仙家?」 九州地域虽广、灵脉虽深,却并不是每一个人地都适合修炼。就如邺城灵气稀微,不属仙地,此处普通凡人居多,虽偶有修士途径过往,终究是少数,除了镇守此地的王氏以外,平日里很难见到修道者。 想到什么,少年浑身力气像被抽干,几乎要站不住:「你是说,是王家……」 「应该不是。」宋持怀摇头。 他站得久了,总觉不适,于是走到幻象正中那张供桌边坐下,缓了口气,「王氏镇守邺城,行要服众,就算真要对付魏家,也不会留这么大把柄。」 少年不知道他嘴里的「把柄」是什么,顿过之后想要询问:「那……」 「你留在这里会很危险。」 宋持怀拿起桌上的茶壶,没晃出水后又遗憾放回,「但如果跟我走,你还能捡回一条性命。」 少年抿唇,他不知道能不能信宋持怀的话,但有一点对方说得很对:以昨夜歹人对魏家赶尽杀绝的势头来看,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 正他思考之际,高堂上又传来了宋持怀冷清的声音:「你的名字?」 「……魏云深。」 踌躇片刻,魏云深还是交代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这人这么久都没对自己动手,起码暂时是不会害自己的,心底的焦虑也减缓不少。 想了想,他又解释:「你方才说的魏士谦……他是我爹。」 蓦然,镶金雕玉的供桌旁勉力支撑着头的宋持怀眸光锐利起来。 魏云深本是想着有父亲这一层恩义在,他率先托出自己的身份好多求个好处,眼下却被宋持怀的目光盯得发毛,不自在地抓着衣袖,问:「怎么了?」 「没什么。」 宋持怀站了起来,他走到魏云深身前,眸光含笑,眼底却无端冰冷,「原来是你啊。」 什么原来?什么是你? 魏云深被他的话搅得一头雾水,他想问这话缘由,又不敢多问,犹豫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出一句「你认识我?」。 「只是听说过,养父常常写信说起你,我常想一见,总是不得机会。」 宋持怀恢復了平常和煦的笑,他轻轻玩弄着腰间的那两块环佩,动作间满堂金玉消散,魏氏祠堂又恢復成歷劫难后满目疮痍的模样。 他望向堂外,几只鸦鸟盘旋低飞,黑羽烬天,「哇」声满院。 「却没想到头回见你是在这样的场景,有些可惜。」 他声音里并无可惜。宋持怀提起不知何时染上血迹的袍摆跨出魏氏祠堂高高的门槛,从千疮百孔的破落楼阁踏入满布尸骨血肉的杀场。 天彻底亮了,被房檐挡住的晨光将从暗处走出的人全然笼罩,在宋持怀身上镀了一层神性的柔光。 第3页 他回身一望,看着魏云深,眼底的痣绰约柔和,却又在那张冷清的脸上添了几分诡媚:「你若想要报仇,往后跟着我吧。」 第2章 两桩同谋 两个月后,天极宫。 因先前辛劳跋涉到邺城而身子越发亏虚的宋持怀终于领着魏云深晃了回来。 正值宫门盛会,宋持怀还没进门派就感受到这日热闹不同以往,他由魏云深掺着下了马车,才刚稳住身形,立马就有人扑上来:「——小师侄!」 宋持怀被撞得踉跄,好不容易看清冲上来人的脸,原本紧抿着的唇角渐渐放松,无奈道:「凌微师叔。」 与他同行这么久,魏云深还是头一回在宋持怀脸上看到不那么从容的神色,不由侧头多看了眼,心里也开始对来人的身份多了几分好奇。 被唤作「凌微」的少年笑得一团孩子气,他仰起脸往后退了几步,道:「你总算回来了,我爹刚才还怕你赶不回要我传讯催你,正巧你人到了,也给我省了一桩事。」 说罢,他仿佛才看到立于宋持怀身后一话不发的少年,刚才还勾起的唇角瞬间抹平,凌微真正放开了宋持怀,皱眉打量:「这位是?」 「一桩旧缘罢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宋持怀不动声色挡在了魏云深身前,「家中突逢变故,因有些前缘在里头,所以把人带了回来。」 「旧缘?」凌微想到什么,敌视地看向对面同样好奇打量自己的魏云深,「是你未入天极宫时待过的那个……那个魏家?」 宋持怀轻轻点头。 「我当什么事呢,也值当你专门跑一趟?」凌微嘴角一撇,看上去颇为不满,「要我说,你早把这事交给我,魏家不就早……」 「师叔。」宋持怀不动声色打断了他,「慎言。」 凌微一顿:「算了,不说这个了,没意思。」 身后魏云深眉心微动。 凌微摆摆手,而后神色倨傲地换了个话题:「说说你喜欢听的——这几日宗门新选,你不在,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好苗子,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去看看?」 天极宫每三年都有一次新弟子的选拔,毕竟是仙门大宗,修仙界的众位散修挤破了头都想进来。哪怕入不了内门,出去能有个「天极宫弟子」的身份吹嘘,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宋持怀入宗门晚,但根骨奇佳,哪怕顶着这样一副虚弱的身子都阻挡不住飞快上升的修为。他拜入天极宫也不过十一二年,仅仅这十年出头,宋持怀成了门中太虚长老最赤手可热的关门弟子不说,还得到了授业传道的资格,实在令人艷羡。 这回宗门大选,太虚长老本是想亲自为他挑个天分高的徒弟,然而三月前宋持怀不打招唿独自离宗,这气坏了太虚不说,连一向对他有求必许的凌微都对此颇有微词。 但凌微到底心软,嘴上狠话放了不少,真正到了选拔那几天,还是为他留意了几个天资不凡的苗子。 没想到宋持怀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我已经有人选了。」 凌微一愣:「你哪儿来的人选?」 这段时间宋持怀人都不在天极宫里,上哪儿去搜罗的人选? 话毕,凌微想到什么,他极不自然地回头看了眼魏云深:「难道你……」 「是。」 宋持怀停下一步,与始料未及的凌微错开半身,原本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的魏云深没注意前路,猝不及防撞上凌微后背,停脚一看,已走到宋持怀身侧。 宋持怀就这么握住他的手腕,歉然对凌微道:「多谢师叔挂心,但我的徒弟,除了云深没有第二人选。」 . 宋持怀的话不仅震惊了凌微,也听愣了魏云深,直到跟宋持怀走到天极宫所矗立山峰穹顶的一处清幽小院,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个人刚才说要收他当徒弟……是什么意思? 回想从邺城到天极宫的这一路艰险,魏云深很确定宋持怀并没有跟自己说过类似要收自己当徒弟的话,可刚才…… 魏云深脑子里乱如浆煳,他看着前方快自己半步的如松白影,还是没忍住想问:「刚才……」 「你……」 恰巧回到宋持怀所憩的鸦影居,前者停步转身,刚好截住魏云深话头。 两人同时沉默,两三息的静谧之后,宋持怀率先开口:「方才小师叔的话你不用在意,他向来是这个性子,并非对你有恶意。」 鬼的没有恶意。 刚才凌微看他的眼神讥讽又轻蔑,虽然没有刻意针对,但也绝对不是没有恶意的态度。 魏云深忍了忍,问:「他明明看起来比你小,你为什么要叫他师叔呢?」 修仙界的辈分这么乱的吗? 宋持怀神色淡淡:「小师叔是宫主之子,他早我入门,按排资论辈,自然算我师叔。」 想了想,他又补充:「小师叔性情乖戾,不喜与人亲近,你平日见了他最好绕道走,否则……」 性情乖戾?不喜与人亲近? 想到刚才在天极宫外凌微一看到宋持怀就扑上来的样子,又想到宋持怀刚才为了维护凌微所说的「并非恶意」,魏云深低下头,心里突然有些躁郁。 宋持怀话里话外都在偏袒,跟在来时路上宽抚自己说不会让魏家白白蒙冤惨死的模样大相迳庭,魏云深心头一阵阴霾,忽然怀疑自己的仇还能不能报。 第4页 否则什么?若他出现在凌微面前碍了这位宫主儿子的眼,宋持怀还能纵容他杀了自己不成? 所以这两月同行路上宋持怀嘴里总念叨着的父亲给予的「恩情」,其实都只是他故意说好话来哄自己的吧。 莫名地,魏云深心里置了口气,虽然他之前也没真把宋持怀要帮自己报仇的事放在心上,如今眼见他对另外一人偏袒至此,实在很难安心。 若他当真偏心凌微,想来也不会真心帮自己,既然这样,他也不必继续留在这里。 魏云深静静望着宋持怀,面上不显神色,实则准备等对方说句自己不爱听的就转身下山。 良久,宋持怀似乎想到了措辞,缓缓道:「否则他若趁我不在的时候伤你,会很危险。」 这番话与想像中的大相迳庭,魏云深愣了一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你怕我有危险?」 宋持怀揉了揉眉心:「天极宫哪怕最下等的杂役都会一点微末的修术,众人平时切磋下手没个轻重,你身无所长,若是被缠上,怕是不好脱身。」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吗? 魏云深心情愉悦不少,却不愿表现出来,只压着嘴角说:「我不怕他。」 宋持怀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再开口。 给魏云深安排的房间不远,在鸦影居主院往后一条竹林幽径延伸的大约五百丈处。这样近的距离方便耳清目明的宋持怀方便把魏云深的一切动向都收入眼耳——当然,对于还尚没有修为的魏云深来说,想要时刻掌握宋持怀的动静就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少年头一次出远门,所带东西不多,好在宋持怀足够贴心,早在人住进来之前就传讯让负责採买的普通弟子送进来一批必须品。 「明日卯时起了以后去前院找我。」 两人一路奔劳都有些疲了,宋持怀让魏云深先休息,想了想,又叫人拿了两本心经过来。 道:「修行之事,从无到有最难,这两本书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魏云深接过书随手翻了一页,只觉上头的话晦涩难懂,不住抬眼去看宋持怀:「这是?」 「入门心经。」宋持怀淡淡解释,「跟着这上面学,看看能不能感受到灵气——从无到有虽难,但只要你炼化出这个『一』,往后一生万物,修为化入臻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最后那句纯属瞎扯,修行之道道阻且长,若人人都有那样非凡的天资,修仙界早就乱起来了。 魏云深不知道那些深的,他只知道修仙之于普通人难如登天,如今他却能有这样的奇遇,于是眼睛亮得不像话,心也跳得飞快。 他飞快看了宋持怀一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你真的要教我仙术吗?」 「不是仙术,是修术。」宋持怀纠正,又抬眸看了眼天色。 西山日薄,倦鸟归林,时候已然不早,宋持怀目光重新落到魏云深身上,道:「三月后是授师大会,会止过后,你才算真正拜到我的门下。但若三月之后你仍不入灵门——」 说到这,宋持怀话音一顿,他明明脸上挂着笑,像是在安慰人,但魏云深就是从他表情里窥出一两分很不显眼的轻嘲。 「到时候宫主要赶人,我也留不住你。」 . 安顿好魏云深,宋持怀又去太虚长老那復了命,好不容易把三月前没打招唿独自离宫的事煳弄过去,等再回到鸦影居的时候,天已大黑。 一道不该出现的身影正等在他的房间。 看清来人是谁,宋持怀瞬间冷了脸色,他不顾身子的疲惫快步进入房内将门掩上,语气不善:「你不该来这。」 冯岭也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天极宫,为了瞒住自己跟宋持怀的关系,他甚至刚出邺城就跟宋持怀二人分开。若是以前,冯岭万万不会冒险只身闯进来,可现在…… 想到今天在山下听到的消息,冯岭深吸口气,也顾不上对宋持怀的惧怕:「你要收他为徒?」 他没明说这个「他」的名字,两人却心知肚明。 宋持怀踱到桌边坐下,歪头给自己倒了杯水:「有什么问题?」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把他置于什么境地?」冯岭咬着牙,虽然早见识过这个男人的心狠手辣,却还是没想到他真忍心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下手。 他冲到宋持怀面前,声调拔高了好几个度:「魏家惨案,你留他一命、带他出来,我以为你最后心软了,可你,你现在……」 「你以为我心软?」 宋持怀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发出嗤笑,他实在没兴趣听冯岭继续说下去,于是出口打断,不耐的眼神冷冷扫在冯岭身上,像是一条随时都会给对手致命一击的阴鸷毒蛇。 冯岭被他看得嵴背发凉。 宋持怀喝了口热水,感到舒服了些,这才站起身来。 他嵴背挺得笔直,就站在冯岭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对面那双带着恐惧的眼睛,忽然笑出声来:「那你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进行说教?」 冯岭咽了口口水,他本是来质问,这会儿却被宋持怀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说不出话。 「迷途知返?打抱不平?现在想起后悔了?你倒成了好人?」 宋持怀声音极轻,然而给出的压迫感却重似千钧,冯岭突然后悔冲动来找他的决定,却还是强忍着怕,想要为自己争辩:「我……」 第5页 「嘘——」 一根手指竖挡在他的嘴前,感受着那方隔着空气送来的冷意,冯岭抖了个哆嗦,绝望闭上双眼。 宋持怀又恢復了往常那样什么都不在意似的笑,只不过这笑背后往往别有深意。冯岭想起宋持怀最近一次这样对自己笑是在他们出发去邺城前夕,一个月后,魏家惨遭灭门,只遗留了一个还没及冠的独子。 那现在…… 冯岭背后沁着汗,他看到宋持怀的嘴唇一张一合: 「是,我杀的人,你望的风,你我本是同谋,如今何必装无辜,又来挑我作对呢?」 第3章 三念错声 当天晚上,宋持怀久违地做了噩梦。 梦里是一间破败的柴屋和一个灰黑的冰桶,他被人捏着后颈强迫性地灌在冷水里,四处漏风的木屋摇摇作响,腊月寒风刀子一样割在身上。少年青涩生嫩的脸上被划开一道道破口,他低着声想要求饶,嗓子却早已烧坏,咿呀地发不出声音。 他想逃,却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拳踢脚打,少年单薄的身板并不足以应付成年大汉的单方面殴打,于是他断了骨头、手脚难动,施暴者们却以他狼狈的样子为乐,好不容易痛晕过去,一盆盆掺着冰渣的冷水倒在身上,他被迫醒来,又是一轮新的折磨。 冷,痛。 宋持怀身上无声浸了一层冷汗。 无边的冰水将他包围,寸寸攫夺他鼻腔里所有空气。 眼前最后一丝透下水里的光也将要消失,宋持怀绝望地在水下睁着眼,亲眼见证自己是如何彻底被黑暗吞没。 就在最后一丝明光将要消失的时候——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将他惊醒,宋持怀瞬间睁眼,他看了好一会儿窗帘才渐渐回过神来,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向着门外问询的声音沙哑疲惫:「谁?」 「是我。」 魏云深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性,「我在外面听到了点声音……你没事吧?」 他本来只是象徵性问一下,毕竟已经听到了宋持怀的声音,人没死就能算没事。然而这回却久久没听到回应,魏云深不由真的担心起来,正踌躇要不要进去看看,里面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声,没等他反应过来,宋持怀的卧房已被打开。 素白人影倚在门框上,难辨真实情绪:「有事?」 他起得仓促,外衫套得匆忙,头髮还没来得及束,衣襟处也不大平整,却不让人觉得邋遢,反而更添一种凌乱的美感。 一小片光滑的锁骨显露出来,细腻分明的肌理往下延伸到半遮半掩的衣襟里处,魏云深咽了口口水,忽然心虚地移开目光,发声也变得艰难:「我,我就是路过……」 不对啊,他慌什么,他们不都是男人吗? 男人之间不小心看个锁骨而已,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吗? 魏云深说服自己,镇定地把视线挪了回去,他说话与神态都透着关心,脸上却飘了一团可疑的红色:「你没事吧?」 「没事。」 缓了一会儿,宋持怀才从刚才噩梦的心悸里恢復过来,他抬手按了按因刚睡醒而氤氲发红的眼角,反问,「怎么起这么早?」 魏云深看得愣了一下,脸又红了起来,他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睡不着就起来了,想着天气好就到处逛逛,谁知道刚到这边就听到里面……」 他还是有点在意,十五六岁正是最憋不住话的时候,魏云深随便跟宋持怀多说了两句就没忍住继续问,「你刚才……」 「只是做了噩梦。」宋持怀神色平静,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起这么早,饿了没有?」 「啊?」 魏云深一下没反应过来饿没饿跟起得早不早有什么必然联繫,他果然被宋持怀带过去,一想还真有点饿了,于是顺势接茬:「是有点,这里什么时候吃早饭?」 「天极宫内没有吃早饭的惯例。」宋持怀轻轻摇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因自己的话微微瞪大了眼,心里觉得好笑,于是又道,「修行之人大多辟谷,五谷杂粮易添浊气,于修行不利,你若想要更上一层,也该要早点习惯才是。」 「……」 所以宋持怀问他饿不饿是为了什么?不是邀请他吃早饭的吗?难不成只是随便问问? 魏云深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以前似乎确实在话本子里看到过修仙人不用吃饭,那时候魏家还在,他还是那个不闻外事的小少爷,虽然对这些修士心驰神往,却也没想过凭自己这副肉体凡胎真有得道的机会,可如今就算是来了天极宫…… 魏云深垮着脸,神色忧虑:「一点都不吃吗?我还没学会辟谷呢。」 他向来藏不住什么心事,忡忡忧心几乎写在了脸上,宋持怀被他皱成一团的脸看得心情好了不少,忽然低眉道:「山下有些过路摊贩,卖什么的都有,你若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可以跑下去看看。」 「你要我一个人跑着下去?」 魏云深不可置信地立马瞪大了眼,他想起昨日上山差点累死的那两匹马,至今心有余悸,「怕是我饿死在路上都还没见着山脚吧?」 这话不算夸张,上峰的小道蜿蜒曲折,攀顶之路峭壁横生,平日里天极宫门人仗着有修为傍身才得以进退自如,要他一个凡人为了一顿饭跑上跑下,倒不如直接叫他从鸦影居后的石崖上跳下去,起码死得干脆痛快,不用白白受爬山的累。 第6页 宋持怀被他这形容逗得轻笑,想想入峰一途确实艰难,便又道:「实在不行,你也可以……」 「魏小兄弟,总算找着你了,你怎么在这?」 一道爽朗的男声截断了宋持怀未完的话音,两人同时向声音来源处看去,见是一青袍宗衣弟子小跑跑了过来。 那名弟子大概眼神不好,直到走近了才看到倚在门框上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宋持怀,原本还大方得体的表情瞬间变得诚惶诚恐,他顾不得魏云深,恭敬地向宋持怀行了一礼:「小师叔,您也在这。」 宋持怀一顿,状若无物地瞟了眼自己房间:「我住这里。」 「……」 青衣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懊恼道:「既然小师叔跟魏兄弟有话要说,那弟子就先告……」 「我跟他没事。」宋持怀语气平淡,浑然不似方才与魏云深谈笑风生的模样,其态度转变之快,令一旁站观全程的魏云深瞠目结舌。 宋持怀恍若未觉,他仿佛才注意到自己衣着不太得体,于是将衣领紧了紧,转而又问那名弟子:「你找他做什么?」 弟子感觉到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然而宋持怀也没有打发他走的意思,如今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讪讪道:「昨日小师叔不是让我今天给魏兄弟弄点吃的吗?厨房那边刚刚关火,我没找到人,就出来找了一下。」 要早知道他人不在是来找宋持怀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过来。 他刚才怎么就光顾着找人,而完全没注意到这里是宋持怀的房间呢? 青衣弟子越想越怕,他跟在宋持怀身边由来已久,最是知道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今自己坏了他的好事,只怕就算不被扔去刑房受罚,一顿杖打也是免不了的了。 对面久久没有出声,青衣弟子半天没等到那把刀子真正落下,终于还是没忍住抬头看了宋持怀一眼。 谁知后者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他只看着魏云深,本该阴沉不定的眼中竟聚着浅淡笑意,魏云深也正疑惑地回望宋持怀,拧眉许久,犹豫问:「吃的?」 宋持怀点头:「如何?」 魏云深问:「你刚才不是说……」 「刚才也没骗你。」宋持怀靠在门上低笑出声,他的笑意极浅,但就是蕴含令人想要亲近的吸引力。魏云深也被这笑吸得差点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好不容易找回一线理智,宋持怀又先开口:「你先去吃,我一会儿就来。」 . 跟着战战兢兢的乌潼来到膳房,魏云深还没琢磨透宋持怀那句「刚才也没骗你」是什么意思,抬眼看到乌潼失神宛若行尸走肉,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啊?」乌潼目无焦距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魏云深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他想起以前看过那些话本子上说的什么「邪修」什么「夺舍」,生怕对方出事,于是连忙跑去拉乌潼的手,皱眉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难道真的被脏东西缠住了? 乌潼被他摸得醒了神,注意到魏云深的动作,再想起刚才宋持怀的态度,一时神色复杂:「你……」 「我怎么了?」魏云深欲言又止,还是问出口,「你没事吧,我看你好像在抖。」 抖动的幅度还非常不明显,魏云深一开始没看出来,是刚刚过去扶他的时候才感受到的。 「我没事。」 乌潼深吸了口气,他看上去比魏云深更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过能进天极宫的弟子基本都是人精,乌潼深知「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他把魏云深引进膳房,不敢多留让对方询问的时间,立马藉口有其他事离开了。 真怪。 魏云深看着他的背影,莫名想起昨日那个凌微,心道难道这些仙人都练功练疯了,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神神叨叨的? 想到刚才宋持怀说他一会儿会来,魏云深虽然觉得自己将要饿成纸片,还是没动桌子上的食物。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宋持怀终于姗姗来迟。 他已洗漱穿戴完整,刚才倚门与魏云深交谈时的懒散病气消去不少,只是在看到桌上没动一筷的满目珍馐时仍皱紧了眉:「怎么不吃?」 啊?不是让他等着吗? 魏云深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宋持怀的意思,顿过之后反问:「我可以先吃?」 第4章 四野熙和 吃完早饭,宋持怀指导魏云深看了会儿心经。 「气沉丹田,不要被外物干扰,天极峰灵气充沛,你试试看你能不能感受到。」 魏云深很认真地跟着他的指引尝试,但他到底是头一回,少年不得章法,只知道一味屏息,等到把脸都憋红,才重重喘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问宋持怀:「……那个,我之前看话本的时候就想问了,丹田在哪里?」 宋持怀:…… 「泥丸、绛宫、气海神阙。」 宋持怀近了身,修长的指节依次点在魏云深印堂、膻中和脐下小腹的位置。他教得认真,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人表情,说话时气息扫在少年面颊,连髮丝都微微浮动。 他却好像没注意到,手点向魏云深小腹的时候没有立刻收回,而是又加重了力道:「这是上、中、下三个丹田,我们寻常所说的丹田是最后一个位置,你现在感受一下?」 面前的人唿吸突然变得急促,宋持怀短暂一顿,收回了手:「怎么了?」 第7页 「没事。」魏云深后撤一步,他用力揉了把脸,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出息!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之前在邺城什么美人没见过,怎么偏偏就被一个男人唬住了? 他没忍住又看了宋持怀一眼,只见对方眸中关切积甚,似白玉般光滑的面颊贴得极近,好像要看清楚自己脸上燥热的来源。 宋持怀手背探上了魏云深额头,凝眉蹙起,轻声近似自喃:「也没生病,怎么脸这么红?」 ! 猝不及防的贴上来的温度吓了魏云深一跳,他堪堪往后退了好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慌忙解释:「我,有点热,吹吹风就好了。」 心内强烈的恨己不争瞬间哑火,魏云深用余光觑了宋持怀一眼,心道这样的美人他还真没见过。 真是美色害人。 宋持怀看了眼天色:「才刚卯时,你热什么?」 「就是热。」魏云深掩饰地用手扇了扇风,「天生体热,到哪里都这样,你不热吗?」 宋持怀没有回答。 魏云深这才注意到他穿的是两件比较厚的丝绸。 明明正值盛夏,热意最浓的时候,旁人大多穿的都是透气的薄衫,宋持怀却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让魏云深很怀疑他随时会中暑晕过去。 他问:「你怎么穿这么多?」 「天生体寒。」宋持怀扯了扯唇角,「到哪里都这样。」 他这次的笑实在敷衍,连一向心大的魏云深都察觉到了他的勉强,不由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 宋持怀迅速收敛情绪,露出一个更为真诚的笑,「还死不了。」 . 宋持怀没指导魏云深多久就被太虚的传讯符叫走,魏云深只好自己一个人在竹林里看心经。 说来好笑,他第一次学这些东西,按理来说自然是有人教才好,可事实却是宋持怀在时他总静不下心,现在人离开了,他反而开始领悟。 照着刚才宋持怀教授的方法静心屏气,魏云深盘腿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感应到了一点宋持怀所说的「灵气」,他心下大喜,正要尝试吸纳,却突然额头一痛,好像被什么重物砸到一样。 魏云深睁开眼,就见几个穿着天极宫宫服的少年围在自己身边,其中为首那位手中抛接着一块半手掌大的石头,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在他所坐不远处的地上,一块同样大小的石头安静而落,魏云深却记得清楚,刚才那处分明空无一物,只这一眼,他立马就知道刚才是什么东西打到自己。 这些人……来者不善。 魏云深抿唇起身,他拍了拍衣角上沾染的一小寸灰,没先开口。 反倒是为首那名青年先憋不住,挑眉问他:「你就是霁尘师叔指名要的徒弟?」 霁尘师叔?谁? 魏云深非常确定自己来天极宫这两天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于是笃定摇头:「我不是。」 还好还好,只是认错找麻烦的人了,他还以为他运气这么背,连话本里写的那种主角一入宗门就被各路人马欺负的剧情都能让他碰上呢。 魏云深松了口气,心道主角被欺负了后面还能找回来,他不行,他是真的一点灵力都还不会用,要真像那些话本里的主角似的跟别人吵起来,恐怕真的会被打死。 少年虽有凌云志,出师未捷不能死。见对面的男人怀疑地看向他似乎担具着报信职能的同伴,魏云深决定自证清白:「那个,我真不认……」 「他骗人!」 被一众同伴目光锁定的男人急得涨红了脸,「我刚才明明看着霁尘师叔从这里离开的,这里就他一个,不是他还能是谁?」 「真的不是我。」魏云深无辜摊手,同时心里开始同情起了那个「霁尘」的徒弟,「我师父叫宋持怀,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鸦影居问……」 「问」字后面还没有个着落,一道凌厉的掌风骤然扑面扫来。魏云深始料未及,又或者是感受到了却来不及躲闪,他硬生生受了这一掌,身体被打得往后飞了一丈多,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破碎。 没想到对方真的会动手,更没想到这一掌的威力如此巨大,魏云深半跪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好不容易尝试着张开了嘴,没先说出话,反是吐出一口血水。 出手的男人也没想到他躲都不躲,愣过之后嗤笑出声,嘲讽道:「我以为霁尘师叔钦定的徒弟能有多厉害呢,原来连我一掌都接不下,不过是个草包而已。」 魏云深:? 他是草包他承认,但——他都说了自己师父不是霁尘是宋持怀,这些人是听不懂人话吗? 要不是现在实在出不了声,魏云深甚至想拉着男人的衣领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阐述:他的师父是宋持怀!不是什么霁尘! 很难理解吗? 魏云深很有心跟他们吵一架,心道就算自己不是话本里的主角,纠正一下反派们的错误认知应该也还罪不至死。然而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周围的几个人逐渐晃出层层重影,魏云深越是想睁大眼看清,身体的睡意越浓,眼前的世界就越模煳不清。 最后连半跪的姿势也维持不住,魏云深摇晃着坠在地上,临闭上眼前,只有耳朵还能听到几声说话: 「这小子简直不知好歹,竟然敢直唿霁尘师叔的名讳,真不怕让道殉尊者听了拔了他的舌头!」 第8页 「听他刚才的意思,好像还真不知道霁尘师叔是谁?」 「他好像晕过去了,不会真的死了吧?毕竟是霁尘师叔亲自要的人,他要是死了,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放心吧,还死不了,我刚才只用了三成的力呢。不过要真死了也好,说不定霁尘师叔重新选弟子了,能把我们几个选过去。」 …… . 等魏云深再醒过来,入眼是陌生的床帷。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外面倒不时传来听不真切的争吵。 魏云深喉咙干得像火在烧,他支着身体想要起来喝水,胸口的伤处被牵得隐隐作痛,他疼得没忍住哼了一声,最终放弃这作死的行为,想要向外面的人求助:「有人吗?」 这声音又粗又哑,活活像鸭子在叫,魏云深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惊,他怀疑以自己现在能发出的声音大小看来恐怕叫死了都没办法吸引外头人的注意力,刚犹豫着决定自己是要渴死还是痛死的时候,屋外的争吵戛然而止,卧房的门被推开,宋持怀站在门口,神色冷淡如旧:「醒了?」 他身后是凌微,此时隔着一道门望向里面,看到魏云深惨白的脸色,冷笑出声:「哦,还活着呢。」 眸中的厌恶分毫不屑遮掩。 魏云深没有理会,他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费力地向宋持怀讨了口水喝。 等他喝完,宋持怀默不作声又给他倒了一杯,犹豫道:「伤你的那几个人……」 「不过寻常弟子们切磋打闹,整个天极宫从未有人追究过,怎么他就要给特殊?」 凌微有些气不过,他立在门外,面色不善地扫着魏云深,仿佛要在他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宋持怀接过魏云深喝空的瓷杯又给他倒满,淡声道:「云深跟普通弟子不一样,他未入灵门,无修为傍身,不可能去找其他弟子切磋,今日之事,恐怕是有人故意寻衅。」 「就算是故意的又怎样?」凌微咬牙,「修仙界的规矩就是弱肉强食,他不过凡夫俗子一个,本就没资格上天极峰,更别说当你的徒弟让你指导他——他也配?」 「师叔!」 宋持怀话重了不少,他皱着眉,转头看门口的凌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般,「别在他面前说这个。」 「这还没正式拜入你门下呢,这就护上了?」 凌微有些眼酸,他受够了宋持怀为了一个刚认识不过两个月的人跟自己唱反调的样子,更不愿意当着魏云深的面跟他继续吵,顿了一顿后冷声开口:「反正那几个弟子我带走了,天极宫内没有不能私斗的规矩,你若想要拿人,去找我爹把宗门门规改了再说。」 说罢,他再也看不下去宋持怀跟魏云深你侬我侬的模样,凌微转身就走,反倒是刚才还跟他据理力争的宋持怀一下泄了气。 他坐在床沿,手指轻轻摩挲着空了的白色瓷杯的边缘,皱眉看向魏云深,似乎在斟酌用词:「凌微师叔他……」 「他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一连喝了三杯水,魏云深喉咙好受不少,只是胸口上的上还没好全,他伤得实在重,连像这样轻声讲两句话都会牵扯到伤口。 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同门,魏云深没指望宋持怀会真的为了自己得罪凌微。且不说昨日对方偏袒维护凌微的画面还记忆犹新,就说凌微还有一层宫主独子这样的身份,宋持怀也不会轻易开罪他。 他能为了自己跟凌微吵成这样,魏云深已经很意外了。 他咳了两声,胸膛处立马传来近乎撕裂的疼痛。魏云深不敢再乱动,他安静躺好,不放心地看着床边的人,明明才刚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开口却是: 「我没给你添麻烦吧?」 第5章 五意风流 夜深时,好不容易将魏云深哄睡,宋持怀轻手轻脚掩上房门,一抬眼就看到了靠在墙边的人影。 「玩够了?」 凌微眉眼戾气深重,他嘴角抿着下压,整个人都透露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阴狠,「好玩吗?」 宋持怀皱眉看了看左右,他怕凌微把魏云深吵醒,低声道:「我们去别的地……」 「有有。」凌微沉着脸抓住宋持怀一只手腕,力道之大直接将后者抓红一圈,同时阻止了宋持怀要离开的动作,「我今天很不开心。」 宋持怀脚下一顿。 有有,是凌微擅自为自己起的小名。 那是宋持怀刚来天极宫时的事了,彼时他还只是宗门最低等的一个杂役弟子,某日在天极峰脚下洒扫,正好撞见随着宫主外出的凌微。 稚子年纪尚小,并不知事,却对美丽的事物格外上心。凌微那时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因低着头看不清脸的宋持怀,于是挣脱了父亲的手走到他身前,嫩声嫩气地询问他名讳。 宋持怀本不打算理这个才到自己腿高的小糰子,顾忌到宫主在场,还是耐心回答:「弟子名唤宋持怀。」 「好奇怪的名字。」凌微当时才刚学会认字不久,当即就表达了对宋持怀名字的不满,「你怎么叫这个?」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宋持怀低眉凝视凌微攥着自己的那一截手臂,想到,他那时候什么都没有。 「因为弟子什么都没有,而『持』跟『怀』,都有『有』的意思。」 他以前心思太重,城府不如如今之深,就算天极宫的宫主在旁,也没打算给面前的这位宫主独子太多面子。于是宋持怀答完了就要走,却听到凌微勉为其难地纠结出声:「这样啊,那我以后叫你有有吧。」 第9页 这甚至是通知而不是徵询意见,宋持怀怒气腾升,刚要反驳,就又听到凌微对凌盛说:「爹,我喜欢他,你把他给我吧。」 「……」 满腔怒火瞬间烟消云散,差点出口的拒绝话语就这么被宋持怀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太懂凌微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这种生来什么都有的世族子弟,随便从指头缝里露出的一点施捨都是他们尽其一生也难以匹及的恩赐。 于是他默然成了凌微的「人」,从此他平步青云,烂泥里的云雀高上枝头,再也没有跌下来过。 . 凌微的怒火不易平息,宋持怀一再放低姿态,才勉强算把人哄好。 「今日的事我不计较,但我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凌微神色倨傲,极其自然地在宋持怀面前发号施令,「找事的那几个人我明日也都会交给你,要怎么处置随你便,只一点,往后魏云深再与我作对的时候,不准帮他说话。」 宋持怀乖顺低眉:「都听师叔的。」 「那个魏云深……」凌微厌恶地扫了眼宋持怀身后紧闭的房门,「离他远点,我看到你跟别的男人亲近,心里不舒服。」 宋持怀一顿,温声解释:「他才十六岁。」 「十六岁怎么了,我六岁的时候就一眼相中你了。」 凌微不满意这个答案,他伸手勾住宋持怀衣袖把人拉往自己这边,幼稚地开始捏对方的手指玩,低沉的声音循循善诱,「有有,多把男人想得坏些,才对得起你这张漂亮的脸。」 宋持怀沉默两息,突然抽回自己的手:「师叔教训得是,我下回记得了。」 手中的温度骤然一空,凌微愣了两秒,忽然失笑:「你啊……」 他轻轻摩挲着指腹残留的温度,有些遗憾自己话说太早。 应该等摸够了再说的。 但他向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凌微心念一转,忽然抬起下巴点向门后,眸中狎昵含笑,眉间转动风流无止:「你房间都让出去了,今晚睡哪儿?」 说话时,凌微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宋持怀的卧房,后者立马意会,短暂沉默后主动开口:「云深重伤不好挪动,鸦影居内空房不多,不知师叔的仙居还有没有客住?」 「既然是你要,自然都是有的。」 凌微很满意宋持怀的上道,半真半假地调戏开口,「别说只是借个卧房,你就算是想来我床上睡,来就是了,还问我做什么?」 . 有凌微在,宋持怀一晚上都没睡好,以至于当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回到鸦影居的时候,魏云深一时分不清他跟自己到底谁才是伤员。 「……你没事吧?」魏云深满脸担忧地靠在枕头上,「昨晚没休息好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说完,想到自己如今还霸占着对方的床,魏云深顿时感到不好意思,撑着手就要起来。 「不用。」宋持怀按住他的动作,又替他掖好被角,反问,「你呢,昨天休息得怎么样?」 「还好,感觉恢復得差不多了,应该今天就能下地。」魏云深看着他几乎跟脸上没有色差的纸白唇色,犹豫过后又把话绕了回来,「不然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我回我房间就行,也没多远,又死不了。」 他说完就又盯紧宋持怀脸色,后者根本不搭腔,只是又把他按了回去:「别逞强。」 「不是逞强,我真的觉得我……」 「普通人受修士一掌,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当场毙命,你真以为你身体好,是靠自己挨过那一下的?」 宋持怀抿着唇,脸色已经很不好看,「若不是我昨天回来给你用了勐药,恐怕你现在不死也要昏迷两个月,这毕竟是内伤,你想这么走回去,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他语气太严肃,魏云深一时被唬住,不敢再继续反驳:「这,这么严重吗?」 「你若不信,下回可以再试试,我绝对不救你。」 二人相识两月,这还是宋持怀头一回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魏云深心头莫名发堵,他小声向宋持怀道了歉,遂又乖乖躺好。 见他不再执拗,宋持怀才又缓和了声音:「今天换过药了吗?」 换药?换什么药? 魏云深眼神迟疑起来,宋持怀敏锐察觉,低声问:「伤口被人上过药都不知道?」 魏云深:…… 他还真不知道。 昨天光顾着疼了,后来又因为宋持怀和凌微的争吵陷入自我怀疑,他直到睡前都还想着自己是不是给宋持怀添了麻烦,哪里还记得注意胸上的伤口? 不过被宋持怀这么一提点,魏云深确实感觉到胸口的位置有种紧缚感,昨天他被那名不知道名字的天极宫弟子一掌击晕,也不知道是谁把他捡回来给他上药的。 ……会是宋持怀吗? 胸腔的位置因为宋持怀的目光开始产生一股热意,魏云深扭捏地别过头,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好意思什么:「药在哪里,一会儿我自己弄一下。」 宋持怀却没动,他定定坐在床沿,声音散漫却又不容人质疑:「上衣脱了,我给你看看。」 魏云深:…… 魏云深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胆战心惊:「这就不必了吧?」 他又不是那种还不会做事的小孩,昨天昏迷着也就算了,今天意识清醒还要别人给他上药,那成什么了? 第10页 那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呢吗?! 怀揣着某种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异样情绪,魏云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宋持怀的提议,并希望对方能暂且先迴避一下:「一会儿你出去的时候,能给我关个门吗?」 「都是男人,你怕什么?」宋持怀不答反问,他垂着眼,忽然一顿,暗含轻嘲的打量目光不住落在魏云深身上,问,「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魏云深:…… 绝!对!没!有! 不愿承认自己不好意思的魏云深最终还是在宋持怀面前解开了自己的上衣,他动作极慢,仿佛随时都在等对方叫停——可惜宋持怀看上去并没有这个想法,他不但没喊停,反而还嫌慢,等魏云深最外面的那层束缚终于解开,甚至亲自上手将缠在他伤口处的绷带绕了下来。 「等……」 魏云深没来得及阻止,一片触目惊心印入眼帘,他连忙把眼睛闭上,急声道:「你怎么不听人说话?」 看清他前胸惨状,拧着眉头的宋持怀抽出空来看了魏云深一眼:「晕血?」 「……没,就是觉得不好看。」 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大片暴露在空气中,魏云深这才感觉到疼,「嘶」地倒吸了口气,「怎么样,死得了吗?」 「还差一点。」宋持怀声音平静,他不再看魏云深,而是专注后者胸膛上的伤口,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灵药,而后用食指挑出一点药膏—— 「别动。」 蛊惑似的轻声炸在耳边,魏云深下意识屏息,两三息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顿觉面颊生热;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掩饰什么,一股混着痛感的凉意骤然覆上他裸露的胸膛,睁眼一看,宋持怀已经开始给他抹药膏,神色平静又专注,竟是比平时与人温声说话时更要吸人视线。 魏云深不自觉挪不开眼,他盯着那双冷清的眼睛,心绪莫名平静不少。 ……就只是上个药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云深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牴触的情绪,他的目光寸寸下挪,从宋持怀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脸滑向对方深掩的领口。他突然就想起昨天在宋持怀房间门口看到对方没好好穿衣服的那一幕,立马做贼心虚似的移开目光,又挑上了宋持怀的手。 他的手真好看啊,指节修长又关节分明,连替人抹药这样的单一动作都这样赏心悦目,尤其莹白的药膏沾在指尖,就像…… 就像什么? 十六岁气血方刚又未经人事的少年面颊薄红,他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一口,在唿吸加重的同时又闭上了眼。 人家这是在干什么?人家是在给自己上药! 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想这种东西呢?他还是人吗?! 魏云深正胡思乱想,宋持怀却误会了他那道突然加重的唿吸的含义,手下动作一停:「会有点疼,是为了你的伤好,你忍忍。」 魏云深:…… 很好,更心虚了。 心虚的魏云深低声应了声好,突然想起什么,问:「对了,我昨晚占了你的房间,你是在哪里过夜的啊?」 第6章 六道任远 宋持怀到最后也没有回答魏云深的问题。 其实他大可敷衍,说有事要夜巡或解释鸦影居内还有空房什么都行,但他偏偏就是没有回答,直到帮魏云深上好药,宋持怀换了新的纱布将伤口缠好,才不咸不淡地说:「这好像跟你养伤没关系。」 跟养伤没关系所以就不必问,魏云深听出他话里的拒绝,不知为何心头髮堵。 得,当他自作多情。 搞得他很想知道一样,要不是占用了宋持怀的床,他才不会关心对方昨晚在哪休息呢。 这是魏云深这么久以来头回被宋持怀这么冷待,他一言不发地慢吞吞穿好了衣服,看得出情绪相当低沉。 宋持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缓声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的私事一概不喜跟外人说,不是针对你。」 哦,外人。 魏云深齿间咬着这个令人牙酸的词,心道,怎么把他从邺城拐回来的路上没想过他是外人?怎么那时候又哄又骗说要帮他报仇的时候没想过他是外人? 魏家乍被灭门,他独自一人苦苦求生,宋持怀说会帮他报仇他就信了,从邺城到天极峰的路上辛劳路远,但他始终没把宋持怀当做外人,现如今不过关心对方一句,反而他成外人了? 魏云深心里有点不平衡,他又开始暗暗跟宋持怀置气,等把衣带系好,才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是那个叫凌微的问你,你也这么回吗?」 宋持怀脸色骤然冷下,他依旧没回魏云深的问题,只是从床沿处站起,道:「乌潼把早饭准备好了,你要这么有精神,自己过去吃吧。」 魏云深:…… 刚才不是还说他伤重不能下床走动吗? 没得到正面否定的回答,魏云深默认了宋持怀不会向凌微隐瞒,心中更觉郁闷,于是决定往后他也要对宋持怀有所保留,不然对自己太不公平。 少年自尊心极强,心里藏了事,吃饭也吃得不开心。这一顿早膳他吃得味同嚼蜡,往常能一边吃一边拉着宋持怀从天南扯到海北,这回却沉默得一话不发,等放下筷子发现宋持怀早已吃完却还没走,一副在等自己的样子,故意冷漠开口:「有事?」 他心里下了决定,既然宋持怀说他是外人,那他就外人给宋持怀看,不管一会儿对方说什么他都要拒绝,不能宋持怀都这么对他了他还巴巴地贴上去,那他还要不要脸? 第11页 魏云深身体后仰地靠在椅子上,自以为平静其实眼神期待地等着宋持怀开口。 「吃好了?」宋持怀奇怪于他眼神里与出口的冷声截然相反的炽热,短暂迟疑过后还是不打算深问,「吃好了跟我来,」 魏云深就等着这句了,乍一听到他开口,也不管后面还有没有话,急忙抢过:「我不……」 「我看看你心经领悟得怎么样了。」 魏云深:…… 魏云深的话戛然而止。 宋持怀则是皱眉,他没想过魏云深会抢话,因此听到对方声音的时候也没来得及停口,现在该说的都说完了,才问:「你不什么?」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魏云深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脑子这么好用过,他直起身来,几乎正襟危坐,两面燥热生红,尴尬地不敢去看对面的人。 . 宋持怀带着魏云深出了鸦影居。 魏云深没多想,他以为宋持怀是要带自己去昨日练功的地方,直到路上弟子渐多,人声随他们的进路沸腾,魏云深才察觉到不对,于是加快几步跟到宋持怀身侧,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云极生。」想到魏云深刚来,对天极宫并不熟悉,宋持怀说完后还贴心解释,「是宫内新弟子们心斗的地方,这是每个弟子入门都要过的一关,基本都不会有问题,你不用有压力。」 魏云深:…… 这很难没有压力吧? 先不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心斗」是个什么东西,但是既然名字里有个「斗」字,那肯定跟打架躲不开关系。魏云深不由想起自己昨天被人一掌拍晕的事,心道到时候他一个没有修为的跟别人打起来,想死简直不要太容易。 宋持怀不会是因为自己今天说错了话,想要借刀杀人吧? 虽然这个猜测无据可依,魏云深还是默默站得离宋持怀远了点。后者却像能窥探人心似的看出他想,无奈解释:「不是打架,没有性命之危。」 魏云深「哦」了一声,到底是自己的命,他一个「外人」不敢对宋持怀的话全信。 越近云极生,天极宫的弟子越发多了起来。一路上不时有人向宋持怀行礼问好,魏云深跟在其后,同样收穫不少打量的目光,重重人声私语之中,他不时能听到几个类似「昏迷」「没有修为」之类的字眼,心知昨日的事已经传出去不少,脚下步伐微乱,登时有些不太自在。 他不由紧了宋持怀几步,后者察觉到他的不安,侧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别怕。」 一股热意从手掌流向胸膛,魏云深一怔,微微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宋持怀。 宋持怀目不斜视,不时点头回应路上弟子们的问好,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仿佛此时安抚自己的不是他一样。 但手上的触感温暖柔软,指腹和虎口处常年握剑磨出的细茧轻抚着他的手背,魏云深刚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回来了点,就又听到他说:「往上走,别听别想,也不要回头。」 . 心斗虽然有个「斗」字,但确实跟打架没什么关系。 所谓「心斗」,其实不过是为了勘探新入门的弟子们是否有心魔、或是否是易生心魔的心性而已。 毕竟凡修仙者,不仅砺身,更要铸心。否则今日因财宝争强,明日为美色好胜,一己之利重甚于天,浩浩九州天下苍生的安危弃于不顾,若修道者皆莫不如是,人间大道何存? 而心魔,是最容易抛引出修者们内心欲望的诱惑。 天极宫身为九州四大宗门之一,深以护卫苍生为己任,因此每轮新弟子都要经过「心斗」这一轮,而这一轮十分严格,甚至已经到了严苛的地步,就算前面已通过选拔,但凡心斗途中检测出身罹心魔,哪怕只有一点苗头,都会被剥夺天极宫弟子的资格。 宋持怀就曾见过寄託着家族期望的高天赋弟子在这一关上栽了跟头,原本对他笑脸相迎的族人霎时换了一副嘴脸,就连亲生父亲也不顾颜面在天极宫门口对那名弟子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声称他浪费家中资源,若是那些丹药分给其他儿女,说不定家族已一步登天之类。 甚至还有人公开在长老面前与自己没通过心斗的子女断绝关系,只为了给天极宫留个好印象好让对方在下回选拔时给自己行个方便——当然,这种做法从没有用,想要讨好天极宫的人多了去了,哪儿就轮得上这些只会在嘴上卖便宜的人? 不过针对这些,宋持怀并不担心,毕竟魏云深目前还只算一只脚踏入仙门,他灵力未长,学艺不精,他人又年轻,还没到欲望那么旺盛的时候,心魔之于他而言是一个很遥远的概念,如果非要说点什么沾边,那大概只有两个月前刚被灭门的魏家。 宋持怀跟魏云深相处不算太久,不敢说深谙对方秉性,若魏云深真在幻境里看到他死去的族人,宋持怀不敢确定他会作何反应,但想来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心魔那一步,就算真出什么意外到了…… 就算那样,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唇角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静送魏云深入了幻境,好一会儿才转身到云极生的出口处等待。 「怎么来得这么晚?」 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骤然响在耳边,宋持怀没有意外,他侧过头,温声回应:「师叔怎么也来了?」 云极生虽然是天极宫比较重要的一个地方,但除非心斗考核,平时少有人来,再者就算每三年一次的热闹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来凑。凌微从没收过徒弟,仔细想想,恐怕就算是有了徒弟,他也未必会为了一个心斗跑大老远来看风景。 第12页 今天在这碰上凌微,宋持怀确实意外。 「每回我问你,你好端端地往我身上扯什么?」 凌微脸上的笑看不出真假,他挨宋持怀挨得极近,手上把玩着那人腰间挂的九曲玲珑环佩,举止亲昵毫不避人,引得不少同样是在外面等待心斗考核弟子的人们纷纷侧目。 宋持怀心下微沉,却不制止,反而低眉回应:「回去吃饭,来的路上又耽搁了点时间,所以晚了。」 「倒不耽误你回鸦影居的时间。」 凌微冷声嗤笑,他重重捏着宋持怀那块双环玉佩,差点在上头捏出裂纹来,「有有,我会吃人吗?」 吃人是当然不会吃的,宋持怀否认:「不过是之前忘了交代云深心斗的事,今天才急了些。」 「你对他倒上心。」 他每说一个字,凌微脸色就更黑一层,事到如今仍能保住脸面的好看已经是给了宋持怀天大的面子,除此之外,他从没对谁这么有耐心过。 凌微问:「我昨晚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吗?」 昨晚? 昨晚凌微说了太多,宋持怀又向来对他的话一耳进一耳出,此时根本分辨不出他说的是哪句。 凌微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冷笑:「我让你离他远点,但你好像不仅不听,今天又做得更过了些。」 他倾身压近,宋持怀抿唇后退,周围不少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看到是凌微之后,又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 「这么喜欢他?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凌微将宋持怀逼得后背不得不倾靠在供人放置物品的矮几上,然后才像大发善心一般站起,终于不再逼迫。 他居高临下地下望有些狼狈的宋持怀,嘴角的笑可称残忍:「乖一点啊有有,不然我要是不小心让他知道你昨晚在我那里过夜,他又会怎么想?」 第7章 七窍玲珑 凌微从小就是个疯子——这点宋持怀一直都很清楚。 不管是在明知他背后有多少麻烦事后仍坚持把他要了过去、还是在往自己身上烙上名为「凌微」的印记后做的那些事,包括后来天极宫内所有主动向他示好的弟子、宋持怀无意向别人施放出的一点善意,凌微全都在背后窥视得一清二楚,并让他身边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得罪或是讨好过他,统统消失了踪迹。 到头来,宋持怀拜入天极宫十一年,除了刚开始做了一年最底层的洒扫接触的人还算多,往后十年都高居山巅之上的鸦影居。说好听点是风光无限,说不好听是从此丧失自由——但自由是什么东西?从小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宋持怀不需要,他要活着、且要风光地活着,尊严之于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穷苦人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于是宋持怀自愿成了凌微的私人物品,毫不避讳,整座天极宫里人尽皆知。 宫里人人人前对他谦之又恭,人后嗤之以鼻,有关他的各种谣言能从山头说到山脚都不重样。宋持怀曾经偶然听到他被描述得身无长物,仿佛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那张漂亮的脸,以及随时可以张腿供男人取乐发泄的乖顺。 用的都是最粗鄙下流的形容。 时间过得太久,宋持怀已经忘了最初听到那些话时的感受,只记得后来凌微看出他情绪不对,查清之后直接将说那话的弟子舌头拔下来送给他,脸上还带着一点未知世事的得意:「有有别怕,以后没人敢说你了。」 ——那年他才八岁,人命之于凌微堪比草芥,仿佛只是最不值一顾的东西。 稚子眼底的天真令人心惊,宋持怀却只是平静地拿起装着断舌的匣子看了一眼,而后淡然向凌微道谢。 从那以后,他掌握了凌微的另一个用法。 虽不知为何这回凌微的忍耐提高不少,宋持怀只想借刀不想杀人,更不愿意把自己搭进去,于是在对方来兴师问罪的时候见好就收,迅速低眉认错:「我错了。」 「每回道歉倒是痛快。」 凌微撩起衣袍坐到矮几对面,他好笑地看着宋持怀,「你自己说,错哪儿了?」 「哪都错了。」 几上有供人解渴的茶水,宋持怀理好衣服坐正,乖觉地为凌微倒了一杯,「师叔想让我怎么赔罪?」 提到赔罪,凌微眼前一亮,又迅速压平嘴角,他掩饰性地喝了口水,却被茶里的酸味刺激得皱眉:「这什么茶,怎么这个味道?」 宋持怀满脸歉然:「不知道。」 凌微:…… 凌微看着杯子里的液体,突然没了胃口。 眼看着宋持怀手上的茶壶又要接近,凌微一只掌心覆在杯口,另一只手按住对方手腕,指腹不住摩挲:「说吧,你能怎么给我赔罪?」 「看师叔想要什么了。」 宋持怀低着眉眼,从凌微的角度看来,雪衣墨发的美人垂首跪坐几案对面,孤傲的表情配上这么一副轻贱的姿态,实在很容易满足他内心深处某些凌虐的欲望。 少年眼神定定,扣在宋持怀腕处的手指不自觉一停:「什么都行?」 宋持怀似乎没注意到凌微的异常,他眨了眨眼,眼底的痣随他动作轻颤,看上去竟有几分惑人:「什么都行。」 . 心斗考核比想像中要枯燥,整个过程冗长又无聊,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 魏云深按着指引走出幻境,到了与宋持怀约好的位置,却没看到人影。 第13页 怕记错位置,他把云极生外一圈都找了个遍,却始终没寻到人,无奈之下只好去求助旁边的人:「师兄你好,你刚才看到那边有个人吗?」 「你跟朋友约好了在那儿会面?」 一个同样在云极生外等人的外门弟子望着他指的方向,听说了魏云深的遭遇后颇感同情,摇头道,「那你完了,刚才那个位置被道殉尊和他那相好的占了,没人敢去那边,你朋友应该早就走了。」 魏云深隐约觉得这个「道殉尊」听起来有点耳熟,但又实在想不起在哪听过,好在那位师兄善解人意,看出他的为难,主动解释:「我们天极宫的少宫主。」 天极宫的少宫主。 这个形容简明扼要,魏云深下意识问:「凌微?」 他还有个相好呢? 那他怎么好意思整天缠在宋持怀身边的! 「嘘——小点声,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唿少宫主名讳,你不要命了?」 小师兄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直接上手去捂他的嘴,然后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发现什么可疑人员后才松了口气。 他语气不善:「你想死自己就随便找把刀在脖子上划一下,别祸害其他人,我上没有老下没有小的,经不起这么折腾。」 魏云深:…… 魏云深顿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恨不能立马抓着师兄的手跟他相认:「你也是?」 「瞎说什么?!」 小师兄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但大概是看魏云深年纪不大,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包容,「我有爹娘的!」 魏云深迟疑了:「可你刚才不是说……」 「我爹娘正当壮年,那不就是上没有老吗?」他想到什么,眉眼温和了些,「而且我下个月就有小了。」 魏云深恍然大悟,连忙跟他说了两声恭喜。 结果只有他自己是真的孤儿啊。 没找到宋持怀,魏云深打算换个地方看看,旁边笑够了的师兄却拉了他一步,他看了一眼云极生的出口,确定等的人还没出来,才问:「你是新入门的弟子?」 魏云深点头:「怎么了吗?」 「我看咱们也算有缘,给你提个醒。」 小师兄道,「你是新人,很多事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可以慢慢学,但唯有一点:以后看到少宫主和他的相好最好躲着点,远的我不敢说,但我入宗门后已经见过三个人因为背后讨论了他那相好被拔舌头,你年纪轻,可千万别想不开去打听别人的私事。」 魏云深向来对别人的私事没什么兴趣,但这个人是凌微,这就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不由好奇地问:「他相好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人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宋持怀。」 魏云深原本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还在找宋持怀的影子,勐然一听到这个名字,大脑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谁?」 大概觉得魏云深是新弟子不认识人也正常,小师兄想道:「太虚长老的关门弟子,你现在不知道也没事,等到了三个月后的授师大会,你就卯足了劲地往台上看,到时候觉得谁最好看谁就是他。」 这一番话指向性太明显,让魏云深想要抵赖成听错都不可能,他仍觉得不可置信:「你说宋持怀?他是凌微的相好?」 「叫你声音小点!」那位师兄连忙上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咬牙,「你要害死我吗?」 魏云深没有回应,这个消息太过惊憾,他耳边一阵耳鸣,「嗡」地听不清话。 宋持怀是凌微的相好? 莫名地,他想起刚到天极宫那天毫不避讳沖向宋持怀的身影,还有当时宋持怀几乎纵容的笑。 所以男人和男人……也能做那种事吗? 而且这种事这么私密,怎么他听起来好像是个天极宫弟子都能知道一样?难道他们平时都不知道躲人的吗? 真是……真是不知廉耻! 魏云深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但宋持怀答应了要等自己考完心斗一起回去却临时变卦是真,这给了他一点从道德高点去质问的勇气,然而等真正回了鸦影居,看着满院低飞的乌鸦,那点勇气又瞬间烟消云散。 他真的是因为宋持怀出尔反尔才这么生气的吗? ——这是魏云深发觉自己在得知两个男人也能在一起后频频想起宋持怀那张漂亮的脸时的自我检讨。 如果宋持怀嫌他烦,要把他打发出去不让继续住在这里了怎么办? ——这是寄人篱下为生计发愁的客观事实。 而且就算宋持怀真的跟凌微搞在一起了又怎么样?人家两厢情愿,说白了反而是他的出现抢占了别人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算下去好像他要更过分一点? ——这是心斗结束之后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 已知宋持怀出尔反尔是真,把他赶走是可能,他跟凌微两情相悦被自己打扰是猜测,三者合一,魏云深几番犹豫,最终决定—— 不管了,他就打扰了怎么着吧! 刚好乌潼经过,看到魏云深站在院外却不进去,好奇询问:「怎么了?」 魏云深回过神来,看到是他,也问:「我师父回来了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管宋持怀叫师父,之前不知怎么总觉得别扭说不出口,现在却叫得神清气爽。 他就打扰他师父了,怎么着吧! 第14页 徒弟打扰师父那能叫打扰吗?那叫好学,叫尊师重道! 「回来有一会儿了,已经睡下了,不知道现在醒了没。」乌潼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睡下了? 魏云深顿时紧张:「他跟谁一起回来的,凌微?」 「是跟少宫主一起回来的。」乌潼对他的态度感到奇怪,「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什么问题吗」?问题大发了! 想到今天听到的那些传闻,魏云深马不停蹄地往宋持怀房间里赶。 他本以为凌微也在里头,要敲开宋持怀的房间恐怕有点困难,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宋持怀穿戴整齐,刚好站在门里。 跟他想的不同,房间里的气氛并不暧昧,里面也只有宋持怀一个人,并看不见凌微的踪影。 宋持怀午睡刚起,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太有精神,看到魏云深也颇感意外:「有什么事吗?」 第8章 八风云涌 魏云深本来有很多话,可到真正见了宋持怀,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问他为什么明明说好了要等自己,却突然反悔跟凌微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云极生? 好像有点自作多情,先不说宋持怀跟凌微相识本就早自己许多,现在两人还多了个疑似道侣的牵绊,他问下去多显得有些自取其辱了。 问他跟凌微的传闻真假? 可他有什么立场去问?这种事本来就是个人私事,何况根据刚才云极生外路遇师兄所说,两人对此应该相当避讳,他在这时候主动提及,恐怕只会被宋持怀讨厌。 强装的镇定在看到宋持怀的那一刻悉数崩溃,魏云深半张着嘴,想问的话在唇齿间转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看到宋持怀眉间微动,似乎有些不耐,魏云深慌不择路,垂头深吸了口气:「师父,我想我娘了。」 他低着头,宋持怀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魏云深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颓靡,连头髮丝都蔫了吧唧地耷拉着,看上去确实可怜。 宋持怀漠然看他乌黑的发顶,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两三息后才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心斗的时候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我娘死了。」 魏云深被他牵进了屋,直到跟宋持怀前后落座在桌子的一侧,魏云深喝了口对方倒的热水,才感到有些踏实。 他盯着瓷杯里热水漾起的水纹,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还看到……看到魏家被灭门的那个晚上。」 宋持怀问:「你看到杀你娘的人了吗?」 魏云深想解释他娘很早之前就死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半晌过后摇头:「没,那个人带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 宋持怀嘆了口气:「可惜了。」 「心斗的时候能看到没看到的东西吗?」魏云深的好奇被他这声「可惜」激了出来,不由发问。 「有人说可以,有人说不可以。」宋持怀摇头,「都过去了就别想了,你既然已经通过心斗,说明这件事在你心里不足以构成心魔,你能看开,我很欣慰。」 魏云深抿唇不语。 他原本有更多的事想跟宋持怀倾诉,听对方这样说,却又犹豫起该不该开口。 其实他在心斗时看到杀害魏氏族人的兇手并不是那个持着剑的蒙面鬼脸,而是他自己。 场景变换,凄凄风雨中在满地尸骨间游走的人变成了他,画面里的自己惊惧走到府内那口供所有人使用的水井前,将从店里买来的毒药尽数泼了出去。 那是假象,也是魔考,魏云深沉浸其中难以抽身,若非最后真正的兇手突然出现,魏云深看着他一个一个斩下族人头颅,恍觉那是一场大梦,恐怕他真的醒不过来。 就连负责考核的师兄都在感慨:「要不是这个人替你动了手,恐怕你跟天极宫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他听出对方言外之意——多少天赋出众的弟子都败在这关,他这里却突生变故,意外扼杀了他的心魔,真是幸运。 那时刚好一个被心魔诱惑得分不清真幻的弟子被人拖着扔出了云极生,几人行经魏云深身边,他看到对方时哭时笑的疯癫之态,觉得可怕极了。 他不想也变成那样。 思绪回笼,魏云深也分不清他是不想让宋持怀担心还是怕他知道以后对自己冷眼相待,于是心斗里看到最真实的场景还是没说出来,魏云深轻轻点头,应了声好。 . 魏云深本来想在宋持怀这求一个他不会再因为凌微丢下自己的保证,谁知还没等他找到时机发问,就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凌微离宫了。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魏云深却更好奇宋持怀的态度,于是终于某天寻了机会,他假装随口一问:「他为什么要出去啊?」 想到宋持怀之前去邺城的目的,难道凌微也是去救人的吗? 真稀奇,他那个性格不把人全杀了就算了,居然还会救人? 「淮南水妖作乱,民众请愿,要天极宫出山除妖。」 宋持怀解释,「不止天极宫,其他宗派也时常会接到委任,你若日后学成,也要出去歷练。」 「我也会?」魏云深惊奇地指着自己,他想像不出那个场景,声音却激动了些,「我可以吗?」 「你会可以的。」宋持怀被他模样逗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跟我来。」 第15页 宋持怀带他来到后院,然后给他递了一把剑:「今天练这个。」 魏云深在修炼上确实有天赋,他习心经不过十天,却已然能将那两本书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眼见着再背下去对他修行无益,宋持怀从前几天就开始为他选好了剑,决定教他剑术。 魏云深摸着那把平平无奇的木剑,心里的落差有点大:「就用这个?」 宋持怀挑眉:「不喜欢?」 也不能算是不喜欢,若是在邺城时,魏云深看到这样一把锋利的木剑也会玩得很开心,只不过到了天极宫后,遇到的所有人用的都是威风凛凛的铁剑,相比之下宋持怀给他的木剑就显得太小儿科,失望在所难免。 宋持怀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道:「这是我新入门时用的剑,你若不喜欢,我明天给你换一把。」 宋持怀以前的剑? 魏云深立马重视起来,他看着木剑剑柄上轻微的磨损,不由开始幻想宋持怀以前握剑使力的样子,脸上不觉攀上一缕薄红:「不用了,我就练这个,木剑也挺好的。」 宋持怀低头看他,没有拆穿少年的小心思,道:「你握剑给我看看。」 魏云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想握剑他还是会的,于是上手抓住剑柄,抬眼对上宋持怀的目光:「这样?」 宋持怀扫了一眼,摇头:「不对。」 他走上前来,一手握住剑身将剑柄从魏云深手里抽出两寸,另一只手则纠正对方指尖力度方向,一边改一边说,「手不要捏得这么近,跟剑身离得远一点。」 冰凉的温度贴上手背,衬得迎面夏风越发燥热。 魏云深一时僵住,他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宋持怀已整个握住他的手掌:「这样,记得明白么?」 魏云深没听清他说什么,囫囵点头。 宋持怀低头看他,温热的气息喷在魏云深耳边:「拿剑要讲分寸,近了容易受伤,太远则容易拿不稳,唯有不近不远,既能减小对峙时受到的冲力,也不必担心冲击过大掉剑,尤其你是初学,最开始的习惯容易影响之后修行,应当更加注意。」 这还是宋持怀头一回在他面前说这么大一段话,魏云深理智渐渐回神,听清他在说什么后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宋持怀这才放手,他往后撤了两步,淡然道:「现在,向我进攻。」 魏云深:? 他看着手上虽然木质,但仍看得出锋利的剑,又看着对面宋持怀单薄的身形,犹豫不决:「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宋持怀脸上挂着闲适的笑,「你觉得你能伤得到我?」 魏云深:…… 他又想起自己被一掌拍晕过去的事,心道这些修仙者简直不是人,于是眼一闭心一横,提着手上的木剑就往前冲去。 耳边唿啸出飒飒浓风,魏云深一剑落空,心里的石头落下,然而还未等他想好下一步该如何刺探,便忽然听到一句沉声: 「睁眼。」 凌厉的声音乍然响在耳边,魏云深大惊失色。他将眼睛睁开,却见刚才还站在自己前面的宋持怀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身后,身形单薄的雪衣青年脸色不虞,声调冷冷:「你不看我,怎么知道要怎么躲?」 原来不是教他杀人,是教他怎么逃跑吗? 魏云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跟预想中的有些差距,但只要是宋持怀教的,他都愿意学,于是握紧了手上的剑:「还是我攻吗?」 「对,你来攻我。」 宋持怀从他背后走出,身姿如松,形若谪仙,「三招内,若能碰到我的衣角就算你赢。」 魏云深本以为真要打架,如今一听只是要挨挨衣角,好像也没什么难的,顿时眼前发亮:「我赢了有什么奖吗?」 宋持怀弯唇,神情散漫,似没将魏云深的话放进耳中:「你先能赢了再说吧。」 话音未落,墨色衣角无风自动,少年踏沙而行,锋利的剑尖直冲宋持怀衣袍,后者甚至没刻意躲,一个侧身就避开了他的剑势。 「一。」宋持怀气定神闲,「气势太弱,速度太慢,杀气不够,再来。」 魏云深一愕,他没想到宋持怀会躲得这么快,哪怕在对方没说完话时想打个措手不及都难成功,想来碰到衣角就能赢并不是给他放水,而是真的自信他碰不到。 魏云深深吸口气,不敢再小看宋持怀,这回观察着对面的站姿和眼神,忽然大喝一声,又送一式。 「二。」 宋持怀撤身避过,雪白无尘的衣袂随他动作翻飞飘转,翩然身姿宛若惊鸿,「气势够了,剑势不够凌厉,速度还是慢,再来。」 两击未中,魏云深没有再动,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忽然失落地问:「师父,我是不是不行啊?」 宋持怀一顿。 他今日叫魏云深来与自己过招,确实没存着让对方赢的想法,毕竟修行道上天资出众者甚多,魏云深虽小有天赋,终究不过一介普通凡人,他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更远,便该更早习惯失败的感受才是。 但……他也确实没想在这时就将人吓得失了斗志。 要知道修行一事最忌战前乱阵,魏云深如今才刚读了两本心经,连修仙界的门都还没入,他若这时把人打出个阴影来,日后再要为他重铸道心,只怕艰难。 是以宋持怀在原地沉默两息,而后嘆气上前:「只是刚练,你才头回拿到剑……」 第16页 「三,兵不厌诈。」 走到魏云深身前时,一股极其轻微的风动被他敏锐捕捉。宋持怀察觉不对,可他已离得太近,仅在瞬移之间,木剑随魏云深的手从后落在宋持怀腰侧,叫人逃避不得。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若叫不知内情的外人看到,恐怕会以为他们是在拥抱。 少年笑得得意,他眼睛似会发光,双眼莹亮地注视着宋持怀,满心实意地等着对方夸赞: 「我赢了。」 第9章 九曲琼琚 授师大会在即,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宋持怀每日盯着魏云深练剑练打,没给丝毫喘息的时间。 只是除了第一天外他没再出手,魏云深问起,他便掐诀召来三只本在游食的鸹鸟,道:「你跟它们打。」 「我跟鸟打?」 魏云深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又看了看那三只跳在地上没有一点攻击力的乌鸦,「不太好吧,乌潼撞见了是要骂我虐待动物的。」 「想得还挺远。」宋持怀面色平静地坐在荫下的太师椅上,微笑,「你先能赢了再说吧。」 魏云深:…… 不得不说上回跟宋持怀过招留下的阴影确实不小,以至于他一听到这句暗含嘲讽的话就头皮发麻。 上回能赢宋持怀是因为使诈没错,但就跟几只鸟打打……应该还犯不着吧? 虽然心有疑窦,魏云深还是选择服从宋持怀的安排。他又看了那三只鸟一眼,心道这不是他想打的,是鸟的主人喊打的,要到时候真伤了坏了,乌潼可千万别来骂他。 有本事就骂他师父! 怀着这样的想法,魏云深抽出木剑,开始思考要怎么把伤害降到最低。 一炷香后。 「师父!」 被三只乌鸦围殴的魏云深左支右绌地挥舞木剑阻挡尖锐的鸟爪和鸟喙,一边大喊,「师父救我!」 宋持怀淡定地端起旁边小桌上放的茶杯,道:「强攻不得,为何不换退守?」 魏云深左支右绌:「我退不了!」 他不知道打不过就跑吗?他是很喜欢被鸟抓吗?他看上去这么喜欢被动物追吗? 都不是,是他跑不掉啊! 魏云深左前、右前以及后方各盘旋着一只乌鸦,形成三足鼎立的局势,一旦他要往前,前方两只乌鸦便会联合将他围住,而若往后,后面的那只就会露出锋利的爪子。 三只鸦鸟自成一个阵法,魏云深陷在其中,无论从哪个方向躲都会被其方位左右的两只鸟挡住,这种时候变换方向也没用,若他从反方向逃,另一侧经过短暂休憩的乌鸦就会向他发来更加勐烈的攻击。 根本无解。 宋持怀低头喝了口茶,淡淡道:「怎么动不了,我前两天不是教你怎么躲了吗?」 魏云深:…… 又来了,他不过是使了一次诈侥倖赢了宋持怀一回而已,没得到想要的夸奖也就算了,宋持怀硬生生两天念叨了他三次。 哦,现在是第四次了。 宋持怀闲散的声音在木剑与鸟喙激战的声音中响起:「哦,我忘了,我第三次没来得及躲,你自然没看见。」 魏云深:…… 好了,很够了,别说了,他不问了。 时间就这么在每日鸡飞狗跳的练剑中快速流逝——当然,鸡飞狗跳的只有魏云深,宋持怀依旧优雅得体。 但每日练完剑后他都会给出招式评点,再加以弥补之法,两个月后,魏云深竟能跟那三只乌鸦打得有来有回。 嗯,近三个月的时间,跟三只鸟打得有来有回,这话说出去魏云深自己都觉得好笑。 授师大会的日子转瞬即到,这日众多长老弟子齐聚峰顶,人多如海,热闹非凡。 万象森,天极宫的另一个秘境。 「这一关没什么特别的规定,你只要在秘境里撑过十天就好。」 宋持怀的声音冷淡如旧,仿佛魏云深将要经歷的不是穷兇恶极的磨练般,「里边魔瘴妖兽盛行,以你现在的能为就算打不过也能跑,应该还用不着我担心。」 魏云深仍有些不安:「可是……」 「没有可是。」宋持怀淡淡的,「你若觉得自己做不到,不如现在就下山,好歹能保全一条性命。」 他虽平时对魏云深多有纵容,在一些原则上的事情上却从不含煳,是以魏云深喜欢他,却也怕他,如今听他这么说,只能咬了咬牙,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宋持怀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想到什么,摘下腰间那块九曲玲珑双环佩,而后矮身系在魏云深腰带上,声音温和不少:「这里面有我的一丝灵气,若非人斗,多少能护住你一点。」 魏云深低头看他动作,不解道:「不是活十天就行了吗,怎么还会有人打架?」 为他系好玉佩,宋持怀直起腰来,眼神讳莫如深:「你经歷了就知道了。」 魏云深懵懂点头。 试炼很快开始,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进入秘境,魏云深也拜别宋持怀,折身往秘境内走去。 他心中惴惴,一心都在盘算该如何度过这难捱的十天,完全没注意到随着他前脚才刚进入秘境,后脚就有人跟了进来。 万象森的秘境跟云极生不同,进入这里的弟子会被随机传送到秘境内不同的位置,但若有想要跟随的人选,心随意念转动,也可以跟选定的目标传送到同一位置。 第17页 这对想要与朋友结伴抱团的弟子来说极为方便,却也是杀人灭口的良佳时机。 魏云深被传送到的位置还好,是在一座植被茂密的山上,他找到一个山洞,又摘了一堆野果木材备着,眼看天色渐晚,决定不再外出。 夜深时,山洞内火堆冉冉,魏云深忙了一天,解了外衣铺在地上当床睡去。 ……又硌又硬。 魏云深从小娇生惯养,哪怕后来魏家灭族,他跟在宋持怀身边也没受过这样的罪。原本昏沉的大脑在跟「床」的较劲中逐渐清醒,他来回换着不同的姿势,正气得想要起来把山洞给打扫一下,却突然感觉到一阵阴风。 ——那绝不是正常的风。 刚翻了个身的魏云深霎时不敢乱动,他摒着气,感受到紧闭眼皮上的暖红被黑色覆盖——是洞中的火堆熄灭,与此同时冷意森然,从脚底攀延至他的全身。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踩在沙石上越来越近,魏云深握紧了腰侧的剑,他手心里全是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来人是谁?什么目的?要只是想要些野果去吃倒是可以,或是看中了这个山洞他也不是不能跟人同住,可是这两样只要好好跟他说就可以,为什么要趁他睡着的时候来。 难道是……想要杀人? 可为什么?他又没得罪过谁。 魏云深脑子里一片混沌,暗中前进的人也终于摸到他的榻边,没有片刻犹豫,来人手起刀落,魏云深感到一阵凌厉刀风迎面,立刻抬手作档。 ——他爆发出了自己都没想到的力量和技巧,木制的剑竟然将对方铁打的长刀击飞,魏云深震惊之余,又迅速将剑刃逼到刺客颈间,厉声发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说话时他操练着还不熟悉的灵术飞向火堆,方才才熄灭的火立即復燃,山洞里亮如白昼,魏云深这才看清来人——虽然俊秀,好似还有些眼熟,但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便不由得皱眉。 对方也没想到魏云深竟还醒着,他也是个刚强的人,被人拿剑抵着脖子也不怕,只是冷声道:「技不如人我认输,有本事你杀了我,我也无愧我林师兄了。」 他说得正义凛然,魏云深只感到莫名其妙:「什么林师兄?」 「你不记得也正常。」那人冷笑,「反正你们这种人天生就瞧不起我们外门弟子,是杀是辱不过一句话的事,确实不必多心记挂。」 魏云深:…… 不是,什么就他们这种人?怎么就瞧不起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倒是说啊!他不说自己怎么知道? 他觉得这人实在奇怪,但对方脸上的愤怒又不似作伪,仿佛真有什么天大冤情在里边似的,魏云深只好压着怒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那人冷笑,「两月前的心斗试炼后,云极生外,你没跟我师兄说过话吗?」 听他这么说,魏云深才隐约有了点印象。 时间过去太久,再加上这两个多月一直在刻苦练剑,确实没注意过外界发生了什么。魏云深终于想起为何会觉得对面的人眼熟,当时跟自己说话的那位师兄在外等人,等的不就是他眼前这个吗? 脑子里的线索串成一条,魏云深终于理清思绪,知道了那位师兄姓林,而来偷袭自己的是林师兄的友人,于是将剑放下:「他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 那人两眼恨恨,魏云深收了剑,他便更无顾忌,当即上手抓住前者衣领,激动道,「心斗之后林师兄被人抓去审问,说是背后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已经被人割了舌头,你说他怎么了!」 . 随着万象森秘境的关闭,原本来相送友人或弟子的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宋持怀也要走,却还没抬起脚,就看到一个意外的人影。 「师父。」他上前行了一礼,举止规矩,「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新收的徒弟。」 太虚抚着花白的鬍鬚,嘆气道,「资质一般,不如微儿替你挑的那些,怎么选了个这样的?」 宋持怀也知魏云深的资质在修仙界中只在下乘,却仍道:「故人之子,当多尽心。」 这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太虚嘆了口气,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道:「微儿离宫前托我交给你,说是礼物,我前阵子忙,给你传音你也不回,正好今日在这碰见,你拿去吧。」 宋持怀垂眸看那只华贵的匣子,却没去拿,反问:「这里面是什么?」 太虚用灵气感受一番,皱眉:「好像是一截舌头,他怎么老给你这种奇怪的东西?」 「约莫又是哪个弟子背后嚼人舌根了吧。」 宋持怀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东西我就不收了,左右对我无益,您随便扔了就好。」 第10章 十方不动 授师大会结束以后,魏云深仿佛变了个人。 从前做什么事都仿佛有着无尽精神气的少年突然不爱说话,常挂在脸上的笑也换成了长久的沉默。魏云深开始卯出子归,整日里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哪怕吃饭的时候手上还抱着心经不肯撒手,已然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再这么下去,只怕他修为还没上来,人就先出了问题。 这日魏云深从外面回来时又是很晚,他摸黑回了自己房间,才刚放下剑想要洗漱,却听到对面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回来了?」 第18页 魏云深吓了一跳,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立马恭敬开口:「师父。」 宋持怀手一挥,一簇白光从他袖间飞到烛台,原本昏暗难视的房内亮了起来,魏云深一时难以适应,眯了眯眼。 他听到宋持怀说:「你从门口走到这有七步,七步时间都没能发觉我在这,如果我是来杀你的,你现在已经死了。」 魏云深并未被他的话吓到,反而深以为然:「师父很厉害,弟子确实还要多加学习。」 就连称唿比起之前也生疏太多,宋持怀坐在桌边看他,沉默许久:「你若参与不透,可以随时来问我。」 魏云深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问,但最后也只出声了个「好」。 再往后便低头无话,授师大会前后他何止换了个人,连对宋持怀的态度也天翻地覆。 宋持怀干脆开门见山:「你在躲我?」 心事被人戳中,还这么大大方方地挑了出来,魏云深一阵心虚,连忙否认:「没有!」 然而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宋持怀分明只是随口一问,他那样平淡的语气,对比之下倒显得自己欲盖弥彰,好像特别在意似的。他连忙给自己找补:「我就是……就是最近忙,没顾得上去给师父您请安。」 「你可以再回答一次。」宋持怀对这个回答不够满意,也不提醒他自己这里本就没有什么所谓「请安」的规矩,道,「或者我换个问题——那十天在万象森,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云深一僵,原本插斜打诨敷衍过去的想法就这么被宋持怀抹平,少年半张着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身形也隐隐颤动。 ——宋持怀说得不错,这段时间他确实有意在逃避与对方相处。 哪怕知道林玉琼的事不是宋持怀所为,但一想到凌微是为了谁将他的舌头割下,魏云深就没法不在意。 他还这么年轻,有以他为骄傲的父母、两心相悦的妻子、即将出世的孩子。 现在却母亲哭伤了眼,父亲上天极宫求公道途中被捲入是非殒命,妻子悲痛过度昏迷不醒,孩子胎死腹中。 就连他自己,也从原本风头无两或许再过两年就能进入内门的外门第一,落魄成最低等的杂役弟子。 回想那日云极生外对方的「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当时不过一句得意的玩笑,谁知竟一语成谶,真自陷于那样艰难的境地。 两个月,足以让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发生太多变故。 魏云深恨凌微乖张残暴,怪自己当日无状,但他确实没想过要迁怒宋持怀。说起来宋持怀在这件事里也很无辜,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身上就莫名背负了一桩因果,凌微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打着为他好的名义伤害了无辜的人,若是宋持怀知道了定然会很自责,他又怎么可能会去迁怒? 他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罢了。 想到盛传在天极宫里的那些传闻,魏云深心头添堵。 「你不说也没关系。」太久没收到他的回答,宋持怀抿着唇角,面色不虞,他站起身来,「我可以慢慢去查,但是云深,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魏云深立马道:「没有。」 宋持怀盯了他一会儿,最终不再追问,只嘱咐魏云深好好休息便出了房间。 经过魏云深旁边的时候,后者明显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迎面而来,于是惊愕抬头,也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宋持怀穿得极厚,明明才是初秋,天气凉爽不假,但也没至于冷到这个地步,好像要去过冬一样。 「师……」 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人就已经消失,魏云深只好把嘴里的话都咽了回去。经歷这么一遭,他睡意全无,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宋持怀跟凌微那些破事。 第二天他没再去练剑,而是去了前院,刚好撞上正在煎药的乌潼,后者看到他眼底下的青黑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昨晚做贼去了?」 「没。」 魏云深感到这药的味道跟他昨天晚上在宋持怀身上闻到的一般无二,脑子清醒了些,假装不经意问,「你生病了?」 「去去去,别咒我。」乌潼嫌弃地挥了挥手,「是小师叔喝的,我哪儿用得起这么贵的药材?」 魏云深分不清药材贵不贵,他满脑子只有宋持怀或许生病了,想到对方昨夜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还心有芥蒂,顿时有些自责:「师父怎么了?」 「也没什么,老毛病了,每年入秋了都这样。」 药已经煎得差不多,乌潼皱着鼻子把药罐从火炉上拿了下来,魏云深上前搭手:「我来吧。」 乌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师叔的药一直是我经手……」 「没事,让我来。」魏云深声音坚定不容置疑,「刚好我有事要问师父,你去休息吧。」 乌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授师大会过后魏云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以前有这么强势的吗? 乌潼连忙甩头把奇怪的想法都甩了出去,见他坚持,只好点头:「那行吧,那我先去忙其他的,你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我。」 魏云深应了声好。 . 宋持怀才刚起,他洗漱好后又默了会儿心经,听到有人进来也不睁眼,只淡淡道:「药还是放桌上,我今日没胃口,一会儿早饭好了也不用叫我。」 第19页 「师父。」 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从门口传来,宋持怀睁眼,便看到魏云深小心翼翼端了药进来,「是我。」 宋持怀皱眉:「你怎么来了?」 「乌潼师兄说他有别的事,托我来帮他送药。」 魏云深说起谎来不打草稿,他把呈着药的托案放在桌上,又将药炉里的药倒进小碗中端了过去,体贴道,「小心烫。」 宋持怀看着他的动作却没接,静默了会儿,忽然轻笑:「这会儿不躲我了?」 魏云深一愣,不知为何又不自然起来:「我没……」 「好了。」 宋持怀接过药碗,又嫌烫先把药晾在一边,他靠在榻边,几缕青丝从耳边垂下,看上去竟有几分温婉的味道。 魏云深一时看怔,他差点上手帮宋持怀把那缕头髮别到耳后,好在最后忍住了,魏云深挪开目光,问:「怎么突然喝起药来了?」 「老毛病了。」宋持怀看上去不太愿意提及这个话题,「每年入了秋都这样。」 魏云深担心道:「什么毛病,看过郎中没有?」 「神药谷里的谷主也来看过,说是陈年老疾,拖过了最佳治疗的时候,已经根治不了了。」 宋持怀话无所谓,听上去不像在说自己的事。碗里的药凉了不少,他端起喝了一口,嫌苦地皱了下眉:「不过没事,都过去了。」 他话音越平淡,魏云深心里就越堵得慌,闷声问:「这病……是怎么弄的?」 「很久以前的事了。」 宋持怀淡淡道,「我小的时候,那时还未入仙门,冬日里被人逼着泡在带着冰渣的冷水里,就这么折磨了好几个冬天,原本没病的也病起来了。」 魏云深很少听他提及以前,更没想到他小时候过得这么惨,不由一愣:「你小时候不是在邺城吗?」 「是啊,邺城。」 宋持怀唇间碾转着这两个字,他明明笑着,眼底却没有温度,声音也莫名发冷。 「后来在天极宫待得太久,我都差点忘了这么个地方。」 后面那句话听得魏云深心悸,他隐约感到哪里不对,具体又说不上来,只是某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那我爹……」 「养父对我很好。」 宋持怀又喝了口药,这回一饮而尽,眉头皱成一团,整张脸看上去都是苦的。 魏云深看着他殷红唇珠上的褐色出神,便听到他说:「不要多想。」 魏云深也不知自己多想了什么,但他确实感觉到一股浊气从胸腔里排出,让他不少。 他这才如梦初醒,着急忙慌地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递去,宋持怀道了声谢,将唇珠上的药渍擦净。 魏云深没待多久,看他喝完药又小寒暄了几句,没一会儿就端着空的药炉离开了。宋持怀看着他的背影,手上力道一松,方才还攥在手上的锦帕瞬间失力,摇摇晃晃地飘落在了地上。 而在帕子的角落,不仅药渍分明,还有清晰可见的血迹。 第11章 十一媚鬼 与催人命的秋风一同抵达鸦影居的,还有凌微不辞淮南千里之远派人送来的解寒丹。 丹药应该是最近新练成的,上头还染着点凌微的灵气,色泽如珍珠一般的药丸外头裹着淡淡的白光,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然而东西再好,该用的人不愿用不想用,其内在价值发挥不出来,跟那些没人要的废铜烂铁也没什么区别。 「小师叔……」 乌潼立在桌边,他向来怕宋持怀,这会儿却硬着头皮游说,「你也听到了,少宫主让我把您用药的情况报回去,你这一颗都不肯吃……」 宋持怀翻了页手里的书,头也不抬:「等他回来了,我自会向他解释。」 他解释当然是没问题的,毕竟凌微从不向他发难,每回哪怕话说得再难听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丝毫不用怕被引怒,至于乌潼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乌潼梗着脖子不肯退让:「可……」 「可」字后面还没落音,只看到宋持怀一个抬眸,乌潼剩余的话全都消了下去,他咽了口口水,连忙改了话口:「那我再去拿点碳来,师叔要再添一件衣服吗?」 「不必。」宋持怀言简意赅,「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乌潼忙不迭点头,临走前他看了眼放在桌上的瓷白药瓶,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带走,他假装忘了这回事,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还不小心撞到了人。 「乌潼师兄怎么了?」 魏云深在门槛处被撞得踉跄,他好奇地盯着乌潼的背影看了会儿,一时忘了进门。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道:「进来的时候把门关上。」 魏云深这才回神,他将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才发觉房内颇热,看到宋持怀的房间里烧了好旺的一盆火,顿时心下瞭然。 「师父的寒症还没好点吗?」 看到桌上那只莹白的瓷瓶,又不禁好奇,「这是什么?」 「治理寒症的药。」 宋持怀不欲瞒他,手上的书合起,他靠坐在榻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唇色却红得妖诡,「凌微师叔着人送来的,方才乌潼劝我吃药,我不肯吃,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魏云深:…… 原本还一派从容的少年开始尴尬,他不禁懊恼自己多嘴,干巴巴「哦」了两声,不再说话。 第20页 宋持怀却不肯放过他了,他一改刚才病歪歪的坐姿,坐正掩唇咳了两声,问:「你觉得我该吃这药吗?」 魏云深现在对「凌微」这两个字有着天然的敌意,知道桌上的药是他送来的,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然而知道了其用处,他还是说:「既然,既然是对师父的病好,当然还是要吃的。」 宋持怀笑了一声:「若我不想吃呢?」 「……」魏云深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高兴,「为什么不想吃?」 宋持怀没有立即回答,他垂眸默了默,才道:「苦。」 魏云深有些惊诧,实在是宋持怀平时看着太骄矜清冷,他没想到对方也会有这么幼稚地一面。 同时心底爬上隐秘的开心,魏云深感觉自己好像更了解了宋持怀一点,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眼里的宋持怀是无懈可击的大人,那么他现在发现了大人的弱点,宋持怀的形象更为真实,也更加亲近。 「那不吃了。」魏云深嫌弃地看了眼桌上那只精緻的瓷瓶,「谁知道里面是毒药还是什么药,师父多点防人之心也是好的。」 说出的话被他故意曲解,宋持怀也不纠正,只说:「药你拿去处理了吧。」 魏云深一愣:「我?」 他承认这种敬爱的人让自己处理讨厌的人送来东西的感觉令人飘然,却还是犹豫了:「您不先自己留着么,万一到时候用得着……」 他是讨厌凌微不假,却也不想宋持怀因此受罪,如果凌微送来的药真的有用,他还把药给扔了,那岂不是…… 魏云深不愿深想,他还想再劝劝宋持怀,后者已经换了话题:「你上回说剑谱上哪个地方没懂,练给我看看?」 「啊?」魏云深愣过一瞬,脑中短暂空白,果不其然被吸引过去,「收势那里。」 两人移步到院中,魏云深演示了一遍完整的剑法——他这段时间的勤奋是有用的,短短两三个月过去,当初对修行之事一窍不通的少年大有长进,一招一式都十分凌厉,完全不像个初学者的样子。 宋持怀却仍觉不够,他看魏云深演示完,摇头道:「不止收势。」 「什么?」 隔了一套剑法的时间,魏云深已经忘了自己之前说过什么。宋持怀却已经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登时一股淡淡的药香将他包裹在其中,魏云深一动不敢轻动,耳畔感受到宋持怀的气息:「再来一次。」 这动作过于突然,魏云深心跳加剧不敢妄动。直到头顶传来不耐的催促,他才如梦初醒,堪堪抬起剑来。 ——这一式比他之前任何一次出剑都要差劲,动作幅度与剑法之中差得太大也就算了,魏云深连剑都要握不稳,指尖几经颤抖,剑穗摇摆不定,一如他难以平静的心。 却在宋持怀的掌握下,凌厉剑气直扫横秋,前方扬起一片尘土,木石花草无不夷为平地,魏云深望之惊愕,不敢相信这样的威力出自自己手中:「这……这是我……」 宋持怀退开一步,他方才耗费了太多力气,身体有些支撑不住,重重咳了几声才勉强恢復过来:「你心不定。」 「我……」 魏云深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狡辩的话来,只好默然认了。 「在山上待久了,确实容易浮躁。」宋持怀垂下眼睑,想到什么,「明日随我下山,带你去歷练。」 . 所谓歷练,其实不过是带魏云深接了个委託。 九州近些年来不算太平,各路妖魔虽然称不上肆虐,却也确实比前十几年多了不少。听闻光他们从邺城回到天极宫的这段时间找宫内弟子诛妖伏魔的委託就比往常翻了几番,只是这些事向来轮不到宋持怀来操心,这回若非为了魏云深的歷练,恐怕他也想不起来。 考虑到魏云深的修为,宋持怀没有为难他,去专门负责此事的长老那随便挑了个离得近又好对付的就带着人下了山。 「到了村庄之后不要轻举妄动,一切我说了算。」 路途上,裹着狐绒大氅的宋持怀这样吩咐。 魏云深被他凝重的语气说得有些紧张,他还是头一回要见画本子记得妖怪,激动得手心全是汗:「他们很厉害吗?」 「不厉害。」宋持怀掀起帘子看路,被冷风一吹,又咳了两声,「我怕你若陷入危险之中,我一时情急将对方杀了,很难再找到弱得跟你旗鼓相当的魔物给你练手。」 魏云深:…… 想骂他可以直接骂的,大可不必这么委婉。 到了村庄,原本愁容满面的村民们看到他们瞬间像见到了救星。村长的视线在老练深沉却病颜惨色的宋持怀和身强力壮但看上去少不更事的魏云深脸上流连了会儿,然后果断选择后者:「仙人,你们可算是来了啊仙人!」 魏云深头回遭受这样的热情,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回头看宋持怀,想要解释:「我不是……」 然而宋持怀已默默退到一边,他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魏云深慢慢也放弃了解释的念头。 ——不是他不想解释,实在是他的嗓门不够大,说话总抢不过旁边哭得悽惨的村长,要问明情况也开不出口,就连事情原委都是好半天才终于从你一言我一语的村民中拼凑出来的。 原是从几个月前开始村里头多了一只媚鬼,那只媚鬼会在夜间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去引诱村民或过路人,只待对方卸下心房便露出真实面目将其吞噬,短短几个月死者多达二十几人,害得一时村内人心惶惶,不得已之下才凑了钱去天极宫上发布了委託。 第21页 魏云深心头好奇,问:「那只媚鬼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们呢?」 村长原本没想那么多,一听他问,也愣住了:「这……」 「想必那媚鬼的修行之法特殊,需要特定的方式来增长修为。」 从落轿为止就没说过话的宋持怀突然开口,其余人顿时将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宋持怀却没感到任何不自在,他看向魏云深:「师父,你之前教过我的,这会儿故意不说,是在试我吗?」 魏云深:…… 魏云深:? 不是等等……师父? 他什么时候成宋持怀的师父了? 少年脑中有千般疑窦,好在他足够聪明,察觉到宋持怀眼中深意,立马应承下来:「啊对,是这样的。」 村长望向他的目光顿时多了赞许:「原来是这样,两位仙人这般高明,接下来的事就拜託给二位,我也算能安心了。」 魏云深并不安心。 他还不经事,空有一腔热情却不知如何行动,于是又下意识看向宋持怀,后者点头:「我师父自会尽力。」 村长带二人来到歇脚处,村庄实在破落,好不容易凑出来这一间能住下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处处擦得干净发亮,却仍改变不了破败的事实。 等村里人都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魏云深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他问:「师父刚才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不该一直看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魏云深愣了片刻,见宋持怀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讪讪道:「师父刚才为什么要说,要说我是师父?」 宋持怀站在窗前望了一眼,然后合上了窗:「我身体太弱,若被他们知道这回委託是我主事,会觉得天极宫不尽心,传出去有碍宗门声望。」 有碍声望。 魏云深心里嚼着这四个字,脑子里却自动浮现出被凌微残害的林玉琼的脸,心道这样的宗门有什么好维护,倒不如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天极宫是个什么东西算了。 但这到底是养了宋持怀十几年的地方,魏云深不便出口,「哦」了一声,回头却见宋持怀已经脱下最外头的大氅,手指还在解着上衣的衣襟,不由大惊失色:「你干什么?」 「夜深了,睡觉。」宋持怀看上去对他的一惊一乍感到不耐,「你睡觉不脱衣服吗?」 魏云深:…… 魏云深哆嗦着手指着房间里唯一一张又挤又小的床:「睡这?我们两个?」 这这这这能睡得下吗? 看他模样,宋持怀立时瞭然:「你若嫌挤,可以打个地铺,按理来说我是长辈,是该谦让一些,只是我身子骨你也知道,受不得凉,只能先委屈委屈你了。」 魏云深:…… 魏云深被他的逻辑说服,彻底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结巴道:「就这么睡了吗?我们不是来……来除妖的吗?」 「你不睡她怎么敢来?」 宋持怀没把自己脱干净,亵衣之外还留了一层,尽管如此,美人气质如松,浑身透着一股冷清气息,未完整穿戴衣衫没让他看起来多显狼狈,反而更添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之感。 魏云深不敢多看,红着脸别开了眼睛。 不对,都是男人,他脸红什么?! 可男人跟男人不是能在一起的么…… 不对,他又不喜欢男人,他想那么多干什么?! 但师父好像喜欢男人吧?天极宫里虽然没人敢明说,但其实暗地里谁都听说过他跟凌微的那些传闻来着…… 难道师父在勾引他?! 但他不是在跟凌微传传闻么?也没听说过流言四起的这些年他有过澄清,既然如此,想来那些传言多少还是有几分真实可言的。 魏云深脑子里浑浑噩噩犹如揉了一团浆煳,这些事太多太杂,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却很明显感到心里对凌微的憎恶又多了一条理由。 魏云深甚至酸楚地想,凌微跟师父相处这么久,他也跟师父一起做过委託、也见到过师父的这一面么? 不知缘由的情绪一旦有了出口,便如潮水一般奔涌而来。魏云深看宋持怀将脱下的氅衣全搭在床头,愣愣说不出话。 宋持怀却一改平时冷淡做派,他轻拍了拍自己身榻旁边,唇边挂着吟吟笑意:「好徒弟,你看我好看么?」 第12章 十二妄念 宋持怀很少……是从未以这样柔软甚至带着引诱的腔调跟他说过话。 烛火下,美人雪影白如明月,三千青丝泄如泼墨,凌乱肩头;本就比常人薄上几分的身姿在黑白不清的灯影下显出一股难以言明的颓瘦,宋持怀跪坐床榻,手上捏着一端发尾,只是这么侧头低笑,竟吸得人难以转睛。 魏云深一时看愣,大脑深处陷入短暂的空白,哑口道:「师……」 「嘘。」 宋持怀抬起一根手指竖在唇前,他眼尾泛红,面上是魏云深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媚态,「过来。」 这声音像是掺了什么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魏云深无意识咽了口口水,抬脚上前:「师父,你怎么……」 「别问。」 宋持怀跪在床上,原本比魏云深高了一头的人瞬间矮了下去,让他不得不从下往上攀附着魏云深——他的手先是环住魏云深劲瘦的腰身,然后顺着后者嵴背爬上肩膀、勾到下巴,他双手捧着魏云深的脸,将少年的唇送到距离自己不到一寸的位置,又问了一遍:「我好看吗?」 第22页 脸上一阵热气升起,魏云深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他干巴巴地回了句「好看」,又觉得口渴,近前无水,他瞟了眼不远处桌上的水壶,舔了舔唇:「师父,我……」 「想喝水吗?」 宋持怀手腕一勾,身上的人被拉下来,两人挨得极近,气氛暧昧旖旎,「除了水,还想不想喝点什么其他的?」 未经人事的魏云深哪里受过这样的引诱?他虽然年纪轻,但也是听闻过别家公子哥是如何从小流连风花雪月的,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话本子看了不少,听到宋持怀的话后只是愣了一下,瞬间就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 本来就染上绯色的脸立时爆红,魏云深结巴道:「这……这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宋持怀低低笑了两声,他眼眸一转,视线垂移到魏云深下半身,眸色幽深,忽然伸手,「合不合的,总要先……」 「噹啷——」 随着他跪在床上为魏云深解衣的动作,一道环佩相撞的清脆声传来,宋持怀手上一停,脸色微变:「什么声音?」 混沌的大脑凭着这道声音艰难地争取到一线清醒,魏云深眼神清明一瞬,看着几乎趴在自己下半身的宋持怀,心中警铃大作。 「你是谁?」他按着太阳穴晃了晃头,用力将人推开,满脸敌视,「我师父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宋持怀」被他推倒,却也不恼,只是「咯咯」笑了两声:「乖徒弟,说什么呢,你师父不就在这儿吗?」 说话间,「宋持怀」的声音几度阴森,男腔女调混杂不清,笑意冷冷,却又莫名惑人。魏云深险些被他勾得再次陷进去,用力咬了咬舌尖,血腥气瞬间充盈口腔,魏云深手一抬,木剑化出,直指对方脖颈,话语间凶怒不掩分毫:「再问一遍,我师父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被他拿剑指着,「宋持怀」也不气恼。床上的人不退反进,手握着剑尖送到自己胸口,他的前襟不知何时大敞开来,白腻的肌肤在黑暗中尤为显眼,魏云深无措闭眼,耳边又是一片媚人的笑音:「好徒弟,你真捨得杀我吗?」 「你!」魏云深咽了口口水,虽然知道那不是宋持怀,竟仍难以下手。 万一……万一他认错了,万一这真的是师父呢? 不,不对,师父不是这样的,他向来端庄自持,又怎么会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还说那样的话、露出那样的表情? 但说不定呢?他们毕竟新来,那只媚鬼不知道他们的旧事,又怎么能想到变成宋持怀的样子来骗他? 可……可师父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吗? 想到宋持怀在人前向来孤冷高傲,绝不是那种肯轻易低下头的人,哪怕他跟凌微有着那样的传闻…… 想到凌微,魏云深心下大惊,仿佛有一根线将所有线索穿透完整,让他心里充填了一股说不上来的酸胀: 所以、所以宋持怀在凌微面前也会那样软声轻语、蓄意勾引、主动勾凌微的腰,自放身段去做那档子事?! 莫名地,明明魏云深也自认跟宋持怀的关系没至于到可以对对方私事多加置喙的地步,但此时想到宋持怀红着脸喘息在凌微身下的场景,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手上的剑开始颤抖,本着「凌微都能看凭什么我看不得」的想法,魏云深重新睁开了眼,他完全忘了对面的人或是来迷惑自己的媚鬼的事实,委屈开口:「师父……」 「父」字一字未落,剑的彼端突然一轻,方才还媚态百出的雪影化作烟散,魏云深愕然回神,逐渐回拢的思绪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被同一招骗了两次,登时又羞又恼。 「恶鬼!」魏云深对着床上的虚空低吼,「下回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 魏云深说不清楚,只知道以他目前的胆子,要他杀鬼他也是不敢的。于是他闷闷将木剑收回,蓦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身一看,那只媚鬼竟还恬不知耻地化作宋持怀的模样要来引诱,顿时怒意更甚。 才收起的木剑重新化在手中,魏云深冲着上前,喊道:「恶鬼,你还敢出……」 「——铛!」 手上的剑被难以抵御的力道击飞,魏云深震得虎口发麻,他怔怔然望着面前凝眉不语的男人,一时说不出话。 ——说好的很弱呢?一招就把他的剑打没了,这叫弱吗? 那他岂不是…… 「看到什么了?」 一道冷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宋持怀弯腰捡起木剑,递迴魏云深手中,「怎么朝我动手?」 魏云深:…… 他木然盯着宋持怀,三息过后反应过来,怔然道:「师父?」 完了,好像碰到真的了。 眼前是宋持怀一如往常的平和淡然,方才那副满面潮红的媚态却刻在脑中挥之不去,魏云深没好意思继续看宋持怀,他低下头:「师父,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这个房间。」 宋持怀神色淡淡,他手一挥,幻象即刻褪去,房间的真实模样显露在两人眼前——其实跟魏云深刚才所见没什么太大的不同,无非就是灯影更加明亮,但房间看着却更窄,一些角落处事物的摆放令人难受,就连魏云深这个不懂风水的人都能感觉到诡异。 宋持怀从桌上拿起烛火,仔细查验各处:「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带人入幻境,是我小瞧她了。」 第23页 连他也这样说,魏云深立感棘手,紧张地问:「打得过吗?」 「未必。」宋持怀摇头,神色凝重,「不过没事,有我在,她还伤不了你。」 魏云深:…… 他想问的不是自己能不能打得过来着。 不过有了宋持怀这句话,魏云深到底放心不少。 他陪着宋持怀在房间四处都探了一遍,除了检查出这原本是个女人的房间外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两人决定先歇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解决。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魏云深看着宋持怀将大氅脱下,不知为何又想到方才媚鬼扮作宋持怀的样子做出的那些事,心里不由得在意起来。他仍不敢看宋持怀,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那些龌龊心思就要包不住了似的,只闷声喊了一声:「师父?」 宋持怀关好窗户,抵在窗沿上咳了几声:「怎么?」 「你……」魏云深感到有些不自在,低头扣弄着剑柄,「就一张床,我们怎么睡啊?」 宋持怀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淡然道:「你若不习惯与人同睡,想打地铺也是可以的。」 「没有没有。」魏云深生怕他真把自己赶去打地铺,连忙也坐到床边,却还纠结着刚才的事,犹豫道,「……师父,我能问个问题吗?」 宋持怀并未多想:「什么?」 「你跟凌微……」魏云深飞快看了眼宋持怀的表情,好在后者只是眼睫微动,并没有太多反应,这让他松了口气,「宫里的那些传言……」 「这张床确实有些小了。」 宋持怀没听他把话说完,冷硬打断,「我去问问村长,还有其他的房间没有。」 他说着就要出门,魏云深才刚被那媚鬼摆了两道,怎么敢一个人待在这里?于是立马拦住他:「师父等等……」 「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宋持怀垂下眼睑,声音平和随意,话里深处却透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他在生气。 说是生气太过鲜活,仔细想想,魏云深还从没见到宋持怀因为什么跟人动怒,他大多数时候都只维持着没什么表情的脸色,以至于极偶尔的一个笑都显得动人心魄,不然魏云深也不会只是跟媚鬼相处了一会儿就胡思乱想,直到现在还难以释怀。 可是……为什么不直接回答呢? 如果真的跟凌微没有什么,为什么要避讳这个话题? 没有缘由的酸楚重新在胸腔内蔓延开来,魏云深感觉自己心里被针扎了一样,细密而持续的痛觉徘盪在他的四肢,久久难散。 怀揣着自己都不解原因的某种情绪,魏云深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放松,最后才艰难地向宋持怀露出一个笑来:「没有了。」 明明把他从邺城接来的时候那样温柔,明明是自己说的会像父亲和兄长那样对他,为什么他只是问了个跟凌微有关问题,立刻就想出尔反尔了呢? 凌微就这么重要?不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已,宋持怀凭什么为了他这么跟自己说话? 魏云深也开始去解腰带,他动作很重,视线从始至终落在宋持怀脸上,脑海中不住浮现刚才扮作师父模样的媚鬼跪在床上讨好勾引自己的样子,唿吸越来越不均匀。 宋持怀跟凌微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他是单只在凌微面前露出那副神态,还是对其他人也这样? 如果其他人可以的话,那自己行不行? 行的吧?反正别人都可以的话,那没道理在他这…… 「噹啷——」 突兀的玉环相撞的清脆声震入耳膜,魏云深一线清醒,他茫然低下头,发现是在解腰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宋持怀送给自己的那块双环佩。 再看宋持怀,他早就察觉到自己堪称冒犯的视线,前者漫不经心地抬眼望来,散漫的眼神里透着令人无法承受的威压。 他刚才在想什么?他怎么敢那样肖想宋持怀! 魏云深心底一慌,他握着那块玲珑环佩,冰凉细腻的触感令他头脑更清醒了些,魏云深找回理智:「师父……」 宋持怀没说话,只是静默着看他。 魏云深可耻地逃避了他的视线:「我有点不舒服,想一个人睡,我去,我去问村长还有没有其他房间。」 第13章 十三错借 由于自己心里有鬼,还没等到宋持怀回应,魏云深就匆忙出了门。 此时天色很晚,家家户户都闭了灯,村道无人,唯有他一只漫无目的的身影独自徘徊。魏云深脑子里混乱犹如浆煳,他深深唿出一口气,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宋持怀身上的药味。 心神始终难以安定……他这是怎么了? 夜暗无灯,只有被云层半遮半掩的月亮泄下几缕华光。魏云深就着这缕月光低头看自己的手,他轻轻摩挲着那只媚鬼变作宋持怀模样时残留在指尖的触感,心间一阵茫然。 难道真的是被媚鬼影响了,怎么总是想到那些奇怪的东西? 迎面而来的冷风把脑子里各种神态的宋持怀吹散,魏云深用力抹了把脸,他静不下心,默了好几遍清心咒都只到开头那几句,干脆将剑召出,就着晚风练剑。 ——旁边就是供他们歇脚的阁楼,魏云深舞剑时目光不住往旁边二楼的窗户瞟去,只是窗叶紧闭着,哪怕他穷尽目力也无法窥见房内一丝一毫,魏云深心中越发烦躁,没一会儿就仓促收剑,抬脚想要离开。 第24页 「要去哪儿?」 一道极轻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魏云深愣愣转过身,看到披着氅衣虚虚靠在门边的白色人影,不由一怔:「师……」 话还未尽,魏云深意识不对,他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冷冷道:「你还敢来。」 「不要这么凶嘛。」 「宋持怀」扬唇一笑,这张脸确实好看,哪怕不完全知其真实脾性的人做出其他表情都没有任何违和感,琉璃一般的眼睛垂垂含笑,仿佛要直直望进别人心底,眼波一流一转之间无不动人心魄。 「他」半低着头,学着宋持怀平日里那样拢紧衣襟,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恍然时魏云深有些失神,竟真产生了一种面前的人就是宋持怀的错觉。 怔然之间,「宋持怀」走到身前,与在房间里的刻意挑逗不同,媚鬼再开口时言辞已没有那么放浪大胆,而是低沉着声音引诱:「小郎君,我送你一场梦好不好?」 他故意做出亲昵的姿态,魏云深却只觉得心底噁心,他握紧剑柄,声音冰冷:「变回来,不准变成我师父的样子!」 「宋持怀」弯唇轻笑:「我可没有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人之所见媚鬼,不过是直视自己心底的欲望罢了,小郎君,你看到的是你师父吗?这是欺师灭祖啊。」 魏云深一愣,下意识扬高了声调反驳:「不可能,我对师父分明只有孺慕……」 「是这样吗?」 「宋持怀」离得近了,他一只手托住魏云深半张脸颊,细腻冰凉的触感冻得魏云深打了个寒颤,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竟就这样怔怔,只失神地看着对方的脸。 「宋持怀」轻轻摩挲着他的下巴,指尖的温软无时无刻不在引诱:「好难过啊,还以为你想对我做点别的好事呢。」 月华凝练,秋风如洗,近在眼前的美人面低眉含笑,因病态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也在苍白的肌肤下衬得殷红,媚色横生。 「轰隆」一声,魏云深脑中紧绷的线瞬时崩塌,他被「宋持怀」身上惑人心智的冷香环绕,手上的剑一时拿不住掉在了地上,喃喃道:「师父?」 「好徒弟。」 「宋持怀」温柔地注视着魏云深,带着对方的手摸上了自己前胸,问,「喜欢吗?」 「……喜欢。」魏云深喉咙微动,他双眼发红,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近乎贪恋地感受着掌下的温度,又不敢过于僭越造次,只能任由着对方牵着自己的手摆弄。 唯有一双眼,他既没有看两人交叠的手,也对两人手底下经过的地方没有丝毫兴趣。魏云深只死死盯着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过如此隐忍神态的人,「宋持怀」苍白脸上突兀的红色极大地取悦到了还未经过人事的少年。 主动、体贴、温柔、弱势,再配上这样一张无可挑剔的脸。魏云深只觉得全天下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在自己手上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媚不媚鬼、除不除妖的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面前巧笑倩兮的宋持怀,感受着对方手不知何时勾住自己的脖子想要索吻,他突然想到什么,在对方将要吻过来的之前抬手挡住。 半路遇阻,「宋持怀」也不气恼,他又靠近了些,每吐出一个字都有热气喷薄在魏云深耳垂,麻麻痒痒,勾得人□□腾升。 他低声问:「不想吗,嗯?」 尾音的「嗯」字微微上扬,听得魏云深一阵骨酥,仿佛心脏都被攥紧。他生怕被误会,连忙摇头,踌躇问道:「师父,你跟凌微……你跟他,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持怀」一愣:「凌微?」 媚鬼显然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想不出来也不去纠结,只继续挑着魏云深的下巴引诱:「我人都要是你的了,还想别的男人?」 魏云深摇头,明明身上的燥热已藏不住,却还是隐忍着不敢妄动:「我虽然讨厌他,但若你们真的在一起,我也不能夺他人之爱,我娘说过,这样不对。」 没想到这人不仅看上去纯情,骨子里也挺恪守底线? 媚鬼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他虽高看了魏云深一眼,却仍没打算放过对方,只一瞬过后,他的声音更加软媚,骨头仿佛突然失力,整个人都倒在魏云深襟口。 他伸手去捏魏云深的衣领,笑音里的暧昧掩藏不住:「你采了我,我自然就只是你的了。」 「只是」他的。 被刻意咬重的词使得魏云深眼底染上一抹疯狂的欲色,他怕吓到「宋持怀」,虽极力忍耐,逐渐粗重的唿吸却掩盖不住他的真实想法。 他低着头,手指触碰到「宋持怀」唇角:「真的可以吗?」 媚鬼莞尔:「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罢,他抬手引着魏云深的手去解自己的衣襟,却骤然一阵阴风袭来,村庄里绝不会有的凶鸟「哇」声传入耳鼓,媚鬼神色一变。 循着那道声音来处,他看到魏云深背后的阁楼二楼窗口大开,一道雪白身影稳立窗前,几只鸦鸟徘徊或停在窗台,极致的黑与那比月光也不落下风的雪白相映成色。 四目相对,短短一个瞬间,下风者仓皇溃落。 明明是同一张脸,一者清高自持,一者淫靡放浪,两人隔空而望,媚鬼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哪怕即将功成,也丝毫不犹豫地弃下魏云深逃走了。 「师父!」 怀中温度骤消,魏云深有些茫然。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寻找,直到转身再次看到了宋持怀,这才松了口气。 第25页 宋持怀低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木剑,语气不善地对着迎面来人道:「若下回再丢了剑,便不必再……」 「再」字后面还没出音,双眼无神的魏云深竟一改平日规矩稳重的作风,冒失地冲进了他的怀里。 宋持怀身形一顿,还没来得及做出推开的动作,魏云深却突然踮脚仰面,他扶着宋持怀的一双肩膀,就这样把自己的唇送了上来。 ——是一个极不娴熟的吻,凸显着少年生疏的技巧、横冲直撞的蛮力、和不知如何是好的撕咬。 这举措太过突然,宋持怀只来得及看到魏云深青涩的脸被无限放大,而后在秋风中浸出凉意的唇上便感觉到一股温热和钝痛,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少年意识不清,还没从方才媚鬼编织的那场幻梦中恢復过来,只不住低语渴求:「师父,你教我,是这样吗?」 宋持怀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面无表情地将人推开,声音比秋时夜晚的风还要冰冷:「你看清了,我是谁。」 「是师父。」魏云深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察觉到宋持怀不如刚才那样配合,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卖力,于是讨好地捏了捏后者的指尖,「师父,你自己说的,我做什么都可以。」 「……」 宋持怀何等聪明?仅从这三言两语之间就推断出魏云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何早些时在房间里魏云深恢復神智后第一件事是向自己挥剑,原来不是没看清人,是那媚鬼一开始就变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他。 可——媚鬼从不会主动变换模样身形,所有人在其身上所思所见,都不过是对自己最深处欲望的投射而已。 原是这样……原来如此。 宋持怀看着魏云深眼中自己的倒影,没忍住在心中自嘲:他这张脸……他早该想到的。 他平时没有这么迟钝,但魏云深实在年纪太小,如果换了别人,宋持怀或许在那人再三追问自己跟凌微的关系时就能猜到对方用心。 但魏云深年纪实在太小。 十二岁的差距在修仙界中算不得大,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却如同天堑。魏云深不过初入修门,宋持怀没想到他不仅在修炼一事上小有天赋,对于旁的一些观念思维也接受得这么快。 宋持怀倒无所谓,他对情慾一类的事物并不热衷,如果走到绝境,连他自己都可以成为达成目的的手段和筹码,又怎么会在乎这些? 但…… 想到先前魏云深念念不忘的追问,宋持怀忽然抬眸,对上了少年焦虑不安的眼睛,讥诮道:「不好奇我跟凌微的事了?」 魏云深不知他为何再提起凌微,但还是老实作答:「您说您是我的。」 宋持怀:…… 虽不知那媚鬼都跟他说了什么,但这确实帮了他个大忙。 夜实在太深,不时晚风吹过,冷意惊人肺脾。宋持怀低低咳了几声,他拢紧了衣领,一边引着魏云深上楼回房,一边慢吞吞询问:「若我跟他真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你又当如何?」 这段时间跟魏云深的相处不少,已足够宋持怀去了解这个半大少年,他深知以魏云深的脾性,哪怕对凌微多有龃龉,也绝做不来那种横刀夺爱的事。 魏云深果然犹豫了会儿,好半晌才说:「我,我爹有好多个妾室。」 宋持怀没有说话,话题跳得太快,他听不出魏云深这句后语跟前言的区别。 却见少年顿了一顿,魏云深因神志尚未清醒而走得有些慢,不至于跟不上宋持怀的步伐,却又始终慢他一步,这让魏云深的脚步看上去有些慌乱。 魏云深抓着宋持怀的衣摆,讨好道:「我,我可以给他做小的,师父,我会很听话,你别不要我。」 宋持怀:…… 宋持怀深吸了口气,他突然停下,转过身时刚好跟踩着他影子走路的少年撞上。 魏云深揉了揉被撞得有些疼的鼻子,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师父?」 宋持怀低头看他,眼中情绪纷涌,让人难以察觉他的真实想法:「喜欢我?」 也不知是本性坦率还是被媚鬼影响得太深,魏云深没有隐瞒,甚至在宋持怀问完后又讨好地捉住了对方的手:「喜欢。」 宋持怀问:「为什么喜欢?」 魏云深没作多想,直言不讳:「师父是除了我娘对我最好的人,我喜欢师父。」 宋持怀扯了扯嘴角,却没真的笑出来。 身为邺城第一富商魏士谦的唯一嫡子,却大言不惭说出没人对他好这话,怎么听都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媚鬼的媚术无法依靠人为来解,宋持怀本打算叫他慢慢捱,这会儿却突然改了想法。 趁魏云深意识不清,他将一抹明光注入魏云深眉心,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看上去极为亲密,连唿吸都纠缠在一起。 「既然这样,我送你一场梦。」 魏云深不解其意,他只知道宋持怀终于又肯靠近他,额头处的凉意在还有些热的初秋里抵得他很舒服,他下意识离宋持怀更近了些,怕引起对方反感,魏云深小声问:「师父,我可以亲你吗?」 刚才说的是做什么都可以,现在只是想亲一下,应该不会再遭到拒绝了吧? 这回宋持怀没再躲避,他垂头看向魏云深,毫无波动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不可亵渎的神祇。 第26页 良久,他终于回应:「可以。」 魏云深大喜,他立即吻了上去,没注意到宋持怀原本清冷的瞳仁瞬间染上猩红。 晚风悄悄,虫鸣击窗声声扰,夜雨坠明光。 当天晚上,魏云深做了个极其荒诞的梦。 待醒来时,房间里只他一人,他的亵裤某处有些濡湿,连白色的床褥上都出现了斑斑深痕。 他梦泄了,对着梦中那张不会在宋持怀脸上出现的潮红得带着情慾的脸。 魏云深有些无措,正巧洗漱完整的宋持怀推门而入,让他更不知如何自处,尴尬道:「……师父。」 宋持怀点了头算是回应,他走了进来,却问:「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第14章 十四重华 昨天晚上的经歷荒诞离奇,对魏云深来说就像个难以分辨的梦境。 有意识的最后一个场面定格在他因心头难言的妄念不敢再面对宋持怀,于是外出练剑,然而汹涌躁郁久久难消,魏云深记得自己当时收剑想泡个冷水,然后…… 然后,他看到了宋持怀。 如真似幻的记忆混杂在昨夜的那场梦里,魏云深突然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宋持怀做过那些亲密的事,但看对方表情似乎还算平静,不像发生了什么的样子,魏云深试探着问: 「我昨晚练剑太累睡着了?」 宋持怀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不对,魏云深心中懊恼,正犹豫着要不要换句话说,宋持怀把他的剑扔给了他:「下次若再让我见到你丢了手里的剑,不必再回来见我。」 魏云深愣神片刻,他看着手上的剑,开始回想自己是如何将其丢下的,而后心中讪讪:幸好宋持怀没有读心之术,不然若让他知道了自己在梦里那样肖想,只怕现在就要抛下自己离开。 想到梦里那个温暖潮湿含煳不清的吻,魏云深自嘲地想:怎么可能?先不说他对宋持怀尊敬不已不敢逾矩,他的师父也不可能主动对他做那种事。 不知其源的失落和惋惜席捲全身,魏云深点头,问:「师父,昨天是您把我抱回来的吗?」 宋持怀点头,道:「我只管你这一次,下不为……」 「例」字还没出口,一阵慌乱的脚步急急忙响了起来,两人同时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村民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魏云深大喊:「仙人不好了,昨晚出事了,村口的牛二死了!」 魏云深神色一凛,他下意识看向宋持怀,却见后者反应平平,仿佛这一番话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多大波涛。又想起自己「师父」的身份,只好定下心神,问:「怎么回事?」 那村民道:「您二位跟我来,去看了就知道了。」 牛二遇害的地方离得不远,却很隐蔽,是在村后一个密林里。 三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围着牛二的尸体议论纷纷,无不是在调侃他死状之惨之风流,或是害怕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倒没听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悲伤。 「啧啧啧,平时总说要找个女人耍耍,这回真的做鬼也风流了。」 「看他脖子上,昨晚这得是有多激烈啊?」 「怎么死在这里?往后都不敢进林子捡柴了,真是晦气!」 「不是说请了仙人来了吗,怎么还是死人了,这仙人怕不是来骗钱的吧?」 「……」 看到他们,村长也迎了上来,只是对比昨夜的恭敬客气,今天质问更多:「两位仙人,这是怎么回事?」 魏云深连现场是什么情况都还没看就被他责怪,心里也不舒服,但想到村内死人确实有自己的责任,还是将那情绪压下,道:「您先别急,我看看。」 村长纵有不满,也只能先让路。 地上的尸体赤裸着,身上布满了已经干涸的斑白和暧昧的红痕,哪怕魏云深还不通晓男女之事都能轻易看出此人生前经歷了什么,他没好意思地别开了眼睛,稍定心神后重新看向牛二,却见尸体的脸上并未有恐惧一类的情绪,相反享受餍足,看上去不像是被人害死的,更像是乐极登天。 魏云深脱下外衣盖在牛二尸体上,下意识看向宋持怀,后者沉默不动声色,显然没打算对此发表任何想法。 寻求外援失败,他只得蹲在牛二尸体旁边,因为不敢去碰死人,便问村长:「村里之前被媚鬼杀死的人也是这么个死法吗?」 「是啊!」村长又悲又恨,「个挨千刀的,不知道害死了我们村子里多少人,仙人,你们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他话说得恳切动听,却暗暗怀疑起魏云深二人的能耐来,魏云深听出他的不信任,也知自己昨天的表现确实不够让人信服,想了想问:「村子里有见过媚鬼的人吗?」 「没有。」村长说,「见过那只妖怪的人都被她害死了,哪儿捡得回命来?」 这倒也说得过去。 想起就算是他,昨天也两度被媚鬼迷了心智——虽然魏云深不记得第二回见到的宋持怀到底是媚鬼所化还是本人、亦或者是连着那场他自己也记不清细节的梦,但从这方面看来,那媚鬼引诱人的手段着实高超,哪怕心里始终提防着,也很容易步入对方设下的陷阱之中。 ……只是这样一来,线索就此中断,他就有些不知该从哪里下手了。 似乎瞧出他的窘境,回答完后,村长立马就问:「仙人,可有想到除鬼的办法没有?」 第27页 「这……」 魏云深有些尴尬,他自知自己既打不过媚鬼,也想不出捉鬼的方法,正不知该如何搪塞,一旁始终沉默的宋持怀突然开口:「三天。」 魏云深一愕,村长大喜:「你是说三天就能捉住那只妖怪?」 宋持怀点头,并未多言。 刚才还愁云满面的村长立马喜笑颜开起来,听到宋持怀保证,他又换了另外一副嘘寒问暖的嘴脸,一会儿夸两人不愧仙人气质出尘,一会儿又问需要什么帮忙,但凡他能做到的,必竭尽全力也要做到。 其变脸速度之快,魏云深看得目瞪口呆。 等一众人将牛二的尸体抬了回去,密林里只剩他们两个,他才想起来问:「师父,你刚才说……」 「觉得自己做不到?」宋持怀垂眸看牛二方才躺的地方,平静地打断了他,「是不信自己还是不信我?」 当然是不信自己了。 至少就目前来说,魏云深还没见到有什么事能让宋持怀为难,他的师父对他来说几乎是个无所不能的存在,只是降妖除魔这事他也是生下来头一回,魏云深看出宋持怀是真的想让他自己完成这次的任务,更怀疑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支撑前者的信任。 要是他做差了……师父会失望吗? 魏云深看着宋持怀,试图在后者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对自己的看法。 似乎察觉到他想什么,宋持怀抬起头,眸色温和不少:「别怕,我会帮你。」 魏云深有些意外:「可昨天您不是说……」 「昨天是我考虑不周,你头回接委託,难免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我不该过于苛求。」 宋持怀似在懊恼,林中阴冷,他将衣领紧了紧,而后转身往回:「若三天后你还解决不了,我会出手。」 魏云深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跟了上去:「您打算怎么做?」 宋持怀道:「这村子就这么大,她要作恶,我感应得到,到时候一剑将她刺死就好,至于歷练……下次另找机会,也不是非要这回。」 他鲜少对魏云深解释什么,更遑论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解决当下燃眉之急的方法。魏云深听得一愣,心里又是敬仰又是羡慕,却忽然意识到什么,问:「您感应得到?」 宋持怀点头:「如何?」 魏云深咽了口口水,也就是说…… 「那昨晚他杀牛二,您也感应到了?」 宋持怀依然没否认。 魏云深在他的沉默中得出真相,一时心内五味杂陈,难言的复杂情绪悉数涌上心头,他不敢去质问什么,想来宋持怀无论怎么做都有他的道理,但…… 魏云深忍不下心里的好奇,还是问了:「既然这样,师父您昨晚为什么不去救他?」 这问题并不难答,尤其魏云深先入为主地认为宋持怀有什么难言之隐,正等着师父教授这么做的道理,毕竟他以前在话本子里看过不少苍生与一人无法兼顾的故事,若是宋持怀能说出一二,他也很愿意去学习。 谁知等了许久,宋持怀却没有分毫要解释的意思,他的语气一如平常,甚至混杂了些许无情的冷漠:「我为什么要救?」 魏云深一愣,竟真被他问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降妖除魔……不应该是修者本分吗?」 「修者没有那样的本分。」宋持怀道,他身子不爽利,走得慢了点,一侧身就能看到旁边唿吸抬短了脚步适应自己的魏云深。 就像生怕自己的学生被人教坏,宋持怀像天底下的所有老师那样想要纠正他的观念,他平静道:「我们之所以来了这里,不是因为本分,而是这里的村民凑了钱到天极宫发布委託,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必被那媚鬼荼毒几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除鬼。」 这话太有道理,魏云深难以反驳,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可……」 「没有可是。」宋持怀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和,却无端令人感觉到严厉。 「而你,这回的委託我全权交到了你手上,你却没有及时察觉到有人陷入危险,更没有在危险发生之前就将媚鬼除去,这是你的过错,换句话来说,真正害死牛二的人不是媚鬼,而是你。」 魏云深被他这一番言论震惊到差点说不出话:「是我害死牛二的?」 不是……这什么道理? 跟他有关系吗就往他头上扣? 如果换个人跟他说这些,魏云深只怕当场就要跟人吵起来了,可站在面前的是宋持怀,是把他从邺城带出来、给他木剑教他修术、还赠他必要之时可以救命的九曲玲珑双环佩的宋持怀。魏云深看他神色专注,不像说假话来煳弄自己的样子,不由也开始思考他话里的真实性:「虽然……但是,可……」 宋持怀没理会他的挣扎,继续说:「是你不够强,否则昨天初会媚鬼的时候就能将她除去,今天牛二又怎么会惨死?」 魏云深:…… 虽然像在瞎扯,但听起来又自有一番道理。 魏云深下意识顺着他的想法思考,也忘了自己一开始是要反驳什么:「是我害死他的?」 这才是他第一次下山接委託,现在没救到谁就算了还倒欠一条人命……魏云深顿感一阵愧疚心虚,甚至害怕让村里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他无措地看向宋持怀,后者却弯唇一笑,朝他伸出了手。 「不过没事。」 第28页 像是安抚,又像同情怜悯,哪怕在从邺城回来的路上,魏云深也没在宋持怀脸上看到过这样温和纵容的神态。 宋持怀琉璃般淡漠的眸子里仿佛含得有光,他染了病色的苍白脸上笑意吟吟,亲昵的样子像极了昨夜任魏云深予取予求的梦中人。 魏云深本只是想寻求安慰,却被他眼神看得心头一跳,无意识咽了口口水:「师父?」 宋持怀莞尔,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恍惚中,面前人影跟昨夜媚鬼所化的雪色重叠,魏云深正疑心眼前人到底是不是宋持怀本人,就听到他说:「我在这里,不管你做了什么,我总会给你兜底。」 第15章 十五过往 夜时越深,冷风越盛。 房间里,魏云深坐在桌前,阁楼小窗半开,一弯明月照在窗隙,惊起风翻云涌。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背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宋持怀手上掌灯,一袭白衣走了进来。 魏云深回头,便看出他刚洗过澡。 宋持怀身上只穿了两层单薄的里衣,头髮半湿半干地搭在肩上周身水汽氤氲,更衬得他肤色莹白,唇口红如春色。 魏云深一时轻怔,他在内心提醒了三遍这是媚鬼不是宋持怀,才终于找回一丝神智。 这是宋持怀提出的方法,他说既是歷练,便该多想着靠自己,而不是一味地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于是稍一合计,料到若是正面起冲突魏云深未必是媚鬼的对手,干脆假意被诱,再在媚鬼放松警惕的时候将其一击毙命。 只是这个办法虽能最大化地弥平两人之间武力的差距,却也极为危险,但凡魏云深定力不够,就很容易遭受反噬。 好在宋持怀给他上了两重保险,其一若是半个时辰后魏云深仍没从幻境里出来,他会亲自闯进幻境诛杀媚鬼,至于第二…… 魏云深捏着腰间那块环佩,登时一抹黑光悄无声息没入他的身体,再看面前的「宋持怀」,那张清冷漂亮到近乎雌雄莫辨的脸瞬间变成自己,魏云深心底那点暧昧全消,尤其看到自己的脸搭配那一身毫不适身的白色,他甚至感到噁心。 心头暗涌立刻平静下来,魏云深用力掐了一把,才勉强违心叫出一声「师父」。 媚鬼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只走到桌边将手上的灯放下,问:「外头热闹,怎么不出去?」 媚鬼皱着眉离「自己」远了点儿,浑身抗拒:「不想。」 「怎么不想?」 「魏云深」低低笑出声来,他的眼神似有实质,寸寸游离在魏云深身上,「是专门等我来找你?」 魏云深:…… 这话用宋持怀的声音说出来确实足够动听,但他一看到对面那张脸,任何心思都歇了干净,他摇头:「请你自重,不要说这种话。」 媚鬼:…… 大约是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媚鬼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又靠近了些,试图用手去贴魏云深的额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 话没说完,在他手即将碰到魏云深的时候,后者毫不留情打掉了他伸出的手,甚至动作极大地站了起来:「不要动手动脚的,请你自重!」 媚鬼一愣,转瞬间眼神思绪翻涌过千,魏云深甚至感觉到他身上闪过杀意,一时开始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快激怒对方。 要是一会儿真打起来怎么办? 原本答应了宋持怀的要与媚鬼虚以委蛇也忘了个干净,心道还不如死在假的宋持怀手上,让他对着自己的脸故作亲密,实在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魏云深正纠结该如何应付,好在媚鬼并没真的生气,他坐在一边,似是失落:「昨天还不是这样的,你今儿是怎么了?」 光听声音,确实令人心疼。魏云深想到什么,干脆把眼闭上,违心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底下的声音关切如真:「云深,你是不是嫌我了?」 只听声音而忽略那张脸,魏云深终于找回了点状态,他问:「师父怎么会这么想?」 媚鬼道:「我知道宫中素来有我跟凌微师叔的流言,那些话说得不好听,你是不是也信了他们的,今日才跟我如此生分?」 这话做到后面声音压得越低,听得魏云深心口一阵闷疼,他于心不忍,下意识安抚:「怎么会呢师父,你多想了。」 「宋持怀」苦笑:「若非如此,你怎么连碰都不让我碰。」 这句简直有些幽怨,虽跟宋持怀平日里的风格全然不同,魏云深还是听得心脏抽疼,连忙摇头:「我没有。」 「真的?」 一双手从他的下巴摸了上来,他的手明明冰凉不似常人提问,魏云深却就是觉得那双手掌所过之处犹如烈火燃烧,在他肌肤上激出一片滚烫。 他想要就这么沉沦下去。 因闭着眼,他看不清「宋持怀」的方向动作,相应的,魏云深听觉跟触感都被无限放大,「宋持怀」一个极小的动作都能在他心底掀起滔天波浪,他身形颤抖,竟是在对方的温柔对待下就有些站不稳。 头顶处传来「宋持怀」的轻笑:「怎么不敢看我?」 魏云深迷迷煳煳地想,是啊,师父这么温柔,他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岂不是很吃亏? 魏云深面颊上还染着不正常的潮红,他缓缓睁眼,在看清对面那张跟自己别无二致的脸的时候却没忍住,一个肘击将对方推开。 第29页 「你……」 他说出一个字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顿过之后顶着憋红的脸开口,「师父,你没事吧?」 刚才那一下实在太大力,「宋持怀」猝不及防被他推开了好几米,他踉跄着站稳身形,眼神讳莫如深:「我没事。」 魏云深心底瞬间有些可惜,他见识到对方媚术的强大,再也不敢想那些歪门邪道,只好硬着头皮跟对方演了下去:「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宋持怀」看他良久,最后幽幽嘆了口气:「我知道,不必自责。」 你知道个鬼。 魏云深心里吐槽,面上不显,仍旧是关心的样子:「师父有没有受伤?我给师父上药?」 「宋持怀」本想说自己没事,听到后半句后瞬间把话咽了回去,他坐到桌边,缓缓撩起衣摆,眼神勾人:「后腰好像被撞出了点淤青,你看看?」 魏云深:…… 魏云深被那眼神噁心得不像话,却不得不配合。 他刚才明明没有碰到对方的腰,也不知上头怎么就生了这么大一片青黑。魏云深接过「宋持怀」递来的药,极不上心地在那「伤口」处抹了抹。 他明显心不在焉,「宋持怀」低头看他动作,刻意将衣摆又往下些许,见魏云深仍不为所动,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 魏云深差点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及时止损,「师父,你说那只媚鬼怎么偏挑这个村子作恶呢?」 「宋持怀」眼神微敛,许久露出一个轻笑:「谁知道呢?」 魏云深道:「那村长也是够惨的,本来好端端的,突然闯进来一只食人精气的媚鬼把村里男人都杀得差不多了,你说多无辜啊。」 「无辜?」 「宋持怀」讥讽地咬着这两个字,忽然抬起魏云深下巴,「你听谁说的?」 见媚鬼脸色大变,魏云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没立即止住,想了想,仍旧自顾自继续道:「还用听谁说么?这几月来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不都是媚鬼做的孽?」 「……」 「宋持怀」手上越发用力,魏云深觉得自己下颌的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他奋力挣脱出对方的手,小心观察着媚鬼的变化,生怕对方下一刻就暴起。 虽然宋持怀说媚鬼情动时才是最脆弱的时候,但要他跟别人做那种事……魏云深思想斗争许久,仍觉得自己做不到。 床上那些亲密的事……他只想、也只会跟自己喜欢的人做。 魏云深不得已想到这个下下之策,又怕若真动起手来自己不是媚鬼的对手。此时距半个时辰还有一段时间,就算他真跟媚鬼打起来了,宋持怀也不会来救他。 他能靠的只有自己。 垂在身侧的手做了个抓握的动作,魏云深不确定媚鬼何事发难,但他要保证自己一定要在他发难的时候有自保的能力。 不知过了多久,「宋持怀」终于开始动作,只是与之前的刻意引诱或小意温柔都不同,「他」一边靠近魏云深,脸上的假面一边消散,魏云深不过一睁一闭了眼,再见光时,眼前人既不是宋持怀的清冷傲骨,也不是自己的天真蠢笨,而是—— 一张怨气横生、怒与悲哭交杂不清的女人面。 魏云深大惊失色,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女人先一步开口:「你早知我不是他了对吧?」 她虽极力掩饰话里的情绪,却仍有万千悲痛哀怨如潮水一般向魏云深席捲而来。后者莫名感到一阵难过,他头一回见到真的鬼怪,事先做好的所有防备都忘了干净,他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个修士的事实,只愣愣看着对方。 媚鬼声音怨毒:「他无辜?我作恶?你可知他做了什么、他们做了什么?你凭什么以他一张口定我们的罪?说什么除魔卫道,你分得清谁是正谁是邪么?不过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个,学什么别人替天行道?!」 她声音越说越大,张口同时,魏云深仿佛听到了万千悲鸣。 他不解媚鬼为何会说一个「我们」,眼前场景却突然变幻,魏云深置身于村里道上,阴沉的黑天幻作白日青天,村内人们来往劳作,看上去一派其乐融融。 如果忽略那些下流刺耳的声音的话。 村道上,古榕树下,一个面容与村长有七八分相像、却年轻了好几十岁的男人捂着一个半大着肚子的孕妇的嘴,下流调笑:「容娘,反正你男人也死了,这孩子生下来也是个没爹的种,不如跟了我,好歹能快活快活。」 他身边还围着好几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手脚没有一个干净,全都争相在女人身上抚摸。 「啧啧啧,寡妇就是好。」 「嘴上拒绝着,其实心里快活死了吧?」 「我还没搞过肚子大的呢,一会儿不会捅到小孩吧?」 「你们小心点、别真把人弄死了。」 不堪入耳的话传进魏云深耳朵里,他气得牙齿直响,手上的木剑隐隐要动,却在下一瞬,场景再次变换。 同样是榕树下,白日转回黑天,满身精涸的女人了无生气,作恶的几个男人脸上惊慌,却看不出一点悔意。 「都叫你们小心点了,这下好了,人真死了,这下怎么办?」 「怕什么?她不过一个寡妇,村里没人给她撑腰,死了就死了,老双他爹可是村长呢,还会把我们怎么样不成?」 「就是,难道你今天没爽吗?早知道孕妇这么敏感,我早就对她下手了!」 第30页 「就是可惜这下没得玩了。」 …… 几人合力把孕妇拖到村后的密林埋住,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闹着离开了。 魏云深握紧双拳,低骂道:「畜牲!」 孕妇死了,幻境却没有停止,反而继续转换场景。 魏云深看到那几个男人将村外的女人骗进来合奸。 魏云深看到一对过路的母女相互看着对方被歹人□□。 魏云深看到村里的男人为他们隐瞒罪行,甚至加入其中。 魏云深看到村里的女人怨恨自己的丈夫夜不归宿,却大骂别的女人蓄意勾引。 魏云深看到……短短五十年,村子里出现类似的事件近两百起,两百多个女人死于这场不知何时成了村内风俗的恶行,死状悲惨悽厉,怨气久久不消,始终盘旋在密林深处,直到前几个月,才终于化为鬼形。 「小郎君,这是你要除的魔卫的道吗?你看看,究竟谁更该除、谁更该卫呢?」 乍然响在耳边的女声将他神智唤起,魏云深艰难咽了口口水,发觉竟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觉得这样不对,可自己都没有底气劝说:「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村里总有无辜的人,你不该……」 「虚伪!」 媚鬼哀声大怒,她重重一击打在魏云深胸口,后者预料不及,踉跄不稳后退几步,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媚鬼道:「刀子不割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疼?这村子里里外外有谁无辜?我不过想为自己报仇、想为受过毒害的女人报仇,我有什么错?」 魏云深擦了擦嘴角,一时说不出话。 媚鬼冷笑,她化作实形,脸上的悲愤难以掩藏:「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你何必说什么该不该、何必说那么冠冕堂皇!他们不该死,我们就该么?不过是为他们找藉口、不过觉得男人的命更值钱些,你怎么不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何必替自己遮丑呢?」 魏云深脸色微变:「我没那么想!」 「是啊,村里的男人也没觉得自己做的都是错的。」 媚鬼不愿再跟他争执,大抵早对「男人」这个物种失望透顶,她没再多话,掌间凝聚出一团鬼气,其间充斥着无限哀怨,令人闻之大恸。 魏云深被那情绪影响,一时忘了要躲,眼见着那团鬼气冲到面前,他才如梦初醒,却已避之不及。 突然! 腰间环佩白光一闪,瞬间将那团鬼气消弭,同时一道剑影闪过,魏云深没来得及反应,等再睁眼时,一柄长剑从后刺中媚鬼,大团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他的脸上。 而在媚鬼身后,宋持怀满面从容。 第16章 十六妒火 宋持怀剑势凌厉,仅一击就将媚鬼毙命。 倒下前,那双柔媚的眼睛还充斥着浓重的怨气,魏云深双眸大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变故横生,心底骤然一空。 她怎么就、怎么就这么死了? 女鬼单薄的身躯如秋叶一般落在地上,宋持怀从她尸体消散而生的尘烟后走出,掩着唇咳了两声,身形有些不稳,近乎摇摇欲坠。 魏云深这才如梦初醒,他连忙上前扶住宋持怀手臂,手指不小心碰到后者腕处瞬间,魏云深被冰得一惊:「怎么这么凉?」 「老毛病了。」 宋持怀不以为然地将剑收起,转头看他,「你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没,师父出来得及时,我也……」 话没说完,媚鬼神魂消散殆尽,刚还发着淡淡白光的神魂寂灭无尽,明明外头还是同样的天色,魏云深却觉得屋里变黑变冷,无端令人心底发抖。 握着宋持怀的手一重,魏云深怔然道:「……她死了?」 宋持怀点头,声音微微发哑:「恶魂而已,死不足惜。」 恶鬼而已,死不足惜。 魏云深听着这轻飘飘八个字,心里莫名堵得慌,连宋持怀声音不正常都忘了发觉。 他闷着声,将媚鬼的真相告诉了宋持怀,又问:「师父,她真的死了吗?鬼不应该是很厉害,怎么会死得这么容易?」 「你在可惜?」听完媚鬼身世,宋持怀情绪并未产生半分波动,他稳着自己坐到桌边,才问,「若她活着你又当如何?纵容她屠了村庄么?若是如此,你又怎么对得起村子里的村民?」 魏云深小声道:「若那媚鬼说的都是真的,村子里那些男人也死不足惜。」 「云深。」宋持怀却凝重了些,「这些话我当没听到,等回了天极宫,你也不要向旁人提起。」 魏云深没料到他会突然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一怔:「为什么?」 「不为什么。」宋持怀轻轻摇头,他动作幅度不大,却就是让人产生一种不能违逆的错觉,「在修仙界,只有活着的人才叫人。」 后面那句莫名沉重,魏云深张嘴说不出话,只觉得从前嚮往无比的仙门百家规矩森严,压得人近乎喘不过气。 活人的利益才能算利益,一旦死了,生前的事就只能做消,不管死因是什么,都变成人人可打的恶人。 修仙界的规矩……是这样的么? 魏云深的心情沉重下来,他以前看话本子里那些修士仗义行侠,而今却连替受害人说句话都要瞻前顾后,心里的落差太大,让他一时缓不过来。 感受到他的情绪,宋持怀捏了捏他的手以作安抚。 第31页 媚鬼除去,村子里喜气洋洋,昨天还满不信任的村长在短短两天内变了第三次脸色,他笑吟吟地对魏云深嘘寒问暖,一会儿惊嘆「英雄出少年」,一会儿又奉承仙人不愧是仙人,语气谄媚至极,听得魏云深心生反感,一向笑脸迎人的少年始终冷着颜色,一句多的话都不愿说。 若是可以,他真想替那只媚鬼报仇,可惜他学艺不精,身边还有个宋持怀看着,更没有杀人的胆子,思虑再三,对村民们爱搭不理竟是他能做的唯一抗议。 他一刻也没法在村里多待下去,奉承话没听完就拉着宋持怀急匆匆离开。却见后者脚步虚浮,身形越发不稳,魏云深终于意识到不对,关切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 宋持怀摇头,只道,「我给冯岭发了传讯,我们先不回天极宫,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 能不回天极宫自然是好的,魏云深在上面待了几个月,半点话本子里仙风道骨没看出来,凭权欺弱之类的龃龉事却见了不少。他难以想像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怎么也跟邺城的那些市井小民一样,心底的幻想破灭,正是不想面对的时候。 可宋持怀的身体…… 魏云深担心地看着他,正巧见宋持怀身影一晃。时刻注意这边的少年心底一惊,刚要伸手去扶,一道人影却迅速飞了过来。 冯岭赶路匆忙,此时勉强接住倒下的宋持怀,在触碰到后者冰凉的皮肤后没忍住皱眉:「怎么搞成这样?」 . 虽说不回天极宫,冯岭的栖身处距离天极宫也不远,他将二人带回住处,为昏迷不醒的宋持怀把了把脉,而后转过来问魏云深:「他的药呢?」 魏云深正沉浸在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自责之中,尤其宋持怀这一路几乎是坐在马车里被冯岭拥在怀中护者回来的,他知道自己不该,但还是滋生出妒意,此刻听到冯岭叫自己,一时竟没缓过神来:「什么?」 他怎么这么没用,如果他再厉害一点,刚才宋持怀倒下的时候他是不是就能接住,就不用看着师父被别人抱着送了一路? 他是不是就可以…… 思绪还没多加延伸,冯岭有些不耐的声音再度传来:「他的药,解寒丹。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凌微都会送许多过来,今年虽然凌微出去了,也应该备得有才对,你没见过?」 解寒丹?那不是…… 魏云深唿吸一滞,他匆匆忙忙在宋持怀给自己的纳物袋里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那个没他手掌大的白色瓷瓶:「是这个吗?」 冯岭接过药瓶,将里面的丹药倒出来一粒,确定了这就是解寒丹后脸色微变:「怎么还有这么多,他今年没吃过吗?」 「没有,师父说苦。」魏云深摇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小声道,「我看他那么随意,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药,所以……」 他越说越觉得懊恼,话到后面没了声,想到之前因为不想宋持怀跟凌微扯上关系而在一边拱火,少年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要是师父真因为这个出了什么事……他永远都没法原谅自己。 冯岭却皱着眉,他太了解宋持怀,知道对方不是那种会因为药苦就不吃的人,当时对魏云深的说辞恐怕只是搪塞之言,至于真正的原因…… 想到解寒丹的副作用,冯岭毫不犹豫地把药餵进宋持怀嘴里,嘴上却认同了魏云深的话:「苦也不能不吃,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胡闹你也纵着吗?」 魏云深自知理亏,闷闷地不说话。 到了傍晚,昏迷了半天的宋持怀终于悠悠转醒。 他浑身发冷,勉强坐起后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趴在床边睡得迷迷煳煳的魏云深被他动作惊醒,看到宋持怀醒来,少年眼前一亮:「师父,你醒了?!」 宋持怀没多说话,只哑声喊了声「水」。 魏云深急忙为他倒了杯热水,见他脸色好转,又急切地问:「师父怎么样,好点没有,还冷不冷?」 宋持怀一口气将热水喝完,感觉好受不少,摇头:「没事。」 「没事就好。」魏云深松了口气,心底莫名发酸,「凌微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药好歹还有点用,师父,你下回不要因为药苦就置气不吃了。」 「你给我吃解寒丹了?」 宋持怀脸色微变,他运转灵气在周身经脉游走一圈,确实发现体内寒气有被压制的趋势,唿吸一滞,「谁叫你给我吃的?」 魏云深正在给他掖被角,因此也没察觉宋持怀表情不对,自顾自继续说:「我给师父买了糖,下回要是还觉得苦,您可以在吃药之前先吃一颗糖,但是不要不吃药了。」 说着,他把瓷瓶拿了出来,本是想直接递给宋持怀,犹豫了会儿问:「师父,你不会背着我偷偷不吃吧?」 宋持怀:…… 他盯着那只药瓶,好半晌才移开目光:「不会。」 魏云深却不敢信了,他手里捏着药瓶,又不敢忤逆宋持怀,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说:「……不然,不然药我拿着,等该吃药的时候我再拿过来,您看……」 「随便。」宋持怀不以为意,「我衣服呢?」 「哦,我给你拿。」 魏云深把他的外衫拿过来,自觉再待下去不好,于是说,「那师父,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 「跑什么?」 第32页 宋持怀叫住了他,他刚睡醒,身体还有些不适,看了一眼繁杂的衣服就收回视线,整个人懒散地靠在床头,声音清冷,「你来帮我。」 「砰!」 魏云深没看清路,不小心撞到了门,听到宋持怀的话,他捂着额头回过身来,以为自己听错:「帮,帮什么?」 「帮我穿衣服。」 宋持怀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顺着找到了腰带的一头拿起示意,「服侍尊上洗漱本来就是弟子该做的事,从前在鸦影居是有乌潼,现在出来了,你还想躲懒不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宋持怀话尾似乎带笑,又好像没有。魏云深一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但听到他说在天极宫时乌潼伺候着宋持怀穿衣洗漱,一股说不出的酸胀涌上心头,魏云深走到床边:「我……」 宋持怀将衣服递给他,背对着他张开双手。 这个姿势抵得过万千言语,魏云深肚子里的话突然就说不出。 他望着自己手上那一团柔软的布料,又看着宋持怀瘦削单薄的嵴背,想到宋持怀之前在乌潼面前是不是也只穿了一件亵衣任人摆弄,胸腔就好像空了一块。 怎么能这样呢?这副私密的样子,怎么可以也给别人看到呢? 向来大方且乐于助人的魏云深心底头回升起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他已知晓了自己对宋持怀感情非同一般,至于是不是如那媚鬼所说的喜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想看到师父跟旁的人也这么亲近。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宋持怀主动找了个话题:「我刚才昏过去的时候,是你为我脱的外衣吗?」 魏云深:…… 「不是。」少年声音沉闷,只从外看,他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只有魏云深自己知道,心头的妒火势如涛天,快将他整个胸腔都烧干净。 「是冯岭换的。」 想到冯岭为宋持怀换衣时自然的样子,好像在跟自己炫耀他才是跟宋持怀认识很久、关系更亲密的人,魏云深心里越发难受。 在天极宫里有凌微、凌微走了有乌潼、哪怕出了宫都还有冯岭。 怎么这么多人、每一个都比他离宋持怀更近,每个人都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跟宋持怀做那样亲密的举止。 魏云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从来没这么烦躁难看过,他把自己所有的阴暗心思都推给之前媚鬼对他用的媚术,明明之前都好好的,他本来好好当着宋持怀的徒弟,要不是媚鬼变作宋持怀的样子故意亲近他、要不是媚鬼说他对宋持怀心思不正,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觉得将冯岭等人视作对手的自己丑陋极了,却无法更正难平的嫉妒,魏云深为宋持怀穿衣,他还是头一回做这种伺候人的事,但其实也不难。尽管如此,少年幽深的眼眸注视着对自己所有龌龊一无所知的师父修长的脖颈,他故意装作不熟悉的样子,不时触碰到宋持怀后颈或腰侧,身前清瘦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感觉到他的冒犯,又或许真以为他是不小心。 那……先前乌潼替他更衣的时候,有没有像自己这样占过便宜呢? 再有意想延长动作,衣服总是能穿好的。魏云深隐忍着从宋持怀身后推开,他看着自己发热的手,声音干哑:「好了。」 第17章 十七有友 怀揣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虚,接下来好几天,魏云深都有意躲着宋持怀。 他心里有鬼,每每看到宋持怀都忍不住想做些什么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事过之后又难接受自己对师父产生的那些龌龊心思,人前人后表里不一,思想歷经了几番斗争,头绪还没想出几分,人却像要碎成两半。 再这样下去,只怕他还没能学成回到邺城去找灭门魏家的真兇,就先死在了心魔那关。 这日为宋持怀束好头髮,魏云深又被他墨玉般下泻的青丝吸住了视线,少年一时手痒,突然很想照着往日不被允许看的话本子里那样对宋持怀做些什么。 好在他还留有一丝理智,魏云深及时低下头截断自己没完全发散的思维,道:「师父,那我先出……」 「云深。」 意料之外的,宋持怀叫住了他。魏云深惊讶抬头,刚好跟镜子里那双平淡又深邃的眼睛对上,莫名心头一慌:「怎么了?」 宋持怀手上拿着一只质地极好的白玉素簪,他的视线只在魏云深脸上停留一瞬,便回到自己被对方束歪了的头髮上面:「乱了。」 魏云深急忙抽回跟他对视的眼睛,发觉宋持怀的头髮确实有些蓬松凌乱,手忙脚乱地去拆他发冠:「对不起,我这就重……」 话没说完,他的手甚至还没再次落到宋持怀满头青丝上,镜前病殃殃的青年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被宋持怀拿着的那只玉簪便梗在两人手间,明明触感冰凉,却将魏云深腕处灼伤一大片。 魏云深唿吸一滞,还没等他说什么,宋持怀将他的手放了下来,两人的手垂在一侧,却始终没有分开,宋持怀终于转过身,他不再从镜子里看人,眼里的情绪却越发滚烫:「我说的不是头髮,是你。」 手腕上还保留着宋持怀比常人低了好几个度的体温,魏云深有些心猿意马,他知道自己又要乱想了,现在最好的做法应该是赶紧扯脱宋持怀的手离开,可看着对面那双眼睛、看着宋持怀柔软苍白的唇、看着他那张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挪不开视线的脸,魏云深吞了口唾沫,一动不动。 第33页 这个人、他眼前的这个人,简直比媚鬼还要会勾人心底的欲望。 宋持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回想这几日魏云深除了必要接触的刻意躲避,他沉吟道:「发生什么了,心乱得这么厉害?」 几番挣扎之下,魏云深还是不舍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暗道他不止心乱得厉害,其他地方乱得更厉害。 面上却不敢让宋持怀看出什么,魏云深恭敬摇头,后退了一步:「可能想到一会儿练剑,想招式想得入神了。」 「你勤奋是好事,但也要用对方法,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宋持怀没多想,点头问,「最近跟冯岭相处得怎么样?」 怎么话题突然就往冯岭身上扯了? 魏云深心头警铃大作,又觉得这样不好,于是尽量平和地说:「他人挺好的,有时候也指点我一下,不过……」 他想到什么,犹豫着看向宋持怀,虽然觉得不要在宋持怀面前拉扯太多跟无关人的话题,最后还是没忍住把心头的疑问问了出来:「他不是天极宫的人,却好像对天极宫的剑法心经都颇有研究,这是为什么?」 宋持怀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扯起一个略显嘲讽的弧度:「我同他探讨过天极宫的修式,想来他天资聪颖,这么几回就记住了,这是好事,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都能问他。」 魏云深冷漠摇头,心底那仅有的一点好奇也尽数消灭:「那还是不了,有空我来问师父。」 宋持怀笑得促狭:「这几天不是在躲我,怎么还记着要我指点剑术?」 魏云深:! 自以为很隐秘的小心思就这么被宋持怀戳穿并摊到明面上来,少年脑中一片空白,脸也瞬间涨得通红,他结巴道:「没……我不是……」 「也罢,魏家没覆灭时你便是个娇养的,既然从来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往后我也不为难你了。」 宋持怀坐正,对着镜子亲自将刚才魏云深没束好的发冠摘了下来,吩咐道:「去把冯岭叫进来。」 魏云深心里突然升出不好的预感:「叫他来做什么?」 宋持怀神色懒淡,虽觉得魏云深这个问题多余,但还是答了:「为我束髮。」 「你……」 魏云深从前只知宋持怀体弱,却没想到他这么娇贵,连一点小事都不肯亲自做。 他自然不肯叫冯岭进来,却琢磨不明白不肯的原因,又觉得既然是他的师父,这等贴身的私事自然没有假手他人的道理。 再者魏云深并不觉得自己像宋持怀说的那些做不了一点伺候人的事,事实上他这些天伺候宋持怀伺候得很开心,谁说的就为难他了? 冯岭一个连门派都没有的无名散修,又凭什么跟自己抢为师父做的事? 魏云深越想越觉得心头不平,一开口又变成了委屈:「他有些忙,一时恐怕过不来,还是我来给师父束髮吧。」 宋持怀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藉口:「他在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又不跟我说,反正就是忙。」 魏云深难以置信自己现在说谎竟然这么流畅,还没有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他无比唾弃这样的自己,然而话已出口,为免在宋持怀面前露出窘态,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谎圆上。 他重新拿起梳子:「还是我来吧,冯岭恐怕更没做过伺候别人的事,他不一定有我做得好呢。」 明明说的是「伺候人」这种低人一等的事,最后那句话竟硬生生让他说出了点得意的语气。 谁知宋持怀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摇头:「他手比你巧,从没出过差错。」 魏云深:…… 魏云深:? 意识到了什么的魏云深睁大双眼:「你……你跟他……」 不是,怎么冯岭也给宋持怀做过这种事? 他不是不是天极宫的人吗?这种事怎么也轮得上他? 乌潼也就算了……不对,乌潼也不能算。 但冯岭又凭什么? 他甚至都不是天极宫的人! 一种心爱的东西从未属于过自己的妒意与难堪瞬间将魏云深吞没,少年心火旺盛,自己都没察觉到变得可怖危险的眼神将宋持怀圈锁在面前,宋持怀却对这份危险恍若未觉,他甚至没听完魏云深的话就打断:「怎么?」 冰凉的声线让魏云深瞬间冷静下来,他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尖锐的痛感令他理智回笼,少年讪讪摇头:「没怎么,师父人缘真好。」 人缘好么? 宋持怀嘴边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到底没再回答。 换冯岭的事就此告一段落,宋持怀仿佛只是心血来潮提了一嘴,提过了就忘,事后也不追责,看上去并没有过于较真。 魏云深则摒弃了一切杂乱的想法,追寻自己对宋持怀感情的真相已经没了意义,他甚至能接受自己离宋持怀远一点,但如果代价是换其他人跟那人更近,还不如一直都只是自己。 好在这种偏执的占有欲仅仅出现在宋持怀面前的时候,一旦他的师父离开了视线范围,哪怕那股难言的悸动仍然存在,他最起码还能保持一丝理智,不至于仅因为谁跟宋持怀做过哪些亲密的举动就对对方产生敌意。 ——至少乌潼人是真的不错,冯岭也是好人,至于凌微随便,只有前两个,魏云深不想因为自己都弄不懂的原因就去仇视他们。 仅仅是跟宋持怀认识更早而已,他爹以前还收养过宋持怀呢,他说什么了? 第34页 魏云深有些懊恼,心想如果自己当年早一点出生,那时候宋持怀还没离开魏家,说不定他还能抱过自己。 他才是跟宋持怀认识最早的! 当夜,魏云深坐在宋持怀房间的屋顶赏月,想到因为一个宋持怀牵扯出的种种剪不断理还乱,心头一阵愁绪。 「哟,一个人在这儿干嘛,不睡觉了?」 冯岭刚刚从外面回来,他穿了一身夜行衣,衣角处沾了不少露水,看上去行色匆忙,却还是在看到坐在屋顶上的魏云深时也跳了上去。 经过这几天相处,主要是两人一主外一主内地共同照顾着宋持怀的饮食起居,他们二人关系近了不少,最起码比之前只有邺城一面之缘时好了许多。 看到他,魏云深有些愧疚,他没回答冯岭的问题,而是问:「你去哪儿了?」 「处理了点事情,不重要,你说你的。」 说话间,冯岭摘下口罩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瓶酒,豪爽道,「来点?」 魏云深不会喝酒,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忍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你跟我师父认识多久了?」 「嗯……好多年了吧?大概从他搬上鸦影居就打过照面了。」 冯岭回想了一下,直言不讳,「怎么了?」 「没事,就问问。」魏云深干笑着,又问,「你不是不是天极宫的人吗,怎么还知道鸦影居?」 「……」 这回冯岭没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喝了口酒:「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这些?」 「我……」 魏云深本来不打算跟他说,但或许是实在没人倾诉,又或许是夜晚总容易更深刻地渲染出人的某种情绪,被风吹了一会儿,魏云深还是没忍住想向冯岭这个「前辈」请教一下意见。 他犹豫着、扭捏踌躇,跟平时说一不二的性格截然相反,看得冯岭一阵噁心。 冯岭只觉得晚上多怪,对着月亮喝了口酒,便听到少年犹豫不决的声音:「是,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冯岭诡异地沉默了,他盯着魏云深看了十几息时间,惊异之中不知作何表态,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了?」 第18章 十八夜酒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 「朋友」的身份被冯岭一眼戳破,魏云深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低头闷咳来转移冯岭的注意力,原本想说的话也有些说不出口了,于是话音一转,「算了,你又不认识。」 「别啊。」冯岭不肯轻易放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他伸手就拉住作势要从屋顶上跳下去的魏云深,「我只是问你怎么了,又没说你就是你朋友,你走什么?」 「……」 魏云深原本只是觉得尴尬,而今听冯岭这样说,只觉得脸都要烧红。他用力拽了拽自己的衣摆,没拽动,只能梗着脖子佯装生气:「我要下去睡觉了。」 「这才戌时,睡这么早干什么?」 冯岭也站了起来,他动作间,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蔓延到魏云深鼻尖,后者皱了皱鼻子,不太确定这股气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便凑在冯岭身上闻,问:「什么味道,你杀人了?」 冯岭一愣,而后放开了魏云深的衣服,也嗅了嗅自己肩膀的位置,神色如常:「刚回来的时候碰到有人杀狗,不小心沾到了吧。」 魏云深不以为然,他本来就是随口问问转移话题,并不信冯岭真的会去杀人,也没打算深究。然而这个话题显然没能转移成功,冯岭煳弄完他,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怎么了,说说呗,万一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魏云深只觉得心口好像堵着一口浊气,辩解道:「我没怎么。」 「对啊,你没怎么,你朋友呢?」 冯岭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听不明白魏云深在说什么似的,「说啊,他到底怎么了?」 魏云深:…… 他张了张嘴,有点怀疑冯岭在逗自己玩,然而对方神情无懈可击,魏云深找不出什么差错,只能认为是自己多心,道:「没事。」 强烈想要找人一说心事的时间段一过,魏云深只觉得自己矫情极了,尤其他跟冯岭本就不是好到可以说这种心里话的关系,再多对宋持怀行为的剖析,也不过是叫人看笑话而已。 魏云深收敛情绪,怕他继续追问,急匆匆道了别便离开了。 他走得匆忙,没回头看到冯岭若有所思的探究眼神,更不知道在他走之后,冯岭又坐回屋顶喝酒,今夜月色姣姣如明,穿着夜行衣的青年赏了会月,问:「你干的?」 没人回应,身下的房间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宋持怀套了一件厚重的外衫推门而出,他走到院中,隔着虚空跟屋顶上的人对视。 他本就身子单薄,哪怕披了厚厚的氅衣也不让人觉得臃肿,宋持怀因在下,不得不抬起头与屋顶上的冯岭对视,晚间的风将他身后的髮丝吹得凌乱,乌黑的墨色不时舞在身前,在与白到失色的皮肤相映之下,活脱脱一副病美人姿态。 冯岭抿唇,心里有些烦躁,他酒也喝不下去了,径直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出,问:「你对他做什么了,怎么从邺城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宋持怀神色淡淡,显然没想回答的样子,「都杀完了?」 第35页 冯岭对他这样也早习以为常,答道:「都杀完了,全村五百七十二个人,一个活口没留。」 「不过……」他有些好奇,虽然知道宋持怀极大概率不会回答,还是问,「他们怎么你了,是想藉机占你便宜?你这回怎么不自己动手,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他不惊讶宋持怀竟会对自己才接过委託的村子下手这件事,毕竟以前也有过相似的事情发生:那时宋持怀外出做任务,意外被那个镇子上的一个恶霸看中,期间骚扰不断,还差点霸王硬上弓。宋持怀当然不会忍,直接在完成委託那天顺手把恶霸杀了,还藉口对方早被恶鬼控制,镇上的人对他早有微词,到最后也没追究。 他向来如此,生得一副超尘脱俗的淡然美人面,实则蛇蝎心肠睚眦必报。那回冯岭本想帮他动手,宋持怀嫌他手段太利落让人死得太痛快,硬是亲自把人放了三天的血才送那恶霸去见阎王。 至于这回……不知道那个村子的人又怎么惹到宋持怀了,竟落得个跟魏家同样的下场——说句难听的,魏家好歹都还留了个活口,那个村子却是真的死尽了,好不冤枉。 宋持怀只回答了他第二个问题,因更深露重,他声音有些哑:「魏云深时刻跟我在一起,我若动手,他会发觉。」 冯岭:…… 若早知道是这个原因,他根本不会问。 如今听宋持怀这样说,冯岭沉默了会儿,道:「你对他……会不会太上心了些?」 「应该的。」 宋持怀露出一个笑来,他鲜少笑,至少在冯岭面前是这样,如今美人唇角微勾,朦胧月色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弱不经风的柔软,却叫冯岭心底瘆得慌。 宋持怀道:「当年他爹对我也颇为照拂,我如今是当回报过去。」 冯岭:…… 要不是知道宋持怀的计划,他可能还会相信对方是为了魏云深好。 犹豫了会儿,虽然知道宋持怀听不进去,冯岭还是劝道:「他爹做的事,没必要报到他身上吧?」 宋持怀淡淡一瞥:「那报到你身上?」 「……」冯岭道,「我只是觉得你更该担心其他的事。」 宋持怀嗤笑了声,没说话。 事实上他跟冯岭也没什么好说的,两人并不是朋友,也不是单纯的上下属,冯岭如今肯对他言听计从也不过是当年被他摆了一道,在这种前提之下,对方所有言语设想都被他划入不安好心的范围之内,宋持怀不愿听,也不想争辩。 反正已经确认上一个委託点的人都死在了冯岭剑下,宋持怀转身回房,却听到冯岭在背后问他:「淮南的水妖已经解决了,凌微不日便会回来,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宋持怀脚步一顿,他没回头,停在风中的声音却莫名发冷:「你最近心思越发活络了。」 这声音让冯岭不自觉回想起被剃魂蛊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不由心下一慌,忙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如趁这个机会对他下手,反正他现在已经离宫,你……」 「够了!」 宋持怀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因而一旦发起怒来,哪怕面无表情都叫人心头大骇。冯岭背对着他,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被他这声惊得说不出话,他哑口无言,听到宋持怀嘲讽的声音:「解寒丹不是你叫魏云深给我餵的吗?那药的副效果你不知道?如今假惺惺装什么好人,怎么,跟魏云深待了几天,发了一发善心,便又觉得自己能重头来过了?」 冯岭被他刺得说不出话,他承认自己餵宋持怀吃解寒丹有私心在,但对方一直没追究,他便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谁曾想宋持怀还记着。 他艰难发声:「我那是……是看你被寒症折磨得太痛苦了。」 「你若真是为了我好,又怎会不知道我宁愿让寒症折磨死也不愿再跟凌微扯上关系?」 宋持怀低声讥讽,「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大可直言想看我是怎么给凌微当狗的就好。反正解寒丹的血引一日不解,我便一日抗逆不了他,你所期待的那场好戏,最多不过两年后就能看到了。」 冯岭面色一白:「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 月色渐深,天也更冷,宋持怀被风吹得咳了一声,声音寒凉,「你敢说你给我餵解寒丹的时候,没设想过我如何不得不委于他身下的处境吗?」 第19章 十九介怀 秋意越发浓了。 宋持怀体内寒症症状越来越重,先开始吃一粒解寒丹便可驱寒,到后来一次吃一颗已经不够,还得日夜里裹着狐裘披风才勉强能抵御体内的寒气。 还没到冬天,他的房间已经烧起了炭火,秋日要穿的衣服本就不薄,魏云深每每进去给他送药或是其他,出来时必然一身的汗。 这日吃饭时,冯岭看着宋持怀两口一掩领、三口一咳嗽的样子,关切道:「不然你还是早点回天极宫吧?鸦影居里好歹有灵气养着,你也好受点。」 宋持怀近几天都没什么胃口,他已吃得差不多了,闻言放下碗筷,倚着凳子说:「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不想这么早回去。」 他身量轻,然而冯岭家里这几把凳子看起来更为轻巧,魏云深很怕他就这么从椅子上翻下去,立马饭也不顾吃了,连忙挪到他身边虚护着他。 宋持怀侧眸看了他一眼,或许是觉得凳子硌得慌,干脆靠在一旁的魏云深身上。 第36页 这举动出人意料,魏云深只觉得肩头一重,一股淡淡的药香就拥入怀中。少年身体一僵,一动都不敢轻动,甚至连清浅的唿吸都嫌弃重了,生怕惊扰靠在自己身上的师父,让他不能好好休息。 冯岭看着宋持怀极其自然的动作,神情一言难尽:「想出来什么时候都能出来,你要是真病死在我这儿,那……」 「咒谁呢?」 魏云深又不怕打扰到宋持怀了,他说话时悄悄用余光看了眼肩上的人,发觉对方没有要起来的迹象,暗暗松了口气,又继续跟冯岭吵,「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下回不准说了,要咒咒自己去!」 「童言无忌」的冯岭:…… 行,怪他多余担心。 吃完饭,冯岭着手去收拾碗筷,宋持怀靠在魏云深身上缓了一会儿,大概还是觉得冷,终于起身打算回房。 肩头重力空下来的瞬间,魏云深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他终于敢揉一揉自己有些麻痹的关节,鼻尖仿佛还停留着宋持怀身上的药香。 他怅然若失地抬起头:「师父,你还冷吗?」 宋持怀用一种「废话」的眼神看着他:「不冷,我热。」 「……」 魏云深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但这也怪不得他,谁让宋持怀连声招唿也不打就突然靠过来,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又是头回被人投怀送抱,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两人相顾无话,宋持怀转身回房,魏云深想都没想就跟在他身后,宋持怀任他跟了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魏云深也不知道自己跟着他干什么,但凡对面换个人,他都能有理有据地怼回去「那你刚才靠着我干什么」,偏偏问他的是宋持怀,魏云深说不出重话,半天才给自己找到个合理的藉口:「一会儿该吃药了,我得看着师父。」 宋持怀笑了,不见真意的那种:「才刚吃完饭,你这也太急了吧?」 魏云深讷讷道:「我昨天有两个术法上的问题不懂,想向师父请教一下。」 宋持怀一顿,终于没再追问。 宋持怀的房间极热,门窗都严实关着,屋里还生着火,魏云深才刚进去就出了一身汗,他连忙想把外衣脱了,余光瞟到自顾自躺到美人榻上的宋持怀,最终还是没动。 还是算了,他们虽以师徒相称,又好像做了不少看似亲密的事,在别人房间里脱衣服什么的……他实在做不出来。 像个浪荡的登徒子似的。 他为自己的联想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起刚才那个意料之外的倚靠,魏云深烦躁地想:他们尚且还算不上太熟宋持怀都能做这等容易让人误会的亲密举止,那要是换成别人…… 刚才那点旖旎心思散了干净,魏云深不住想:在他来到天极宫之前,宋持怀每到秋冬冷了乏了时是不是也喜欢随便找个人借着靠一靠? 是随便谁在旁边他都能靠,还是只捡着说过话的靠? 乌潼靠过吗?应该是没有的,乌潼在宋持怀面前跟鹌鹑似的,谅他也没那个胆子跟人亲近。那凌微呢?冯岭呢?这两人看上去可没有半点怕宋持怀的样子,尤其凌微,先前在天极宫的时候恨不得贴在他身上,要是后者主动他肯定很乐意,说不定还会…… 魏云深越想脸上越难看,就连一旁在美人榻上休憩的宋持怀都感受到了他的怨念。他睁开眼,奇怪地看了眼火炉前热得额头全是汗也不挪位置的魏云深,问:「不是要问问题吗,怎么不问?」 理智被叫回,魏云深恍觉自己刚才想的事有多大逆不道。 他当然不可能跟宋持怀说自己在想什么,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围在了火炉子边上,于是默默离远了些,问:「师父现在还冷吗?」 「好多了。」 宋持怀换了个姿势,身上的毯子滑下来一些,魏云深走过去为他重新盖好,手刚要离开,却刚好撞上再次翻了个身的宋持怀。 宛如冬雪的温度覆上手背,魏云深被凉得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他差点随反应甩开手,一双眼睛却被吸住,魏云深愣愣移不开视线,无师自通地握住了宋持怀的手,喃喃道:「怎么还这么冷?」 房间里的火烧得比夏天还热,怎么宋持怀身上就这么冷,像块捂不化的冰一样? 宋持怀看了他一眼就又闭上眼睛,他没将手抽出来,反而说:「觉得冷,你捂一捂就热了。」 魏云深:「……」 心脏突然跳得飞快,魏云深本来心思就不太正,他原本还在挣扎要不要离宋持怀远些好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如今被他这么一点,所有理智都被清空,满脑子只剩宋持怀让自己「捂一捂」那句话。 他很想装得若无其事,却不知手指边缘急切跳动的脉搏早就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宋持怀只假装不知。 他近来因冷嗜睡,哪怕被魏云深这么抓着手也迷迷煳煳眯了会儿,身侧无措的唿吸声搅得他难以安睡,宋持怀很想叫他出去,然而想到什么,还是忍下了。 却突然听到魏云深小心翼翼地叫自己,宋持怀半梦半醒地「嗯」了声算回应,便听到前者极力假装若无其事的声音:「师父,你以前睡觉的时候也这么叫人给你看着吗?」 宋持怀还半陷在梦中,没意识到他问了什么,凭着本能回答:「冬天时乌潼会看着。」 第37页 魏云深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心道那就是乌潼也摸过宋持怀的手了。 他心里又嫉又气,但想到乌潼不敢对宋持怀做什么,那股说不明来由的嫉妒就变成了庆幸,魏云深忍不住问:「凌微他……没守过吧?」 乌潼还好,他毕竟胆子小,但如果是凌微,说不定真会趁宋持怀睡着了做些什么。 少年心头凝着一股郁气,他手上的力道没忍住加重,宋持怀被他握得有些疼,清醒了些:「师叔他……」 「他」字还没个后因,宋持怀忽然神色一凛,原本懒散躺在美人榻上的男人利落地旋着起身,一片雪衣翻飞之间,魏云深被他带得踉跄往旁边跑,他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还没站定,便又「咻」地一声,一只长剑重重钉在了宋持怀刚才躺的位置上。 第20章 廿指擦吻 「里面的魔物,尔等已被包围,若还想留着命,还是自己出来束手就擒吧!」 被宋持怀护在身后的魏云深在听到这句话后一脸懵逼。 什么,魔物? 他怎么就成魔物了? 他飞快看了宋持怀一眼,后者抿唇凝眉,显然也没弄清楚状况。 然而外面的人手脚极快,上一刻劝降的话才刚出来,没给里面任何反应的机会,下一刻,又一只剑刺了进来。 跟刚才那只不同,这只剑如有双目,不仅在没刺中两人的时候可以迴转,还非常精确地追着魏云深的位置打。 魏云深毫无防备,他堪堪避过两式,这才想起化出剑来抵挡。然而木剑终究不敌铁剑,交战中魏云深手上的剑差点断裂,他慌张地看向宋持怀,后者将他护在身后,一击便将来攻的剑斩断。 作战时他还不忘教授:「木剑本就不如铁剑坚硬,你若想要自保,应该以灵力运剑,而不是单纯施以蛮力。」 魏云深仓促点头,他勉强定下心神,终于在百忙之中探索出该如何将灵力运转到剑中。 然而还没来得及试招,一张符诀腾空化来,强大的热力将两人包裹,魏云深暗叫不好,下一刻,便被宋持怀拉住,同时一个巨大的淡白色光罩将他罩住。 烟尘翻飞间,视线所及都被白光遮挡,等眼前恢復清明,一道人影冲来,手上的剑随日光闪烁着明光:「魔物,还不速速受……」 烟尘散去,穿着天极宫弟子服制的少年看清宋持怀的脸,脚下一停,茫然地「咦」了声。 宋持怀冷淡抬头,没什么感情的眼睛扫了回去,吓得那名弟子抖如糠筛,结巴道:「霁、霁尘师叔,怎么是你?」 霁尘师叔? 魏云深惊疑不定,他想起了自己在天极宫挨的第一顿打。 所以那群人没找错人啊? 名持怀号霁尘并刚被徒弟知道自己另一个称谓的宋持怀淡然收剑:「怎么?」 「没,没事。」 刚才还杀气沖天的弟子连连摆手,解释道,「万剑宗徵发集令,邀请其他门派去到万剑宗参与比试,谁知弟子们刚下山就见此处魔气沸盈,没想到原来师叔也在查探魔物,这才误伤。」 他甚至没问宋持怀为什么在这就为对方找好了藉口,后者也不解释,只皱眉:「万剑宗?他们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同天极宫一样,万剑宗在九州声名赫赫,是州内三大宗之一。 又与天极宫不同,万剑宗修士全是纯粹的剑修,他们一心修炼除魔卫道,鲜少主动邀请其他宗门比试或是其他,除了练剑除魔外可以说得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又怎么会主动发起集令? 宋持怀越想越不对味,便听到那弟子解释:「近来魔族异动,许多地方都深受其扰,如今就连天极宫眼皮子底下都有魔物敢来冒犯,万剑宗那边亦然,这回万剑宗集邀各派,名为比试,实则是为了与其他门派商议应对之法。」 宋持怀瞭然,问:「宫主也要去?」 那名弟子点头:「宫主还有事要处理,会晚些到。」 顿了顿,又问:「听太虚长老说也给师叔发了相关事宜的传讯,如今既然刚好在这里遇到了,霁尘师叔要不要同我们一道?」 宋持怀回身看了魏云深一眼,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不情愿道:「师父,我们还要去找冯……」 「岭」字刚要出口,魏云深嘴巴微动,却发现自己突然出不了声。他惊讶地看向宋持怀,后者已经避开视线,点头应下:「既然如此,便一道吧。」 那名弟子立马欢欣起来,但宋持怀就在眼前,他不敢太放肆,又藉由修整,去与其他弟子分享这个消息。 直到他走了,魏云深喉咙才好受了些。他摸着脖子咳了两声,尝试说话:「师父?」 宋持怀冷声道:「在天极宫众人面前不要提冯岭的名字。」 与之前的淡然柔和不同,宋持怀这句话态度十分强硬,魏云深有些好奇:「为什么?」 宋持怀没多解释,只说:「照做就是。」 魏云深顿了顿,没有再问。 . 与天极宫其他人一起走的好处是方便。 原本这回天极宫的队伍应该是凌盛带队,然而他有事,便只指了个内门弟子,如今宋持怀来了,他身份最大,队伍自然以他为尊,顾及到他身体不好,还特意给他找了辆轿子。 魏云深因此沾光得以解放双腿,他同宋持怀一左一右坐在轿子里,表情却不是很好。 第38页 宋持怀假寐养了会儿神,休息好后发现他脸色,问:「怎么了?」 魏云深心里别扭,既为宋持怀让自己不要在天极宫众人面前提起时的语焉不详,也有再次跟宗门的人对上的原因。 想到自己不过因为拜入宋持怀门下便遭人嫉妒殴打,又想起被凌微残害投路无门的林玉琼,魏云深只觉得这些话本子里道貌岸然的仙人虚伪至极。 如今听到宋持怀问,他也直言不讳:「师父,我们真要跟他们一起吗?」 宋持怀重新闭目,他穿得极厚,背抵在轿墙上也不觉得硌人:「都坐在这儿了,怎么还想这些没用的问题?」 魏云深:…… 他就不该奢望宋持怀会回答自己。 到了夜间,众人找了个客栈歇脚,他们一行人多,客栈的房间就有些不够,于是魏云深理所当然地跟宋持怀分到一间。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相处,魏云深已经很习惯照顾比自己年长的师父。他自觉地为宋持怀打好热水洗漱,又帮他把衣服脱了,到中衣时却犹豫起来,少年的手放在宋持怀衣带上,犹豫不决:「如今才是秋天,客栈里还没备得有炭火,不然师父你少脱两件?」 宋持怀想都没想就摇头:「不舒服。」 魏云深仍在劝说:「可要是寒症又发作……」 「没事。」 久久不见他动手,宋持怀就要主动去解自己的腰带。 魏云深手仍停在他的腰带上,宋持怀低头扫到,手的动作改为去握魏云深的手,然后牵引着少年的手指将自己的衣带抽开。 低于常人体温的凉意激得魏云深一抖,很奇怪,宋持怀全身都是冷的,像冰一样,从嘴里吐出的气息却无比灼热,将魏云深的耳垂吹得通红:「反正就一张床,你拥着我睡就不冷了。」 魏云深身体一僵,他低着头不敢乱动,生怕被宋持怀看出自己的小心思。 按照这种剧情发展……要不是宋持怀不知道自己居然对自己的师父心怀不轨,他都要怀疑对方是在故意勾引自己了。 不对,他承认自己对宋持怀感情复杂目的不纯,但他还没确认那是喜欢呢,怎么就心怀不轨了?! 魏云深重重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充满口腔,他这才勉强回过心神:「这,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宋持怀话音不解,「我又不是女子,你还怕轻薄了我不成?」 魏云深:…… 他真的怕。 但不管怎么说,房间里确实只有一张床,床比之前媚鬼作乱的那个村子安排的要大些,要容身两个男人却不容易,尤其宋持怀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亵衣,他因为冷而向魏云深靠近了些,却突然问:「你是不是长高了点?」 几个月前才刚捡到魏云深的时候,少年还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如今竟然已经到他眉眼。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吗? 魏云深原本被突然浓重的中药味扰得心神不宁,他不敢妄动,更不敢抬头,听到宋持怀的问才终于仰首,却不知道是不是动作过快,他的上唇瞬间擦过宋持怀的下唇,一触即分。 ! 少年过电一般瞬间弹开,他慌张失措地看着宋持怀,一手摸着自己的嘴唇一手指着宋持怀:「我,你……」 「怎么了?」 宋持怀疑惑歪头,他本来就生得极白,如今天色晚黑,屋里燃灯,暖黄的火跃进他的眸中,将他眼睛照得发亮,衬在那张玉一般的脸上,仿如专门食人精魄的鬼魅。 刚才那个不算亲吻的吻对他而言好像算不得什么,宋持怀看着魏云深张皇失措的样子,却问:「软吗?」 第21章 廿一攀扯 「轰」地一声,魏云深大脑一片嗡鸣。 他看到宋持怀的嘴巴在动,却聋了一样怎么也听不见声音。魏云深意识里被刚才嘴唇处擦过的柔软触感和宋持怀那句「软吗」占满,少年脸上层层攀上与他一身玄衣全然不搭的红,他不敢看人,又不敢不看人,生怕宋持怀以为自己是故意似的,结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宋持怀似乎费解魏云深的躲避,他盯着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少年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多为难,将话题揭了过去。 他上了床,就要施诀灭灯,然而想起魏云深还没准备,又看了眼:「你还不睡?」 魏云深:…… 魏云深还没从刚才的亲吻回过神来,他直愣愣立在门边,一面觉得今日状况不对,他最好出去跟其他始终挤一挤,一面又捨不得挪开脚步,思想斗争半天,最终还是慢吞吞踱上了床。 ……不是他要故意占宋持怀便宜,是宋持怀主动邀请他的。 而且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又是师徒,纯粹的那种师徒,在一起睡个觉怎么了? 这不是床不够吗?床够了就没这回事了,之前做委託的时候不也是一起睡的吗?当时就没觉得有什么,现在避什么嫌? 魏云深被自己说服,心率也终于平静下来。 「那,师父。」 少年心虚地拉了拉被子,他虽极力想要离宋持怀远点,过于窄小的床却迫使二人不得不仅仅贴在一起。 隔着几层衣料,魏云深依然能感觉到青年单薄身躯上散发出的冷意,他又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药香了,很奇怪,他从前不喜欢这种奇怪的苦味,现在却觉得无比安心。 第39页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直到鼻腔被那股中药味填满,才继续说:「那我睡了?」 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只传来一阵均匀清浅的唿吸声。 魏云深一愣,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他觉得好笑,顺手将灯灭了,却越睡越清醒,怎么都睡不着。 所以果然只有他一个人在意啊。 不过也对,两个男人躺一张床上睡觉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他心术不正才胡思乱想,换成师父……宋持怀坦荡磊落,自然也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会这么龌龊。 魏云深心事太多,这一晚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迷迷煳煳睡着。他醒的时候宋持怀已经不在,床边的位置没有余温,昨天的思想斗争仿佛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魏云深也想起床,却突然感受到什么,少年原本睡眼惺忪的脸立马变得难看起来。 他掀起被子的一角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感受了一下,最终动作僵硬地给自己使了个净身诀。 他昨晚……好像梦到宋持怀了。 难以言喻的羞耻蔓延全身,魏云深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忍不住回味那个所剩没多少的梦境。猝不及防门被推开,床上的少年一个激灵,便看见一身白衣的宋持怀走了进来。 「醒了。」 宋持怀仿佛没发现魏云深的异常,他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醒了就赶紧起来,要赶路了。」 魏云深的尴尬立马褪尽,他担心道:「寒症又严重了吗?」 宋持怀道:「不打紧,咳嗽而已,早习惯了。」 魏云深沉默着,却头回产生了心疼的情绪。 收拾好了,一行人重新上路。他们人多行慢,再加上要照顾宋持怀,等到万剑宗的时候,竟然刚好跟晚他们半个月出发的凌盛撞上。 「宫主。」 领队的那名弟子向凌盛行了个礼,注意到后者望向宋持怀的目光,解释道:「路上正好遇到霁尘师叔,便一起来了。」 凌盛冷哼:「倒也是巧,竟能跟他撞上。」 宋持怀知道凌盛不喜欢自己,本不欲做声,听他这么说,立马谦恭道:「多亏了凌微师叔送来的解寒丹,不然弟子先要回宫养病,恐怕就撞不上天极宫的弟子们了。」 凌盛冷冷看着他,甩袖先走了。 其余人也跟着离开,唯有领队的那名弟子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面带担忧:「师叔,这一路上你总是咳嗽,刚好药宗的人也到了,要不要我去请他们来看看?」 宋持怀被魏云深搀着,他并没有推辞,也没直接答应,而是想了片刻,问:「你叫陈蕴?」 这几天总听到其他弟子「陈师兄」「陈师兄」地叫他,真名倒是很少听到,宋持怀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 显然他记对了,原本还有些怕他的陈蕴变得欣喜起来,道:「师叔认识我?」 宋持怀并不认识他,但还是从记忆里找到关于这个人的一星半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也是凌微一开始想要留给自己当徒弟的人之一。 便点头道:「才刚入天极宫便受重视,你很不错,往后勤加修炼,必然大有作为。」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极为平淡,一点笑意也没,但陈蕴就是从他这句只能说是客套的话中听出温柔,喜道:「多谢师叔夸赞!」 宋持怀摆了摆手,他明明累得很了,却还是对着陈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做事细心体贴,我很放心。」 陈蕴被他这笑晃得移不开眼,好半天才磕磕巴巴道:「师叔您先去休息,一会儿我请了药宗的人就把人送来。」 宋持怀道:「多谢。」 陈蕴红着脸离开了,宋持怀和魏云深由万剑宗的弟子引着去了给天极宫弟子备的休息之所,一路魏云深都沉默不语,直到到了住所,宋持怀才问:「你不高兴?」 魏云深闷声问:「师父很喜欢他?」 他没说这个「他」是谁,宋持怀心里跟明镜似的,道:「他是当初师叔备给我做徒弟的人之一,我辜负了人家的心意,自然要弥补一些。」 魏云深愕然,一颗心沉下谷底:「他……」 魏云深心里不可避免地慌乱起来,如果陈蕴是凌微打算给宋持怀当徒弟的,宋持怀看上去有那么喜欢他,要是再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那岂不是…… 他不敢深想,又无比恐慌,他原本想再多问问关于陈蕴的问题,现在却怕被宋持怀看出破绽,只好将心底强烈的疑问咽了下去。 但想到刚才宋持怀对陈蕴的态度,魏云深还是忍不住问:「那师父……后悔了吗?」 宋持怀问:「后悔什么?」 「后悔当日没听从道殉尊的安排,选了我做弟子。」 他垂着头,嗓音听上去无精打采,「陈师兄那么厉害,我们都是今年才来的天极宫,他却能一个人领着这么多弟子走那么远的路来到万剑宗,其他师兄弟对他也很尊崇,师父会不会觉得……我没他那么厉害?」 「怎么这么想?」宋持怀看着他,似乎不解,「他不在我门下才被委以重任,若你们换个境地,你不一定会做得比他差。」 魏云深眼前一亮,心中的惶恐总算消去了些:「师父真的这么想?」 「自然是真的。」 宋持怀道,「你不用跟他比,你是义父的儿子,无论如何,你在我这都比旁人重要得多。」 第22章 廿二救药 第40页 陈蕴的速度很快,宋持怀才刚歇了没多久,他就带着药宗的药师来拜访了。 魏云深立在一边,看着那方问诊的两人,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什么叫因为他是魏士谦的儿子,所以比别的人重要? 那如果他不是呢? 魏云深胸口闷着一口气,他想到其他人跟宋持怀相处,无论宋持怀是喜是怒、是笑是骂,都是对那人本身该有的情感,但他,宋持怀看上去对他温和纵容,却其实纵容的却不是他「魏云深」,而是「魏士谦的儿子」这个名头。 也就是说换成别的任何人,不管是「张云深」还是「李云深」,只要占着「魏士谦的儿子」这个身份,都会得到他的垂怜。 一时之间,魏云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之前还沾沾自喜宋持怀对自己比对乌潼要更亲近,现在看来,不过是占了别人的东西当做自己的而已。 他头回后悔那日在魏家祠堂,只是听宋持怀说了他跟魏士谦的关系,便忙不迭告知自己是「魏士谦是的儿子」这件事。 另一边,药宗的药师为宋持怀探了把脉,立刻收了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态:「这病积年已久,若是早个几年让我师叔看看说不定还有办法,如今寒毒深入骨髓,要想根治,恐怕有些困难。」 宋持怀问:「那就是还有办法?」 药修皱眉:「我师叔对各种疑难杂症颇有钻研,若是让他来,或许还能想到办法。」 宋持怀并没有露出类似欣喜的神情,只问:「你的师叔是谁?」 药修的脸上隐隐现出自豪之色:「药宗宗主关门弟子,蔺轻寒。」 「不必了。」宋持怀谢过他好意,笑似自嘲,又像讥讽,「我这病没人能治,如今不过是想求个缓解之法,不知道友可有办法?」 「有倒是有,只是……」 药修对宋持怀对自己师叔的态度很不满意,但到底医者仁心,他没追究,开始在纸上写着什么,「我刚才探你脉的时候,发现你近几年一直在服用一味药性极勐的药。那药对寒症有奇效,但副效用也大,你常年吃,或许对其它药起了抗性,我这副药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说着,他把写好了的药方递了过去。 魏云深堪堪回过神来,他正要接,就看到陈蕴顺手接过,又顺势倾身与宋持怀同看,因为这个姿势,他们的头挨得很近。 太自然了,仿佛他们才是师徒一般。 魏云深心头涌上莫名的情绪,他重重掐了把自己的手心,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 可为什么……他身边永远都有这么多人呢? 要是只有自己一个就好了。 魏云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低头看宋持怀撑在塌上逞强保持坐姿的样子,极力将一切噁心阴暗的想法都剔出去,少年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极为隐忍:「我出去一下。」 宋持怀的目光终于从药方里抬起来:「怎么了?」 魏云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糖罐里的糖见底了,我再去买点。」 宋持怀一顿,点头任他去了。 房间里,药修还在问:「不过你平时常吃的那味药虽然毒了点,对寒症却是对症的,为什么最近没吃了?」 「这也摸得出来?」宋持怀挑起眉,半开玩笑,「治标不治本,徒增瘾性,所以不再吃了。」 「也是。」药修可惜地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不过能配出这味药的也是个奇人,不知尊者可还记得是谁配的药,若有机会,我也想与他交流一番。」 「是我天极宫少宫主为我寻来的郎中,人在哪里倒是不知,不过……」 他缓缓收了笑,温和的眼中凛冽出一抹寒光,宛如冬日刺人的风雪,「说来也巧,那人与你师叔同名,也叫蔺轻寒。」 . 魏云深不熟路,靠问路终于找到了个热闹的小镇,买了糖后却不着急回去,而是在镇子里闲逛了一圈。 说实话,他此时确实归心似箭,尤其想到总有意无意来向宋持怀献殷勤的陈蕴,魏云深今天几度冲动按着人打一顿。 但他还是忍住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魏云深总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在关于宋持怀的事上很容易失控。 烦躁、易怒、臆想、□□……跟他搭不上关系的负面情绪一个一个找上门来,魏云深难以招架甚至深陷其中,但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好像自从接了那个委託,他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了。 魏云深为自己的改变感到焦灼,却无可奈何,此时唯一能缓解这种症状的办法就是远离宋持怀,可他们是师徒,近几个月来一直同吃同住,如今到了万剑宗安排的房间也很近,若他执意要避,只怕显得欲盖弥彰。 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烦恼,宋持怀对此一无所知,为什么要让他承担自己的痛苦呢? 再说,宋持怀身体那么虚弱,他总要人照顾,交给别人魏云深也不放心。 神思几经迴转,魏云深始终没想出个解决办法。眼看天色晚了,他提着给宋持怀下药的糖慢慢折身回万剑宗,却忽然听到人喊他:「这位道友,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魏云深回过神,看到十几个穿着万剑宗服制的弟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他提了提手上包着糖的油纸包,道:「出来买点东西,怎么了?」 第41页 万剑宗弟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你是天极宫的人?」 魏云深点头,看出对方来意不善,他也没有打点关系的心思,把糖收了回去。 对面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最终没说什么,只道:「东西买好了就赶紧回去,这里有魔修作乱,我们正在搜查,像你这样的,很容易被误当做魔修抓走。」 魏云深有些意外:「万剑宗的地盘也有魔修?」 「何止万剑宗?这段时间天底下不太平,九州到处都可见魔族,我们万剑宗不也是为了这个向其他门派发出邀请的吗?」 那名弟子冷笑,他不欲多说,摆了摆手,道:「总之你快点回去,外面晚上不安全,魔族最擅蛊惑人心,你道行不高,要不要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道行不高」的魏云深:…… 魏云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好意。 他走后,方才跟他说话的万剑宗弟子久久盯着他的背影不动,其他人要去其他地方检查,发现他还保持着那个动作,撞了撞他的肩膀:「怎么了?」 「总觉得那人有点怪。」 被撞的人紧紧皱眉,直到魏云深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 他嘆了口气,摇头道:「没事,应该是我太敏感了。」 第23章 廿三魔修 魏云深回万剑宗的时候,正巧遇到了送完了药宗药师往回走的陈蕴。 是他单方面遇上的陈蕴,少年本想着心事,却听林子的另一侧传来高声阔朗的说话声,意识骤然回神,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他不想让陈蕴发现自己,出于不知名的原因。 等魏云深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道:他怎么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平心而论,陈蕴不是坏人,甚至相当优秀负责,如果不是因为宋持怀,魏云深觉得自己或许也会很喜欢他。 他定了定心,依然没打算让另一侧的两人发现自己。魏云深将油纸包收好,正要悄悄离开,却听到另一名弟子问:「陈师兄,又从霁尘尊那里回来?」 魏云深脚下一慢,虽然听出只是普通的寒暄,但一听到宋持怀的名字,他就是忍不住想继续听下去。 陈蕴心情极好地「嗯」了一声:「师叔身体不好,我去药宗帮他请人来看了看。」 另一弟子道:「还得是陈师兄不计前嫌,他先前在收徒的事上驳了你的面子,你竟还肯这么照顾他。」 陈蕴声音嘲弄:「不过做做表面样子而已,他受少宫主器重,我本来想拜入他门下就是为了宫里的资源,如今若讨好了他,往后想要什么还怕没有?」 这语气轻佻至极,跟在宋持怀面前时的热络亲近截然不同,魏云深听得一愣,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包,就这么停了下来。 便听到另一名弟子嬉笑道:「你说少宫主怎么偏偏就看中了他?明明只是一个病秧子,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可取之处?」 陈蕴嗤笑:「你不是已经把他的取处说出来了吗?」 对面弟子一愕,而后想到什么,发出下流的笑声。 他道:「还得是少宫主会玩,反正天极宫最不差天材地宝,这种凡人堆里混出金丹的下等修士又最在意那些东西,那岂不是少宫主稍微施以恩威就摇尾乞怜爬过去了?」 陈蕴道:「何止?我听说他在宫里时就对少宫主言听计从,也不知道被玩了多少次,他被少宫主调教了这么久,在床上的功夫,恐怕比人间青楼里的娼妓还要青熟。」 跟他说话的弟子原本只是侃笑,听到他这么说,顿了一下,不怀好意道:「难道师兄你也……」 「现在还只是想想,毕竟像他这样的美人,确实世所罕见。」 陈蕴声音里带着可惜的喟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过么,少宫主早晚有腻了他的那天,到时候若他离不开男人了,只要那张脸还没毁,我也不介意大发慈悲收了他。」 「你是不知道,今日药宗那药修给他搭脉时露出来那只手,啧啧,又细又白,简直不像个男人的手。」 「他的寒症也正好,我从前在家时体热的也上了不少,体寒的还没试过,不知道睡起来会有什么不一样。」 「说什么雌雄莫辨,其实就是个狐媚子,听说他跟他在人界那个死了的义父也不干不净,生下来就是该给男人操的婊子,也敢拒绝……」 话没说完,一阵破空声穿风而来,陈蕴神色一凛,眼疾手快地打掉了直冲自己门面的木剑,寒声道:「谁?」 魏云深沉着脸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脚步极轻,踩在泥地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却莫名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质。 看清是他,陈蕴怒意一僵,而后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呢,怎么,都听到了?」 魏云深只盯着他,没有做声。 他现在满脑子浑浑噩噩,一种陌生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躯体。魏云深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浑浊的黑,陈蕴立在其间,宛如一块发臭发烂的腐肉,正张牙舞爪地炫耀着流着黑脓的内里。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蛊惑人心的耳鸣声声坠入耳蜗,魏云深理智几乎溃散,他无法去想自己现在的状态对不对劲,只觉得陈蕴该死,他从在天极宫下就对宋持怀示好,竟然藏着那样龌龊卑劣的心思。 他都不敢想、他从不敢去想的事,陈蕴又凭什么这样侮辱宋持怀? 第42页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另一头,陈蕴望着久久没有出声的魏云深,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天色太黑,他好像看到魏云深身边环绕着一团……黑气? 陈蕴不敢确定,他向另一位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跑开,陈蕴轻慢地继续激怒魏云深:「不过就算听到了又怎样?这些话你敢说给霁尘尊听吗?你就算说了,你觉得他会信吗?」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抬起的手无视了还有轻微挣扎的大脑,一团似有若无的黑气绕在魏云深掌间,将刚才被陈蕴击落的那柄剑收了回来。 「这是……」 陈蕴后退一步,他现在确定了,魏云深身上的黑气不是天色太晚导致,而是真的衬在了他身后。 「魔气。」陈蕴目露凶光,他召出剑,声音凌厉,「你是魔族!」 魏云深并不说话,或者说他已经听不见陈蕴的话。刚才那些下流侮辱的声音还转在他脑中,伴随着不知如何深入脑髓的一声声「杀了他」,催动了他的动作。 长剑乘风而起,残叶铺就的林道上卷出一片沙尘。 魏云深一身黑影形如鬼魅,他以极快的速度沖向陈蕴,后者不闪不避,冷哼道: 「虚张声势。」 他并不把魏云深放在眼里,毕竟他听说过魏云深的身世,不过是宋持怀在凡地里捡回来的一个孤儿,在来到天极宫之前从没有过修炼,任他这几个月如何勤勉,又怎么可能会是自己的对手? 然而—— 那只木剑刺向门面的瞬间,陈蕴随意抬手一挡,他手上的名剑便被击成两段。 陈蕴心下一跳,他急急忙往后退了十几米才堪堪躲过魏云深的攻势。因为这个意外的插曲,他的心跳都难以平復,陈蕴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半截掉在地上的断剑,双眼赤红:「你敢打断我的佩剑?」 魏云深提着剑一步步朝陈蕴走去,他声音比平时沉重很多,声音低得不像是他在说话:「你该死。」 「我看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陈蕴不信自己竟不是魏云深的对手,他只以为自己刚才掉以轻心,怒道,「好一个魔族,潜入了天极宫还不知道潜匿身份,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魏云深依然只道:「你该死。」 战斗一触即发,林间秋叶被风吹得像是奏起哀乐的同时,两人再度交战。 这回陈蕴有了准备,他的佩剑已断,对敌方面自然逊了魏云深一筹。但他比后者多了十几年的修为也不是白多的,陈蕴巧用灵力周转,又施以咒术作辅,竟也跟魏云深打得有来有回。 ——他一个从小便被奉为家族的天之骄子的人,竟跟一个入门不到半年的新人打得有来有回! 陈蕴胸口怒气腾升,他越是想赢,反而越是频繁出错,因为注意力被胜负欲引开,几个招式过后,竟隐隐落了颓势。 陈蕴越打越急,越急越乱,反观魏云深从容不迫,他进退自如招式得宜,明明是个没有战斗经验的新人,却老练成熟得仿佛随时可以洞悉陈蕴的下一步动作。 眼见着又要落败,陈蕴趁回击后的一点喘息时间观察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寒潭,果断地将魏云深往那方引。 魏云深果不其然跟了上去,陈蕴心下一喜,他一边勉强跟魏云深对打一边暗暗用目光丈量跟那寒潭的距离,然后在魏云深下一剑刺来之前急忙后倒,魏云深一时不察,整个人坠入潭中。 「跟我斗!」 陈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他轻蔑地往不住往上冒气泡的水中看了一眼,看到刚才喊去叫人的那名弟子回来,正要出声,却突然感觉到脚腕一重,下一刻,一股重力将他拖入水中。 「不好,他们都掉下去了!」 带路的那名弟子焦急地跑到寒潭边,又听「噗通」一声,循着声音看到一抹雪衣,脸色大变: 「不好,霁尘师叔也跳下去了!」 第24章 廿四梦忆 宋持怀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但记忆里所能追忆最早的一点经歷,是人牙子每日三令五申,要他与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讨好每天的买客。 那是一段很潮湿的记忆,脏乱臭的不见光的窄小房屋里挤了十几个跟他一般大的幼童,经常有新人来、老人走,宋持怀一个人在那里住了最久,倒不是因为那些人牙子喜欢他不想卖,而是他卖不出去,所以不得不占用那个早该让出来给其他人住的床位。 「该死的,白瞎了这一张脸,怎么就是卖不出去?」 「不然去问问秦风馆的老妈妈?虽然年纪小了点,但这张脸送过去也不委屈吧?」 「你以为我没问过?那老鸨不识趣得很,非说什么八岁以下触犯律法——要我说,她有钱去找几个仙人看着,哪儿有人为了几条律法敢去找修士的麻烦?」 「八岁……我可不想再养他吃几年白饭,要不然……」 「娘的,你突然笑这么猥琐干什么,你难道是想……」 「嘿嘿,反正也卖不出去,不如让哥几个爽爽,我都好久没开荤了。」 …… 画面一转,那两个人牙子的脸扭曲成了邺城黑窄胡同墙根底下的破碗,歷尽千辛万苦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的宋持怀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想唿救,却全身没有力气,只能狼狈地感受自己的唿吸一声轻过一声。 第43页 稚子尚不知事,却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噹啷」一声,碎银扔进碗里的清脆声将他惊醒,宋持怀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尚还年轻做派儒雅的魏士谦。 看见他的动静,男人讶异地挑起一边的眉,嗓音戏嚯:「还活着呢?」 身边的再次扭曲变幻,宋持怀被带回了那个被他视为梦魇的魏家。 一开始,绫罗锦缎、金圈玉镯,一样样从没见过的好东西不要钱一样堆到他面前,魏士谦逗狗一样轻抚着宋持怀的头,声音轻蔑:「喜欢上次来看你的那个叔叔吗?他是大官,你要是跟他走了,后半辈子可就什么都有了。」 再后来,阁楼失火、遍地尸骸。魏府的家丁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罪魁祸首押到魏士谦身前,后者黑着脸看那满地狼籍,踩着宋持怀的肩胛骨发狠:「才八岁就敢杀人,胆子真大。」 宋持怀浑身沾满尘泥,华贵的衣袍被火燎黑一大半,他才刚被揍了一顿,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只能趴在地上喘气。 魏士谦脚上力道加重,越说身上戾气越深:「既然不乐意当公子,往后便在我府里当条狗吧。」 八岁的幼童捡回了一条命,又或许死了更好。 他烧毁的那幢阁楼很快重新修建,不多时其他又被魏士谦「捡」回来的孩子住了进去,明明是该被父母捧在心上的年纪,却每日都要学如何极尽所能用身体取悦那些拥有特殊嗜好的变态男人。 而他……则真的成了魏府里人人可欺的一条狗。 那几年受人欺凌的日子早就刻在心底,梦里的宋持怀隐约觉得这是假的,胸腔却时时传来阵痛,在一次又一次被按在雪桶里的冬日里,少年脸色日愈苍白,每到冬日,连骨髓都散发着寒。 「有有,你还冷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宋持怀回过神,一片恍惚之中,刚才还在嘲弄辱骂他的人变成了一脸担忧的凌微。 宋持怀努力辨认了一下面前的场景,记忆的断层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此时身体的片刻放松又让他无比安心。 他想起来了,他早就离开了魏家,如今已经是天极宫的弟子。 凌微小他十岁,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两人相处时反而是对方照顾他多,是宋持怀这么多年来感受过的唯一一丝温暖。 宋持怀怕他担心,安抚道:「或许是修炼健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凌微露出个笑:「我爹说你病好了就会离开,是真的吗?」 「也许吧。」宋持怀对未来的事没有太多规划,但也觉得天地之大,大丈夫生于其中,是该多去看看。 只是如今凌微年纪太小,若是他再大一点,又还这么黏着自己,宋持怀愿意跟他一同游歷。 他分神想事,于是没注意到凌微的表情——于是往后十几年几百年,他漫长修炼途中所有时间,宋持怀永远都不知道凌微说这句话的表情了。 凌微话音含笑:「那有有,把你的寒症治好吧?」 宋持怀以为听错,疑惑地「啊」了一声。 凌微展颜:「前几天药宗的人来拜访,我听说有个人很厉害,说不定能把你的寒症看好。」 宋持怀心头一动,眼前稚童天真的笑却突然破碎,变成了更成熟一些的凌微。 才刚十岁的少年脸上挂着开怀而又残忍的笑,凌微手上晃着新到解寒丹,竟然是在撒娇:「有有,你怎么不吃药啊?」 「解寒丹确实会加重你体内的寒症,但只要你不断药,就永远也不会再体会那种寒冷了。」 「这样不好吗?这样你才永远都不会离开我,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有有怎么不开心啊?」 少年站在他坐的凳子旁边,两人勉强齐高,凌微的手摸到了宋持怀嘴唇,微笑着威胁:「有有,我还是希望你乖一点,如果是我来餵你,可能会让你受罪。」 …… 床头的解寒丹一瓶瓶清空,每到冬天,新的药又会一瓶瓶送过来。 诚如凌微所说,后来的几年里,他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噬痛骨髓的冷意。 他还活着,从低入尘埃的孤儿变成了天极宫的霁尘尊者,又好像死了,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桩桩件件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他早就是行尸走肉。 更讽刺的是,解寒丹里溶了凌微的血,那些血在他体内积少成多,逐渐游遍他身体里每一处经脉,并慢慢缔结契约。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 眼前的画面飞快变化,宋持怀被迫重歷了一遍自己尚还短暂的一生,而后时光倒退,黑暗中残叶接枝、飘雪回云,终于这变幻的速度减缓,事事尘埃落定之前,宋持怀看见了第一天到魏家的自己。 他穿着并不合身的华贵衣裳,听面前的人教:「那些叔叔都是好人,要是被看上了是你的福气,自己要知道把握。」 「若是让你脱衣服你就脱,几两皮肉而已,难道比富贵还重要吗?」 「别忘了自己的根,如今魏家养着你,供你锦衣玉食,往后得了贵人赏识,要多记挂魏家的好。」 ……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快跑! 离开、快离开这里! 宋持怀头痛欲裂,他用力按着太阳穴,哑然向幼年自己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后者却如有所感,稚童抬起头,露出的却不是宋持怀的脸,而是—— 第44页 「师父!」 魏云深看见了他,原本强忍的眼泪不要钱一样掉了下来,他不顾身前魏家管教的人,疯了一样朝宋持怀的方向奔来: 「师父,救我!」 宋持怀仍处在讶异之中,深梦中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该认识这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正低头思索之间,又听到一声:「师父!」 这声唿喊把梦境里的无边黑暗破开一线天光,宋持怀乍然惊醒,便见床头不知守了多少个夜的魏云深面容憔悴。少年原本还忍得住,一看到他醒,故作镇定的面颊上横出两行清泪: 「师父,你睡了好久。」 第25章 廿五指认 也许是在梦里魇得太深,直到醒来,宋持怀仍然一片恍惚。 床边的少年哭得眼泪横流,几缕髮丝凌乱地黏在颊边,眼里的莹光怎么也断不干净。 魏云深频频擦泪,袖口不多时就被染成深色,下巴泪珠滚落,是从没在宋持怀面前露出过的可怜狼狈之相。 竟是比两人于魏家灭门初遇的那晚看上去还要伤心。 宋持怀还没从长久的昏迷中缓过神来,见状迷惘地想:魏云深哭成这样,也是因为他这张脸吗? 「师父。」 魏云深匆匆忙折身去为他倒了杯水,又小心扶他坐起,问:「有哪里不舒服吗?」 背后传来少年掌心炙热的温度,宋持怀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望着魏云深递过来的瓷杯外沿沾上的那点泪渍,侧身躲了躲:「我不渴。」 他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冒烟,原本清润的嗓音干涸无比,只发出几个音节就好像要坏掉一样。 魏云深的手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宋持怀看出他心情不好,压着嗓子咳了两声,掖紧了被子:「冷。」 魏云深连忙拿来披风盖住他的肩膀,又贴心地关了门窗,问:「现在怎么样,还冷吗?」 宋持怀摇头:「好多了。」 魏云深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这么一遭,他的泪意消下去不少。魏云深将烧着碳的炉子往床边移了点,满心满口都是那日宋持怀跳进水里救自己的样子,他想问宋持怀这么做的原因,不知为何却问不出口,好不容易做足了准备,张口却是: 「师父,你是不是在怪我?」 宋持怀问:「怪你什么?」 「怪我跟陈蕴打架,还……」 他飞快看了大病未愈的宋持怀一眼,底气不足道,「但是是他先骂人的!」 宋持怀回忆了一下陈蕴在自己面前乖巧体贴的样子,问:「他骂你什么了?」 魏云深一僵,脸色难看:「没骂我。」 宋持怀抬眼:「没骂你你气什么?」 「但他……」 魏云深一顿,那天陈蕴的话重新在脑中过了遍脑,少年觉得那样的话难以启齿,又怕污了宋持怀的耳朵,便只道:「反正他骂人了。」 宋持怀垂下眼,没有说话。 魏云深也觉得自己的说辞不太能让人相信,毕竟陈蕴在外人面前装得好好的,要不是那天偶然听到,他也不信陈蕴是那样的人,何况是自从来了万剑宗后受他许多照拂的宋持怀? 换个角度想,如果现在有人突然告诉他宋持怀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而是个杀人如麻的偏执狂,魏云深也会觉得对方有病。 推己及人,魏云深很能体会宋持怀的心情,但他也确实不愿让宋持怀误会自己故意针对同门,犹豫许久,张口说:「……师父。」 「怎么了?」 「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魏云深声音很小,怕宋持怀听到,又怕他没有听到。 但话既然出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魏云深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慢声说,「我觉得天极宫不好,师父,不然我们离开这里吧?」 宋持怀眼睫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魏云深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然而少年眼神中只有关怀和真诚,并不掺杂任何一种试探情绪,倒显得他的猜测有些龌龊。 宋持怀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清他的发问:「你说什么?」 「……」 「没什么。」 心底最后一丝勇气被宋持怀意义不明的眼神耗尽,魏云深有些懊恼:他怎么就问出来了呢? 到底是养育了宋持怀十几年的地方,就算他再觉得噁心,又凭什么要让宋持怀因为自己的喜恶丢下他本拥有的一切? 宋持怀收回目光,不知是不是刚从昏迷中醒来,他胸口处有些难受。 半晌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在想什么,反正本来就是逃不掉的,不是吗? 房间里突然沉默下来,魏云深还在单方面尴尬后悔刚才说了出格的话,宋持怀却兀自闭上眼假寐。他才刚醒,能感觉周身灵力有些凝滞,还有那些原本应该缠在他经脉上的寒气……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自从他开始服用解寒丹,体内的寒气一年重过一年,如今身体已经对那味药产生了极大的依赖,除非持续服药,他身体里的寒气不可能消得那么干净。 一股躁郁攀上心头,宋持怀本想直接询问,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闯了进来:「院子里的乌鸦一飞我就知道你醒了,这么冷的水都没把你淹死,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第45页 看到来的几人,魏云深脸色一变。 他下意识就想挡在宋持怀前面,谁知肩膀却被人按住,看似虚弱的人力气出人意料地打,魏云深只是被宋持怀一只手压制,就难以动弹分毫。 「宫主。」宋持怀不卑不亢,又指了指自己,虚弱道:「弟子身体不适,没法行礼,还望宫主见谅。」 凌盛冷哼:「假模假样。」 他不顾宋持怀没有邀请,径直走到床前,经过魏云深身边的时候还睨了后者一眼——而后很快移开,他的情绪飞快变换,在落到宋持怀身上时,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反感。 他嫌恶道:「微儿刚走就立马勾搭上了新人,果然是个天生的狐媚子。」 跟在他身后的陈蕴闻言赶忙打圆场:「宫主,我们来是为了正事,那魏云深……」 「本尊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提醒。」 凌盛一个眼神喝止了他的话头,又重新看向宋持怀。 他好整以暇,仿佛看宋持怀笑话一般,一字一句极缓极慢,字字句句如同砸在地上: 「陈蕴指认你座下弟子是魔族,你要怎么解释?」 第26章 廿六衷肠 宋持怀心头一跳。 他循着凌盛的话看向陈蕴,后者在与他视线相接瞬间心虚地移开了目光,道:「我知道师叔偏疼师弟,但魔族一事兹事体大,天极宫以前也出过叛徒,弟子实在不敢隐瞒!」 宋持怀又看向魏云深,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迷惘:「师父,我没有。」 凌盛则置身事外,仿佛带人来指认魏云深的不是他一样。 一圈扫视下来,余下三人各有各的心思立场。宋持怀心下瞭然,他咳了声,掩唇问:「证据呢?」 「那天我亲眼见到的!」 陈蕴语气激动,他挽起袖口,将几道剑伤露了出来,「身上还有,先前药宗的人来检验过,这些伤处确实沾了魔气,那天我只与他交过手,不是他还能是谁?」 魏云深也急切道:「你撒谎,我根本没伤到你!」 他那天是想动手没错,但…… 但什么来着? 魏云深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记得那天听到陈蕴的话很生气,他甚至已经将剑化在手上,但是后来……他冲出去了吗? 这段时间他光顾着担心宋持怀,先前被指认抓去检验魔气的时候脑子也不大清醒,直到现在,魏云深才发觉自己好像丢失了那时的记忆。 「你没伤到我?」陈蕴冷哼,「你的意思是我为了污衊你,自己对自己动手吗?」 「我没……谁知道你怎么想的?」 魏云深原本没那么想,陈蕴一说倒是提醒他了,他说:「而且我根本打不过你,我入天极宫才几个月,就算动手,怎么可能在你身上留下那么多伤?」 说起这个,陈蕴越发激动起来,尤其想到自己修炼这么多年竟没在魏云深身上占到便宜,就觉得面子上十分挂不住。 但现在面子算什么?只要他能赶走魏云深,再向凌盛这边发一发力,往后宋持怀首席弟子的身份就是他的了,到那时什么好资源没有,何必拘泥于这一时的面子? 陈蕴冷声道:「谁知道你那些邪魔外道是怎么修炼的?魔道本就比正道精进要快,只是修行之法过于兇残,所以被正道所禁止,如若不然,你又怎会是我的对手?」 说到这,他飞快用余光瞟了眼宋持怀,希望在后者脸上看到类似欣赏的神态,可惜宋持怀从始至终淡然极了,他甚至没分出一个眼神来给自己,仿佛他的话根本就不值一听。 贱人!陈蕴恶狠狠地想,今日宋持怀对他爱搭不理,等以后自己拜入了鸦影居门下,定然要把这笔帐讨回来! 陈蕴咬牙,又向宋持怀行了一礼:「师叔,我知道魏师弟是你故人之子,只是他如今已堕入魔道,还请师叔不要包庇,将他交出来。」 魏云深有些慌,虽然他知道陈蕴对自己的指认全都是污衊,但还是怕宋持怀真的把自己交出去:「师父,不……」 「所以证据呢?」 宋持怀抓着魏云深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床头,他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自己忐忑不安的小徒弟,却又给足了他安全感,「若没证据,我是不是也能说你堕入魔道,自己先把自己伤了,然后来嫁祸给我的徒弟?」 陈蕴语速慢了下来,不可置信道:「我没……」 「开玩笑的。」 宋持怀微微一笑,仿佛真是在开玩笑似的,「最近魔族横行,万剑宗忙于维安,若药宗的人真在你身上检查出魔气,想来是外出时不小心沾上的。」 陈蕴道:「可我亲眼看到……」 「除了你还有谁看到了?」宋持怀不紧不慢,他似乎有些累了,疲惫地靠在床头,魏云深怕他被硌到,连忙给他拿了个枕头。 宋持怀自然地靠在了柔软的枕头上,继续说:「先不说他在到天极宫之前只是一个从没修炼过的普通人,我昏迷这段时间,宫主应该也对他进行过检查,若魏云深真是魔族,恐怕如今我就见不到他了。」 凌盛:…… 虽然他一向不喜欢宋持怀,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聪明,才刚醒来一个时辰都没有,便自己思量到了这个地步。 那日将落水三人捞上岸后陈蕴就指认了魏云深,他们也确实对魏云深进行过检查,那小崽子身上没有一丝魔气,是个纯正的灵修。 第46页 但陈蕴也不是会说谎的人。 这里面漏洞太多,凌盛心里有疑,他怀疑跟宋持怀有关,但就算没有关系,能给人找找茬也是好的。 也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抓人,凌盛只跟陈蕴两个人来。 然而事已到了这个地步,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凌盛没在宋持怀脸上看到半点与慌张有关的情绪,于是将那疑窦按下,又喝止了还要追责的陈蕴:「够了!」 「宫主?」陈蕴不可置信道,「你刚才不是还说……」 「这件事就先这样。」凌盛沉声道,「如今魔族蠢蠢欲动,万剑宗大比将要开始,若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又查出我天极宫有人与魔族勾连,让外人怎么看我们?」 宋持怀咳了两声:「宫主明鑑。」 凌盛瞪了他一眼:「但若有一天真让我发现你这徒弟是魔族来的奸细……」 宋持怀道:「到那时不必宫主动手,我会亲自了结他。」 凌盛「哼」了一声,领着仍有不甘的陈蕴离开了。 房间内又沉寂下来,宋持怀本就刚醒,他身体虚弱,方才强撑着与凌盛二人周旋,如今见人走了,心底那根弦软了下来,他疲惫地趴伏在床头,又重重咳了几声。 「师父!」 魏云深连忙给他拍背,又重新给他倒了杯热水,宋持怀这回喝了,他好不容易缓过来,问:「怎么回事?」 魏云深扣着袖子:「我也不知道。」 宋持怀又问:「那天你跟陈蕴落水,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 魏云深还是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说完,他怕宋持怀误会似的,又飞快补充道:「但我发誓,我真的跟魔族没有关系!」 宋持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良久笑出声,魏云深隐隐觉得这笑里好像有别的深意,但他看不出来,只能跟着傻笑。 「我信你。」宋持怀收了笑,漫不经心道,「你说的我都信。」 「师父……」魏云深心底一热,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宋持怀这样好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遇上? 他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魏云深突然想起宋持怀刚才的话,紧张地问:「那师父,如果我真堕了魔道,你真的会杀了我吗?」 「……」 宋持怀没有立即回答,魏云深就立在床头,他一转身就能看到对方心口,哪怕此时隔着衣服,他仍然能想像出那颗心在魏云深胸膛里跳动的样子。 少年的心意那样炽热,又那样浅显易见,想得到他的偏爱和看重。 如果自己真拿刀子把那里捅开—— 宋持怀眉眼含笑,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会给我那个机会吗?」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自己创造机会。 第27章 廿七路遇 仙门大比, 修者云集。 宋持怀昏迷这大半个月时间里,万剑宗已然与其他门派的掌事说明了此次设比缘由,比试也将开始。 「紧张吗?」 大比首日,宋持怀带着魏云深去看热闹, 也是因为魏云深的修行理论经验丰富而实战经验为零, 为了尽量避免之后的比试出差错, 宋持怀提前带他去熟悉熟悉。 魏云深刚穿戴好,闻言紧张地又正了正腰带,不好意思道:「有点。」 少年依旧穿了一身玄衣——他似乎格外喜欢黑色,当初初到天极宫时宋持怀找人给他量身裁衣,那一堆花里胡哨的布料里他就只选了这一个颜色。说起来魏云深身上这套衣服也是那时做的,两人眼光都极好,魏云深选的布料配合宋持怀看中的款式裁剪出来出乎意料地衬人, 哪怕少年身上仍有青涩之气, 穿上沉重的黑色也不显得违和,只是让他看上去更加稳重。 但如今看,衣服似乎……小了? 宋持怀平眼看身高隐隐有赶超自己趋势的魏云深,心内不由感嘆这孩子长得真快。 明明几个月前还比他矮了一个头来着。 魏云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红着脸别开头:「师父,你在看什么?」 宋持怀收回目光,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好像长高了?」 「有吗?」魏云深摸了摸自己头顶, 又看前方仍比自己高了一个天灵盖的宋持怀,嘟囔道,「也没有很高吧。」 他都没有宋持怀高, 以后出去怎么保护师父? 观看比试路上, 两人恰巧偶遇了整装好要外出的万剑宗弟子。 「霁尘尊。」 那名弟子显然与宋持怀认识,点过头就算打了招唿, 目光瞟到宋持怀身旁的魏云深,惊讶道:「是你?」 魏云深有些疑惑:「我们认识吗?」 「半月前晚上与师兄弟们外出时遇到过。」那人不住在魏云深身上打量,顾及宋持怀也在场,还是收敛了点,「当时只知道是天极宫的人,却没想到是霁尘尊的……」 「徒弟。」宋持怀替他接了后边的话,「这是我新收的弟子,魏云深。」 然后又转向魏云深:「天极宫掌门首席弟子,公孙止。」 公孙止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宋持怀看着他手里的剑,问:「外边又有魔祟作乱了?」 公孙止点头,道:「今日时候不对,下回闲了遇上,我再请你喝酒。」 宋持怀谢过他好意,道:「还是喝茶吧。」 想到他的身体,公孙止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 第47页 两人交谈熟稔自然,一旁魏云深心里却莫名有些不舒服,他不愿宋持怀跟别人聊这么多、这么久,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干涉,许久才扯了扯宋持怀的袖子:「师父,比试要开始了。」 公孙止也看了看天色,:「我们也要走了,你在万剑宗好好休息,我长时间不在寝居,你若想来找我,可以先叫黑鸦探路。」 宋持怀点头,侧身给他们一行人让路。 「师父?」 魏云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宋持怀收回看公孙止一行人的目光,转过身:「怎么了?」 魏云深看上去有些失落:「师父怎么会认识万剑宗的人?」 他本来以为天极宫的人就够多了,谁知道在这里也有宋持怀的旧相识? 他认识的人怎么那么多?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各宗门之间时常有交涉,我以前来过万剑宗,公孙止也去过天极宫,自然认识。」 魏云深「哦」了一声:「但我听师父跟他交谈,好像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宋持怀不知想起什么:「他……帮过我,我也很欣赏他,修仙界这些人里,公孙止是我见过最正派的人。」 魏云深又「哦」了一声:「他是……挺忙的。」 「万剑宗弟子都挺忙的。」宋持怀道,「他们门派与其他宗门不同,凡是万剑宗地域范围内的事都归他们管,而不是像天极宫那样要先花钱打点委託。」 魏云深惊讶道:「修仙界还有这种好人?」 宋持怀脸上添了讽意,没再说话。 …… 看了几场其他门派弟子之间的比试,已是午时,魏云深还没辟谷,于是两人又回了居所吃饭。 饭刚吃完就有人沖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抓着魏云深站起,然后量胸量腰,开始在纸上记着什么。 魏云深才刚吃饱,被人架起来也没缓过神来,他一边想念乌潼的手艺一边问:「你们干什么?师父……」 师父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边喝茶,闻言抬起眼,朝他笑了一下。 魏云深被这笑晃得失了神,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些人或许就是宋持怀叫来的,也不反抗了,只问:「这是做什么?」 「你身上的衣服有些小了。」 刚好后面来的人抬着几匹布料走了进来,宋持怀起身走了过去,手指在那一匹匹黑色的蜀锦上滑过,最后拉出一块绣着银亮色暗纹的在魏云深身前比了一下:「这颜色怎么样,你穿上应该会很好看。」 魏云深脸一红,师父说他……好看。 他顿时不敢高声:「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宋持怀盯着他发出笑声,魏云深只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被扒光了露在宋持怀面前一样,什么想法都被对面看穿,烧得他耳垂髮红,更不敢抬起头来。 身侧是宋持怀愉悦的声音:「那就这个颜色吧,另外这两匹也都来一身,烦请尽量做快点,我家徒弟长得快,做慢了他又长了,没衣服穿。」 魏云深脸颊越发滚烫,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晕乎乎的:师父、师父居然说自己是他家的? 难道他知道自己的那些龌龊心思了? 量好身体,魏云深脸上的红潮都还没有褪去,宋持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探出一只手来试他的额头:「你不舒服?」 真是奇了,早上都还活蹦乱跳的,现在看起来比他这个真有病的还不好。 魏云深本来就心里有事,如今宋持怀冷不丁伸出手来碰他额头,冰凉的温度跟他滚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魏云深吓了一跳,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没有。」 宋持怀眯起眼:「若身体不舒服要跟我说,过两天你也要比试了,万不可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魏云深点头,又有些失落:这个时候最关心的竟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比试吗? 他还以为师父对他也有一点好感呢。 第28章 廿八衍变 这回万剑宗邀请的门派杂多, 来的人自然不少,魏云深既是新人,宋持怀便为他请了个方便,将他的比试调到了最后一天。 由于前头的比试已经维持了不少时间, 到这日大多人已经开始意兴阑珊, 观看比试的人只零散剩下几几, 看上去竟有些凄凉。 「别怕。」 魏云深上场前,宋持怀还在安抚,「你修行的时间不比别人长,输了也没关系。」 魏云深看着擂台对面自信满满的青年人,低低「嗯」了一声。 虽然宋持怀这么说了,但他还是不想给对方丢人。 他可是师父的第一个徒弟。 看出他心情沉重,宋持怀有意缓和气氛:「你的衣服应该今天就能送来了, 不管输赢, 今天比完带你出去逛逛,来万剑宗这么久了,因为我的身体,还没带你出去过。」 魏云深立马有些担心:「可是万一……」 「哪儿那么多万一。」 宋持怀今天好像很高兴,连带着那张总是苍白的脸上都添了几分红润,他视线越过宽阔的擂台, 沖对面被自己徒弟安慰的那位道友笑了一下, 然后才又将目光转回到魏云深身上,「老毛病了,又死不了, 整天在房间里也没意思, 不如出去走走。」 魏云深心头一动,他觉得今天的宋持怀格外不一样, 他从前不会絮絮叨叨跟自己说那么多日常的话,像今天这样,让他觉得他们好像更亲近了点。 第48页 虽然只有一点,魏云深还是品出了些微不一样的情绪。 「霁尘师叔,魏师弟!」 一道声音远远传来,两人同时回头,看到来的人是谁,魏云深脸色一下垮了下来。 宋持怀倒是还保持着平淡的表情,只是相较刚才跟魏云深相处,他明显要疏离许多:「陈师侄。」 前不久才指认过魏云深是魔族的陈蕴丝毫不感到尴尬:「我听说今天有魏师弟的比试,所以来看看,顺便为上回的事道个歉。」 魏云深别过头不想跟他说话,陈蕴上回污衊自己是魔族的事是一回事,这人对宋持怀的种种龌龊心思是另一回事。他不仅自己转过了头,还拉着宋持怀也往旁边挪了一点:「师父,那边被挡住了,过来晒晒太阳。」 宋持怀一边顺着他发力的方向走,一边回应陈蕴:「魔族的事兹事体大,你小心些是对的。」 陈蕴这才又扬起笑:「往前天极宫就有过先例,听说几年前霁尘师叔有一位师兄也堕了魔,那时杀了不少人,连师叔都受伤了。」 听到宋持怀受伤,魏云深心底一惊,立马关心地看了过去。 宋持怀淡淡道:「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也是。」陈蕴道,「比试快开始了,我们先去看台吧,别影响了魏师弟发挥。」 他说着,手极其自然地就要去扶宋持怀,后者不躲不避,道了声谢就要把手搭过去,一旁的魏云深心里难受,忙道:「师父!」 宋持怀眼中依旧含笑:「怎么了?」 「……」 把人叫住,魏云深却说不出话来,他讷讷瞪了不怀好意的陈蕴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上了擂台。 身后传来陈蕴尴尬的声音:「师叔的徒弟好像不太喜欢弟子。」 宋持怀好像说了句什么,魏云深走远了,没有听清。 他上了擂台,下意识去寻找宋持怀的身影,发现后者已经跟陈蕴到看台坐下,陈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件披风,正体贴地给宋持怀盖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对着宋持怀乖觉开朗的陈蕴回以一个挑衅的笑,他故意将手放在宋持怀肩膀上,然后附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看上去亲昵极了。 少年收回目光,他紧紧握拳,掌心被指甲戳得有些痛,一向和善的眼睛也充满戾气。 「道友,只是比试,别这么看我,我有点怕。」 对面的人也跳上擂台,一对上魏云深眼睛,刚才还满满的自信即刻消散,他试探地往前挪了一步,嘟囔道:「不是说是刚修行的新人吗,怎么这么凶?」 魏云深恢復了点神智,他又回头看了眼,却发现宋持怀没在看自己,而是在跟陈蕴有说有笑。 心底那股说不清的烦躁又升了起来。 笑什么?平时也没见这么爱笑,怎么偏偏今天陈蕴来了心情那么好? 为什么?他都提醒过了陈蕴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跟他这么近? 就算宋持怀不知道陈蕴说过的那些话,可陈蕴前不久才污衊过自己,他为什么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自己不是他的徒弟吗?难道宋持怀不该向着自己吗? 他身边怎么总是那么多人?他怎么一个也不拒绝,怎么谁来都是这样? 难道……相较于温和的对待,他更喜欢粗暴一点? 念头一出,刚才那些纷杂的胡思乱想顿如潮水般褪下,只这一个猜测孤零零立在中间,占据了魏云深整个心房。 魏云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回想当日在天极宫,凌微态度强势,宋持怀事事顺从,如今陈蕴说话下流侮辱,宋持怀也乐不迭地贴了上去。 所以……他真的喜欢被那样? 怪他先前太温顺、太听话了吗? 只开了一个口子,嫉恨立马蒙蔽了少年的双眼。擂台周围的看台都设在高处,魏云深抬眼上看,丝毫没有察觉丝丝缕缕浑浊的黑气从下往上,正一点一点浸入他的印堂、侵蚀他的意志。 「道友?」 反而是他的对手察觉不对,上前两步观察魏云深状态,却被他周身环绕的黑气吓了一跳。他刚要向万剑宗督战的长老禀报状况,却见那名长老脸色一变,大喊道:「不好,是魔气!」 一声「魔气」骤出,刚才还没精打采的观众立马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落在了魏云深身上。 「大胆魔物,竟敢孤身闯我万剑宗!」 长老声音凌厉,他手一张,佩剑立时现在手中,他声如洪钟:「去把天极宫的掌门请来,本尊要替他清理门户了!」 第29章 廿九嫁祸 凌盛到的时候, 魏云深已经恢復神智,宋持怀则被看在一边,两人隔得很远,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宫主。」 「尊者。」 凌盛与万剑宗的长老互相致意, 而后脚步不停地走到宋持怀面前, 沉声问:「怎么回事?」 宋持怀垂头咳了两声:「兴许这里边有误会。」 「误会?」凌盛冷笑, 他往四周环视了一圈,道,「你的意思是,万剑宗的霆霄长老联合其他宗门的弟子做计构陷你这好徒弟——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持怀又咳了起来,他手指微微蜷缩,却说不出一句为魏云深辩解的话来。 朗朗干坤,众目灼灼, 所有人都看到了魏云深被魔气侵体的样子, 他就算说再多,也解释不了魏云深变成那样的原因。 第49页 倒是被押在另一侧的魏云深看到他被为难,不禁高声道:「关我师父什么事?你们又凭什么抓我?」 「云深!」宋持怀沉声叫他,话音不似早上来时的温和纵容,而是一种刺人的冷漠,「闭嘴。」 魏云深一愣, 跟在宋持怀身边这么久了, 他从没叫过自己闭嘴。 还是这种生硬的语调。 少年睁大了眼,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他垂眸下视, 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看上去十分失落。 宋持怀用力闭了闭眼,许久作出让步:「此事是我管教不严, 但魏云深到底是天极宫的弟子,又是我的徒弟,不知可否将他交给我,三天内,我必然给众人一个交代。」 凌盛自然不会答应,他沉下脸:「交给你?谁不知道你偏重你这个徒弟,若是你把他放走了怎么办?」 陈蕴也劝他:「师叔,我知道你捨不得,但魏师弟不仅是你的弟子,还是你亲自带回天极宫的,这种时候还是避嫌为好,也免得旁人以为师叔是故意把魔族引进来的。」 宋持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白,也不知是被这话激的还是本就身子不适,陈蕴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勐然咳了几声。 陈蕴见状,连忙为他拍背顺气。 另一侧的魏云深隔得远,没听见二人在说什么,却见宋持怀突然咳嗽,随后陈蕴立即用手去拍他背,一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酸涩席捲全身,魏云深激动道:「我知道了,是你陷害的我是不是?你早就觊觎师父了,所以才设计想要害我,是你是不是!」 陈蕴一脸无辜:「魏师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是打算趁着今天魏云深比试给人使使绊子再顺便在宋持怀面前刷个好感来着,但也没想到魏云深这么给力,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动手,他那愚蠢的师弟就先栽了。 魏云深赤红着眼瞪他:「你之前就污衊我,现在……」 「够了!」宋持怀冷呵着打断了他,「还嫌不够乱的是不是?」 魏云深面对陈蕴时的狠劲一下就跑没影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持怀:「师父……」 「总之,今天这件事……」 话没说完,场上突然狂风大作,刚才还艷阳高照的晴空瞬间乌云密布,昏黑的风夹杂着风叶尘土淆人视清,在场众人几乎都被吹迷了眼。 凌盛跟万剑宗的霆霄剑尊修为高些,二人没被影响。凌盛提手捏诀,一道金光浮向青空,狂风终于停下,众人也终于看清了如今的情况——只见距离魏云深看押不远的距离,一玄衣男人面黑仿如滴墨,他提剑走到了魏云深侧边,而剑尖所指之处,竟然是一名看押魏云深的万剑宗弟子! 魏云深面对来人,也离得近,正因如此,在看到那人面目时才显得惊讶无比:「……冯大哥,你怎么在这?」 他下意识看向宋持怀,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持怀避开他的视线,他似乎也被冯岭的突然出现惊到,整个人几乎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陈蕴见他状态不对,问:「师叔,怎么了?」 「还记得你先前说过天极宫有人叛入魔道吗?」 宋持怀死死盯着冯岭的背影,肩膀都在颤抖,「这就是我的那位师兄,冯岭。」 「冯岭!」看到人的一瞬间,凌盛掌心立即凝聚了一团灵气,「你还敢回来!」 「他是谁?」 「他就是几年前叛出天极宫向魔道递了投名状的那个叛徒?」 「他是来救那个人的?所以霁尘尊的弟子真的是魔族?」 「还真是旧事重演,我记得冯岭当年魔族身份败露,也是在一场比试上吧?」 「……」 场上杂乱的声音通通涌进魏云深耳朵里,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冯岭,耳边一片嗡鸣。 怎么会……冯岭是魔族? 时间紧迫,没机会解释太多,倾尽全力才划出来的那场看似很厉害的干扰被凌盛轻易化解,冯岭咬牙将剑往下刺去,却落了空,只能对魏云深喊:「云深,用那招!」 魏云深一脸茫然:? 见魏云深还在发愣,冯岭干脆直接把手上的剑扔给了他。他心虚地瞟了一眼身后从容不迫朝自己走来的凌盛,急道,「今日时候不对,我改日再来救你,云深,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 说完,冯岭脚下金光一闪,他人立马消失不见,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地白烟。 「骏疾咒。」凌盛甚至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心下不虞,忽然近到魏云深身前,眯眼问,「说吧,怎么回事。」 魏云深:? 魏云深:…… 魏云深:! 魏云深看着自己手上刚才冯岭扔过来的那把剑,若不是手上的东西触感冰凉还有重量,他都要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 发生了什么? 冯岭好像来过? 他是不是坐实了自己魔族的身份? 魏云深哑口看向宋持怀,后者已在陈蕴的搀扶下走近前来,满脸失望:「你什么时候跟他勾结上的?」 「我没……」 魏云深急于解释,却突然想到什么,少年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持怀,「师父?」 最坏的预想闪过脑海,魏云深死死盯着宋持怀的脸,不肯错过他分毫情绪。 宋持怀态度冷然:「我把你从邺城带回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第50页 魏云深喉结艰难滚动:「师父,是你……」 「是我什么?」宋持怀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目露鄙夷,「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在邺城时就已经是了?」 魏云深突然哑了嗓子,他觉得好累,累到说不出话,连唿吸一下都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尚存一息留来质问与早上温声宽慰他不要紧张时截然相反的宋持怀。 说话时,少年流出了泪:「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啊?」 心痛吗?痛的,魏云深跟在宋持怀身边这么久,他没骗宋持怀,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头一回有人对他这么好,比对旁的人都好。 揭穿吗?魏云深连想都没想过,他只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想知道宋持怀这么做的原因,却唯独不希望宋持怀因为自己的原因被人怀疑跟魔族有什么牵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如果换做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欺他辱他,魏云深都能坦然接受,反正他从前也受过不少恶意,他甚至差点被魏士谦卖给那些噁心的男人,可他从没感受到任何不公,谁让他从小无父无母,谁让魏士谦把他捡了回去,供他好吃好住十几年? 他该得的。 可偏偏这个人是宋持怀,设局的人是宋持怀,是他的师父,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了。 是上天怪他太贪心吗?是怪魏府灭门那天晚上他为了活命将真正的魏氏嫡子推了出去,自己躲进祠堂的幻境里活命的报应吗? 他不该买毒药下进魏府的水井里的,不,不对,他不该抢了魏家嫡子的逃生路,早知那日有魏家的仇人追来,他该引颈受戮,他若乖乖听从魏士谦的安排当了李家小姐的面首,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事了? 他该死,他当日不该想着要活,让他做什么都行,但不要让师父这么看他,不要让师父这么对他。 他受不住,他真的受不住。 「宫主。」 区别于魏云深彻于心扉的疼痛,宋持怀看上去并未因今天这个变故产生任何情绪波动,他转过身向凌盛行了个礼,仿佛刚才还在护着魏云深说「恐怕有误会」的人不是自己,绝情道:「把他押进监牢吧。」 第30章 卅游人归 直到被人缚手带了下去, 魏云深都还是那副不可置信的绝望神情。 宋持怀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一袭孱弱白衣的青年立在凌盛对面,被风吹得倾身作咳。陈蕴见状,连忙过去扶他, 宋持怀顺势将手撑在他的掌上, 好不容易缓过来, 道:「宫主,今日事了,我便先回去了。」 陈蕴立马道:「我送师叔。」 宋持怀颔首,转身欲离。 然而两人还没走两步,一柄长剑横于二人身前,凛然的杀气几乎要钻进人的毛孔。宋持怀被逼退两步,他抬眼看出剑的人, 问:「剑尊这是什么意思?」 「他可以走。」霆霄剑尊看了眼陈蕴, 復又转回向宋持怀,「你不行。」 宋持怀问:「为何?」 「少给我装傻充愣。」 霆霄剑尊冷笑,他心念一转,剑上寒芒更甚,若非顾及到宋持怀不是万剑宗的人又实在体弱,也许这一剑已经刺到青年身上。 「剑尊这是怀疑我跟刚才的魔族勾结?」 宋持怀竟笑出了声, 他看向凌盛, 道,「宫主,刚才那是冯岭, 您应该看到了吧。」 凌盛别开头, 没有说话。 宋持怀也没真的打算寄希望于他。 他站得有些累了,便自然而然地靠在扶着自己的陈蕴肩侧休息了一会儿, 右后方的身体明显一僵,宋持怀恍若未觉,只继续道:「方才来救那魔物的魔族名为冯岭,是我的师兄,七年前叛出天极宫,将我重伤,剑尊觉得我会跟他是一伙的?」 七年前发生在天极宫的那场魔变是近一千年来首次有魔族侵入正道宗门,譁然了整个修仙界,霆霄剑尊也有所耳闻,他听宋持怀这么说,心内对他的怀疑淡了不少,但还是强硬道:「你若无辜,本尊查明了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你若是魔,今日抓你也不冤枉。但此次大比事关重大,初比试完还有晋选,此番万剑宗广邀九州各派,大小宗门数以百计,弟子数以万计,若真因今日疏漏了你而造成什么重大后果,你能担待得起?」 宋持怀面色微变。 从各宗门的角度看来,把他抓了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此次比试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决近期魔族横乱的情况,要真先让魔族潜进来把他们一窝端了,那责任谁都负不起。 霆霄剑尊又看向凌盛:「霁尘尊是你天极宫的人,不知宫主怎么看?」 凌盛冷声:「尊者按自己的规矩行事便可,不必顾及天极宫。」 这就是没打算保宋持怀的意思。 霆霄剑尊微微抬手,立马有两名万剑宗弟子上前,其中一人对宋持怀道了声「得罪」,便要从自觉退开的陈蕴手上接过宋持怀。 突然! 一道幽深的蓝色咒光横空扫来,场上立起一场飓风,这风比刚才冯岭来时的还要骇人,有几个修为低些的甚至差点被风吹走。宋持怀手腕一热,同时经脉里的灵气起了感应,他立时知道来的人是谁,咳了两声,艰难道:「师叔。」 他咳嗽的同时,那场飓风随即消弭于烟。刚才还黑得如同要下雨的天空重新见晴,众人恢復视野,看到一袭蓝袍正以保护的姿势将宋持怀护在身后。 第51页 「微儿!」 「凌师侄?」 凌微脸色黑得像要滴下墨来,他敌视地将周围人扫了一圈,包括方才对宋持怀处境袖手旁观的凌盛,声音沉沉:「我来了,谁敢动他?」 两道浑厚的声音惊疑不定,霆霄看向凌盛,问:「宫主,这是……」 凌盛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还记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尽量平和着与凌微交流:「微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再不回来,恐怕就只能看到宋持怀的尸体了。」凌微话声讥诮,「宫主,你还记不记得我答应你去除水患的时候,你答应了我什么?」 他故意疏离,话里话外都偏着宋持怀,凌盛嘴都要被气歪了:「这些话我们留着回去说,今日宋持怀的恶徒堕魔,难保跟他有关,这事你不要掺和进来。」 「这么快?」 凌微表情这才好看了点,他赞赏地看向宋持怀,心情好极了,「他帮你们看着那狗崽子这么久,你们不该多谢他吗?」 「……」凌盛太阳穴直跳,他伸手按了按,「此时交由万剑宗调查,我可以帮忙看着,你就算信不过万剑宗,你还不信不过我吗?」 凌微道:「那还是万剑宗更可信些。」 「凌微!」凌盛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道,「我是你老子!」 「你是我儿子也没用。」凌微扫了他一眼,跟凌盛打了会儿嘴仗,刚得知宋持怀有危险时的心急如焚褪去不少,他看向霆霄,终于想起了自己天极宫少宫主的身份。 他微微欠身,又很快直起腰来,不卑不亢道:「今日的事我大概明白了,但我师侄是天极宫的人,没有交给万剑宗来管的道理。若尊者实在不放心,直到离开万剑宗之前,他都由我看管,我与师侄同吃同住,同榻同眠,若出了什么事,天极宫负责到底。」 宋持怀一顿,从他背后走了出来:「师叔,尊者的担心不无道理,不然……」 「出息了,如今敢顶撞我了?」 凌微冷眼一扫,将宋持怀的话逼回,又看向凌盛:「宫主,你觉得呢?」 凌盛甩袖:「你会听『我觉得』?」 凌微眯起眼笑:「您是一宫之主,只要肯说,我这个晚辈自然是要听的。」 凌盛狐疑道:「我听闻万剑宗有个寒泉……」 才刚起了个头,他的话就被凌微截断:「看来宫主也贊成我的想法。」 凌盛:…… 霆霄:…… 霆霄有些同情地看着凌盛,想着宋持怀到底是天极宫的人,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魔族一事与他有关,凌盛乐意既然纵着自己儿子,凌微又做了保证,他也没有再追着不放的道理。 这件事最后到底轻轻放下,众人散去,宋持怀在凌微的授意下将他带回了自己歇处。 凌微走在后面,关好门,环视着打量了一圈宋持怀的房间,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跪下。」少年语气阴沉,连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压迫,「我要审你。」 第31章 卅一斡旋 房间里, 一室无话。 宋持怀向来懂得察言观色,他看出凌微不是玩笑,没有分毫犹豫,乖顺地跪在凌微脚边。 凌微居高临下地睨他:「知道我要审你什么吗?」 今天折腾了许久, 宋持怀十分疲乏, 但还是尽量撑起精神:「知道。」 凌微挑眉:「不打算狡辩一下?」 宋持怀垂着眼, 以他现在的角度,能看到凌微踩在脚踏上的玄靴,他应该是匆忙赶回来的,黑色的鞋面沾了灰尘都没来得及擦,显然不是凌微平时的做派。 宋持怀收回目光,隐忍道:「我若说我是被逼的,师叔信吗?」 「被逼的?」 凌微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 他俯下身, 修长的手指顺着宋持怀衣领下滑,转至胸膛、又落小腹,虽然隔着衣服,却仍让宋持怀感觉到了一阵滚烫的触感。 凌微看他表情,轻蔑地哼了一声,正欲再往下, 宋持怀及时捉住了他的手, 难堪地乞求道:「师叔……」 往常他稍一示弱凌微心就软得不成样子,如今宋持怀面上薄红,染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直直望他, 几乎是在明着引诱, 凌微却不为所动。 他冷硬询问:「你的小徒弟也像我这样逼你——他有那个胆子吗?」 宋持怀脸色一变:「不是……」 距离上回吃解寒丹已经过了很久,残余的药效无法抵御身体里的寒意, 宋持怀又开始觉得冷,尤其跪在地上的膝盖像贴了冰,僵得他难以动弹。 却不知这一幕落在凌微眼里:面容冷清美人此时下贱地跪在自己身下,身形憔悴、衣衫微乱,仿佛刚刚才经歷过一场极致的糟蹋似的,有多烧人理智。 得到他,然后毁了他。 一个念头在凌微脑海中响起。 宋持怀本就该只攀附在自己身上活着的,他这张脸、他这个人,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只能是他凌微的所有物。 凌微眸色忽然变得幽深,他玩味道:「到底是他逼的你还是你勾引的他?我们有有不是在魏家学了很多伺候人的东西吗?莫不是见了男人什么礼义廉耻都给忘了,自甘自愿地就扑了过去,如今不过是怕我寻错,才想把怪罪推到别人身上?」 天知道他远在淮南却通过血契感应到宋持怀跟别人亲近的时候有多发疯嫉妒。 第52页 拥抱了吗?亲吻了吗? 两人体内的联结是他硬要把自己的血引进解寒丹里强求来的,并不成体系,凌微无法确切感知到宋持怀跟另一人做到了什么地步,但他凭着那一丝感应就将恶意揣度到了极致,越是看宋持怀因自己的话脸色发白,他的心里就越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 他的有有,嘴上永远说得那么好听,却永远都乖不下来。 宋持怀身影一晃,他可怜地从下往上看着凌微,张口艰难发音:「师叔……冷。」 凌微不为所动:「现在卖惨是不是太……」 话没说完,宋持怀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凌微脸色大变,所有盘算都成了一片空白。本端坐于高首的少年倾身揽起坠在地上的白色身影,声音添了慌乱:「有有,有有!」 冷。 触摸到宋持怀身体的瞬间,凌微终于知道宋持怀嘴里的「冷」是什么意思,顿时不知该悲还是该怒:「你多久没吃药了?」 这个「药」当然指的只是解寒丹。 他在淮南时确实感觉到与宋持怀的血契变弱,但只以为是宋持怀趁自己不在故意减少了吃药的频率。这本也没什么,反正只要寒症在一日,宋持怀便一日解不开对解寒丹的依赖,他只要继续吃着药,管他频率快慢,总是在自己手里的。 可见如今这架势……却好像自从他离开后宋持怀就断了解寒丹一样。 为什么……就这么想逃离自己吗? 滔天的怒意几乎要把凌微吞没,他将宋持怀扶着坐好,正要给病者运功,衣袖却被人轻力拉住,凌微冷眼看着尚存一息的男人,极力压抑着想要教训人的冲动。 不可以,他这时候动手,有有真的会扛不住的。 凌微做了好几个吐息才感觉自己心境平復了些,他没有感情地开口:「有有先别说话,我怕我忍不住。」 「师叔……」 宋持怀又拉了拉他,这回力气比刚才更大,凌微低头下视,正巧看到一滴恰到好处的水光从宋持怀眼角滑落。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凌微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狠狠攥紧,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宋持怀的额头,咬牙切齿:「现在跟我装什么相?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要去跟别人双宿双飞了吗?」 宋持怀不住摇头:「师叔,解寒丹,被抢了。」 凌微一僵。 宋持怀闭着眼,也许是太久没服用解寒丹,他低低喘着气,说话时嘴里好像都吐出了层层白雾:「魏云深……他知道了,他知道解寒丹的用处,他把解寒丹抢了过去,威胁我……师叔,我是被逼的。」 凌微想起了进门后宋持怀的辩解。 他看着与自己额头相抵的人,明明是同一张脸,刚刚还可恨至极,现在却让人忍不住想心疼。 凌微懊恼自己最开始的武断,他忽然不敢去看宋持怀,却怎么也捨不得移开视线……他的有有,他那么乖那么好的有有,自己怎么能不信他的话? 他头回在宋持怀面前失了那种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泰然自若,凌微手脚都不知该如何自处,许久才动了动喉结:「你要我怎么信你?」 宋持怀弱声道:「师叔可以去问,我的药在他手上,很多人都知道。乌潼、陈蕴,药从来不在我这里,他拿药威胁我……师叔,我好冷。」 凌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少年的眼神一变再变,最终转为对魏云深的狠恨与对宋持怀的疼惜。他无法想像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宋持怀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唯一能做的补救是从怀中掏出新炼好的解寒丹餵进宋持怀嘴里。 大约刚才的话消耗了宋持怀太多体力,他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过去了,凌微将药丹送进他的口腔,却半点都没有要吞咽的意思。 凌微沉默了会儿,将人抱在塌上,又贴心地给他盖了张毯子,提起剑就要离开:「我去杀了他给你报仇。」 「师叔。」 那颗药最终还是进了胃,解寒丹的药效立马发作,宋持怀凉了许久的身躯终于有了热意。他拉着凌微的手腕,恳求道:「让我亲自来吧。」 第32章 卅二笼语 万剑宗的监牢跟别处的没什么不同:廊道昏暗、监房逼仄, 阴湿的空气里裹挟着散不去的血腥,一到傍夜时巡守的弟子灭灯离开,牢房最上头的顶窗也透不进光,便是纯粹到极致的黑。 这样的黑魏云深已经见过两天, 这两天里, 他经受了不少万剑宗弟子的刑打逼供, 刀割、鞭打、钉伤……浓重的铁锈味盖着他的衣裳,污浊的暗红涂遍了他满身,少年气息羸弱,全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 今夜看顾牢房的弟子已经巡逻结束最后一轮,外头的门落下了锁,墙上的火把也都熄灭,监狱内无光无声, 其余的感官就被无限放大。 魏云深气息微弱地吞吐着唿吸, 他被铁链强绑在竖着的柱子上,两天两夜没坐或躺过,长久无法活动肢体的痛苦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犹显折磨,几乎要将他本就不坚定的意志瓦解崩溃。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会有人来救他吗?师父会不会来救他?虽然那天宋持怀狠心叫人将他收押,但那只是一个误会,只要他解释清楚自己跟魔族没有关系, 师父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好的。 这个念头才刚起来, 魏云深脑海里又响起宋持怀那句毫无感情的「你什么时候跟他勾结上的」,少年神思一顿,而后自嘲笑出了声, 心道:不会了。 第53页 本来就是宋持怀送他进来的, 那个人再也不会对他那么好了。 难以言明的痛苦与困惑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明明知道不该, 魏云深还是思考起了「为什么」——这是他这两天一直在想却始终没理出头绪的问题:如果不喜欢他,宋持怀一开始完全可以不必把他从邺城带出来,再换句难听的话,以那人的修为要杀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又何必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才将他置于死地? ……是他后来做错什么了吗?是他哪件事没处理好让师父不高兴了吗?所以态度才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魏云深开始回忆自己跟在宋持怀身边这段时间时发生的一切,然而才刚开了个头,就听到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正往自己这边靠近。 他以为是巡逻人员去而復返,迟缓地抬起头后才想起万剑宗弟子已经去休息了,又觉得这脚步实在熟悉,静默听了一会儿后,突然心头一跳。 难道是……师父来看他了? 魏云深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手脚都被绑着,也没法修整仪容。他能做到最大幅度的整理是侧头用肩膀上已经破碎的布料擦一擦脸,然而就连这个动作也无法做到极致,他受的伤太重,就算卯足了劲也最多只能擦到下巴的位置,便只好一边动作一边祈祷宋持怀来得再慢些,如果可以,最好永远不要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然而越恐惧面对,就越期待见面。 「唰」地一声,面前有光亮起,魏云深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直到一张脸出现在火光中,少年眼底的期冀尽数褪去,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 他太累了,躺不下去的身体让他没办法睡觉,他已经筋疲力尽,除非跟宋持怀有关,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等等,凌微怎么会在这儿? 魏云深错愕地睁大了眼,却感觉到一阵掌风袭来,胸膛处立时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拍碎。 「咳……咳咳!」 魏云深弓着腰,他眉头皱成一团,如果可以,他想现在就昏过去,而不是明明痛得要死,却还必须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饱受折磨。 「砰!砰!」 第二三掌接连而至,魏云深还没长好的伤口又添新裂。少年头脑昏胀,他想问些什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彻骨的痛意逐渐吞噬他的意志,眼前煳起一片花黑。 凌微的表情在半明半昧的火摺子里看不清,只听得他声音发寒,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你该死。」 要不是答应了宋持怀把人交给他处理,刚才那三掌已经足够魏云深毙命。 魏云深「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星点鲜红溅到凌微刚换的青色衣领上,后者怒起皱眉,听到魏云深虚弱地问:「……是师父让你来的吗?」 凌微一顿。 他本不想搭理这个意图跟他抢人的登徒浪子,闻言却想到什么,残忍笑道:「他托我来杀你。」 魏云深面容一僵,许久才问:「……他怎么不亲自来?」 「他现在下不了床。」 凌微看他表情,像是捡了一件有趣的玩物,继续慢声道,「怎么,不信?难道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他都没勾过你吗?」 魏云深脸色煞白。 凌微没明说什么,寥寥几语却描绘了一个足够令人遐想的空间,他不知道凌微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难以想像自己被关起来这两天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却不想去想了,他开始后悔自己问的问题,巴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捣烂,只求不要再听到凌微嘴里说出来的只言片语。 但凌微又怎么可能放过他?他一想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宋持怀让魏云深碰了——哪怕可能只是拥抱亲吻,而不是真正意义的上床,他都觉得一股热火蹿升到自己胸膛,恨不能立马把魏云深给撕了。 但他不能,他答应了的,要让有有亲自报仇,魏云深这条烂命还要先留着,在此之前,他不介意给魏云深上点前菜。 他满意地盯着魏云深那张沾满血腥的恶臭的脸,缓缓道:「你还没见过他在床上的样子吧?」 「别说了……」魏云深紧闭着眼,满脸痛苦,「闭嘴、闭嘴!」 凌微微笑着做回忆状:「他身体弱,做的时候要很小心,不然很容易晕过去,但好在他会忍,只要我舒服了,什么难堪的姿势都愿意摆,如果动作轻了,他还会央我重点,就算顶痛了也只会低声哭——你听过他在床上的声音吗?就像猫叫一样,不,比猫叫还软,像羽毛挠在心上,让人只想把他撞坏,打碎了再拼凑起来,他会很乖,要是身体实在受不住,还会主动用嘴给我……」 「我让你别说了!」 魏云深没忍住吼了出来,然而他太虚弱了,拼尽全力的咆哮也没有丝毫震慑力,反而他自己因为这一声又牵动肺腑,少年剧烈咳嗽,身体被尖锐的肋骨戳得隐隐作痛。 凌微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忽然俯下身,开始在魏云深已经烂成布条的衣服里摸着什么,他生怕魏云深听不见,一边找一边把嘴凑到后者耳边: 「你真的没和他做过吗?他在这方面经验相当丰富,你别看他平日里下了床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模样,上了床跟勾栏的娼妓也没什么两样,他向来不吝啬这个的,怎么单独没有给你?」 第54页 魏云深眼前一片模煳,他脑子不甚清晰地顺着凌微的话想:如果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偏他不行? 牢里太暗,凌微点燃了的火摺子只明晦不清地照着两人的上半身,没人注意到魏云深身下传来缕缕黑气,丝丝没入了他的身体。 不一会儿,凌微终于在魏云深衣服的最里层找到那只有些碎裂的药瓶,他眯着眼确定了那就是自己在淮南时叫人送回来的装着解寒丹的瓶子,终于打消对宋持怀的最后一丝疑虑。 他将瓶子收好,而后直起身后退两步,半真半假地笑道:「不过你放心,他很快就会来了。」 来取魏云深这条烂命。 第33章 卅三暗锋 如凌微所说, 魏云深很快就见到了宋持怀。 傍晚,夜风寂寂、垂火明晦,魏云深艰难熬过了又一轮审问,用刑的万剑宗弟子一边骂他嘴硬一边收拾刑具, 那只长鞭将要放回刑架, 忽然: 「我来吧。」 一只苍白虚弱的手从黑暗里浸了进来, 原本正在交谈的两名万剑宗弟子适时断了话头,欲言又止。魏云深也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心头一悸,勐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宋持怀周身黑暗褪尽,雪白的长袍在昏暗的火光里无比醒目,仿佛散发着某种让人不忍亲近的神性。 身上的痛好像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魏云深看着来人, 心中迟钝地想:师父终于来看他了吗? 他也是捨不得自己的,对不对? 宋持怀并没有看魏云深,他抬手按下其中一个明显想要拒绝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口的万剑宗弟子手里的鞭子,道:「外头有人守着,不必担忧我放了他。」 两名万剑宗弟子对视了一眼:「那……尊者是想干什么?」 「计些仇罢了。」 宋持怀垂下头,看上去落寞神伤, 「好歹是我的徒弟, 谁知竟是个魔族,我总要问问他是怎么骗我的。」 「……」 两名弟子都有些犹豫,其中一位向外传了道讯, 不一会儿白色的讯咒飞了回来, 才松口道:「最多一个时辰。」 宋持怀颔首谢过:「已经够了。」 师徒二人许久未见,料想该有很多话要说。两名弟子很有眼见地先后退了出去, 不久后,牢里就只剩下宋持怀跟魏云深两人,二人相对而立——不,魏云深已经不能称之为站着,他这些天受尽折磨,早就筋疲力尽,要不是那些有成年男子小臂粗的铁链强绑着,他早就狼狈地跌在地上了。 尽管这样,魏云深连独立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身体、四肢都没精打采地向下垂落,唯有脑袋艰难地向上抬起——他那样痴迷地望着宋持怀,五脏六腑所有裂处都被他的动作牵引出疼痛,魏云深不管不顾,好似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开口:「……师父,你来了。」 宋持怀将刚才从万剑宗弟子那儿顺来的麻鞭放回刑架,走近了才发觉魏云深眼里的情绪有多灼热,青年一顿,心下又惊又疑,却还是端足了那番什么都不在乎的架子,驻足在魏云深三寸之外——一个不够远,但也算不上近,能让他随时做一些亲昵的举动、又可以及时抽身离开的安全位置。 他的视线前所未有地冰冷,魏云深却仿若未觉。 在宋持怀来之前,他有很多问题想问,譬如为什么要污衊他、为什么抛弃他、为什么明明知道真相,却如其他人一样以勾结魔族的罪名将他钉死?可这一切在见到宋持怀的时候都不重要了,魏云深直直盯着宋持怀,他已许久没见过这个人,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又好像更瘦了。只用眼睛无法清楚丈量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师父,许久没说话让他喉咙里先发出一阵堵塞的「呵呵」声,魏云深费力地吐了口血沫,才终于感觉嗓子舒服了点。 他有那么多话想问,愤恨的、质问的、悲愤的,甫一开口,却是真诚到极致的关心:「师父,你还冷吗?」 宋持怀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魏云深眼睛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开,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我被抓的时候忘了把解寒丹还你,还好前几天凌微过来把药拿走了,但是中间断过几天药,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师父,对不起。」 「……」宋持怀怀疑他是不是这些天受的打击太大,脑子已经不清楚了,「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吗?」 「还有、还有……」 魏云深眼前一亮,他原本已经被宋持怀的抛弃伤透了心,如今听他还想听自己说别的,咳了两声,忍着身体的剧烈不适继续说:「师父,小心陈蕴,他……」 「师父。」 一道带着笑的男声打断了二人的单独相处,魏云深话音凝滞,他终于转了视线,便见陈蕴拿着一件大氅从监牢走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走到宋持怀身边,将氅衣披在对方身后,还体贴地为他繫紧带子:「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他今天没穿天极宫的弟子服制,而是一身绣了银色暗纹的玄绸新衣,随着他的动作,衣上的暗绣随昏暗的火光明明灭灭,行走间一派少年意气。 魏云深霎时瞪大了眼。 那是宋持怀叫人给他做的衣服! 对着宋持怀时那些强烈的诉说欲望在这一瞬间被扼杀,魏云深喉头髮涩,他僵硬地转着脖子:「……师父?」 为什么,为什么陈蕴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陈蕴会管宋持怀叫师父? 第55页 为什么他身上穿着本该是自己的衣服? 许许多多个为什么拥堵在他的喉咙里,魏云深不知该先问哪个,又哪个都问不出。他只痛苦地看着宋持怀,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少年未曾心动,一次心动,万次心恸。 短短半个月,竟比他往前十六年受过的所有苦难加起来都还要令人痛苦。 长久的沉默像是一刀刀剜在魏云深身上的凌迟,魏云深最终没问,宋持怀自然也不必答,两人相看无言,却又胜过万语交锋。 为宋持怀裹上暖裘的陈蕴借着光暗,在宋持怀看不到的角度沖魏云深挑起一个挑衅的笑,声音却关切极了:「魏师弟,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如今你身份暴露,害得师父也被牵连,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代替你照顾师父的。」 他刻意咬重了「代替你」和「照顾」几个字,魏云深立即回想起之前在林子里听到的陈蕴说的那些污言秽语,绝望吼道:「……出去!」 陈蕴得意觑他:「魏师弟,你怎么能……」 「陈蕴,你先出去吧。」 宋持怀咳了两声,温柔地拂去陈蕴还抓在那件大氅上的手,「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陈蕴笑脸一僵:「师父……」 「不会太久。」 看出他在想什么,宋持怀温声安抚,「你在外边数着,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出来了。」 陈蕴沉默了会儿,又扬起个笑,他对着宋持怀故作亲昵:「那师父早点出来,我还给你煨着姜汤,熬久了就不好喝了。」 宋持怀轻声应好。 「师父……」 人才刚走,在一旁见证了两人师徒情深的魏云深就耐不住开口:「你跟他,你们……」 「还不够明显吗?」宋持怀终于把目光从陈蕴消失的拐角处收了回来,他拥紧了暖和的外衣,道,「陈蕴本来就是师叔为我筹备的弟子,只不过先前被你占了,如今你魔族的身份既然暴露,这鸦影居首徒的位置自然该物归原主。」 第34章 卅四相平 占了位置……物归原主? 魏云深被这两个词刺得耳边一阵嗡鸣, 他的大脑乱如浆煳,忽然什么都施展不开,什么都想不明白。 当日魏宅生变,整个府邸只活了他一个人。宋持怀将他救出, 悉心照料、纵容短护, 从邺城到天极宫、从天极宫到万剑宗, 就算偶有冷待,宋持怀对他跟对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魏云深一直以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他占了宋持怀徒弟的名头,这在整个天极宫里独一份,甚至整个九州,只有他一个人跟宋持怀有这样深的牵绊。 可现在、可现在……如果陈蕴是那个原「主」,那他是什么?那他是什么! 要他承认在宋持怀身边这几个月都是偷来的吗? 「……师父。」 他好狠的心啊。 魏云深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口腔里的铁锈味令人反胃, 他却恍若未觉,只怔怔看着宋持怀:「这几个月,您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 「没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宋持怀连话都没听完就无情打断,「无论师徒之情、长幼之情, 还是什么别的, 都没有。」 魏云深心脏勐地揪紧,而后重重往下坠:「那陈蕴呢?你难道是为了他吗?你知不知道他对你……」 「那又怎样?」宋持怀的声音里突兀地添了点笑,在这样血腥阴暗的气氛里极端违和。他忽然弯了点腰, 就着暗光细细打量魏云深的表情, 两人四目相对,都能从对方眼里清楚看到火光里自己的倒影, 越是清晰,宋持怀脸上的笑因此变得有些面目可憎,「你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魏云深,你敢说你对我的心思就清白了吗?」 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魏云深的名字,后者大脑忽然宕机,他反覆回味着宋持怀的那句话,耳边持续响起嗡鸣。 ……为什么会这么问?什么清不清白的,难道他知道什么了吗? 可是……就算这样,就算他是知道了自己心术不正才抛弃了自己的,为什么又能接受陈蕴? 倘若他跟陈蕴的龌龊一般无二,魏云深起码有一捧真心,既然这样,宋持怀为什么能要陈蕴,却弃他如敝履,还大费周章为他安排这样一齣好戏? 魏云深想不明白、不能接受、几欲疯魔。 他艰难道:「我……」 「嘘——」 宋持怀的手向魏云深身下摸去,有什么被人用力扯了下来,后者僵硬地低头看去,便见到宋持怀手上拿着他曾送给自己的那块九曲玲珑环佩。 玉佩是由上好的材质雕成,通体温质泛光,两块玉环撞在一起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很是好听。当初在村子里对抗媚鬼时魏云深曾靠它救过好几次命,他曾以为这是宋持怀对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象徵,如今看着男人手上隐隐被黑气环绕的东西,却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处追来。 他承认自己迟钝,竟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魏云深像是知道宋持怀后面要说的话,他恐慌地睁着眼,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要……求你了,别说了!」 宋持怀手上用力,那块玲珑环佩瞬间被碾成齑粉。 他声音可惜,面上却带了点寒凉的笑:「你本来可以为自己平反的,但……」 「为什么!」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此前装出来的所有强撑都露出了满目疮痍的本来模样。 第56页 魏云深并非像他在宋持怀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他怯懦、恐惧、悲伤、甚至绝望。他想要一个答案,他想让宋持怀知道自己的真心,他希望能跟宋持怀回到从前。 ——可宋持怀从刚到天极宫的时候就在设计自己!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把他从邺城带出来?为什么要忤逆凌微收他为徒?为什么之前对他这么好,现在却把这一切收回,打包都送给别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装,为什么不能一直装下去?他不想计较宋持怀想做什么了,他愿为宋持怀的刀刃、愿为走狗!只要宋持怀肯装下去,就算把他的心剖出来他也心甘情愿,可为什么……现在不装了呢? 魏云深感觉到胸口一阵窒痛,像有什么用力搅着,将内里跳动鲜活的血肉破碎得血肉模煳。 他到底也不过才十六七岁,面对最尊敬的人的背叛,魏云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过去,凌乱的字音在他嘴里含煳不清:「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宋持怀嘲讽开口,他敛了笑,手掌一松,那些莹白的粉末便倾落到地上,「魏家的小少爷,还记得着月楼吗?」 魏云深一僵:「着、月、楼?」 大量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记忆疯涌而来,魏云深喃喃出声,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你……」 「没错。」 宋持怀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轻轻拍了拍魏云深的脸,道:「拥辰星之浩瀚,坐着月之高楼。魏云深,你在享受用楼里那些孩子的自由和性命换来的富贵生活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坚固的高楼也有坍塌的时候吗?」 魏云深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被泪水煳住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加狼狈,可他却半点都顾不得,只是慌乱解释:「不是的,我不是……」 「不是什么?」宋持怀直身站起,声如寒冬,「其实我本该在祠堂遇见你的时候就杀了你的,你该感谢你爹,若非他作恶多端,我怎么会单独把你留下来赎罪呢?」 「……」 「是你?」魏云深睁大了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持怀,「魏家灭门,是你做的!」 「是我。」宋持怀并不打算否认,或者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更怕魏云深不知道,反问,「你待如何?」 魏云深不想如何,也无法如何。长达十几天的□□折磨和来自宋持怀的精神摧残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是此前所有理不清的头绪皆在此刻得到答案,魏云深心道:原来是这样。 在宋持怀亲切称唿魏士谦为「义父」的时候魏云深就感觉到奇怪,他也是从着月楼里出来的,更知道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手段有多残忍,在得知宋持怀被魏士谦「收养」后他就怀疑过这番好心,可宋持怀的话太有诱惑力了,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他说什么魏云深都忍不住去信,他想,如果是宋持怀,被魏士谦那样的人喜欢也很正常吧? 可谁知道呢?他从一开始就处在了骗局中心。 他以为是的开始,对于宋持怀来说,是一场劫难的结束,和报復的淋漓。 可——偏偏他跟魏士谦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宋持怀要恨要憎,凭什么落到他的身上? 委屈、难过……唯独没有愤怒。 他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 起初只是破碎的呜咽,后面却越来越大声。魏云深身上大伤未愈一处,他哭着哭着就用力咳了起来,打断的肋骨在身体里狠狠戳着他的血肉,他的脸扭成一团,看上去那样狼狈,乌黑的眼睛却一瞬也不肯从宋持怀身上移开。 师父……他的师父,怎么能这么对他? 为什么不肯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听他解释? 他咳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自己的真心都吐出来让宋持怀一辨黑白。可他的真心早就被宋持怀踩烂了,泥泞不堪,没人稀罕,哪怕他将这滩烂泥扫合捡起捧在宋持怀面前,那人也不屑一顾。 「不是……」 他觉得自己所有力气要消耗殆尽,魏云深失力垂下了身体,任凭身上的铁链勉强维持自己的站姿。 他厌恶自己的无能,事到如今竟仍无法去恨宋持怀,他仍想为自己解释,企图挽留宋持怀几乎为零的真心:「师父,我不是魏……」 「你知道吗?魏士谦死之前也说自己有苦衷。」 像是猜到什么,宋持怀话声嘲弄,「我本来以为你跟魏家其他人不一样,可你当日在祠堂为了活命认下身份,如今仍为了活命想要背叛亲族,想来还是魏家的血液太过污浊,你们果然一脉相承。」 他抬起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冰凉的寒芒比划在魏云深脸上,后者却恍若未觉,他摇着头,任凭那把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新的血痕,新鲜的血混着眼泪不断下淌,滴落在魏云深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衣服上,他道:「不是……」 不是的,他跟魏士谦不一样,不要讨厌他。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青年的手不断下移,手上的匕首也跟着抵在了魏云深心口,而后故意停滞,轻易刺穿了那一处的布料。 「别吵。」宋持怀微微笑了,魏云深看过他笑很多次,而今回想起来,每次都像是假笑,唯有这次,他眼中带着一丝兴奋,宋持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若是被你吵得一个手抖,最后受苦的只会是你。」 第57页 魏云深果然闭嘴,但他并不怕受苦,而是真的担心自己的声音惊扰了宋持怀的病体。 他很乖,刀尖没入皮肤的时候也咬着牙没有出声,魏云深唿吸越来越粗重,看向宋持怀的眼神也越来越痴迷。 他就要死了,他想,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人、这张脸,以后宋持怀不会再这么近地跟他说话,他觉得有些可惜,但相比死在凌微或是万剑宗弟子手里,如果是宋持怀亲自动手,他又觉得无比满足。 ……是宋持怀亲自杀的他,跟魏士谦的凌迟和魏府其他人的一剑封喉不一样,是将匕首一寸寸推进他身体里,还跟他说了这么多话,话本子里管这叫抵死缠绵,对宋持怀来说,他果然是不一样的。 意识逐渐变得涣散,眼前也一片模煳。魏云深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缓缓闭上眼,感受自己的生命随着鲜血一起流逝,感受死亡的逼近。 宋持怀的声音随着他意识的消散越来越远:「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 「师父!」 混沌中,一道清冽的声音隐约传来,深陷黑暗的魏云深心神隐隐一动。 宋持怀的声音又恢復平时的温和:「别催,这就出来。」 仿如他们在魏家祠堂初遇时那样,仿如他们在天极宫经歷的并不算长的日日夜夜,这样平常的声调,却成了他此刻的不可求。 不过片刻之间,两种全然不同的声调态度转换,后来魏云深记了好多年。 黑暗中,本来没有意识的少年被这一声硬生生叫睁了眼。 第35章 章序 夜, 漆黑如深,细雨连涟。 万剑宗宗址十三里外,老林区的乱葬岗,黑鸦旋飞、「哇」鸣不断。 两道身着万剑宗弟子服制的人影共同拖着一卷草蓆行至乱葬岗深处, 所过之地斑驳血迹蜿蜒下陷, 落泥枯叶随风横扫, 一派悲悽之景。 「真是晦气,出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下起雨来了?」 「我记得林子外面有一家茶馆,一会儿可以在外边歇一脚,这段时间光顾着排查魔物了,可好长一段时间没停下来过。」 「没办法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 魔物猖獗成狂, 连万剑宗的势力范围都蠢蠢欲动,可不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百姓们也都不容易,本来这世道日子艰难,但凡事有咱们宗门帮衬,也还算和乐。这回魔族肆虐不知毁了多少人家,上回那个阿花记得吧?以前每回看到了我都要给我塞糖, 多好一个姑娘, 如今落得父母双亡的下场,当时在场多少师兄弟心疼哭了的?」 「魔族确实该死,话说……这回又是天极宫出了叛徒吧?他们怎么老出叛徒, 不会是早跟魔族那边勾结了吧?」 「嘘——这话可说不得, 谁不知道那边那个少宫主最是护短,他连他爹的面子都不给, 你这话要是让他听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又没说是那位,况且这回他那个入魔的弟子是他亲手处理的,又有公孙师伯作保,我怀疑谁也不敢怀疑他啊!」 「……」 两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将草蓆抛了就开始返程,雨越来越大,天色本就晚了,眼前视线越发模煳不清,像永远蒙着一层灰暗的纱。 风吹林动间,一道带着帷帽的身影从两人身旁擦过。 那人走得太快了,身如漂萍,形同鬼魅。过两人身时,帽上的轻纱恰好被风吹起,一张没有表情的坚毅的脸暴露在二人面前,其中一位弟子突然站定,回身看来人背影,喊道:「喂!里面危险,你去做什么?」 没有回音,那道身影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连脚步都没停顿,径直往乱葬岗更深处走去。 「喂!」另一名弟子也察觉出不对,立马将剑召在手中,大喊,「不准再进了,否则别怪我们不客……」 「气」字还没出来,只听一阵刀剑相鸣,那两名弟子身上闪过剑光无数,下一刻,大量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欸。」 冯岭站在原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摘下帷帽,脸色不太好看,尤为可惜地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嘆道,「本来是不打算与万剑宗弟子动手的,好好走自己的不好吗?偏要多管闲事。」 . 魏云深的「尸体」并不难找。 循着方才那两位已死的万剑宗弟子的来路,再辅以地上拖行的血迹,不过片刻,冯岭就找到了他的抛尸地点。 破烂的草蓆早被暴雨沖刷开来,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躯体。冯岭半蹲下身,确认了魏云深已无鼻息,忙从怀里掏出一粒模样极其古怪的药餵进对方嘴里。 做完这一切,冯岭纠结地看着魏云深身上已经不能被称作衣服的衣服,许久后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将对方抱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步履坚定地走向乱葬岗更深处——魔界与人界的交界本不该出现在这儿,但由于近段时间魔族异动,两界之间的平衡已被打破,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界碑,连贯两界通路,也方便了他不少行事。 冯岭将魏云深带回自己居所的时候,后者正好转醒。 少年身受重伤,意识似乎还有些不太清楚,他怔愣愣盯着床顶,没多去想自己在哪儿,而是——他死了吗? 冯岭帮他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进来,看到他目无焦距毫无神采的模样,咳了声:「醒了?」 第58页 听到声响,魏云深僵硬转头,看到冯岭的那一刻,眼睛里才终于出现一丝波动:「是你!」 如果说比试那日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他没反应过来,在万剑宗的牢里饱经折磨的那段时间他也该想清楚了,在被污衊为魔族的这桩算计里,冯岭是宋持怀的帮凶。 他们二人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没安好心。 魏云深闭眼转头,他不知道冯岭为什么要救他,也不想问,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天宋持怀绝情的话,还有与旁人亲昵的模样,心间又酸又胀,像是撑了什么东西。 冯岭将装着衣服的托案放在床头,又叫人送来白粥,问:「饿了吗,吃点东西?」 魏云深到底年纪轻经事少,他不像宋持怀那样有这么好的定力可以随便做到不搭理不想搭理的人,没忍住出声讥讽:「你又想做什么?」 冯岭本来也没打算跟他周旋,直接道:「你不想报仇吗?」 ……报仇? 魏云深嘴里嚼着这两个字,一想到这句话从陷害自己落入这个境地的人嘴里说出就觉得好笑:「当初在邺城,宋持怀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也是说的报仇。」 结果「仇人」本身就是恩人,宋持怀教他养他,让他知道了这世间原还有这么让人心生嚮往的好日子,最后又一把刀戳破了他的所有幻想,将他打到地狱深处,如今又问他想不想报仇——他怎么敢的? 难道同样的当,他会上第二次? 冯岭凝声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但我先前行事有不得已的苦衷,我……」 魏云深嗤笑着打断了他,这一笑又牵痛了身体里的不少伤处:「苦衷?你是不是还要说宋持怀那样对我,也是苦衷?」 冯岭没说话,魏云深在他的沉默中感到一阵烦躁,他转了个身,完全背对冯岭,决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理会那人。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魏云深大惊失色,他不得已将身体转了回来,捂着被子哑声问:「你要干什么?」 冯岭依旧无声。他将上衣尽数脱去,露出精壮却又满目疮痍的上半身,察觉到魏云深看自己的眼神逐渐变化,他说:「其实何必这么防备?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若是合作,会是很合得来的盟友。」 魏云深不住想到被审问时那些鞭子板子,又想起之前听说冯岭原也是天极宫弟子却堕魔的事,原先从没细想过的事串成一条线,他沉默许久:「这些……也是他弄的?」 「我们中过一样的计。」冯岭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缓缓看向魏云深,眼神里掺了点意味不明的东西,「我们有共同的经歷、敌人,这世上还找不出第三个他的受害者,若想报仇,没有比我更好的合作选手了。」 魏云深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话也说不出。 冯岭穿上衣服,又道:「凌微对宋持怀有心,却一直忍着没对他下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对他下手? 魏云深感觉自己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他不确定冯岭说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却终于肯说话了:「什么意思?」 「因为他想要的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 冯岭看似漫不经心地观察者魏云深的表情。 「一来凌盛不可能让凌微娶个男妻,二来凌微曾从宋持怀那儿听过普通人二十及冠娶妻的说法。他既想要让天下人都承认宋持怀是他的人,又自诩深情重义不能逆宋持怀心意,所以在到普通凡人及冠的年龄之前,他不会做特别出格的事——至少在人前如此。」 魏云深心头一跳,前面冯岭说了这么多话,这是第一句能让他听进去的。 「但他近段时间已经开始接手天极宫相关事宜了,凌微从小天资聪颖,凌盛也早有退位的想法,他只剩不到两年便到及冠,两年后无人拦阻,你猜宋持怀会变成什么样?」 魏云深握拳:「与我何干!」 冯岭顿声道:「如今他尚还独住在鸦影居中,两年后若真成了少宫主夫人,你我想要报仇,可就更难了。」 魏云深默声,明明宋持怀对他做的事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在听到那句「少宫主夫人」的时候,他仍然感到心脏一阵绞痛。 冯岭很满意他的这个反应,又问了一遍:「那么现在,我再问一次,要合作吗?」 第36章 久别 三个月后, 万剑宗。 随着举办的比试落下帷幕,门派之间针对这次魔族异动的决策已定,各派外出的队伍也陆续准备返程。 临走前,公孙止特意来看了看宋持怀, 说了些客套的话, 又道这回意外频出, 没能好好招待,下回若有机会,再请他喝酒云云。 宋持怀道:「这回给你添麻烦了。」 想到这段时间霁尘尊爱徒实为魔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公孙止嘆了口气:「那事也不能怪你,谁能想到人界都能藏着魔族,你不过是想偿恩,又怎能料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宋持怀揉了揉太阳穴, 看上去颇为疲惫:「终究是我识人不清, 差点酿成大错。」 「所幸发现得早,没真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公孙止看向他,欲言又止:「不过……你那个徒弟,我还有些别的话要说。」 宋持怀问:「什么?」 公孙止小心往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低声说:「我觉得他……可能还活着。」 第59页 宋持怀感到意外:「怎么会?」 他当然知道魏云深没死, 当日他刺上去那一刀看起来血肉淋漓, 实则避开了要害,再加上他事先在匕首上涂了足以护住心脉的药,外头又有冯岭接应, 多重准备之下, 魏云深就算真的想死也很困难。 但问题是……公孙止为什么会觉得他还活着?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宋持怀凝眉,他极快又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瞟了公孙止一眼, 眸子里渐渐沉出冷意。 公孙止不知他在想什么,道:「他『死』那天,有两个负责审刑的弟子将他的尸身扔进了乱葬岗,但……那两名弟子没有回来,直到上个月,有人在乱葬岗外围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是被魔物一击毙命,看身上剑势,有些天极宫的影子。」 宋持怀心下微松:「你怀疑是……他动的手?」 公孙止点头又摇头:「只是怀疑,你那位徒弟的天资对于凡人来说或许佼佼,真要对上从小修炼的人未必是对手,人兴许是别人杀的,但我还是觉得跟他脱不开干系。」 宋持怀看了眼天边:「这回害万剑宗折损弟子,我定全力补偿。」 公孙止嘆了口气,只叫他不必过于自责。 两人又寒暄几句,公孙止以要带队外出为由向宋持怀告辞,后者出神坐在窗边,回想方才公孙止的话,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给冯岭传讯的那只黑鸦许久没回了,从前不会有那么长时间联繫不上他,这让宋持怀心里产生了什么事脱离了掌控的不安。 「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一道声音叫回他的神智,宋持怀回过神,起身相迎:「师叔怎么来了?」 「怎么,如今来看我的有有都还要理由了?」 凌微在门口抖落了身上沾染的霜雪才肯进门,他按下了宋持怀起身的动作,又顺着人的臂膀下摸到手,笑道:「明明一直在屋里守着火,怎么比我还冷些?」 宋持怀尝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动,便任由他去了:「……师叔要去哪里?」 这回九州所有叫得出名来的宗门都参与了万剑宗举办的比试,虽不是什么正经的试炼,却会根据比试结果分派各人去往不同魔潮异动的地方镇压,凌微虽来得晚,没来得及参与大比,到底天极宫的威望在那儿,作为一派少主,他此次肩任重大。 至于宋持怀……原本他也是要出具任务的,只不过迫于身体拖累和凌微强硬的态度,不得不先回天极宫休整,等明年开了春再给他安排事宜。 凌微看起来心情极好,笑吟吟道:「仍是淮南一带,我先前在那儿待过,比平常人熟悉些,行事也更方便。」 宋持怀点头,淮南距天极宫千里之远,凌微若去了那儿,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有。」 看出他在想什么,凌微眯起眼:「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吃药。」 宋持怀一顿,乖顺道:「既没人抢我的药,我自然不会断。」 「你肯听话就好。」 凌微低笑,宋持怀乖觉的模样让他心情大好,青年安分地坐在塌上,双眸沉似星约,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对视而来,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他珍重的错觉。 凌微心头一动,忽然起身,他撩开宋持怀垂在身后的头髮,俯身在那人后颈落下一个吻。 「师叔……」宋持怀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想要推开身后的人,最终还是忍住了。 凌微本是只打算在无人能看见的地方隐晦宣誓自己的主权,见他竟有反抗的心思,于是心下一冷,发狠地在宋持怀纤细的颈后咬了一口。 宋持怀痛出一声闷吟,他本就敏感,又是在脖子这种脆弱的地方,当即求饶:「不要,疼。」 「如今这点疼算什么?等两年后我及冠,还有你更疼的。」 凌微舔舐着他的伤口,笑意吟吟:「有有不喜欢吗?」 他话声虽带笑,语音末尾却暗含了一点漫不经心的警告。 宋持怀心尖一颤,忍痛道:「但凡师叔给的,没有不喜欢的。」 「有有知道谁对你好就好。」 凌微心满意足地从他颈后起身,又拿手摩挲了一下那道伤口,「这道伤留着,等开了春你来淮南助我,我还要检查有没有其他人动过。」 他就在天极宫待着,那里都是凌微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别人动他?宋持怀知道他是故意刁难,只道:「恐怕这伤好不了那么慢。」 凌微想了想:「也是,有有那么好看,留了疤就可惜了,这伤还是快些痊癒的好。」 他作出思索状,低笑道:「也罢,反正往后能在不用遮挡的地方留更多印子,何必急这一时。」 宋持怀垂眸应是,眼底却一片凛冽。 「好了,不惹你了。」凌微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该动身前往淮南。 他为宋持怀整理好被自己拨乱的青丝和衣领,满意道:「有有回了鸦影居也要听话,别总觉得陈蕴不在就没人看着你,若我再通过血契察觉到你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来年到了春天,别说我不疼你。」 宋持怀不敢忤逆。 待凌微离去,没多久,收拾好了的陈蕴过来叫他动身。 若不出意外,陈蕴本也是要随凌微一众人去淮南镇压魔族的,只不过他如今跟了宋持怀,凌微便调了其他人替他,反正天极宫门人众多,也不缺他这一个。 第60页 陈蕴搀他走到万剑宗大门,温声道:「少宫主怕师父路上颠簸,特意备了软轿,我扶师父上去。」 宋持怀捂着心口咳了两声,若从前是魏云深同行,他会叫人一同,如今却不知是不是这些天过于疲累,丝毫没有让陈蕴同轿的想法。 陈蕴送他上轿,望着轿帘仍在晃动的一角,眼神微暗。 ……无碍,反正现在宋持怀身边的人是他,肉已经到嘴边,总有吃到的那天,何必拘泥这一朝一夕? 回程路上要经过一个谷道,此道狭长,周边草木葱郁,适合藏身,魔族未发时有不少山匪在此截道,后来魔潮异动,万剑宗派了弟子不时巡逻,反而要安全很多。 回天极宫的路线是陈蕴一手安排,宋持怀从没过问,自是不知此地危险。他近来总休息不好,本想着在轿子里假寐休息一番,谁知道才刚闭上眼,却突然—— 「不好,有埋伏!」 「魔族!是魔族!怎么会?」 剧烈晃动的轿子惊醒了他的睡意,宋持怀心神一凛,他召出佩剑化在手上,正要下轿查看,却突然一阵黑气缭绕,下一刻,一双手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师父。」 比记忆里冷硬太多的声音听得他心尖一抖,宋持怀手上的剑差点握不稳,他欲回头,却被脖子上的那只手桎梏得动弹不得。 魏云深嗓音生恨:「好久不见。」 第37章 重逢 周遭景物迅速发生变化, 方才还四面逼仄装潢雅致的软轿随一层流动的黑光褪变,幻作一处院落。 院落里,前庭广阔明亮,郁树葱葱, 烁日高悬, 黑鸦盘飞, 唯有的一座小屋青瓦覆行,静静坐落此间,和风高虫鸣,添了几分闲野之意。 ——竟是与鸦影居主院一模一样的布置! 宋持怀就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缘,魏云深立于身后,宽大的手掌扼住他的脖颈,只要轻轻一捏, 即可让他毙命。 宋持怀没想到魏云深会这么快杀回来, 除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愕,并没有太多表情。 「师父在想什么?」覆在脖子上的手收紧了些,宋持怀唿吸一滞,他更握紧了手上的剑,却感觉到魏云深俯身倾了下来,薄唇附在自己耳边, 「都这种时候了, 还有闲心想其他的事吗?」 宋持怀有意试探他的态度,颤身咳了一下,低声:「冷。」 魏云深抬头看了眼旭日:「幻境里是夏天, 少耍花样。」 对了, 幻境。 宋持怀这才想起这个被自己忽略了的问题:以魏云深的能耐,要捏造出这样细緻的幻境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若是有冯岭相帮还好说,但就刚才那场动静里,宋持怀没感觉到冯岭的灵力波动。 所以…… 「师父不会奢望凌微赶回来救你吧?」 魏云深眼神一深,无可抑制地加重了声音,嘲讽道:「他也遇上了麻烦,这会儿抽不开身,可顾不上你。」 宋持怀并不担心凌微,但还是皱眉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魏云深问:「师父很关心他吗?」 这一句声音轻巧,却又蕴含了某种其他难以令人深思的情绪,宋持怀略略一顿,忽然笑了:「你不会现在还喜欢我吧?」 身后的人影一僵,少年没有回答,无声的沉默便就是最好的答案。宋持怀心里有个底,他将佩剑化去,抬手摸上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上,而后将紧合的手指根根掰开,嘲弄笑道:「经歷了那种事还喜欢这张脸,魏云深,你不觉得自己很贱吗?」 魏云深心神大动,无数隐秘的疼痛从肺腑处钻出,他用力拍开宋持怀的手,冷笑:「师父见到个男人就忍不住要贴上去,不知勾了多少人作恩客,竟还肖想会有人喜欢你么?」 两人开始较劲,挣扎中宋持怀颈后的青丝撩起,魏云深看见一道暧昧的红痕,恍遭雷噼一般僵立原地。宋持怀短暂喘息片刻,正要脱开魏云深的桎梏,下一息,少年以更大更不容拒绝的力气将他扑倒在石桌上。 「谁弄的?是谁!」 他不可置信地将宋持怀背对着自己压在桌上,俯下身仔细查看那道咬痕,饶是他在心里给宋持怀找遍了藉口,也不得不承认,这绝不是什么蚊虫叮咬就能造成的伤口。 他几乎要崩溃,虽然先前从旁人嘴里听说过不少有关宋持怀的风流韵事,但耳朵里听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先前冯岭还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宋持怀绝未跟谁有过什么,现在却让他看到别的男人在宋持怀身上留下的东西,这让他怎么接受? 这让他怎么接受! 宋持怀被他压在身下,奋力挣扎却动不了分毫。他一边疑惑魏云深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一边出声警告:「放开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 魏云深理智几乎焚烧殆尽,他使了个诀,宋持怀身上的外衣便破成无数块零碎的抹布,少年骑在自己曾经最敬爱的恩师身上,不同于往常的温和开朗,声音近乎残忍:「师父还是忍忍吧,只要我想,这个幻境随时可以消失,外面或许在打架,又或者他们处理掉了我带来的那点麻烦正满世界找你……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宋持怀身体一僵,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魏云深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三个月而已,怎么会有人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第61页 但一想到自己对他做的那些事,宋持怀的疑惑便成了:他都做到那个地步,魏云深回来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杀他报仇,而仍惦念着那些风月之事吗? 真是让人……失望。 宋持怀眸间变冷,却到底顾忌魏云深说的,真的安分下来。 「师父好乖。」 魏云深趴在他身上长长嘆了口气,他近距离盯着宋持怀背后的那道痕迹,忽然伸出一只手指捻弄挑抹,感觉到身下的男人因为自己的动作轻轻颤抖,心情终于好了点:「那……师父可以告诉我,是谁留下的吗?」 宋持怀闷声强忍不该出口的呻吟,艰难道:「这重要吗?」 「很重要。」魏云深说着低下头开始□□宋持怀那块肌肤,他一边舔一边观察宋持怀的表情,「师父如果想出去,最好还是告诉我。」 轻微的痒意裹在那处,宋持怀面颊染红、唿吸急促。 他的身体太敏感了,仅仅是这种程度的触碰就让他绷紧了背,宋持怀捏紧拳,极力想要将这种从未感受过的感受挤出去,却只能无力地趴在冰凉的石桌上。 见他不肯说,魏云深叼起那块颈肉啃咬吮吸,声音含煳不清:「是凌微吗?」 宋持怀大脑一阵晕眩,道:「起……来。」 「看来是了。」魏云深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的手掌握在宋持怀纤细的腰上,少了一件带绒的外衫,男人身躯越显单薄,魏云深居高临下,可以清楚看见后者腰腹的曲线。 ——为了逃脱自己的禁锢,身下的人挣扎摆动身体,简直像是蓄意勾引。 魏云深再也忍不住,少年齿间用力,宋持怀还没好的后颈覆上新伤,凌微才给他打上的痕迹被魏云深的烙印抹平掩盖,全然看不见最开始的模样。 清冽而又隐忍的气息吞吐在宋持怀耳垂:「师父,他上了你吗?」 「……」 未曾想这样粗鄙直白的话会是从魏云深嘴里说出,宋持怀耳尖泛红,他颤着身做了个深唿吸,深情难堪:「……滚!」 魏云深的手不住摩挲他的腰线,甚至不住往前,开始拨弄宋持怀的衣带:「只要师父不想,我现在就撤了幻境结界,不过外头人多,我若离开得不及时,让旁的什么不相干的人看到了师父这副模样……」 他故意没说完,宋持怀却听懂他的未尽之言,呵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魏云深觉得好笑,宋持怀那样待他,竟还敢用这样无辜的语气问他想干什么?他心里憋了一股气,按着宋持怀的两肩将人转了过来——也直到此时,宋持怀终于见到了这张阔别了三个月之久的脸: 魏云深长相未变太多,只不过脸上褪去不少青涩,看上去成熟不少;他还未至加冠之龄,头上却束了一只墨冠,神情比之以往更加凛冽,原本爽朗的笑替换成了若有若无的嘲讽,唇角虽然始终勾着,眼底却没什么感情,整个人犹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 恍然间,宋持怀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少年时候的影子。 年少的「自己」恶劣开口:「你,给吗?」 宋持怀一怔,方才那种没由来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湮去,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魏云深在说什么,厉声道:「大逆不道!」 魏云深挑弄着他的腰带,闻言笑道:「师从未教导过尊师重道,因此今日以下犯上,您可以去挑我师父的过错。」 宋持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只是唿吸又急促了几分。 覆在腰上的手没更进一步,但也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魏云深盯他许久,久到宋持怀都要以为他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前者却突然松手,而后拿出匕首在手心划了道口子,下一刻,宋持怀的嘴被人捏开,魏云深就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将自己的血餵了进去。 宋持怀始料未及,铁锈味撑在喉咙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弓起腰想要将魏云深的血吐出,后者却俯下身来,用唇封上了他的双唇。 「唔唔!」 宋持怀难以置信,有了凌微的前车之鑑,他现在对任何人的血液都持牴触状态,魏云深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面与他唇舌纠缠,一面引着宋持怀将自己的血咽下。 好不容易等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魏云深起身,宋持怀用力擦着自己有些发肿的嘴唇。 因为刚才那场较量,他的眼中含了一层雾气,声音却不落下风:「你做了什么?」 「师父可以猜一猜。」魏云深站起,他面色如常,声线讥诮,看不出一丝情动,「当然,你也可以自作多情地继续以为我喜欢你。」 宋持怀没有说话。 天边传来一声鸦鸣,宋持怀错愕抬头,只见一只黑鸦飞来,直直落在了魏云深肩上。 宋持怀脸色唰白,他认得出,这是自己当初派去给冯岭送讯的那只! 他急问:「黑鸦怎么会在你这儿?冯岭呢?你把他怎么了?」 魏云深动作轻缓地抚摸着那只乌鸦的头,仿佛从前还在鸦影居时一样,只是抬起看向宋持怀的眼底依旧漠然,他嘲讽道:「都这时候了,师父还是别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的名字了吧。」 宋持怀身影一晃,差点站不稳。 眼前的院落渐渐消失,一片黑雾腾空而起,再眨眼,魏云深不见踪影,宋持怀也坐回了送他回天极宫的轿子里,只有空气中还保留着刚才一切都不是错觉的证明: 第62页 「师父别急,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38章 欲盖 「师父!」 宋持怀还没完全从刚才的境地里缓过神来, 外边的陈蕴掀了轿帘,嗓音急促:「师父,你没事吧?」 宋持怀回神敛眉,他的心脏依然跳得很快,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没事。」 「那就好, 刚才吓死我了, 师父突然不见,弟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少宫主交代。」 不知是过于紧张忘了还是怎么样,陈蕴未经允许直接上了轿,他絮絮叨叨地检查了遍宋持怀的情况,忽然一顿:「师父,你的衣服……」 寒风随掀开的轿帘闯了进来,宋持怀这才感觉到冷, 他低身轻咳, 漠然道:「我记得我那件银裘好像是你收着了,帮我找来吧。」 陈蕴看着眼前衣衫凌乱、嘴唇微肿的男人,他关心的并不是宋持怀外衣不见,而是他这么一副才刚刚被人侵犯过的样子实在惹眼,很难让人不心生揣测。 但见宋持怀不欲多说,他也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没问。 陈蕴取了银裘亲自为宋持怀系上, 手指碰到那人后颈时感到面前的男人微微皱眉, 同时指尖传来不同于完整肌肤的不平触感,仿佛才刚刚被人蹂躏。 他眼神渐深,想要确认什么, 却只规矩道:「师父, 我在里面陪你吧。」 宋持怀不喜与人共处一室,出口就是拒绝:「我要休息。」 「那师父就靠在我身上休息。」陈蕴扮可怜相, 柔声道,「不然若师父又不见了,少宫主要来问责,徒儿承担不住。」 宋持怀:…… 不知为何,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宋持怀竟在陈蕴身上看到了些许魏云深的影子。陈蕴双目明朗,叫人不忍生拒,宋持怀盯着他看,不再辩驳,真就将头抵在陈蕴肩上睡了。 旁边的唿吸逐渐均匀,陈蕴稍微试探,确定他睡着后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撩开宋持怀的头髮找到刚才摸到的那一块崎岖,却见身侧人颈后凸着红痕,上头齿印泥泞红肿,一看就是刚刚才被人留下,并且占有欲极强的标记。 心绪几番流转,陈蕴盯着那处,眸色越来越深,最终吐出一口气来,将睡着的人衣发理好。 这么点时间都要勾人做那种交合的事,真是……不知检点。 . 从万剑宗回天极宫一路甚远,再加上途中不时有妖魔拦路,一行人多费不少时间,等真正到了天极宫,已经是两个月后。 这两个月宋持怀没再见过魏云深,少年说过的「总会再见」仿佛只是一句玩笑之语,宋持怀却铭记在心,那句话如刀尖一般悬在心上,只要没落下来,他就不敢放松警惕。 尤其,那天在幻境时魏云深的态度…… 「师父,您怎么了?」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宋持怀回过神,敛眉咳道:「没怎么……你怎么来了?」 「太虚长老知道您回来了,请您过去说话。」陈蕴一脸担心,「刚才叫了您好几声都没反应,要是不舒服,我请传话的师兄交代一下?」 「不必。」 听是太虚找自己,宋持怀起了身,他的目光在门口架子上的披风上停滞两息,想到近日天候回暖,最终还是加外衣,只是吩咐,「叫乌潼晚些做饭,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陈蕴点头,又问:「要我陪师父去吗?」 「不用。」宋持怀摇头,想到什么,还是松了口,「罢了,一会儿你在外面等我,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进去。」 陈蕴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 宋持怀跟太虚并没太多私话可说,两人虽是师徒,关系却极其一般。这段师徒关系还是凌微为了给宋持怀找个靠山要来的,后来太虚也惊艷过宋持怀的修行天赋,只不过任何有关宋持怀的事凌微都要亲自管着,从不让别人插手,久而久之,两人交情甚少,师徒名分有名无实。 这回太虚叫宋持怀来,也不过是为了两件事。 这第一件,他照例说了不少关切宋持怀身体的话,许多外面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一应送出,宋持怀早有准备,叫守在外头的陈蕴先将这些东西带回鸦影居,省下了自己一会儿的麻烦。 至于这第二件—— 「宫内已经出现过两起弟子堕魔的情况,这两起都是你身边的人,霁尘,你怎么看?」 精明锐利的眼神落在宋持怀身上,后者听出太虚的刺探,神色不改:「弟子不知。」 「没问你知不知道,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太虚的笑看不出多少实意,「毕竟冯岭跟魏云深出事前都与你走得最近,若连你都不知道他们二人在出事前有什么异常,要问别人,恐怕更问不出什么。」 此话一出,宋持怀立马察觉出自己刚才话里的漏洞,他心念微动:「冯岭的情况弟子的确不知,他当日表面与弟子交好,暗地里却包藏祸心,师父应当记得,他从天极宫逃出去时,是挟持弟子做的人质。」 这件事但凡早几年入天极宫的弟子都知道,宋持怀当时与冯岭交好,因此在东窗事发之前被骗作人质,后来又意外落水,差点要了他半条命,若不是凌微没日没夜地守在床头为他煎药看守,宋持怀能不能醒都还是个问题。 因此从未有人怀疑过冯岭堕魔的事跟宋持怀有关,太虚今日问起,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算不上是一个好兆头。 第63页 太虚显然也想起宋持怀当日惨状,嘆了口气:「那魏云深……」 「我不知道。」宋持怀仍是摇头,「邺城是凡地,照理来说修道者都很鲜见,他更不该有接触魔物的机会才是。」 两番话都说得无可指摘,太虚认真看了他一眼,实在看不出宋持怀的真实想法,忽然问:「凌微在去淮南的路上遭遇了魔族袭击,你知不知道?」 这事宋持怀是真不知道,他少见地表露出一点讶异的神色:「怎么会?」 太虚看他不似装假,才继续缓缓说:「魔族少有持剑者,与他一同前往淮南的弟子身上却有剑伤。」 宋持怀将诧异掩了下去:「魔族中持剑者少却并非没有,就算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 太虚道:「有魔族使用了天极宫的剑法。」 宋持怀皱眉,他正要问,便又听到太虚问:「那日在万剑宗地牢,你确定你杀了魏云深吗?」 宋持怀:…… 太虚这句质问的含义太明显,就差没直接问他是不是跟魏云深同流合污,宋持怀一时拿不准他什么心思,干脆缄默。 太虚问:「为何不说话?」 他声音语气仍然温和,却更多透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味道。 宋持怀垂首道:「我亲眼看到他倒在面前,只是如今听师父这样问,也突然不确定了。」 太虚的嗓音添了审问:「你也会失手?」 宋持怀抿唇:「药吃多了,脑子迟钝,灵气受损,剑也拿不稳,或许会失手。」 这话说得毫无怨怼,太虚却想起是自己为凌微牵桥搭线介绍的蔺轻寒,解寒丹的副作用他有所耳闻,虽能最大限度地抑制宋持怀体内寒气,却也消磨吞噬他的意志,于修行有亏。 责问的话最终没倾倒出来,太虚与凌盛不同,他没个看了宋持怀一眼便被勾得三魂只剩一魄的儿子,对宋持怀也是惜才怜爱之心更甚,若非凌微执着,宋持怀或许会是他最钟爱的徒弟。 他喟嘆一声:「现在也不冷了,药可以停了,若练剑时觉得手生,可来问我。」 「是。」宋持怀行了一礼,「师父若没其他事,弟子先行告退。」 太虚摆手:「你回去吧。」 宋持怀应首,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山内散漫逛了一圈。 等回了鸦影居,饭菜早已备好,宋持怀却没了胃口,他叫乌潼把膳食撤下,陈蕴迎上来问:「师父是哪里不舒服?」 宋持怀摇头,倒不至于不舒服,只是心事重重,连带着对吃的也没了欲望。 见他不肯说,陈蕴嘆了口气:「若是不适,师父先去洗澡吧,水已经热好了,衣服也已备下,师父直接过去就行。」 宋持怀点头,他往盥洗室走,却见陈蕴也跟了上来,直到到了盥洗室门口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不由停步:「你跟着做什么?」 「伺候师父沐浴啊。」陈蕴理所当然,反而觉得宋持怀的问话奇怪,「听闻魏师弟在时事事亲力亲为,弟子虽是后来者,也不甘落了下风。」 宋持怀:…… 虽然魏云深在时他确实借这张脸试探过对方没错,但那只是偶尔,洗澡的事他还是从未假手于人的。 他道:「不必,我自己来就行了。」 陈蕴一顿:「师父是嫌弟子手脚不够利落,不如魏师弟做得好吗?」 宋持怀今日第二次体会了一把哑口无言的感觉。 平心而论,他对别人卖惨装相相当无感,但陈蕴提到了魏云深,将他跟一个天极宫的叛徒安上「关系匪浅」的名头,这话或许无心,但若传出,就未必是这么回事了。 宋持怀向来懂得如何避嫌,知道此时解释不如攻破,只好先让一步:「也罢,你替我宽了衣便出来吧。」 陈蕴一喜,两人进了盥洗室,他才刚将手放到宋持怀衣领上,却突然眼前一晕,随后不省人事,直直倒了下去。 「陈蕴?」 宋持怀下意识将他接住,好看的眉头蹙起,「你怎么了?」 「师父有空关心他,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从前传出,宋持怀错愕抬头,便见魏云深不知何时出现,径直站在了自己面前。 ……怎么会?他的神识覆盖了整个鸦影居,居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的感知,可魏云深的出现……他却一点都没捕捉到。 魏云深声寒冽冽,他露出个笑,却不像笑,直教人心底发毛:「师父,你们刚才是想做什么呢?」 第39章 弥彰 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就在眼前, 宋持怀一时愣住,他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更抓紧了手上的东西。 魏云深低头看他手上因一个障诀就晕过去的陈蕴,心底躁意疯长。 聚着热水的浴桶在宋持怀身后滚滚升着热气, 门窗紧合, 无有缝隙, 室内温度渐渐高涨,熏得几人脸上都腾上薄红。 ——宋持怀素来苍白,但只要染上那么一丁点儿艷色,便如红霞倾盖雪顶,叫人痴醉得挪不开眼。 魏云深从宋持怀手上接过陈蕴,将人丢了出去,笑意不达眼底:「师父是要洗澡?」 宋持怀怕魏云深又做出什么令人意外的举动, 尤其太虚才刚警告过他, 要是被人发现这人现在就在这里,他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当即往外走:「不洗了。」 经过魏云深身边的时候,纤细的手腕被人捉住,宋持怀吃痛皱眉,却见魏云深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只是盯着浴桶旁边放的那几件里衣。 第64页 ——虽然冬去春来, 近几日天气渐渐回暖,但也不至于穿这样几件薄如春水的亵衣就够。尤其宋持怀身具寒症,比旁人孱弱不知几分, 他洗完澡就穿这几件衣服, 显然是冲着生病去的。 又或者……是他要勾陈蕴共浴,所以特意准备这一身能透光的衣衫来洗。 宋持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觉得抓在自己腕处的力道越来越大,当即一挣:「放手!」 他用力太大,加之魏云深又在出神,一时不察竟被他甩得踉跄几步,却不怒反笑,少年抬起头来阴沉地盯着自己曾最爱戴的人,问:「你很缺男人吗?」 宋持怀冷声道:「如今是在鸦影居,你若乱来,当心有来无回。」 言外之意,当日在万剑宗外任他摆布,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有其他顾忌。 魏云深道:「弟子打搅了师父的好事,您不高兴了?」 宋持怀威胁道:「你若知趣,现在从这里滚出去,我还能当你没来过。」 魏云深似漫不经心瞭着宋持怀洗完澡将要穿的那几件白色里衣,实则眼中差点烧出火来:「师父穿那样的衣服要给谁看?从这儿回您房间还有一段距离,您洗完澡就这样出去?等着天极宫的弟子排队来操?」 宋持怀眼神有一瞬间惊愕不定,哪怕在凌微身边待了这么些年,他也从未当面受过这样的侮辱,何况说这话的是前不久还乖觉懂事的魏云深,让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 大脑深处某根弦被崩断,宋持怀终于做不到继续忽略对方的话,抬眼怒视:「魏、云、深!」 「深」字才刚起音,魏云深那张脸骤然放大,宋持怀只来得及感受到自己身体一阵腾空,而后巨大的失重感传来,他下意识搂住了魏云深的脖子,耳边传来意外的闷笑:「师父这又是在做什么,勾引我吗?」 「……」 魏云深将他横空放置在了浴桶上方,裊裊白烟燻透他的嵴背,因为姿势的问题,宋持怀臀尖已经沾上一点温热的湿意,毫无疑问他衣衫已经入了些水,若再放手,只怕整个人都要掉进桶里。 但…… 感觉到握在自己腰背上的手越收越紧,少年成熟中犹带一两分青涩的脸也靠得更近,宋持怀心下一横,他伸直曲起的腿用力一蹬,同时双手放松,从魏云深怀中挣脱出来的瞬间,整个身体直直下坠,「噗通」一声跌进了水里。 「咳咳……咳!」 飞起的水花溅了他满身,宋持怀一只眼因进了水只能闭上,他弓着腰用力咳嗽,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身上雪衣浸透了水,一半贴合身上柔和的线条,一半随水漫开摇曳,看上去十分狼狈。 却任人心中长出想要肆意蹂躏的欲望。 魏云深眸色渐深,他走上前去,将察觉到这边情况站起来的宋持怀重新按坐回桶里,唿吸愈显粗重:「师父是要洗澡?」 宋持怀兇狠地剜了对面一眼,只不过因为过于狼狈,他这一眼没有任何威慑力:「出去!」 「我伤了做事的人,自然要替别人行未尽之责。」魏云深半笑着将宋持怀的衣领拉开,动作轻柔却丝毫不见克制,「师父是打算先洗哪里,我帮你。」 宋持怀捏手成拳,声音更重:「出去!」 魏云深仿若未闻,他一只手勾着宋持怀张开的衣领,余出来一只手则往下摸到浴中人的腰带,动作又快又轻佻:「先下面吗?还是……」 话还未尽,一道凛冽的剑气扫风而来。 宋持怀立身的浴桶被剑气冲破,木板碎成不知多少块浮沫,温热的水往四方散开,宋持怀银靴前踏,漾出一片水华,手中长剑直指魏云深心脏。 声线是魏云深从未在他口中听过的杀伐决断:「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不过一道剑气而已,饶是魏云深躲避及时,面颊也仍被划出一道血痕。 ——这还是在身体灵力被寒症与解寒丹来回侵蚀过后的结果,若是宋持怀没被病痛折磨,难以想见他这一剑会有多大威力。 这样强劲的实力……怎么会受制于凌微呢? 魏云深脸上笑意淡去,虽勾着唇,却竟是面无感情:「怎么会?师父您不是已经杀过我一回了吗?」 「……」 两道同样冷漠的视线在空中交锋,下一刻,屋外日垂西落,霞云尽收,漫天黑云沉沉压下,黑鸦旋飞覆瓦,惊起风哭虫鸣。 二人相顾无声无言,不知是谁先动,剑势起时,乍响一道雷鸣。 盥洗室上方不知何时掏了个大洞,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洞中跃出,白攻黑守,宋持怀招招剑势凌厉绝情,无一不是沖向魏云深命门而去。 然而越打,心中越惊。 魏云深入天极宫不过短短一年,当初那个连收剑都不会的少年竟能游刃有余地与他应招,他不知道魏云深「死」后这五个月里遭遇了什么,但就算是从小浸淫在丹精药累中的世族子弟,也难以做到如此进步神速。 魔界之中……到底有什么? 魏云深看出他想,再次避开宋持怀一剑后从后方虚揽住他,附耳喃道:「师父想知道吗?不如弃了天极宫,跟我一同堕魔如何?」 宋持怀精准捕捉住他使用的字眼,回身往后一噼,厉声质问:「你堕魔了?」 魏云深轻巧避过:「这不是师父想要的吗,这么吃惊做什么?」 手上长剑一滞,宋持怀终于发现魏云深不过是在跟自己逗玩,他停下动作,立在盥洗室廊下,因沉云遮月,又因青灯未点,整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丁点表情。 第65页 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魏云深身上的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 当日在万剑宗,他是诬陷魏云深堕魔没错,但——魏云深道行太浅,道心纯粹又无心魔附身,要像当初蛊惑冯岭入魔那样故技重施并非易事,所以宋持怀根本没在这上面花费太多时间,诬陷从一开始就只是诬陷。 既然如此,魏云深身上那股与他深深融入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这魔气于魏云深当日在万剑宗外拦路时就初现端倪,但当时宋持怀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沾染了冯岭身上的,但如今想来…… 那些魔气跟他自然契合,根本不可能是别人的东西。 宋持怀心中一突,某种本该如此的东西脱离掌控的不安感倾袭而来。 魏云深是他这十余年来用尽手段为自己赌来的唯一一个机会,如果连他这边都出了差池…… 宋持怀无法深想后果。 方才被调戏的愤怒褪去不少,宋持怀理智回笼,不打算继续跟魏云深做无意义的争执,他收了剑,身体因风淋过自己身上的湿衣轻轻抖了一下,问:「……为什么回来?」 魏云深半真半假道:「来看看师父又勾了几个男人,若是那些人身体不行,我自然要替他们取悦尊上。」 宋持怀手上微动,差点又要召出佩剑。 魏云深瞥了眼倒在外面刚被他扔出来的陈蕴,满脸轻蔑:「但如果都是这种货色,师父还不如找我出力。」 他刻意咬重了「出力」两个字,眸光上下打量着宋持怀每一块皮肉,那眼神仿佛将他衣服扒开,从颈到胸到腹,下滑至某个不可言说的位置,低笑声里终于显出了点儿真意:「我一定会让您痛快的。」 宋持怀面无表情:「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魏云深嗤笑:「师父怎么会觉得我是专门来见你的?」 说话间,只见山顶万象森的位置炸开一朵黑烟,魏云深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转回宋持怀身上,唇角咧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多谢师父今日款待,只是弟子还有其他事,就先走了。」 宋持怀并没有太大反应,甚至丝毫留人的想法都没,他只略有些头疼地看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陈蕴,仿佛魔族在天极宫上作乱于他不值一提,反而如何向陈蕴解释他是如何晕倒才更重要。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向,魏云深一顿,眼神越发幽深,却终归什么也没说,化作黑烟而去。 没事,总归他们来日方长,无论宋持怀与谁有私,他记下了,以后都会讨回来的。 第40章 临危 魔族前来入侵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天极宫, 到晚上时,天极峰被从上到下搜了个遍,却除了万象森残留的几丝魔气,找不到任何魔族来过的线索。 「可恶!这帮魔族当真以为我天极宫无人不成!」 凌霄主殿, 凌盛位于最上首, 听了弟子的回禀, 气得将手边的茶盏摔到地上。 肃杀的眼神扫过大殿,凌盛将在场每一个人的五官都描摹了一边,严声道:「一群干知道吃饭不知道练剑的废物,天极宫养你们做什么用的?若是今日的事传出去,我天极宫颜面何存?往后如何在修仙界立足!」 回禀的弟子伏在地上,闻言唿吸错乱一息,又抬起头偷偷看了眼宋持怀所在方位, 犹豫道:「还有、还有鸦影居……」 凌盛眼神一凛, 喝问:「鸦影居怎么了?说!」 那弟子抖了一下,急忙道:「新入门的陈蕴师弟原本是在霁尘尊身边近身伺候的,但弟子们到鸦影居的时候,他因伤昏迷不醒,身上也缠得有魔气。」 凌盛看了眼宋持怀,復问:「这么重要的事, 刚才怎么不说?」 那弟子欲哭无泪:「是、是少宫主打过招唿, 说但凡霁尘尊的事要禀上来,都要先过问少宫主的意见。」 「本尊都还活着,什么时候儿子的话能越过他老子去了?」 提到宋持怀, 凌盛反而没有刚才那么激动, 他声线平缓不少,冷眼看向阶下那袭傲然挺立的雪衣, 问:「你又怎么解释?」 宋持怀只道:「师叔让他们做的事,弟子并不知道。」 这是实话,宋持怀料想到今日凌盛必然不会放过机会大做文章,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尤其凌盛本就不满凌微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而今凌微不在,他又落人把柄,今日这遭,怕是不好煳弄过去。 凌盛面无表情,周身却散发出无数威压:「你素来聪慧,就算本尊不明说,也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故意转移话题的嫌疑就这么被甩到了宋持怀身上,宋持怀微一僵身,垂眸避过四周投射而来的打探目光,道:「魏云深还活着。」 「……」 这一句仿佛投入平静潭水的巨石,大殿内短暂沉寂一瞬,而后爆发出势不可挡的议论。 「什么?谁?」 「魏云深……是这次在万剑宗堕魔的那个吧?」 「不是说霁尘尊亲手杀了他吗?怎么会还活着?」 「难道霁尘尊真与魔族同流合污了不?不可能吧?尊者这么好看,怎么会投靠低劣的魔族?」 凌盛更是震惊,但他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神思一闪便捋清了宋持怀的话与今日事的关联,沉声问:「你见到他了?」 宋持怀点头,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他来向我寻仇。」 第66页 简单「寻仇」两个字冲散了大部分质疑,凌盛皱起眉:「在万剑宗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把他杀了吗?」 宋持怀道:「那日道殒师叔曾确定过,他当时确实已无活路,至于为何会死而復生,弟子并不知情。」 「……」 两人以话交锋,短短四句却将责任推了两次,凌盛知道若自己再计较当日的事,恐怕凌微也要被拉下水,只好换道:「当日便也罢了,今日他闯宫,你竟也杀不了他?」 一句话引得数道猜疑的目光重新落到宋持怀身上。即使他在天极宫内很少出手,有关他少年时天资卓绝的传闻却从不断绝。以他的能为,要对付一个刚踏入修行境地不足一年的毛头小子应该是再容易不过,可对上魏云深却两次出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 宋持怀立于质疑中心,神色不改分毫:「弟子无能,不是对手。」 殿中又炸起了一片譁然声,不止凌盛,任何一个人听他以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承认不是魏云深对手都觉得荒唐:一个是自少年时便小负盛名的天极宫霁尘尊,一个是只在半年前堕魔才震惊了修仙界的无名小卒,要说宋持怀不是魏云深的对手……骗鬼呢? 但偏偏宋持怀嵴背笔直,脸上没有丁点儿玩笑颜色。他任由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或言语沖刷过自己的身体,一错不错地与阶上的凌盛对视,不肯落于下风。 这副毫不躲避的姿态暗中抵消了不少质疑,议论声歇了不少,凌盛甩袖冷哼:「你怎么不是他的对手?」 宋持怀道:「魔道刁钻古怪,弟子未能勘破,是弟子修行不精。」 「是修行不精还是有意放水,你自己心里清楚。」凌盛没给他多辩解的机会,手指一点,立时有两名弟子一左一右将宋持怀挟在中间,他们甚至没有动手,却隐隐形成将宋持怀包围之势。 宋持怀用余光将二人扫了一眼,凛声问:「宫主这是什么意思?」 凌盛没再看他,他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对着押在宋持怀左右的两人说:「先押他去受水刑,晚些时候本尊亲自问审,再叫两个人去看着陈蕴,待他醒了两人带过来,我有话要问。」 那二人点头应是,立马将宋持怀两只手箍到身后。他们力气不大,宋持怀稍微试了一下,很容易挣开,但若此时违逆凌盛,只怕要将他勾结魔族的罪名坐实。 可是水刑…… 宋持怀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他不傻不笨,自然看得出凌盛是故意挑凌微不在要给自己立规矩,最好凌盛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他把自己吓死,到时候就算凌微有芥蒂,也没法把错推到凌盛身上。 凌盛这时候提水刑,不过是想在冬日未尽的寒气消散之前再给他找点不痛快而已。 心里计算着断了解寒丹的天数,宋持怀推算自己若不反抗能在水牢里挨到几时。哪怕知道现在是唯一逃脱的机会,他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无法自主作出决定。 他不能反抗,并非不想,而是不能。无论为了他筹谋已久好不容易才起了开端的计划,还是这具早被凌微借着解寒丹餵进来的血侵蚀得只知一味顺从的身体,他都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不过是被寒症多折磨几天罢了,宋持怀早就习惯,那种冻针入骨的疼痛早就融入他的经脉,没什么不能忍的。 宋持怀如在凌微面前时那样乖顺,临被押出凌霄殿时,方才那位伏在地上的弟子又开了口:「可……可霁尘师叔身怀寒症,送入水刑,恐怕不……」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凌盛倨傲道:「你质疑本尊?」 那弟子连连摆头,吓道:「是先前少宫主吩咐过,霁尘尊……」 一道剑光闪过,无一人看到凌盛出剑,那道光亮湮没时,方才还在为宋持怀说话的弟子已没有声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凌盛没有感情的视线扫过底下众人,刚才还此起彼伏的议论瞬间平息,他道:「再有不服者,以魔族奸细同罪处理。」 殿内空荡,无人再敢应声。 凌盛面色稍霁,又问旁边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太虚:「太虚长老,你觉得呢?」 他到底是宋持怀的师上,平日里对宋持怀也算多有照拂,此时却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自己的弟子,漠然一眼便收回目光,道:「宫主既有决断,老夫别无异议。」 凌盛这才重新看向抓了宋持怀的那两个弟子:「既然这样,那……」 话未尽,一道寒光从殿外飞来,凌盛唿吸一重,抬手击落飞向自己的那柄剑,厉声呵斥:「谁人敢在我天极宫造次!」 被打掉的那只铁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殿中所有人都惊慌地向门口看去,生怕魔族再来入侵。 却只见刚才还扣着宋持怀的两名弟子已经有一个倒在地上,另一个脸色恐惧,一只有劲的手抓着他的肩头将他推倒,露出后面那张明眸含笑、沉阴诡谲的脸。 收拾完那两个对宋持怀不敬的弟子,凌微从宋持怀旁边走到大殿中央,他仰头与凌盛对视,周身灵气杂乱:「宫主要对我的人做什么。」 未料到是他来,凌盛表情几变,不可置信道:「微儿,你怎么在这儿?」 凌微活动了一下手腕,笑道:「我若不来,怎么知道一宫之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了杀霁尘这么大费周折?」 凌盛维持不住方才的处变不惊,他不顾殿内还有其他弟子在场,高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你爹,难道还会害了你不成?」 第67页 凌微笑意吟吟,似乎不是在与凌盛对峙,而是真心好奇:「你当年骗那个女人自废修为以身祭灵的时候,也是说这样的话吗?」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其他人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凌盛却像被提到了某种禁忌,脸色涨得通红:「你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是你爹!」 凌微笑意越甚:「很快就不是了。」 因为气盛,凌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凌微没打算更懒得解释,他只看了凌盛身后的太虚一眼,后者会意,微不可查地抬了抬下巴,凌微折身踏到宋持怀身侧,他不理会身后各式各样的目光和凌盛道声嘶力竭,只领着他的有有下了山。 这世间「爹」的存在不过引人向恶,为此他得了凌盛不少方便没错,可如今凌盛竟而再而三地想要对宋持怀出手,那就不能怪他不顾念两人仅有的那点养育情分了。 不过也没关系,这点养育之恩他早晚会还的。 第41章 履冰 凌微出现得毫无徵兆, 待宋持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进了停在山脚的轿子里。 轿外沉寂无声,原本在山脚下巡守的弟子不见人影,宋持怀被摔坐在软榻上, 凌微弓身俯在他上前方, 背后的轿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透进一大片明光。 在凌霄殿还护着他的少年一改关切颜色,凌微的脸因背光而越加显得神情阴戾:「魏云深来找过你了?」 从这一句,宋持怀便听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了,方才从凌盛手里救他并非是要放过,而是对凌微来说自己是他的东西,自然只有他有审问之权。 宋持怀仍是在凌盛面前那一套说辞:「他来向我寻仇。」 凌微嗤笑:「谎话说了太多,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温热的手贴上宋持怀冰凉的脸颊, 凌微用食指关节处蹭了蹭宋持怀的鼻子, 问:「他碰你哪里了?」 宋持怀身体一僵,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没有。」 凌微食中指游移到宋持怀唇边,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手底下任人採撷的美人,下腹聚起火热:「你跟我说实话,我不怪你。」 那两只手指探进柔软的唇舌中间,温暖的触感包裹而来, 宋持怀讨好舔舐, 声音含煳不清:「真的没有。」 凌微一顿,他忽然借力将宋持怀头往上仰,青年眼角微红, 因含着自己手指而微微张开的口腔里还隐约可见惑人的艷色。 四目交汇之间, 凌微心神一动,他弯腰在宋持怀唇角浅啄, 非常快而不带欲望的一下,是从未有过的刻意亲昵,宋持怀唿吸卡滞,他不明所以,不敢乱动。 凌微欣赏着他的反应,又暗恼宋持怀似乎并不乐意,他强忍着在这里发生点什么的冲动直身,嘲讽道:「好啊,我信你,有有又要怎么证明给我看?」 宋持怀眼中鲜见地露出迷惑神情,凌微心情大好,在他难得懵懂的眼神中恶劣开口:「算了,有有今日历了这么一遭,想来已经累了,这样吧,你把衣服都脱了,我亲自来检查,也给你省点力气。」 宋持怀瞳仁骤然缩聚,心脏跳得飞快。 凌微看出他不情愿,好整以暇地抽出手探向宋持怀衣领,或许是刚才的话过于吓人,他还没来得及多动什么,就感觉到手下的人瑟缩了一下。 美人的恐惧是世上最美好令人愉悦的东西,却也点燃了凌微心尖的忿怒。少年修长的食指不住在宋持怀绣着银色云纹的滚边上打转,每动一下,都是对后者精神深处最直白的折磨。 凌微含笑:「有有不动,是要我亲自上手吗?」 宋持怀终于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求饶道:「这还是在外面,师叔……」 凌微仿佛才想起来这茬,他故意将轿帘拉开,又从两侧开的小口往外视,神情自若:「帮你看过了,外面没人,你可以脱了。」 宋持怀苍白的脸上褪尽血色,颤抖道:「不要。」 凌微故作不解地倾下身:「为什么不要?」 宋持怀重重闭眼:「师叔先前允诺过,在及冠之前,不会逼我。」 及冠是凡界的礼法,修仙界并无此种习俗,凌微在这方面向他让步,足以见得他确实是不想强逼宋持怀的。 ——至少在之前是这样。 宋持怀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在天极宫待到凌微二十岁,却没想到魏云深的变故引出了那么多东西,激得凌微对他的独占欲又强了不少,如果他真要逼迫自己……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凌微近到眼前,少年的视线如同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凌微眼神不带半点情慾,眼刀却层层割开宋持怀所着衣衫,仿佛已经看到了底下令人心动的雪腻。 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难辨真意的笑:「没有逼你,只是叫你脱了给我检查,你不是说他没碰你吗?总不能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件事就算了,也该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宋持怀抓着衣服的手松了又紧,不断往复数次,才终于开口:「是真的。」 凌微挑眉:「怎么证明?」 「……」 宋持怀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想要反抗的欲望轻易被身体里的血契弥平。 他尝试在藏于袖中的手心里聚起灵气,却始终做不到对凌微出手——就像往常做过的每一次尝试那样,这具身体餵养于凌微太多洗髓的鲜血,经年积久,俨然将凌微视作了凌驾于他本人意志之上的另一个主人。 第68页 察觉到他身上不明显的灵气波动,凌微不避反进,他一只手钳住宋持怀的下巴,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都给捏碎:「有有,要怎么证明?」 宋持怀被迫仰头看他,凌微周身传来的压迫太深,他不可自抑地往后仰倒,后脑磕碰到轿子边缘,麻木的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凌微所给的侮辱强烈。 好不容易维持身体平稳的挣扎中,宋持怀勐烈地咳了起来,他弱势地靠在轿沿,眼角因刚才那番动作含了几滴清泪,看得凌微意识一时混沌,只恨自己从前夸口会忍到及冠,不能立马将人欺负得真哭出声来。 宋持怀抓着他掐在自己下颚上的手,一根根将凌微的手指掰开,却不强势,而是近乎虔诚地抓着凌微的手放在唇间,讨好道:「师叔……我真的没有。」 凌微眼神一暗,诚然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对外宣扬过不少次宋持怀是自己所有物的警告,但他的有有主动做这些亲密的举动,却着实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他心情大好,亵玩心思越浓,甚至故意探出手指勾开宋持怀衣领:「当真?」 宋持怀一颤,最终还是没反抗。他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将头偏过一些,仿佛只要不直面凌微,就没有遭遇眼前这些困境。 他抖着手攀上自己的腰带:「当真。」 凌微勾唇,事到如今,他反而不那么着急。少年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最终收回手,斜靠着坐在了轿子里另一边:「你自己脱。」 宋持怀面颊爬上薄红,不知羞与恼哪种情绪更多。 轿帘已被风吹下关好,轿子两侧的小窗也垂下帘幕,隔绝任何有人探视的可能。宋持怀衣衫不整地歪在凌微对面,沉重的羞耻压得他抬不起头,却也知道今天这事没有迴旋余地,更遑论凌微向来说一不二,今日肯与他说这么多已是恩赐。 想着速战速决,宋持怀深吸口气,手上的动作立时加快,却被凌微喊停:「慢慢来,你身子不爽利,得仔细一些。」 宋持怀:…… 他听不出「身子不爽利」跟「慢慢来」中间有什么关联,但很显然凌微有自己的想法,他便只好放慢速度,看了对面的少年一眼之后,宋持怀闭上眼,决意当这是在自己房间。 「睁眼。」对面又传来凌微的调教声,缓缓带笑,「看着我脱。」 宋持怀:…… 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防线差点崩溃,宋持怀抬眸看向对面好整以暇的凌微,犹豫着要不要再示个弱:「……师叔。」 这一声又低又软,如同细松的羽毛划上人的心尖,凌微的目光忽然变得危险,隐忍的眼神如有实质,恨不能在宋持怀身上戳出个洞来。 他哑声道:「你要是想边喊我边脱,也不是不行。」 宋持怀:…… 他咬着唇不敢再出声,生怕凌微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又提出什么更过分的要求。 不过就是脱个衣服而已,反正他们都是男人……宋持怀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反正他们都是男人。 就算凌微真要做什么,他前面已经忍了这么多,也不差再忍这一点。 宋持怀听话地对上了凌微的视线,身上衣衫被他亲手剥落,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又燥又冷。 他不敢低头去看,连余光都没分过去一毫,然而越不去想就越在意,凌微目光滚烫,只是这么看着,就让他身体腾空出一股灼热之感。 青年未着寸缕的身体细腻如雪玉,单薄却又匀称,上头除了粉就是白,看不见半点被人玷污过的痕迹。 宋持怀别过头,声音很明显冷了不少:「……师叔检查好了吗?」 「……」 凌微被他唤回神,与宋持怀的难堪不同,他眼中尽是纯粹的笑意。 他意有所指地用目光探向宋持怀下身,笑意越来越浓:「上头检查好了,下面还没看呢。」 这一句没什么淫词艷语的话却无端下流,宋持怀抓紧了褪在膝盖上的布料,问:「什么意思?」 凌微笑得残忍又温柔:「听不明白吗?有有,我要检查你是不是还干净,有没有让别的什么人进去过。」 「凌、微!」 这一刻,宋持怀忘了在凌微面前的所有伪装,他久违地一字一顿念出这个与他牵扯至深、曾让他闻之欣喜又令他深痛恶绝的名字。 他忘了从前的忍辱负重、忘了在凌微面前的伏低做小、忘了从无名弟子到天极宫霁尘尊的这一路艰辛,满脑子只不断盘旋着凌微刚才的那句话。 凌微……竟真敢折辱他至此! 凌微并不对他直唿自己名讳这样的不敬感到恼怒,他仍旧笑着,道:「怎么,有有这回要我帮你了?」 宋持怀紧握着手,他有很多话想说,可万千句违逆的话涌至喉头,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他差点忘了,他的体内还流淌着凌微的血契,大事里虽左右不了他什么,要在这种小事上压制他对凌微的反抗情感,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凌微俯下身来,手指已揉在宋持怀椎尾:「有有要是不动,我就亲自来检查了。」 第42章 同仇 轿子里头空间逼仄, 叫人不必费心去耍心计就能跟轿中另一人挨得很近。 凌微手指捻着宋持怀贴在大腿上的那层衣料,指腹不住摩挲轻抚,久久不见对面的人答话,凌微好心情地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有有, 是要我脱, 还是你自己来?」 第69页 宋持怀两个都不想选。 但违逆凌微的尝试已被证实了不可行, 而依照凌微的性子,若自己不给出满意你答案,只怕他会真的亲自动手。 宋持怀眼睫垂下,他嘴唇轻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慢吞吞将方才脱了的上衣重新穿上。 凌微眼尾下压, 语气轻佻:「看来有有已经做好决定了。」 宋持怀没答话, 直到将身上腰带系好,才道:「师叔若一定要检查……回鸦影居吧。」 凌微看着他脸上未消的残红失笑:「你什么时候敢做我的主意了?」 他声音是笑着的,却听得人无端发冷,宋持怀手指蜷缩着,已涌到喉咙口的商量之语不敢再说,他倾倾靠着轿子, 半晌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是啊, 他本就没有一个跟凌微讲条件,这些年凌微太纵容他,他都差点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解闷消遣的玩意而已。 凌微高兴的时候或许还肯宠一宠他, 任他产生那些自己尚有资本与他谈判的错觉, 而一旦凌微不高兴了,他就什么也不是。 萦绕在心头的羞忿也散了个干净, 他这样的人,不过靠凌微赏脸活着,自然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得寸进尺? 宋持怀将手捂在自己眼睛上,想清这些之后,他镇定不少:「师叔来吧。」 凌微有些意外:「我来?」 宋持怀「嗯」了一声,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师叔想要怎样做都好,我……任凭发落。」 身前传来一声低笑,宋持怀微微皱眉,却连问都懒得问了。 耳边传来凌微的命令:「手放下去,低头看着,自己记我是怎么检查你的。」 宋持怀身体僵硬,他没让凌微说第二遍,乖觉地将手拿了下来,神情冷漠地看向自己下身,仿佛一会儿要受折辱的人不是他一样。 「有有……」 凌微宽大的手指下探,还没来得及多动作,却突然破空而来「咻」的一声,下一刻,半截断剑飞了进来,削断凌微一缕青丝,直直穿过二人中间,钉在了轿子上。 原本沉寂无声的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刀剑相接的桌球声,两人同时噤声,凌微别有深意地看了宋持怀一眼,道:「……如果来的人是魏云深,我不会再守及冠之诺,明天就会着人准备婚礼事宜,让整个九州都知道你是谁的人。」 宋持怀颓然倒靠,垂眸应是。 轿外适时传来一声通传:「少宫主不好了,宫内弟子不知为何自己打起来了,不少巡守弟子反戈相向,已经死了不少人,您快出来看看!」 宫内弟子反戈相向…… 凌微颇为可惜地无声重复了一遍,他抬手掀起轿帘,半身探了出去,无数天光明灭不齐泄在身上,将他身影囫囵照了个大概,无端一派少年风流。 凌微不急下轿,而是先折身嘱咐宋持怀:「穿好衣服,跟我出来。」 人消失在视野内后,宋持怀的眼神瞬间清明。他冷着脸将衣衫理好,从旁观察了一遍外头的局势,这才慢吞吞下车。 刚才还无人的山脚乱作一团,许多穿着天极宫弟子服制的人影之间锋芒不断,凌微正附耳听一名没见过的弟子说着什么,听到宋持怀的声音,抽出一只手来扶他,同时不忘询问那名来报话的弟子:「到底怎么回事?」 那弟子为难地看了眼旁边的宋持怀,而后抬手括在嘴边,作势要将所知单独说给凌微一个人听。 凌微有些不耐,正要阻止,眼角却突然瞥到一抹寒光,下一息,宽大的玄色袖袍拦挡住刺来的短刀,凌微单手扼住行刺那名弟子的喉咙,声如寒霜:「谁派你来的?」 那名弟子被凌微腾空举起,他双脚不住扑腾,两只手也奋力掰着凌微的手指,下视凌微的眼神仇恨至极,虽说不出话,喉咙里却不时发出「呵呵」声。 宋持怀漠然道:「师叔这样捏着,他恐怕说不出话。」 「那也没关系。」凌微捏断了那名弟子的喉咙,而后随意将尸首丢弃,他环视了一圈战场,唇角勾起一个残虐的弧度,「反正这里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宋持怀不可否置,闭上了嘴。 另一边,造反的那些弟子占了上风,其中一似为头领的人将染血的剑从同门胸中抽出,抬眼看到凌微,呵声大喊:「凌贼在这!」 凌贼? 凌微眉头随这个称唿上挑,他环视一圈周边杀红了眼、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往自己这边涌来的蝼蚁,怒极反笑,对宋持怀道:「有有,往后躲些。」 宋持怀猜出他要做什么,却不意外,只说:「这些可都是天极宫的弟子。」 凌微压下眼尾,语气极其轻蔑:「天极宫只有听话的狗和娇养的有有,如今二者冲突,有有跟狗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 宋持怀:……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被凌微这么类比。宋持怀侧过头,望着后者那副十足自然自信的表情,沉默半晌过后,还是没把那句「他们似乎不是冲着我来的」说出来。 也好,今日的事虽在他计划之外,但既然是给天极宫添乱,他也乐见其成。 另一名弟子也狠恶地瞪着这边,大声道:「杀了凌贼跟他的姘头,给惨死惨伤的师兄弟们报仇!」 姘头? 宋持怀茫然地循声望向声音来源,在确定了那人嘴里的「姘头」说的就是自己之后没忍住召出佩剑:「我给师叔助阵。」 第70页 这样危急的状况之下,凌微竟还笑得出来:「这人命不该绝,不要杀他。」 宋持怀嘴唇微动,刚要说些什么,却听一道轰隆巨响,天极峰顶上炸开刺目白光,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而后光散弥华,万野归于平静,宋持怀与凌微依旧被那些弟子围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恰此时,一只鸦鸟鸣声而来,仿佛感觉不到此地剑拔弩张的气氛,乌鸦直直落到宋持怀肩上,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就好像这里不是战场,而是什么闲散之地。 凌微终于收了那副肆意的神情,问:「怎么了?」 宋持怀灵识短暂与黑鸦交汇,意识融留过后,脸色突变:「宫主……死了。」 第43章 敌忾 仙门众宗联合抗魔的第六个月, 天极宫宫主于宫中罹难,魔族不知以何种方式悄无声息潜入天极宫中,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一宫之主后全身而退,不损一兵一卒。 天极宫近三分之一弟子遭遇魔物蛊惑, 因心智不坚堕魔反叛, 同门之间自相残杀, 天极宫死伤过半、损失惨重。 同年三月临春,尚驻宫中的少宫主凌微顺势接任宫主之位。然而继位后第一件事不是整顿宫门修生养息,也不是集整残余弟子杀魔为父报仇,而是—— 「荒唐!」 太虚看着平摊在桌上喜庆的婚帖,手上茶杯用力砸到地上,「你父亲的棺材都还停在殿上!他如今尸骨未寒,你尚在孝期, 怎么、怎么满脑子只有那档子荒唐事!」 溅飞的热茶洇深了凌微衣袍的颜色, 哪怕被人这么扯着嗓子吼,他表情依旧不动半分,只道:「正是因为他还停着灵才要这时候行婚,否则他入土了,有有跟我都没双亲,拜高堂的时候怎么办?」 太虚向来知道凌微鬼主意多不循世道, 却也没想到他煳涂到了这个地步, 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再说一遍!你要做什么?你不让你爹入土为安你要做什么?!」 天知道凌盛最厌恶的人就是宋持怀,从前凌微年纪小缠着人也就算了,如今他已渐到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 当日凌盛连给他指了几个家世相当的女修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而今凌盛尸骨未寒,凌微不想着怎么给他报仇也就算了, 竟还要当着凌盛的尸体见证与宋持怀成婚? 他这分明是想把凌盛给气活过来! 凌微漠然道:「这有何不可?天下父母爱之子女,不过是想看他们成婚成家,父亲在世时便催促过好几次,如今趁他尸身还未冷透,我为人子,不该成全他未了的遗愿吗?」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听得太虚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你!」 凌微不欲与他争辩,起身道:「这件事本来也不是与您商议,只不过我初继位,宫中许多事都还捏在长老手上,您既然不愿意看到我与霁尘成亲,不如把管事权交出来,我亲自操办,您也也不见为净。」 图穷匕见,太虚不可置信地看着凌微,他本以为今日凌微执意要娶宋持怀的事就已经够气煞人,却没想到这个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少年才刚继位就要夺权,顿觉心寒:「你以为我捏着宫中大小琐事,是为了争权不成?」 凌微一顿,忽然笑了:「长老,难道您想跟我说,在这吃着人血的天极宫里还可以听信真心吗?」 两人视线暗暗交涌,怀着某种只有他们知道的隐秘心事,凌微眼中含着残忍的笑,太虚则想到什么,虚虚成拳的手垂在身侧。 良久才缓和了语气:「这些年你对霁尘一番心意,我都看在眼里,我虽承有他师尊的名号,却没真正带过他几天,按理来说这话我不该问,但那孩子身世……我还是要问一句,成亲的事,你问过他的意见没有?」 说起宋持怀,凌微眸中的笑才显出几分真意:「我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 太虚道:「你太强势,那孩子也是个有自己主意的,若一直这样下去,只怕步了你爹娘后尘,到时……」 他没说下去,厅中二人却无一不懂未尽之言。 凌微脸色微冷:「他吃了那么多年解寒丹,不会做那些背我意愿的事。」 太虚嘆道:「你使那些钻歪捣邪的手段,固然能将他人留住,那他的心呢?你既喜欢他,难道忍心看他日日与你貌合神离?」 凌微不以为意,他仿佛已跟着太虚的话窥见日后景象,只觉得宋持怀哪怕心里憎他厌他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尊他爱他的别扭样也可爱,道:「就算神离,好歹貌合了。」 不管宋持怀是怎么想的,他的身边只能有自己一个,哪怕他跟别人神合了又如何?总归人在他的身边,不管别人卿卿念念,他的有有只会是他的有有。 也只能是他的有有。 话到末处,凌微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嗤道:「真心那种瞬息万变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稀罕。」 就如宋持怀初开始时也曾因他装出来的那些乖巧对他十足依赖过,他的有有曾也想过长久待在他的身边,却在发现了他为了让二人长久而做的事时立马背弃,这样浅显易变的真心,怎么配称真心? 说服并不服气的太虚,凌微从他居处出来,一路所遇天极宫弟子无不端着铺了红绸的案子忙碌,过往人影匆匆,凌微看他们将自己从小见到大的草木殿院装点成熟悉而又陌生的样子,突然很想见宋持怀。 他的有有如今在做什么呢?裁剪的婚服今日就能送到,有陈蕴帮忙看着,哪怕不情愿,他不敢拒绝试换新服。 第71页 有有本就漂亮,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平日里束着冠倒也不难看出是个男人,但若梳作女髻,他面部柔和的优势便显露出来,看上去也毫不违和。 凌微突然就开始嫉妒起了可以在一旁为宋持怀更衣的陈蕴来,近日春光晴好,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见到一朵含苞的桃枝,忽然心念一动,将那细短的一枝折了下来。 而后脚下一拐,凌微心情愉悦地疾行到鸦影居,装模作样地敲了两下门,甚至没给内中反应的时间就闯了进去。 「在路上看到的,觉得衬你,就摘了下来。」 他随便找了个瓶子将花枝插入,又找了个自以为还不错的角度将花摆在窗边,一侧眼就看到放在一旁的婚服,心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当即打掉了要去摸那袭红色的陈蕴的手:「你先下去,有事了会喊你。」 陈蕴看了宋持怀一眼,后者不为所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人走了,凌微施诀顺手关门,问宋持怀:「衣服试过了吗?」 宋持怀坐在窗边看书,头也不抬:「试过了,正合身,穿得下。」 「我不喜欢骗人的孩子。」 凌微不满他只顾看书,从宋持怀手里抽走那本抢人注目的书看了眼封面,发现是一本讲述魔族的禁书,不禁皱眉:「你什么时候也爱看这个了?」 宋持怀任他检阅,不抢不闹,平静道:「这世间有关魔族的书籍不是被毁就是被禁,修仙界对魔世所知所解太少,而今又要开战,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凌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笑了:「你既嫁给了我,往后前线的事不必再操心,只要想着每日怎么讨好我就是了。」 他眼底的轻蔑掩藏得很好,若是换个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宋持怀太了解他,他轻易听出凌微并不把自己当回事,也不辩解,只道:「……师叔说的是。」 凌微走近,修长的指节抚上宋持怀面颊,动作温柔至极,声音十分旖旎:「听闻魏家那个着月楼起得巧,但凡入楼之人,无论男女都经要接受调教,最是知道怎么服侍男人……有有,你身段好,最适合做这档子讨人欢心的事,与其看这些无趣又无用的东西,不如把我差人送来的春宫图多学上几遍。」 宋持怀脸色煞白,好在他常年病态,这点程度还看不出来,只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他仍面不改色:「好。」 「这才乖。」 凌微终于满意,他放开手,又是与宋持怀说了几句体己话,又是强迫人当着自己的面换上婚服、又是假借衣服不够合身为由占够了宋持怀的便宜,这才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开。 一个月后,两人婚礼顺利举行。 最近魔族异动越加频繁,许多宗门胶于战况,许久未得喘息,加上魔族出现之地之广之多,凌微虽在九州发了不少婚帖,真正能到天极宫祝贺的却寥寥无几。 他们在乎的本就不是这场婚礼,而是—— 宋持怀坐在洞房,女服繁复的布料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面前视野都被盖头所遮的红色灌满,恰如凌盛四时遗流一地的鲜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如乱麻般一头扎进他的脑中,宋持怀理不清头绪,满脑子却迴荡着天极宫叛乱那天凌微说过的话。 「……如果来的人是魏云深,我不会再守及冠之诺,明天就会着人准备婚礼事宜,让整个九州都知道你是谁的人。」 凌微向来说到做到,在得知凌盛死讯的时候他就没见多少伤心,后来查验当日天极宫变故确由魔族引起,他更是笑出了声,迫不及待地准备今天这场闹剧。 ——哪怕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件事跟魏云深有关。 但凌微不管,他坚持认为凌盛的死以及天极宫弟子的躁动就是魏云深一手策划,直言道既然魏云深这样看重他,不如提前婚期,来个瓮中捉鳖。 ——而对于他的决定,宋持怀向来没有反对的资格。 而如今—— 视线被红色的盖头所障,宋持怀视野受限,却在低头看到一抹黑气从自己脚上缠绕上来的时候心神一凛:来了。 他并不想配合凌微,然而此时除了听话却也做不出其他的举动。考量到上回与魏云深对峙时对方的进步神速,宋持怀不敢妄动灵力,唯恐打草惊蛇。 然而—— 藏在袖中的冰冷刀鞘才刚摸到手上,宋持怀还没等到那抹黑气爬上来,却突然后颈一痛,瞬间失去了意识。 临昏过去之前,似乎还听到了一道深沉的喟嘆:「……是我的了。」 第44章 抵死 这一觉睡得难得安稳, 待醒来时,宋持怀已全然落入一个陌生的环境。 入眼是厚重的墨色床帘,半透明的赤红轻纱罩在外头,极有质感地垂到床沿, 往下漫延出一室温情。 晕前那一掌噼得太重, 宋持怀后脑都还隐隐作痛。他撑手坐起, 却感觉足间牵出一阵虚紧的束缚感,清脆铃声叮噹响起,宋持怀眼神空明一瞬,低头下看,便看到一根红绸绑在自己脚腕。 红绸粗长拢成绳状,直往下延伸绑到床尾,上头缀了不知多少锃亮的金色铃铛, 只稍宋持怀微微一动, 便牵扯出细碎又震人心扉的铃响。 屋内赤纱红烛、桌上瓢分合卺,再加上宋持怀身上新娘服还未换,他心里竟荒谬地产生了一种这是一间喜房的错觉。 「醒了?」 第72页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宋持怀抿唇望去,看到魏云深进门后收回了眼,默不作声。 魏云深也不管他不理自己, 他走到床边坐下, 伸手正要去探宋持怀的脸,后者往后躲了一下,魏云深愣住, 忽而轻笑:「怎么, 在我面前又装起来了?」 宋持怀不解他意,皱眉:「装什么?」 装什么? 魏云深觉得好笑, 更多的却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恼怒。只要一想到宋持怀在凌微面前时予取予求的模样,再看他如今连一个好脸色都不肯分给自己,胸中翻腾的怒火便更难削减。 为什么?凭什么? 若凌微对他好也就罢了,那样魏云深还能安慰自己他们毕竟认识得更久些,可偏偏无论凌微还是陈蕴都不把宋持怀当个玩意儿,宋持怀却从不和他们较真,更不曾与他们动过肝火,偏偏自己将一颗真心都捧出来了,他却那样糟蹋作践,甚至不惜做计要置他于死地……凭什么! 若宋持怀将真心视作敝屣,若他甘愿沉溺于别人施赏的暴行,若是如此……魏云深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甚至比凌微之流做得更好。 他可以比其他人做得更下流更狠,他也不是不能施展开来下重手,他还可以让宋持怀……舒服,他要让这个曾经抛弃了自己的人知道,当初为了凌微等人捨弃自己是一件多错误的决定。 他曾那样敬他爱他,落到宋持怀眼里却不值一提,这人迫不及待地与他划清界限,既然这样、既然这样…… 魏云深用膝盖顶开宋持怀两腿之间,才刚甦醒的青年便被他按着两只手腕重新倒在床上,宋持怀极力挣扎,却惊觉一年前还才只到自己下巴的少年力气长了不少,只能横眉冷对:「你要做什么?」 魏云深将他两只手腕合到一处,单手提举到宋持怀发顶,空出来的那只手就这么摸到身下人干净脆弱的颈子上,手背触及宋持怀冰凉的皮肤那刻,他感觉到后者的身体颤了一下。 少年嗤笑出声,他的手指顺着宋持怀脖子上并不明显的血管下滑,青年的衣领被挑开不少,只是婚服毕竟繁琐,口子没开太大,却依然能见到锁骨下方那点月光一般的雪腻。 魏云深声音喑哑,发自内心地赞嘆:「师父今天这身……很好看。」 这是实话,宋持怀平日里爱穿银白,又身孱体弱面无颜色,虽气质清冷如谪贬至人间的仙人,却到底少了几分烟火气。魏云深从前与宋持怀待在一处,只觉得他师父漂亮得近乎失真,仿佛下一刻就要散作云烟似的,让人总担心这个人随时就会在面前消失不见。 而今日换了身红,宋持怀原本无色的面颊上映衬出缕缕霞光,如墨青丝摇散在床头,美人如嗔如怒,更添了几分可以抓在手心的实感,让他安心不少。 宋持怀却似乎不觉得这是夸赞,他又踢又挣却始终脱不开魏云深的掌控,不由开始恼怒:「……起来!」 魏云深不听他的,他的手一路往下,不多时便解开了宋持怀腰上那条鎏金的衣带,同时膝顶缓慢地往前推了一些,少年状似不经意看向身下的人,只见宋持怀瞬间绷紧了身体,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便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师父这不是很喜欢么,为什么嘴上却要拒绝?」 宋持怀面色潮红,他几度反抗,又几度失败,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自以为兇狠地瞪了魏云深一眼,殊不知自己脸上情潮未退,这一眼不仅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像央求身上的人再多用力些似的。 看得魏云深唿吸一重。 偏宋持怀对自己如今的神态毫不知情,只是因为身体上那股耻辱又别扭的快感,他的嗓音隐隐发着抖:「我是你师父!」 「是啊,师父。」魏云深声调漫不经心,心里却像撩起了一片火那样热,他倾下身隔空罩在宋持怀身上,声音附在后者耳畔,「师父,不就是拿来给徒弟扌喿弄的吗?」 宋持怀整个人僵住,他不可置信地看进魏云深眼里,由于过于震惊,连生气都给忘了:「你!」 魏云深怜爱地亲了亲宋持怀眼角,哑声道:「反正师父今天就是要给人上的,若只是想要舒服,无论凌微我或别的什么人都能满足你,你既然早跟凌微试过了,不如也来尝尝我的好,不过我是第一回,可能会有点疼,还请师父忍忍。」 宋持怀被这番恭敬又下流无比的话震惊到无以復加,他明明是该斥骂的,却被魏云深的话堵到失语,连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都记不得了。 从前也不是没人在背后编排过他,但他对外做足了姿态,再加上凌微雷霆手段,那些声音从来传不到他面前污他耳朵,像魏云深今日这样的话,他还真是头一回听到。 直到顶上传来魏云深的低笑,宋持怀回过神来,顿觉又恼又怒,喝道:「你敢!」 魏云深顶在他搜索处的膝盖开始不轻不重地研磨,看底下的人僵硬地弓背,神情晦暗不明:「你觉得我敢不敢?」 说话间,他空着的那只手已将那条赤红的腰带抽了出来,只是新娘服饰过于繁琐,魏云深绕了好大一圈都没能够把里面的束缚解开。 好在他也不急,一只大手隔着衣服在宋持怀身上流连,(此段落已被屏蔽)。 如此往復几次,宋持怀身体里的哔——被吊得不上不下,他想要自己疏解,却双手被禁锢着无法行动,抬脚又要去踢:「放开我……唔!」 第73页 男性的弱点被突然加重的力气哔——,宋持怀大脑一片空白,痛与哔——交织着击溃他的意志,好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宋持怀羞耻又恐惧:「放开……放开!我杀了你!」 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魏云深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无谓道:「师父忘了,我已经在你手上死过一次了。」 宋持怀一怔,当日在万剑宗地牢发生的事还歷歷在目,他那时确有留手,也确实不怕让魏云深恨上自己,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要是知道…… 他的眉眼覆上一层几成实质的恨意,骂道:「我真后悔那时没真杀了你。」 魏云深望着他,大约过了两三个唿吸的时间,竟然笑出声来。 他玩够了,将膝盖从宋持怀下身那团软肉上移开,后者脸上一时松怔,以为他终于要放过自己了,魏云深却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条钩了金铃的红绸,如法炮制地束住了宋持怀双手。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此前已做过千百遍那样熟练。宋持怀一怔过后又开始反抗,身体里的灵力却被什么压制般运转不出来一点,他一边扭身一边怒斥:「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很明显吗?」 魏云深笑着,眼底却一片冰冷。他将桌子上的合卺酒拿来送到宋持怀唇边,声音不容置疑:「喝。」 宋持怀自然不肯喝,他抿唇死死盯着魏云深,仿佛这样就能表明自己誓不与魏云深同谋的决心。殊不知正是这个举动戳痛了魏云深,少年眼色一暗,突然掐着宋持怀的下巴逼他张嘴,宋持怀被迫仰起身,大口火辣的液体灌进嘴里。 因为喝得急,大量冰凉的酒液顺着他敞开的领口淌到身上,冻得他身体发抖,入了口的那部分却奇异地滚烫起来,叫嚣着点燃了所经他身体里的每一处,仿佛要将宋持怀的五脏六腑都烬成灰末。 宋持怀很少喝酒,或者说是几乎没喝过酒,这回却像整个人都浸在酒缸里,连鼻腔都呛得难以唿吸,好像下一刻就要溺毙。 好不容易一瓢饮尽,宋持怀弓着身不住咳嗽,他的眼尾因咳得太用力而水光潋滟,眼角也微微泛红,衣领同身下的床褥染成深色,看上去十足凌乱狼狈,却又说不出的勾人。 ——简直生下来就是给男人在床上玩弄的! 魏云深盯着这张又爱又恨的脸看了许久,直到宋持怀涣散的眼瞳重新看过来,魏云深冷静地含了一口自己的那瓢合卺,就在宋持怀即将清明的神智之中,俯身吻了上去。 ——这绝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包含着对峙、撕咬、以及毫不掩饰的泄愤。 魏云深看到宋持怀那双辰星一般的眼睛先因吃惊而放得极大,又在后知后觉梳理明情况后变得无比兇狠。他将自己嘴里的酒一点点渡到宋持怀嘴里,后者全力抵抗,却阻拦不了分毫。两人在酒香中抵死缠绵,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情人,又像不死不休的敌人。他们看向对方的眼中没有纯粹的情感,爱或有之,恨也不缺,直到宋持怀被逼着将那一口酒吞下,他呛着又要咳嗽,却被魏云深按着脑袋无法后退,他几乎有些窒息,忙乱中力道没控制好,突然发狠了般咬向魏云深唇角。 魏云深发出一声闷哼,却依然不肯放过身下的人。他一只手穿过宋持怀后腰与床的缝隙将人拢住,另一只手则去解宋持怀的衣服——他的动作比刚开始粗暴不少,单手解不开的布料直接用魔气扯碎,不多时宋持怀身上的喜服破成碎布,阴冷的空气钻过布片的缝隙贴吻向宋持怀的皮肤,冻得他抖了一下。 宋持怀报復似的用力咬向魏云深舌头,两人明明是在亲吻,却更像是在打架,没多一会儿他们交换着津液的口腔里就蔓延出一股新鲜的铁锈味,混着那股还没完全淡下去的酒香,在唇齿间格外醒目。 魏云深依旧不为所动,他扣着宋持怀的后脑又亲了许久才终于捨得放开嘴,少年捏着师父的下颚起身,两人唇角间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 宋持怀喘着粗气,他脸上鲜少看到这样狼狈的神态:「够了?」 魏云深捏着他的两颊逼他张嘴,露出里面艷红靡软的红肉,想到自己刚才在这里面做了什么,他心情大好:「还不够。」 说着,他抬手将盖在宋持怀身上的那些碎布挥去,露出埋在底下那具白皙裸露的胸膛。具象的冷意扑向宋持怀身体,他又惊又怒:「你要干什么?」 「都湿了。」魏云深的声音听上去颇为可惜,「如果不弄干净,师父又要受寒了。」 宋持怀:…… 青年听着这看似关切实则嘲讽的慰问,只觉得魏云深未免过于惺惺作态。 不过反正现在灵力也用不出来,他之于魏云深而言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宋持怀没什么实感地扯了扯唇,然后决定不再反抗,任凭魏云深动作。 清理而已,比刚才打架一般的亲吻让人好接受多了,更何况酒精黏腻,刚才他身上淹了大片,是该换一身干爽的衣服。 正想着,却感觉唇角一热,宋持怀皱眉下视,然后惊恐地发现魏云深趴在自己身上,他对着刚才顺流而下的那些酒渍,正伸出舌头在…… 舔? 宋持怀大惊失色,强装出的淡然终于维持不住,他抬起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那条腿用力往上踢,却轻易被魏云深反制,后者滑了些身,在他纤细的脚踝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慢声道:「师父别急,这里一会儿会照顾到的。」 第74页 宋持怀被噁心地说不出话,他抽回脚,质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魏云深念着这句话,忽然眼眸一转,若有所思,「师父今天好像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 宋持怀不可否置,事实上今天魏云深的每一个举动都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是心头气火难消。 魏云深伸出食指沾了沾流到宋持怀口口的那滴清酒,而后送到唇边舔舐。 他长得好,哪怕这么下流的动作也做得赏心悦目,宋持怀却觉得脸上又升起一股躁意,他睫毛轻轻颤着,想要避开少年的触碰却因手脚都被绑着而扭得像要主动将口口送到对方手上似的,于是不敢再看,匆忙别开了目光。 「我要做什么您不是应该很清楚吗?又何必一直来提醒我呢?」 魏云深笑得恶劣,他两条腿跨坐在宋持怀身体两侧,身体虚虚趴在后者身上,明明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接触,却就是让宋持怀觉得近得令他喘不过气。 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说话时的神态、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倾吐出的唿吸都带着令人不敢造次的强势,去年那个不谙世事初扎进修仙界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能者。 他骑在宋持怀腰上,伏下身沿着酒渍往下舔,从青年红肿的唇角到干净的下颌、再到修长的脖颈,引得身下人止不住颤动:「我以为我的表现已经够明显了,师父现在是真的看不出来问,还是下面已经痒得耐不住了……所以一再提醒我不要冷落了您呢?」 第45章 缠绵 宋持怀被他说的双面臊红, 哪怕明明没有这个想法,在被魏云深这么质问过后他还是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真如魏云深所说嫌他动作不够快故意刺激似的。 他从来不惧别人说什么,自然也没陷入过这种自证的陷阱里过, 这会儿却不知道是刚才被魏云深折腾得神智有些不太清楚还是才不久喝的酒起了效用, 竟然辩驳道:「……我没有!」 魏云深本就是随口一说, 没想过会得到他的回应,如今听他半耻半怒,心中一愣,一个恶劣的炸在脑中。 他直起身,故意摆出一副对宋持怀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少年沽价一般的视线冷淡地往下扫视,突然抬手在宋持怀腰上往上拍了一掌。道:「这里都湿了, 还说没有。」 他打得不重, 宋持怀只觉得那处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这股痒意比疼痛更叫人难以忍耐,宋持怀吞下差点破口而出的呻吟,艰难道:「……不是我弄的。」 魏云深倾身叼住其一,将上头的酒液舔舐干净,声音含煳不清:「不是你, 难道是我弄的?」 宋持怀气得说不出话, 本来就是魏云深弄的,他怎么做到装作好像跟自己无关似的,还反过来质问自己? 他身体本就敏感, 明明想要将自己从魏云深嘴里解救出来却不得章法, 甚至身体无意识地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主动往前挺,看上去就像迫不及待把自己送出去似的。 魏云深差点把持不住, 他用力咬了咬舌尖,一股痛感袭来,少年稳住心神,吐出嘴里的东西,冷声道:「别浪。」 宋持怀:…… 青年身体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巨大的后怕与恐惧铺满他的心脏,宋持怀闭上眼,尝试跟魏云深讲条件:「……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我?」 魏云深觉得好笑,他没回答宋持怀的问题,而是用手沾了沾暂被放到一边合卺酒中,然后将那只滴着酒的手送到宋持怀嘴边,声音不容置疑:「舔。」 宋持怀与他对视,最终在沉默中败下阵来。 他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干净魏云深的手指,从指尖钻到指缝、又移到指节后突出来的那一小块骨头。他的动作轻而缓慢,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目光只落在那只手上,仿佛讨好魏云深成了最重要的事,看上去乖顺极了。 恍然间,魏云深甚至产生了种宋持怀深爱自己的错觉,半晌又自嘲否认:宋持怀不过是迫于自己的淫威才摆出这幅顺从的姿态出来,如果换做是凌微,他也会主动讨好,甚至会取悦得更加卖力。 今天这一切本该是凌微的,若非他将人掳了过来,宋持怀此刻该会在凌微身下摇尾乞怜,这根过分漂亮又技巧生涩的舌头,也或许会含住其他男人的东西。 想到这,魏云深眼神一暗,他突然抽回了手,不轻不重地在宋持怀微微颤抖的嵴背上打了一下。 宋持怀有些难堪,却又瞬间恢復了自若的神色,假笑着问:「够了吗?」 魏云深默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够了是指什么,可笑他刚才还有些不忍,宋持怀却只把刚才的讨好当做一场交易,以为这样自己就会放了他。 ……为什么非要自己放了他呢?就待在他身边不好吗?还是说跟凌微大婚当日被抓了过来,宋持怀担心凌微,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凌微就可以?为什么变成了他就想着要逃跑?为什么能在别的男人面前予取予求、看到他就冷眼相对?为什么当初对他那么好,现在却如同避躲瘟疫,连多跟他待一会儿都无法忍受? 魏云深心里聚了千百个为什么,他想问,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宋持怀嘴里吐不出他爱听的话,那就别说了,他不爱听宋持怀对自己说那些刺骨冰冷的言语,这张嘴柔软温暖,本来就不是用来说话的,既然这样,那就不要说了。 第75页 魏云深又倾身吻住了他,青年似乎没有料到这个发展,一双美目难掩置信,两人挣扎抗拒的动作之间那些缠绕在绑着他的红绸之上的金铃清脆响起,那声音悦耳极了,却残忍地提醒宋持怀这场正在进行的亵渎,以及自己的无能为力。 好在这回魏云深没有亲得太久,他不多时放开了宋持怀的嘴唇,修长的手指顺着对方的嵴椎往下,宋持怀终于意识到他要来真的,不禁绷着腿,他再也装不下去镇定,艰难道:「出……去!」 魏云深喉咙里发出充满恶意的低笑,他一下一下地顺着宋持怀的背部抚动,声音里带了几分捉弄:「那师父想让谁的进来?」 宋持怀谁的都不想要,他甚至十足厌恶这种自己做不了主的感觉,他咬着牙,努力想要将身体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压下,他咬着牙,颤着声喊:「出去!」(出房间门,审核不会以为是什么别的地方吧?) 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几乎摧毁他的理智,宋持怀不可自抑地想要喊出声,屋内铃声细碎吟唱,撞破了他所有矜持(是铃铛撞破不是别的,你们审核能不能不要这么敏感啊!!!),要他与魏云深共赴地狱。 一股股热流在身体里乱窜,不知经流到经脉的哪一处,宋持怀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本就似染了层霞的脸瞬间涨得比春时最艷丽的花还要红,宋持怀身上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很紧,他脚趾微微蜷缩着,手上失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触碰到一场空,宋持怀声音薄软无力:「放开……唔!」 察觉到宋持怀的变化,魏云深笑意更甚,他突然心情大好,他附在宋持怀耳边,低声调笑:「师父别太紧张了。」 话刚落,宋持怀只觉得脑中轰鸣一声,不知是怒是耻的情绪盖住了他所有思想,他的理智终于崩溃,魏云深含住他的耳垂,话隐笑意:「不过既然是师父喜欢,徒儿会努力的。」 …… 这一夜,吟哦弄腔,玉骨透香,满室金铃碎响。(这段没问题吧?) . 宋持怀被折腾了一整夜,到第二日醒来时,屋外漫天霞光西沉。(这段什么问题?) 魏云深不在,他身上那些恼人的束缚也被除去,宋持怀身上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若不是身后强烈的不适和几乎要散架的骨头时刻提醒他昨晚发生了什么,宋持怀甚至差点要把那场荒唐当做梦境。 他怎么就跟魏云深做了那种事?简直、简直…… 宋持怀简直不出来,他尝试着又在掌心凝聚灵力,却仍旧失败,他盯着自己跟普通人二致的手,自嘲一笑,拢紧了衣服就要下床。 门却又被从外面打来,宋持怀动作一滞,便看到魏云深端了碗粥走了进来。 他登时换上防备的姿态:「你来做什么?」 甫一开口,宋持怀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原本清越润朗的嗓音嘶哑无泽,仿佛刚被过度使用过一般。 回想昨夜那些因为酒精变得不甚清晰的记忆,宋持怀在画面涌现之前停止想法,他保持着那个要下床的姿势,恶狠狠地盯着来人。 魏云深给他倒了杯水,不答反问:「身体还舒服吗?」 宋持怀毫不客气地将那只杯子打在地上,道:「干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了,毕竟……」 魏云深盯着地上那滩水渍,没一会儿又给他倒了杯新的,这回却没立即递出,而是玩味地看着宋持怀。 他把瓷杯送到宋持怀嘴边,冰冷笑道:「如果师父能承受得住,今天我们再来一次,如果受不了了,我可以让你休息。」 「……」 宋持怀嘴唇嚅嗫,看得出他很想骂人,只是迫于魏云深的强盗逻辑,他最后还是老实答了:「我不……咳咳!」 说话时,唇边的那杯水却被强硬地灌进嘴里,宋持怀始料不及,他呛得咳出了声,好不容易缓过来,他擦着唇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我来定一下规矩。」魏云深走近,他拉开宋持怀的手,改作自己替他擦拭,声音却不带感情,「第一,在这里不许违逆我的话,」 宋持怀漠然看他。 昨夜两人动作都在床上,他还无所察觉,现在他们都站着,宋持怀才发觉魏云深已经长得比自己要高,就这么没有表情从上往下望着自己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骇人的压迫力。 久久不听他回话,魏云深捏着宋持怀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忽然问:「师父不是在等我说第二吧?」 宋持怀垂眼避开他探究的视线,他虽没有回答,不大自然的表情却说明一切,魏云深被取悦道,笑声说:「师父好乖,不过现在还没有第二,要是师父以后什么时候再不听话了,我会来定。」 宋持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没有表情、也不动作,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看得魏云深烦躁不已。 他心烦意乱地将那碗粥端了过来,说:「魔界里没什么好吃的,师父拿这个应付一下。」 其实修道者不吃也没关系,宋持怀又早已辟谷,更不会影响到什么,只是魏云深想到从前在鸦影居时还专门要乌潼给他做饭,还是打算照着他以前的习惯来。 宋持怀却没胃口,他别过头,迟钝地反应过来魏云深说了什么,问:「这里是魔界?」 修仙界对魔族的记载不多,市面上能买到的本子几乎都是伪造,很久之前,所有关于魔族的书籍就被各大宗门一齐禁了,因此人们对魔族知之甚少,只知道这是个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涌于人世为非作歹的一个群体。 第76页 再加上那些堕魔者无一不是恶贯满盈,于是尽管很少亲眼所见,世人对魔族的认知全然负面,至于魔族所栖身的魔界,则更是被妖魔化成一个阴湿恐怖的存在。 是以在宋持怀见到窗外西沉的日光的时候,全然没把这个漂亮的地方跟魔界联想到一起。 得知自己在魔界,宋持怀反而没那么抗拒了,他问:「凌微怎么样了?」 凌、微。 魏云深紧紧咬着这两个字,原本还算可以的好心情一扫而散,手里的碗被他捏出一条缝隙,一部分滚烫的粥抖到他的手背,上面立时爬上刺眼的红色。 魏云深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冷笑道:「怎么,我昨天没餵饱师父,现在当着我的面就想着偷人了?」 宋持怀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音里的怒意,一顿:「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他死了。」 魏云深声音发寒,「像魏士谦那样的死状,脸上爬蛆化脓,肠肉外翻,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又脏又丑,怎么,师父想看吗?」 宋持怀情绪终于有了波动:「他死了?」 这饭是吃不成了,魏云深折身放碗,反问:「师父不希望他死?」 宋持怀垂下头,在魏云深看不到的角度,他默默扯起唇角。 怎么会呢?他可是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凌微能死得更快。 不枉他以身入局,把自己当作诱饵,千里迢迢覆了魏家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把仇人的儿子捡回来养在身边,一颗甜枣一棍棒地交替敲打,这才终于血刃凌微,为当初的自己报了仇。 甚至宋持怀自己都没想到计划会进行得那么顺利,他知道这个方法极为冒险,但凡魏云深血性不够、亦或是实力提升得再慢些,没法在凌微及冠之前闹上天极宫,他之前所有的筹谋都会付为笑谈。 ——他将真正成为凌微的私人物品,任凭表面再风光无限,也不过就是凌微比较喜欢的一条狗而已。 好在他没赌错,魏云深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天生就适合做这档子手狠心黑的事,这才短短一年,就提前达到了他的期望。 宋持怀胸腔情绪千般翻涌,股股热意凝上心头,他的胸腔又胀又麻,想到往前种种,想到凌微轻佻蔑待的举动,而今心愿已了,宋持怀只觉得支着自己活下去的那口气都要散了。 凌微……这个自他来到天极宫便罩在他头顶的噩梦,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 宋持怀不应声,这场沉默落到魏云深眼中便成了另一重意思。从他的角度看去,青年眸光神伤,在知道自己杀了凌微之后连跟他对视都不肯,惨然一派悲伤之态,看得人眼里发红。 ……只不过死了一个凌微而已,当初他拿着刀捅进自己心口的时候可是神色不改,丁点儿犹豫都没有,怎么换成了另一个人就这么要死要活的? 魏云深胸口像堵了口气,他抬起宋持怀下巴,逼迫对面的人与自己对视,僵硬开口:「第二,不准在我面前提其他男人。」 这话题隔了太久,宋持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又在给自己立规矩。 既然凌微死了,魏云深没了利用的价值,宋持怀又不怕魏云深了,冷漠的眼神直逼男人的少年,费力一根根掰开他捏在自己下颌的手指,道:「你杀了我吧。」 魏云深怔然,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宋持怀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声调捏得沉重:「我灭了魏家,又当众污衊过你,你既恨我,便不该留我,否则再让我找准机会,你可能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很久没在魏云深面前说这么多话,后者却并不觉得欣喜,他死死盯着宋持怀,猩红着眼一字一句道:「……就因为凌微死了,所以你也不活了?」 宋持怀疲于解释,事到如今魏云深对他的任何看法都不重要,于是点头承认:「对,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这句话无疑在魏云深心里埋下了颗炸弹,少年突然奋力抓住宋持怀两肩,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他抓得用力,宋持怀一时吃痛,皱眉道:「放手!」 魏云深不肯放,不仅不放,还抓得更加用力。他忘了,他不该对宋持怀这么好的,他的师父只会对辱他踩他的人低眉顺眼,天生的下贱命,不配自己到现在了还对他念念不忘。 他手上一个用力,宋持怀仰倒在了床上,魏云深坐到他的胸口,羞辱意味极浓地用手轻轻拍了拍宋持怀侧脸,笑道:「我听凌微说,你很会舔?」 「……」 宋持怀哪里听过这样粗鄙的话?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魏云深什么意思,瞬间涨红了脸:「你敢把那东西放进我嘴里,我一定把它咬断!」 「没关系,我让你咬。」 魏云深手指探进宋持怀嘴里,后者温热的口腔瞬间包裹上来,舒服得他嘆了口气。他不轻不重地搅弄着那条柔软的舌头,不时深戳到宋持怀喉咙,又摸上后者整齐的牙齿,眼神越发阴沉。 他低下身,背部弓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宋持怀的脸颊,仿佛这世间最完美的情人。 可偏偏他额头抵上了宋持怀的额头,说出的话如同恶魔低语:「若咬坏了,我会帮师父找很多玩具,魔界就是古怪的东西多,而且还不用休息,终日终夜都能让您舒服,您看怎么样?」 「……」 光是想像了一下那个场景,宋持怀就觉得浑身不适:「疯子!」 第77页 魏云深笑出声来,他又往前坐了些,男性特徵隔着衣服抵在宋持怀下颚,后者察觉到一阵异感,登时不敢乱动。 魏云深笑得肆意又阴狠:「现在该看师父了,您打算怎么选呢?是要徒儿还是更喜欢那些死物?」 第46章 分崩 宋持怀最后哪个都没选, 大概是被魏云深逼急了,在那人坐在自己身上开始解裤子的时候,他突然气血上头,从胸腔里吐出一口甜腥。 意识开始昏沉起来, 眼前的一切也像蒙了层纱似的看不真切。临昏迷之前, 宋持怀只来得及看到魏云深脸上的兇狠还没来得及褪下, 耳边随即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他却听不清那声音到底在说什么,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室内萦绕着一股令人作呕的中药味,宋持怀不自觉皱起眉,却听到帐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所以什么意思,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我把人抓来了, 还要我来照顾他?」 这是魏云深的声音,在面对宋持怀以外的其他人的时候,他似乎恢復了点儿属于少年人的活气,只是声音有些烦躁,跟从前在宋持怀面前从不浮躁的模样大相迳庭。 只听这一句,宋持怀立马就知道二人说的是自己, 顿时屏声凝气, 不愿让人发现自己醒来。 另一道声音要稳重成熟些:「这位公子身子底子就是虚的,想来有痼疾缠身,已经很多年了, 若不好好调理, 只怕往后会更难过。」 魏云深冷嗤道:「谁管他好不好过?」 大概是看他毫不在乎,那郎中改变说辞:「若您与他结仇, 正好趁这个机会要了他的命,此人修为颇高,但此时灵力停滞无法反抗,正是您动手的好时候。」 魏云深不满道:「谁说我要杀他了?」 「……」 郎中沉默片刻,不一会儿宋持怀听到什么被打开的声音,随即猜测是那郎中随身携带的药箱。 隔着隐隐绰绰的纱帘,宋持怀看不清,也不敢乱动让外面察觉,他只看到那郎中把一个什么东西交到了魏云深手里,玄虚道:「若是想折磨人,您餵他吃这个就行。」 魏云深掂着瓷瓶,问:「这是什么?」 「一种慢性的毒药。」郎中刻意压低了声音,这让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阴森,「服下此药,三个月后必定穿肠烂肚,并且会让服药的人器官衰竭,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魏云深一时没说话,就在宋持怀以为他会接受这个建议的时候,却听到前者陡然拔高了声调:「谁说我要折磨他了?我是让你来救他的,你怎么尽出这种歪点子!」 「……」 一连推荐了三种不同的解决方法却都没被採纳,甚至还让人莫名其妙乱发了一通脾气,郎中也不好受,他声音板了起来,向魏云深确定道:「您是要让他好起来是吧?」 魏云深的声音仿佛在看一个弱智:「不然呢?不然我找你过来干嘛?」 那郎中也似乎快到忍耐极限,道:「按照我最开始说的药一天给他煎一副,平日里要照顾病人情绪,不能刺激、更不能打骂,最好什么都顺着他,让他多出去走走,对身体好,他身上似乎有些体寒之症,如果可以,每天睡觉前帮他把床暖好,虽不能根治他的体寒,多少能缓解一些。」 魏云深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我把我的仇人抓回来,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吃好喝供着,把他当我主子对待?」 「哐」的一声,那郎中似乎再也忍受不住,把自己的东西通通塞回药箱里,宋持怀在床帘里面看,还能看到他对魏云深作了个揖:「这病老夫治不了,还请尊上另请高明,家中妻儿老小尚在等候,老夫就不打扰尊上,先回……」 怕人真的走,魏云深立马扯住了郎中的衣袖:「不行,冯岭说你是整个魔界威望最高的先生了,要是连你都看不好他,我找别人有什么用?」 郎中似乎疑惑:「尊上真想他好?」 魏云深心虚道:「反正不能病不能死,也不能过得太快活,当然了你刚才说的折磨他也是不行的,你也说了他身子弱,稍微折腾一点就受不住实在是难伺候。」 「……」 郎中想走却被魏云深拉着走不了,只能耐着性子继续与他周旋:「您确定……床上那个是您的仇人?」 魏云深嚷道:「那不然呢?他都那样对我了不是仇人难道是恩师?不过他确实也是我师父,我跟你说他以前对我可好了,我刚入宗门的时候……」 「尊上。」郎中冷漠地打断了他,「听患者情史不在疗务范畴之内,我听可以,但是要加钱的。」 魏云深闻言立马不敢继续,只小声道:「小气鬼。」 宋持怀在帐内听两人互动,有些恍然。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了解过魏云深,从前魏云深在自己面前偶有拘憨之态,但并没这么放松,他始终给人一种听话可靠的感觉,那时宋持怀一心想着利用,除此以外的任何一切都不关心,更没看出来他在自己面前也有伪装嫌疑。 谁知道那个看似那么依赖尊敬自己的魏云深,竟也在他面前藏了一手。 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从此以后魏云深是死是活都跟自己没关系,至于那段师徒情分……不过孽缘而已,没必要再想。 魏云深与那郎中又扯了会儿皮,郎中再三请辞,魏云深见他去意坚决,不好再留,只得把人放走。 第78页 他向床边走来,宋持怀立马闭眼装睡,他感觉到床帘被人打开,下一刻,床榻一侧,是魏云深坐了上来。 「醒了就别装睡了。」 魏云深嗓音稳重不耐,跟在别人面前时的随意完全不同,他拍了拍宋持怀身上的被子,说,「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 装睡被发现就已经很难堪,要是再装下去闹到不好收场,那就更难看了。宋持怀向来懂得怎么审时度势,当即睁眼,却不答只问:「什么时候发现我醒过来的?」 魏云深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宋持怀问了个蠢问题:「师父虽唿吸微弱,却无灵力掩盖,自醒过来那一刻就故意轻了吐息,还用我主动去发现么?」 倒也有理。 宋持怀抬起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不知为什么,自从来到魔界后他就再也没感受到过一丝灵气。 魏云深也没提过,宋持怀刚开始以为他不知道,可他刚才从那名郎中嘴里听说自己灵力有所停滞的时候,似乎并不意外。 这么想着,宋持怀问他:「我的灵力怎么被封住了?」 魏云深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挑眉道:「怎么,你还想跑?」 「……」宋持怀明明没这么说,也想不通魏云深是怎么把差异这么大的两句话联想到一起的。 然而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魏云深嗤笑:「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魔界内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道行动受限,强行使用灵力只会自讨苦吃,我封了你的灵力,是为了你好。」 宋持怀默了默,随后觉得十分好笑似的,嘲讽道:「为了我好?」 魏云深一顿,冷笑:「师父不会又开始自作多情地以为弟子心悦于你了吧?」 这句话里嘲讽之意不要太明显,瞬间冲散了宋持怀在听到他与郎中说话时产生的魏云深似乎还在关心自己的错觉。不过也对,既然魏云深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醒了,那些话也有可能是在演戏,自然当不了真。 宋持怀不再纠结,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神色不改:「我要解手。」 魏云深一愣,而后想到什么,揶揄道:「好啊,我带你去。」 「不必,你只要告诉我茅房在哪儿就可以。」 宋持怀下了床,他这两天都躺在床上,已经许久没下过地,因此腿在沾地瞬间有些发软,宋持怀一时不稳,差点栽倒下去。 好在一旁的魏云深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持怀趴在少年有力的臂弯里,胸前因为受到压迫而产生了些酥麻的疼痛,宋持怀不应时地想起那天晚上魏云深是如何啃咬,表情不太自然。 「师父还打算这样趴多久?」头顶上传来少年愉悦的询问,「您这样弟子可不敢让你一个人去解手,到时候在里面摔了怎么办?不会到时候站都站不稳,还要让弟子帮师父扶着吧?」 「……」 饶是宋持怀自觉并不是一个羞耻心强的人,此时也被他说得心跳加速:「下流!」 「对啊,我就是下流。」魏云深不惧承认,他将宋持怀扶稳站好,附在对方耳边说,「下流总比师父下贱的好,连被自己的徒弟**操**都能**爽,师父,您不会嘴上拒绝,心里其实很喜欢吧?」 …… 一些被酒精作用扭曲得有些迷煳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宋持怀抿着唇,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个晚上转移出来,他挣开了魏云深的手,并不答话,只是一个人往外走。 魏云深跟在身后,他长久时间没听到宋持怀的回应,自顾自继续说:「师父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魏云深。」 宋持怀开了门,他身体仍有些虚弱,不知是前两天被折腾的还是本来身体不好来了魔界又水土不服,又或者二者兼有之,从床到门这么近的距离他都走得有些气喘。此时宋持怀虚虚地靠在门边,他身后是满院晨光,而他背逆着那些光线,面上因故覆了一层阴影,魏云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不难听出他淡漠自暴自弃的语气。 宋持怀没什么感情地开口:「你若想折辱我,不如杀了我。」 「杀」这个字不知又戳中了魏云深哪根弦,少年沉默后爆发出一声冷笑,道:「你又是想给凌微殉葬而已,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第47章 离析 魏云深咄咄逼人, 宋持怀懒得跟无关的人解释,两人之间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但到了茅房,前者还是友好地帮后者「扶」了一下。 他给出的理由也很充足:「难不成你真想栽在里头, 我可不想抱一个满身尿污的人回去。」 宋持怀很想说栽了就栽了, 他不用魏云深搭救。但他又素来爱干净, 虽还没到洁癖的地步,想到自己倒在茅房那幅场景,最终还是将那句话忍了回去。 接下来几天,两人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 魏云深依旧每日每日地来看望宋持怀,许是上回那郎中的话起了效用,他没再强逼宋持怀行床上的事,只偶尔捉了人的手放在掌心把玩, 又或趁人不注意时偷偷讨个吻——亲脸或嘴或手都有, 有时他来时宋持怀在看书,魏云深便默默从后方将人拥住,也会亲亲他的后颈和发顶;偶然宋持怀从自己的事情里回过神来,看到身侧注视着自己或也在做其他事的魏云深,看窗外不时惊起的风声虫鸣,会有一种回到了最初与魏云深在鸦影居时岁月静好的错觉。 第79页 但这想法只有短短一瞬, 宋持怀很快想起自己是被掳来、想起魏云深跟魏士谦的关系, 他的心底便又结出一霜冰雪,只恨自己当初为了向凌微不得不留魏云深一命,还给魏士谦留了一线血脉。 ——像这样骯脏令人作呕的血脉, 早就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魏云深被他盯久了, 想装作没发觉也装不下去,他抬起头, 正看到宋持怀假作不知地避开自己视线,突然起了恶劣的捉弄心思:「师父看我做什么?」 宋持怀没甚感情,他只说话却不看人,缓缓道:「方才余光看到好大一只狗坐在那儿,抬头看到是你,才知道没有看错。」 魏云深:…… 自从两人撕破脸皮,宋持怀与他说话时就总是冷声冷气,或许是见人没了利用价值,他不似最开始时那样假意温和,想来若非怕魏云深以那些亲昵的举动刺激他反应,宋持怀恐怕连一个多的眼神都不会给出去。 却没想到魏云深听了他的话后不怒反笑:「对,我是狗,那被狗睡过的您又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些日子魏云深跟宋持怀说话时始终用着敬语,每每一口一个「师父」一口一个「您」,看上去自谦恭敬,听进耳朵里却只让人觉得嘲讽。 宋持怀呛了一下,他难得没在口舌上占到便宜,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到底想做什么?」 魏云深唇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幅度,似在自嘲:「——我要做什么……师父当真不知道么?」 宋持怀觉得他表情有些古怪,却没多想,只继续道:「说要报仇却不动手,视我为敌却又不见苛待,你说你要折磨我,却日日好吃好喝好住好用的都送了上来——这就是你说的仇人?」 他讥诮地望了魏云深一眼,虽已得后者两次反驳,却仍是拿这点来攻击刺激魏云深—— 宋持怀牵起唇角,他本就长得面玉若仙,一双桃眼敛尽温情,每每专注地望着人笑,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被深深爱着的错觉。只是他甚少这样笑着看人,魏云深有幸被他这样盯过一回,当时便被撼得移不开眼,只觉得哪怕这条命丢给他也无怨了,这回再见宋持怀这样看着自己,面上却无多少波动,只是眸深处片刻晃神。 宋持怀主动捏着他的手贴向自己心口,仿佛是在蛊惑:「你该不会,在我做了那些事以后,还想着喜欢我的事吧?」 最近天候热了,宋持怀穿得比冬日单薄,魏云深那只被人牵引的手很容易隔着衣服描绘出宋持怀胸口的形状,他想要把手抽回,手腕却被宋持怀紧紧攥着,掌心隔着透气的布料感受着宋持怀快速的心跳,这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只要魏云深想,他随时都可以捏碎宋持怀的心脏。 其实这点力气对魏云深来说也不算大,但凡他想,稍微用力就能挣开。只是偏偏他不想,魏云深望着宋持怀近在眼前的脸,脑海中却不住浮现出那个晚上对面眼含情潮双颊糜红的模样,这张脸太漂亮,漂亮到只要这么浅浅地笑一笑都像是在勾引,魏云深一边享受着手底下软和的触感,仿佛又回到了宋持怀被迫承受自己给予一切狂风骤雨的那天晚上,一时竟愣住了。 只迟缓地想着,既然宋持怀如今这么上道,他也不是不能再对人好些。 耳边却传来对面嘲笑的声音:「你不知道吗,我跟了凌微这么久,类于那天晚上的事我跟他不知做了多少回,就算这样,你也喜欢得下去?」 魏云深一愣,他还没从宋持怀的主动里回过神来,,更没想到宋持怀会说出如此不自重的话,便又听到他恶意开口:「还是说你就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那天晚上……」 忽然「啪」的一声,宋持怀的话被沉闷的巴掌声打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魏云深,没想到自己这个向来乖顺守规的弟子会动手。 魏云深打得不重,相比于打,倒不如说这一下像是爱人之间的爱抚调情,只是宋持怀的皮肤太脆弱,只是被这么轻轻一扇脸上就起了浅色的印子。内心的耻辱更甚于□□受到的疼痛,宋持怀捂着脸定定出神,显然还没从这一巴掌里回过神来。 魏云深已然欺身而上,望着宋持怀脸上的那片红,情绪不明地轻轻摩挲着,还没衍生出痛感的面上立时覆上了一层痒。 宋持怀偏过头去,却被魏云深死死钳住下巴,声如浸在霜雪中埋了经年的寒铁:「我不管你从前跟过几个人、跟别人睡过几次,如今你是我的东西,是什么我说了算,那些自轻自贱的话若是想说,留到床上去说,其他的地方我不想听到。」 「至于喜欢,」 他瞥了宋持怀一眼,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嗤道,「师父总提这个,是从前用这种方法勾引了不少人吧?」 宋持怀一根根扯开他的手指,挑衅道:「是又如何?」 「若是,刚好方便了我以后的事。」 魏云深唇角勾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他的拇指按在宋持怀唇边,甫一探进后者嘴里,便被一口锋利的牙咬住,他的手顿时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意,魏云深却仿佛没感受到似的,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刚好我也不打算做君子,师父既然玩过许多花样,想来承受能力不差,往后我也不用再有所顾忌。」 「……」宋持怀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埋下了一个怎样的坑,他犹如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那样戒备起来,低声质问:「你敢!」 第80页 魏云深嘲声道:「师父大可以试试我敢不敢。」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起先宋持怀还担心魏云深会真如他说的那样跟他尝试「新花样」,然而事实是魏云深一连几天都没来找他,两人好像陷入冷战,谁都不肯低头——当然,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也没有低头的必要。 对此宋持怀乐见其成,他依然每天有半个时辰外出的时间,只是平日里都是跟魏云深一起,他被盯着,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倒是大着胆子开始观察这附近地形以及可能能逃出去的路线。 这日夜间从外回来,宋持怀在房间里洗了个澡,却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以为是魏云深来了,尽管才刚入水,却还是不加犹豫地去拿放在旁边的衣服。 青年从白雾萦绕的热水里起身,清明的水珠纷纷从他光洁的身体上落下,宋持怀拿了帕子想要擦拭身体,身后却传来一阵风,下一刻,他被一只手重新按进水里,同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找到你了……有有。」 宋持怀一愣,手里的帕子一时没拿稳落进浴桶,晃出一片小范围的漪动。 第48章 粉身 打雷了, 窗外的风鸣更甚,浴桶上方升起雾色丝裊,宋持怀身坐水中,周身一片滚烫包围, 却只觉身体里诱发了一股令人发颤的冷。 凌微……他没死, 还找上门来了。 这些天松懈下来的那根弦又重新绷紧, 宋持怀心脏如锤鼓擂,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搅得人眼前发黑,目及所见无不是昏昏沉沉,仿佛陷进了一片混沌。 他没说话,房间里也没再有声,整个室内安静得仿若无人, 好像刚才的那一按、那一声都是错觉, 宋持怀却不敢回头,说不清怕遇见什么,青年额上冒出不知是被水熏的还是太过紧张引起的薄汗。 唯有肩膀上的触感那样真实,像是被热铁烙过似的。那一处短暂地升起麻痒和痛感,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爬跑,轻如轻羽、重若重山, 压得宋持怀嵴椎都有些弯, 难以直起身来。 「有有。」 或许是宋持怀身体的僵硬过于明显,或许是他太久没有说话,凌微语气没了刚才的笑意, 而是多添了几分偏执的质问, 「你让别人碰你了?」 因后背而看不见的一只手探入水中,宋持怀身体一滞, 前段时间被魏云深弄出来的那些印子此时被另一个男人的手指摩挲,凌微手上发狠,原本再过几天就能全消下去的粉痕被盖上更新艷的红色,宋持怀身体轻轻抖着,却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殊不知身后凌微的眼神越来越深,他眼底轻蔑之色尽显,又掺杂了几分似裹含了无限柔情的怜爱与欲色。 宋持怀的不动方便了他的动,少年心底阴鸷的占有欲望腾然升起,不紧不慢将宋持怀上半身所有痕迹都被自己造成的所替代,然后才将注意力放在男人下半身,修长的手指顺着那根隐忍的嵴骨一路往下。 「……不要!」 察觉到他的意图,始终沉默着任人动作的宋持怀终于回过神来,他激动地抓住了凌微下探的手,惊起的热水溅湿凌微收起的紧袖,祈求道,「师叔,不要。」 不,别怕,不用怕。这里是魔界,不是在天极宫,更不是鸦影居,他如今可以大胆去违逆凌微,何必再怕他仗着两人那点微薄的血契对自己做什么? 只要他想办法将魏云深引来,按照后者欲对凌微除之而后快的憎恶,恐怕杀了凌微的夙愿真能在今日一举得成。 「不要?」 凌微的声音将他思绪打断,宋持怀意识回笼,便感觉到一股热气附到自己耳边,是凌微低身咬着他耳朵说话,「有有,你在魏云深面前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故意挨近,说话时下唇不时碰到宋持怀耳垂,青年身体随之颤慄,他不愿承认自己竟可耻地想起承转于魏云深身下那晚的燕语呢喃,脸上也不由攀上一抹可疑的红:「……是他逼迫我。」 多年顺从的习惯到底战胜了临起的反抗意志,又或许是又怕凌微借着血契强迫自己什么,他把伏低做小做到极致,言不由衷地恳求道:「师叔,救我出去。」 凌微冷嗤:「他强迫你你就随了他?我以为有有孤高,宁愿一头撞死也要守着清白,谁知不过是被他哄了哄就心甘情愿留在魔界,怎么,你就这么离不开别的男人的那根东西?」 「……」 宋持怀眼内有什么飞快闪逝,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人突然站了起来,而后传来一阵解衣的簌响。宋持怀惊慌回神,便看到凌微已将外套褪下,见他回头,居高临下地用力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只得直视自己腰下那寸,而与他与凌微平视。 凌微惹了轻微怒意的声音自上而下,又从抓着宋持怀下巴的手震进骨髓,他每说一个字,宋持怀都能感觉到下颌所受的力气更紧,直要将他骨头捏碎那般:「若有有那时死了,师叔会很怜惜你,可你既然在被别的男人碰了以后还有颜苟活……你让我怎么继续疼你?」 他用力太大,宋持怀眼角疼出眼泪,他感觉自己下巴上的力道赫然一松,而后被抓着的地方成了头髮。 凌微腰上那根金紫色的腰带在他的震惊中缓缓放大,宋持怀的头被人提着往前,身不由主、挣扎不能。就在他即将埋首某处已在凌微硬质布料上撑起的那一块弧度时,屋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第81页 「是跑到这儿了吗?怎么没看到一个人影?」 「应该是往这个方向跑的,我眼力尖,就是看他往这边!」 「小心别惊扰了尊上捉回来的那个,听说冯护法跟里面那个还是旧识,上回想来看一眼结果被罚着洗了尊上半个月的衣裳——那可是半个月,你们知道他那半个月是怎么过的吗?都瘦脱形了!」 「这哪儿是罚?这分明是赏啊,让我洗,我愿意!」 「我也愿意,比罚去膳房洗碗好吧?」 「比罚扫一个月烬日寒好吧?」 「比去训练那一群乳臭未干的魔崽子兵好吧?」 「比……不是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说不要惊扰了里边那位吗?你们声音这么大,谁听不到?」 「但是确实没看到入侵者,他不会躲进去了吧?」 「怎么可能,里面是盥洗室,有人进去了里面不会喊吗?」 「万一被威胁了呢?」 「不可能的,尊上说那人比尊上还厉害,谁能威胁得了他?」 「万一他不想喊呢?」 「那更不可能了,尊上说他爱尊上爱得要死,怎么可能包庇人界闯来的刺客?」 一群魔叽叽喳喳,你言我语,最终还是决定往里边看看。宋持怀看着旁边神色不虞随时要大开杀戒的凌微,率先从水里起来穿好衣服,本来以为等到的会是破门而入,谁知盥洗室的门却被极有礼貌地敲了几下。 「扣扣扣。」门外的魔全然不似与同伴说话时的放松,恭敬问,「是尊后在里面吗?」 「……」 原本严阵以待的宋持怀勐然听到这个称唿,不真实到没意识到外面叫的是自己。旁侧凌微炙热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烧透,宋持怀理了理神,不敢应是,只问:「有什么事?」 外面又传来一阵商议:「这是他的声音吗?」 「不知道,没听过。」 「尊上不让人见,要是冯护法在就好了,冯护法知道。」 「那我去把冯护法请过来?」 「冯护法在哪儿,会不会太远了点?」 「我说你们真笨,去请尊上不就好了,尊上肯定更认识尊后啊。」 「好吧,那我去请尊上,所以谁能告诉我尊上在哪里?」 「……」 宋持怀神色复杂,大概是从没跟这种低智的物种打过交道,他一时竟想不到要怎么处理眼下的状况。 凌微瞥了他一眼:「跟我出去。」 宋持怀刚从水里出来,身上笼罩着一层氤氲湿气,他的眼因此看上去比平时更温柔多情,其间似蕴养了在波粼银光下缓流的阔大江河,只是这么望一眼,就叫人忍不住痴迷沉醉进去。 他听出凌微言外之意,忖度道:「师叔杀了他们,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如今凌微只是只身闯了进来就这般穷追不捨的架势,若他们真将这些魔卒杀了,只怕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对此,凌微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那又如何?他们帮别的男人惦记着我的有有,死千万次都不足惜。」 他声音里藏着自己的所有物被别人觊觎的恼怒,察觉到宋持怀看来的目光,凌微扯了扯唇角,他望着这张惑人而不自知的脸,忽然伸手包裹住宋持怀的面颊,常年握剑而生了薄茧的掌心摩挲在美人细腻看不出一丝瑕疵的脸上,半笑不笑:「有有怎么这么看我,是觉得我太心狠了?」 宋持怀自然不可能说是,他想要挣开凌微的手,却反而被抓得更紧,不知是因为他的反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少年声调冷了不少:「是被那几句尊后叫舒服了?又或者被魏云深操舒服了就不想离开了?我的有有从来冰清玉洁,什么时候变成了被男人睡了几次就合不上腿的婊子?」 「……」宋持怀合上眼睛,他眼睫发颤,唿吸也急促了起来,面对凌微的故意刁难折辱,他从来没有反抗的余地。 许久,才几乎哑声说了句:「……不是。」 凌微嗤笑一声,不轻不重给了宋持怀一巴掌,跟先前魏云深那种调情似的打法不同,他用了力,是真要让人记住这种耻辱的痛:「不是什么?」 打死他吧,宋持怀早不想活了,若一切能在今日终结,他就算被打死也没遗憾了。 可将他拽入这场深渊的人就在眼前,宋持怀胸口闷着深重的仇恨,却不敢唿出一口让凌微察觉。他手指用力握紧,平圆的指甲在掌心掐出白色,尖锐的痛感叫他终于能将那口郁气咽下,宋持怀咬碎一口血咽下,终于说服自己说出自轻自贱的话:「……我是。」 凌微都还活着,他凭什么要先死呢? 凌微掀起眼皮看他:「是什么?」 宋持怀神色自若,反正这话他早就说过不止一次:「师叔的狗。」 「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凌微声线冷然,却终于没有追究,只道,「这回算你蒙过去了,下回再敢在我面前摆那些弯弯绕绕,我不介意抓了魏云深,让他看着我是怎么把他在你身上做过的那些事当着他的面再做一遍的。。」 话末,凌微轻轻拍着他的脸颊,声里不带一丝感情,又仿佛嘆息一声:「有有,你乖一点,我才好好好疼你。」 第49章 碎骨 凌微向来说一不二, 他说想要谁的命,便从没让人多苟活过。 等屋外传来一声不带丝毫感情的「出来」,宋持怀缓步从盥洗室里走出,却连个魔族的影子都没看见, 只见到满院空庭如寂, 阶上铺满了层层腾着黑气的血污。 第82页 宋持怀眉头微不可查地上皱一分, 问:「这是……」 一双手遮在眼前,那些血腥的场景立时被隔于一隅,凌微牵住了他的手,领着宋持怀避开短阶上的血污走了下来,道:「别脏了你的眼。」 宋持怀沉默下来,并不答话。 让他意外的是,他们似乎正处于一座半成的宫殿之中。 宫殿里地形复杂, 弯绕极多, 两人行路途中竟不时能遇到深沼障林,偶尔还能听到某种不知名物种的低低嘶声,与宋持怀先前所见与人界无差的景致不同,处处透露着阴森古怪。 这座宫殿很大,凌微行路速度一向不慢,可他这回带着宋持怀外逃, 却足足走了两炷香的时间都没走出, 甚至连宫殿的边界都不曾望到。 一处盛放着诡异花株的假山第三回出现在二人面前,宋持怀停步望去,神色凝重:「……我刚才好像看到过这个。」 凌微「啧」了一声, 抬眼上视, 面色不虞:「被发现了。」 他没说什么被发现了,又是被谁发现, 宋持怀却隐约觉得或许跟魏云深有关,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期冀,希望魔族的人能快点发现闯入的凌微,怎样都好,只要不要让自己再落到这人手上。 这些天在魏云深面前的反抗推拒并非做戏,宋持怀利用过他,也确实不愿与他捲入更深的牵扯之中,但如果代价是继续跟凌微纠缠不清,宋持怀宁愿一辈子都困在魔界。 宋持怀将眸中情绪敛去,他怕被凌微察觉,低下头:「师叔对这里很熟?」 凌微的逃跑路线一看就是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规划,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他甚至怀疑凌微早就混了进来,只不过是今天才找到的自己而已。 凌微向这座在二人面前晃了三次的假山上注入一丝灵力,闻言动作一顿,嗤道:「自然,有有是件人人都想要的宝物,我要将宝物找回,多费些心力也是应当。」 言罢,凌微抬眼看他,神态嗓音里都掺了几分冷意,不知是在嘲宋持怀还是在自嘲:「早知宝物会被人先我一步进行玷污,行婚礼前日我就该杀了你,这样我的有有永远都是我的,哪里还会引其他人觊觎?」 宋持怀未置一词,他太了解凌微,知道对方这话并非玩笑,若早让凌微知道自己在成为他的人之前被别人碰过,只怕宁愿让自己死,也不会让他有被人染指过的可能。 至于为什么现在见到了他又没下杀手……并非凌微心胸突然就大度了起来,而是自己既然已经「脏了」,便不值得凌微以从前的标准对待。 只属于他的东西和被人抢走又夺回来的东西当然是不同的,宋持怀相信在凌微眼里自己依然是一件「宝物」,可宝物已经缺角,残破不如先前完美无瑕的模样,这对见过完整的宝物的人来说,无疑是在心里横亘了一缝膈应。 若自己这回真跟凌微回到天极宫……宋持怀不敢想那副场景,但他知道自己到时候一定会坠入比此前所遇更深堕的黑渊。 ……他不能就这么跟凌微回去,最好是能想办法把魏云深的人引来。如今是在魔族的地盘,任凭凌微有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当着魏云深的面抢人,宋持怀虽不知魏云深在魔界是什么身份,但光凭他这段时间所听到的那些言语判断,魏云深地位应当不低,至少不可能做不到调集人手对付一个凌微。 宋持怀垂眸:「师叔来了魔界很久?」 「三天而已,找得到有有,便算不得久。」凌微笑眼看他,若是常人看来,想必很容易被他这番话里的真心打动,然而宋持怀对他何其了解,他一眼便看出凌微的笑别有深意,仿佛即将扑食的恶虎,缩着脖子卯力,随时都能给敌人致命一击。 他眯起眼配合嘴角升起的弧度,却让人望之心悸:「不过若早知有有那时忙着讨好别的男人,我不该来搅兴才是。」 话是这么说,凌微时却紧盯着宋持怀不错眼,却没有丝毫要放他离开的想法。 宋持怀道:「弟子当时被魏云深所囚……是想过一了百了的。」 凌微不信,他从指尖咬下一滴血,一面以血蓄灵布阵寻路,一面假笑道:「那有有如今怎么好端端站在我面前?」 宋持怀低下眉,试图掩盖眼底深处蕴含的冷意:「师叔忘了,当年血契初成体系,是你不许我自伤的。」 凌微一愣,确实想起这件被他遗忘的旧事。 宋持怀刚知道自己心思的那段时间浑浑噩噩,走平地都能因为不看路被突然出现的石头绊倒,他看似面善,实则极其手狠,凌微那时担忧宋持怀走了极端,于是借着血契的便利封了他自伤的念想,一旦宋持怀有伤害自己的想法,体内金丹便会停滞灵力,令他无法行动。 换在当初,凌微绝对想不到自己当年自以为神来之笔的决定会导致他的珍宝被人打上不属于自己的烙印。 他摸向宋持怀发顶,像在对待什么宠物似的,语气不见有多自责,反是问:「有有怪我吗?」 宋持怀语气平静:「不敢。」 「不敢怪,却不是不想怪。」凌微的手从他头髮下移到宋持怀耳侧,又笑,「不过有有愿意说真话,我很开心。」 宋持怀却开心不起来,他眼见着凌微布阵成功,霎时一道刺眼白光从阵法中心冲出,直上云霄,将魔界的黑夜续成白昼,而后白光凝成一团,往着一个方向飞去。 第83页 凌微抓住了宋持怀的手,凛声道:「跟着我。」 他语速快,行动更快。宋持怀还未及应声,便感到一股扯力将自己拉走,剎时风声嘶鸣在他耳畔,眼前物景飞快往后倒退,虚幻成了一副模煳在烟雨江汀中的绰约墨景。 只是越走却见魔种越多,灯火越亮。宋持怀隐约感觉到这不是离开魔界的路,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找魏云深。」凌微声音透寒,眼底压抑着不愿让人察觉的怒意,「既有胆量碰我的人,便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宋持怀原本趋于平静的心脏立马又剧烈地跳了起来,凌微虽没明说,但他不可能不知道前者所谓的「代价」是指什么,魏云深如今实力如何还尚不能得知,但宋持怀知道的是,以两人互不对付的势头来看,只要他们正面对上,最差的结果也是一死一伤,若是运气好点…… 宋持怀眼底闪过一抹狠厉:如果运气好,凌微跟魏云深两败俱伤,到时候他趁虚而入,两桩大仇得报,从此去留皆可随心,再不必受人限制囹圄。 宋持怀假劝道:「如今是在魔族地界,师叔贸然行事,恐怕会有危险。」 凌微觑了他一眼,不知脸上笑意几分真假:「有有现在是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魏云深呢?」 宋持怀乖顺道:「自然是在担心师叔。」 凌微面上笑意更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持怀一眼,不置一词。 这回比刚才的行路更加艰难,许是被刚才那道沖天白光所吸引,他们一路遇到不少低等魔族,这些魔族好似没有自己的意识,看到二人就开始沖咬,甚至没被凌微一招击毙的魔物好似没有痛觉,从地上爬起就又开始缠斗,攻击力虽然不高,却着实难缠。 好不容易将那些魔族解决,凌微带着宋持怀停到一处隐蔽处,他探出宋持怀如今灵力凝滞,从后者眉间引出一抹灵识融入自己眉心,道:「有有在这里等我。」 宋持怀如今本就与普通人无异,又被他抽走了一丝灵识,行动说话迟缓不少,仿佛即将要陷入一场沉睡:「好。」 凌微扶着他的身体令他靠躺在树干上,语气愉悦不少:「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下,我不多时就会回来,等你醒了,这抹灵识我会归还,有有便能亲眼看到看到他是如何为当初欺你辱你的行径付出代价的。」 宋持怀已听不清,他闭着眼,头往下垂,无法一眼分辨是否睡着。凌微探了探他的鼻息,耳后在此地布了个阵,待他离去,不曾想刚才已「睡下去」的宋持怀睁开了眼,他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刚才意识不醒的样子? 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宋持怀迅速把周围摸了一遍,不多时便找到一块大小形状都适合的石头,他将石头藏在袖中,望着凌微离去的方向。 远处的宫殿灯光通明,时不时便有魔影出没。宋持怀隔了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处的热闹,恐怕那处的魔族没想到会有不知死活的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寻仇,就好像凌微不会想到他至今杀心未泯,仍没忘记十年前的仇恨。 今天……就能结束这一切吗? 宋持怀听着风声,他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唿吸,终于让心跳的频率正常下来,而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为了抵抗不让他伤害凌微的血契,宋持怀不住在心里给自己做心里建设:他不是想伤凌微,只是无灵力傍身捡了块石头防身,如今天色又黑,一会儿看不清了误伤也非他意,应该算不得违逆血契。 这心理暗示不知有没有用,但眼下并无其他办法。如今是杀了凌微最好的时机,若他错过,往后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机会。 让宋持怀意想不到的是,凌微很快去而復返,不属于夜间的温度再度贴上手腕的时候,宋持怀身体一震,袖子里薄如刀片的石头刮伤了自己的手。 ——他甚至没在凌微身上闻到血腥,如果后者没受重伤,他要怎么动手? 宋持怀咽了口口水,他紧紧握着那块已在他掌心割出伤口的石尖,表面却不显露出丝毫痛意,甚至尽量云淡风轻,不愿让人发觉自己的异常:「师叔,魏云深死了吗?」 「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一道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从顶上响起,宋持怀心跳一漏,他不可置信地往回看去,见到的不是凌微,而是魏云深那张布满乌云的偏执的脸。 少年狠狠握住宋持怀的手腕,几乎将他骨头捏碎,宋持怀被他拉得倾身倒靠在魏云深身上,黑暗中,少年的脸一片阴翳:「师父,你真是知道怎么让人心寒。」 第50章 循循 这一声仿佛惊雷炸在耳边, 宋持怀骇了一跳,手心里紧握的尖石埋得更深,几乎要将他的骨头现出来。 未沾染纤毫尘血的白衣呆滞地被人半拥在怀,宋持怀仍处在不知现况的状况里, 他面上无措、形容无辜, 魏云深低头看他, 只觉得这人真是心机深沉至极,直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装单纯来博取同情。 魏云深不可自抑地差点又要心软,然而想起惨死在盥洗室外的那一小队魔卒,滔天的怒意却怎么也熄不下去。 他紧紧捏着宋持怀两颊,手上一个用力,强迫人不得不抬起头与自己对视,他冷笑道:「怎么, 看到不是你尊敬的师叔回来, 师父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了?」 话毕,魏云深想起什么,自嘲道:「我忘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师。如今我前恩已偿,人道尽极,你既冥顽不灵, 不如在我殿里当一名奴隶赎罪。」 第84页 宋持怀身体发抖, 他像是极力在忍着什么,就在魏云深以为他不会回復自己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胸口处传来一阵声带传感的震动:「凌微……他怎么样了?」 魏云深一愣, 而后冷戾笑道:「你都自身难保了, 还对他念念不忘……有必要用情这么深吗?」 宋持怀没回答,而是继续问:「他死了吗?」 「死了如何, 没死又如何?」魏云深道,「难道你还想着他来救你?」 宋持怀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他没得到回答,突然炸了起来,高声问:「他死了没有!」 魏云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到,说实话,他不太愿意在宋持怀面前谈起凌微,这会儿看到宋持怀这么在乎,又突然改了主意。 「放心吧,他还活着。」魏云深一边说一边观察宋持怀的神情,他看得极仔细,连一分一毫的细微变化也不想放过。 声音里的嘲弄也越发明显:「他多在乎你,以修者半魂之体就敢潜入魔界,不仅想抢人,还要杀我,最后受魔障反噬魂消气散。不过他这回受了重创,就算本体未至,恐怕也得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修养回来,打扰不到我们了。」 他说到「打扰」二字时故意暧昧地捏了捏宋持怀耳尖,于是原本正经的一句话立马被冠上了别的难言的含义。宋持怀却神情恍惚,他仿佛没听到魏云深后面说了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句凌微没死,嗡鸣不绝响在耳侧,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没死……凌微居然还没死? 凭什么?他怎么配!在他做了那诸多恶事之后、在他一步步将自己引入漩涡辱他欺他之后,凌微凭什么全身而退,凭什么还能继续活着害人? 宋持怀面色怒意不加掩饰,魏云深与他这么久,还是头回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直白的情绪。他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嗅到一丝极其不明显的血腥,少年顿时一愣,而后抓过宋持怀的手腕,在看到他手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时转为更深的怒气。 「你拿这个,是想杀谁?」 他越说声音越沉下去,魏云深原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是他高估了宋持怀,所以才会一次次把真心扔在这人脚下任他践踏。 他无法想像如果是凌微回来宋持怀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毫无疑问这把石刀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宋持怀没来得及动手,那…… 是因为凌微没有回来,宋持怀误以为他受伤,连要反抗都忘了吗? 魏云深用力捏着他手腕处的骨头,宋持怀痛得将手掌摊开,那把石刀掉在地上,上头有一半的位置都沾上了血迹。 他低身将石刀捡起,不顾上头血色脏污,摩挲片刻,属于宋持怀的血顿时沾满他整个手掌。 魏云深忽然心生烦躁,不愿多以把玩,便将其震成碎片。 「拿这个就想杀我,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宋持怀别开头,魏云深明显误会了什么,但他懒得解释。毕竟他确实也没想让魏云深好,若是某天魏云深重伤不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以他做过的那些事,宋持怀会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刀落下去。 就像当初在万剑宗地牢里那样,只不过现在他会更稳更狠,绝不留魏云深半分活命的机会。 只可惜两人现在身份调换,阶下囚是他,掌予生杀者是魏云深,所想的一切都不过是一片泡沫幻影,宋持怀闭上眼,满面疲惫:「你要杀了我吗?」 魏云深冷声笑:「你对他倒是痴心,听闻他没法来救你了,宁愿死都不想待在我身边。」 宋持怀能听出他话里的失望,他望向魏云深眼睛,但夜色太深,此地无光,宋持怀无法精准判断后者眼中情绪,却在一片黑沉中感觉到少年对自己已全无先前毫不保留的恋慕。 吐息一个错频,宋持怀收回眼,心中可惜:往后不能再刻意扮惨来诱骗魏云深心软了。 但那又如何?就算感情无用,这张脸也是他最后的底牌。宋持怀从前就没少藉此获取方便,而今事将达成,他就算豁出最后的体面,也一定不能让这么多年的筹谋断在这里。 至少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活着,最起码要亲眼看到凌微死在他前面。 . 宋持怀又被魏云深关了起来。 这回与之前不同,魏云深没给他准备单独的院落,而是就把他安置在了自己的所住的侧殿之中。 他的的居所更大、色调更深,处处幽火舒青,玄幔重垂,一眼望去庄严肃穆,是与他这个年纪全然不符的稳重成熟。 ……也不对。想起这段时间他所见与最初时截然不同的魏云深,宋持怀想,还是相配的。 魏云深早不是家族初初覆灭时被别人施捨一点好处就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人看的魏云深,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先由凡人修道,见识过同门倾戈、妖鬼为恶,后又由人堕魔、遭师害,严刑拷打、被抛尸荒野…… 这当中随便一件事扔到那些凡人面前都足够击溃一个从未修过道的普通人的心智,更何况魏云深歷经这些不过用了短短一年,他才是磨练尚少的十几岁,按理来说应该撑不下去了才是——可他没有,他不仅将这一年来承受的种种恶意全盘接受、不怨天尤人,还凭着一介凡人之躯入身魔界,甚至还拥有了自己的势力,换做任何一个人,都绝不可能这么快从那些打击里抽出身来。 第85页 可他做到了,出人意料,以一种宋持怀此前从未设想过的从容姿态。 痛苦和背叛总能让人成长更快,也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是夜,宋持怀从牵繫着过往的噩梦中惊醒,床侧一片冰冷,手脚上的铁链叮噹作响,撞得他理智稍稍回神,不至于真的在那段如潮水的往事里溺亡。 自从被抓回来,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里魏云深再没出现过,但如今两人同住一院,屋外任何行声话响没有刻意遮拦,他每天都能听到魏云深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经常魏云深不在的时候,外头魔卒闲聊也不避他,宋持怀虽身陷囹圄不能外出,对魏云深的事却掌握得事无巨细。 但也没用,只要魏云深铁了心不来见他,宋持怀纵有七窍玲珑心,也无处可以施力。 不能再这样下去,尤其现在宋持怀不知道魏云深对自己到底什么态度,如果他们两人之间还有最后一线没消耗干净的师徒情分,那么拖得越久就越对他不利;宋持怀想要报仇,绝不是要等着凌微自然老死,好不容易现在凌微重创,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想起被指派来照顾自己的那个木讷的魔族,宋持怀只犹豫了一瞬,眼里就变得坚定起来。 他将衣领敞出一个不会显得那么刻意的开口,又把包在右掌上的绷带扯开,露出里面还没癒合的难堪伤疤,做完这一切,宋持怀摇响放在床头的金铃,往外喊:「时度。」 回应他的是一阵细微的开门声,有魔走了进来,站定在宋持怀床边,声调犹如一潭死水:「您有吩咐?」 宋持怀无辜地向他扬起右手:「绷带开了,好像还有点流血,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时度目光审视地落在宋持怀手上,他一句话不说,从宋持怀房里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去而復返,手上拿了新的药和绷带,要给宋持怀重新上药。 这几天换药的事都是由他来做,两人都规规矩矩,从不出格。但今日宋持怀有意引诱,他在时度碰到自己手的时候故意「嘶」了一声,在对上对方冷漠的视线后,沉默地垂下眼尾,道:「抱歉,有点疼。」 时度依然没有感情,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是陈述事实:「上药都疼。」 宋持怀无法反驳,默了默道:「也不全是,听说只要……」 话没说完,那边动作麻利的时度已经重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闻言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什么?」 「……」 宋持怀只能没话找话:「我有点渴了,可以给我倒点水来吗?」 链子的长度只够他在床上活动,除此之外一切事都要靠时度帮忙,好在后者虽然木讷却也听话,虽宋持怀只是一个阶下囚,任何合理的要求都会满足。 他倒了杯水送来,宋持怀接过时却不小心打翻。温热的水瞬时浸满了时度手掌,后者脸上终于有了点变化,他皱起眉,正要将手上的水擦干,却被宋持怀白玉一般的手扯过去。 青年跪坐在床榻上,两只手捧住了时度的食指,然后伸出舌头将顺着手指将手上的水渍舔去。 两人一站一坐,宋持怀居于低位,他很清楚,从时度所在的方向,可以看见自己衣领处露出的从锁骨往下的一片雪腻。 眼神却无辜极了:「抱歉。」 第51章 善诱 时度似乎没领会宋持怀在做什么, 手指骨的麻痒令他微微皱起眉,他抽出手,从胸口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波澜不惊:「我自己来。」 宋持怀一怔, 他漂亮而自知, 向来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往前许多年通过那些半明半昧的暗示就已经受到过很多便利,像这样直白的勾引应该会进展更快才对,谁曾想竟让他头一次受了挫败。 时度擦干净手,仿佛才看到他大敞的领口,顿了顿道:「您衣服似乎没有穿好,小心着凉。」 宋持怀:…… 宋持怀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刻意扯松的领口,隐约感觉到眼前魔跟自己先前所遇到的人完全不同, 却还是垂死挣扎:「我手不方便, 你能不能帮帮我?」 说罢,他主动将上半身往时度的方向挺去,衣领的敞口因为他的动作现得越大,宋持怀却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做出那副懵懂的作态。 时度看他,随后矮身将宋持怀衣领拢好, 衣服的松紧系得正合适, 整个过程中,时度眼神没有乱瞟,更没有趁机占便宜, 真的就只是帮宋持怀弄好衣服, 还解释了一句:「您一会儿就要睡了,衣服不必太紧, 会睡不舒服。」 话毕,他直起身,等了会儿后确定宋持怀没话再吩咐,于是转身就要出去。 宋持怀没想到他真这么不解风情,一愣过后叫住他:「等等!」 时度依然乖顺,他转过身,问:「您还有什么事?」 宋持怀心中疑窦扩深,大抵是头一回在「美人计」这一式上没能得逞,他还有些茫然:「……你就这样出去了?」 时度停了一下,似乎不解:「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宋持怀有些卡壳,忽然想到什么,捂紧了被子:「我冷。」 时度歪头,他显然也是知道宋持怀身怀寒症这件事的,于是回答:「我去帮你拿被子。」 「不用这么麻烦。」 宋持怀张了张嘴,大概觉得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他看了时度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 第86页 时度瞭然,点过头又要出去:「那您先冷一个晚上,我明天找火炉过来。」 宋持怀:…… 宋持怀看着决然离去的背影,直到门合上门框的声音响起,才惊回两分理智。 他这是……被拒绝了? 还是说魔族审美不同,这张脸的吸引力大幅下降,没法让他像之前那样再借东风? 如果是这样的话……宋持怀眼底一沉,冲破魏云深覆在他金丹上的封印这件事本不该急,但如果他最后一张底牌都失了效用,他也不介意在自毁修为的可能下冲破封印。 总归比现在任人鱼肉的好,无论是对上魏云深还是凌微他没灵力都会吃亏,他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宋持怀蹙眉思索,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发觉绑在手上的铁链太短不够活动,于是又翻了回去。 . 从宋持怀那里出来,时度又去了魏云深的房间復命。 最近魔界不大太平,换句话说是从好几个月之前就不太平,他们明明每天都好好地待在魔界,外面那些自诩为「正道人士」的修者却聚集一处,整日对他们喊打喊杀不说,还找到了魔界的入口烬日寒,要不是烬日寒会吞噬正道灵气,只怕他们早就打了过来。 他们的尊上最近就是在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每日早出晚归脚不沾地,却还是雷打不动每次睡前都要听一遍被关在偏殿那人的秉呈。时度如往常那样把事情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说:「尊后还说他冷,明天要个火炉。」 魏云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要叫他尊后。」 时度点头,又问:「那火炉不给他了?」 「为什么不给,当然要给。」魏云深揉着眉心,淡淡道,「若是不给,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苛待奴隶,那些名门正道又要拿来做文章。」 时度疑惑:「您不是向来不在意那些吗?」 魏云深神色如常:「那我向来怎么样,喜欢苛待人吗?」 这倒没有。时度觉得魏云深表现未免有些激动,但又想不通,他们这种魔界原生的魔族似乎总不如外来者那么聪明,很多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的问题,他们尊上听一耳朵就听明白了。 时度摇头,见魏云深没什么话要说,又要出去,却突然被人喊住。 「你刚刚说那个奴隶冷,明天给他备火炉?」 魏云深皱着眉,他从一桌公文里站了起来,「那他今晚怎么睡的?」 . 也许是遭了报应,从前春夏间宋持怀的寒症未有过症状,今天跟时度说了声「冷」,夜半时宋持怀就真的被冷醒了。 身上的被子有好好盖着,宋持怀睡相很好,也没有什么地方伸出了床褥之外。他顶着夜冷和迷煳的困意看了一眼,发现是窗没关。 外面又有要下雨的趋势,阵阵狂风急吹,不时惊雷彻响,将屋外照得亮如白昼。宋持怀想要起身去关窗,被手脚上叮噹作响的铁击声叫回了些许神智,于是朝外喊道:「时度。」 一道人影走了进来,深夜无灯,宋持怀看不清他,只感觉到时度站在了自己床边。 让人关窗的话就这么被吞了回去,宋持怀心道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任时度是块木头,也不该再驳今夜风情。 宋持怀从床上爬起,铁链的长度正够他拉住时度的袖子,他借着这股力道将人往下带,许是没控制好力气,宋持怀一个不稳,时度不断下坠,倒在了自己身上。 他「唔」了一声,便感觉到前几天木讷的魔族唿吸急促,时度不知是不是想撑力起身,手一连在他身上摸了好几个敏感地带才找准床的位置,正要起来,却被宋持怀勾住了脖子。 从前在人前清高孤傲如天上仙月一般的霁尘尊者头抵着时度的头,语气无辜又惶然,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是怎样下流勾引的事:「这里又冷又要打雷,我有点怕,你能陪陪我吗?」 只听「轰隆」一声,比「时度」的回应来得更早的是九天云霄上的雷响,漆黑的晚夜再度被渡上一层令人仿佛身处在白昼里的伪光,这一剎,宋持怀看清了被自己勾住的人脸,骇然大惊。 他立时拢紧衣衫,声音比刚才冷漠许多:「怎么是你?」 「怎么,我让你失望了?」 魏云深冷笑着将手游移到宋持怀腰上,又不住往上,不过浅浅动作便如愿听到一声忍耐的低吟,不禁嘲出了声:「但你其他地方好像很喜欢。」 宋持怀隔着衣服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乱动,声音里含着几分难忍:「别弄……」 魏云深没说话,他空闲的那只手捉住了宋持怀的不让乱动,低头去咬另外一侧。 睡时所穿的亵衣料子轻薄,没多时宋持怀胸前的那层就被浸透,伴随着麻痒的湿感仿佛钻进每一个毛孔,宋持怀嵴背绷紧,仅存的理智让他还记得去推魏云深的头,却怎么也推不动。 作为惩罚,魏云深将嘴里的肉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便感觉到身下的人颤慄失神,他终于停下了亵玩的动作,抬眼道:「你半夜勾着人睡觉,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宋持怀难以否认,他的身体向来敏感,只是这么简单的舔舐就几乎抽干了他所有力气,眼尾也覆了一层嫣红的水光,魏云深夜视能力极好,哪怕屋内无光,也可以轻易看清宋持怀脸上的情态。 魏云深看得眸色越来越深,残忍道:「还是说就我不行,你想要换个人来满足你?」 第87页 宋持怀没有说话,他只觉得自己大脑中最后一根维繫着理智的弦也要被扯断,他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艰难地扯出了一丝神智:「你别……」 突如其来加重的力道堵住了他后面的话,宋持怀身体半歪半软,他几乎没有力气撑着自己不倒下去,两只长腿却绷得更紧。他想要逃离,在自己身上作乱的那只手却重似千钧,每每动得越厉害,锁链摇声更响,仿佛在为这场无一人心动的情爱助兴。 魏云深往上咬住他的下唇,带有几分发泄的意味:「我别弄,那你想让谁来?凌微?陈蕴?还是守在外面听床角的时度?」 「怎么,人人都可以上你,偏偏就我不行?」 宋持怀尽力遏着声不让那些隐忍的破碎冲口而出,听到魏云深的质问,心里一阵恍惚。 是啊,他宁愿在自己身上的是凌微陈蕴时度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偏偏不愿是魏云深,偏偏不忍是魏云深。也许因为这人是唯一一个不带那些龌龊心思接近他的,也许因为自己唯一只在魏云深面前做过几个月时间孑然无尘的「仙尊」,那些融进他骨肉里的不堪没有从一开始就暴露在魏云深眼前,他曾短暂地在魏云深面前做过一段时间正常人,而非凌微的爱宠,而非天极宫上人人面上敬然背后诋毁的霁尘尊,而非苟活天地连生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的傀儡。 于是哪怕两人早就撕破脸皮,也做了不少称不上干净的事,宋持怀仍然不愿在魏云深面前失态。 ……只要一个人就好,只要在一个人面前他还保留着身为「人」的体面,哪怕那个人是仇人的儿子,他便还能当自己是活着的。 宋持怀重重在魏云深伸进来的舌头上咬了一口,他用力将嘴里的异物推开,满怀恶意的声音因含煳不清削减了许多伤力:「对,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第52章 无动 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宋持怀面对魏云深时向来没在凌微面前的顾虑,自然也不会多在乎对方的感受。明明他心里不是那个意思,出口却像单只是魏云深不配一样,听得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加重了在他身上作乱的力气, 忽而咬着牙笑: 「是么, 就我不行?」 他放开了对宋持怀的所有钳制, 少年起身坐在床沿,满怀恶意地剜了褥上唿吸紊乱的男人一眼,然后在宋持怀以为逃过一劫的心有余悸中将人揽到自己怀中。 他捏着宋持怀的腰让人坐在自己身上,看着后者极力想要逃脱又不得不勾着他的肩颈维持稳定的样子,不轻不重地在宋持怀臀上掴了一掌:「别动。」 宋持怀一僵,相比被人打的疼痛,被打的位置和魏云深的话更让他觉得屈辱。明明魏云深没用多少力气, 他却觉得好像有一把火从被掌掴的那块皮肉开始烧了起来, 火辣的触感渐渐蔓延至全身,滚得他脸颊都在发烫。 他不欲解释自己没有□□,这种床笫间的话一经出口只会让他落入更加难堪的境地,宋持怀掐了把自己的手心想要找回力气,没什么威胁地斥道:「放我下来!」 魏云深不理他的挣扎,他捏着宋持怀的下巴迫使对面不得不看着自己, 没有感情地讥讽笑出了声:「那你就好好看着, 这里没有凌微,没有陈蕴,没有其他你想要的任何人, 偏偏就是你最不想的人在***操***你, 你可要看清楚了,好好记着, 一会儿最好别再哭着求我要。」(不是吧口嗨也锁) 宋持怀一愣,随后想起上次,或许臣服欲望是人的本能,就好像他上回明明并不甘愿,最后情到浓时却还是没忍住溺了进去,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如魏云深所说「求着他要」,但那种感觉绝不好受,他不想再来第二次。 宋持怀挣扎得更加奋力,他推着魏云深的脖子想要从对方身上下去,瘦弱的腰肢却仿佛被钳在那上方的手焊住了一样动弹不了分毫,宋持怀手脚并用,却轻易被人抓住了脚踝,魏云深将他趴着平放在自己膝上,一只手按着宋持怀的嵴骨防止他挣扎,另一只手不时轻轻抚过宋持怀臀尖上的衣料,感受着掌下人的轻颤,瞥眼问:「喜欢?」 宋持怀咬住支离破碎的声音:「疯……子。」 疯子本人十分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并不友好的称谓,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了宋持怀的背上,忽然嗤然一笑,意味深长道:「看来是很喜欢。」 他将宋持怀翻了个面,视线不断下移,嘲道:「不是不要我吗?」 宋持怀羞得几乎要说不出话,他明知回答了魏云深的这句就是中套,却还是没忍住为自己争辩:「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你没有过吗?」 魏云深本不期望得到他的回应,猝不及防听到这声,脸上笑意越来越浓:「正常的生理反应?哪个正常男人被人打几下就能舒服成你这样的?」 宋持怀咬着下唇,他只跟魏云深一个人做过,床上的经验并不丰富,更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因此虽然很想反驳,却实在很没底气开口。 魏云深手上动作不停,又道:「你看那些犯了错被打这处的小孩,几个不是痛得只知道哭?就只见过你一个主动拿那地方靠上来想要舒服的,还说不是口是心非?」 宋持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哑声道:「要做就做,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魏云深放慢动作:「刚才不是不想要我,怎么现在又要了?」 宋持怀:…… 第88页 魏云深觑了他一眼,看出他几乎已忍到极致,蔑声道:「还是说,你现在是在求我?」 宋持怀闻言一愣,不知自己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怎么就突然「求」起了魏云深。 好在魏云深没加深这个话题,他打够了,抓着宋持怀的脚踝将人扯下,后者身形不稳歪在他身上,猝不及防又被翻了个身。 宋持怀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亵衣被一轻,他的腰身被晾在冰冷的空气中,宋持怀下意识想要将衣服拉好,嘴边却被塞了一块布料。 「自己叼着,做好了明天带你出门。」 诱惑一般的低语呢喃在耳侧,宋持怀只迟疑了一瞬,就认命地将那一块布料含在嘴里。 魏云深眸色越深,从他的角度看去,如玉美人横卧膝头,一双垂眼半闭不闭,他明明紧张又害怕接下来的一切,却主动咬住了掀起的衣角以便侵略者的动作,仿佛在邀请自己随意玩弄,看上去纯情又诱人,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就跟之前在魏府时,那些人找来给他看的画里一样。 他突然十分遗憾宋持怀没法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抬起视线在房间里粗略扫了一圈过后,又若无其事地将人平放在床上。 他将玄色的外衣解下,繁琐精緻的腰带系上宋持怀脖颈,忽而问:「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块九曲玲珑双环佩吗?」 宋持怀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那块环佩上被他事先注入了不少冯岭的魔气,魏云深会入魔也是受先入为主的魔气影响,他以为魏云深是要算帐,也不惧他算帐,反而挑衅反问:「怎么?」 魏云深问:「你送我那块环佩的时候,是真心想为我护身,是想着我要多久能入魔,还是觉得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环佩撞击的响声,像极了乡野人家给自家的狗戴上的狗铃呢?」 最前的设想无疑是只是拿来凑数的,魏云深紧紧盯着宋持怀的眼睛,却感觉到后者夜视能力并不如自己这样好,一片没有点灯的昏暗之中,他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沉寂。 魏云深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早知道的,宋持怀没有心,更捂不热,哪怕那些一听就知道是哄人的漂亮话也只会对着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出口,而他早沦为弃子,所以连让宋持怀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拉着系在宋持怀脖子上的那根腰带迫使人抬起头来,残忍道:「真可惜啊,现在攻守易形了。」 …… 小风拂晚,窗台应残声,枝头明月照纠缠。 理智与欲望相争高低时,魏云深趁着不算明亮的光看清了身下的人影。他望着宋持怀嘴边已被浸透的那角布料,衣服的主人神情已些许涣散,仿佛才刚刚经歷过疾风骤雨的残树,只需风稍稍吹,便能抖落一地水淋。 他掀起眼皮,不怀好意地问:「我跟凌微,谁让你更舒服些?」 宋持怀疲惫极了,他趴在床上,听到魏云深的问话以后几乎是报復性地开口:「没……感觉,你是没吃饭么?」 魏云深一顿,声音变得危险起来:「没感觉?」 宋持怀用力咬了咬自己舌尖,他终于找回了几分清醒,挑衅道:「你进……来了?」 话刚尽,一股奇怪的感觉挑动着他的经脉流涌向四肢百骸,宋持怀连忙闭嘴,将所有可能的哼声都堵在了喉咙口。 「好啊,没感觉。」 魏云深低下身亲了亲他的脸,一下重似一下,「没事,晚上还长呢,我们一遍遍试,什么时候有感觉了了,什么时候再休息。」 …… 宋持怀最后是迷迷煳煳睡过去的。 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床边已经没了人,身上锁链也还挂着,要不是身上没来得及消的痕迹提醒着他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宋持怀恐怕要以为那是一场梦里。 身上酸得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过一般,宋持怀有些口渴,往外喊:「时度。」 这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宋持怀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听到有人进门,头也不抬:「帮我倒杯水。」 来人给他倒了杯水,宋持怀余光看到一角黑袍朝自己走来,接过水一饮而尽,这才看清是谁,脸色微变:「怎么是你……时度呢?」 魏云深把他喝完的水杯收了回来,又给他倒了一杯:「刚跟我睡完,转头就去想别的男人?」 宋持怀已经喝够,他拒绝了第二杯水,嘲讽道:「你说这种话,我会以为你在吃味。」 魏云深瞭然点头:「毕竟从前为你争风吃醋的人这么多,那些人被你玩弄鼓掌,你会这么想也不意外。」 一来一往滴水不漏,谁也没占到便宜,宋持怀别开了眼,刚想询问魏云深昨夜说的带他出去还做不做数,就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扣门声:「尊上,东西到了。」 「进来吧。」魏云深把手上的水饮尽,然后把空了的瓷杯放到桌子上。状况外的宋持怀盯着门口,没一会儿便看到时度指挥着两个魔卒抬着一面大镜子走了进来。 他们一再调整镜子的角度,又不断询问魏云深的意见,终于把镜子放到床侧三米那块屏风的前面——这个位置正对着窗户,採光极好,宋持怀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只着一件白色亵衣的青年身上布满了意味不明的暧昧红痕,他神情几许呆滞,面无颜色,眼尾眉梢却又绘着被餵饱的餍足,看上去犹如不解世事却被人哄骗失足的仙人,脸上越是无辜,就越让人想仗着他的不知事做尽欺辱的事。 第89页 这是……他? 不好的预感自心头升起,宋持怀歪头看向魏云深,问:「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让你好好看着。」 魏云深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温情的笑,「不然光只我一个人看到你情动的神态,总好像亏待了你似的。」 第53章 于衷 宋持怀被囚禁在房间里的第五天, 终于迎来了外出的机会。 出门前一天,魏云深着人送了一身新衣,跟他从前在天极宫所穿的风格相似,银靴玉冠、白衣罩雪, 两根绶带从泼墨似的青丝间泄出, 徒增几分飘然出尘之姿。 魏云深坐在床尾将他脚上的铁链解下, 温热宽大的手掌握住脚踝,少年低下身轻轻在宋持怀脚腕处吹了两下,怜惜道:「都红了。」 宋持怀冷声道:「怪我。」 「当然怪你。」魏云深仿佛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最后将宋持怀的脚放下,听不出实质情绪,「若不是做的时候挣得太狠, 怎么会伤到这里?」 他这话完全就是强词夺理, 宋持怀捏了捏拳,想到今天是要出门的,他拿人手短,为免魏云深拿这个来做要挟,只好闭了嘴。 不过无碍,他这几天都没放弃冲破灵封, 他的灵力总会回来的, 当务之急是先把魔界的情况摸清楚,不然到时候逃无可逃,只会错付了这一番筹谋。 他许久没下地, 这回好不容易可以走走, 谁曾想脚一沾地就有些无力支撑,差点摔在地上。 一只手从后揽住了他, 魏云深扶他站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新的铁链扣在他脖子上,嗤笑:「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 镜子就在床侧,里边精制的玄铁在他白衣雪肌的映衬下格外刺眼,宋持怀抓着铁链一侧,脸色难看:「这是什么?」 魏云深施了个诀,那铁链立时隐去,他将怀里的人放开,又觉得宋持怀头髮被自己蹭乱,于是抬手为他顺了顺,道:「你若不想逃,这东西就用不上,又何必管?」 宋持怀摸上自己脖子,上面光滑一片,没有丝毫异物感,既然看不见摸不着,他今天又非真的想逃而只是探路,宋持怀便不再理会。 魔界地域极为广阔,只不过宋持怀自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处于这座与沼泽和阴林不断交错的宫殿里,这回魏云深带他走得稍远了些,所见也无不是以上几样,好在魔界与外界日月相同更替,此时又是白天,不然这几种完全不是同一种风致的景物搭在一起看起来还真是诡异又违和。 不过沼林无尽,宫殿有边。宋持怀跟着魏云深一路七拐八绕,他暗暗记下不少路,谁知到了宫墙矗立处,却看到边缘的围墙七零八落,十几个魔卒分围在各处,竟然是在拆墙。 「尊上!」其中一名魔卒看到魏云深,激动地跑了过来,「尊上,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尊上」叫得不可谓不大声,其余魔听到后纷纷将头调转过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尊上」就一拥而上,宋持怀被挤到一边,微皱的眼里写满了茫然。 怎么回事? 他单知道魏云深在魔界混上了个不知道什么尊的「尊上」名头,但这些魔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对,没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恐惧和尊敬,也不像朋友,只是随和极了,像是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般。 魏云深用余光瞟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摸上最开始发现他的那个魔卒的头,问:「今天拆得怎么样,没有趁我不在偷偷偷懒吧?」 「没有,尊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那只魔心虚地把头从魏云深手底下拿了出来,又问,「尊上是来帮忙的吗?」 魏云深摇头,指了指被挤到身后的宋持怀:「我今天有事,下回一定来给你们帮忙好不好?」 那些魔卒仿佛才注意到宋持怀,如雪如玉一般的白影落入眼中瞬间,无一魔眸间不是惊艷,空气里短暂地静了一瞬,一道惊嘆的声音打破沉默:「这是谁啊,好漂亮。」 有魔反驳:「尊上也漂亮,以前尊上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魔。」 另有声音问:「那现在呢?」 「现在尊上也是啊,你们没嗅出来这个是个人吗,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 有魔嘲笑:「你都不敢出烬日寒,只见过这一个人吧?」 ……议论声又七嘴八舌地炸了开来,数道或好奇或胆怯或毫不掩饰的喜爱目光落到宋持怀身上,宋持怀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毫不掩饰地夸赞讨论,他看向魏云深,有些不自在。 魏云深也讳莫如深地看着他:「你这张脸,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勾引。」 宋持怀看着那些眼底只有惊艷却无欲色的魔,并不认同「勾引」这两个字。 那些魔还在讨论,且越说越激烈,大有要说到天荒地老直到争出个对错的架势。魏云深无奈喊停,正要叫他们去忙,忽又听一魔问:「这是那个尊后吗?」 此话一出,刚才还不休不止的魔族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向宋持怀的眼神也隐隐变味。魏云深微笑道:「不是,一个奴隶而已。」 问话的魔卒这才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尊上,那个人害死了十几个兄弟,你不要喜欢他了好不好?」 刚才还意见不同的魔卒们纷纷附和,叽叽喳喳地讨伐起当日「娇养」的那个「尊后」的错处来:什么没心没肺竟然对自己魔下手,什么非常懒惰每天就呆在房间里魔也不见,什么尊上对他这么好不让他干活他居然想偷偷跟别人跑了……总之就是专门捡着不好的说,其中不乏有为魏云深打抱不平者,只觉得谁都配不上他。 第90页 这时,又有魔注意到了宋持怀,嚷道:「我看尊上身边的这个奴隶就很好,长得好看,又是奴隶出身,只要尊上解了他的奴契肯定会对您死心塌地,这不比之前那个好吗?」 大概是真对之前的「尊后」有所不满,这话一出,立马有声音附和:「就是,要我是他我就死心塌地。」 「要我是尊上我就喜欢他。」 「要我是他我就给尊上生一窝魔崽。」 「你是笨蛋吗,男人怎么生崽?」 「为什么男人不能生?我从来没听过谁说男人不能生!」 「你见过男人生崽吗?」 「我没见过,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在我面前生,又不是不能生!你这么说,我也没见过女魔生崽呢,那那些魔崽子兵从哪里来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画风就这么被引偏,几魔争吵声越来越大,魏云深趁这回没人注意自己,抓住机会带着宋持怀离开,终于甩开了那些缠人的傢伙。 行至偏处,看到宋持怀心有余悸的模样,魏云深笑出声来:「怕了?」 宋持怀心情复杂,他显然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了趟门,遇到的竟然都是这种糟心事。 魔界的魔族们天真、稚气,虽然长得与正常无异,一个两个却都像不知世事的幼童,一点心计也没有。 魔界外多妖鬼,反而魔族很少,在引冯岭堕魔之前,宋持怀从未亲眼见过魔族,但今日所见的魔族显然与他从前在奇书异志里了解的不同,并非凶神恶煞罪大恶极之徒,想到还有几分……单纯。 宋持怀不愿承认,但这确实是事实,不过他未多想,只觉得这些都是没有开智的低等魔族,不过是被魏云深抓来做苦力的罢了。 魏云深却像看出他在想什么,顿了顿道:「很奇怪是不是?我刚接触他们的时候,也不信修仙界里人人喊打的魔族都是这个样子。」 宋持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都?」 魏云深点头:「你刚才所遇的魔族在魔界里还算灵智比较高的,真正没开智的魔族不认人、也不会说话,遇到同族以外的任何物种都会攻击……就是先前万剑宗弟子追查的那种。」 宋持怀没说话,显然觉得他的话不可信。 魏云深却不在意,只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们拆宫墙吗?」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配合问道:「为什么?」 魏云深道:「是为了让那些魔族有住的地方。」 宋持怀一愣,没想到他会给这个答案。 魏云深继续说:「大多数魔族的灵智只到人界十岁的小孩那个地步,所以他们会交流,会聚集成团,知道在一起最安全,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们不会建造房屋,平时栖息在山洞里,摘果饮水饱腹,有时也猎一些野禽,也许是因为低智,他们之间没有勾心斗角,只要都是魔族,就不会想着去伤害同类。」 何止同类,他们甚至对人类身份的宋持怀也接受良好,若非要说出一个讨厌的人来,大概就是之前的「尊后」,杀害他们同类的所有敌人。 宋持怀心神一动,他大概听懂了魏云深拆了宫墙是为了把这些房屋空出来给魔族使用,但还是问:「所以呢?」 魏云深看着他,眼里不是之前故意或被宋持怀激出来的轻佻或偏执,而是不染丝毫情慾。 他纯粹地望着宋持怀,缓慢道:「他们灵智太低,只要能吃饱睡足便没什么大事,所以他们没有房屋可居,也没有文字传承。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座半成的宫殿,我跟冯岭在这里面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座失修已久的书楼,你猜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宋持怀自然不知,他不想答,魏云深也不强求,继续说:「我看到了上面的字,跟修仙界一样、跟人界也一样,我都认得,但这里面的魔族没一个认识。」 「这些或许以前是他们的东西,又或许不是,但自从我入魔以后,就觉得经脉里隐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一开始不能接受我入了魔,那以后却发现魔族跟人族都是一张嘴两个眼睛,其实并无不同。甚至我修魔道没有遇到任何拦阻,很快就功力大成,那时候我就隐隐意识到我跟他们同根同源,其实从来流的都是同样的血脉。」 这番话云里雾里,宋持怀思索片刻,问:「你是说,你是魔族?」 「不是。」魏云深摇头。 宋持怀来了魔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露出这样珍重的神情,仿佛那日邺城初见,刚经歷过一番生死的魏云深惧怕又警惕地防备着他,仿佛后来在天极宫相处,少年处处以他为先,极尽尊崇,哪怕再后来媚鬼蛊惑,魏云深一边不愿失态,一边忍不住沉溺在媚鬼为他编织的那场幻梦中,但后来清醒时遇他,仍旧隐忍克制着不该产生的心思,不肯逾矩半步。 不是在魔界时的争锋相对,没有阴鸷、狠厉、偏执,没有欺凌、折辱、强迫,以及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的话。 宋持怀恍惚想起,其实魏云深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甚至没有及冠,若是没有先前发生的那些事,现在这样的才该是魏云深。 「我不是魔,他们也不是,可笑吗?修仙界这么多年喊打喊杀的魔不是魔,而是人。」 他缓缓地,以极慢的腔调说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疯狂的话。 「真正的魔族,其实是魔界域外的你们『正道』啊。」 第91页 第54章 不求 他这一番话说得令人如坐云雾, 宋持怀没听明白,想要再问,魏云深却是怎么也不肯说了。 如魏云深所说,魔族灵智不高, 魔界里除了这座半成的宫殿没有其他建筑。两人粗略走了一圈, 破败的宫院与山河林沼千篇一律交互相映, 实在没什么看的,时间也早就不早,魏云深带着宋持怀往来时路返,就要带他回去。 宋持怀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魏云深看出他心里有事,也停步问:「怎么,不想回去?」 宋持怀踌躇着, 被俘虏到魔界这么久, 他还是头一回以商量的语气跟魏云深说话:「我……能去看看那座书楼吗?」 魏云深一顿,眼里情绪千般涌动,宋持怀的期待就在他的沉默中渐渐熄灭下来,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迳自往回程的方向行走,越过魏云深以后, 却骤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质的嗓音:「看你表现。」 宋持怀的脚步停在半空, 又在瞬息过后重新落地。他面色沉重犹疑,魏云深却从容自如,他看了眼天色, 道:「今天晚了, 你若想去,等下回有时间了再带你去。」 他看上去极好说话, 宋持怀却因那句「看你表现」胸中始终堵着一口郁气。 等回到殿中,宋持怀洗漱完毕,前几天还神见首不见尾的魏云深再次出现,亲自给他重新扣上了锁链。 脚踝手腕处的沉重感压得宋持怀喘不过气,魏云深又拿了药,将他手心里那道快好的伤口重新上药,密密麻麻的痛痒传来,宋持怀想抽回手,却被魏云深抓紧,仿佛怕他痛似的,魏云深低着头轻轻给他吹气。 宋持怀垂头看他,他面上一派挣扎纠结,终于在魏云深将他手放开时下了决定,宋持怀拿那只没受伤的手捧着魏云深的脸,闭着眼将自己的唇送了过去。 意料之中的亲吻并没有到来,或许从前宋持怀都是被迫承受着,魏云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孟浪的举动吓到,往后偏过了头,让那个吻只是擦过了自己的脸颊。 他的声音听上去真有几分茫然:「干什么?」 宋持怀没料到他会躲开,心底嘲意更甚,他紧抓着被褥一角,硬撑着云淡风轻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魏云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误解了自己之前的话,心下冷笑:「我想要的?你倒是说说,我要什么?」 宋持怀脸色也不好看,他好不容易做足了心理准备要主动一次却被拒绝,还要遭魏云深这样质问,就像他上赶着似的,也冷道:「你回回来哪次不是做那种事,怎么自己做得,却听不得别人说?」 两人就此开始僵持,四目相对之间,流动的眸光暗暗较劲,谁都不愿率先错开眼,带着股势要与对方纠缠至死的狠劲与架势。 却忽然,魏云深伸手掐住宋持怀的下巴,他身近前似要吻上,宋持怀眼中闪过一抹厌色,却没有丝毫躲避之意。 他就这样看着魏云深的唇越靠越近,却没真的欺身吻上,而是就停到与他半寸之间,这个距离比直接亲上更加暧昧,带着半吻不吻、随时可以吻上的亲昵,随意说些什么或做出一个吐息,甚至就这么什么也不做,鼻尖缠绕的都是对方的唿吸。 半晌,魏云深将宋持怀的脸别到一边,嗤笑道:「你从前也这样,想要什么就拿自己示好去换吗?」 他声音里含着一股隐隐的怒意,宋持怀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自作多情」过几次,如今不会再觉得魏云深是在为自己吃味,也懒得解释:「你心里都有答案了,又何必再问?」 魏云深唿吸一重,他突然用力把魏云深推倒在床上,后者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重,而后腰间覆上一股滚烫,正要挣扎之际,耳边却传来一道重声:「别动。」 温热的唿吸顺着他的脖子挤进身体,宋持怀身体一僵,便听到魏云深似乎十分疲惫:「就只是睡一觉,你别闹我。」 宋持怀:…… 见魏云深果真没有要继续下去,他暗自松了口气,想到魏云深最后说的那句话,心里又免不了一阵暗恼。 什么叫他别闹?明明从来不老实的都是魏云深,如今倒好像回回都是他缠着要似的。 想到后面,宋持怀敛了情绪,他心道自己真是在魔界待久了也被影响,如今竟然开始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身侧的唿吸渐渐趋于平稳,宋持怀第一次跟魏云深纯盖被褥只睡觉,真的一点多余事都不做,竟还有些不习惯。 很快他就不想这些了,宋持怀尝试探入自己的金丹,上面的封印已经被他冲出裂缝,魏云深似乎对他的反抗毫无所觉,只要继续熬下去,他的灵力迟早能够回归。 只是希望到时候反噬之力不要太重,多给他留一点自保的余地。 . 虽然前一天晚上宋持怀的「表现」算不上好,第二天早上吃完饭,魏云深还是带人去了书楼。 所谓「书楼」,其实并不拔地成楼,而是从魔宫大殿往下延伸三层,挖凿出的一座绵延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楼。 直到真正打开地下书楼的开关之前,宋持怀都保持着一种真假不定的怀疑。这座半成的宫殿表面看似恢宏壮阔,但因太久没有人居住打扫,已不大看得出当年的繁华,反而一派萧条荒芜,仿若多年未至人迹,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此地内藏玄机。 而这一切猜想,都在魏云深打开宫楼的开关之后消弭无踪。 第92页 ——只见随着一声「咔」响,大殿地上的石砖层层铺开,刚才还被烛光罩满的地上现出一股空洞的黑;而后那一片虚无中渐次燃起幽幽空火,阶梯也由两侧伸展合搭,不多时便造出一条通底之路。 宋持怀立于上侧,望着眼底那一片被飞跃的暖黄色烛光瞬间取缔而尽的沉渊宫楼,眼底震然,一时竟无法以任何言语来表达自己的震撼。 魏云深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场景,他相比宋持怀要淡然许多,道:「下去吧。」 宋持怀这才回神,他一言不发地跟在魏云深身后,直到落底,刚才还只是星点的明亮立体平铺在眼前,宛如晚星缀月将二人包裹在中央,横空阔大,又虚幻得令人分不清真假幻梦。 「这里只有我跟冯岭来过。」 魏云深的声音为眼前的场景添了几分真实,宋持怀微微侧头,他难以从眼前的景色移开眼来,只拿余光看人,便听到魏云深继续说,「出去后也问过一些年纪较大的魔族,他们说魔宫这一带从前有禁制,他们进不来,更没听说过魔宫底下还有一座这么大的宫楼。」 宋持怀迟疑:「禁制?」 魏云深点头,他声音里添了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层禁制是在半年前凭空消失的。」 宋持怀敛目,他思索着魏云深的话,没再出声。 半年前……不就是魏云深堕魔、被驱逐出天极宫的时候? 也不怪魏云深欲言又止,这里面蹊跷太多,魏云深又还是当事人,若真把一切归结于巧合,这个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可若不是巧合……魏云深为人多年,叫他如何忍心去怀疑自己的血脉来歷? 想是这么想的,宋持怀仍然觉得魏云深有什么瞒着自己,至少他看上去没那么难接受自己从人变成魔这件事,还有那句「同根同源」,那句「魔界里的魔不是魔而是人」,那句「真正的魔族是魔界域外正道」,每每回想,宋持怀最惊惧的不是魏云深这些话的内容,而是他坦然自若的语气。 宋持怀至今想不明白,魏云深却不肯再透露一星半点。 书楼并非占据一整个地下宫楼,魏云深带着宋持怀一路前往,行至终处,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上最深的疑问:「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宋持怀看也不看他,从一进书楼开始,他的目光就被琳琅满目的书籍填满,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闻言只答:「我去过天极宫的藏书阁,原本是想找找魔族的相关记载,却几乎找不到。」 魏云深一顿,他先前在天极宫没待多久,唯一见过的书就是宋持怀最开始给他的那两本心经,甚至连天极宫内有「藏书阁」这么高级的地方都未曾听说,想了想问:「怎么会?」 宋持怀修长如玉的手指从一排排书名上划过,依旧头也不抬:「魔族相关的书在修仙界向来是禁书,只偶尔有几本古典里提到千年前的几次退魔之役,尽管只是一笔带过,也只掌握在几个比较大的宗门里头,凡界并不流通,普通修士之间也不流传,再加上魔族已逾百年不曾作乱,所以虽然各宗门对魔族喊打喊杀,实则真正了解魔族的人很少,我……」 他「我」之后便再说不出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自魏云深堕入魔道以后,两人已许久没这么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过话,魏云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念一动:「你也不应该是第一天知道这种情况,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想到去找相关的魔记来看?」 宋持怀不说话了,他的手停在了一本名为《山海记》的书上,抽出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记载: 「人者,天地孕养灵气所化,天资为最,生灵至重; 鬼者,人死所化,阴气最重,无意无识,屠戮生灵; 妖者,为精为怪,劣人一等,擅仿人形。」 「……」 「怎么会?」 宋持怀皱起了眉,他又往后翻了几页,确定自己没有看漏,才道,「这上面……没有魔载。」 第55章 甚解 不止这一本《山海记》, 宋持怀与魏云深几乎翻遍了书楼的第一层,都没有找到丝毫有关于「魔」的记载。 夜已入深,魏云深掌着灯看宋持怀怔然合上最后一本书,后者神色缺然, 许是受的打击过大, 他的目光难以从书的封面移开, 更是久久不能回神。 魏云深等了会儿,见他依旧不动,道:「今天晚了,先回去吧。」 宋持怀闭上眼,他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嘆道:「你跟冯岭之前……」 「我们对魔界的东西没那么感兴趣。」魏云深知道要问什么,未及听完, 就打断他, 「走吧。」 宋持怀却还不想走,他不甘地望着通往楼上的阶梯,道:「上面不知道会不会有……」 「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魏云深声音平静,若非宋持怀够了解他,恐怕也听不出他深藏在话音里的威胁,「今天带你出来是因为昨天答应下的, 但你若因为这一次就觉得我心软了好说话, 那下次也就不必再来了。」 宋持怀一怔,而后浑身泄力,一向挺得笔直的嵴背折了下来, 他闭上眼, 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他忘了,他跟魏云深早不对等, 已没了谈判的资格。 回到地上,魏云深关上地宫开关,大殿霎时就恢復原样。宋持怀走在前面,回房间后自觉地给自己戴上了两只脚上的镣铐,戴手时因为一只手不方便动作,便向魏云深求助:「我弄不上。」 第93页 魏云深目露惊诧,挑眉问:「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宋持怀神色如常,他垂眼看着自己在玄铁的衬托下显得更白腻的手腕,道:「反正躲不过,也逃不出,倒不如自觉一些,我也少受些罪。」 这倒真有几分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了。 魏云深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戳穿宋持怀的别有用心,最后却还是沉默着上前来摩挲住宋持怀手腕,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宋持怀,后者始终垂头不愿看他,也不知是真的顺从了还是仅仅逃避。 他将宋持怀的两只手腕扣上,没多余做什么,而是往后退开,道:「今天我有事不能陪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时度,他在外边守着。」 宋持怀张了张嘴,还是把那句「本来也没要求陪」咽了下去。 他躺下盖好被子,点了点头,虽没回话,却也算给了回应。 屋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宋持怀今天忙了一天,他累得狠了,现在不过才刚躺下,意识就陷入混沌,迷迷煳煳中只听到一阵关门声,再然后风动惊起树梢擦响,他的意识彻底沉浸在黑暗之中,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声音。 「霁尘尊、霁尘尊?」 「……霁尘尊没事吧?」 「不管怎么样先趁没惊动那个叛徒,看看能不能先把人带走吧。」 「不行,这铁链是特制的,方才从烬日寒闯进来时又损耗了一部分灵力,我实在打不开。」 「大师兄呢?」 「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其余人跟我去拿魏云深,不管怎样结症在他,只要把他捉了,我不信还救不下一个宋持怀。」 「……」 纷杂的说话声扰了美梦,宋持怀本就没睡好,如今被吵得半梦半醒,他揉着眼,下意识就要唤:「时……」 「度」字还没出来,一只手捂住了要出声的嘴。宋持怀脑中茫然,在睁眼看到房内情景后眼皮重重一跳,瞌睡也醒了大半。 他压低声音,还有种尚在梦中不曾清醒的不真实感:「公孙止?」 怎么会?公孙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公孙止点头,见他不再有妄动的趋势才松开手:「多有得罪。」 宋持怀摇头,许久确定眼前所见并非幻梦,才问:「怎么是……你怎么来了?」 公孙止刚要回答,却听一阵不正常的唿声啸过,顿时心神一凛,他极其自然地护在了宋持怀身前,低声道:「保护霁尘尊!」 话刚落,随他而来的万剑宗弟子绕在床边排开,而后一道脚步声响起,黑沉的魔气推开房门,下一刻,宋持怀领着人走了进来。 「是你。」 他跟公孙止见面不多,却还记得这么个人,相比于其他人,此时魏云深更宁愿见到的人公孙止,因此面色稍霁,又嘲道,「怎么,一个凌微不够,你们也来送死?」 公孙止冷声呵道:「大胆魔族,事到如今仍不知悔改,果真如道殒尊说的那样,该杀!」 魏云深却并不将公孙止的狠话听进耳中,他只看着被一众人护在中间的宋持怀,后者神色不变,不论是他还是公孙止说话时都始终维持着一派风云不惊的淡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又是这样,从前是,现在也是,宋持怀向来知道如何最能拨动人心,他就这样不关己事地坐在那里,不消多说半句,自有大批大批的人甘做衣下之臣,前仆后继地做他拥趸。 冯岭做过,凌微做过,陈蕴也做过。从前就连他也被宋持怀清高的模样骗得神魂颠倒,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捧出去,只为让宋持怀多笑一笑。 可他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无休无止的背叛、无尽无头的憎恶,真心者的真心不值一提,反而人人对辜负者的谎言前唿后拥。 魏云深以为之前的自己已经够愚蠢,谁知道宋持怀真有这么大的能耐,连许久未见的公孙止都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再开口时,魏云深声音添了几许嘲讽:「该杀,那也要你杀得了我。」 公孙止化出佩剑,呵道:「口出狂言!」 魏云深半分不恼,面对公孙止的咄咄逼人,他一动不动:「我不想跟你动手。」 公孙止嗤道:「你连自己的师尊都能下得去那样的狠手,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抑或你怕阵了,不如将你师父放了,或许我还能请我师尊从轻发落,留你一条性命。」 魏云深眸色越沉,他紧紧盯着公孙止,一话不发,手中却炼起一道黑气,随后一柄比寻常剑要短上半截的剑持于手中,其间没有任何光华,其余人定睛望去,却竟见到的是一柄木剑! 宋持怀神色微愕,显然没想到自己当初随便给魏云深找来的剑他不仅没扔,似乎还重新又炼过一遍,虽然那把木剑一眼看去与从前没什么区别,细看之下,却不难发觉比从前的要更锋利。 公孙止只一瞬愣怔,而后嘴里吐出一句不屑的「儿戏」。他深知如今魏云深进步神速难缠得很,哪怕只是一把兵器的更换展现出的效果或许就完全不同。而今魏云深手里拿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木剑,这让公孙止松了口气。 若凌微带回去的消息是真,单纯拼灵力或许他并不是魏云深的对手,但只要他的兵器更利更快,胜算便添三分,无论如何,魏云深使用木剑比用其他的对他更加有利。 他是这么想的,然而—— 「怎么会这么难缠?!」 第94页 不过三式交锋,公孙止却近乎狼狈地招架不住。他将剑尖撑在地上以维持自己不倒下去,身侧立时一阵「师兄」惊喊,有人要围来帮他,被公孙止厉声喝止:「别过来!」 他身上乏力,这会儿却中气十足,对上魏云深,公孙止不敢分心,只短暂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同门,声音严肃:「保护好霁尘尊,若我今日死了,便当殉道,回头替我向我师父说声对不起,弟子不孝,没法给他养老送终了。」 其余万剑宗弟子急道:「师兄,若你死了,我们也逃不出去,不如趁现在战力未损失太多师兄弟们合力一击,说不定还能求出一条生路来!」 喉头又传来一股甜腥,公孙止强忍着把那口血吞了进去,面上不显分毫,不愿让同门师弟发现自己的强撑:「什么话?有我在,难道还要让你们拿命换活路不成?」 那些人道:「可师兄您也不是他的对手……难道师兄你……不可以啊师兄!」 公孙止咬着牙,他一边懊恼自己未完全摸清魔界的状态一边歉然地望了宋持怀一眼,纵然知道烬日寒会对他们的灵气造成损耗,他也没想到后果会这样严重,如今他万剑宗师弟遇险,他若想全须全尾地将他们送回去,便少不了要在宋持怀身上做出取捨。 他闭了闭眼,正踌躇该如何与宋持怀说,却突然听到被万剑宗弟子们围护在中间的青年开口:「公孙止,你们回去吧。」 公孙止一愣,他先反覆确定了这句话的内容,才回头看一脸平静置身事外的宋持怀,问:「霁尘……」 宋持怀不去看他,只问:「我师叔如何了?」 公孙止怔然道:「……重伤未愈,否则这一趟他也要跟来了。」 宋持怀这才又继续道:「劳烦你给他带句话,就说我在这里很好,让他不必再来救我。」 公孙止看着手脚无一不扣着锁链,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只是在床上的宋持怀,无论是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他半个「好」来。 他抖着唇:「为什么?」 宋持怀一顿,抬眼看他:「若同盟军的目的是退魔,可若——公孙止,你有没有想过,若此地无魔呢?」 这话一出,公孙止面色骤变,高声道:「怎么可能!这里是魔界,我们来这里这一路上受到不少魔族袭击,怎么会没有魔?」 宋持怀看他,不怪公孙止难以接受,就连他也才刚刚消化这个事实,多年的信仰一朝推翻,对谁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 他道:「公孙止,你真确定你杀的那些都是魔族,而不是人吗?」 第56章 党同 宋持怀的话如同平地惊雷, 万剑宗弟子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都从自己同门的脸上看出了慎重。 未及有人答话,外面突然杀来一阵映着沖天火光的叫阵声,其声势浩大, 即使远烬日寒如这座房间, 里面的人都还是感觉到了不明显的震动。 宋持怀冷眼往外一扫, 他察觉到什么,质问公孙止:「还有别人也进来了?」 公孙止勉强定神,解释道:「是援军……我与同盟约了时间,若我们没能在两炷香的时间出去,他们会对魔界发起总攻。」 当时这个决策是为了自救,如今公孙止却顾不上这些了,他看着宋持怀, 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霁尘尊, 你方才说的这里没有魔……是怎么回事?」 宋持怀却没回答,他脑中思绪翻涌,忽而转头看向魏云深:「这里不安全了,你去开地下宫楼,我们……」 「我不去。」 魏云深冷声打断了宋持怀的安排,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房间里神色各异的人群一眼, 而后转过身, 他快步行至房间门口,藏匿在阴影里的表情看不清,却不难让人听出他话里的嘲弄。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宋持怀身上, 魏云深的手按在门口, 他急着去救人,却还是没忍住在走之前嘲讽:「你怕什么?他们是来救你的, 你自然没有性命之虞,现在又何必装得好像很担心一样,在你们这些仙门正道眼里,魔族不就是罪该万死的吗?」 话毕,魏云深又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根本没必要对宋持怀指责什么,总归他们现在桥路各分,尤其宋持怀从前就不是什么好人,如今遇到状况,想要抛下魔族余众独自逃走也不是什么奇事。 他不愿再去想,反正宋持怀无论在那些名门正道还是在自己手里都活得下去,但那些「魔族」能仰仗的只有他一个,魏云深无法抛弃,推了门正要出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凌厉的声音: 「现在出去是救人多还是害人多你自己想清楚!」 魏云深脚下一顿。 与之前的挑衅怒骂都不相同,宋持怀说这句话的声音可称严厉,仿佛他此时不再是魏云深的阶下囚,而依旧是天极宫上那个谆谆教导之心的仙尊,魏云深无法不为之动容,他默了默,华炼月色顺着他侧头的动作落进屋里,魏云深回眼王他,问:「你都知道什么了?」 「目前还只是猜测,你让我把书楼另外两层的书过完,我能给你一个答案。」见他终于肯听自己说话,宋持怀松了口气。 他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加上没有灵力傍身,如今不过是高声说了几句话便不得不弓起身来缓解身体的不适。宋持怀的手用力抓着心口,缓了口气后继续说:「外面的援兵是为救公孙止来的,你就算能对付十个百个,也仍有千万个仙门弟子能趁你应付不过来的时候挑那些魔族下手,而今武力已无法阻止伐魔大势,你有再大的能耐,如今也不及公孙止一句话管用。」 第95页 魏云深依旧没有回身,但他听得见沖天的叫阵杀声离得越来越近,与此同时许多从烬日寒吸转来的魔气丝丝缕缕浸入他的身体,凭藉这些鍊气,魏云深能估计出这支伐魔联军的大概数量,他知道宋持怀说的没错,此时任凭他一身能耐,也无法救得下每一个「魔族」,那些人既然是来救公孙止的,自然公孙止的话更有用些。 但他也没有立马认同,反而露出个古怪的笑:「魔族虽然灵智低了些,却也并非随便来个人就可欺辱的。」 宋持怀跪坐床榻,他一手撑床、一手抚胸,满头青丝凌乱地顺着肩嵴一泄而下,眼底黑痣重缀灼眼,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魏云深,一字一句吐气如兰,整个人宛若妖鬼:「要赌吗?」 短暂交视之间,魏云深率先败下阵来。 但他仍不打算按着宋持怀的心意来,而是迅速移步到公孙止面前,抓着人的衣领将人提起,冷声道:「你去叫他们停下,否则我杀了你。」 公孙止瞪着他,他虽处于劣势,却依然一派谦和风度之态:「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公孙止!」宋持怀喊住他,与对魏云深说话时的强硬不同,他这回放缓了声调,「公孙兄,虽你我交情不多,但还是希望你能信我一次。」 公孙止一顿,他看了看面前满脸阴沉的魏云深,态度也软化下来:「我自然是信霁尘尊的,只是你们天极宫这个叛徒……你确定要与他做交易?」 宋持怀道:「万剑宗向来以护生为己任,可若护生为杀生,岂不有违修道本心?」 公孙止神色复杂,他虽与宋持怀只是几面之交,却也知道天极宫的这位霁尘尊不是会胡乱说话的人,若真魔界无魔……想起这回为了潜入魔界沾上的血,公孙止心头颤起一阵悸动。 他终于收了那副宁死不屈的态度,道:「经过烬日寒本有灵耗,援军既然进来便不会贸然出去,所以我最多只能给你争取到三天。」 宋持怀低眉:「三天够了。」 房内一阵短暂的沉默,魏云深终于放开抓着公孙止领子的手,后者让人拿自己的信物出去传讯,不一会儿外面那阵地动山摇的震感就停了下去。 直到此时,宋持怀才真的松了口气,他看魏云深为自己解开手脚的镣铐,在后者要扶自己下床时,突然道:「把我灵力上的封印解开。」 魏云深动作一滞,他原本俯身是为宋持怀解缚,而今听了这句话,就也借着这个姿势看人,两双眼睛再深不见底的黑渊里互相纠缠,良久,魏云深发出一声嗤笑:「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就说,无论那些正道攻不攻过来宋持怀都没有性命之忧,怎么突然好心帮起他来了。 宋持怀并不打算否认自己的目的,他避也不避魏云深的目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刚好只够他们二人能听见:「你也可以不答应,只是如果没了我在中间斡旋,就不知道魔界要多死多少人了。」 「不愧是你。」魏云深冷嘲,「你又怎么保证得了自由以后不会跑呢?」 宋持怀仰起头,将自己纤细的脖颈暴露在魏云深眼前:「你忘了,上回出门时这上头挂的那根链子还没收。」 魏云深望着他脆弱的脖子,眼底一片幽深,最终还是掐了个诀,将他缠绕在金丹之外的那层魔封除去。 轻盈的灵力灌满四肢百骸的瞬间,宋持怀心下一松,他刚要尝试运转灵力,便感觉到一只手从后掐住了他的腰:「先解魔困,若被我发现你动了其他心思,我随时都能重新把你的金丹封住。」 魏云深不愿带太多人去书楼,公孙止也不敢全然信他,两人竟十分有默契地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只指了两个万剑宗弟子跟着公孙止一同进入地宫,其余人就在外面候着,也方便随时与进入魔界的同盟军联繫。 主殿的地宫第二次打开在宋持怀眼前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头回见到如此壮阔之景的震撼,公孙止三人却与他第一次来时的反应如出一辙,魏云深冷哼一声,连句嘲讽的话都欠奉,只是随阶而下。 轻致的脚步惊醒三人,公孙止立马跟了下去,他仍不信魏云深这个堕了魔的叛徒会安好心,只一路留着灵信以备不测,还不忘询问宋持怀:「霁尘尊,这里是……」 宋持怀道:「若没猜错,应该是谁的遗宫。」 阶梯尽头,五人落了平地,夜中的宫楼也已点燃最后一盏明灯,刚才还一片昏暗的视野霎时被暖黄色的明光罩满,几人置身灯火中央,仿佛身于一场幻梦。 公孙止嘆道:「只是一个人的遗宫便这么大阵仗,魔族还真是骄奢淫逸。」 宋持怀瞥他,他不欲在此地多留,循着记忆就开始找白天时见过一次的书楼。好在他记忆绝佳,没多时便到了地方,他道:「魔族如何,还请公孙兄看了里面的东西再做定论。」 公孙止踏入书楼,却只见满目琳琅藏书,他目力极好,一些极远的书架上的名目也看得清,因此胸中疑窦丛生:「这里许多书万剑宗也有,霁尘尊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这不一样。」 宋持怀摇头,第一层的书他白天时已粗略看得差不多了,于是此时头也不抬地往第二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的书最起码已存在千年,千年来未见天日,应该……没有人有机会在其中改弦更张。」 公孙止听明白他的意思,一怔:「你是说……」 第96页 宋持怀没多解释,只道:「公孙兄先看吧。」 如今景况,千言万语皆是狡辩,任何一句为魔族开脱的话都不如这些尘封已久的书来得直溃人心。 万剑宗三人分了三路,每层各一,宋持怀则在魏云深的监视下上了二楼,他知道如今时间紧迫,看书不敢太细,又逼催灵力感应,一宿过后,原本白得病态的脸上添了其他颜色,他两只眼下各挂着一团青黑,虽然疲乏,双眼却越来越有神。 魏云深跟了他一夜,他才刚被宋持怀威胁过,本不愿再先开口,却见宋持怀真的一整夜都没动什么歪心思,也起了兴致:「你真对魔族的事感兴趣了?」 宋持怀抿着唇,一话不发。 魏云深又想到他自从来了书楼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你看出什么了?」 宋持怀终于肯施捨一点余光来看他:「我看出来的,你不早就心知肚明吗?」 若非魏云深先说了那通云里雾里的话又不肯吐露真相,他如今也不必为了魔族的事情奔劳到这个地步,怎么如今魏云深还来问他? 宋持怀本来以为会在魏云深眼睛看出尴尬、羞窘、抑或心事被人戳穿的羞愧,却不曾想后者神色如常,坦然道:「我怎么就心知肚明了?」 宋持怀翻书的手因为他这句话慢了些:「魔族是怎么来的,你当真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魏云深的视线没忍住被他一张一合的唇所吸引,他懊恼地迫使自己别开目光,道,「虽然我是修了魔道,但不代表我就要对魔界的事瞭若指掌。」 宋持怀问:「那你那日说你与魔族同根同源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魏云深道,他说着低下头,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自从修了魔道以后,我的经脉里就好像藏了什么东西,我说不清楚,但……」 他想到什么,突然抬头看了眼宋持怀,自顾自牵了下唇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本来只是觉得最近这段时间的魏云深不大正常,时而偏执阴鸷,时而温和通达,有时看到自己就像被人添了一把柴火似的恼怒,有时又与当初在天极宫时一样,看上去好说话得很……这段时间以来的他简直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宋持怀时常觉得他是修魔道修出了失心疯,直到如今,魏云深问起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时,他的目光刚好掠过新翻出来那本书的扉页,上书: 「行此道法,大喜大怒、大爱大恨,若心有执,则系引全身悲喜,执所系者动,心神大乱。」 宋持怀将这段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重新摸上书封,来回确定这只是一本功法书,最终闭上眼,长吁了口气。 此前所有猜测平想,皆在此刻下了定论。 果然……被先人刻意掩埋的那场真相,竟然果真如此荒唐。 倒显得一心只想得到一个真相的他是个笑话。 与此同时,下方传来公孙止疲惫的声音:「霁尘,你不是说这里有魔族的真相么,怎么我连一点关于魔族的记载都找不到?」 第57章 伐异 一日一夜过去, 书楼里的能找到的典籍都被除魏云深以外的四人翻了个遍,却始终未能找到哪怕一星半点有关「魔」的记载。 万剑宗另外两名弟子本就不太能相信这一对沾了魔道的师徒有何好心,如今更加确定宋持怀让公孙止争取的三天不过缓兵之计,当即趁着两人不在, 拐在公孙止两只耳后骂了起来。 「师兄, 我看咱们也别找了, 干脆直接回去与掌门会合,继续我们的伐魔大业吧!」 「就是,有这三天功夫都知道能杀多少魔族了!」 「外界还说他们师徒决裂了,如今我看未必,那个霁尘尊一看就是个狐媚的,你看他把人哄得多好,生着气板了脸都还要前后护着, 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就是, 天知道他们背后怎么好呢,当着师兄的面就敢算计你!」 「天极宫的新宫主也挺惨的,遭了这么多变故,尽心养在身边的人还被别人掠走了,师兄忘了来的时候怎么答应凌宫主的了,不是说要把人给带回去的吗?」 「就是, 现在时机大好, 就算打不过那个叛徒又怎么样,咱们人多,围也要围死他, 还能让他继续害了人界不成?」 「咳咳。」 劝告公孙止及时抽身的声音在见到那道白影由黑衣搀着从楼上走下的立马消了下去, 公孙止在自家两个师弟劝说时仿佛失了听觉,此时见到宋持怀却迎了上去, 问:「霁尘尊,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宋持怀把自己最后拿到手上的书递了出去:「你看看。」 公孙止囫囵扫过,疑窦更甚:「这不是一本功法吗,与魔族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他声音一停,恍然道:「你是说,这本是魔族所修行的功法?」 他这时才有兴致仔细看了眼宋持怀递来的书,却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晕眩,明明书上的每个字都认识,但越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就越像蒙了层灰,公孙止用力摇了摇头,最后发现自己除了扉页上那几行字,竟一点内容都看不进去。 公孙止抬头定神,疑惑地看着宋持怀:「这是……」 「这本书被下了禁制。」 宋持怀声色如常,「我也只能看见扉页的内容。」 他说完就去看魏云深,后者原本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边,感受到宋持怀理所当然的目光,莫名道:「我也只能看见扉页。」 第97页 这句话简直是照抄宋持怀的,万剑宗两名弟子偷偷在后面交换了个眼神。 公孙止在前头,没能看见两个师弟的小动作,只问:「这跟魔族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反问:「公孙止,你在第一层都看到了什么?」 公孙止迟疑道:「很多古书典籍,大部分万剑宗的藏书楼里也有,只是里面的内容却有细微不同。」 宋持怀又问:「哪里不同?」 公孙止道:「魔章虽然被禁,各宗门的藏书里却或多或少都有所记载,可这座书楼里的书……」 他看了眼另外两名万剑宗弟子,见二人都点了头,才继续说:「半分魔载相关都没提到过。」 宋持怀便笑了:「公孙兄不是找到答案了吗?」 公孙止皱眉,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才问:「什么答案?」 宋持怀道:「你刚才说的,你所看见的。」 公孙止凝眉:「我看见了什么?」 宋持怀循循道:「魔族的起源、繁衍、迁徙,如何从人丁凋零发展阔大、如何形成部落、支脉、壮大成族,书楼的书里,不是都写了有吗?」 这个圈子绕得太远,远到公孙止终于开始怀疑宋持怀的目的,他确定宋持怀嘴里说的跟自己刚才看的没有丝毫相同,却仍不觉得宋持怀骗了自己,只说:「可那些书里根本就没有……」 话音未尽,仿佛一根紧弦崩响在大脑深处,公孙止未完的话就这么泯于口中,刚还急切着真相的双眸瞬间失神,公孙止怔怔地,声线不自觉低了下来:「没有……魔族。」 到底是书上没有,还是这个世界上本身就不存在魔种? 如若人者天地灵气,鬼者人魂,妖者精怪,那么……魔是什么? 经年信仰如危楼塌溃,公孙止耳朵里一阵嗡鸣,他看到对面的宋持怀好整以暇,做出了笑状却没有感情的眼睛直直望来,他听到宋持怀问:「公孙兄,早闻万剑宗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却想要问你——魔是什么?」 公孙止张开嘴,他想说害人者魔,修邪者魔,残害无辜者魔,嗜杀成性者魔;可人与鬼与妖中却也不乏有其上者,他开始回想自己看过的魔典记载,却发觉修仙界中关于魔族的记载甚少,大多是一笔带过,所有细写了魔族的书都被列为禁书,可如今想来…… 魔族究竟有何书可禁? 他翻遍了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发现以修仙界境域之广、杂谈奇志之多,却让他找不出哪怕一本详细记载魔事的典籍。 宛若荒芜之墟,本不存在,有何可禁? 「不可能。」他低头喃喃,如同遭遇重创,「只是你一面之词,你没证据证明这里头的书是真的,外面那些就是假的!」 他旁边的两个万剑宗弟子也初显失神之态,听了他的话才勉强定心,其中一人拔出佩剑指向宋持怀,怒道:「大胆魔奸,敢乱我道心!」 他说着就要刺向宋持怀,后者动也不动,任凭灼烈的剑风扫向门面,没有丝毫避色。反而一旁的魏云深抬手击落长剑,倨傲地对着那名脸色惨白的弟子道:「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这里不是你们修仙界。」 那弟子倒在地上横眉看他,怒目斥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什么大义灭亲,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你们背地早计划好了吧?今天联合演这齣戏是要做什么,想殉了整个正道?做梦!我万剑宗弟子就算死了做鬼也是要杀魔的,到时候仍第一个找到你头上来,让你看看你爷爷的厉害!」 仿佛感应到下一刻就要死,他越说越激动,生怕死前骂不够本那样滔滔不绝。魏云深却只听到了那句「狼狈为奸」,藏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松开,最后不再看他,挑起眉别头看宋持怀去了。 倒在地上的那名弟子不可置信,怒上心头:「你不杀我……你凭什么不杀我?!」 魏云深觉得他聒噪,离远了些,嘲讽地看着宋持怀:「怎么,灵力束了太久,这点程度都躲不开了?」 宋持怀看也不看他:「有人挡刀,我为何要自己躲?」 「……」 魏云深在口舌上向来占不到他的便宜,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觉得那名仍在谩骂的万剑宗弟子太吵,干脆施诀令他噤声,这才安心继续闭嘴当起了背景板。 宋持怀则缓步走到公孙止面前,问:「公孙止,你没感觉到吗,魏云深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了。」 公孙止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但他没多想,只以为这座地宫魔气充沛,能够蕴养修魔道者的魔气,便道:「那又怎样?」 宋持怀又道:「经过烬日寒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了。」 公孙止没听出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仍只道:「那又怎……」 第二个「样」字还没出口,公孙止勐然意识到什么,他抬起头看周身魔气越来越充足的魏云深,忽然在掌间凝起一团灵气击去,后者轻易化解,同时一股「魔气」动盪开来,公孙止能很轻易分辨出其中令人厌恶的与曾经死在他手里的那些魔族同源的气息,以及…… ——应该是刚从烬日寒掠夺而来,本不该与魔气相融的来自修道者的灵气。 公孙止心神大恸。 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他终于信了宋持怀的话,真相大白的瞬间,公孙止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冰窟。他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他身形微晃,旁边的万剑宗弟子见势不对扶住了他,担忧道:「师兄,你没事吧?」 第98页 「我没事。」公孙止唇色发白,他谢过师弟,目光便从此锁在了宋持怀身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宋持怀摇头,察觉到公孙止的视线落在了魏云深身上,嗤笑,「他知道的还不一定有我猜的多。」 公孙止收回目光:「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猜的?」 「也不全是。」宋持怀抿唇,「这座书楼里全是过往的痕迹,我要是再猜不出来,岂不是眼盲心瞎?」 眼盲心瞎·公孙止可疑地缄默片刻,问:「你猜到了什么?」 「魔界里的这些战败者。」宋持怀扬了扬手里刚才从二楼拿下来的那本功法,「他们与世隔绝,被保护在烬日寒以内,应该是因为这个。」 眼盲心瞎二号·魏云深皱起眉:「战败者?」 宋持怀懒得分他眼神:「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就算不是战败者,也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作出妥协,才会千百年来久居在魔界。」 魏云深问:「这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这也用猜?」宋持怀奇异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九州不住,要在连宫殿都只是半成品的魔界流连千百年?」 「……」魏云深再次无话可说。 公孙止却没有丁点儿扯皮的心思,他仍记着三日之约,当时同行的师弟们还担心这是宋持怀的权宜之计,如今他却担心三天不够,若有谁按捺不住想要动手,以他们联合的盟军数量来看,哪怕来时被烬日寒消损了不少灵力,若真打起来,恐怕还是会死伤不少。 思索片刻,公孙止扯下自己随身带的灵玉让其中一名弟子回去报信,直到这时他心底才消了不少,但想到自己手里沾染的「魔族」性命,那股罪孽感仍未消去。 他唤回看着离开那名万剑宗弟子出神的宋持怀,继续问:「你方才说这些魔……这些人是战败者,跟你手里的那本书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饶是聪慧如宋持怀,也花费了一会儿的时间来思考要怎么以浅显易懂的方式理解自己躲猜测。 良久,他才问:「你修炼到如今的程度,用了多少年?」 公孙止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知事以来不曾懈怠,如今已三十有五载。」 「三十五年。」宋持怀点头,余光却瞟向魏云深,「魏云深一年前初窥修道门径,入『魔』半年,如今我已不是他的对手。」 公孙止面色微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宋持怀继续说:「如今还有修士给他上供,每从烬日寒进来一人,便会掠出一丝灵力分给他,现在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身上魔气又涨了不少,而且没有半点要反噬的趋势。」 「……」公孙止的表情些许崩裂,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若只是一个功法,旁人也能修炼,何必赶尽杀绝?」 「你错了。」宋持怀提醒他,「天极宫的另一个叛徒堕魔多年,却远没有魏云深这样的能耐。」 虽然不知道是以什么分拣,但那部被下了禁制的功法确实是有门槛的,否则冯岭入魔的时间比魏云深长,他早就能解开自己的威胁,而非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人。 公孙止又沉默下来,宋持怀嘴里的话过于冲击人心,将他修道多年坚持的信仰击溃,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此时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望着这座不知被岁月和假象掩藏了多少年的书楼,心底升起一股极其荒谬的可笑来。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在人界与修仙界名声扫地千百年的「魔族」,仅仅因为一个可笑得没有任何逻辑的理由就被同类排挤,任仙门百家喊打喊杀,却并非做了什么恶,而只是因为一部进步神速、旁人无法修行的功法。 何其无辜、何其可笑!他捍卫了这么多年的正道,他误以为解救百姓的辛劳,却竟然是在为虎作伥,令真正的受害者无处可以申冤。 公孙止终于再在这里待不下去,他挥手示意同样一脸难尽之色的同门师弟,向宋持怀打了个招唿,折身往地宫出口的方向奔去,希望能尽快补救此前犯下的罪孽。 他的人已消失在书楼门口,声音却顺着风传来:「今日魔界之危……我会给盟军、给你们都一个交代。」 交代吗? 宋持怀没有表情地牵了牵唇角,他低下头,心道,没机会了。 从前因触犯了无法修行「魔功」的修道者们的利益而被打成「魔族」的人类没机会诉说自己的冤屈,如今任凭公孙止是万剑宗掌门座下首席弟子,也无法阻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通过烬日寒的伐魔大军的「杀魔」之路。 他们折损了灵力,为这场「伐魔」付出代价,又怎么肯轻易善罢甘休? 而公孙止—— 宋持怀动作较慢,等他与魏云深一同从地宫出来时已晚了公孙止半个时辰。 明明三日之约未到,先前暂时休战的平静却被打破,两人才刚上到地面,便听到一阵刀戈叫杀声,与此同时阵阵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魏云深的身体几乎是立马绷紧。 他迅速用灵识查探殿外情况,还没来得及向信誓旦旦保证了魔族不会有事的宋持怀问罪,便听到一声仿佛浸在血里的嘶喊: 「万剑宗门下公孙止已叛魔,妖言惑众动乱军心,来人随我杀了他,以祭死在魔族手下的同门在天之灵!」 第99页 ——他成了可以代替魔界内「魔族」,以发泄伐魔联军怨气的新的「魔族」。 第58章 故态 魔域, 无魔。 烬日寒往内杀起了一片肃静的战场。 宋持怀只觉得一阵疾风从自己身侧擦过,下一刻,刚才还站在旁边的魏云深便不见了踪影;同时殿外传来一道铁器被击落的重响,痛恨的叫骂与求饶的哀鸣争相更替, 不过瞬息之间, 就又消寂于无声之中。 「出来。」 趁着魏云深没空闲看顾自己, 宋持怀正要藉机跑路,却听到殿外堪比霜寒的声调,青年步履一停,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脖子处便隐隐传来一股紧缚感。 那根自从戴上就没摘下来过的长链现了虚形,其中一端锁在他脖子上,另一端横空往殿外延伸, 不用看也知道被谁拽在手里。 持链人顺着铁链将往外一拉, 宋持怀的身体便不听使唤地往外步去。他看到魏云深立于门口——大殿里灯火通明,殿外却唯有一盏月灯空悬苍穹,除此之外再无余光。极致的亮与暗分落在魏云深身前身后,让他看上去平扁得好像一张薄纸,在某一瞬间,宋持怀甚至产生了种这个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荒谬感。 而他手里, 一只断臂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新鲜的血液。魏云深另一只手扯着铁链的首端, 少年的手掌紧紧握着,手臂却弯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在他臂弯之下, 一个浑身是血的魔族眼中杀意激退,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无辜:「尊上, 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 「没事。」 魏云深喘着粗气,他说话时声音里发着后怕的抖。宋持怀听出他气息不稳,随时可能压抑不住那部功法的嗜杀本能暴走,却还是忍着颤冲着自己护佑之下的魔族笑了一下:「去躲起来,等我把他们赶走了,会来找你。」 那魔族犹豫道:「……我虽然看上去傻,但我不笨的,他们是不是坏人?尊上,让我留下来帮你吧。」 「去躲起来。」魏云深的声音不容置疑,又一只长剑飞来,他推开怀里的魔族一个旋身躲过,顺手卸了进攻那人的手臂。动作间魏云深手上脱力,刚才还拿在手里的那截断臂落到它尚存一息仍趴在地上哀嚎的主人旁边,又激起一阵更尖锐的叫骂。 魏云深嫌他聒噪,刚抬起脚把人踢晕,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却见到一左一右两把寒光正指着自己。 「魏云深,呵!」凌微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或许是前不久在魏云深这里吃的亏没养回来,他手里的剑摇摇欲坠,却不肯退让分寸,「我的有有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魏云深看着另一把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剑的主人,没感情地笑道:「你养的好狗不就在你旁边吗?」 果然没让他失望,宋持怀还真是每次都只坚定不移地选择凌微,循环往復,倒叫人生不出半点意外。 从前因为凌微而被放弃种种的回忆重新浮上心头,魏云深不愿回想,却忍不住细想。他的心因为凌微的突然出现和宋持怀的临阵倒戈一点点沉了下去,宛如刚从热锅里烧出来的铁水,还没来得及开始打造就被扔进水中,唯一塑形的机会就这么被夺走,只能重重地、重重在海里下坠,与其他任何浸失在汹涌波涛里的垃圾别无二致,他失去了自我,成了没人要的东西。 仿佛只要这两个人一同出现,他就被判了重罪,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就如同等待宣判的死刑重犯,凌微只要用那种因被宋持怀偏袒而有恃无恐的目光看他一次,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就好像输了一样。 ……可凭什么?他只不过是没有得到宋持怀的爱而已,那种瞬息万变又虚伪至极的东西他本来也不稀罕要,仅仅这一点,重伤不愈的凌微凭什么在自己面前洋洋自得地佯装胜利者? 无数刀光剑影混随着交战的嘶叫声响彻云霄,「魔道」功法虽然霸道强势,在魔域里生存了千百年并不知世事诡变的「魔族」们却并非是有备而来的正道联军的对手,他们很快落入颓势,魏云深目之所及、耳之所听,无一不是「大恶不赦」的「魔族」们的尸骸满地,无一不是他朝夕相处的同伴们的悽厉恸鸣。 凭什么他们该死?凭什么什么都没做的人该死?凭什么加害者不痛不痒、受害者却水深火热?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魏云深眼瞳慢慢交替成赤色,他的周身捲起一阵鬣风,本该柔软的灵气化成了比卷刃更坚硬的东西。他仍只维持着站定原地不动的动作,那两柄指向他脆弱的脖子的剑却突然应声而断,从闪着寒光的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往上崩裂,名家所铸的长剑在瞬息中碎裂成了千万块无用的废铁,凌微脸上从未改变过的没什么能让他惊起涟漪的微笑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波动。 还没来得及等他做或者说什么,宋持怀已然上前一步挡到了凌微面前,他以一种魏云深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冷漠得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表情看着魏云深,道:「不许你伤害主人!」 主人?叫得多亲切。 魏云深恼恨他的自轻自贱、恼恨他不止一次丢下自己选择凌微、恼恨自己明明早该习惯这一幕,心脏却仍不可自抑地开始抽痛,任凭某种难以说清的酸胀搅乱他的理智。 控制不住的情绪加深了他的痛苦和欲望,魏云深体内灵气突然暴乱,挤得他经脉每一处都撑出无法承载的剧痛。魏云深却恍若未觉,他平静地望着对面仿佛将自己视为最奸恶的仇人一样的眼神,心里不合时宜地想到:这样也好。 第100页 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既然改不了、忘不掉,无论他做什么都变不了宋持怀对自己和凌微的态度,他从一开始就不必这么温和的。 宋持怀的心?他根本没有心,就算有,那种不值钱的东西又算什么?有什么可珍视的? 他只要这个人就好了。 无论是心中尚存的那点无法割捨,还是单纯的想要报復……宋持怀人在他这里就好了,至于他那颗不值钱的心里面是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不同。 那阵鬣风仍在往外扩散,其所行之地、所触之物,无论没有生命的魔宫残垣还是有生命的草木人魔皆在瞬间化为齑粉。 还有宋持怀、只剩宋持怀。 周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安静,空寂的夜里连一声虫鸣也没有,唯有一轮当空皓月沉默地缀在即将放明的深蓝色幕布之上,无声地控诉今夜发生的一切。 ——魏云深甚至动都没动,就清空了这片才刚形成的战场。 凌微眼底波涛翻涌,他亲眼见证着魏云深这场几乎无差别的杀戮,除了他和挡在他面前「宋持怀」,这片战场里的一切都毁在了魏云深的无意识之下。 「魔道。」 良久,凌微终于做出反应,他并不后怕,相反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公孙止错了,这种顷刻间摧毁万物的力量,怎么会不是魔族呢?」 魏云深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只是望着对面如玉一般的白影,伸出手就要触碰,下一刻,面前白影也化作齑粉。 魏云深一怔,正要伸手去接,却恰时一阵风起,将「宋持怀」吹得七零八落,无数细腻的粉末触感擦着他的指缝穿过,仿佛在他耳边不断重复他杀了宋持怀的事实。 「……宋持怀呢,宋持怀呢!」 魏云深深受刺激,他已全然没了理智,状若颠魔,他看着凌微身前骤然空出来的那一段,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怒吼道:「宋持怀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凌微眼眸微动,忽然笑道:「你不是看到了吗,他刚才被你杀死了。」 . 宋持怀动作极快,几乎在看到凌微带着那抹由自己灵识所化的傀儡的瞬间就不计代价地沖开了脖子上的那道锁链。 他为此折损了近三成功力,宋持怀忍着喉头的甜腥,他强行将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而后混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唇角。 若没有那层血契牵累,他刚才就能趁凌微大伤未愈把人杀了为自己报仇,可偏偏血契不解,他又受制于魏云深,如若以这种状态夹在两人中间,这好不容易夺回来的自由之身必然又将付作空谈。 好在魏云深与凌微都被对方吸引住了注意,一时之间没人关注到他,这让宋持怀得以逃出并躲了起来,可……接下来怎么办? 宋持怀长这么大头一回感到了茫然:他的仇是一定要报的,凌微不能不死,可就算他全须全尾的也要受制于血契的作用,何况如今他功力仅剩不到五成,又要怎么突破血契的限制? 四周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人产生了一种不安全感。 之前被凌微抽出的灵识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化作一抹白光注入眉心。宋持怀再抬起眼时,眼底多了几分凌厉。 战场上不知何时一个身影都没有了,刚才还激烈进行着的所有争执打斗顷刻间消弭无声,这让宋持怀产生了一种现在正处于梦中的错觉。 是梦吗?宋持怀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沾满血的地上多出很多意味不明的粉末,他蹲下身正要查看,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魔气从身后传来。 宋持怀尾椎骨都激起阵阵颤意,那道魔气伴随着无法言喻的冷,他感觉到有人从后拥住了他,宋持怀身体僵住,再也不敢乱动。 下一刻,他的耳边感受到一阵残忍的喟嘆:「找到你了。」 第59章 復萌 伐魔联军与「魔族」激战正酣时, 宋持怀再度被关了起来。 隔绝了一切喧声的封闭地宫里无日月华光可以照明,却也称不上暗无天日。宋持怀站在窗前,看游梭在地宫的熹微流萤昏火,抬手想要触及, 指尖却突然传来碰壁感。 窗台口盪起的圈层水纹阻挡了他的越界, 身后的门「吱呀」响开, 宋持怀收回了手,他端坐在临窗的桌几旁,并未回头。 「又想跑?」 魏云深端着吃食进来,发觉他的动作,冷声道:「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还是多留点力气等着晚上用。」 他把食案放到了桌上,宋持怀垂眼看去, 只见一碗平淡的小粥, 旁边还放了一碟蜜饯,如今烬日寒被正道重病把守,伐魔联军以外的人进出可堪称困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这东西。 宋持怀早已达到辟谷的境界,却总是舍不下人间五谷,从前在鸦影居的时候就有乌潼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餐, 来了魔界后也不曾被亏待过, 近几日为了查证魔典,却有好几天没休息,更遑论想起吃饭的事, 按理来说现在正是口欲最盛的时候, 然而事实却是宋持怀看着那碗冒着香味的甜粥,调不出丁点胃口。 他只捻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平时腻得齁人的甜气却变得寡淡无味起来。宋持怀味如嚼蜡地将核吐出,胸腔聚集了许多问题,最后问出口的却是:「这回又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说是「这回」其实并不严谨,毕竟宋持怀自从入了魔域就没真从魏云深手里逃出去过,期间虽有两次短暂脱身,却连魔宫的地界都没出过,说是「逃」实在可笑,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在躲。 第101页 魏云深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关到你肯听话为止。」 宋持怀沉默片刻,忽然笑出来,道:「上面可还在打架,你就这么躲在下面,不怕正道把你的族人全给围剿了?」 他很少露出这种弧度极大的张扬的笑,宋持怀生得好看,却是那种清泠泠的好看,没有一分半点的烟火气,更像让人不忍亵玩的琢玉清月,而不是近可摘拿在手里的娇花艷草。 而今他笑得明媚,整个人就添了点凡尘俗气,一晃仿如春景掠眼,直勾勾地望进眼底,嚣张却又恶劣,恐怕就算是要哄着人把刀子捅进自己心口,那人也会心甘情愿地将胸膛挺过去让他捅。 某一瞬间,魏云深想起了当日在村庄所见,那只擅蛊人心的媚鬼。 那些天也是这样,媚鬼趁入幻境,顶着宋持怀的脸极尽勾引的行当,几乎无所不用极其,就好像…… 眼前的脸慢慢放大,一片恍惚之中,宋持怀的笑靥跟记忆里的媚鬼重合,魏云深感觉自己腰上一紧,再低头看时,宋持怀已弯起一根食指紧紧勾着他的腰带。 美人青丝未束,一缕长发飘到前面来,宋持怀不以为意地将其勾至耳后,他慢慢地倾向魏云深,悠悠间竟倒在少年怀里。他另一只手攀上了魏云深的后背,两人几乎胸膛挨着胸膛,万籁俱静之间,魏云深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脏保持着同频的跳动。 宋持怀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魏云深腿上,这是一个极其暧昧又容易令人误解的姿势,像情人、像主宠、像不知是否能有下次的风流债客。宋持怀毫不避讳地望进魏云深眼睛,他看着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自己的倒影,笑意更甚。 他的手顺着魏云深后背上游,然后勾住了对方的脖子,他突然低下了头,以一个献吻的姿态,魏云深头脑仍然一团浆煳,他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却在心脏跳动到最快时闭上了眼。 ——下一刻,唇角想像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宋持怀的吐息轻薄如风,扰得他凌乱在耳畔的髮丝挠红了耳朵:「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又不知道死了多少魔族。」 没有丁点儿感情,不似刚才的缱绻深情,带着嘲讽的、不屑掩饰分毫的恶意。 魏云深瞬间变了脸色。 宋持怀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脸上笑意全无,尤其意识到魏云深的不对,话声里嗤音更重:「你刚才是真的以为我会亲你,还是真的在期待我亲你呢,尊上?」 「尊上」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没有人告诉他,魏云深也未曾刻意气提过,但宋持怀就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他甚至是有些迟钝了,光只记得魏云深体内灵气的涨势不对,却忘了注意甚至魔域外来的人对他的态度。 他还以为是个像自己「霁尘尊」这种只是听着好听实则没任何意义的花架子「尊」,谁知魏云深——这个他养出来復仇的工具,竟然一跃成了整个魔界最大的魔头, 该说是令人意外,还是害人惊喜更多呢? 魏云深才没有回答。 两人安静地对峙了会儿,宋持怀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他忽然没了继续逗下去的兴致,刚要抬腰逃离,却被察觉到自己意图的魏云深按住肩膀,掐断了他想要结束这场争端的生路。 魏云深仿佛没听到宋持怀刚才的那一番话,面不改色道:「继续。」 这句「继续」太过轻巧,轻巧到宋持怀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下的人,脸色难看:「什么?」 「让你继续。」 魏云深一只手扣在宋持怀腰后,他顺势后倒,以宋持怀保持的姿势,便不得不腾空虚撑在他的上方。 美人的青丝如绸缎一般倾泻垂下,丝丝落在魏云深唇角、眉眼、脸颊,所触碰的每一个地方,都升起一股轻微的痒意。这痒意更似在心头泛起,浅浅慢慢击人理智,魏云深替他将碎发拢起别在耳后,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生怕他忘了一样:「你刚才想对我做什么,继续。」 「……」 宋持怀很难相信这种话是从魏云深嘴里说出来,尤其自己才刚刚嘲讽过一轮,他都不生气的吗? 久久不见他的动作,魏云深按着他的腰迫使他往下塌,眸间墨色千翻万涌:「你是怎么勾着凌微叫主人讨他欢心的,可以用同样的招数对我做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开心了,就会放你出去。」 宋持怀一脸莫名,怀疑魏云深是不是没什么魇住了:「我什么时候管他……」 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上回凌微闯进魔域被抽出来的那抹灵识,难怪灵识回归的时候他感觉有些怪异,后来魏云深找上来太快,他状态也明显不对,只不过这些时间宋持怀见惯了他发疯,所以故意忽略掉了。 现在想来…… 「行此道法,大喜大怒、大爱大恨,若心有执,则系引全身悲喜,执所系者动,心神大乱。」 宋持怀翘起唇角,不见半点受制于人的慌乱:「魏云深,我是你的『执』吗?」 魏云深错愕一瞬,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忽而冷笑:「你觉得呢?」 宋持怀毫不虚心:「我觉得我是。」 魏云深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倒一如既往自做多……」 「情」字还未出口,魏云深瞬间瞪大了眼:身上的人重心不断下移,宋持怀就着勾人脖颈的姿势,将自己整个人送了过去。 第102页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极慢,含笑的眼深情地望着魏云深,倾吐出的每一个唿吸都砸在魏云深脸上。他的唿吸越来越近,越来越烫,烫得仿佛要把魏云深烧融,少年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他想要侧脸避开,最终却没有避开,他并不怎么坦然地回望着宋持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握在人腰上的手却不自觉收紧。 ——宋持怀在他唇角落下了一个极轻的、一触即分的、蜻蜓点水的吻。 没有带半分欲望的情绪,只是两张唇碰了一下,魏云深的唿吸瞬间紊乱下来,他的心跳不可自抑地越跳越快,他感觉到身上烧了一把火,从脖子蔓延到耳根,让他不敢见人。 宋持怀笑意吟吟:「我是吗?」 魏云深喉结微动:「你以为这样的招式对我有用吗?」 宋持怀又在他眼角落下一吻:「真的不是吗?」 魏云深眸色越深:「不是就是不是,你亲再多下也改变不了功法已经形成的东西。」 宋持怀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我不是?」 「……」魏云深移开了眼:「你若想是的话,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宋持怀眼底笑意更浓,他重新亲上魏云深的嘴唇,这回却像恶作剧一样没有立马分开,而是在魏云深唇缝舔了舔,就在后者要张开嘴任他为所欲为的时候,宋持怀却陡然将头抬了起来,及时抽身。 这回他还什么都没问,魏云深朦胧开口:「你如果真的特别想,现在可以是一会儿,不过只能是你乖的这一会儿。」 宋持怀没有说话,心情却极大地好了起来,若早知道魏云深这么容易捏拿,他先前何苦费心筹谋那许多,直接作了弱势骗他甘做手中刀,凌微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至于现在…… 忆起凌微,宋持怀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如今的状态,毕竟他最后一次见到人时后者正提着剑找上了魏云深,两人相遇必不可能相安无事,但魏云深始终未曾提起,这让他难以心安,更无法确定之后的布局。 有些东西,还是得自己亲自确认一下。 宋持怀直起了背,问:「凌微怎么样了?」 却不想「凌微」这两个字宛如一颗火药,原本晕头转向的魏云深瞬间恢復清明,他敛去笑意,黑洞一般的眼神落在宋持怀身上,忽而嘲道:「我说呢,今天怎么这么乖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第60章 翻云 「帮我杀了凌微吧。」 似乎没看出魏云深眼底的山雨欲来, 宋持怀看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杀了他,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这话显然超出了魏云深的预料, 少年微微愣住, 而后狐疑地打量了一圈宋持怀, 问:「你这回又要做什么?」 实在不是他多疑,而是宋持怀前科太多,魏云深已不敢再信他半个字。而且宋持怀之前明明爱凌微爱得要死,甚至连给他殉葬那样的话都毫无负担地说出来了,如今转而要他去帮着杀人,魏云深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里面有更大的阴谋。 宋持怀这个人太狡诈危险, 他没有心, 却总是做出一副捧着真心与人交换的模样。那张漂亮的脸只要稍微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就能让人恨不得把命交付出去,魏云深因此真丢过一次命,早已没有第二条性命可丢。 他不信他。 宋持怀似乎毫不意外魏云深的诘问,他柔若无骨地趴在人的肩头,说话时气息探进魏云深衣领,仿佛刻意撩拨:「我要他死, 你能帮我。」 魏云深耳根泛起红烧, 他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道:「怎么,这次又不要死要活的了?」 「当然要, 我要他死, 要你活。」宋持怀声音放得很轻,如果忽略掉两人之间的过往, 他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向情人呢喃,「魏云深,那天我去书楼查书,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魏云深看着怀里人单薄的嵴背,恍然产生了一种这个人已经属于自己的错觉出来,这个错觉令他喉结滚动:「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明明已经拿回了灵力,却还要尽心为你解仙门围攻之急。」 他故意咬重了「为你」二字,便立马感觉到紧紧相贴的身体略一僵滞。宋持怀撑着魏云深的肩膀坐直,两人面对着面,那双稍微带点笑就能衍放出无限温情的眼似乎能窥探进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宋持怀感觉到握在自己腰上的力道不期然加重,魏云深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都没开口,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问:「为什么?」 他是想过问的,可从前在宋持怀这儿吃过太大的亏,他不敢问。 哄人的动听话对宋持怀来说不过是张一张嘴的事,只要他想,随便两句话就能让人觉得自己飘在云端,魏云深曾经深陷其中,如果是以前,不必宋持怀先提他就能在心里把自己哄得高高兴兴,可是在经歷过那样深刻的背叛之后,魏云深不肯继续自作多情。 这人当真恶劣,不过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就要把人哄得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如今不是他主动要问,而是宋持怀自己想说,他不过顺水推舟,就算听了也只是当个笑话,任凭宋持怀说破嘴皮,他也不会再信半个字。 身上的人却如同蛊惑一般:「是因为你。」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魏云深只觉得自己胸膛流溢出一股暖意,心脏不受控制般疯狂跳动,魏云深张了张嘴,好半天察觉到自己差点又被宋持怀四个字哄得晕头转向,他将舌尖咬破,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淡然。 第103页 他不知道与自己相贴着的宋持怀能否从两人挨到一起的皮肤上感觉到自己心脏的震动,脸上因此更冷,像浸了一层寒霜:「你做你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道:「诱你入魔的事更不了,也抵不掉,前尘往事皆是我错,我不做辩解,可是……可后来我后悔了,我想,就算变不回来了,也至少要知道你变成了什么。」 「……」 魏云深极为冷漠地「哦」了一声:「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后悔了。」宋持怀声音平静,又情真意切,「若我说我后悔了当日的事,你信不信?」 「不信。」 魏云深一再提醒自己当初是怎么被面前的人用柔弱的声调骗成现在这样的,才终于收回了胸腔里不该在此刻涌出的心软,他不信一个人会变得这么快,才刚不久还在拿地宫上面与仙门纠缠的魔族性命来刺激他,现在立马又说后悔,要说这里面没鬼谁信? 他在宋持怀面前容易失智没错,但他又不是全然没有脑子,心软当归心软,那总归不是人能自己控制的东西,但若宋持怀每示弱一次他就心软一回,那不是心软,是蠢。 魏云深道:「你不如直接说想要什么,若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说不定会满足你。」 宋持怀仍只是看着他,话也与之前相同:「若我要你杀了凌微……」 魏云深不愿再听他说下去,宋持怀说谎的本事太真,他总能轻易看穿别人想要什么,再以循循诱哄的方式让那人去做看似对自己有利其实是宋持怀想要做成的事,因此哪怕在这之前魏云深没有哪一刻不是想着要凌微死,此时听了他的话也不得不多掂量三分。 他怕自己真被说动,不耐打断道:「你又想耍什么心计?」 话音刚落,魏云深突然想到了宋持怀之前说过的想死。若凌微死了,宋持怀也不愿活,那么如今是否是因为被关在魔域太久,深知逃离无望,所以宁愿跟凌微做一对鸳鸯鬼也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若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 骇人的戾气一点点侵蚀着魏云深眼底,尽管早知道宋持怀对其情根深种,但一再看他为凌微下探底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相顾,魏云深还是觉得心头涌上一股怒火。 他想到被自己擒回来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关起来的男人,恨不能立马回去将其碎尸万段。 凌微死就死了,可若宋持怀真存了那样的心思,他最好能瞒人一辈子,如果不能…… 宋持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顿道:「若我是真心呢?」 「真心?」魏云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他怒极反笑,突然抓过宋持怀的手按向自己心口,「你说的真心,是要往这里再捅一刀吗?」 才几个月而已,他心口上的伤还没好全,如果撩开衣服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上面丑陋的伤疤。 隔了两层薄衣,宋持怀并摸不到那上头的崎岖不平,但他还记得自己拿着刀对准这里时的场景,记得魏云深不可置信的表情,记得面前的少年悲痛欲绝,却始终撑着一口气。 就这样宛如一潭死水、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刻在骨头里一般的,又悲又恨的眼神。 记忆里的画面跟眼前渐渐重合,宋持怀一时分不清眼前的魏云深是当日被自己杀死的魏云深还是涅槃而来成为魔域之主的魏云深。他沉默片刻,突然从魏云深掌中将手抽回,他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道:「别这么看我。」 魏云深声音冷厉:「我恨不能杀了你。」 「那就杀了我吧。」宋持怀盖在魏云深眼睛上的手因放不稳而轻轻颤着,「若这样你能好受些,我随时把这条命还你。」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宋持怀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按理来说,魏云深因他入魔,根据此前种种判断,他应该就是魏云深的「执」没错,可为什么这次的示好示弱会失去效用,不仅没有占到魏云深丁点信任,甚至把人就这么惹恼了,一副再也不想见他的样子。 好在时度仍看着他,宋持怀把人叫进了屋,想要询问一下如今地宫上面的形势,后者却始终缄默不语,什么也不肯跟他说。 宋持怀瞭然:「魏云深让你对我噤口了?」 时度摇头。 宋持怀差点被他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道性子气笑:「他都没让你瞒着,你替他保什么密?」 时度终于肯开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你会让尊上伤心。」 其实魏云深很少跟他们说跟宋持怀有关的事情,但他说不说是一回事,时度自己有眼睛会看,他看得出魏云深每次来找宋持怀都不开心——来之前板着脸,来时屋内总是发生争吵,离开的时候一张脸总是垮着,他们尊上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在同族面前总是温柔又有耐心,唯独来找宋持怀,脸上从未有过笑。 时度在魔族里算聪明点的那拨,不然也不会被派来看顾宋持怀,但他不想来看宋持怀,他只想用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小聪明让尊上能多开心一点。 他的脸藏不住事,心思好猜,宋持怀又是个人精,只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顿了顿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在努力讨他欢心?」 时度抿唇,尊上曾特意嘱咐过他少跟宋持怀说不必要的话,尊上说他擅长骗人,让自己一个字也不要相信。 宋持怀道:「他伤心是我从前犯错所致,如今我已经在尽力补救,但你也看见了,见效甚微。」 第104页 时度依然不说话,他面上的不耐烦太明显,仿佛在诉说自己对宋持怀的事没有半点兴趣。 宋持怀也不恼,继续自顾自说:「如今他伤心癥结在我,你若真是为了他好,最好将他近况告诉我,等我把他哄好了,他自然就开心了。」 时度眉梢微动:「……我不信你。」 若真不信就不会有这句话了,时度分明是在犹豫,宋持怀趁热打铁:「还是说其实你只是嘴上说说,却根本见不得他有多好?」 时度皱眉,许久才问:「你想知道什么?」 宋持怀心道魔族好骗,他将这心思藏得很好,教对面的人看不出来半分,先问:「地宫上面如何了?」 提起来围剿魔域的仙门,时度眼里沾了两分恨意:「那群人打不过尊上,已经暂且退兵了,不过他们抓了很多同族,就驻守在烬日寒内,每两天就要杀一个族人示威,尊上已经叫冯护法去处理了。」 宋持怀有些讶异:「冯岭?」 时度点头:「你认识?」 在他的印象中,宋持怀来到魔域以后就一直被关着,他们尊上严格控制着宋持怀能见的人,这里面好像没有冯岭。 宋持怀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仙门联军里有个叫公孙止的,你听过没有?」 时度没感情道:「听说他跑了。」 「跑了?」 「盟军那边高喊他是叛徒,说要杀他祭灵,他的师父力证他的清白,为了保他,携整个宗门与盟军打了起来,听说如今那个什么剑宗带出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经不成气候。」 说到这,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报復的快意,「他们活该,听说这次就是他们组织起来要打我们的,现在落得宗门几乎要覆灭的下场,也只能说是报应。」 报应吗?宋持怀一时无话,他只知道真正该遭到报应的人都还活着,正如如今师出有名守在烬日寒出口处的那些「名门正道」,正如凌微,正如他。 宋持怀又问:「那凌微呢,他又怎么样了?」 跟之前两次的爽快不同,这回时度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一脸戒备:「这也跟让尊上高兴有关?」 宋持怀点头,时度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也快死了。」 突如其来的「死」字令人振奋,宋持怀颇感意外:「为何?」 「入侵烬日寒的那些修士手里,就他沾的同族的命最多。」时度嗓音里添了浓浓的恨意,「尊上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他允诺我们再过几天就会把他处决,你救不了他了。」 宋持怀不知他为什么会产生自己会想去救凌微的错觉,却问:「为何?」 时度冷声道:「他已引起众怒,魔族里是个人都想杀他,除非你也想死,否则若真敢去劫囚,就算尊上也护不住你。」 真好啊。宋持怀弯起唇角。 他并没有被时度的话吓到,反而兴致盎然,他细细思索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筹码,虽然只剩一张牌可以用了,但应付眼前的局势,却已经足够。 死,一个多自由的字,若非被凌微的血契控制,他早就可以结束这许多年的屈辱,何苦熬成现在这幅手狠心黑的模样? 他心情好极了,突然问:「你知道万剑宗为什么突然集结联军,要来攻打魔域吗?」 时度一脸莫名,他直觉宋持怀没憋着什么好,却还是没忍住好奇:「为什么?」 「因为之前魔潮异动,有人趁魔域结界不稳,专门放了没有灵智只知道攻击的低级魔族出去害人。」 烬日寒并不是魔界唯一一个通道,它只是其中最稳定的一个,因此很多人想到魔界的第一印象就是烬日寒,却忽略了其实魔域还有很多其他出入口。 宋持怀望着将眉头皱成一团的时度,突然出声:「把那些魔族放出去的人,是我。」 第61章 覆雨 时度因他这两个字怔住了。 宋持怀却神色自若, 他好端端地坐在窗前,地宫之下无日无月无风无云,飘飞的夜火冷然无温,只能起到一个照明的作用, 宋持怀觉得有些冷了, 他拿手背碰了碰刚才魏云深送过来的粥, 碗边还有些余温。 他的表现过于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惊骇的话一样。时度为此怀疑自己是不是心里怨气太大听错了,皱着眉多看了宋持怀两眼,纠结于不知该不该问。 宋持怀却先抬眸开口:「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这一句堵死了自己的退路,也斩断了时度的猜疑。时度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些天一直照顾的人是造成如今魔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终于没办法继续维持宋持怀最开始所见的孤冷状态,他眼睛红了, 气息开始不稳, 握拳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宋持怀看着他笑,他笑得向来好看,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时度却从这伪装的温和里品尝到一丝嚣张的兴味,宋持怀慢声道,「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总归魏云深不会对我做什么, 不是吗?」 他如此轻巧地把魔界众人这段时间所遭受的灾难一笔带过,仿佛那些性命不是性命,而是他无聊时候的一个消遣。时度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他的自控力没那么好, 仅被这么撩拨两句,身后的魔气就蹿得比他人还高。 时度难以置信:「因为尊上不会对你做什么, 你就要做这些……你就觉得好玩?」 「不然呢?」宋持怀瞥了他一眼,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时度的怒气,又或许真是自恃有魏云深作保,魔界无人可以伤他,所以不将时度的怒意看在眼里。他捧起那碗粥,不知单纯是为了暖手还是想再晾一会儿,总之没有立即喝下去,却也不分给时度一个眼神,旁若无人、自视甚高。 第105页 甚至唇边都还噙着笑。 他的声音仿佛在凌迟时度:「反正是没有代价的事,若他们的死能为这乏味的生活添点乐趣,便也算是死得其所。」 「所」字才刚起了个头,比时度声音更快的是扑面而来的拳风。宋持怀早有准备,倾身后躲,精壮紧握的拳头便短了一寸。 时度双眼蒙上一层不正常的红,他身上灵气乱窜,整个人如陷入癫狂。宋持怀应付了几式便觉得吃力,该说难怪那部功法能引起这么大的腥风血雨,不过一个寻常的魔族便令人难以招架,若是真的修至上乘,恐怕整个九州都难寻对手。 只是……灵气虽然充沛盈盛,却太容易被情绪带动。时度出手凌厉却又莽撞,招招式式看似兇残,却实际都毫无章法,宋持怀避其锋芒躲了几式便寻到破绽,他顺着时度击来的手攻向对方脖颈,食中指合按在上头跳跃最激烈的那根青色的血管上,依旧不紧不慢:「就像这样,你看,就算没有魏云深,你们也拿我毫无办法。」 命脉被人抓在手里的威胁让他稍稍回了神智,时度恶狠狠地盯着他,他再无之前在宋持怀面前装出来的端方冷静,头髮在刚才的打斗中披散下来,两眼赤红,黑气盈身,看上去倒与传闻中的魔族的样子十成十的相像。 时度恶声道:「你会遭报应的!」 「怎么会呢?」宋持怀笑意盈盈,「只要我讨弄得你们尊上高兴了,他会为我料理一切的。」 「你是为了这个!」时度想起什么,道,「你不会得逞的,尊上早就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他跟我说过你只会撒谎骗人,他……」 说到一半,时度脸色微变。 是啊,明明尊上早就说过了宋持怀擅长骗人,他嘱咐自己尽量不要跟宋持怀说话,也不要跟这个人有没必要的接触,可自己还是被宋持怀两句话骗得告诉了他魔界的事情,仅仅因为他说能让尊上高兴。 现在……是他做错了吗? 时度脸上有茫然和痛苦一闪而过,他想起当日尊上选人来照顾加监视宋持怀的时候,从来挂着笑脸仿佛没什么能难倒他的少年愁眉苦脸,他想要为尊上分担,于是问了什么事,尊上说魔族里这些人都不聪明,容易被骗,他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看顾宋持怀。 可是现在……他也被骗了。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煳,只觉得对不起魏云深,连要说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不能给宋持怀好脸色,于是放了狠话:「你别得意,尊上最在乎我们了,我多叫几个人去跟他说,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宋持怀稀奇地听着时度这段堪称可爱的话,照顾他的这段日子,时度话并不多,他原以为这人是个孤高的性子,谁知道却只是话少掩盖了他的蠢笨,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聪明而已。 宋持怀点头,似乎真的无所谓:「好啊,你去喊他杀了我,看他会不会听你的。」 魔族过于好骗,宋持怀只要稍微用言语刺激一下就能达成目的,是以他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然而落在时度耳朵里,却像故意挑衅似的,他受制于人,脖子被握在别人手里的样子实在狼狈,却一点也不影响他骂人:「尊上最喜欢我们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么欺负人,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宋持怀微微笑着,半晌收回了手。 时度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用手捂了捂脖子,觉得就这样走了太没面子,想再动手又怕再被抓一次,他眼尖地看见了刚被宋持怀重新放好的那碗粥,一道黑气飞去,那碗粥掉落在地上,瓷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温热的粥撒了一地。 觑见宋持怀片刻失神,时度心里得意,兇恶道:「饿死你!」 他可从尊上那里听过了,宋持怀不知是不是还没辟谷,竟然还要吃东西才能活。 他怕宋持怀找他算帐,打碎碗后立马离开。殊不知宋持怀压根没有追究的想法,他就这么低着头,望着地上的脏污愣愣发神,突然蹲下身,食指沾上白粥最表面没脏的那一层,然后含进了嘴里。 甜的。 宋持怀突然有些后悔,他刚才应该先把粥喝完再去挑衅时度的。 他再也没有以后,说不定哪次再吃东西,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 因为时度的告状,本来打定主意再晾宋持怀几天的魏云深才隔了半天就再次回到了这里。 地面已经清理干净,魏云深上次带来的那碟蜜饯也被吃空,只剩下了一个盘子,这让魏云深有些意外,毕竟看宋持怀之前的架势,他还以为他要开始辟谷了。 魏云深到时,宋持怀正在看他不知从哪里搜罗出来的话本子。 他手上的那本魏云深有点印象,讲的是一个书生救了狐妖被以身相许,结果书生家中有妻室于是抵死不从,最后被狐妖强抢了的故事。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话本,里边内容粗俗,后期甚至一大堆淫词艷语,是他刚到魔界时闲得发慌托冯岭给他带来的东西,只是无聊做个消遣,不知什么时候放到这里,竟还被宋持怀拿在手中。 且看宋持怀的样子,似乎还没看到后面女狐妖给书生下药那段,否则恐怕做不到那么面不改色。 魏云深霎时有些心虚,连带着来质问的气势都弱了不少,他从宋持怀手里抽出书,心里头这才自在了点,绷着脸问:「你都跟时度说了什么?」 面对他时,宋持怀没有了在时度面前的那么咄咄逼人,他默了片刻,道:「是我对不住他。」 第106页 魏云深皱眉,宋持怀这个态度跟时度说的仗势欺人可完全不同。 他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好不容易理出一根线头,才问:「……你没骗他?」 他问得语焉不详,宋持怀知道魏云深有所避讳,点头过后还不忘替他补全:「最开始放出魔族吸引万剑宗的注意……确实是我做的。」 魏云深沉默道:「可你那段时间都跟我在一起。」 「你忘了吗?我有黑鸦。」宋持怀好心提醒,「虽然在魔界里不知为何召不出来,但当时并不是在魔界,何况……」 何况,冯岭是他的人。 后面这句被宋持怀及时咬住,他可以随便激怒时度,因为他需要时度的愤怒替他造势,可魏云深不一样,如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这个少年手里,但凡魏云深一个不高兴,他连门都出不了,更何况后面的计划。 好在魏云深似乎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他并没有追究宋持怀「何况」后面的话,咬着牙忍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做?」 「我后悔了。」看出他的理智又开始被侵蚀,宋持怀越发不解为何先人们会为了这么一部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功法闹得腥风血雨,但眼前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仔细盯着魏云深,随时准备好安抚对方失控的情绪,一边尽量以最平和的方式叙述最不堪直视的过往。 他说:「我那时为了……你的事,着了心魔一样,我需要一个引子,所以……」 话到这里已说不下去,宋持怀以哀求的目光看向魏云深,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再问。魏云深却听明白了,他冷笑出声,喝道:「你需要一个引子,让各门各派重新注意起多年不世出的魔族,好能让魔族这盆脏水更准更狠地泼到我头上,是吗?」 这是事实,狡辩无用,宋持怀张了张嘴,只道:「抱歉。」 「你的道歉没用,我也不会信你真有悔改之心。」魏云深看着他,眼底的寒意使人如芒在背,「比起这个,你若实在不愿告诉我为何今日态度转变这么快,师父是否能好心施捨一句,告诉我当日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缘由?」 第62章 休戚 魏云深已有一段时间没再叫过他「师父」了。 两人一站一坐, 犀利或迟疑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前者咄咄逼人,后者避无可避,半晌过后, 还是宋持怀率先移开目光。 他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嘴里除了抱歉还是抱歉。魏云深听得烦躁, 可眼前人垂首避目的样子实在可怜,直到这时,他终于可悲地发现,纵使他曾因为宋持怀的背叛落到那样惨烈的地步,却始终对这个人恨不起来。 也许是有怨的,却不是怨从邺城初见开始步步为营的试探算计,也与后来的设计背叛不大相干。魏云深甚至不恨宋持怀从头到尾对自己没一句真心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私自利, 不择手段,对他有用的永远温声细语地哄着,对他无用了就立马丢弃,毫不心慈手软。 魏云深唯一怨的,不过是宋持怀对谁都好,唯有自己仿佛生下来就是碍他的眼的, 竟要遭他那样磋磨。 若人人相等也就算了, 若宋持怀对着别的什么人也这么不假辞色,魏云深还能再哄一哄自己,说宋持怀并非故意针对, 而是天生如此。可偏偏又不是, 宋持怀就是对谁都好,看了谁都愿意温声笑着, 就算有时疲于应付也不过不准痕迹地浅慢淡开,而不是像对自己那样,千般筹谋只为了污他名声,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推入魔族深网,让他遭正道人人唾弃,从此往后,不能再「名正言顺」现身在修仙界里。 ……他甚至想过让自己死。 虽然魏云深现在已经对修仙界祛媚,不再觉得各宗各派的弟子都是修正卫道的仙人,但这仅是他的看法,对宋持怀来说,他在修仙界生活了这么多年,并且往后也是要一直与其间众人打交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修仙界里摘去,其厌恶程度可见一斑。 可是现在—— 魏云深抿着唇,他盯着宋持怀因垂下头而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柔顺的发顶,宋持怀已许久没有束髮,却并不让人觉得凌乱,相反泼墨一般的青丝及到腰下,与绣着银色暗纹的雪质外衫黑白相映,衬得他整个人无辜如山野精怪,倒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恶人。 万一他是真的后悔了呢? 魏云深从未见过宋持怀这般模样,就算从前在天极宫时为了降低自己的戒备,他也仍保留着几分修仙之人的端方和傲骨,而非如眼下这般似乎连尊严都可以抛却的示弱,连句为自己狡辩的话都不说,若问起来就只道歉,倒真跟从前的宋持怀大相迳庭。 魏云深心弦微动,他缓了口气,声音也不似刚才那样强势:「你说你后悔了?」 「那好。」见宋持怀点头,魏云深走到榻桌的另一侧坐下,「你先说说,那时为什么要害我。」 这个问题宋持怀曾经给过答案,此时也他未加思考,「魏士谦」三个字才刚出口,魏云深便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打断道:「我要听实话。」 他无所谓宋持怀在别的地方骗骗他,就算之前捅的那一刀都没关系,反正他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除了宋持怀谁都不想要,所以这条命拿给他也没关系,唯有这点,魏云深想究根追底,他不希望宋持怀对自己有所隐瞒。 宋持怀沉默了会儿,道:「这就是实话。」 第107页 魏云深觉得好笑,却没能真的笑出声,他紧着声音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你就不会那么对我了,是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宋持怀擅长说谎,也毫不怀疑自己玩弄人心的能力,否则魏云深当初不会直到最后一刻都仍不敢相信自己在做局害他,否则凌微不会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要仰他鼻息才能苟活的「有有」。他习惯伪装自己,没有本真、没有自我,只看自己需要什么、别人愿意看到什么,再将自己包装成别人想要的样子与人交往,占尽便宜,无往不利。 这回跟之前任何一次都没有不同,宋持怀心头忖度,正备好了说法,刚一抬头,视线却被魏云深黑深如曜石一般的眼睛给吸了进去。 他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刚涌到喉头的话化作飞烟消没。宋持怀哑着声,突兀地沉默下来,这沉默代表了他的态度,魏云深道:「你看,你现在连说谎都不敢。」 宋持怀别开目光:「我没说谎。」 魏云深不听他狡辩:「你要投诚,却没有真心,我要怎么信你?」 宋持怀道:「你如果想,可以把它剖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魏云深看着他,似乎在猜测宋持怀是真这么想还是只是用言语刺激自己,半晌当真抬起了手:「好啊。」 夏天穿的衣服本就单薄,少年轻易摸到了宋持怀膻中穴点位置,然后往左推开,他的手掌瞬间就包裹住了其间跳动的温热,感受着那处一下比一下有力的撞击,魏云深突然咧开了嘴。 充盈的黑气在他指尖跳跃,仿佛下一息就要将宋持怀开膛破肚。魏云深手指收紧,他毫不客气地将手往下按,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闷哼,少年看都不看,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了这颗似乎并不存在于宋持怀身体里的心脏,他的指甲已穿透宋持怀那两层薄薄的衣料,温热的手指触碰到手底下冰凉的肌肤,魏云深感觉到宋持怀抖了一下。 「别怕。」他依旧没什么感情,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不过开膛破肚而已,我经歷过的,死不了。」 宋持怀眼底微暗,他调动了全身的灵力护住心脉,不肯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感觉到被他手按到的地方已经破皮,宋持怀胸口处传来一阵麻刺刺过般的痛意,他咬着牙,突然狠下心将身体往上送,魏云深原本带着试探意味的折磨瞬间成了报復的谋杀。 那股痛意也被无限放大,宋持怀从来不是多吃得疼的人,此刻胸口被贯穿一半,如月似华的衣服被潺潺鲜血染成深红,他却硬是一声痛都没喊,只是颤着问魏云深:「怎么……不继续刺?」 变故发生得太快,魏云深脸上有一瞬间的呆滞和惊悚,而后手忙脚乱地拿手去捂宋持怀的伤口。他双眼瞬间爬上赤红,也终于没办法再继续假装从容下去,他看着面容渐渐失去血色的宋持怀,低吼道:「为什么不躲!」 宋持怀笑着看他,似乎终于有些释然:「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你以为你能还完吗,你以为你死了一了百了,往前种种就能两清了吗!」 他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竟逐渐演变成宋持怀从未见过的失控。魏云深死死地抱着宋持怀,温热的血如水一般从他指缝流出,他一边查探宋持怀的生命特徵一边低骂:「你是不是蠢,我想让你死早杀了你了,为什么留你到现在?你以为你死了能改变什么?你以为我会愧疚后悔吗?错了!该愧疚后悔的人是你才对,你凭什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主动送上来让他杀,为什么说后悔了,却不选择活着赎罪,而是想要拿命相抵? 为什么自己都被他这样对待了,却仍舍不掉最初伪装出来的那点好,直到现在都犯贱地想要补救跟宋持怀的关系? 为什么要怀疑宋持怀,如果刚才他不说那样的话,不故意试探,是不是……是不是现在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体内的灵气倾数转为煞气,魏云深抱着怀里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替他止血。两人相拥的身下、榻上、青石地板表面,无处不见浓稠绵密的鲜红,魏云深一身黑衣都被染成深色,温热的液体浸没衣衫过后便成了无情的冷,他却仿若未觉,只是就这么抱着宋持怀,仿佛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地宫里的夜火被这沖天的魔气吸引过来,没有温度的暖光色光团仿佛获得生命。他们从窗口飘进、从门缝挤入,然后合聚在魏云深身边,这些夜火带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安抚的能力,似乎来自久远以前的悲鸣。 魏云深某瞬错神,他的耳畔不断响起听不明白却又令他倍感亲切的声音,那道声音仿佛有种魔力,魏云深周身暴乱的灵力逐渐被安抚下来,他感觉到本以为只是为地宫照明的夜火融入自己,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温热的流水淌过全身,又像被柔软的云层包围,魏云深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自己人生经歷匮乏,竟没有一种曾经感受过的情绪能描绘出现在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母亲。 很奇怪,魏云深生来就是孤儿,唯一见过的母亲的样子是从前在魏府时见到的魏家主母的样子。只是那个女人虽然极为溺爱她的儿子,面对他们这些似乎生下来就该送给达官贵人们取乐的下等人却总不好以颜色,魏云深讨厌她得要紧,所以从来没觉得「母亲」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在这一刻,这个曾经因讨厌的人而被他想得污名化的词语却一下变得神圣起来,魏云深从没感受过有母亲是什么感受,脑子里却只出现了这个词,仿佛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再配得上。 第108页 他身上黑色的「魔气」被夜火洗成与宋持怀此时脸色一般无二的暇白,然后又温柔地落在宋持怀胸前,刚才还令魏云深毫无招架之力的伤势瞬间长好,那层白光将宋持怀托住,不过片刻,他的脸色竟然红润起来,气色比平常还要更好些。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魏云深上一刻还在为如何救宋持怀手足无措,下一刻他所面对的难题悉数解决,少年看呆了眼,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空明的疑惑:「我的孩子啊,背叛者生命垂危,你在悲伤些什么呢?」 第63章 相关 魏云深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 是个女人。 女人面容清丽,未施粉黛而丰容盛鬋,她的脸上透着与因常年浸在病里而难以染上颜色的宋持怀同等的苍白,墨发如被拂地, 身形缥缈如仙, 神态空明似魅。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魏云深, 视线存存下移到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失血过多而晕过去的宋持怀身上,没等到魏云深的回答她也不恼,而是走近了,弯身看向唿吸匀浅的宋持怀,再次询问:「他骗过你,也杀过你,如今他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伤心?」 她的手即将要碰到宋持怀, 魏云深一个激灵,抱着人往后退了好几步,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地宫里重重把守,每日三轮换防,加上魏云深自己自从「入魔」以后境界大涨, 但凡周边有个风吹草动就没有能够躲过他耳目的, 可如今这个女人……她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魏云深分毫动静都没感应到,守在门外的时度也没个声响, 这怎么看都不正常。 ……是盟军的人吗?如果是, 便也能说得通她为什么肯救宋持怀了,可刚刚那几句话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她的孩子?又为什么质疑他因宋持怀失控的举动?如果真是盟军的人……难不成其实跟宋持怀有仇吗? 魏云深想不通, 他本来在修仙界也没待几天,对内中的是非恩怨不太清楚,也从没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人,指掌之间就能起死回生,何况还是个女人。 仔细想想……好像自从入了修仙界以后,魏云深便没再见过女人。 无论普通修士也好、洒扫的僕役也罢,「女人」在修仙界里似乎就该是不存在的,仿佛一切理当如此,并从没人提出过任何质疑。 但是面前这个…… 想到这,魏云深对眼前女人的来路更加怀疑,他小心护着怀里的人打量,后者察觉到他戒备的目光,顿过之后直起身来,女人收回了手,道:「按照『她』的说法,我应该是你娘没错。」 魏云深心头猜疑未消,乍然间听到一个「你娘」一个「应该」,眉头不禁细微地皱了起来,若不是对面的女人神情过于真挚,他恐怕要怀疑对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话过之后,女人没有再开口的想法。魏云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声音,面无表情道:「我是个孤儿。」 女人点头:「我看到了。」 「……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 女人依旧点头:「我知道。」 「那你……」魏云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跟女人说不明白,干脆换了话问,「你说的『他』是谁?」 「我的姐姐。」女人覆下眼睫,不知想到什么,「她跟你娘一样,生产时难产死了。」 魏云深:…… 生怕魏云深误会似的,说完这句,女人看了魏云深一眼,迅速补充:「但她不是你娘,她死了好几千年,大概比我睡的时间还长,她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你跟她没有关系。」 魏云深:…… 谁问这个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草木皆兵有些可笑,这女人强则强矣,脑子却似乎并不怎么好使,跟她讲话半天挑不到一句重点,这么一会儿功夫了,魏云深仍不知道她的来意,简直是鸡同鸭讲。 顾及着宋持怀的伤口,魏云深心里有些烦躁,他正想着该如何把这碍事的人赶出去好探探宋持怀的脉,女人突然抓住「重点」:「他的伤口虽然癒合了,刚才那一遭却在他胸口积郁起了瘀血,你再这么抱着他,淤血回流堵塞心脉,他真的会死。」 魏云深心下大骇,他不懂药理,只觉得这女人说话唬人,但又不敢拿宋持怀去赌,一时继续把人抱着不是放下也不是,刚好女人伸出了手,没有主心骨的魏云深下意识把人交了出去,女人将宋持怀平放在床上,魏云深亦步亦趋跟着,问:「你会看病?」 女人摇头:「不会。」 魏云深一噎,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无意识中把宋持怀交了出去,但好在女人没有要伤害宋持怀的意思,后者躺在床上看上去也比被他揽着好,魏云深因此乖顺地只站在一边,问:「那你这是要干什么?」 女人道:「要会看病干什么,一把灵力下去什么病治不好,为何要多费时间钻研那个?」 说话同时,女人手掌抚上宋持怀心口。顿时大把充沛的灵力从两人相接处涌动流转,魏云深眼睁睁看着宋持怀的脸色红润起来,唿吸也更加平稳,看上去不像晕厥,反而更像睡过去一样。 大约一炷香功夫过后,女人收回了手,她的脸似乎更白了些,额头也出了一层薄汗,她喃喃道:「睡了太久,魔气还没完全恢復,好在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第109页 魏云深直到这时才松了口气,他满脑子都是宋持怀,压根没注意听女人说了什么,胡乱地点点头,走到床沿坐下:「他什么时候能醒?」 「等他睡够了自然就能醒了。」大概刚才耗了太多力,女人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他身上还有其他痼疾,应该是伴随他很多年了的,我刚睡醒,又才消耗了太多魔气救他,不然刚才就能把他体内沉疴化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魏云深一惊:「你能解他的寒症?」 女人一顿,大概猜出魏云深要说什么,想了想道:「如果刚才没有救他,我的魔气应该足够。」 「……」魏云深又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床上睡着的人,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床上的人的触感比之前更加真实,宋持怀的体温终于不再是犹如抱冰一般的冷,他的肌肤上起了温度,脸上也有了血色,那股飘渺的随时要乘风而去的不真实感从宋持怀身上剥离,让魏云深有了种终于可以真正拥有他的错觉。 女人喝过水又折返回去,她再度重复了一遍:「我帮你救了他,你能跟我说了吗?」 魏云深转过头,他仿佛才听到对方的诉求:「什么?」 「你为什么会伤心呢?」女人皱着眉,空明的脸上携带不解,「他又骗又杀,应该算你的仇人才对,我看了你们两人的过往,觉得你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了也不过分,可是为什么他要死了,你又这么捨不得?」 「……」魏云深动了动唇,却问,「你看了我们的过往?」 女人点头,她看上去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正孜孜不倦地找人解答自己没曾经歷过的情感:「修仙界里今日恩明日仇的例子很多,但你们不太一样,至少如果是我,在他把刀子递到我胸口处的时候,他就比我先成为尸体了。」 想到女人深不可测的灵力,魏云深毫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他皱眉问:「你是怎么看的?」 女人道:「只要我想,我可以看到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魏云深盯着床上熟睡的人影,沉默许久才问:「……他从前在魏家的经歷你也看了吗?」 女人点头:「你想知道吗?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对他狠不下心,我可以……」 「我不想知道。」魏云深替宋持怀掖好了被子,他声音冷了些,「我有时候是想问他,但我不至于这么下作。他想说我就听,他不想说……虽然我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说,」 他抬起了头,虽然知道自己不是对面人的对手,却丝毫不收敛眸中的警告:「你最好也不要再看了。」 女人因为他这句话里的坚定惊讶,她并不被吓到,只是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魏云深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就没有为什么。」 「我很感谢你救了他,但仅此而已了。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但看你不像那些所谓正道的人,又不像是魔族,还是提醒你一句……」 「我是魔族。」 话没说完,女人的声音抢过了魏云深的话,后者脸上惊疑初显,女人就就着魏云深的目光,神色自如,没有半分自己正在吐露一个惊天秘密的自觉。 「他们说我的灵气邪佞,不配与正道为伍,所以我的孩子们都随了我是魔族,我们运使的是魔气,对人界有害,所以都要关进烬日寒不得世出,祖祖辈辈都只能在这里。」 「……」魏云深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他一时无话,只是想起宋持怀之前对魔界的猜测,突然不知道做何感想。 她说她是魔族,可……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魔族吗? 还是说…… 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闯进他的脑海,魏云深心头一跳,他突然仔仔细细从上到下打量了女人一遍,他的心头狂跳,手背上筋肉隐动,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魏云深咬了把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你的孩子们?」 「有很多,用我姐姐的话来说,这整个烬日寒里,所有以我留下的那本功法为基修炼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她瞥了眼魏云深,手心里窜起一股与地宫内照明夜火同等的灵光,女人将光簇推到魏云深面前,慢吞吞仿佛在回忆,「房外守门的那个是,你也是,那个姓冯的半灵半魔的算有一半是,但是他……」 她的视线落到了宋持怀身上,「他,不是。」 魏云深心脏跳得飞快,他感觉好像有一把小锤子在敲击自己的心口,一下比一下更快更重,仿佛要将那层阻拦破去,让他的心从里面蹦出来一样。 「所以那部功法是你留下的,只要是正道眼里的魔修都能算是你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好像要抓住了什么真相,在这时候,心境反而难得的平和,「可你为什么要在那部功法上下禁制……你又是谁?」 按理来说女人修仙应该极为不易,如果从前真有一个境界如此之高者,那些古籍上不该没有她的名字才对。 可魏云深不说博览群书,先前跟着宋持怀在书楼里找魔族真相时也看了不少,他敢确定,那些数以千万计的书里,没有一本记载过女子修仙的事。 ……还是这么强大的女子。 「魔心,我的名字。」 魔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却能感觉到他与面上强装沉静全然不同的躁动。她看了眼魏云深,慢声解释,「他们说我至奸至恶,所以以我的名字为应,但凡追随我者,皆为魔族,但凡传承我修悟者,所炼皆为魔气。」 第110页 第64章 装腔 宋持怀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冰释雪消,春莺疯长。他再次回到了年少时:魏家高可接天的着月楼、人牙子那拥挤逼仄的大通铺,梦境里人如潮流拥挤,所有事物堆积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气——然而这次再没有人对他动辄打骂, 没有冬天时被强迫泡在冰桶里的寒冷刺骨, 也没有出逃失败后被抓的惩罚。他真正经歷过的那些不忍回忆的过往被一点点洗去, 取而代之的是声声关切的疾询慢问。人牙子、魏士谦、着月楼里其他与他一同被调教的无辜稚子,他所见所遇所接触过的所有人全都围坐一团,以他从没见过的温和神态对他嘘寒问暖,似乎他是这世间最值得奉送真心的珍宝。 浸裹在骨子里的那股冷也因过往的改变逐渐消尽,宋持怀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未曾因在人界走投无路而投身修仙界,他没认识凌微, 也不必为了復仇桩桩计较。着月楼从专门调教送给权贵们的玩物的不光彩处改成了特意建来教导无依孤儿明理的学楼, 宋持怀从小在楼里苦读,后来年长也成了一名教导先生。学楼新捡了一批孤儿,坐在他原来位置上的稚子乌衣黑瞳,他不认字,一双好奇的眼睛只盯着自己,宋持怀被他盯多了难免不自在, 于是走过去问他:「你叫什么, 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初到新环境而有些不安的小孩一看到他就笑了:「我叫魏云深,夫子,你真好看。」 这话任谁来说都像是调戏, 偏偏说这话的是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小孩子, 宋持怀强忍着心里不知缘由的烦躁,道:「好看也不能总看,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魏家主人好,他兴办学楼是为了我们长大以后能有傍身之长,你不学习明理,往后出了学楼要怎么办?」 小孩似懂非懂:「我学习明理了,夫子就会喜欢我了吗?」 宋持怀有种话说不通的无力感:「当今世道,像我们这种无父无母的来说要活下去已经很难,你要我喜欢你做什么?」 小孩道:「我喜欢夫子,所以希望夫子也能喜欢我。」 宋持怀与他对视,最终败下阵来:「你若好好学,我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 魏云深的声音一下变得粗了起来,宋持怀不过眨眼功夫,眼前人已经越过青涩的童真时代一跃而成少年。少年玄衣乌髮,他盯着宋持怀,双眼赤红仿要滴血:「那我是哪里没做好呢,师父没喜欢上我,却恨不能把我杀死。」 眼前一切变化得太快,瞬息间书楼坍塌,宋持怀所站所见终究成了一场梦幻泡影。他看见了他真正经歷过的那些遭遇呈现在着月楼崩裂所化的碎片里,桩桩件件如血如泣,飞快将他被抹平在梦里的记忆拼回,宋持怀心神大恸,恍然一魇,幻梦骤醒。 床边一身玄衣撑头浅眠,宋持怀沉默地望着这张与梦里无有不同的脸,唇边牵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梦不愧是梦,到底蛊弄人心,但这辈子,他或许都不会再听到魏云深叫的那声「师父」了。 他隐约觉得那个梦应该暗示着什么,却又不愿深想。宋持怀感到自己胸口处的伤势完全长好,昏迷过去前那股尖锐得仿佛要将他所有生命力都夺走的疼痛空幻得像是一场错觉,若非当时魏云深的表情太过鲜活,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有没有走到那一步。 宋持怀动了动手,床边的人立马醒了过来。魏云深的眼里带着失而復得的欣喜,片刻之后又立马转变为克制的疏离,他为宋持怀垫好枕头方便人坐,才道:「醒了?」 宋持怀张了张嘴,干哑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这一句废话。 魏云深给他倒了杯水,目光如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自杀?」 宋持怀将水一饮而尽才感觉到好受一点,他转着手里的空杯,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什么原因并不与魏云深对视:「你气消了吗?」 「气消?」魏云深气消没消他不知道,但他是真的气笑了。他紧咬着牙,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紧绷,「你以为你死了,我从前受过的那些罪就能当没发生过了?」 宋持怀垂眸道:「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 「你怎么不知道?」魏云深忽然近上身,他站了起来,整个身体从上往下以一种无法抗衡的姿势将宋持怀倾覆,他两只手撑在宋持怀左右,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几乎是恶劣地唿吸在人脸上喷气,「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如今我想要的,你也就能给我这个了,怎么,还想去肖想别的?」 宋持怀什么都没想,由着这个姿势,他如今已经避无可避,宋持怀望进魏云深眼底毫无保留的凌辱,一话不发。 他就趁着两人这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在人最想不到他会开始动作的时候,宋持怀抬起了手,解开自己的衣领。 魏云深一愕,明明宋持怀做的一切都是顺着自己的话来,但他就是觉得生气,以至于在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宋持怀乱动的手:「你要做什么?」 他们离得太近了,只是像这样说两个字,魏云深的吐息全打在宋持怀鼻嵴眉眼,宋持怀偏过头去,却问:「你不是想要吗?」 魏云深气不知从各处起,怒声道:「我什么时候说了我想要了?就算我真想了你就可以脱衣服?你把你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宋持怀,你睁眼好好看着我是谁,你以为我是凌微?」 第111页 当然不是。宋持怀心道,凌微虽也觊觎他已久,却没能真的成功睡过他,真正跟他有过肌肤相亲的人从始至终只有魏云深一个人,宋持怀分得很清,甚至在某一时刻有些庆幸。 ——至少相比于凌微,相比于之前魏士谦给他安排的权贵,相比于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等他失了天极宫的庇佑之后对他为所欲为的人,他更愿意那个人是魏云深。 宋持怀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魏云深冷眼道:「你少跟我耍心思,不要让我费心,我自然就开心了。」 宋持怀不可否置,他无意在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上跟魏云深继续浪费时间,一顿过后问:「我睡过去多久了。」 魏云深冷声冷气:「一天不到,怎么,又想吃东西了?」 宋持怀想说不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魏云深又说:「馋了也给我忍着,现在进出不方便,余粮剩得不多,你又才惹了我,还想想之前一样天天都找人给你弄吃的?」 宋持怀有些莫名,他直觉自己不该戳破魏云深的幻想,却还是道:「……才只一天,我的伤就好成这样了?」 「……」 魏云深眼底掀起了一丝恼色,皮笑肉不笑道:「怎么,没真的死成你很失望?」 失望倒不至于,毕竟宋持怀没真的想死,别的尚且不说,凌微在他身体里留下的血契就不会让他自己做生死的主。 眼看魏云深咄咄逼人,宋持怀抿唇道:「你若觉得不够,我可以再来一次。」 他说着就又要抬手自伤,好在有了防备的魏云深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下。两人掌腕相对,黑白灵气纠缠不休,宋持怀抬眼望去,魏云深刚好垂眸,四目相对之间,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 未及宋持怀出声询问,魏云深将他的手放到身侧并按下,少年眸光闪烁,沉声道:「你说你知悔了?」 宋持怀点头,又似乎觉得自己不够格说后悔的事,补充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魏云深笑不达眼地扯了扯唇角:「这次不骗我了。」 宋持怀道:「这条命现在在你手上,你随时来取。」 「别总要死要活的,没人想要你的命。」 魏云深重新在床沿坐好,脱离了刚才那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充盈起来。魏云深捏了捏眉心,道:「也罢,好歹师徒一场,我给你个机会,但机会只有这一次,要是让我发现你在骗我,那……」 他说着,眼神骤然沉了下来。魏云深依旧保持着唇边的弧度,只是这回他的笑似乎更真实了些,他看上去心情极好,哪怕摆了脸色也不吓人,反而像是故意吓唬宋持怀一样,眼底盈盈:「你知道后果的,对吧?」 宋持怀道:「只要你想,杀了我偿命也悉听尊便。」 「不准再跟我说活啊死啊之类的话,我不喜欢听,这是第一个要求。」魏云深道,「你既然是想赎罪补偿,总不能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吧?」 宋持怀一顿:「可以。」 魏云深满意了:「第二个,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天极宫的任何事,尤其凌微,你既然从时度那里套出话来,知道他在我手里,便更该知道如果你不听话,他会是什么下场。」 宋持怀沉默了会儿:「为什么不杀了他?」 魏云深冷笑:「我若这么快杀了他,还有什么能牵制得住你呢?」 宋持怀张了张嘴,某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自己与凌微之间的实情。然而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宋持怀心下自嘲,他最终没追问下去:「还有呢?」 「还有等想到了再说。」魏云深道,他声音懒散,忽然抬手为宋持怀别去额前的散发,「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如果你要装,最好是一直装下去,否则我再被你骗一次,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宋持怀依旧只是点头。 「好了。」魏云深很满意他的态度,盯着宋持怀看了一圈,才继续说,「我的要求提完了,看在你有忏悔之心的份上,也给你个便利——说吧,你想要什么?」 宋持怀没料到自己的示弱还有这个好处,他一时怔住,心里立马有个想法,却还是装作思索了片刻,道:「我要见冯岭。」 魏云深一愣,皱眉问:「你见他做什么?」 宋持怀面不改色:「你该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而今他既然敢背叛我,总该让我秋后算算帐吧?」 第65章 作势 两人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 这几天里,宋持怀果然没再常将生死之事挂在嘴边,也谨记后者所言未曾再提起过别的闲杂人等。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刚开始的状态,闲下来只说说话、看书喝茶, 就算偶有接触也并不逾矩, 彼此保持着一个最得体分寸的距离, 全然没有了前段时间的剑拔弩张。 有时宋持怀坐在桌前看书,窗台烛火被晚风吹得半明半灭,他抬起头,看见魏云深正低头专注地用手拨弄灯芯,少年一只手挡在来风的那边,一边思索如何落手,也忘了自己身有灵力, 就这么跟那盏灯较起劲来。 大约察觉到他的目光, 少年偏头看来,宋持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移开了目光,听到魏云深问:「看不清?」 「没有,正好。」宋持怀看着书页上一点点亮起来的光线,心思不知怎么飘远了,他将书合上, 道, 「不看了。」 第112页 魏云深问:「怎么不看了?」 「我本来也不爱看这种话本子。」宋持怀将书塞到他怀里,眼神意味深长,「你之前……都是在这里面学的?」 魏云深疑惑道:「学了什么?」 宋持怀不说话,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细长的水柱击撞玉杯内壁的声音好听,魏云深却莫名想起了点其他的东西。他脸没来由地红了, 魏云深粗略扫了几眼书里的内容,总算明白过来宋持怀的「之前」是指什么,摇头说:「……不是。」 宋持怀喝了口水,「哦」道:「有些话看着耳熟,像是什么时候听到过,所以来问问。」 心弦像是被什么撩拨了一下,其实这段时间宋持怀总有意无意发起试探,大概是为了之前所说的「后悔」和「补偿」,他几乎是笃定了魏云深对那事的热衷,又似乎是没有别的办法来偿还了,所以总想着这些歪门邪道。 魏云深如往常一般不为所动,他面不改色地移开了落在宋持怀捻在刚接触过他唇角位置的杯沿的视线,道:「是有些晚了,你歇息吧。」 宋持怀犹带笑意:「今日也不宿在我这里?」 魏云深盯着他的脸,良久才硬邦邦地转移目光:「有事。」 他不说自己有什么事情宋持怀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他只是看着魏云深离开,直到那扇朱红色的门被重重关上,宋持怀收回目光,一改刚才的笑意,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刚才还被他拿在手上的书就这么孤伶伶地单在了桌上,翻开的一页写尽不堪和屈辱,宋持怀看了一眼就撇开视线,他早洗漱好了,没理会房间里的其他事物,直接上了床榻。 也许是对他之前那场盗梦的好眠,宋持怀近来很难睡好,今夜亦然,他在床上闭着眼数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隐隐约约酝酿出了点睡意,却突然听到一阵窸窣作响,像是有什么翻窗而来,宋持怀的灵感极为敏锐,不过眨眼之间,便感觉到一道人影站在了自己床前。 ——魏云深不会在拒绝了他以后折返,时度不会走偏路,魔域里其他人未经许可见不到他,那这个人…… 宋持怀立刻醒了瞌睡,他睁开眼,黑暗中难以视物,便在掌心凝聚了一团灵火,刚要动作,却听到一道极谨慎的「嘘」声:「霁尘尊别动手,是我。」 「……」 宋持怀借着掌上萤光勉强看清对面的脸,确定是公孙止后才收了杀意,他问:「怎么是你?」 「……此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公孙止苦笑一声,道,「我听闻霁尘尊被囚了起来,不少人想要救你,你那个徒弟也总叫嚷着要踏平魔域,我想着到底来过这里,怎么说也比其他人要熟些,便揽下这个重任了。」 宋持怀坐在床头,一话不发。 公孙止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想办法把其他人引开了,你门口守着的那个也不在,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霁尘尊,跟我走吧?」 宋持怀沉默片刻,以一种能洞悉人心的目光深深看着他:「公孙止,你没说实话。」 公孙止一顿,脸上有些难看:「霁尘尊……」 「我那天都听到了,想来你已经将魔族的真相告诉了他们,可没人信你,如今你在修仙界已经人人喊打,人人都以为你勾结魔族,连你的宗门也受了牵累,这才是真相吧?」 公孙止眼神闪烁,片刻后嘆了口气:「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也没想着要你跟我一起背上叛徒的罪名,你随我出去,我送你到烬日寒附近就走,没有人会知道是我救的你,魏云深的事……你也是受害者,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 「受害者?」宋持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真如心里所想的那样笑出了声,却始终目光冰冷,面无温度,看上去不像真的在笑,而更像是在嘲讽公孙止的天真,「你刚才说,我是受害者,是吗?」 公孙止被他笑得莫名,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宋持怀摇头,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万剑宗怎么样了?」 公孙止沉默下来,他的眉峰处闪过一丝痛苦和隐忍,他捏着拳,声音随着发抖的身体升起了不明显的颤动,他说:「……我被视作叛徒,师父全力保我,跟其他宗门的人起了冲突,已被收押。」 宋持怀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你却好好的?」 「因为师父、师父他救了我。」公孙止恍然一瞬,又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今情况紧急,机不可失,趁魏云深他们没注意,你先随我……」 宋持怀没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万剑宗掌门为护你身处险境,你如何好意思独自逃出来,用他换给你的这条命跑到这里来的?」 这话说得太尖锐,公孙止从没想过翩翩谦谦的宋持怀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他甚至宁愿怀疑是自己听错,也不愿相信刚才的话是从宋持怀嘴里出来的:「什……么?」 宋持怀薄唇轻启,声线讥诮:「我若是你,不若当着盟军的面自裁了以死明志,再当众切断跟万剑宗的关系,从此你是你、宗门是宗门,你做了再出格的事都只是你自己的事,你的师父、同门也不会因你受累,就如同魏云深那样,人人得而诛之,却无人敢置喙天极宫半句。」 公孙止晃了一下,他一脸不可置信,大受打击:「霁尘尊,你……」 第113页 「还不明白吗?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受害者。」宋持怀稍稍一顿,他看了眼门外,压沉的字句比刚才更重,「魏云深无端入魔是因为我,万剑宗邀起伐魔联军之前的魔潮异动是因为我,就连如今你深受良心谴责,成为众矢之的,虽不是有意而为之,却仍然是因为我。」 看着公孙止寸寸失去血色的面容,宋持怀犹觉不够似的,他没有丝毫动容,像是一只没有情感的傀儡:「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救,也不会跟你走。」 公孙止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他看着宋持怀的嘴一张一合,一种从未感受到过的茫然席捲全身,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宋持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怎么连在一起,就这么…… 令人费解呢? 什么叫都是因为他?魏云深的事、当前的情势、包括如今无处可去的他自己,竟都在宋持怀的算计之中吗? 不会的,不应该,天极宫身负盛名的霁尘尊,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公孙止艰难地张开嘴:「霁尘尊,你刚刚说……」 「你要让万剑宗掌门的付出不做白费,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回去杀了盟军的其他人,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谈,或者说你要耗到魏云深察觉为止?到那时候,你师父拿自己一把骨头给你拼出来的这条逃路就真的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公孙止眨了眨眼,继续道:「……我好像没听得很清楚。」 宋持怀冷声道:「还有,陈蕴不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从始至终只有魏云深一个,这句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算了,在他面前就算了吧,他会不高兴的。」 …… 大概是过于崩溃,公孙止连被浓重欺骗过的愤怒都还没来得及涌上来,他人就已经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一袭黑影推门而入,魏云深站在门边,并不深进,只倚在门里,神情复杂:「我以为你会跟他走。」 宋持怀并没对他的出现感到太多意外,对着魏云深时,他的态度比刚才好了很多:「听到多少了?」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完了,我以为你欣赏他,不会对他说这么重的话。」 宋持怀瞭然:「听上去是你故意把人放进来的。」 魏云深道:「谎话听得太多了,总要试一试真心。」 「那这次试得如何?」宋持怀看上去并没有被怀疑的失望或者难过,他倚在床头,温声笑道,「……我的表现,你满意了吗?」 魏云深瞥他:「尚可。」 他说完这句评价就沉默了,宋持怀也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两人相顾沉默了一会儿,突然: 「要不要过来睡会儿?」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两双眼睛短暂交汇,宋持怀挑眉:「你希望我跟他走?」 不希望,怎么可能希望?如果魏云深真的希望他离开,就不会想办法把他关在这里。 心里如同被人塞了一团找不出起始点的乱麻,魏云深心如鼓擂,某一瞬间,他极其迫切地想要询问宋持怀为什么不肯跟公孙止走,但这想法很快又被他压下,他清楚自己在宋持怀面前自作多情太多次,早就丢不了那个人。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魏云深问的只是:「你上回说想见一见冯岭……是吗?」 第66章 棋差 魏云深效率很高, 前一天才刚答应让宋持怀见冯岭的事,第二天夜间人就被送到了宋持怀那里。 将人带来以后,魏云深藉口尚有它事就要离开。按理来说宋持怀跟冯岭要聊的本就不该方便他听,得知他不留下来旁听, 却是宋持怀先稀奇地问了句:「你要走?」 魏云深道:「方便我听?」 宋持怀模样无辜:「有什么不方便的?」 「……」 魏云深心情好了不少, 但他面上未显, 只道:「不用了,我是真的有事,你俩就先聊着,有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开了,说不定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冯岭冷眼听两人「你侬我侬」了会儿,直到魏云深的身影消失在他们视线里,宋持怀脸上的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冷漠所替代, 青年拨了拨烛火, 看也不看他,说:「看来你在他这儿过得不错。」 冯岭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宋持怀不可否置,他拿着剪子将灯芯剪了一段,屋内霎时明亮不少。他盯着烛台上轻轻晃动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问:「上面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伐魔联军的事, 宋持怀被按在地宫里太久, 地面上的事接触不到、魏云深也不肯说给他听。是以宋持怀虽然有一段伐魔联军来势汹汹的记忆,却因为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些时间,半点异动都未曾听到过, 时间过得久了, 就总有种之前所闻所见都只是一场错觉的不真实感。 冯岭并未瞒他,虽然宋持怀是以「问罪」为缘故将人讨过来的, 但二人真正相处时却并不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十分平和:「联军还在烬日寒那儿守着,魏云深实力莫测,他身边最近又新出现了个人,那边不敢轻举妄动,每天也就只骂骂阵,得了机会便掳掠几个魔族来杀,魏云深他……」 说到这,冯岭话转了个口:「他身边那个人,你要小心。」 或许是对冯岭的话感了兴趣,宋持怀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什么人?」 第114页 「……一个女人。」冯岭回忆了会儿,「女人修仙是闻所未闻的事,可那人实力也不可小觑,似乎还能洞悉人心,我看魏云深对她非常敬重,总之,你要多注意这个人。」 宋持怀本来没什么感觉,听到「敬重」这两个字时却突然想起他跟魏云深从前相处,默了默笑出声来:「他拜了别的师父?」 他虽然笑,语气却是冷的,冯岭跟了宋持怀许多年,轻易就看出对方藏于表面之下的真实情绪。没有任何原因的,他突然就想刺激一下宋持怀:「我看也未必,那女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又单纯不谙世事,或许魏云深是对她起了怜惜之心也有可能。」 「怜惜之心?」宋持怀像是觉得新奇,回想这段时间与魏云深的相处模式,后者强势不容置喙,实在很难将他跟「怜惜」两个字绑在一起,不禁嘲道,「他倒是风流。」 冯岭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是啊,反正你只是利用他,他身边有个真能知冷知热的人也挺好的,免得总想起某个要拿刀子捅他的人。」 宋持怀觑他:「你倒是心疼他。」 冯岭点头,他似乎并未听出宋持怀话里的嘲意,理直气壮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老好心,可惜不是人人都对得起我的这份好心,上回我这么心疼新入门的师弟的时候,转手就被人给卖了。」 「叫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追忆往昔的。」宋持怀看上去没有半点歉疚,他将剪子放下,多情潋滟的眼睛里跃进昏黄的烛光。宋持怀的面容本就柔和偏多,此时灯下看人,更比平时要多几分颜色,叫人忍不住想要沉沦进去。 他淡淡问:「……凌微被关在了哪里,你知道的吧?」 提及正事,冯岭收敛针对,也严肃下来:「知道,只是……」 宋持怀没有给他「只是」的机会,听到前头两个字便开口截断:「我要见他。」 冯岭便沉默了,半晌才道:「凌微已经收监,他死是早晚的事,你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跟魏云深的关系也缓和下来,眼看着就真要自由了,你……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宋持怀讥诮道:「怎么,你是在担心一个将你害得在正道失了容身之地的人吗?」 冯岭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持怀才是对的——他做了太多恶事,就算立马去死也只不过罪有应得,但冯岭仍然有些不忍,正如宋持怀所说的老好心,哪怕对面的是自己的仇人,他仍保留着一两分恻隐。 过了不知道多久,大概宋持怀也知道他需要时间想通,青年静坐着没有开口,更没看他。冯岭吐出一口浊气,问:「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宋持怀弯起眼,唇边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最好是魏云深无暇顾及的时候。」 那就是……现在。 冯岭深吸了口气,他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给宋持怀:「这东西能让你脱离结界,是魏云深给我出入魔域用的,等出了这个房间的禁制再还我。」 宋持怀毫不客气地接过,随意收进怀里,又听他问:「要换一件衣服吗?」 「不必了。」宋持怀想也不想就拒绝,他吹熄了桌上的灯,偏头看了眼窗外柔和流窜的夜火,道,「本来也没什么衣服可换。」 冯岭有些动容:「你……」 宋持怀最不喜欢别人同情可怜自己,哪怕冯岭只是开了个头,听他语气也知道他要说什么。青年定定地看着他,深如黑渊一般的眼睛叫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冯岭被他看得闭上了嘴,便见宋持怀抬起手来,修长的指节攀上胸膛,缓缓落到心口的位置。 他声音冷淡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等我死了,把这里挖出来,你身上的剃魂蛊就能解了。」 冯岭脸色难看:「你拿自己的心做药引?」 难怪……难怪他以前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剃魂蛊的解药,他还以为宋持怀是想借这蛊虫控制他一辈子,却没想到宋持怀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直到他死之时,自己才能真正解脱。 冯岭盯着他单薄的胸膛,唿吸急促:「若是让魏云深知道我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吃了,只怕我也得不到什么好活。」 「放心吧。」宋持怀看着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他会亲手杀了我,没有机会想到你的。」 . 魏云深再次去见了魔心。 这个「再次」有据可靠,换句话说,这段时间魏云深只要有空都会来看看她——正如魔心对被自己沉睡数千年之后错过的世界感到好奇一样,魏云深同样对这个上古的「魔族」感到新奇,尤其这人还是魔首,如今修仙界里广为流传的「魔族」皆是由她分衍而来,却是个女人,实在很难不令人心生在意。 当然,魏云深本人对女人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单纯地有些新奇罢了。 魔心早知他要来,在庭园树下的石桌上温了壶酒。 她只知魏云深会来,却不知道具体会什么时候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坐等,她长发依旧未束,柔顺地顺落到地上,地宫内游离的夜火似乎有了意识,它们格外亲近魔心,在她的衣与发间缀出温柔的颜色,有的还往她怀里拱。 魏云深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女人无聊地趴在石桌上玩弄着瓷白的杯子,周边夜火绕了满身,整体看上去恬然安静,叫人不忍打扰。 魏云深不禁放轻了脚步,却还是被魔心察觉,女人迅速从桌上抬起头来,看到他后眼前一亮:「你来了。」 第115页 魏云深脚步短暂停滞一息,便恢復如常走了过去:「等很久了吗?」 「也没很久吧,还没我之前睡觉的时间长。」魔心没什么时间观念,反正她的人生漫长无聊,就算不等魏云深也没别的事可做。 她给魏云深倒了杯酒:「东西找到了吗?」 魏云深点头又摇头,他从怀里拿出几截木头,道:「没找到你说的那种,但这几种看上去跟你说的很像,你看看,可以吗?」 魔心一一摸上魏云深放到桌上的那几截断木,她的指尖流盈出黑白两道灵气,待将都断木排查了一遍,摇头:「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这几样虽然大体上跟我让你去找的很像,却总有这点或那点不足,到时候就算塑起肉身……也难免不出意外。」 魏云深眼里的光熄了,他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魔心安慰他:「不过也不着急,你这是最下下之策,不一定真会到那个地步,说不定我灵力过几天就恢復了,到时候为他将经脉温养一遍,他的寒症也就解了。」 魏云深握紧拳头:「你不懂,我等不了了。」 「我怎么不懂了,我知道你是……」 话到一半,魔心突然想起魏云深说过不让她窥探别人心事的话,不禁心虚地捂住了嘴,嘟囔道:「当个娘麻烦死了,我阿姐为什么这么想当娘啊。」 魏云深只当没听到她后半句,他对自己单方面被魔心当成晚辈的想法并不排斥,却也因为从未被女性长辈关心过而有些违和,于是干脆佯装不知:「我是什么?」 魔心蔫了下来:「没什么。」 魏云深道:「你说吧,我不生气。」 「真的?」魔心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才试探着开口:「你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魏云深沉默了会儿,「我不喜欢他。」 「可我还没说他是谁呢。」魔心看上去颇为自得,「我姐姐以前也像你这样,她后来告诉我,心里一直想着谁就是喜欢谁,我没说宋持怀的名字你却立马想到他了,你分明就是喜欢他!」 魏云深又要狡辩,想到魔心是可以直接看到自己内心的,干脆放弃挣扎:「可他不喜欢我。」 「是啊,你喜欢他,可他不喜欢你。」魔心道,「所以你处处受他掣肘,因为怕他死,又因为怕他的寒症无药可解,所以连最讨厌的人都不能杀,要我说,喜欢别人有什么用?」 魏云深看她:「你好像经验很丰富?」 「也不算丰富吧,我阿姐以前跟你一样。」魔心回忆起什么,有些感慨。 魏云深问:「她后来怎么样了?」 「谁?」 「你阿姐。」 「她后来……」魔心敛下眉,她平时跟魏云深说话时总离不开她阿姐,此时说起故事,却没有半点伤心,「她后来为了男人生产死了,那个男人在他面前总说好听的,她死了以后却立马去找了别人,还趁我阿姐魂魄未散时生吞了她的魂魄,夺取了了她残剩的大部分灵力,可见情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靠谱的。」 过往太多惨重,就连魏云深这个局外人听了都有种感同身受的难受,魔心却面色如常,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魏云深望之生惑,问:「你就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魔心更疑惑,「她死的时候,我已经为她哭过一次了。」 「……」 魏云深望着她平静的样子,又想起之前跟她相处,实在很难想像出魔心哭的样子。 他不再为难自己,点了点头,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我会再叫冯岭去找找有没有你说的崑山木,但你确定,若给他换个躯体,所有沉疴痼疾都会消除吗?」 魔心点头,确定地说:「寒症绑的是身体不是魂魄,但你师父心有郁结,除非失忆,否则我解不了他的心症。」 魏云深点头,他看上去很累,抬手揉了揉眉心。 魔心顿了顿,又继续说:「但是你的那个师父,他……」 「不要看他的事,就算看了也不要跟我说。」魏云深恰时截断她的话头,「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永远都不想知道。」 「……」魔心往院外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可是他现在……」 魏云深道:「他跟冯岭只是说说话,没有别的。」 「我知道。」魔心看了眼他,心知这人莫名其妙的酸意泛起来了,只能说,「好吧,不说他,那我说冯岭,你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魏云深青筋一跳:「他跟宋持怀亲上了?」 魔心不知他是怎么联想上的:「……那倒没有。」 「那就没事。」魏云深松了口气,「师父好不容易愿意主动示弱,只要他不跟别人走,其他的事,我都尊重他。」 第67章 一招 魏云深并无苛待俘虏的习惯, 哪怕他已厌憎凌微到死,关着他的也不过是一个因许久没打扫而落了灰尘的偏院。 院中虽有些简陋,关着凌微的那间房却收拾得干净。到了地方,冯岭留外望风, 宋持怀独身一人进去,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却仍在看到浑身挂锁着镣铐、哪怕睡着了也满面阴郁嗜血的凌微时心间颤了一下。 听到响声,床上浅眠的少年立时睁开双眼,原本充斥着狠戾的眸子在看到宋持怀的瞬间变得温和下来。凌微从床上坐起,他盯着宋持怀看了许久,最终确定这不是一个梦,于是露出个笑:「我的好有有,你来了。」 第116页 宋持怀关好门, 他慢吞吞踱到凌微前方, 掐捏在掌心的指甲松了又紧,才终于得以保持住面上平静:「师叔。」 「你是怎么说服那个杂种来看我的?」短暂的久别重逢的喜悦过后,凌微又恢復成了平常冷静的模样,他上下扫视了宋持怀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人,而像在评估一件破损宝物的价值, 「你让他上你了?还是用别的什么交换的?」 宋持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拿出刚才冯岭给的钥匙,将凌微身上的禁锢解开:「师叔, 你跑吧。」 「吧」字才刚起了个音, 宋持怀便感觉到一股大力搂着自己的腰往前扯,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下一刻,凌微的手从他后腰往上攀升,如阴冷的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在宋持怀身上游走,最后那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宋持怀被迫仰头与凌微对视,后者声音冷漠:「你让他碰你哪里了,还是说……哪里都碰过了?」 宋持怀想要挣扎,可他一来本就不是凌微的对手,二来身上的血契受制于人,面对凌微时他身上的抵抗意识总会变弱,宋持怀挣了一会儿没挣动,只能强忍着这个屈辱的姿势,说:「我只有这一会儿的时间,师叔再不跑,一会儿魏云深发现了,就再也跑不了了。」 .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不跟别人走,就算他把那个姓凌的放了也没事?」 话一出,满院沉沉,风停树静。刚才还一脸淡然的魏云深瞬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魔心道:「宋持怀跟冯岭去放凌微了。」 「这不可能!」魏云深几乎是下意识开的口,他甚至是先把话说了出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冯岭早就跟他决裂了,他做了那样的事……冯岭怎么可能原谅他?」 冯岭从前是帮过宋持怀没错,可现在前尘债消,而且冯岭为了报復宋持怀甚至选择跟自己合作,他跟了宋持怀很多年,对那个人的信息掌握得很全,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没法这么快攻克天极宫! 而且、而且如果他真的是宋持怀的人,冯岭又为什么要救自己?宋持怀不是恨不能除他而后快吗? 魏云深越想越乱,他早就猜出宋持怀设计自己入魔一事另有隐情——毕竟如果只是为了报魏士谦的仇,那他最开始在邺城的时候就没必要救自己,何况魏云深后来也已经知道魏家的变故是宋持怀的手笔,他真的要报仇,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可知道归知道,魏云深始终无法得知宋持怀的真正用意。他调查过也问过,但冯岭说不知道,宋持怀则一口咬死他就是为了报当初着月楼之仇,其他方面无从下手,于是哪怕再不甘愿,魏云深也只好先停了这方面的调查,但…… 看穿他的想法,魔心欲言又止,魏云深按着太阳穴:「看都看了,直接说吧。」 魔心这才说:「冯岭被他种了蛊,他从始至终,都没真心归顺过你。」 「……」魏云深差点哑了声,「也就是说,他救我又帮我,也是宋持怀授意的?」 看到魔心点头,魏云深又问:「所以让我捣乱天极宫杀死凌盛,背后也是他在推波助澜?」 魔心仍然点头。 魏云深并不怀疑魔心的话,抛开魔心确实拥有洞悉人心的本领不谈,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顺,反而有很多事开始疏通,让他能窥见其中一二关窍。 魏云深直接气笑了:「既然这样,他跟我目的一致,为什么不直接说,要故意引我误会呢?」 「他信不过你。」魔心道,「他以为你是魏士谦的儿子,对他来说一个是血海深仇的仇人,一个只是受惠于父辈的利益既得者,对他来说,自然是前者重于后者。」 魏云深冷笑,他自以为这个「血海深仇的仇人」说的是魏士谦,却突然想起魏士谦早在他这个「利益既得者」出现之前就已经死了,自然没有谁轻谁重的说法,既然这样,那…… 魏云深突然激动起来:「你说的这个『血海深仇』是谁?」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事,在天极宫时、宋持怀面对凌微时做低伏小、凌微对着宋持怀宛如玩物般的态度——他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先前所有不通的事都在这一瞬间被理通,诡异的赤红攀上了魏云深眼底,少年执拗地看着魔心,他心底突然生出无限懊恼:要是他早点想到就好了,要是他早点想到,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魔心在少年的期待中开口:「他还活着的血海深仇还剩两个,一个凌微,还有一个,是他自己。」 . 「跑不了,那就不跑了。」 凌微低着头,他用眼神侵犯了一遍宋持怀多了血色的双唇,语态痴迷:「从给你种下血契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天了,我要死,有有有陪着,哪怕真的死了也甘愿。」 他一只手扶着宋持怀的腰,一只手按着他后脑勺,少年迷醉地嗅着宋持怀的脸,最终轻轻吻了一下青年的眼睑,道:「就算让他捷足先登,等他赶过来时,却发现我二人已缠绵至死、灵肉交融,也还是他输了。」 「……师叔。」一直知道凌微是个疯子,却没想到他竟疯到这个地步,宋持怀极力往后倒着,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逃出去,为我报仇……求你。」 凌微静静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你不仅跟他上了床,还要我把你丢下了一个人跑,有有,你好狠的心。」 第117页 宋持怀闭了闭眼:「我自然愿意与师叔共同赴死,只是大仇未报,死不瞑目。师叔,他辱我至深,若不报此仇……」 他话没说完,凌微却想起初知宋持怀与邺城魏家的纠葛之时对方不时流露出的难忍与恨意,他的有有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一个人,若不能卸去心头之恨,只怕就算是死,也难以磨平怨念。 虽然他的有有时常很不乖,但凌微也不愿意将人磋磨到这个地步,叫人抱憾而终。 凌微抱着他,心头旖旎渐渐消去,过了许久才将人放开,慢声说:「为你报仇,可以,但你要跟我一起走。」 宋持怀急道:「地宫森严,魏云深恐怕很快就能察觉到此地不对,如果我们一起,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那就谁都不要跑,咱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凌微没给他留半点商量的余地,他活动了下筋骨,然后召出佩剑开路,「这次我生你生,我死你死,有有,我得不到的,魏云深也永远也别想再得到。」 「若你先死,我给你报了仇便会来找你,若我先死,你也得给我殉葬。」 . 察觉到宋持怀的真实意图过后,魏云深连半点思考的时间都没多留,立刻就拔腿赶往凌微的关押之地。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路行一半,魏云深便看到某处发出了沖天白光——地宫里本就无日月明光可照,游离的夜火虽能令他们勉强视物,却还是有些暗了。因此那道白光尤为醒目,晃得魏云深心头一颤,他只能祈祷自己快点、再快点,然而赶到的时候,偏院里已经没了凌微的踪影,只剩满地魔族尸体。 「尊、尊上。」 其中一个倒在院门的魔族尚存一息,大概是战斗时离得远,他没有被一击毙命,但也离死也没差多少了:「是……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他,他把人放走的。」 魏云深连忙蹲下来去扶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他以为自己受过宋持怀那样的对待,早已练就了铁石心肠。然而到了现在却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清明的液体断了线般从他眼角流下,他捂着人的胸口,不住摇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该相信宋持怀的鬼话,他不该掉以轻心,他不该优柔寡断留了凌微一命,他不该没有及早察觉宋持怀的意图……但凡以上任何一个「不该」不存在,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濒死的魔族胸口涌出大量的血,他回头看了一眼,从院子到离开地宫的必经之路上断断续续倒了不少魔族的尸体,那些都是他的同族,有的昨天还在一起喝酒下赌尊上什么时候能让尊后回心转意,今天就已经死了,再也说不出话、再也不能一起喝酒、再也回不来。 他很伤心,却也只有伤心这一种情绪了。他知道魔族大多低智,所以自己不如尊上那么聪明,也猜不到尊上和那个「尊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哪怕那个人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尊上的事,尊上都能不计前嫌地原谅他。 可是,可是他们这么多兄弟和朋友,真的都比不过那一个人重要吗? 他是恨不起来的,尤其是对魏云深,他知道他们的尊上跟寻常的魔族不一样,也知道他本可以不跟他们绑在一起。尊上对他们没有任何责任,但还是留了下来,把他们聚在一起,说要有房子住、有暖和的火烤。 他不忍心让尊上为难的,但看到兄弟们的死状,还是没忍住自私了一回:「尊上,可不可以……不要喜欢他了,给我们……给他们,报仇……好吗?」 他每说一个字就吐出一大口血,到最后脸上被污血盖满,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魏云深哭得抽噎,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只一个劲地试图用灵力为他恢復,却只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生命力渐渐消亡。 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心脏好像都被捏成一团,不是传来针刺的钝痛:「对不起……对不起……你撑住,我去给你找郎中,我带你看病,你不要死好不好,我错了,我不该……我不应该相信他,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尊上……」魔族费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摇头说,「但如果你……如果尊上真的很喜欢他,那还是……算了吧。」 像是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缓缓闭上,魏云深手底下微弱的跳动彻底平息下来,他睁着眼,而后不可置信般,又往里送了大段灵气。 没用、没用。 视野所及尽是尸体,如果是从前,他们看到他会高兴地拥上来喊他「尊上」,会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有些胆子大点的,会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看到他跟「尊后」大婚。 可是现在,他就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上来叫他一声「尊上」。 某一瞬间,魏云深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魏家灭门的那个早上……被宋持怀从祠堂里带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满地满地都是尸体,多得是人死不瞑目,他们或许是魏士谦的帮凶,或许只是刚进魏府以为某了个好差事的无辜人,但都没有分别,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宋持怀剑下。 那时杀人的是宋持怀,现在造成这一切的……仍是宋持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魏云深不懂,他悲恸地吼出了声,巨大的痛意自心间蔓延开来,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吞噬了他的神智,他慢慢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慢慢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只想着把人——不管凌微还是宋持怀都抓回来,他们欠他的,造下的孽,都是要偿还的。 第118页 地宫外,刚还云清月朗的天空霎时乌云密布。 魏云深已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自然也就看不到无数道黑色的灵气自那些死去的魔族胸口蹿出,奔流涌向他的心口,连绵不绝。 无上的怒意与哀恸充斥着他的大脑,待那些融汇的灵气尽数没入,魏云深逐渐恢復清明,他听到了一道唤声:「尊上。」 是冯岭,他还不知魏云深已经知道真相,仍扮演着自己「魔族护法」的职位,「逃出去的那两个,被抓回来了。」 第68章 枯树 魏云深到得晚, 等他抵达宋持怀与凌微被擒之地时,他们二人已被许多魔族围了起来。 凌微是力竭而败的,他的身上、脸上、鞋子上各处都沾溅了新鲜的血液。他手上的利刃轻颤、唿吸急促,脚边还倒着几具魔族的尸体, 不知是经歷了怎样的车轮战。但杀敌再多, 在绝对的人海战术下, 仍逃不了败亡的结局。 对比之下,旁边搀扶他的宋持怀看上去就干净很多,相比于凌微浴血奋战后的狼狈,宋持怀仍穿着一身洁然的白衫,除却扶着凌微的那双手,其他地方没有任何见红。 尽管如此,凌微仍做了一副保护的姿态将宋持怀守在身后。他以剑杵地, 傲然凝视周围每一个蠢蠢欲动的魔族, 明明身陷颓势,却硬是以一个眼神吓得那些魔族不敢妄动。 光凭两人一剑,竟就让当场的阵势僵持起来。 「尊上来了!」 不知哪个眼尖的先发现了魏云深,魔潮中爆出一声洪亮的喊声,而后人人回头,刚还密不透风的魔墙飞快给刚到的魏云深让出一条路来, 魏云深踏路而行, 很快就走到了宋持怀二人面前。 ……很奇怪,若是之前让他看到宋持怀与凌微相互扶持的样子恐怕他又要痛不欲生一番,但自从知道宋持怀的真面目, 魏云深心里就再也掀不起任何一点痛怒, 他的心海平静无波,唯一一点轻微的悲哀和同情, 却不知是为凌微还是为自己。 ——直到现在,宋持怀都还在演着不离不弃的戏码,乐此不疲。 想到宋持怀前几天跟自己说过的那些示好的话,魏云深心如刀割,再开口时余情已烬,他的嗓音透着自己都没想到的疲惫和嘶哑:「把宋持怀带下去。」 魔群中立时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架在宋持怀身后。宋持怀却突然发难,他两掌击向那两个魔族,那两人始料未及,一倒一退,宋持怀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我离开师叔,想都别想!」 这其中大多数都知道他与魏云深之间的关系,闻言纷纷将视线投向后者,既是为难也有悲愤与恳求,宋持怀害人太多,他们一忍再忍,就算是看在魏云深的面子上,也不想再继续忍下去。 魏云深心生钝痛,一股无力感将他席捲,他捂着心口:「要杀要剐?你想那个很久了吧?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的。」 宋持怀神情一滞,尽管极力掩藏,他的眼中还是有错愕一闪而逝。然而还没等他多想试探,魏云深再次下令,刚才被他击退的二人重新上前,将他按着押了回去。 无瑕白影经过身边之时,魏云深连一个眼神都没分出去,他的视线早就落到了将全身力气都寄託到剑上的凌微身上,这个男人阴冷无情,哪怕杀了这么多人仍不见半点愧疚,凌微只望着宋持怀被带离的背影,知道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吝啬地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了魏云深。 他真是个怪物,直到此时都还笑得出来,冰凉的嘲讽目光如同能穿过血肉直接刺进魏云深脏腑:「我败了,但我没输。」 魏云深摇头。 他跟凌微没有多深的交情,说是互看不顺眼也说得过去,他本不该为对方解释什么,就让凌微一辈子都活在宋持怀的骗局里也很不错,可……凭什么呢? 他不甘心,凭什么同样是被宋持怀骗得团团转,凌微能到死都活在宋持怀为他编织的美梦里,他却提前知道残忍的真相,知道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棋子,从不曾在宋持怀那儿获得过一星半点的真心。 凭什么? 真正的痛苦不是简单的死亡,而应该是杀人,诛心。 魏云深牵起唇角,却笑不出来,他干脆摒弃了这个僵硬的动作,说:「如果你没输,现在就应该已经跟烬日寒众人会合了。」 凌微闷哼着挑了下眉:「你想挑拨我们?」 「不是挑拨,是说实话。」魏云深一步步走近了他。 ——凌微杀了太多人,所以魔域里这些对他心有余悸,但魏云深不一样,他到现在才切实地感觉到,原来人在强到了一个地步以后真的可以轻易看穿别人的境界,哪怕此刻凌微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罢了。 对待这样的凌微,还没有到要他这么严阵以待的地步。 魏云深走到凌微身前,他手一前一提,凌微手上的剑立马就被他夺了过去,凌微抢而未成,他脚下一个踉跄,最终还是撑住了没倒下去。 魏云深拿着那把剑照着地上那些尸体的伤口朝着凌微一招招比划,道:「是冯岭带他来找的你,又是冯岭来向我告的密,不然你猜猜,冯岭是谁的人?」 凌微不为所动:「冯岭不是早就堕魔了吗?」 「是啊,就这么巧,偏就是宋持怀身边的两个人堕了魔,冯岭于我之前许久,我本不该认识他的,偏就是万剑宗大比这么关键的时候他出现了,当场给我定了死罪。」 第119页 魏云深声音淡淡的,或许是已经被背叛到麻木,今天哭过一场之后,他的心情就很难再起波动,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见到凌微脸色微变,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继续说:「你似乎没注意到一个问题,他灵力恢復了,却不愿为你挡杀一人,你确定,他是真心想跟您逃出去的吗?」 凌微心跳一漏:「他的修为……」 不是说他的修为被封印住了吗? 凌微话犹未尽,魏云深却听明白了,道:「如果他真毫无修为,刚才又是怎么能对得过魔族的呢?」 因受伤而有些迟钝的意识逐渐醒过神来,凌微耳边一阵嗡鸣,饶是再不敢置信,也不由得对魏云深的话信了三分。 可是……为什么? 他的有有就算偶尔任性了些,在大是大非上却向来拎得清楚,有有从来乖顺服帖,这次却为什么…… 凌微不愿深想其中缘由,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魏云深,他仍带着邪佞从容的笑:「那又如何?至少他肯与我同死,这就够了。」 「他会死,但不会跟你同死。」凌微缓缓道,他说完这句就闭了嘴,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凌微的,后者丝毫不躲地反看回来,轻佻道:「怎么,捨不得杀我了?」 魏云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你还记得林玉琼吗?」 凌微皱眉,他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捂着胸口咳了两声:「那是谁?」 「一个哑巴。」魏云深道,他死死看着凌微,试图在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懊恼的情绪,「曾经天极宫的外门弟子,曾有机会入内门,但因为跟别人说了两句宋持怀与你的事,被你削了舌根。」 「哦?」凌微来了性质,挑眉道,「这样的人太多了,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我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他话里犹带笑音,虽然看上去是在好好说话,但分明却是……挑衅。 简直……无可救药。 魏云深闭上了眼,他暗笑自己愚蠢,也放弃了跟凌微继续交流的想法,只是说:「没关系,你会记住他的。」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凌微才只察觉到他语气不对,就见魏云深拍了拍掌,霎时一袭青衣缓步走了上来,魏云深将凌微的那把佩剑递给他,莫名地,鼻头一酸。 他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于是偏过了头,轻喊:「林师兄。」 那袭青衣「嗯」了一声。 魏云深道:「慢慢来,除了你的,还有天极宫其他师兄们的仇,你都要一併报了。」 林玉琼:「嗯」。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还有魔域里族人仇,也都劳烦你一併。」 林玉琼:「嗯。」 凌微不可置信地沉声道:「你让一个无名小卒来杀我?」 魏云深没有答话,他只是最后看了凌微一眼,觑见对方眼底的怒意和质问,然后漠然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身后传来利剑破体和谩骂的声音,魏云深仿若未觉。他眼着于前,步履坚定,心境从未这样沉重过。 后面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地宫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监牢,因此宋持怀仍只是被关押在他原来的房间,相比于之前的宽容,他这回被两个人一左一右看着,时度守在中间眼也不眨,好像自己稍一松懈他人又会不见。 相比之下,宋持怀淡定得已经不能用平静来形容。他自在极了,看上去不像刚刚出逃、刚放了俘虏、刚被抓回,而是就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像往常一样安静看书,有时嫌光太弱,还拨一拨旁边的烛火。 魏云深站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心底生出无限的悲切和愤怒,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看着宋持怀,良久才说:「你们先出去吧。」 时度看了他一眼:「……尊上。」 「我会亲手杀了他。」知道他的为难,魏云深哑声道,「我会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时度这才不再多说什么,他朝另外两个人打了个眼色,领着人出去了。 魏云深走进房里,听到门被关合的声音。他的眼神在未从书上收回视线的宋持怀脸色流连许久,最后不得不从对方手里将书抽出,问:「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有啊。」宋持怀露出个笑,这个笑魏云深先前见过一次,不同于此前装出来的温和或嘲讽,而是明媚如三月春风,带着一股憾事终结的释然,和再也不必伪装自己的真实。 他笑着问魏云深:「你什么时候杀我?」 他太聪明,被带走前听到魏云深的那一句话就猜到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真是目的,于是干脆连最后的伪装也卸去,哪怕知道这个提问是在拿刀割魏云深心口,也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魏云深叫他说话,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都是假的。」宋持怀知道他要问什么,在他开口之前就出声了,「你见过的、经歷过的、想像里的,但凡跟我有关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相扎人,魏云深早有准备,却仍觉阵痛:「……只是因为我是魏士谦的儿子?」 宋持怀点头:「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当然够了。魏云深在着月楼待过,他甚至里面是怎样一番地狱的景象,宋持怀从那里面出来,会对魏士谦深恶痛绝实在正常,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 第120页 魏云深问:「如果我不是呢?」 宋持怀摇头否认:「没有这个如果。」 其实他当初并不是故意留了魏士谦的儿子一条命,只是刚好察觉到有人躲进结界、刚好懒得费事、刚好将结界里的人留在最后、刚好他需要一枚棋子復仇,所以选择了魏云深而已。 但谁知道就这么刚好,他留下的就是魏士谦的儿子,但这样也好,宋持怀虽然不介意将无辜的人卷进来,能少一桩罪业,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魏云深用力捏了捏手,他口中喃喃,不断重复着宋持怀那句话,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极大,宛若发狂一般,因为太过用力,到最后竟然咳了起来。魏云深双眼发红,笑得癫狂乱颤,但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宋持怀身上,他仿佛要用眼神从宋持怀身上扒下一块皮来,到最后却无事发生,直到他笑累了停歇下来,宋持怀都还只是好好地坐在那里。 他问:「你真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了?」 宋持怀道:「死了总比活着好。」 「好啊。」魏云深轻声道,「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宋持怀问:「赌什么?」 「就赌……死了以后,你会后悔,怎么样?」 宋持怀问:「你要怎么知道一个死人会不会后悔?」 魏云深道:「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决定赌不赌就行了。」 宋持怀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赌注是什么?」 「就赌自由吧。」魏云深掏出一把匕首,这把跟当初宋持怀刺向他的那把极为相像,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看上去是仿制而成,只是用铁更精,反而更像正品。 他将匕首抽出,匕尖抵住宋持怀的胸口,冷声道:「如果我赢了,你的自由归我,你永远都要待在我的身边,不管真心假心,你当初怎么在凌微面前演戏的,就要怎么恭顺地对我。」 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宋持怀有意将身体往前送,却被血契阻挡,他只好等着魏云深主动将匕首刺进更深的地方,闷笑着问:「那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从此做你的狗,往前你怎么对凌微的,我再给你演一遍。」 第69章 新芽 这一天, 魔域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擅蛊惑人心的宋持怀与杀害了几百条魔域人命的凌微终于伏法,宋持怀遭遇剜心而死,凌微身受数刀最后割首而亡,魔域里凡所围观, 无有不拍手称快者。 第二件: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 杀了凌微之后, 林玉琼当夜自裁于房中,魏云深也在击杀宋持怀后暴毙而死。他与宋持怀的尸体同时消失,一起失踪的,还有长久为伐魔联军的事在外奔波的冯岭。 第三件,也是最振奋人心的一件:魏云深失踪以后,一个自称为他们母亲的名为魔心的女人接手了魔域。魔心性格单纯更与域中魔族相近,且实力强盛, 初来不过仅仅三天, 便将烬日寒的驻军杀得猝不及防、奔逃溃散。 压在魔族众人心头已久的乌云终于拨去,最后一批盟军退出烬日寒那天,魔域里的所有人终于都从地宫搬回了地面。 他们争先恐后地打扫起了这片被战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土地,半成未成的魔宫里的血迹都被清理干净,不知属于魔族还是所谓正道的残骸也悉数归拢。他们在魏云深原来的寝宫在搭建了一个木架台,所有在这场伐魔之战里受到破坏的, 无论活物还是死物, 通通丢了上去。 为死去的同伴们举办祭礼的这天,魔域里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 木架台边上围了不少的人,大多面含悲伤, 或低声泣语。退敌最初的兴奋与激动消退过后, 亲朋逝亡的伤感如同慢一步追上来的潮水席捲上所有人心头,他们沉默地看着魔心一把火将这场争斗的遗蹟烧光, 扑天大火熊熊燃烧,炽热的恨意与悲恸染上了在此旁观的每一双眉眼。 不约而同沉默的哀悼之中,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哭声:「尊上……」 旁边有人递了自己的袖子过去:「……你别哭了,尊上看到了会难过的。」 有了开头,余下的人也都再忍不住。木架台前窃窃嘈杂声起,有人交头接耳,有人自喃自语,有人暗自伤神……无论什么,都阻挡不了对已逝之人的思念。 「……我也好想尊上。」 「尊上怎么会死呢,他不是都把那个坏人杀了吗?」 「尊上喜欢他的吧?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尊上杀了他?」 「其实尊上不杀他也没关系的,只要尊上开心就行了,也没有人说他一定要死啊,为什么尊上杀他之前不跟我们说一下呢?」 「就是就是,尊上跟我说一下,我肯定要拦着的呀,哪有人杀自己喜欢的人的?」 「……我好想尊上呀,以前我哭了,尊上都会抱着我哄我的。」 「又不是只抱你,我也被抱过,要是尊上可以高兴,我给尊后杀了也没关系。」 「尊上都说了不要叫尊后了。」 「就叫就叫,尊上喜欢为什么不能叫?我叫了尊上还高兴呢,我就要尊上高兴!」 「……」 吵嚷的声音令人烦躁,时度默不作声从人潮里退出,此时魔域里百废待兴,闲忙都有,他无事可做,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之前关押宋持怀的房间。 他看着床边被削了一段的铁链,不知为什么走上前去,伸手要摸的时候又清醒过来,立马收回了手。 第121页 「你不高兴?」 身后传来鲜有的女声,时度没回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应该是在为尊上难过。」 魔心绕到他旁边:「但这里又不是魏云深的房间?」 时度一顿,面露困惑:「他死了,罪有应得,但我好像也没有很高兴。」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魔心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你想不明白的。」 她语气笃定,引得时度不禁侧头去看:「你怎么知道我想不明白?」 「都怪我。」魔心看上去有些懊恼,「我没有把你们生得太聪明。」 时度反驳:「我不是你生的。」 「身体不是,但其他的是。」魔心看上去也有些费解,但她向来不喜欢纠结这些复杂的东西,于是只说,「你忘了吗,我是母亲,魔族的起源,孩子当然是由母亲生的。」 这话乍一听有道理又没那么有道理,时度自诩是魔族里较为聪明的那一类,也没听懂魔心这番高深的话,虚心求教:「什么意思?」 魔心说:「我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我姐姐……就是你大姨,她教我的。」 「……」时度又不说话了,他想到魔族们都不怎么聪明的智商,心想能生出这么多笨蛋魔族,魔心当然也聪明不到哪儿去,他不该为难她的。 魔心看穿他想,说:「你们笨是我造成的,但不是我不聪明造成的。」 「我创造的功法虽然强势霸道又极好上手进益飞快,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执……」 「……大喜大怒、大爱大恨,若心有执,则系引全身悲喜,执所系者动,心神大乱。」 时度想到什么,飞快看了魔心一眼,「是这个吗?尊上跟我说过。」 魔心点头:「人的欲望是无尽的,但还可以掌控、还可以更改。而随着年岁长进,想要的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人一旦被这种欲望——执念所控制,很容易陷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很不凑巧,我的功法无法压制人的执念,反而会将其越放越大,所以所谓的『大喜大悲,大爱大恨』,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或事物嗔痴而已。」 时度没太听懂,但不明觉厉:「这也是我大姨跟你说的?」 「不是。」魔心摇头,莫名执拗,「这是她死了以后,我自己悟出来的。」 时度顿时恍然,看魔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能再具体一点吗?」 「就拿魏云深举例子吧。」魔心想了想,「你觉得他怎么样?」 「聪明。」时度毫不犹豫地开口,「尊上是我见过最……第二聪明的人。」 他原本想说最聪明的,但脑海里突然闪出宋持怀那张脸,只好不甘愿地改了口。 魔心没否认他的想法,问:「魏云深跟宋持怀都很聪明,但是他们最后都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时度想不出来,只能摇头:「……不知道。」 「因为他们太聪明了。」魔心道,「当一个人太聪明,又执念过重的时候,往往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这个『代价』里,甚至可以包括他们自己。」 时度心念一动,他觉得自己脑子突然灵光了一下:「所以……」 「所以我的孩子们不需要太聪明。」魔心为他揭开谜底,「愚笨一点只是会被人嘲笑,可是如果人太聪明,是真的会死的。」 . 另一边,距离魔域三百里的昏黄树林里,一玄一青两道人影之间剑拔弩张,相对而立。 魏云深出走仓促,除了魔心谁都不知道他的死亡真相,自然也就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甚至是本来应该躲着自己走的仇人。 ……冯岭,他伙同宋持怀骗了自己这么久,最后还把宋持怀的心挖走吃了,魏云深念及当初的情谊没有追究,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魏云深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拳,尤其在左右避了两次都能将人错开,他脸上的烦躁越加明显:「你到底要干什么?」 「赎罪。」冯岭垂下眼,难得正了神色,「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都要替他还上。」 魏云深气笑了,他最讨厌别人一副很自然跟宋持怀同一战线的姿态:「他对我做的那些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冯岭道:「我参与进来了,我也有份。」 「哦,那我只记他的仇,不记你的。」魏云深促狭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淬了毒,「你现在可以滚了吗?」 「我不会走的。」冯岭道,「我知道你现在信不过我,但没关系,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只跟着你,不做什么别的事,等需要我的时候我才会出现。」 「我永远都不会需要你!」魏云深狠狠剜了他一眼,「嫌之前做戏还没做够吗?还是说他算到自己之后的劫数,连这条路都给自己铺好了?」 冯岭摇头:「我身上的蛊毒已经解了,从此往后不会再受他摆布,也不会再来骗你。」 魏云深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他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上回这么信誓旦旦的时候,是在拉拢我向他报仇。」 然后怎么样了来着?然后他就跟个傻子一样被这两个人合起伙来骗得团团转,一连好几个月,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控制住宋持怀了,谁知道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跟自己演戏,连冯岭的「背叛」都是宋持怀的一步棋,他们编排好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他,就只有他真的把那场戏当了真,毫无防备,不然今天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第122页 ——从今往后,他再信宋持怀或跟宋持怀有关的人的任何一句话,他就是狗! 冯岭显然也想起了当日的事,他脸色微变,勉强维持住,说:「没关系,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可以帮你。你不是在找崑山木吗?我之前找到些线索,或许会对你有帮助。」 他说完,察觉到魏云深目光幽深如渊潭死水,那双眼睛冷漠得不像话,无由迸射出一股冷意,冯岭不自觉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魏云深默了默,问:「你的意思是,我之前让你去找崑山木,你明明有了线索,但还是找了一堆没用的木头来应付我?」 「……」事实面前,冯岭无从辩驳,他心虚地偏过头,「我只是想帮你。」 魏云深冷呵:「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刚才还心虚着的冯岭立马自信起来,他重新看向魏云深:「你不会的。」 魏云深被他这眼神看得恼怒,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就因为你跟宋持怀一起骗我,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是我对不起你。」冯岭这回没再避开他的目光,「如果你想让我以命抵,也不是不……」 话未完,一道凌厉的掌风忽然而至。冯岭前襟与头髮被扫得轻动起来,但他躲也不躲,就是站在原地等着魏云深下手,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下一刻,魏云深的手停在他胸前两寸,只要再近一点,冯岭当场殒命。 魏云深咬牙:「为什么不躲?」 冯岭额上覆了层冷汗,但他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仍只是说:「这是我欠你的,你就算真要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魏云深收回了手,冷脸道:「我不是不想杀你,是宋持怀的魂体等不了太久,你既然有崑山木的下落,等我把崑山木拿到手了,再杀你也不迟。」 冯岭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多想。 他之前的奔波并非无用,虽然在魏云深面前装出不力,但崑山木确实早已到手——没错,不是线索,是直接到手,如果非要说跟先前所说的「线索」有什么关系,大概就是冯岭提供了自己在人界的新住址的线索。 然后,甚至不需要魏云深多去寻找,他才刚进冯岭所住堂屋大门,就看到了一截被珍而重之供起来的半人高断木。 魏云深走到那截断木前面丈量一番,又是不住看着冯岭打量,后者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好像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魏云深没忍住开口:「这就是崑山木?看起来跟正常的木头也没什么区别。」 冯岭道:「皮囊表象而已,宋持怀倒是有一副好皮囊,但也掩盖不了他败絮其中的事实。」 魏云深防备地用余光觑了他一眼:「他长得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冯岭没有解释,只是问:「崑山木有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我需要找一块更大的崑山木。」魏云深看着前面只有半人高的木头,可惜地摇了摇头,「这木头太小了,只能当做备选。」 其实也不能说小,只不过到时候宋持怀很有可能会以一个幼年的姿态復活,魏云深倒是无所谓把人从小时候养起,只不过宋持怀太狡诈了,他怕到时候自己看了小孩心软,又被人钻了空子。 ……再说,他们两个之间还有旧恨没有算完,魏云深不愿跟少年时候的宋持怀发生争吵,哪怕这只是一具躯壳。 他话没说明,冯岭却明白过来。他掐诀施法,嘴里念念有词,魏云深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就见一道白光从冯岭指尖飞向崑山木,下一刻那截断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大起来,不过几个唿吸之间,便足足长成了正常成年男子大小。 冯岭擦了擦额上的汗,说:「崑山木有伸缩之能,最小能消弭于肉眼,最大可建天梯,你看看现在这样,足够了吗?」 「……」魏云深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到无以復加,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道:「……应该是够了。」 冯岭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现在呢?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事就跟你没关系了。」魏云深的眼底瞬间攀上赤色,他周身灵力暴涨,双眼一闭一睁之间,冯岭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出大堂,同时堂门受风力紧闭,关得严丝合缝,任凭冯岭在外如何叫喊拍打都不再打开。 魏云深从丹田分出一股雪白的魂体,将其融入至崑山木中,眼里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思悼和恨意。 他盯着散发柔和光线的崑山木,喃喃道:「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的事了。」 第70章 乌海彻明 宋持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浑浊, 往事流转犹如四季更替,变幻莫测得令人难以抓握。他细细看那些流逝于眼前的经歷,骤然之间白光化影,飞成一把尖锐的短匕刺向心头。 巨大的痛意瞬间将他包裹, 眼前一道虚影恍过, 替他重现意识最后一刻的情景。无尽无言的沉默之中, 宋持怀想起一切,他记得自己终于激怒魏云深动手,心脏撕裂的颤慄犹然加身,宋持怀定睛看着对面正在杀自己的「魏云深」,心境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只是沉默着想:是了,他已经死了。 下一瞬便是:……怪了,死人怎么会做梦? 几乎是这个念头响起的同时, 宋持怀感觉到自己本该停息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他的脑中闪现从未有过的清明, 宋持怀魂识充盈激烈起来,他发觉自己重新掌控了失衡的五感,然后在下一刻,山隐林间,一处闲小屋舍,临窗床榻上沉睡了不知多少时月的青年睁开了眼。 第123页 ——闲云避暑, 风响残叶, 窗台黑鸦跳食,远野溪径粼闪,竟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宋持怀下意识就要查探周边情况, 却是一动两边肩胛骨就生痛意, 铁链叮噹作响,宋持怀在魔域时听了太多这样的声音, 他偏头看向声音源头,却见两根长链一左一右穿过他两边琵琶骨,将他此身困在床榻之间,令他无法多动分毫。 宋持怀心头生骇,他盘腿运气,却察经脉封锁,所有的灵气涣散在丹田之内无法凝聚,宛若死水一潭,经不起丝毫涟漪。 「醒了?」 许是察觉到门内动静,一道意料之中的人走了进来,看到宋持怀,魏云深眼中没有任何夙愿终成的宽慰和兴意,他似乎又长了点,比宋持怀上回见到他时成熟不少,少年的青涩全然褪去,此时在宋持怀眼前的,是与他之前所见完全另一副风貌的魏云深。 见到是他,宋持怀重新躺好:「我死了多久了?」 魏云深道:「三年。」 宋持怀又问:「为什么復活我?」 魏云深道:「前债未消,你还不该死。」 宋持怀笑了,说不清是冷然还是嘲讽更多,又或者二者兼有:「那你觉得,我要怎样才算该死?」 「你的问题太多了。」魏云深没有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他从上到下把宋持怀检查了一遍,确定后者没什么问题,才问:「饿了吗?」 两个问题之间的跨度太大,宋持怀眉间短暂染上困惑,随后唇边笑意更甚:「担心我?」 魏云深起身离远了他一步:「只是你如今功法被锁,若不进食,生命难以为继,我不想我才刚把你救回来,你就又死了,让我白费功夫。」 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宋持怀心头顿生没趣。他没觉得饿,但还是任魏云深送来吃食,是最常规的家常菜,此间山野深林,没有其他客舍或饭店,想也知道这些是谁做的。 宋持怀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挑眉诧异:「你还会做饭?」 魏云深替他在床上布置好矮桌,他尽力将每一角都铺得平稳了,听到宋持怀发问,略微侧混眼去,从前见人如生星光的璨眼如今古井无波,他闷闷「嗯」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说:「三年少与人交际往来,无聊把什么事都学了一遍,怎么也该会了。」 他没有刻意叙惨,只是像说最平常的事那样将自己在宋持怀未醒时的事浅暂说了一遍,过后也没有再提的欲望,仿佛真的混不在意,宋持怀却莫名听出其他意思,他抬头看了眼魏云深,不再说话,安静吃起了饭。 出乎意料的,魏云深手艺不错,宋持怀向来不贪食的人都没忍住多吃了两口。期间魏云深没有动作,他只是在一旁看着,宋持怀吃好后放下碗筷,拿着魏云深递来的帕子擦嘴:「你不吃?」 魏云深摇头:「我辟谷了。」 辟谷的人却学会了做饭,真是奇也怪哉。 魏云深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只又帮宋持怀撤了桌子和碗筷,期间一话不发,乏味得像块木头。 三年的时间让他成长不少,当初满腔委屈悲愤的辩解无从下口,如今明明是他占据主导的地位,魏云深却一句话都不想解释了——或许也有知道自己再怎么说对方都信不过的原因在,又或许是从前被宋持怀诓骗太多,数度积累而来的失望压在心头,再多信誓旦旦的承诺和保证,都不如身体力行地做来的重要。 他收拾好一切,又开大了窗透气,然而坐在床边,问:「还记得那个赌约吗?」 宋持怀很快就想起他说的「赌约」指的是什么,抬头笑道:「你输了。」 他并不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也不后悔最后死在魏云深刀下——总归他早就哀莫大于心死,若非当初凌微的血契,他或许在看清世间所有真伪的那一刻就死了,可凌微限制他不能自尽,宋持怀只好另寻他法,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杀他,他倒更宁愿那个人是魏云深。 至少曾经朝夕相对,某一刻忘了对方身份的时候,真心也曾映照过真心。 倒在魏云深怀里的最后一刻,宋持怀曾经无比庆幸,又无比失望,如若这人身上没有魏士谦的血脉,如若魏士谦没有对他做过那样的事,他都不介意在生命尽头之前与魏云深多些温存的时候。 ……但世间种种,从来就不该加上「如果」评判。 宋持怀敛下眉目,他掩去所有可能被看穿的细节,没见魏云深反应,便得意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后悔,你输了。」 魏云深却摇头:「未到后悔的时候,你怎么确定自己不会后悔?」 宋持怀对文字的玩弄远熟于他,闻言没有多在上面加以纠缠,而是问:「你要抵赖?」 抵赖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亏,这个赌局他一开始就没答应下来,只是问了赌因和赌注而已,是魏云深自作多情,他一个满门心思只想着死的人,哪里需要遵循对方的想法? 恰巧一阵风越窗而来,宋持怀拢紧衣领,唇边含笑:「有想这个赌局的功夫,你不如好好想想,现在凌微已经死了,没有解寒丹,我凭什么撑过今年冬天。」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这话刚落,一片黄叶随风飘落窗台。台上跳跃的乌鸦被这树叶惊扰,铺展着翅膀飞向枯树枝头。 魏云深却不答问题。他盯着宋持怀多看了几眼,突然发问:「你原来有这么爱笑吗?」 第124页 这声问意料之外,宋持怀嘴边的弧度僵硬:「……什么?」 魏云深伸出手,碰了碰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你从前的笑都是假的,那现在呢,是想激怒我、或是达成什么其他的目的,还是你真心的笑?」 宋持怀偏头躲过他的手,醒来之后,第一次冷下了脸:「有什么区别吗?」 魏云深道:「我总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失败,喜欢过的却是从不存在的幻影,还任这幻影发展成足以牵繫我一静一动的执念。」 事隔多年,他再次强调自己对宋持怀的感情是「过」,且态度比起之前的刻意强调要平淡不少,仿佛真的坦然了一样,虚实之中,宋持怀头一回能察觉出他的真实想法,心底片刻慌乱。 但他很快就将那抹异样镇压住了,宋持怀扯了扯唇角,道:「你向一个习惯了戴面具的人询问真假,就不怕得到的是另一张面具?」 ——至此何须多言,魏云深心里有了答案。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宋持怀房间里走了出去,且接下来好几天也没再跟宋持怀多说一句,甚至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魏云深没多找过宋持怀一次。 他的冷淡太过明显,尤其宋持怀见识过他一往情深和恨海滔天的样子,极致的爱和恨他都在魏云深身上看到过,无论如何都是浓烈,至于这宛若无视的平淡,反而令他难以招架了。 宋持怀不禁多信了几分魏云深如今对他只是喜欢「过」,他甚至开始怀疑后者復生自己的原因是什么,如今情势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具体要怎么评判,关键还是在魏云深。 这天晚上,宋持怀熄了灯打算睡觉,闭合的窗却被风吹出了缝隙,他坐起就要将窗重新关好,却突然一道光影缠来,下一刻,他的房间里多了个人。 ——若是魏云深,他当然只会走正门。宋持怀没把来人往前者身上想去,甚至期盼最好来的人是魏云深仇家,这样他就能将杀机往自己身上引,魏云深三年復生之计功亏一篑,他就算不能杀了魏士谦的儿子为自己报仇,能见对方心血被毁,也算死得其所。 然而他註定要失望了,朦胧的月色之中,宋持怀勉强看清来人,他收起脸上表露的虚伪笑意,皱眉道:「怎么是你?」 来的人正是他最熟悉的人,当年全程参与了他復仇计划,最后又成功脱身而退的冯岭。 他没想到冯岭胆子竟这么大,当初联合他将魏云深骗到那个地步,现在却还敢出现在魏云深的地盘。 ……真是尽挑着心软的欺负。 冯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嘆道:「你果然醒了。」 听了他的话,宋持怀眉流目转,他收敛了针对,吟吟道:「听你的意思,是知道魏云深的计划?」 冯岭自上而下,当初他为了一□□命跪在地上乞求宋持怀大发慈悲给他剃魂蛊的解药,而今换宋持怀身陷囹圄,两人地位转换,他有些怜悯地看着床上的人,俯身摸了把那两条露在身体外的链子,道:「知道,但知道的不多。」 宋持怀咳了两声,刻意偏头的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无辜,宋持怀顺势捉住了冯岭的手指,放在掌间不住摩挲着,是个引诱的动作:「不能说?」 「……」冯岭默默抽回了手,又连忙看了眼四周,确定没看到魏云深的身影后才松了口气,「我对你没那个心思,你这招对我没用。」 「是没有,还是不敢?」宋持怀倚靠在床头,懒声道,「你放心,现在魏云深不在,你就算真要做什么,他也不会知道的。」 「……」冯岭的手握了又握,「你这样对得起他吗?」 「你真的不不想试试吗?」宋持怀道,他现如今经脉被穿过琵琶骨的两根锁链拦腰封堵,灵力无用,也没有其他的筹码,这一张仅剩的牌是他孤注一掷,容不得半点差池。 他慢吞吞关了窗,一只手贴在衣领处,看着冯岭慢慢攀上红色的脸,戏嚯道:「当初在天极宫时你不是还邀过我同浴吗?这样,你就当跟我做个交易,我们互利互惠,你也不用有太大压力,当年魏云深被骗,纯粹是他技不如人,现在……」 「在」字才刚脱口,冯岭便如临大敌般用力甩了甩头,他一连往后退了好多步,直到嵴背贴着门才喘着气停下了,他戒备地看着宋持怀,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 宋持怀一顿,有些惋惜地看着他,但更多还是嘲弄:「你说你对我没有那个意思,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躲呢?」 他话未说全,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有愧之人才需要躲,真正无愧的人何怕直面诱惑,若真的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再看千万眼也惊不起半点波澜。 ……就如如今魏云深对他那样。 不知为何想起不该想的人,宋持怀有些烦躁,他提醒自己专注眼前,便见冯岭贴着门躲到了墙角,看上去比他更加烦躁:「我是来找你说事情的,你听得见就行了,管我现在哪里做什么?」 宋持怀问:「你说什么?」 冯岭一愣,刚怀疑自己是不是站得太远了,抬头就看到宋持怀眼底笑意不减,明白过来自己又被捉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真的是来跟你说正经事的!」 宋持怀并不说话,他半坐半跪地倚在榻上,未束的青丝泻至身前身后,不见糟乱,反而像才刚梳理过一样,在昏暗无灯的环境里竟显得有几分……勾人。 第125页 冯岭连忙遏止这可怕的想法,他摇摇头,继续说:「魏云深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他跟魏士谦没有关系。」 床上的人一顿,而后嘲讽道:「你现在连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话也信口拈来了?」 冯岭道:「我没骗你,我一开始也不信,后面我去邺城调查了一下,魏士谦的儿子是叫魏云深没错,但根本不长他那个样子,而且『魏云深』早在我们杀到邺城一个月前就失足溺死在水里了,魏士谦就那一个独子,没有第二个人了。」 空气中短暂地沉默片刻,宋持怀缓缓收敛笑意,他面上看不出半点表情,良久才说:「……你说我就信?」 「我后来去邺城走访过,根据魏云深的形貌特徵,确实找到一个能够匹配的人。」 冯岭看了他一眼,犹豫着上前两步,又看了他一眼,见宋持怀确实没有了引诱的意思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他将一个东西递给宋持怀:「这是邺城施家小姐跟魏云深的手信,魏云深是魏士谦捡来了养在着月楼里的,他本被配给了施家家主当做娈宠,是那家的小姐见他可怜,从她父亲手里把人要来了,她知道着月楼中人的悽惨,从那以后,就给魏云深写信。」 看到宋持怀拆开了信件,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你认认,这是不是魏云深的字?」 宋持怀看了两眼就把信扔到一旁:「我怎么知道这些信是不是你们故意写了做旧的呢?」 冯岭急道:「我骗你这个干什么?」 宋持怀没感情道:「你跟魏云深素没交情,为他奔波澄清又是干什么?」 「那是我欠他的,我骗了他这么久,我得还!」见说不动宋持怀,冯岭气得咬牙,语气也没忍住重了不少,「你以为我是你吗?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颗心染成七个样子掰给十个人分,到最后谁都拿不到一点真心!宋持怀,你好好想想,我当你天生冷心冷情是个怪物好了,但你想想魏云深对你,你就算把他当成棋子,他有这么大恶不赦吗?你连我都能留下一线,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他?」 说到激动的时候,冯岭直接扯住了宋持怀的衣领。 他用力极大,宋持怀全身灵气凝滞,他不是冯岭的对手更挣脱不得,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冷笑:「既然知道我没有心,更应该知道他是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也改变不了什么才对,所以呢,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我欠他的,就算你真的无动于衷,我也要把我要说的说完。」冯岭冷声道,他深吸了口气,「你知道魏云深初入天极宫时,他心斗的考核结果是什么吗?」 宋持怀当然不知道,他当时假模假样地关心着魏云深,实则一心想着怎么将这个人化为己用,心斗虽然是卡在入门的重要一关,但他背后有人,能确保魏云深就算心斗不过也能拜入自己门下,所以没多关心,如今听冯岭提起,才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冯岭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把自己从负责考核弟子那听来的话重复了一遍:「『要不是这个人替你动了手,恐怕你跟天极宫的缘分就到这里了』,这是当时考核魏云深那名弟子的原话。」 心斗用以测试心魔,若是那关不过,普通弟子确实无法进入天极宫。 至于前面半句的「这个人替你动手」……宋持怀忽然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他那时也不是全然没关心过魏云深的,他至少问过对方在心斗时看到了什么,当然魏云深怎么回答的来着? ——魏家的祸乱之夜。 恍然间,宋持怀眉心一跳,他这回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冯岭继续说:「我后来问了他,他说那天晚上他在魏宅的井水里下了毒,本来是想跟魏士谦同归于尽的,但后面听到打斗声,所以……」 他话没说完,特意又看了宋持怀一眼。 宋持怀想到什么,脸色怔然失色。 他向来聪慧,自然听得懂冯岭的未尽之言:那天魏云深本来想跟魏士谦同归于尽,但他意外杀出,慌乱间魏云深躲进祠堂,意外进入了里头的结界,因此留了一命。 他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不过是施了一点小恩小惠就引得魏云深那样珍视,明明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却在连与他奔波数月、添在天极宫寄人篱下之后仍适应得极好,甚至从来没对魏士谦的事感到过半点悲愤或是思念。他一开始以为是魏云深不认生心胸开阔,如今想来、如今想来…… 心里有什么轰然碎裂,宋持怀咽下一腥甜,声音含煳不清:「一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是了,冯岭说的乍一听很有道理,但其实只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仅仅这点线索而已,他也可以编出很多个不同的故事,只凭听者开心。 冯岭嘴里说的,未必就是真实发生的。 宋持怀不住说服自己,他勉强定下心神,心里却从未有过地慌乱起来:正如他自小聪慧,此时更知道冯岭说真话的概率大过假话,但宋持怀仍执拗地不肯相信自己错了,或许他不肯信的不是自己的错,而是他将曾唯一奉送上来的真心践踏在脚底的愚昧和无知。 他不肯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魏云深确实有那么点不一样,详细原因未知,他不是喜欢在不相干的感情里浪费多余感情的人,从前只以为是因为在他在凌微面前为奴做宠的那段时间里,他唯一在魏云深面前是个人,所以才对对方另眼相看。 第126页 所以他无所谓在自己的復仇计划里多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反正众生芸芸无相,世人皆若蝼蚁。宋持怀不在乎蝼蚁——哪怕是他自己的死活,如果魏云深是魏士谦的儿子,那随便怎样磋磨他都可以,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当初魏士谦怎么对自己的,后来他如何还给仇人的儿子,算起来公平极了。 但如果魏云深跟魏士谦没关系,而仅是自己的徒弟…… 「手信你觉得是假的,心斗你也觉得空口无凭,那好,我问你,你自己呢?」 「宋持怀,你信不过别人,那你自己呢,你也信不过吗?」 耳边的声音打断思绪,宋持怀向来擅长口舌,可他现在看着冯岭的嘴一张一合,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对方闭嘴过。 宋持怀心头一愣,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问:「什么?」 「魏士谦只有一个独子,而魏云深跟他半点不像,我不信你没看出来。」冯岭冷漠看着他,残忍开口,「你目力好,记忆佳,就算过去了很多年,应该也不会忘了那天晚上的事。」 「你不信我,那问问自己,那天晚上,魏家满门一百多口尸体里,有没有人比魏云深跟你的仇人更像。」 一话毕,记忆回溯,心神激盪。宋持怀闭上眼,他好像重新回到了那个夜晚,魏家夜火通明,门宅庄严,偶有下人交巡换守,低语私私。 宋持怀重临其境,他循着自己杀人灭口的路线回到魏家,疾风厉扫面颊,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人。 ——锦丝蜀,金线衣,银缕绣附玉鞋,头冠映衬明珠。 视线上移,那张脸跟魏士谦起码有七成相像,那夜急于杀戮而忽视的细节也重新出现,少年死前往魏士谦书房的方向爬了两步,微弱地喊了声「爹」。 过往封尘,真相大白。 宋持怀胸口一痛,重重吐了口血。 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无力维持强装的镇定,跌坐在了床上。 想到跟魏云深从前种种——他过去都……做了什么? 第71章 遮心盖底 冯岭走后, 宋持怀一夜无眠。 他尝试过入睡,然而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冯岭说过的话,与魏云深之间发生过的事犹如戏影幕幕重现眼前,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往后延伸, 如同交织不断的蛛网将他罩住。 宋持怀不想去想, 却控制不住去想。窗外的光景由深到浅, 看不清颜色的天穹翻吐出白,宋持怀阖着眼感受到一股明光,又不知卧了多久,房门被人推开。 他没睁眼,却知道来人是谁,宋持怀眉心微动,他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出该以何种面目面对魏云深, 干脆继续装睡。 「醒了就起来吧。」 魏云深将早饭摆在桌上, 像一个没有感情、只会执行特定指令的木偶:「不然一会儿吃的冷了,我不想再热一次。」 床上的人睫羽微动,索性继续装下去也没意思,宋持怀睁眼起身,他忍着琵琶骨处尖锐的痛意,头一回在魏云深面前无所适从:「……我还没有洗漱。」 魏云深手上动作一停, 他侧眼看向宋持怀, 然后打了热水送到床边,顾及到后者行动不便,在宋持怀动作之前先拿帕子沾了热水, 然后将折好的帕子摊开:「手。」 宋持怀看着他, 然后将自己的右手送了过去。 魏云深就牵着他的右手摊开,另一只手盖着帕子覆上。 擦一只手而已, 不是多难的事,魏云深却做得很细很慢。宋持怀只觉得自己整只手掌都被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的湿感包围,柔软的锦布在他皮肤上搔出阵阵痒意,像是刻意勾人,又像有心的折磨,如果不是魏云深的表情实在太过无情,宋持怀觉得自己甚至要去怀疑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 一只手擦好,魏云深如法炮制给他擦了另外一只。等两只手都擦干净,魏云深低头拧水,依旧一副没有交流欲望的样子,宋持怀垂眸看他,忽然心念一动,矮下了身。 ——受那两根锁他功法的铁链的影响,宋持怀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但好在魏云深就在床边,他很轻易地就将自己的脸送到对方面前一寸的位置。 床上人形忽动,魏云深始料未及,下一刻便看到那张好看得叫人挑不出丁点瑕疵的脸出现眼前。魏云深瞳孔骤缩,而后皱眉后躲,问:「你干什么?」 宋持怀被他这个皱眉影响得心情不好,却对着魏云深露出了一个笑:「脸也要擦。」 「……」魏云深骤然沉下脸,冷呵道,「你又想做什么?」 他怎么了? 宋持怀不明所以,他不明白自己已经示好,魏云深不领情也就罢了,又为何突然起了怒气。 但他惯会察言观色,眼见着魏云深就要端水离开,宋持怀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人。 魏云深手上那块刚拧干的帕子立时偏向自己,宋持怀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送到在帕子上蹭了蹭,动作间不期然碰上魏云深的手指,后者一僵,飞快将被他碰到的那一根藏在帕子后面。 宋持怀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他紧着自己全身的力气使得魏云深抽不开手,然后就着那块半干不干的锦帕上的余温,低着头将自己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这样的姿势,若叫不知内情的人从旁看来,就好像宋持怀抓着魏云深的手,而魏云深捧着他的脸详细擦拭,房内气氛温情而又旖旎暧昧,让他们像极了一对依依情浓的爱侣。 第127页 他动作间,未束的髮丝不时往前倾倒作乱,宋持怀两只手忙着禁锢魏云深,更没多余的功夫去管,有几缕头髮就这么贴在了额前鬓角,更有一些垂落在魏云深被宋持怀握紧的腕上,扰起一阵颤慄惊人。 魏云深心神浮躁,他没忍住,一个用力抽回了手,顺带打翻了床边的热水。 水盆打翻的方向正对着床,顿时床沿被褥浸湿,连同遭殃的还有宋持怀为了方便擦洗而有意往边侧挪移的下半身衣袍,然而他却躲也不躲,只是在那一盆水都倒尽以后才盯进魏云深的眼睛:「我衣服湿了。」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冷色质问:「这又是你勾引人的把戏吗?」 「你觉得是那就是吧。」宋持怀没有否认,反而问,「那我成功了吗?」 「……」魏云深想像不出有人做了那么下流的事后还能那么坦然自若,又气宋持怀手段不见长进,三年时光匆匆而逝,还把他当成从前那样煳弄。他胸口闷着一口浊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在听到宋持怀这句问后才仿佛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狠狠剜了宋持怀一眼,不留情地批判:「不知廉耻!」 宋持怀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无声转过身去。他撩开自己湿了的那片衣摆,反正也脱不了,干脆手动避免让那些湿透了的布料直接沾上皮肤,就要换干燥的床里处躺。 然而他才刚有所动作,背后一股不容抗拒的力气将他从后懒腰抱起。宋持怀转过头,对上魏云深那张紧绷得像是要去打架的脸,抿唇问:「你又要干什么?」 魏云深道:「给你换衣服。」 宋持怀冷声道:「不是说我不知廉耻吗?怎么不任我自生自灭死了算了?」 魏云深道:「这是两回事,而且你才刚活过来就想着勾引人的事,这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你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 他说着,抬手化去了锁在宋持怀琵琶骨的那两根链子,同时扒开了对方衣领。后者身体一滞,差点又要上手阻拦,想到如今情势,还是忍住了冲动。 他微微抬头与魏云深直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所以我成功了吗?」 魏云深用不掺杂丝毫情慾的动作回应了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是成功了。」宋持怀看他站在柜子面前给自己挑衣服,心情莫名又好了起来,「不然你随手施个诀就能解决困境,为什么还要亲自帮我换衣服?」 魏云深拂过柜子里挂着的衣服的手一顿,他没说话,正挑了件纹了鹤影的白衣就要取下,却被宋持怀叫停:「我不喜欢这件,鹤纹老气,显得我大你不止十岁了。」 魏云深斜眼睨他,嘲道:「你有得选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给宋持怀换了件衣服。 这回宋持怀没再出声阻止,也直到魏云深选好衣服,开始给他剥离身上其他负累,宋持怀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他看着魏云深的手往下行去,手在下一息就要碰到他的腰带,宋持怀突然抬腿往后撤了一步,吸气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他情绪太明显,魏云深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不退反进:「哪里都看过了,现在想起不好意思了?」 这哪里能一样? 之前宋持怀跟他行那事时魏云深大多处于愤怒之中,而且都是晚上,连带着与他共同沉沦的宋持怀都有些不甚清醒;可现如今白日光明,两人并不在方寸床榻之上,宋持怀自认为意识也还够清醒,就算魏云深没有那个意思,就算只是换个衣服……哪儿有及冠了以后还要仰仗别人换衣服不难为情的? 他从前忍辱负重是因为大业未成,可现如今所有仇人都已沦入地狱,宋持怀不愿再回顾以往受制于人的状态。他正要继续争辩,却突然感到腰间一松,下一刻,隐于衣袍里面的裤子褪到脚踝,宋持怀下.身一凉,他脸上现过一瞬茫然,正这空白之间,魏云深蹲下身去,一阵温热覆上了他因为沾湿而有些发冷的腿根。 「这里有点湿,得擦干了才能换衣服。」 魏云深戏嚯地仰头看了他一眼,果不其然见到宋持怀脸上的羞愤和难堪,他变出一根手帕,细细贴着宋持怀的皮肤将附着在纤长玉腿上的隐湿擦去,不时抬头看宋持怀的表情,感觉到身前的男人唿吸越来越重,两条腿也开始发抖。 一阵风穿窗而来,凛冽的冷从背后拥住了他。宋持怀失迷的神智清醒过来,转头看到背后放空,他骇出一身冷汗,就要弓身遮掩自己未着寸缕的双腿:「窗……」 魏云深只看了外面一眼,不为所动:「可惜这里是山间野林,不然被别人看到你或许会更喜欢。」 宋持怀:「……」 不知为什么,明明魏云深只是给他擦拭,并没有做出什么其他出格的事,但他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被千万根羽毛划过,扰得他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让开!」 未完全封闭的房间实在令人没有安全感,哪怕魏云深说这里是深山野林,宋持怀仍产生了某种被人窥视的不安。他见劝不动人,干脆直接将魏云深推开,他顾不上自己衣衫不整了,直接向窗边走去,试图以此来给自己多增添几分安全感。 然而他才刚迈出脚,就被察觉他意图的魏云深再次握住脚踝。蹲在地上的男人已将他大腿根处的潮意擦干,魏云深挽着帕子擦向宋持怀颤慄的小腿,听不出语气里的任何波动:「就算你很想给别人看看,也得等先把衣服穿好了再说吧。」 第128页 「……」心知想法被故意曲解,宋持怀面上一片恼色:「我没有!」 「真是好笑。」魏云深冷漠道,「身体这么做了,嘴里却说着没有,三年过去,你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宋持怀:…… 他被这莫名其妙教训后辈一样的语气噎得说不出话,又不知三年过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像魏云深那样真真切切在现实里虚度了三年,这场死而復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睡了一觉,既无经歷,更没有感悟,三年前和三年后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又怎么会有长进? 小腿上也擦得差不多,魏云深将战场引向最后的脚踝,他动作越发慢了下来,但再慢也有结束的时候。等宋持怀身上恢復干爽,完全看不出刚才被浸染的湿痕,魏云深站起身,他直直看着宋持怀,忽然问:「不是说要勾引我吗?」 这话题变得太快,宋持怀还没从窗没关好的惊惶中缓过神来,就见魏云深扔来一件外衫,那外衫刚好从后将他盖住,虽从前头看什么也遮不住,但总算给了宋持怀一点安抚。 短暂惊异过后,魏云深的「勾引」论再度回上心头,因为那句话过于无礼,宋持怀以为自己听错,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成功了。」魏云深总算回应了他刚才的问题,他望进宋持怀眼底,两人眼神深度纠缠之时,他说,「那现在,继续吧。」 第72章 不忍生情 继续是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换好衣服, 宋持怀深缓了口气。他在魏云深的帮扶下步到桌前坐好,桌上早食摆好,色香俱全,纵然宋持怀一夜未睡没有胃口, 也在上桌的一瞬间感到了饿。 魏云深将筷子擦了擦递了过去, 宋持怀夹了离得最近的清炒送进嘴里, 不多时他皱起眉,宋持怀按住魏云深手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拿根帕子铺在面前,然后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魏云深看了他一眼:「不合胃口?」 「不是,是……」宋持怀神情复杂地盯着那盘菜看了一眼,顿了半晌才继续说,「你这萝蔔,长得挺像土豆的。」 魏云深「哼」了一声:「不吃就饿着。」 宋持怀无意让他不痛快, 于是转了筷子夹向另外一盘菜里的土豆, 这回依旧是咬了一口又吐出来,这回不等魏云深问就主动说:「姜也切得漂亮。」 第三次要下筷时,宋持怀盯着那盘疑似土豆的棕黄色切片物体,再三向魏云深确认:「其实你没做土豆,是吧?」 其实魏云深是故意来报復他的,对吧? 后面这句他没问出声来。 宋持怀当然知道魏云深不是故意的, 他想到什么, 静默地垂下了眼帘,魏云深被他问得微恼,问:「你什么意思, 觉得我是故意的?」 宋持怀想事情想得出神, 面对诘问思绪也仍旧游离于外。举着筷子的手就这么在无意识之间放了下去,宋持怀将那块「疑似土豆」的物体送进嘴里, 终于尝到了一回不算讨厌的味道,他微微回过神,摇头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魏云深盯着他的嘴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再吐出来的意思,才淡然收回目光,「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挑食?」 他记得之前在鸦影居的时候,明明乌潼做什么宋持怀都肯吃,怎么到了自己,就又换了一副待遇? 长久的偏颇令人心痛,但好在魏云深早已习惯自我疗愈从宋持怀这没心肺的人身上受到的伤害。他略定心神,自嘲一笑,便听到了宋持怀的解释:「从前跟在凌微身边,束缚不得自由,也怕让人知道喜恶受到牵制,所以别人给的什么好的不好的都照单全收了,又怎么敢挑食?」 他故意把这番话说得十分悽惨,宋持怀放下筷子,并不直接看向魏云深,低垂的视线隐约躲闪,嘴角平压,又撑着强坐与魏云深共话闲谈,虽未直接诉惨,却就是让人见了不忍生出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魏云深双眸微动,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宋持怀余光始终盯着他这边的动态,见他神情几度变幻,似有动容之色,心中稍感,正要趁热打铁,却听魏云深无情道:「你不喜欢吗?」 脱口而出的言语跟想像中差距过大,以至于宋持怀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什么?」 「你不是喜欢他那样对你吗?」魏云深不咸不淡,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动,仿佛刚才的踌躇纠结只是宋持怀一个人的错觉,「你从前不是总说他好,觉得他哪里都比我强吗?他那样对你,你还不知廉耻地上赶着过去,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我只能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了。」 说罢,魏云深半笑不笑,眼里埋着跃跃欲试的光:「……要不要今天晚上跟我试试?不过我是新手,可能不会像他那么让你舒服。」 「……」 宋持怀不可置信地听着他嘴里的那些话,顿觉一股热意从心口直往上攀,在他脸上爬满,让他耻于见人:「我没有。」 他想起过去向魏云深挑衅时说的那些口不择言的话,当时觉得辩解无益,现在看到魏云深仍在误会,却莫名有些不虞。宋持怀神思微动,他哑然片刻,最终还是解释:「我跟他……我跟凌微,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 魏云深看着他,并不搭话。 这个反应不在设想之内,宋持怀皱下眉:「你不信?」 第129页 魏云深反问:「重要吗?」 心口传来不明显的窒感,魏云深表现出来的漠不关心伤人至极。宋持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执着起他是怎么看自己的,明明要补偿有很多别的方法,他碰了壁就该收手,但为什么又这么不甘心? ……补偿?宋持怀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突然觉得好笑。 什么时候他也开始这么虚伪,不过是多利用了魏云深几回,就想着要给他补偿了? 仔细想想,从昨天晚上得知魏云深与魏士谦并无关系后他的心境就有些奇怪。宋持怀对自己有着相当清晰的自知之明,他绝非什么好人,也不可能在做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后愧疚难安,不然也不可能在凌微那样的重压下还替自己报了仇。 但从昨天起就一直波动不断的心绪很难不让他在意,宋持怀想要寻根追底,却越想越觉不通,他好像闯进了一个自己从没到过的奇妙境地,眼前事皆非旧事,向来擅于应付劣势的他头一回感觉到左支右绌,宋持怀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心情,却寻不到章法,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摆脱现在这种情况。 还是说……昨天冯岭趁他回忆灭门魏家的时候,在他意识里做了什么手脚? 清明的眼底染上愠色,宋持怀还没想好要怎么报復回去,就又听魏云深问:「怎么不说话了,是在想今天晚上的事了吗?」 宋持怀握了握拳,他决意不要再受这种对他不利的情绪左右,刺耳的难听话纠在胸中,刚要说出,宋持怀却莫名忆起凌微死的那天,魏云深刚被魔兵领着来到他跟凌微被擒之地时,少年浑身罩满黑气,他敛着目,虽极力隐忍情绪,但当时宋持怀一门心思都扑在他身上,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他的真实内里?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时的魏云深脸上带着不明显的水痕,看上去就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记忆里的那张哭面逐渐跟眼前这张成熟了不少的脸重合,那些伤人刺耳的话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宋持怀软下语气,嘆道:「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魏云深不知道他心里天人交战,依旧冷漠道:「哦。」 宋持怀问:「为什么不信?」 魏云深也问:「你说了,我就要信吗?」 想当初他就是太过相信宋持怀,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宋持怀也想起往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他知道以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实在很难去要求魏云深做什么,魏云深就算要再剜一遍他的心都不算过分,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从来没有过的无能为力充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寸,宋持怀只觉得手脚发软,他不该这么想的,他是早该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牵绊了才对,可是为什么,自从知道魏云深的身份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回忆他们初遇,回忆魏云深最初的儒慕与尊敬、回忆小徒弟的处处小心和憧憬……不过一个身份的转变,那些当时在他看来有些愚蠢的举动在此刻变得弥足珍贵,有什么从内心深处碎裂开来,宋持怀终于意识到:是的,他对魏云深是不一样的。 其实早在昨天晚上他的心就给了答案,不然他又为什么会彻夜难眠? 只不过当时未及深思缘由,宋持怀只随心动,而今天在魏云深那儿一再受挫,他的高傲让他开始深思否定自己今日的作为,谁料想越陷越深,反而叫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从前不是没有动心,而是错信了魏云深的身份,不愿对不住自己,所以不忍生情。 「你不信也没什么,我……」宋持怀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不知该说什么话的时候,话至一半,「我」后卡顿了有一会儿,他才僵硬开口,「是我对不住你。」 魏云深眯起眼,戒备地看着他:「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宋持怀不知道这怎么就跟「花样」联繫到一起了,脸色一变:「……我没有。」 「你觉得我会信吗?」魏云深冷笑,他盯着对面的宋持怀,忽然伸出手,像抚弄情人那样温柔地抚过宋持怀脸颊,然后将手微微上抬,迫使宋持怀也跟着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过多久,魏云深仿佛看腻了那张脸,他转而摸向宋持怀耳垂,然后将嘴附了过去,他的宛若情人低喃,语气却残忍至极:「在魔域时也是这样,你每回伏低做小都藏着事,不是要放凌微就是想跟他一起跑,要么就是想跟他一起死了算了,还连累了无辜的人……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继续相信你?」 提到「无辜的人」,宋持怀僵立片刻,他显然也想起了旧事,犹豫着问:「魔域里那些……怎么样了?」 「现在想起关心他们了?」魏云深低头闷笑,声音却莫名发寒,「你当初设计引起伐魔之徵的时,怎么没想起问问他们会怎么样?」 宋持怀默了片刻,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问:「我能去看看吗?」 魏云深睨他,重重松开了手:「他们不会想看到你的。」 「他们想不想看见我是他们的事。」宋持怀的头被他甩得偏在一边,他正过头执拗地看着魏云深,「去不去看是我的事情。」 他们又对视上了,魏云深从没想过会在宋持怀脸上看到那样执着的神情,他承认自己一时不察又被唬住了,然而不过瞬息之间,魏云深想起宋持怀过去所作所为,突然一笑。 第130页 「这么说,你是在求我带你出去了?」 他弯起眼,笑得一派天真,竟有几分三年前的影子,面上却倨傲又恶劣,「那你知道,要怎么求人吗?」 第73章 见明知晦 「求」之一字歧义太多, 宋持怀不能摸清魏云深心中所想,他难知对面青年的「求」是哪个「求」,抬眼不见对面人神态稍许欲色,未多思忖, 双膝就弯了下来。 ——细算下来, 他还要多谢跟在凌微身边的那些年让他早摒弃了所谓的羞耻心。宋持怀很习惯承受从别人那得到的任何自尊下放的践踏凌辱, 他敛着眉,看不出情绪多少波动,谁知双膝还没完全触地,就先感受到了一阵柔软的格挡。 垂眼看去,见是魏云深有所动作,对面人鞋面一勾,顺势揽着宋持怀的肩将他带了起来, 没甚感情道:「我不要这个。」 宋持怀心里莫名明快了起来, 表面却不显其意。他借力站起,一只手攀上了魏云深肩膀,眼底华光缀点:「那你要什么?」 这三年魏云深又长高不少,当初矮了他半个头的少年身量拔高,已经需要他微微抬起头才能对视。 他们离得过近,彼此目光贪恋、唿吸纠缠, 仿佛下一秒就要亲到一起。尤其宋持怀并不安分, 他勾着魏云深肩膀的手不断收紧,逐渐环住了对方的后颈,隐现合围之势, 魏云深与他对望, 不肯认输先别过眼去,只能眼睁睁任宋持怀得意地更进一步。 许久, 他还是败下阵来。魏云深暂且将先移开目光这一举动移出「输」的范畴,而后按着宋持怀的肩将人隔远了些,拧眉问:「你又想做什么?」 宋持怀眨了眨眼,他惯会装无辜相,这很容易令人放轻对他的戒备,好令他从与人的交往中得到更多好处。 面对魏云深,宋持怀故技重施、得心应手:「你不是让我求你吗?」 魏云深盯他半晌,不多时嗤笑:「你的目的?」 宋持怀正要说话,魏云深先甩了一记警告的眼神过来。男人声线微沉,周身黑气散开,室内蔓延出令人生骇的威压,他道:「别又找对不住魔族心生感怀这样的藉口,你为復仇已经不知道搭了多少条无辜的命在里头,若是重来一回你还是会这么选,宋持怀,你说你后悔了,你自己信不信?」 「……」 要说的话就这么被人提前洞悉,宋持怀唇角微动,不知是不是没找到新的藉口,他最终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魏云深嘲讽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步步紧逼,不留分毫情面和余地,宋持怀突然觉得没意思紧了,他干脆遂了魏云深的意站远了点,自嘲道:「要说的你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次醒来以后,魏云深变得跟从前大不相同,他再也不是那个被自己随便两句话就哄骗得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的单纯稚子,过去屡试不爽的招数失了效用,他做什么都被怀疑用意不纯……宋持怀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魏云深了。 这实在不像他。 听他果然就是那个说辞,魏云深没忍住冷笑:「你很后悔吧,当初没狠下心来杀了我,现在我已大不相同,你再想骗我,已经没那么容易了。」 宋持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假意恭维:「怎么个不相同?」 「你别想再套我的话!」 魏云深瞪了他一眼,见宋持怀没有再动筷的想法,他手上一动,一点黑光飞到宋持怀身上,套在后者肩胛骨上的那两条锁链重新长出,宋持怀只觉得肩上一痛,下一瞬,他就被重新锁在了床上。 魏云深将那一桌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清理好,慢慢回復了心绪:「晚上我会再来,趁这个期间,你好好想想今天晚上该怎么『求』我吧。」 . 魏云深放了狠话,但晚上再来的时候,其实也没对宋持怀做什么。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矛盾的境地,一面对宋持怀当初的背叛耿耿于怀,恨他入骨;一面又念着那段虚无缥缈的装出来的旧情,下不去手真的对宋持怀做什么。 他对宋持怀无疑是恨的,恨到想要将那人千刀万剐、将那人骨血皮肉碎尽,恨到想将他日日锁在床头折磨,让他用每一个疼痛的瞬间去回味懊恼当初的断情绝义。他恨宋持怀从最一开始的别有用心、恨后面的背叛、恨他在外招蜂引蝶、恨他能随意将自己抛弃,也恨自己从不争气。最可悲的是,魏云深给自己找了很多个恨宋持怀的理由,却没法真的狠下心来去恨,如果真的要说「恨」,推翻前面所有陈述,魏云深最怨最恨的——不过宋持怀从未动心而已。 ……他恨来恨去,恨到最后,其实只是是恨宋持怀不爱自己。 这夜两人同榻而眠,魏云深从后揽着宋持怀清瘦的腰身,感受到身前人的不安分,他轻轻拍了拍,道:「别乱动,睡觉。」 宋持怀微微偏回头看他,其实也看不太清,但这个动作让他有了些安慰感:「……我疼。」 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魏云深夜视能力极好,他静静地盯着宋持怀头上的发旋,良久才问:「你疼什么?」 「肩膀这里,疼。」宋持怀抬手捂住铁链与骨肉的交接处,听语气似乎有些难忍。 他一动,叮噹声清脆作响,魏云深被吵醒了许多睡意,他的手不断上移,不带情色意味地经过了宋持怀胸前,并未停留,而是直接碰上了对方的琵琶骨。 第131页 ——这是他亲手给宋持怀打上的印记,锁链入骨时特意选了最薄的位置,玄铁也是用特殊的材质精炼而成,不会生锈伤体,除了会有些疼以外只是会锁住宋持怀的灵气运使,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害处。 两者相接处被处理得极好,甚至连一丝潮湿的蔓延都没有。魏云深抚摸的力道不由家中,身前又传来一道闷声,他说:「这点疼而已,跟我之前经歷的比起来差远了,你就承受不住了吗?」 宋持怀仍只是说了声「疼」。 魏云深眉头皱起,他支起身,同时房间里的蜡烛重燃,灯下光影绰绰,他将宋持怀翻了个身,只见对方额上蒙了层汉,青年唇色发白,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魏云深暗骂了句麻烦,随手解去宋持怀嵌入骨头里的那两条链子,拿手背探了一下后者额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链子挂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也不见宋持怀喊过一句,怎么现在反而叫起疼来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将那两根玄铁钉入宋持怀身体里了,总归要锁他的金丹灵脉、要让他反抗不了都有别的办法,无论用药还是布下结界都比直接的身体伤害都要保守。可他那时候实在太恨,他恨宋持怀始终未曾把自己纳入规划里,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报復回去,也只有肉眼可见的伤痕可以慰藉,所以一时兴意上头,才会没忍住做那样的事。 可……他为什么要后悔呢?本来就是宋持怀亏欠在先,他只把人关起来没做别的已经是宽宥,现在只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惩戒而已,宋持怀凭什么喊疼? 烦躁的情绪充斥心间,魏云深自我厌弃了会儿,最终还是把输了一段灵力进去,谁知并起的食中指还没点上,宋持怀突然截道,他将魏云深两指握紧手心,然后抓着人往下贴在自己心口,声线轻颤:「这里也疼。」 哪怕隔了一层衣料,手下的温度仍旧滚烫,魏云深感受到宋持怀心脏的跳动,那颗向来脆弱的心在此刻跳得极快,甚至引发了他的共振。 宋持怀向来体弱,常年现于人前的都是一副病容,此刻他眼尾因痛聚起了红色,颤动的眼睫犹如蝶翼,缀在暇白肌肤上的那颗眼底黑痣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妖冶。这一瞬,宋持怀仿佛成了话本里靠食人精魂生存的狐妖,魏云深不自觉地俯下身去,就在即将要亲上宋持怀时,心神一动,大梦初醒。 「你又要干什么?」 他狠狠推开宋持怀,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以一个绝对防备的姿势对着床上的人,「你又要骗我什么?勾引我?是因为看到我身上其他可图之处了吗?」 实在不是他敏感,是以前每回宋持怀稍微示好,背后都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被骗得太多,魏云深如今已经不敢相信宋持怀的哪怕一个字,他怕已经再误信妖言,哪天一觉醒来宋持怀人又死了,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块崑山木,他没办法再救宋持怀第二次。 只是他错估了自己的力气,在他看来不过是轻轻一推,宋持怀却被推得撞到了床里的墙上。一道沉重的□□撞上石头的声音传来,宋持怀闷哼一声,而后又掩衣坐起,他看不到背后的伤势,只能向魏云深求助:「……我撞到了。」 魏云深当然知道他撞到了,他心里又恼又恨,想要上前去查看宋持怀伤势又怕这也是对方计谋里的一环,于是站在原地不动,嘲道:「你又疼了?」 「……」 宋持怀沉默半晌,他虚靠着墙缓了一会儿,才说:「现在好点了。」 末了,他没再管顾自己身上的新伤,也不挪位置,他就坐在床里,给魏云深留了一大片位置,在这时竟然还笑得出来:「你还睡吗?」 看他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魏云深心里不知为何更气了。他三步做两步走上前去,强硬地将宋持怀拽了过来,然后剥开仅有的那层薄衫,露出后者光滑的嵴背——宋持怀从头到脚都是白的,因此刚被撞出来的红在他背上极为明显,红色已经蔓延了一大片,但没有伤口,不是什么大伤,若放任不管,可能明天起来就不疼了,宋持怀娇贵些,或许要个两三天,疼也只是疼这一下,造成不了什么严重的结果。 魏云深指腹擦上,如愿以偿听到了一声倒吸气的「嘶」声。他恶劣地更往下按了按,这回宋持怀有所准备,他隐忍着没再发出声音,魏云深不满道:「喊出声来。」 宋持怀道:「你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别的意思……唔!」 「本来想放过你的,是你自己非要勾引我,你既然这么想要,好啊,我满足你。」 说话间,魏云深一个用力倾按,宋持怀瞬间被他翻身变作半趴的姿势。他整个下半身都紧紧贴在床褥上,上半身因被魏云深抓着头髮而不得不往上仰抬,而魏云深就跨在他的后腰,两膝屈起分跪在宋持怀左右,他另一只手伸进宋持怀嘴里,戏嚯道:「舔湿一点,一会儿才不会太痛。」 「……」 宋持怀觉得屈辱,他虽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会被魏云深的话左右神智。他短暂地恍惚了会儿,最终还是按照魏云深的意思开始舔吸嘴里的手指,房内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又熄了下去,床上相交的人影微动,勾勒出一副满春风情。 魏云深抽出手,开始下探:「今天晚上,我会让你好好知道要怎么『求』人的。」 第74章 月葬云埋 第132页 昨夜情致太盛,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旭日已上三竿。 床外小窗半掩,魏云深被明光照醒,他的意识逐渐回笼, 怀里体温尚在, 几缕凌乱的青丝铺成床榻之上, 不过日常之景,却头一次让魏云深感觉心里落到实处。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魏云深心里想着,垂眸望向怀里的人,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 随着一身玄色惊掀,魏云深人影落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比应有之人小了一倍的身影,面露惊惶之色。 这是……宋持怀呢? 怎么会有个小孩在他床上? 许是被动静惊醒, 本就眠浅的人也逐渐醒了过来。应是身体过于疲乏, 床上稚子睡眼惺忪,好久都没成功睁眼,反而翻了个身就不再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再睡下去。 魏云深心情复杂,他无比希望把情况弄清楚,又怎么可能会让人继续睡?趁着人还有几分清醒, 他没动用灵气, 而是戒备地朝着床里喊了一声:「餵……小孩?」 稚子不为所动,床榻上隐隐传来均匀微弱的唿吸声。 魏云深忍无可忍,他走上前去扶着那小孩的肩膀摇了摇:「餵, 醒醒。」 那小孩迷濛地睁开眼, 看到魏云深也不讶异,反而以一种极其自然熟稔的语气询问:「怎么了?」 就好像睡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魏云深是一件多正常的事似的。 魏云深心下惊骇, 不止因为这小孩的处变不惊,更因为他睁开眼后,那张稚嫩的脸上隐约现出几分让人心恼的熟悉。他莫名有些浮躁,心里某个不太现实的想法浮出,又被强自按了下去。 魏云深沉声问:「你是谁?」 「你是睡煳涂了吗?」 跟魏云深争辩的这几句,少年意识逐渐回归清明。然而这回他刚开口就发觉出不对,少年低头下看,自己不知为何身量比之前要小上许多,两只手也变成十岁出头的稚子模样,脸上立时闪现跟魏云深同等的惊疑:「我这是……怎么了?」 宋持怀捏了捏自己的手,触感柔软真实,这绝不可能是一场梦,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魏云深都对他做了什么?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宋持怀抹杀,回忆魏云深刚才的惊讶,他十分确定这事跟对方没关系,可…… 未及深想,便听到床边的人深吸了口气,张口试探:「……宋持怀?」 「……」 宋持怀扯了扯嘴角,无比懊恼自己体力不及魏云深,没有在对方之前醒了。 现在找补明显晚了,宋持怀却不肯放过这一线生机,他犹不死心地直视魏云深怀疑的目光,道:「我若说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嘴里的人,你会信吗?」 若他不说这句话,不消他说魏云深也会力证他不是宋持怀;然而这句话才刚出口,少年心底的叛逆心瞬被激起,他冷哼一声,道:「果然是你。」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宋持怀,依旧没能从这惊变里回过神来,皱眉问:「你又耍了什么把戏?」 难道这也是出逃之策吗? 他向来藏不住事,简直是把想什么直接挂在脸上。宋持怀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仗着自己无由变小,肆无忌惮地施展无辜之态:「这次真的跟我没关系。」 魏云深冷笑:「你的意思是,你承认之前的事跟你有关了?」 「之前的事我从来没否认过,而且我也说了要去魔域赎罪,是你不让。」 宋持怀从床上爬起,身上过于宽大的衣服让他的行动变得困难,甚至几次差点被套倒在床上。魏云深没忍住上手去扶,嘴里嘲道:「还修炼的人,连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宋持怀被他扶着坐到床沿,他想下床,身上却被一股扯力牵制,低头一看,原来是肩上的那两根链子还挂着,登时眼底积了薄泪,他迷濛看向魏云深,可怜道:「疼。」 「有什么疼的,你当初……」魏云深才刚张嘴,一低头看到宋持怀要哭不哭的样子,可耻地心软下来,不过犹豫两三,就抬手解了琵琶骨上的禁制。 嘴里却哼道:「疼死你算了。」 宋持怀想要下床,却发觉自己的银靴也变大不少,他再将脚伸进去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于是又盈盈抬起头,仍旧一话不发,只是看着魏云深。 魏云深:…… 他感受到宋持怀期望的视线,无可置疑:「你看我干什么?这荒山野岭的,我从哪儿给你变出衣服来?」 宋持怀不说话,他最会顺势而行,才刚换了一副小孩儿的模样,就立马改变了对付魏云深的策略。 他拉了拉因宽大而几乎要将他上半身露出来的衣领,只是成年人的衣服对他来说还是太大,他一拉左边,右边就滑了下去,一拉右边,左边就滑了下去,拉来拉去就是没法完全将衣领掩好。宋持怀来回尝试十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听了魏云深的话后便故作瞭然地长「哦」了一声,眼底情绪莫名:「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 魏云深最不应激,此时更是被他的眼神看得差点炸毛,不由拔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以为我会对作为一个小孩的你做什么不成?」 宋持怀「嗯」了一声,他拉起袖子,深以为然地看了眼小臂上一道暧昧的红痕:「虽然你事后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但一定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癖好,一定是为了我好。」 第133页 他嘴里认同着魏云深的话,实则话里话外都在怀疑挑衅,又像极了被逼良为娼又无能为力的隐忍,看到最后,要不是魏云深知道这件事不是自己做的,只怕也要以为自己有「某种特殊的癖好」。 他有口难言,憋了半天只说:「不是我做的!」 宋持怀又「嗯」了一声,含煳道:「虽然这里荒郊野岭的,虽然没什么别的人在这,虽然我灵力被封,虽然只有你能运使灵力又修为高超,但我变成这样肯定不是你做的。」 魏云深皱眉问:「你不信我?」 宋持怀表情无辜:「我哪里不认同你了?」 「你分明就是不信我!」魏云深看上去生气极了,某个瞬间,他周身灵气暴涨,沖天的黑气盖了满身。 不过好在仅仅只有一瞬他就从这个情况里脱离出来,魏云深盯着他看了好久,最终只说:「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说完他便化作黑气散了,魏云深走得仓促,甚至忘了续上宋持怀身上的禁制,也没记得给房屋周围加上禁制。房里一片悄声,曦光淋满四野来风,宋持怀不愿多余负累,干脆光脚下床,踩在了冰凉的石地板上。 身上大了许多的衣服立马成为累赘,宋持怀差点绊倒,好不容易拎着裤腿站好,走到门边,不需要他多费力,只是轻轻一拉门就开了。 ……还真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宋持怀靠在门边吹了会儿风,眼底情绪翻涌,然后拎着已经拖地的裤子,往外走了出去。 虽只是山野闲舍,这座院子却并不小。自醒来以后,宋持怀第一次走出房门,他短暂能以得见这座院子的全貌,却没多少好奇心,宋持怀逛了一圈,最终无功而返,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间。 稍晚时魏云深回来了,他走得很急,双目赤红,直到看到安然稳坐在榻上的宋持怀才松了口气。他大手一挥,几套新做的衣服平铺在床上,作势就要出门:「你自己换。」 宋持怀觑了一眼,讶异道:「怎么这么多?」 「免得你之后衣服不够换,又来说我虐待你。」魏云深瞪了他一眼,语气硬邦邦的,显然是被宋持怀早上的挑衅惹恼了,「换好了叫我,我给你……」 话未说完,魏云深才注意到敞开的门和宋持怀脚上的灰,语气当即冷沉下来:「你出去过?」 是又想跑吗?那为什么又回来?还是说宋持怀跑到一半发现了此地地势复杂跑不出去,才又原路返回与他周旋? 不好的联想一旦展开就收不回来,魏云深眼中颜色越来越深,宋持怀见他不对,在他将要失控之前连忙出口:「这间屋子往外百步有一口井,到了井边右转三十二步有间厨房,厨房的灶台后累了十几捆柴,应该是新捡的,灶台大约到你腰高,厨房后有一块小田,种了六类疏植,大多还没长好,应该也是你新种的。」 他声音不大,但好歹安抚了魏云深一些,后者看着他,淡淡道:「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宋持怀只问:「你就说我说没说对。」 默了会儿,魏云深才说:「对了又怎么样?」 「对了就没生气的必要了。」宋持怀淡淡一笑,仿佛没察觉到魏云深的怒气,而在跟对方交付真心,「我出去,是因为我饿了,你今天出门太急没做早饭,我又功体被锁没法辟谷,所以想自己弄点吃的。」 虽然不相信他说的,但魏云深的怒火还是轻易被这句话浇灭,他沉默了会儿:「没吃饭?」 宋持怀点头:「没吃。」 魏云深便又皱起眉:「你不是说自己去弄了吗?」 「我只是说想,我又不会做饭。」宋持怀满脸无辜,「而且那灶台有你腰高,又没有凳子给我踩着,我现在就这么大点,你想我怎么做?」 「……」魏云深无话可说,他认命地询问了宋持怀想吃的菜餚,就要去给他弄吃的。 「对了。」 临出门前,他想起什么,对宋持怀说,「我问过冯岭,冯岭说你现在身体变小,有崑山木的缘故。」 第75章 鸦别寒树 这回魏云深做饭时没再放那些稀奇古怪足以以假乱真的奇怪食材, 宋持怀挑了些类似于青椒梗蔬菜根的东西搁置一边,慢吞吞吃完早饭,才想起问魏云深一开始说的事情。 「你刚才说的崑山木……是什么东西?」 放下碗筷,宋持怀从魏云深手上接过锦帕擦了擦嘴, 状似不经心地询问。 魏云深原本就没打算隐瞒, 这事本来就该让宋持怀知道, 只是他刚復生时状态不适,到后面言谈中也总让人隐隐不安,魏云深始终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此时听到他问,便道:「是你的復生之窍。」 宋持怀一顿:「復生之窍?」 起死回生这种事太过玄妙,若非真实发生在他身上,只怕他自己也不会信。宋持怀早有询问的想法, 又怕魏云深不愿明言, 如今对方直言不讳,反而让他意想不到。 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魏云深将崑山木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解释说:「崑山木材质特殊,有伸展圈缩只能,我原本以为入了魂就能定质, 谁知你的身体还是继承了这个特性。」 宋持怀听他言语, 一时说不出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这不是我的身体了?」 他的自语声极小, 本来也没打算说给谁听, 然而魏云深耳力极好,他听到了宋持怀的话, 默了半晌后嘲讽道:「不然你连心都让人给挖出来了,还想怎么復生?」 第134页 「所以冯岭身上的剃魂蛊已经解了,那我的……」他不可置信,难怪最近就算到了晚上他也没觉得多冷,宋持怀原本还以为是因为正逢盛夏所致,没想到会是自己换了个躯壳。 魏云深觑他一眼,他似乎对宋持怀的反应没多意外,神色虽然内敛,但还是藏不住隐隐浮现的自得之色:「你的寒症,也解决了。」 宋持怀沉默着,他又捏了捏自己的小臂乃至腰身,虽然隔着衣服,却似乎仍能感觉到一股来自皮肤深处的热感,这种热感并不难见,在他身上出现却是头一回。宋持怀有些稀奇,惊喜交加,这番动作让化了稚态的他难得现出几分憨态。 宋持怀问:「那我又怎么会突然在晚上的时候变成这副样子?」 刚才还有问必答的魏云深突然住了口,他掩唇咳了一声,问:「这个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宋持怀奇怪地看向他,「若这变化不能随心,很容易招来麻烦,而且我也不可能一直保持这个样子,总要知道化解之法。」 这几句不知戳到了魏云深心底哪处,男人偏过头不去看他,似有难言之隐:「好好休息就好了,总会復原的。」 他话有隐瞒,且掩饰得不好,宋持怀一眼看穿,一顿:「不能说吗?还是……」 宋持怀放下手帕,意味深长地看着魏云深:「原来你喜欢这种小的啊。」 他声音揶揄,半笑不笑,虽无直接的恶意,却让魏云深心里莫名生出难堪来。 他下意识地为自己解释:「我没有!」 宋持怀敷衍地连「嗯」两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不再追问:「我能出去转转吗?」 「……」魏云深狐疑道,「你出去干什么?」 「刚吃完饭,想消消食。」宋持怀道,「我今日外出大致看了一眼,此处景致不错,一直闲在房里,也浪费了这大好光景。」 魏云深犹豫了一会儿,宋持怀又似笑非笑道:「而且还不知道我这状态要维持到几时,万一崑山木逆了我的魂体让我重新长一遍,我总要兼顾生长,总待在房间里是长不高的。」 魏云深:「……」 宋持怀较他年长,从前都是他从对方那里听一些大道理或者相关嘱咐,如今听他说自己「长不高」反而有些新奇,魏云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道:「不会。」 宋持怀问:「不会什么?」 「只是暂时变小,只要好好休养,会变回来的。」 魏云深抬手一挥,桌上残肴瞬间清理干净。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想法,反而真顺了宋持怀的意邀他外出闲走,后者慢他半步跟随,问:「何以见得。」 「因为……」 魏云深低眼看他,莫名有些心虚。 他原本不想继续说的,但宋持怀逼问太紧,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魏云深只好先在心里组织好语言,以一个隐晦的方式开口: 「崑山木是神木,自初生之时便受天地精魄滋养,神木伸缩之能都是依靠内中蕴含灵力,赋你新生的这块崑山木原本只有半人高,是我以灵气催使才变幻出成年男子的身量,若是灵气损耗严重,崑山木可能会恢復原来大小。」 灵气损耗严重? 宋持怀刚要发问,突然想起什么。昨天晚上那些悱恻缠绵重现眼前,黏腻的水声伴随着粗重的唿吸再绕耳畔,宋持怀只听到一阵嗡鸣,他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之后脚步加快:「说这个干什么?」 魏云深奇怪看他:「不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你就说?」他的脸上升起一阵热意,宋持怀仗着自己如今身量短小,一低头魏云深就什么都看不见,他快步走到前头,垂头掩面,道,「我让你放我走你怎么不放?」 魏云深脸色一变,声音也沉了下来:「你还在想逃跑的事?」 宋持怀:「……」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牛头不对马嘴,眼下也没了跟魏云深争辩的欲望。宋持怀只加快了脚步,他原本只想闲逛,被魏云深几句话激得意识一片混沌,连要干什么都记不清,只直直地往前走着,竟真就要走到院落边缘,魏云深飞到他前面挡住去路,脸色黑得仿佛能滴墨:「你要跑到哪里去?」 宋持怀还浸在他刚才的话里出不来,闻言抬眸嗔视一眼,正要绕道换路,手腕却蓦地被人抓住,魏云深因这姿势半蹲在他面前,想来若非宋持怀如今是小孩模样,他又要直接上手将人抗回房间。 挂念着宋持怀如今的状况,魏云深深吸了口气,他不愿伤到宋持怀,又怕再次失控,于是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乍然血腥之气在嘴里蔓延开来,魏云深与宋持怀平视,忍着心头的悸痛又问一遍:「你又要去找谁?凌微已经死了,先前受他迫害的众弟子重建了天极宫,鸦影居也因为你被视为凌微的同党而被摧倒,你又能到哪里去?」 宋持怀久不闻外界之事,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微动:「乌潼呢?他怎么样了?」 「原来你是要去找他。」宋持怀眼神一凛,冷声道,「真可惜,他想在天极宫众人面前为你证明,已被当做叛逆捉拿,早就被处理了。」 他声音冰冷极了,哪怕宋持怀并不在乎乌潼下场,如今听魏云深嘴里的漠然也有些发冷。 其实细究下来,乌潼跟魏云深并没什么过节,相反两人相处还算和平,以魏云深先前对魔域众人的重视看来,宋持怀还以为他不会把对自己的恨意牵连无辜,现在听他用一种报应不爽的语气谈论乌潼下场,不免有些惊讶。 第135页 他没忍住问道:「他死了?」 「活了死了有什么区别?」魏云深的手指摸上宋持怀的脸,动作极为轻柔,不带半分欲色,就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却让宋持怀有种被毒蛇攀上的错觉,他往后退了一步,魏云深动作一滞,最终没有阻止。 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就因为以为他要跑?就因为他提了乌潼? 宋持怀眸中几种情绪翻飞涌动,看来对那部魔典扉页里提到的「执」,他还是了解太少。 竟能将魏云深的情绪调动到这个地步。 宋持怀嘆了口气,原本对一般蠢人,能因为他走快了几步就以为他想跑的,他连多说一句都觉得受到玷污。但如今误解的人是魏云深,他自从解除了对魏云深身份上的误会以后便对后者宽宥许多,尤其魏云深现在的「蠢」是自己造成,他最终也没说出苛责的话,反而回握了一下魏云深的手:「我没想跑。」 有所回应的瞬间,对面的男人手掌似乎僵硬了一下。更在他说出那句「没想跑」后,魏云深唿吸短暂紊乱,他面上冰寒稍霁,却还是别过头冷哼道:「你没想跑,往这边跑什么?」 「还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宋持怀嘆道,「我脸皮薄,你跟我说那些,我自然不好意思。」 「……」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说这些,魏云深本以为这回两人又要产生争执,却难得听到宋持怀软下声调来哄自己,尤其他现在回归少年时光,嗓音比长大后更糯了几分,听上去很有一些童趣,反而让人不知所措。 魏云深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宋持怀反问:「我为何不能不好意思?」 魏云深不解其意:「你在床上的时候都没不好意思,如今不过隐晦口述,为何会不好意思?」 「……」 相比于之前的「隐晦」,现在这句直白许多,绯红又攀上宋持怀脸侧,他恨魏云深是块木头,狠狠瞪了人一眼,正要走开,却突然一道破风的声音传来,他先闻其声,稚子之身却难以避开,正受危之际,耳边突然炸开一声惊破「小心」,下一瞬,腕上用力,一道巨力拉他避开冷剑,宋持怀被魏云深护在身后,与此同时,几道不善的人影出现院前。 其中为首那个身负剑鞘,他手一勾,刚才刺向宋持怀的那只长剑飞回鞘中,他偏头看了眼院门处但牌匾,语气不算恭敬: 「这位道友,敢问你这『禽草轩』,是划在哪个门派手下?」 第76章 影赋千重 突如其来的不知哪个门派的剑修出现, 打破了禽草轩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几分宁静。 魏云深面无表情,他用灵气排了一遍前来围合的人数,脚底不动生风,盪起一片低草摇曳。 久不闻他回话, 为首剑客面色不虞, 厉声道:「不说吗?若无门派管辖, 你这禽草轩,今后就是我轩辕门的地界了!」 话一落,剑客背后长剑鸣颤,其余随他而来的修士也提剑做出备战稚态,显然是在等待开口说话那名修士的指示。 宋持怀被魏云深放在身后,他太小,看不清前方局势, 只是觉得莫名, 尤其这个「轩辕门」他之前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会这么理所当然地跑到魏云深的住处来占地方? ……看来他死了的这三年……修仙界里发生不少事。 宋持怀神色稍凛,便见两点墨光自魏云深身上飞出,分化自己双肩左右。顿时只觉身受无形禁锢消解,大股大股的灵气自丹田暴涨,毫无章法地冲撞在他体内, 宋持怀经脉受创, 竟然一时无法控制,面露难忍痛色。 身前魏云深未察,他的注意力都在那群来找茬的人身上。面对他人挑衅, 他似不放在心上, 只冷声讥讽:「就凭你们?」 为首男子呵道:「什么就凭我们,你是在瞧不起我轩辕门不成?」 话刚落, 男人背后长剑再次出鞘,随行之人也纷纷拔剑。只听一阵铁击戈倒,禽草轩外风停树止,鸣鸣铮音扩来,地石微颤,剑气先剑一步冲锋,直掠两人门面。 「受死!」 除为首男子外的其他人沖向轩内,十几把剑自前与左右刺来,势以人数之众压制魏云深。剑光随影铺天捲地,自上而下将人笼罩,只待再近一寸,就会将魏云深合围进一个难以抵御的死角。 却见—— 魏云深巍然站在原地,只是看了那些人一眼,立时,以他为中心的地面暴起一层黑气。黑气以圆阔向外荡平,草木不伤,却将那些攻来的人影震开。那些人以弧形摔落在地上,剑刃成碎,流连未入轩的那人也受影响半跪在地上,他唾出一口血来,面露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是谁?你怎么能破得了我轩辕门的十三华阵?」 背后传来一声难抑的闷哼,魏云深回头一看,皱眉将正受灵气冲撞的宋持怀扶好,他的手搭上宋持怀的脉,察觉变故,问:「怎么会这样?」 被冷落的那名男子见他竟然忽视自己,声音大了不少:「你敢无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信不信我去叫我门掌门来,让他将你这里踏平?」 「随你叫人来送死。」 魏云深觉得聒噪,他掌中蕴起灵气,低头看了眼宋持怀,最终还是将灵气收回。他本不欲搭理那些来找茬的人,但怕对方一直纠缠误了他的时间,忍了忍道:「一气震九州,子寅三百人。你若不怕死,大可再多叫些人来。」 第136页 那弟子面容骇然失色,手中轻剑不稳,竟然掉在地上。 魏云深已无多余的功夫搭理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情况越来越不好,他直接将人抱起送回房间,以盘腿的姿势坐好,帮助宋持怀脱离险境。 不一会儿的功夫,宋持怀唿吸恢復平静的气色也均匀不少,他恢復了成年之姿,沉默看向掌心,问:「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灵气禁锢太久,崑山木一时难以承载,所以出现了乱子。」 宋持怀点头,他尝试运转灵力,一阵白光将他笼罩,待白光息停,他就又变成了小孩的模样。 魏云深不解:「怎么又变回来了?」 「这样方便些。」宋持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怕你再欺负我。」 「我怎么……」 话没说完,魏云深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意思,话音一时停滞,他咳了两声,斥道:「光天化日,不知廉耻!」 宋持怀故意凑近了他:「我就是怕你欺负我而已,怎么就不知廉耻了?」 两人都是坐着,因此没有过多身高差距,宋持怀稍微凑近唿吸出来的气体就喷到魏云深脸上,后者连忙撂起衣袍从榻上跳了下来,如临大敌:「你干什么?」 宋持怀无辜地眨了眨眼,他仗着自己现在是幼童表相,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装起了无辜:「说话啊,怎么了?」 魏云深:「……」 魏云深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下次说话不用凑这么近,我听得到。」 他开始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宋持怀,怎么会跟以前差别这么大?难道是復生时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而直到他们相识到宋持怀死前,对方真就对他只是利用,从来没有展露过真正的性情? 魏云深眸色微动,他心口莫名其妙又堵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重新将宋持怀的金丹封上——这回没再锁他的琵琶骨,真的就只是封了金丹。 对此,宋持怀没有任何置喙。他平静地感受着自己体内灵气渐渐息平,也从榻上跳下,问:「你刚才……好端端地突然解我的灵封干什么?」 魏云深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宋持怀不求着自己把盖在他灵气上的封印解了也就算了,竟然还来问他为什么解,仿佛变成了他上赶着似的。他道:「刚才遇险,你总得有点自保之力。」 宋持怀问:「你没把握赢?」 「怎么可能?」魏云深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一听他这么问,却立马觉得要为自己证明,冷声道,「那种杂碎我还不放在眼里。」 宋持怀长长地「哦」了一声,眼里添上笑意:「既然这样,我躲在你身后就好了,要什么自保的能力?」 「……」魏云深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他嘴里出来,顿时才刚消失的「这个人是不是宋持怀」的想法重新出现,他上下打量了宋持怀一眼,眸中露出冷色:「以防万一。」 如果真的不是宋持怀该怎么办?不是宋持怀,他还跟人做了那种事……回想昨夜销魂种种,魏云深如今只觉得一阵噁心,他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绝望地想:他不干净了! 他要怎么办?把人杀了重活一次吗?但崑山木十分稀缺,冯岭找到这一块已经歷经千辛万险,要是再找一块,不知道又要耗费多长时间,而且如果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宋持怀……那真正的宋持怀的魂体在哪里? 宋持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眼前这个机会难得,他得抓紧了好好跟魏云深增进感情,以免过后又生变数。 他笑意吟吟:「你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自信能赢,却还是担心我会受伤的那万分之一,魏云深,你……不会还喜欢我吧?」 熟悉的笑浮现眼前,与过往每一次宋持怀想要借用感情从他这里得利时如出一辙。魏云深一时滞愣,若是之前,他看到宋持怀这样笑只会本能地感到厌烦,但在刚经歷过一番矛盾的天人交战以后,他再看到宋持怀这样笑,他只觉得释然和……感动。 宋持怀有些错愕,他设想过魏云深会有很多反应,却独独没有想过对方会变成这样。 见鬼了,他在感动什么? 魏云深感动于:……太好了,眼前的人还是宋持怀,没有被夺体,只是想再利用他而已。 利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比起眼前人非想见之人,已经好了太多。 细微情绪一闪而逝,魏云深很快恢復如常,冷漠道:「你想多了。」 宋持怀问:「那你这么怕我出事干什么?」 魏云深道:「只是怕你再死一次,要復生会更麻烦。」 「为什么我一定要復生?」宋持怀偏过头,似乎不解,「我为恶作歹,是天下的罪人,对你也是亏欠居多,若是死了正好解你心头一恨,又为什么执着于我活着?」 「……」魏云深答不上来,亦或是不想答,他别开目光,「我应该有提醒过你不要自作多情。」 「嗯,自作多情。」对于他刚才的问题实则两人心知肚明,魏云深不想说,宋持怀也就不再逗他,转而问,「你刚才说的『一气震九州,子寅三百人』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听了以后这么大反应,好像很怕你似的?」 魏云深唇角微动,最终道:「你听错了。」 宋持怀目露怀疑:「可我听得很清楚。」 第137页 「你当时意识不清,站都站不稳,听得清楚什么?」魏云深语气笃定,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换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了。」 宋持怀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但见魏云深难得坚持什么,心知这件事不好再提,只好放下。 前面两件事虽然好奇,但却并不紧急,如今宋持怀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想到方才来强占住宅的轩辕门门人,侧头看了魏云深一眼,道:「我另有一事想问,希望你能予解答。」 魏云深面不改色:「爱过。」 赫然一怔,宋持怀知道他是在回答自己第一个问题,顿时心里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尤其魏云深像证明什么似的故意将重音放在后面的那个「过」字上,简直比他这个小儿身的人还要幼稚,实在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 他摇头:「我不是要问这个。」 「哦?」魏云深终于肯正过脸来与他对视,「那是什么?」 「我是想问你……」话至一半,宋持怀先看了眼魏云深的脸色,「在我死的这三年,修仙界里发生了什么。」 第77章 越故温新 自从魏云深抽身魔域, 有关魔族的所有东西都交还到魔心手上,直到宋持怀復生前的这三年里,修仙界确实发生了很多大事。 譬如天极宫的宫主与少宫主先后赴死,天极宫门人趁乱推翻并重建宫门, 如今的天极宫与从前已大不相同;譬如以誓卫天下正道为己任的万剑宗首席弟子公孙止叛出正道, 万剑宗宗主不仅不肯交人还全力相保, 多次与其他仙门起了冲突,终于在一次交战中万剑宗被联合攻伐,万剑宗独木难支终究不敌,宗门一朝覆灭,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再譬如……三年前伐魔盟军自魔域鎩羽而归之后,修仙正道以灭魔为由多次向凡界征丁。 他们藉口壮大正道,几次多番强占百姓田土, 又不愿真的共享修炼之法, 所谓的选拔弟子不过是征役,一时这些正道为祸更甚魔族,百姓们怨声载道,无有不受其害者。 修仙界众人虚伪贪婪的真面目,终于在千百年后的今日暴露在世人眼前。 而今的修仙界已分为两派,一派以传统的仙门百家为首, 以「卫道」之名剥削百姓, 另一派则奉近年来新兴的「魔道」为主,与仙门各派分庭抗礼,救无辜百姓于水火之中。 沉睡的这三年里, 修仙界已经乱成了宋持怀完全陌生的样子。 刻意隐去魔心的事, 魏云深将过去这三年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他道:「现在世道不安全, 天极宫已经不是你能待的那个天极宫,就算你执意要出去,以你现在之能,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还不如好好待在禽草轩。」 宋持怀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问:「你不担心吗?」 魏云深问:「担心什么?」 「凡界本就对魔族误解颇深,如今他们被推到明面上了,又少了你坐镇,你不怕会出什么乱子?」 「不会。」魏云深摇头,「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领导他们,最起码不会再偏重其他的事让他们难做。」 知道他说的「偏重」指的是什么,宋持怀默了默,神似含光:「你这么说,我真的会以为你还喜欢我的。」 魏云深好不容易有所放松的脸色又绷了起来:「自作多情。」 「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宋持怀嘆了口气,「那你说的那个『更适合的人』又是谁?时度吗?」 「难为你睡了三年还记得他。」魏云深转过脸来,眼底神色莫名,「如果我说不是,你是不是要失望了?」 「我失望什么?」 知道自己之前给魏云深造成的阴影太大,宋持怀一愣过后故作不解,偏头看他,戏嚯道:「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我可是要生气的。」 魏云深道:「不是你先提的吗?」 宋持怀好整以暇笑道:「是啊,我提可以,你提不行,我会吃味的。」 「不可理喻。」魏云深偏过头,他像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不断侧眼看了宋持怀好几遍,才学着对方的语气说,「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喜……」 「对啊,我心悦你,怎么了?」 宋持怀就等着他说这句,未及魏云深把话说完,他抢先截过话头,一身雪衣衬得他柔和无比,眼底似蕴养了一汪春水。 魏云深心头一颤,他本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让宋持怀难堪回去,却不曾想后者落落大方地承认「喜欢」,反倒是他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许久,剧烈的心跳终于归于平静,魏云深捏了捏拳,平静道:「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你出去。」 宋持怀迎面他的刺探,不避不闪,眸中似有千万真情:「那我就哪儿也不去。」 「……以后别说这样的话。」魏云深上下打量着他,欲言又止,宋持怀以为自己说话有效,更进一步:「你若真如面上表现得那么不在乎,又何惧我说了什么?还是说……你心不定,所以才怕被我影响?」 「都不是。」魏云深收回视线,一言难尽道,「等你长大了再说。」 「……」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宋持怀低头自顾自看了一会儿,他从头到尾把自己看了个遍,竟是觉得有趣,突然「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魏云深被他笑得耳热,凝眉呵斥:「你笑什么?」 第138页 「那我不笑了。」宋持怀收回笑,他抿着唇,然而眼底光亮更甚,他毫不收敛地盯着魏云深看,大方道,「以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会让你知道,这回我真的没骗你。」 魏云深嘴唇嚅嗫,最终大手一挥,玄色阔袖发出吃风重响,冷声道:「随便你。」 . 自那以后,两人过了好一段不冷不热「蜜里调油」的日子。 两人身份似乎互换,如今魏云深变成了从前那个不苟言笑的霁尘尊,他应对宋持怀的好话纠缠时始终一派平淡,似乎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再让他的情绪掀起波动,只偶尔被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半羞半恼地呵斥两声,然后就又败在宋持怀的花言巧语之下,如此循环往復,又次次不长记性,很难让人说清是不是故意。 至于宋持怀——他的行事作风比从前的魏云深更加大胆。当年魏云深虽然有意,却到底年少涉世未深,再加上道德感极强导致放不下心理包袱,当年的魏云深再怎么动心最多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现在的宋持怀就不同了,他从小没什么礼义廉耻的概念,这世上对他来说只有两样东西:能被他利用的和不能被他利用的。而今既然打定主意要跟魏云深冰释前嫌,自然也不管什么脸不脸面子不面子的了,只要能让魏云深稍微起那么点情绪起伏就是胜利,于是什么动听的话都不吝讲,只是可惜当年与魏云深作对时把事情做得太绝,每每见后者稍有动容,下一刻,他面临的一定会是充满怀疑的质问。 宋持怀也知道情势不好,然而没有办法,这孽既然是他犯下的,自然也当由他一力弥补。所幸如今世道虽乱,他们居于禽草轩内也还算得自在,既然只有他们两个,往后又有数不尽的漫长时间,不管当初在魏云深新伤添刻了多少伤痕,宋持怀都有信心能够弥平。 一切变故发生在三个月后,自上回轩辕门门人占地不成反被击退后难得的三月闲适归隐日子过后,禽草轩内首度来了外人。 宋持怀熟悉的有冯岭,他不熟悉的,则是被冯岭带来的,一个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女子。 「施家小姐!」 见到趴在冯岭背后那人,魏云深脸色一变,他原本又被宋持怀逗得耳后攀红,见到来人却立马凝重起来。 禽草轩没有客房,魏云深帮着冯岭把人安置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一面为受伤女子探脉一面问:「这是怎么了,她怎么会……」 「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冯岭面带忧愁地看向他,「她晕过去之前恳求我带她来见你,事急从权,我也没来得及向你传讯,如今人已经送到了,要留要赶,凭你心意。」 「她于我有恩,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把她赶出去?」魏云深越探床上人状况眉头拧得越深,「是被修行之人所伤,可她一个凡人,怎么会?」 「如今外面乱成什么样了你也知道,有门派要强占施家地界,他们不肯,施姑娘又是个不肯吃亏的,跟人吵了起来,所以变成这样。」冯岭说,「她昏过去之前虽然没交代完,但我猜,她应该是想找你帮她。」 魏云深沉默地盯着床上的人,不发一话,周身黑气却渐有暴起之势。 冯岭拍了拍他的肩:「我带她来也耗了不少力气,你既然担心,不如接下来由你看着,我下去休息一下。」 魏云深一动不动,只说了个「好」。 顾及两人孤男寡女,为了魏云深跟施容妆的清誉,冯岭没有掩门。 近几日天气都好,今天更是个难得的艷阳天,然而冯岭才刚出了门就感到一阵寒意,他左右顾去,以为是自己站在廊下的原因,却骤然听到一阵质问:「那个女人是谁?」 禽草轩没有别人,冯岭闻言一惊,环顾一圈才发现立于门侧下方的那道白衣,稚童薄唇紧抿,眼尾眉梢凝着股料峭寒意,且细看之下,似乎还有些眼熟? 冯岭蹲在地上,疑惑地问:「你是谁家的小孩?」 话刚出口,他想起前段时间魏云深来询问的崑山木特性一时,心里突然产生一个不可能的想法,他不可置信问道:「……你是宋持怀?」 宋持怀皱眉,他胡乱点过头就算承认,又问了一遍:「那个女人是谁?」 「还能是谁,魏云深的老相好呗。」 冯岭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和善笑意,看到宋持怀面色发沉,那种终于看到仇人吃瘪的畅快顿时充盈于心,于是脸上的笑越来越大,「怎么,现在吃醋了?」 早干嘛去了? 「再问你一遍,她是谁。」宋持怀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剥离于魏云深的视线,他又变回了那个自私冷感的「霁尘尊」,他压低声音,确保屋内的魏云深听不见,「想清楚再回答,不然我不确定什么时候没人看顾,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没了命了。」 冯岭脸色微变:「你就不怕魏云深更恨你了吗?」 「威胁我?」宋持怀唇角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你确定吗?」 想起先前宋持怀为达目的的种种作为,冯岭心头狂跳,他是相信如果自己的答案不让宋持怀满意,对方真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情来的。 心里暗骂了一声,冯岭冷声嘲讽:「这么久不见,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宋持怀弯起唇,笑意不达眼底:「多谢夸奖。」 「……」冯岭无话可说,他败下阵来,小心回头看了眼房内还沉溺在悲伤氛围里的魏云深,道:「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 第139页 禽草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二人换到小花园中间的石亭落座,几只盘旋在树上的乌鸦感应到宋持怀的气息,纷纷飞了过来,落到他跟前的石桌上慰求安抚。 宋持怀心不在焉地揉弄着一只乌鸦身上油亮的羽毛,忆起魏云深对那名女子的态度,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话也重了下来:「现在可以说了吗,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你能猜到。」冯岭嘲道,「魏云深自从认识你后就围在你身边打转了,他跟那个女人明显是在魏家灭门之前认识的,就算我这么说,你也猜不到吗?」 宋持怀问:「我该知道些什么?」 「你以前不是也在魏家那座……是叫着月楼吧?你在那里面待过,自然也应该知道很多小孩还在里面的时候就被定好了要送给谁,魏云深既然也是出身着月楼,那他又怎么可能例外?」 宋持怀脸色煞白:「你是说他……」 「你以前可不会这么迟钝,现在是因为为了弥补魏云深导致满脑子只知道情爱了,还是我上回跟你说的魏云深的事,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冯岭定睛看他,眼中半怜半恨。 宋持怀没理会他,他只将冯岭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意犹不信:「这不可能,如果他真是定给那个人的……魏云深怎么可能会露出那个表情?」 没把她千刀万剐了都算不错了。 这句绝不是空话,而是根据宋持怀所知,所有入了着月楼的孩子,都不会对自己指定的那位「贵人」有什么好脸色。 并非是说整个邺城就没有一个好人,只是那着月楼到底是不光彩的地方,若非有见不得人的怪癖,又怎么会跟魏士谦搭上那样的关系?邺城之内但凡跟魏士谦搭上了那层关系的人都绝非什么善类,对着月楼那些孩子也往往是折磨死了一批又去要一批,都是最不堪入眼的消耗品罢了,若那女人真是魏云深的「贵人」,魏云深又怎么可能对她不忍? 况且、况且她看上去那样年轻,比魏云深也大不了几岁,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跟魏士谦扯上那样的牵连?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冯岭却道:「你忘了吗,我给你看过他们二人的手信的。」 「……」 过往不被重视的记忆被一点点拼凑起来,宋持怀脑中嗡嗡一片重鸣,在冯岭的再三提醒之下,他终于想起了那些最开始被他视为荒唐的那些证明,终于肯把他过去认为「不重要」的东西放在心上。 纵然先前冯岭已经说过,但这还是第一次,宋持怀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魏云深本与自己是同一路人。 这回不必冯岭提醒,宋持怀知道:施容妆……不是他可以动的。 「看来我那回跟你说的话你确实没放在心上。」冯岭终于又掌握了些主动权,「可是你既然不信我跟你说的,又为什么态度变得这么快,突然就肯接受魏云深了呢?」 第78章 云叙旧往 在抵达禽草轩之前, 施容妆就已经先治过伤,再加上魏云深以灵力蕴养,不消半日,床上昏睡的人影就醒了过来。 低风略地, 斜阳懒倚, 半盏霞光挂在窗台, 施容妆睁开眼,刚从昏沉中醒来的迷惘还未全然散开,她先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人,美目愣怔过后晕染出不可置信,她撑着坐起,诧异道:「你是……是……」 「是我。」 魏云深知道她要问什么,点头过后又给她倒了杯水, 关切道:「这里安全, 有什么事慢慢说。」 听到比记忆中更加成熟的声音,施容妆有些怔然,脆弱的红染上她的眼尾,不多时竟怆然落泪:「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魏云深沉默了一会儿:「我的事不重要,听冯岭说你找我,是邺城发生什么事了吗?」 提起邺城, 施容妆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她大伤未愈,此刻却强撑着要从床上起来,一边作势要给魏云深下跪, 一边狠声道:「我不想挟恩图报, 可是我没别的办法了,求你……小云深, 我爹和兄长都已经死了,若连你都不帮我,那我真的……我没有办法了!」 魏云深皱着眉将她扶起,肃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好好好说,别跪来跪去的,我又没说不帮你。」 「是乘云宗!」施容妆眸中染上一抹厉色。 「他们以我兄长天赋异禀为由,先诓骗了父兄归顺,又说宗门初起,需要土地和钱财经营。偏偏我大哥是个没脑子的,三言两语就被哄得心甘情愿把地契交了出去,我爹也信了他们的邪,为了长生不老甘愿拜作最普通的弟子。后来我与他们起了争执,他们说我父兄道心不纯,父兄为了能留在那个劳什子狗屁宗门要把我交出去,我不肯,他们便说要我做炉鼎助力宗门弟子修炼,我怎么可能如了他们的愿?于是趁他们晚上睡觉一把火把家里烧了——你是没看到,他们白日里装得仙风道骨,一到要命的时候还不是抱头鼠窜?什么仙人道人,我看还不如我一个女人!」 魏云深知道她此番经歷必然曲折,却也没想到曲折成了这个样子,尤其施容妆的父亲和兄长他之前是见过的,那是极为冷血自私又十足精明的两个人,他们平日里待施容妆极好,却没想到在所谓的「机缘」和「长生不老」面前这么不值一提,这么容易就把人放弃了。 这个什么「乘云宗」他之前听都没听过,想来又是趁乱敛财的无耻之辈。只是就算修为不深,这些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修者在普通人面前仍是不可玷污质疑的存在,魏云深觉得不公,又问:「可你既然已经把乘云宗烧了,又怎么要我帮你?」 第140页 「乘云宗不过是个幌子,就算没有乘云宗,也有上天宗、下地宗,他们只是享受剥削和被当做神仙供奉的高高在上罢了,可我没了施家,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说罢,施容妆一改刚才的满腔愤懑,转而楚楚可怜地看向魏云深:「小云深,就当我挟恩图报,我就求你,帮我这一回可以吗?」 魏云深还维持着阻挡她下跪的姿势,他两只手穿插在施容妆的臂弯上,闻言心思一动:「你要我怎么帮你?」 「你与我结亲吧。」施容妆道,「我不需要你做别的什么,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我只要借一借你的势,我不能再继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下去,我要让世人知道……」 「阿爹!」 一道生脆的童音打断了施容妆的话,房间里相对的两个人同时转头向门口看去,就看到一个穿着雪色锦衣的童娃娃倚在门边。 他道:「阿爹,你跟这个姐姐说什么呢,怎么连怀儿都忘了?」 小孩逆着光,看不清五官神态,但周身自有一种恬然冷沉的气质,叫人既想亲近,又被那满身的疏离感止退。施容妆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觉得这小孩必然生得好看精緻,她转过脸,以为自己听错,半晌才询问魏云深:「……你有儿子了?」 魏云深唇角微动,他似乎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个意外,宋持怀却已经走了进来,他将两人碰到一起的那极为碍眼的手分开,又生生把魏云深扯退两步,见二人距离已经可以容纳下两三个他,这才满意地转去看施容妆。 他的笑不达眼底:「姐姐,病可以乱生,但话不能乱说,我爹要是娶你了,那我娘怎么办?」 施容妆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无措地又问了一遍:「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才离开邺城多久,怎么会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魏士谦对着月楼中人看得极紧,就算魏云深十一二岁时就有了生育能力……他要怎么避开魏府的那严防死守的层层关卡? 魏云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复杂道:「我也是才刚知道。」 施容妆神色难尽:「所以你就任这孩子的娘一个人把他养到这个年纪,直到最近才来相认?」 魏云深:……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刚要解释,就见施容妆捂住胸口,她旧伤本就没好,如今精神也受创,跌跌撞撞地坐倒在床上,道:「我原是想着本来你就是指给我的,咱们两个有这层关系在,若你未娶我未嫁,帮着我度过了眼下困境也是好的,左右那些清白我不在意,可你,你竟然……」 她咬着唇,本来就清纯的脸因为病容更添了几分可怜:「……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魏云深有口难言,偏偏宋持怀这个「人证」指认,他又不可能三言两语将自己跟宋持怀的事讲清楚,过了许久,除了「我不是」就是「我没有」,就是说不出半点其他的话。 反而是宋持怀「好心」为他解围,一脸恳切地看着施容妆道:「姐姐你别误会了,我不是我爹亲生的,他是看我可怜才收养了我,我也没有娘,是我太想有娘了,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姐姐不要介意。」 施容妆神情一松,笑问:「你真的很想有个娘?」 「是啊,不过可惜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宋持怀眼底闪着促狭的笑意,「我爹喜欢男人。」 「……」 刚决定从小孩这里入手的施容妆顿时如遭雷击:「什么……男人?」 魏云深沉声警告:「宋持怀!」 宋持怀一点儿也不怕他,反而又近了施容妆几步,弯着眉眼笑道:「宋持怀就是他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 「宋持怀,怀儿……」施容妆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难为你被他收养了。」 宋持怀仍只是笑,没说话。 魏云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要解释:「你别听他胡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施容妆闭了闭眼:「所以你不喜欢男人?」 魏云深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古怪,只是他向来不会说谎,于是哪怕觉得不对仍如实回答:「……我没想过。」 施容妆问:「什么叫没想过?」 「就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喜欢过一个男人,但对别的男人又没有过那个想法,其他女人更是没有,所以你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够了!」施容妆忍无可忍,「我从邺城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来听你跟别的男人有多恩爱的!」 魏云深一顿,他很想告诉施容妆不是那样,可到底没忍心斥驳「恩爱」二字,道:「你想借我的势,怎么借都可以,但跟你成婚这条……恕我不能答应。」 施容妆忍着烦躁:「滚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了。」 魏云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还是宋持怀看不下去,他拉着人出了房间,还贴心地为施容妆关好房门。 甫一出来,在施容妆面前还小心翼翼生怕得罪的魏云深立马变了副脸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持怀,质问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不明显吗?」宋持怀满脸无辜,「我在帮你守夫道啊。」 他如今变小,身量不如魏云深那样高大,后者也没有俯身迁就他的姿势,宋持怀就走上前去牵着他的手晃了晃,故意亲近地喊:「阿爹。」 第141页 ! 魏云深立马觉得自己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看不清脸上情绪:「谁是你爹?」 宋持怀眯起眼笑:「谁应了就是谁啊。」 魏云深抿着唇,语气不善:「变成小孩了就乱叫人爹?谁教你的?」 「不是乱叫人,是只叫你。」见他过于较真,宋持怀无奈地嘆了口气,「当时那架势,我如果没冲进去,你是不是就跟她抱一起了?」 魏云深皱眉,似乎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跟你没关系。」 「但看你们离得这么近我不高兴。」宋持怀抬眼看他,他唇角仍牵着弧度,此刻面容上却浸了一层寒霜,叫人再看不出半点笑意。 他脸上出现与外表不相符的阴沉,缓缓道:「魏云深,别怪我说话难听,但我这个人又自私又冷血,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又占有欲强得很,一旦别人要抢我的东西,没抢到也就算了,如果被他抢到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魏云深沉默了会儿:「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当然要跟你说,而且只能跟你说。」宋持怀道,「你平时跟我玩玩欲擒故纵,可以,我欠你的,你要怎么作践我都可以,是我该你。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要是有其他人牵扯进来,要是你再不知好歹地要了别人,我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不会让给别人。」 他这段时间在魏云深面前装得太好,以至于魏云深差点忘了宋持怀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他听着宋持怀的警告,半是心悸半是好笑,心底还犹然飘起了一点不知缘由的自得。 他看着功体被锁,如今只是一个小孩模样的宋持怀,许久才问:「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能做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宋持怀冷声说完,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真的宛如一个不知世事的纯真懵懂稚子,抬起头跟魏云深对视,眉眼弯弯、笑意吟吟,一派天真烂漫。 「刚才吓到你了吧?」 他看上去有些懊恼,眼底却一派沉静。宋持怀勾着魏云深的衣袖,又去捉那人藏在袖子里的手,被避开了也不恼,只说:「我刚才开玩笑的,你说得对,我现在这幅样子,又能做什么呢?」 第79章 深棋隐庭 宋持怀那天放下狠话, 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反而消停不少。 他一改之前对魏云深的刻意亲近讨好与不时的调戏,回归到了两人最初相遇时那样恬然温和。他生得好看,却不是亲和的那种好看, 一旦不笑时宛如刺骨雪山之上最冷最寒的雪晶, 哪怕一句话也不说, 也无端叫人觉得疏离。 他不主动去烦魏云深,魏云深也乐得清静。他用了两日专心让施容妆的身体恢復如初,才在某天为宋持怀布早饭询问:「你又憋着什么坏?」 宋持怀端坐桌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年幼许多,却也能看得出几分之前天极宫霁尘尊的淡漠神态来,听了魏云深的话也不觉得冒犯, 只是微微偏头看他:「什么意思?」 魏云深道:「你之前缠着说那些话, 又故意做亲密的举动来吸引我注意,现在施容妆来了你却立马恢復原状,难道不是又在思索怎么逃跑吗?」 宋持怀道:「你不是希望我这样吗?」 「我希望你的事不少,你什么时候真的听话过?」魏云深可疑地沉默片刻,便将话题又扯了回来,「……你是不是又想跑?」 宋持怀摇头:「我说过了, 我不会再跑。」 魏云深被他这句话刺痛, 不着真意地笑了一下:「最好是这样。」 宋持怀盯着他把饭桌布置好,又沉默地坐到自己对面——魏云深是不吃东西的,宋持怀不明原因, 也不知道对方私底下有没有吃过, 但魏云深在他面前时确实没吃过饭,每回自己用膳时都只在一旁看着, 好像光看着他吃饭就能吃饱似的。 宋持怀拿起筷子,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怎么,这几天我没纠缠你,你反而不习惯了?」 「谁跟你说的!」魏云深瞪了他一眼,飞快解释,「我巴不得你离我越远越好!」 宋持怀点头,故意问:「那我求冯岭带我走怎么样?他不常来禽草轩,虽然不知道是住哪里,离你这里肯定是远的,正合你心意。」 「你敢!」魏云深双眼赤红,他学不来宋持怀对什么事都云淡风轻的态度,哪怕硬装被多逗几回也总很容易破功,尤其宋持怀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最好拿捏他,魏云深轻易就被激起情绪,冷冷道,「你要是跟他走,我让你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 没想到他连威胁恐吓的话都这么老套,宋持怀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在魏云深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里闭嘴:「只是饿久了,想到能吃饭有些开心,你盯我这么凶做什么?」 魏云深抿着唇:「我不开心,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笑。」 宋持怀弯了弯唇角,却真的没有再笑,他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饭菜上,望着自己饭碗旁边的空盘子,问:「这是什么?」 「给你装垃圾用的。」魏云深脸色很不好看,「谁让你带骨头的不吃、带皮的也不吃,菜把儿不吃、姜蒜不吃,辣椒的蒂子不吃、番茄切大块了也不吃,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时候那些不吃的聚在碗里挑饭都挑不出来,最后麻烦的还是我,倒不如先给你拿个盘子装着。」 第142页 宋持怀心情好,笑问:「记这么清楚?」 「只是收拾多了习惯了而已,别又自作多情。」 魏云深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道:「先吃饭吧,不是说饿久了吗,一会儿菜冷了又要麻烦。」 宋持怀配合着说是。 他这一顿饭吃得很安分,没有再时不时地骚扰魏云深,宋持怀甚至有些怅然:明明这样的日子就已经极好,他之前为什么这么想不开非要跟魏云深对着干,到最后两个人都不痛快,哪怕彼此心系,却也跨不过那道崩裂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天堑鸿沟。 人总是这样,往往越轻而易举得到的越不珍惜,到头来失去了一切才知道从前拥有的平凡弥足珍贵。宋持怀现在就处在这么一个状态里,他无比希望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跟魏云深还没有生出这么多嫌隙,等到大梦醒来,他还有很多机会弥补梦中的遗憾,他可以换别的方式復仇,可以换别的法子跟凌微周旋,要他怎样都可以,但他绝对不会再让魏云深心冷。 ——但可惜,前尘非梦,他扭转不了已发生的一切,只能藉以自己在命运面前并不强厚的能力蜉蝣撼树。 等饭吃完,魏云深将桌子收拾好,宋持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内心一阵唏嘘感嘆。 魏云深以为他安分了,其实不然,他只不过是在想要两人的最初——如今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魏云深对他存疑,因此不为所动,宋持怀别无他法,只能试图回忆往昔,想要在那里面寻找到哪怕一点魏云深心动的原因。 可是……魏云深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他背地里做了那样的事,天理难容,明面上除了偶尔显露一下对魏云深区别于旁人不同的亲近以外就什么也没做过了,在那样的情势下,魏云深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观忆过往,宋持怀竟然有几分迷茫。 面具戴得太久,中间又换了许多,宋持怀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在魏云深面前是怎么一副神态,唯一记得的,只有那颗始终游离于那场荒谬游戏里的心。 仅此而已。 . 施容妆在禽草轩里小憩半月,这半个月里她占用了魏云深的房间,因此每天夜时魏云深都只能宿在宋持怀这里。 宋持怀对此没有半点怨言,也唯有这个时候,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施容妆能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虽然这种想法往往随着白天的到来被沖淡,但不可否认的是,除开魏云深的特殊对待,宋持怀确实不算讨厌施容妆。 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这天晚上,两人照旧一人占据床的一半,魏云深依旧尽量避免跟宋持怀的触碰,就在将要睡着的时候,他说:「我过两天可能要出趟远门。」 宋持怀唿吸一轻,他几乎是瞬间就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不寻常:魏云深要出远门,而且……不带自己。 他眼睛没有睁开,声音平淡如旧,没有情绪起伏地开了个玩笑:「你就不怕我跟施容妆两个人在这儿,让你后院起火?」 魏云深皱眉,他不喜欢用「后院」来形容宋持怀和施容妆。后者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至于前者……宋持怀虽暂时被自己困在这小小一隅之地,但在他眼里,宋持怀始终该是自由的,他迟早会变回那个人人敬仰的「霁尘尊」,只是前提必须是,在此之前他先适应了自己在旁边。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魏云深没有解释,只说:「施容妆会跟我一起走。」 「什么意思?」宋持怀终于睁开了眼,虽然房间里没有掌灯,窗外正好的月色却让他看清了魏云深的表情:男人眉头紧皱,表情犹豫,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看得宋持怀又气又笑:话都说出口了,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里藏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恨意:「如果是要私奔,起码得背着我吧?」 怎么会这么难? 宋持怀紧紧捏着被子,他想自己这些时间做的一切,想那些大胆的主动的勾引、想纠缠试探的小意,想他为了挽回自己犯下的错的各种尝试……他在魏云深面前变来变去,绕过一圈,最终又变回了他最初爱上的样子,但还是毫无效果,魏云深不肯心软,也不肯再信。 照猫画虎终究形似而神非……宋持怀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更连自己都学不像了,也就没有单纯如曾经的魏云深那样的人再来爱他。 魏云深道:「不是私奔,我会回来,我只是要送她一程……你应该知道她来找我的原因,她想要的我给不了,再强留着人也不合适,所以……」 话未说完,宋持怀冷声问他:「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一个人跑了?」 魏云深摇头,似乎很有自信:「我会在轩外布置结界,别人进不来,你也出不去。」 看他考虑得这么周到,宋持怀差点没忍住气笑了:「那我饿了怎么办?我现在可就是一个普通人,你就不怕我饿死?」 魏云深道:「……我会解开你金丹上的封印,这段时间除了不能出禽草轩,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回宋持怀是真的笑出了声:「你考虑得这么周全,就是没想过要带我一起出去?」 「我要送她去魔域。」 看到宋持怀脸上一僵,魏云深吸了口气,慢慢说:「你不是总说让我信你吗?我也累了,你的心思太多,我总是猜不中,不如我们都退一步吧,就这一次,如果我回来了你还在我就信你。」 第143页 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深、月光太淡,宋持怀好似产生了错觉,他竟然从魏云深脸上看到了一抹哀求。 「你知道的,他们对你都……所以我不能带你过去,就这一次,你好好待在禽草轩,不管你是真的不想我走还是只是说客套话,以后我哪里都不会去了,但这一次,我要亲自送她过去。」 他太过真诚,再加上宋持怀确实对魔族有愧,他没再咄咄逼人,而是安静下来,闭上了眼。 魔域啊……那确实不该是他能踏足的地方。 无关是非对错,如果重来一次,宋持怀并不觉得自己能找到更好的替代,他唯一感到后悔的,不过是如今对魏云深为难的愧疚而已。 他好久都没再出声,久到魏云深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宋持怀才幽幽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一定是魔域?」 他记忆里的魔域还是一个被修仙界各宗门觊觎的混乱之地,如果凡界都已经不安全,施容妆无修为傍身,她去哪里都一样难过,那些魔族虽然头脑简单了些,身上怪力却杀伤力极强,施容妆就算去了那里,也一样不安全。 魏云深沉默了许久才说:「那里有人可以帮她,也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帮她的人。」 他不欲多解释,宋持怀深知追问无用,只好继续装睡。 哪怕再不甘愿,他也只能接受了魏云深的安排,至少这人在临走之前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承诺——而他向来言出必行,有这么一个承诺在,宋持怀就愿意打消魏云深跟施容妆之间的所有疑虑。 但他没想到的事,魏云深离开禽草轩不过五天,冯岭惊慌失措地再次来到了禽草轩,给他带来一个噩耗:「不好了,魏云深他死了!」 第80章 此情堪恨 魏云深的死讯犹如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宋持怀未来得及多问,恍惚间只看到冯岭粗略指了个方向,就立马沖了出去。 禽草轩外的结界自然绝非摆设,宋持怀灵封才刚解除, 对这具身体没能完全适应, 匆忙间他几乎忘记了所有技巧, 他仅凭蛮力沖向缚阵,结界突破之时却受到一股强力的对沖之力反噬,巨大的撕裂痛感从胸腔处传透而来,宋持怀身形大颤,仰天从肺里呕出一大口鲜血。 「宋持怀!」冯岭被他的不要命吓傻在原地,他望着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失声道, 「你不要急, 慢慢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算现在……」 「怎么回事!」宋持怀混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残红,他没功夫听那些废话,双目充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去了魔域吗?以他如今的实力谁能伤他?是谁?谁能杀了他!」 冯岭从没见过他失控的样子, 他原本只是来报个信, 这会儿却心虚起来,道:「没、还没死,但也跟死差不了多少了, 你要是现在不去, 那也……」 听到人还活着,宋持怀理智稍稍回神, 胸口处的揪痛好不容易缓解了些,宋持怀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一边赶路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冯岭紧紧跟在他身后,道:「是现在的魔主……她不想让魏云深离开魔域,魏云深因此跟她起了争执,现在被困在烬日寒内。他们已经动过手了,魏云深打不过她,不肯屈服,受伤了连药都不肯上,所以……」 宋持怀眸中闪过一抹寒芒:「那魔主很强吗?」 「很厉害,魏云深的一身功法承袭于她,你连魏云深都打不过,现在又受了伤,是不是要先疗一疗伤再去魔域?」 宋持怀道:「没必要,也等不起。」 想到魏云深如今景况,宋持怀心内着急,他轻功比冯岭更上一乘,赶路时没刻意等,两人逐渐拉开距离,等到达烬日寒的时候,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宋持怀并不在意,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被困在魔域里的魏云深,虽不知后者跟魔域里不知合适出现的魔主有什么龃龉,但不管是什么身份,既然有了在他这里抢人的打算,便该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觉悟。 怀揣着寻仇的想法,宋持怀踏进烬日寒,却竟突然身陷一阵被排斥的包裹之感。周围景致也瞬息万变,一阵被浓重的雾散得有些晃眼的白光充斥天地之间,茫茫然中叫人看不见自己身在何处,宋持怀冷脸相对,正要抬手掐觉,却突然听到一阵空灵的女声:「不被魔域欢迎的灵魂,你不该来到这里。」 这声音十足古怪,既有涉世未深少女的懵懂天真,又夹杂了几分饱经岁月沧桑的古老浑厚,宋持怀也没想到布阵的人竟然是个女人,脸色一凛:「你是谁?」 那女声答:「魔域如今的主人,你可以叫我魔心。」 意想不到的答案传入耳中,宋持怀冷声道:「就是你伤了魏云深?」 女声不答反问:「你是来找他的?」 「是又如何?」宋持怀召出佩剑握在手中,一面小心观察着周围的情势,「把人交出来,不然我绝对会让你后悔。」 「人我可以交,但他现在似乎并不想见你。」自称魔心的女人顿了顿,又继续说,「而且你打不过我,也不可能让我后悔,要我现在看来,也许你后悔的概率会比较大。」 她声音无辜极了,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听在宋持怀耳里却只有无尽的嘲讽,尤其是在听到紧随而后的那句「不如我先给你治治伤,但你不可以再进烬日寒了」后,宋持怀挥剑前噼,一阵剑风捲动周围的空气,短暂地在这迷人视野的白雾中划出一道口子,又很快重新融合。 第144页 宋持怀寒着脸又说了一遍:「把人交出来,否则我攻进去,把里面的魔族全杀了给魏云深陪葬!」 魔心丝毫不被他挑动情绪,依旧平静道:「好吧,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让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闯得进来。」 言罢,混绕在周身的雾气尽数散去,宋持怀还没来得及松气,却突然见前方一道刀光杀来,飞速残光影在才刚重现人世的日光下刺眼无比,宋持怀被晃得眼前一片花白,堪堪抬手作挡,冷笑:「这样就想杀我,未免太过天真。」 没有回应,与他交战的快得看不清的人影不说话,自称魔心的女声也不再有声音。 宋持怀飞身避开迎面而来的第二刀,却在错身之时感到与黑影相反的地方传来一阵不明显的细声,他身体比脑子快,借力前跃跳出对方的攻击范围,却仍被削下一缕青丝与衣帛,无力地从虚无的半空中落下。 待在落点站定,宋持怀回身一看,却见刚才跟他对峙的黑影一分为二,他们手上拿了一模一样的两把长刀,握刀姿势也如出一辙,赫然是分身之术! 这样就想赢他了吗? 宋持怀嘴边噙着一抹冷笑,他分出一点灵力拨入剑中,手里长剑顿时一分为二。其中一把并不需要他手握,只是虚虚浮在半空,却似乎有人把握那样灵活,宋持怀与那黑影再起纷争的同时,那把虚浮的剑径直冲向另一道黑影,对方战力受到分化,很轻易就被宋持怀钳制。 一番打斗下来,宋持怀逐渐适应了这具对他来说还有些陌生的身体。手里的剑光越动越快,分挑向敌人眉眼、下颚、肩胛、小腹。赫然一式提起,宋持怀运动长剑,剑顶刺向敌者心口的瞬间,一把长刀横挡他的进势,宋持怀错眼一看,竟是看到了第三道黑影。 「如果你以为我的能耐只有这点,那接下来,可得小心应对了。」 黑影终于出声,是宛若从无底深狱里爬出恶鬼那般的令人心悸。 宋持怀分神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快刀凌厉刺向他身体各处,青年顿时负伤,不染瑕尘的白袍上割开血迹,似在雪地里热烈盛放的含苞绽梅,为他添了几分诡异的美感。 尖锐的痛楚在身体各处蔓延开来,宋持怀忍痛运气,他化施巧劲破开重围,浸着斑驳血迹的白影退至三寸之外,再一定睛,刚才他所站的位置竟然又多了十几道人影,他们手上拿着相同的刀,几乎同时回身看他,毫无感情的眼底看得人头皮发麻。 「找死!」 本就不多的耐心消弭殆尽,宋持怀救人心切,握剑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渗出血来,他大致点了一下虚影的人数,声音不似从前的温和或者冷漠,而是带着一股极致的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再问一遍,让还是不让?」 虚影用缠上来的身影回答了他的问题,宋持怀眼底添寒,手中剑柄一转,率先冲上来的两道虚影被他割喉而散。一再的运功之下,先前的旧伤再被牵连,宋持怀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到一处,他勉强咽下上涌到喉咙里的血,杀人的动作不受丝毫影响,一道道虚影化作雾散,宋持怀来不及喘息,迎面又来了另一道虚影。 不够,还不够。 眼前的虚影无穷无尽,一道消散,立马又有一道新起,且始终保持在一个能以人数胜他而不会因为太多而互相掣肘的数量。宋持怀经歷过一遭人海战术,体力渐渐有些吃不消,再加上他许久没有动武,破禽草轩结界的时候又添了新伤,久战之下已无法保持最开始的优势,开始落入下风。 偏幻境里又是烈阳之天,周边刀戈不断变幻杀势,每每反光照进他的眼中,宋持怀的动作就要停滞一瞬。他尝试闭眼,却无法挡住分毫对视线的干扰,宋持怀一开始还记得要攻击主身,几次之下却跟丢对方身在何处,宋持怀越杀越急,他身上全看不见最开始的游刃有余,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破绽。 剑上再添新魂,下一道虚影冲来时刀上的反光晃入眼中,宋持怀闭眼作挡,却突然从背后刺进一柄长刀,深深擦过嵴骨。 「唔!」 宋持怀不愿痛叫出声,他头都没回,只是反手将背后偷袭的虚影刺散。他负伤太多,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然而却还咬着牙,宋持怀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看面前一人不少的虚影,忽然仰天发出一道自虐的笑声。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救不了魏云深了。 「以为这样、就能杀我了吗?」 先前顾忌着三年前被他害死的那些魔族,宋持怀不想再让魏云深陷入为难,是以仍有保留,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再不尽出全力,不仅他会死,魏云深也生死难料。 宋持怀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他眼底彻底染上杀意,手中长剑再起,却不是刺向对面,竟是—— ——掌中剑手起快落,宋持怀双眼瞬间涌出大量鲜红的血,为了对抗影响自己行动的扰人刀光,他竟然先声夺人,自割双目! 「来吧。」 视觉的被剥夺极大地提升了他的听力,手里的长剑再度一分为二,宋持怀两手握剑,一剑往左,一剑指前。 他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混着满身血迹,道出语气森森:「让我看看,哪怕我负伤再重,我不想死,谁敢收我?」 一阵风起,鸦声乘着卷叶的残风盘旋而来,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宁静,徒然一派萧瑟凄冷之感。 第145页 . 极端的厮杀与泄愤之后,刀光剑影声息,天地间重回沉沉暮气。 宋持怀身形欲倒,他将剑插在地上,以此强撑自己将要站立不住的身体。 他还……他还不能在这里停下,魏云深还在等着他救,他不能、也不可以在这里停。 宋持怀踉跄着起身,然而刚从紧绷状态里放松下来的身体不听使唤。宋持怀两腿发软,他往前抖了一步,却瞬间伏跪在地上,手中的剑也不稳,不察脱手掉落,宋持怀摸地去剑,却只触碰到满地尖锐的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指。 ——佩剑承受不住刚才那番强度的战斗,强撑着为他击退敌人过后,已经断了。 那他呢?难道他只能停留在这个地方,好不容易追来这里,好不容易魏云深说可以再信他以此,让他含恨而终? 不,他不甘心、他不愿意! 宋持怀以膝掼地而行,他不知方向、不明前路,唯一让他心安的是盘旋在上方与他同行的黑鸦,他跟着黑鸦的声音爬行,势要在这看不清前路的绝望中找到一线生机。 他不能死,他要去救魏云深,魏云深这么好的人,不该折损在这里。 宋持怀用力咳了两声,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他心神一凛,杀意又生。 眼下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厮杀,宋持怀用力在手心逼出灵力,同时停止爬行,倒地装出力尽将要衰亡的样子。那阵脚步果然沖他而来,宋持怀胸中升起一股腾然怒气,他算计着对方到自己身前的时间,手心凝气刚要击出,却听到一阵着急的:「宋持怀!」 攻出的灵气已来不及收回,情理之下,宋持怀转换右手进势击向自己胸口,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宋持怀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大口血。 魏云深揽着他,不断往他身上输送灵力:「师父!」 久违的称唿并不真切地响在耳边,宋持怀露出一个艰难的笑,他握住魏云深的手,哑声道:「我好痛……魏云深,我看不见你了。」 第81章 笑尽刀藏 宋持怀不知自己昏去多久, 一梦幽醒,眼前仍是令人茫然的空洞,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眼睛已被缠上了层层纱布,也直到这时, 视觉被剥夺的后怕与绝望终于涌了上来。宋持怀四探无人, 摸着床沿坐起, 刚要下床,却被一只手挡住:「你伤还没好全,又看不见,好好休息吧。」 是魏云深,他大概一直守在宋持怀床边,只是刚才没出声,所以没被察觉。 男人的声音沧桑而又疲惫, 不同于宋持怀以往听见的任何一种声调。坐在床沿的白衣愣住, 而后反握住魏云深的手臂,他低下头,不敢信道:「是你吗……云深?」 「是我。」 大概还没想好以什么面目面对他,魏云深说了这两个字就没了下文。若是宋持怀还能看见,他一定不会错过对面人的踌躇和谨慎——那是自从两人决裂后魏云深从没在他面前展露过的脆弱,往復重重试探、万千小心, 无数可以拿来询问的话都在嘴边过了个遍,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计吗?还是如宋持怀所说……可以再信一次的真心呢? 他不说话,宋持怀也不言语。室内陷入寂静之中,好半晌, 魏云深终于做够了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 「我还以为……」 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又同时顿住,他们少有这么默契的时候, 默契得令人尴尬。又不知过了多久,宋持怀轻咳一声,相比于魏云深的浑身不自在,他心理负担没那么大,终究率先开口:「我是病人,我想听你说。」 魏云深没有辩驳,他静静看着蒙在宋持怀眼睛上的无瑕白纱,声音艰涩:「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事后冯岭已向他解释事情始末,虽转述时添油加醋了些,但他确实是把自己在魔域的遭遇原本告诉了宋持怀——魏云深是真的与魔心动过手,也是真的负伤,但动手的原因仅在切磋,所受到的也只不过是些皮肉伤。他没想到自己不过与魔心叙旧多停留了两天,后续就引发了这一连串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绝对在把施容妆送到的下一刻就赶回禽草轩。 可是、可是……可是宋持怀以为自己身陷险境,哪怕两度遭受灵力反噬也要来找他,这又是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逃走,可以获得自由,却一往无前地寻向自己的在处。为了尽早突破重围宋持怀甚至不惜自毁双目,哪怕在力竭得只能往前爬的时候也没放弃抵抗,可是一旦发现来的人是他,宋持怀手中灵击不及收回,竟然半路改道击向自己,差点神仙难救。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是在做戏,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宋持怀想要的东西担得起这么完美的一齣戏吗? 如果不是做戏,那…… 想起宋持怀先前亲口对他说的「心悦」,魏云深心里一动,在巨大的欣喜传来之前,一股窒痛先从心口传来。 如果最后宋持怀没有骗他,那他……他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能把宋持怀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 魏云深已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受过对面的人怎样的算计,他满心只有这段时间对宋持怀的所作所为,细想之下,愧疚更甚,只觉得无颜再出现在宋持怀面前。 宋持怀目不能视,却敏锐地从魏云深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不安,他安抚地蹭了蹭魏云深手指,问:「三年前我死的时候,你拼尽一切想把我救回来的那个心情,你还记得吗?」 第146页 魏云深不明所以,也不想答,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深知自己当初杀人又救人的行为有多幼稚。他想向宋持怀证明自己并不是没了他不行,可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布好了退路,于是在此基础上所做的一切,他越想证明自己的不在乎,越是将自己的在乎暴露人前,任人拿捏弱点。 太卑微、太狼狈、也太可笑。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宋持怀并不恼怒,他莞尔道:「我的心情跟你那时候的心情一样,总觉得你不能停在那里,你该活着,所以我就这么做了,至于我的眼睛……跟一条人命比起来不算什么,用它换你,我不后悔。」 不后悔的意思是,就算从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魏云深心头一颤,仗着宋持怀看不见,他迅速压制了自己的异常,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知道,冯岭骗了你吗?」 「我猜到了。」宋持怀没有被骗过后的愤怒,相反十分平和,「你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魏云深动了动嘴唇:「你不生气?」 宋持怀摇头:「你能平平安安地坐在这里,不用经歷冯岭跟我说的那些濒死痛楚,这是好事。」 魏云深身上力气仿佛泄尽,他想说什么,乱麻一般的思绪却压在心口,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吧。 不管是真是假,宋持怀对他真心或者算计哪一个更多,事情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无再追究下去的必要。 就算是骗他……就算这回真的也是骗他,那他也甘心让人骗了,引颈就戮。 至少宋持怀还愿意骗他,他就还有留在宋持怀身边的价值。 眼中情绪千翻万涌,魏云深下定决心,问:「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 宋持怀问:「什么?」 「刚才,你跟我一起说话。」听出宋持怀声音有些哑,魏云深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站起的瞬间床上人有一瞬间的不安,他安抚地捏了捏后者的手,然后快速倒了水拿过来,宋持怀看不见,他就扶着人把水餵到嘴边。 见对方仍然恍惚,魏云深提醒:「刚才你说你以为……你以为什么?」 宋持怀就着魏云深的手喝水,他现在看不见,更依赖的只有自己手上的实感,于是抬手握住瓷杯,魏云深没有避让,两人的手就这么交叠在一起,贴得不松不紧,连对方指节下轻微的脉搏跳动都能感觉到。 宋持怀刚刚甦醒,全身没力,由于身体拖累,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水,却喝得慢而着急。有近乎一半的水都从他的唇角溢了出来,温热的水穿透两人交握的指节,又漫过宋持怀微微上抬的下颚线沿着他修长的脖颈上滑落,最终浸入衣襟起端,再也追寻不到踪迹。 一杯水喝完,宋持怀抽开手,正要拿袖子抹去水渍,魏云深却很自然地拿出了一块帕子为他擦拭嘴角,他动作很仔细温柔,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等给宋持怀擦完,他撤回手,问:「你以为什么?」 宋持怀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道温柔声音的主人正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宋持怀靠在床边,他低着头,声音是笑着的:「我还以为你又要把我锁起来。」 「……」想到自己从前所作所为,魏云深没有反驳宋持怀的话,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听话。」宋持怀说,「我没有听你的待在禽草轩,还跟魔域的人动了手,甚至……我当时真的起了杀心,只是因为对方是假象我才没能得手。」 魏云深道:「……可你都是为了我。」 「是为了你,也是真的没听话。」宋持怀缓缓道,「以前凌微从来不会问我为什么,他只会在乎我做了什么,只要我不听话,他就会罚我。」 魏云深:「……」 宋持怀问:「那你呢?你要罚我吗?」 魏云深道:「……不会。」 他很想问问宋持怀突然提凌微干什么,好不容易得到宽慰的心再度泛起波澜,无数猜忌接踵而来,顾虑到宋持怀重伤未愈,魏云深没有多问,却突然听到宋持怀问:「你不觉得我以前很可怜吗?」 他想他才是真的可怜。 魏云深面无表情,但看到宋持怀眼前的纱布时还是忍住了:「嗯,可怜。」 「那你不心疼我吗?」宋持怀先伸出一只手找他的位置,然后慢慢将手移到魏云深手心,「我连最不想提的人都提了,你既然觉得我可怜,为什么不心疼我?」 没等魏云深说话,宋持怀捉着他的手自己的方向移动,宽厚的掌心贴到胸膛,宋持怀仰着脸:「我这里疼。」 像是被什么剧烈烫到,魏云深想抽回手,奈何宋持怀抓得很紧,他怕伤到人,只好保持着贴触宋持怀心口的姿势。 手掌下,原本频率极低的心脏跳动剧烈起来,魏云深看着宋持怀脸上极不明显的那一抹浅红,心里好像有什么管管疏通。 宋持怀道:「伤还没好全,还是疼的。」 魏云深压着气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唿吸:「我给你输点灵力。」 宋持怀问:「我的衣服是你换的吗?」 「……是。」魏云深声音低了下来,拙劣而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别人都不方便,只能我来。」 「那我身上的血也是你洗的?」 魏云深唿吸一重:「……是。」 「那你……」 「你饿了吗?」魏云深招架不住,他怕宋持怀再问出什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艰难起身,「你刚醒,好久没有进食,要是饿了,我……」 第147页 「我没跟凌微睡过。」 宋持怀打断了他,然后在魏云深僵滞的目光中开口,「不止他,陈蕴、乌潼、冯岭都没有,我只跟你有过。」 这句话冲击力太大,魏云深甚至不知道宋持怀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大脑宕机:「你为……」 「我故意的。」 魏云深抽身而去,宋持怀看不见,更抓不住,他只能凭着声音勉强辨认出魏云深方位,但他不愿意这么狼狈,于是低下了头:「我就是故意在你面前说这些,我在卖惨,我想让你心疼我。」 魏云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你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个,就是想让我心疼你?」 「那不然呢?」宋持怀反问,「不然我好好的提一个死了三年的死人干什么?」 魏云深眸间微动:所以对宋持怀来说,凌微什么也不是,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对他而言,凌微不是凌微,也早不是给他带来那十几年痛苦的根源,而就仅仅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还是死了三年的那种。 埋在心头的浓云终于消散,魏云深早就清楚宋持怀跟凌微之间的龃龉,只是一直不肯放过自己,如今听宋持怀这么说,他终于肯迈过那名为「凌微」的一步,声音轻颤:「为什么要我心疼?」 宋持怀道:「想让你对我好点。」 魏云深又问:「你以前不是不在乎这些吗?」 宋持怀一字一句,声音十足坚定:「但我怕你误会。」 「为什么怕我误会?」 魏云深看着他,不自觉落下泪来,「宋持怀……师父,你再说清楚些,你之前骗我太多了,不说得清楚一点,我怕我会会错意,我怕我……」 他怕他会自作多情。 宋持怀不知道,魏云深跟他说的每一个「自作多情」,每每嘲讽的不是宋持怀,而是提醒每回受了宋持怀一点恩惠就自作多情的自己。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魏云深紧紧盯着宋持怀,生怕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情感变化,他的手不禁用力,把人握痛了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再也忍不下去的哭腔,泪一滴滴砸到宋持怀衣襟:「师父,你再说清楚一点,我听不懂,你为什么要我心疼?为什么怕我误会?你说清楚一点,你再说一遍,你……」 他渐渐语不成声,宋持怀既心疼又懊恼,他嘆了口气,说:「我心悦你,所以怕你误会,所以要你心疼,魏云深,从前是我的错,我愿意尽此身来还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再忍不住,魏云深终于拥住了宋持怀,他把脸埋在宋持怀脖颈,身上半分从容不见,时间仿佛倒退四年,两人初逢在魏家祠堂的时候,少年惴惴不安。 颈边的布料都被哭湿,宋持怀恍惚想起,他们当初决裂,魏云深被自己一刀刺向心口,当时的他正是如今趴在自己身上痛苦的人这样藏不住心事的年纪。 就该如现在这样,不必费力去遮掩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为了心事隐忍,不必为了对峙假装。 ……当初因为他一谋算漏,到底湮灭了魏云深多少代价? 无尽的后悔自心头涌起,宋持怀轻轻拍抚着魏云深的背,忽然听到他喊:「……师父。」 宋持怀应声:「我在。」 魏云深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脸:「师父。」 宋持怀无奈道:「我在。」 「师父。」 「我在。」 …… 此起彼伏的喊应声在房内响起,到后面哭声止息,魏云深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愿意将头抬起来,也固执地继续喊着「师父」,仿佛要把他们错过这三年的所有遗憾弥平。 怎么会不遗憾呢?他们错过了这么多,互相误会、争执,那些对峙的场景歷歷在目,最深的挚爱视作仇敌……怎么会不遗憾? 不过好在,苦尽甘来。 云深夜晚,屋外传来几道鸦声,清风拂缕,魏云深担心宋持怀受凉,抬手关上了窗。 无边夜色之中,两人和衣而眠。 乌遮不见月,鸦影越云深。 此情堪可恨?笑尽付刀藏。 好在来日方长,往后千千万万个三年,足以将他们错过的这三年遗憾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