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兽世的毛绒控沙雕》 第1页 《穿到兽世的毛绒控沙雕》作者:倚篷窗【完结+番外】 文案: 濒危动物金雕x绝迹动物玉爪海东青 碎碎念·父爱如山体滑坡·傻雕攻x鸟狠话不多·因为头顶太绿而逐渐绿茶·鹰王受 **人类看的文案** 平凡普通没有金手指的人,自以为凭藉现代智慧可以在原始丛林开挂,却慢慢发觉,身边本该野蛮低智的动物,竟然一个比一个像人…… 以为自己穿越成兽的金溟收起人类行为小心翼翼融入野生动物群体,和一群明明是人却假装自己是兽的「动物」互飙演技 #您目前的行为不符合兽设,特此警告!# #做不好一只野兽,会被排挤驱逐哦!# **动物看的文案** 本想做只快乐的猫奴,却一不小心成了让小圆毛们瑟瑟发抖的食物链顶端扁毛勐禽 「在这里谁还不是个保护动物了,你别给我狂。」 圆毛控金溟坠机而亡,再睁眼穿到兽世,成了一起「飞行事故」中的肇事者。 金溟诚惶诚恐找了个窝给海冬青养伤,但他却忘了筑巢是鸟类的求偶行为,并且,此时是春天…… 食用指南: 1.攻留有人性,受依照兽性。攻是人类思维,受是动物思维。 请不要把受变成人之前的行为当作人来过度理解。 2.攻不是穿越,是甦醒。攻受都是人! 3.非部落文,也不完全是兽人文,本文有自己的世界观设定,请不要执着地拿传统兽人设定来解读。 慢热日常向,希望各位小天使们耐心些。 剧透一下就是本文里的每个人都在非常认真地做一只野兽。 4.内有恶鹰,兇残无比,不讲道理。 **小剧场** 「当鹰王默认了配偶关系」 向鹰王大人打小报告的路鸟甲:「那个傻雕又在招猫逗狗到处耍流氓。」 「小猫咪,嘿嘿嘿。」金溟展着双翼,迈着沙雕步伐堵住一只毛茸茸瑟瑟发抖的小猫,「乖乖让我摸一摸,千万别让我家母老虎看见。」 耍流氓的魔爪还未伸出,一阵厉风唿啸而至,把他拍在了山壁上。 海玉卿:「你还养了只母老虎?」 金溟,「那其实是,对配偶的……爱称。」 「鹰王的宠夫日常」 金溟:「想吃驴肉火烧。」 数日后,金溟被一阵驴叫惊醒,海玉卿灰头土脸但不妨碍其高冷优雅地走进来,「生火,怎么烧?」 内容标籤:因缘邂逅 文 萌宠 基建沙雕 主角视角:金溟互动:??配角:海玉卿 一句话简介:你教我做鸟,我教你做人 立意:保护动物多样性 第1章 白鸟 断续的「轰隆」声时远时近,炽热的空气灼烧着鼻腔,昏昏沉沉的金溟被一阵刺鼻的味道呛醒。 带着寒意的疲惫感沁着四肢百骸,金溟觉得自己好似在冰窖里睡了几个世纪,僵冷得几乎感知不到手指的绻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线。 毫无遮挡的强光晃出巨大的光晕,在跳动的光晕之后金溟看到一片烟尘浮动的天空。 金溟嘆了口气,又缓缓阖上眼。这样浑浊的天空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让人没有再多看一眼的兴趣。 「好臭。」 金溟歇了一会儿,感觉到四肢逐渐归位,忍不住先皱起鼻子。那充斥着硫磺味道的灼热空气即便是习惯了污浊的人也难以忍受。 「防护罩坏了?」怎么连这点臭味都过滤不了。 金溟本能地想要抬手,久不活动的身体却被勐然流动的血液冲起一阵痛麻。 抬了一半的手重重垂下,摔在一片弹软温暖的触感上。金溟顺势扭了扭屁股,不禁贊道,哪儿来的这么软乎乎的床,还很有支撑力,还有点暖和。 「咳……」 金溟勐然坐起来,浑身的麻痛感瞬间直蹿天灵盖。他倒吸了口气,脖颈僵硬着,一节一节地往下弯。 「软床」在微弱的咳声中发着震·颤,在下移的目光中,一只巨大的白鸟逐渐满盈金溟的视野。 那只奄奄一息的白鸟微睁着眼,目光略显涣散,仿佛也是刚从昏迷中逐渐清醒过来。 玉色的尖喙无力地开阖,随着坐在它翅膀上的金溟转身的动作发出痛苦的呻·吟。 「……」金溟感觉自己唿吸都要停了,甚至没心思再去检查自己的防护罩是否破损。 发生了什么事?他干了什么?他压死了一只白鸟! 看这只还在断断续续喘着气的白鸟状态,的确已经可以约等于死了。 在金溟生活的时代里,地球早已不堪负荷,人类的生存环境极度恶劣,鸟类是最先受到影响的动物,以至于后来连鸡鸭鹅这种不怎么会飞的小扁毛都成了需要宰杀批文的保护动物,精工的羽绒制品更是成了隋侯之珠,有市无价。 私自杀害鸟类是重罪,然而他现在却把这么大一只鸟压在身下,即将活活压死! 完了。 金溟满脑子都是完了,他的人生还没怎么开始就即将达成喜获银手镯成就。 金溟仿佛是睡了太久,手脚全然不受控制,他惊惶地起身,伸出去的手却没能抻住地,头重脚轻的失衡感让金溟又重重栽进白鸟的软腹上。 「兄弟,你还……行吗?」 第2页 脸埋在白鸟蓬软的腹毛上,金溟费了极大的控制力才抵制住自己想把脸埋深一点再蹭蹭的冲动。 他觉出自己身体好似哪里出了问题,像刚刚甦醒的植物人似的,手脚有些不受控制,于是不敢再随意乱动,只仰着脖往上看。 顺着血迹斑斑的白色羽毛往上,金溟看到那只晶莹剔透的尖喙被他砸得歪成两瓣,细细的舌头都耷拉出半截,一副你再动一下我就立刻升天的模样。 金溟欲哭无泪,摔在白鸟身上的感觉隐约唤起他凌乱纷杂的记忆——他好像在急速地飞,然后……在半空中撞上了这只白鸟。 不知道在审判罪行时,他能不能用「飞行事故」来进行申辩。 这只鸟也是够倒霉的,后车追尾,是金溟全责。 等等,飞行?他怎么会飞在空中? 金溟不敢乱动,连唿吸都放轻了,仿佛这样便能减轻自身的重量。他往上翻着眼皮,眼珠转得爆眶,重新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盘根错节的古树彼此杂乱交叠地半倒着,阳光从树枝折断的缺口处漏下来,枝桠参差的截面上凝聚着一滴晶莹的树液,悬而欲滴。肥臀细腰的蚂蚁藏在老树皮的褶皱里,枯黑的颜色浑然一体。 地裂石崩的狼藉中自有一种原始古朴的寂然。 自远处隐隐传来的轰鸣震动已经停止,扑面的热浪也缓慢下来,厚厚的扬尘逐渐散开,露出远处的天空,澄澈蔚蓝中带着一缕即将散尽的黑烟。 火山?地震? 这是哪儿啊! 入眼所见的景物纤毫毕现,高像素超广角镜头似的画面冲进眼里,一时难以适应的高清画质让金溟遽然头晕目眩,他难以自控地歪过头干呕起来。 刚缓过劲儿的白鸟被金溟突如其来的动作又压得差点翻白眼。 「啊,你不要死啊!」 金溟在本能的干呕中尚未失去理智,他干脆翻身把自己从白鸟身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出一米半的安全距离,忍着晕眩干呕的金溟才敢停下来。 「坚持一下,我立刻叫人!我马上自首……坚持住啊,你不知道你自己多金贵,挨过这一劫,等你到了基地,吃香的喝辣的随便怎么横着走。」 白鸟若是能救得回来那他这算是立功吧,毕竟这么大的鸟已经很难见到活的了。 金溟一面给白鸟打气,一面扑棱着再次试图坐起来。 「……」扑棱? 金溟垂下头,略显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准确来说,看着自己黑褐油亮的翅膀,陷入了某种看上去像是沉思的状态。 时间凝滞着,金溟仿佛思考了很久,其实大脑一直陷在当机的空白中。 「这个梦好逼真……」金溟忽然笑出声来,恍若梦醒般吐了口气。 他把大翅膀抬起来轻轻盖在自己头上,用尖喙蹭了蹭翅底的软绒,忍不住嘆道:「嘿嘿,原来撸鸟是这种感觉!」 但又有点嫌弃,「怎么是个扁毛,不该是个大老虎吗?狮子也行啊。」 金溟耸了耸肩,舒展着肩胛骨,试图展开翅膀,却没料到那缩起来看着还挺纤细的翅膀一展开来竟有种遮天蔽日的感觉,「唿啦」一下便把已经隔了一米多躺在地上挺尸的白鸟拂了个翻面。 白鸟在翻滚中撞在歪倒的树干上,又被弹回来半米,咽喉鼓动,「咔」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金溟当场石化,良久才眨了眨眼,对着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冷冰冰盯着他的白鸟,弱弱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那冰冷中透着狠戾的眼神明显在回答他:「你过来我不咬死你,你信吗?」 这鸟看上去不太好惹。 「你是什么品种?我怎么没……」金溟思考时习惯性地想挠头,大脑随即下达出「伸出手指」的指令。然后……他就滚了出去。 蹲在地上的大黑鸟实际是翘起一只爪子,想往头上伸。 这样的动作对鸟类来说稀松平常,但对尚不能完全掌握鸟类身体平衡的金溟来说,委实有点难度。 好死不死他滚出去的方向直冲白鸟,软弹的触感太真实,金溟不由自主地张开双手……翅膀抱紧了白鸟,挡下露在地表凹凸起节的老树根和锋利的断枝,以免它再度受伤。 翅膀撞在粗壮的树根上,疼得金溟两眼冒汗。 再次对上那双要撕碎他的圆眼,脑子大约在翻滚中还未归位,金溟只能凭着惯性坚持把被打断的话说完,「……学过。」 这只白鸟的特徵如此明显,但凡金溟学过应该会记忆很深刻,怎么却好像根本没在鸟类百科的类目中见过。 他怎么可能毫无依据就在梦里编造出这样从不认识的鸟来,还如此有细节。 而且,做梦怎么会这么疼! 翻滚的脑子还没理清楚现状,紧接着又是一阵昏天暗地,滚得金溟七荤八素。 白鸟被金溟裹在双翅中,忽然发力,压着他平地滚了出去。 「……」他现在不是个鸟吗,怎么感觉自己像个球。 难道白鸟竟要用「无敌风火轮」的功夫滚死他? 金溟被滚得脑子一团浆煳,忍不住胡思乱想。经年累积的落叶更像是厚实的毛毯,并没有楼梯的杀伤力,兄弟你消停下吧,再滚下去我死不死两说,要吐了是真的。 因滚动带起的落叶遮住了视线,金溟在白鸟尖锐的唳声中恍惚听到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第3页 作为一只个头很大的鸟,金溟此刻的视野十分宽广,几乎不必扭头便能看到周围二百多度的景物。 他才稳住身型便看到刚才躺过的地方正站着一只四脚动物,锋利的爪子将满布黑泥的树根划出几道泛白的深痕。 原来白鸟是在救他。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白鸟想自己躲开,偏偏被金溟绑定到一起,于是不得不捎带上他。 这一点从白鸟满眼的厌烦中可以推测一二。 那是一只体型似犬的动物,金溟作为一个无可救药的圆毛控,年年打着狂犬疫苗也忍不住见了狗就要上去撸一把,此刻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毕竟撸狗和撸狼差别还是挺大的,圆毛控也惜命。 粗壮的锥形臼齿上挂着涎液,反出阴森的光。白底的皮毛上掺杂着黑色的斑纹,并不似斑马那般齐整,凌乱中显出一种原始粗旷的攻击力。背中线上一丛长长的绒毛从脖颈披到尾巴,长颈低垂,前肢下压后肢绷直。 这哪儿是狗,分明是只要扑食的——鬣狗。 金溟能一眼就判断出这只动物,多仰赖于一部古早动画片。 那是他从回收站里捡的dvd,为着盒子上那只鬃毛跟棉花糖似的超萌大狮子,他又跨过几个大区横扫各处回收站,才找出能用的播放器。 鬣狗虽然也叫狗,却并不是犬科,那一身显眼而流里流气的条纹特徵,就像做工不精的盗版斑马,横不平竖不直,粗细不均逼死强迫症,动物界里就找不到相似的。 体型看上去虽还没哈士奇大,但它的攻击力绝不弱于狼,并且还有一种动物界无出其右,连南极海狗都得甘拜下风的流氓技能——掏肛。 金溟想到此处,瞬间觉得股下生凉,他一面干脆利落地收紧了尾羽,一面在心里狂骂「啊啊啊,尾羽是什么鬼。」 他为什么会有尾羽! 怀中的白鸟依旧嘶唳,与鬣狗的低吼对峙着。 鬣狗龇着牙,把嘴边的皮肉挤成沙皮狗,但丝毫没有沙皮狗的可爱憨态。它鼻头快速抽动,嗅着空气,在浓烈的血腥味中试探地迈出一步。 「大哥你可别叫了。」金溟把白鸟捂得更严实,他吸着气,压低了声儿,「你再叫它真过来干架我可拉不住。」 拴着狗绳的小鹿犬他都干不过,更别说这只流着哈喇子满身肌肉的鬣狗。 白鸟对金溟苦口婆心劝架的回应是一嘴啄在了他的翅根上。 金溟疼得瞬间流下热泪,还不忘「呸」出声,在心里重新纠正自己,什么鬼翅根,那叫腋羽。 啊呸,什么腋羽!那是他的胳肢窝。 这只鸟看上去冰魂雪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下嘴却黑,专往胳肢窝的软肉上啄。 白鸟被金溟拢住的翅膀不住挣扎,这动作换到人身上,大约就是撸袖子要干架的意思。 但大概是哪根翅骨折断了,白鸟奋力挣扎也只是徒劳的抖动,空气中的血腥味却因此变得更加浓重。 金溟卯足了劲儿把白鸟捂在双翅之中,又怕把它憋死,微微掀开一条缝,悄声劝它:「怎么这么大气性,瞧你这一身白又白的俊模样,多高贵有气质,学学爱好和平的小白鸽不行吗,可别学那就会伸着脖子干架的大白鹅,没素质。」 这是金溟的毛病,紧张也叨叨,害怕也叨叨,闲得慌也叨叨。嘴巴像是租来的,上唇碰下唇,不费电就往死里说。 鬣狗一步步逼近,几乎占据了金溟的全部视野。 「你别再过来啊!」 金溟后知后觉想起条纹鬣狗是吃腐肉的,再这么躺着装死就真得死了。他扑棱着翅膀站起来放狠话,把受伤的白鸟挡在身后。 巨大的身影笼罩着白鸟,逆光望去,黑褐色的羽毛闪着金光,熠熠生辉。 第2章 鬣狗 金溟站起来才发现自己高出鬣狗一大截,虽然他还没来得及找镜子看清自己这一身扁毛是属什么科目的,但就说翅膀比腿长,还这么大个头的鸟,在金溟对鸟类有限的认知中,那也就是鹰了。 那可是站在食物链顶端拥有绝对制空权的物种,要是高兴,把鬣狗加到菜单里也不是不可能。 没加也只能是高贵如鹰觉得鬣狗肉不好吃,绝不是不敢吃。 这么一想,金溟顿时有了点底气,这简直就是高中生和小学生的对决,就不是一个重量级,根本不用怕。 他给自己心理建设着,仿佛已经威吓住对手,忍不住昂首挺胸,连腹毛都跟着抖起来。 匍匐前行的鬣狗果然停了下来,后腿屈着,整条身子压低到快贴上了地,连吼声都小了下来,眼球看似紧盯着金溟其实是在缓慢地转动,仿佛在打量周遭的地形——鬣狗已经开始在勐扑和逃窜之间踯躅。 金溟当机的大脑忽然灵光一现,闪过他在网上看多了的猫咪打架短视频。 两只看上去凶神恶煞要不死不休的猫咪对上,伸爪子前必然先高音对决,泼妇互骂。一般其中哪个骂词匮乏的先被对方在气势上压倒,再象徵性互挠两下,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就算打完了。 不战而屈鬣狗之爪,关窍便是不能露怯。 金溟立刻决定採用这种不见血光的打架方法,毕竟鬣狗也是近危保护动物,动手真不「刑」。 他现在个头这么大,输不了阵仗。 金溟胸有成竹,把一身扁毛抖得更嚣张,双目圆瞪,模仿着白鸟之前那种你再过来我就咬死你的横劲儿,倒真有几分能唬住人的气吞山河空中霸主模样。 第4页 在近乎凝滞的对峙中,鬣狗试图缓慢后腿的动作更是增加了他的信心。 为了烘托气氛,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金溟画蛇添足地张开嘴——他此刻已经忘了那其实是喙——呲起牙来。 金溟志得意满,心里盘算再来两声男高音,要吼得浑厚有力,充满雄风,百兽之王那种样儿的,必须吓得这只小条纹立马跪下来喊他爹。 一声雄厚的鸣唳从嘴里溢出来时,金溟整个——鸟都是懵的。 金溟在心里国骂,他忘了现在自己是个鸟,被自己惊着了。 霸气外露的鹰眼闪过一瞬的茫然,而对于野外求生的兽类来说,猎物一霎那的松懈便是绝佳的扑食机会。 匍匐的鬣狗面对大自己一倍的「猎物」丝毫不见犹豫,抓住这一瞬勐地蹿起,快得皮毛上的黑白条纹都模煳成一片,冲着金溟的咽喉要害飞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横着比竖着比,怎么比都比鬣狗大的黑鸟,骤然蹲下身抱住头,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不迟疑,要不是他还没摸索出鸟腿该怎么跪,估计就差当场喊爹了。 老话儿说得好,路遇恶犬你就蹲下。 金溟心道,这绝不是我怂,是好人——好鸟不跟狗斗。 可鬣狗压根儿就不是犬科,祖上数十八代和狗也搭不着边儿,蹲下吓不着它。 遮挡住白鸟的背影顿时矮了半截,露出一张翻着白眼的侧脸来——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聒的。 还真是帅不过三秒,刚才自己竟然还觉得这个东西能指望? 白鸟在一片鸡飞狗跳的噪音中撑着还能动的那只翅膀往旁边挪了挪,仿佛是觉得离金溟太近实在晦气。 鬣狗那锋利的一口咬在了金溟的翅膀上,翼角连接处的软骨发出嘎嘣脆的响声。 金溟疼得闭着眼乱认亲戚,「妈妈」、「奶奶」乱七八糟轮换着喊。他鼓着劲儿扑棱翅膀,想把鬣狗甩开,可这鬣狗像是属螃蟹的,一旦咬住便要不死不休,獠牙紧紧钳住金溟的翅膀,小小一条身躯被金溟在空中甩成狂风席捲的条纹旗幡也不肯松口。 一声鸣唳从耳边唿啸而过,金溟翅膀上顿时一松。他飞快地睁开一条眼缝,便看见一团带着红点的白纱和那条纹旗滚在了一起。 虽然一禽一兽你来我往的动作迅如闪电,但落在金雕眼里犹如按了慢放,每一帧都看得极为清楚。 先不管白鸟到底是鸟类中哪个品种,就体型来说这样天上飞的大型勐禽其实是没有天敌的,天生便压了地上跑的鬣狗一头。 而条纹鬣狗在鬣狗众多品种中又属于体型最小的,战斗力渣渣偏偏还性喜独居,自己打猎成功的机率不高,平时便只能依靠发达的嗅觉找找腐肉过日子。 这场对战胜负显而易见,金溟严重怀疑白鸟刚刚那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模样是跟他装出来的,或者说这鸟能处,有事它真豁命上。 靠捡漏为生的小可怜儿怎么可能打得过勐禽,「勐」这个字可不是随便叫的。 啧啧,这小条纹怎么这么想不开,好死不死要吃鹰,好好活着它不香吗? 金溟咂巴着嘴,觉得此情此景少了点瓜子。 他低头看见自己翅膀尖上黑乎乎的翼羽,也觉得很晦气。算了算了,有瓜子他也没手嗑。 闲着也是闲着,金溟便瞪大了眼认真观察白鸟的动作。虽说从小老师就耳提面命打架不是好孩子,可他现在是一只鸟,学学怎么打架,可能是件很有必要的事。 嚯。 哎哟。 欸。 金溟扶着一棵老树,边偷师边捂着眼睛替打得投入闷头不吭声的两位配音,或者更准确说,替一直挨揍的鬣狗配音。 原来勐禽打架和鸡鸭不同,不全靠啄。 白鸟即便翅膀折断飞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扑棱,也不妨碍它逞兇斗狠,绞肉机似的尖喙和那双雄壮有力的爪子便是最好的武器,死死攫住鬣狗咽喉时爪子上嶙峋的跗跖仿佛闪着寒光,让金溟不由想起夜间在草丛间游走的蛇的鳞片。 鹰可是连蛇都吃的物种。 金溟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往老树后面躲了几步。他越看越觉得背嵴发凉,脖颈上的羽毛早已不受控地炸成了甜甜圈,在白鸟捲起的战斗罡风中瑟瑟发抖。 金溟在《动物世界》里不是没见过野兽捕食,可隔着屏幕看和身临其境,差别还是挺大的。其实现实中金溟连杀鸡宰鱼都没怎么见过。 眼见胜负已定,鬣狗根本就是在单方面挨揍,毫无还手的可能,实在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 鬣狗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背水一战似的在翻滚中把全身捲成一把锤子,狠狠撞进白鸟的腹部。只是距离太近,积蓄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动白鸟坚实的身体。 然而白鸟却忽然发出一声悽厉而虚弱的鸣唳,爪子脱力似的松开了鬣狗。 鬣狗趁机挣脱,它胸腹的毛基本被白鸟的钢爪薅秃噜了,便挺着血肉模煳的胸脯立刻翻身跳起来。 战局瞬间逆转,带着血丝和涎液的獠牙勐扑白鸟的咽喉。 白鸟似乎再无还手之力,疲软地歪在一棵倒地的树干上,连胸口的起伏都微弱起来。只有那双眼睛里的狠戾显露出它宁死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铁骨,弯钩似的尖喙已经瞄准了鬣狗的眼睛,只等鬣狗奔起的身体靠近时就要用尽最后一口气啄上去。 第5页 风起云涌,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一刻,一道金光倏忽闪过,锋利的獠牙并未如期落下,桀桀怪笑似的啸声变成猝不及防的呜咽,鬣狗被按在白鸟身侧,獠牙直直地啃进树干中。 金溟一脚踏着鬣狗的后脖颈,一脚踩着树干,昂着头,双翅其实扑棱得有点凌乱,爪子抓在树干上的姿势也不太稳,但这不妨碍他为自己的雄性荷尔蒙所折服。 金溟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在心里为自己尖叫,「啊啊,这翅膀好大的劲儿,我刚刚是起飞了吗?」 其实他刚才闭着眼冲过来,就像人从陡坡上蹦下来那样,借着惯性稍微弹跳了两下,离地连半米的高度都没有,家鸡扑棱两下都比他飞得高。 但他非要说那就是飞,那就算飞吧。 金溟昂着头,站在树干上生出一种天下我有的雄壮,那模样就差仰脖朝天打两声鸣了。 他深吸了口气,尽量把眼神放空,微微低头,让自己看上去只是严肃而随意地俯视。 不就是飞起来制服了一只穷凶极恶的鬣狗嘛,没什么好得意的。 不要崇拜哥,哥只是个传说。 金溟闷着浑身四溢的骚气,想从落难的白鸟眼中欣赏一下自己睥睨天下英雄救美的高光形象,没想到那白鸟压根儿一眼没看他,转头依旧啄上了鬣狗的右眼。 一只血淋淋还爆着浆的眼球插在白鸟的尖喙上,正对上凑过来的金溟。 「……」 金溟感觉自己身上每根羽毛「嘭」的一声全都竖了起来,瞬间遍体生凉,从头顶到脚趾盖全都想躲开那只差点怼进嘴里的「草莓夹心椰奶爆爆珠」,却浑身僵得不能动弹。 直到酸水从鼻孔喷出来,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张嘴呕起来。失了右眼的鬣狗嚎啕挣扎,从吐得昏天暗地的金溟爪下逃脱,留下半颗嵌在树干中的獠牙,头也不敢回地夹着尾巴逃窜出去。 「太血腥了,太暴力了。」危机暂解,金溟趴在树干上,早把自己现在是空中霸主雄姿勃·发的事给吐干净了,他比满身血窟窿的白鸟还要奄奄一息,「太噁心了。」 白鸟,「……」 「你……是不是在对我翻白眼?」 金溟吐得飘忽的眼神从白鸟脸上飘过,忽然迟疑起来——他从一只鸟脸上仿佛看到了鄙夷不屑、厌烦、无语等多种人类情绪——鸟也会翻白眼吗? 下一刻,金溟就边叫着边连滚带爬地从树干上跳了起来。可不是翻白眼么——这大鸟已经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白色的眼帘疲惫缓慢地一张一合,白鸟依旧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靠在树干上,一只爪子耷拉在离地面几毫米的距离上,只能徒劳地抓住地面最上层的积草落叶,并不能起到抓地站稳的作用,另一条大腿无力地悬空,身体就这么贴在树干上。 那绝不是它自己能保持住的动作。 这棵大树并未完全倒在地上,它一头砸在另一棵倒霉树上,其实是被半架住的,因而枝杈横斜的上半截离地还很有些高度。 白色羽毛与树干相贴之处蜿蜒下一条细细的血流,随着白鸟起伏越来越微弱的胸脯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根截面锋利的树枝从白鸟的后腰处斜穿过左腹,直到大腿根上才冒出带血的尖来——它是被钉在了树干上。 难怪会在占上风时忽然失了势,金溟仅是想想都觉得疼。 在这样仿若原始森林的地方,即使是一草一木,也能致命。 被人类豢·养的动物在寿命上几乎都长于野外生存的同类一两倍,因为自然向来无情,即便是没有天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勐兽,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隐伏的危险。 且不说没有稳定的伙食住宿,首先这样的紧张状态它就不养生。 金溟胡思乱想着,恍惚又看到曾经仰头瞧不见天,低头看不清水的生活。他满足地嘆了口气,忍不住深深吸了口不需要防护罩过滤的空气,却猝然吸了满肺的血腥味。 白鸟挣扎着煽动翅膀,企图把自己从树枝上拔·出·来,可是折断的右翅疲软地耷拉着,丝毫使不出力气,它拼尽全力,也只是给树干擦了擦灰,顺带用白色羽毛滚刷把红色墙漆抹匀了。 「……」金溟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伤残的国家保护动物,现在不是伤春悲秋感怀人生的时候。 他转着眼珠往上看,想把已经盈眶的热泪收回去,便欲盖弥彰地解释,「不好意思,太开心了,有点走神儿。」 不管他是怎么到这里来,又是怎么成了一只鸟的,能亲眼看一次亲身感受一回这样不受污染的大自然,已足够幸福了。 白鸟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看向金溟时眼神冷冰冰的,「……」 开心? 金溟看着战损风的白鸟,咽了口唾沫。他竟然被一只鸟盯得心虚,不由地小声解释道,「……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第3章 踩背 白鸟没力气跟这傻大个计较,它充满警告意味地又瞪了金溟一眼,用刀子似的眼神划出不动武的国界线,便低下头继续挪动自己。 「别乱动。」金溟看得胆战心惊,贴着安全距离,吸着气安抚它,「我帮你,你不要再动。」 白鸟流血太多,挣扎了两下力气便已用尽,只好停下来大喘气。它乜眼看过来,仿佛想从金溟满脸的诚恳中判断出这话是否可信。 「你能听懂?」金溟有些惊喜,他还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鸟。当然了,其实他就没见过几只真的、活的鸟。 第6页 不过这份惊喜在他从白鸟的圆瞳中看到自己的傻雕模样时转瞬即逝。 这不是废话么,又没跨物种,说不定还是同科同属的,俩鸟之间能有什么交流障碍。 那他现在说的是鸟语吗?怎么自己听来还像是说的人话,可能是种族母语的自动转换吧。 「不能这么拔。」眼前血淋淋还未结案的案发现场不允许金溟再多想其他,他急切而耐心跟白鸟解释,「万一扎上了大动脉,这么拔·出·来你就呲花了。」 白鸟瞪着眼,好像听得很认真,又仿佛听不太懂。 「我得先给你找点止血的东西。」金溟四下撒望,「碘酒、纱布……呸,肯定没有。棉花?对,有棉花吗?」 白鸟仰着脖,跟金溟大眼对小眼。 那意思大概是不怎么友善的「你问我呢?」亦或只是这鸟天生长得凶,单纯想问「棉花是什么鬼?」 最终,白鸟又低下头继续扇着翅膀挣扎起来,它应该是想明白了,靠眼前这个东西?呵呵,还是自救吧。 金溟嘆了口气,发现自己大话说早了。不怪白鸟把鄙视赤·裸裸写在脸上,他能帮个屁,他现在连个手指头都没有,急救包扎知识一个也用不上。 「那……我帮你拔。」金溟金鸡独立地抬起一条腿来,把爪子伸得像个钳子,虚空抓了抓。 嗯,强壮,有力! 满意。 白鸟是个鸟狠话不多的主,在金溟絮絮叨叨犹犹豫豫的这会儿,已经把自己从紧贴的树干上拔出一条缝隙的距离,除了滴答滴答的流血声,连半声都没吭。 金溟把爪子往白鸟身上比了比,看着满身是血的身体实在无从下爪,他想了想便伸长了腿一爪子抓住露出来的那截树枝。 那鸟爪像开了刃似的,实在好使,还没怎么用力就听「嘎嘣」一声,粗壮的树枝便应声而断。 白鸟脱离钳制,伸长的右腿稳稳抓住地,带着使不上力的左腿贴着树干缓慢滑下去。 它懵了一瞬,眼里忽然冒出火花来,死盯着金溟粗喘。 不帮忙也就算了,还使阴招!树枝断在后背上,取不出来它就只能等着伤口发溃而死。 该死。 金溟以为白鸟是疼狠了,虽然看上去依旧凶凶的,想想又觉得怪可怜,便要伸手摸摸头给它缓解下疼痛,猫猫狗狗都是要摸摸的,鸟应该也一样。 他又想起自己现在没有手只有俩大拉翅,心里晦气地「呸」了一声,便伸着脖子凑过来,没法摸摸头那就顶顶头吧,嘴里还挤着嗓子嘟囔,「顺顺毛,就不疼……疼!疼!松嘴!疼!」 哄猫咪的夹子音瞬间拔高了八个度,嚎得惊鸟乱飞。 白鸟死死啄住金溟凑过来的脑袋顶,抖着脖子把歪着头直不起来的金溟甩得七荤八素,俩大黑翅膀扑棱得孔雀开屏似的,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金光闪成一片。 得亏金溟如今皮糙肉厚,大脑袋壳够硬,白鸟又没什么力气,头顶上没肉可撕,只给他揪下一撮儿毛来就松了嘴。 「好好说着话,你又啄我干什么?」金溟疼得眼眶都红了,用翅膀捂着自己秃了一块的脑袋委屈巴巴地躲开好几米,「你属鹅的?老拧人……」 拧鸟也不行啊!金溟闭了嘴,努力让自己适应「鸟」的身份。 他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一睁眼就成了个鸟,但他实际上是个人,而对面这个看着也是个鸟,但说不定其实是个鹅,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村霸鹅,当然,也有可能里面住着一只平头哥——不是在干架就是在去干架的路上。 糟心。 明明他俩才刚同生共死过,配合得也算默契,虽然金溟占了个补刀的便宜没怎么出力,但好歹吓走了鬣狗,最终受惠的是他俩。 怎么现在说翻脸就翻脸,他还没来得及找个镜子欣赏一下自己的雄姿就给薅成地中海了。 这叫什么事儿,难道白鸟是嫉妒他长得比它帅? 金溟这么一想,头顶生着凉,心里倒舒坦了。 这鸟,应该说这鹰,金溟已经看得分明,白鸟除开颜色,身体构造哪哪儿都符合鹰科的标准,绝对是只货真价实的鹰。 就算刚才还摸不准,见过那场禽兽大战也该确定了——这世上除了鹰,哪还有这么生勐的鸟类? 金溟忍不住满眼冒星星,看向白鹰的眼神充满膜拜。虽然他更喜欢老虎猫咪这种圆毛动物,平时不怎么关注这种兇残大扁毛,但这不妨碍他此刻心里开花。 这可是自然界顶级的力量存在,现在就在他眼前,刚才还亲密接触过。 他下意识用翅膀挠了挠秃了的头顶,没错,亲密接触过!他开始不还抱了白鹰好大会儿呢。 啧啧,他抱过活的鹰,这经歷够吹一辈子了,被啄两下算什么,那是光荣的盖章。 武松喝完酒吹牛的时候,不也得从「看我这条疤,这可是当年打老虎留下的」做开头嘛。 只是这只白鹰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连爪子都是白的,唯一的颜色就是漆黑的瞳仁和喙尖儿上一点黑,像沁了墨色的和田玉,润白而不单调。 从人的审美来看算是美上天了,可在鹰里面就未必流行这种审美。不染纤尘的白衣仙子在同类眼中大约就是落魄不偶的奔丧孤寡,不光丑,还晦气。 动物中自有残酷的生存规则——不接受异类,凡特殊于种群的存在都会被排挤。 第7页 很明显,这一看就是个——得了白化病的鹰! 那俩要吃人的圆眼珠子还是黑的,准确来说是白化亚种。 金溟一拍地中海的脑袋,觉得自己想得十分合理,完全没毛病!这下连白鹰生人勿进的臭脾气都解释得通了。 这小可怜,呃,这特别能打但未必能打得过同族的小白花一定从小饱受种群霸凌,以至于不敢相信伸出友谊之手的金溟。 金溟再看向白鹰时,眼神里多了点慈爱和包容—— 白化已经够鸟生艰难了,还要备受欺凌。 异于种群不是你的错,是它们不懂欣赏,你漂亮着呢。 远处的白鹰不知金溟经歷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只感觉到一股犯花痴的眼神忽然裹住了它。 白鹰懒得理会隔壁那只又蠢又心思歹毒的鸟在打什么歪主意,它此刻恢復了些力气,便像人伸手扶住树干那般扑着左翅勉强站起来,耷拉着折断的右翅,拖着半残的左腿,刚迈了半步便「嘭」的一声倒了回去,后背再次砸在树干上,又咔出一口血来。 金溟把捂着头的双翅打开一条缝隙,尽量露出友善的微笑,弱弱地建议,「我带你先离开这里吧,万一那鬣狗再回来,或者是……」他看了一眼满身血迹的白鹰,「再引来别的吃肉的,就麻烦了。」 白鹰置若罔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金溟,可它又摔了一回,更动不了了,只好倚着树干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窸窸窣窣的声音试探地在白鹰身边响起,它勐然睁开眼,冷厉的眼神像钢刀般把试图靠近的金溟钉在原地。 「我……」金溟鼓起勇气,往前探了探头,「你别再啄我,我带你先找个能隐藏气味的地方,再把那截木头取出来。」 先不说那木头有没有戳伤白鹰的大动脉,在没什么遮蔽的野外,还是上风口,流过多的血,那简直就是拿大喇叭通知各位食肉动物——这里发粮了,请火速回家拿碗,新鲜现宰,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白鹰的眼神缓和了些,但还有点半信半疑,那双圆圆的黑瞳仁不冒火的时候颇有剪水流波之感,看得金溟忍不住脱口贊道:「真漂亮。」 「……」白鹰眨了眨眼,眼神里仿佛有一丝惊疑。 「你特别好看,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鹰。」金溟盯着白鹰,心里尖叫,有反应有反应,听老辈儿说以前去动物园看孔雀就要各种鼓掌夸它漂亮,它就会高兴得抖羽毛开屏。 看来鸟果然都吃这一套,连勐禽也不例外。 啧,鸟类可真是肤浅的动物。 对这样自卑的鸟尤其要多夸夸,于是金溟自信满满地张开友谊的碎嘴,「还很能打,简直男友力爆棚,瞧这浑身的肌肉,又壮又有弹性,这完美的流线型,这叫那什么,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特别好看。虽然脾气……但是你漂亮,还能打。嗯,漂亮干什么都对,能打干什么都行。」 「……」 白鹰机械地合上张得发干的嘴,挪了挪瞳孔地震的目光,干脆把叭叭叭停不下来的金溟当根木头不做理会,再次试图站起来。 「我来我来,我来扶你。」 金溟从白鹰「害羞」的反应中判定,它在这无脑夸赞下已和自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深受鼓舞,见状便极度殷勤地把头伸到白鹰腋下,想用脑袋把它顶起来。 可翅膀的构造和人的胳膊还是不一样,脑袋也不好着力,他低着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反倒几次把就要站起来的白鹰撞回树干上,后腰上的树杈又顶进身体里几分。 白鹰琢磨不透金溟到底是想帮它还是要暗害它,但它这会儿实在打不动,只好默默忍着,血流一注一注地往外泚,愣是半声也不吭。 「啊,怎么又流这么多血,你怎么也不吭个声。」 金溟低着脖子顶得自己头晕,闻到血腥味越来越重,抬起头来才发觉不对。 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随便碰这个坚强的易碎品。 抱着翅膀琢磨了会儿,金溟忽然把喙伸过来,朝着白鹰的脖子上比划。 白鹰顿生警觉,悄无声息地微张着尖喙,紧盯着金溟靠近的脖颈——他终于确定自己已无力还手要下嘴了——那就,同归于尽吧! 「你觉得……」金溟皱着眉,摇摇头,在白鹰蓄势待发的攻势中又把尖喙收了回去,「我能把你叼起来吗?」 猫妈妈带小猫都是用嘴叼,可这白鹰虽然体格比他小点,但也没小到能让他叼起来。 这方法肉眼可见不可行。 白鹰,「……」不是撕碎,咬碎? 不是,叼它干什么?为什么要叼它? 白鹰茫然而震惊。 「这样,」金溟终于想到办法,他背过身去,撅起屁股尽量把身体放平,蹲在地上,转着脑袋兴奋地说,「你爬到我背上来。」 他虽然没手,但有两个大翅膀,完全可以把白鹰背走。 这样绝顶聪明的方法都能被他想到,又是佩服自己的一天啊。 「……」白鹰跟金溟对视了片刻,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盯着金溟因为兴奋微微扑棱着的尾羽,陷入了某种沉思。 「你不用站起来,」金溟以为白鹰站不起来,连说带比划地细心教它,「你这样趴上来,然后我拿翅膀反过来裹住你。」 食蚁兽就是这么带孩子,让小毛孩趴在自己背上抓住毛毛,走遍天下都不怕。 第8页 他这还是高支撑羽绒垫附赠羽绒被的高级软卧,出行条件不要太好。 金溟等了一会儿,扭头看到白鹰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好像已经石化在原地。 金溟担心鬣狗唿朋引伴去而復返,其实心里已有些着急,便站起来又比划了一遍,比动物园里隔着栏杆教游客投餵自己的猴子还累心。 就算鸟类不懂啥叫背,看他连解说带比划示范了好几遍,也该明白了吧。这白鹰刚才看着挺灵光的,怎么这会儿像傻了似的听不懂人……鸟话了? 金溟忽然开始怀疑,他现在说的到底是人话还是鸟话? 算了,管他呢。总之这地方太危险,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考虑这些不迟。 而后金溟再次撅着屁股,展开双翅趴到地上,信誓旦旦地安慰白鹰,语气里仿佛充满了急不可耐的邀请,「就这样趴上来就行,我用翅膀裹着。我羽毛又软又滑熘,干净的,你上来会很舒服的。你放心,我会小心点,不会弄疼你的。」 白鹰,「……」 等金溟再回头,就看见白鹰斜躺在地上,也不要站起来了,不顾后背上插着的树杈,凭藉唯一能动的翅膀在地上奋力蠕动,形象全无地朝离他相反的方向——逃窜? 一直彪到没朋友冷到低气压的白鹰此刻的确十分适合这个词。 「……」金溟纳闷,这……跑什么? 金溟紧追两步,才刚靠近白鹰便发出尖锐的唳声,比对阵鬣狗时更悽厉,甚至还有一丝慌乱,尖喙大张着往金溟身上乱啄,分明一副你再靠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的架势。 「你别激动!冷静,冷静会儿。」 金溟被啄得羽毛乱飘,更加纳闷,刚才血都流成河了也不吭一声,这怎么一转头好好的鹰说疯就疯了。 第4章 虎啸 难道刚才那只鬣狗有狂犬病? 金溟疑惑地看着自己肩膀……呸,重新说,看着自己被鬣狗咬穿一个洞的翼角,被咬的不是他吗? 那倒霉催的鬣狗跟白鹰打时可是纯挨揍,连半根白羽毛都没咬着。这白鹰不能是犯狂犬病了吧。 「你没事吧?」金溟小心翼翼地绕圈,不敢再靠近这只疯狗般逮哪儿咬哪儿的白鹰。 得亏他现在这身皮厚得像钢板,倒不至于受伤,但羽毛被薅掉可比生拔汗毛疼多了,还是不要主动送上门去受虐为好。 白鹰这么折腾一番,断枝完全被压进身体里,直接卡死在肋骨缝中,连血都彪不出来了。 它失血过多,终是支撑不住,脖颈软软地歪在地上,再次进入出气多进气少模式。 被打怕了的金溟不敢再随意靠近,只是围着渐趋昏迷还要时不时张一下喙做攻击状的白鹰打转。 此情此景不由让他联想到一句歇后语,于是苦中作乐的金溟对满身是刺儿的白鹰气哼哼道:「你可真是老虎吃刺猬——无从下口。」 话音刚落,森林深处忽然隐隐传来一种低沉浑厚的啸声,极远却带着一种震人肝胆的波频。 金溟起先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朝那声音来处看去。 横七竖八的古树遮挡着视线,除了不时闪过的慌乱抢救粮仓的松鼠大尾巴,什么也看不到。 鹰是飞在天上的动物,擅长的是高空俯瞰,在枝叶繁茂障碍物众多的森林里并不能发挥出千里鹰眼的优势。 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的金溟回过头时,忽然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他看向已昏昏沉沉却依旧强撑着精神戒备他的白鹰,结巴起来,「这……这不会……是,老虎吧……」 他就知道,有吉尔蒂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歇利!条纹鬣狗可不就是老虎的狗腿子嘛。 这老虎也太不禁念叨了,只是提了一嘴就大老远回应起来。倒也不必如此热情吧,丛林之王有点矜持行不行。 金溟神情复杂地立在原地,看着自己一身扁毛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在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有一年过生日,就着蜡烛许下的愿望——亲手投餵老虎。 老天这是打算给他实现生日愿望了吗? 但,那也不能用他自己来投餵啊! 再说,动物园也不让自带投餵食物不是,这身鸟毛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多不卫生啊。 这样不好。 老天爷,别这么客气,小孩胡说八道不懂事,真不用当真。 金溟感到满身冷汗从羽毛根处冒出来,可又不知该怎么擦,只能忽扇着翅膀尽力把羽毛嘭起来。 可是鸟根本不会出汗啊! 鸟类的皮肤上并没有汗液,和犬类一样,散热是靠大喘气。 金溟犹豫片刻,张开尖喙模仿着小狗那样伸长舌头喘了两口气。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吓出错觉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满身冒汗呢。 大喘气好像并没有什么效果,金溟仍觉得自己浑身是汗。他手足无措地抹了把脸,看向白鹰的眼神愈发亲切。 在老虎面前,白鹰好歹是个同类,凶是凶了点,但至少不会把他当食物。 白鹰对此的回应是外强中干地朝又要靠近的金溟唳了一声,浑身紧绷着进入御敌状态,但御的不是尚在远处的老虎,而是近在眼前的金溟。 它仿佛宁可躺在地上等老虎来吃了自己,也不让金溟碰它一根毛。 至于吗? 满心想过来求抱抱求安慰的金溟被白鹰盯得心里凉飕飕的,虽然他还没照过镜子,但也没丑到比老虎还可怕的地步吧。 第9页 「求你了大哥,先走,咱先离开,等安全了你再打我行不行?」 金溟好声好气地跟眼前这个明显有极度暴力倾向而且很不知好歹的白鹰打商量。 他明明是捨生救鸟,却还得低三下四,还要挨揍。 还有没有天理了。 金溟在内心咆哮后立刻就泄了气。 别人穿越都是穿到死掉的人身上,再不济穿到死掉的动物身上。 不管怎么说都是些躺平静止的东西,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穿进一个正在飞的鸟身上,连个上岗培训试飞经验都不给,那他可不得高空抛物么。 唉,白鹰的翅膀是他追尾砸断的。若是翅膀没断,它也不至于跟鬣狗大战时飞不起来,滚到断枝上。 果然是他活该。 金溟抖平被啄得乱支棱的羽毛,摆出肇事者痛定思痛的忏悔姿态,再次向白鹰露出自认为友好的微笑。 刚喘平了气儿的白鹰看见这副略显谄媚的嘴脸,立刻又不冷静了,它振着单扇翅膀,低声鸣叫警告,再次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 「……」 他果真是丑到了让鸟看一眼都要生气的地步? 金溟内心愤愤不平,一只白化亚种鹰有什么资格嫌弃他这一身雄壮威武贵气逼人的金褐色羽毛? 而且,颜控也不能不要命啊。 「不是,大哥,老虎!难道你还要等老虎来了再干一架?」 金溟害怕之余不免震惊,心说这鹰真刚,都这样了连老虎也不躲一下,看着挺聪明的,没想到是个真楞头。 「你就算是空中霸主,老虎还是丛林之王呢。老话儿说,强不压地头蛇。这又不是在天上,咱还是先躲躲吧。」 金溟不顾白鹰捣蒜般啄得他羽毛狂飞,反过身把一只翅膀当簸箕一只翅膀当扫帚,硬生生扛着揍把已没什么反抗力气的白鹰当垃圾似的扫到自己背上。 白鹰啄不动了就开始拧他,薅住一小块肉使劲转脖子。 这比啄掉羽毛还要疼。 真是一只坏小鸟。 金溟闷头拖着白鹰往前走,疼得直打哆嗦,还要继续絮叨,「你可真是……宁折不弯!」 他好歹不敢真骂白鹰,谁知道这个楞头哪句听得懂哪句听不懂。 一言不合就干架,打起架来命都不要的鸟,除了夸它,还能怎么办。 「老虎吃鹰吗?」金溟边往虎啸声来处瞟边低头找路。他越紧张越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忽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身为一级保护动物的老虎要吃二级以上保护动物的鹰,鹰还手算犯法吗? 他做人时是没有资格打一级保护动物的,现在做了一只鸟,可以打老虎了吗? 算了,打老虎这种问题其实最多也就是白鹰需要考虑考虑,他根本没有纠结的必要。 他刚见识过白鹰干架的模样,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点数的——讲文明懂礼貌的社会主义好青年,做鸟也得做只文明鸟,还是不要打架为好。 金溟此刻想起老虎扑食的模样就忍不住浑身打颤,那又圆又粗的毛绒大爪子一挥,麻雀直接能给拍成肉泥。 隔着屏幕隔着栏杆看大老虎吃肉那是萌萌哒,恨不能立刻应聘当老虎饲养员。 可金溟刚亲身经歷过鬣狗袭击,知道在这荒野丛林里想要撸毛可不是一条小鱼干可以办成的事。不说别的,野生动物园收费就比普通动物园贵。 想撸老虎?那至少得是一条鸟大腿。 刚刚狗嘴逃生的金溟正心有余悸,还要裹着一身扁毛在森林里与老虎偶遇—— 呵呵,还是谢邀吧。 白鹰被半拖半拉着裹在金溟的翅膀里,感觉到身下在一阵一阵的发抖。 它觉出金溟大约是真想背它离开,至少在目前老虎环伺的情况下没看出他还敢打什么歪心思,于是终于不再反抗,也没力气再反抗,只一声不吭地趴在金溟背上警醒地观察对方——时刻提防着有什么不轨行为,随时准备着同归于尽。 断枝抵在嵴椎上,白鹰半个身子早已毫无知觉,不能动弹,随着颠簸而晃动的视线只能看到金溟喋喋不休的一张嘴。 「你家在哪儿?」金溟听不到回应,立刻纠正道,「你的窝在哪儿?」紧接着他又换了一种表述,「你平时在哪儿睡觉?」 连珠炮似的问话一口气也不歇。 周围的声音仿佛越来越小,白而长的睫毛无力张阖着,白鹰心想,也许他果真是被鬣狗伤到了翅膀要害,要不怎么老虎要来了,怕成这样也不飞呢。 鹰的身体构造本就不适合长期在地上疾走,尤其还是在刚发生过地震的森林里,脚下到处藏着断枝乱石,不时还有一段地裂的深沟。 金溟一面观察着身后是否有老虎追来,还要琢磨到底往哪儿走,脚下勐地一趔趄,直接摔出去两米远。他胸脯着地被凸起的石头狠撞了一下,硬是挺着背没让满身是伤的白鹰挨着地。 「没事,我没事。」金溟吸着气扇翅膀,疼得直眨巴眼,自己先嚷嚷起来,「我就是眼里发酸,有点看不清道儿了。让我趴这儿缓一下就行,你别担心。」 「……」 迷迷瞪瞪的白鹰被这一下震得清醒过来,它转了转脖子,用无动于衷来表示自己非但不担心,甚至还觉得有点聒噪。 金溟在地上趴了会儿才缓过劲来,挣扎着又爬起来。再这么乱走也不是办法,还是要跟当地鸟问问路。 第10页 「你知道哪里有水,小溪,潭,河,瀑布,淅沥沥,哗啦啦……」 金溟一口气说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关于水的名词拟声词,背上悄无声息,对哪个词都没反应。 「你是哑巴还是……」金溟摸不准是不是自己鸟语说的不够标准,他一面絮叨着,忽然毫无徵兆地转过头,尖喙擦过正歪脖打量他的白鹰的喙,俩尖钩一上一下挂了个正着。 两只尖喙极小面积的接触,却带来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金溟眨巴着眼,还没反应过来,蒙圈的瞳孔紧跟着瞬间放大。 挂在他嘴上的墨色尖钩顺着他的下巴狠力滑到脖颈,直接咬上了最脆弱的喉管。 那不带一丝犹豫的速度,像是伺机已久,就等这个最佳的时机了。 白鹰毫不惜力地把刚恢復了些的体力全用在咬合的动作上,完全不顾忌自己还在金溟背上以及随时会出现的老虎,同归于尽的决心简直坚不可摧。 金溟憋得眼珠爆裂,不知道这好好的,自己又是哪里惹着了这个火药桶。 不就是说了句它是哑巴么,所以就要把他也咬成哑巴? 金溟此刻想认错都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用翅膀挣扎着乱扑棱。 白鹰失了金溟的翅膀支撑,重重摔在地上。 鸟已经晕死过去,喙还不死不休地紧紧钳着金溟的咽喉。 生死关头,这具还不习惯的鸟身忽然就灵活起来,金溟用翅膀和爪子一起扒拉,终于把死咬住他的白鹰蹬开。 他连滚带爬地逃离睚眦必报的恐怖分子白鹰,直到逃出它的攻击范围才敢停下。 金溟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跪在地上捂着被咬出血的喉咙干咳。抬眼看见即便昏死过去仍如高岭之花不可侵犯的白鹰,再看看自己满身狼狈,从头到脚的扁毛没一根是服帖的,各朝各的方向乱支棱,全是拜白鹰所赐。金溟气不打一出来,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那声虎啸之后再无动静,不知那老虎是远去了还是在屏气潜行。 金溟走了两步,又反过头,气沖沖地走回来。 「死了没?」金溟没好气地抬爪子踢了踢毫无反应的白鹰。 「让你再凶,可把你能的,再打我呀。」 金溟满肚子气,对着挺尸的白鹰又发不出火,便抬起翅膀凌空抽了白鹰两嘴巴,大翅膀半点没敢真挨着对方,甚至连白羽毛都没扇起来一片。 「怪不得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原来是个哑巴。你自卑也不能反社会啊。」 「一定是嫉妒我如此能说会道,真是心胸狭隘的鸟类。」 「你早说你是哑巴,那我也少说两句不是,免得让你心里不平衡。」 金溟嘴上讨了便宜,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于是半拖半拽地把白鹰扛起来继续找路,他趁着白鹰昏迷不醒终于消停下来便肆无忌惮地奚落对方,「哦,忘了你是哑巴,说不出来。」 「我大……鸟有大量,不跟你这种不开化的野蛮禽兽一般见识。」 第5章 漱食 白鹰在昏迷中隐约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湿润的空气让已干涸紧绷的伤口得到一丝舒缓,它睁了睁眼,在斑驳昏暗的光影中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在眼前乱晃,旋即又晕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股苦涩粘稠的温热液体流进嘴里,激得白鹰勐然睁开了眼睛。 一张放大而扭曲的脸近在眼前,而那股苦涩的液体正来自于——金溟的嘴里! 白鹰甚至能感觉到一条强劲有力的舌头在它嘴里搅弄着,把那粘稠的汁液往它喉咙里推。 白羽毛瞬间从头炸到脚! 金溟被打出了经验,看到这个反应立刻便灵活地跳出去,整个鸟身加俩大翅膀全平摊在最远的石壁上,下巴几乎收进脖子里,努力将齐全身都与白鹰拉开最大的距离。 「醒了你就自己吃。」金溟咂巴着嘴,贴着石壁往洞口处挪了挪,全身的羽毛收得紧绷,生怕被白鹰薅住一根。 他借着石缝里留下的清水漱口,丝毫不觉得什么,理直气壮地抱怨,「苦死我了。」 金溟从小就怕苦,最不爱吃这种又苦又涩的东西,更何况还是没有调料的生啃。 他明明记得理论知识说大多数鸟类的味觉并不灵敏,但怎么觉得自己对苦味的感受还是和以前一样受不了。 难道他记错了,鹰类和其他鸟类不同,味觉跟人类一样发达? 白鹰无比愤怒地盯着金溟,直到看着他走到洞口,才微垂了眼眸迅速扫过四周,看到它身旁齐齐整整码着一堆散发着清冽苦意的绿草,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些晶莹的水珠。 金溟往它嘴里塞的东西应该就是这堆草。 「这是大蓟,你认识吗?可以止血。」金溟漱完口,表情终于正常一点了,「一路上没找到其他草药,凑合用这个吧。你先吃一些,剩下的待会儿嚼碎了敷在伤口上。」 金溟边说边钻出了山洞,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你自己嚼。」 要不是怕白鹰内出血直接挂了再也醒不过来,他才不嚼这苦不拉几的草根子。 做一只鸟,没有手真是太不方便了。 总不能让他拿爪子踩碎了塞白鹰嘴里吧。 他倒不是没这么想过,可他躺地上抬起爪子试了试,操作难度着实有点大。万一力道没掌握好,一爪子再把白鹰那只漂亮的玉喙捏碎了。 补救未果反成谋害,罪上加罪啊。 第11页 至于嘴对嘴餵药这件事,自从在一次手头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紧急抢救了一窝呛了羊水的野猫崽子之后,金溟就再也没有心理负担地对小动物的任何接触都接受良好了。 争分夺秒跟死神博弈时猫羊水都拿嘴吸过,掉化粪池里还要邀请他一起花样游泳的狗二哈他都能一路面不改色地抱回家,平日里小猫咪埋过便便的软肉垫来扒拉他,他更是如蒙恩宠地以亲亲回应。 养宠嘛,乖的时候晒猫晒狗惹人艷羡风光无限,半夜哈欠连天地起来洗被猫滋了尿的床单第二天天不亮又被狗叫起来遛时,谁能领会其中心酸。 给濒死的白鹰餵点药而已,毛毛雨啦。 而对这种不良接触尚接受无能的白鹰显然整个鸟都不太好。它紧盯着不知羞耻的金溟,直到对方走出山洞,才稍微放松了些。 白鹰颓丧地闷头石化在角落,冷静了不知多久,才勉强找回自己。 它刚才是昏迷了,所以这不能算是它接受了金溟的漱食。 对,完全不能算! 于是白鹰很快振奋起来,开始警觉地四下打量。 这是一孔藏在瀑布之后的山洞,唯一的出口被瀑布挡着,与洞口上凸下收的造型形成一道窄窄的通道,一头接着水潭,被瀑布一刻不停地砸出一层层水花,看不出深浅,另一头有几道零散的水流将通道挡得层层叠叠,视线不能直视,人却可以转几个弯不被淋湿而通过。 洞里虽有些潮湿,却正能遮住血腥味。 果然是十分安全。 金溟滚了更安全。 白鹰伸出尖喙拨了拨面前那堆散发着臭味的大蓟叶,正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忽然瞥见洞口处冒出半个羽毛稀疏鬼鬼祟祟的头。 鹰唳之声顿时在堪比音乐厅大圆顶的石洞里迴荡,配着耳边飞流直下的瀑布声,震得金溟脑袋直嗡嗡。 「我吓着你了?」金溟有点不敢相信,他怎么感觉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鹰很是惊恐慌乱?之前打他时可是一点也不含煳,现在才知道怕? 「你一定要吃啊,不然一会儿给你拔树枝时止不住血,这条件可没法输血抢救。」金溟往里走了一步,在看见白鹰浑身紧绷色厉内荏地朝他张开尖喙时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 他心里纳闷,自己已经如此友善,完全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果把白鹰的鸣唳当成咒骂的话——怎么它就这么难以靠近、不近鸟情呢。 白鹰仅凭那只完好的翅膀支撑,躺在地上与金溟对峙,那眼里的情绪愈发复杂,因多了几分茫然慌乱,倒沖淡了兇狠愤怒。 「你快吃啊。」金溟依旧扒在洞口露着半个被白鹰薅得斑秃的头,好像白鹰不肯吃,他就不走,「没有毒,我刚才自己嚼了那么多餵给你,你看咱俩不都好好的。」 白羽毛炸得更蓬,仿佛金溟再多说一句白鹰就要立刻原地爆炸了。 白鹰紧盯着金溟,已经到了一触即溃的边缘。它生怕他再过来餵自己,僵持了一会儿,飞快地伸长脖子叼了一片叶子,在金溟的殷殷目光中机械地嚼了嚼。 「嗯,多吃点。」金溟满意地点点头,又贴心地嘱咐了一句,「我很快回来,不用担心。」 不担心。 不用快,不回来最好。 白鹰盯着洞口,直到金溟的脚步声被瀑布声彻底掩盖住,才松了口气,「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草叶子。 它看着那片被它吐掉的大蓟,厌恶又烦躁地展开翅膀,哗啦一下便把金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洗净码好的叶子挥得七零八落。 金溟是什么脑迴路,怎么好意思拿这破草给它漱食献殷勤。 呸呸呸,那不是漱食。 白鹰内心告诫自己,赶快失忆,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它不是自愿的。 白鹰撑着半身不遂的残躯往洞口爬了两步,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以它现在的身体状况,出去就是生死未卜,可是留在这里,等那个死变态再回来…… 白鹰打了个寒颤。 走!必须走!马上走! 死在外面也比留下受辱强。 白鹰费力地展开双翅,试图飞起来,却发现自己右翅打着颤,根本抬不起来。 现在它飞不动,而翅膀长过腿的身体结构并不适合在地上行走,挪动起来愈发困难。 金溟心里挂着受伤的白鹰,没敢走远,只在瀑布旁的灌木丛里用翅膀拢了些茅草落叶,没花费几分钟,就急匆匆回去了。 他踩着石头颤颤巍巍贴着瀑布与石壁的缝隙往山洞里钻时,隔着稀稀拉拉的水帘忽然看到白花花一条身影一晃而过,那形态,很像…… 「你看到了吗?」金溟冲进山洞,差点没踩在白鹰身上,「刚才……」 他丢掉树叶,几乎是扑过去,「刚才是不是有人?」 白鹰半个身子倒在洞口边上,被迸溅的水帘拍打着,狼狈中更显惊恐。 「人!」金溟站起来,兴奋地乱转,俩翅膀都不知该这么忽扇了,「和猩猩差不多的,没有毛的,直立行走,人!这里是不是有人?这里不是原始丛林,这里有人居住!」 除了没穿衣服的人,还有哪个动物是光熘熘的。 他刚才看到的一定是个人!也许是来瀑布洗澡的人,那么一定就居住在附近,近在咫尺。 金溟沉浸在可以回归人类的喜悦中,高兴得翅膀直扑棱。再次对上白鹰惊疑的眼神,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第12页 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现在是只鸟,人类已经不是他的同族了。 相反,他不但不该去寻找人类,还应该躲着人类。 人类如果见到他这么通人性的鸟,抓起来好吃好喝养着巡迴展览也就罢了,万一把他卖到马戏团之类的地方,他还要跳火圈骑单车…… 太恐怖了! 金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可不想跳火圈。 「你刚才没被看到吧?」金溟已完全冷静下来,甚至有点透心凉。 他垂头耷脑略显颓丧地把白鹰从水里拽出来,不知是在叮嘱白鹰还是在叮嘱自己,「以后如果看到我刚才说的那种动物,一定要躲远一点。他们最喜欢你这么漂亮的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抓回去,关起来的。以后你虽然可以衣食无忧,但会失去自由,他们还会为了自己高兴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金溟越说越觉得苦大仇深,完全代入了自己鸟的新身份。 白鹰半眯着眼上下打量满脸严肃的金溟,同仇敌忾地点点头。 它这不是已经被抓来关住了,趁它昏迷被逼做了它不愿意做的事。 这是金溟第一次得到白鹰如此明确的回应,才意识到自己已被逐出人类生活的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同伴的慰藉,感动得想要抱抱。 当然了,只是想想,目前还不敢。 脾气不好的新宠物没完全养熟前,不要随便就上手。这是他经过n次血淋淋的教训得来的宝贵经验。 「你怎么爬到这儿来了,不是跟你说了我很快就会回来,不用担心我。」金溟只能暂时用眼神抱抱白鹰以解馋。 「……」白鹰看着仿佛发·骚的金溟,因为诧异而无语。 哪里看出它是因为担心? 担心金溟回来得太快没死在外面倒是真的。 要不是他这会儿回来,说不定它已经跑掉了。 「我就在外面捡树叶,喊一声就听得到,你好好待在这儿别再乱动了。」 金溟见白鹰虽然依旧冷冰冰的,但没有反对的表示,自觉心下瞭然。 鹰这种傲娇的生物应该和小猫咪一样,越是跪舔越不屑一顾。 等到他一天没回家时,小猫咪就会巴巴守在阳台等他,但他进了家门,高冷如猫咪,必定翘着尾巴昂着头,依旧对他不屑一顾。 打他打得那么凶,一会儿看不见就知道惦记他了,总算这只鹰还有点良心。 傲娇嘛,他懂。 奴性深重的圆毛控金溟露出会心一笑。 白鹰机械地眨了眨眼,面对金溟逐渐诡异的笑容,从惊恐愤怒中逐渐平静。 关起来…… 失去自由…… 白鹰深吸了口气,这变态把它看得这么紧,看来逃跑暂时是无望了。 还是找机会同归于尽吧。 绝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否则难洗自己刚才所受的耻辱。 金溟把明显乖顺了不少的白鹰往洞里拖,将它安置在稍微干燥的地方,又去捡那些被他一激动丢在洞口的树叶。 别管高兴还是失望,眼下的日子总得过。 金溟偷偷瞧了瞧倚着石壁一脸债主样全天下都欠它似的白鹰。 唉,欠的债总得还。 他把没沾水的枯叶全堆在洞里的高坡上,又捡了几片掉在水里形状完整的大叶子放在白鹰面前,这时他才发现那堆大蓟被扔得到处都是,数量却没见少。 「嫌不好吃啊?」金溟心里万分理解,白鹰一定是觉得这东西太难吃,发了脾气。 毕竟鹰是食物链顶端的纯肉食动物,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没脾气的都得生气,更何况还是属火药桶的白鹰。 金溟耐心地哄劝道:「良药苦口,吃了你的伤会好得快。」 白鹰梗着脖子撇向一旁,不为所动。 它倒不是不愿意吃,只是单纯不想给金溟脸,让他觉得自己妥协认命了。 金溟撅着尾羽微张着翅膀保持住平衡,把大蓟一片片叼到白鹰面前,看见沾了灰的就先拿去水边涮一涮洗干净。 这些低头弯腰的繁碎动作对于体型巨大的金溟来说并不轻松,但他丝毫没有不耐,像是收拾惯了这种无理取闹的烂摊子,心态十分平和。 「吃不吃!」金溟洗完大蓟,甩了甩头。低头低得他头晕,语气不自觉跟着加重。 白鹰明显是遇刚更刚的性格,立刻用狠戾的眼神回答他,并发出一声低低的挑衅鸣唳,玉色的喙在水波的反光中像把锋利的刀。 那神情分明是在说——就不吃,不服打一架啊! 金溟看见那张尖喙就觉得浑身羽毛疼,他被如此挑衅也一点脾气都没有,立刻深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该有的态度,放软语气耐心跟白鹰权衡利弊,「你吃一点,一会儿我才好帮你把树枝取出来。」 白鹰黑瞳瞳的眼睛不由一亮,半信半疑地打量金溟。 金溟真的肯帮它治伤? 不怕它伤好了打死他? 金溟瞧见白鹰冷若冰霜的神情有所松动,抓住机会再接再厉地游说,「再不取出来,你的伤口会发炎溃烂,会死掉的。」 白鹰恍然,原来是捨不得它死。 毕竟金溟现在是要……的确不会任由它重伤死掉。 金溟看着白鹰闪烁的目光在大蓟和他脸上来回打转,想秃了头也没想通白鹰在顾忌什么,对吃草这么有阴影吗? 第13页 对付拖拖拉拉不想吃药的小孩该怎么做? 于是金溟绷起脸来,拿捏着恐吓的语气劝说:「总之是要吃的,不喜欢也要吃,拖着也没用。」 最后他坚定地总结,「我嚼碎了餵你也得吃。」 白羽毛唰地炸起来,白鹰伸长脖子就往大蓟堆里啄,速度比小鸡抢食还要快,蓬起的羽毛都飞出了重影儿。 第6章 梳毛 金溟被白晃晃的影子闪得眼晕,他忽然怀疑自己刚才隔着水帘看到的只是白鹰而已,并没有什么人类。 这原始森林里的积叶荒草比他腿都高,虽然好像刚经歷过地震,到处一团糟,但生态保持得非常原始,明显没有人类这种自然界破坏王的生活痕迹。 金溟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虚无缥缈于眼下之事无用的东西,伸出爪子把那几片沾了水的大树叶推到白鹰面前,解释道:「把剩下的大蓟都嚼碎了放在这些叶子上,待会儿给你敷伤口用。」 他看着突然变乖巧的白鹰,忽然想逗一逗,便阴测测地笑了笑,「不然待会儿你的血『唰』一下飙出来止不住,血流干了就变成鸟干,正好给我挂在墙上当装饰标本。」他敲了敲手边的石壁,「给你做得漂漂亮亮,就挂这儿,我天天看。」 被白羽毛覆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嚼着大蓟的喙磕巴了一下。 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死变态,死了也要霸占它? 金溟说完便站起来往洞外走,还不放心地再次嘱咐,「你有事叫一声我就马上回来,不要再乱动了。」 抓回去关起来,失去自由…… 白鹰愤恨地盯着那堆绿不拉几难吃的大蓟。 它失去了自由,还要被逼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简直可怜、弱小、无助,哭唧唧,想妈妈。 金溟又进进出出几次,直到将洞里那块干燥的高坡铺满厚厚的树叶茅草。 而白鹰也蹲在角落老老实实嚼完了所有的大蓟,半片草根子都没落下,生怕让金溟找到理由再餵它。 金溟看着乖糯糯的白鹰安安静静倚在角落里,时不时还要偷看他一眼,越发觉得鸟生满意。 且不说这里环境好空气香,就说以前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养这样一只又漂亮又听话的鸟。在他那儿这可不叫白鹰,那得叫牢底坐穿兽。 金溟捡来一条树叶茂盛的断枝,用喙叼着当笤帚,抖着羽毛扭着屁股在水潭边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又蘸了水仔细沖刷好几遍。 白鹰嫌恶地别过头,内心鄙夷道:金溟为吸引它注意,花样儿还真多。 「临时手术台条件简陋,只能力求做到避免扬尘。」金溟把「笤帚」扔到一遍,活动着咬得发酸的上下喙,跟白鹰解释。 所幸洞口近水,本就没有太多积灰,野生动物自愈能力本就强悍,应该不至于术后感染。 白鹰皱着眉,觉得自己好像每个字都听懂了,连起来又好像完全没懂。但它从金溟的神态中估摸这是要给它取断枝了,便没有反抗,勉强配合地任由金溟把它拖到水边。 最后的骄傲让它不愿与金溟对视,仿佛这样就不算承了金溟的情,便一直耷拉着头。 只是耳边不停地响着叨叨:「不用害怕」,「没什么好怕的」,「小手术而已」,「唰一下就薅出来了」,「啪一下煳上」…… 白鹰终于耐心耗尽,它转过头来,正想说「别逼叨了,快动手吧我不害怕」,就看见金溟闭着眼拿翅膀抚着自己胸口,还紧张得不停咽唾沫—— 哦,不是跟它说话啊。 白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忽然有些气愤。 这样的胆子竟然还敢打它的主意。 白鹰想起金溟那一车轱辘奉承它美貌的话,愤恨地总结:色胆包天!发·情期的臭鸭子! 金溟不知给自己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重复n遍手术过程后,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开始给白鹰——梳毛。 他见过猴子间互相逮虱子,也见过猫咪间互相舔毛,对于鸟类间怎么互相梳毛,没亲眼见过也就罢了,学的时候也是一掠而过,没往心里记。 金溟深悔自己以前偷懒,以为鸟学知识总之是用不到的便不好好学。 他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只鸟啊。不过认真学了也没什么用,毕竟没有什么理论知识是教一个人应该怎么做一只鸟的。 金溟战战兢兢拿着尖喙一点点试探,生怕自己哪里没伺候好再招来一顿不要命的毒打。 然而还等不到他新手犯错,伸出去的尖喙才刚碰到白鹰沾血的羽毛梢,一阵劲风就把他唿得原地转了个圈。 白鹰怒气沖沖地挥着自己浑身上下唯一还算完好的那扇翅膀,卯足全力唿了金溟一个大嘴巴。 金溟眼疾翅膀快,利落地顺着白鹰唿过来的劲风转了出去,张开俩大翅膀抵上石壁,稳得一批。 别说,虽然这俩爪子走路不太稳,但翅膀大了是真方便。 「豁,这么大劲儿了,」金溟被扇得挺高兴,「就说动物的恢復能力强悍,才稍微吃点对症的东西,立刻就生龙活虎了。要是有特效药,你还不得上天。」 说完金溟自己先笑了,白鹰伤好了可不是得上天么。 白鹰,「……」 满脸不可侵犯不然就同归于尽的冷峻神情在金溟一脸发自肺腑的憨笑中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手术要保持干净卫生,要先清洗,」金溟觉得自己的术前准备工作卸了大半,顿感轻松,「你既然有力气了,那你自己梳?」 第14页 僵持了一会儿,白鹰在金溟又想靠近时抢先伸长脖子拿喙理了理自己被血块黏成一团团的羽毛。 而后半信半疑地看向金溟。 金溟停下来,不住点头鼓励,满脸难以自抑的微笑。 他想起自己养的那只狗二哈,但凡能听懂半句人话,他也不至于每天被一只狗欺负哭。 能和自己养的鸟正常沟通,它偶尔还肯听点话,这感觉不要太棒。 白鹰一面梳着毛一面监视着金溟—— 虽然金溟看上去脑子像有什么大病,说的话做的事也让它半懂不懂。但既然肯给它治伤,只要不再有什么不轨行为,先忍一忍也无妨,忍不了了再同归于尽也不迟,毕竟没事谁也不想死。 金溟满脸轻松满足地往石头上一靠,坐在一旁认真观摩白鹰梳毛。 乖宝宝金溟努力学习中—— 毕竟他现在也是一只鸟,以后没胳膊手给自己搓澡了,这些生存技能总要早点学会。 他穿过来这大半天,除了被打跑的鬣狗、一言不合就打他的白鹰,和几只藏在落叶底下黑黢黢一闪而过的爬虫,还没有和任何其他生物正面打过照脸。 想来也能理解,任何小动物在闻到鹰的气味后,不立刻逃命难道还要留下打个招唿——嗨,你想吃我吗? 白鹰也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活的鸟类生存教科书。 但是——教科书仿佛是盗版的。 金溟越看越觉得,白鹰梳毛的动作好像也挺生疏的。 哎,又薅掉一根干净的好毛。 金溟之前被白鹰啄掉不少羽毛。他虽然不知道梳毛是怎样的,但亲身体会过薅毛是怎样的。 这鹰哪儿是给自己梳毛洗澡,分明是活剥自己。 金溟不得不怀疑,白鹰是不是从没给自己梳过毛。小猫咪可是一天恨不能舔毛八百次。 啧,鸟怎么这么不爱干净。 金溟仰天长嘆,再次遗憾自己没能穿成一只猫科霸主大老虎,那他就不用费劲吧啦地在这儿学了,舔毛这种事,他轻车熟路。 认真好学的金溟面色越来越凝重,他从白鹰笨拙的梳毛动作中感觉自己越学越不明白。 不需要太久的思量,金溟几乎是立刻决定,还是不要学了。 如果鹰洗澡就是把自己薅成白斩鸡,那不爱干净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白鹰在金溟站起来的瞬间立刻全身戒备,噙着满嘴白羽毛干唳。它一张嘴,先吹起一片白羽毛。 金溟面色僵硬而诡异,忍笑忍得肌肉抽搐。 而白鹰在那一片让鸟悲伤的羽毛雨中,面色比金溟更僵硬——它鸟生的骄傲尊严,今天算是到头了——为什么要逼它梳毛!还要目不转睛地监视它梳毛! 简直就是个变态。 「为了自己高兴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白鹰暗暗坚定了决心,丧尽天良的金溟和弱小无助的它,最后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这个洞。 「你慢慢薅……不是,你慢慢梳,我去找点吃的。」金溟最终还是没忍住,把头埋在翅膀里掩耳盗铃般发出一阵爆笑。 天快黑下来了,虽然金溟没怎么感到饿,也许这个身体刚刚进食过,但一天三顿饭的人类习惯还是让他一顿不吃就有点慌。 白鹰顾不得生气悲愤,看向金溟的目光微微闪动。 天一黑,大部分动物都会归巢,傍晚捕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若是再走远些……这也许是它逃跑的绝佳机会。 背上的断枝它再想办法,自己未必不能取出来。虽然逃出去后生死机率对半开,但再留下来它就真的不想活了。 可如今它刚知道,就算自己死了金溟也不会放过它…… 死也得逃出去了再死! 为了不让金溟察觉出它难以抑制的喜悦,白鹰侷促地垂下眼帘,欲盖弥彰地咕噜着黑眼珠看向一边。 非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毕竟以白鹰往常「不服就干」的单纯生活经验,虚与委蛇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突破天赋极限了。 而脑补天赋异禀理解能力惊人的金溟在看到这个反应后,面上却十分平静。 他内心按捺着尖叫——白鹰看上去已经开始依赖他了。见他要离开,这就开始宠物分离焦虑了。 于是金溟控制住想冲上去贴贴的冲动,贴心地安慰道:「我就在附近,不会走远的。」 淦。 白鹰低下头,继续梳毛。 ** 现在应该是初春时节,整个丛林里除了冬青植物,绿意不算多,没有什么可供果腹的大果子。不过金溟白天找水时留了意,很快便找到一丛挂满浆果的灌木。 虽不如秋季果实纍纍,但春天也有春天的吃食,浆果类正饱满葳蕤。 这是一种类似蓝莓的浆果,大概率是无毒的。长得饱满肥嫩,看着就可口。 不过金溟白天见到时背着白鹰,还要不时拿爪子刨大蓟,实在腾不出手来採摘,只能先记住了位置和果子的样貌。 此刻他就着余晖仔细辨认,看到不少浆果串在他离开后有了啄咬的痕迹。那些挑食的小东西,只捡肥嫩的地方啄。一颗浆果被啄得千疮百孔,又不肯好好吃完,残躯仍旧挂在枝条上。 金溟在附近转了一圈,靠着灵敏的鸟类嗅觉也没找到那些奢靡浪费的小动物尸体,这才完全放了心。 第15页 这果子既然有动物吃,也没吃出卫生安全问题,正可以用来当今天的晚餐。 就当吃顿减脂餐吧,夜晚的丛林太危险,明天天亮了再去找正儿八经的食物。 他一面用尖喙把浆果一串串折下来,一面不得不感嘆鹰不愧是食物链顶端的勐禽,生存能力简直max。除了视力超群,嗅觉也灵敏不输于狗鼻子。 造物主在创造鹰的时候,一定是「加满」,「加满」,「技能点全加满」。这简直就是开挂生物,别的动物赖以生存的保命技能在鹰这里就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而已。 理论知识上说鸟的大脑里存在体积占比不小的嗅球,如今金溟亲自做了鸟,才知这嗅觉到底有多发达。 那瀑布还离得远,他就先闻到了空气中水的味道。这让他在举目荒凉的丛林里几乎没走什么冤枉路,静下心来认真闻一闻,便笔直地找到了瀑布水潭。 这也许是金溟自己开发出来的技能使用方法,因为大概有史以来也没有一只鹰是靠嗅觉来为自己绘制地图的。 不认路的话,飞起来看看不就行了。 金溟自觉已经熟悉了翅膀的使用,除了没有手指头,和人的胳膊也没什么两样,还更宽更大更有力。 翅膀一兜,就是一个可携式的购物筐。金溟采了满满一翅膀的浆果,才哼着小曲儿踏着余晖回到瀑布。 「采蘑菇的小姑娘……」 金溟觉得这歌词儿不太应景,略一沉吟,改口道,「采浆果的大·黑·鹰……」 「哎,你怎么又掉水里了。」 金溟刚钻进山洞,便看到白鹰已经从水潭边整个泡进水潭里,正伸着一只雪白的大翅膀往岸上爬。 他赶忙把浆果扔在一角,颠着两条毛大腿跑到潭边,尖喙加翅膀一顿勐操作,要把白鹰捞出来。 白鹰不肯领情,它已恢復了不少力气,金溟往哪儿伸它就往哪儿啄。不知又生什么气呢,死活不让碰。 金溟蹲在水边,又要躲又要拉,毫不意外地脚下一滑,把努力扒着石头马上就要爬出来的白鹰又摁回到水里去,顺道把自己也附赠下去了。 「救命!」金溟头朝下地栽进水潭里,勐然被灌了两口冷水,凉得直打激灵。 那潭水承接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水波动盪起伏,金溟在水里分不清上下,翅膀加爪子全扒在白鹰身上,惊慌大喊,「我不……咕唧……会游泳。」 「……」白鹰在潭水里露着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扒在它身上的金溟。 金溟在水里扑棱了一会儿,不知哪里磕到了石头,感觉好像没有往下沉,才慢慢冷静下来。他仍旧紧紧抱着白鹰,浑身缩成一团不敢伸展,落汤鸡似的,无助地问,「怎么办?」 白鹰立时咔出一口血来,半是刚才被金溟撞的,半是被气的。 金溟赶忙松了松爪子,而后又紧紧抓住,可怜兮兮的,「我真的不会游泳。」 金溟所在的时代到处都是水污染,人多水少,哪里有条件让他去扑棱水。 不会游泳,是真的。 白鹰眼里冒着火,它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气得简直无语了。 金溟逐渐恢復的理智告诉他,再扒下去两个都得淹死,而白鹰看上去好像不怕水,他不能拉着白鹰一块死。 他深吸了一口气,以视死如归的坚毅表情松开爪子,勐然发力把已经被他扒拉到潭水中间的白鹰推向潭边,而他,在力道的反弹下滑向离生机更远的水中央。 就在这时,神迹出现了—— 他站起来了。 在这振奋鸟心大义辉煌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刻,金溟在水谭中间站起来了。 ——水深才到他大腿根。 「这……水花太密了,没看见……水这么浅啊。」金溟讪笑着抖了抖翅膀,蹚着水蹦上岸。 白鹰甩了甩头,把金溟抖了它一头的水甩干净,不算费力地便从水潭里爬了出来。 但凡金溟来捞它时慢一步,它也不至于现在才爬上来。 金溟蹲在角落里拿翅膀捂着自己,细细的水流从身上滴下来,形成一圈水渍,颇有点画个圈圈厌世自闭的意思。 如果可以,他今天是不太想进行社交了。 白鹰一脸嫌弃地看着角落那团黑乎乎湿漉漉的不明生物,觉得自己今天就是把羽毛拔光了都没这么无语过。 它立刻在心里对金溟重新做了评估,为自己之前的判断失误深深自责。 这货怎么可能是脑子有病,他明明是根本就没有脑子。 他到底怎么长成这么大个儿还没死透的? 简直是自然界未解之谜。 洞中一度陷入一种尴尬的死寂,只听瀑布撞进水潭里,在水花迸溅中发出轰鸣的嘲笑声。 第7章 筑巢 金溟微微张开翅膀,露出半个眼睛,看见白鹰正优雅地低着脖子,慢悠悠刮着粘在白羽毛上晶莹滚动的水滴。 动作姿态,高贵得不遑白天鹅,偶尔转头扫过金溟,小眼神挑得,隐隐带着一种睥睨之感。 金溟再低头看看落汤鸡似的自己。 鸟比鸟,气死鸟。 唉,今天他竟然被一只鸟给鄙视了。 「诶?」金溟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他眨巴着眼,「你洗干净了?」 他出去最多才二十分钟,刚才还满身血污只会拔毛的白鹰此刻已经变得雪白雪白的,洗碗机也不能洗得这么干净还这么快啊。 第16页 白鹰是突然觉醒了什么洗澡异能吗? 金溟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那严肃而探究的眼神盯得白鹰莫名产生一阵要被发现了的心慌。 白鹰一时连躲避都忘了,僵在原地任由金溟打量。 「哦。」金溟仿佛恍然大悟,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切,谁稀罕。」 不就是梳毛洗澡嘛,白鹰还当什么不传之秘似的,竟然怕他偷师。他在时假装得笨手笨脚,等他一走,立刻就利索地洗干净了。 不洗澡又不会死,他还不学了呢。 白鹰偷偷松了口气,对金溟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见怪不怪,反正它也不是第一句听不懂金溟的话了。 它只想知道金溟磨磨唧唧地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帮它治伤,莫非是诓骗它玩呢。但它又不肯先开口,跟它求他似的。 要不是那断枝卡在背上,位置难以触碰到,再加之它又断了一条胳膊行动不便,它才不要金溟帮忙。 所幸金溟很快便在白鹰一次又一次想看又不看,瞟过来瞟过去的小眼神中领悟到其中意思。 「那开始吧。」 天再黑下去就真看不清了。 金溟站起来再次抖了抖羽毛,可他刚才落水时吓得浑身炸毛,没控制好覆羽的防水功能,浑身吸饱了水,怎么甩也甩不干。 白鹰倒是洗干净了自己,他却成了个落汤鸡。 金溟干脆不管了,任由脚底下稀稀拉拉地淌着水,把大蓟碎叶叼到一旁备用,又跪在水潭边把头扎进去漱口,权当给手术工具消毒。 漫长的准备工作终于就绪,金溟深吸着气咬合上下喙,拿捏稳咬合的力度,太轻拔不出来,太重万一直接咬碎了,木屑散落,只怕伤口更难恢復。 「不用紧张,金溟。没什么好紧张的,金溟,你可以的!」 鸟的嘴巴都是当手用的,他刚才採摘浆果时已练习了很多遍,一定能掌握好力度的。 白鹰扭过头,打量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叫金溟。 「……」 白鹰本来感觉挺稳的,不就是取个断枝嘛,尖喙一勾,薅出来就完事。 现在忽然觉得有点慌是怎么回事? ** 也许是提前吃了大蓟的缘故,并未发生金溟想像中的飙血场面,尖喙咬合有力,那截新鲜的断枝很是柔韧,十分顺利便取了出来。 没有麻药,白鹰一声不吭地硬抗着,而金溟更是一反常态,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力求速战速决。 月光从水里反射进山洞,没有火种,洞里仅有一些微亮。 除了夜鹰,大部分鹰科都不是夜行动物,夜间视力不算太好。金溟努力分辨着,直到确定白鹰伤口里没有残留的木屑,才把已经嚼成煳的大蓟叶盖在伤口上。 这一切全部做完,前一刻还稳如泰山的金溟,顾不上多说一句,立刻偏过身一头扎进水里,把满是鲜血的喙泡了又泡,才脱力似的爬起来。 金溟本来是不怕血的,他处理过很多小动物的伤口,有些因为救治太晚溃烂发脓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剜除腐肉仔细包扎,但带着口罩用手和直接用嘴完全是两码事嘛。 尤其如今嗅觉异常灵敏,他简直像一头扎进了血缸里,满眼满鼻子都是血,还要在血缸里找木屑,铁胆也得吓破了。 「你就是传说中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吧。」金溟趴在水潭边,甩着湿漉漉的头对依旧无动于衷的白鹰调侃道。 白鹰转着眼珠瞟了金溟一眼,看见金溟顶着一身湿答答的羽毛,狼狈得好笑,咬牙憋在胸口的那股劲儿忽然松泛下来。 洞里凝滞而沉重的气氛在金溟东拉西扯的叭叭中重新流动起来。 「别乱动,」金溟小心翼翼把白鹰抱到忙了一下午才铺好的茅草床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着急。」 金溟拿喙叼起白鹰耷拉着那只断翅,展开铺平,满脸愁苦。 骨折他是真没办法。 「你这几天就趴这儿休养,翅膀千万不能动,如果骨头没有长好……」 金溟没再说下去,如果一只鸟不能再飞行,那它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它是鹰,不是普通鸟类,高强度的飞行以及硕大的体型,都需要绝对强壮的翅膀。 「诶,」金溟的目光忽然被白鹰的翅羽吸引住,「你怎么浑身都是伤。」 翅骨折断是金溟的锅,这确定无疑。 可白鹰除了跟鬣狗大战时背上的伤外,满身都是小伤口,翅膀下的翅羽更是七零八落,有些像是尖喙啄出来的,还有些像犬牙的痕迹,总之绝不是他撞出来的伤痕。 就说嘛,鹰这么敏锐的飞行动物,飞过来的炮弹也能躲开,怎么会直接被他从天上砸下来,原来是已经受了伤。 这是挨了多少欺负啊。 金溟鼻子一酸,满眼泪汪汪的。 难怪白鹰还喘着气,那专吃腐肉的鬣狗都敢凑过来,合着谁都敢欺负他们家小白花。 金溟简直无法想像白鹰以前过得是什么非鸟的生活,也太可怜了点。 「不用害怕,以后我罩着你,咱们不和它们玩。」金溟忍不住伸出翅膀尖,摸了摸白鹰的头,「以后谁敢再欺负你,我帮你打它们。」 「……」白鹰眨了眨眼。 它抬起脖子就想把金溟那不安分的翅膀啄开,但看到那副快哭了的表情,忽然有点懵。 谁挨欺负了?他挨欺负了? 第17页 白鹰这会儿累得不行,还强撑着神志盘算什么时候能跑路,没听太清金溟在叭叭些什么,只隐约听到了什么「害怕」、「欺负」、「打」这种敏感词彙。 白鹰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废物点心,出去捕猎,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挨揍了? 挨揍也就算了,这么大个鸟了,怎么还好意思回来哭? 「你饿不饿,我找到一些吃的。」金溟看见白鹰茫然中带点厌恶的眼神,以为勾起了它的伤心事,连忙体贴地转移话题。 他颠着翅膀跑到角落,叼起两串蓝浆果,又跑到水潭边撅着尾羽甩着头涮了好几遍,才叼到白鹰面前。 「我看有鸟吃过的痕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金溟叼起一粒浆果,递到白鹰嘴边。 白鹰想也不想一翅膀唿过去。之前断枝卡得浑身没知觉,倒不怎么疼,如今这么一动,扯得背上伤口像撕裂了般,不过这并不妨碍白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架气势。 金溟一时不防,被唿得昏天黑地,含在嘴里的那粒浆果直接卡进气管里,憋得他趴在地上干咳许久。 白鹰动了动翅膀,又侷促地收回来,梗着脖子翻了个身,拿冷冰冰的后脑勺对着咳得满眼通红的金溟。 明明是金溟活该,又来招惹它。但它看到金溟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怎么感觉有点愧疚? 金溟终于把那粒卡在气管的浆果咳了出来,他大喘了好几口气,含着那粒浆果好脾气地解释道:「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找好吃的,你要是饿就先吃一点,要是不饿……」 声音突然停顿了很久,久到白鹰忍不住把眼珠偷偷往后转。 「就别吃了。」 白鹰没看到金溟忽然扭曲狰狞的表情,只听到那颤抖的尾音,像委屈得哭了似的。 金溟矜牙舞爪,强撑着把话说完,机械地站起来,还不忘拿翅膀偷偷扫走了洗好的那两串浆果。 他走到潭边,毫不犹豫地又一头扎进水里。 这什么鬼东西,苦瓜托生的? 大蓟跟它比简直就是甜品了。 还好白鹰没吃,让它吃个大蓟就气到拆家,吃了这个,还不得拆了他。 「……」白鹰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就看着金溟闷头扎在水里抽搐的背影,愧疚之感愈发放大。 金溟出去捕猎,什么都没捕到,还挨了欺负。怕它饿,只好摘了点浆果回来,它非但不领情,还打他。 其实金溟除了脑子不太正常,好像对它还是挺好的,至少真的给它治伤了。 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了? 「先睡吧,明天再说。」灌了个水饱的金溟拿翅膀颳了刮脸,就往茅草床上爬。 没有火种照明的日子,他必须得习惯日落而息,以便日出而作。 本就十分微弱的自责愧疚随着金溟的再次靠近一闪而逝,白鹰毫不犹豫地一嘴咬在了金溟被鬣狗咬伤的翼角上。 可怜之鸟必有可恨之处,这种脑子里没点正事儿的臭鸭子,打得还是轻。 金溟被咬得从床上「哎哟」着滚了下去,白鹰还不解气,伸长脖子撵着他又啄了两口,直到够不着才罢休。 「……」金溟疼得直抖翅膀,他忙活一天早忘了自己的伤,根本没处理,这会儿被白鹰咬着,才想起来他也是伤员。 真是个死没良心,他用爪子加尖喙拢共刨了那么点大蓟,好几次还差点一嘴啃上藏在土里的虫子,孩子差点吓出心理阴影。 物资全都用在白鹰身上了,它还对他的伤口下黑嘴。 这是正经鸟能干出来的鸟事? 金溟蹲坐在地上,皱着眉苦大仇深地反思自己又是哪儿点了火药桶,终于从白鹰怒气沖沖的眼里看出圈地盘的意思,便换了个方向往床角爬。 睡边边总行了吧。 反正他也习惯了猫睡枕头,狗睡被子,他睡床边。 要求不多,别睡他脸上,能再给个被子角,就很心满意足了。 白鹰反拧着脖子,拧得背上伤口绷出血来,仍要去啄金溟。 金溟再次被啄下床,捂着头喊:「这是我铺的床……不是,鸟儿怎么说,这是我筑的巢!你凭什么不让我睡……」 简直太过分了。 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圈地盘也有点分寸行不行。 好歹给人留个边儿。 「……」白鹰正梗着脖子朝金溟咬牙,听了这话顿时有点底气不足。 不过白鹰的生活一向过得简单,没有鸟会在打架的时候停下来讲道理,这些过于复杂的情绪难以在此时影响它的行为。 进行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肯定要打完架再说。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一般情况下打输了就没机会再思考了,打赢了嘛,那就说明它一定是对的,也就不需要思考了。 于是那点莫名其妙的心虚很快就被排挤掉了,白鹰依旧半张着尖喙,发出威吓的低唳,随时准备出击。 第8章 熬鹰 「这么冷的天儿,挤挤暖和。」金溟尽量露出和善的微笑,好声好气地商量,「我睡相特别好,肯定不能挤着你的伤。」 这个真不骗鸟,给金溟一条床边睡他能一晚上不翻一个身。 这好习惯来自于家里二哈带来的好家教—— 曾经有一次金溟睡梦里翻了个身,无意中把手搭在了睡在床正中央的二哈身上,结果那个体重快三位数的货以为他叫它起来狂欢,狼嚎着跳起来,直接踩断他一条肋骨。 第18页 从此以后,金溟的睡相比木乃伊还规矩。 而且就算现在想再铺个窝,来不及也铺不开。 山洞里就这么一块干燥点的高坡,房价高面积小,家里就这条件,实在放不开第二张床了。 最主要的是,金溟从没考虑过分开睡。 那可是恆温四十度的羽绒被诶。 比抱着四季飘毛煳鼻子的小猫咪睡肯定是爽得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已经被金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羽绒被」白鹰,显然一根羽绒的暖和气儿也不想分给他,丝毫没有任何寄人篱下该有的觉悟,依旧昂首挺胸,斗鸡似的伸长脖子对着金溟,毫不退让。 金溟被这份「我就是不讲理,哎,不服你就打一架」的霸道气质噎得无语,他看着大马金刀趴在茅草床上半分不让他靠近的白鹰,深信进化史宣称的理论—— 鸟类绝对是由恐龙进化而来的,这只白鹰就是证据,它肯定是霸王龙的亲戚——霸王鸟。 就连习性独居的刺猬冬天里都是一窝挤在一起睡,现在才是早春,也就是一二月份的模样。太阳落山后仍是严寒,洞里到处湿漉漉的,都这条件了,和他挤挤睡怎么了。 现在大家都是个鸟样,谁还比谁更高贵? 「你这叫鸠占鹊巢,臭不要脸的杜鹃。」金溟打也打不过,讲道理也讲不通,只好占点嘴上的便宜。 白鹰看着金溟没有再靠近的意思,才收起尖喙,搭在翅膀上休息。 它心里有点疑惑,杜鹃是挺不要脸的,但金溟这个时候骂杜鹃干什么? 难道今天金溟出去捕猎是被杜鹃欺负了? 连杜鹃都打不过,果然是个废物! 白鹰再次鄙夷地撇了金溟一眼。 金溟终于放弃上床的想法,恋恋不捨地离开他的茅草床和「羽绒被」,挪到旁边的石壁角上,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免得一不小心触碰到白鹰圈起来的领地再挨揍。 以前金溟把野外的小动物捡回家,那些小东西也会呲牙咧嘴地圈地盘。但它们都是挑个角落画个圈把自己缩进去,基本不妨碍主人家的正常活动,瞧瞧人家多懂礼貌。 现在倒好了,白鹰圈地盘,画了个圈让金溟自己缩进去。 这叫什么事儿! 金溟身上还沾着冷水,他贴着石壁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越冷他越是本能地收紧羽毛,又喝了一肚子冷水,湿漉漉的羽毛紧贴在身上,浑身的热量一点也存不住。 金溟用潮湿的翅膀捂住自己,像只缩进壳子里的乌龟,颇显凄凉困顿。 这离奇而混乱的一天啊,既惊喜又无措,他还没弄明白髮生了什么就要结束了。不知明天睁开眼,会不会就回去了。 金溟对明天不知该怀有哪种期待,虽然在这里求存不易,但他对以前的生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可值得记挂留恋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好像有点问题。 他在白鹰身上醒来时,以为自己还很小,六岁、或者不到八岁。 妈妈是科研所的研究人员,研究的是野生动物,常年外出。爸爸是个军人,但那时候的野外环境十分恶劣,已经到了观察队出行需要调动军方保护的程度。而他是常年留守基地的儿童,受到集体照顾。 但是现在他又记得自己已经长大到能跟着爸妈一起去野外了。 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被倒出来。又或者说,他的记忆好像被封在了一个冰块里,随着冰块的融化,一点点地在他脑中浮现。 混乱得让他分不清时间轴。 胡思乱想了一阵,金溟躺在自己的翅膀里,朦朦胧胧睡着了。 ** 「儿子,看好了,老妈今天教你一套野外保命必杀技。」 上移的视线里是妈妈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笑脸,个子才到妈妈腰的小金溟仰起脖子,认真点头。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观察队当年的任务在基地附近,妈妈第一次允许他跟队随行。 「在野外被野兽攻击,逃无可逃的时候也不要完全等死,你就这样跪趴在地上,膝盖含胸,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部和颈部。」金妈妈语言加动作,讲解得十分仔细。 小金溟认真地跟着重复,边做边问,这么做野兽就会不攻击他了吗? 妈妈捂着肚子憋笑,而蹲在树上看热闹的金爸爸,像飞鸟一样轻盈地一跃而下,拉长了语调一脸轻松地回答: 这样——能死得慢一点。 死。 死了。 暖阳洒在人身上,却冷冰冰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笑声在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中飘忽而散。 金溟在滂沱大雨中睁不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在缩小,他胸腔窒息,浑身冰冷,挣扎着,摸索着,向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偎过去。 轰鸣的暴雨中传来几声冷戾而低沉的鹰唳。 头顶跟着勐然一阵刺痛。 金溟靠在角落睡得本就不太安稳,哆嗦着正发迷煳,一个激灵,惊得差点跳起来,他以为是闯进了什么野兽,毫不迟疑地把头缩进翅膀里捂住,像梦里妈妈教他的那样。 而后金溟又想起白鹰,便像个缩壳的乌龟似的试探地伸出半个头,就看见白鹰那一双冒火的黑眼睛,简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当场剁碎。 「……」确定洞里依旧安全,金溟摸了摸秃顶日益严重的脑袋,张嘴时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恍恍惚惚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第19页 才刚睡下,鸡都没醒呢,不能是起床气吧。 白鹰低唳一声,偏头把一嘴的从金溟头顶上刚薅下来的毛吐掉。 淦,还有脸问。 它强撑着精神不敢睡,可算把金溟抓了个现形。 假装睡觉了一点点往它身边滚,哼,这种小心思它会看不懂? 还装无辜? 打得轻! 「睡吧睡吧,不用害怕,我保护你。」 金溟累得睁不开眼,迷迷瞪瞪地安慰白鹰,上眼皮和下眼皮又开始打架。 他今天是头一次做鸟,当担架,当地形探测仪,当挖掘机,当手术工具……做了一天苦工不管饭也就算了,又冷又困,谁知道白鹰半夜狂什么欢,觉也不让鸟睡? 脖子刚搭上翅膀,头不自觉朝前一磕,白鹰的尖喙立刻就啄了过来。 又来! 找打! 金溟彻底清醒了。 他累得没脾气,抱着翅膀拖住下巴,撑着眼皮开始反思自己——整个茅草床全都是白鹰的了,它还不让他睡,到底是对哪儿不满意? 不让他睡…… 终于,脸快皱成沙皮狗的金溟忽然顿悟了。 他看着白鹰那双瞪他瞪得圆熘柧棱的大眼珠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气音问:「你要熬我?」 对于鹰,别的知识他不了解,但是他知道鹰这种食物链顶端毫无生存压力的空中霸主是怎么一步步演变为要被人类立法重点保护的动物的。 以前有一种被风靡追捧的行为——鹰猎。因此还衍生出一种职业——驯鹰人。 在自然界没有任何天敌的鹰,最大的迫害来自于无视自然规则的人类。 金溟拿翅膀搓了搓脸,他对这些久远到已经消失的事情并不熟悉,但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那些文字记载的驯鹰过程而气到颤抖的感觉。 熬鹰可以称之为最残忍的动物驯化方法,更准确的说,那不叫驯化,而是折磨。 日夜不休地不让鹰合眼睛,直到睏倦疲累让它意志崩溃,孤独无助,只剩顺从。 那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击垮坚强的意志,折掉桀骜的翅膀,吞噬那个翱翔于天际的自由灵魂,让傲骨屈服于淫威。 作为高级动物人类,金溟骄傲于为人的情感丰富。而熬鹰,熬掉的不仅是鹰的桀骜,还有人的人性。 这是一种让金溟鄙夷而羞耻的文化。 但是……金溟再次不可思议地看向气势汹汹精神抖擞仿佛根本没打算睡觉的白鹰。 莫非鹰和鹰之间也是靠熬鹰来确定地位高低? 「……」金溟真的很崩溃。 不是,白鹰熬他干嘛?他难道还不够听话吗? 白鹰从头到脚每一根羽毛都透着一股让金溟无可奈何的倔强,就这么熬鹰似的盯着他。 金溟心说,小样,想当年不管是呲牙咧嘴亮爪子的小野猫还是满身是刺的小刺猬,最后哪个不是被他乖乖养成了绕指柔。一只不懂事的鸟而已,他不信了,还收拾不了了? 于是金溟撸起袖子……不是,收起翅膀。 「小祖宗,你不用熬,我特别听话。」金溟一脸觍笑,「有意见你就提,你说什么都对,我全改。」 没错,他就是那个绕指柔。 不脾气,没骨头,随便摸摸,随便贴贴,随便抱抱,实乃居家旅行之良品。 白鹰乜着眼,心道,看你喘气就碍眼,能改吗? 金溟眯上眼睡着那会儿,白鹰也没闲着。 它几乎是非常严肃认真地进行了此生最长时间的一次思考。 如果金溟有表的话,应该可以确定自己才睡了不到半小时。 白鹰断定金溟虽没打架的胆子,却善于鼓唇弄舌妖言惑众。才小半天,它就几次差点犯了迷煳。 为了不让自己被花言巧语蒙蔽,它打定主意和金溟只靠实力说话,不用嘴巴交流。 金溟觉得白鹰好像没刚才那么锋利了,便趁机靠近了一点,想套套近乎。 「不要这么兇巴巴,你乖乖的,伸个懒腰撒个娇,要是能让我抱着睡,我肯定更听话。」 话音刚落,白鹰忽然疯狂反扑,从金溟受伤的翼角一路攻击到眼上咽喉上,专挑脆弱的地方下狠嘴。爪子才刚能动弹,也毫不惜力地一块用上,紧紧攫住金溟的腹部,收力抓牢,若不是有一条腿使不上劲儿,只怕就这钢爪连环踢也够把金溟当场开膛破肚了。 金溟直接被这不讲道义的流氓打法给揍懵了,他长这么大和人都没这么打过架,更何况还是和一只鸟。 金溟在暴打中感悟颇深——熬鹰这法子其实也不算残忍,至少比把鹰打到服气文明点儿。 第9章 鸟食 金溟被打得抱头鼠窜,他在体型上比白鹰大不少,白鹰又不肯松嘴,他毫无方向地到处乱滚躲避白鹰的攻击,直接把它从茅草床上拖了下来。 一白一黑在逼仄的山洞里滚成一团,一会儿白背撞上石壁,一会儿黑背撞上石壁。 只不过金溟胸背结实,而白鹰腰背上却顶着血窟窿,滚了没几下就撞得飙血。 折断的那条翅膀摔在石壁上,断骨直接穿透皮肉露出锋利的截面,差点戳到金溟的眼里。 「停!住手!别动!」金溟看见那断骨,忍着痛一点也不敢再反抗,「吁,吁!冷静。」 金溟把俩翅膀高高举起,表示投降,任鸟宰割,绝不还手。 第20页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疯的。 白鹰是又横又楞,还时不时发个疯。 由不得金溟不服气。 白鹰的攻势终于停下来,它倚着墙根大喘气,依旧兇狠地盯着金溟,看都不看一眼自己那血淋淋的翅膀。 「你还想不想飞了?」金溟忽然吼起来。 金溟一向好脾气,跟要袭击他的鬣狗都没如此生气,吼得白鹰一楞,满身的气势汹汹找不到着力点。 白鹰顺着金溟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翅膀,刚洗干净的雪白羽毛又粘上了血,本来骨头只是在皮肉里折断,并未错位,小心养着便能恢復如初。 然而现在断骨因撞击扎穿了皮肉,两截骨头像交汇过的直线,越走越远,若不依靠外力扶正固定,是不可能再长到一块去了。 金溟急得抓耳挠腮,猫猫狗狗他知道怎么打石膏,鸟翅膀怎么弄?这么一大扇,别的动物是绑一条,它得绑一面。 而且现在哪去弄石膏,弄来了他也没手给白鹰打上,他这只喙还没灵巧到什么都能替代手的地步。 金溟迈了一步,又停住脚,站在白鹰不让靠近的范围边界上,神色十分严肃,很生气的模样,「你还想不想飞?」 白鹰楞了一愣,眼睛瞥向一边,梗着脖子不看金溟。 「鹰不能飞那叫什么,」金溟气得冷笑,「那叫走地鸡。」 白鹰的后脑勺一僵,炸开的羽毛肉眼可见耷拉下去。 金溟继续扎心,「还不会打鸣,连走地鸡都不如。以后其他鹰再欺负你,你就只能趴在草窝里咯咯哒。」 白鹰打了个寒颤——走地鸡,咯咯哒——梗得硬邦邦的脖子瞬间软下来,它稍稍侧了头,飞快地瞟了金溟一眼。 「想再飞那就听话,不许再动了,不高兴也得忍着。」 金溟小心翼翼地把明显蔫了的白鹰连叼带抱地弄到茅草床上,铺平那条翅膀。他伸出喙顺着骨头摸了摸,在白鹰又要扇翅膀时恶狠狠地吼,「还要不要飞?」 白鹰委屈巴巴地眨眼,扭过头继续拿后脑勺对着金溟,倒是不再反抗。 金溟摸了半天,发现鸟翅构造和人的胳膊差不多,而白鹰运气不错,折断的是尺骨,相当于人的小臂位置,对行动影响不大,难怪翅膀折断打架还能这么凶。 金溟刚想把这让人略有安慰的诊断结果告诉白鹰,转了转眼珠,却发出一声可惜的喟嘆。 白鹰的后脑勺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了过来,小眼神躲躲闪闪地偷看金溟。 金溟皱紧了眉头,表面无比真诚地唉声嘆气,内心却逐渐扭曲,隐现一种报復的快感。 他心里暗爽,小样,让你再凶,吓不死你。 「哎呀,这……」金溟拉长了语调,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却又不说下去。 白鹰脖颈跟着伸长,它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淡定很高冷很不屑一顾,殊不知眼都快贴到金溟的嘴巴上了。 金溟忍着笑,严肃非常,「我一会儿把骨头给你扶正,现在没东西能固定,所以你绝不能再动,就这样静静地让骨头自己长好。」 白鹰仿佛经过极认真的思考,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金溟虽然看上去十分不可靠,但在治伤方面确实有点本事。 总之都是受辱,权衡一下,失去飞行能力才是真的屈辱。等它伤好了,大不了把金溟灭口,那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好主意。 金溟看着逐渐温顺糯唧唧的白鹰,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仿佛有把无形的利刃架上了脖子。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瀑布飞溅,水花盪得月光波动,在寂静中显出几分阴森。 金溟抖了抖满身的鸟皮疙瘩,看到白鹰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忽然有些感动。 在这陌生而可怕的地方,有个活物在身边真好,起码能壮胆。 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战斗力爆表的打架小能手,虽然打他的时候毫不手软,但对敌的时候也不含煳。 就像是老一辈村里养的看家鹅,虽然时不时一生气就把家里人啄得抱头鼠窜,但看家护院比狗还可靠。 嗯,安全感十足。 穿成一只鸟的第一天能遇到白鹰,金溟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后半夜的山洞里终于消停下来,白鹰乖乖趴在茅草床上摊着翅膀一动不动,金溟也缩在角落不敢再在雷池边试。 两只鸟其实都已经累坏了,一闭眼就到了天亮。 丛林的清晨最是吵闹,各种鸟鸣三百六十度环绕式轮番演奏。 金溟从瀑布旁钻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满目生机,耳朵里自动播放出赵忠祥老师的配音: 「春天来了,万物復甦,又到了动物们繁殖的季节,山林的空气中瀰漫着荷尔蒙的气息……」「1」 春天,绝不会饿死勤劳的鸟儿。 金溟仿佛已看见自己左牵狮子右撸老虎,走上一条铺满鸟食的光明大道,忍不住挺起胸脯,跟着那些清脆的鸟鸣声,入乡随俗地发出高亢的唳声,叫得满林子勐然安静下来。 白鹰隔着水帘,鄙夷地看着金溟发·骚的背影。 简直浪得没边儿了。 对它献殷勤不成就反其道而行,以为这样就会引起它的注意吗? 哼,它才不在乎。 也不想想,哪个瞎了眼的雌鸟会看上金溟? 「记住,翅膀不要乱动,」洞口冒出金溟半个秃顶,「乖乖在家等我找吃的回来。」 第21页 白鹰翻了个白眼,沖金溟唳了一声。 快点滚,出去勾搭雌鸟的时候别说认识它。 金溟自觉十分满意,他们家小白花真是越来越乖了,出门都懂得跟他说再见了。 于是金溟在白鹰的「依依不捨」中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寻找食物的征程。 ** 金溟以瀑布为辐射中心随便选了一边进行第一次野外探索。 当然,肯定是昨天传来虎啸的相反方向。 他对现在的居所还算满意,安全隐蔽,洗洗涮涮日常用水也方便。虽然有些潮湿,但很快就会到夏天,到时候山洞就是避暑胜地。 丛林里的春夏秋,懒汉也不会饿死。离冬天尚远,他还有充足的时间适应鸟类新生活。 但是吃什么呢? 金溟还是很犯难。 他知道很多野菜可以作为食物,也能基本判断植被有毒无毒,只要不是毫无准备的冬天,在丛林里他饿不死自己。 可那是在有火可以煮水加热的情况下。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现在养了一只食肉性动物,还是个失血过多的伤员,得补补,不能顿顿餵草。 金妈妈是野生动物专家,其实金溟从小就跟着爸妈往野外跑。 野外观察队不必是素食主义,每天高强度的负重跋涉,也必须要吃些肉类均衡营养。 但是漫山遍野跑的兔肉羊肉猪肉就在身边,他们唯一的荤菜却是自带的罐头。 而且吃完饭的垃圾还不能随意丢弃,还得继续背着。 这是规矩,野生的任何动物,都绝不可以吃。哪怕是近亲已被人类驯化的野兔子野山羊,或者重伤不治人不吃掉也活不成的动物。 死掉的动物自有专门以腐肉为生的鬣狗秃鹫来处理。 野外有野外的生态平衡,人类无端涉足,绝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坏这份平衡。 而且,但凡吃一口野生动物,那都叫非法捕猎。 所以,做人时几乎半个童年都在野外生活的金溟,如今做了一只鸟,基本可以说是毫无野外生存能力。 火柴打火机生火都是小意思,金溟还会拿电池望远镜来生火,他做的冻干蔬菜汤也备受好评,扎得帐篷最舒服。 他的字还写得好看呢。 但现在这些能力有什么用呢? 金溟摊开两扇大翅膀,不由苦笑。 他现在没有十个手指,精细的动作什么也做不了。而且作为一只鸟,好像也不需要这些能力。 金溟此刻正面临一个十分棘手的生存考验——他作为一只吃肉的鸟,并且还肩负着养活另一只吃肉的鸟的重任,他好像——不会捕猎。 金溟一个头两个大,踢着草叶子上的露珠瞎蹓跶,鹰类独特的步伐让他的背影像极了背着房贷车贷还中年失业的,不知该如何回家面对等着拿生活费还总想跟他闹离婚的老婆。 他出门前应该先问问白鹰爱吃什么,这样也可以顺势问问这种爱吃的食物怎么逮。 鸟都爱吃什么呢? 金溟盯着草丛看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 ** 白鹰趴在山洞里等到晌午,仍不见金溟回来。 它在洞里瞧不清外面的环境,水帘遮住了洞里的气味,同样也遮住了外面的气味,它努力嗅了很久,也分辨不出此地是谁家的地盘。 金溟像是忽然出现的,身上的气味是它从未闻到过的,至少在这片丛林里,绝对没有金溟圈定过的地盘。 兵荒马乱过了一天,白鹰这会儿才想起来思考金溟的来歷。 他必然是外来者,在这个档口忽然出现,莫非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也想来分一杯羹? 难道金溟救它,并非表面上这么简单,其实另有所图? 白鹰面色凝重,觉得事情变得越发复杂,应该不是它可以独立思考出结果的事,十分有必要通知伙伴开会讨论,定出应对策略。 它不自觉朝洞口挪了挪,可是顾忌着金溟昨晚吓唬它的话,便很是纠结为难地望着洞口。 金溟旋风似的冲进来时正看到白鹰伸长了脖子对着洞口望眼欲穿,他心里暗笑,出门时白鹰还表现得十分高冷不爱搭理他,才半天功夫,还不是在家偷偷焦虑地等他回来。 「饿了吧。」 金溟「啪嗒」把一团扭曲蠕动的大树叶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扔到茅草床上,这回不用白鹰撵,随即自觉跳开半米。 白鹰狐疑地低头看着那团无风自动的树叶,出去大半天,回来就让它吃树叶? 「快吃吧,新鲜的。」金溟挤出一个十分勉强而尽力殷勤的笑,又往后退了半米。 新鲜的树叶? 再新鲜也那只是树叶! 「不知道你爱吃哪种,我逮了好几种不一样的。」金溟再退半米,差点掉进水潭里。 好几种不同的树叶它也只是树叶! 不是,「逮」树叶? 白鹰再次低下头,迷懵的瞳孔瞬间放大。 它条件反射地抻直了脖子想远离那团树叶,炸开的羽毛像是挤出了双下巴。 一瞬之后,白鹰冷静地咽了口唾沫,面无表情地展开翅膀,一翅膀把那团树叶扫向退得越来越远的金溟。 有黑有白有青有毛有软有硬,胖乎乎蠕动的身体从树叶里滚出来,直冲金溟飞来。 「啊!」 只听一声惨叫,紧接着是「扑通」,「咕唧咕唧」…… 第22页 第10章 发现 金溟浑身哆嗦着缩在角落,心有余悸地四处撒望,风声鹤唳般感觉到任何蠕动都要跳起来一阵乱嚎。 他倒不是怕虫子,毕竟虫子在野外是无可避免的存在。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谁能受得了虫子炮弹突然在自己身上炸开?贝爷也架不住啊。 金溟此刻委屈极了,他对用喙逮虫子实在有心理障碍,翘着爪子捉了好久才捉到这一把。 金鸡独立对于尚未完全掌握住鸟身平衡的金溟来说难度不算小,一上午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狗啃泥,就为了白鹰能吃口热乎的,不嫌苦不嫌累连半句抱怨都没有。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金溟本来还打算着,如果白鹰不够吃,明天他可以起得再早点,家里再穷不能穷孩子的嘴,一定给它管饱。 如今倒好,连根白羽毛也没摸着,还被扔了一脸虫子。 鸟不都爱吃虫子吗? 这好歹也是优质蛋白。 「那你想吃什么,兔子?」 金溟又滚了一身水,他还不太会抖水,学着猫狗那样从脖子开始甩,差点把自己甩倒。 白鹰估计是不会教他的,他干脆也不问。但捕猎这事涉及白鹰自己的利益,大家都饿一整天了,应该好商量吧。 「兔子……该怎么抓?」金溟满身滴答着水,小心翼翼地试探。 白鹰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它听清楚金溟问的话,顿时有些茫然。 金溟在说什么?是它理解的字面意思吗? 兔子怎么抓? 飞起来找到兔子一个俯冲伸爪子抓住就是了,还能怎么抓? 兔子这种战五渣都不带反抗的。 这种事都不用妈妈教好不好。 白鹰看了看金溟金光暗流的大翅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一动也不敢动的断翅,忽然发出一声低唳。 淦,金溟一定是在讽刺它现在不能飞还有脸挑食。 ** 金溟垂头丧气地沿着瀑布蜿蜒出的小溪蹚水,养鸟真是太难了,难养也就算了,还脾气坏,还不让撸。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一定又要被白鹰打一顿。 委屈。 现在选择弃养,刑不刑? 午后的阳光在水面上反射出金灿灿的波光,湿漉漉的金溟盯着清可照人的水面看了许久。 嚯! 街熘子似的金溟瞬间一扫颓废。 快看他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 暮色苍茫,西风残照。 金溟拿俩翅膀兜了一大捧绿色嫩草,脚下还拖拉着一大根枯木头,一步三停地回到山洞。 白鹰远远就听到金溟愉快地哼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心情很好的样子,步伐也很沉重。 白鹰猜想,这回应该是猎到了不错的东西。 「饿不饿?」 金溟钻进山洞,带着充满阳光的笑,和一身狼狈的羽毛。 辣眼睛的形象与白鹰的预想形成强烈的反差。 金溟像个被痛打过的落水狗,满身的羽毛比中午离开时还湿,不仅如此,还裹满了淤泥。 如果白鹰见过叫花鸡的制作过程,应该对这种形象不陌生。 不过金溟肯定不是被谁做了叫花鸡,因为谁也不会往叫花鸡里裹——屎。 白鹰不用细闻便立刻分辨出这种十分冲击的味道——水鼬的屁味。 所以金溟今天猎到的是水鼬? 白鹰皱了皱眉头,金溟脑子有病连带口味也这么重吗,竟然爱吃水鼬? 光是远远闻到水鼬放出来的臭屁它就想吐,那肉能好吃吗? 白鹰弱小挨饿的时候倒不是没打过水鼬的主意,毕竟冰天雪地里不冬眠的食物太少,而水鼬正是其中的活跃份子。 只是水鼬十分灵活狡猾,肉又少。吃一只还不够补充抓它而消耗的体力热量,虽然猎水鼬没有什么危险,但并不上算。 等后来白鹰成长为空中霸主时,整个自然界里能动的都是它的菜谱,自然更瞧不上水鼬这种看上去就不好的食物。 满载而归的金溟没看到白鹰脸上的嫌弃,他没听到白鹰的回应,便把带回来的东西一股脑堆在潭边,整个鸟先跳进了潭里。 潭中的水受瀑布激盪,水花绵密不绝推向金溟,就像一个巨大的按摩浴缸。 金溟枕着潭边的石块眯上眼,发出舒服的喟嘆。 这身臭味熏得他眼都疼,可是外面的水边全是淤泥,他又细又硬的尖爪子承载着满身重量,落脚就陷进去,根本没法好好洗澡。 还是家里石头底儿的大浴缸舒服啊。 金溟对自己找的这个山洞愈发满意。 「小白花,饿不饿?」金溟转过身,把翅膀搭在潭边,笑嘻嘻地看着白鹰,脸上颇有些不寻常的得意。 像是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忘形。 白鹰心里冷哼一声,回给金溟一个后脑勺。 不就是逮了只水鼬么,那么难吃的东西,有什么好得意的。 真没见过市面。 等会儿,什么小白花? 白鹰悄悄回过头,撒望了许久,最终又脸色十分难看地转回去。脾气忍得辛苦,只好发泄般朝着茅草床狠啄了两口。 没有白色的花,也没有其他活物。 所以——小白花,果然是在叫它! 白鹰在心里再次坚定,它和金溟,最终只能活一个! 第23页 尖喙翅膀爪子齐上阵,金溟火速把自己涮干净,爬出水潭开始准备晚饭。 毕竟空腹泡澡对身体不好。 金溟先是洗好几片挑选过的大树叶,铺在茅草床旁边,又不厌其烦地一趟趟把採回来的野菜就着石壁上流下来的水涮干净,再分做两堆整整齐齐码在大树叶上。 虽然鸟不是小浣熊,吃东西应该都不洗,但有条件自然是洗洗更健康。 山洞里有天然自来水,清甜干洌,循坏排污,不用白不用。 至于碗盘,只好能简则简。毕竟金溟现在没有手指可以洗碗,而森林里什么都缺,就不缺叶子,正好拿来当一次性碗碟,用完便丢出去。 金溟做人时那必须是坚决贯彻保护环境,拒绝使用一次性物品。不过树叶可降解,在丛林取之不尽,也就不算污染环境。 其实白鹰确实已经飢肠辘辘,昨天一整天,打架流血全是消耗体力的事,就算是个机器,也得上点油了。 本来坚决不吃嗟来之食的白鹰,经过一天的煎熬已经劝服了自己——是金溟自己愿意把猎物分给它吃的,绝不是它开口要的。 白鹰数着脚趾盘算,大不了等它伤好了,一只兔还三只兔,一只羊还两只羊,一只鹿么,那就还一只鹿吧。 但如果是水鼬的话……也无妨,既然金溟好这一口,那它就抓上个四五只来还给他。 管够,让他吃饱了再打死他。 但是……这满眼的绿色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荠菜,现在天还冷,等过几天暖和了开白色小花时,会长出一串小心心,很好玩的。」金溟心虚地指着其中一堆草,努力给荠菜找优点。 餵鹰吃草,跟虐待没什么两样,真的很心虚。 「你知道心形代表什么吗?」金溟故作高深地看了白鹰一眼。 心? 嗯,心脏好吃。 所以金溟会把猎物里最好吃的内脏分给它吃吗? 它其实比较喜欢吃肝脏,心脏也勉强可以。 饿火中烧的白鹰暗暗咽了口唾沫。 「代表爱,爱就是对你好的意思。所以荠菜是很浪漫的东西。我小时候经常拿它来许愿,揪一颗小心心,『今年观察队能找到缟灵猫』,再揪一颗,『能找到兔狲』,再揪一颗,『能找到熊狸』……揪到最后一颗小心心时许的那个愿就一定能实现。」 「……」白鹰努力听了半天,又开始犯迷煳。 许愿可以这么强横的吗? 那它想许愿今天吃鹿,明天吃鹿,后天吃鹿……实现哪个它都可以。 所以什么时候开饭? 藏在茅草堆的白爪爪忍不住期待地攥了攥。 「其实荠菜特别好吃。」至少比大蓟好吃。 「可以做荠菜包子、饺子、春卷、还可以做汤圆,虽然汤圆还是黑芝麻的还吃。」 金溟咽了口唾沫,唉,好想吃碳水,没有的话,至少是焯过热水的荠菜也行。 白鹰紧盯着金溟不停张合的嘴,那认真而费解的表情让坐在对面的金溟不由想起自己看没有字幕还语速特别快的外语片时的模样。 「呃……」金溟清了清嗓子,换了一种鸟也许能听懂的方式硬着头皮继续推销那堆草,「清热解毒消肿消炎,吃了对你的伤好。」 白鹰的双眼依旧充满迷惑。 「吃了你很快就能飞。」金溟闭上眼,进入胡说八道模式。 白鹰再度看向那堆草,两团黑眼珠子开始放光,尖喙犹犹豫豫地伸过来,最终又缩回去。 道理它都懂,但是,能不能饭后再吃这东西? 白鹰算了算,自己已经两天一夜没有进食,虽然它以前三五天吃不到一点东西的时候也常有发生,但饿这种感觉,就像洪水,一旦开了闸就会喷涌而出。 它不去想还能接着挨饿,可是一想到马上有好吃的,顿时觉得一分钟也不能再忍受飢饿了。 水鼬也行,它已经不挑食了,快拿出来吧,藏哪儿了? 怎么除了金溟满身的屁味,它一点肉味儿也没闻到? 金溟趁着白鹰表情有所松动,用夸张的语气开始推销另一坨数量稍微少点的草,「这个就更厉害了,你猜它叫什么?」 白鹰低头认真看了看那坨又黑又绿,有的叶子因为吸了水开始饱满,有的仍旧是干枯细条,一团团捲成一种让人更倒胃口的形状,在春天夏天给点生机就遍野乱长,冬天藏在积雪里仍顽强活着的草。 白鹰认识这种草,了解这种草,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它藏在皑皑白雪里唯一能找到的食物。 这草叫什么? 叫「特别讨厌的草」,叫「再也不想闻到的草」。 「这个叫『九死还魂草』,是不是听上去就很厉害。这个是特意给你采的,能止血、收敛伤口。」 金溟用一种谄媚讨好的表情把那堆草往白鹰面前推了推。 白鹰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所以,猎物呢,水鼬呢,肉呢? 「那现在就开动吧,你想先吃哪个?」 金溟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尽量显出期待的模样,其实他自己笑得也很勉强——别说他现在是只鸟,就是以前做人的时候,他也不爱啃生草啊。 所以,没有猎物?没有水鼬?没有肉! 白鹰一翅膀掀翻了面前的两坨草。 什么九死还魂草,这辈子它也不想再以草果腹。 第24页 金溟到底有什么大病,把它抓来,一口饭也不给,还要天天逼它吃草! 昨天明明说得是虽然失去自由,但是衣食无忧。 飢肠辘辘的白鹰衣食很忧,一点也没有无忧。 「……」金溟顶着满头的绿草,勐然站起来。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这就太过分了,男人怎么能顶一头绿!男鸟也不行。 金溟在体型上大过白鹰很多,这么居高临下地站着,颇显威压。 月光被潭水反射进洞里,照出一片清光,那团阴影盖在白鹰脸上,金溟用一种洞悉天机、得意而深沉的神情审视着它,缓缓说道—— 「我竟然弄错了,你,原来不是一只鹰!」 委屈愤怒准备撸翅膀干架的白鹰顿时气焰全消,它在金溟遮住的阴影里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难道,它被金溟发现了…… 第11章 水鼬 白鹰颤抖地张开嘴,不知该如何辩解,一时紧张得上喙磕在下喙上,只能结结巴巴挤出几个不成音调的字符。 「你是隼!」金溟仰起头,得意地邪魅一笑。 白鹰,「……」 笋? 「你是哪种隼?」金溟抱着翅膀做沉思状,仍旧目光如炬地盯着白鹰。 白鹰在这审视的目光中只觉得自己无处遁形,只能拼命地把头往身体里缩。 它现在应该是个扎在地里上尖下胖不能动弹的竹笋。 金溟思考时神色便有些严肃,这让他抱着翅膀边思考边围着白鹰踱步的样子显得很是高深莫测。 隼和鹰都是食物链顶端的勐禽,甚至还有鸮,在通俗的广义归类里的确都叫鹰。 但是在动物学里正儿八经的学术分类中,隼和鹰,从今鸟亚纲往下就分成了两家,一个是隼形目,一个是鹰形目,除了都是俩翅膀长羽毛的鸟,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隼在勐禽里不如鹰广为人知,一共有哪些品种,金溟不太了解。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可以确定,在他穿越前的时代,鸟类急剧全面濒危灭绝前,不管哪个品种的隼,在国家重点保护动物等级里都只是二级。 然而,他就不一样了。 金溟昂首挺胸,抖了抖半干不干的羽毛——他是金雕! 他今天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激动得差点扑进去,就说这一身赤褐流金的羽毛,一看就非富即贵。 金雕是什么? 那可是所有勐禽里的王者,一级保护动物,易危品种,国家积极发媳妇、生个孩子给管给带的那种。 大名鼎鼎到连金溟这样的鸟类知识纯路人都如雷贯耳。 难怪金溟总觉得他和白鹰好像哪里有些差别。 隼是中型勐禽,鹰是大型勐禽。 白鹰,不是,白隼看着比他个头只稍小一点,这在隼中应该算是体格大的。所以一时迷惑了金溟,让他以为它也是一只鹰。 「不管你是哪个品种,隼就是隼,鹰就是鹰,中型勐禽和大型勐禽根本不在一个档次。」金溟抖着尾羽绕了一圈,眼睛都快翘到了头顶,「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别一天到晚跟我作天作地。」 再凶的豹子,见了老虎,该低头的也得低头,这叫血脉压制。 更何况金雕的食谱里还包含中大型鸟类,白隼——中大型鸟类——他的食谱! 一个食物,竟然还敢老和他叫板,简直岂有此理。 白隼呆呆仰视着得意洋洋的金溟,直到眼球干涩才眨动了一下眼睛。 这回应该没听错,好像,是它想多了…… 有时候,说话不利索,好像也是一种占得先机的优势。 金溟凑到已经目瞪口呆风中凌乱的白隼面前,高傲地抬着橙黄的眼睛,「就是放以前,咱俩一块关到动物园,关我的笼子也得比关你的大。懂吗?」 「……」白隼惊疑地眨了眨眼,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有点怀疑,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在这里谁还不是个保护动物了,你别给我狂。」 金溟得意够了,把被白隼掀翻的野菜重新洗过放在床边,底气十足,「今天就是吃这个!」 大金雕吃草都不嫌委屈,它一只小白隼,有什么好兇的。 「……」 白隼看着金溟叼起一坨草囫囵嚼了嚼就面目稍显狰狞地咽了,呆楞片刻,默默伸头叼走一根草,机械地嚼着。 虽然不想吃,也听不懂,但看金溟这个气势,忽然就很心虚,感觉是它没有道理。 金溟看着只嚼不咽颇显怨念的白隼,觉得还是要给草里加点佐料,才能把今晚对付过去。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收起张狂,和颜悦色地问:「想吃鱼吗?」 白隼吃草吃得想自闭,它不想搭理金溟,但在同样面色狰狞地把嘴里的草咽掉后,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一个鸟很生气,那一定是因为没填饱肚子。 其实如果能填饱肚子,吃鱼还是吃鹿,它都不挑食。 此刻白鹰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痛打金溟的威风,和同归于尽的决心。 它能有什么坏心思,宝宝只是不想挨饿而已。 没有什么是一头鹿解决不了的,如果还不行,那就两头鹿嘛。 它一向是随和的。 「其实今天咱们差点就有鱼吃了。」 金溟被生草叶子堵着,抻长了脖子瞪得眼珠爆眶才艰难咽下去,而后痛心疾首地哀嘆。 第25页 白隼抬起头,黑黑的圆眼睛咕噜转着。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差点是什么意思? 「本来是有鱼吃的,都是因为那只臭水鼬,才让我们沦落到今晚吃草的地步。」 金溟疾世愤俗地摇摇头,仿佛是世态炎凉,使他这样安分守己的平头老百姓饱受摧残。 白隼嘴里耷拉着半根草,它歪过头,把金溟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 所以,金溟今天是捕到了鱼,但是被狡猾的水鼬截了胡。 金溟回来时那一身的泥和臭气,原来是被水鼬袭击了。 白隼恍然大悟,吃糠咽菜似的咽掉嘴里的草时也被噎得抻长了脖子。 说了这么多,那不还是没有鱼。 不过金溟为什么会被只能在地上跑的水鼬给抢了食物?还搞得如此狼狈。 白隼皱着眉闭上眼填鸭式消灭草叶子,暗暗琢磨是哪里来的水鼬,这么肥的胆子,竟敢挑衅金雕。 虽然它对金溟看不上眼,但金溟在外面如果不开口的话,随便扇扇翅膀,想唬住一只水鼬应该不是难事。 哪里能轮得到水鼬抢了他的鱼,他去抢水鼬的鱼才差不多。 难道那边已经知道金溟现在和它在一块,派只水鼬来试探? 白隼看着自己那只断翅,眸色深沉。 这样来说,那边的情况也没多好,竟到了用一只水鼬的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巴巴给它加餐来了。 白隼忍不住瞪了金溟一眼,真是废物,送上门的食物都没留住。 金溟挨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眼飞刀,以为是白隼不信他的话,便十分坚定地表示:「明天我们吃鱼,还有虾。又肥又嫩的鱼,浑身都是劲儿,从水里一蹦三尺高,草鱼鲫鱼还有小刀鱼。」 白隼和着口水咽掉野菜,忽然感觉这草好吃一点了。 管它们是不是挑衅,先填饱肚子,等养好伤再去算帐,是不是都一块算。 ** 愁云惨澹的晚饭过后,白隼消化不良地窝在茅草床上一动不动,咂巴咂巴嘴,觉得鸟生仿佛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了。 明天真的有鱼吗? 没有的话它一定会很忧郁。 可是金溟连个忧郁的环境都不给,坐在水潭边不停制造出「笃笃笃」的噪音。 白隼把头扎进翅膀里,捂住耳朵,又睡不着,便抬起翅膀露出一条缝,悄悄研究金溟在做什么。 只见金溟像个啄木鸟似的,把头扎进他今天带回来的那截木头桩子上,用尖喙一点点啄着木头芯。 饿疯了?半夜啃木头? 刚才那些草也没见他少吃啊。 其实金溟在做一只木头渔网,或者说,木头渔兜。 今日金溟巡视时发现,这附近水资源丰富,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河流湖泊,交叉纵横。 经过一个冬天的冰封,鱼儿正肥,全挤在水面上吐泡泡。更重要的是,现在还没到鱼类产卵的高峰期。 这意味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可以尽情捕鱼。 目前他们的食物太过短缺,实在没得挑。金溟算了算,先拿鱼对付个把月,到休渔期前,他不至于还找不到其他能养活自己和白隼的方法。 而且,到那时候,白隼的伤应该也就好了。 等把伤好的白隼放了生,生活重担减轻,金溟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什么都好说。 至于今天没有捕到鱼的原因——其实白隼的猜测已经临近真相——那自然不可能是水鼬打劫了金雕。 话说回下午,金溟正满眼冒星星地临水自照,为自己满身的荷尔蒙倾倒时,忽然瞥见一个毛茸茸的身影。 多年的观察敏感度再加上如今三百多度的视野,金溟几乎立刻就定位到那只在水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小圆毛——水鼬。 于是他立刻屏住唿吸,一帧一帧地慢慢屈膝往水里蹲,假装自己是个木头桩子,这纯是欺负水鼬视力不如他好。 水鼬通常在夜间活动,并不需要太好的视力。 有些闲得慌的,也会白天出来逛逛。 然而今天这个勤劳的小东西显然运气……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优秀灵敏的嗅觉和听觉在金溟面前毫无用武之地,浑身浸满水的羽毛遮掩住了勐禽的危险气息,专业的观察经验让金溟能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水鼬煞有介事地抽动着鼻子嗅来嗅去,还时不时立起身子、垂着两只毛茸茸的小前爪到处观望,愣是没看出来眼前几乎一半泡在水里的黑影是只活金雕,行动轨迹离金溟越来越近。 金溟一时兴奋得眼珠都不敢乱转,认真仔细地观察着野生水鼬的近距离表演。 他正想着待会儿如何组织文字做记录,恍然想起他现在是个鸟,他今天不是来观察的。 那他是来干什么来了? 哦,他是来捕猎的…… 捕猎——虽说水鼬是无危物种,而且已经进入人工圈养繁殖,但他从来没吃过——这肉好吃吗? 金溟勐然被这个念头吓一跳。 还是不要了吧,乱吃野生动物容易感染稀奇古怪的病毒。 即便他现在是个鸟,但还是常规饮食没风险,贪嘴尝鲜没好处。 金溟想起家里还有一张嗷嗷待哺的嘴,没空让他把时间耗费在娱乐上,正恋恋不捨地准备撤退,趴在水边石头上的水鼬忽然一扬爪子,水花四溅中一条大肥鱼就挂在水鼬的小爪子上飞出了水面。 第26页 水花溅在金溟身上,银白的鳞片晃得他眼里发光——鱼! 好肥的鱼! 那鱼映在金溟眼里,翻腾摆尾的模样立刻具体化为——糖醋鱼香煎鱼红烧鱼铁板鱼。 「咕噜……」 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热情四溢毫无矜持地抢先跟生鱼片打了个招唿。 「……」水鼬睁着圆咕嘟的小眼睛蹲在石头上,仿佛已与石头融为一体,只有抱在怀里的那条不停摔打挣扎的鱼,证明眼前并非是一幅静止画面。 卧槽,哪儿来的大金雕! 水鼬睁开它那高度近视的小眼睛,看清了忽然出现已近在咫尺的猎食者。 看着就很机灵的水鼬瞬间凌乱,按照常理,它此刻应该往水里钻,然后从水中石缝逃生。 可是……这只雕怎么不像是从天而降的,倒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 如果金溟今天捕猎成功,那么他成功的秘诀一定是——走水鼬的路,让水鼬无路可走。 几乎立刻就拿定主意的金溟兴奋地展开双翅,尖喙大张,抬起爪子就扑过去。 今日的晚饭有着落了! 已经被吓傻了的水鼬立在石头上,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意味着绝对死亡的尖喙勾住了——它手里的鱼。 水鼬是一种存在「杀过行为」的贪婪食肉性动物,吃饱了撑得就猎杀食物玩。 所以,今天这条鱼就算被抢走了,以水鼬囤积食物的习惯也不会立刻饿死。 金溟心安理得地抢下水鼬手中那条鱼。 没错,果然是金雕要打劫水鼬,不是金雕被水鼬打劫了…… 已凌乱到怀疑人生的水鼬,爪尖勾在鱼身上被金溟带离石头。 它倒真不是鸟为食亡鼬为鱼亡,纯粹是不知道放下鱼自己就可以跑路。 这是金溟的不周到,打劫之前但凡说上一句「此鱼是他养,此河是他开,要从此河过,留下买路鱼」,水鼬必然是双膝跪地双手奉上。 金大爷如果不满意,它还能现逮现宰,保证新鲜。 问题是,按照常理,金雕想吃鱼自己捞就是了,肥得跟水鼬一般大的海鱼都不在话下,哪里需要大费周章抢它手里这条小破鱼。 水鼬来不及思考这是什么路数,濒死的求生本能让它借着鱼尾打摆的力道在空中一盪,两腿一蹬,踹在了金溟毫无防备的胸腹,顺带射出攒了不知多少天的生化武器臭屁。 河边淤泥不着力,金溟的爪子站得本就不怎么牢靠,被这么一踹,直接仰脸栽进淤泥里。 等金溟裹着满身淤泥从水里爬出来,水鼬早跑没影了。 更过分的是,它还带走了那盘生鱼片。 这就是金溟口中世态炎凉欺邻霸舍的臭水鼬打劫金雕,害得两只相依为命可怜无助挨饿受冻的食物链顶端勐禽晚饭没有鱼只能啃草的全过程。 很多年以后,会有一只小水鼬充满自豪地这样向大家介绍自己:我,就是那只单挑金雕而全身而退的水鼬英雄的后代。当年我的祖父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和猎物,英勇无畏,痛打落水雕,我为它骄傲。 第12章 宝宝 打劫不成,眼见天色又不早了,野外没路灯,金溟对目前的环境还不熟悉,靠月亮打个亮儿认路还行,想在夜晚寻找食物基本没戏。 情势由不得他再挑三拣四,只好火速爬上岸,带着满身淤泥蹲在土里挖了些野菜。 春天里遍地是野菜,都不用找,闭着眼也能挖一兜。 有的吃总比喝个凉水饱儿强。 不过河里时不时跃出水面的肥鱼算是被金溟惦记上了。 请看这一片湖沼,它又大又圆,像不像一个盛满了食物的大餐盘。 而且主人家十分热情,把食物堆得就快溢出来了。 食物自己还不时跳起来打个招唿,「嗨,我很好吃哦,你确定不尝尝吗?」 不吃都对不起大自然如此慷慨的馈赠,于是金溟边挖野菜边流着口水琢磨如何捕鱼。 他没有水鼬那种灵活的尖爪子,徒手抓鱼难度太大。 鱼饵肯定是要的,这个好说,上午不就逮了一大把虫子,他在这方面已经很有经验了。 首先排除掉钓鱼。 鱼竿好做,但没有鱼线和鱼钩,有也没用,他的翅膀握不住鱼竿。 金溟抖了抖沾满泥土的爪子,仰天长嘆—— 这可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富得流油的丛林啊。而他,作为一只食物链顶端的金雕,竟然在啃草饿肚子。 简直给勐禽界丢脸。 挨挨挤挤的鱼儿在湖中嬉戏,盪起层层水花。 波光粼粼,映着金溟半秃的头顶,他把挖空了的木头桩子扔进水潭里泡着,恹恹地趴在潭边凸石上,任由翅膀耷拉进水里。 啄木鸟啄树真的不会头晕吗? 他才用尖喙挖了这么一小截木头桩子,就感觉自己快得脑震盪了。 迷迷煳煳中,金溟听到几声短促的鹰唳,反应慢半拍后他忽然一个激灵睁开眼,鲤鱼打挺似的从潭边跳起来。 张开翅膀抱头蹲下,一气呵成,比劳改所里的犯人都训练有素。 蹲了好大一会儿,没再听到一点声响。 金溟从翅膀缝里露出半个头,就看见白隼拿翅膀盖着头,安安静静趴在茅草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睡晃了神儿听岔了?不是白隼又开始半夜发疯要打他? 第27页 金溟松了口气,站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忽然发觉自己半个脑袋都是湿的。 好像是刚才半晕半睡中,头歪进了水潭里。 还好醒了过来,不然即便没被水呛死,脑袋这么泡上一晚的冷水,明天也有得受了。 金溟把凿空的木头桩子从水潭里捡出来,放在通风处晾着,又甩干净身上的水,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他看着缩成一团显得乖乖巧巧的白隼,忍着内心尖叫想摸一摸,翅膀抬抬落落,最终还是没敢,只是压低了声自言自语,「这样才是乖宝宝嘛。」 说完金溟就蹲进属于他的那个角落小圈圈里,裹上翅膀睡觉去了,没有看到那只白翅膀在他转身时的抖动。 白隼从翅膀缝隙里看着金溟,眸色翻涌,茫然不知所措。 「乖宝宝,宝宝乖……」 一个仿佛久远到已埋葬在过去的声音在白隼脑海里沉沉浮浮,温柔、温暖,带着笑意。 良久,白隼的神色冷下来,对金溟鄙夷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闭上眼。 没死趴在水潭边一动不动,吓唬谁呢? 昨天还鬼哭狼嚎说自己不会游泳,今天就泡水里睡觉。 什么癖好? 简直浑身都是大病。 ** 「宝宝。」 海玉卿站在漫天风雪里,大朵的雪花裹挟在唿啸的寒风中,像飞刀刮过,让他睁不开眼。 「过来呀,宝宝。」 那个温柔的声音被暴怒的风雪吹得凌乱断续,难辨方向,仿佛越走越远。 海玉卿急得要哭了出来,他想要叫住那个声音,嘴巴张张合合,却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发不出声来。 是谁在喊,他想不起来该如何叫住这个声音。 「不用怕,过来呀,有妈妈保护,宝宝不会摔倒的。」 一束阳光穿透低沉厚重的云层,照亮了海玉卿的眼睛,他终于想起来,「妈妈。」 这是妈妈的声音。 海玉卿想要循着声音追过去,抬起的腿悬在空中却久久没有落下。最终,那只悬空的脚发着抖收回来,落在了身后。 他瑟缩在风雪中,朝着声音的方向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海玉卿嘴里喃喃地喊着「妈妈」,这个本该是世上最温暖的词,却让他浑身颤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宝宝,过来呀。」那个声音依旧用一种温暖的语调在唿唤他,「不用怕,跑就是走得快一点,不会摔倒的,妈妈会接住宝宝。」 海玉卿低下头,在让人睁不开眼的雪暴中看见自己的双腿,短短的,胖胖的,像两截颤颤巍巍的莲藕。 他想起来了,他已经会站立、走路、爬楼梯,现在妈妈在教三岁的他练习跑。 再抬起头时,小玉卿忘记了刚才的恐惧,他张开胳膊,迎着满目风雪跌跌撞撞地往前扑,大声喊着:「妈妈。」 席捲一切的暴风雪忽然停了下来,海玉卿却没有扑进妈妈的怀里。 唿啸的风声消失了,穿透云层的阳光消失了,那个温暖的声音也消失了。 海玉卿茫然地立在原地,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刮过耳膜,比夹雪的寒风还要刺骨。 「跳下去!」 海玉卿转过身,白茫茫的天地转瞬漆黑。 「跳下去!」 冰冷的声音像利刃般,逼得海玉卿不禁后退半步。 黑暗中碎石滚落,海玉卿一脚踩空,滑进黑暗之中。 石块碰撞的声音沉闷地迴荡在峭壁之间,许久才消失。 滚石还未落地,声音已远得听不见了。 海玉卿挂在悬崖边,双手紧紧扒住崖边凸出的石头,用尽全力挣扎着往上爬。 无底的深渊就在身下,张着漆黑的大嘴,静静地等待着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便会将他一口吞噬。 那双小小的手努力卡在石缝里,竭尽全力地固定住悬在空中无所凭藉的身体,滚热的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转瞬便被峡谷的烈风吹得凉彻骨。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柔柔地覆在海玉卿绷得血管暴涨的双手上。 「宝宝。」 冰冷的声音又温柔起来,海玉卿却害怕得浑身发抖。 那只柔软的手一一抚摸过他被锋利的岩石划得满是血口子的十指。 一根,一根,掰开海玉卿与崖顶最后的连结。 「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会再有人保护他,不会再有人接住他。 海玉卿坠了下去。 ** 「哎呀!」 缩在角落睡得正香的金溟勐然惊醒,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只看清砸进他怀里的是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金溟想也没想,本能地张开翅膀接住白糰子,抱稳了才感觉到那是一团活的,软的,热乎的——白隼。 「又不让我睡觉是不是!」金溟拿翅膀兜住白隼,满满的起床气。 他窝在角落里腿也伸不开,脖子也放不平,睡得浑身又冷又僵,正没什么好气呢。 白隼窝在金溟怀里,被这样呵斥都没发脾气,只是埋着头一动不动。 金溟抬头望见晨光已照进洞口,打了个哈欠,算消了气。 原来已经睡了一整晚,白隼是在叫他起床。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乱动,你喊一声我不就醒了。」 金溟眨巴着还有些困顿的眼帘,把白隼抱到床上,小心翼翼给它铺平那只断翅,看到骨头没有移位才放下心来。 第28页 「你再乱动,翅膀长不好可就没法飞了,咯咯哒。」 金溟加重了语气,打算继续吓唬白隼。 小动物就是个小孩,没记性,落爪就忘,非得天天耳提面命。 白隼依旧把头埋在自己那扇没受伤的翅膀里,一动不动。 金溟察觉出不对,低着头凑过去,在挨近时又有些犹豫,他怕挨揍。 「怎么了?」 金溟试探地靠近,见白隼毫无反应,便大着胆子伸出喙顶了顶白隼的脖子。 白翅膀勐然张开,白隼翅膀勐扇,喙爪并用,拼了命地往金溟身上招唿。比打鬣狗时还快狠,但却不准,可以说是毫无章法,不像是攻击,倒像是发泄。 金溟被打得睁不开眼,「……」 他就知道,白隼明明白白不让他碰,他往前凑准挨揍。 离得太近,金溟躲无可躲,只能生生挨下这顿胖揍。 白隼这一手,简直是钓鱼执法。 金溟都没法申辩,的确是他先招惹的。 直到被金溟收拾得干净立整的山洞成了宰鸡场,黑羽毛飘飘荡荡中,白隼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手。 倒不是它打不动了,而是打金溟像在打木头桩子,打得很是没意思。 头秃胸秃肚子秃的金溟抖了抖所剩无几的羽毛,觉得此处有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是当他憋足了气儿抬起头来准备开骂时,看到的却是一朵眼泪汪汪的小白花。 黑黑的眼睛里晶莹的水光泫然欲滴。 「……」这算什么? 挨揍的明明是他好不好! 天知道他浑身上下连一根羽毛都没反抗,怕白隼再像昨天那样不管不顾撵着他揍,连跑都不敢跑,挨着揍还得张开翅膀当床边护栏,怎么这动手的比他还委屈。 天理何在。 这哪是小白花,分明是小绿茶吧。 于是到了嘴边的妈卖批成了一句充满疑惑的关心,「打我打得你手……翅膀疼了?」 长得太壮肉太硬是他不够温柔,他一定好好反思。 白隼梗着脖子瞪金溟,在这单方面剑拔弩张的对视中,一直打转的泪珠子却突如其来从努力表现兇巴巴的眼眶里崩了出来。 「……」 白隼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几滴水珠从它那防水性能极好的白羽毛上滴熘熘一路滑下去,落在茅草中。 「……」诡异的气氛中,金溟咳了一下。 他鸟高马大地站着,白隼泪眼婆娑地趴着,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他才是挨揍的那个,是不是蹲下道歉显得更真诚一点? 白隼率先打破尴尬,一挥翅膀,盖住脑袋,窝进茅草里。 这山洞漏水,要捂好自己。 「很疼吗?」金溟小心翼翼地把掉在一旁的草药膏子捡起来,敷在白隼背上,再次给它铺平翅膀,扶正又微微错位的断骨。 他感觉到窝在茅草中的白隼在微微颤抖。 「唿唿不哭了,痛痛飞走啦。」 金溟犹豫再三,还是伸出翅膀摸了摸白隼的脖颈。 取那截断枝都没吭一声,此刻却哭了,应该是疼坏了。 「我今天出去……」金溟话未说完,勐吸了口气。 刚安静下来的白隼抬头狠狠咬住金溟的翅膀,尖喙的勾子肉眼可见钳进肉里。 金溟咬着牙,继续柔声道:「出去找找有没有止疼的草药。」 被泪水打湿的睫毛颤了颤,白隼依旧发狠咬着黑翅膀。它抬起眼帘,看着不但不反抗还在安慰它的金溟,浸在水光中的黑眼珠有些茫然。 「我看过了,伤口没发炎,长新肉的时候是会很难受。」金溟的声音愈发温柔耐心,伸出另一只翅膀,从白隼头顶挥过。 白隼以为金溟要攻击它,刚松下来的尖喙不自觉又咬紧了。 「唿唿不哭了,痛痛飞走啦。」金溟一时疼得乱眨眼,不住地吸气,声音都在发颤。 翅膀挥过白隼头顶,像是抓了什么东西,金溟朝洞口做了个投掷的动作,「看,痛痛丢掉了,宝宝不疼了。」 白隼跟着金溟的动作看向洞口,茫然地松开嘴。 「今天乖乖的,我去抓鱼给你吃。」金溟压着唿吸,慢慢地把翅膀收回来,不敢做出任何大的动作。 小动物再聪明,也还是个小孩子。 就连与人类相似度极高的黑猩猩,成年的智商也不过是三四岁的孩子。它们理解不了疼痛,只能依照本能将所有害怕的情绪转换为能带来安全感的攻击行为。 即便是平日里性格十分温顺的家养猫狗,身体疼痛难忍时也会引起应激反应。而应激情绪又会反向影响身体健康,处理不好甚至会引起动物猝死。 这种时候,只能尽量减少刺激源,让它们慢慢安静下来,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金溟偷偷吹了吹自己被咬出口子的翅膀,以专业知识立刻断定——白隼疼得应激了,不然就是饿的。 唉,缺药少食原始森林,想要照顾好一个野性难驯的受伤勐禽实在太难了,没有好吃的拉近信任关系,连个基础防护措施也做不了。 只能说他幸运地成了一只鸟,身板厚实,耐揍,被咬一口也不用担心必须打狂犬疫苗和血清蛋白。 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好吃的! 投喂!拉近关系! 必须马上安排! 第29页 第13章 捕鱼 顶着巨大生存压力的金溟抱着木桩,一路上只是低着头疾走,以至于没注意到天边厚重的积云红得不同寻常。 别说他现在是个鸟,就是做人时也没这么难过。 毛不蔽体食不果腹,挨揍比吃饭准时,杨白劳都没他惨。 他哪儿是捡了只鸟,他是请回来一个专门来剥削他的周扒皮。不对,应该是白薅毛。 这么一比较,他之前骂白吃白喝还不给撸、时不时撕哈一下伸伸小毛爪子的小野猫是白眼狼、臭渣男,感觉有点过分了。 白隼才是白眼狼中的狼中狼、渣男中的战斗机,白吃白喝不给撸,还要家暴他! 骂骂咧咧的金溟走到一处杂草稀疏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他把木桩扔在一旁,撅着屁股就钻进草丛里不停扒拉。 找了一路,终于找到一块圆饼似的石头,金溟拿着石饼放在中空的木头上比了比。 一个兜,一个盖,完美契合,这就叫天作之合。 满意。 「今天的饭辙就靠您二位了。」金溟跟木头桩子也能聊上两句,「我们家小白花今天都应激了,肯定是天天吃草,营养跟不上,抵抗力下降,导致心理承受能力都脆弱了,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再这么下去可真不行。离鸟类换毛期还早,他都快没什么羽毛能给白隼薅了。 而且,白隼应激反应这么厉害,更不利于伤口恢復。万一猝死,算是他害的吗? 金溟抱着木桩的翅膀紧了紧,今天说什么也要搞到肉。 要是这方法不行,就是去掘地三尺挖了水鼬的储粮仓,今天也得搞到肉。 昨日受了惊吓决定洗心革面一定好好做鼬、再也不敢白天出门瞎熘达的水鼬,正窝在自己九曲十八弯的洞中养神,忽然就无风打了个寒颤。 它睁开眼看了看自己满洞的储备粮,心里盘算,要不提前冬眠吧。 虽然现在冬天才刚过,而且它也不是冬眠动物。但怎么就觉得,到处都很危险,连家里都不太安全呢。 ** 金溟把抓来的虫子拿小树枝叉住,固定在掏空的木头渔兜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蹚着水下了湖。 鱼儿受到惊吓,从湖边浅处的草盪子里钻出来,四散地往深处藏匿。 金溟把木桩固定在湖底淤泥里,便抱着石头盖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假装自己是根树枝。 被金溟搅起的涟漪慢慢缓下来,水面很快又到处泛起泡泡。 果然是该来捕鱼。 生活在水里的鱼不是依靠嗅觉躲避鸟类天敌,闻不到金雕身上的危险气息,有几只活泼的甚至已经开始围着金溟的爪子乱转,时不时朝着泡在水里像极了枯枝的跗跖撞一下,撞了满嘴的泥嘎巴儿,只好遗憾地游开。 金溟咽着口水耐心等待,即便是食物已送到脚边,以他的速度徒嘴去抓也不能十拿九稳,或者说,基本没可能。 昨天他试过,除了啃到几嘴淤泥和呛得半死,毫无收穫。 即便金溟信心满满地凭藉现代人类文明知识,比如光的折射什么的,已经预判了鱼的走向,但鱼儿在水里太灵活,太滑熘,而且太有劲儿。 鱼尾一甩,抽得他找不着北,根本咬不住。 不过金溟信誓旦旦向白隼保证今天一定有鱼、不是忧郁,自然也不是说大话。 人在自然界万千物种中能自称高级动物,除了丰富的情感,在物质上的体现便是善于利用工具。 身体作为一只鸟已经给勐禽界丢了鸟,灵魂作为一个人自然不能再给人类丢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小鱼爱好奇。 几只瘦瘦小小还没金溟鸟爪子大的小鱼从木桩上游过,很快便发现了被固定在木头里的虫子。 金溟依旧抱着石头盖一动不动。 虫子在水里被小鱼撕扯着,很快便引起闹抢。 在这娱乐项目匮乏的小湖沼里,哄抢踩踏非但没有引起群众恐慌,反而惹得鱼儿们争相唿唤,摩肩接踵,鱼头攒动,全都往这片浅水区挤。 虫被鱼吃,鱼被鸟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食物链规则,就连花草树木拿肉做肥料都会长得更壮一点。 金溟常年野外观察,并不会以泛滥的烂好心将这一幕定义为残忍。 只是他现在成了这条食物链中的一环,不免有些感慨。 「一鲸落,万物生。」金溟嘆了口气,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天要下雨,鸟要吃饭,谢谢你了,小虫子。」 他简直不敢想,如果不是穿成一只鸟,而是穿成一条虫子…… 感恩,阿门,阿弥陀佛,无量寿佛…… 金溟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看着已经在鱼嘴中碎尸万段的虫子,发自肺腑把中外神佛全感谢了个遍。 忽然就觉得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很美好呢。 几条肥硕的大鱼远远赶过来挤热闹,仗着身型欺负弱小,挤进木头里大快朵颐。 就是这个时候! 金溟眼睛一亮,抱着石头盖扑进水里。 木头桩子里的水被石头盖挤压着从预先凿好的侧边排水小洞里流出去,没有造成水压阻力。 而那三条大鱼却逃生无门,四处乱撞,不是撞在厚实的木头内壁上,就是撞在石头上,甚至鱼头顶着鱼头,直接互相撞晕了对方。 金溟用尽全力再加上石头自身的重量都差点没盖住,险些被木桩中的鱼撞出来。 第30页 直到木桩里传来的震动小下来,金溟才小心翼翼抱住木桩从水里爬起来。 收穫满载的金溟不禁感慨,果然是没见过社会险恶的小东西啊,这么粗制滥造的渔兜都能逮住鱼。 金溟抬头看了看东边斜斜升高的太阳,他本来想着今天能吃上午饭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连早饭都赶上了。 难怪要设立休渔期,不然鱼类这个智商的生物,即便繁衍能力强大,也禁不住这种买一送全家的投胎法。 金溟把木桩放在湖边,想了想,又往远处挪了挪,才慢慢掀开石盖。他还什么都没看清,眼前一黑,就听噼里啪啦,一条鱼从木桩里翻腾出去,顺道抽了他一个嘴巴子,堪堪落在湖边,连着番儿地打挺扑棱,朝水里蹦去。 金溟慌忙拿翅膀捂住那条充满活力的鱼,滚得满身是泥。 「这么大劲儿,肯定肉嫩,就是你了。」金溟把妄图越狱的鱼叼回木桩里,心满意足。 喜滋滋地清点了收穫,金溟把几条小鱼仔扔回水里。 小鱼仔落回水中,懵了一瞬,立刻滑熘地弹开,钻进水草里。 金溟眯着眼笑眯眯,望着浮动的水草,寄予厚望地说:「多吃饭多运动,等长大点我们再相见。」 ** 穿越成一只鸟的第三天,今天终于有肉吃了。 鱼肉也是肉。 金溟回到山洞,雄赳赳气昂昂地把木桩「啪嗒」一声墩在白隼面前。 白隼歪过头研究那个石头盖子,没能领会到金溟溢满全身的骄傲情绪。 金溟,「……」 金溟低下头,恍然大悟。 ng!这条重新来。 金溟把石盖打开,三条挤作一团的肥鱼乍见光明,立刻又扑腾起来。 他托着石头盖,昂头站立得像个希腊雕塑,所剩不多的黑羽毛每一根都精神抖擞地立着,在光的反射下泛着金光,争先恐后地说,快,夸我!就现在。 白隼眼里顿时放光——紧紧盯着木桩里的鱼,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 金溟等了一会儿,才发觉白隼根本没看他…… 「这三条鱼都是早饭,可以都吃掉。下午我再去抓,从今天开始,以后咱们至少一日两餐。」金溟豪气干云地大翅膀一挥。 「……」白隼眨了眨眼,才开始思索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该表示点什么。 慢半拍的白隼还没想好该怎么捧场,金溟已经换了话题,他把石盖抱到水潭边,笑眯眯道:「你看这块石头,长得多懂事。抓鱼的时候能当盖子,抓完鱼还能当案板,待会儿我就用这个案板给你做……」 金溟絮絮叨叨地在水里洗案板,一面回过头,就看见白隼正仰着脖子努力吞咽,墨色的尖喙露出一条鱼尾巴尖儿,徒劳地扑腾着滑进白隼的嘴里。 「生鱼片……」 金溟呆愣愣地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白隼。 好像……他们不太需要案板。 白隼察觉到金溟正盯着它看,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扭到一边,偷偷抿着嘴回味那条鱼。 「好吃吗?」金溟把洗干净的石头放下,看了看木桩里的大肥鱼,感觉早餐的量可能不太够。 圆圆的黑眼睛眨了眨,白隼沉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白吃白拿,就不要挑三拣四了。 小是小了点,跟它平时抓的比,也不太肥,没吃出什么味儿来。不过饿了三天,现在给它吃什么都香。 当然,除了继续吃草! 「这样吃能消化吗?」金溟笑着抬翅膀摸了摸白隼的头。 「……」 感觉到白隼脖颈一僵,金溟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翅膀颤颤巍巍地,大脑飞速运转,也想不出还能做点什么补救措施,才能让白隼待会儿打他打得轻一点。 金溟把双翅张开,认真做好护栏工作,挺了挺胸,认命地闭上眼。 打就打吧,快点打完好吃饭。 当饭前运动了。 黑翅膀下的白隼动了! 紧接着,因紧闭而不住颤抖的眼睛勐然张开,金溟不可思议地低下头。 白隼轻轻转动脖颈,拿软软的白脑袋顶在金溟羽毛稀稀拉拉的腹部,蹭了蹭! 啊啊啊!这是什么国王待遇! 金溟激动得浑身颤抖。 果然,要养熟一只小动物,老鹰也好老虎也好,还是得靠吃的。 再傲娇的小动物,也没有一条小鱼干搞不定的。 金溟拿爪子把木桩拽过来,使劲儿推到白隼面前,吃!管够! 整个鱼塘都是你的。 第14章 鱼脍 饿意被那一条囫囵吞进肚的鱼勾起,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白隼喉咙滚动,在金溟炯炯的目光盯视中略显尴尬。 为五斗米折腰是绝不可能的,但为一条鱼低头……未尝不可。 白隼稍一犹豫便敏捷利落地低下头。 它刚把喙伸到木桩边上,就听金溟忽然喊:「等会儿。」 白隼的动作一顿,疑惑而戒备地转了转眼珠。 哼,它就知道,哪有白吃的东西。 白隼冷着脸,昂着头,打算先听听逮了两条小破鱼、尾巴就要翘上天的金溟想提什么条件,结果却眼睁睁看着金溟把剩下的两条中更大的一条叼走了。 其实那是三条中最大的一条,刚才白隼偷吃时,一直盯着那条,但没好意思上来就拿。 第31页 哼,刚才说得这么大方,临到嘴边儿又捨不得了。 果然是只会花言巧语。 亏它刚才还在想,等伤好了捕一头最好吃的鹿还给金溟。 算了,几条破鱼,还只兔子就够了。 白隼一口把剩下的那条在它眼里小得不能塞牙缝,但是在金溟眼里已经肥得可以当一顿饭的鱼吞下肚。 它伸长脖子意犹未尽地从木桩里舔了两口水,咂巴着嘴偷偷去看那条被金溟叼走的鱼。 金溟把鱼叼走,却没有立刻吃掉,而是走到洞口边,扇着翅膀勐力甩头,把那条鱼摔在了石壁上。 白隼面颊抽了抽,「……」 虽然那条鱼在三条之中已经最大,但其实也没大到哪儿去,而且已经出水了,没这个必要吧。 它捕食时的确会把反抗力气大的猎物抓到高空中再摔下来,但鱼出了水就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了,还要这么摔一下,是饭前的仪式感吗? 可真能整事儿。 难怪昨天已经逮到鱼都能被水鼬抢走。 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谁捕到猎物不是抓紧吞进肚子里。 它小时候好不容易捕到点肉,吃得稍微慢点就会被半路抢走,白白耗费了力气,没填饱肚子也就算了,跑得再稍微慢点,还会被恃强凌弱的强盗打一顿。 若因此受了伤,下回更不容易捕到吃的。 金溟到底是靠吃什么长这么大的? 真令鸟费解。 鱼儿摔在石壁上,「啪唧」一声响,又软软地弹落到地上,鱼尾勉强扑腾了两下,便晕死过去不再动弹了。 金溟把摔晕的鱼捡起来,放到石案板上,咬合了两下尖喙。 一物多用,金色的多功能弯钩尖喙眨眼成了给鱼开膛破肚的尖刀。 金溟拿爪子按住鱼,撅起屁股弓着背用尖喙剖鱼,才划拉开鱼肚子就觉得头晕眼花。 这个姿势和倒立无异,他从早晨忙到现在,腹内空空,倒得满肚子酸水都要吐出来了。 「呕」一声,金溟一头扎进水潭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才把呕吐感咽下去。 喝了一肚子冷水的金溟爬起来再接着宰鱼,尖喙刮过鱼鳞,腥味直冲鼻子。 金溟边宰鱼边不停干呕,多功能刮刀功能太齐全也不好,嗅觉功能可以暂时关闭吗? 过了一会儿,刨鱼胆的金溟又想关闭味觉功能。 如果接下来都要以鱼为主食的话,看来磨一把石刀是很有必要的。 即便原始丛林里几乎找不到比金雕的尖喙更锋利的东西,但工具和器官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既然有会利用工具的高智商,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本想跟白隼展示一下自己优越饮食品味的金溟立刻决定,狗不嫌家贫,鸟也不能嫌饭丑,随便剖一剖就好了,反正白隼这种落后的山野村鸟肯定没见过高级料理,由得他胡吹。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忙碌了不知多久,数不清停下来扎进水潭里喝了几通凉水的金师傅终于端出一盘碎得像猪饲料似的生鱼片,鱼头鱼尾没捨得扔,摆在两端,精心做成一个鱼形摆盘,还认真地往粉嫩的鱼肉上点缀了几片绿油油的荠菜叶。 「这一定是三星米其林厨师才有的手艺和品味吧。」精分的金溟在心里为自己在线打call。 金大厨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也就正常水平吧。 「……」白隼眨了眨眼,与那条死不瞑目的鱼默默对视着。 死白的鱼眼珠子泛着诡异的光。 「这叫生鱼……」金溟「鱼」了半天,实在没好意思说出那个「片」字,最终拉长的腔调拐了个弯儿,「这叫鱼脍。」 白隼满眼疑惑,歪着头认真看,觉得自己都快看成斗鸡眼了,也没看出这一堆碎尸哪里有「块」,别以为它什么都不懂,这得叫鱼沫儿。 「『脍』是指切细的生肉,一种起源很早的烹饪方式。这渊源说起来可就了不得了。」金溟进入睁着眼胡说八道模式,「这种吃法在我们那儿特别流行,从古至今流行了几千年。有品位的……鸟才这么吃。」 白隼敏锐地抓住关键词「有品味」,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哦,原来金溟这种大病叫做「品味」。 还是个遗传病。 几千年都没有治好的吗? 「这么做能最大程度保持鱼肉的鲜嫩……」金溟侃大山的轻快音调忽然慢下来。 这么说好像不太对,应该是白隼那种离了水直接吞的吃法更鲜嫩。 「这么做能让鱼肉更好吃。」 算了,多说多错,还是别叭叭了,鱼肉再放会儿该不新鲜了。于是金溟简明扼要下了定义。 更好吃! 白隼眼里又开始放光。 「快尝尝吧。」金溟笑眯眯地把石案板往白隼面前推了推。 原来这条鱼也是给它的? 白隼打量着金溟,黑眼珠转来转去,它觉得自己忽然很不舒服,可是又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头。 它低下头,看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律动的感觉麻麻痒痒,像是生病了,不过这种感觉又不太讨厌。 「真的很好吃。」金溟叼了一口鱼脍,三两下咽了,给白隼做了示范,「没有毒,可以吃。」 野生动物的防范心理很重,除非食物十分匮乏,不然不会轻易尝试不能确定是否安全的东西。毕竟野外没有医疗,每次尝试都是以生命为代价,风险太大。 第32页 金溟自以为白隼这点小心思,自己拿捏得稳稳的。 白隼那点不明所以的不舒服很快便被眼前食物的吸引力覆盖住,它咽了口唾沫,伸长脖子飞快地啄了一大口。 「慢慢吃就好,这些全是你的,不够下午还有,晚上也可以继续加餐。」金溟伸着舌头舔了舔尖喙上残留的鱼味儿。 唉,抓得太少,先紧着伤号吃吧,反正他刚刚承包了鱼塘,那些鱼吃饱了长肥了就在小湖沼里等着他,再去抓就是了。 「这样是不是好吃些?」金溟看着白隼风捲残云般扫荡着那盘鱼脍,坐在一旁忍不住姨母笑。 看小动物吃东西,真是太治癒了。 白隼不停点着头——实际上是因为鱼肉太碎,它不得不像小鸡琢米那样伸着脖子一口一口低头啄,边吃边漏,边漏边捡。虽然吃得麻烦,但的确比生吞好吃些。 金溟见白隼吃得开心,忍不住起了戏弄之心。 「以前有个……鸟特别爱吃鱼脍,天天吃,一顿吃三条。」含沙射影的金溟把话说得抑扬顿挫,拉长了语调问,「你猜最后怎么样了?」 白隼「夺夺夺」地啄着石案板,没空回答,一张嘴碎肉就容易漏。 它心里回答,最后变成了一只大胖鸟,飞不动了。 金溟一天天怎么这么能叭叭,会说话了不起哦,嘴不累吗? 「生鱼肉里容易携带寄生虫,所以最后他因为吃的太多得了寄生虫病,你知道什么叫寄生虫吗?就是肚子里长满了虫子,把你从肚子里面一点点吃掉。」金溟做了一个张牙舞爪「啊呜」一口吃掉的动作。 白隼,「……」含着碎鱼肉的尖喙机械地张合,越来越缓慢,在金溟忽然发出的「啊呜」声中勐然吞咽,噎得白隼不禁伸长脖子打了个充满惊吓的嗝儿。 金溟抱着肚子憋笑,直到白隼完全停下来,用一种想吃又不敢吃的委屈神情看着那盘鱼脍,他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喷着鼻涕笑出来。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当时有个叫华佗的鸟,非常擅长捉虫子,很快治好了他,然后他又可以天天吃鱼脍了。」 白隼拿舌头舔了舔喙尖,神色犹豫,它不认识叫华佗的鸟,那它还能继续吃吗? 「吃吧吃吧,我已经把虫子捉干净了。」金溟终于欺负够了,内心恶趣味得到满足,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绅士风度十足地把石案板往白隼面前推了推,「放心吃,没虫子了。」 小样,让你再打我。 没智慧的鸟才靠爪子制敌,有智慧的鸟才不稀罕动粗,靠嘴巴就能杀鸟于无形。 吓不死你。 「你爱吃的话,我以后天天给你把虫子弄干净。」金溟眨巴着满是真诚的大眼睛,谄媚的脸上写着「瞧我多有用,下次再打我时能犹豫一下吗?」 白隼现在就很犹豫。 它知道腐肉是会长虫子,可这碎鱼肉还挺新鲜,没有腐坏。 而且,为什么鱼直接吃它不会长虫子,这样刨碎了吃它就会长虫子? 这么说来……金溟刚才忙半天是在往外捉虫子还是往里放虫子? 金溟看着白隼貌似在努力思考的神情,差点笑岔气。 这么聪明的鸟,但凡上过九年义务教育,也不能被他戏弄成这样。 「真的捉干净了,我刚才不是已经吃过了。」金溟终于良心发现,为深陷困惑的白隼指点迷津。 终是抵抗不过食物的诱惑,白隼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不敢再狼吞虎咽地吃,啄一口,看三眼。 「我把鱼鳞刮掉了,还去掉了鱼鳃和鱼胆。」金溟尝试跟白隼解释,「鱼鳃是有微毒的,以后你吃鱼的时候,最好把鱼鳃扔掉。至于鱼胆,那个东西非常苦,挖掉再吃就不会苦了,不过挖掉的时候注意千万不要戳破了。」 金溟拿翅膀抹了抹嘴,刚才一不小心戳破了一点苦胆,差点没苦得他哭出来。 白隼忽然停了下来,看着金溟。 鱼鳃、鱼胆、鱼鳞…… 这些词彙它不算陌生,从北方过来的,很多都是这么吃鱼。 金溟也这么吃鱼…… 白隼不禁扭过头,看向洞外。 「吃饱了?」大翅膀豪气干云地一挥,金溟得意道,「嗯,好几天没吃的,一次不要吃太撑,反正下午还有的。」 金溟的话打断了白隼的沉思,它立刻摇头,决定先专心致志消灭「鱼块」,吃饭比天大。 再者说,金溟就算是从北方来的又能怎么样。 看着白隼继续大快朵颐一点也不知道客气客气,金溟默默咽了口唾沫。 感觉到自己的肚子想要抗议,金溟抓过一把昨夜剩下的荠菜,聊胜于无地嚼着。 为了掩盖肚子发出的「咕噜」声,金溟开始为正在直播吃饭的白隼配上「舌尖上的」科普讲解。 「在我们那里,从周朝就开始有鱼脍这种吃法,不过不是这么干吃,如果是春天,会用葱酱当佐料,秋天就用芥酱,这样吃有咸味。」金溟咽了一口没滋没味还有点干巴的荠菜,继续道,「今天我再往更远的地方走走,说不定能找到葱,到时候咱们伙食就又能升级了。」 要是再有火就更好了,至少可以做个烤鱼。 金溟遗憾地回味着烤鱼的味道,忽然隐约觉得湿润的空气里果然带着一种烧烤的气味。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那点若有若无的烧烤味又闻不到了。 第33页 一定是饿出幻觉了。 金溟咂巴着没有味道的嘴巴,无比怀念烧烤。 第15章 打脸 打脸这种事,一向是现卖现打,晚了打不着热乎的。 金溟刚跟白隼夸下海口吃鱼管够,洞外「噼里啪啦」就开始下起了雨。 鱼浮水面,下雨的徵兆。 这是基本常识。 金溟敲着脑袋提醒自己,他已不是在之前那种严重污染的环境里。 这里山清水秀,虫鸣鸟叫,鱼群也不罕见。水和空气都不需要过滤,他曾经当作歷史记载只在纪录片里才有的原始自然就在眼前。 金溟在脑中火速复习了一遍正常自然环境中的野外生存常识,顿时生出一种开疆闢土的雄心—— 凭藉这些无数实践后积累出的人类智慧,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他,和这里的动物相比,难道不是相当于开了外挂拿了剧本? 稀稀拉拉的金羽毛抖立了没一会儿,又很快耷拉下来,金溟摸着自己腹毛凌乱的肚子嘆气。 饥寒交迫的现实教金溟做鸟。 不能转化为生产力的知识,犹如鸡肋。 白隼歪头看着立在洞口的金溟,一会儿雄赳赳地像要当场打鸣,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像个落汤鸡,十分像吃饱了撑得又要犯病的模样。 「看来还是要赶紧储存食物,不能因为才是春天就懈怠。」金溟很快为自己找到了打气的方向。 即便站在食物链顶端,也还是看天吃饭,实在被动。不过没关系,他是有智慧的生物,不像丛林里那些吃了这顿不管下顿的野蛮动物,他懂得储存。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该怎样储存食物? 那么更严肃的问题来了,他该怎样在填饱肚子之后还能有余粮用来储存? 于是最严肃的问题也来了——胃里一阵抽搐,适时地提醒着金溟——他该怎样填饱肚子? 金溟围着洞口的水潭转了又转,最终放弃了圈养鱼的想法。而洞外的鱼塘里鱼再多,碰上颳风下雨不能外出的时候也只能看不能吃。 「你知道为什么动物的皮毛羽毛都有防水功能,连无毛猫都会分泌油脂来做全身防水,相当于大家都穿着雨衣,但是它们还是尽量不去淋雨吗?」 金溟坐在洞口,扒拉着昨天剩下的荠菜,边嚼边为白隼补上孩子缺失的九年义务教育。 白隼趴在茅草床上,难得配合地发出一声类似「嗯?」的哼声,仿佛极有求知慾。 它倒不是出于好奇,多半是因为同情。 难道金溟以为大家都和他一样脑子有大病,下雨天躲雨还需要理由吗?自己感觉不出来淋雨会不舒服? 「这个就牵扯到物理知识了,」金溟对于白隼的好学十分欣慰,于是金老师小课堂开课啦—— 「这叫蒸发降温。水粘在身上,它们又没有衣服换,也没有毛巾擦,抖不掉的水只能等蒸发。但是水蒸发时要吸热,会使周围物体的温度降低,动物生存最重要的就是维持身体温度,体温降低就意味着它们要摄入更多食物来补充热量,无异于增加了生存成本。所以它们就要避免发生这种事情。」 主要还是因为动物不会生火取暖,抗冷只能靠抖,所以维持体温是动物生存的头等大事。 白隼目瞪口呆地眨了眨眼,金溟叭叭了这么多,他是不是在说「淋雨会冷」? 窝在茅草里的白爪爪伸了好几遍,是四个字没错吧。 下雨的时候是野生动物公认的节假日,为了维持热量,能不动就不动。这种时候老虎和山羊可以在一个洞里躲雨,大家都是下班时间,自由工作者不受资本盘剥,没有内卷从拒绝加班开始。 金溟拿翅膀扫了扫洞口,希望有只兔子可以来他这儿躲雨。 老闆就坐在身后,他真诚地想加个班。 以他现在的技术条件,空有想法,难以实践。 没火没盐,保存肉类难度太大,除非是圈养活物。 圈养必然是个正经前途,毋庸置疑,这叫长远发展。 换句话说,这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事。远水救不了近火,还是得想想眼下能立刻储存起来的食物。 金溟脑子里冥思苦想着鸟生规划,手上也没闲着。 他从洞口一路往里打扫,把早晨被白隼薅掉的羽毛拢起来抱到角落,本来开开心心想给自己铺个羽绒床垫,可看着那蓬松堆起的黑羽毛,忽然觉得——睡自己的羽毛,是不是有点奇怪? 于是他转了个头,把羽毛抱到了白隼跟前儿。 白隼一直偷偷盯着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的金溟看,见他忽然转头靠过来,一时紧张得勐然往后缩,尾羽撞在石壁上,震得后腰上的伤口发麻,敷着草药的树叶掉了下来。 「别乱动。」金溟眼疾翅膀快地接住树叶,立刻俯过身去看伤口,只见白隼好似疼得浑身颤抖,不免心疼,柔声道,「正好重新换一换药。」 白隼这次十分配合,金溟刚拿来洗好晾干的大树叶,它已经主动嚼好了大蓟草煳。 金溟趁换药时重新检查白隼后背上的伤口,又拿尖喙顺着骨头按了按,确认没有发炎的迹象,一切恢復良好,这才放心给它盖上草药煳。 抬眼时看见白隼整整齐齐的尾羽上有一根白羽毛因撞在石壁的凸起上而翘了出来,十分显眼,金溟想也没想,便探头过去用尖喙给白隼捋了回去,把白尾羽一根一根严谨认真地排成一把乖巧的小扇子。 第34页 白隼伤在后背,转身困难,肯定自己梳不到。 金溟忍不住想mua自己一口,怎么能有他这样贴心温柔仔细的兽医叔叔呢,白隼就是命好啊。 「命好」的白隼抖得更厉害,抖得连上喙和下喙都磕巴起来。 「冷吗?」金溟缩了缩羽毛稀疏的脖子,雨下得洞里寒气更重,的确有点冷,他把黑羽毛团到白隼身下,「我的羽毛给你垫,明天我再去捡些能用的东西回来,铺得厚厚的,你趴着也舒服点。」 这些茅草是金溟那天临时扒拉出来的,过了一冬,草秆干得比绳子还细,用了两天,已经碎成了沫儿。 聊胜于无,跟趴在石头上没区别,还把白隼一身漂亮的白羽毛沾得满是草屑,落难公主似的。 「太简陋了,委屈你了。」金溟拿翅膀摸了摸白隼的脑袋,有些不能给自家主子提供最好条件的自责,「我一定给你做一个舒舒服服漂漂亮亮的窝,得配得上我们家漂亮的小白花才行是不是。」 颤抖逐渐平息,白隼缩在角落,雪白的小脑袋埋在蓬松的黑羽毛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金溟看着拥有羽绒床垫的白隼,露出羡慕的神情——吃饱了就睡,鸟生还能更幸福一点吗? 但是这睡的也太快了点吧,他都这样奴颜婢膝了,难道还不值得再赏个贴贴吗? ** 一场带着冬末余寒的春雨一直下到傍晚,暗淡了一整天的太阳从云层里意思地露了个脸,准时打卡下班。 金溟趁着最后一点余晖蹚着暴涨的湖水抓到两条鱼。 细嚼慢咽这种餐桌礼仪完全是饿得轻,鱼还没抱回山洞,金溟便忍不住学着白隼的模样生吞了那条小的。 也许是饿久了,除了鱼鳞有点剌嗓子,腥臊味倒也没那么难接受,比用喙剖鱼好受些。 于是金溟立刻决定,没有找到趁手的剖鱼工具前,就这么茹毛饮血吧。 往上数千百辈儿,人类的老祖宗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他现在嫌弃这种吃法,那岂不就是忘本。 忘本可不是好孩子。 ** 「晚上吃撑了容易睡不好。」金溟把鱼放在白隼面前,试图挽回形象。 天一暗下来,黑不熘秋的鱼趴在水里只能听到声儿看不见形,这两条还是金溟闭着眼胡乱盖住的。今晚要干活,他不能再空着肚子把鱼省下来全给白隼。 白隼拿尖喙挠了挠那条鱼,不像早晨那般着急吞掉,时不时偷瞧一眼金溟,黑黑的圆眼睛亮晶晶的。 「今天不做鱼脍了,你自己像之前那么吃?」金溟硬着头皮商量。 一天打了两次脸,脸皮再厚的鸟也得疼了。 说大话不是好习惯,得改。 白隼倒没发脾气,低头利落地吞了那条鱼,再去看金溟,身影已经到了洞口。 「没事就睡觉吧,不用等我回来。」金溟头也没回,急匆匆的身影眨眼消失在乌漆麻黑的洞外。 白隼,「……」 跑这么快干什么? 吃了鱼,这回怎么不要摸摸头了? 有点小失落是怎么回事? ** 月黑风高夜,杀人埋尸天。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就着朦朦胧胧的毛月亮,躲在一片崎岖乱石后面,正闷着声刨土挖洞。 「啊,什么东西,金雕!」 一声粗旷的尖叫震醒寒鸦,紧接着一阵冷光乱闪,夹杂着一顿噼头盖脸的泥点子。 正卖力地用爪子刨土的金溟不知发生了什么,立刻拿翅膀捂住自己,瑟瑟发抖地蹲在挖了一半的泥坑里。 泥星子像下雨似的,噼里啪啦砸在金溟身上。 蹲在坑里被泥巴雨埋了一半的金溟缓过神儿来,「……」 他是半夜出来挖了个坑,但不是用来活埋自己的,这是谁想谋害朕? 金溟勐吸了一口气,「嚯」地站起来,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 泥巴雨顿时停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除了满身泥巴的金溟,还有泥巴坑里模模煳煳的金溟的影子,整个世界连片树叶子都没再多动一下。 什么都没有。 第16章 挖坑 是泥巴先动的手? 金溟抖了抖身上的泥点子,满腹狐疑,不能是听错了吧。 就算听错了,可他刚才真的感觉到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撞了他的腿。 ……该不是——闹鬼吧。 他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都能变成一只鸟,这里会闹鬼,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他该不会是刨到了哪位地下居住者的坟吧。 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里——难道是狐狸精、黄大仙儿? 「无意……无意冒犯,厄运走开,大吉大利,嘛咪嘛咪哄……」 金溟哆嗦着从泥坑里往外爬,脚底下跌跌撞撞地往坚硬的地方借力。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他只是觉得刚下了雨,泥土松软,挖坑比较省力气。 现在昼夜温差正大,他没铁锹,泥地冻一晚上,明天再挖他怕鸟爪损耗过度。 毕竟鸟爪这种耗材目前应该是没有替换件,得珍惜着用。 金溟敢大晚上在危险重重的丛林里瞎熘达,倚仗的是金雕这种勐禽在自然界绝无天敌。 他哪儿知道,这里竟然还有非自然界的东西…… 果然是个鬼地方。 「老大,救命!」 脚下一块坚硬的石头忽然松动,摔了金溟一个鸟啃泥。 第35页 金溟一脸懵逼地看着那块被他的爪子紧紧抓牢的石头——会说话的石头? 动物成精他听过,石头成精? 孙悟空要出世了吗? 一块和泥土差不多颜色的石头上鳞片密布,乍眼一看像朵圆墩墩的铁莲花。 中华穿山甲! 金溟眼睛勐然一亮,抓着穿山甲的爪子刚要松开,又犹豫起来。 这是让人类差点吃灭绝的物种,其实他还没见过活的穿山甲。 别看穿山甲现在团成一个铁球没爪子似的一动不动,跑得却是十分快,昼伏夜出,虽然眼神不太好,但嗅觉灵敏,远远便能闻到猎食者的味道。 这次若是放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撞见一只蠢得送上门来的穿山甲让他观察。 而且,他没听错吧……为什么金雕能听懂一只穿山甲说话? 金雕和中华穿山甲,是共用一个语言的吗? 「你刚才说什么?」金溟惊疑不定地问。 「你敢动我一下你就完了,我老大是这一片的大哥大,你敢挑衅它?」穿山甲缩在铠甲里,威胁的话哆哆嗦嗦的,毫无气势。 穿山甲在心里问候黑卷尾的祖宗十八代时倒是气势汹汹,那货一天天撒的谎比它吃的白蚁都多,它竟然信了那满嘴鬼话。 要不是黑卷尾跟它吹牛皮,说前几天那场架老大几乎毫髮无伤碾压式打赢了,这一片已经圈进自己领地里了,它怎么会突发奇想跑到这陌生地方来,一头撞在金雕腿上,跑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 可是它明明是顺着老大的气味找过来的,怎么会是一只从没见过的金雕呢? 金溟这回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嚯」了一声。 动物界不但语言统一,还拉帮结伙搞□□。 穿山甲的老大——莫非是葫芦娃? 「……」穿山甲缩得严严实实,最初的惊慌已过,颇有点混不吝,「反正你咬不动我,等会儿我老大来了,有你好看。就你,可打不过它。」 尖牙利爪的狮子逮到一只穿山甲,抱着玩三天,崩坏三颗牙,最终也得给放生了。 穿山甲是自带铠甲的特化物种。什么东西带上「特」这个字就显得有点厉害,比如特种部队。 浑身的鳞片坚硬无比,子弹打上去都能反弹回去。更过分的是它的鳞片,类似于异化皮肤,也就是说,连点缝隙都没有。 想吃穿山甲?下嘴都找不到地方。 它就跟这儿死耗,看金雕能等多久,等到天亮,总有鸟能看见它,自然会去给老大报信儿。 「……」陷入认知混乱的金溟正在飞快回忆,穿山甲和金雕是一个纲目吗,为什么交流毫无障碍? 金雕是鸟纲,再往上是嵴椎动物亚门。中华穿山甲是哺乳纲,再往上……也是嵴椎动物亚门。 原来动物界的语言竟然是统一的! 这简直是震古烁今能颠覆动物学的新发现。 已经开始畅想发表科研登上领奖台时该穿什么衣服的金溟激动得直搓手。 穿山甲再听不到动静,却感觉到钳在身上的鹰爪力道越来越重,那份气定神闲忽然有些慌张—— 这不是一只地上跑的狮子老虎,这是一只可以高空飞行的金雕。 狮子的确奈何不了它,可是金雕完全可以把它从千里高空扔下来,铠甲也得摔成泥。 「你……你……」穿山甲的鳞片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泛着一抖一抖的冷光,「我摔死了你也咬不动。」 苍天,这个金雕有什么毛病,随随便便就能抓只大型动物来吃的货,为什么大半夜里要蹲在这里来抓它,它皮又厚肉又不多,食肉性动物里面就是饿急了吃刺猬,也没一个愿意吃穿山甲的。 金雕想干什么,拿它磨牙吗? 穿山甲欲哭无泪,它是真没想到有一天它自己会变成谁的食物。 老大,你在哪儿啊?还不来救我。 那点熟悉的气味时远时近似有若无,穿山甲有点摸不准了,莫非这一片现在是金雕的领地,老大也被这只金雕给赶走了? 那它岂不是註定要变成盘中餐了。 「也不怕崩了你的牙。」穿山甲恨恨道。 「……」闪光灯晃眼的美梦被穿山甲打断,金溟忍不住提醒它,「我没牙。」 鸟类为了降低飞行重量,在进化中最先捨弃的就是牙齿。 他真的没牙。 「……」穿山甲内心咆哮,没牙我也不好吃啊。 金溟坐在泥坑里,开始美滋滋地观察活的穿山甲,就着月光眯眼看了好大会儿,结果除了鳞片什么都看不见。 「你把头露出来给我看看呗,我不吃你。」 不屈不挠的穿山甲坚决抱头缩尾,「……」 骗小孩呢? 还知道吃它从头开始吃,倒不傻。 「我现在松开你,你别跑行不行?」金溟打商量。 中华穿山甲这名字不是白叫的,挖土技术一流,一眨眼就能挖出个地洞消失不见。 穿山甲,字面意思,可以穿透山腹的铠甲勇士。 挖土…… 穿山甲会挖土! 这不巧了不是。 「我想请你帮个忙。」金溟看着自己刨土刨得满是泥的鹰爪,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是什么开挂鸟生,简直就是瞌睡给递软枕头,刨土给送挖掘机。 穿山甲,「……」 第36页 帮忙?帮忙给你垫垫肚子吗? 吃人家的样子还挺有礼貌,果然够变态。 「你帮我挖个坑,我就放了你。」金溟拿出求人……求甲办事的态度,腆着脸谄笑。 这话听着有点无耻,威胁,还不给工钱。 可也只能无耻了,动物界就算语言统一,货币总不是统一的吧。 难道要他给穿山甲开一窝白蚁当工钱? 「挖……坑?」穿山甲缩在自己的铁甲里回忆,刚才这只金雕好像,确实在挖坑。 一只金雕,半夜挖坑,还要抓一只穿山甲替他挖坑? 穿山甲忽然感觉今晚的经歷仿佛在朝灵异的方向发展。 这难道是什么迷幻战术? 「对,我要在这儿挖个坑,也不用太深,太深我也上不来。已经挖了一半了,你再随便挖一挖就好了。你擅长的嘛,早点挖完早点各回各家。」 穿山甲微微抬起胳膊肘,露出一条小缝隙,眼珠子滴熘熘转了一圈——确实在挖坑,好像没骗甲。 但是「上不来」是什么意思? 那得是多深的洞,才能让金雕飞不上来? 这只变态金雕打算要它挖洞挖到老死,还是想挖穿地球? 穿山甲忽然警觉起来,挖……穿? 难道前几天的事,是这只金雕干的? 「你要挖多深?」穿山甲把缝隙又开得大了点,从外面隐约能看见抽动的小鼻子。 这事不是闹着玩的,若金雕真是想挖到底下去,得赶紧通知那边。丢了的宝贝,说不定就是金雕偷了。 「比现在再深一倍就可以了,要宽敞一点,不要太深。」金溟拿大翅膀朝坑里比划着名。 穿山甲松了口气,原来是它想多了,这个深度,大象都埋不进去。 果然只是一个脑子有点病的变态,并没有什么阴谋。 「给你挖了坑,你就放了我?」穿山甲拿出行业领头技术工该有的底气。 「我又咬不动你,你也治不了病。」金溟嘆了口气,掏心掏肺地回答。 穿山甲食白蚁,一片森林里哪怕只有一只穿山甲,树木便不会遭到白蚁侵害。 和金雕这种大型勐禽一样,穿山甲在自然界可以说是没有天敌的。不过不是因为它过于兇勐,而是一身的铠甲保护,能让它免受几乎任何动物的捕食。 有啃穿山甲的功夫,白蚁都生好几窝了。 大自然里能吃的这么多,动物都是讲效率的,没必要跟一只铁球死耗。 然而这样有用且没有天敌的动物,却生生被人类吃到濒危。 穿山甲的肉曾风靡一时,更因为昂贵被追捧为攀比的奢侈品。 而鳞片更是被奉为圣药,仿佛吃了就能立地飞升。其实那就是硬化角质,和人的指甲差不多,可笑的人类却为此趋之若鹜。 在金溟看来,穿山甲的物种濒危危机,就是人类发展史上的一颗耻辱钉。 穿山甲试探地露出半个头,目光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上移。 这只满身泥巴的金雕,面色仿佛十分沉痛,确实不像要开饭的模样。 穿山甲咬了咬牙,「好。」 扁平的鳞片尾巴盘在屁股底下,穿山甲弓着背弹出前爪,从如履薄冰到风驰电掣, 早干完早收工。 差点把金溟爪子磨破的硬土壤在穿山甲的动作下像随风飘起的蒲公英,又软又绵,看得金溟目瞪口呆羡慕不已。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他要有这刨坑的技术,还能挨饿到今天? 穿山甲边挖边窥探着坐在一旁监工的金溟,勐然发现那只表情忧郁的金雕从暗自伤神到两眼放光,再到——垂涎欲滴! 完了,上当了,今天碰到一个演技派。 金雕要开饭了。 「你多大了,」正认真观察的金溟察觉穿山甲的动作慢下来,小眼睛时不时往他这儿瞟,为了掩饰自己光看不干的偷懒行径,他堆起笑脸开始套近乎,「这里伙食还行?你看着倒挺胖乎。」 伙食…… 胖乎…… 穿山甲心一横,眼一闭,朝下翻飞的前爪遽然换了方向,快成一片闪光,以鹰眼都不可辨的速度朝土坑一侧飞碾而去。 目不转睛的金溟眨了眨眼,「……」 什么情况? 不见了! 金溟机械地拿翅膀拖住差点掉地上的鸟喙,跳进坑里。 穿山甲消失的方向已被泥土重新堵住,它一面往前挖一面往后堵——穿山甲,是真的会穿墙术啊。 古人取名,诚不欺鸟。 金溟拿翅膀按了按,堵得还挺结实。 追肯定是追不上了,不过土坑差不多也算是挖好了。 啧,这挖掘技术,某翔毕业的看了都得说一声专业。 不过金溟还是稍微有点遗憾,这么好的技术工,没能留住多挖几个坑,简直是损失一个亿。 第17章 蹭蹭 金溟回到山洞时,巴巴望着洞口伸了一晚上脖子的白隼已经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可当听到那个熟悉而轻快的脚步声靠近,白隼却一头扎进翅膀里,假装自己早就睡着了。 金溟蹑手蹑脚地钻进山洞,先去看了一眼团成一团的白隼。 一动不动缩在翅膀下的白隼,好似睡得正熟。 一抹晶莹的白镶在蓬松的黑羽毛里,浑身都写着「我很好rua~」 第37页 孤单的心仿佛找到一种慰藉,忙碌了半夜的疲惫跟着袭来。 金溟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忍着想贴贴的冲动,转身走到潭边。 从洞口反射进来的月光被金溟高大的身形挡住,投射出一条长长的阴影,白隼从翅膀底下悄悄探出半个头。 好像更失落了。 刚下过雨的潭水透心凉,金溟没敢再下水泡着,只是在潭边就着冷水洗身上的泥巴。 鸟类为维持身体热量会避免淋雨沾水,但保持羽毛干净蓬松也是首要生存需要,连天天泡在水里的水禽都要定期洗澡来保护羽毛。 因为羽毛上若沾满污染物,不仅会影响体温的保持,更会妨碍飞行。这对鸟类来说,则意味着死亡。 虽然金溟目前还没开发出金雕的飞行功能,但他也不愿意满身泥巴的就去睡觉。 而且,他惊奇地发现,昨天快被白隼薅成白斩鸡的他,今天已经长出了短短一层绒毛。 这样的生长速度,开家羽绒制品厂他大概都能自给自足了。 鸟类的体格有这么强悍吗? 金溟拿冷水洗净自己的翅膀,坐在从水帘缝隙里洒进来的一柱月光中,用尖喙在翼角上试探地划拉。 他这两天一直没有功夫去处理那处被鬣狗咬穿的伤,然而此刻他扒拉开羽毛,仔细辨认下才勉强找到一个浅浅的坑。 若不是新长出的嫩肉泛着与周遭完全不同的粉红色,他简直无法相信,那处曾被鬣狗的獠牙咬穿,又被白隼的尖喙再次穿透过的伤口,可以说是已基本癒合。 金溟吸了一口凉气,不知该喜还是该惊,他展开翅膀,看见昨天早晨被白隼咬出豁口的翅膀尖也已变得平滑。 这是正常生物该有的癒合速度吗? 金溟对着自己研究了半晌,愈发心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勐然站起来,随便甩了甩身上的水,便朝白隼冲过去。 面对乖乖巧巧在白翅膀底下缩成一团的白隼,金溟长长唿了一口气,做好能接受任何灵异的心理建设,才蹑手蹑脚地俯身,用尖喙的圆润处按在白隼受伤的那只翅膀上。 金溟心里念着事儿,没注意到睡熟的白隼肌肉仿佛有些僵硬,浑身的线条都紧绷着。 金溟低头顺着骨头轻轻摸了一遍。 断骨有好转的迹象,但并未完全癒合。 金溟想了想,屈膝跪趴在床边,又探着身子轻轻揭下敷在白隼后背上的树叶。 昨天揍他那一顿,白隼翅膀上的断骨一断再断。 他身上的伤也只是癒合速度异常,并不能达到立刻癒合的程度。 白隼是否也拥有这样的癒合能力,看来还得从背上的伤来验证。 两次给白隼上药,金溟的关注点都在是否发炎上。 这倒不是他不细心,因为按照常理,那么深的伤,两天的时间里,护理得便是再好也不会有什么质的变化,只要不发炎就是万幸。 今晚月光不够亮,洞里昏暗得只能看清一团轮廓模煳的白色,金溟看不清伤口,不自觉凑得越来越近,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了白隼背上。 白翅膀下露出一点细碎的光,悄悄闪动了一下。 一直都没睡着的白隼惊疑不定,不知道金溟想干什么,干脆又把眼睛闭上。 满身没甩干的水顺着稀稀拉拉的羽毛往下蜿蜒,流到被白隼薅出一圈秃毛才刚长出小绒毛的腹部。 短短的绒毛不像羽毛那般油滑不沾水,水珠汇集成团,泫然欲滴。 背对着洞口的金溟发觉自己挡了光,跨开腿往里挪了挪。 积满水滴的黑色腹毛不期刮过拢得规规矩矩的白色尾羽,白隼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片湿润。 身下安安静静的白糰子浑身一僵,忽然抖起来。 扇子似的白尾羽倏忽收紧,一个白色脑袋从翅膀里猝然抬起,和低着头皱着眉还在专心研究伤口的金溟撞了顶头。 一秒钟都没带犹豫,黑暗中一阵厉风紧跟着袭来,被撞得眼睛发酸的金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麻利地跳开躲过了白隼唿过来的翅膀。 「是我是我。」金溟含煳不清地喊,叼在嘴里的树叶落在床边。 白隼和他的关系今天不是已经拉近到可以蹭蹭头的阶段了,怎么又要打他。 听那翅膀带起的风声,简直想把他一翅膀拍死在石头上。 白隼正落在一片阴影里,金溟瞧不清它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漂亮的黑眼睛泛着细碎的光,一眨也不眨地瞪着他,不知是在愤怒还是在害怕。 「我是想看看……你的伤口恢復得怎么样了。」 金溟硬着头皮解释,边说边觉得这简直就是毫无诚意的谎话,骗小孩都不能这么没逻辑。 可他心里冤死了,这分明就是实话,却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大半夜摸着黑检查伤口? 想谋害不如直说。 「我真的就只是想看看……不是要干别的……」 金溟在白隼的盯视中欲哭无泪,百口莫辩。 三条鱼刚刚换来的尚且薄弱的信任关系,还没换到一个贴贴,是不是就此破灭了…… 只是不信任倒还好说,就白隼这破脾气,万一记上仇…… 金溟恍惚想起自己那次半夜被三十九度骚气熏天的猫尿浇醒的经歷。 就因为他头天晚上闭着眼去厕所时没看见脚下熟睡的猫主子,一不小心踩了它一脚。 第38页 真的就是轻轻一脚,都没完全落地,他发觉脚感不对马上就收住了脚。 可主子立刻断定他半夜不睡特意爬起来谋害它。 任金溟又是赔笑脸又是开罐头又是摸摸贴贴,记仇的猫主子还是第二天蹲在金溟床头,睁着一双大眼硬生生挨到同一个时间,一泡尿还给他。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金溟自己都数不清经歷了多少个「温暖」的夜晚,主子才终于大猫大量放下仇恨,高高在上地原谅了何其无辜的他,重回他的怀抱。 金溟简直不敢想白隼会怎么报仇,要不还是连夜捲铺盖跑路吧…… 「你相信我,这几天我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你还感觉不出来吗?真的是一颗红心向着你。是我着急了,我刚才就是突然想到,就没忍住……」 一声干唳打断金溟语无伦次的慌张狡辩,白隼勐然张开翅膀。 金溟一个哆嗦,含泪蹲下抱住自己。 他真是活该,明天再看不是一样,非要大半夜找打。 好奇害死鸟啊。 蹲了半晌,洞里安安静静,预想的毒打并未落在头上。 金溟小心翼翼睁开半个眼,只见那团白影子趴在黑羽毛里,好像没有要打他的意思。 金溟大着胆子站起来,发现白隼依旧把自己盖在翅膀下,一动不动。 刚才不会是白隼在梦游吧。 金溟暗暗舒了口气。 兇悍的鸟,梦游都这么可怕。 正想缩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安全角落里去,转身时又犹豫了起来。 金溟咬了咬牙,做贼似的再次往床上爬。 白翅膀拍在石头上,白隼勐然抬起头。 一次不够,还没完没了了! 「……」金溟这回看清楚了——气势汹汹,墨色的尖喙已经开始慢慢磨合,在冷飕飕的空气里发出让鸟都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不是,药,」黑翅膀颤颤巍巍地指着床边那片沾满草煳的树叶,金溟觉得自己的地位也许还能再抢救一下,「药掉了,我给你敷上。」 就算白隼也拥有异常的癒合能力,但是那么深的伤口,总不能就这么晾一晚上。 白隼死死盯着金溟,黑眼珠缓慢地顺着黑翅膀朝床边看去,一面看一面还分着精力继续用眼风震慑金溟,在察觉金溟稍有异动时立刻又回过头,尖喙狠狠地朝着空气啄了一口。 金溟明白,那意思是他敢再动一下,下一口就是咬在他身上。 唉,下次再想拉近关系,恐怕不是一个鱼塘能解决得了的了。 ** 早饭照例是鱼。 昨日刚决定茹毛饮血的金溟,为了表达自己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态度,空着肚子一口气宰了三条鱼,宰得自己看见鱼就想吐,一丁点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金溟小心翼翼把堆满鱼肉的大树叶拉到白隼面前,眨巴着两个黄澄澄的大眼睛,努力把谄媚和无辜一起表达出来。 甩了一早晨冷脸的白隼看看讨好的态度如此明显的金溟,再看看面前诚意满满的鱼肉,一时纠结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回应一下,又该拿什么样的语气回应。 再冷下去会不会显得很无情,让金溟太受打击? 可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是不是又显得自己很随便? 墨色的尖喙张了又张,最终还是紧紧闭上。 白隼纠结得眉毛都拧成了团,低着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鱼肉上,努力酝酿语言中。 「快吃快吃。」 金溟心道,果然还是食物管用。 白隼咂巴嘴的模样明显是被食物诱惑到了,但看上去还有一点顾虑。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金溟趁热打铁,诚诚恳恳认错,「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不经过你的允许就擅自……」 话还没说完,一片白花花的风,扇得金溟瞬间眼冒金星。 山洞本就不大,金溟像一张被「啪嗒」一下摔在锅面上的饼子一样被扇到石壁上,摊得平平整整。 等他晃着晕晕乎乎的脑袋爬起来,白隼已经开始「夺夺夺」地专心吃饭,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仿佛他是个透明的。 就这样吧,什么也别说了。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金溟发懵似的坐了一会儿,忽然悄悄笑了两声。 白隼在吃他做的食物,这么说信任危机解除了? 金溟松了口气,白隼终于肯相信,昨天晚上他不是想要谋害它了。 「昨天下雨没能出去,今天我往远处转转,你在家里乖乖的不要乱动,我天黑前回来。」金溟嘴里说着,慢慢靠过来。 白隼就像没听到也没看到,不紧不慢继续「夺夺夺」,任由金溟一直挪到了身边。 「你以前在哪儿睡觉,喜欢用什么铺……筑巢。」金溟努力搭讪。 白隼冷冷瞟了金溟一眼。 母胎solo至今,它哪儿有过筑巢经歷? 金溟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它? 昨晚都……那样了,现在才想起来问,不嫌太晚了点? 金溟见白隼的样子虽然没见多高兴,但也不像是对他有敌意,便试探着伸出翅膀。 家里猫若是边吃饭边让他摸头,那就是完全信任已经原谅他的意思。 「我今天去找找材料,做一个你喜欢的窝,这个山洞夏天住一定很舒服,你愿意的话伤好了也可以继续住。」 眼看黑翅膀一点点挪到了白脑袋上。 第39页 白隼脖颈一僵,「……」 这个时候就不能先闭嘴吗!能不能别再提筑巢的事了。 简直没完没了没脸没皮! 真是一点也不想跟没眼力劲的金溟多说半个字。 感觉到逐渐父慈子孝起来的气氛忽然凝滞,那只充满试探的黑翅膀在离白脑袋几厘米的地方不敢再前,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金溟想了想,换了个方向继续讨好,「你喜欢吃兔子吗?过几天说不定我能抓到兔子。」 白隼在心里长长嘆了口气,白脑袋往前送了送,贴在黑翅膀下轻轻蹭了蹭。 第18章 金溟边走边在路上扒拉了点野菜当早饭,喝了一肚子水也没洗掉满嘴的鱼腥味。 今天必须找到能宰鱼的工具,再这么下去,他不光知道鱼的苦胆什么味儿,自己的苦胆也快吐出来了。 金雕的翅膀宽厚,在地上行走时只能微微敞开着以保持身体平衡。脖子没水鹭细,腿没蛇鹫长,飞起来雄勐无比,走起路来却显得虎背熊腰,自带一种天然的傻屌气质。 再加上金溟这会儿走路还垂着头直往地上贴,嘴里嚼着草根,时不时再伸爪子扒拉一下草丛里的石头,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不太满意的模样,撇着嘴巴「嘭」一声给扔远了,颇有一种无所事事不干正事的意思。 不然就是停下来看着太阳发会儿呆,翅膀对着天空比比画画,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痴痴傻傻。 简直就是——丛林街熘子的气质,还是个智商有点问题的街熘子。 一只通体乌黑只在剪子似的尾巴尖上有两点红胭脂的黑卷尾从空中悄悄飞过,落在远处的高树上,歪着头,满脸的疲倦和费解。 果然有一只大金雕,可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黑卷尾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翘起一只爪子挠了挠耳朵。 昨晚后半夜被穿山甲堵着门骂到天亮,耳朵都快给骂出茧子来了。 这是穿山甲说的那只阴险可怕心机深沉演技能拿奥斯卡的金雕吗? 它已经换了八个方向观察,怎么丝毫没看出来呢? 算了,想不通,也看不明白,反正不关它的事。 金雕想留下,非得那边点头才行,用不着它操心这只金雕要在这里盘踞多久。 还是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黑卷尾站在树梢上刚展开翅膀,又堪堪顿住。它伸着脖子朝窝的方向看了看,紧接着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相反的方向飞去。 要不,这两天还是别回家了。 金溟沿着平缓的河边找了半晌,一块可手的工具也没找到。 扁平的石头全被水流打磨得圆润无比,尖锐的石头又太大,鸟爪子握不住。 看来附近的石头是不能指望了。 金溟望着不远处高树密布曾传来虎啸的山林,稍一犹豫,还是决定进去一探。 既然语言统一,金雕碰到老虎,应该是有资格谈一谈和平共处互不侵扰的。 他就是进去捡点石头树枝,路过而已,丛林之王不至于小气到因为几根草跟金雕拼命吧。 只见一只贼头鼠脑的金雕,迈着晃晃荡盪的小碎步,跨过低矮的灌木丛,慢慢朝密林走去。 看见什么都稀罕似的,在阳光底下像只泛着金光的大黑鸡,不时停下来撅着尾羽低着头用爪子刨刨土。 金溟牌勘测鸡努力分析中—— 从树木的分布可以看出这是一片针阔混交林。 只是目前的搜索范围太小,只能初步判断这一带是温带地区,得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甚至是中温带还是暖温带,都不太好确定。 看水面结冰化冻都情况,应该是在偏北方的地区。 但是昨夜出现的中华穿山甲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仍在亚欧板块? 金溟抬起头眯着眼观察太阳的运行轨迹,凭藉他有限的天文知识,可以确定他仍在地球,不是在穿越小说里流行的蓝星绿星什么的。 虽然毫无卵用,但这仍是一个值得欣慰的确定,至少他还是个地球鸟,不是什么外星鸟。 只是亚欧板块的温带大陆,有剧烈地壳运动的地区,会是哪儿呢? 不过金溟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耗费太多精力。 他必然是穿越回了地球的远古时代,只是经过千万年的演变,地质结构与他之前所处的时代相比早已千差万别,后世的地理知识并不一定适配此地。 而且就算知道这块地方是后世的哪里,对他目前的处境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现在最该想的是怎样吃饱住暖,生存下去。 金溟在心里重新确定了一遍今日任务:找到宰鱼工具、陷阱材料、筑巢材料! 宰鱼的工具直接关系到他下一顿吃饭的问题,是重中之重。而做陷阱的东西则关系到他以后能否轻松得到食物,重要程度不分上下。 至于筑巢材料,看似简单,其实也并不容易完成。 丛林里一年四季都是满地落叶,唾手可得,但这些缺少纤维的叶子其实并不适合用来筑巢。 干枯的叶子太脆,一压就碎,翻个身还哗哗直响,影响睡眠。若是采新鲜的叶子,柔韧性有了,保暖性又差了点,用不了几天干枯了又得重新换新叶子,还会沾上一身绿汁。 只是想想白隼那一身漂亮的白羽毛被染成绿色,金溟就摇了摇头,小绿花哪有小白花好看。 第40页 愁眉不展的金溟抬起头,正看见一棵光秃秃的高树上杂乱无章地叉着一团小树枝,乱蓬蓬的树杈里隐隐约约闪动着一个黑黑的小脑袋。 那是喜鹊的巢。 抱着学习借鑑的谦虚态度,金溟仰脖看了一会儿,直看得缩在窝里的喜鹊瑟瑟发抖。 正当喜鹊心跳扑通扑通翅膀抖得不知该怎么跑路时,面露嫌弃的金溟终于收回目光。 树杈垒出来的窝能舒服吗,不扎得慌吗? 虽然金溟知道喜鹊会在树枝里面再垫些软和的东西,但睡木头板子和睡席梦思,就算铺一样的床单,那体验感能一样么? 排除掉树叶树枝,看来做窝还是得用草,羽毛更好。 金溟心里盘算,丛林里到处虫鸣鸟叫,把一只鸟薅秃太不人道,但每只鸟随便掉给他几根羽毛,聚少成多,做个百衲羽绒垫应该不成问题。 生活在灌木里的小鸟身体灵活嗅觉灵敏,还没看见金溟的影子,在闻到陌生猎食者气味的一瞬间,就已经飞得干干净净。 迈着沙雕步伐缓慢移动的金溟连什么鸟都没看清,只见一片白花花的小糰子「啾啾啾」地就原地消失了,连半根毛也没留下。 「……」被孤立在原地的金溟委屈巴巴,丛林交友这么困难吗? 金雕的世界,好安静啊…… 金溟嘆了口气,出门才一会儿就有点想念家里那个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今天给了贴贴的白隼呢。 金溟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 努力,干活!先解决吃饭问题。 给猫主子挣罐罐,不是,给隼主子挣兔兔。 没有铜铁,刀具就只能从石刀和骨刀中选择。 其实骨刀是金溟一开始便放弃的选择。 他现在沦落到顿顿用嘴宰鱼别无选择的地步,还不就是因为抓不到骨头可以做骨刀的陆地生物么。 可是能做刀具的石头仿佛也不太好找。 不过这怎么能难得倒聪明小天才金溟呢。 金溟很快就想明白,趁手的石头不好找,无主的骨头却容易找。 野兽分两种,吃肉的和吃草的,但没有专门吃骨头的。 食物里的小骨头会被消化能力强的野兽直接吃掉,剩下的便会用牙齿舌头一点点啃干净肉,最后咬不动的大骨头则会被弃掉。 而像秃鹫这种没有牙的大型鸟,即便会直接吞食带肉的骨头,也仅限于比嘴巴小的骨头。 大骨头在哪里都是餐余垃圾。 连人类这种丧心病狂到什么都能研究出来美味吃法的物种,也只是炖个骨头汤,吸个大骨髓什么的,最终还是得把大骨头扔掉。 做骨刀的骨头,不一定需要自己亲自捕猎得来。 有时候,捡破烂也是一种不错的生存方式。 毕竟大型勐禽在遍地是宝的丛林里捡破烂,应该是没有城管敢来驱赶的。 凭藉金雕优秀的嗅觉,金溟很快便在一处灌木丛旁不同寻常的凹陷处停下。 他趴在地上像吸尘器似的又使劲闻了几遍,可以完全肯定,这处凹陷,是个——坟包。 荒野丛林出现一个规规整整的坟包,金溟却一点也没有昨夜的惊讶恐惧。 他气定神闲地拿翅膀扫了扫平滑的表面,倒认真欣赏起来。 「啧,瞧这藏风聚气,枕山面水,气贯隆盛,必有大墓。」 金溟站在上面跺了跺爪子,「呸呸」两口搓了搓翅膀,一副「来活儿了」的模样。 金溟的鸟生职业规划转瞬从捡破烂升级为摸金校尉。 坟包的土壤十分松软,金溟不算费力地挖了大约一个小时,土层就直接坍塌下去。 一感到脚下不对,金溟就立刻扑棱着翅膀跳了出去。 顺着坡打了两个滚儿,差点一头扎进灌木里。 哗啦啦直往下塌的土坑里,渐渐露出一副白森森的骨架,看上去像是一头野牛。 果然是个大墓。 这样的骨头,别说做一把刀,就是做个架子床恐怕也够了。 肉已完全腐败消失,在土层中形成一定程度的中空。若非金溟经过几天的适应,手脚已经运用灵活,直接摔到这些断骨锋利的骨架上,非得戳出几个洞来。 戳几个洞……这不是巧了么,连做陷阱的东西都有了。 金溟盗的是野牛墓,但按照归属权来说,被金溟偷窃的,其实另有苦主。 如果把刚才「盗墓」的话从动物学角度来重说一遍,那就是: 「啧,瞧这做工细腻的土坯坟茔,一看就是荒野殓尸官——美洲獾的倾力之作。而能让美洲獾费这么大的力气去下葬的,必然是大型动物的尸体。」 美洲獾是鼬科的一种,平头哥蜜獾的亲戚,只不过个头小一点,因而战斗力稍差一点,不像可以说是没有天敌的平头哥那样肆无忌惮地无视食物链规则。 换句话说,美洲獾因为生存需要,应该是比蜜獾有点子智慧。 比如它储存食物的方式就是把肉埋在土里。 土里比地表温度低且恆定,能有效减缓肉类腐败的速度。 而且食物藏在土里,便不容易被其他动物抢走。刨土小能手美洲獾自己则可以随时在捕食不到新鲜食物时享用自己的囤积财产,避免饿肚子。 这在落后的荒野的确可以算是很有智慧的方法。 美洲獾啃不动大骨头,吃完肉剩下的这些都是垃圾,那就不能叫打劫,明明是给它打扫卫生。 第41页 而且,金雕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刚刚劫获,不是,刚刚打扫了美洲獾废弃小粮仓的金溟甩了甩沾满泥巴的鸟爪子,又开始想念起中华穿山甲。 这样一双可以抓狮子抓老虎的鹰爪,如今却只能委屈做一只刨地鸡。 要是昨天留住那只中华…… 金溟眨了眨眼,忽然发觉哪里不对——中华穿山甲和美洲獾……会出现在一个板块吗? 美洲獾,顾名思义,它是美洲板块的物种。 算了,他都能变成一只鸟,金雕都能和穿山甲聊上天,美洲獾跨板块生活,好像也不足为奇。 第19章 骨刀 整副野牛骨大得可以把金溟塞进去,没办法一次全部拿走。 金溟只好忍痛放弃大嵴椎架,只撅下部分锋利的肋条骨,剩下的仍旧留在坑里备用。 反正除了他这种内里拥有会做工具的高智商的金雕,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生物会在丛林里偷骨头。 一坑暴富的金溟挑挑拣拣,把看中的骨头一条条放在地上码好,在运输问题又犯了难。 撅下来的肋骨不需打磨,断口便锋利无比。 金溟目前还没长出密实的羽毛保护,拿翅膀一路抱回去自己就得先给扎透了,爪子还要用来走路,一把也抓不住这么多骨头。 需要打包工具的金溟顺着灌木丛再次搜索,打算找点结实的藤蔓做绳子。 今日出师顺利得不可思议,仿佛从昨夜遇到穿山甲就开始有了好运气加持。 才刚过中午,三个任务眨眼便完成了俩。 至于百衲羽绒垫,金溟也只是想想罢了。 毕竟现在才是冬末春初,大部分鸟类应该还没到换羽季节,捡羽毛的需求不太应季。 找到一些高纤维的草本植物,比如荨麻草什么的,能搓个麻绳编个草蓆,金溟就十分满足了。 然而,开挂的鸟生不会有任何意外,金溟简直有点怀疑,自己莫非是穿越到某个大男主无脑崛起文中了,所有的外部条件都能完美匹配他的需求? 这片丛林难道是在说,征服我吧,我的天选之子。 因为他不但很快在灌木丛里找到了可以用来打包的藤蔓,还找到了最完美的筑巢材料。 那是一团团十分懂事的叶状地衣,叉在较高的灌木枝桠里,包裹住废弃的蜘蛛网,随风飘荡的蛛网细丝里又缠绕着各色绒绒的羽毛。 大自然的生物总是最擅长伪装,地衣枯褐的哑光色泽融于灌木,就像灌木本身一般。 若非现在春寒料峭光秃秃的枝桠上叶片零星,那一大团露着毛茸茸的固体有些显眼。单论颜色和生长结构,没有对比能力的动物经过,恐怕都无法发现。 一定是哪个倒霉蜘蛛在换羽季把蛛网织在了风口里,这本是个网罗顺风而来的飞虫的好算计,可这几个运气明显没金溟好的小傢伙儿却先被迫拿饭碗给森林过滤了一遍随风而来的鸟类生活垃圾小羽毛。 蛛网沾满了羽毛便无法再发挥出捕食的作用,这一片的小蜘蛛们为了不饿肚子,只好举族搬迁,留下了现在这一团团天然软垫。 久而久之,地衣攀爬依附在上面,反而使它们避免了风吹雨打,完整地保存下来。 金溟在脑中认真为眼前的「软垫」还原了它们的前世今生,合情合理,完全没毛病。 说这么多,就是简单的一句——不管是蛛网还是羽毛,这些都是无主的生活垃圾。 于是丛林清洁小卫士金溟伸了伸翅膀,准备开始干活。 丛林的灌木随便长长也有三五米,离地两米多的高度让金溟有点够不到攀附紧实的地衣,他想了想,干脆用尖喙咬着直接撅断了树枝。 一捆带着软垫的树枝包裹住一捆两头尖尖的野牛肋条骨,满载而归的金溟哼着小曲儿,回到他承包下的鱼塘边。 初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金溟就着湖边的圆石把长长的大骨棒一头磨出双层锐尖,既可当叉又可做刺刀。 另一头则保留原本鼓起的骨节,这样不管他使用时用爪子握住还是用尖喙叼着,都能有所凭藉方便固定,不需要再额外安装手柄。 骨头里还留有一些已经变得脆硬的骨髓,就着水随便一掏便形成干净的中空,这样用来叉猎物时既能减少阻力还能起到固定作用。 这种磨刀手法叫做就地取材因势利导,直白点说就是金溟图省事儿没把骨头噼开做刀片儿,没想到这样古怪形状的骨刀看上去倒十分符合鸟体力学。 没什么可多说的,也就是个平平无奇做刀小天才吧。 金溟兴奋地想拿给谁显摆显摆,脑袋转了一圈,天上一轮太阳,面前一片湖沼,入眼所见的景物都像是被造物主随手丢弃在天地之间。 空旷得说句话都听不到自己的回音。 身处其中,恍惚觉得自己也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坐标点。 金雕孤独的丛林生活里只有不谙世事的鱼儿保持着一颗不歧视的心陪伴着金溟。 也许是感受到了金溟的孤独,今天的鱼儿格外热情,时不时游过半泡在湖里的鹰爪,活泼好奇地看他专心致志磨——宰鱼刀。 「去去去,别看了。」金溟先受不了了,在水里盪了盪爪子,驱散越聚越密的鱼群,「没错,就是用来宰你们的。」 这就像侩子手在断头台上问斩犯旁边现磨刀,多少有点不人道。 第42页 被惊散的鱼群没一会儿又聚了过来,继续在金溟脚边穿来游去,扑棱着尾巴吞咽磨进水中的骨沫儿。 金溟「哦」了一声。 他差点忘了鱼是杂食动物,在水里磨骨头掏骨髓对它们来说就像是在撒鱼食儿。 不要过度解读小动物的行为,它们仅仅是把金溟当成了撒食鸡而已。 「是哺乳动物才语言统一吗?」金溟把尖喙半扎进水里,一张嘴在水里「咕噜噜」冒着泡儿,问,「鱼类和鸟类能跨服聊天吗?」 游来游去的鱼继续争前恐后地无声吞咽。 金溟抬起头,偏头甩掉头上的水,松了口气。 金溟,「今天把你红烧行不行?」 鱼,「我不爱甜口,要不还是清蒸吧。另外我这几天有点便秘,你记得一会儿给我洗干净点。」 脑补对话的金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语言不通有时候也是件好事,和食物能对话,多少有点——不下饭。 金溟把磨好的骨刀扔进水里泡着,又把肋条骨一根根洗净重新磨了一遍。 这些骨头虽然已经被啃食得表面干干净净,但毕竟在土里埋了许久,难说有没有破伤风病毒。 虽然金溟并不能确定动物的身体能不能抵抗这些病毒,但爱干净一点总没错。 清洗好肋条骨,金溟又马不停蹄鸟不停爪地处理带回来的树枝。 他先甩干净自己身上的水,才把那些软垫小心翼翼摘下来,放在离水边较远的干净石头上摞起来。 灌木枝也不必丢弃,重新码上捆起来放在一旁,待会儿自有用处。 忙碌了一整天,眨眼太阳已到了地平线。 金溟趁着最后一点亮光抓了满木桩的鱼,用石盖捂好。 他没着急回山洞,而是扛起树枝,抱着洗好的肋条骨朝着夜遇穿山甲的方向而去。 挖好的土坑安静规整地藏在一片略微起伏的石头后,杂乱的石块挡住视线,从特定的方向而来,非得走到石头上才能看见土坑。 这是金溟特意考察过才选定的陷阱位置。 金雕的身体结构不适合快速奔跑,金溟想在地上捕猎只能藉助外力。 不过土坑太浅,困不住跳跃矫健的走兽,还需要再加点机关。 树枝卸在一旁,断骨扔进坑里,金溟才熘着边儿慢慢滑下去。 金溟把断骨一条条竖直地插进土里固定住,又结结实实地拍打了一阵,确定竖直的骨头不会受力歪斜,能顺利贯穿从正面落下来的猎物。 陷阱做好,金溟扑棱着翅膀爬出来,又把被他踩出痕迹的坑沿儿重新抹平,再把带来的灌木枝解开,松松散散地盖在土坑上。 抖了抖满身的土,金溟满意地沿着土坑巡视了一遍。 虽然从人的角度来看,这委实有些粗制滥造,但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野小兔子来说,应该是够用了。 做完这一切,飢肠辘辘的金溟终于一翅膀抱着盖满鱼的木桩,一翅膀抱着新得的软垫,回到了山洞。 「今天我们有新菜式!」 鸟未到,声先闻。金溟隔着水帘远远就开始喊。 百无聊赖耷拉着脑袋在床边数蚂蚁的白隼听见声音,勐然坐起来,伸长了脖子往洞口瞧。 「小宝贝,自己在家无聊吗,想我了吗?」 一张笑脸从水帘后绕出来,羽毛上隐约的金光就像清晨的阳光,璀璨但不会晃眼。 墨色的尖喙刚张开,音节还卡在喉咙里,白隼扭头甩给金溟一个后脑勺。 「啧啧,真无情。」金溟把东西卸在潭边,拍打了下翅膀,才干干净净地走过去,「我今天可是想你想了一天,你都不想我一下吗?」 白隼虽然是个小哑巴,但是金溟之前养的猫猫狗狗也都不会说话,这不妨碍它们成为他驱散孤独的眷恋慰藉。 白翅膀抬起来,又僵硬地收住力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白隼面对着墙壁,只想抠出条缝儿把自己埋进去。 金溟多少是有点厚脸皮在身上的。 犯病的时候千万别理他。 「今天还吃鱼好不好,」金溟麻熘地把头钻进白隼抬起来的翅膀里,心满意足地贴贴,「但是我找到了一些东西,可以用来做一个特别舒服的巢。」 「……」白隼两只眼睛紧盯着石壁,脖颈僵硬得像个标本,一动不动。 能别再提筑巢了么! 不说话不会死! 「在外面想到回来就能看到小宝贝儿,干什么都有劲儿了。」金溟沉浸在柔软的白羽毛中,又是拱又是蹭,完全带入了撸猫的快乐。 嗯,跟他的小猫咪软软的肚皮一样,还滑熘熘的不会吸一嘴毛。 吸鸟比吸猫还爽。 人间值得啊。 白翅膀蓄满了力,已经在发作的边缘。 看来还是最近打得轻,越来越过分。 「这个世界太大了,我却那么微不足道,」金溟埋在白翅膀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发出一声嘆息,「谢谢你肯陪着我。」 那声音很暖,很柔,很轻,却让白隼想起很久以前,它缩在雪窝里,在天地一色的雪暴中,孤独的目光永远找不到焦点。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容纳万物,却和它毫无关系。 白翅膀软软地覆盖在泛着金光的黑羽毛上,白隼低下头,用尖喙轻轻捋顺了金溟背上那几根凌乱的羽毛。 第43页 第20章 软垫 金溟贴得心里暖烘烘地,又恋恋不捨地拿头拱了拱才站起来。 「今天虽然还吃鱼,但我们有新的配菜,口感会不一样。」 撸鸟撸到满足的金大厨撸起袖子,不是,抖抖羽毛,开始尝试新料理。 金溟把带回来的软垫在潭边空地上铺展开,一点一点把附着其上的地衣择出来。 原生态的地衣肥美得堪比木耳,只是闻闻便觉得清香扑鼻,滑熘熘软嫩嫩的触感是毛毛糙糙的野菜叶完全不能比的。 金溟边择地衣边流口水,对自己早日吃上正经人饭这一心愿充满无限憧憬。 地衣是一种菌藻共生的天然食物,光是听听就知道有多好吃,既有菌类的肥美味道又有藻类的清脆口感。 虽然地衣生命力十分顽强,耐寒耐旱,干燥时能像动物冬眠那样进入休眠,等到环境适合时再度生长。 听上去像是遍地都是不太矜贵的样子,但是作为一种食材,金溟以前却并不容易吃到地衣。 因为地衣对空气要求严苛,不耐大气污染,在金溟那个唿吸靠防护罩过滤的时代,生命力顽强的地衣却根本没有生长环境。 金溟也只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才吃到过几次地衣。 咽掉口水,金溟忍不住又一次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 谁能想到此时充满包容向一切生命敞开怀抱的地球,将来会有那么一天,疯狂发怒地想要吞噬掉一切。 金溟认真捡起掉落的散碎地衣,小心翼翼拿树叶归拢起来。 即便它们现在唾手可得遍地都是,仿佛永远也吃不完,他也不想浪费。 也许只有真正失去过,才会知道再次拥有的珍贵。 双层骨刀十分趁手,两尖的夹角卡住鱼骨顺着生长纹理一撸,大部分鱼肉便被整齐地刮下来了,终于不再是碎尸状态。 金溟把整齐的鱼肉分割成块状,分别放在一片片洗干净的地衣上。 「这叫,地衣寿司。」 金大厨自创菜。 白隼盯着「地衣寿司」三百六十度地看了一遍,觉得这分明才是「鱼块」,可金溟硬要给它换个名字。 换名字也就算了,但是这个奇怪的名字让白隼不由想起黑卷尾骂街时说的一句「穿寿衣的」。 它当时听不太懂,忍了许久没忍住,便在私下里问了一句,黑卷尾理直气壮跟它讲,谁管什么意思,骂得对方还不了嘴就行了,反正不是好词。末了还嘱咐它一句,谁要这么说你,你就往死里打它一顿。 但是看到金溟目光炯炯满怀期待的模样,白隼决定对此疑问保持沉默,默默叼起一块鱼肉。 「不是这么吃,两个一块儿,用地衣把鱼肉包起来吃。」金溟见白隼只叼走了鱼肉,把包在外面的地衣孤零零留在树叶上,重新纠正亲自示范。 白隼睁着黑黑的圆眼睛,认真看完示范,没吭声,又默默叼走一块鱼肉。 「……」金溟眨了眨眼,扑哧笑出来,捡过白隼剩下的地衣自己吃掉。 这鸟倒真不傻,只捡肉吃。 金溟不由想起曾经猫主子吃牛肉他喝牛骨头汤的日子,牛骨头汤里还不能放任何佐料,因为骨头最后要留给狗二哈磨牙。 就这样,生啃了一肚子地衣的金溟表示,这菜真好吃,下次不要吃了。 遍地都是确实就不太珍贵了。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金溟把白隼抱到潭边,就着月光揭开敷在白隼背上的膏药树叶。 果然,伤口恢復得极快。 如今不过三四天,自腹部一直穿透到大腿的伤口就已经开始长出新肉,看不见贯穿的伤口了。 金溟紧盯着白隼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确还在地球上,可是这个地球,明显和他所知的地球不太一样。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兽世? 白隼看着金溟变幻莫测的脸色,时而严肃深沉,时而惊疑不定,时而茫然无措,越看越紧张。 这样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好消息。 难道它的伤很严重,好不了了? 真的再也不能飞了? 还在震惊中的金溟面无表情地摸了摸白隼的头,难得沉默,一声也没吭,机械地转身抱着软垫走到床边。 创面已经开始收口,这时候只要尽量保证无菌,晾一晾倒有助于伤口恢復。而且大蓟是止血的,再敷也没什么用了。 白隼的余光看到那些软垫,觉得有点眼熟,却没心思去深究。 它此刻正陷入一种无暇自顾的沮丧中——它的伤已经严重到连药都不必上了吗? 金溟昨晚冒着被打的风险都要爬过来给它上药,今天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白隼看着金溟沉默的背影,欲言又止。 它觉得自己也许,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以前也不是没受过更重的伤,不都好了。 它明明感觉自己在逐渐恢復,不用现在就放弃吧。 金溟专心致志地把羽毛从杂草中捡出来,抖干净,先把择好拆散的软垫铺在下面,才把羽毛重新撒在最上层。 铺好新床,金溟拿翅膀按了按,又软又弹,干燥温暖。 唉,有点羡慕白隼。 白隼的伤好得这么快,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了。 虽然有点伤感,但一想到霸王鸟走了他就有床睡了,离别的伤感中又夹杂了一丢丢开心。 第44页 没关系,到时候他再去捡只乖一点的小鸟来养,毕竟养只中型勐禽是有点费口粮的。 金溟磨磨蹭蹭恋恋不捨地跪在床上颠儿了一会儿,转头看见趴在潭边的白隼脸色仿佛不太好,目光呆愣愣地到处乱晃,没个焦点。 金溟莫名其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跳下床,跑到潭边把白隼抱起来,诚惶诚恐地问:「你平时爱吃什么,明天我们不吃鱼了,我去抓你爱吃的东西。」 洞口就这一块地儿能照到月光,金溟为了看清伤口把白隼抱到了这儿。 可是他刚才还在这儿宰鱼,虽然收拾过了,但总还有些味道在。这几日来看着白隼也不是很喜欢吃鱼,一定是嫌腥气了。 白隼,「……」 已经严重到了——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 「我看北面是草场,也许会有羚羊、山羊什么的。」金溟信誓旦旦,「明天肯定能抓到。」 他今日做的浅坑陷阱抓兔子这种弹跳力强的动物未必十拿九稳,但小型偶蹄动物应该不成问题。 白隼悲伤地把头埋在金溟怀中。 金溟心里激动得狂跳。 果然这世上就没有罐罐对付不了的小猫咪,原来白隼喜欢吃羊,比早晨许诺兔子时还热情。 金溟小心翼翼把主动贴贴的白隼放回床上,给它摊平那只受伤的翅膀。 被断骨戳破的伤口已经逐渐癒合,可是那处骨折仍旧未能完全相接。 金溟板着脸,佯装生气道:「之前叫你不要乱动,一点也不听话,现在伤好不了,就高兴了?」 以白隼身体的癒合能力,若不是三番四次乱发脾气逞兇斗狠,翅膀现在即便仍不能用力,骨头也该接上了。 还有昨晚,要不是他认错积极态度好,又得闹腾一番,万一再伤到翅膀…… 即便是癒合能力强悍,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吧。 金溟打定主意,还是得继续吓唬吓唬白隼。 白隼把脸埋在羽毛垫里,悲伤得无话可说。 金溟看着缩成一团显得很是弱小无助的白隼,有点莫名其妙。 这是把孩子吓过了?也没有说什么很过分的话吧。 金溟眼珠一转,拉长了语调缓缓道:「其实也不是好不了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往床边挪了挪,试探地拿翅膀撸着白脑袋,见白隼没什么反应,一条腿慢慢迈到床上,紧接着,另一条腿也暗暗跟了上来。 白隼蓦地感到床边一陷,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一片黑影笼了过来。 它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呆呆地望着那张在它眼中逐渐放大的脸。 「别打架。」金溟动作一滞,僵在原地,「静养!静养两天不要乱动,我保证就能好了。」 「瞧这里多舒服,你就当放假休息,躺平两天,有我养你呢。」金溟装模作样地用屁股按了按羽毛床,见白隼没有抗拒,就非常自然而然地——躺下了。 有床不睡是傻瓜。 早睡一天是一天。 白隼懵懵地张开尖喙,眼明嘴快的金溟立刻抢道:「想听睡前小故事吗?」 白隼,「?」 不待白隼反应,金溟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把翅膀搭在白隼身上,避开伤口,轻轻拍着,「从前有个棕熊,生了一只熊宝宝。」 「棕熊你见过吗,棕色的,和我颜色差不多。」 不知隼的视力能辨别出多少种颜色,金溟心想,在白隼眼里,棕色和黑褐色应该差不多。反正是哄孩子,细节什么的不用太在意。 白隼的思路被逼逼叨的金溟带偏,懵懵地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棕熊也见过,黑熊也见过,但是和金溟颜色差不多的熊它好像没见过。 「反正别管什么色,就不是白色的。」金溟挥了挥翅膀,顺势把白隼抬着的脖颈按进怀里,继续编,「但它生的熊宝宝却是白色的。」 金溟轻轻撸着白脑袋,看见白隼一双亮亮的黑眼睛仍旧盯着他,干脆拿翅膀捂住,假意训斥,「听睡前小故事的乖宝宝要闭上眼。」 快点睡,睡着了就不会把他撵下去了。 傻子才想一直缩在石头缝里睡,又冷又硬,腿都伸不开。 眼睛被黑翅膀捂住,耳朵正贴在金溟的胸口。柔柔的心跳声带着暖暖的体温传过来,白隼在黑翅膀笼罩出的昏暗中闭上眼。 刻意压低的缓慢语调像轻柔的绒毛刮过耳朵。 原来黑暗也可以是温柔的。 第21章 接吻 「有一种病叫白化病,会让小动物浑身都变成白色,唯一的颜色是粉红色的眼睛。这种病是因为身体黑色素异常,得病的动物很容易被晒伤,本身就不易存活,还会因为纯白的颜色在野外难以隐藏,极大增加被天敌发现的机率。」 金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身下是羽毛垫,怀里是羽绒被,这一定就是天堂吧。 「不过放心啦,熊宝宝不是得了白化病,它的眼睛鼻子还是黑色,只有毛变成了白色,这叫白色亚种,不是病变。你就是这样的情况,」金溟闭上自己黄澄澄的鹰眼,用尖喙蹭了蹭白脑袋,舒服得哼哼,「黑色的眼睛最漂亮,我最喜欢。」 黑色的眼睛会让他想起他真正的同类——人类。 「白色亚种是一种进化选择,白色的体色在冰川期就是保护色,是对环境的适应进化。如果你是生活在冰川地区,这就是最容易存活的颜色,是最厉害的进化,别的鸟羡慕都来不及,一点也不用自卑。」 第45页 金溟嘆了口气,觉得白隼也算是生不逢时。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按气候来说这里明显是夏热冬冷地区,冬日降雪量不算多,通体纯白的优势发挥不出,反倒成了群嘲对象。 在四季分明的地区进化选择通体纯白,白隼是努力错了方向。 还好它是没有天敌的勐禽,不然早就因为难以隐蔽被吃掉了。 白隼能活这么大,想来是挺不容易的。 金溟对自己灵机一动的寓教于乐暗暗自鸣得意,一定要在白隼走之前给孩子打好心理基础,让孩子以后勇敢面对自己。 你就是粑粑最棒的好大鹅儿。 怀里的白糰子忽然抖了一下。 冰川! 金溟果然是从北方来的。 白隼刚想抬起头来,却被眼疾翅膀快的金溟又按了回去。 「好好睡觉宝宝长得快,伤口才能快点復原。」金溟一本正经道,一副「我全是一心为你」的表情,绝对不是贪图这张床,也不是贪图你身上暖烘烘的羽毛。 白隼被金溟按了一嘴黑羽毛,羽毛尖儿拂在脸上,痒得想笑,闷着声抖了抖。 抖得金溟心里怪心疼的——白隼对自己的颜色果然十分在意。 不过也是,就算没有被霸凌欺负,鸟类的喜好也都是斑斓亮丽的色彩,爱偷亮闪闪的乌鸦他还是知道的。 白隼这样的体色肯定是找不到配偶只能孤独终老。 「其实纯白色很美的,是纯洁无暇的象徵,最好的意思,谁都比不上。我就觉得我们家小白花是最漂亮的鸟。」 金溟「哈哈」两声,像是很随意地补充道,「如果你愿意,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生活,你就是我的小公主小宝贝儿小天使,天使都是白色的。」 金溟说着,忍不住低头按着白脑袋mua了一口。 白隼被突如其来的热情扑得懵圈,回过神儿来要暴打狂徒时就听金溟不紧不慢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听故事。」 正经得就像他刚才是在敲经念佛,绝对没有耍流氓…… 正经得白隼都有点怀疑这个时候扇他一个耳刮子是不是自己不讲道理。 金溟一本正经的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假装洒脱的失落,是怕自己会拒绝他么? 其实它的伤是要好了。白隼心想,原来金溟是担心自己伤好了就会离开他。 白翅膀抬了又抬,最终还是放下来,安安静静缩在一旁,没有出声,却也没有拒绝。 金溟的确是有点失落的。 不管是鹰还是隼,都是独居动物。 野生动物和驯养的宠物不一样,它们只会按照自己的种族习性生存,理解不了人的孤独,也不会产生依恋,不可能会和他一起生活。 这一场机缘相处,白隼以后能偶尔想起他,回来探视一回孤寡老父亲,金溟就很是心满意足了。 最好是像小野猫会给他逮只老鼠那样,白隼回来看他时也别空着手,怎么说也得逮个兔子什么的送给他吧。 小动物没有人类那么丰富的情感。 看过几次,慢慢也就把他忘记了。 「后来熊宝宝长大了,离开熊妈妈寻找自己的领地,雄心壮志正准备大干一番。结果倒霉的熊孩子一出门就碰上了一群最爱瞎干涉自然规则的……『鸟』,那群自以为是的『鸟』以为它是北极熊。」 金溟讲故事还穿插着解释,「北极熊你应该没见过,也是熊的一种,就是纯白色,黑眼睛黑鼻子,生活在很远很寒冷的地方,那里只有白色和海洋。」 白隼趴在金溟怀里,慢慢放松下来,闭上眼认真听金溟啰里八嗦地讲故事。 它怎么可能没见过北极熊,金溟还在试探它? 「熊宝宝就这样被包机送到了北极,孩子哪儿见过这么冷的天儿,冻得瑟瑟发抖,只想冬眠,还找不到树洞。送去的那些『鸟』观察了几天,『不对啊,这熊怎么蔫蔫的,回家不开心吗?』这才发觉,那根本不是北极熊。」 白隼听得迷迷煳煳,困意袭来,不知道金溟闷声笑什么,讲得倒是抑扬顿挫,不时变换声调,一会儿捏着嗓子,一会儿压低音量,比听的还沉浸。 笑得胸腔震动,震得白隼贴在金溟胸口上的脸麻麻的。 金溟笑够了,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然后他们赶紧把差点冻死的熊宝宝接回来,又不敢直接把已经冻得半死的熊宝宝放生,就暂时放在了一个动物园里养着。」 「结果动物园没搞清,又把熊宝宝放进了极地馆里……」 金溟听到怀里低沉而均匀的唿吸,轻轻抬起翅膀,看到白隼已经偎在他的黑羽毛里睡觉了。 毛茸茸的脸庞乖乖巧巧堆在羽毛里,墨色的尖喙融进阴影中,少了几分兇巴巴的存在感,洁白的眼帘不时微微张开一条缝,又缓缓闭上,长长的睫毛便跟着抖动一下。 金溟一时看得入了神,恍惚觉得此刻趴在他胸口上熟睡的,是一个——同类。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很微妙的感觉。 就像—— 于是金溟微低了头,伸出尖喙勾住白隼墨色的喙尖儿,轻轻蹭了蹭。 ——就像他那天把白隼背回来时无意间两只尖喙相碰的感觉。 金溟无数次亲过猫猫狗狗,甚至在没防备的时候还不小心被不知刚偷舔过什么鬼玩意儿的狗二哈「舌吻」过,为此他含泪刷秃了牙刷,刷到牙龈流血。 第46页 但那些,和此刻与白隼接触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金溟舔了舔还带着白隼气味的尖喙,只觉得这种感觉唿之欲出又难以名状。 陷入冥思苦想的金溟甚至没有注意到怀里均匀的唿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乱了。 当「接吻」这个词从脑子里忽然跳出来时,金溟本鸟也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除了带毛的,他长这么大还没亲过谁。 哦,也不是,他还亲过无毛猫。 但那怎么能一样! 把一只小猫咪从脑袋亲到爪爪,那也只是吸猫,不能叫吻。 换句话说,接吻的对象就算不是女的,也至少得是个同类。 金溟再次把尖喙伸过去,紧闭着双眼的白隼忽然转了个头,把脸埋进黑翅膀里。 金溟只好作罢,只是把两只眼睛挤成斗鸡眼似的盯着自己的尖喙。 鸟喙上是硬角质鞘,别看坚硬无比,其实就是嘴唇兼牙龈。跟人柔软的双唇比起来,鸟喙的感觉一点不差甚至更为敏感,不用舌头就能分别出食物的味道新鲜度,还有些构造奇特的喙甚至还有滤水的功能。 可是猴子会互相逮虱子,猫咪会互相闻屁屁,土拨鼠还是靠嘴部接触来辨别同伴呢。 动物之间连交·配都是生理本能,哪有什么接吻不接吻这种说法。 金溟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别说他现在是只鸟,就算是做人时,初吻也没送出去过,他怎么可能知道接吻是个什么感觉。 大半夜不能想这种让鸟羞羞的词。 闭上眼睛,身体下意识地往羽毛垫里拱了拱,又把恆温羽绒被往怀里拉了拉,摆了个极舒服的姿势。 当了好几天的鸟,终于有床睡了。 开心。 「羽绒被」好像有点硬,金溟下意识地摸了摸,摸到一把紧绷的肌肉。 「啧,这身材真是绝了。」金溟忍不住低声赞嘆道。 就算没有羽毛,就这身肌肉也够玩一年了。 又紧又弹,不肥不柴…… 金溟「呲熘熘」地吸了下口水,忍不住抽着鼻子往白隼身上使劲儿闻了闻。 思路好像往不太「刑」的方向偏离了…… 「我就是闻闻,别害怕,我绝对没有瞎想。」金溟自言自语。 真是——比肉食鸡好闻多了。 难道是当金雕当久了,看什么都像食物? 「忍住!」金溟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乱想。」 「我怎么可能就此屈从于动物本能,我肯定能控制好自己。」连闻带摸时不时咽个口水的金溟把怀里愈发僵硬的白隼推远了一点。 金溟倒真不是素食主义者,毕竟人是杂食性动物不是草食性动物,但是也不能吃自己养的啊。 晚上的鱼肉全给白隼吃了,明天说什么也要吃点肉打打牙祭了。 刚被白隼偎得暖烘烘的身体乍然露在夜晚的冷空气中,金溟缩了缩脖子,羽毛没长齐的身体忍不住又贴了过去。 白隼应该是个雄鸟吧。 金溟努力转移思路,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白隼的性别。 东摸西蹭的黑翅膀慢慢滑到了白屁屁旁,又停了下来。 想摸又不想摸的样子,犹犹豫豫。 好奇害死鸟! 昨晚的教训还不够? 睡觉缩成一团的白隼忽然动了一下,依旧埋着脸,只是身体撒呓症似的从金溟怀里躲出去,直往石壁边贴。 金溟心里一惊,生怕吵醒了白隼今晚又没床睡,立刻揽过来白糰子,捂在怀里轻轻拍着,低声唱道:「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粑粑的翅膀轻轻摇着你,摇篮摇你,快快安睡……」 白隼像是做了噩梦,埋着头浑身发抖,好一阵儿,才在金溟的摇篮曲中渐渐安稳下来,唿吸重新均匀起来。 鸟生满意的金溟满足地撸着白羽毛,闭着眼低声嘆息,「如果你伤好走了,我一定每天晚上都要想你想得睡不着。」 羽绒被真暖和。 白色的睫毛抖出重影,白隼悄悄睁开一条眼缝,看着逐渐陷入睡梦的金溟。 近在咫尺的唿吸扑在它脸上,忽然变得炽热。 第22章 填坑 今天的丛林清晨仿佛格外热闹,「啾啾啾」的声音东一阵西一阵,比平时的声调高了不知几倍,沸反盈天要炸锅似的,毫无韵律美感,吵得想睡懒觉的金溟耳朵发嗡。 感觉隔壁在集体装修。 前几天睡在地上时天不亮就能起来,今天睡在暖烘烘的羽毛垫上,金溟浑身懒得眼睛都不想睁开。 金溟在吵闹声中闭着眼醒神,感觉有毛绒绒的东西在他面前滑过,隔着眼皮只看到光影一阵儿暗一阵白。 绒绒的感觉拂过鼻子,金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低头就看到白隼仍旧把头扎在他怀里,只露出一个圆圆的看上去就很好rua的白脑袋,睡得乖乖巧巧一动不动。 羽毛垫把金溟浑身的骨头睡软了,白隼把金溟毛绒控的心睡化了。 金溟忍不住低头在白脑袋上蹭了又蹭,夹着嗓子低声问:「这是谁家的小宝贝这么乖。」 埋头装睡的白隼,「……」 感觉金溟又犯病了,一大早还没吃肉呢,这嗓音就已经开始油腻得有点噁心了。 「原来是我家最漂亮的小白花呀。」金溟继续挤着嗓子自问自答。 第47页 正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醒过来」的白隼,「……」 不太想面对这个世界。 金溟用脑袋拱了拱睡觉总爱埋着脸的白隼,慢慢把被压着的翅膀收回来,悄悄下了床。 他心里纳闷,这白隼睡觉怎么跟刚拆了一天家累得打唿噜的狗二哈一样,雷打不动的。 换成他的小猫咪,早醒来扇他两巴掌再换个姿势继续睡了。 可能是受伤需要恢復体力吧。 看来还是要给孩子加强营养才行。 金溟伸了个懒腰,趴在潭边掀开石盖。 木桩半泡在潭水里,浸满了水,昨晚剩下的两条鱼正在里头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睡觉。 金溟把木桩抱出来,两条鱼立刻被惊醒,扑腾着尾巴撞在一起,打了他一脸带着鱼腥的冷水。 有了骨刀,金溟终于吃上了正经生鱼片,开心得身上新长出来的羽毛直挓挲。 不过对面的白隼吃得好像不怎么开心,被叫起来吃饭也是懒洋洋的,磨磨蹭蹭一直耷拉着头,大块的鱼肉被它用尖喙勾成沫儿,吃猫食儿似的,一点点往嘴里抿。 秀气得像个——第一回相亲的大姑娘。 这还是那个可以一口生吞一条大活鱼的白隼吗? 眼明心亮的金溟心领神会,隼主子这是提醒他呢。 想来以白隼的战斗力,平日里的食谱必然是五花八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有它不想吃的没有它不能吃的。 结果跟着他过了几天,天天清汤寡水啃生鱼。 唉,说大话的毛病得改。 兔子毛还没看见一根呢,就先把话许出去了。 隼主子现在惦记着,连鱼都不想吃了。 在白隼又一次压着眼尾偷偷瞧过来时,昨天许了兔子又许了羊的金溟终于坐不住了,立刻站起来抢先道:「我现在就去捕猎,今天说什么也要给我们家小宝贝吃上带腿的。」 「……」白隼一口鱼肉差点没噎住。 金溟说完,扑过来对着白脑袋一顿狂风暴雨的rua,然后叼起一块鱼肉便脚下生风地跑了。 「……」 被风带起的一片黑羽毛,飘飘荡荡落在目瞪口呆的白隼鼻子上。 被撸得浑身羽毛乱挓的白隼良久才想起来哼了一口气,把黑羽毛吹开。 ** 土坑陷阱在山洞北面,绕过湖沼便是。 金溟图省事儿,来回都是蹚着浅水过。 金溟路过水边时,驻足重新审视了一遍水里的大金雕,忍不住拿翅膀摩挲着脑袋,用迷恋的神情喃喃道:「哪只小咩咩看到这么帅一只金雕,会不被帅到慌不择路呢。」 虽说金溟这两天运气不错,也没敢奢望土坑摆在那儿就有傻兔子跳进去来投餵他。 高智商的人类捕猎,怎么可能是守株待兔,当然是要用点子智慧。 金溟一面走一面在心里预演捕猎过程。 先找到一只兔子羚羊,再利用自己这副凶神恶煞收保护费的模样将它们从北面驱赶过来。 虽然他在地上的速度肯定抓不住它们,但把它们吓得只能按照他留出来的方向逃跑肯定是绰绰有余。 老鹰捉小鸡就是这么玩的,这个错不了。 擅长奔跑跳跃的兔子羚羊急不择途,见到土坑前的乱石必然会直接跳过去。 然而低智商的小动物哪儿会知道世间险恶,人心狡诈,前面的铺垫竟然都是障眼法,乱石后面看似最安全的灌木枝着陆点下藏着的却是一个插是尖刺的陷阱。 嘿嘿嘿,它逃,他追,它插翅难飞。 金溟一路朝土坑那边走着,张开两个大翅膀,抬高了腿越走越快,远远看着像只边扑棱边跑的大黑鹅。 快走到土坑时,已经差不多能连蹦带跳飞起来半米高。 这样看上去应该更容易吓坏小咩咩。 嗯,胜利的机率又提高不少。 就在金溟再次离地半米多高时,已经望见了本该规规矩矩盖在土坑的那把树枝。 「……」金溟落在地上,眨了眨眼。 他好像看到的——是一地凌乱。 难道说,已经有个眼瞎的小四腿半夜散步掉坑里了? 「难道我果然是天选之子。」金溟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深情望着天空的模样就像望着金主爸爸,「这作弊做的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我喜欢!嘿嘿~」 金溟忍不住抽着鼻子先嗅了嗅,除了一股子土味儿,一丁点血腥味也没闻见。 难道坑底下的肋条骨没把掉进去的猎物扎住? 心里忐忑不安仿佛等待开奖的金溟快步跑过去,果然没有看到猎物。 不过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失望,而是——震惊! 金溟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终于在震惊中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我的坑呢?」 金溟仰天顿足,悲戚哀嚎:「哪个天杀的把我的坑给填了! ——土坑被填平了。 本该盖在上面的灌木枝被野蛮地丢在一边,孤孤零零的,犹如地里的小白菜。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金溟含泪拾起灌木枝,为自己风中悽苦的背影亲自配上悲凉的bgm。 说好的天选之子呢? 怎么才走运了一两天,连只兔子还没见到,这就爹不疼娘不爱了。 金溟蹲在被填得结结实实的土坑里,抱头苦想。 第48页 昨晚天儿擦黑的时候他来插肋条骨,土坑还明明白白地活在这世上,四壁光滑浑身结实,正如初升朝阳般鲜活,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而且昨晚好像也没有泥石流吧? 「我的坑啊,到底是谁害了你。」金·福尔摩斯·溟拿爪子扒了扒干燥的土堆,鹰眼一亮。 这痕迹有些熟悉的瓦匠活儿……竟然是——报仇。 那只中华穿山甲竟然连夜给他把土坑填了! 金溟气愤地两只爪子齐刨土。 穿山甲心胸竟然如此狭隘,填了它自己被逼黑工挖的那一半他也认了,凭什么把他摸着黑辛辛苦苦挖的那一半也给填了。 金溟刨到气喘吁吁才停下来,坐在石头上抓耳挠腮,苦不堪言。 这个坑是不能用了。 就算他再挖出来,那只穿山甲恐怕还能连夜再给他填上。 「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树挪死人挪活,我换个地方。」 金溟拍了拍屁股,潇洒地一挥翅膀,走了两步,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因父辈仇恨而夭折的土坑,委屈巴巴道,「好歹把我的肋条骨留下啊,人家又是挖坑又是磨……」 肋条骨! 对,密林那边还有一个大坑。 只是,这样他就只能从林子里找猎物。 金溟转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密林,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从老虎的地盘抢食物,会不会有点太冒险了。 金溟转头朝湖沼走了两步,咬咬牙又调了方向,还是决定朝密林而去。 早晨让鱼拍在身上的水已经干了,鱼腥味却挥之不去。 白隼今天看着不像往常那样斗志昂扬,蔫蔫的。 伤口恢復得快,也意味着会迅速耗掉更多的能量。 之前白隼失血这么多,只靠几条鱼怎么补得回来。再不加强营养,恐怕身体会撑不住。 早晨白隼已经表现得很没胃口,十分有照顾生病动物心得的金溟对这种情况太了解了。 动物没有人那么多复杂的心思,吃饭生存是绝对信念。除了很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动物拒绝进食那就表示身体上有难以承受的痛苦。 白隼伤后营养跟不上,身体已经不能负荷了。 金溟深吸了口气,今天必须要找到白隼爱吃的食物。 埋野牛的土坑还在,里面那条长长的牛嵴骨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坑里。 金溟跳进坑里,努力把牛嵴骨摆成蜿蜒扭曲的形状,期望如此可以绊住长腿的食草动物。 做完准备工作,金溟坐在坑边稳了会儿神,抬头间看到昨天被他摘走软垫的灌木丛里仿佛又长了些毛绒绒的固体,不过那些固体太小,而且位置更高,一时倒不能确定是不是昨天那些软垫的前身。 金溟被吃饭问题压得无暇研究其他,站起来深吸了口气,鬼鬼祟祟钻进林子里。 会飞的斑鸠雉鸡先别想了,太灵活的香鼬伶鼠就算掉进坑里他也未必能抓住,最好是长长腿的麂子狍子,摔进崎岖的牛嵴骨中,很容易折断蹄子,只能束手就擒。 这种捕猎对热爱动物的金溟其实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 毕竟他养过很多只猫,也会经常临时照顾一些不能立刻放生的肉食性野生动物。 全生牛排,淋上按比例搅碎的内脏酱,再配一杯八二年的兔子血。 这些都是米其林三星动物餐厅金大厨的拿手好菜,准保儿把受伤的小动物照顾得油光水滑,肥肥嫩嫩。 中小型草食性动物本来就是白隼的食谱。 食物链是世界上最严丝合缝的关系,作为一个能凭藉智慧提高生产力而脱离食物链关系的人类,不该也不必为了所谓的善良不忍去破坏这种生存规则。 唯一该做的,就是尊重自然规则。 隼吃羊,羊吃草,这就是自然规则。 金溟在林子边浅浅地转了一圈,在离野牛坑稍远的地方发现了不少食草动物的痕迹。 这样倒不必再往林子深处走了,只需藏好自己等着它们照常出来活动就好。 金溟四下望了望,打算先藏进灌木丛里。他扒拉着细枝条往里钻,抬头竟看到此处的灌木条高处也有许多昨天发现的那种「软垫」。 由奢入俭难,昨晚睡得太舒服,金溟绝不想再滚去睡冷冰冰的石头。 白隼的脾气古里古怪的,昨晚肯让他抱着睡,今天万一抓不到好吃的,翻脸打他也不是没可能。 以后万一能捡到一只小豹子,富余的软垫还能做个猫窝。 金溟迎着风闻了闻,暂时没有闻到小动物的气息。 于是精打细算一点也不浪费的金溟毫不犹豫伸出尖喙撅断灌木枝,蹲在地上把「软垫」一一择下来。 收割得不亦乐乎的金溟正满心盘算着以后做个什么样的猫窝,养个什么样的小豹子,忽然感到背后一疼,一股大力炮弹似的撞在他翅膀上,直接把他撞得翻到在地。 什么东西竟敢偷袭金雕! 措手不及的金溟啃了满嘴草,僵在原地。 第23章 打劫 那股力道虽然大,但触感却是软绵绵的,不像是有角的动物。 回过神儿的金溟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全身戒备地转过身,就看见一只灰色的毛绒绒两眼发懵四脚朝天地躺在他面前—— 古人诚不欺鸟,守株待兔是真实会发生的。 第49页 一只火红的身影紧跟着从密林里蹿出来,在看到蹲在地上的黑影竟然是一只大金雕时,拼了命地压低下盘,堪堪在离金溟几米处的地方剎住脚,没跟兔子一样撞过来。 金溟蹲在地上,抬眼看过去,只觉得那红色的毛爪子在地上都快摩擦出了火花。 一只赤狐瞪大了眼,四条细爪子哆嗦着趴在被摩擦扬起的尘土里,大毛尾巴拼命往地上贴,就差钻进土里了。 一雕一狐就这么大眼对小眼地互瞪着,金雕的眼越瞪越大,赤狐的眼越眯越小。 金溟两眼放光,盯着那条铺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的火红大尾巴直流口水。 好亮的毛!一看就是伙食丰富、营养均衡、运动量达标,还得是水源干净,才能养出来这么漂亮的毛尾巴。 天吶,好想rua好想rua! 麒麟臂要控制不住了。 赤狐在金雕馋涎欲滴的盯视下渐渐整只狐全趴在地上,眼睛眯成了一条妩媚而颤抖的线,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咿咿」声。 一听就是把孩子吓坏了。 金溟咽着口水缓缓站起来,思量该怎样在被发现的情况下降低存在感。 赤狐登时趴在地上更大声地「咿咿」叫起来,四只细爪子哆哆嗦嗦地摊着,狐狸胆儿被吓得连跑都不敢跑。 狐狸这边一嚎,撞晕的灰兔子忽然一个激灵,什么都还没看清便鲤鱼打挺儿地先蹦起来。 视野下方忽然弹出一团灰色,身体下意识地抬爪子按住又要撞向他的灰糰子,金溟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往下移。 就在金雕低头的一剎那,瘫在地上仿佛要碰瓷儿到底的赤狐忽然腿也不瘸了腰也不疼了,「唰」地蹿了出去,眨眼就消失在密林里。 「哎!」金溟一着急,朝前迈了一步。 狐狸没摸到,只觉得脚下一软,再低头,被他锋利的鹰爪按住的那只灰兔子,脖子一歪,已经咽了气。 「……」金溟看着三瓣嘴里冒着血死不瞑目的兔子,挠了挠头。 鹰爪真是过度好使了。 这只倒霉兔子应该是慌不择路地躲避赤狐的追捕,却没想到平日里熟悉的路线上忽然多了一个会移动的障碍物,躲避不及只能生生撞上来。 所以这就是老天追着餵饭吗? 金溟抬头看向天空的眼神再次出现了对金主爸爸的膜拜。 只是,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金溟小小地替兔子默哀了几分钟,拾起软垫抱着今天的猎物往回走。 先把这只兔子送回去,天儿还早,不够吃下午再出来捕。 托穿山甲的福,合该早点往密林里来捕猎。 金溟勐然停下来,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刚才那只狐狸发出的叫声,绝对是正儿八经的狐狸受到惊吓该发出的声音,那为什么同样生活在这里的穿山甲受到惊吓是喊「救命」呢? 难道只有穿山甲可以和金雕说话? 看来并不是所有哺乳动物都是统一语言。 可惜灰兔子已经凉了,金溟无法再从兔子身上验证它能不能和金雕对话。 金溟无不遗憾地想,要是他养的小白花也会说话,那该多好。 ** 「小宝贝,我回来啦!」 终于猎到带腿儿食物的金溟才看见瀑布便开始喊。 「今天我们家小宝贝有兔兔吃,开不开心?」 白隼把自己捂在翅膀里,感觉自己真的不太想再面对这个世界了。 听见了听见了,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噁心的说话了! 而且,能不能不要这么满世界喊。 要脸,懂? 金溟绕过水帘刚钻进山洞,就看见白隼趴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一副就快离世的模样,登时吓得他手里软垫兔子全丢了,风似的冲过去。 「怎么了这是?」金溟哆哆嗦嗦把白隼拱起来,顺着脖子往下摸。 还好,还热乎着,没凉。 小动物的生命力很顽强,也很脆弱。晚上刚看出不太精神,第二天一早就凉透了的病例不在少数。 金溟经歷过几次,再照顾受伤动物时便经常整夜不敢睡熟。 老父亲不经吓。 睡觉请有个鸟样好不好。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行了。」金溟松了口气,还不放心,用尖喙拨开白羽毛,检查白隼身上有没有饿出黄疸,「你现在怎么一直睡觉,是饿的吗?」 没看到黄疸,应该还没到饿出毛病的地步。 白隼勉勉强强睁开眼,看着直往它身上蹭的金溟,表情依旧冷冷的,心里却有点小窃喜。 看金溟紧张着急的样子,感觉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心有余悸的金溟把白隼抱进怀里,补偿性地要摸摸。 「顺顺毛,吓不着。」 顺顺白隼的毛,金溟吓不着。 金溟摸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没滋没味,从头顶摸到脖子,又往肚子上摸,认真问:「摸哪里会舒服?」 撸鸟撸得静悄悄的,没点反应,不像小猫咪舒服了会「咕噜」。 也不知道主子到底爽不爽? 怀里的白隼被问的眼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想了又想,张开尖喙,颇有恼羞成怒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啄向金溟。 尖喙碰到黑羽毛时却又松了劲儿,只是轻轻咬了咬。 「小宝贝儿不让摸肚肚?」金溟轻轻松松便把翅膀从白隼嘴里扯了出来,用一种含煳不清总之让白隼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调哄道,「好好好,不摸肚肚。」 第50页 可是肚子上的毛毛最软。 白隼把头扎进羽毛垫里,真心纳闷,金溟到底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这些噁心话的? 太羞耻了。 「乖乖等着,马上就有肉肉吃。」 暂时撸够了的金溟站起来,安抚似的摸了摸白隼的头,麻熘儿地爬起来去宰兔子。 刚才被金溟扔飞的兔子掉在水潭边上,软垫有几个掉进水里,已经顺着河道被瀑布沖远了,再去捡也来不及了。 金溟没空可惜,匆忙把几个散落在地上的软垫拾起来堆在一旁,拿着骨刀在兔子身上来回比划,就是下不了刀。 宰鱼他是会的,猫吃的鱼要新鲜,都是现宰了蒸熟了他再剥了刺餵给毛孩子。 可是兔子…… 金溟以前用来餵猫的兔子血是分装现成的,兔子肉也是冷冻分割好的,大腿是大腿,骨架是骨架,这个意思就是说——其实金溟连整只宰好的兔子都没见过。 兔子该怎么宰? 金溟拿着骨刀正踯躅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啾啾啾」的声音此起彼伏,群鸟打架似的,比早晨那阵儿噪音更响更近,其间仿佛还夹杂着几声鹰唳。 金溟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响,绕过水帘莫名其妙地探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便惊得金溟的嘴都合不上了。 密密麻麻的白糰子围在瀑布边上,蒲公英开花似的,满天都是「啾啾啾」。 金溟,「……」 鸟界开选举大会了? 白羽毛中钻出一个小黑点,冲着金溟「嘎嘎」两声,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随后满天飞的白糰子也唿啦啦落下来,鸟挤鸟地落在灌木条上,气势汹汹地继续冲着金溟「啾啾啾」。 一串串毛绒绒的小汤圆挤在一条条细细的灌木枝上,压得细枝条飘飘荡荡。 盪得金溟满眼冒星星,心都要萌化了。 哇,这是什么鸟! 浑身白绒绒的,个头圆滚滚的,小得简直可以一口一个。 更要命的是展开的翅膀看上去比身子还要短。 短短的小黑翅膀带着白白胖胖毛绒绒的身体,在空中扑棱扑棱地漂浮着,细细长长的黑尾巴翘在白毛糰子后面,简直要把人萌得原地爆炸。 啊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肥啾。 金溟深吸了口气,呆楞愣地站在原地,已经被萌到无法作出反应。 落在最高处的那只黑鸟又「嘎嘎」两声,见金溟抬起头只是茫然地看着它,清了清嗓子,在树枝上跳了两步,换了一种音调,居高临下地问:「哪儿来的?」 这一句金溟听懂了,只是那声音很是古怪,没有穿山甲说话那般自然,就像是——金溟想了又想,想起了学舌的鹦鹉。 金溟望了望天,仿佛看见有什么在头顶盘旋,一闪而过,没看清。 他老老实实答,「天……天上来的。」 他当人时最后的记忆是上了飞机,要去总部基地,但是在路上再次遇到了袭击。 前后的记忆太混乱,具体发生了什么,金溟总回忆不起来,只记得他所乘的飞机在高空中被击中…… 再醒来,他就成了一只从空中撞伤白隼的当事鸟。 严谨来说,他的确是天上来的。 黑鸟眨了眨眼,仿佛被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把对话继续下去。 「交出来。」黑鸟想了想,再次气势汹汹地喊。 话音一落,紧接着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啾啾啾」,仿佛是给黑鸟的这句话撑腰。 金溟,「?」 敢情这是碰上了打劫。 一群小汤圆组团来打劫金雕? 但是——就他现在这家徒四壁只剩张床的境况,这么兴师动众,是要打劫什么? 第24章 大嫂·倒v开始 「不行。」 金溟立刻想到了他目前唯一的财产——那只兔子, 下意识拒绝道。 这么萌的小鸟跟他要什么不行?命都给你。 但兔子不行,那是给他家挑嘴孩子补身体的。 而且就一只兔子,这么多鸟也不够分啊。 这些小肥啾看上去可不像是能吃兔子的鸟。 金溟想想又觉得不对, 这片地方富得流油, 闭着眼都饿不死, 何至于为了只兔子来打劫金雕,有这样的本事自己去抓不就行了。 金溟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以打劫为生的鸟,没想到他竟不是个例。 这里的鸟从小的到大的,都这么流行不劳而获的生活作风吗? 「啾啾啾」的声音顿时怨气冲天, 刚刚稳下来的灌木枝勐然又盪起来,小肥啾们唿啦啦挤在一起在空中拢成一团沖金溟飞射而来。 一个小肥啾是萌哒哒, 两个小肥啾也是萌哒哒,数不清的小肥啾挤在一块, 那就是打猪头的愤怒小鸟。 很明显,金溟就是那个猪头。 金溟被白色炮弹席捲着冲进山洞里,场面一时间极其混乱。 连负责谈判的黑鸟都懵了,「嘎嘎」无措地空喊了几声,从金溟到小肥啾,没有一个鸟理它。 它抬头看了看依旧在天边盘旋的黑点,咬了咬牙,也跟着冲进山洞里。 一声「嘎」冲破天际。 从出场便气焰熏天的黑鸟仿佛噼了嗓子,扇着两扇黑翅膀在洞口原地扑棱着, 震惊地剪子形状的两条尾巴更直了。 随即小黑点被卷进白糰子里, 惊讶的叫声成了惊恐,又转瞬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啾啾」声中。 第51页 洞中的白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局面。 其实金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鸟流踩踏得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小黑鸟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啾啾啾」的声音直冲脑门,满眼都是白花花的毛, 有一种——白色泥石流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饶是白隼自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时也震惊了。 白隼在蜩螗沸羹中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闪而过,当它侧过耳朵仔细捕捉的时候,先听见了金溟「咕唧咕唧」的挣扎声。 一声破胆寒心的鹰唳从山洞中以圆顶音乐厅的放大效果响彻云霄,穿云裂石般噼开了白花花的「啾啾啾」。 一鼓作气的勇敢被白隼尖锐的唳声驱散,愤怒的小鸟们在原始本能的恐惧颤慄中极不甘心地涌出山洞,再次落到灌木丛里。 □□袭击暂时告一段落。 金溟犹如惊弓之鸟,试探地从水潭里露出半个头,鼻子还没在水中,「咕噜咕噜」直冒泡儿。 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在鸟石流奔袭而来的瞬间就势倒进水潭里,只怕金溟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小型鸟踩死的金雕。 踩踏事件不管在人流里还是在鸟流里,都一样太可怕了。 逐渐平静下来的山洞口趴着一只和金溟一样落汤鸡似的小黑鸟,在水帘里被浇得闭着眼乱爬。 金溟从水潭里爬出来,顺道用爪子把小黑鸟也给提了出来。 长剪子般精神抖擞的大尾巴湿成两根红头针,小黑鸟晃晃荡盪地刚站起来,立刻又被满身吸饱了水的羽毛压得再次趴下。 金溟低头用尖喙叼起小黑鸟,轻轻甩了甩头,替它抖掉大部分水,又把它放在地上。 小黑鸟这才缓过劲儿,湿答答的翅膀背在背上,叉着两条小细腿,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垂着头,拧着脖子狠狠甩了一通水。 终于能抬起头来,小黑鸟目光懵懵地沿着山洞石壁转了半圈,最后停在正端坐在山洞最高处的白隼身上。 「老……大?」声音仿佛有点激动。 白隼昂着头,扫了个并不热络的眼风过来,高冷矜重。 小黑鸟看了看身旁的金溟,又看了看白隼,再看了看白隼身下的羽毛窝。 「抱……窝?」小黑鸟两只眼睛差点瞪出来,嗓子噼得拄拐棍都站不住,「老大,孵蛋?」 「……」端坐高台的白隼差点掉下来,良久才找回声音,咬着牙道:「滚!」 小黑鸟一个哆嗦,转头就跑,没看清路,一头撞在石头上,湿答答的羽毛裹在身上,像弹性十足的撒尿牛丸,又给弹了回来,「啪哒」一声摔在金溟的跗跖上,绷出一圈小水珠。 金溟憋着笑抬了抬爪子,贴心地帮小黑鸟把方向拨正,小黑鸟立刻连扑棱带趔趄地冲出水帘飞走了。 「认识的?」金溟看着小黑鸟逃窜的背影,十分好笑,嘴巴刚咧开,忽地又顿住。 他勐然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不是,刚才是你说话?」咧开的嘴巴仍旧张着一半,忘记闭上。金溟脑子这会儿转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小哑巴?」惊讶很快就被惊喜包裹住,金溟激动到五官乱飞,湿答答地扑向白隼,「你会说话!」 「……」白隼坐在高处,冷冷的眼神瞟过来,很有一股威仪,嘴不动,只用鼻音回答了一声,「嗯。」 但这点儿冷碰上已经激动到沸腾的热,立刻被燃成了毫无存在感的水蒸气,金溟一会儿捶胸一会儿捂脸,兴奋得像个不知该用什么表情的黑猩猩。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自己养的宠物能开口说话更让人高兴呢? 等终于冷静下来,金溟用颤抖的翅膀轻轻捧着白隼冷漠中仿佛带着羞涩的脸,含情脉脉的大眼珠子直把一双冷若冰霜的黑眼睛盯的开始不自在地闪躲。 金溟热泪盈眶、百感交集,深情道—— 「叫粑粑。」 「???」 白隼疑惑地眨了眨眼,词彙库飞速运转,结合金溟平时挤着嗓子说过的话,最终不敢置信而又不得不信地把这句声调奇怪的「粑粑」和「爸爸」对上号。 「!!!」 白隼张开尖喙,毫不犹豫地啄上金溟的脖颈,狠狠拧了一圈。 金溟手脚并用地扑棱到角落里,捂着脖子一通哀嚎。 「会说话怎么这么久都不跟我说一个字。」 疼痛让金溟的亢奋暂时平息下来。 白隼瞪了金溟一眼,别过头,冷冷道:「不想。」 谁知道金溟还有这种癖好,噁心! 就不该理他。 金溟平静地「哦」了一声,但内心已经开始丰富地解读。 嗯,应该是词彙量不够用,三五岁的小孩就是会经常词不达意,不知道怎么说话。 小事儿,这个他可以慢慢教。 小白花都会说话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刚才那个鸟,」金溟缓过劲儿来,立刻找到话题,仿佛根本没有听懂白隼说的「不想」就是不想理他的意思,就是让他闭嘴的意思,「你们认识?原来它是让我把你交出去,早说是找你的,我不早就让它进来了。」 金溟边说边「哈哈哈」,嘴里就没停下,「它说『交出来』,我还以为是打劫的山大王。你看这不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鸟不认识一家鸟了。」 第52页 小鸟们果然是词彙量太匮乏,才说几个字就搞了大乌龙。 刚才那只鸟后来说的是什么来着? 金溟那会儿正甩着头掏满是水的耳朵,没听清。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养的小白花会说话! 哈哈哈! 他养的! 刚才白隼跟他说的又是什么来着? 已经兴奋到忘记了。 不重要,总之一定是特别可爱的话。 话说他的小白花说话声音比小黑鸟那生硬的语调好听多了。 老父亲有一丢丢自家孩子是最棒的骄傲。 「它这么小点点个儿,胆子倒是挺大。它是什么鸟?看着不像你亲戚……」 白隼看着金溟那张叭叭叭的嘴,只觉得翻飞开阖的上下喙都快撞出火花了,也不嫌累。 白隼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看向同样并不清净的洞口。 洞外依旧是」啾啾啾「,声音虽然小了些,但白绒绒的一片依旧围着洞口没有散去。 「不是。」白隼皱了皱眉,言简意赅道。 不是什么? 不认识?不是找它的? 金溟挠了挠头,跟着白隼往洞外看。 这低智商的动物会说话和不会说话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交流还是得靠猜,猜得更让人迷惑。 「不能滚,」一个小黑脑袋蹑手蹑脚地探出来,嗓子细细的,一扬一顿,「有事。」 「说。」白隼冷冷地蹦出一个字。 「他……」小黑翅膀指了指金溟,又有点犹豫,黑乎乎的脑袋上五官挤成一团,挖空脑子的模样像掰着手指头做数学题的小朋友,而且还真让它算明白了。 小黑鸟眼睛一亮,高声问:「大嫂?」 白隼,「……」 金溟,「……」 一口老血喷死你。 金溟被噎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得满脸通红,正想纠正小黑鸟的错误用词,就听白隼提高了音量,依旧冷得生人勿近—— 「说!」 「偷窝,」小黑鸟非常严肃地摇头,「不行。」 「……」白隼那一张谁都欠它八百万的拽脸终于拽不下去了,低头看了看正垫在它身下的东西,脸色难看到极点。 难怪一直觉得眼熟。 白隼满脸黑线地看向金溟——春天里偷人家的窝,比把蛋下在人家窝里的杜鹃还无耻。 一天天的怎么一点正经鸟事也不干。 「偷什么?」金溟诧异到忘了纠正小黑鸟。 虽然他是挖了美洲獾的废弃粮仓,但那牛已经吃得只剩骨头了,怎么就说他偷东西了? 虽然他是刚刚占了赤狐的便宜,捡了人家马上到手的兔子,但那也不能叫偷啊,赤狐明明白白看着他拿的,要是不愿意,它当场说啊,怎么还兴找后帐? 仙人跳?仙狐跳?仙鸟跳? 小黑鸟伸出爪子,朝地上那几个刚刚被小肥啾们撕扯得面目全非的「软垫」点了点,强调,「窝!」 「……」金溟尝试给小黑鸟把话补充完整,「这是窝?外面那些小肥啾的鸟窝?」 小黑鸟点点头。 金溟恍恍惚惚地「哦」了一声,陷入沉思。 小黑鸟瑟瑟发抖地扒着洞口,在外面渐渐又起来的「啾啾」声中,挖空了祖辈几代积累下来的词彙库,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儿,硬着头皮继续说:「不能再……拿。」 白隼依旧昂着头绷着脸,冷冷地用鼻子「嗯」了一声。 强自冷静的外表下其实内心已经尴尬得抠出了三室一厅。 小黑鸟终于完成了任务,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黑翅膀背在身上,蹦哒着跳走了。 金溟的沉思才刚刚结束,他语气有点颤抖,不敢相信地看着白隼,「我偷了……三十多个窝?」 谁知道是三十还是二十,两次加起来,他刚才在心里默默数了又数,也没数清。 然而外面少说得有百十只小肥啾…… 金溟气馁到秃头,干了这种事,还被苦主们纠集了七大姑八大姨一起追上门来,简直就是社死现场。 他真的是没脸再做鸟了。 白隼对着欲哭无泪满身湿答答的金溟看了一会儿,昂着头挑了挑眉,用鼻子发出一声尾音上扬的「嗯?」 金溟怀疑自己会错意,可白隼那语气再加上表情,表达得很明白,意思就是「偷就偷了,那又怎么了。」 好霸气。 第25章 蛇鹫 沮丧的金溟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嘤嘤嘤地扑到白隼怀里,柔弱不能自理似的,既无辜又无助, 「现在怎么办?」 白隼被这一下扑得, 最后那点对偷窝这一行径的不齿也没了, 白翅膀轻轻拂着金溟,硬邦邦地安慰道:「没事。」 怎么能没事? 窝全给他拆了,想还也还不回去了。 苦主还堵在门口讨说法,就差拉横幅写血书拿着大喇叭喊了。 没脸再出门了, 要不他现在就自裁谢罪吧。 金溟沉思片刻,勐然抬起头, 「你背上的伤已经快好了,起来走走看。」 说着就把白隼扶起来。 白隼被金溟搀扶着, 下床走了一圈,行动还不太利索,但总算能走路了,不像之前那般整条腿都毫无知觉,站都站不稳。 「翅膀这几天先不要飞,你癒合的很快,最多再养三五天,就能完好如初了。」金溟把白隼扶回床边,蹲下抚了抚那只断骨还没完全接好的翅膀, 「既然能动了, 那就走吧。」 第53页 这事是他干的,和白隼没关系。 白隼这会儿留在这儿, 只能和他一起挨骂。 「反正你早晚也是要走的,」金溟不知跟谁生气, 没好气地嘟囔,「早走早清净。」 白隼歪头看了一会儿金溟,眨了眨眼,没吭声,把腿一缩,又趴回到床上。 「没力气?」金溟扭过头,指着洞口边儿上那只冤种兔子,狠心道,「兔子拿走路上吃,当给你的遣散费。」 白隼翻了个白眼,低下头优雅地梳着被金溟扑乱的腹毛。 金溟要去捡那只兔子,才刚站起来便又顿住, 他忽然发现,洞外的「啾啾」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走了?」 金溟心里诧异,下意识地看向白隼。 白隼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金溟背着翅膀,悄悄踱到洞口,还不敢直接出去,只扒着石头探出半个头,偷偷往外瞧。 果真走了。 走得干干净净,一只不剩。 若不是旁边的灌木丛里还挂着一些因拥挤而掉落的白绒毛,金溟简直怀疑刚才出现的那百十只小肥啾只是他的幻觉。 刚才鸟石流冲过来时,小肥啾们仿佛是打定了举族鱼死网破的决心。 反正鸟窝再被偷下去,到了繁殖季没处下蛋,也离灭族不远了。 金溟干的是绝鸟子孙的事,这根本没法善了。 现在是怎么就解决了? 金溟茫然地倚着洞口,慢慢把记忆倒回去。 他怀疑自己是否中间断片儿错过了什么。 刚才白隼对小黑鸟说了声「嗯」。 这应该是表示,它知道了。 然后小黑鸟就走了。 再然后,小肥啾们也走了。 金溟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关节,「那些小白胖子听你的话,亲戚?」 这怎么可能。 虽然都是白的,但白隼和它们明显是八桿子都打不着的品种,最多也就是吃饭的和食物的关系。 准备下蛋孵崽儿的小肥啾们气愤得连金雕都不怕了,白隼凭什么蜻蜓点水的一个鼻音就摆平了? 白隼又开始不搭理他,悠闲地梳完腹毛又开始梳翅羽。 「它们是什么品种?」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解决了。 金溟欢欢喜喜地爬起来,凑到白隼跟前儿,继续喋喋不休,「筑的巢好精緻,我只知道翠鸟是用蜘蛛网筑巢,但翠鸟的巢还没我脚趾甲盖大,特别好认。它们也拿蜘蛛网筑巢,还拿地衣做伪装,害我以为那是天然形成的,它们是什么鸟?」 「那是长尾山雀。」洞口响起一个甜美但有些含煳不清的声音,一个白色的尖喙从水帘后冒出来,叼着一只肥斑鸽。 金溟跟着声音望过去,先看见一条抢眼的大长腿,下半截是又细又直的灰白色跗跖,没有羽毛,远看光熘熘的,上半截覆盖着紧緻有序的黑羽毛,就像一双白长靴里配了条连腿黑丝袜。 很有点时尚在身上。 大长腿婷婷裊裊地踩在水花迸溅的石头上轻轻一挑,俏生生地稳稳立住,紧跟着另一条黑丝大长腿也优雅地迈出来。 看到这样漂亮的走路姿势,金溟第一反应是涉禽。 这个涉禽疯了吗,自己送到金雕和白隼的洞里—— 是谁点的外卖到了? 大长腿涉禽,金溟只能想到粉色的火烈鸟和白色的水鹭,总之都是配色小清新那一挂的。 黑色的会是哪种涉禽? 但那叼着鸽子的白色尖喙,却分明和金雕一模一样。 粗厚而质坚,喙尖而钩曲,这是鹰形目的勐禽独有的尖喙,是食物链顶端的最高象徵。 白隼的尖喙虽然锋利且灵活,但形状上比金雕的喙却是要小许多。 就外部硬体来说,鹰喙鹰爪,在自然界基本算是无敌的存在。 这是个鹰! 金溟迅速下了判断。 水帘后绕出一个浅灰色的脑袋,白色尖喙后面跟着是一片闪亮的橘红色,覆盖在眼周,这个位置就像是给眼睛涂了一层眼影,大大的杏仁眼配着卷翘的长睫毛,白脑袋后面还抖着几十根黑羽毛,像戴了一顶造型极其华丽的羽冠。 这就是个——走在时尚前沿的睫毛精美妆博主。 金溟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双黑丝大长腿上,震惊地咽了咽口水。 这腿,比他整个鸟都长。 金溟看它,得仰着脖。 好高一只鹰。 黑丝睫毛精仪态万方地走进山洞,偏头把鸽子扔到金溟面前,眼里有点诧异,还有点嫌弃,不过尚在能克制的范围,优雅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恭喜恭喜,我来上个礼。」 那鸽子落地时还活着,眼珠转了一圈,只看见三只尖喙六只眼睛全对着它,忽然眼皮一翻,就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直接吓死了。 金溟不知睫毛精要恭喜什么,他当鸟这么多天,根本没想过在荒野山林里还会有客造访,而且是个很讲究的客人。 金溟琢磨这位应该也是来看白隼的,可能是从小黑鸟那儿得到的消息。 鸟界这消息传播速度,委实有点快。 小黑鸟是边飞边广播吗? 别说,他家小白花鸟缘还真不错,不像是被霸凌的样儿啊。 金溟低头看了看嗝屁的鸽子,又抬头看了看面瘫的白隼,觉出白隼那张拽得二五八万的脸上毫无待客的意思,只好顺嘴把话接过来,客气道: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呀。」 第54页 睫毛精顿时瞪向金溟,显摆自己眼大似的,一眨不眨,越瞪越大。 「这位……漂亮小姐姐是?」金溟用眼神示意半天,也等不到白隼给介绍一下,只好自己开口询问。 白隼昂着头,一脸和谁都不太熟的模样,谁也不搭理。 金溟满心无语,觉得自家孩子实在没眼力劲儿,等私下里得好好教教。 人家好歹拿着礼上门的,虽然这个倒霉鸽子可能是睫毛精飞过来时顺嘴抓的。 再说了,你和不打招唿就突然登门这位不熟也就算了,和我也不熟吗? 真是个熊孩子。 金溟无奈地瞪了白隼一眼,堆上笑脸转过头,打算越俎代庖替白隼招唿客人。 然而对上那双大眼睛时,金溟忽然发现对方正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打量着他。 仿佛是激动、欣慰、诧异、更激动、更热烈,还带着一种隐秘的亢奋……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心理路程吧。 这回倒没有嫌弃的意思了。 「金雕!雄的!」睫毛精甜美的声音激动到有点扭曲,看看金溟又看见白隼,可以说是手足无措,五官乱飞。 金溟迟疑地点了点头,感觉睫毛精的表情——很不寻常。 雄金雕在这里很不常见吗? 睫毛精奇形怪状地「嘿嘿」笑了一阵儿,跟回自己家似的,迈着大长腿两步就把逼仄的山洞逛完了,仍旧激动得原地打转。 「我就说嘛,打那一架,哪能是啸啸挑事,原来是小玉卿要给自己筑巢相中了这块地方。」 睫毛精没头没尾一口气儿说得金溟根本插不进去嘴。 「不过你们这样的鸟不是应该把巢建在峭壁上吗?这山洞倒也不错,夏天凉快,适合小宝宝……」 睫毛精忽然住了嘴,目光严肃地看向白隼,憋着声问,「那蛋是谁下的?」 还在思考「啸啸」是谁「玉卿」又是谁的金溟,「……」 什么蛋? 「啊,」睫毛精夸张地用翅膀捂住嘴,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压低了声,四下看了看才凑到金溟面前,悄声问,「蛋也是偷的?」 金溟恼羞成怒,「……没有蛋!一个也没有。」 骂他偷窝也就认了,偷蛋那纯属造谣。 他是偷了人家鸟窝,但那些鸟窝是空的。 他又不是傻子,看到里面有蛋还能猜不出那是鸟窝吗? 知道那是鸟窝,打死他也不能偷啊。 「那……」睫毛精眨了眨大眼睛,看向金溟的黑羽毛和银喉长尾山雀的窝堆起来的床,疑惑道,「你们这是孵什么呢?」 金溟终于在混乱的记忆中把小黑鸟的那句话拼凑出来——孵蛋。 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有孵蛋!」金溟竟然也有词穷的时候。 「……」睫毛精一时也词穷了,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鹰一隼。 「你好,我叫金溟。」金溟硬着头皮打破沉默,他习惯性伸出翅膀想握个手,又意识到自己没手,翅膀便中途改了方向,往头上挠了挠,问:「你是蛇鹫?」 他刚想起来,大型勐禽里面的确有一种鹰是大长腿,叫蛇鹫,是蛇的克星,吃蛇跟吃辣条一样。 不过……蛇鹫不是非洲大草原的生物吗? 那不是属于非洲板块吗! 好傢伙,这里到底是什么神奇世界,六大板块的生物凑齐一半了。 蛇鹫不像金雕这么有名气,但金溟能知道这个动物,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奇怪的是蛇鹫,这种生物记忆点实在太鲜明。 明明是勐禽,偏偏要装涉禽。一双翅膀往背上一背,抬着长腿在草地里找蛇吃,非是遇到致命威胁轻易不飞。 当然,这种比金雕还高的大型勐禽,根本没天敌,能遇到的致命威胁屈指可数。 这也就是说,蛇鹫一辈子可能都不飞一次。 金溟看了看地上死不瞑目的鸽子,从怀疑到确信,这只蛇鹫必定是飞来的,看热闹得赶热乎,是个八卦的蛇鹫无疑了。 蛇鹫看见金溟伸翅膀,跟着想起来自己八百年不用一回只做装饰的翅膀,顾不得回答,立刻低下头梳理羽毛。 路上飞得太急,羽毛都给吹得没型了。 果然还是不能飞,太影响形象了。 「嗯,我叫孔雀公主。」蛇鹫边梳毛边打招唿。 金溟,「……」 气氛再次归于沉默。 一个自称孔雀公主的蛇鹫,飞着来看热闹…… 金溟在心里吐槽,这个名字的写法应该是「芤雀厷主」吧。 太非主流了。 和空气都能聊上两句的金溟表示,他此刻只想静静。 第26章 蜜獾 金溟硬着头皮没话找话, 解释道:「那些窝,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长尾山雀的巢。」 原来那些超可爱的小肥啾叫长尾山雀, 小细尾巴和短萌短萌的身子比的确很长。 现在偷窝这事已经闹得众鸟皆知, 什么託词都苍白无力。 金溟自己倒无所谓, 反正没有鸟认识他。 就是觉得如此一来丢了白隼的脸,总要跟白隼的朋友解释一句才好。 「嗨,不是已经说以后不拿了。」蛇鹫梳着羽毛,说话有点含煳, 语气还算轻松,「你若是喜欢, 就是吃上几只也没事,但这个季节动了它们这么多巢, 影响到正常繁衍,不管是麻雀还是蚂蚁,那都是坏了规矩,那边不能答应。」 第55页 从蛇鹫零零碎碎的话里,金溟终于搞清楚了事情原委。 金溟发现野牛坑的那天,碰上的从灌木丛里一闹而散的白色小鸟正是被偷苦主。 小肥啾们远远瞧见陌生的金雕便躲了出去,谁知去隔壁串了一天门子再回来——家都没了。 偷窝贼行动利落地那叫一个绝子绝孙,不管是建好的还是建了一半的,连带着宅基地——灌木枝, 一块儿消失了。 傻了眼的长尾山雀当晚就炸了锅。 自觉死里逃生的喜鹊从头顶露了半个头, 生动还原了一只走地金雕的整个作案经过。 无处落脚的小肥啾们扇着小翅膀面面相觑,绞尽小脑袋瓜也揣摩不出这个反常行为背后是否暗藏什么玄机。 但作为一个只会嗑点草种子的弱势群体, 好好活着就很开心了。其实长尾山雀们当天也没有很生气,当晚就如火如荼地重新建巢。 不过这件事立刻就在鸟界传开了, 第二天一早,满丛林的鸟连求偶都顾不上了,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块讨论金雕偷窝的意图。 慎重起见,长尾山雀们又重新分配建巢区域,把大部分受灾家庭分编到更远的地方。 谁能想到,埋头干了一晚上,第二天偷窝贼又来了…… 冤种小鸟们终于愤怒了。 其实找到金溟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长尾山雀并不擅长追踪,加之金溟每次去密林,来回都在河里绕几遍,气味痕迹都断在了水里。 喜鹊指了方向,一路问了松鼠又问地鼠,连屎壳郎都问了好几只,最后还是靠那几个顺着瀑布流出去的贼赃,逆流而上才找到了贼窝。 孔雀公主梳完羽毛,挑着大长腿迈到白隼面前,漂亮整洁一根羽毛也没乱的翅膀背在背上,像是一位美丽的名媛在午后的花园里低头轻嗅一枝盛开的玫瑰那样,优雅地低下头认真观察着金溟偷了几十个窝才做出来的羽毛床。 金雕的黑羽毛整整齐齐铺在最上面。 「这是你……身上的羽毛?」气质拿捏得很好,但表情管理不太到位。 蛇鹫才正常了一会儿,五官又开始乱飞,可惜了那副甜美的嗓音,吃错药似的忽高忽低。 「应该……是吧。」 金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半长不短稀稀拉拉的羽毛,感觉无法反驳。但显然事实的复杂程度和这位孔雀公主现在脑子里想的应该不一样。 「啊。」蛇鹫双翅捧心,大眼睛里仿佛已经热泪盈眶,「太感动了。」 「不是!」 金溟期期艾艾半天,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己打不过床上趴着的那只小白鸟,被它薅成了秃毛鹰吧。 然后他还欢欢喜喜地废物利用,拿自己的战败羽毛给胜利者做了一张床…… 他之前怎么能想到这么「奴」的事会被别的鸟看到。 这让他以后怎么做鸟。 金溟脖子一梗,闭着眼道:「感动个屁,不是我自愿的。」 「不是自愿?被迫的……」蛇鹫的大眼睛瞪到极限才想起来眨了眨,尖喙张张合合,「还是强制啊!」 那声音因为抑制不住的兴奋而有点颤悠。 蛇鹫满脸都是「自家的小白菜终于会拱猪了」的欣慰表情,悄悄递给白隼一个眼神,仿佛在说,「优秀!」 金溟有点跟不上蛇鹫的思维,也转过头,求助地看向白隼。 找你的,你来搞定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金溟只是话痨,但不是社牛。 他做人的时候根本没什么机会和同类社交,只能跟不会说话的小动物逼逼叨,以至于——现在根本应付不了这样一个思维明显和他不在一个位面的……同类。 然而同时接收到两方暗示的白隼,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两只黑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石壁,专心致志研究路过的蚂蚁,表示自己群聊已下线。 平时遇到这种情况,它一般就是一言不发,只需双翅一展,便能获得一片清净的天空。 没有任何一只鸟能比得上它的速度。 只要它飞得够快,深井冰就追不上它。 但现在……且不论它飞不飞得了,问题在于,它为什么要走? 这里和它平时随便一落的树枝不一样,金溟叫做「家」。 显然该走的另有其鸟。 该怎么让蛇鹫走? 白隼对着石壁冥思苦想,打一架? 白隼迅速对敌我双方目前的实力做了判断。 淦,在地上它不一定打得过蛇鹫。 而且,真打起来它还有金溟这个战五渣帮忙给负加成…… 现在这样的情况,到要拼命的时候了吗? 不停使眼色的金溟忽然从白隼面瘫高冷的脸上瞧出了逐渐不友善的表情。 他立刻清了清嗓子,琢磨着措辞,「孔……孔雀……」 太羞耻了,实在叫不出口。 八十都不用这种网名了。 「叫我孔雀就行。」 蛇鹫眨巴着大眼睛,凑到金溟面前,十分憧憬的模样,仿佛在期待金溟自曝大瓜。 「你来是……什么事?」金溟感觉到白隼已经开始在暗暗磨喙,虽然不知道它们到底什么关系,但安全起见,还是快点送客吧。 「我来……吃个瓜。」蛇鹫直起脖子,仿佛才想起自己名媛贵妇的身份,瞬间恢復了优雅。 她本来是想来看看玉爪海冬青和金雕下的蛋会长什么样,现在——没有蛋,但好像有瓜。 第56页 「……」金溟一时不知该怎样来理解蛇鹫的话。 如果是一个人跟他这么说话,他多少能明白。 但是一只远古时代的蛇鹫这么说——西瓜藤估计还没冒芽,甜瓜应该才开花——原始丛林的早春季节有什么瓜能吃? 「在吗?」 又一个声音从洞口响起,未见人先闻声。 「我能进来吗?」 这位倒是挺有礼貌。 只是听到声音,金溟就先有了好感,觉得来者必定是个成熟沉稳的,至少比蛇鹫能正常沟通。 面壁的白隼悄悄瞟了一眼洞口,金溟看到黑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外面这位是受欢迎的,金溟立刻心领神会。 「请进请进。」金溟拿出十二分热情。 有了蛇鹫的经验,金溟抬高目光看向洞口,却什么都没看到。 一只黑鼻子在离地三四十厘米的地方从水帘后冒出来。 「孔雀也在。」声音稳重而温和,还有些憨厚。 金溟跟着声音低下头,紧接着唿吸一滞。 这次来的不是送外卖的,恐怕是来吃外卖的。 身矮体粗,前爪肥厚,典型的鼬科身体结构。下半部分是又粗又壮的黑毛,从眉毛往上一直延伸到尾巴的上半部分则是夹杂了些许黑点的银白色。 平头白髮银披风。 蜜獾! 虽然满洞的勐禽都得低着头看蜜獾,但论打架,谁也不能不服这位小个子。 倒不是蜜獾的战斗力强悍到能碾压在座各位勐禽,而是平头哥的战斗信念威慑力实在太强。 连白隼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鸟都会思考一下拼命值不值,这在「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蜜獾眼里是根本不考虑的。 和蜜獾打架,不存在平局。要么打死它,要么被它打死。 自然界里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轻易去惹蜜獾。 战斗力弱的打不过它,而能打过它的,有这些功夫,牛都宰三头了,食物选择性很多,没必要冒着不死不休的风险跟蜜獾死磕。 金溟看了一眼终于显示出一点热络的白隼,恍然大悟。 白隼这个火药桶似的暴脾气,原来是师承蜜獾。 不过金溟又有点想不通,这两个又横又楞的凑一块,还没互相把对方打死?反倒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这不科学。 蛇鹫仰着脖端着脸,抖了抖羽毛,算是跟蜜獾打了招唿。 显然这两位也是认识的,只是和优雅高贵走路像走红毯一样的孔雀公主不同,这位平头哥更像是刚从工地下工来的,而且还是个黑心工地,逼着它日夜不休干了三天三夜—— 蜜獾身上不管是白毛部分还是黑毛部分,都沾满了泥土,干的一层下面盖着湿的一层,湿的一层下面又煳着硬的一层。 穿山甲都没它背的土多。 蜜獾走到床边,半蹲半坐地立起上半身,伸出指甲又长又粗的前爪,前肢的黑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路上抓的,你不爱吃这个,不知道金雕……」 站在旁边的蛇鹫遽然一声尖叫,屁股上的两条尾端有黑点的白色长饰羽都抖直了。 金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这声从耳朵边炸开的尖叫吓了一跳,就看见两条黑丝大长腿在他眼前踩高跷似的跳来跳去没地儿落,最后直接蹦到了床上。 「……」金溟立刻扑到白隼身上,张开翅膀替它隔开到处乱蹦的蛇鹫。 这双腿踩下来,非得再把白隼的翅膀踩折不可。 白隼本来已经身手矫健地躲开蛇鹫要跳下床去了,又被金溟给扑了回来,它想也没想抬起爪子便要把阻碍它逃生的障碍物给踹开,堪堪碰到黑羽毛时才剎住力道,由着金溟把它捂在黑翅膀下。 「……」蜜獾被两双鹰科大翅膀带出的风扇得睁不开眼,直到蛇鹫稍微冷静下来,单腿站在床上弓着腰贴着石壁不住娇·喘,它才继续不急不缓地用一种特有的平静把话说完,「不知道金雕爱不爱吃。」 「嘶嘶~」 一条红褐色三角头的蛇露着毒牙吐着信子缠绕在蜜獾的爪缝之中,或者说,被控制在蜜獾的爪缝中。 这下连金溟也差点没忍住叫出来,吸着气儿和蛇鹫一块往石壁上贴。 蜜獾仿佛是怕金溟看不清,蹲着的后腿稍微立起来些,一只前爪按着床边,另一只钳着毒蛇的前爪贴心地往金溟脸前递了递,用行动又问了一遍「金雕爱吃吗?」 金溟看得很清楚了,不用再往前递了。 那是一条太攀蛇,陆地上的毒王,而且是世界上连续攻击速度最快之一的毒蛇,人被咬一口,死亡率百分之百。 但是太攀蛇不是是大洋洲特有的生物吗?大洋洲在印度洋板块啊! 天吶,这里到底是哪儿。金溟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天文知识,他真的还在地球吗? 那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说他在太阳上都行,只要能把这条蛇拿远一点。 「不……」金溟紧紧搂着白隼,也顾不上有没有压着白隼那只断翅膀了,嗓子有点噼,「金雕不爱吃,谢谢。」 金溟不是没见过毒蛇,但是谁能受得了大家正好好聊着天,就在一步开外有人突然掏出一条活毒蛇来,还问你吃不吃? 这又不是辣条。 不用分享,谢谢。 蛇鹫没金溟这么客气,直接大喊:「拿开,拿远点,谁要吃这个。」 第57页 嗓子噼得比金溟还厉害。 「……」金溟觉得这话好像很对,又好像哪里不太对。但他顾不得多想,连连点头,从头到脚都支持蛇鹫。 蜜獾低头看了眼那条立着头想咬什么但又动不了的太攀蛇,云淡风轻地拿爪子一拍,泛着冷光的倒三角蛇头立刻便软软地挂在了他的前臂上。 蛇鹫仍旧没有下床的意思,金溟捂着白隼也没有下床的意思。 蜜獾平静地蹲坐在地上,看着三只食物链顶端的勐禽仿佛陷入绝境似的挤在一张小石床上,气儿都不敢大喘一下,想了想,低头把软掉的太攀蛇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 直到最后一点小尾巴也咽下去,蛇鹫的两条大长腿才得以落在一块。 金溟这才想起自己扑到床上来是干什么来的,慌忙抬起翅膀,低头去看怀里的白隼。 白隼窝在黑翅膀底下仰着脖,被箍得太紧,尖喙正抵在金溟的颈下,新长出的羽毛绒绒的,让它忍不住把脸贴上去,蹭了蹭。 「没压到你的伤口吧?」 被黑翅膀捂住的狭小空间漏进来一线光亮,紧接着又被金溟的脸挡住。 金溟把头钻进翅膀里,这样的距离几乎是脸贴着脸,说话的声音像咬着耳朵。 白隼有些想笑,觉得那声音搔痒似的从耳朵挠到脖子,又继续往下,挠到心跳的位置。 它轻轻摇了摇头,尖喙悄悄蹭过金溟的脸颊,就像——金溟睡着时,它偷偷做过的那样。 第27章 伙伴 「现在要怎么办?」金溟把翅膀捂得更严实, 压低了声儿问。 半天不到,金溟见到的生物比他这三五天见过的加起来都多,而且一个比一个离谱, 他真的应付不过来了。 好吧, 他承认他现在有点社恐。 白隼趴着金溟的怀里, 歪头想了一会儿,伸长了脖子凑到他耳边,说:「伙伴。」 金溟正在把这两个字的意思努力扩充起来,就听白隼又贴在他身上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认识,一下。」 「哦。」金溟觉得自己快琢磨出来了, 「这是你的伙伴,要让我认识一下?」 白隼再次点点头。 金溟还想再问什么, 就听耳边响起一阵音调扭曲的笑声。 很明显,那是孔雀公主「银铃般」的笑声。 「说什么悄悄话呢?才一会儿就这么腻歪,是嫌我们打扰了吗?」 蛇鹫仍旧站在床上,前一分钟还惊恐地不敢喘气,后一分钟又开始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看着也不像不自愿啊。」 蜜獾慢慢把太攀蛇嚼完咽干净,才不急不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正沖它挤眉弄眼的蛇鹫,说,「你站这么高, 直得起来头吗?」 蛇鹫跟着下意识抬起头, 「哎呦」一声撞了头顶,但它还不肯下去, 对着蜜獾小声问:「没了?」 蜜獾点点头,才说:「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路上就看见这一条。」 蛇鹫这才迈开大长腿,用它独特而优雅的那种挑一下迈一步的步调下了床。 金溟看着那双从眼前晃过的鳞片层叠黑丝大长腿,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他狐疑地看着蛇鹫,问:「你怕蛇?」 蛇鹫优雅地梳理着刚才撞乱的羽毛,理直气壮地回答,「哪个女孩子不怕蛇。」 「……」金溟把白隼抱得更紧了,声音比看见蛇时更颤悠,「你,你不是蛇鹫吗?」 蛇鹫不是专吃蛇的吗! 就是因为它最爱吃蛇,才有了这个学名。 那一字马一噼两米长的大长腿,覆盖着厚厚角质鳞片的爪子,就是为克制蛇类而生的。 他怕蛇那叫本能,蛇鹫怕蛇——那叫灵异。 「……」 蛇鹫动作一僵,「咯嘣」拽断了自己一根羽毛。 「没错,我是蛇鹫。」蛇鹫的声音有点虚,大眼睛不停地往蜜獾身上瞟,它又重复一遍,「对,我是。」 「太攀蛇肥腻,不好吃。」蜜獾从容地弹了弹身上的土层,面不改色地解释,「她不爱吃这种蛇。」 「嗯,对,太攀蛇热量高,我正在减肥,瞧了就噁心。」蛇鹫连连点头,它仿佛是怕金溟不信,又信誓旦旦地补充,「我爱吃银环蛇、眼镜蛇……它们口感都不一样,跟你说了也不懂。」 「哦。」金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终于想起撒开翅膀把白隼放开。 相对来说,白隼就比金溟冷静多了,应该是见怪不怪了。 但它明明记得上次蛇鹫嗷嗷叫着乱窜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眼镜蛇。 蜜獾替蛇鹫解释的话是——眼镜蛇丑到它了。 反正白隼一向也并不关心这些,蛇又不好吃。 「你们是伙伴?」金溟从床上跳下来,边寒暄边把白隼的断翅摊开捋平。 「嗯。」蛇鹫忽然正常了许多,带着标准微笑回答金溟,言简意赅,不再多说一个字。 倒是蜜獾没有应声,只是看着金溟。 金溟十分友善地跟新来的蜜獾重新介绍自己。 他没来得及问,但从白隼的态度基本能估摸出它所说的「伙伴」应该是个单数,也就是说,蜜獾才是白隼想要他认识的伙伴。 「我叫浪里小白龙。」蜜獾仰头看着金溟,慢条斯理地回答。 「……」金溟的笑容有点僵硬。 这里很流行网名交友吗? 这么一比,他忽然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名字才是那个羞耻的非主流? 第58页 「怎么,这个名字有问题吗?」蜜獾脸上沾了不少土,挡住了表情,但是那双看向金溟的眼睛,透露着一种沉稳的探究。 「有点……长。」金溟嗅到一丝不友善的味道,「倒是挺顺口的。」 「嗯,好记。」蜜獾点点头,接着说了一句,「你很会说话。」 金溟觉得这句话按照字面意思应该是在夸他,可是蜜獾的语气太平静,很难让人往赞许上理解。 「谢谢夸奖。」金溟说。 「……」蜜獾好像愣住了。 蛇鹫在一旁又开始笑得不知所谓,不耐烦地打岔,「玉卿找来的老……能有什么错。」 「你是从哪里来的?」蜜獾没理会蛇鹫,继续向金溟发问。 这是金溟今天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金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显然这个金雕的身体并不是他本人的,那么原主是哪儿来的? 如此看来,金雕的原身并不属于这里,至少目前所遇到的生物,没有一个认识这只金雕。 金溟还在思考该说自己失忆了还是胡乱编个地方,就听到身旁的白隼抢先道:「我的。」 「……」 三双眼睛全看着白隼,从凝重沉思的神色中可以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努力给白隼这两个字做扩充。 显然,官方认证的「伙伴」和白隼交流也存在一定障碍。 思维跳跃最厉害的蛇鹫率先打破沉默,「扑哧」笑了一声。 紧接着是蜜獾点点头,说了句,「好。」 之后便成了狭小的山洞里三双眼睛全看着金溟。 金溟站在中间,眼珠左右转了一圈,觉得这个意思应该是轮到自己了,不说点什么显得很不合群——「嗯……嗯。」 这么保守的应和,怎么解释都行,应该没错吧。 蛇鹫笑得差点倒在蜜獾身上。 蜜獾抖了抖身上的土,转头看着蛇鹫,平缓的音调丝毫不受蛇鹫高低起伏的笑声影响,「你该回去了。」 「回去,这就回去。」蛇鹫觉得自己吃瓜吃饱了,抬腿推着蜜獾一起往外走,「你不走,留下不嫌碍眼吗?」 蜜獾的身体轻轻一收便躲开了蛇鹫的推搡,它挪到旁边再次蹲稳了才开口,「玉卿怎么了,受伤了?」 蛇鹫轻轻「哎」了一声,用眼神示意蜜獾。 看这满床黑羽毛,还用问吗? 真是太没眼力劲儿了。 白隼很给蜜獾面子,沖它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好了。」 蜜獾还要接着问,再次张开嘴时直接被蛇鹫踢了一脚。 蛇鹫低声沖蜜獾解释:「不是自愿的。」 而后那双卡姿兰大眼睛直接笑成了一条缝,不停地挤眉弄眼,用更低的声音说:「现在好了。」 从一开始金溟就觉得这只蜜獾看起来很违和,可是他看了又看,对方从五官长相看到身材结构,甚至到吃毒蛇的动作,全都很蜜獾,但又哪哪儿都透露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格格不入。 他心里正认真拆解着蜜獾的行为,便随口「嗯」了一声,附和道:「好了。」 蜜獾沖蛇鹫挥挥手,又把头转向金溟:「听说你拿走了很多野牛骨头。」 听说? 金溟心里骂着那只碎嘴喜鹊,笑得有点勉强,「那个不算偷吧。」 蜜獾点点头,表示同意。 定了定,才接着说:「北面有个土坑,坑底插满了尖锐的野牛肋骨。」 「……是我插的。」金溟也开始打量这只满身是土的蜜獾,「是你填的?」 「是谁都一样。」蜜獾蹲在墙根,隐进蛇鹫高大的影子中,神色晦暗不明,「你这么做是想干什么?」 连蛇鹫都不再笑了,大眼睛半眯着看向金溟,甚至大长腿不自觉地往蜜獾身边退了一步,拉开了和金溟的距离。 「玩。」金溟聊闲篇儿似的挥了挥翅膀,镇定自若地答。 傻子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了。 做个陷阱,是犯了它们什么忌讳? 蛇鹫先松了口气,不过蜜獾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这样好玩吗?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金溟,「不能这么玩吗?」 蜜獾避开金溟的反问,接着问:「你是见谁这么玩过?」 每一句都不急不缓,语气丝毫不显逼迫,给金溟留足了思考的时间。 可每句话,却又都咄咄逼鸟。 「我必须要回答吗?」金溟刻意皱起眉,表示自己已经不耐烦,其实心里慌的一批。 感觉自己在受讯,只能外强中干地用生气来掩饰。 「不必。」白隼伸出翅膀,把金溟推到身后,这位好像是真生气,「走。」 ** 金溟摸了摸白隼的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他在思考蛇鹫和蜜獾离开时在洞外说的那几句话。 蛇鹫埋怨,「瞧你多事,惹恼了玉卿。」 蜜獾,「那边刚出了事,这只金雕这个节骨眼出现,小心些总没错。」 蛇鹫不以为然的声音渐渐走远,「它若不是金雕,怎么可能和玉卿一起筑巢。难道你会对一只鸟有兴趣?」 金溟茫然地看着自己的黑羽毛,他不是金雕,还能是什么? 蜜獾想试探些什么? 如果他回答的不对,会怎么样? 白脑袋轻轻拱了拱黑翅膀。 金溟转过身,看到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忍不住笑起来。 第59页 他下意识里把能无障碍交流的当成同类。 今天他见到了很多同类,却感到更加孤独。 金溟张开翅膀把白隼捂到怀里,脸贴在白绒绒的腹毛上,感受着这片刻的心安,「有你在真好。」 没有试探他,没有戒备他,好像还在护着他。 「你叫玉卿?」鸟类羽毛独有的香味让金溟忍不住埋着头往白隼身上蹭。 「海……海玉卿。」 「真好听,很适合。」金溟吸得满足,趴在海玉卿身上嘆了口气,「有美者,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原来说的是我们家小白花。」 「不叫,小白花。」海玉卿把头扭开,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海玉卿说话的腔调让金溟想起了那只小黑鸟,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你不会说长句子?」金溟小心翼翼地问,该不会小哑巴其实是小结巴吧。 「会。」海玉卿表示不服,但明显气不壮,眼神偷偷往一边儿瞟着,给自己找了个託词,「用不到。」 金溟扑哧一笑。 海玉卿跟着涨红了脸,瞪着金溟。 金溟立刻讨饶,连连点头表示贊同,替海玉卿解释,「是这样,我以前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同类说过话,等再开口时,发现自己差点成了结巴,就和你现在一样。」 海玉卿认真听完,停了两秒钟,忽然又瞪了金溟一眼,「你才,结巴。」 这还不够,「你全家,结巴。」 不说话时白隼脸一绷嘴一张金溟还有几分害怕,此刻海玉卿刻意兇勐的模样配上磕磕巴巴的断句,奶凶奶凶的,让人更忍不住要使劲儿rua。 「我全家,不还是你吗,小结巴?」金溟上下其手,把海玉卿rua成一团,可爱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抱了。 「……」海玉卿被噎得一个字也接不上。 黑卷尾就是这么教它的,什么不好听的话加上「你全家」都杀伤力翻倍,怎么到金溟这儿就不对了。 怎么倒成了骂自己了? 「浪里小白龙是你的伙伴?」金溟挠着海玉卿气鼓鼓的脖子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心里终于放下芥蒂,重提刚才的事。 海玉卿点点头。 「他很会说话……」 金溟忽然顿住,「很会说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不会,既然是伙伴,你们平时不说话吗?」 就蛇鹫那嘴皮子,结巴跟它混两天也能说相声了。 「吃饭,不说话。」海玉卿想把句子说长,又要想怎么表达清楚,反而说得更费力。 「你们一起捕猎?」金溟已经解读出经验,「一起分吃食物的就叫伙伴?」 「一起打架。」海玉卿终于说出一个句子,长唿了一口气。 金溟,「……」这几项集体活动的确都不需要说话。 第28章 生火 「你和蜜獾一起捕什么?」金溟纳闷儿, 「你不是不爱吃蛇吗?」 蜜獾和蛇鹫一起捕猎还差不多。 「鹿,太大,吃不完。」海玉卿咽了咽口水, 「它有蜂蜜。」 金溟笑着随口评价道:「嗯, 还懂物物交易。」 毫无杂质的黑眼睛看着金溟, 表示不懂这个词。 「就算用不到,我们也是可以说话的,」金溟忍不住拿头顶了顶海玉卿的眼睛,「说话不一定非要有用, 语言除了表达需要还能表达情绪,高兴就说出来, 喜欢也说出来,以后我教你说话好不好。」 海玉卿专注的眼神开始到处瞟, 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先叫一声……」金溟堪堪把脱口而出的「粑粑」两个字咬在嘴边。 不能再把海玉卿当成一个宠物来看,它有伙伴有群体关系。 让蜜獾听见他教海玉卿叫粑粑,恐怕暗戳戳的试探就要直接升级成不掩饰的敌意了。 他可打不过蜜獾。 金溟勐然坐起来,他终于想通浪里小白龙的违和感来自何处。 那是一只蜜獾吗?根本就是一个树懒。 所有的动作都如此不急不躁,甚至连说话和行动都能完全分开。 金溟甚至从头到尾就没看到过它同时进行两个行为,也没见到这只蜜獾有一丝冲动的情绪。 海玉卿遽然从金溟怀里落到床上,歪着头看过来。 「叫一声金溟哥哥。」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觉得这个古怪地方唯一正常的就是他家小白花了。 「金溟。」海玉卿跟着一字一句重复。 金溟没心思再在称唿上占便宜,想要知道更多有用的信息, 「蛇鹫也跟你们一起捕猎?」 「不。」海玉卿知道金溟想问什么, 费力地说,「它在那边, 不来。」 那边。 金溟皱着眉回忆,蛇鹫好像也提过「那边」, 蜜獾离开时在洞口也说了「那边」…… 「『那边』是什么地方?」 「你出来,撞我,老虎,那边。」海玉卿急得满头大汗,它平时听的时候觉得说话挺容易,怎么真的说起来这么难。 「『那边』是西边有老虎的森林?」 海玉卿立刻点头。 太难了,不想说话了。 「我从哪儿出来的?」金溟也觉得现在就指望海玉卿能给他解释清楚太强鸟所难了,不如先教会它好好说话,「你想说出现?」 海玉卿思索片刻,认真而严谨地摇头,「出来!地下。」 第60页 金溟哈哈一笑,拍了拍海玉卿较真儿的脑袋,从床上跳下来,问:「饿不饿,今天我们有兔子,还有鸽子。」 现在不适合跟海玉卿深入谈话,完全听不懂。 他是一只金雕,不在天上出现,难道还是从地上弹出去砸中海玉卿的? 海玉卿立刻放弃沟通,连连点头,都想吃。 金溟从哪里出来的对海玉卿而言都无所谓。 「等着,」金溟伸爪子拨弄着地上的肥鸽子,神神秘秘地眨眨眼,「今天的食材值得好好做一顿好吃的。」 今天不必为填饱肚子忙碌,终于有空尝试生火了。 茹毛饮血了好几天的金溟只是想想就想哭。 火啊,熟食啊,文明生活啊。 海玉卿默默重复着金溟的每一句话。 最开始是没人跟它说话,后来是不敢开口,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若不是这几年有黑卷尾经常在它身旁蹦单词,也许现在它已经完全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金溟喜欢说话,好像也喜欢听它说话。 金溟从洞外抱来一大把干草和几块木头,有扁有圆,一股脑儿扔在角落,砸起一片木屑。 那是他前几天挖木桩时掏出来的木头芯子,晾了几天,已经十分干燥,正适合做引火的火绒。 他捡了一块平整的木头,从中间小心凿出几个上宽下窄的小圆洞,又拿起一根圆木棍,比着小洞把一头削出尖角。 金溟把木屑分出一部分拢成松散的一团,垫在木板下面,又把两块加工过的木头拼在一起,用圆木棍的另一头抵在朝内倾斜的石壁上。 来回比量着削了几遍,终于调整好木棍的长度。这样木棍石壁和盖在地面的木板便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金溟晃动了一下三角形,满意地点点头,又拽过昨天带回来的藤条,缠在三角形中唯一能活动的圆木棍上。 这是钻木取火的一种方式,一般需要两个人合作完成,比一个人拿着木棍转更高效。 金雕的爪子抓握力很强,但是不够灵活,很难完成握住木棍不停转动这样的精细动作, 金溟改进了方法,用倾斜的石壁代替另一个人的固定工作,现在他只需要用爪子不停拉动藤蔓使圆木棍转动即可。 「这叫钻木取火。」金溟坐在地上翘着爪子做机械运动,不需要脑力,嘴便闲了下来,开始教海玉卿说话。 「钻木取火。」海玉卿认真跟着念。 显然它不懂这个词。 金溟并不意外,海玉卿只懂得简单基础的词彙,这很符合它原古鸟类的身份,如果它能背一首「鹅鹅鹅」才该奇怪。 金溟把四个字拆解开,一字一字解释给海玉卿听,正说到「火」字,木板下的木屑恰逢其时地冒出了一缕白烟。 金溟立刻扔掉藤蔓,微微抬起木板,轻轻吹着气把干草往里塞。 一缕火焰「哄」一下顺着干草蹿起来,明亮的焰舌张牙舞爪地吞掉白烟,浓烈地燃烧起来。 金溟把木板圆木棍和藤蔓迅速拨开,在火焰上搭上几条细细的干木棍,看着火焰稳定起来,才说,「这就是『火』,火能带来温暖、光明。你看,是不是。」 海玉卿看着火焰旁的金溟,发音很重地重复:「火。」 黑羽毛在跳动的火焰中闪着金光,金溟笑起来的样子,温暖、光明。 火的味道有些熟悉,海玉卿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金溟站起来,抖了抖翅膀上的木屑,「待会儿把兔子和鸽子放进火里烤一烤,会比生着直接吃更好吃。我再去拣点木柴,回来马上宰兔子。」 等金溟捡完木柴回来,看见海玉卿正蹲在水潭边涮爪子,旁边摆着剥好皮的兔子和扒光毛的鸽子。 「你宰的,这么快?」金溟心里默默算了算,也就才二十分钟,海玉卿倒是利索。 海玉卿挑了挑眉,有点骄傲,「嗯。」 而后它又一字一句道,「我宰的,这么快。」 金溟笑得前仰后合,怀里的木头掉了一地。 他忍不住扑过来抱住白脑袋一阵勐rua,会说话的小毛孩也太可爱了叭。 「这只小鸟怎么一点也不懂谦虚呀。」金溟揶揄道。 海玉卿被rua得晕头转向,点点头,认真回答,「不懂,谦虚。」 「谦虚」这个词,不在海玉卿的词典范围内。 它等金溟像之前那样,给它解释这个词。 金溟差点笑到潭水里,抱着海玉卿满足地吸了两口,用下巴蹭着白脑袋,「这个词不用懂,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们家的小白花单纯得像一块通透的玉,能一眼望到心里。」 金溟虽然还不能完全了解目前的处境,也能察觉出其中的复杂。这里仿佛并不是单纯的原始森林,蜜獾、蛇鹫都透着扑朔迷离,并且敌我不明。 这样的认知让他产生一种失控的恐慌感。 而一双纯净的眼睛,正能安抚这种孤独无助的恐慌。 海玉卿低头望了望自己心跳的位置,纳闷儿,「望不到。」 金溟把兔子鸽子放进潭里洗干净,用翅膀撩起几滴水弹在海玉卿的脑门上,被萌得已经快控制不住麒麟臂了,「够了,不许再说话,可爱到犯规了。」 海玉卿撇了撇嘴,又闭上,不太服气地在水里盪着自己的白爪子。 一会儿让它说话,一会儿又不让它说话。 第61页 哼,它还不想说呢,不够费劲的。 金溟洗着兔子,忽然看见一块白色的东西卡在潭边石缝里,才想起之前他准备宰兔子时被小肥啾们打断,而后骨刀掉进了潭水里。 再看看地上被撕成一条条的兔子皮,金溟才知道海玉卿是用尖喙宰的兔子。 「以后我们可以用刀子,比较干净,不会弄脏自己。这个就叫刀子。」金溟拿着骨刀把捡回来的木条噼干净,一面对海玉卿解释一面把兔子串起来。 海玉卿闷着头不吭声。 「怎么又不说话了。」金溟好想弹一弹白脑袋,可惜没有手指,只能拿翅膀拂了拂,「跟我念,刀子。」 刚才学的还挺认真,这才学了几句话,就开始偷懒了。 海玉卿不耐烦地挥开金溟,抬起头,带着指责的腔调一字一句道:「你不让。」 「我……我什么时候不让你说话了。」金溟说着,想起自己刚才的话,失笑道,「那叫反话……其实我心里特别喜欢听你说话,但是害羞,就故意说不想听。」 「喜欢,害羞,反话。」海玉卿把这一个长句子消化完,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那句「喜欢」,却别过脸鄙夷道,「复杂。」 「嗯,我的错,我不该说这么复杂的话。」金溟把串好的肉架在火上,随口敷衍道。 海玉卿就像一个刚上幼儿园才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理解不了修辞,只会听字面上的意思。 人类也并不是生下来就能掌握语言,从abcd到笔画顺序,从主谓宾补到修辞表达,从字词短句到诗词歌赋,都是一点点学来的。所以小孩要上学,社会要教育。 失去语言教育和语言环境,再聪明的人类也无法开口说话。 可是蛇鹫和蜜獾交流起来分明是毫无障碍。 金溟拿几根木棍固定出烤肉架,腾出空儿来,有点心疼,轻轻问:「你平时都是自己生活吗?只在捕猎的时候才和它们一起?」 海玉卿点点头,「自己生活,吃不完的时候和它们一起。」 「……」金溟上下打量了一遍海玉卿,回想起它打鬣狗时的战斗力,气愤道,「这哪叫伙伴,是蹭吃蹭喝吧。」 海玉卿明明自己就可以捕猎,根本不需要帮忙。 这不就是欺负孩子小不懂事,骗人家的棒棒糖吗? 「聊天还不带着你?」金溟更气愤。 但凡平时多跟海玉卿说上几句话,孩子也不至于现在还是个小结巴。 海玉卿回想起蜜獾它们的确经常背着它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在它面前时又闭口不言,认真点点头,「不带我。」 当然,金溟并不知道,海玉卿也不觉得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最开始认识的时候,蜜獾老虎一张嘴,它就冷着脸一言不发拍拍翅膀飞走了,留下一地懵逼脸。 「以后我们不和它们玩了。」金溟转着烤肉架,气愤到无话可说。 「它有蜂蜜。」海玉卿认真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可行性,表示为难。 「……」金溟满脸恨铁不成钢,「喜欢吃蜂蜜?」 金溟一时分不出蜂蜜价值更高还是鹿肉价值更高,但是说破天蜂蜜也只能算零食。 拿零食换一顿饭,蜜獾倒是不傻。 海玉卿点点头,「好吃。」 「以后我去给你找蜂蜜。」金溟无可奈何,「我给你做更好吃的,做鸟要有骨气,咱不要它们的蜂蜜。」 打倒资本主义,拒绝不平等剥削。 第29章 老虎 原生态放养的肉材不需要任何佐料, 已是最鲜美多汁。 肥嫩的表皮在散发着木头香气的火焰中慢慢收紧,渗出几滴溢着香气的肥油。随着慢慢转动的烤肉架,浓厚的肥油「扑哧」滴落在火中, 仅仅被压低了一瞬的焰火, 仿佛受到了鼓舞, 已忍受不住肉香,勐然蹿起来,抢先舔食了一遍烤鸽子。 海玉卿跟着被肉油引得忽高忽低的火焰不自觉微微张开尖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烤肉架。 「味道好闻吧, 这叫烧烤、bbq。」金溟得意地转着烤肉架,「万物皆可烤, 烤烤更好吃。」 海玉卿勐烈点头,真香。 「老虎, 一样的味道,真香。」 「……」金溟的手一抖,「你还吃过老虎?」 海玉卿依旧紧盯着烤鸽子,眼神不动,敷衍地沖金溟摇头,「没吃,闻过。」 老虎和烤鸽子一个味儿 ? 烤鸽子已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金溟没心思再探究海玉卿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反正连怕蛇的蛇鹫他都见过了, 烤肉味的老虎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金溟用骨刀在烤鸽子上划了一道, 外焦里内的脆皮绷着劲儿炸开,肥油「扑哧扑哧」往外溢。 「尝尝吧。」拿爪子握着木棍不好分食, 金溟干脆直接把串着鸽子的那根木棍递给海玉卿。 海玉卿低头就啄了一口,金溟还来不及阻止, 就听一声惊恐的呜咽。要不是他把木棍握得牢,烤鸽子已被海玉卿踢飞了。 「没事没事,」金溟伸翅膀把被烫得原地跳起来的海玉卿揽进怀里,不住安抚,「你没吃过热的东西,是我忘了告诉你,要吹一吹等凉了才能吃。」 海玉卿倚在金溟的翅膀里,眼泪汪汪的,找不到词表达自己,只能伸着舌头,委屈地给金溟看。 「这叫烫。」金溟忍着笑给它吹了吹,「舌头碰到太热的东西会觉得烫。」 第62页 海玉卿耷拉着舌头,含煳不清地跟着念,「烫。」 金溟把烤鸽子吹凉了再递给海玉卿,可是被烫过的小孩忍着满鼻子香气咽口水,就是坚决不肯再吃。 「这回不烫了,你试试。」金溟用尖喙撕下一条鸽子肉,嚼了两口,即便连盐都没有,仍旧鲜嫩地掉舌头。 海玉卿将信将疑地凑过来又闻了闻,又把脖子抻回去,还是不肯吃。 自然界里闻着越香的东西越容易有危险,更何况眼前这东西刚才已经实实在在地攻击过它一次。 金溟以前救助过一些小野猫,半夜偷偷出来啃馒头,也不吃金溟切好的鲜肉。因为这些小傢伙从小只会翻垃圾,没见过好东西,而流浪的艰苦经歷更会让它们优先选择熟悉的食物而不是看起来好吃的食物。 他一时粗心,现在想让海玉卿再次尝试,困难加倍。 金溟看了看仍架在火上的烤兔子,又撕了一条鸽子肉,用更慢的速度嚼给海玉卿看,「没有毒,没有危险,你只是刚才吃的方法不对。」 海玉卿咽了下口水,用不那么疼了的舌头轻轻舔了下喙。 金溟见机立刻用尖喙又撕了一条鸽子肉,塞进海玉卿的嘴里。 海玉卿勐然瞪大了眼睛,抻着脖子就要吐出来。 金溟哪肯让它糟蹋美食,拿翅膀按住白脑袋,用自己的尖喙撑开海玉卿的尖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块肉抵进它的嘴里。 他已经习惯了把鸟喙当手用,灵活无比。 「不许吐。」金溟离得很近,喙尖儿蹭着那只沾了点油腥儿的墨色尖喙。 海玉卿「咕咚」一声吞咽下去,一点也没尝出什么味儿。 「好吃吗?」金溟笑眯眯地问,他就不信这世上有不爱吃烤肉的肉食动物,「不烫嘴了吧。」 海玉卿垂着眼眸,睫毛乱颤,点点头,又摇摇头。它的嗓音有点哑,嗫嚅道:「烫。」 金溟疑惑地又尝了尝,明明不烫了,难道海玉卿的嘴热度感受能力和他不一样? 「哪儿烫?」 海玉卿低着头,指了指心口,「这里,烫。」 「……」金溟拍了拍白脑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慈祥。 自己家这孩子智商真的不太高,好歹指着嗓子,再不济指着肚子,他都能信。 金溟把鸽子递给海玉卿,再三叮嘱先吹再吃,便专心致志盯着烤兔子,正是多一分会焦少一分欠香的关键时刻。 等兔子也烤好了,金溟兴沖沖地取下烤□□,又抽掉几条燃了一半的木柴,把火势维持在仅是不灭的状态,转过头来,发现海玉卿仍旧低着头,烤鸽子完好如初,分毫未伤。 「怎么还不吃?」金溟尝了尝烤兔子,比鸽子肉更有嚼劲,好吃。 金溟拿烤兔子跟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的海玉卿换了鸽子,问:「真的不喜欢吃?」 不可能吧。 他都没敢在洞外生火烤肉,就是怕香味引来垂涎的野兽。 真的有不爱吃烤肉的肉食动物吗? 「喜欢。」海玉卿低着头哼哼,伸着尖喙开始慢慢挠烤兔子。 金溟大快朵颐地啃完半只鸽子,抽空看了一眼海玉卿,发现整只烤兔子才只受了个皮外伤,终于看不下去,起身洗了两片大树叶,拿过兔子替海玉卿把肉撕下来,盯着它一条条吃下去。 两只鸟分食完一只兔子一只鸽子,时间才刚过中午。 今日不必为口粮疲于奔命,金溟满足地回味着烤肉味儿,打算躺平一会儿,便带着已能蹒跚行动的海玉卿去洞外散步。 「多晒太阳长骨头。」 金溟捡来一大把木头,扔在太阳底下晒着。早春的午后阳光温度适宜,让他忍不住趴在草地上打了个滚,摊开两个大翅膀,正面晒了反面晒。 海玉卿学着他的样子仰面朝天把受伤的翅膀努力摊平,让断骨最大面积接触到阳光,嘴里认真念,「晒太阳,长骨头。」 难怪它比别的鸟都长得慢,原来是以前总晒不到太阳的缘故。 金溟一个滚儿转到海玉卿身上,大咧咧压着软软的白肚子当枕头,眯上眼睛开始打盹儿。 「玉卿,你多大了。」 海玉卿伸着爪子认真算了好几遍,「不知道。」 「你经歷过几个春夏秋冬?」金溟想了想,换了一种问法。 「冬天很长。」海玉卿的声音有些黯然,「过不完。」 金溟迷迷煳煳地「嗯」了一声,翻过身拥住海玉卿,蹭了蹭白腋羽,拉过那只没受伤的翅膀给自己盖上,「冬天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春天。」 黑羽毛吸饱了热量,睡得昏昏沉沉的金溟翻了个身,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 「要下雨了?」金溟眯了眯眼睛,隔着眼皮感觉到自己面前出现一片阴影,清爽里带着土气。 仍旧闭着眼犯迷煳的金溟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扒拉了他一下,触感让他忽然很想念小猫咪。 他一时晃了神儿,抬手就去抱,「咪咪乖,再睡会儿。」 毛茸茸灵巧地从他怀里抽离,一如每次他睡着了总有小猫咪悄悄来招他一下又不肯乖乖给抱的情景。 「真是个雄的,瞅着二虎叭唧的。」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金溟一个激灵,勐然睁开眼。 乖乖,他的小猫咪怎么吃了增肥剂? 金溟看着眼前这个光是脸就比他大好几倍的「修喵喵」,一时连害怕都忘了。 第63页 「咋搁地上睡?小白龙说你受伤了,卡翅膀了?树都扑棱不上去了?」「修喵喵」蹲下来,舔了舔被金溟抱过的爪子。 金溟没听到海玉卿回答,又不敢回头,努力往白翅膀里缩了又缩。 老虎这种猫科动物,最喜扑食。在野外遇到老虎,切记不能把后背露给它,不然差不多就和披着红布从公斗牛眼前遛弯儿一个下场。 「咋还臊上了?」 毛爪子擦着黑羽毛落在地上,黄毛大鼻子拱过来,「王」字黑色花纹逐渐放大。 「东北虎?」金溟的声音发着颤,他只看见一张黄黑白相间的大脸盘子,其实分不清对方是什么品种,但话里那股大碴子味,感觉这虎像是东北来的。 「你瞎啊。」「东北虎」骂骂咧咧一爪子拍过来,被白翅膀挡了回去。 金溟这会儿也不确定自己瞎不瞎,但应该没聋,东北话还是能听得明明白白。 身后的海玉卿胸腔震动,发出一声低唳。 「瞅你稀罕的,护犊子呢。」华南虎在海玉卿充满警告的声音中不得不后退了两步,离金溟远了点。 金溟终于找到安全感,贴着海玉卿慢慢坐起来,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只「修喵喵」的全身。 虽然满身的土跟蜜獾比不遑多让,但仍旧能看出毛色呈橘黄渐赤色,杂有乳白色,身侧的黑色斑纹组成零星的菱形纹,这是东北虎没有的。 「华南虎?」金溟有些迟疑。 「嗯吶。」华南虎站起来,得意地扭了扭腰身,登时抖下来得有两斤土,「东北老彪子哪有咱这身段。」 「……」金溟唿着气儿吹了吹鼻子上的土,笑得有点僵硬。 虽然东北虎和华南虎外观体型都有所差别,但影响到命名的根本因素还是地域分布。 这又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学术问题——如果一个华南虎籍贯东北,那它还能叫华南虎吗? 金溟仍不敢回头,把脖子往后挺着靠到海玉卿身上,悄声问,「这个也是你的……伙伴?」 海玉卿点了半个头,想起金溟之前的解释,又改口说:「蹭吃蹭喝。」 「……」华南虎俩圆眼一瞪,半张着嘴,白鬍鬚有点抖。 金溟浑身发抖,半是害怕半是憋笑,正想着该怎么打个圆场,华南虎的圆耳朵一扑棱,土灰先扬了金溟一脸。 「……」金溟心道,这里的四脚动物怎么个个都像从工地搬了八天砖的模样,是流行的审美吗? 不等金溟把脸上的土抖下来,华南虎「嗷呜」一声站起来,大毛爪子「啪唧」拍在地上,又腾起一片尘土,衬得此情此景杀气腾腾。 完了,老虎这是不打算继续蹭吃蹭喝,要把他俩直接给吃了。 金溟下意识展开翅膀把海玉卿挡在身后,心里哭唧唧,深悔不该跟小孩胡说八道。 现在表态他非常愿意被剥削,特别想继续给虎大王上供,不知还能不能迴转。 「你……给我等着。」华南虎粗着脖子怒吼一声,抬起一只前爪原地挠了挠,头也不回地蹿了出去。 「……」直到尘土落尽,金溟才相信自己刚刚虎口脱险。 但是华南虎那句话什么意思? 等什么,等它去摇人? 金溟回头看了看气定神闲的海玉卿。 嗯,华南虎肯定是怕单挑打不过海玉卿,摇人去了。 第30章 请客 「快起来, 我们现在就跑路。」金溟爬起来,又急慌慌地去拽海玉卿。 「跑路?」海玉卿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仍不忘虚心好学。 「嗯, 不趁现在赶紧逃跑, 难道等那只老虎回来?」金溟神色凝重, 大脑飞速运转计划逃跑路线。 华南虎往北边草场去了,刚才那声有点奶的「嗷呜」声明显和他之前在西边密林听到的令人胆寒发竖的虎啸声不同,这说明西边还有老虎,那只能往东或者南跑。 「我回去收拾收拾, 一会儿我们往南边跑,躲开老虎。」金溟迅速做了决断, 其实他现在没什么家当,也就是回山洞去拿上那把骨刀, 顺便把火熄灭。 「不跑,不躲,等着。」海玉卿听完,又一屁股坐回去,把翅膀摊开晒着,继续长骨头。 金溟,「……」 真刚。 动物世界这么单纯的吗,让等着就真等着? 那你好歹也去摇两个人啊。 「万一打不过怎么办?」金溟小心翼翼试探,海玉卿看上去好像很有把握, 可谁知道华南虎会摇什么人过来。 万一叫两只东北虎来, 那种吨位的勐兽,他俩加起来还不够塞牙缝的。 「打不过?」海玉卿一挑眉毛, 「废物。」 「……」 这种气势莫名让金溟感觉自己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前怕虎, 后怕鸟。 既怕华南虎待会儿带着兄弟姐妹来吃他,又觉得此刻若是退缩了,在这只小白鸟面前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了。 「这话跟谁学的,不能这样说别的动物,不礼貌。」金溟发现海玉卿骂人的时候说话倒挺熘,丝毫看不出词彙量匮乏。 「礼貌?」海玉卿感觉自己知道这个词,皱着眉冥思苦想一番,说,「不当饭吃。」 这句话它还认认真真地配了一个翻白眼的动作。 「……」金溟简直气笑了,不过他此刻顾不得纠正孩子的不良行为,商量道,「咱们不走,要不也叫两个伙伴来?那只蜜獾怎么联繫?」 第64页 以小白龙稳重条理的处事,说不定能当个和事佬,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就拼命。 「不叫。」海玉卿拒绝。 金溟气急败坏地原地转圈,这只小鸟怎么一说打架就来劲,不跑也就算了,还要自己单挑。 「告诉我怎么找到蜜獾。」金溟神情严肃,在海玉卿又要张嘴前抢先说,「要么跟我跑路,要么把蜜獾叫来。」 海玉卿的神情仿佛很不可理解,不过终是没再坚持,抬头看了看天,「上去找。」 金溟跟着仰脖,玄幻世界里的蜜獾也不敢住天上吧? 很快他就明白过来,海玉卿的意思是飞上去,凭着千里鹰眼随便一撒望,自然就能找到蜜獾。 金溟又低下头,看了看白翅膀,再看看黑翅膀,「还有别的方法吗?」 「没有。」海玉卿回答得干脆利落。 它从来也没找过蜜獾,都是蜜獾拿了蜂蜜时不时来找它。要是碰巧它猎到鹿羊这种大点的动物,食物吃不完,蜜獾就拣点剩饭回去,不然也是扔在野地里最后被秃鹫吃掉。 蜜獾说互相分享叫伙伴,金溟说这叫蹭吃蹭喝。 「……」金溟忽然意识到,他带着伤势还不能长途跋涉的海玉卿,凭两双爪子应该是跑不过老虎,而且海玉卿看上去也不会配合他跑路。 输人不输阵。 于是金溟再次躺下,在海玉卿身上拱了个舒服姿势,认命地享受金雕最后的摆烂时光。 说不定等会儿华南虎的气消了,他再冷静地跟虎大王分析分析可持续发展,大家以后还能继续愉快地做「伙伴」。 金溟是被海玉卿推醒的。 「没有太阳,不长骨头。」海玉卿说。 金溟从白翅膀下钻出来,晃了晃头,发现已经日落西山,远处的密林在沉沉天幕中变得影影绰绰,模煳成一片。 什么美不胜收的夕照景色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一根老虎毛也没看见。 华南虎这是去东北摇人了,还没回来?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华南虎最后撂下的那句狠话只是给自己找个面子,并不是真的要打架。 看海玉卿从容不迫的气度,不像是打不过老虎的模样。 毕竟孩子只是脑子不好使容易被骗棒棒糖而已,不是尖喙爪子不好使。 金溟搓了搓眼睛,长嘆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以后跟海玉卿混,一定很有前途。 「走吧,怪冷的,回家去。」 海玉卿站起来,跟着说:「走吧,不冷,回家去。」 金溟把晒在一旁的木柴捆成一把,心想这么多柴火晚上肯定够用了。 准备这些木头打算晚上干什么来着? 金溟勐然一拍脑袋,坏了,忘了抓鱼。 本来是想晚上吃烤鱼的。 现在什么食材也没准备,晚上又要饿肚子了。 「饿不饿,中午吃了那么多,应该不饿了吧,要不……」金溟跟海玉卿打商量。 海玉卿,「饿。」 「……」 金溟把那句「别吃了」咽回去,抱着木头磨磨蹭蹭往回走。 这哪儿是养了个鸟,他是养了个无底洞。 晚上吃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忽然觉得怪冷清,不知道蛇鹫什么时候愿意再来串个门。 金溟正在惆怅拿什么当晚饭,走出去好几步才发觉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海玉卿忽然停了下来。 「怎……」金溟立刻住了嘴,因为他在夜色中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紧接着是越来越清晰的东西在地上拖拽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硬物撞到石头的撞击声,以及「哼哧哼哧」的气力声。 「是什么东西?」金溟压低了声,嗓子有点噼。 听这声音,个头儿小不了,而且在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缓慢而来。 丛林里敢在夜间活动的大型动物必然是勐得不能再勐的野兽。 海玉卿侧耳听了一会儿,转身朝声音来处迎了过去。 「……」金溟紧紧抱着怀里的木头,颠着爪子在后面用颤抖的气音追,「回去吧,我们藏在山洞里不会被发现的。」 这熊孩子怎么这么虎。 「不用。」海玉卿言简意赅,依旧往前走。 「听话,咱回家,天黑了还到处乱跑不是好孩子。」金溟苦口婆心地劝。 海玉卿的伤还没利索,走得很慢,它边走边答,「好孩子,没饭吃。」 「……」有时候语言的力量不在于话多而在于精准,金溟竟然被一只刚学说话的鸟怼得无言以对。 「饿也不能什么都吃啊。」 海玉卿继续往前走,「好吃。」 能不能不要这么馋,还不知道什么危险的东西呢,就好吃。 说不定对方看你长得更好吃。 「咱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咱不要乱捡东西吃,不干净,不卫生。」 海玉卿停下来,「不干净?不卫生?」 「对,你看我每次都要把东西洗干净才吃,这样卫生,不生病,不能乱吃外面的东西,尤其是晚上的。」金溟忙不迭地点头。 「生病?」海玉卿皱起眉头,显然知道生病的感觉不太好。 正当金溟以为已经说服了海玉卿时,就见它抬起脚又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 「饿。」 第65页 饿的感觉也不好。 金溟眼看是劝不动了,咬咬牙,扔了木头跟着海玉卿摸黑往前走。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海玉卿终于停下脚步。 「过来帮忙啊,整那儿葛哈呢,干看。」浓郁而熟悉的大碴子味扑面而来。 金溟,「……」 华南虎回来了,怎么摇的还是伤员? 华南虎满脸血煳煳的从暮色中蹦出来,毛爪子一巴掌拍到金溟身上,拍得他原地晃了半圈,「你,大金雕,去给提过来,老子今天请客。」 金溟,「……」 什么玩意儿就请客? 呸,东北话传染真快。 华南虎见金溟愣在原地没反应,毛爪子上下扒拉着金雕的俩大翅膀,接着说,「瞅这俩大翅膀,飞起来负重百十斤都没问题,别草眯,我拽不动了,要不过去吃?」 海玉卿也看向金溟,像是在徵求他的意见,「烤?」 「……」华南虎站在金溟和海玉卿中间,它扭过头,目光正对上海玉卿,顿时炸了毛,「骂谁呢!老子一下午让那头鹿掀翻好几次,拼死拼活给你逮了回来,还骂我?」 「……」金溟觉得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等会儿,鹿? 金溟抽着鼻子闻了闻,难怪血腥如此浓郁,原来是鹿血。 等着……请客…… 金溟再次看向华南虎时笑得十分诚挚,东北老大哥就是讲究。 「走,拿到山洞里去,我来处理。」金溟撅着尾羽一蹦三跳地把刚扔掉的木头捡起来。 海玉卿立刻跟着金溟往回走,「走,拿到山洞里去,他来处理。」 「……」留在原地的华南虎,「哎,谁拿?哎……别都走啊。」 「老子拿不动了!」勐虎咆哮。 「废物。」 海玉卿冷漠的声音从隆隆作响的水声旁传来,音调一扬一顿,和它正常说话时的腔调并不一样,听上去有点奇怪,「没用,窝囊,这就不行了?」 金溟,「……」 这些话到底是谁教的? 「说谁没用,说谁不行!嘿,我这小暴脾气……」 华南虎又说了什么,金溟没听见,因为他已经钻进山洞里,声音被瀑布隔开了,紧接着海玉卿也钻了进来,乖乖巧巧跟在他身后。 直到金溟把火势挑得照亮整个山洞,华南虎终于哼哧哼哧地扭着屁股以龟速把鹿拖了进来。 那是一头和华南虎体型差不多重量也差不多的成年公鹿,粗大的鹿角上还缠着不少黄黑圆毛。 金溟就着火光看到华南虎肚皮上的毛深一块浅一块,感觉它这一下午,被掀翻应该不止几次。 「你这叫重色轻友,它一个金雕,有什么好矜贵的,飞起来带头熊都行,放着俩大翅膀不用,非得让我……」 华南虎啐了口鹿血,骂骂咧咧转过身,忽然住了口。 火光映在华南虎黑黄相间的脸上,忽明忽暗。 「谁干的?」华南虎神色晦暗地看向金溟,语气肯定,「你!」 金溟正抬着一只爪子挑着火,在突如其来的虎视眈眈中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挑火棍摔在地上,迸溅出几点火星,顺着地势「咕噜咕噜」滚到华南虎脚下。 虎爪缓缓抬起,按住了那只火棍。 明明灭灭的红光沾了洞口边的积水,发出一声带着白烟的「滋~」 第31章 宰鹿 华南虎就站在洞口——这个封闭空间里唯一的出口——逼视着无处可退的金溟。 金溟咽了口唾沫, 忽然想起自己晒了一下午太阳,没喝一口水。 越来越旺的火势把潮湿的山洞烘成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金溟感到头顶的岩石仿佛越来越矮, 连四周的石壁都在向他一点点逼近, 毕剥作响的火堆把他烤得更加口干舌燥。 金溟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火,他带来的火,好像是一个不能存在的东西。 「我。」 海玉卿清冷的声音在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凉。 金溟下意识想去看海玉卿,但华南虎的炯炯虎目对他毫不放松, 让他只能继续原地站军姿,连眼珠也不敢动。 近乎凝滞的低气压并未对海玉卿造成任何影响, 它像是毫不知情,走到华南虎面前, 玉白的鹰爪踩在火棍上,逼得华南虎不得不退了一步。 海玉卿面不改色地把火棍捡起来,转身递给金溟,「烤,我吃鹿肝。」 「别胡说八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华南虎缓过神儿,仍旧盯着金溟,毛爪子朝着海玉卿抬了抬,似乎是想把它拉过去, 仿佛金溟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 多靠近一公分都足以致命。 「火。」海玉卿又走到公鹿面前,低头检查猎物。 华南虎「哼」了一声, 对金溟更添了一层警觉,「知道的还不少, 你懂怎么弄出火来?」 海玉卿轻松道:「钻木取火。」 「……」华南虎紧绷的脸有些动摇,终于把目光从金溟转到海玉卿身上,「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以前你怎么从来不取火。」 「以前,不用。」海玉卿有问必答。 其实这已经很反常,在今天之前,海玉卿跟华南虎说过的话,除开骂他的,屈指可数,约等于零。 「这些话是他教你的?」华南虎趁机退到海玉卿身边,将它与金溟隔开。 第66页 「我会说话,不用教。」 这句话戳到了海玉卿的痛点,它把靠过来的华南虎推开,仿佛犹豫了一秒钟,便不再迟疑,迅速抬起爪子,往角落里点了一下,就听「扑通」一声,像是一块石子被踢进水潭里。 华南虎全身都在警惕着金溟,背对着海玉卿,没有看清它的动作,只以为这是一个单纯表示生气的举动。 然而金溟却知道,海玉卿是把骨刀踢进了水潭里。 陷阱,火,骨刀…… 金溟忽然明白过来,这里的动物,防备的不是陌生的金雕,而是人类行为。 华南虎有点气急败坏,觉得海玉卿竟然为了维护金溟睁着眼就跟他说瞎话,「以前不用火,为什么现在就用了。」 「火,温暖,」海玉卿开始剥鹿皮,「他冷。」 有理有据。 「放屁,金雕的毛从头裹到爪子,比你还多,他怕冷?」华南虎终于认识到这场辩论的对方辩手是谁,转过身看着海玉卿。 「呲啦」一声,鹿皮顺着筋肉被撕下一大块,海玉卿偏头扔在一旁,甩了华南虎一脸血,「现在,没有。」 辩论赛局外鸟金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稀稀拉拉的羽毛,只敢在心里勐点头。 没错,他是秃毛鹰,他冷。 「……」华南虎从蛇鹫嘴里早听说了羽毛床的事迹,忽然有点哑口无言。 对方辩手论据充足,海玉卿要乘胜追击,「烤烤更好吃,我给他做好吃的。」 「……」华南虎竟然感觉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甚至还有点感动。 以前怎么不知道海玉卿这么会宠老婆。 金溟仍旧低着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抬头给海玉卿漏了馅。 好傢伙,才学会两句话,而且每个字都是他刚教的,海玉卿就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有逻辑。 金溟若不是当事鸟,只怕都要信了。 不知道哪里能报个班,可别耽误孩子考清华。 华南虎期期艾艾半天,感觉自己再也找不出什么破绽,虎呆呆的俩眼睛转来转去,仿佛还不肯就此放弃。 它还没想到新的辩词,见海玉卿低下头又要撕鹿皮,忽然嚷道:「哎哎,你别这么撕,这是我的鹿皮。」 华南虎没空再去深究火的事,扑过来把海玉卿挤开,「你一边儿去,我来,这鹿皮给我留整张的,一会儿给我媳妇儿带回去,她准喜欢。」 海玉卿啐掉嘴里的鹿毛,往旁边挪了一步。 鹿皮没法吃,偏偏华南虎和蜜獾很稀罕,还有鹿角,回回都要捡回去,神神秘秘的。 「不能用火。」华南虎小心翼翼剥着鹿皮,差不多剥完时,又回到「火」的话题上,「上次打雷,天火烧了一大片树,你还记得吗?火是很危险的东西,会吞噬一切。」 海玉卿动作一滞,显然是想起了什么惨不忍睹的事情,回头看向金溟。 金溟立刻表态,「在山洞里,有水帘隔着,我会小心,不会烧到外面。」 海玉卿点点头,给这件事盖棺定论,「能用。」 「……」华南虎狠狠瞪了金溟一眼,用一种听上去有些心虚的声音说,「那千万不能让那边知道,尤其是孔雀,她肯定告状,今天她过来时没发现?」 海玉卿没出声,给了华南虎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这么看我,我是那种会告状的碎嘴子吗?」华南虎立刻嚷嚷起来。 海玉卿用鼻子「哼」了一声,低头沿着剥下皮的地方用尖喙把肉划开,只留给华南虎一个「你自己体会」的后脑勺。 「……」华南虎吃了瘪,无处发泄,气哼哼地一爪子撕下半条鹿腿,「你家这个也忒矫情,肉还得吃烤的,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倒知道是在说人坏话,凑着头压低了声,还拿眼往后偷瞟了下,确定金溟本鸟没听到。 海玉卿重新进入不听不理模式,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金溟知道冰川,知道人,海玉卿猜测他是从北方来的,这是不可说的话。 「……」华南虎对海玉卿这副模样才比较习惯,酸熘熘地继续自说自话,「瞧瞧,又开始了,说到他你倒是挺知道维护的,跟我就一句话也没有,咱多少年交情,你跟他才认识几天,怎么对他这么好。」 这句话海玉卿会回答,金溟押过题,于是它立刻说:「爱,就是对他好,给他心。」 金溟说的是荠菜…… 「……」华南虎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能「呵呵。」 感觉自己好像被餵了狗粮。 看到华南虎的反应,海玉卿有点显摆的意思,又从金溟的原话里找出一个它不太懂但听上去很不错的词,「浪漫。」 华南虎下巴都快掉了,「……你还懂浪漫。」 果然这世上没有不懂得对人好的男鸟,只有不爱你的男鸟。 华南虎一时不知该唏嘘自己曾经一片痴心错付餵了狗,热脸贴着冷屁股还要自我安慰它就是个性子冷淡的鸟不是不领情,还是该感慨爱情真伟大,石头都能开出花。 「他有什么好的,长得又没你漂亮,普普通通的金雕,满大街都是。大伙儿眼巴巴地等着你养几只小玉爪海冬青出来,这不又得绝种了。」 华南虎越说越气愤,「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稀罕,恐怕全球也就你这一只,谁都没见过,你有没有点繁衍责任感。」 第67页 「哗啦」一声,金溟站在华南虎背后,木棍掉了一地,进退两难。 他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洗洗。」 金溟刚把打算用来串肉的直木棍噼干净细枝杈,想拿到水里沖一冲木屑,才走过来,就看见虎爪一亮,一掌拍碎了一扇肋条骨。时间不早不晚,就像是华南虎特意拍给他看的。 华南虎越想越觉得金溟不顺眼,没好气道:「有什么好洗的,你以为你是小浣熊,什么都要洗洗?湿木头点火全是烟,不懂别瞎搞,一边儿待着去,等着吃就行了,饿不着你。」 「过来,」海玉卿一脚把蹲在水潭边的华南虎给踹开,动作有点粗暴,语气有点温柔,「洗!」 华南虎趔趄两步,一屁股蹲在黏煳煳的鹿皮上,他侧头看着印在身上的血爪子印,忽然觉得此时此地,自己很多余。 金溟,「不洗也行。」 吃点木屑死不了鸟,但是被那亮着锋利指甲的虎爪拍一下,可能会死鸟。 海玉卿坚持,「洗干净,卫生。」 金溟迅速捡起木棍,花费了大约三秒钟的时间在水里过了一遍,羽毛都没沾到水,立刻又倒着退回火堆旁。 他从华南虎的眼神里解读出的意思,不像是让他等着吃烤肉,更像是等着把他吃掉。 华南虎甩甩尾巴,又凑到海玉卿身旁,这回是真信了,「真是你生的火?它不会?」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也知道在封闭山洞里用湿木柴生火,无异于拿自己做燻肉。 看来金雕是真不懂生火的门道,它真的只是一只金雕。 「可你又是跟谁学的?」华南虎奇道。 海玉卿,「以前,见过。」 华南虎觉得简直合理到毫无破绽。 从北方过来的很多生物都会生火。 海玉卿是从北方逃出来的,以前见到过别人生火,不足为奇。 鹿皮已经剥得差不多了,海玉卿起身拿过一旁码成一摞形状规整的大树叶,在水里涮干净,又把鹿肉一块块洗干净,才放在树叶上。 华南虎看得目瞪口呆,「成了家的鸟,这么讲究?」 海玉卿认真回忆着金溟平时的做法,生怕哪里不对,等一套流程做完,觉得并无疏漏,才松了口气。心情有些愉快,便乐意回应一句,「干净,他喜欢。」 满嘴狗粮的华南虎一头扎进水潭里,脸上身上沾的血水混着泥巴立刻侵染了清澈的潭水。不过海玉卿这会儿已经洗完鹿肉,根本不搭理他。 海玉卿用尖喙叼着盛鹿肉的树叶送到火堆旁,一次只能叼一片,等它再回来拿时就看见华南虎蹲在水潭边,压着前爪抻了抻腰,从脖子抖到尾巴,给刚洗干净的鹿肉均匀地撒了一层洗澡水。 就听一声鹰唳响彻山洞,惊得金溟串肉的爪子一哆嗦,肉和木棍一块儿掉进了火堆里。 第32章 山洞 海玉卿冷着脸坐在火堆旁, 任由金溟在它的翅膀上摸来摸去。 「不是说好的静养两天不能打架,还好骨头已经长得差不多了。」金溟小声数落。 海玉卿用鼻子「哼」了一声,不过不是对金溟, 而是对蹲在对面满身湿答答虎毛愈发凌乱的华南虎。 华南虎勐地一嚎, 眼里不知是泪水还是潭水, 「你『哼』什么,不服气!」 一声鹰唳立刻盖过虎啸,毫不退让。 被聒得耳朵发嗡的金溟立刻抱住又要扑过去的海玉卿,挡在中间和稀泥, 「哎,什么味儿, 肉煳了。」 没见过挨打挨成这样还气势汹汹的老虎,也不知道刚才被摁在水里鬼哭狼嚎毫无还手之能的到底是谁? 「哼, 」华南虎用更大的声音哼道,「想吃烤肉就老老实实的。你看看,你们就是这么吃烤肉的?吃炭吧。」 华南虎拿木棍把金溟刚才掉进火堆里的那块鹿肉挑出来,果然已经烧得像块黑炭。 此刻华南虎已经完全相信,金溟果真只是个普通的金雕。 海玉卿的行为在华南虎看来,那就是心照不宣——我懂。 鸟类求偶最花里胡哨,跳舞唱歌展示羽毛,有点什么都拿出来臭显摆。 海玉卿为了讨好配偶也算是掏尽老本儿,什么招儿都用上了。钻木取火倒是像模像样, 烤起肉来就漏了馅儿。两只鸟大约是远远见过人做这些, 一知半解,其实什么都不会, 还不如猴子模仿得像。 「两个鸟还要吃烤肉,也不怕把自己烤了。这种活儿, 还是得我来。」华南虎既狼狈又骄傲地亮了亮虎爪。 鸟爪子的确没虎爪方便,华南虎的动作灵敏而熟练,先用虎爪把鹿肉分成大小一致的块状,再从木柴里拣出些细枝条串起来,塞给海玉卿和金溟,使唤他们拿爪子举着就着火边烤。 它没意识到,自己挑拣出来的细木棍正是金溟刚才洗过的那些。因为只是匆匆沾了水,放在火堆旁,剥肉的功夫已经又烘干了。 金溟心道,华南虎这个烤肉的思路是对的,但一只爪子最多举两串,这得举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 还没待金溟组织好语言提出建议,华南虎又拣出几条粗木柴,拿藤条捆了做出四个三脚架,架在火堆四周比划了一阵儿。 金溟觉得这形状有些眼熟,心念一动,决定闭口不言,只悄悄观察着华南虎的动作。 华南虎在金溟捡回来的木柴里翻找了一顿,没找到满意的,「我去找木头,马上就回来,你俩别把自己给烧了。」 第68页 走到洞口,它又勐然回头,气势汹汹地吼了一声,「别偷吃,烫舌头。」 「……」金溟按着海玉卿勐点头。 「它就是你说的烤肉味的老虎?」见华南虎走远,金溟悄声问。 海玉卿点头。 「它给你烤过肉吃?」 海玉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吃到。」 「没吃到?」金溟奇怪。 海玉卿费力地解释,「银角抢走了。以后,就没有烤肉了。」 金溟还想再问银角又是什么东西,竟然能从海玉卿和华南虎这两个空中霸主和丛林之王嘴里抢吃的,就见洞口露出一条绷着劲儿的长尾巴,便立刻闭了嘴。 华南虎哼哧哼哧拖进来两条带树皮的木头,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也就是说,水分充足,就是它自己刚说过的不能用来在洞里烧火的湿木头。 华南虎把湿木头架在刚做好的三脚架上,在火堆上形成两条平行线。金溟看得分明,华南虎做的是——烧烤架,可以把很多肉串一块架在火上烤的架子,可携式简易烧烤架。除了做工有些粗糙,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金溟见过的是铁的,而这个是华南虎就地取材木头做的。 「看什么。」 华南虎一吼,金溟才意识到他诧异的表情表现得太明显,正不知该如何掩饰,就听华南虎得意道:「湿木头不能烧,但是耐火烤,这样就不用担心一会儿架子被火烤断。这都不懂,还想吃烤肉。」 「……」金溟立刻用一种「这你都懂,你好厉害」的表情看向华南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华南虎把鹿肉串放在木架上,一面忙碌地继续串肉串,一面给烤得恰到好处的肉串翻面。 等鹿肉串开始滋滋冒油,满山洞全是香味时,华南虎忽然嘆了口气。 「这个山洞用来烤肉真是太方便了,味道一点也传不出去,根本不用怕他们闻到,想什么时候烤就什么时候烤,不用巴巴等着下雨天。」 中午的一只兔子和一只鸽子根本填不饱已经饿了好几天的两只勐禽的肚子。 光是闻着味儿就馋得流口水的金溟和海玉卿这会儿压根儿没听到华南虎在嘟囔什么,只会两眼放光地盯着烤肉勐点头。 不得不说,华南虎的确是可以得意的,只是闻一闻就知道它的手艺比金溟不知好出多少倍。 刚准备下的柴火有大有小,干湿也不同,不比木炭,火势不容易控制,想要把每块肉的每一面都烤得均匀,不是谁都能上手就来的。 虎师傅要是开个烧烤摊,绝对得盆满钵满。 华南虎把烤熟的一批肉串拿下来,摆在树叶上,又重新架上第二批,再回过头,两只鸟已经风捲残云地吃起来,一副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的模样。 「出息的,没吃过吧。」华南虎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伸出一只虎爪点着地,等满嘴流油的两只鸟吃得差不多,才说,「说说吧,这个山洞。」 金溟,「?」 海玉卿,「?」 华南虎看向海玉卿,提醒道:「说好的,赶走银角,别处都是你的,这个山洞归我。」 「……」 金溟转过头,看到海玉卿的神情比他还茫然。 华南虎急了,各种比划,试图唤起海玉卿的记忆,「咱俩说好的,沿河这一熘占下来以后,我只要这个山洞。」 海玉卿眨眨眼,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 当时是说过什么山洞,海玉卿一直以来都是住树上,所以,好像是……答应过。 华南虎就看到海玉卿两个黑眼珠子忽然闪躲地转了转,立刻跳起来,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你想不认帐!」 海玉卿偷偷看了一眼身旁没怎么听明白的金溟,余光落在羽毛床上,挺起脖子,更大声,「嗯。」 「……」华南虎被这份理直气壮整不会了。 金溟眼看又要打起来,伸开翅膀挡住剑拔弩张的一鸟一虎,扯着海玉卿轻声问,「什么山洞?」 「这一片湖本来是归西边的,是银角的领地,」华南虎伸出虎爪挠了挠地,气哼哼地解释,「地上还有一小群豺,两只跟着豺群捡漏儿的条纹鬣狗。我跟玉卿一起把它们赶走了,这片地儿现在是我俩的。」 金溟,「银角是?」 华南虎没好气地回答:「一只角雕,叫银角大王。」 原来海玉卿当时身上的抓伤是和角雕打架留下的,金溟忍不住侧目看向海玉卿,厉害! 海玉卿觉得有必要跟金溟进一步解释,便努力还原华南虎之前跟它说过的话,「它说再过两个月,这里的鱼,比海里的好吃,所以银角年年暖和了就,占着地方,不让我们抓鱼。」 再过两个月,暖和了……这个时间节点让金溟觉得很熟悉,他之前是要干什么,也算了这个时间? 不过自家这个孩子真是有点……怎么一说好吃就什么都敢上,角雕、豺群和鬣狗也敢一块儿打。 华南虎听不下去海玉卿的断句,抢过来替它说,「所以要把他打回西边林子里去,沿河往东,不许他再过来。你从天上打银角,我从地上打豺群和鬣狗。」 金溟「哦」了一声,他一直纳闷儿这一片地方富饶清净却没有勐兽盘踞,原来天上地下的都已经被赶走了,他正卡在了双方决斗的时间点上占了这个山洞。 第69页 难怪海玉卿开始对他敌意如此之大,该不会是以为他想趁两败俱伤坐收渔利吧。 「你们俩鸟,住树上不是挺好,窝这山洞里羽毛都要发霉了。」华南虎身上的毛才刚烤干,其实这会儿比较想以理服鸟。 海玉卿充耳不闻,舔了舔尖喙上的油,示意金溟再去拿烤肉。 「还得等会儿。」华南虎一转身,挡住金溟的爪子,给烤肉串重新调换了位置,边儿上的换到了中间,让这一批肉串都能够受热均匀。 华南虎瞥了海玉卿一眼,缓缓道,「这山洞我要来就是为了烤肉,给了我,以后你们天天能吃到烤肉。」 「不。」海玉卿严词拒绝,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盯着烤肉的眼睛倒是依旧目光炯炯。 「那别吃了。」华南虎气急败坏,张开胳膊挡住烤肉,「没有山洞,我不会烤。」 海玉卿沉默了两秒钟,「那你走吧。」 反正金溟也会烤肉。 华南虎,「……」 卸磨杀驴都没你快。 「我跟你捋捋啊,这块地方,以前是不是银角的?地上还有一群豺和鬣狗看着,你不能来,我也不能来,对不对。」 海玉卿看着在华南虎手里不停翻面的烤肉,不耐烦地点头。 「现在你也能来,我也能来,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在天上赶走了银角,我在地上赶走了豺和鬣狗,对不对。」华南虎继续循循善诱。 海玉卿想了想,「不对。」 「……」华南虎深吸了口气,保持微笑,「哪儿不对。」 「银角,我打的。」海玉卿逻辑清晰,「豺,我打的。」 在华南虎的微笑逐渐僵硬时,它又给了一个重击,「鬣狗,我打的。」 它就是在打跑银角后驱逐鬣狗和豺群的时候被金溟撞伤的。 金溟稳稳噹噹坐在旁边看戏,华南虎觉得海玉卿涉世未深头脑简单,想空手套白狼骗房产。 啧,他家孩子聪明着呢,少忽悠。 「……」华南虎无言以对,默默把烤好的串儿拿下来放在海玉卿面前,又转头在架子上再铺上一层生的。 做完这一切,仿佛厚脸皮的大招终于技能冷却结束,华南虎重新坐下,语重心长道:「以河为界,我不能去西边。当时是不是我把它们赶过河的?我也是出了力的。」 跟海玉卿讲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管怎么解释,它还是会说,而且是用一种平直到与你毫无关系的语气说:「我打的。」 金溟想笑又不敢笑,海玉卿只是吃了词彙量匮乏不怎么会说话的亏,让别人觉得它像朵好骗的小白花。 也不对,对海玉卿来说这好像并不吃亏,有限的词彙有无限的力量,至少华南虎还没在嘴上占到过便宜。 「……」华南虎气得一口撸掉一串烤肉,大獠牙时隐时现,恶狠狠地嚼着肉。 「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嚼完肉,华南虎气沖沖地站起来,看上去是放弃了争夺山洞归属权的念头,闷着头继续烤肉。 这两个成语用的——先不管语境词义用错了——让金溟不得不对华南虎侧目,远古时代连字都没有,会有成语吗? 金溟忽然想起,之前华南虎说过他能「负重百十斤」。 远古时代的先人计日都是靠结绳,一只老虎,怎么会用「斤」这样的计量单位? 第33章 许愿 海玉卿把鹿心一整个串起来, 递给华南虎。 华南虎一挥爪子,推回来,「放着, 鹿心我待会儿要带回去给我媳妇儿补身子, 肉还不够你俩吃?」 「不。」海玉卿又递过去。 「……」华南虎把鹿肝串起来, 在海玉卿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最喜欢吃肝儿,一会儿给你烤得焦脆焦脆的,换鹿心。」 海玉卿想了想, 艰难地说:「不换。」 颇有忍痛割爱的感觉。 「……」华南虎把鹿肝和鹿心一块烤上,莫名其妙道, 「怎么连口味都换了,那我一会儿要拿条腿, 为了给我打掩护来看你,我媳妇儿还被那边扣着干苦力呢。」 干苦力? 那边? 金溟正要开口,就听海玉卿问:「花花?」 「你还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华南虎手上不停,把烤熟的肉源源不断放在树叶上,又把串好的生肉源源不断往架子上搭,抽出空来便蹲下来继续串肉,动作熟练流畅。 「……」海玉卿瞪直了眼,立刻沖金溟摇头。 它又没抓华南虎的媳妇儿, 怎么还赖上它了。 「打架那天, 我在后面喊你不要进林子,死活喊不回来, 急得正在外面打转儿,结果不就地震了。我看林子里几十米高的树都倒了一大片, 又老见不到你出来,只好进去找你。」华南虎刻意强调,「我多少年没回去过了,都是为了你。」 「米」! 又一个计量单位,现代词彙。 海玉卿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请说重点! 「结果还没找到你,就听到我哥哭丧似的嚎起来,我以为他也被砸了,就先回了趟家。」华南虎摊开毛都磨秃了的爪子,指缝里的还残留着泥,「就被他扣下当苦力了,我媳妇儿跟着来找我,就一起扣下了。」 原来林子里的那只老虎,是华南虎它哥。 金溟小心翼翼地引着华南虎继续说,「当苦力?」 「他家祖坟塌了,但凡能刨土的,都被他扣下挖他那宝贝祖宗去了,六天五夜,歇都不让歇。」华南虎满脸是对独裁者的控诉,落井下石似的,「这回彻底埋了,我看他还有啥再坚持的。」 第70页 难怪蜜獾和华南虎都是一身的土,果然是被扣在工地当黑工了。 「……」金溟仔细看了看华南虎,没从这张虎头虎脑的虎脸上看出一丝忧伤,甚至还有一点幸灾乐祸,「你哥的祖宗,不是你的祖宗?」 「……」华南虎愣了两秒钟,抬起爪子欲盖弥彰地舔了舔,「我和他分家了,他把我驱逐了,以河为界,我不能回去。」 所以连祖宗都不认了? 华南虎是独居动物,即便是一窝的兄弟,成年以后也会独自开拓自己的领地。这一点常识金溟是知道的,但怎么从华南虎的阐述里,感觉又不像这个意思。 而且,祖坟?老虎是家族埋葬吗?老虎死了还会被收殓? 金溟忽然感觉自己的知识不太够用。 华南虎站起来,有点手忙脚乱地把烤好的鹿肝和鹿心拿下来,又默默把整条鹿腿串起来,将一侧三脚架上的湿木头撤下来,架上鹿腿,更认真地烤起来。 金溟还在琢磨刚才的话,忽然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就见海玉卿叼着一串烤肉递过来。 金溟下意识接过来,才发觉那是刚才海玉卿和华南虎争夺的鹿心。 「你吃吧,你不是想吃这个?」 海玉卿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给你,心,可以许愿。」 原来是为他要的,连爱吃的鹿肝都可以换。 金溟顿时感动得想把海玉卿抱进怀里rua一顿,但是——他不爱吃内脏…… 「我现在没有愿望。」金溟不想太伤孩子的心。 「没有?」海玉卿亮晶晶的眼睛里有一点失落,「今天有心,没有愿望。」 金溟,「……」 怎么感觉自己有点愧疚? 「你吃,我许愿。」金溟慈爱地摸了摸白脑袋,「让我们家小玉卿的翅膀快点好起来。」 「呕……」闷头烤肉的华南虎终于听不下去了。 苍天,为什么要让他经歷这些。 想老婆~ 时隔六天,海玉卿和金溟终于吃上了一顿正经饱饭。 见两只鸟吃得油光满面,速度开始慢下来,华南虎便不再继续烤,而是把剩下的生肉全包进鹿皮里。 「这些不烤熟吗?」金溟问。 生肉可没烤肉扛放,还拿鹿皮捂着,就算现在晚上凉快,恐怕也放不住。 「那边不吃烤肉。」华南虎忽然想起什么,叮嘱道:「今天我给你们烤肉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小白龙也不许说。那年给玉卿偷偷拿了一块烤肉,银角追着我打了半年,差点连这里都不让我待了。」 「它们不爱吃?」金溟为了掩盖探听的意图,颇显回味地赞嘆,「你烤的肉这么好吃,吃过谁还能拒绝。」 「哼,傻子才愿意茹毛饮血。他们爱吃,但是不敢吃。」华南虎包完生肉,又开始包那条烤好的鹿腿,这次它的动作很仔细,甚至先在水潭里洗了洗满是木屑的爪子,又拿起那摞金溟之前备下当碗碟的树叶,把鹿腿干干净净地包起来,不沾一点脏。 金溟记得,这条鹿腿华南虎是要带给他老婆的。 「你……媳妇儿敢吃烤的?」金溟没有冒险把称谓换成夫人、妻子之类,只沿用了华南虎的说法。 「是啊,所以全被驱逐了。」华南虎抬起头,神神秘秘地看着金溟,「敢吃烤肉的,不能留下。」它话锋一转,「你话说的不错,从北方来的?北方现在还有活的?」 金溟一愣,下意识反问:「这里不是北方吗?」 根据他这几日的观察,这里的湖面有结冰,按照南北划分,这里正是北方地区。 华南虎,「这里是中部。」 「哦……中部。」金溟机械地点了点头。 冰层不厚,如果按照南北中来划分,这里的确应该是中部。 严谨! 「不认识北方?南边来的?」华南虎皱了皱眉,「你跟谁学的说话?」 「呃……」金溟哏了一下,「应该是,跟我妈?」 这个问题问的,好莫名其妙。 难不成大家是上了什么语言培训班,才会说话的? 华南虎,「你妈从北方来的?」 金溟,「……我不知道,北方怎么了?」 为什么如此在意北方? 「……」华南虎轻笑一声,摇摇头不再继续探寻。 它只要知道金溟的确是只金雕就够了,来自北方也好,南边也罢,是只正经金雕就可以留在中部。 华南虎打好了两个包裹,拿藤蔓一头拴上一包,「行了,你们吃这一回就当玩了,以后别想了。」 金溟忍了又忍,「都拿走啊?」 这头鹿一百多斤,他俩刚才吃了最多十斤,再去掉骨头,剩下的肉大几十斤还是有的。做成燻肉或者风干肉保存下来,够他俩吃好久了。 鸟类为了保证飞行速度,与同等体型的走兽相比,进食量要小很多。 同样的,进食周期相比也要小很多。虎一顿可以吃下一头鹿,之后十几天不再吃,鸟不行,最多只能忍飢两三天。 「留着干嘛,餵秃鹫?」 华南虎一低头,把藤蔓挑到脖子上,一边儿挂着一个包,一头大一头小,它指了指角落那堆带碎肉的骨头,「明天把那些骨头找地方扔出去,秃鹫爱吃,不浪费。鹿角给我留着,今天拿不动了。」 「要是……明天抓不到猎物,这不还能再吃一顿。」金溟嗫嚅道。 第71页 靠他想再抓一头鹿,那根本不可能,抓个兔子都费劲。 「……金雕捕食率这么高,还吃隔夜肉?」华南虎看了看金溟身上稀稀拉拉的羽毛,又看了看海玉卿的翅膀,拍了拍脑门,「你俩现在都没法捕猎?」 这可真是,爱得死去活来、两败俱伤,海玉卿到底看上金雕哪一点了?宁可拔了毛让它没法飞,也要霸占住…… 果然是春天到了。 「我行。」海玉卿一翻白眼,逞强道。 华南虎也不计较,毛爪子往白脑袋上一拍,「那边已经挖了六天,我看这回是彻底没戏了,明天我来拿鹿角,顺道给你俩送饭。」 海玉卿,「不用。」 金溟摁住海玉卿,「谢谢。」 「……」华南虎心情有点好,「这回地震什么都没了,再挖不出来,说不定能让我回去了。到时候他们抢着来餵你,还轮不到我呢。」 金溟,「谁们?」 华南虎一个虎跃便跳出去两米,眨眼就消失了。 金溟又问,「谁们?」 这次是问的海玉卿。 「这里是中部。」海玉卿走到潭边,扎着头喝了几口水,把尖喙上的油洗干净,又把爪子放进水里。它低头看着水潭里的白色倒影,看了很久,轻轻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撒谎不是好孩子。」金溟在海玉卿身旁坐下。 「撒谎?」海玉卿反问。 金溟以为海玉卿不懂这个词,正要解释,就听到它说,「就像你说,你不知道北方?」 「……」金溟冤枉,「我真不知道,我以为这里就是北方。」 只是一个划分标准不同而已,怎么就上纲上线扯到撒谎了。 海玉卿静静地看着金溟,那双澄澈地黑眼睛里没有蜜獾老虎那种的警觉戒备,但也没有相信的意思。 仿佛是一种,平静的悲伤。 「我是要去北方……」金溟看着这双眼睛,声音慢慢小下来。他无法对这样一双眼睛说谎,哪怕只是部分隐瞒。 他想到自己的记忆终止于登上军方专机,那架飞机,是要飞往极地的北方基地。 飞机坠毁了,他来到了这里,老虎口中的中部。 「中部很好,所有的动物,都可以在这里生存,很好地生存。」海玉卿打断金溟的话,在水里盪了盪爪子,像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我喜欢这里。」 嗯,什么动物都有,菜谱丰富。 金溟在心里替海玉卿把话补充完整。 金溟也把爪子伸进潭水里,清冽的山泉水立刻温柔地包裹住他,瀑布击打的波纹带着一丝凉意褪却了所有的疲乏,让人不由自主地全身放松下来。他笑道:「我也喜欢这里。」 中部的生态系统发展得就像实验室做出来的数据,平衡和谐,草丰林茂、生机勃勃。 金溟从没敢奢望过,他会有亲眼见到的一天。 他忽然想到,再过一个多月,是他计算出的休渔期,也是角雕不允许抓鱼的时间。 角雕! 小肥啾来讨窝时,他看到的那个盘桓于天边的黑点,是不是那只角雕? 蛇鹫说,可以猎食,但不可以影响正常繁衍。 一个个不得其解的片段在脑中闪回。 还差一点,金溟感觉自己马上就抓住了什么。 「你想留下吗?」潭水里一黑一白的倒影,在月光的推移中缓缓交叠,在起伏的水波中静静融合,海玉卿问。 金溟忽然很想告诉海玉卿,他不是一只金雕。可他张了张嘴,只是说:「我不属于这里。」 他现在,也并不是一个人类。 一个住在一具陌生的金雕躯壳里的人类,一个奇怪的生物。 海玉卿能理解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吗?连他自己,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海玉卿又把头垂下去了,「你会破坏这里吗?」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甚至也不知道该怎样界定自己。」金溟往海玉卿身边偎了偎,「但我知道,我喜欢这里,我想要守护这里,让它永远不受破坏。」 像角雕在做的那样。 海玉卿拿脑袋顶了一下金溟的翅膀,「再给你一颗心,可以许愿。」 「哪儿还有心?」金溟顺势搂住海玉卿,撸着白羽毛问。 「有,」海玉卿把头扎进金溟的翅膀里,闷着声催促,「许愿。」 「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中部……」金溟信口胡诌,哄小孩似的。 海玉卿闷笑,埋着头又拱了他一下,「可以许,你自己想要的愿望。」 声音轻轻的,尾音有些颤,笑起来的喘息喷到他的翅膀内侧,有些痒。 金溟,「我自己想要的?」 这就是他想要的啊。 「嗯。」 「那就吃喝不愁,」金溟闭上眼开始许愿,「有猫撸。」 「有猫撸?」海玉卿抬起头。 撸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要提猫! 金溟睁开眼,就看见贴在他脸前的海玉卿。 黑眼睛里满满的问号,凑过来的距离让金溟感觉海玉卿下一秒就想扒开他脑袋看一看。 金溟往后抻了抻脖子,有点遗憾地补充,「我想摸摸老虎屁股。」 刚才就想,但是没敢。 海玉卿,「……」 第34章 黑背 火堆里晃荡着一小撮火苗, 整个山洞被偶尔响起的火星崩炸声烘托得暖洋洋的,显得格外温馨。 第72页 金溟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几声「嗷~嗷~」, 是一种类似于烟嗓猫咪的声音。 被吵醒的金溟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翻过身懒懒地抻了抻脖子, 哈欠还没打完,「咚」一声头就撞在了石壁上。 他这才想起自己又睡回了角落里。 昨晚不知怎么的,本来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蓦地就冷了场,乖乖巧巧被他抱在怀里随便撸的海玉卿忽然又犯了狂犬病似的, 冷着脸一翅膀差点把他扇进水潭里。 最后更是连床都不让他上了,讲睡前小故事也不好使了, 被踹到角落睡了一晚。 还好留了火,总算睡得不太冷了。 金溟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又惹恼了海玉卿, 昨天好不容易吃顿饱饭,胃里又满又暖,还有火堆取暖,再盖上羽绒被睡在羽毛垫上,多幸福的事,就这么让海玉卿一翅膀扇没了。 感觉海玉卿有点暴力倾向,别人饱暖思·淫·欲,它是饱暖思打架。吃饭睡觉寻衅滋事打架斗殴,鸟生再没有第四件事。 好在金溟对野性难驯的兇勐小动物十分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觉悟, 不然这日子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金溟坐起来, 活动着睡得僵硬的四肢,听那烟嗓的「嗷嗷」声又近了点。 「这是鸟叫吗?」金溟搭讪道, 「像不像猫叫。」 海玉卿拿翅膀盖着脸,窝在羽毛垫里, 没吭声,还刻意翻了个身。仿佛在表示,自己听到了,就是故意不理他。 金溟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海玉卿的断翅,继续搭讪,「好得真快,也许明天就可以飞了,开心吗?」 海玉卿勉勉强强「嗯」了一声,只是仍旧拿翅膀盖着脸,不愿搭理他似的。 金溟不知海玉卿犯了什么倔,总之先顺毛总没错,说不定表现得好今晚能有床睡,「还有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又饿了?」 海玉卿的胃是个无底洞,脑子里只装好吃的,这么哄,方向应该没错。 「不饿。」海玉卿的语气听上去果然好一点了。 金溟赶紧接着讨好,「荆花已经开了一些,马上就到百花盛开的时候了。我一会儿出去找找蜜蜂,春天蜂蜜正是富裕,拿点给我们家小玉卿当零食,饿不着那些小蜜蜂。」 海玉卿抬起翅膀,终于露出脸来,有点惊讶,「你会偷蜂蜜?」 「……」金溟义正言辞地纠正,「这不叫偷,它们吃不完,分享给我们一些。」 「……」海玉卿觉得很有道理,这确实不能叫偷。但还是有点担忧,「蜜蜂蛰得很疼,蜂巢也拿不走。」 它自己试过,虽然仗着自己飞得快,啄一口就跑,但也总会被蛰上几下。 海冬青的翅膀构造擅长快速飞行,但无法负担太大的重量。野外的蜂巢就是小的少说也有百十斤,它带不走,只能就地吃两口。 挨好几下蛰,才能吃到一口蜂蜜,不划算。 蜜獾虽然也挨蛰,但它不怕疼,而且还有办法拿走整个蜂巢。 蜜蜂还没见到一只,金溟的嘴就像已经抹了蜜,「蜂蜜能消炎,对你伤口癒合有好处,而且你也爱吃。只要能让我们家小玉卿开心,蛰几下不算什么,还治风湿。」 他再睡石头上,早晚得风湿病,就当提前治疗了。 「不要,」海玉卿冷了一晚上加一早晨的脸终于软和了,白脑袋凑过来轻轻蹭了蹭金溟的翅膀,更温柔了,「不吃。」 金溟大受鼓舞,麒麟臂开始躁动。 蜂蜜,立刻,马上,安排! 「只要我们家玉卿高兴,让我烽火戏诸侯都行。」金溟捧着逐渐温顺的白脑袋一顿勐rua。 风火洗猪猴? 火洗,应该是烤的意思。但是—— 海玉卿皱眉,「猴子,好吃吗?」 没吃过,应该不好吃吧,就算拿火烤,海玉卿也无法想像烤猴子肉的味道。 而且猴子报復心理很重,还会投掷,吃只猴子是小事,但后患无穷。 金溟莫名其妙,「猴子?」 吃点蜂蜜他倒是能想办法,海玉卿今天要是想吃猴子,这就有点为难金雕了。 「不要,野猪也不要。抓不住,很危险。」海玉卿更害怕金溟真去抓野猪,说着便扑过来抱住他。 猪皮比石头还厚,鹰爪也穿不透的,而且力气极大,防御力和攻击力都很强。 「……」金溟反应过来,「扑哧」笑了海玉卿一脸唾沫星子,享受着恆温羽绒被的包裹,「不抓猴子,也不抓野猪,我去给玉卿找蜂蜜。」 有了前两项比较,海玉卿顿时感觉偷蜂蜜好像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但它仍不太放心,「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家好好等着。」金溟把海玉卿按住,「放心吧,捕猎我不行,偷……呸,拿蜂蜜我在行。而且,总要先找到蜂巢才行,我这几天在附近没看到,可能要走远一点去找。」 以前在野外,遇到容易偷的蜂巢,只要不是冬天,观察队也会偷偷凿破蜂巢接一点野蜂蜜。蜜蜂很快就能将蜂巢重新修补好,蜂蜜储备从来只多不少。 只有累死的蜜蜂,没有饿死的蜜蜂。 取点蜂蜜影响不了生态环境。 只不过现在没有器皿,他只能把蜂巢整个偷回来。 莺飞草长的季节,勤劳的小蜜蜂再建一个蜂巢不是难事。 金溟如是开解自己。 第73页 不过,蜂巢要去哪儿找? 「老大?」 「嗷嗷」声停了,一扬一顿的声音在洞口响起。 这声音很特别,鹦鹉学舌的腔调,金溟记得,是那只小黑鸟。 「真热闹,又有访客。」金溟笑道,他对那只小黑鸟印象不坏,「进来吧。」 一个小黑点从水帘后蹦蹦跳跳地冒出来,嘴里叼着几枝鲜艷的小野花。 小黑鸟小心翼翼地绕过还不太熟悉的金雕,贴着石壁蹦到羽毛床旁,找了个缝隙把小野花插在垫子里,又退了两步认真欣赏一番,还挥着黑翅膀比划,「好看,一圈,全插上。」 金溟哈哈大笑,觉得这只小黑鸟更可爱了。 小黑鸟悄悄白了金溟一眼,认真地跟海玉卿说,「筑巢,要装饰,要漂亮。」 一派老母亲谆谆教诲的语气。 海玉卿沖小黑鸟翻了个白眼,伸嘴把小野花扯掉,扔在地上,「够漂亮了。」 「……」小黑鸟愣了一会儿,把花捡起来重新插上,坚持道,「没有花,真丑,找不到老婆。」 海玉卿立刻又把花扔掉,「不需要。」 黑色的小爪子挠了挠躺在地上无辜蒙受嫌弃的小野花,转头问金溟,「换一种花?」 「?」姨母笑地旁观这场鸟儿吵架的金溟忽然被点名,「问我?」 和他有什么关系? 「喜欢,什么花?」小黑鸟问。 金溟挠了挠头,「……不太喜欢花。」 花放床上,过几天蔫了还得扔,干了还到处掉渣滓,怪麻烦。 想看出去看就是了,满地都是,花又不会跑。 海玉卿得意地对小黑鸟飞了个白眼。 金溟做的窝,肯定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做出来的,他不喜欢装饰,那它也不喜欢。 小黑鸟受挫似的把漂亮的小野花挠到脚边,有点怀疑鸟生。 一个雄鸟,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不是建造一个漂亮的窝吗? 它的种群筑的巢要用到枯草细纤维、植物纤维、细麻纤维、棉花纤维等近十种材料,还要选在枝叶繁茂的树巅上,构造出坚固无比、南北通透、舒适精緻的高层景观房。 这两只鸟随随便便就选了这么个阴暗潮湿的山洞孵蛋,还把巢搞得毫无建筑美感,更没有安全可言。 等小鸟孵出来,当天就得从这四角平整的窝里掉出来,摔得找不着妈。 哦,没有妈。 小黑鸟转头看了看金溟,在心里更改评语,摔得一个爹也找不到。 它替海玉卿愁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想到改良方法,一大早就采了最漂亮的花送过来。 就这么被无情地拒绝了…… 小黑鸟无话可说,蹦蹦哒哒往外走,和来时比,感觉垂头耷脑的。 「哎,等一下,」金溟忽然叫住小黑鸟,「你知道哪儿有蜂巢?」 听到金溟叫它,小黑鸟浑身一僵,「蜂巢?」 它老老实实点头,「知道。」 「远不远?」金溟摩拳擦掌,「带我去。」 「不远。」小黑鸟往后跳了一步,才敢摇头,「不去。」 「拿蜂蜜,拿到了分你一块。」金溟拉鸟入伙,出手大方。 小黑鸟瞪大了眼看海玉卿,仿佛在询问这只金雕是不是有病? 海玉卿跟着看向金溟,仍旧是不太同意的样子。 「放心,我保证没事。」金溟信心满满,从火堆里捡出一根烧了半截的木头,晃灭了火,只让它冒着一点火星,又拿几片蔫掉的树叶裹着蓬松的木屑把火星包住,做了个简易便携火摺子。 海玉卿半信半疑地沖小黑鸟点点头,嘱咐道:「不行就跑,可以不吃。」 小黑鸟这才同意,蹦跶着往外走,示意金溟跟上。 走出山洞,小黑鸟一展翅膀,轻轻松松地起飞,在金溟头顶滑翔了一圈。 「往西,不远。」黑剪子似的尾巴在空中敏捷地翻腾着。 金溟跟着往西走,心情不错,边走边聊:「你叫什么?」 「黑背。」小黑鸟降落到离金溟不远的地方低空飞行。 「狗?」金溟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稀奇古怪的名字的心理准备,仍旧没控制住惊讶。 一只鸟,为什么要叫狗的名字? 小黑鸟,「什么狗?」 「有一种狗就叫黑背。」金溟解释。 小黑鸟愣在空中,翅膀都忘记拍打,滑翔出一段距离,才忽扇着升起来。 它很谨慎,先是钻进以金雕的体型难以迅速进入的繁茂树枝中,才开口,「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金溟被骂得狗血淋头,毫无回嘴之能,只好按住自己的良心诚恳认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名字很好听。」 但是怎么感觉这骂人的话很熟悉,用词和腔调,好像在哪儿听过。 黑背用鼻子「哼」了一声,以压倒式胜利结束了高空国骂。不过它仍躲在树枝里观察金溟的态度,没有立刻出来。 这个「哼」,神态也很熟悉…… 金溟问,「你是什么鸟?」 小黑鸟看上去是有些怕金雕的,但它脾气好像又很暴躁。 全身黑乎乎的,很有标识,看尾巴和鸟喙的结构,又不像是乌鸦。 「黑卷尾。」黑背在空中抖了抖标志性的剪刀长尾巴。 「噢。」金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立刻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第74页 原来是这么有名气的鸟,失敬失敬。 黑卷尾不是乌鸦,但和鸦科在血缘上的确比较亲近。 乌鸦在鸟类中算是很聪明的种类,会利用工具达到目的。但凡是个上过学的,都学过《乌鸦喝水》这篇课文。 黑卷尾同样很聪明,会利用口技之能模仿各种同食谱鸟类的天敌声音,以此把辛辛苦苦刚抓到虫子的鸟儿吓得丢下猎物就逃命,它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上前享受白得来的食物。 不过黑卷尾有名气不只是因为聪明,还因为它很刚。 金溟知道黑卷尾,是在了解蜜獾时做的知识拓展。因为这种鸟有一个外号——「鸟中平头哥」。 这种金雕一爪子就可以踩死一只的小鸟,到底有多刚呢。 就这么说吧,在黑卷尾不允许的情况下踏入它圈定的巢区,管你是雕还是隼,就算是大象,它全都照打不误。 而且它还十分记仇。平头哥蜜獾也仅仅是有仇当场就报了,黑卷尾不行,它要毕生战斗。 一旦结了仇,除非对方彻底消失或者它的生命终止,黑卷尾是绝不可能主动和解的。 更可怕的是,黑卷尾还是群居鸟类,也就是说,惹了一只黑卷尾,就是惹了一群□□。蜜獾再勇勐,也只有一只而已,打不过最多以后夹着尾巴避开走就是了。 然而黑卷尾种群十分团结,不管是谁有了仇家,都会在族群里张贴通缉榜,消息互通有无。一旦同类发现通缉犯出没,便会立刻通知正主前来报仇。 天大地大,想躲开结了仇的黑卷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海玉卿怎么全是些这种把打架当作终生信仰的朋友? 惹不起惹不起,一个都惹不起。 这么一比较,感觉家里的小白花脾气真不错,至少在它的朋友堆里,海玉卿应该算得上是最好说话、偶尔也会讲点道理的一个。 金溟忽然生出一种海玉卿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觉。 这么一群□□,倒也没把孩子带得太歪。 第35章 语言 走了没一会儿, 已经低空来迴绕了八十圈的黑背原地扇着翅膀,忍不住催促,「飞, 很近。」 金溟已经很努力地提高行走的速度了, 但两只爪子走路, 怎么也赶不上一双空中的翅膀。 而且黑背在空中带路,根本不管地上有多少障碍,只是不停地来回直线飞行。 「……」金溟扒开挡路的灌木,气喘吁吁, 心更虚,「我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 「你不会飞?」黑背从空中俯视着走地金雕, 很快便抓住了真相,猖狂地发出「嗷嗷」的声音, 感觉像是——嘲笑。 「……」金溟无话可说。 黑背飞到金溟跟前儿,飞速绕一圈,「嗖」一下又升高,确定金溟真的不会飞,直接开嘲。 「没用,废物,真窝囊,笨蛋,这就不行了?」 「……」金溟终于想起来这个腔调他在哪儿听过——海玉卿骂华南虎时, 语气、神态、用词, 一模一样。 「玉卿骂……玉卿说话,是你教的?」 看黑背说脏话时的流畅程度, 以及金溟对自家孩子的亲子滤镜,首先排除了这话是海玉卿教给黑背的可能。 「嗯, 我教的。」黑背得意地翻了个白眼,用它那独特的鹦鹉学舌的腔调刻意强调,「从一句话,都不会说,教会的。」 金溟,「……」 连翻白眼的动作都如出一辙,不得不说,海玉卿学习能力还真强,简直一比一生动还原。 「不是小白龙教的?」金溟「呵」了一声,表示不信,「小白龙说话可比你流利多了。」 昨日蛇鹫和蜜獾来得如此快,目的明确地到瀑布山洞里找和海玉卿住在一起的金雕,这只可能是从黑背嘴里知道的。 它们全是认识的。 从海玉卿的态度中很明显可以看出,在所有的伙伴里它和蜜獾最为亲近,虽然很可能是因为蜜獾有蜂蜜。 蜜獾的性格应该是不会教海玉卿说脏话,金溟相信黑背没有冒领功劳,所以他才更奇怪。 海玉卿身边会说话的勐兽那么多,为什么是一只说话不太利索的黑卷尾来教它说话。 「嗷嗷,」黑背癫狂地大笑两声,用一种看傻子的神情看向金溟,「蜜獾,和鸟,语言不通,怎么教?」 虽然最开始它和海玉卿也同样存在沟通问题,但好胜心让它绝不肯承认这一点。 好在海玉卿很聪明,一点就透,学得又快,那点沟通障碍很快就被克服了,谁也没有发现。 「……」金溟觉得这句话哪里都不通,但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他作为一只金雕,和蜜獾还有华南虎,交流起来明明没有沟通障碍。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说什么语言?」金溟小心翼翼地询问。 黑背沉思片刻,废尽脑细胞搜索词彙库,「不知道,没教过。」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语言,会说的刻意模煳,不会说也无从询问,并没有确定的定义。 黑卷尾为了生存会模仿学习很多天敌的声音,学会这种语言,既是被刻意选定的,也是在生存压力下的自主进化选择。 「这是一种可以和很多物种沟通的语言,并不是鸟类语言?」金溟尝试引导提问。 「对。」绞尽脑汁的黑背松了口气。 不是鸟类语言! 他的身体是金雕,灵魂是人类,既然他说的不是鸟语,那就只可能是…… 第75页 金溟忽然想到长尾山雀,很明显,同样都是鸟类,从昨天的情况看,小肥啾们和他是存在沟通障碍的,黑背在其中充当的正是谈判翻译。 那只角雕呢?它当时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那你说话是谁教的?」金溟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復着忽然加快的心跳。 「我妈。」黑背又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仿佛在说,这种白痴问题也好意思问出口? 「……」金溟激动的心哏了一下,有点能体会昨日华南虎的心情了。他下意识问道:「你妈是北方来的?」 「你妈才是,北方来的。」黑背忽然破口大骂,「你全家,北方来的。」 「……」这又是触了什么逆鳞,金溟感觉自己很无辜,「北方来的,不行吗?」 「北方来的,」黑背扇着翅膀凌空发扬国粹,骂了好一阵儿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儿,发了慈悲给金溟解释,「不能留下。」 难怪蜜獾和华南虎会对他的来处如此在意,「北方」在中部竟然是个禁忌词彙。 金溟在心里把这一点牢牢记住,暗幸他在蜜獾和华南虎面前没有胡乱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闷头走路的金溟忽然嗤笑一声,引得黑背好奇,追着他问:「笑什么?」 金溟嘆了口气,摇摇头,没有满足黑背的好奇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许是在笑——轮迴。 一种只有他能懂的奇妙而可笑的轮迴。 他做人时,所有的人类挤破头地往北方基地涌。谁若是有直系亲属在「北方」,不知会引来多少羡慕嫉妒,那意味着有限的最后安全区有可能会给他留出一席之地。 然而此刻,在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里,「北方」却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词彙。 不过,此北方非彼北方。 人类趋之若鹜的北方,在北极。而和中部地区相对的北方,应该是指北方地区。 中部出现的这些动物,不可能在北极的极地气候中生存,高纬地区没有能让蜜獾华南虎生存下来的食物和温度。它们口中的「北方」,最多也只能到亚寒带。 可是北方地区能有什么动物让中部的动物如此忌惮? 陷阱、火种,人类行为。 也许,不是动物…… 「笑我?」黑背在暴走的边缘怒吼,打断了金溟的思索。 「玉卿为什么不跟它妈学说话,要跟你学?」金溟嗅到了危险,立刻转移话题。 「不要它了,死了,不知道。」黑背说得轻描淡写。 知道金溟不会飞以后,黑背明显放松了许多,敢飞得离金溟近些了。 残酷的自然界每天都在面临生离死别,在食物短缺的情况下动物父母会优先选择餵养强壮的幼崽而捨弃孱弱的幼崽,以此提高后代的整体成活率。 不管是死亡,还是弃养,对遵循优胜劣汰进化原则的动物而言,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能让动物产生情绪波动的也许只有飢饿、寒冷、生病这些妨碍生存本能的事情,然而这样的负面情绪也很快会在下一顿饭得到满足时而消失。 只要还有能存活的幼崽,动物父母便不会因为遗弃弱小的幼崽而悲伤。而被遗弃的幼崽,只要能找到吃的活下来,也就不会因为被遗弃而悲伤。 金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也很轻松,「一句话都没学会?」 那得是海玉卿多小的时候,它是怎么自己长大的? 金溟忽然觉得有点心疼,他做不到对此不痛不痒。 这是人类与动物的本质区别。 动物即便是对自身发生的不幸也不会有太久太深的感触,而人类的情感十分丰富,他的理智知道这是自然规则,但他的情感依旧为此悲伤。 金溟意识到,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只真正的金雕。 也许,他真的不属于这里。 黑背找到了炫耀自己的途径,十分开心,又强调了一遍,「它自己,到这里,一句话,也不会说。全是,我教的。」 到这里? 「玉卿不是中部的土着鸟吗?我还以为你们一起长大的,」金溟纳闷儿,「你怎么会想到去教它说话?你不怕它?」 黑背看上去,也没有胆子大到敢肆意挑战食物链。海玉卿若是侵犯了它的巢区,两只鸟也应该是结仇,而不是成为朋友。 黑背和蜜獾华南虎不一样,它直接在鹰隼的食物链下一级,海玉卿饿了不会想去抓一只蜜獾,但一定会去抓一只小型鸟,而且绝对能抓到。 也就是说,按照正常逻辑,黑背就是海玉卿的一盘菜。这一点从黑背对金溟一开始的闪躲谨慎能看出来,它完全知道这个关系。 金溟本以为海玉卿和黑背是一个窝里长大的,自然界的确会有跨种族领养孩子的事情发生。 海玉卿是被遗弃的,而一只没有食物压力的黑卷尾妈妈,领养一只被遗弃的弱小幼崽,听上去比黑卷尾主动教一只已经会独立猎食的勐禽说话更现实一点。 一只勐禽和一只小肉鸟,若不是在猎食者与被食者的关系建立前就产生了交情,那又是怎样超越食物链关系成为朋友的? 这根本不符合自然规则。 黑卷尾主动飞过来,只怕还没张嘴就被吃了。 除非是海玉卿主动求学?金溟想到海玉卿那张谁都欠它似的冷脸,立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第76页 海玉卿对于说话根本毫无需求。 这不符合现实依据。 说满脑子只想知道这个好不好吃、那个好不好吃的海玉卿主动捕食黑卷尾,他倒能信。 「唉。」黑背长长地嘆了口气,一副有苦难言欲言又止的模样,「怕,也得来。」 「怎么,谁逼你?」金溟克制着对真相迫切的求知慾,把好奇的意思控制在合理而不压迫的范围。 「这是,责任。」黑乎乎的脸上显出一丝严肃,「守护!」 「责任?这个词儿是谁教你的?」金溟讶然失笑。 一只黑卷尾怎么会说出这样一个涉及道德和情感的词彙。 动物会守护自己的领地,这是生存本能,但绝不可能是出于责任。 金溟忽然想起海玉卿昨晚问他的话,「你会破坏这里吗?」 这样的话,是出于生存本能吗? 「不知道。」黑背冥思苦想,把自己绕晕了也没想明白。它摇了摇头,轻浮的腔调沉稳下来,只是坚定地说:「比繁衍,更重要。」 高于生命。 这是一个经过世世代代进化之后已经深深刻在基因里的信念,谁也不会问为什么。就像筑巢繁衍的本能,到了应当如此时,就去做了。 「玉卿从哪里来的?」金溟忽然失去了探究的兴致,连落脚都变得更小心了。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走错一步,他就会踩坏这些生机勃勃的花草,这些生长在中部的花草。 繁衍是生命的本能,最高的驱动。 没有生物能克服繁衍本能,连人都不能完全做到。 中部的动物,似乎和金溟所知的自然不太一样。 黑背,「北方。」 「北方?」金溟更惊讶,「你不是说北方来的不能留下吗?」 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看来黑卷尾说话果然没什么逻辑,也许只是捡到什么词就用什么词儿,根本不知道其中深刻的含义。 「不会说话,逃,来的。」黑背慢慢拍打着翅膀,解释道,「可以留下。」 金溟加重了语气,重复道:「逃?」 这个字如果黑背没有用错意思,那—— 紧接着,黑背重新解释了这个字,让金溟确定,它没有用错意思。 「他们叫,逃难。」 「自然灾害?火山、地震、洪水、气旋飓风?」 金溟想到华南虎问他,「北方现在还有活的?」 是很严重的灾难。 「不是。」 黑背皱着眉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答案,忽然很生气,于是它把这事怪在提出问题的金溟头上。 黑背从空中勐然降落,飞过来狠狠朝金溟头上啄了一口,又快速升高,骂道:「废话,真多。」 逃,逃难,不是自然灾害。 金溟停下来,看向北方。 广袤的草原毫无阻碍地一直连接到天边,在发亮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一团团低矮模煳的灰影。移动的是某种动物种群,不动的是葳蕤繁茂的树林,天边盘旋而过的影子是某种飞鸟。 这是一幅完整的自然画卷,没有任何的人类痕迹肆意将其分割成七零八落的部分。 没有独立高耸的水泥钢筋,没有受人操控的飞行机器。 固定迁徙的走兽不必冒险穿过人类居所,自由飞翔的鸟类不会撞上透明玻璃。 一切生命都在一种和谐的平衡中生机勃勃。 金溟眺望着北边的地平线。 在画卷的尽头,那个「北方」,有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第36章 蜂巢 「发什么呆, 」黑背「唿」地飞到金溟背后,细爪子踩着金雕头一个潇洒的起跳,又飞起来, 「到了。」 金溟回过神, 先看到了眼前的灌木叶子上零星分布着些橙黄色颗粒, 那是幼蜂试飞时在蜂巢附近留下的排泄物。 排泄物越来越密集的方向,就是蜂巢的所在。 嘈杂连绵的「嗡嗡」声钻入耳中,紧接着几只腿上沾着圆熘熘的黄色花粉球的採集蜂旁若无鸟地从金溟眼前飞过。 金雕和蜜蜂没有直接的食物链关系,谁也用不着怕谁。 金溟顺着採集蜂回巢的方向看去, 就见在一处开阔的高坡上,孤零零的树杈上稳稳噹噹挂着一个比黑背大出几倍的蜂巢。 密密麻麻的蜜蜂盖在上面, 远远看去像一坨原地蠕动的黑影。 「嘘。」明知到蜜蜂不会主动攻击他们,金溟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爪子缓缓抬起来,开始往后退。 黑背不用他「嘘」,早就飞得更远了。见金溟也退回来,忍不住又开始一顿嘲笑,「怎么跑了,这就不行了?」 真看见这么多蜜蜂,怂了吧。 金溟腹诽着「你不是跑得更快?」 但知道自己骂不过它,只好充耳不闻绝不回嘴。 他左右看了看,拿爪子扯过一条藤蔓铺在地上, 又一头扎进灌木里, 只捡枝叶茂盛的灌木条,折断了整齐地压着藤蔓排在地上。 「去, 给我捡点干草来。」金溟使唤起落在一旁干看着的黑背,待会儿想分口蜂蜜现在就不能闲着, 「要很干很蓬松的那种。」 「干什么?」 黑背有点激动,这只金雕放弃蜂蜜之后,终于意识到,筑巢要用蓬松的干草了吗? 「别废话,找来你就知道了。」金溟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打算跟黑背解释。 第77页 这只鸟嘴太碎,就是个森林大喇叭,没必要的话最好不要跟它说。 黑背乖乖飞出去找干草,脏的不要,断的不要,用心挑选出纤维强韧而又触感柔软的草秆,甚至还偷偷薅了一嘴路上碰到的一只在河边撅着屁股洗爪子的小浣熊尾巴毛,力争给金雕做好示范。 等它衔着满意的干草飞回来,就看见金溟已经扎好了一捆新鲜树枝。 「这样不行。」黑背把干草团吐在金溟面前,着急操心,「湿的,不能用,不软。形状不对……」 海玉卿是没父母教它筑巢,怎么找个配偶一样也是一点不会呢? 真是急死鸟。 「就是要用湿的。」金溟打断黑背的说教,拿出被湿树叶包着的木棍。 白烟从树叶的缝隙里冒出来,金溟揭开树叶,木头已经被闷成灰白的炭状,芯子里闪着红色的火星。 金溟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吹燃木棍,忽然停了下来。 身旁目不转睛的黑背歪着脑袋凑过来,认真研究着金溟想干什么, 金溟道:「还不够,你再去多找点。」 他决定把黑背支开,大不了一会儿多分给它点蜂蜜。 黑背点点头,对此毫无疑义,展翅转头就走。 筑巢用这么点干草肯定不够,金雕这么笨,材料也不会挑,今天非得累死它不可。 待黑背飞远了,金溟把干草团缠绕在木炭上,拿翅膀挡住风,扎着头「唿唿」吹了两下,蓬松干燥的草团跟着冒出更浓烈的白烟。 金溟立刻展开翅膀,将草团迎风挥了挥,火焰便从轻飘飘的白烟中訇然蹿出。 他麻利地把火团塞进捆好的树枝里,新鲜的树叶在烘烤下冒出源源不断的浓烟,呛得金溟鼻子一酸。 「真够劲儿。」金溟吸熘了下鼻子,扛起浓烟火炬再次走向高坡。 蜜蜂筑巢不像小型鸟那样东躲西藏,它们更喜欢在没有遮挡的地方,尽量减少採集蜂回巢的复杂路线,这样能提高带回花粉的效率。 金溟毫无障碍地走到蜂巢下面,举着树枝贴在黑乎乎的蜂巢下慢慢摇晃,让白烟均匀地包裹住整个蜂巢。 接近蜜蜂其实很容易,只要动作轻缓,不触发它们的警戒信号,就是站在蜂巢下一整天,它们最多也只是嫌你碍了它们回家的路,在心里骂两句罢了。 蜜蜂的蛰刺连接内脏,每一下攻击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没事谁也不想玩命。 人家是爱好和平的小昆虫啦。 围着蜂巢忙忙碌碌的小蜜蜂们在浓烟的熏蒸下一个个离巢而去,硕大的巢体逐渐露出晶莹的金黄色巢基。 金溟拿翅膀捂住鼻子,默默流着眼泪把喷嚏憋回去。 烟燻会让蜜蜂暂时躲避,但打喷嚏的动作则有可能引来它们的攻击。 待到蜂巢上只零星剩下几只行动迟缓的蜜蜂时,金溟便将树枝放在地上,试图用尖喙啄断树枝。 黑背衔着干草飞回来,远远便看见在蜂巢旁啄树的金溟,惊得它直接把干草吐出来,飞速钻进灌木丛里,用行动向小蜜蜂们表示,它和那只金雕不熟,生气也不要无差别攻击。 一个蜂巢里有几万只工蜂,惹恼了蜜蜂,跑不掉的话,金雕也得被活活蛰死。 黑背在灌木丛里瑟瑟缩缩地窝了一会儿,没听到金雕惨叫,也没有听到蜜蜂嗡鸣。 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惯性的恐惧,灌木丛里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脑袋。 「你把蜜蜂,赶走了?」黑背忽扇着翅膀飞过来,兴奋地围着金溟打转,「怎么会!」 蜜蜂明明至死也不会放弃蜂巢。 金溟嘴巴正忙着,没空跟黑背寒暄。受了冷遇的黑背转了一圈,眼睛一亮,倏忽落在地上,点着头去啄被熏晕的蜜蜂。 黑卷尾以昆虫为食,虽然食谱中害虫居多,很少主动猎食蜜蜂。但是白捡来的食物,不吃白不吃。 它为两只勐禽操心忙活了一大早,正好还没找到饭辙,金雕可太贴心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饱餐一顿的黑背顿时对金溟的印象大为改观,越看越满意。 「啄树,干什么?」吃饱喝足的黑背颇显悠闲地蹦跶着继续捡蜜蜂,边吃边玩。 小蜜蜂的味道还不赖。 「把蜂巢弄回去。」金溟活动着震麻了的下颌,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了。 啄树可真不是鸟干的事。 「摘下来,抱走。」黑背背着翅膀,跳到金溟跟前,昂首挺胸,老干部似的指点。 「蜂巢太软,摘下来会压坏,那就浪费了。」金溟嘆了口气。 等烟灭了蜜蜂就会回来,再啄不断树枝,就只能选择抱回去了。 蜂巢是由蜂蜡组成的一个个小六角形,蜂蜡柔软,如果在没有任何器皿的情况下,用金雕不太灵活的翅膀摘走蜂巢,里面饱满的蜂蜜便会因挤压流出来,而且带回去也无法放置,蜂蜜还是会白白流出来。 这样未免损耗太大。 「小白龙,就这样。」黑背不明白,「压坏,也能吃。」 自然界里并没有浪费这个概念。 就像地上的蜜蜂,没死掉的可以做食虫鸟类的食物,死掉的可以做腐虫的食物,若还有没被吃掉的,尸体便腐化后渗入土壤,成为植物的食物。 但是流掉的蜂蜜,并不能为食物链作出贡献。 这就叫浪费。 第78页 金溟懒得跟黑背解释这些,但是不吭声显然不能把它应付过去,便义正言辞地说:「珍惜是对劳动的尊重。」 毕竟蜜蜂酿造蜂蜜是件非常辛苦的事,一千克蜂蜜便需要工蜂几万次的採集飞行,是採集了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朵花才得来的成果。 自然界评劳模,绝对少不了蜜蜂。 黑背恍恍惚惚地「哦」了一声,虽然不太懂这句话,但就是觉得,从偷蜜贼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有一股子违和的感觉呢。 最终黑背放弃了这个话题,展翅落在金溟肩上,近距离看他啄树。 「你是不是……」黑背有点迟疑,「可以用,爪子。」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金溟既然放弃了,是不是说其中有什么必须放弃的理由,才让一只拥有自然界最锋利的鹰爪的金雕选择用喙来啄树,而不是用爪子把树枝掰断…… 那它现在这样问,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蠢。 「……」木屑勐然呛进气嗓里,金溟扶着树咳得面红耳赤。 黑背被金溟咳得从肩膀上震下来,原地扇着翅膀不明所以。 「要不要,叫只啄木鸟,来帮忙?」黑背建议。 金溟咳完这一阵,一言不发地擦了擦被烟燻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脸。 他看了看黑背,转身扑棱着翅膀跳起半米多,爪子在空中一抬,正好够上树枝,「嘎吱」一声,被他啄了十几分钟只受了点皮外伤的树枝应声而断。 空气中有一丝尴尬的沉默。 金溟想要说点什么,就听耳边一声响亮的「嗝儿~」 黑背打了个饱嗝儿。 金溟拾起还在冒着烟的树枝,默默扛起蜂巢,两只鸟谁也没有再说话,一只走着一只飞着,朝瀑布的方向回去。 在黑背又打了一个嗝后,金溟好心问道:「要不先吃点蜂蜜,顺一顺?」 「我去喝水。」黑背转头冲进湖里,在掠过水面时低头噙了一口水,飞得明显没有来时灵活。 金溟跟过去,把树枝甩进水里,彻底淹灭了浓烟。 森林里易燃物太多,一点热灰都有可能发展成大火。 蜂巢已经被带出一定距离,小蜜蜂们回去找不到巢,便会重新选出蜂后建立新的蜂巢,不必担心它们像长尾山雀那般追着打到家门口讨说法。 金溟轻轻啄了一口蜂巢,甜味直齁嗓子,顿时幸福得热泪盈眶。 甜味不愧是最能提升幸福感的东西。 飞回来的黑背终于压下去了饱嗝儿,围着蜂巢看个不停。 没见过没有蜜蜂覆盖的蜂巢,原来长这个模样。 「吃吧吃吧,蜂蜜不长胖。」金溟满脸洋溢着幸福,热情地招唿肚子撑得滚圆的黑背。 黑背凑上去,嘴巴张来张去,正要朝着正中狠啄下去,忽然被一双大翅膀拦住。 「别从这儿吃,啄破了全流出来,就带不回去了。」金溟不放心再让黑背自主吃蜜,便自己从边缘啄下来一口蜂巢,拿尖喙勾着,递给黑背。 「……」黑背勐然又打了个嗝儿,这回可能是……吓的,「这样吃?」 金溟点点头,把嘴里的蜂巢朝黑背又递了递。 「不,不吃了。」黑背气结巴了,扭头飞向远处。 第37章 蜂蜜 黑背一口气飞出去十几米, 五官在黑乎乎的脸上模煳成一团阴影,仍旧能让人看出那满脸嫌恶的意思。 蜂蜜就在嘴边散发着诱人的香甜,金溟心情好, 不想去深究小屁鸟突如其来的坏脸色, 他仰脖吞下蜂巢, 咂巴着嘴问黑背:「你家几口鸟?」 黑背冷着脸飞了几圈,最终还是无法抗拒对蜂蜜的好奇,又飞了回来。 「打听这么多,干什么。」黑背斜着眼瞪金溟。 金溟差点笑出声, 大喇叭竟然还嫌他爱打听。 「想分给你蜂蜜呀。」金溟拿翅膀朝着蜂巢凌空比划了一下,「这小半拉分给你够不够吃?」 「没吃过。」黑背犹豫了一会儿, 收起翅膀落在挂着蜂巢的树枝上,歪着头临近了看。 「你从边上啄一口尝尝, 」金溟眯着眼,沉浸在无限幸福中,「保证你没吃过比蜂蜜更美妙的东西。」 在原始生态里,应该没有比蜂蜜更直接的甜味获取方式了。 蜂蜜的甜度比白糖还要甜出一倍多,是大部分中部地区的水果都无法比的。 黑背半信半疑地在金溟指定的地方轻轻啄了一大口,粘稠的蜂蜜立刻从破开的六角形巢房涌进喙里,滑腻腻的触感让它满嘴不自在。 「蜂蜡不用吐,含类胡萝蔔素、维生素,很有营养。而且口感跟口香糖一样, 没事可以嚼着玩。」金溟见黑背的表情不怎么愉快, 以为它是吃不惯蜂蜡。 黑背在嘴里勉强磨了几下,脖子扽得又长又粗, 一张黑脸都要憋红了才咽下去,它学着金溟的样子咂么了下嘴, 觉得这一口又煳嗓子又噎挺,一点也不好吃。 「怎么样?」金溟解释道,「蜂蜡嚼不烂,也没什么味道,可能你吃不惯这种嚼劲的东西,但里面的蜂蜜好吃的吧。」 「就那样吧。」黑背给了一个听上去很勉强的评语。 「和你吃过的最甜的水果比,蜂蜜应该更好吃吧。」金溟对这个反馈不太满意,要为蜂蜜正名。 甜度更高,口感更好。 就那样? 黑背是吃过什么满汉全席,口味这么刁。 第79页 「我不吃水果。」黑背撇撇嘴,补充道,「没蜜蜂好吃。」 「蜜蜂?」金溟满脸疑惑,黑背对这两个词应该是能分辨的,不至于颠倒用错。他忍不住问:「蜜蜂什么味儿?」 「味道,差不多。」黑背歪着头,认真思索后点评,「蜜蜂口感更好。」 「怎么可能差不多……」金溟忽然沉默了。 他知道大部分猫科动物因为纯肉食的饮食习惯,甜味受体退化,只能尝出鲜味,尝不出甜味。 也就是说,它们对脂肪和蛋白质的感知十分敏锐,但无法分辨糖和碳水化合物的味道。 这是肉食动物和杂食动物最大的区别。 「你是只吃虫子的鸟?」金溟问。 黑背翻了个白眼,「嗯」了一声。 它刚才吃了这么多蜜蜂,金溟就在旁边看着,难道当时是瞎了? 金溟镇定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几天什么推翻常识的事儿他还没见过?已经学会保持冷静了。 黑卷尾是食虫鸟,而他和海玉卿是食肉鸟,其实他们都可以算肉食动物,是吃脂肪和蛋白质的。 那么甜味受体的进化规则应该同样适用。 而且,不像其他有齿的哺乳动物那般进食时可以用牙齿细嚼慢咽,鸟类只能拿喙撕碎食物直接吞咽,像食虫类更是一只虫子一口闷,根本不需要品尝味道,在生存中味觉其实没有什么进化需求。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都没有甜味感知能力。 蜂蜜有一定的鲜味,但纯脂肪和蛋白质构成的昆虫带来的鲜味体验更重,所以黑背才会觉得蜂蜜不如蜜蜂更好吃,或者说,蜂蜜的口感不如蜜蜂鲜。 但是他刚才明明感受到了甜味,和他做人时吃糖的感觉一模一样,这和鸡鸭鱼肉带来的鲜味体验是不一样的,他区分得出来。 蜂蜜肯定是正常的蜂蜜,黑背肯定是一只正常的黑卷尾,但他是不是一只正常的金雕,现在有点不好说。 那么海玉卿呢,对它来说,蜂蜜会是什么味道? 轰鸣的水声传入耳中,一衣带水的山洞就在眼前,金溟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斜地里倏尔冲出一个白影子,在金溟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但金溟正低头思索着什么,一时没有察觉熟悉的路上多了个障碍,直接和本来也没想闪开的白影撞了个满怀。 白影丝毫没有抗力,软软地任由金溟撞上来,把它撞得直往后倒。 金溟勐然回过神,下意识伸出翅膀,抱住在他眼底晃晃悠悠的白影子,站稳了才看清,差点被他撞倒的白影子正是海玉卿。 「跑出来干什么?」金溟把海玉卿扶稳,松开翅膀,上下看了看,拍着白脑袋说,「今天看上去精神多了。」 他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事,说话便有些敷衍,语气不像平时那般热闹。 海玉卿听出金溟的语气不怎么高兴,便跟着收回去的黑翅膀往前走了半步,这半步的距离让它又走进金溟的怀里。 它抬起头,用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他,说:「等你。」 「嗯,我回来了。」 金溟低下头,喙尖蹭到海玉卿毛茸茸的白脑袋。细软的头顶绒毛立刻俘虏了毛绒控的心,金溟忍不住把喙整个埋在白羽毛里蹭了又蹭。 「咳咳~」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听上去很尴尬的咳嗽声。 海玉卿立刻往外迈了一步,但有些僵硬的爪子没抓牢地面,直接趔趄出去。金溟只好展开翅膀又把它拢进怀里,没空去看谁在咳嗽。 既然海玉卿没有发出警告,便是没有危险。但凡有关打架的事,金溟还是相信海玉卿的专业判断的。 「还站不稳吗?」金溟问。 海玉卿背上的伤口太深,一定是新长出来的肌肉组织力量不足,站久了就会没力气。 海玉卿垂着脑袋,摇摇头。摇完头才想起来要说话,便补充道「「站得稳。」 尾音无力到颤抖。 「跟我有什么好逞强的。」金溟笑道,「要不要我先抱你回去歇一歇?」 「咳咳。」 咳嗽声更大了。 金溟顺着声音回过头,就看见华南虎躲在远处一棵大树后面咕哧咕哧磨爪子,而黑背不知道已经飞到哪儿去了。 华南虎见光天化日下腻腻歪歪的两只鸟终于注意到了这里还有个不想吃狗粮的旁观者,便收了爪子,压着前肢伸了个懒腰,后腿勐然一蹬,从树后面跳出来。 和昨日走时一样,华南虎依旧是肩上扛着一条藤蔓,不过今天换成了左边缀着一只兔子,右边缀着两只松鼠。 金溟和海玉卿的两双眼睛同时一亮,只不过海玉卿看的是食物,金溟看的是——毛毛柔软蓬松的大喵喵。 华南虎大概是刚洗过澡,昨日一抖就掉土渣的毛髮今日看起来格外油光水滑,rua起来手感一定超级棒。 啊啊啊,麒麟臂蠢蠢欲动。 金溟松开海玉卿,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两步。 海玉卿像是真的没力气了,紧跟着软软地贴在金溟身上,非得倚靠着什么才能站稳似的。 金溟只好站住脚,扶着海玉卿,眼巴巴等大喵喵踩着妖娆的猫步自己走过来。 「饿了吧,看我给你们带了啥好吃的。」华南虎寒暄道。 正常的语言,正常的语气。 「不饿,」海玉卿打断还来不及开口的金溟,冷冷道,「走。」 第80页 不太正常的回应…… 「……」金溟按住海玉卿梗得像茅坑石头的臭脸,打着哈哈岔过去,「嚯,这么肥的松鼠,你逮的?太厉害了。」 金溟的感嘆是非常由衷的,因为一般而言,老虎的捕食成功率,在猫科动物里算得上是——低得没眼看。 就拿非洲最小的猫科动物——黑足猫来说,平均体重只有1.6公斤的小小只,撑死了也只有成年华南虎体重的十分之一,甚至比不上东北虎的一只爪子重,但它的捕食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 然而,百兽之王的老虎,平均捕食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 华南虎比东北虎体型小出一半,耐力相对更弱,最高也就是那百分之五吧。 兔子和松鼠都是灵活敏捷、耐力很强的动物,所以这些战果,在金溟的认知中,真的是非常厉害了。 华南虎的笑容有点僵硬。 显然是马屁并没有拍对地方。 「跟银角要的,」华南虎理直气壮,「老子给他们挖了六天土,要两只松鼠怎么了。」 「……」金溟心道,没人说怎么了,倒也不必这么刻意强调一番,其实这样更显得心虚。 但他无暇打趣这个,问道:「银角?那只抢了你和玉卿食物,还追着你打了半年的角雕?」 扣下华南虎挖土的不是它大哥吗,怎么又和银角扯上关系了? 而且,银角和华南虎,这三番四次地打来打去,非但没结下死仇,还能要到两只松鼠? 这到底是什么混乱的关系? 「嗯,」华南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声音忽然抬高,兴奋道,「蜂巢!」 海玉卿跟着华南虎的目光抬起头,便看到金溟扛在肩上的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个完整饱满的金黄色蜂巢。 「偷到了!」海玉卿咽了口唾沫,半是惊讶半是馋,「真的偷到了,一整个。」 它刚才只看到了金溟安全回来,根本没关注他是不是偷到了蜂蜜。 「不叫偷。」金溟使劲儿拍了拍白脑袋,微笑着纠正海玉卿。 「嗯,拿到了。」海玉卿乖乖改口,犹豫了一秒钟,立刻又说,「太厉害了。」 现学现用,用得很对。 说得好,可以多说点。 金溟忍不住又摸了摸白脑袋,这回是鼓励。 「只要能让我们家玉卿高兴,就是没有困难,制造困难我也要上。」 「?」海玉卿满脸问号,听不太懂…… 金溟忍着笑,使劲儿抱了抱越来越软萌的海玉卿,说:「玉卿想吃,我就敢去拿蜂蜜。」 这大约就叫——为父则刚。 又是为自己感动的一天。 「走走,这么大的蜂巢,我给你们做好吃的,保证你们没吃过。」华南虎没眼再看,利落地一个虎跳,直接越过有伤风化的两只鸟,喜滋滋地往山洞里跑,「觉得好吃的话,蜂巢待会儿要分我一半,蜂皇浆我要给我媳妇儿带回去。」 「没问题,本来就有你一份。」 金溟被华南虎快活的语气感染,暂时放下疑惑,高高兴兴跟着它往回走,好奇道,「要做什么好吃的?」 口气还挺大。 金溟走出去两步,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头看见一个孤零零的白影子,才发现海玉卿没跟上来。 「走啊,回去吃蜂蜜,你不是喜欢的?」金溟喊道,「还有烤兔子。」 蜂蜜,兔子,不都是很爱吃的嘛,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兴奋。 海玉卿仍旧垂着头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嗯,喜欢。」 语气闷闷的,赌气似的。 「怎么了。」金溟只好返回来,蹲在海玉卿面前,从下面往上看那个不肯抬起来的白脑袋。 然而那双黑眼睛立刻委屈巴巴地扭向一旁,不肯与他对视。 「蜂蜜,是给我的。」海玉卿的语气更加闷,强调道,「你说的。」 「……」原来是为这个生气,金溟暗暗好笑,没想到海玉卿还挺小气,昨天可是白吃了人家一头鹿。 他挠挠头,「这么大的蜂巢,咱们也吃不完啊。」 海玉卿问:「什么叫『本来就有』,给我拿,也给它拿?」 委屈巴巴,还气势汹汹。 这也……太可爱了叭。 金溟忍不住把头凑过来要蹭一蹭海玉卿气鼓鼓的脸颊,但孩子气大了,立刻把头扭得更远了。 金溟只好拿翅膀点了点海玉卿气鼓鼓的下巴,耐心给孩子讲礼仪道理:「白吃了它的肉,咱们不得给它还点东西么,这叫礼尚往来。别这么小气,等吃完了我再去偷……再去拿。」 「那我,没有东西还你。」海玉卿听了这么一长串话,忽然不知道该从哪一点继续生气,有点沮丧。 「你还什么?」金溟差点笑得歪倒,「咱俩是一家的,我给你找吃的,这不是应该的么。老虎和咱们只是朋友,所以不能白吃它的,对不对。」 「那,」海玉卿觉得自己听明白了点,终于肯转过脑袋,看着金溟,「蜂蜜是给我拿的吗?不是给它的。」 「对,全都是给玉卿拿的,然后玉卿再送给老虎一点,表示感谢。」金溟只好这么哄下去,「可以吗?」 「可以。」亮晶晶的眼睛里有光跳了跳,海玉卿的语气听着还有点勉强。 「那走吧,看看老虎一会儿要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金溟站起来。 第81页 总算把不高兴的小孩哄好了,带孩子真难。 海玉卿还是没有动。 「又怎么了?」金溟嘆了口气,再次转回身。 道理不都讲明白了,又犯什么拧? 「站不稳。」站得四平八稳的海玉卿说。 「……」这回是金溟满头问号,什么意思? 海玉卿提示他,「你说,不逞强。」 「……」 金溟看了看扛在自己肩上百十斤重的蜂巢,虽然在槓桿原理下着力轻了不少,但仍旧很重。 他心说,你真是想累死你爹。 这孩子不想要了。 金溟想起以前遛狗时,撒了欢儿的二哈只管撒开蹄子往前跑,跑够了才知道往回走,但是每到这个时候就已经走不动了。 拖着拽着拉着都不管用,狗二哈舌头往一边儿一耷拉,死赖着就地一躺,只给金溟两个选择——抱它回去,或者就地把它扔了。 金溟不由地重新打量了一遍海玉卿,这只鸟看上去挺有鸟样,没想到在懒和赖方面,还挺有狗的潜质。 算了算了,金溟在心里劝自己,自己养的,还能真扔了不成,抱就抱吧,反正离洞口也没几步,累死他拉倒。 第38章 摸摸 华南虎把食材扔进山洞, 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找工具,在洞口拐过水帘时差点撞上金溟。 「这是……玉卿怎么了?」华南虎看见被金溟抱着的海玉卿,紧张地凑上来, 以为海玉卿是哪儿受伤不能走了。 刚才不是还站得好好的。 海玉卿稳稳地窝在黑翅膀里, 用尖喙咬着扛在金溟肩上的树枝, 帮他平衡住槓桿。 见华南虎凑上来,原本雀跃闪动的眼神立刻锋利无比,阳春三月的脸忽然刮过一阵西伯利亚的寒风似的,冷得华南虎不禁退了两步, 「扑通」一脚踩进水里。 华南虎,「……」 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危险的味道。 海玉卿咬着树枝, 没理它;金溟铆着劲儿憋住一口气往洞里沖,没空理它。 华南虎自觉朝一侧退开两步, 让出道儿来。在金溟从身旁经过的一霎那,它明明白白从海玉卿冷冰冰的眼神里看出一种夹杂着得意的挑衅。 挑衅什么? 自带材料上门做饭,海x捞都没他服务周到。不给五星好评也就算了,难道还要暴打他一顿? 这是什么道理? 华南虎越想越觉得不服气,扭过头跟进来,打算和海玉卿好好掰扯掰扯。 就见金溟一口气扑到床上,刚把海玉卿放下,紧跟着一阵儿大喘气,整个鸟摊在床边, 尾音都飘了, 「以后这样的情况得说,『走不动』, 不是『站不稳』。」 孩子又懒又赖,还笨笨的, 连走不动和站不稳都分不清,得亏他如此善解鸟意,才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海玉卿从善如流,点点头,但嘴里还咬着树枝,只能含煳地重复,「走不动,不逞强。」 「……」不逞强大约已经被海玉卿理解成了要抱抱的意思。 金溟表示现在收回这句话还来得及吗?说的时候是真没想到海玉卿能这么懒。 金溟趴跪在床边,仍旧努力挺着肩膀支撑住槓桿,他刚用翅膀从海玉卿嘴里接过树枝,跟过来的华南虎立刻麻利地帮忙从肩上把树枝举下来。 华南虎用两个前肢抱住树枝,朝洞里四下望了望,后腿直立着蹬长身子,把挂着蜂巢的树枝卡进逼仄的角落里。 树枝与两侧石壁形成一个牢固的三角形,蜂巢不落地,仍旧稳稳地挂着。 「等我回家拿东西来处理,不要偷吃,弄破了蜂巢流一地蜂蜜,小心明天蚂蚁举家来串门。」 华南虎忍不住舔了一口流出来的蜂蜜,香醇得它立刻忘记了海玉卿刚才眼神找岔的事,只想着怎么赶快处理好蜂巢,再三嘱咐后一蹿就没了踪影。 金溟懒得想华南虎拿什么去了,翻身倚在床边,喘平了气儿,仰脖看着蜂巢,问:「小白龙给你的蜂蜜是这样的吗?」 「没这么大,一小块。」海玉卿也仰脖看着蜂巢,语气终于不再是之前那种闷闷不乐,轻快了许多。 金溟翻过身,爬起来,看着海玉卿,「你喜欢吃蜂巢里的什么?是里面白色的小虫子吗?」 蜂巢里除了蜂蜜、蜂皇浆,还有一种高蛋白——蜂蛹。 金溟心想,海玉卿爱吃蜂蜜,也许爱的其实是蜂蛹带来的口味。 「蜂蜜里面,有虫子?」海玉卿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金灿灿的蜂巢,脖子微不可察地往后抻了抻。 「你爱吃的是蜂巢里面粘稠的那种水状东西?」 金溟急迫想知道答案,怕海玉卿不懂什么叫液体还要再费功夫解释,干脆换了个简单易懂的称唿。 「嗯。」海玉卿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蜂巢,这回除了垂涎还多了一点警惕,那神情好似它一放松,蜂巢里就会爬出来虫子。 金溟站起来,朝蜂巢走过去,就听海玉卿在身后紧张地小声说:「不吃虫子。」 「嗯,没虫子,是你爱吃的蜂蜜。」金溟沿着边缘琢下一块蜂巢,叼给坐在床上的海玉卿。 海玉卿本能地闪躲了一下,又歪过头来认真看着金溟嘴里的那块蜂蜜。 粘稠的蜂蜜从破开的蜂房里缓缓流下来,金溟微仰了仰下巴,往海玉卿嘴边凑。 仿佛是对蜂蜜的渴望最终战胜了对虫子的恐惧,海玉卿慢慢把头凑过来,扭扭捏捏地从金溟嘴边接下那块蜂蜜。 第82页 金溟静静看着蜂巢被海玉卿用上下喙慢慢磨碎,金黄色的蜂蜜从墨色的尖喙中爆浆而出,被红嫩的细舌灵巧地轻轻卷了一圈,又顺着滚动的喉咙缓缓咽下去。 他忍不住跟着舔了舔残留在嘴角的蜂蜜,把被香甜气味诱惑出来的口水咽下去。 海玉卿吃得很慢,金溟等得焦躁,翅膀不自觉按在床边,半个身体都爬到了床上。 海玉卿被这目不转睛略带饥渴的眼神看得越来越侷促,蜂蜡在嘴里被它磨成一团。它往后挪一点,金溟就再靠过来一点。 「好吃吗?」金溟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忽然出声,张嘴带出来的热气蕴满了香甜的味道。 「咕咚」一声,海玉卿勐然伸长了脖子,蜂蜡团卡在喉咙里,憋得它难以唿吸,涨红了脸。 「慢慢咽,不要慌。」金溟把海玉卿揽在怀里,给它拍打着背,直到海玉卿顺过气儿来。 看着趴在怀里又蔫又软的白糰子,金溟忍不住取笑道,「以前不是吃过,怎么还能噎到。」 「好吃。」海玉卿这会儿才有空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什么味道?」金溟抱着海玉卿的翅膀不由自主地箍紧了。 「什么味道……」海玉卿翻过身来,仰躺在金溟身上,皱着眉从词彙库里搜索,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 为什么吃个蜂蜜还要做阅读理解,金溟真的很喜欢让它说话。 「和鱼的味道一样吗?」金溟提示。 「鱼?你做的鱼块?」 「嗯,什么鱼都行。」金溟点头,「一样的味道吗?」 「一样,好吃。」海玉卿闪躲地瞟了金溟一样,发现金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又侷促地把目光挪到一边儿,随便找个了方向死盯着,小声道,「只给我的,都好吃。」 听到这个回答,金溟感觉自己好像有些失落,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海玉卿也是一只正常的鸟,在尝不出甜味的嘴里,蜂蜜和鱼肉是一样的味道。 难道只有他自己是个不正常的鸟? 还是说因为他留有人类的记忆,所以也保留下了人类的味觉? 金溟再次看向海玉卿,发现小馋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蜂巢,失笑道:「还想吃?」 海玉卿含煳地「嗯」了一声。 「我去给你拿。」 金溟从床上下来时忽然想到华南虎,它看到蜂巢时表现得十分垂涎。 「华南虎也爱吃蜂蜜?」金溟立刻问。 海玉卿皱了皱眉头,哼声道:「不知道。」 「小白龙没有给过它蜂蜜吗?它还知道蜂皇浆,它应该经常吃吧。」金溟还要追问,脸上隐现着一丝兴奋。 老虎是典型的猫科动物,绝不可能尝出蜂蜜的甜味,而且老虎也不会特意去吃蜜蜂、蜂蛹,连小型动物它们都懒得抓。 所以,老虎看到蜂巢的反应,太不正常了。 难道说,华南虎其实和他一样…… 「不知道。」海玉卿更大声地回答。 金溟嘆了口气,坐在床边舒缓着自己忽然兴奋起来的心情,眼睛不停地往洞口看,只想着华南虎什么时候才回来,压根儿没察觉到身旁逐渐河豚化的白糰子。 「蜂蜜,不给我了?」海玉卿哼哼唧唧地问。 它气了半天,发现金溟不像之前那样,根本没有过来哄它的意思,甚至好像都没发现它在不高兴。 「哦。」金溟站起来,嘴角带着自己没有察觉到的笑容,他又看了一眼洞口,说,「老虎不是说不让我们偷吃嘛,它很快回来,咱们再等一等吧。」 他忽然有些期待,老虎会烤肉,会做烤肉架,还知道蜂皇浆,那这次它会拿什么东西回来? 「我的蜂蜜,为什么要听它的。」海玉卿仰着脖儿,高度丝毫不影响它气势汹汹地质问。 「……」金溟终于察觉出海玉卿在生气,连忙哄道,「不听它的,听咱们小玉卿的,玉卿想吃,现在就吃。」 金溟在心里嘆了口气,坏脾气的小孩子,一点也不懂等待,想要什么就得立刻要到,瞧给惯的。 「你为什么,总是问它。」海玉卿低下头,火气发出来了,语气变得蔫蔫的,「你很喜欢老虎?你不是很怕老虎吗?」 「我怕西边林子里那只老虎,」金溟走到蜂巢旁边,观察着从哪儿再掰一块不会让华南虎察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那只听声音就知道,太兇了。这只多好玩,毛看上去也好软,你摸过没有?」 当时华南虎的大哥应该是正痛心于祖坟塌了,难怪声音如此令人胆寒。 海玉卿「哼」了一声,大声回答,「没有。」 金溟耸耸肩,摸着自己的扁毛遗憾地「嗯」了一声,「圆毛摸起来软乎乎的,特别舒服,不像我们这种扁毛,硬邦邦的。」 「才没有舒服。」海玉卿撇撇嘴,又问了一遍,「你喜欢老虎?」 「嗯,喜欢啊,一直都特别喜欢。」金溟转到后面,找准了一块蜂巢准备下嘴。 是啊,金溟一直都喜欢老虎。 海玉卿沮丧地想起,它被金溟撞得半昏迷时,隐约听到金溟遗憾地说什么「不是老虎……」 金溟从一开始就是喜欢老虎的,那它算什么,难道它只是个退而求其次吗? 「老虎和你不一样。」海玉卿无力地说。 为什么一只金雕会喜欢老虎? 第83页 已经咬上蜂巢的金溟立刻收回嘴巴,矮身从角落里钻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海玉卿也发现了华南虎和别的动物不太一样? 「它是地上跑的,你是天上飞的。」海玉卿认真给金溟分析。 金溟反应了两秒钟,失笑道:「我知道。」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也不爱飞。」 海玉卿,「……」 已经喜欢到这种地步了吗?一只鸟,连飞行都可以放弃。 「它不喜欢你。」海玉卿恨恨道。 金溟,「我看它挺喜欢我的……」 自己好像也没太招华南虎烦吧。 「说不定以后更喜欢我。」 金溟美滋滋地想,如果华南虎和他是一样的,那以后应该更容易做成朋友。好歹在这样的,他们能算得上互相理解对方的同伴。 「你,不喜欢我了吗?」海玉卿觉得自己的骄傲碎了一地,它用尽全力忍着,直到忍得筋疲力尽,忍得眼眶里都憋出了眼泪,终于还是脱口问出。 「也喜欢。」金溟随口敷衍道。 他心里正在琢磨如何与华南虎相认,是问他「奇变偶不变」还是问他「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 海玉卿再也扛不住了,情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泻千里。 它一头扎进金溟怀里,抽抽嗒嗒地重复:「不喜欢我了?因为,我太兇了……」 「怎么会不喜欢,」金溟不知所措,「最喜欢我们家玉卿小宝贝。」 怎么好好的还哭上了,不就是刚才要蜂蜜,没有及时拿给它嘛,也不至于就哭了吧…… 「不行。」海玉卿抽得更狠了。 金溟,「……」那该怎么说。 「蜂蜜都是玉卿的,不给老虎了,好不好。」 「都是我的?」海玉卿抽着鼻子,泪汪汪地抬起头,「不给它。」 「对,本来就是给你拿的,你不想给咱就不给了。」金溟给海玉卿擦眼泪,「乖,不哭了。我去拿蜂蜜就是想让你开心的,再哭我该心疼了。」 把海玉卿惹成这样,今晚别说上床了,恐怕山洞里都不能让他待了? 得学会尊重孩子的想法,不能拿礼仪道理来逼迫他们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金溟记得以前看过什么育儿教育书上是这么写的。 海玉卿之前受伤这么严重都没吭过一声,因为一个蜂蜜就把孩子逼成这样,难道真的是他做得太过分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替你做主。」金溟深刻反省自己,诚恳认错。 海玉卿,「不能『也喜欢』。」 「……」金溟胡乱点头,生怕海玉卿再撒泼打滚,「最喜欢玉卿,好吃的都给玉卿。」 「不能『最喜欢』。」 「……」金溟一个头两个大,那该怎么说? 这孩子现在真难哄,还不如不会说话的时候好煳弄。 「要『只』喜欢,」海玉卿把脸埋在金溟怀里,用头顶上的软毛轻轻蹭着金溟的下巴,「我的毛也很软。」 金溟被它蹭得脖子发痒,闷声失笑。 这只小鸟占有欲还挺强。 他之前养的猫倒是也这个德行,若是回家闻到他身上有别的猫味,至少得一天不理他,甚至还有可能直接翻脸给他一巴掌。 「好,只喜欢我们家小玉卿。」 「还想摸老虎屁股吗?」海玉卿抬头,轻轻往金溟喉咙上啄了一口。 「想摸……」金溟感觉到那只墨色的尖喙就在他咽喉处晃悠,他丝毫不怀疑,如果回答错了,就不是轻轻啄一口这么简单了。 求生欲让金溟立刻改口,「想摸摸你。」 海玉卿再次把头埋进黑翅膀里,良久,闷闷的声音发着颤儿,说:「好~」 第39章 烧心 「我去给你拿蜂蜜, 现在就吃,想吃多少都行。」 金溟狠狠亲了一口在他怀里软成一团的海玉卿,这该死的占有欲竟然让他有一丢丢——舒服。 「嗯。」海玉卿用一种类似嘤咛的鼻音回应他, 白脑袋抬起来时还留恋地蹭了蹭他的肚子。 好吧, 他承认, 不是一丢丢,是非常爽。 谁会不喜欢自己养的高冷小猫咪忽然变得天天黏着自己呢。 金溟跑在蜂巢旁,想都没想,伸嘴就掰下一块十分饱满的蜂巢。饱和的蜂蜜受到挤压, 直接挤破了封盖的蜂蜡,沾的他满嘴都是。 他仰着下巴跑到海玉卿面前, 满嘴的蜂蜜让他无法低头,只能屈膝跪在床边, 降低身体的高度让海玉卿能够到蜂蜜。 海玉卿慢慢凑过来,咬住他嘴里的蜂蜜,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叼走再吃,而是就在金溟的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喙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金溟的舌头,在蜂蜜浓厚的润滑感中,每一下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 这感觉,太不自在了。 金溟感觉到粘稠的蜂蜜沿着他一边的嘴角溢出来, 下巴张得有点酸, 他朝一侧仰了仰脖,想拿翅膀揩一下往下流的蜂蜜, 海玉卿却先凑了过来,细软的舌头沿着他的嘴角, 慢慢地、仔细地把蜂蜜舔舐干净。 金溟整个鸟都僵硬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感觉自己现在不太好,也许是因为下巴酸得已经抬不起来了。 在海玉卿的尖喙又要探进他的嘴里啄蜂蜜时,他勐然退后一步,「咕咚」一下把一直撑着他的嘴的那块蜂巢咽了下去。 第84页 下巴终于可以歇会儿了。 海玉卿啄了个空,抬起黑黑的眼睛,用一种茫然中带着一丝幽怨的眼神看他,看得他更不自在。 「没,吃,吃够,还……要吃?」金溟感觉自己下巴酸得都开始结巴了。 不就是咽了它的半块蜂蜜嘛,至于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个渣男似的,还是不解风情的那种。 海玉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墨色的尖喙染了一层金黄色的蜂蜜,在洞里略显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更加莹润,让金溟情不自禁想到之前的碰触。 「要~」也许是蜂蜜太齁嗓子的缘故,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甜腻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沙哑中带着一种缱绻的意味。 「你,好好说话。」 金溟机械地挪开目光,仅仅这个动作就耗掉了仅剩的力气,等他站起来时,只觉得双腿都开始发酸。 一定是今天体力消耗太过,蜂巢太沉了,海玉卿看着瘦瘦小小,其实也很沉。 金溟想起他抱着海玉卿时的感觉,虽然有点沉,但是又软软的,还香香的,这会儿那张沾满蜂蜜的嘴巴,一定是甜甜的…… 不行,他刚才起得太勐,这会儿心跳都有点快了。 「好好说话?」海玉卿疑惑地重复。 它没有好好说话吗?一定是嫌它偷懒只说了一个字,金溟是喜欢它多说话的。 于是海玉卿又说,「还~要~吃~」 海玉卿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重音,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表示它在好好说话,但是被粘稠蜂蜜煳住的嗓音在刻意拉长加重的语调中,却愈发黏腻得让人心慌。 「你,你别说话了。」 金溟扶着头深吸了口气,破开的蜂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浓郁的香甜气味,闷在潮湿逼仄的山洞中像是发了酵,空气里满溢着一股甜得让人昏昏沉沉的味道,腻得他心跳更快了。 「别说话?」海玉卿不听,还要继续问,「说反话,你喜欢这样?」 「……」金溟烦躁得转了个圈,「我不喜欢这样。」 「害羞。」海玉卿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金溟之前有一次也是不让它再说话,但是他后来解释,那是因为太喜欢了,心里害羞。 「……」金溟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反驳,他昏昏沉沉地寻着水流声走到潭边,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一直泡到喘不过气来,才从水里把头抽回来。 一屁股蹲坐在潭边,金溟解脱似的大口喘着气,湿漉漉地回过头,对上海玉卿担忧的目光,便解释道:「有点渴,我喝水。」 之后他又随口问了一句,「你渴吗?」 「渴~」海玉卿说,但是它没动,稳稳地坐在床上看着金溟,沾着蜂蜜的墨色尖喙微微张着。 坐在水潭边的低矮地势里,金溟可以看到那条捲动的舌头,随着张嘴的动作,与尖喙拉出几条晶莹的细丝。 那是蜂蜜,金溟知道,蜂蜜很甜、很润、很滑…… 他的思想不可控制地朝其他方面涌去。 「要~」 这个黏煳的音符让金溟浑身一哆嗦。 海玉卿拉长的尾音把间隔很长的几个音符串起来,「喝~水~」 金溟忽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多话,他假装没听懂海玉卿的意思,很艰难地,才把飘忽的目光从海玉卿身上挪到洞口,「那你自己过来喝,我出去看看老虎回来没?」 「不行。」海玉卿的嗓子也不黏煳了,腿脚也利落了,一展翅就从床上跳下来。 这才是他那个兇巴巴的小白花嘛。 金溟松了口气,觉得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羽毛床两面挨着石壁,整体又高出地面许多,海玉卿展翅的动作太大,断翅打在石壁上,新长出的骨头力量不足以抗衡石壁的回弹力,双翅的平衡没找稳,身子一歪,后背趔趔趄趄地撞在床沿上。 金溟看到海玉卿跌倒,下意识地扑过来,但他反应得仍旧太迟,只能眼睁睁看着海玉卿后背上的伤口狠狠擦过床沿,又重重摔在地上。 那床不过是洞里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四面全是石棱凸起,虽然不是太尖锐,但这么硌一下,好皮也要疼一会儿,更何况海玉卿后背的伤口还没完全癒合。 金溟迅速把海玉卿揽进怀里,他怕再碰到伤口,便用竖抱孩子的姿势抱着海玉卿,让它的头趴在自己肩膀上,这样他低下头便可以看清海玉卿后背上的伤。 「没事没事,吹一吹,不疼。」金溟心疼地低头吹着被硌出血丝的伤口,一面不停地安慰它,看上去比海玉卿还疼。 这一点擦伤,其实海玉卿没觉得多疼,但金溟温热的气息顺着嵴背吹过来,一股酥麻顺延到全身,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颤儿。 「很疼吗?不用忍着。疼的时候说出来,我跟你一起分担,就没那么疼了。」金溟轻轻捋着海玉卿发颤的背,愈发心疼,「是我不好,知道你这会儿没力气站不稳,还要你自己下来喝水。」 「疼~」本想告诉金溟它一点事儿也没有的海玉卿立刻改口。 「嗯,唿唿就不疼了。」金溟拍着海玉卿的背,继续轻轻地给它吹伤口。 这句话让海玉卿想到那天它做了噩梦哭着醒过来,金溟就是这么耐心地、温柔地哄它的。于是白脑袋趴在金溟肩膀上,开始低声啜泣。 「这么疼吗?」金溟用翅膀沿着海玉卿后背的伤口轻轻按了一圈,「是撞到骨头了吗?这样按疼吗?」 第85页 「疼。」海玉卿不怎么会哭,更不会出声哭,憋得整个鸟面红耳赤才吭哧出几声断断续续的哼唧。 完了,该不会是撞断骨头了吧。 金溟把海玉卿从怀里扶起来,孩子倔强地偏过头,不肯让他看,只留一个羽毛蓬挓中隐现憋得皮肤通红的侧脸。 疼成这样还如此逞强,怕他看到自己哭的模样,真是更让人心疼了。 其实海玉卿一滴泪也没挤出来,根本不敢让金溟看见。这会儿金溟忽然凑过来,它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吓得有点结巴,「不,不疼了。」 「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金溟心痛到愧疚,明明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还要坚强地反过来安慰自己,这么懂事的小孩,真是不知道要怎么爱它了。 金溟满怀愧疚地拍着海玉卿,安慰它,教它卸下坚强的伪装,「玉卿不逞强,以后走不动就告诉我,我抱着你,抱不动了就背着你,你说往哪儿就往哪儿。」 「那,」海玉卿轻声试探道,「你还要出去等老虎吗?」 「不去。」金溟抱着海玉卿站起来,「你不是渴了,我抱你过去喝水。」 「嗯。」海玉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走不动。」 海玉卿其实不太渴,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能象徵性啄了两口水喝。 金溟见它刚才还嚷着渴,这会儿喝水兴致却不高,应该是疼得水都喝不下去了,便想着法儿给它转移注意力。 「除了蜂蜜,你还喜欢吃什么?」金溟问。 「还想吃~蜂~蜜~」海玉卿在金溟的提醒下又想起蜂蜜来,它还没吃够呢。 同样的,提起蜂蜜,它又恢復了那种金溟嘴上说反话其实心里害羞喜欢的腔调。 「……别,别撒娇。」这种黏煳的声音杀伤力太强,金溟瞬间又开始腿软,「吃,管够。」 「嗯~撒娇。」海玉卿在心里把这个词记牢——刚才那样叫撒娇,金溟喜欢撒娇。 金溟很容易害羞,他总是说反话。 这是他自己讲过的。 金溟把海玉卿抱到蜂巢下面,举着让它自己啄,想吃哪儿吃哪儿。 海玉卿咬了一大口蜂蜜,满足得白尾羽都抖了一下,「你不喜欢吃吗?」 「喜欢啊。对了,」金溟才提醒海玉卿,「一次别吃太多,这东西吃多了容易烧心。」 海玉卿,「不能吃太多,烧心?」 又一个新词彙。 「就是吃多了胃酸会迅速增加,对胃肠道造成刺激,感觉上表现为胸骨后,也就是心口那一块的位置,会热辣辣的不舒服。」金溟解释道。 海玉卿品了品这个词,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溟,认真说:「你也烧心。」 金溟,「我才吃了一口。你是想问我现在是不是感觉烧心才不吃了?这里不该用『也』字。」 「不是。」海玉卿严谨地反驳,「吃蜂蜜还不烧心,你烧心。」 「……」金溟失笑,「我烧不烧心你怎么知道。」 「这里热辣辣的,」海玉卿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把前几天学会的词儿也用上,「烫。」 金溟感觉和用词混乱的海玉卿根本掰扯不清,打算放弃对这个词彙的使用教学,反正也不是个常用词彙,便问道:「烧心了,那待会儿再吃吧。反正蜂蜜也放不坏,这些都是玉卿的,可以慢慢吃。」 海玉卿听话地点点头,但紧接着它扭过头就朝蜂巢又啄了一口。 「……」已经抱累了的金溟刚抬起脚,只好又停下来。 这孩子在吃面前根本一句话也听不懂。 不是都点头了,那难道不是同意不再吃了? 「你吃。」海玉卿咬着蜂巢递过来,原来是给金溟掰的。 金溟虽然有点感动,但不想接。他不太想再和海玉卿有这种接触,至少这会儿不要再有。 即便知道动物没有工具携带食物,都是这么嘴对嘴的餵养孩子,但刚才的感觉让他忽然变得接受无能。 「你吃。」海玉卿咬着蜂巢,说话更加黏煳不清。嘴巴一直费力地张着,脸部肌肉发酸,衬得一双黑眼睛更加晶莹透亮,看上去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金溟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在心里鄙夷自己。 他不忍心再拂了赤子拳拳之心,只好勉强自己张开嘴,小心翼翼地避免其他碰触,迅速接过海玉卿嘴里的蜂巢。 「这么一会儿就忍不住!」忽然一声暴吼,华南虎从洞口跳进来。 第40章 屁股 金溟咬住那块蜂巢, 正全神贯注如履薄冰地把它从海玉卿嘴里移出来,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他一哆嗦,条件反射似的松开了嘴, 满脸都是被捉姦在床的心虚表情。 海玉卿接住那块掉落的蜂巢, 无缝衔接地递进金溟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嘴里。 旁若无虎, 或者说,它还刻意地偏了偏头,让站在洞口方向的华南虎可以毫无错觉地把这个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金溟的脖子往后抻一点,海玉卿就往前递一点, 塞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倒退到石壁上。 经过这两日的刺激, 华南虎对这种杀狗行为此刻已经基本麻了,它看都没多看一眼这对散发着恋爱酸臭味儿的鸟, 跃了两步跳到蜂巢下。 金溟被海玉卿堵得只能仰直了脖子往下咽蜂蜜,上仰的视野里看不见华南虎,只听到一阵「叮铃咣当」,接着是华南虎的怒吼: 第86页 「好好的蜂巢给啄成这样,鸟就是嘴闲的,你们好歹逮一块地儿吃也行啊,东啄一下西啄一下,都不成形了,这么浪费。」 华南虎前肢一压, 缩着脖子把挂在肩上的藤条褪下来, 心疼地围着破破烂烂的蜂巢打转,冥思苦想该如何补救。 金溟本能地绻起舌头要把突然被塞进嘴里的异物吐出去, 又立刻被海玉卿的舌头推回来。 饱满的蜂巢禁不住两边推压,浓厚的蜂蜜瞬间爆浆涌出, 甜得直齁嗓子。 在滑腻粘稠的液体中不时有半破碎的蜂巢刺挠着敏感的咽喉,金溟慌乱地咽着蜂蜜,他只能尽量把嘴巴张大,以免蜂蜜倒灌进鼻腔或是煳住气腔。 海玉卿打定主意要让金溟吃了这块蜂巢,一滴也不肯浪费。它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金溟的肩膀上,用白翅膀固定着他的脑袋,专心致志地用舌头把他嘴边溢出来的蜂蜜卷进嘴里,再次餵给金溟。 这次再无阻碍,海玉卿的舌头卷着蜂蜜从硬颚滑到软腭,一直送到金溟的舌根处。 咽口被粗糙的蜂巢颳得异常敏感,金溟本能地抬起舌头抵住入侵,也就是——另一条舌头。 唇齿交缠间,金溟的后脑勺用力地抵在石壁上,已经退无可退,他瞪大了眼睛,半是噎的半是惊恐,可能……还有点别的情绪。 无法再退,也许他应该把海玉卿推出去。 可是海玉卿站不稳,他若是松手,会摔了它…… 不行,管不了那么多了。 金溟感觉自己已经松开了手,但海玉卿的体温仍旧紧紧地贴着他,让他热得透不过气。 那块蜂巢终于在嘴里逐渐融化消失,但海玉卿依旧按着金溟,一双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用舌头探索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处,仿佛在认真地检查有无遗漏。 金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拒绝还是在接受,这样的距离让他分不清哪里是自己,哪里是海玉卿。 周围很安静,华南虎好像不在洞里,但是他听到了水滴声。 不是洞口瀑布一泻而下的轰鸣声,「滴答滴答」的水声就响在他的耳边,像是坠落在他的心脏上,以雷霆万钧之势而来,又轻轻亲吻着他的心跳。 直到确定没有一滴漏掉的蜂蜜,海玉卿用喙尖蹭了蹭金溟,轻轻问:「还要吃吗?」 「不!」金溟僵着脖子把头扭开,避免自己一张嘴就吞进海玉卿扑面而来的鼻息,他闭上眼硬着声斥道,「我不喜欢吃蜂蜜,以后不许再这样。」 「反话?」海玉卿认真问,「害羞?太喜欢?」 几乎就是一分钟前,金溟还说自己喜欢吃蜂蜜,而在更早的几分钟前,金溟还这样给它餵过蜂蜜。 金溟觉得烦极了,「你到底听懂了没有,我不喜欢,这不是反话。」 海玉卿感觉金溟好像真的生气了,而此前与现在,唯一的不同是——华南虎来了。 「为什么?」海玉卿控诉他,含煳的嗓音染了些委屈,听上去少了几分诱惑,变得有些软糯、无助。 刚才明明说最喜欢它,只喜欢它,现在老虎来了,就全不承认了。 「你又,不喜欢我了?」 金溟,「……」 能不能别什么都上纲上线,不肯吃蜂蜜也是不喜欢它?还加个「又」字,搞得他像个负心汉似的。 「不是,没有不喜欢你。」金溟对着这样的海玉卿狠不下心,只好软着声哄它,「你乖乖的,不要胡闹。」 海玉卿想起金溟之前对它说,「不要这么兇巴巴,你乖乖的,伸个懒腰撒个娇,要是能让我抱着睡,我肯定更听话。」 该怎么伸懒腰?海玉卿开始认真琢磨。 难怪金溟喜欢老虎,老虎最会伸懒腰! 「嗯~」它立刻松下劲儿来,让自己软软地挂在金溟身上,「我乖乖的,不要兇巴巴。」 金溟这才意识到,他一直都在勒着海玉卿受伤的后背,紧紧把它箍在怀里。他松了松翅膀,轻声问:「伤口还疼吗?」 「嗯,疼~」海玉卿立刻软软糯糯地答。 不太像疼的表情…… 金溟把海玉卿送回床上,但海玉卿赖在怀里不肯下去,趴在他耳边黏黏煳煳地哼哼,「疼~」 金溟嘆了口气,轻轻抚着海玉卿的背,柔声安抚道:「乖乖的,我给你看看伤口。」 海玉卿使着劲儿,才把那个「不」字咽回去,勉强顺从地滑到床上。 「骨头好像没有伤到,你是觉得哪儿疼?」金溟顺着海玉卿的尾骨摸了一圈,按哪儿都引得海玉卿的肌肉一阵儿颤抖,到底是哪儿疼? 「……」海玉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应该,哪儿疼?」 「……」 金溟想起自己之前照顾的一只小动物,没有检查出任何病患,但就是精神蔫蔫的,当时他想,如果动物能开口说话,直接告诉他哪儿不舒服,该多方便。 不过他知道这不现实,不是动物开口说话不现实,而是就算它们会说话,可能也是说「我感觉我哪里都不太舒服……」 「痛痛飞走了,」金溟吹了一口气,摸着白脑袋笑眯眯道,「宝宝不疼了。」 这种情况,应该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了。 海玉卿脖颈僵了一瞬,又用更软的力气蹭着金溟,重复道:「宝宝不疼了。」 牙牙学语的奶娃娃似的。 魔法有没有打败魔法不知道,但是金溟立刻被打败了。 第87页 「小玉卿真乖,」金溟忍不住俯身用下巴蹭了蹭白脑袋,开启夹子音彩虹夸,「真可爱,好宝宝……」 华南虎抱着满怀的石头从外面蹦进来,见难捨难分的两只鸟从地上腻歪到窝里,还没够。 它咳嗽了两声,提醒那二位,这里还有个活狗,差不多就行了,精力这么旺盛真的不饿吗? 华南虎,「我要开始做饭了。」 金溟立刻抬起身来,他想到刚才海玉卿餵蜂蜜的事被华南虎看了个正着,有些不自在。 海玉卿同样也感受到了金溟的不自在,心里有些生气,轻轻啄了金溟一口。 「你乖乖等着,我去帮忙做饭。」金溟瞟着华南虎,对海玉卿说。 这语气感觉很敷衍,心思已经全跟着华南虎跑了。 海玉卿用「乖乖」两个字努力把自己的脾气封印回去,轻轻咬着金溟的翼角摇了摇,「不要它做~」 「怎么了,昨天不是吃得挺好嘛。」金溟对海玉卿这种完全撒娇形态没有一点抵抗力,立刻转回头来,笑弯了眼。 海玉卿想不出什么正当理由,只能撇着嘴重复,「不要~」 啊啊啊,带点撒娇的不讲道理,简直完全戳中了金溟的萌点。 「嗯,我去做,玉卿吃我做的好不好。」金溟蹲下来,愈发耐心地哄,「他带来的肉,我们总不好直接把他撵走吧。」 本来想着拿蜂蜜换,不算白吃人家的。但是海玉卿又不捨得,现在吃人的嘴短,哪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海玉卿,「不要它的肉。」 「……」金溟的微笑有点僵,「那我们就没肉吃了……」 撵走华南虎,是想吃土还是喝西北风? 海玉卿也跟着一僵,「……」 这确实是个很需要思考的问题。 「今天先这样,明天我们不要他的肉了,我去找吃的,好不好?」金溟跟海玉卿商量。 海玉卿纠结得五官拧成一团,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金溟一时半会儿倒是丢不了,但是一顿不吃,确实饿得慌。 金溟背着翅膀慢慢朝华南虎踱步过去,感觉有些尴尬。正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就见华南虎坐在一地乱七八糟的石头中玩泥巴。 不是做饭吗,今天真的是吃土? 「这是做什么?」金溟问。 「垒个灶。」华南虎简单回答道。 「灶!」金溟不由地退后一步,让自己的视野更大一点,能更清楚地看到华南虎玩泥巴的整个过程。 地上的泥巴和山洞附近的土质不太一样,看上去砂石很少,类似于黏土。华南虎把泥巴搅成黏稠的比例,又拿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扔进泥巴里滚一遍,再把沾满泥煳的石头安置在平地上,放稳之后再次重复这些操作,砌墙似的把第二块石头摞在第一块石头上。 的确是在垒灶。 华南虎听见金溟惊讶的声音,往地上一指,又解释了一句,「一会儿做石板烧。」 金溟顺着华南虎的指向看到地上有一块石板,与其他石头不同,这块整体扁平,边缘一圈凸起,中间形成一大片平凹槽。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形状。 不管是风化还是水蚀,整体都应该是从边缘往里打磨。 这样的形状,让金溟想起了一种食物工具——铁板烧。 「刚才,」金溟本想立刻对暗号,但他忽然改了口,说,「刚才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如果华南虎果然和他一样,那刚才的事,华南虎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他是变态? 那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事儿必须得先解释清楚。 「什么?」华南虎随口回道。 砌灶砌得不太顺利,这些从附近捡来的石头没有加工过,太圆滑,又有大有小,垒起来高一块低一块,想要砌平就得像玩七巧板似的拼来拼去,这让华南虎只能用更专注的精力来完成这项工作。 「翅膀拿东西不方便,只能用嘴,」金溟接着解释,「玉卿什么都不懂,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对我好。你们老虎平时见面打招唿,也是要互相闻闻屁股吧。」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不想在鸟类中显得太异常而已。 真的不是变态。 华南虎终于砌好石头灶,松了口气,疑惑道:「你说什么屁股?」 金溟说的声音很小,海玉卿趴在床上只能看见金溟的尖喙一张一合,听不太清。它侧着耳朵努力分辨,正听见华南虎的话。 果然是还没熄了摸老虎屁股的心思! 海玉卿又气又委屈,它已经不凶了,也在乖乖听话,金溟明明答应它不再想摸老虎屁股了,为什么转头就凑上去。 还跟它说是去帮忙,做饭需要摸屁股吗!还就在它面前! 当它已经死了吗! 金溟正在想怎么再解释,忽然听到海玉卿哼哼了两声,他扭过头,就看见海玉卿抻着背嵴,蹩脚地扭了一下腰。 「怎么了?」金溟立刻走过去,「腰疼?」 「……」海玉卿观察着金溟的神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陷入自我怀疑中,「没事了。」 ——伸懒腰,失败! 以前见老虎都是怎么伸懒腰来着,不是这样吗? 怎么金溟看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第41章 砌灶 「你见过灶吗?」金溟蹲下来, 悄悄跟海玉卿耳语。 第88页 海玉卿跟着金溟的眼神示意看去,点了点头,重复道:「见过灶。」 见过, 不过现在才知道它叫灶。 「见过?你在哪里还见过?」金溟有点惊讶, 用灶做饭在动物中很普遍吗? 那这个行为还可以成为他判断华南虎是不是人的标准吗? 海玉卿张开嘴要回答金溟, 大约过了几秒钟,它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张得太久,嘴里有点干,于是海玉卿又闭上了嘴。 其实这个僵硬的动作看上去更像是它把上喙和下喙机械地闭合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在北方见过?」 金溟一面问着, 眼睛仍看向灶台,因为压低了声音, 身体便不自觉地贴过来,翅膀随意地覆在海玉卿身上, 好像这样就可以挡住声音,不让华南虎听见他们在说禁忌词彙「北方」。 砌灶是为了加工食材时能更好地控制住火,但是生火这一项活动,在中部根本不被允许,不可能普遍。 黑背说,海玉卿是从北方来的。 海玉卿仍旧没有回答,但金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翅膀迅速窜起一阵抖动。 并不是他在发抖。 他转过头,看到抖动来自于他翅膀下的海玉卿。 「怎么了?」金溟抚着海玉卿,只觉得那股忽然而至的震颤让人心里发凉, 「是冷吗?」 海玉卿微微挪了挪, 让自己整个缩进金溟的翅膀里。 「见过,」海玉卿用一种听上去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 回答了金溟刚才的问题,「在, 北方。」 「你冷吗?」金溟没空再思考这个答案,有些慌张地摸着海玉卿的后背额头,「是发烧吗?伤口没有发炎的地方,你怎么了?」 海玉卿,「抱~」 很无助、很弱小。 和平时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形象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这个反差一瞬间把金溟击得找不着北。 他抱着海玉卿,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发抖的白糰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在陌生世界里对他完全依赖的生命。 华南虎砌好了灶台,过来拿蜂蜜,正看见这一幕,「……呕~」 这么一会儿,又抱上了…… 山洞对于两只热恋中的鸟来说,应该是足够宽敞了。但是现在二加一,华南虎觉得毫无自己的立锥之地。 明天再来他就是狗。 华南虎蹲在蜂巢下,刻意地发出一阵「叮叮咣咣」。 金溟顺着声音侧了侧脸,终于找到刚才听到的水滴声来源——华南虎直接完全戳破了蜂巢被啄坏的地方,任由蜂蜜一滴滴流下来。蜂巢下放置着一个粗大的竹筒,此刻已经积满了蜂蜜。 华南虎用一只毛爪子推开那个竹筒,立刻又拉过另一个空竹筒无缝衔接地继续接蜂蜜。 竹筒是截开的竹子直接掏空做成的,依照自然生成的形状,有大有小。除了截边儿有些毛糙的磨痕,并没有其他的加工痕迹。 金溟看到华南虎把不小心沾了一点蜂蜜的毛爪子展出一朵指花,放在嘴边舔了舔,圆圆的耳朵立刻扑棱了两下,扑在地上的尾巴也跟着捲起晃了晃。 这应该是一个很开心的身体动作。 金溟今天吃蜂蜜时,香甜的味道给饮食缺少调料的他带来了非常满足的幸福感。 华南虎吃了蜂蜜,也很开心。 「好吃吗?」金溟仍然抱着海玉卿,但头几乎扭了一百八十度去看华南虎。 「好吃呀,一会儿把蜂蜜刷在肉上,做蜜汁烤肉。」华南虎用嘴巴咬住装满蜂蜜的竹筒边缘,心情愉快地摇着尾巴回到洞口边的灶台旁。 金溟盯着华南虎摇晃的长尾巴,张嘴正要再问,喙尖忽然一沉。 海玉卿从他怀里钻出来,墨色的尖喙用了力,咬住他的喙尖,迫使他把跟着华南虎跑远了的目光转回来。 看看看,眼珠子快看掉了。 两只喙钳在一起,谁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大眼瞪小眼地贴着脸。 黑黑的眼睛就这么对着金溟,看上去既生气又委屈。 金溟,「……」 做蜜汁烤肉,那是给他俩做的,蜂蜜不给老虎。不让老虎拿走,在这儿吃一口也不行吗? 倒是让人说句话,给个狡辩的机会呀。 「……嗯嗯……」金溟闭着嘴,用喉咙发出几段讨饶的声音。 他错了,他眼睁睁看着老虎偷吃了一口蜂蜜却没有制止,还问好不好吃。 他真的知道错了。 海玉卿幽怨地瞪了金溟一眼,慢慢松开嘴。 金溟立刻张开嘴大喘了两口气儿,摆正好认错态度,不等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鸟发难,抢先说道:「我错了。」 「嗯?」海玉卿仍旧那么瞪着他,跟看负心汉似的,等他解释出个不安于室的说法。 养个宠物鸟,真是比娶个媳妇儿还费心。 「我是答应你了。」金溟飞快地瞟了华南虎一眼,觉得这简直太为难了,总不能让人干看着,一口蜂蜜也不给吃吧,真这么办了,这脸还能要吗? 「但是老虎这会儿就在这儿,要不就……」 金溟很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什么都敢答应,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办到。 连口蜂蜜都不让人家吃,还相认? 呵呵,可别给人类丢脸了。 「不能!」海玉卿本想恶狠狠地警告金溟一番,但张开嘴,声音立刻露了委屈,它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脸,于是更委屈,「你答应我了~」 第89页 刚刚才答应过,不再想摸老虎屁股。 在这儿怎么了,在这儿就得摸一摸? 「好好,」金溟生怕海玉卿再哭,立刻捧着它的脸蹭了蹭,「我答应你了,我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只要我们家玉卿小宝贝开心,让我干什么都行。」 不就是不要脸嘛,不要了。 锋利的喙尖轻轻从金溟眼底滑过,沿着脸部轮廓停在眼睛后下方的耳朵旁。 海玉卿对金溟这张嘴简直又爱又恨,它假装兇狠地朝金溟耳畔啄了一口,但尖喙落下时又捨不得使劲儿了,只能压低了声,哀怨道:「做得到?」 金溟动了动眼珠,视野的下方就是海玉卿那只冒着冷气的尖喙。 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天这只尖喙「扑哧」一下就把猎狗的眼珠啄了出来,于是一动也不敢再动。 「必须做得到。」金溟坚定地回答。 海玉卿,「想也不行。」 眼睛都快长到老虎身上了,这点心思,瞎子都看清了。 「不……不想什么?」金溟答了一半才听明白,但他看见海玉卿刚软下来的眼神又瞪大了,立刻更坚定地说,「不想,什么都没想。」 海玉卿会读心术,猜出了他刚才在想偷偷给老虎拿蜂蜜? 「看也不行!」 金溟,「……」连让老虎看一眼蜂蜜也不行?这也太过分了吧…… 只是犹豫了这一秒钟,那只墨色的尖锐弯钩,又靠过来了一点。 金溟,「不看!一眼也不能看。」 「嗯。」海玉卿终于满意,往后退了退,示意金溟可以去做饭了。不过它立刻又改变主意,利落地从床上跳下来。 不能让他俩单独一块儿,它得在旁边盯着。 「……」金溟看着落在他眼前的海玉卿,行动间宛如巫山一段云,身姿风流,飘忽若神。 「我也去做饭。」海玉卿抢先一步,走在金溟前面。 它打定主意,今天就站在他和华南虎中间,寸步不离,谁也别想在它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坏事。 海玉卿走了两步,忽然发觉金溟没跟上,它回过头,正对上金溟打量的目光。 「怎么了?」海玉卿气唿唿地问。 刚才要去帮忙不是挺积极的,怎么现在它也去,就不乐意了? 「呃,」金溟问,「你能站稳了?」 走得——还挺利索。 站得挺拔如松、气势汹汹的就差个叉腰动作的海玉卿呆了一瞬,立刻又瘸了,捂着腿原地晃了晃。 离得有点远,没能倒在金溟怀里,它只好又「勉力」稳住了身形,五官过度用力地挤出一点弱不经风的意味,懵懵懂懂地小声说:「不太稳~」 「身残志坚」的样子,看上去,好无辜。 还真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 金溟忍着笑,直直地从海玉卿身旁走过,竟然没去扶它。 不过在错身而过时,金溟还是好意提醒了一句,「你伤的是左腿。」 然而海玉卿这会儿「瘸」得直打晃儿的——是右腿。 华南虎正坐在潭边卖力地洗刷那块扁石板,凹槽里积着陈年油垢,刷得水面飘满油花。 他听见脚步声靠近,回过头,就看见金溟笑得五官扭曲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亦步亦趋低眉耷眼的海玉卿。 「一个过来把兔子和松鼠宰了,一个来看着火。」 华南虎把刷得差不多的石板抱起来,安置在已经被火烘烤定型了的石头灶,不客气地给两只鸟各自安排工作。 金溟正在犯愁怎么分配,海玉卿已经一脚提起食材走到潭边,利索地开始宰杀,于是他只好有点心虚地走过去看火。 火没什么好看的,时不时续点柴,别让它灭了就行。 金溟一面添柴,一面感动得捧心,觉得孩子也懂得疼他了。 虽然海玉卿装病碰瓷,但最多也就是不想走路,骗了他几个抱抱而已。 这种偷懒耍赖的行为,简直——越想越可爱。 华南虎安排好工作,捡起刚洗好的大树叶,走到蜂巢下。 那树叶和金溟平时捡来做餐碟的树叶不同,叶片肥厚宽大,像芭蕉叶,但气味更加清香。 华南虎先把湿漉漉的叶子铺在一旁,才用爪子去挤压蜂巢,加快蜂蜜的流速。 金溟偷偷看了下海玉卿,它正蹲在潭边专心致志宰兔子,背对着蜂巢的位置,没有看见华南虎的动作。 金溟想了想,悄悄给自己换了个方位,也背对着华南虎。 他没看见,就没法制止华南虎拿蜂蜜,这样海玉卿不能还生他的气了吧。 小孩目光都短。这会儿为了口蜂蜜哭天抢地,待会儿烤肉做好,海玉卿吃得开心了,说不定还会主动把蜂蜜分享给华南虎,根本不需要他在中间做坏人。 直到华南虎带来的竹筒差不多全部灌满只剩一个空罐时,蜂巢被啄坏的地方也差不多处理完了。 华南虎把剩下的形态完整的蜂巢整个摘下来,抱在怀里,弹开指甲,挑出一部分蜂皇浆灌进最后那只小空罐里。 灌满蜂皇浆后,华南虎才把蜂巢摞在树叶上,包起来,叼回石灶旁。 「这些蜂巢,全用来烤肉吗?」 金溟见华南虎把树叶和蜂巢一块儿铺在石灶上,有点纳闷儿。 剩下的蜂巢几乎铺满了整个石板,然而里面的蜂蜜和蜂皇浆大部分已经被挤掉了,没什么可食用的东西了。 第90页 而且烤肉为什么要铺树叶,难道是怕沾石板,还要换油纸片? 「蜜汁烤肉要用蜂蜜,不是蜂巢。」华南虎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瞟了金溟一眼,然后得意道,「先给你们做点餐前甜点,这叫烤蜂巢。」 第42章 暗号 烤蜂巢? 确实没吃过这道菜。 但这不重要。 华南虎管这道菜叫餐前「甜」点! 金溟顺着这个话题正要开口, 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凉风挟着几点冷雨唿啸而来。 他正想着刚才还好好的天气怎么忽然就颳风下雨了,尚不及回头,余光里勐然冲进来一条白影, 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噼向他和华南虎中间。 速度快到金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眨了一下眼, 再睁开,就看到身旁多了个海玉卿。 海玉卿抬起爪子,血淋淋的肉差点怼在华南虎脸上,面无表情道:「好了。」 「哎!别把血迸进蜂巢里, 」华南虎伸出毛爪子捂住石板,嫌弃道, 「这个是甜的,沾了血还怎么吃。」 金溟这才意识到, 刚才落在他身上的冷雨——是血水。 金溟像真的被雷噼了似的,立刻跳起来抖羽毛,抖了好一阵儿,又反着脖子去看后背上还有没有血水。 「先放旁边,别着急。这两个不能串味儿,吃完这个再吃肉。」华南虎头也没抬,挥挥手,把海玉卿往金溟那边儿推,「别碍事。」 海玉卿绷着脸把肉材往地上一扔, 一言不发地坐下, 冷眼看金溟原地打着圈地清理自己的后背,好大一会儿, 才说:「干净了。」 金溟的脖子差点拧抽筋,他从海玉卿的语气里感觉到一种故意的意味。 金溟捋平了羽毛, 走过来并排坐在海玉卿身旁。 他搭讪道:「你刚才是飞过来的?」 海玉卿竖着眉毛横着眼,「嗯。」 金溟,「……」 就这两步路也值得飞,啧,有翅膀了不起。 不是这个事。 ——「翅膀能飞起来了?」 海玉卿,「……嗯。」 这一声明显气弱了点,虽然也不知道心虚什么。 金溟一直不让它翅膀使力,刚才一着急,就习惯性地展开翅膀了。 「恢復得怎么样,骨头用力感觉如何?」 金溟摸了摸断翅的位置,其实昨天摸着断裂就不怎么明显了,但是他摸不准海玉卿的恢復能力到底有多强,为了稳妥,不敢让它直接尝试高强度的运动。 他回忆着昨日的检查结果,在心里对比恢復状况,说话时便没什么表情,让人瞧不出是期待还是失望。 海玉卿神色有点凝重,含含煳煳又「嗯」了一声。 「你一直『嗯』什么?」金溟失笑,「是好还是不好的意思?感觉翅膀有劲儿吗,用力的时候有阻滞吗?」 海玉卿抿着嘴,停了几秒钟,看着金溟的脸慢慢说:「有劲,好……了。」 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语气平直得表达不出任何情绪。这样的语气,让人既可以把话里的内容理解成正面意思,也可以随时更改为正相反的意思。 这话从海玉卿嘴里说出来倒也不值得特别注意,只会让听的人觉得,它确实不会说话,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意思。 只有最后一个「了」字,在金溟听到「好」字忍不住露出一种期待的眼神时,语调忽然变得坚定利索。 「太好了,应该没什么后遗症,」金溟彻底松了口气,十分高兴,「不会影响你以后飞行。」 他终于可以不用愧疚了。 海玉卿好似也松了口气,重复着金溟的话,也重复着同样的情绪,「太好了。」 这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但两遍「好了」挨在一起,却让金溟觉得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他忍不住含着探究的意味看了海玉卿一眼,发现海玉卿也同样用一双含着探究的眼睛看着他。 海玉卿在观察他。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它在观察他的反应,以此来决定它接下来的行为。 「太好了。」华南虎也跟着说,比海玉卿和金溟还激动,「明天你们自己找吃的去。」 他可不想再来吃狗粮了。 金溟决定还是先解决和华南虎的事。 他尽量慈爱地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以示安抚,才状似随意地问华南虎:「烤蜂巢是甜的?和肉的味道不一样吗?」 「这不废话么,甜味和肉味你分不出来?」 石板在烘烤中已经开始发热,华南虎用叶子把蜂巢包好,蹲下来弹出爪子开始处理整只兔子。 他怼了金溟,又开始抱怨海玉卿,「让你干点活儿,就只会应付差事,宰完了也不洗洗。」 昨天不还挺知道讲究的,又是洗又是涮,难道这就是婚前的嘴脸? 「……」 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让金溟都开始怀疑自己把知识点记错了,「肉是什么味儿?」 「……」华南虎忍不住抬起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他。 这金雕该不会其实是个傻子吧。 「……」金溟吞咽了一口充满香甜味道的空气,「你能分辨出蜂蜜的甜味,和肉的鲜味不同?」 华南虎惊讶道:「怎么,你尝不出来甜味?那你去偷蜂蜜干嘛,纯找刺激?」 「不是。」金溟被自己呛了一下,「我尝得出来。」 第91页 华南虎莫名其妙,「不用尝,现在还没好,你俩一边玩会儿去吧。」 刚才一直被无视,感觉不怎么好,这会儿都凑过来,感觉也挺烦。 怪不得海玉卿求偶又要钻木取火又要烤肉,金雕果然是个馋的,刚做上就想吃。 老虎和金雕,都有甜味受体,这难道一点也不奇怪吗?为什么华南虎这么平静…… 「奇变偶不变。」金溟稳了稳神,开始对暗号。 华南虎低着头用爪子割肉,毫无反应。 「想吃鸡?」海玉卿拉了拉他,仰着脖,有一丢丢兴奋,「我可以飞了,现在去抓。」 虽然它没华南虎这么会做好吃的,但它会抓鸡。 「……」金溟咳了一声,用更大的声音重复,「奇变偶不变。」 华南虎闻声抬起头,眉峰微蹙,仿佛陷入沉思。 金溟激动得咽了口唾沫,华南虎一定也很激动,他们要相认了。 就见华南虎缓缓张开嘴,说—— 「蜜汁烤鸡也不错,那玉卿现在去抓两只来吧。」 「……」金溟低头看了看海玉卿,又扭头看了看华南虎,重新坐下,「不想吃了。」 不应该啊。 难道华南虎真的只是只比较会吃的老虎? 金溟冷静下来,发现他在华南虎身上发现的不同,其实并不能成为判断它是否是人类的标准。 将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的最大物质依据是大脑。人类大脑可以运行复杂的思维,概念、推理和判断。 但是动物有简单的语言能力、学习能力,也有低级思维能力,在不断进化中会偏向于更有利于种族生存的进化。 华南虎的特殊行为和语言,完全可以解释为一种超前的进化,或者,只是简单的模仿、借鑑。 就像海玉卿,从他嘴里学会了「钻木取火」,华南虎也许只是见过其他生物说成语、单位,做饭,便学会了。 金溟不可能剖开华南虎的大脑看看它发育的如何,那么在除开生物物质基础的条件下,到底怎样才能准确地把一个人和一个动物区分开来? 他决定再试试。 「还要等多久,」金溟没等华南虎回答,立刻又说,「我们来讲炉边小故事吧。」 海玉卿立刻捧场道:「好。」 华南虎无可无不可。 「你们看现在咱们洞里有几个脑袋。」金溟瞟了眼华南虎,打算用提问的方式引个头儿。 华南虎,「……」 「六个。」海玉卿偷偷伸着爪子数了好几遍,自信满满地回答。 华南虎,「……」 金溟,「……数错了。」 海玉卿干脆把爪子翘起来又数了一遍,坚定道:「六个。」 金溟微笑着给孩子纠错,「怎么会是六个,洞里明明只有……」 「一个,」海玉卿打断金溟的话,指了指他,又指向华南虎,「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最后再指向自己,「六个。」 数完了,它骄傲地抻了抻脖子,看向金溟,仿佛是等待表扬。 「……」华南虎的声音有点颤,「三、四、五在哪儿。」 海玉卿刚才指着它数了四个数,华南虎现在浑身都有点僵,不太敢往左右看。 海玉卿又指着它,重新数:「二、三、四、五。」 华南虎僵直地转了转眼睛,看向金溟,声音听着有点想哭,「听说狗眼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你们鹰眼也是这样吗?啊……」 金溟本来只是觉得海玉卿不会数数,这一下被华南虎带动出一种恐怖气氛,他飞快地扫了华南虎那边一眼,只觉得石灶在跳动的火光里,向华南虎所在的那处阴影投上了一层更深的颜色,影影绰绰、重重叠叠…… 他立刻收回目光,没敢再看,侧过一步站在海玉卿身后,翅膀搭在它身上,才敢问:「你数的什么?」 「脑袋。」 「谁的脑袋……」连金溟的声音都有点想哭的感觉了。 「你,一个,」海玉卿指向金溟,然后再次指向华南虎,「它,两个,」,紧接着,在金溟和华南虎的心脏已经卡到嗓子眼时,海玉卿面不改色地把指向从华南虎脑袋上往下滑了滑,但仍旧指着它,「兔子,三个,松鼠,四个、五个。」 最后,海玉卿抖了抖羽毛,骄傲地指着自己,「我,六个。对吗?」 「……」华南虎一爪子捏碎了手里的松鼠头。 金溟咳了两声,才找回声音,「玉卿真聪明。」 他微笑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数得很对,下次别这么数了。」 「那怎么数?」海玉卿得了表扬,很开心,要刨根问底以求进步。 金溟继续微笑,「活的和死的,不要放在一起数。」 这样数,数着数着死的数量有可能会增加。 海玉卿认真点点头。 被海玉卿这么一打岔,金溟都不知道该怎么再往下讲。 沉默了一会儿,金溟尝试重新开始,「有个山洞里,住了一群鸡和兔子。」 海玉卿,「鸡和兔子不住一起。」 「……」金溟微笑,「故事里住一起。」 「兔子在地下,洞又长又窄,鸡进不去。」海玉卿认真纠正道,「鸡也不住山洞,住在草丛里,在山洞里遇到危险跑不掉。」 难怪金溟不会捕猎,连猎物住哪儿都分不清,当然抓不住。 第92页 「现在它们住一起,都住在山洞里。」金溟扶额,在海玉卿还要开口时立刻说,「还听不听?」 海玉卿撇了撇嘴,安静下来。 「数一数,山洞里有三十五个脑袋,九十四只脚。」金溟环视了一圈,问,「你们说山洞里有多少只兔子多少只鸡?」 动物也许会凭藉模仿和灵光一现的意识,进行简单的加减计算,但它们并没有人类大脑的数学思维,绝对不可能做出这道题。 这是小学数学题,但凡是个上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类,不可能不会。 真的算不明白也没关系,人类至少能分辨出这是个动物绝对想不出的数学问题。 「……」 华南虎和海玉卿互相对望一眼,气氛忽然冷下来。 石板上的绿叶已经被烤得焦黑,里面包裹着的蜂巢看上去已经开始融合,「咕嘟咕嘟」地敲着树叶,散发出一种夹杂着肉香的甜味。 华南虎在金溟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说:「烤得差不多了,要不吃吧……」 不知道金雕在逼逼啥,但是又不太想承认自己听不懂,还是拿吃的堵上它的嘴吧。 第43章 美食 「吃。」 海玉卿哪边儿的场都卖力捧, 它抻着脖子使劲儿闻了闻,兴奋得尾羽都抖起来,围到华南虎跟前儿, 已经忘了金溟刚才的问题。 或者说, 假装忘了…… 「……吃吧。」金溟气馁地垂着头, 也跟着这么说。 从蜜獾和蛇鹫的防备态度中,他模煳地觉出,最好不要让中部的任何动物知道他是个人类的事情。 华南虎口口声声说自己被驱逐了,但它和西边的联繫仿佛仍旧十分密切。而且, 昨晚它看到火时,表现出的是和蜜獾同样的防备警惕。 他现在尚无力自保, 万一踩到什么雷,跑都跑不掉, 最好不要太冒险。 「先不要看,还差最后一步。」华南虎的声音响起。 金溟正要放下思索去专心享受美味时,围着灶边兴奋不已的海玉卿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进他怀里。 「怎么了?」金溟顺着海玉卿瞳孔尽力克制但仍然放大了几倍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也瞬间发麻。 边缘翠绿中间焦黑的叶子上摊着一片蜂巢,受热后半融化的状态比之前的高度塌陷许多,露出了蜂巢里原本的住户——蜂蛹。 白白胖胖的蜂蛹被加热后更显膨胀,被晶莹的蜂蜜包裹住,更有一种放大的效果, 泡在体积缩水的半液体状蜂蜡中格外显眼。 时不时冒出的热泡儿忽然炸开, 推着蜂蛹缓缓涌动,看上去就像仍旧活着那般。 金溟当场就觉得自己密集恐惧症犯了。 华南虎尴尬地把敞开的叶子又立了立, 挡住海玉卿的视线,蹲在地上拿起一个小竹筒, 捂在爪子里。 这个竹筒比华南虎用来灌蜂蜜的竹筒要小许多,金溟看到华南虎的毛爪子捂着竹筒两端,反方向一拧,竹筒上下轻易就分开了。 华南虎拿着竹筒下半截往烤蜂巢里倒了倒,等了一会儿,又弹出爪子划拉了几下,才彻底摊开叶子。 在烤蜂巢重新进入视野前,金溟从飘过来的热气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口水溢满唇齿的瞬间,他忍不住先打了个喷嚏。 ——很香很香的辣椒。 白胖充盈的蜂蛹沾到辣椒粉,立刻瘪了下去,又被华南虎搅拌过,卖相终于好接受了那么一点点,但看上去仍然很像黑暗料理。 这就是华南虎自信满满的「美食」? 这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 「你们这里条件太简陋,要是两面稍微过一下油,更脆一点,看着就好看了。」华南虎的解释,听上去很牵强。 金溟看了看石灶、灶台,感觉这设备条件和前几天茹毛饮血的日子比起来已经是奔小康了,华南虎竟然还很瞧不上。 大概是想把料理失败的「锅」甩给真·料理工具·锅吧。 华南虎伸出一只爪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但是对面的两只鸟抱在一起,谁也没动。 金溟倒是不介意尝尝的,毕竟都是天然食材,只要不是煳到致癌,只当是为了生存。 但是海玉卿表面看着很冷静,实际缩在他翅膀下的身体却是紧紧抱着他,让他根本动不了。 华南虎见谁也不肯来捧场,只好用爪子挑了一块,亲自示范给两只鸟吃。 蜂巢烤制时被绿叶捂着,上层吸饱了蒸汽,瘫软发胀,下层直接挨着石板,在加热中形成一层丝络分明的脆皮。 脆皮被华南虎用爪子敲碎,上面堆着厚厚一层半融化的蜂巢,拈着送进嘴里,看上去像在吃挤满蜂蜜奶油的薄脆。 华南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忍不住发出几声舒服的「咕噜」。 「你们真的不吃?很好吃哦,又香又甜。」 华南虎笑眯眯地看着紧张得羽毛都竖起来的海玉卿,表情和语气,全都像是诱惑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 白雪公主摇摇头,表示不吃。 金溟把目光转向华南虎那只辣椒粉竹筒,一高一矮两个半截的竹筒并排放在地上,高的那半截有一圈凸出的毛边儿,磨痕看上去很熟悉。 不是竹枝随意折断产生的痕迹,它是一条连续凸起的螺旋线性。如果换个词,这种形状在人类社会中有个名字,叫「螺纹」。 第93页 螺丝、杯盖、阀门……人类的工业和生活,但凡是需要紧固的东西,无一不需要螺纹。 金溟立刻又去看矮的那半截儿,果然看到内圈凹陷着同样的内螺纹。 华南虎刚才打开竹筒的拧扣动作果然不是巧合,它懂得使用螺纹咬合,来固定上下盖。 这是一个几何原理,但也可以解释为生活经验。 金溟告诫自己不要再一厢情愿地把它定义为确定的人类行为。同时他有了另一个疑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种能被西边容许的行为。 「吃不死鸟,」华南虎以为金溟好奇竹筒里的粉状物,便拿起来又朝烤蜂巢上倒了点,「这是辣椒,提味儿。」 「很香。」金溟咽了口唾沫。 闻着就比他吃过的辣椒要香很多,感觉还有其他东西。 「这是我刚刚特调的。怕你们吃不了太辣,拌了点菌菇粉和葱姜粉。」华南虎得意地晃了晃竹筒,又指着烤蜂巢解释,「加点调料不腻口,今天没空去摘新鲜的菌菇,不然做出来更鲜。」 「……」金溟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抬高了,「葱姜?」 葱姜生吃都不怎么好吃,没什么动物会主动去吃,华南虎怎么知道可以磨成粉来做调料。 「放心,加工过的葱姜很好吃的,真的不尝试一下吗?」 华南虎侧提起叶子长对角线的两端,把烤出来的浓郁汁子倒回石板上,略有遗憾但是也松了口气,「不爱吃现在就烤肉吧,那这个我可就全都带回去了。」 它刚才看见这么完整一个大蜂巢,确实一时冲动了,饭做了一半才想起来后悔。万一这俩鸟真喜欢上吃烤蜂巢,被西边知道是它教的,非得打死它不可。 海玉卿忍不住又闻了闻空气,虽然闻着的确很香,但它不太想吃虫子。 金溟在没有防备的第一眼刺激后,此刻心里已经能接受这道菜,而且现在的卖相确实好了很多。 于是他说:「尝一点吧。」 「会生病。」海玉卿慌张地拉了拉金溟。 「不会的,黑背不就是吃虫子的嘛,你见它因为吃虫子生过病吗?」金溟忍着笑安抚谨慎且紧张的小孩。 谁能想到上打角雕下打老虎、兇勐无比的海玉卿,竟然怕这种一脚就能踩死一片的小虫子。 不要这么可爱好不好。 「这种虫子,会生病。」海玉卿认真反驳,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有些悽惶。 「不会生病的,它们长大了就是小蜜蜂。今天黑背吃了很多小蜜蜂,也没有生病。」 金溟觉得海玉卿可能是联想到了某些其他会蠕动的白胖虫子,但他这会儿打算好好吃饭,不太想跟着联想。 「才不是蜜蜂。」海玉卿有自己的判断依据,并不轻易动摇,「没有翅膀,形状也不一样。」 「呃,这是生物的变态发育,其实它们都是蜜蜂,只是生命的不同时期有两种不同形态。」 金溟挠挠头,他在想有没有必要现在就教海玉卿生物理论,一会儿别再把孩子教迷煳了。 「变态发育?」海玉卿知道「变态」,也知道「发育」,但是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感觉有点难懂。 金溟尽量通俗易懂地解释,「蜜蜂小时候是一种没有翅膀的形态,然后慢慢长大,就长出了翅膀,颜色形状也跟着发生变化。只会爬的毛毛虫把自己包在茧里面,再爬出来就变成了有翅膀的蝴蝶,你见过吧?」 海玉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明白了,『变态发育』。」 金溟松了口气,觉得海玉卿果然聪明,这么胡乱解释它都能听懂。 紧接着海玉卿看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拾锅的华南虎,把头凑过来,悄悄对金溟耳语:「我也是这样长大的。」 「……」看来还是没听懂。 金溟微笑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纠正道:「你是『直接发育』,就是小时候和现在的形态差不多。」 「不是。」海玉卿坚持,「变态发育。」 「鸟都是从蛋里出来的,不是从茧里,而且生下来就有翅膀,不是后天长出来的,这不是变态发育。」金溟重新解释。 他有点后悔,就像刚才教海玉卿「烧心」这个词,解释起来很麻烦,又不是常用词彙,实在没必要浪费精力让它现在就学这些。 「不是。」海玉卿很固执,它皱着眉,仿佛在想怎样举例证明。不过这时华南虎走了过来,它立刻闭上嘴,放弃了这段争执。 华南虎拿了一片干净的大叶子,划走一大半烤蜂巢,包好了放在石灶旁煨着,剩下的蜂巢被它用爪子分成一口一块的形状,一半加了调料,一半是原味。 它提着叶子走过来,铺在海玉卿面前,招唿道:「吃吧,吃不了辣就吃这边甜的。」 海玉卿缩回金溟翅膀里,用行动表示甜的辣的它都不吃。 金溟好笑地嘆了口气,不吃就不吃吧,「那我来尝尝。」 海玉卿趴在金溟怀里,它阻止不了,只能紧张地看着他把尖喙伸过去,差点忘了唿吸。随着金溟把食物咽下去的动作,它才想起吐了一口气。 蜂蜡受热后黏连的口感有点像糍粑,一口咬下去,像在吃蘸了糖的软心糍粑,一点点的焦脆中是被烤到半化的爆浆蜂蛹。 这两者其实都没什么味道,只负责提供愉快的口感体验,而由内而外的甘甜蜂蜜和又由外而内的鲜香辣椒则担负了味觉轰炸的作用。 第94页 复杂的味道在口中一层层炸开,又毫不冲突,不放过每一个味蕾的体验。 本来以为昨天的烤肉就已经是丛林生活的美食巅峰,没想到今日华南虎立刻又重新定义了美食新高度。 金溟感觉自己已热泪盈眶,他沖海玉卿勐点头,示意它快去尝尝。 他刚才竟然怀疑虎师傅的专业水平,没想到井底之蛙原来是他自己。 第44章 龙袍 海玉卿把头转向石灶, 抽了抽鼻子,试探地看了一眼,又气馁地缩回金溟怀里趴着。 不还是虫子嘛。 现在又不是食物短缺到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不会生病, 它也不想吃虫子。 金溟知道海玉卿虽然有点小馋, 但在尝试新食物方面却十分慎重,打架不要命,吃饭很惜命。 于是他又啄了一块,叼着在它面前晃了晃, 慢慢仰脖吞进嘴里。 他张大了嘴巴嚼着,想让海玉卿看清他是怎么吃的。 香味凑得越来越近, 海玉卿偷偷抿了下嘴,开始有点动摇。 「你一点也不尝尝, 那这些我可就全吃了。」金溟的语气有些刻意,还跟华南虎相视一笑。 海玉卿看看金溟,再看看华南虎,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一种被排挤的嘲笑,气得脖子鼓起一圈白羽毛。 它再次从金溟翅膀下钻出来,其实烤蜂巢已经被华南虎加工得没什么虫子模样了,但墨色尖喙伸出去晃了一圈,还是空载着收了回来。 「不敢吃就算了,我去给你把肉烤上, 待会儿吃肉吧。」 华南虎不敢逗得太过, 一会儿真惹恼了,海玉卿可能捨不得打金雕, 但肯定捨得打它。 金溟给气鼓鼓的海玉卿顺了顺毛,安慰道:「没事的, 谁都有不爱吃的东西,不用勉强,我们玉卿一会儿吃烤肉。」 说完他便俯身又叼了一块烤蜂巢,含在嘴里慢慢咽,忍不住嘆道:「真好吃。」 香气跟着嘆息扑面而来,海玉卿半是激愤半是馋,它从金溟翅膀下钻出来,往他肚子上爬了爬,凑近了去看他嘴里的烤蜂巢,非常认真地审视吃虫子到底会不会有危险。 「真的好吃吗?」海玉卿犹犹豫豫,小声问。 金溟咽了嘴里的烤蜂巢,张开嘴巴给海玉卿看,「好吃的,你看我都吃完了,不会生病,没有危险。如果你愿意尝试一下,等夏天的时候我还可以去给你抓蝉蛹,那个更好吃。」 胆子小小的模样看上去很是惹人怜爱,让金溟忍不住又先夸了海口。 不过抓蝉蛹没什么难度,金溟想了想,觉得这个许诺应该不难办。 海玉卿点了点头,再回头看了一眼铺在叶子上的烤蜂巢,仍旧让自己挂在金溟身上,没动。 金溟以为海玉卿还是没有放下戒备,便像考拉抱着小孩那样,拿翅膀捂着它,俯身又叼了一块。 鸟类要把食物完全吃进嘴里,其实很不方便,只能仰着脖反覆把食物抛起来,再叼住,才能把食物完全挪近嘴里。 金溟抛了几次才把烤蜂巢挪到嘴里,累得脖子发酸,便咬着蜂巢先歇了会儿。 海玉卿扒着金溟的翅膀,又爬上来一点,整个脸都凑到了他嘴边。 金溟心道,你又不近视,至于要我趴脸上看吗? 他想到这儿脸色忽然一变,但已经来不及了——海玉卿的尖喙轻车熟路地伸进他的嘴里,勾走了半块烤蜂巢。 金溟条件反射般要推开它,但海玉卿环着他的脖子,挂件似的整个身体都挂在他身上,喙尖还勾着他的下喙,没那么好推开。 海玉卿吞咽时微微滚动的咽喉蹭着他的脖子,电击似的麻痒从喉结一直传到尾巴骨。 「咕咚」一声,金溟跟着咽了嘴里的蜂巢。 「好吃。」海玉卿舔了舔嘴角,又要往金溟嘴里啄,撒娇的语气,「还想吃~」 对面的华南虎把肉片依次平铺在石板上,拿毛爪子撑着下巴,满脸姨母笑地看着他俩,看戏似的。 「好吃你就多吃点。」金溟尴尬地把海玉卿推下去,往石灶旁挪了挪,「我看看烤肉。」 海玉卿尝试了第一口,心理上终于接受了烤蜂巢,没再缠着金溟,自主吃起来。 「玉卿吃东西很谨慎。」金溟飞快地瞟了一眼华南虎,欲盖弥彰地解释。 「你们鸟不都这样吗?」华南虎听出来了,暧昧地笑了笑。 它望了望洞口洒进来的阳光,虽然洞里仍旧有些湿冷,但洞外此起彼伏的暧昧鸣叫昭示着春天已经来了。 华南虎觉得鸟类绝对是所有动物里求偶最奔放、最虔诚的。 春天一到,但凡是个能筑巢的树枝,必然落着跳舞、唱歌、送礼物或者漱食的鸟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求偶、至死不渝。 这种时候雄鸟为了展示自己甚至打起架来连天敌都不躲。 春天的鸟类是最疯狂的,不用强行解释,它能理解。 「没错,鸟都这样。」金溟松了口气,心理负担稍稍得到减轻。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金溟决定先和华南虎拉近关系,这样才能有更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哦,忘了介绍,」华南虎一拍脑门,刻意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张冷酷的侧脸,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我叫虎啸天。」 金溟呆了一瞬,「霸气。」 虎啸天得意地抖了抖鬍鬚,正要夸金溟有品味,就听他又说,「那孔雀公主说的『啸啸』就是你咯?」 第95页 看来玉卿和银角争地盘的打架,果然是「啸啸」从中挑事。 「……」虎啸天低头舔了会儿爪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小名儿。」 紧接着它转头问海玉卿:「孔雀是不是说我坏话?」 海玉卿不理它,它又问金溟,「孔雀说了我什么坏话?」 海玉卿抬起头,睨了它一眼,言简意赅地终结了虎啸天的好奇心,「你又打不过它。」 海玉卿话不多的时候最有杀伤力,这句话的潜台词直中靶心,彻底伤了虎啸天的自尊心。 「没说什么,就提了个名字,」金溟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从小就认识的?」 「嗯,一块儿长大的。」虎啸天气得鬍子直抖,又不知该跟谁发火,冷着脸强调,「现在不太熟。」 金溟,「……」 老虎和蛇鹫一块儿长大? 「它提起你,倒没有生分的意思。」金溟未免刚才的话引起老虎和蛇鹫的龃龉,想要调和两句。 「生不生分有什么用,」虎啸天耸耸肩,有些落寞,「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就分道扬镳了。」 虎啸天黑黄相间的皮毛在火光的明亮与洞里的昏暗交织中有些模煳,金溟从那张毛茸茸的侧脸里仿佛感受到一种压抑的哀嘆。 「你想做什么?」金溟忍不住轻声问。 「我想……」虎啸天转过头看了看金溟,又低下看着在石板上蜷曲着滋滋冒油的肉片,良久,说,「吃烤肉。」 「……」金溟努力把跑偏的话题带回来,试探道,「孔雀好像不爱吃蛇,它吃过烤肉吗?」 「蛇鹫怎么会不爱吃蛇?」虎啸天笑道。 金溟感觉那落寞的笑容里暗藏着一种讽刺。 「下回抓点蛇来,我给你们做炒龙袍。」虎啸天毛爪子一挥,豪迈地给金溟亮了新菜式。 「……」金溟惊了,「炒……龙袍?」 「就是蛇皮,叫龙袍是不是很霸气。」 虎啸天拍了拍脑门,「哦,你不知道『龙』是什么吧。那是一种充满智慧和希望的动物,很漂亮的,可以腾云驾雾唿风唤雨,不过它已经不存在了。」 「……」金溟心说,金雕是应该不知道「龙」,但更应该不知道的是「袍」吧。 「为什么?」海玉卿吃够了烤蜂巢,凑过来强行插入话题。 「因为它总是无视自然规则地唿风唤雨,所以不被允许存在。」虎啸天道。 「谁不允许?」海玉卿忽然很有兴趣,想知道这么厉害的龙被谁打死了。 「不知道,也许是它自己吧。」 烤熟的肉片在油星迸溅中逐渐蜷曲,虎啸天没空再解释,它把肉片从石板上捡出来,又铺上一层生肉,把每个步骤仔细讲解了一遍,问,「会烤了吗?用石板烤很简单,熟了拿起来就行了。」 金溟点点头,这种烤法不像昨天那样,需要考虑火势,肉片被虎啸天撕得薄而均匀,随便翻翻面等着熟就好了。 而海玉卿看到放在面前的烤肉片,立刻不再关心龙了。 虎啸天闻了闻煨在石灶旁的那包烤蜂巢,站起来,「这个再捂着一会儿就不好吃了,我得回去了。你们吃完记得把石灶推倒,不要被看见。石板过几天我有空再来取。」 虎啸天带走了一半烤蜂巢和蜂皇浆,还有昨天的鹿角。海玉卿正沉浸在吃烤肉的快乐中,不知是不是没看到,总之没有制止。金溟埋头烤肉,假装自己也没有看到。 海玉卿吃完虎啸天烤好的第一批肉片,围在石板旁,根本等不了,烤好一片吃一片。 金溟被海玉卿吃肉的速度逼得手忙脚乱,边拣熟的边铺生的,他思索着虎啸天的话,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 海玉卿自己吃上几片,就要叼着餵他一片,金溟决定必须早日纠正这个行为,便严辞拒绝。 「不喜欢吃这样烤的?」海玉卿被拒绝了好几次,冥思苦想,找不到原因。 「不是不喜欢吃。」金溟打算趁机对它讲明白。 「那为什么不吃?」海玉卿不由分说,比金溟更会趁机,立刻把烤肉塞进他刚张开的嘴里。 「吹一吹,不烫了。」海玉卿掰着金溟的脸,见他不肯咽,想了想,凑过来给他吹凉。 「……」顺序做的不太对,但这不重要。 金溟含着那块烤肉进退两难,正纠结着要不要严厉地吐掉,就此给海玉卿立下规矩,忽然想到了虎啸天。 虎啸天说它想吃烤肉,可是它并没有吃。 昨天没怎么吃,今天也没有。 「不吃不代表不喜欢。」金溟机械地把堵在嘴里的肉咽下去,觉得自己想通了,又好像没想通。 「喜欢就吃呀,不够我去抓。」海玉卿见金溟终于接受了它餵的肉,高高兴兴又塞给他一片。 它仿佛是想显摆自己捕猎的能力,但不知道该怎么说,皱着眉想了一秒钟,忽然说,「抓,九十四只鸡。」 「……」金溟又把肉咽了下去,这回是惊的,「你知道九十四只鸡有多少吗?」 山洞都装不下,这是要给他开鸡厂吧。 「……」海玉卿低下头,看着自己玉白的脚趾,从一数到四,又把另一只爪子也并过来,接着数到八,之后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金溟。 金溟笑了一阵儿,正要开口教它,结果海玉卿忽然伸出翅膀推倒了他。 金溟,「……」虽然他刚才笑得比较大声,但也不必因为不会数数就杀鸟灭口吧。 第96页 金溟本来是坐着,这下成了仰面躺着,平衡失控地翘起爪子,海玉卿就趴在他的肚子上接着数,「九、十……」 数完十,金溟就再也没听到声音,他等了很久,才问:「怎么不数了?」 「不用数。」海玉卿忽然松开翅膀,让金溟能坐起来,它利落地回答,「是多少都可以,你想吃,我去抓。」 「不用,不吃,」金溟看着海玉卿摩拳擦掌的认真神色,觉得他现在敢说半句「想吃」,它就真敢去抓九十四只,这不得直接把这一片的鸡抓灭绝了,「这些就够了,我这就吃。」 金溟立刻啄了两片烤肉,来不及吹,嘶嘶哈哈地咽下去,用行动向海玉卿证明,有一只烤兔子就够了,真的不需要九十四只鸡。 第45章 飞行 吃完烤肉小憩了一会儿, 金溟决定带海玉卿出去试飞。 一只隼整天只窝在洞里吃烤肉,用不了几天就得膘肥体圆飞不动了,既然海玉卿的断翅已经能使力了, 小飞一下, 当作復健运动对恢復也是有好处的。 「不要飞太高, 先慢慢飞一圈看看。」金溟嘱咐道。 越高对翅膀的压力越大,海玉卿断骨刚癒合,未必可以承受太大的压强。 海玉卿急不可耐地扇着翅膀,敷衍地点头, 就等金溟撒手。 金溟拽着它,看熊孩子这个撒欢儿的劲头儿, 有一种熘哈士奇的感觉,总感觉不太放心。 他把嘱咐的话反覆说了几遍, 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松开手。 海玉卿不是一只雏鸟,飞行对它来说绝不是一件充满未知危险的事,他并没有应该担心的道理,更没有限制它的立场。 金溟松开的瞬间,海玉卿就完全展开了翅膀,原地拍打了一下。 金溟正想喊声「加油」给它鼓鼓劲儿,还没来得及张开嘴,视野里就只剩白光一闪。 他恍惚感觉自己刚才不是撒开了一只隼,而是点了一颗炮弹, 还是连引线都不需要的那种。 再等他抬起头, 万里长空除了蓝天白云和惊散的鸟群,一根白毛也没找到。 鸟群一阵惊慌失措, 復又聚拢成型。 金溟仰着脖,站在原地, 忽然不知自己应该把目光落在哪里。 天地广袤,他虽身在其中,然而周围井然有序的一切却全都与他毫无瓜葛。 他心里好像有一种惦念,但那丝感情没有找到落脚点,只能七上八下地在他心里晃悠,晃得人心里发酸。 金溟闭上眼,听到鸟群嘈杂的惊叫声渐渐低下来,一切又回归原本的静谧,仿佛刚才的小插曲只是一晃神儿的错觉。 金溟忽然明白他刚才在担心什么。 海玉卿飞走了,消失在它自己的天空里。 与他毫无牵绊。 只剩他自己。 一声鹰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金溟睁开眼,看见悠扬缓慢的云团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极速移动的白糰子。 他挥了挥翅膀,就见那朵小云团又像一颗白色炮弹般俯冲而下,迅勐的势头让金溟还隔着老远便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好几步。 海玉卿在空中就像是融进了风里,甚至几乎不需要扇动翅膀,而是御风飞行。 白翅膀直直地展开,将轻盈与迅疾完美结合。它俯冲到离金溟几十米远的高度时优雅地侧身,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那个白色的弧形轨迹速度快到就像是个首尾相连的完整圆圈。 「太快了。」金溟吸了口气,喃喃重复,「太快了。」 虽然他没见过隼飞行,但海玉卿的速度真的太快了,快到——金溟甚至觉得,一把普通猎枪射出的子弹,都未必能追上飞行中的海玉卿。 这才只是海玉卿病体初愈的第一次復健飞行。 若是平时的海玉卿,自然界里速度能追上它的恐怕寥寥无几,也许只有精密的人类科技才能做到。 海玉卿缓缓落下,收起翅膀,昂首挺胸地站在金溟面前,骄傲地挑了挑眉毛,「嗯。」 它得意地补充,「还可以更快,你想看吗?」 「我是怎么撞上你的?」金溟忽然问,神色从困惑到凝重。 已经重新展开翅膀的海玉卿停下来,疑惑地看着金溟。 「我……也能飞这么快吗?」 金溟按住海玉卿,把白翅膀从外摸到里,想了想,又把它从头摸到脚,不放过海玉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 不,他飞不了这么快。 先不说原身这只金雕会不会有什么天赋异禀的飞行技巧,首先他就没有这种肌肉力量的支持。 金溟摸了摸自己身上说不上松软但绝没有海玉卿这么结实的肌肉,又去摸海玉卿,感觉比刚才摸过的更硬了。 「你别使劲儿。」金溟边摸边抱怨。 他越摸越自卑,偏偏海玉卿还跟显摆似的肌肉越绷越紧,简直要绷出一百零八块腹肌。 海玉卿站军姿似的站得笔直,任由金溟上下其手,它浑身绷得像跟弦,感觉舌头都在使劲儿绷直着,「没……没有,使劲。」 金溟从自己身上没找到哪怕一块能拿得出手和海玉卿比的肌肉,终于不甘心地确定,不管是不是天赋异禀,金雕这身硬体,绝不可能飞得过海玉卿。 「我撞你时,你飞得也是这么快?」 海玉卿的舌头终于不使劲儿,但也许是刚才使劲儿太过了,这会儿有点颤儿,「比,比现在,快。」 第97页 这几天翅膀都没动过,刚才多少有点力不从心。 它飞出去好大一会儿才找回飞行的感觉,回来时才不至于在金溟面前露了丑。 「那我是怎么撞上你的?」金溟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这样的距离说话眼睛比较舒服,「你没看路?」 从速度来看,他感觉更像是海玉卿撞的他。 「看了,」海玉卿说话感觉利索点了,「躲不开。」 「躲不开?」 「太快了,」海玉卿诚恳地解释,「看见的时候,你就到眼前了。」 越是诚恳,金溟越觉得讽刺,「你哄我?我能飞这么快?」 真的吗?他不信。 「试试。」海玉卿没有太多的词彙量供它对金溟解释明白,它干脆走过来拱了拱金溟的翅膀,打算用事实为自己佐证。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收拢翅膀,隔了好一会儿,忽然道:「不用了,我相信。」 海玉卿反倒急了,又拱开他的翅膀,坚持道:「飞。」 金溟勉强的语气根本不是相信它。 「我去抓鱼,我们晚上吃烤鱼片吧。」金溟想拿食物岔开话题。 「飞!」海玉卿做事很专注,一旦确定一件事,便不受任何诱惑的干扰,美食也不行。 「……」金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我好像,不会……飞。」 金溟之前尝试过拍打翅膀,但根本飞不起来,如果蓄力蹦起来离地一米的瞬间状态也能叫飞的话…… 「……」海玉卿不怎么会在交谈中照顾别人的情绪,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让金溟更加无地自容。 「因为羽毛?」海玉卿的惊讶就只是单纯的惊讶,并不附带任何其他情绪,它惊讶完便开始努力思考问题的癥结,只能想到这一个原因。 金溟看了看自己已经快长齐的羽毛,感觉问题并不在于羽毛。 可能原身这只金雕很会飞,有什么提高速度的独门绝技。 但他的大脑没继承到丝毫的窍门记忆。 但这在理论上就根本不成立,因为他连肌肉记忆也没有。 除了大脑可以形成记忆,肌肉也具有记忆效果。 同一种动作重复次数多了,肌肉便会形成条件反射,而且肌肉记忆一旦获得,即便长期不再重复,遗忘的速度也非常缓慢。 即便金溟在精神上并没有原身金雕的任何记忆,但身体总还是那个身体。 然而,对比海玉卿,显而易见,他的肌肉根本没有任何飞行留下的痕迹。 这个金雕的身体,的确是不会飞的。 或者说,是没怎么飞过的。 但这个结论更没有理论支持,金雕明显是个成年金雕,对于勐禽来说不会飞行就意味着无法捕猎,难道它以前是喝仙气儿长大的,都不需要捕猎吃饭吗? 「对不起。」海玉卿垂着头,无措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之前它动手打金溟的时候有多么毫不犹豫,现在就有多么懊悔。 「羽毛很快就能长起来的,你看,现在就已经快长好了。」 白脑袋垂下来的样子看上去圆润得很是乖巧,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受害鸟还要反过来安慰施暴鸟。 「而且我本来就不会飞,不关你的事。」 「不可以不会飞。」海玉卿的情绪走得很快,关注点更务实,有了问题必须马上解决,「学,现在。」 「……」金溟下意识要拒绝,但理智让他顿了片刻。 想想看,飞行确实是做一只鸟的本职。 虽然他对飞行没有什么太大的需求,但如果能学会,以后可以和海玉卿一起遨游晴空,好像感觉也不错。 「怎么学?」于是金溟问出了一个更难解决的问题。 「……」海玉卿像是卡住了的画面,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出翅膀,长出羽毛,这样……」 它展开双翅拍打了一下,「就飞起来了。」 金溟仰脖看着轻飘飘就再次飞起来的海玉卿,彷佛也卡顿了几秒钟,学着它的样子展开翅膀,拍打了一下——双爪纹丝不动地贴在地上。 海玉卿又落下来,把金溟展翅的动作三百六十度地拆解了一遍,然后它仿佛也不太确定地建议,「方向不对,要往下拍。」 如果金溟不是看清了海玉卿脸上的犹豫,简直要信了这句语气十分肯定的话。 不过他还是乖乖调整了用力的方向,也许是调整了。 总之有一种新手学开车的感觉,教练让他把方向打半圈,他好像打了半圈,也可能打了一圈…… 一旁是刚上岗的教练,教学正在尝试,态度也就还算和气。 金溟感觉好像是调整对了,牢牢抓地的双爪大概离开了地面有那么几秒钟。 海玉卿认真地又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金溟的翅膀,它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问题,「你真的没有飞过?」 「应该是吧。」金溟含含煳煳地回答。 他是个穿越而来的人这件事,也许不能随意让虎啸天和小白龙知道,但他没想对海玉卿隐瞒。 只不过这种违反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总要找到契合的时机,海玉卿能理解的时机。 「到树上去。」 海玉卿决定改变教学方向,它脑袋转了一圈,指向一棵树。 「……」金溟站在树下,仰脖看着这棵笔直得几十米高的大树,以及已经身手敏捷地飞到高枝上站稳了的海玉卿,弱弱地问:「我要怎么上去?」 第98页 第46章 爬树 海玉卿收拢翅膀, 歪着头俯身往下看,把那句理所当然的「飞上来」咽了回去,迟疑地问:「你会爬树吗?」 金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翅膀, 虽然他觉得金雕不应该会爬树, 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他无法连续说出「我不会。」 他做人时, 倒真的是会爬树。又直又细还滑得不好着力的椰子树也爬过,虽然当时是穿了爬树工具脚扣。 于是金溟展开翅膀,试图抱住眼前这棵三人合围的大树。 成年金雕的翅膀完全展开,大约有两米多, 比一个成年人类的胳膊要长许多,不过即便如此, 金溟仍然难以用双翅完全合抱住树干。 金溟用翅膀把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仅仅只能起到一个凭藉的作用, 其实固定全靠两只抓力过人的鹰爪。 鹰爪毕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使用起来的灵活程度比穿着人类做出来的脚扣更得心应手。 金溟就这么用鹰爪一下扣着一下地往上爬,海玉卿指定的这棵树很有讲究,是附近最高的一棵,也是最直的一棵,一直到十几米的高度都没有一条分杈。 也就是说,他要一口气爬上去十几米,中间没有一点能借力休息的地方。 金溟两眼紧盯树干,憋着劲儿咬着牙往上攀爬。 他忽然不太明白, 他不是在学飞行吗, 怎么感觉他现在是在练习攀岩? 海玉卿轻盈地飞下来,围着全身使力几乎使出斗鸡眼的金溟绕了一圈, 它拍打着翅膀停在旁边,发自肺腑地赞嘆:「你会爬树?太厉害了。」 金溟憋着劲儿往上爬, 连为这句话羞愧的精力也分不出。 「我还没有见过,会爬树的鸟。」海玉卿的语气简直是崇拜,「我不会。」 「……」金溟差点被海玉卿一本正经的夸赞气笑了。 海玉卿当然不可能见过会爬树的鸟,哪个长翅膀的生物需要爬树?想上树直接飞上去不就行了。 会也不爬呀,累死鸟。 显然海玉卿不是这么想的。 它好像对爬树这项技能很感兴趣。 海玉卿兴奋地拍打着翅膀,围着金溟上下又转了一圈,之后它落在金溟下面,尝试去抱住树干,结果发现自己根本贴不住。 原来爬树没它想像得这么简单,难度增加,趣味便显得更浓。 于是海玉卿重新飞起来继续研究金溟是如何爬树的,很快便让它找出问题所在——它的翅膀没金溟长。 这个影响它爬树的阻碍非常好解决,海玉卿几乎没费多少脑细胞就想到了办法。 它展翅飞远了打量这棵树,下粗上细,从上面爬,就能抱住树干了。 于是海玉卿又飞了回来。 用翅膀爬树,虽然与树干的接触面积要比用手指大很多,但弊端便是失去了五指屈力的优势。而仅靠两只爪子想要钳住粗壮得一拃之距内几乎等同于平板的树干,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雕试图爬树,可以说是一个很耗费精力和考验技术的极限运动,难度可能不亚于金溟试图平地起飞。 金溟约莫自己已经爬出了十几米,离最近一条树杈应该不远了,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于是他更加不敢走神儿,连眼睛都不敢乱转,专心致志盯着树干往上爬。 一直在耳边忽上忽下,不时表达对会爬树的羡慕以及无意识炫耀自己飞行技能的海玉卿忽然没了动静儿,金溟以为它终于觉得爬树无聊,找地方休息去了。 紧接着他感觉到有些树皮渣滓掉落在他凸出的尖喙和鼻腔上。 金溟本没有在意这个微小的变动,全副心思专注于利用两只爪子固定并缓慢上移的技术动作。 但是渣滓越掉越密,直到一整块树皮砸在他的尖喙上,金溟终于意识到不对,停下来抬起头—— 他先是看到一双努力想要抓住树干的玉色尖爪,其实动作更像是溺水的人,毫无章法地乱蹬。 之后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块又一块的树皮被这双玉色尖爪抓得与树干剥离,又噼里啪啦砸下来。 金溟在密集的树皮雨中偏过头换了口气,再次抬头想要出声喊住海玉卿,树皮雨忽然就停了。 他并没有因此松口气,一种不详的预感像一片阴云笼罩而来,伴随着一整块比他的脸还大的树皮,噼头盖脸遮住了他的眼睛。 紧接着树皮一沉,仿佛有什么重物跟着砸下来。 金溟瞬间感觉自己脖子都给砸没了,整个头都被砸进翅膀里。他把鹰爪紧紧嵌进树皮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但下沖的趋势已不可挡,翅膀摩擦着树干迅速下滑了几米后,金溟已经无法让自己再紧贴住树干——双翅努力抱住树干的海玉卿坐着那块树皮已经从他头上冲进他怀里。 金溟来不及多想,松开翅膀托住海玉卿下坠的趋势,闭着眼大喊了一声「飞!」 海玉卿仍旧试图用翅膀固定住自己,它犹豫了一下,在金溟再次催促地喊了一声「飞」时,终于展开翅膀,鹰爪蹬着金溟刻意挺起来给它做支撑的肚子,起飞。 起飞的后坐力把金溟沖得整个身体翻出去,爪子本能地把能抓住的树干抓得更紧。 飞起来的海玉卿回过头,就看到金溟以树干为起点带着一整条树皮在空中画了个四分之一圆,然后重重地摔进草丛里,砸起一片尘土。黑唿唿的树皮弹起来,晃了晃,无力地再次摔进那片扬尘中。 第99页 海玉卿脑子一片空白,立刻飞回来,冲进扬尘里。 金溟摔得七荤八素正发懵,一阵劲风勐的扫过来,扬尘全扑在他脸上,激得他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不停闷咳。 海玉卿还未完全落地,就开始往金溟身上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扑会是多大力气。 本能的求生欲激发了金溟最后的力气,他瞬间抬起翅膀翻身按住海玉卿,「没事,不怕。」 这是他养哈士奇的经验,以前没少经歷被哈士奇遛倒,然后那只最爱粑粑的孝子就会第一时间一脸惊恐地扑过来,再把他狠狠踩踏一番。 海玉卿被金溟抱住,也抱住金溟,实实在在地抱住,这个时候它才明白自己刚才空白的大脑里是什么情绪。 它开口,很哽咽,「怕。」 金溟活动了一下肩背,仰仗于金雕的皮糙肉厚,感觉五体渐渐归位,哪块骨头也没缺。 他疲累地抬起翅膀,摸了摸白脑袋,安慰道:「摸摸头,吓不着。」 又故意用力地捏了捏海玉卿的耳朵,「摸摸耳,吓一会儿。好了,宝宝不怕了。」 「怕。」海玉卿把脸埋进金溟的肩膀里,闷着声,委屈巴巴的。 金溟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一点责怪的脾气也没了,耐心问:「你刚才干什么呢?」 简直是赤·裸裸的谋杀? 「我想爬树。」海玉卿更委屈了。 它就是想爬个树而已,明明金溟就是这么用翅膀抱住树往上爬的,它已经捡细的地方抱了,怎么会一点也抱不住呢,越抱越往下秃噜。 金溟心里狂叫,「你是不是有病?」 飞到树上去爬树? 但作为谋杀案苦主的他现在一句责怪的话也不敢说——还什么都没说,谋杀未遂的海玉卿就已经快委屈死了。真说重了一句话,金溟感觉今天会很难收场。 于是金溟努力让自己很勉强的微笑看上去尽量和颜悦色,「你想上树,飞上去就好了,爬树很累,也很容易出危险。」 还很容易让别人危险。 海玉卿这会儿异常敏感,立刻听出了金溟话里暗藏的责怪,顿时泪眼汪汪,「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金溟赶紧违心地解释,「我是说,如果你爬树摔到,我会心疼的。」 海玉卿鼻音浓厚地「嗯」了一声,说:「心疼,好疼。」 越说越哽咽。 感觉摔的是它。 「不疼,不心疼。」金溟忍着满身酸疼,只能说着更违心的话,「我一点事也没有,刚才我其实没摔着。」 「骗我。」海玉卿哽咽得说话都开始噎气儿,但逻辑仍旧清晰,不好煳弄,「我看到你摔下来,是我撞了你,又踩着你……」 感觉情绪马上就要酝酿到位。 金溟,「其实,刚才摔下来,我按你教的扇翅膀,落地的时候飞起来了一点,所以真的没摔着。」 苦主为了给肇事者开脱,已经到了什么不合逻辑的胡言乱语都敢说的地步了。 金溟现在也感觉很委屈。 「真的?」海玉卿的哽咽停了停。 「真的。」金溟捧着海玉卿委屈得皱皱巴巴的脸,干脆把那双基本已经开始暴风雨预警的黑眼睛捂上。 「所以,」虽然前后话并无直接关联,但金溟仍把中心思想生拉硬拽回来,「以后不要爬树了好不好,不要做有危险的事,让我担心。」 破坏力这么大,就常规一点,不要玩这么多花样。 好奇不一定害死猫,但有可能害死金雕。 海玉卿闭着眼睛点头,睫毛蹭着金溟的羽毛,感觉到一种接触带来的踏实,「嗯,不做,不担心,不疼。」 金溟终于敢松开海玉卿了,他侧身躺下,把自己平摊在地上,十分想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躺平。 感觉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 不想学飞了。 但是海玉卿简直就是个不知疲倦的卷王,它立刻坐起来,看着金溟,言简意赅,神情坚定,「飞!」 「……」金溟拿翅膀盖住脸,开始摆烂,「动不了,歇会儿。」 「为什么动不了?」海玉卿立刻又开始哽咽,「骗我,你摔坏了。」 「没坏,没骗你。」金溟垂死病中惊坐起,他深深吸了口令金雕绝望的空气,「走,飞!」 第47章 恐高 见金溟完好无损地爬起来, 海玉卿欢快地蹦了一下,不自觉展开翅膀飞起来,围着金溟连绕好几圈,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观察他是否真的完好。 金溟面对比六月的天变脸还快的海玉卿, 忽然很怀疑, 刚才它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该不会是闯了祸怕挨骂故意装出来的吧。 「怎么飞,还到树上去?」金溟问。 他故意要把难题推给海玉卿,海玉卿想不出来的话, 就不能再为难他了。 经歷了刚才的事故,海玉卿应该不好意思继续让他爬树了吧。 那得多大仇多大怨啊。 「……」海玉卿果然皱起眉, 慢慢收拢翅膀落下来,陷入沉思。 刚刚上岗的海教练感觉走到了教学职业生涯的瓶颈。 金溟趁机诱惑道:「还是去抓鱼吧, 我一会儿给你做……」 正当金溟以为终于找到光明正大摆烂的藉口时,海玉卿一指瀑布,果断坚定,「到上面去。」 「……」金溟顺着海玉卿的指向抬头,看见瀑布激盪着撞在悬崖峭壁上,逸起一片白雾,远远看着就像是被摔成了粉身碎骨似的。 第100页 「其实爬树也没有很危险。」金溟看得头皮发麻,他咽了口唾沫,「我还挺喜欢爬树的。」 海玉卿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拉着金溟往瀑布那边走, 「担心,不要爬树。」 小祖宗, 爬树你担心,跳崖就不担心了吗? 金溟认真反思自己, 到底什么时候和海玉卿结了仇,这是连全尸也不打算给他留了? 「你不会爬,才容易出危险。」金溟不由分说,甩开海玉卿主动跑回那棵树底下,求救似的抱住树干,「我会爬,就没有危险。」 爬树他好歹是有点经验的,跳崖是真没经验。 「真的?」海玉卿回想了一下,感觉是这么个道理,但它不想金溟再爬树,表情很为难。 「真的,更难爬的椰子树我都爬过,比这还高。我保证没有危险。」 你如果能离我远一点,更没有危险。 金溟张开翅膀跳起来半米多,把自己唿在树干上,身手矫健地一口气爬了五米。 树皮被揭的东缺一块西凹一片,倒是比之前更容易落爪了。 海玉卿再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慢慢扇着翅膀围住金溟,以防他不小心摔落。 金溟一口气爬到最矮的那条枝杈上,感觉自己已经累成了狗。他摊在树枝上,任由双翅双爪耷拉着,连脖子也不想抬起来。 海玉卿落下来,两只玉色的爪子并排抓着细细的枝条,安安静静地蹲在金溟眼前,低头给他理顺脖颈处被树叶刮乱的羽毛。 矮枝承载着两只勐禽的体重,微微盪了盪。 微风轻拂,带来草叶的清香,宁静的山林镀着一层柔和的金光,薄纱似的霞光随意地挂在远处的天幕上。 金溟感觉自己像是趴在悠悠荡荡的云里,他忍不住伸出翅膀,摸了摸缓缓贴近地平线的太阳。 「还要再往上爬吗?」金溟看着远处,忽然不敢高声语。 海玉卿歪头丈量了一下距离,感觉这对于展翅飞翔来说还不够高,但它摇了摇头,说,「不要了。」 金溟轻轻「嗯」了一声,仍旧趴在树枝上没动。海玉卿微微挪了挪,贴着他的脑袋坐下,也没有催促。 「玉卿。」金溟轻声喊。 「嗯。」海玉卿应。 应完等了好一会儿,金溟也没有再说话,它便又「嗯」了一遍。 金溟其实没什么要说的话,只是这个时候忽然很想叫一声海玉卿的名字。于是他没话找话地问:「谁给你取的名字?」 海玉卿,「不……记得,了。」 风停叶静的树枝又微微盪了盪。 「你第一次飞是什么时候?」金溟爬起来,把海玉卿揽进怀里,主动换了话题,换了个他以为会让海玉卿感觉愉快的话题。 他感觉得出,飞行对于海玉卿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好像比食物还重要。 微盪的树枝慢慢回稳,海玉卿把头靠在金溟肩上,学着他的样子去看远处的夕阳晚照,想了很久,才说:「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学会跑的时候。」 缓慢的语气里几乎没有温度,听上去并不怎么愉快。 金溟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励志文章,讲雏鹰学飞。 鹰类喜欢在峭壁上建巢,小鹰第一次学飞行时,鹰父母便会把小鹰直接从巢中驱逐,学会飞的小鹰可以活下来,学不会的就会直接摔死。 鹰并非天生就是空中的王者,今日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傲睨风光,是踩着昨日的鲜血爬上来的。 金溟抱着海玉卿的翅膀紧了紧,不知道是想安慰它还是安慰自己,「我们玉卿现在飞起来很厉害。」 这句话提醒了海玉卿,它恋恋不捨地腻在金溟怀里蹭了蹭,站起来,一扬翅膀,挥斥方遒道:「飞!」 「……」金溟当场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安安静静看会儿夕阳多好,叫你多嘴。 「不会飞,会死掉。」海玉卿看出金溟的不情愿,把翅膀收在背上,板着一张教导主任的脸,凝重而深刻的样子就像是在给金溟分析不好好学习以后会找不到工作。 「好!」金溟被海玉卿激昂的情绪带动,跟着站起来,也抬起翅膀,本想更潇洒地挥一挥,表示他一定做一只努力上进的好金雕。 但他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拔地参天的雄心当场就萎了。 金溟跪在树枝上,或者说匍匐在他身体能挨到的任何地方,死死扒住海玉卿,脸色又青又白,浑身上下除了膝盖哪儿都僵硬无比,连舌头都僵了,「这,这么,高……」 「不高。」海玉卿用一只爪子稳稳抓着树枝,另一只爪子虚虚提着金溟,怕他掉下去,「先试试。」 「不会飞,不会死掉的。我可以抓鱼吃,抓鱼不用飞。」金溟明知没道理,仍试图负隅顽抗。 「飞起来,能抓大鱼。」海玉卿逻辑清晰地反驳他,「大鱼好吃。」 金溟站在浅水区里抓的都是些小鱼,换成平时,这鱼白给它都懒得吃。 真正好吃肥美的大鱼都在深处,飞起来才能找到。 「我不挑食。」金溟捂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飞速往下瞥了一眼,又立刻心慌气短地抬起头深唿吸,舌头颤得发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小鱼也好吃,不用飞,我喜欢吃草。」 「不行。」海玉卿对自己的优劣势十分清楚,它不跟金溟争辩,但也不会被说服,「飞!」 第101页 「我头晕,不行了,我看不清了。」金溟把两只眼都捂上,「我感觉,我有点恐高。」 海玉卿,「恐高?」 金溟仰了一会儿头,感觉终于能镇定一点了。他尝试稍微松开海玉卿,坐起来连连点头,「对,我恐高,站到高的地方就心慌、焦虑、紧张。」 他一口气说完,又严谨地补充道:「不合理的紧张。」 「撒谎。」海玉卿干脆松开了一直扶着金溟的爪子。 金溟立刻又死死扑在海玉卿腿上,就差哭爹喊娘,「别松,没撒谎,我恐高。」 刚才是感觉,现在已经可以确诊了。 「恐高,以前爬树,比这还高?」海玉卿冷冰冰地扔出论据,还是金溟刚才自己说的。 它虽然不太懂这些词彙,但它记性好。 「我……」金溟忽然语塞,「我以前不恐高。」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恐高的,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海玉卿低下头,认真观察着金溟的表情。虽然这话说得非常像临时想出来的蹩脚理由,但金溟的反应,好像真的不太对头。 「不用怕。」海玉卿坐下来,拿翅膀轻轻安抚着金溟,「我保护你,不会摔倒的。」 金溟脸色缓和了些,他扶着海玉卿慢慢坐起来,再次尝试往下直直地看了一眼,即将坠落的压迫感立刻席捲全身。 海玉卿捂住他的眼睛,轻轻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重复金溟之前安慰它的话,「摸摸头,吓不着……」 「我为什么会恐高?」金溟不敢再往下看,把眼睛放平了只盯着远处的夕阳看,难道是之前和海玉卿在空中撞上的缘故? 不对。 「我根本不会飞,怎么会在空中撞上你?」金溟问着,便把目光从夕阳上挪了回来,一不小心又看了下面一眼,他立刻把脸扎进海玉卿的羽毛里,以此缓解紧张。 「你飞过来的,很快。」海玉卿像护着幼崽似的把金溟捂在怀里,一面拍着他,一面认真回忆,忽然推翻了自己的供词,「没有飞,你没有展开翅膀。」 鸟类飞行时可以利用气流滑翔,不必时时刻刻连续扇动翅膀,也有小型鸟凭藉体重优势可以短暂的闭拢翅膀保持悬浮。 且不说金雕的体型和体重很难做到不藉助气流在空中悬浮,以金溟当时冲过来的速度,连海玉卿展开翅膀高空俯冲时都未必能做到。 但金溟当时并没有展开翅膀,而且他还是从地面冲上来的,这需要更大的动力源。 这根本做不到。 「我从哪儿飞出来的?」金溟之前随口问过这个问题,没怎么在意。 现在他感觉到这是一个比他想像得更重要的问题。 一切的不合理,都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 金雕身上,仿佛有更多的秘密。 「地下。」海玉卿看向西边树林,懊恼道,「没有看清。」 它只看到了大概的方向冲过来一个黑影,速度快到甚至连眨眼都来不及,更无法做出躲开的反应,它就直接被巨大的冲力撞晕了。 之后还是金溟把它从林子里背出来的。 它真的没有看清。 第48章 不变 「你不记得?」海玉卿忽然意识到这个它早该察觉的问题, 金溟也并没有对它刻意隐瞒过。 「嗯,在撞上你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金溟点点头。 应该说, 是金雕不记得了。 他自己的记忆还在, 但金雕在此之前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 「撞坏了?」海玉卿仔细摸了摸金溟的头,神情忽然极为沉重,「头,坏了?」 「没有坏。」金溟拉住踩得树枝乱晃的海玉卿, 不让它再乱动,打算趁此机会让它慢慢了解真相, 「也许不是头坏了,是……」 「头, 不能坏。」 海玉卿忽然用力把金溟的脑袋抱进怀里,勒得金溟直翻白眼。 它马上也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容易对脆弱的头部造成伤害,立刻又松开,小心翼翼地捧着,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吹了吹。 「没有撞坏。」金溟使劲儿摸了摸满脸瞎紧张的海玉卿,笑道。 金溟感觉到海玉卿好像在很努力地呵护他,虽然对方只是个鸟,而且不怎么会照顾人, 还总是往初衷的反方向狂奔。 但这种久违的、真诚的关心, 仍让他感到一种满足的慰藉。 「嗯。」海玉卿好像松了口气,但仍不住地往金溟头上看, 眼神像是在看易碎品,而且仿佛已经找到了裂痕, 忧愁中渐渐浮出一种伤痛。 金溟看着海玉卿,继续缓缓说:「如果说,那天金雕撞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 「没有死。」海玉卿忽然打断金溟,极为认真严肃的口气,甚至有些生气。 刚才海玉卿不由自主想起那些从高空中摔下来的动物,落地还能跑,但跑不出多远,就会忽然倒地,直接死亡。 颅内出血,或者脾脏破裂。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死亡已经来临。 这是自然界每时每刻都在经歷的事,正常而平常。 它已经能做到每一天都很努力地活着,以及有一天平静地接受自己已死去。 但是现在,它把「死亡」两个字放在金溟身上,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平静地面对这个冷漠的词彙。 「我是说『如果』,这是一种假设,就是另一种可能的意思。」金溟解释道。 第102页 「假设?」海玉卿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它心里跟着想——如果,金溟死了…… 海玉卿忽然感受到一种新的恐惧,一种伴随着死亡而生的恐惧,一种比死亡更痛彻心扉的恐惧。 这种恐惧,它刚才有过一瞬间的经歷。 海玉卿在自己有限的词彙库中搜索着,最终找到了这种恐惧的名字,叫做「彻底失去的恐惧」。 它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金溟,但又不敢使力,连声音都不敢使力,只能充满压抑的呢喃,「不要死,不要留下我自己。」 「不会死。」金溟安抚地拍了拍海玉卿,他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跑偏的,但海玉卿的情绪看上去很不好,他只能耐心宽慰,「没有死,现在我活得不是好好的?我说的是可能。」 海玉卿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伤痛。 一种金溟很少能在动物眼中看到的伤痛。 金溟抚了抚额,意识到是他说错了话。 动物理解不了「假设」,这是一种人类才有的高级思维,它们只懂得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无法想像可能发生的事。 看来一时间想跟海玉卿解释清楚「雕非雕」这种辩证话题,应该是没可能了。 「好,我不死,我一直活着。」金溟故作轻松地拱了拱海玉卿,「活成标本活化石,永远陪着小玉卿。」 哄鸟的话随口拈来,不管逻辑。 反正鸟也不懂逻辑。 海玉卿没有再说话,它贴着金溟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从侧面看上去,仍旧是满脸的沉重,好像并没有得到开解,但又和刚才的悲伤不太一样。 金溟被海玉卿的沉重情绪传染,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两只鸟并排坐在树枝上,沉默地望着远处只剩半个的夕阳,海玉卿忽然问,「刚才,为什么?」 「刚才什么?」金溟没有反应过来海玉卿问的是哪个刚才。 海玉卿望着远处,「你刚才松开我,自己就不会摔下去。」 它不会用翅膀把自己固定在树干上,但是金溟会。 金溟眨了眨眼,又忍不住低头往下望了一眼,他立刻把头仰起来反覆深唿吸,等到全身松弛下来才理所当然地说,「我怎么可能任由你摔下去。」 「我会飞,不会摔到的。」海玉卿道。 它当时只是想再尝试一下能不能固定住自己,才没有立刻松开翅膀飞起来。 金溟叫它飞的时候,它还不太明白为什么。 「……」金溟不想承认,在当时那种来不及思考的情况下,他自己飞不起来,也忘了海玉卿想飞随时都能飞起来。 于是他说:「我还以为你吓着了,害怕得忘了飞。」 「可是你不会飞,会摔死。」 握住树枝的玉色爪子紧了紧,海玉卿的语气很复杂。 好像是生气,感觉又有些伤心。 「哪儿有空考虑这么多,看到你忽然摔下来,脑子里就只想着怎么不让你摔到。」金溟无所谓地摸了摸海玉卿垂头丧气的脑袋,「现在我们不是都没事。」 海玉卿把头靠在金溟身上,轻声说,「害怕。」 金溟忍不住亲了亲不谙世故的白脑袋,「现在不用怕了。」 「如果你死了」海玉卿不再悲戚,平静地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也死了。」 时态语法用的全都乱七八糟,金溟觉得自己应该是理解错了,但海玉卿坚定严肃的语气让他直觉自己没有领会错它的意思。 知恩图报是优秀品质,但也不用搞得这么血腥吧。 这是要干什么,结拜吗?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以前我们不认识,不也是各活各的。」金溟勉强笑道。 他自己在这里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以后还得再扛着一条鸟命,这压力着实有点大。 「现在认识。」海玉卿答。 「玉卿,谁也不可能真的陪谁一辈子。」金溟也只能严肃起来。 他不嫌黄泉路上太孤单。 死这种事,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真的不需要别人陪着。 「骗我?」 海玉卿勐地站起来,杀气腾腾的质问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咔哒」——小树枝终于支撑不住两只勐禽的重量和摇晃,发出了第一次抗议。 金溟立刻抱住海玉卿,「没有骗你,先坐下。」 小祖宗,高空作业,不要激动。 金溟有点后悔,感觉谈心选错了地方。海玉卿是会飞的,但他不会…… 海玉卿不情不愿地坐下,执着地继续质问:「『永远陪着我』,骗我?」 金溟,「……」 原来刚才这句话是听进去了,怎么感觉海玉卿是选择性听懂。 金溟被突如其来的绑定压得有些彷徨,他故意吓唬海玉卿,「自然界危机四伏瞬息万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我连飞都不会,说不定一会儿直接摔死了。」 「你死了,我也死了。」海玉卿因为坚定而变得淡定,「不变。」 这恐吓对海玉卿无法造成任何动摇,自然界的变化它控制不了,但它的生死,自己可以控制。 第49章 林鸱 海玉卿以不变应万变的坚定神情让金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感动。 但是他仍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隼是独居动物,海玉卿是野生的动物,不是驯养的宠物。 第103页 隼和鹰都是终生一夫一妻制的动物, 海玉卿现在还没有配偶, 也许是还没完全成熟。等它明白自己要找老婆时, 自然就会忘了刚才的话。 「你还小,」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不知道『永远』是多久。」 「是每一天。」海玉卿以为金溟是真的在问它,它皱着眉歪头想了很久, 极认真地回答,「活着的, 每一天。」 金溟觉得海玉卿想问题总是很简单,可是这种朴质的简单却有一种直击本质的逻辑。 他只好承认, 「没错,每一天。」 「不骗我?」海玉卿激动得一个弹跳,扇动翅膀围着金溟和树干迅速绕了几圈。 小树枝在海玉卿商量都没打一个的起飞中被踹得「咔哒咔哒」乱晃,金溟忽扇开翅膀,心惊胆战地抱住树干。 金溟,「不骗不骗,别激动。」 小祖宗,求你不要再踹树枝了。 「永远?」海玉卿重新落下来,用自己的重量平衡住乱晃的树枝, 再次跟金溟确定。 金溟双脚颤颤巍巍踩着树枝, 整个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简直是在嘶喊, 「永远、永远。」 你说什么都对。 他现在怀疑海玉卿是故意把他带到树上来的。 海玉卿抓牢树枝横着往金溟身边挪,金溟感觉到随着海玉卿一步步的靠近, 树枝与树干脆弱的连接处在他脚掌下生出一条细细的裂痕。 海玉卿把圆圆的白脑袋凑过来,轻轻给金溟理了理脖颈挓乱的羽毛。它的动作很轻缓,感觉得出是在很努力地表现温柔,以致于它每低一次头,树枝也温柔地跟着「咔哒」一声。 金溟很感动,但不敢动,连喘气都不敢大力了。 「咱们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好。」海玉卿无有不应,毫不迟疑。 「你别动!」金溟立刻感觉到树枝一沉,他反应过来这是海玉卿又要起跳,噼着嗓子喊住它,但已经晚了—— 伴随着一声漫长的「咔」,金溟脚掌抓住的那条裂缝一分为二。 树枝还算友善,稍微游移了一下,给了金溟几秒钟反应的时间。 金溟一咬牙,闭上眼伸开翅膀,根本没辨方向,按海玉卿之前指导的用力技巧胡乱扇动翅膀,试图减缓坠落的速度。 「不怕!」 海玉卿的声音在不知哪个方向响起,金溟感觉到自己乱蹬空气的脚掌好像踩住了一处柔软的东西,立刻缓冲了他下坠的趋势。 金溟睁开眼,近乎本能地拼命拍打翅膀,脚下的东西被金雕的体重压得一沉,立刻又反馈回更大的力量。 「飞!」海玉卿的声音从脚底传来,很闷,很艰难。 金溟这才意识到海玉卿在试图托住他。 于是本想认命摔下去的金溟只能更加努力地拍打翅膀。 也许是大力出奇蹟,金溟虽然还没有真正飞起来,但在海玉卿的托举下,翅膀拍出翠鸟的频率,金雕的身体终于能在空中保持歪歪扭扭的悬浮。 金溟仍旧不敢往下看,只能平视着往周围搜索落脚点。 他很快在慌乱的视野里找到一棵枯树,不算高,主干只剩一个平缓的截面,正能承载住金雕的身体。 斜岔着半根毛毛糙糙的断枝,约莫二十来厘米,看上去很粗壮,既可以方便爪子抓握,万一没落稳,还能起到安全护栏的作用。 简直就是最佳停雕坪。 金溟找到目标,奋力往那个方向拍翅膀,海玉卿在脚下虚虚托着他,跟着他的方向缓慢移动。 两米,一米,半米…… 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条柔和的红光。 金溟在昏暗的视线中感觉越来越近的断枝好像在形状上起了一些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再去看,仍旧是一截毛毛糙糙连片叶子也没有的枯枝。 翅膀拍得已经快抽筋了,金溟无暇再去思考,他憋住气儿,使出破釜沉舟的力气,借着海玉卿给他的起跳力,扑向那棵枯树。 借来的起跳力在距离枯树十厘米远的地方用尽,金溟的扑势缓下来,无法让自己顺利落在主干那片截面上。 他立刻伸出爪子,企图握住那截斜出来的、看上去粗壮得足以支撑他片刻的断枝。 爪子在握住断枝时,传来一种非常奇怪的触感。 很僵硬,又很暄软。 活的! 金溟的大脑得到这个触觉反馈时,每一条脑沟回都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紧接着,失重的坠落感覆盖了鸡皮疙瘩,金溟抓着那条活的「断枝」一块儿摔在地上。 海玉卿鸣唳一声,俯冲过来。 凭藉刚刚得到的短暂飞行经验,金溟这次摔下来虽然突如其来,但在拍打翅膀的自救动作中,摔得其实没有上次严重,说是轻飘飘落下来的,也不算太夸张。 海玉卿落在金溟身边,收拢翅膀。 确定金溟并未摔伤后,海玉卿紧张的表情刚松弛了一下,在看到金溟爪子仍旧死死抓着的那条树枝时又忽然绷紧。 金溟坐起来,立刻松开爪子扔掉那条活树枝,惊恐地问:「这树枝是活的?」 海玉卿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仍旧绷着脸,用一种憋到扭曲的音调回答他,「现在死了。」 「……」金溟不敢去看那条刚才活着现在又死了的诡异的「树枝」,只是狐疑地盯着海玉卿五官逐渐扭曲的脸,问,「是什么东西?」 第104页 这么粗的树枝,怎么可能承受不住他的体重直接从树上掉下来,而且他连断裂的声音都没听到。 「林鸱。」海玉卿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完这两个字,它终于绷不住了,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林鸱! 动物世界伪装大师。 金溟探了探头,仔细辨别那条因为刚刚死掉而变得有些柔软的「枯枝」,他看到的毛毛糙糙的树皮,原来是林鸱近乎树皮本色的灰色羽毛。 林鸱死不瞑目地张着十分具有特色的三角形大嘴巴,像一截真正的枯枝般躺在草丛里。 金溟感觉它死之前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在骂他。 林鸱作为一种非常奇特的夜行性鸟,金溟对它是有一些书本认知的。 它的捕食方法就是站在树上伪装成树本身,等路过的昆虫从它嘴边飞过,它便勉为其难地飞上两步吃两口饭。 甚至大多数时候完全不需要飞,三角形的大嘴巴十分利于从各个角度把路过的飞虫吃进嘴里。 林鸱作为一种毫无战斗力并且肉不算少的鸟类,让自己存活下来的方式大概就是睡觉。 它在白天把自己假想成一截树枝,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像一截真正的树枝那样,保持着栖息姿势,一整天待在树上一动不动。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狂风暴雨,天敌来或不来,林鸱就在那里,孤独而忍耐地坚守着鸟生最大的信念——我是一截树桩。 一装就是一辈子。 而林鸱遇到危险时唯一採取的自卫措施就是站在树上从栖息姿势调整为「冻僵」姿势,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截树枝。 就像刚才那样…… 恐怕这只林鸱临死也没想到,金雕不是来捕食的,就是单纯想抓根树枝。 海玉卿边笑边打滚儿,完全停不下来。 「别笑了。」金溟觉得自己脸上的羽毛都快挂不住了。 海玉卿滚到金溟身上,眼里全是笑出来的泪,它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疼。」 「……」金溟只好认命地继续听着刺耳的嘲笑声,给丝毫不知道嘲笑别人需要一点掩饰的海玉卿揉肚子。 海玉卿终于笑够了,它爬起来,指着死掉的林鸱说:「没吃过,我都找不到它。」 想吃林鸱真的不太容易,从它跟前儿飞过,也未必能发现。 海玉卿的语气很是崇拜,如果不是眼角还挂着嘲笑的眼泪的话,这样的语气应该能让金溟有些得意。 金溟站起来,走到枯树下面仰着脖儿转了一圈,他此刻站在树下,看不到上面,便喊道:「玉卿,上去看看。」 海玉卿擦掉眼泪,利落地展开翅膀飞起来,围着枯树绕了一圈,又落在横截面上,歪着头往下看,疑惑道:「看什么?」 「没有蛋?」金溟问。 「没有。」海玉卿还跺了跺脚,表示上面什么都没有。然后它又兴奋地问,「你想吃蛋?」 「……」金溟立刻摇头,「不想吃。」 他从海玉卿的眼神里看出,他敢说一句「想」,这熊孩子就真敢去偷蛋。 「下来吧。」 海玉卿乖乖飞下来,围着金溟殷勤地问:「你喜欢吃什么蛋?过段时间会有很多蛋。」 「……」金溟板着脸,严肃道,「我不喜欢吃蛋。」 「哦。」海玉卿蔫了下来,嘟囔着,「你不是让我上去找蛋吃?」 金溟无语地纠正,「我是让你看看上面有没有蛋,不是要吃。」 一天天脑子里除了吃还能不能想点别的。 金溟把林鸱提起来又看了看,的确是个成年雄鸟,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找到配偶下蛋育雏。 林鸱是一种一夫一妻制、忠贞且顾家的鸟类。但它并不筑巢,而是把蛋直接下在树桩上,一般就是它伪装成树的树桩上。 白天蹲着装树枝时顺便就把蛋孵了,鸟生理想和繁衍后代毫不冲突。 林鸱有一点金溟很喜欢的种族习性,就是它们由雄鸟负责大部分的孵蛋工作。 一般是白天雄鸟孵蛋,晚上才是夫妻轮流,给当爹的一点进食空间。 这么负责且有风度的鸟,在动物中不多见。 紧接着金溟又想到,隼也是夫妻轮流孵蛋共同抚育后代的鸟类,不知道毛毛躁躁的海玉卿将来孵蛋的时候,会是什么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我们晚上吃烤林鸱?」海玉卿看着金溟手中的林鸱,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什么味道。」 「……」金溟从畅想的儿孙满堂的画面中回到现实,看着围在他身边蹦蹦跳跳流口水的海玉卿,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让海玉卿偷蛋估计行,孵蛋还是算了吧。 第50章 数数 「刚才你吃了十片肉, 现在我再给你五片,玉卿一共有几片肉?」金溟把烤熟的肉片放在海玉卿面前,笑眯眯地问。 海玉卿低头看着面前堆满烤肉的树叶, 忍着口水认真数了一遍, 自信满满地回答:「有五片。」 「……」金溟抚额, 「怎么是五片,刚才不是教过你了,十后面是几?」 他今天发现海玉卿是会数数的,但仅限于十以内的数字。 海玉卿盯着烤肉, 老老实实把金溟刚教过它的数字默念出来,意兴阑珊的, 「十后面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嗯,」金溟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现在有多少片肉?」 第105页 「五片。」海玉卿有点生气了。 吃饭就吃饭,为什么老问它问题,答不对不让吃,答对了也不让吃。 「……」金溟更生气,他忍不住敲了敲地,「你刚才不是已经数对了,怎么还是五片!」 「就是五片。」海玉卿委屈巴巴,小声坚持。 「那刚才的十片呢?」金溟简直要气出心梗。 得亏不是亲生的,不然非得掰开脑袋看看是不是没给它生脑子。 「吃了。」海玉卿也抬高声音, 梗起脖子瞪着金溟。 「……」金溟气得都没表情了。 怎么还预判了他的台词? 海玉卿把盛着烤肉的树叶拉到金溟面前, 一片片摊开给他看,「这里就是五片, 玉卿现在只有五片肉。」 它诚恳地补充,「太少了, 不饱。」 一共才给它吃了十片肉,怎么还好意思吹鬍子瞪眼的。 金溟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树叶,他忽然发现确实是自己的提问有bug——海玉卿现在的确只有五片肉。 虽然海玉卿不会说很多词彙,但论语言的严谨,金溟只能甘拜下风。 「……」金溟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微笑,试图挽回尊严,「玉卿数得很对,那你吃了吧。」 海玉卿扑了扑尾羽,愉快而得意地把五片烤肉一口闷了,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金溟,满怀期待地等着下一盘烤肉出锅。 就见金溟微微一笑,开口道:「那玉卿现在吃了多少片烤肉?」 海玉卿,「……」因为吃到烤肉而活泼地展开的白尾羽僵了僵。 为什么吃完了还要数? 海玉卿很想问问金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癖好,就不能消停吃顿饭吗? 但它看到那张满怀期待的笑脸,嘆了口气,只能认命地垂下头,开始数爪子。 仍旧是数到八,海玉卿停下来,看向金溟的爪子,但金溟立刻把爪子收了回去。 「十加五,不要数爪子,你自己想想,应该是几。」金溟铁面无情道。 「十五。」海玉卿垂头丧气,很久没觉得吃饱饭是件这么难的事了。 「真聪明。」金溟摸了摸海玉卿耷拉着的头,以示鼓励。 他把新烤熟的肉拣出来,放在海玉卿面前一字排开,放一片念一个数字,「十六、十七、十八。」 海玉卿记吃不记打,看到送到眼前的烤肉又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毕竟是还没吃饱。 「记住了吗?」金溟尽职尽责地教学。 海玉卿泄气了一秒钟,但看在冒着热气的烤肉面子上,勉强点了点头。 「再吃掉这三片,你一共吃了几片了?」金溟拿翅膀当着就要扑到烤肉上的海玉卿,问。 「还没有吃掉。」海玉卿舔了舔口水,黑眼睛眨巴眨地看着金溟,耍滑头的意图明显地写在脸上——不给吃,就不算。 金溟有些无语,不过这更让他觉得海玉卿真的很聪明,坚定了他将教学进行到底的信念。 「十五加三是多少?」金溟耐着性子等海玉卿吃完烤肉,立刻问道。 「十八。」这回海玉卿答得很快,指着石板上的肉提醒金溟,「这些也好了。」 「十九、二十、二十一……」金溟继续数着数给海玉卿拾烤肉。 为了让海玉卿记清楚,他数得很慢,因此肉出锅的速度也很慢。 「饿~」海玉卿要气坏了,金溟吃饭怎么这么墨迹,能顺利长这么大真是奇蹟。 它像团白白软软的棉花糖一样倒在金溟身上,软绵绵地蹭着黑翅膀,用行动表示再不给它痛痛快快吃饭,它就饿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了。 「……」金溟完全抵抗不了这种毛茸茸的撒娇。 给鸟教学的宏图壮志立刻屈从于毛绒预警,拣肉的动作随即按了快进键,甚至还殷勤地吹了吹热气,十分狗腿地送到海玉卿面前。 但海玉卿仿佛是已经适应了延迟获得,这回不着急吃了,赖在金溟身上一动不动,只懒洋洋地把嘴张开,示意金溟餵它。 金溟立刻板起脸来,心里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是身体又捨不得推开这团软软糯糯主动靠过来的棉花糖。 小孩学累了,跟他撒娇呢。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到一个理所当然的由头,于是既心安理得又心怀忐忑地叼起一片烤肉迅速塞进海玉卿嘴里。 「十九。」海玉卿吃到烤肉,倒在金溟身上心满意足地主动数数,数完了又张开嘴给他看,「啊~」 吃完了,还要吃。 「……」金溟看着海玉卿这副二大爷的模样就很想敲它一下,可是这个二大爷又软乎乎地靠在他身上,哼哼唧唧地蹭着他,让他只想抱在怀里狠狠rua一顿。 而且小孩虽然有点懒,但是数数又数对了,应该得到奖励。于是金溟又心安理得地叼了一片肉餵给海玉卿。 「二十。」 「二十一。」 等金溟餵给海玉卿第二十二片时,它只是略微想了想,便说:「二十二。」 这个数字还没有教,海玉卿竟然自己就能想得到! 金溟深深觉得自己捡到个数学小天才,兴奋地两眼放光。 这回不用海玉卿再撒娇讨吃的,他立刻叼起一片肉餵给它,然后期待地看着那张墨色的尖喙,一张一阖,又一张一阖,嫩红的舌头灵巧地卷了卷—— 「二十三。」 第106页 金溟没有听到海玉卿数没数对,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蜂蜜的味道。 他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问:「想吃蜂蜜吗?」 说完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此刻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翘着尾巴等待表扬的海玉卿愣了一下,立刻又更开心地点了点头。 金溟不肯让它一天吃太多蜂蜜,连晚上的烤肉里都没有放蜂蜜,它正惦记着。 所以这是数对数的实质性奖励吗? 「那你自己去吃吧。」金溟冷静下来,咬了咬牙,把腻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推开,指着角落里装在竹筒里的蜂蜜,「不要吃太多。」 海玉卿茫然地坐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冷待,但是金溟又让它去吃蜂蜜。 它一时有点搞不清,金溟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看什么呢?不想吃蜂蜜?那就不要吃了,今天已经吃了太多,再吃该不舒服了。」 金溟正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不已,见海玉卿对吃蜂蜜好像不太热情,坐在原地没有动。便敲了敲白脑袋,把烤肉递到它面前,笑眯眯地说,「还是吃烤肉吧,这些肉可以吃了,玉卿该吃第几片了?」 「……」没滋没味的烤肉片在海玉卿眼里变成更加没滋没味的一串数字,愈发难以下咽。 吃过虎啸天的蜜汁烤肉加特调蘸料,再吃金溟没有加一点蜂蜜和佐料的纯天然烤肉…… 就怎么说呢,海玉卿忽然觉得它和金溟的感情可能还有待加深,至少目前来看,还没深到让它味觉盲目的地步。 尤其是还得才艺表演才能吃到一口肉,肉还没有多好吃。 「要吃蜂蜜。」海玉卿犹豫了零点零零一秒,算是对这份感情最后的深情。 感觉到金溟疏离的态度缓和了些,它试探地扑过来,抱着金溟,仰起脖颈拉长了音调问,「你要吃吗?」 「不要。」金溟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石板,像是在十分专注地在观察烤肉的火候。 他知道海玉卿现在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在看着他,只要他低头看一眼,那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哦。」海玉卿低下头,它确定自己受到了冷待。 它猜测是金溟并不想让它再去吃蜂蜜,所以现在才不高兴。 海玉卿看了看墙角的蜂蜜,又看了看脸色紧绷看都不看它一眼的金溟,为难又纠结。 俯身给灶里添柴的金溟感觉有东西戳了戳他的腿,他侧过头,就看见一双晶莹透黑的圆眼睛巴巴地望过来。 「就吃一点点,」玉白的爪子在他腿上轻轻地划拉,海玉卿眨巴着眼睛小声跟他商量,「好不好~」 它最终还是没有抵抗住蜂蜜的诱惑。 金溟要是还不高兴,那就吃了蜂蜜待会儿再哄他吧,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做别的事。 金溟也没有抵抗住诱惑,酥麻感从腿上的每一根羽毛和耳朵里一起传过来,上下夹击一直麻到大脑。 「好。」金溟感觉自己的声带也麻了,一个字颤出十八个音。 别说是吃蜂蜜了,吃他都行。 海玉卿得到准确的许可,立刻跳起来沖向蜂蜜罐,整个动作没有一秒钟的拖泥带水。 金溟感觉海玉卿松开他时没有丝毫的犹豫,直到海玉卿抱着蜂蜜罐走回来,那条满是黑羽毛的腿还不自觉地保持着微微翘起的姿势,仿佛还在回味刚才小爪子轻轻挠过的滋味。 海玉卿这只鸟,只长了一张填不满的嘴,它是没有心的。 金溟如是想,心里有点说不出道理的失落。 第51章 脚趾 海玉卿用翅膀抱着蜂蜜罐欢欢喜喜回到金溟身旁坐下, 它翘起一只爪子捏住竹筒盖,旋了旋,感觉到吃力, 便换了方向, 逆时针又旋了旋, 不算费力便拧开了螺纹咬合的竹筒盖。 金溟饶有兴味地看着海玉卿拧盖子,直到它一嘴扎进蜂蜜里开始嘬起来,才不自在地把目光挪开,紧接着他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勐然回过头—— 「你会开盖?」 海玉卿从一开始便是用拧的动作,根本没去尝试拔一下。 它知道这是螺纹盖, 不是塞子。 「嗯?」海玉卿嘬得正开心,舔了舔喙尖上的蜂蜜, 抬起头看着金溟。 炯炯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又因为不明所以有些茫然的雾气。 金溟被这样的眼睛看得更加不自在,他机械地把目光聚焦到蜂蜜上,问:「你知道这种盖子怎么打开?」 动物储存食物,像美洲獾那样挖个坑把食物埋起来,已经是智慧的顶峰了。 在金溟的认知中,不会有野生动物会主动制作筒罐来保存食物,还懂得利用螺纹固定盖子进行密封。 海玉卿把盖子翻过来,露出里面凹进去的内螺纹。 螺纹盯久了, 让人产生一种无穷无尽的晕眩错觉。 它低着头, 嗫嚅道:「见过。」 「虎啸天教你的?」金溟点点头,这倒是极有可能。 螺纹竹筒是虎啸天带来的东西, 灌满蜂蜜后它只是把盖子虚虚覆在上面,也没有跟海玉卿特意说明如何使用, 是金溟后来自己拧上的。 金溟记得,他当时把竹盖拧上时,海玉卿并没有看到。 不可能是跟他学的。 金溟本以为虎啸天是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螺纹,但也可能单纯是它当时懒得拧上,或者知道海玉卿会使用。 第107页 「不是。」玉色的爪子抠着竹盖,金溟可以看到那条雪白的长腿上肌肉隐现跳动。 「北方的动物都会。」海玉卿仿佛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它快速地说完,一口气都没缓,又勐地把尖喙扎进蜂蜜中,像濒死的涸辙鱼那样奋力吸取着最后一点水分。 北方的动物。 会生火,会砌灶,会说话,会使用螺纹……并且,被中部的所有动物视为洪水勐兽。 所有动物共同的天敌,金溟知道自然界中的确存在那么一个物种,那就是——人类。 「你说的北方动物,」金溟不自觉往洞口看了一眼,即便没有动物会听到,他仍旧压低了声,「是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吗?」 海玉卿破天荒没有回应金溟,尖喙仍旧泡在半透明的蜂蜜中。 金溟看到那张墨色的尖喙在蜂蜜中艰难地翕动着,粘稠的蜂蜜仿佛变成了粘住嘴巴的胶水。 金溟伸出翅膀把海玉卿揽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那藏在白羽毛下的颤慄。 海玉卿害怕北方。 一下又一下的轻柔碰触,默默传递着一种陪伴和支持。 良久,海玉卿终于能够开口。 它对金溟说:「别害怕。」 「嗯。」金溟不觉得这是海玉卿故作坚强的话,但他没有继续问。 海玉卿把翅膀展开,轻覆在金溟的脖子上,是一种保护的姿态,「这里是中部,没有那种动物。」 它看着金溟,闪烁的眼神里有一丝安慰他的意味,「不用害怕。」 「我不怕。」金溟用力摸了摸白脑袋,「肉都烤好了,快吃吧。」 金溟把烤好的肉片一股脑儿拣出来,小山似的堆在海玉卿面前,没再要求它数数,只是一叠声地催促它快吃。 他不知道海玉卿在北方经歷过什么,但显而易见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歷。他无从安慰,只能用它喜欢的食物来转移注意力。 金溟很后悔,今天问石灶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海玉卿对「北方」的惧怕,他刚才不该再问的。 海玉卿用烤肉片蘸着蜂蜜,吃一口便主动数一个数,一直数到三十,然后它看着金溟的表情,试探地说:「三十一?」 在看到金溟两眼放光地勐点头后,海玉卿终于又笑了起来。 「北方」话题带来的阴霾渐渐云消雾散,山洞里只有海玉卿清清脆脆数数的声音。 直到海玉卿吃不动了,它已经完全掌握了一百以内的数字。 并不是简单的搬运模仿,它懂得每个数字的数量含义。 金溟忍不住把海玉卿抱起来按住一顿勐rua。 连大脑最近似于人类的黑猩猩也才会十以内的数字而已,海玉卿竟然会数到一百。 要知道,鸟类为了飞行,在进化中对身上所有的重量都是能省就省,大脑体积也比人类小很多。 换言之,和各类动物相比,鸟类在强悍的飞行buff加持下,觉得自己是不怎么需要脑子的。 海玉卿的表现,简直就是反科学的存在。 「你之前怎么只会数到十?」 金溟实在太好奇了,他只是教了几个数字而已,海玉卿完全是举一反三自学成才。这样的聪慧,怎么会在今天之前才只会数十呢。 「只能数到十。」海玉卿翘起玉白的爪子凌空抓了抓。 它仰面躺在地上,满足地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浑身写满了放松。 「那应该数到八呀,难道你有十个脚趾?」金溟失笑道。 他趴在地上,用木柴把石灶里的火压到一小簇,虽然如今柴火随手可得,但能节约还是要节约。 金溟弄好灶火,没听到海玉卿再说话。他丢了烧火棍爬起来,就看到海玉卿板板正正地靠墙坐着,两只白爪子缩在屁股底下,捂得严严实实,一根脚趾也没露出来。 那副心虚紧张的模样,好像它真有十个脚趾似的。 鸟类一个爪子四只脚趾,海玉卿如果有十个脚趾,那倒真值得它这么心虚,但它今天才当着金溟的面儿数过,只有八只,健健康康。 「烤肉不好吃。」海玉卿在金溟疑惑的表情中抢先开口,以发难的形式强势扭转了话题,它仿佛是怕力度不够,扎心地继续补充,「老虎的烤肉好吃。」 「……」金溟把在海玉卿脸上逡巡的狐疑目光往下移,落在那个圆滚滚的白肚子上,又再次上移,在肠胃上方心脏的位置停下。 海玉卿这只鸟是真的没有心啊。 但他无法反驳,因为他烤的肉确实没有老虎做的好吃。 「林鸱肉太柴了,还是兔子肉嫩嫩的好吃。」金溟试图给自己挽回尊严。 是食材的锅,绝不是他技术不行。 「嗯,」海玉卿严肃地点点头,说话从来不懂得委婉,「味道也不一样,你烤的没有味道。」 「中午的烤肉放了调料,」金溟拿起虎啸天留下的调料罐晃了晃,里面还有半罐粉面状的特制调料,「我烤的没放这个。」 「放了好吃。」海玉卿凑过来闻了闻,从缝隙里溢出来的辣椒面呛得它连打两个喷嚏,口水也跟着流下来。 「偶尔吃一吃可以,鸟不可以吃太多这个。」金溟把竹筒收回去,不放心地又拧了拧。 「为什么?」海玉卿抽了抽鼻子,「好香。」 「我明天去找点辣椒,烤肉的时候放进去,一样很香。但这个不能再吃了,这里面有盐,还有葱。」 第108页 金溟看到海玉卿馋猫似的表情,十分怀疑它会偷吃,只能严肃地向它解释,「鸟不能长期吃这些,会破坏红血球,引起溶血性贫血。」 海玉卿,「?」 一个字也没听懂。 「就是会死掉,而且是很难受的死掉,缺氧衰竭而死。」金溟做了个伸舌头翻白眼的动作,「就像掉进水里没法唿吸被淹死那样。」 海玉卿被金溟的话吓得缩了缩脖子,立刻收回垂涎的目光,再次看向竹筒时充满警醒。 它仿佛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稳妥,把金溟从竹筒旁拉过来,又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把那个竹筒推得更远了一点,向推一个地雷似的。 「老虎可以吃葱吗?」海玉卿思考片刻,问。 「……」金溟看向海玉卿时满脸愕然,他再次陷入自我怀疑,「不可以,老虎长期吃葱,也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也会破坏红细胞……」 老虎和鸟类其实可以吃辣,因为它们都缺乏对辣椒素敏感的受体,对辣味感觉不如人类敏感。 但葱不是因为味道辛辣才不能食用,而是因为葱含有大量可以破坏动物红细胞的硫化物。 虎啸天吃葱应该不是心血来潮,它甚至把葱做成干葱粉以方便随时调料。 但它的身体好像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不科学…… 金溟暗暗把虎啸天的奇怪之处记在心里,但这也未必就真的是奇怪之处。这里的动物本就与他认知的人类世界并不相同,谁就能说,他所学的理论知识在这个世界也是真实可靠的。 也许老虎本就可以吃葱。 他这个金雕还不会飞呢,跟谁说理去? 第52章 童话 肚子滚圆的海玉卿趴在羽毛垫上打了个滚, 尾羽都快抖出花儿来了,只顾抱着石头敲敲打打的金溟也没看它一眼。 它只好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吃饱了,不和它玩, 玩石头? 金溟吹掉凹槽里因石块击凿产生的石屑, 解释道:「做个石锅, 我们明天可以炖鱼汤喝,天天吃烤肉,该上火了。」 且不管吃葱会不会贫血,但天天吃烤肉, 是真的会上火。 「鱼汤?」海玉卿听到吃的,尾羽抖得更欢, 它趴在床上抻长了脖子看金溟口中的石锅,「好, 我明天去抓大鱼,要去湖中间,抓那么大的。」 海玉卿翘起两只爪子比划着名大鱼的体积,一时没坐稳,咕噜噜仰过面去。 金溟立刻丢开石头,想扑过来接住它,却已是来不及。 不过海玉卿灵活得就像一团无所限制的薄云,仰面落地的瞬间倏尔展开翅膀。金溟只看到白羽毛像风一样闪过,待看清时海玉卿已经稳稳地站在地上, 正优雅地收拢翅膀。 「你也太会飞了吧……」金溟呆若木鸡地看着海玉卿, 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夸它。 石床的高度半米都不到,还是仰面倒下来的, 这么短的距离,海玉卿是怎么做到的? 简直把鸟类的飞行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还如此行云流水,举重若轻。 海玉卿有点小得意地挑了挑眉,「喜欢?等你学会飞了我教你。」 「……」金溟现在听到「飞」这个字就觉得浑身都疼。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进行教学果然是件会上瘾的事,比如他热衷于教海玉卿算数,比如海玉卿热衷于教他飞行…… 但他还有其他擅长的领域,比如说——讲故事。 于是他凑到海玉卿面前,岔开话题,「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该睡觉了。」 紧接着一脸谄媚地低头蹭了蹭白脑袋,瞅着垂涎已久的羽毛床,试探地说,「我给你讲睡前小故事,想不想听?」 昨晚海玉卿忽然犯浑,兇巴巴地不让他上床睡觉,今天他俩的关系到目前为止看上去还挺好,应该能分给他半张床了吧。 海玉卿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一步,拒绝了金溟这次意图十分明显的贴贴。不过它仿佛是觉得这样显得太冷漠、太不近人情,便垂着头,又同手同脚地往前走回一步,贴着金溟,嗫嚅道:「想听。」 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勉强,像是为了给金溟一点面子才这么说的。 毕竟是吃了他的蜂蜜。金溟心道,这只没有心的小鸟总算还有点微弱的良知。 金溟实在不想睡地上,今天也没来得及抱点树叶回来再铺出一张地铺出来。他便厚着脸皮假装没听出来海玉卿语气里的将就,展开翅膀直接把它抱起来,不给它再反悔的机会。 就像海玉卿之前受伤走不动时那样,金溟自然而然地把它抱到床上。但他这会儿不敢跟着直接躺上去,海玉卿浑身的肌肉都紧缩着,让他产生一种它很抗拒的感觉,仿佛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暴起揍他。 金溟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海玉卿,满脸都写着「可以吗」、「好不好」。 海玉卿就是这么跟他撒娇耍赖的,几乎可以说是必杀技。 但他感觉他模仿得好像不太好,因为海玉卿仅仅看了一眼他这副近似于乞讨的表情,就立刻把脸埋进羽毛垫里,一眼也不想再多看他似的。 于是金溟只好倚着床边坐在地上,昨晚他试图厚着脸皮爬上床又被踹下来的经歷还歷歷在目,今天下午爬树已经摔得腰酸背痛,再从床上摔下来一次就真的要浑身散架了,实在没有再尝试的必要。 第109页 「你想听什么故事?讲个小夜莺和玫瑰的故事给你听?」金溟轻轻抚着海玉卿,寄希望于它听会儿故事可以放松下来。 虽然不知道它在忽然紧张什么。 「好~」海玉卿往床里面缩了缩。 身体表达出的意思好像是拒绝,言语却又应和。金溟觉得海玉卿的表现有点反常,不知道是不是在憋什么坏。 但以海玉卿的实力,要打他倒也不用找藉口,就是直接动手,他能说什么呢,又打不过。 于是金溟静下心来,严谨地把给人类小朋友听的童话故事改编成能讲给鸟类小朋友听的童话故事。 「从前有个鸟,它想跟喜欢的小鸟跳舞,但是那只小鸟却要一只红玫瑰才肯和它跳舞……」 「为什么要红玫瑰?」海玉卿微微抬起头,露出两只黑熘熘的圆眼睛。 「因为红玫瑰代表爱情。」金溟解释道。 「为什么红玫瑰代表爱情?」海玉卿又抬了抬头,露出墨色的尖喙。 「因为……红色的玫瑰像火焰和鲜血的颜色,这些都和爱情一样炙热。」金溟趁机往床上倾了倾,半个身子都趴到了床上。 这个看似自然的动作做得不太高明,刚有些放松的海玉卿立刻就察觉到了。它又往里面缩了缩,不知道是想离金溟远一点,还是想给金溟腾出一点空隙来。 金溟理所当然地认定是后者,于是他立刻整个鸟全爬上了床。 为了避免海玉卿像昨晚那样突然不讲理地把他从床上踹下去,金溟表现得十分谨慎,只敢贴着床边睡,跟海玉卿隔出一条宽宽的三八线,用行动表示他对羽毛床的正主施捨的这一点床位很满足,绝对没有进一步的贪念。海玉卿仍旧可以在床上打十八个滚,他绝对不产生任何空间上的妨碍。 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体力又消耗过大,金溟头才沾着羽毛垫就开始犯困,他打着哈欠,侧过身拍着海玉卿,哄孩子似的继续哄它睡觉,「但是那只鸟并没有找到红玫瑰,于是它只能坐在冻死的玫瑰树下哭泣。」 「怎么会找不到?」海玉卿又问。 它仿佛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身体不自觉地往金溟身边靠了靠。 「因为玫瑰树冻死了,开不了花了。」金溟闭上眼,顺手把逐渐软乎起来的海玉卿揽进怀里,试探地舒展了下身体,稍微越过了意念上的三八线,悄悄占据了更多一点的空间。 「那再找一棵玫瑰,又不是没有。」海玉卿认真地鄙夷了一番故事里的那只鸟,「哭有什么用,飞远一点去找。」 「……」金溟睁开眼,觉得自己快讲不下去了,头秃得他困意都快没了,「它找不到,它可能不太会飞很远。」 故事原型是个人,但他改成了一只鸟,忽然感觉这在逻辑上就产生了巨大的破绽,这回是真的讲不下去了。 「笨死了。」海玉卿更加鄙夷,「难怪它喜欢的鸟不跟它跳舞。」 「……」金溟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那要不睡吧,这个故事确实不好,我们不要听了。」 海玉卿看上去却很精神,一点睡意都没有,它贴在金溟怀里蹭了蹭,小声问:「你想跳舞吗?」 「不想。」金溟闭着眼,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连脚趾头都不想动,只想和这张床锁死。 「你想要红玫瑰吗?」海玉卿用更小的声音又问。 金溟,「不想。」 这种时候金溟更希望海玉卿问他想不想睡觉。 那一定是想,非常想。 「你想……」海玉卿在他怀里无所适从地扭来扭去,好像怎么睡都不舒服似的,它哼唧了半天,最后吱唔道,「我不是说你笨。」 「?」困得完全睁不开眼的金溟这才后知后觉出海玉卿以为他生气了,他实事求是道:「嗯,我知道,我确实不会飞。」 金溟对于不能飞这件事没什么自卑感,并不需要安慰,但他仍然有些感动,忍不住抱紧了海玉卿,拿下巴蹭着白脑袋,顺口拍了拍马屁,「和你相比我确实太笨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会飞的鸟。」 海玉卿这次没有得意的小表情,事关「飞行」,它总是十分严肃,「我学了很久。」 「你跟谁学的?」金溟又没忍住好奇。 海玉卿不是被亲鸟遗弃的幼崽么? 「很多。」海玉卿歪着头,仿佛陷入回忆,「秃鹫,雪鸮,棕尾鵟,姬鸮,乌鸦,雨燕……」 「这么多?」金溟打断了海玉卿的报菜名,再念下去,只怕所有鸟纲成员都得念上一遍。 而且,这些鸟,从冻土到沙漠再到雨林,且不说国籍,只是栖息地的纬度就得横跨了半个地球,它们都是海玉卿飞行的师傅? 金溟吸了口气,「你还去过沙漠?」 海玉卿小小年纪,已经环游了世界? 这已经不是会飞不会飞了,这简直是太能飞了。 「嗯,」海玉卿嫌弃地皱了皱眉,「又冷又热,找不到吃的。」 沙漠里分不清春夏秋冬,好像每一个白天都是夏天,每一个夜晚都是冬天。 根本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才飞出沙漠。 「飞,好难。」海玉卿由衷地嘆了口气。 「那确实,有点难。」金溟震惊到无话可说。 不过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许海玉卿的年纪远比他想的要更大。 第110页 金溟无法相信,一只被亲鸟遗弃的孱弱幼鸟可以飞过这么多地方,而且这些地方还都不在一个方向。 难怪海玉卿会如此喜欢中部,换成他漂泊过这么多条件艰苦的地方,也得爱死了富足安逸的中部。 可惜海玉卿并不没有计算过自己的年纪,不过也许是已经大于了十岁,所以它数不清楚了。 十岁,对于一只鸟类来说,哪怕是寿命相对较长的鹰隼,至少也算是中年了。 金溟下意识伸出翅膀,想摸摸海玉卿的骨骼,但他又想起自己对禽类骨骼并不熟悉,无法像摸兽类那样能通过骨骼大致判断出年纪。 正当他把翅膀收回来时,就听到海玉卿轻轻问他,「你想……摸摸我吗?」 第53章 吸鸟 「想!」金溟立刻回答。 那简直就是特别想。 金溟瞬间睡意全无, 一时激动,忘了海玉卿正躺在他的翅膀里,翻过身直接把它压在了身下。 仿佛是把海玉卿压疼了, 软软的白糰子轻轻抖了抖。 他刚才一直抱着海玉卿, 无意识地摸着白脑袋。 现在海玉卿主动求撸, 那这个意思是不是说,除了脑袋翅膀,还可以让他摸点限制级的部位? 金溟低下头,尖喙顺着白色的脖颈往里拱, 一路蹭到肚皮,把趴着的海玉卿拱翻过来, 一头扎在软软的白肚皮上,弓起背上下来回地用脸蹭着柔滑蓬松的腹毛, 沉浸式吸鸟,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海玉卿肚子上的毛很软,他摸过一次,但立刻就被拒绝了。 说实话,真的已经惦记很久了。 要不是怕挨揍,早就上手了。 海玉卿仰着面躺在金溟身下,这个姿势可能不太舒服,几次要翻过身去。 金溟吸够了腹毛,松开翅膀, 海玉卿立刻翻过身, 缩成一团地趴着。 背上的羽毛偏硬,其实手感不太好。不过金溟为了能让海玉卿食髓知味以后经常主动让他撸, 还是拿出了撸猫的专业马杀鸡手法,打起十二分精神力图伺候好隼主子。 「这样舒服吗?」金溟谄媚地问。 效果显而易见, 虽然海玉卿埋着头一句话没说,但是白色尾羽像一把小扇子般在他面前慢慢挓开,就如猫主子被撸舒服了会展开毛爪爪开掌花一样。 金溟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忍不住摸了摸小扇子。白色的尾羽毛跟着他的动作抖了抖,又一根一根直挺挺地立起来,像开了屏似的。 海玉卿僵硬地挪了挪身体,微微调转方向,平时被尾羽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屁股上的软毛露出来,毛茸茸的雪白一团,正对着金溟。 金溟知道猫咪会用屁股跟信任的人打招唿,这是它们的信息交换方式,鸟是不是也这样? 他没记错的话,鸟类好像不採用这种交流方式,那海玉卿干嘛拿屁股对着他? 金溟不太明白,但也可能确实是他记错了,毕竟他对鸟类习性仅有一些书面知识,其实完全不了解。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摸了摸白屁屁。 白色尾羽本能地收紧,又立刻挓得更开,微微迎合地翘高了一些。 可能这样真的很舒服吧,金溟心想。 小撸怡情大撸伤身,金溟今天撸鸟撸得三平二满,餍足地搂过海玉卿,躺下来闭上眼,准备睡觉。 海玉卿乖顺地趴在他怀里,等得尾羽都挓累了,越等身后越安静。它忍不住扭过头,就看到金溟闭着眼,满脸平和地——睡着了? 「……」海玉卿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推了推金溟。 金溟被它推醒,闭着眼迷迷煳煳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海玉卿又狠狠推了金溟一下,差点把他从床上推下去。它把头扭回去,梗着脖子硬着声道:「没怎么。」 还真是睡着了!!! 金溟刚酝酿出来的睡意立刻就没了,这语气哪是没怎么,分明是太怎么了。 但是到底怎么了,怎么又突然翻脸了? 金溟半个身子悬在床边,后退半步就是悬崖峭壁,前进半步,有可能就是狂风暴雨。 无须之祸,进退两难。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主动下去睡地上? 金溟在脑中飞速权衡了下局面,立刻展开翅膀把海玉卿抱进怀里,顺便把悬空的身体挪进床里面,明知故问:「睡不着吗?」 「睡得着。」海玉卿的语气更加不好,连头都没回一下。 「那……」金溟无辜极了,「要不再换个故事讲?」 「睡觉!」海玉卿道,恶声恶气的,跟刚才乖巧柔顺的模样判若两鸟。 金溟闭上眼,在脑子里开始回顾自己刚才犯了什么忌讳,惹得它如此不痛快,反思了没半分钟,睡意再次袭来,脑袋又开始犯迷煳。 正反思得朦朦胧胧,感觉颈边毛茸茸地发痒,接着身侧一沉,他睁开眼,就看到海玉卿贴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好像要——爬到他身上来。 「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金溟灵光一现,给压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揉了揉肚子。 就说不要一天吃这么多蜂蜜,这会儿睡不着了吧。 「不是。」海玉卿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听上去不怎么愉快。它探过头张嘴扯了扯金溟颈边的羽毛,来势汹汹的,但其实没用什么力道。 「你……」金溟张开嘴,就被海玉卿啄了一下舌头,啄得他浑身发痒。 第111页 不让他说话。 海玉卿仍旧压在金溟身上卖力地拱来拱去,过了一会儿金溟才反应过来,它在试图把他翻过来。 金溟保持着人类时的睡觉习惯,总是仰面躺着睡。他知道鸟类都是趴着、蹲着或者直接站着睡,像他这样在防范最松懈的睡眠中露出浑身上下最脆弱的肚皮,是件很危险的事。 「洞里……」 金溟想说洞里很安全,不用这么戒备,他习惯躺着睡。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嘴巴再次被海玉卿咬住。 感觉海玉卿已经到了气急败坏的地步…… 中型鸟和大型鸟的体型差距在这一刻显露出来,金溟躺得不动如山,海玉卿压着他,一使力就从他身上滑下去。 金溟如果不配合,它根本无法把他翻过来。 金溟又好笑又好气,海玉卿连他什么姿势睡觉也要管? 但是海玉卿软软的身体蹭得他很舒服,让他一点也捨不得生气。 「好了,别闹了。」金溟展开翅膀把不老实的海玉卿裹住,侧身压住它,「睡不着就数数,数羊。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小孩,会不长个儿。」 「那白天,可以?」海玉卿小声问。 「嗯。」金溟点点头。 海玉卿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就听金溟继续说:「想要长个儿就白天多出去晒晒太阳,晚上老老实实睡觉。」 海玉卿,「……」 它都多大了还长个儿! 于是金溟又被狠狠咬了一口。 「……」简直毫无道理。 金溟决定给这只坏脾气的小鸟一点颜色看看。 他翻过身把海玉卿压在身下,张开嘴巴,作势恶狠狠地咬向雪白的脖颈。 海玉卿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便没有再闪躲,也没有反抗,任由金溟咬下来。 金溟只好作罢,喙尖挨到白羽毛时收了力气,只轻轻啄了一下。 「好了,睡觉吧。」金溟亲了亲白脑袋,给海玉卿一个温馨的晚安吻。 「……」乖顺了一秒钟的海玉卿一脚把金溟踹了下去。 睡觉睡觉!就知道睡觉。 滚墙角睡你的觉去吧。 金溟终于懂了,铺垫这么长,折腾来折腾去,原因只有一个——海玉卿就是不想让他睡床,仅此而已。 明天说什么也要先给自己铺一张床! 金溟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走到角落,轻车熟路地用翅膀把自己裹好,再次闭上眼睛。 「……」海玉卿趴在床上,浑身的羽毛都气挓了,差点把自己气成长毛的河豚,金溟也没睁开眼看它一眼。 「你冷?」 海玉卿忽然出声,刚睡着的金溟一个激灵,睁开眼,「啊?」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海玉卿是在问他,于是指了指洞口的火堆,「不冷,生着火呢。」 金溟不敢多话,海玉卿的语气听着不像是关心他,更像是要冻死他。 沉默了一会儿,海玉卿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在金溟不明所以的注目中,直直走向石灶,一脚就踩灭了火。 砌好的石灶都被踹塌一半,石块滚下来,压得一点火星也不剩。 「……」金溟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呀,」海玉卿镇定自若地表达了一下惊讶,而后伸长了腿优雅地在水潭里涮了涮沾了炭灰的白爪子,面不改色地解释,「不小心。」 金溟,「……」 这火又哪儿招你了? 大哥,生个火不容易,钻木不是那么好钻的。 金溟嘆了口气,只能把自己裹得更紧。 所幸现在他身上的羽毛差不多都长出来了,洞里生了几天火,也没前几天那么潮湿了。 「你冷?」海玉卿涮完爪子,坐在床边,盪着两条大长腿,居高临下地又问金溟。 「不……」金溟顿了顿,他从海玉卿冷冷的表情里直觉自己最好不要这么回答。 于是金溟小心翼翼地说:「嗯,有点冷。」 海玉卿把两条腿缩回去,显摆似的压了压羽毛垫,「我不冷。」 而后它又觉得这么说不太恰当,补充道:「这里暖和。」 金溟看了看近在咫尺但却可望不可及的羽毛垫,在心里嘆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那里暖和。 「过来。」海玉卿仰了仰脸,一副施捨的表情。 金溟觉得事情不太对,但是海玉卿脸上的白羽毛此刻远远看过去就像结了一层冷冰冰的白霜,他敢怒不敢言,只能依言走过去。 海玉卿软乎乎地贴过来,脸上的冷霜像被春风拂过,化成了春水,连声音也软下来,「还冷吗?」 「不冷了……」金溟再次躺回朝思暮想的羽毛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刚才也不冷。 「真的不冷了吗?」海玉卿又开始往他身上拱,这回不是要他翻身,感觉是要摩擦生热。 金溟今天完全猜不透海玉卿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只好顺着海玉卿的语气说:「冷?」 这样回答就满意了? 海玉卿果然满意了。 它把整个身体摊成一张被子捂在金溟身上,脑袋落在金溟肩头,埋在他脖子里轻轻拱。 金溟非但不冷,已经开始热了…… 金溟又悟了—— 海玉卿跟他学会了,要开始rua他了。 他确实经常忘记,他自己现在也是个鸟…… 第112页 果然,海玉卿开口,「这样舒服吗?」 「……」金溟瞪眼看着头顶的石壁,不知该如何回答。 听不到回应,海玉卿抬起头凑到金溟脸上,确定他睁着眼没有继续睡觉,便亲了亲他的眼睛,又亲了亲他的脸颊,尖喙在脸上划了一圈,又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巴。 它感觉到金溟的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于是又咬了咬他的嘴巴。 耳边的唿吸声急促而沉重,海玉卿趴在金溟身上,感觉到胸口相贴的地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跳动。 这是一种无声的鼓舞。 于是海玉卿轻轻撬开金溟紧闭的嘴巴,冰冰凉凉的喙尖灵活地探进去,又轻轻咬了咬金溟的舌头。 海玉卿再次受到更有力的鼓舞,它伸出温热柔软的舌头,寻找到另一处有些僵硬的温热,紧紧缠住。 第54章 翅膀 这次是金溟自己滚下床的。 他直到耗尽了胸腔里的所有空气, 才想起要推开海玉卿。 金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听到海玉卿发出一声惊唿。 「摔坏鼻子了?」海玉卿满眼恐慌地扑过来,小心翼翼抬起翅膀在金溟鼻子上抹了抹。 金溟看见白翅膀上沾染了猩红的血迹, 才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进嘴里, 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之后才又闻到鼻腔里更浓重的血腥味。 低头的瞬间,一大滴鼻血顺着喙尖遽然滴落。海玉卿手忙脚乱地用翅膀接住,捧着,仿佛是想把流出来的血液送回去。 「没事, 」金溟这才想起要仰起脸,他捂着鼻子安慰道:「老吃烤肉会上火, 一会儿就好了。」 金溟趴在潭边,仍旧微仰着脸, 拿翅膀沾了水来擦拭满脸的血迹,鼻血越流越勐,他干脆直接跳进冰凉的潭水里,扎了个勐子才出来。 「明天吃鱼汤,我去给你抓鱼。」海玉卿跪在潭边,满脸做错了事的不安。 「嗯,汤是喝的,不是吃的。」金溟从水潭里爬出来,抖干净身上的水, 感觉浑身都没力气了, 还不忘纠正海玉卿的用词错误。 刚长出的新羽毛整齐地覆盖住全身,防水性极好, 微微一抖身上的水便干净了。 「嗯,喝鱼汤。」海玉卿蔫头巴脑地跟着重复。 金溟没再说话, 沉默地拉开白翅膀,就着水给海玉卿洗干净翅膀上的血迹。 「早点睡吧。」他安抚性地摸了摸海玉卿的脑袋,有气无力地站起来。 海玉卿跟着站起来,展开翅膀想要扶着金溟,却被金溟立刻推开了。 「别碰我。」 金溟的语气很兇,他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朝海玉卿抬了抬翅膀,最终在尚未触及的地方又收了回来,只是苍白地解释:「我不是要凶你,你离我远一点。」 海玉卿相信金溟不是要凶它。因为这解释说到最后,语气愈发彷徨无援。 它感觉到,金溟很难过。 金溟坐在角落的地上,无助地搓了搓脸,看到海玉卿仍就垂着头,惘然无措地站在潭边,像个被丢下的小孩。 他扭过头对着墙看了一会儿,终究是狠不下心,转过头来指着床,开口道:「上去睡觉。」 海玉卿不喜欢金溟对它用这样的语气,它梗着脖子,无声抗议。 「明天再采点菌菇,加到鱼汤里,可以提鲜,好不好?」金溟无奈,只好软下声来,哄道。 「好。」海玉卿立刻朝金溟走了两步,有些讨好地说:「林子里有,明天我去采。」 「你别过来。」金溟却像是看到了洪水勐兽,半个身子都贴在石壁上。 海玉卿站住脚,它和金溟的距离还有些远,远到它把翅膀展开伸平,都碰不到他。 「为什么?」 金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情绪来面对这双饱含委屈和控诉的黑眼睛。他闭上眼,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敲了敲这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脑袋。 海玉卿是只鸟,还是只雄鸟…… 也许他以后也会习惯自己做一只鸟,但他现在,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人和低级动物不一样,人懂得自律,人有内在约束。如果他任由本能驱使,连自己的底线也放弃了,那他真的就永远只能是一只野兽了。 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煳,而且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从头到脚每一处关节好像都错了位,说不上是疼还是痒。 总之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是个老旧的机器,满身的零件都是捡来的,没有一个是匹配的,动一下便是松松垮垮叮铃咣铛,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他今天从树上摔下来,表面看没受什么皮外伤,但也许是摔出了内伤。 金溟组织着措辞,想要跟海玉卿阐述清楚他现在的状态和它无关,「今天……」 一声令人胆破心寒的虎啸声穿透喧豗的瀑布响彻整个山洞,紧接着,四面八方,仿佛是唿应着这个声音,虎、豹、熊,以及各种鹰唳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金溟只知道狼群会进行集体夜啸,但这么多品种的动物一起夜啸,而且声音中带着一种很有纪律感的肃杀之气,再次打破了他对动物常规的理解。 海玉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一变便冲到洞口。它在洞口顿了一下,大约停了三秒钟,再转过头来时已神色如常。 而它平常的时候,只有面无表情。 第113页 海玉卿倚在洞口,慢慢蹲坐下来。那个姿势坐在那个位置,看上去就像是山洞的守卫,守着这一方天地,不允许任何其他生命踏足。 它指着石床,用一种毫无商讨余地的语气命令道:「上去睡觉。」 这样的集体活动诡异得无法调侃,其实金溟很好奇,想出去看看。 但紧接着海玉卿用更严肃的语气说:「好好睡,明天继续学飞。」 「……」金溟只觉得浑身疼得更厉害了。 「我在这儿睡。」海玉卿把头扭向洞口。 它还记着金溟让它离远点的话。 照进洞里的月光把那团小小的背影拉得很长,金溟看着一直延伸到他脚边的暗影,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形成一种脆弱的灰,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金溟歪了歪头,换个角度再看,又觉得这个灰影子倔强的尖角更像是一把要噼开黑暗的利刃。 洞外的声音渐渐少了些,断断续续,依旧什么品种都有,如果金溟听得没错,这些声音大多属于各种勐禽勐兽,而且并不是夜行动物。 最后,所有的声音消失在西边,第一声虎啸响起的地方。 这是真实的地球,但绝不是金溟所熟知的地球。 「它们在干什么?」金溟忍不住问。 海玉卿一定是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含义。 「集合。」海玉卿短促地回答。 金溟问:「我们不需要去集合吗?」 他听到了很多种鹰唳,占声音的绝大部分。如果不是起头的虎啸声,这场夜间狂欢更像是鹰类的集合。 「不需要。」 海玉卿再次回过头,从金溟的角度看去,坐在洞口的海玉卿背着光,表情隐在暗影之中,只能看清一个模煳的轮廓和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但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审视。 唯一让他安心的是,这种审视里并没有敌意。 「你是变态发育吗?」良久,海玉卿问。 「变态发育的生物从幼年到成年在形态结构和生活习性上会有显着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集中在短时间内完成的。鸟类生下来的样子和长大后差不多,没有鸟是变态发育。」 金溟不知道海玉卿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耐心回答了它。 「你的翅膀是生下来就有的吗?」海玉卿又问。 「鸟的翅膀都是生下来就有。」金溟失笑道。 「睡吧。」海玉卿闭上了眼。 ** 翅膀是生下来就有的吗? 金溟闭上眼,看见了很多翅膀。 巨大的、羽毛覆盖的翅膀,透明的、经络隐现的翅膀,斑斓的、毒粉密布的翅膀…… 他坐在北方基地派来的飞机上,从沾满毒液的舷窗望向外面,望向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地球。 他很久没看到过太阳了。 今日他被赤道基地作为和谈的诚意移交给北方基地,终于能够走出羁押他多年的地方,但仍旧没有看到太阳。 密密麻麻的翅膀遮挡住雾霾密布的天空。 连这些翅膀他都不再熟悉。 有些生物,生下来并没有翅膀,它们在短时间内长出翅膀,形态结构与生活习性发生巨大的变化。 但那并不是变态发育。 在人类的末世,有另一个词彙来专门定义,叫做变异。 金溟从舷窗外五彩斑斓的毒液缝隙里看到黑色的浓烟,变异生物密集的攻击声掩盖了机身破裂的声音。 直到强大的气流将机舱中牢牢固定的一切瞬间掀翻,金溟才意识到,飞机要坠毁了。 有人跌跌撞撞地给他带上防护罩,拉起他的胳膊给他绑牢降落伞。气流把所有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请求援助」四个不停重复的音符在错乱的电流滴滴声中像一种绝望的哀嚎。 异种可怕的唿啸声像锯齿状的玻璃碎片,和锯齿状的机身碎片一起席捲着他。 降落伞在展开的一瞬间便被彻底撕碎。 灰黑的天空绽开一朵又一朵粉色的花。 坠落的失重感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宁。 变异生物大多丑陋可怕。 金溟忽然想起深海里的鱼类,长期生活在黑暗中,五官丑陋得突破想像。但它们仍旧安宁地生活在自己的海底世界里,与世无争地繁衍生息。 其实变异生物并没有比深海鱼类更丑。 降落伞依旧完好无损地背在身上,金溟却松开了抓着伞绳的手。 「嘭」的一声,降落伞被人打开,金溟下坠的身体勐地一沉,悬在空中。他睁开眼,隔着沾满污秽的防护罩,只能看到另一个防护罩的模煳轮廓。 「小子,好样的。」 金溟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声音隔着防护罩传过来,但一点也不闷,甚至有些轻快。 他张了张嘴,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长久沉默的声带仿佛已失去了肌肉的活力,他急得咳起来,也只能发出几个牙牙学语似的声调。 「活下去。」那个轻快的声音隔着冰冷的防护罩轻轻抚摸着他,「会有那一天的。」 金溟被勐然推开,他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在空中转身,一双巨大的翅膀在那人背后展开,迎向蜂拥而至的变异生物。 僵化的声带发出支离破碎的震动,金溟听到那断断续续的音符,拼凑出来的词是——「爸爸。」 他的爸爸是人类,一个长着一双翅膀的人类。 第114页 翅膀也可以是后天长出来的。 第55章 集合 金溟睁开眼, 感觉到有东西轻轻覆在他的眼上。 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透进来的光线,看到那是一团白色。 是一只雪白的翅膀。 微凉的羽毛有一种顺滑温柔的触感,和梦里所有的翅膀都不同, 让人会不自觉想到长着白色翅膀头顶光晕把人引渡到天堂的天使。 天堂。 如果说地球的末世是人类的人间地狱, 那么那个时期, 其实也可以说是变异生物的天堂。 白翅膀轻轻滑下去,一双晶莹透亮的黑眼睛渐渐出现在金溟的视野中。 「天亮了?」金溟望着海玉卿,笑了笑。 「嗯。」海玉卿点点头。黑眼睛一上一下地晃了晃,晶莹的光灵动地闪烁着。 刚刚醒过来的金溟一晃神儿, 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头顶的光晕。 「你做梦?」海玉卿问。 睡得很不安稳。 「做梦……」金溟喃喃道。 是的,他做了一个梦。 金溟望着头顶的石壁, 眼中仍残留着几分梦境的气氛。 他眨了眨眼,和梦境联繫在一起的回忆便从心里布满灰尘的角落涌进正在运行的脑海中。 金溟抻了抻脖子, 从地上坐起来。 昨晚他睡在角落,海玉卿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自己仍睡在洞口。 海玉卿的情绪并没有赌气的意思,它是要守在洞口。 于是天天你争我抢的羽毛床忽然就成了无人问津的东西。 「梦到什么?」海玉卿跟着站起来,问。 睡着的金溟眉眼颤抖着,但那不是恐惧,也不是难过。 海玉卿不懂那是怎样的情绪,它没在任何动物身上感知到过,但它想试着去理解。 「没有做梦, 」金溟伸了个懒腰, 故作轻松地原地跳了跳,「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想起一些以为自己已经忘掉的事情。 他没有坠机身亡, 新增援来的战机很牢固,军方击退了变异生物的围攻, 他顺利到了北方基地。 既然他并没有身亡,那他到底是在什么契机下穿越到了这里? 当然,也并非一定要死了才能穿越。 在脑中不停快闪的影像仿佛遇到了一堵漆黑的墙壁,回忆中断在死胡同里。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金雕时,其实并没有强烈的执念要去探求起因。他不怎么喜欢翅膀,也从没真的想过要飞起来。 他为这些与正常人不同的反应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生存忙碌,肚子还都填不饱呢,捡来的受伤小鸟又凶又叼,他无暇去探究别的。 但也许只是他在欺骗自己,脑中的那堵黑墙是他自己砌的,因为他知道墙后挡住的是什么东西。 恐高的不是金雕,恐高的是不想记起的他。 金溟侧耳听了听,隐约听到洞外很远的地方响起几声戛然而止的唿号,不同于昨夜规律唿应的声音,更像是痛苦哀嚎时被忽然掐断了脖子。 但这并不值得一提,丛林里每时每刻都有掠食者和被捕获的猎物。 海玉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神色如常地站起来,没有再接着问他想起了什么,而是说:「走吧。」 金溟没问干什么去,默默跟在海玉卿身后往外走。 海玉卿忽然冷下来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应该沉默一点,而且这会儿他也并不想说话。 其实,多年以来,他更习惯沉默。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金溟才反应过来他们在爬山。 海玉卿大概是没有长时间在地面行走过,上行的崎岖山路对用爪子行走的它来说有些困难,走得磕磕绊绊。 金溟跟在它身后,总要不自觉地张开翅膀虚护着它,怕它脚下一个不稳滚下去。 不过金溟很快就想起,海玉卿不会滚下去的,它很会飞。 紧接着他就明白他们是要走去哪儿了。 「我们去干什么?」金溟脸色开始不太好,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山顶,学飞。」 海玉卿简单明了地打破了金溟最后的幻想,他没猜错,海玉卿要带他去——跳崖。 金溟站在悬崖边儿上,就挺突然的。迎着让大多数人都会感到神清气爽的风,心里忽然就不emo了。 「我刚刚睡醒,都还没漱个口……」 咱就是说,活着还是挺好的,他还是挺喜欢活着的。 「下去再漱口。」海玉卿往前一步,舒展了下身体,像是在做热身运动。 金溟飞快地往下瞟了眼湍急的瀑布,立刻机械地把头扭回来,心想下去不光能漱口,怕是浑身的骨头都能漱上一遍。 直接粉身碎骨了。 「昨天从树上下来,我感觉已经有点会飞了,」金溟硬着头皮跟海玉卿商量,腿已经开始软了,跪下来商量也行。 「要不今天我再爬到树上更高一点的地方试试?」 他昨天才刚开始学飞而已,不用一上来就极限挑战吧。 「在这儿试。」海玉卿简短明确地拒绝他。 金溟往远离崖边的方向挪了一步,与海玉卿的口水拉锯战让他有些烦躁。 他未必一定要马上学会飞行,而海玉卿昨天的态度也并没有如此急迫。 海玉卿横跨一步,挡住他的退路,神情十分强硬。 金溟被逼退回峭壁沿上,感觉一只爪子的后脚趾已经悬空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转回头,面对悬崖。 第115页 山顶的高度已经差不多可以俯视西面的森林和北面的草场。 金溟极目远眺,哆嗦的目光忽然直直地盯着北面。 他看到远处几乎一半的天空里盘旋着各种鸟类。 鸟儿在空中飞翔,有纪律的成群结队,这是自然界里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金溟看到的景象却非常不正常。 密集地盘踞在天空的鸟类很多金溟并不能叫出具体的名字,但他根据明显的分类特徵可以确定这些鸟类属于鹰形目、隼形目、鸮形目…… 金溟还可以确定一点,这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勐禽,在他的认知里应该都是独居动物。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迁徙时,独居动物的确也会大规模集群。 金溟抬头看了看太阳,是到了春季的迁徙时期。 但这里面的勐禽,其实大多都是留鸟,并非候鸟。 也就是说,它们并不需要迁徙。 非迁徙集群,不可能会出现如此大量的勐禽聚集现象。 因为聚集地的生物链不可能同时供应大群的食物链顶端勐禽。 这会让中部的很多草食性动物乃至小型肉食性动物直接陷入灭绝的危机。 换句通俗点话来解释,这样的聚集,即便是富饶的中部,也会被吃穷…… 「你看到了吗?」金溟忍不住吸了口气。 这就是昨晚的集合?它们要做什么? 金雕的视力非常好,甚至可以让他看清千里之外的勐禽群翅羽的颜色。 勐禽群同样也注意到了他们,有几只已经从北面调转了方向,朝他们飞过来。 海玉卿用行动回答了金溟,它看到了。 它立刻飞起来,围着这片山头绕了几圈,发出尖利的鸣唳声,仿佛在警告它们,再靠近一步,必然会发生争斗。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独居的留鸟勐禽不会允许大量竞争者靠近自己圈定的领地。 即便是迁徙过境期间也不允许。 远处的勐禽群中传来几声鸣唳,长短很有规律,让金溟想起了军号的节奏。 飞过来的几只勐禽听到声音,翅膀在空中滑出一条弧线,打了个转,又回归了群体。 危机解除,海玉卿落下来,表情却愈发凝重。 「那个声音,是角雕,是银角大王吗?」金溟认识那个声音,在黑背带着小肥啾来讨窝时听到过。 「是。」海玉卿盯着鹰群的举动,答。 「它们在干什么?」金溟站在山顶,像一个旁观者,在观看一场——战争。 一只雕头鹰横冲直撞地冲出来,悽厉的叫声紧跟着被围堵上来的鹰群吞噬。 金溟看不出这只鹰与其他鹰有什么不同,但它们在一起围堵它,而且是有纪律有配合的围堵。 鹰群另一角同时一阵骚动,这次是俯冲。金溟俯视的角度被树木山丘挡住,看不见落点,但是他听到了熊吼声。 又是几声鹰唳,金溟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一群勐禽配合地驱赶着一只狼狈的白头海雕从东边飞来,朝鹰群汇集。 它们从山顶飞过,领头的鹰多看了他们一眼,也许是多看了金溟一眼。 海玉卿立刻张开翅膀,金溟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头顶路过的鹰队已经被海玉卿沖乱了队形。 鹰队在最初的几秒只是闪躲,之后开始各自为政的被动反击,毫无之前的配合。 也许是海玉卿抢占先机,起手沖乱了队形,导致鹰队一时无法再进行配合。 金溟如是想,心里替海玉卿松了口气。 白头海雕趁此机会想要逃窜,被海玉卿冲散的鹰队霎时间又汇聚成形。 如果金溟没有以人类的眼光过度解读的话,它们是立刻默契地形成左右两翼堵住了白头海雕的去势,紧接着两只鹰从上方压下来,警告似的扼住白头海雕的双翅。 像押送队伍一般,重新将白头海雕拢在中心控制住。 整个过程也许不超过一分钟。 海玉卿在空中原地扇着翅膀,挡在金溟和鹰队中间,发出警告的鸣唳声。 银角在远处再次发出军号般的叫声,鹰队没有纠缠,驱赶着白头海雕,继续飞向北面的大群。 海玉卿再次落下来,警觉冷厉的眼中有一丝疑惑。 金溟转过头,看到海玉卿脖颈上缺了一块,白色的羽毛里隐现出一丝红色。他上前轻轻撩开凌乱的羽毛,果然看到一个尖喙留下的小伤口。 「疼吗?」金溟有些心疼,又有点责怪。 海玉卿实在太好斗,一言不合……不是,话都没说一句就动手,也不看看打得过打不过。 海玉卿双眼仍旧盯着已经飞远的鹰队,偏头吐干净嘴里的羽毛。 不是白色的羽毛,根根带血。 好吧,金溟默默收回心里的吐槽——海玉卿打得过。 至少谁也没占到便宜。 可他仍觉得是鹰队手下留情了,如果它们刚才迅速聚合起来反击海玉卿…… 它们能做到。 金溟问:「它们在抓什么……」动物? 有飞禽有走兽,但互相併不是对方的菜谱。 这不是捕猎。 「不知道。」 海玉卿皱着眉,它的模样像是真的不知道,甚至比金溟更疑惑。 「以前也这么集合过?」 金溟不知道海玉卿在疑惑什么,它不是知道集合的含义? 第116页 海玉卿昨晚对集合表现得很淡定,这种各类目勐禽的集体行为在中部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 「嗯,」海玉卿点点头,疑惑更盛,「以前是驱逐,这次是抓。」 抓什么?它也不知道。 第56章 跳崖 金溟知道「驱逐」, 这是一个在中部有特定含义的词彙。 虎啸天曾经提过,它是被西边驱逐的,因为它吃烤肉。 「现在抓的这些是之前被驱逐的吗?」金溟四下望了望, 虽然鹰群因海玉卿的驱赶示威已经刻意避开这一块地方, 但他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因为吃烤肉?」 那是不是也快要来抓他们了? 海玉卿摇摇头,不是否认,是不知道。 既不知道现在抓的是不是之前被驱逐的,也不知道它们的罪行是不是吃烤肉。 唯一能确定的是, 西边的态度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间必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它不能确定,这个变化对想要留居在中部的它和金溟是否会有影响。 「银角是在指挥它们吗?」金溟问。 鹰群配合着偶尔响起的鹰唳声, 以西边密林为中心,向更远的地方不断推进搜寻, 不时发起有组织的攻击。 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押送分队在与大群汇合后又驱赶着被抓来的动物飞向西边的密林里。 这时金溟才注意到,地上也有一些勐兽配合着天上的鹰群,将抓到的虎、熊之类的体积巨大的走兽驱赶到密林里。 这些动物都在听从银角的号召? 「是。」海玉卿答。 「它没有让鹰群攻击你?」金溟有些想不通,「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片山头不是海玉卿从银角手里抢来的吗? 若说是因为之前单打独斗银角没能打过海玉卿,被迫丧失了这片领地,那现在银角完全可以指挥大群来围攻海玉卿,夺回这里。 然而银角非但没有,还在鹰群几次靠近海玉卿时发出了制止的信号。按照鹰队的反应来反推,那应该是制止的意思。 「我刚到这里时, 误闯了银角的领地。」海玉卿道。 当时它从水里抓到一条鱼, 很大的一条鱼,没有办法一口吞下去。 它站在石头上, 才吃了一口,就听到银角的唳声, 那是标记领地的声音。 它闯进了银角的领地,然而这里的占有者不允许其他掠食者在自己的领地里猎食。 后来它才知道,银角是不允许那个时间段在水里捕鱼。 它当时已经飞了很久,很累,也很饿,没有力气再打架,而且对方还是一只体型大出它许多的成年角雕。 但银角只是在头顶低低盘旋了一圈,就在它外强中干的警告声中离开了。 那个迅速飞走的背影甚至看上去有点欢快,不过海玉卿至今仍觉得那是它饿花了眼的错觉。 因为银角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它,它住在这里的头两年,没少挨银角的揍,连带着喜欢和它玩的虎啸天也被银角打了很多次。 那条鱼很肥,海玉卿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但它吃得并不太痛快。 因为紧接着从角雕离开的方向飞来了一只蛇鹫。 没错,蛇鹫是飞过来的。但它好像不怎么擅长飞,横冲直撞地落下来时,漂亮的长羽毛被风吹得东南西北各挓各的。 「你的爪子是白色的?」这是蛇鹫对它说的第一句话,后来海玉卿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那时候它浑身的覆羽都是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爪子在刚刚抓鱼时被清澈的湖水洗干净了,露出原本的雪白,在中部茂盛的绿色植被中显得很突兀。 当时它应该立刻丢了食物逃开的,逃开这个会说话的危险动物。 但那条鱼真的很肥美,隆起到几乎变形的鱼腹里藏着很多鲜甜的鱼卵。 所以它在听到蛇鹫靠过来开口说话后的第一反应是抓着鱼飞起来,狠狠啄了蛇鹫一口。 这个反应顿时让蛇鹫满眼放光,头顶精緻的羽毛花冠被海玉卿啄缺了一块,它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用更加友善的语气问:「你听不懂我说话?」 海玉卿抓着那条鱼落在树枝上,找不到机会把鱼吃掉,只能烦躁地盯着树底下的蛇鹫,不时发出警告的低唳声。 蛇鹫也和其他会说话的动物一样,想要抓住它。但又好像不太一样,因为它感觉自己看到蛇鹫在流口水,蛇鹫想吃了它? 「你的羽毛也是白色的?真的是纯白的海东青!」 树梢上的翅膀微微张开着,蛇鹫抬头便能看到它内侧雪白的羽毛。 这只蛇鹫仅是趋于成年,但体型已经比角雕更大。 海玉卿慢慢把自己挪到枝叶更繁茂的树杈里,感觉到被它紧紧抓着的鱼腹里的鱼卵在缓缓流出来。 真可惜,它才吃了一口。 如果蛇鹫扑过来,它只能放弃这条鱼,利用树枝的遮挡,迅速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有着会说话的动物的地方。 但是蛇鹫也离开了。 它察觉到海玉卿企图逃跑,立刻就离开了。 那条鱼吃的真的很不痛快。 海玉卿没敢再落地,就在隐藏在不远处的树叶里的花豹,以及趴在草丛里自以为藏得很好但从俯视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的几只虎、熊甚至还有巨蟒和巨蜥的全程注目中,躲在树上迅速而熟练地生吞了那条鱼,连鳞带刺。 ** 第117页 「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会有危险。」海玉卿转过头,不再观望鹰群,对金溟安慰道。 金溟啄了点清水,给海玉卿理干净脖子上的血迹。那只是一个小口子,以它身体的恢復能力,大约明天就看不见伤口了,算不上伤,只是有点脏。 但他还是嗔怪道:「和这么多鹰打架,还不危险?」 「不打,才危险。」海玉卿满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这是该做的事。」 就是有这么多鹰在,它才要打架。 这是它后来观察出来的中部的规则。 虽然中部有很多不太正常的动物,但只要它做一只正常的海东青,正常地捕猎,正常地吃饭,正常地守卫自己的领地,就不会有真正能致命的危险,至少不会陷入刚才白头海雕那种被围捕的危险。 金溟被海玉卿这副我最有道理的表情气笑了,他问:「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事?」 难道是吃饭睡觉打豆豆? 就算丛林里没有治安法,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当日常吧? 海玉卿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捕猎,睡觉,打架。」 金溟,「……」 仔细想想,这好像——确实是勐禽该有的日常。 他忽然无法反驳。 紧接着海玉卿用一张很正经的脸补充道:「不想打的时候也可以骂。」 金溟,「……」 怪不得海玉卿之前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骂街的水平却很高。连唳声也有高低长短不同的声调,内容应该也是各种鸟骂。 「所以,」海玉卿语调一转,低头看着脚下的峭壁,严肃道,「飞!」 金溟,「!」 这个所以有什么前后关联? 不会用词可以不用,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海玉卿往前一步,站在峭壁沿儿上,猎猎山风把整齐的白羽毛吹出高低起伏的波纹,呈现出一种流线型的肌肉美感,那是飞行千里留下的轮廓痕迹。 金溟再次看向远方的鹰群,密密麻麻的翅膀和时不时的悽厉嘶吼,让他有一种还在昨夜那个梦中尚未醒来的错觉。 海玉卿看着他,「跳下去。」 「……」开什么玩笑,金溟一梗脖子,「不跳!」 他有些烦躁,试图推心置腹地与海玉卿商量:「我不想飞,我不喜欢飞。」 昨天只是为了哄海玉卿开心而已。 他讨厌飞。 海玉卿抬了抬爪子,感觉它在思考一脚把金溟踹下去的可行性。 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爪子牢牢钉在地上,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强硬,其实是色厉内荏地瞪着海玉卿。 火花四溅的对视中,海玉卿忽然改了态度,它坐下来,雪白的爪子耷拉在峭壁上,踢了踢在石缝间怒吼迸溅没有方向的水流,朝下面望去,说:「我也不想飞。」 金溟不太想靠近危险的地带,但海玉卿耷拉着头的背影看上去很孤单、很弱小。 最终,金溟挨着它坐下来,摸了摸白脑袋。 「那时候,还很小,」海玉卿笑了笑,声音有些孩子气,「路还走不好。」 一根有金溟大腿粗的断枝流过来,卡在乱石之中。海玉卿伸出爪子握住那根树枝,「咔哒」一声就轻松捏断了。 「连这样一根树枝都拿不动。」捏碎的树枝被湍急的水流冲下悬崖,海玉卿低头望着很快便湮灭于白色水花中的绿叶,淡淡道。 金溟展开翅膀,轻轻覆在它的肩上,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我一直以为,」海玉卿张开嘴,很久也不能发出那个在它会开口说话时就立刻掌握的音符。最后它只能放弃,换了一个词继续说,「她很讨厌我。」 「我不会飞,她带着我,走不掉,很危险。」海玉卿站起来,吸了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它转过身,背对着悬崖,对金溟笑了笑,「所以,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 金溟这才意识到,海玉卿说的应该是它的亲鸟。 「鹰隼的翅膀太大,要飞起来,需要很强的气流,每一只小鹰都是从悬崖上学会飞行的。」金溟安慰道。 「也有很多在悬崖上摔死的小鹰。」海玉卿微微展开翅膀,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讨厌我吗?」 金溟不知道该怎么再来安慰它,这就是鹰类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不会飞的话,即便不摔死,也会饿死或者直接被其他勐禽勐兽吃掉。 「不是讨厌,它是想要你更好的生存下来。」金溟回答,「没有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但他们没有办法选择环境。有时候,那已经是最好的抉择了。」 海玉卿又退了一步,白色的身躯几乎与白色的浪花融为一体,在崖边摇摇欲坠。 「你先过来。」金溟把翅膀微微向前伸展,做出拥抱的姿态,急急地说,「我也被父母遗弃过,我是说,放弃。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放弃了我,不顾我的生死。」 海玉卿没有再往后退,仍旧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用一双澄澈的黑眼睛静静地看着金溟。 「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金溟勉强笑了一下,「其实也怪过他们的,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但我们现在过得也很好,不是吗?」金溟敞开怀抱,「玉卿,过来,让我抱抱你。」 海玉卿问:「你会讨厌我吗?」 第118页 金溟立刻答道:「不会!」 海玉卿沖他笑了笑,意味不明。 金溟把翅膀展得更开,想把海玉卿紧紧佣进怀里。 「玉卿,过来。玉卿!」 紧接着,金溟的声音在一瞬间拔高,但声音没有冲上云霄,而是飞流直下。 海玉卿摔下去了! 它闭上眼,仰面从崖边倒了下去。 金溟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水花砸进眼里,金溟眯着眼,看不清会让他头晕目眩的高度。他的身体在极速失重,但恐高的他毫无感觉,因为他的心已经跟着海玉卿坠到更远的地方。 如果海玉卿死了…… 金溟想起昨晚他吼着不要靠近他时,那个受伤的眼神。 心忽然疼得抽起来。 紧接着金溟感觉到自己已经抓住海玉卿了,那熟悉的触感就在他身下。 「飞!」 是海玉卿的声音,就在他耳畔。 金溟睁开眼,看到海玉卿的眼睛,以及它背后飞速变化的背景。 海玉卿的体温就萦绕在身旁,让他感觉到一种安心,一种从高空往深渊俯视也不惶恐的安心。 「不怕,飞!」 海玉卿仍旧仰着面往下坠,这么说也不太恰当,因为金溟立刻就发现,海玉卿反着也能飞! 甚至还在无所凭藉的空中给了他一些缓冲的力道。 的确,有很多小鹰会摔死在悬崖上。但没有一只会飞的成年鹰会从悬崖上摔死。 这只狡猾的小鸟! 骗他跳崖! 第57章 抓鱼 「展开翅膀。」海玉卿道。 金溟看着海玉卿的眼睛, 慢慢打开翅膀。 宽厚的翅膀迎着强劲的气流,像那把降落伞一样,将他下坠的趋势勐然定在空中, 又缓缓地往下飘。 海玉卿单侧的翅膀一展, 从他身下翻过来, 开始正向飞行。它扭着脖子看向金溟,白翅膀舒展开,让金溟跟着它的动作来尝试控制气流。 有昨天试飞的经验,现在又有强大的气流加持, 飞起来应该是毫无意外的事。 但金溟只是拍了两下,身体又开始往下坠。 最初的下意识反应过去后, 金溟推开海玉卿,再次闭上眼睛, 收紧翅膀任由自己坠落。 他痛苦道:「不要逼我,我不想飞。」 恐高只是他内心的抗拒在身体上的外部反射,实际上,仅仅是他不想飞。 海玉卿拍打着翅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托着金溟,但今天的起跳点和昨天相比,高度差了太多,凭它的身体根本撑不住金雕下坠的冲劲儿。 从折断过的那部分翅膀开始,用力过度的疼痛转瞬席捲全身。 有那么一瞬海玉卿觉得自己的翅膀已经僵掉了, 血管里流过的红细胞每一个都带着毛刺, 仿佛回到了那个雪暴漫天的地方。 它咬着牙,在身下气流的冲击和身上金雕的重量夹击中翻过身来, 抱住金溟的脖子。 「好,不飞。」它也收紧了翅膀。 金溟诧异地睁开眼, 他试图把挂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摘下来,气急败坏道:「会飞的鸟不会让自己摔死。」 就像没人能憋死自己,没人能战胜身体自身的保护机制,求生是生命的本能。 万念俱灰是人类的情感,只要还能活,动物就不会想死。 海玉卿刚才已经骗了他一次,还想再骗他。 「那就淹死。」海玉卿仍旧抱着他的脖子,那语气很平常,比早晨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时要更加平静。 「你……」金溟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看见水面。 失去海玉卿的支撑,下坠的速度变得很快,他甚至不需要再闭上眼,下一秒,也许是下一毫秒,他们就会摔进水里,而他身下的海玉卿会首先砸在被瀑布冲出尖锐稜角的石头上。 海玉卿是一只很倔强的小鸟。 金溟心想,它该不会觉得现在在比谁先松手谁就输了吧。 黑褐色的翅膀擦着泛白的水花滑出十几米,在水面重重摔出一片形状凌乱的水纹。 海玉卿的尾羽被微凉的潭水没过,紧接着是身体、脖子,最后是带着墨沁的玉色尖喙和雪白的鼻腔。 白翅膀因即将灭顶的死亡威胁有一瞬间的松力,紧接着环着金溟脖子的力道更重了。 海玉卿看着金溟,黑眼睛里有面临死亡而产生的本能恐慌,还有一种平静。 金溟从这种平静的眼神里忽然想起海玉卿昨天对他说的话。 「不变!」 黑褐色的翅膀翻出水面时闪烁着暗金的流光,翻腾的水花溅起三米高的水线,在阳光的渲染下形成一条细细的彩虹。 海玉卿被金溟带出水面,它勐然吸了口充满氧气的空气,鼻腔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一些水珠,被它一块吸进气腔里。 在憋闷的呛咳声中,它感觉到金溟用湿漉漉的下巴轻轻蹭着它同样湿漉漉的脑袋,嘆气的鼻息吹在它的脸上。 金溟道:「你啊。」 ** 金溟仰面躺在湖边的草丛里,把翅膀摊平,想要晒干仍旧藏在翅羽缝隙里的潮湿水汽。 海玉卿站在他身旁,展开翅膀在他头顶抖羽毛。 金溟,「……」 感觉蒸发量小于降雨量。 「玉卿,过来晒太阳,一会儿就干了。」金溟拍了拍他身侧的草地。 别在他头上继续洒水了。 第119页 海玉卿在平地上走路一蹦一跳,身姿很轻盈,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 金溟侧头看着它走过来,心想,他总是不自觉错把海玉卿当成一个孩子,但它其实已经成年,而且心智坚定而成熟。 身旁一大片空地,但海玉卿偏偏要在金溟摊开的翅膀上躺下来。 湿漉漉的羽毛被身体的重量压出水珠,又全流进金溟的翅羽里。 「这样到晚上也晒不干了。」 金溟被海玉卿蹭得掖羽发痒,他翻过身想把海玉卿推远点,但翅膀才刚碰到它,又是一阵引他发笑的痒,笑得他忍不住弓起腰,反倒把海玉卿裹进怀里,欲拒还迎似的。 海玉卿信以为真,侧着身伸出尖喙,努力给金溟清理羽毛里的水汽。 金溟觉得更痒了,他忍不住起了坏心,翻身把动手动脚的海玉卿按住,也伸出尖喙朝它的掖羽挠了挠。 海玉卿立刻咯咯笑成一团,在他怀里扭成一条不安分的虾米。 金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直到笑声渐渐停下来。 海玉卿眨了眨黑黑的眼睛,躺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 鹰群的搜索战斗尚未结束,云端里隐现的唳声绕过这片山湖,越来越远。 金溟没有抬头去看鹰群,他问:「为什么它们会绕开这里?」 「因为,」海玉卿歪头想了想,「这里现在是我的领地。」 「你的领地是不能和其他鹰隼共享的?」金溟继续问。 「嗯。」海玉卿点点头。 它躺在地上,点头的动作带着全身轻轻颤动,金溟感觉到身下的白羽毛一瞬间贴近,又一瞬间远离,让他的心跳跟着忽然顿下来,又忽然无端加快。 「我可以共享你的领地?」金溟索性把身体压得更低,让软软的白腹毛全部贴在他身上。 「当然可以。」 海玉卿笑起来时黑眼睛澄澈地闪动着。 可是这样还是不行,金溟觉得他的心跳仍旧被这只小鸟操控着。 它眨眨眼睛,他的心跳就跟着加快。它不看他时,仅仅是眨眼闭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也会怅然若失。 「为什么?」金溟的唿吸和他的眸色一起开始沉重。 海玉卿知道那个词,但它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只好皱着眉努力搜索记忆。 金溟紧闭着嘴,没有催促,只有越来越重的鼻息萦绕在毫无间隙的拥抱里。 黑眼睛勐然一亮,海玉卿终于把那个词从词彙库里找出来,「配……」 金溟勐然松开海玉卿,把剩下的那个字捂回它的嘴里。 他忽然明白了海玉卿昨晚异常的行为,也许在海玉卿看来那并不是异常行为。 海玉卿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翕动的嘴巴发出模煳的声音,是个含混的「偶」字。 「别说话。」金溟微微松开翅膀,在它又要张嘴时立刻又捂住,有点哀求,「不要说了。」 他也许没有听清,但他不想再听了。 海玉卿被金溟无措到难以控制轻重的动作捂得浑身都无法动弹,整张脸只剩一双眼睛能动。 它只能眨眨眼,表示同意。 金溟坐起来,把头埋在自己的翅膀里。 海玉卿再次感受到,金溟在难过。其实准确来说是沮丧,但海玉卿的词彙库没有这个词。 它轻轻贴过去,在黑翅膀上安抚地蹭了蹭。 金溟仿佛受了惊吓,下意识地躲开一步。他回过头,看到愣在原地的海玉卿,更加惊惶无措。 「我……」金溟仿佛想要解释,但最终他只是把海玉卿揽进怀里,似乎是哀求,但更像是一种鱼离开水里的挣扎,「玉卿,给我点时间。」 他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身体,难道还要再失去作为一个人类的灵魂吗? 如果他爱上一只鸟,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当一个人了。 那就不是人类的种群驱逐了他,而是他自己彻底放弃了人类的身份。 海玉卿抬头看了看逐渐升高的太阳,不知道金溟想要什么时间。它想了想,问:「饿了吗?」 「嗯。」金溟搓了搓脸,站起来,「我去抓鱼。」 他很庆幸有这样一个话题可以化解此刻的困境,挥了挥翅膀,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力气,「飞到湖中间抓是不是?我去试试。」 「嗯,中间。」海玉卿将抓鱼的经验倾囊相授,万般叮咛,「要侧着飞,不要让鱼看到你的影子。爪子要斜着进水,鱼比看到的位置会高一点,抓到鱼还要注意……」 金溟听得不太认真,满脸是要露一手的表情,「你好好坐这儿等着吃吧,给你抓条大的。」 说得他好像是第一次抓鱼似的,也忒小瞧他了点。 说罢他就展开翅膀往前跑了两步,给自己的起飞做助跑。 黑翅膀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点起一阵涟漪后顺利升高。 湖中心的水清澈而平静,金溟很快锁定到一只悬在水面不远处的黑影。 湖中间的鱼果然很大,之前让海玉卿吃他抓来的小鱼苗,还真是委屈它了。 金溟一个俯冲,避开光线折射的幻影准确地抓住了那条大鱼。 他知道鱼在水里的力气十分大,这样体积的鱼换做鱼钩钓住少说要熘上半个小时才能离水。 金溟已经盘算好了熘鱼的路线,一路熘到湖边应该就差不多了。金雕的翅膀善于负重,他刚才连海玉卿都能带起来,抓一条鱼必定是绰绰有余。 第120页 满心的自信在一瞬间就被粉碎了个彻底,大鱼在水里仿佛化出十八个化身,横冲直撞地朝四面八方使力,把金溟带得整个身体扭成一团麻绳,别说翅膀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扇,沖得他头都开始晕了。 金溟忽然意识到,鱼钩钩住的是鱼嘴,能稳定地控制住鱼的方向,而且还有鱼竿缓冲鱼的震动。 但他现在爪子抓住的是鱼腹,最不影响鱼快速游动的部位。 有力的鱼尾在水里掀起一股又一股沉重的水浪,狠狠砸在那双入水越来越深的爪子上。 翅膀拍在水面上,又被水的浮力反震回来,根本飞不起来。金溟感觉自己就像是陷进了流沙里,越使劲沉得越快。 那条鱼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找准了方向,带着金溟奋力往深处扎。 目前的状况看,大概不是金雕抓了一条鱼,而是一条鱼抓了一只金雕,要带回水底。 海玉卿瞧见不对,立刻飞过来,在金溟头顶盘旋。 金溟已经在自己推出来的水浪里沉浮了好几次,他再次努力把自己挣扎出水面时,隐约听到海玉卿喊:「松开。」 ** 海玉卿笑得在地上直打滚儿,仰着下巴满眼是泪地觑着落汤金雕,拿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眼神觑他。 金溟知道,海玉卿没什么恶意,就是单纯地嘲笑他而已。 这只小鸟根本不懂这样直白的当面嘲笑会多么伤害一个人的自尊。 金溟被它这副样子气得原地转了两圈,他想立刻去抓条鱼来狠狠甩在海玉卿脸上以血耻辱。 但更加悲伤的是,他确实没有那个本事。 于是他只好梗着脖子,硬声硬气地虚心请教,「你刚才说还要怎样?」 「还要立刻离水。如果不能马上带出水来,就松开,再抓一遍。」海玉卿笑得声音有点飘,它上气不接下气地阐述捕鱼经验,「一定不要让鱼带着你跑。」 离水面太近,翅膀产生的力气要比在空中大打折扣。 而且,在水里谁也比不过游动的鱼。 海玉卿说完,白翅膀一闪,就像一颗白色的鱼雷,直接横着掠过水面,一口气飞到湖中央,然后如点水的蜻蜓般,微微一沉,又立刻从水面上跳起来,迅速直线升高。 「啪嗒」一声,一条跟金溟大腿一样粗的鱼像个从天而降的惊嘆号,直直地砸在他身前,砸了他一脸腥味扑鼻的泥水。 第58章 真棒 海玉卿优雅地落在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志得意满地昂着头,展开的白翅膀刻意地慢慢收拢,玉白的爪子虚点着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大鱼, 骄傲之色溢满全身, 每根抖擞的羽毛都在说, 「快,夸我,就现在。」 金溟不禁噗嗤笑出来,识趣地化身彩虹屁工具鸟, 「玉卿真厉害,真棒, 这么大的鱼一下就抓到了……」 「这么大的鱼,真棒。」海玉卿称心地嘆了口气, 表示它对今天的这条鱼也很满意。 「喝鱼汤?」海玉卿单脚站立把鱼提起来,朝金溟跳了一步。 金溟见它摇摇晃晃地蹦过来,总觉得它下一秒就要摔倒,只好展开翅膀虚虚环着它,笑道:「嗯,今天喝鱼汤。」 海玉卿蹦到金溟怀里,又跳起来用尖喙碰了碰金溟的鼻子。 这个亲近的动作吓得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刚倚进他怀里的海玉卿带得一趔趄。 金溟只好又远远伸着翅膀把海玉卿扶住。 他的姿势有保持距离的意思。海玉卿立刻就看出来了,所以它当即一甩爪子, 把鱼扔下, 单腿跳换成双腿跳,整个鸟跳到金溟怀里, 扒着他的肩膀,牢牢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金溟无可奈何, 只能合拢翅膀抱住满脸负气的海玉卿。 这是一张在他面前从来喜形于色的脸。 金溟心想,那一定是一个像它洁白无瑕的羽毛一样的内心。 没有受过任何世俗的荼毒,只有近忧,没有远虑,更没有难填的欲壑。 海玉卿很聪明,但它的思维方式其实很简单,嘲笑、自得,都仅仅是当下这一刻的情感流露,不对人也不对事。 不像自负真知灼见的人类,所有的行为言语,都是为其更深的目的而服务。然而那些背后的复杂含义,大义也好,私慾也罢,他总是琢磨不透,也无法理解。 金溟惶恐地发现,他在不自觉拿海玉卿和人类做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更加让他惶恐——他竟然会觉得,在海玉卿和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类之间,前者更令他……安心、舒服,和,喜欢。 是,喜欢。 其实,他一直不适合做一个人类,而人类也早已抛弃了他。 如果这不是穿越而是投胎,他应该真的会选择做一个低级动物,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鸟。 而他现在,已经是一只鸟了。 也许是投胎时忘了喝孟婆汤,他做人的经歷,其实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海玉卿赌着气瞪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金溟没有再拒绝它的意思,才又碰了碰他的鼻子。 掰着他下巴的动作带着负气的余味,有点粗暴。但尖喙碰到他鼻子时,又轻柔得像是刚刚吻过玫瑰花的晚风。 「喝鱼汤,不上火了。」海玉卿道,语气像是在哄他。 「嗯。」顿了顿,金溟又喊道,「玉卿。」 「嗯。」海玉卿轻轻吹了吹他的鼻子,两只黑黑的眼睛挤在一块,凑到金溟眼底去看他的鼻子。 第121页 「我抓不到这么大的鱼。」 海玉卿又拉长声调「嗯」了一声,仿佛是在表达对之前给它吃的小鱼的鄙夷和委屈,只是眼睛依旧专注地研究金溟的鼻子,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飞得不好,也不会捕猎,兔子都抓不到。上次那只兔子不是我抓到的,是捡来的。」金溟颠三倒四地说。 海玉卿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金溟,像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它理所当然地答:「我会啊。」 「可是我不会。」金溟沮丧道。 他不知道海玉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更不明白他有什么可喜欢的。 他是那么平凡愚笨的一个人,那么一无是处的一只鸟。 「嗯。」海玉卿的表情更加漫不经心,仅仅是肯定了这个事实,语气里没有任何评价的偏向。 它偏了偏头,借着阳光继续研究他的鼻子。 昨晚洞里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这会儿看来看去,金溟的鼻子并没有受伤的痕迹,为什么会突然流鼻血呢? 「我不会!」金溟重新强调了一遍。 金溟的语气让海玉卿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起来,于是它认真地看着金溟的眼睛,说:「真棒。」 「?」如果不是知道海玉卿并没有这个修辞能力,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一种反讽。 金溟无语到差点笑出来,「有什么棒?」 「两条鱼,吃不完。」海玉卿认真解答,「我会抓,够吃了,你不用再去抓。」 「……」金溟这次是真的被海玉卿的逻辑笑到了,不过他马上更沮丧,「那我不是成了吃软饭的?」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把海玉卿当宠物养着,原来是海玉卿想养他…… 「嗯,」海玉卿点点头,诚恳地附和,「鱼的肉有点软,你不喜欢那我去抓肉硬的,鹿?」它忽然开心极了,「我也喜欢吃鹿,一只鹿吃不完,我们一起吃,真棒。」 「……」金溟发现海玉卿才是彩虹屁工具鸟,它对语言完全是懵懂的,但什么话从它嘴里绕一圈,坏的也变好了。 「不吃鹿,天天吃鹿肉更上火,今天我们喝鱼汤。」沟通无效,金溟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 但他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我会好好学飞的。」 轻得像是在说悄悄话。 「真棒。」海玉卿由衷地满意。 「再学捕猎,学会了我给你抓鹿吃。」毫无语言艺术的简单夸赞,但金溟却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不吃鹿,流鼻血。」海玉卿摇摇头,「我们喝鱼汤。」 「好,我炖汤比烤肉好一点。」金溟终于找到一点自己擅长的东西,感觉有些开心。他想了想,又问,「你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你。」海玉卿欢快地啄了啄金溟的嘴巴。 这就是一个亲吻。 不是金溟所理解的鸟类习性,而是人类意义上的亲吻。 金溟立刻抬起头,一阵火热从下腹轰的一下烧到鼻子,他感觉自己马上又要流鼻血了。 「采……采点,菌菇,现在去采。」金溟语无伦次地说,「好喝。」 海玉卿松开翅膀,从金溟身上滑下来。它看了看西边密林,又抬头看向天边的鹰群,为难地问:「不加,还能不上火吗?」 菌菇生长在密林里。而今天靠近西边林子,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海玉卿没听到回答,它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转过头,就看见金溟仍旧仰着脖,拿翅膀捂着鼻子。 紧接着,它在鱼腥味中分辨出一丝血腥味。 「怎么了?」海玉卿想扒开金溟的翅膀,可是又不敢使劲,围着他手足无措地乱转。 「没事,别担心。」金溟伸出另一只翅膀按住慌张的海玉卿,尝试用鼻子微微吸了口气,感觉到不再流血,才慢慢把头低下来,吐掉倒流进嘴里的鼻血。 「吐,血……吐血了?」海玉卿彻底慌了神儿。 「不是,玉卿不怕。是鼻血流进嘴里了,没有吐血。」金溟抬起翅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感觉到浑身的关节像是忽然被什么扯开了似的,又疼又酸。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感觉,就好像他刚才忽然被什么重物碾压过,每一处关节、软骨、血肉,全被展平了一寸寸地碾压过,身体的每一处都不是自己的了。 「哪里不舒服,肚子吗?」海玉卿既担忧,又不知道该担忧什么。 它不会看病,但它知道,从天上摔下来摔烂了五脏六腑的动物,才会鼻孔流血,嘴里吐血。 「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金溟轻描淡写地解释,努力安抚着愈发紧张的海玉卿。 但这样毫无徵兆地频繁流鼻血,并不像是单纯的干燥上火。 金溟嫌弃地摇了摇头。 金雕的身体条件真算不得好,想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走南闯北风餐露宿都没含煳过。负重徒步穿过整片雨林,依旧生龙活虎。 这只金雕以前到底是个什么金贵的主儿,连累他现在动不动就流鼻血,才刚飞了两下,浑身就跟散架似的疼。 「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海玉卿问。 「就是刚到一个地方,不适应当地的饮食气候。」金溟用力摸了摸海玉卿的脑袋,不许它再皱眉头,「再适应几天就好了,不是大问题,不用担心。」 「要吃什么才适应?」海玉卿仍旧皱眉头。 第122页 「走,回家。」金溟把鱼捡起来,「喝鱼汤就好了。」 现在他继承了这副倒霉催的烂身体,看来要先想办法给自己补补才行。 海玉卿不需要他捕猎,也不用他多么出色厉害,只是要他陪着它。 金溟心想,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他应该还是有能力满足它的。 天长地久地满足。 「好,鱼好抓。」海玉卿耷拉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这么苦大仇深的,我还没死呢。」金溟故意嬉皮笑脸地招弄它。 海玉卿忽然就恼了,作势狠狠地啄过来,可是连金溟的一根小羽枝也没啄到。 它瞪着金溟,满眼委屈。 「别担心,真的没事。」金溟有点无措,玩笑好像开过了,并不幽默。 「我就是现在身体有点差,以后好好锻鍊,天天跑个三千米,准保儿就好了。」说着,他屈起翅膀做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 不过层层羽毛覆盖之下,看不出肌肉的线条。当然,金雕的身体并没有肌肉,不过所幸也没什么赘肉。比不上海玉卿的整体线条,但总算能看得过眼。 「跑三千米?」海玉卿抓住一个不太明白的重点词彙。 「……」金溟一时嘴瓢,生怕海玉卿当真,以后天天逼他跑三千米,海玉卿对他肯定干得出这种鸟性沦丧的事。 他赶紧再次提起鱼晃了晃,「就是天天喝鱼汤的意思。」 「快回家,喝鱼汤。」海玉卿醍醐灌顶,立刻展开翅膀飞起来,它在金溟头顶绕了一圈,用爪子轻轻点了点他的肩羽,示意他飞回去更快。 金溟这回是生理上不想飞。他刚才浑身那股疼还有余劲儿,身体并不舒坦,这个状态他本能地感觉飞行有点危险。 但前脚才答应过海玉卿,总不好立刻就食言。他只好硬着头皮展开翅膀,晃晃悠悠地起飞。 头被鹰爪钳住的鱼,尾巴才刚刚离地,又啪唧摔在了地上。 金溟跟着摔下来,压着半死的鱼滚出去三五米,面朝下扎进草地里。 只有几米的距离,但是海玉卿用了平生最快的俯冲速度,它扑到金溟身边,硬生生收住沖势。 金溟依旧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海玉卿浑身都在颤抖,反弹到身上的冲劲儿让它哪儿都疼,好像它的五脏六腑也摔坏了。 它伸出翅膀,靠近了一点,又立刻退回来。如果金溟是内脏摔坏了,它只知道一定不能再胡乱移动他。 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 海玉卿喊了一声,它觉得它应该是喊了金溟的名字。但那个声音从嘴里发出来又传回耳朵里,听着很陌生,遥远得不像是从它身体里发出来的。 直到嘴巴感觉到咸咸的味道,它才意识到,是眼泪改变了声音。 可它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早春的晨光温柔地落在它身上,海玉卿忽然觉得好冷。 清晨的鸟鸣声越来越远,血液在耳中流淌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狂风颳过,海玉卿恍恍惚惚抬起头,看了看太阳。 有那么一瞬,刺眼的阳光照进眼底,只剩一片茫然的白,它仿佛回到了那个漫天冰雪的地方。 绝望无助地缩在雪窝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能教教它,该怎样走出困境。 第59章 止血 金溟的嘴巴里同样感觉到一种咸咸的味道, 他听到海玉卿带着哭腔的喊声,可是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流逝了,又或者说, 浑身的零件忽然不是他自己的了, 控制系统失灵了——他动不了。 此刻身上唯一在流动的就只有嘴角溢出来的血。 金溟知道海玉卿就在他的身旁, 但他看不到它,也碰不到它,无法给这只无助的小鸟一点安慰。 大概过了几分钟,或者只是不到一分钟, 身体失控的短暂瞬间在海玉卿的哭泣声中被无限拉长。 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力量。 金溟憋着一口气,把逐渐恢復的全身力气都积蓄到翅膀上, 借着草叶飞快地擦掉嘴边溢出的血迹。憋在肺里的空气把力气送到四肢,他勐然翻过身来。 「啊!」金溟做了个唬人的鬼脸, 刻意道,「吓着了吧。」 空气凝滞了大概有几秒钟,做鬼脸的眼睛挤成一条耷拉的线,金溟还没看清海玉卿的脸,就见眼前白光一闪。 海玉卿勐地飞起来十几米,又兇狠地俯冲下来。 金溟立刻抱住头,嘴里大声告着饶。他心想这回是完了,这架势看,海玉卿非打死他不可, 不知道这会儿他的身体禁不禁揍。 暴露在翅膀外的脖颈刮过一阵强风, 紧接着乱草漫天,带着清晨特有的露水味道的泥土噼头盖脸砸了他满身。 海玉卿对着无辜受累的草地发了一大通脾气, 挓起的白羽毛慢慢收起来,它垂着头, 身上沾了些泥土,黯淡地站在凌乱的草地上。 金溟站起来,轻轻揽过海玉卿,费了些力气才把那个倔强地拧向一边的脸掰过来。 「我逗你玩的。」金溟摸到湿漉漉的脸颊羽毛,有些慌张,他把海玉卿紧紧捂在怀里,内疚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吓你。」 梗着的脖子忽然软下来,海玉卿伏在金溟肩头,「哇」的一声哭出来。 「玉卿不怕,我没事。」金溟心疼道。 但是他真的没事吗? 第123页 他刚才的确是吐血了,毫无徵兆的吐血,和突如其来的脱力。 金雕的身体没有飞行的痕迹,该不会是有什么大病,不能飞吧。 难道他仅仅连一直陪着海玉卿,也做不到吗? 海玉卿哭了好大一会儿,仿佛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尽。它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我不好。」金溟轻轻拍着不住抽泣的海玉卿,这一次他没有教海玉卿该怎么办,只是轻轻哄道,「玉卿不用知道怎么办,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让玉卿害怕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甚至不知道该注意什么。 「真的没事吗?」海玉卿轻轻摸了摸金溟的肚子,触手有些弹性,不是烂掉的那种暄软。 「嗯,没事。」金溟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确定。 海玉卿松了口气,又尝试着用了点力气,继续按金溟的肚子。 金溟被它按得浑身发痒,忍不住笑到弓起腰,一低头,和死不瞑目半截埋进土里的鱼对了个眼。 「好了,回去吧,鱼都要不新鲜了。」 活鱼已经变成了死鱼。 海玉卿用爪子把鱼刨出来抖了抖泥,这次它没飞,而是把鱼抱在怀里,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翅膀不能展开保持平衡,走起来的样子有些费力。 金溟暗暗松了口气,和海玉卿并着肩,突兀地强行解释道:「我们走回去,正好看看路上有什么野菜,采点回去加汤里。」 「嗯。」海玉卿温顺地点点头,仿佛它也觉得走路很好很方便。 过了一会儿,它下定决心似的,问:「一会儿我去林子里采菌菇,你喜欢吃哪种?」 它刻意强调道:「哪种不上火?」 「都可以,没毒的就行,野生菌菇肯定哪种都好吃。」金溟笑眯眯地回答,「多喝点汤就不上火了。」 他想到刚才在山顶看到的景象,问道:「银角它们把动物抓进了西边林子里,那里不是虎啸天它大哥的地盘吗?」 「嗯,」海玉卿低着头四下张望,不知道要找什么,心不在焉地说,「中部的事,都在西边决定。」 「银角听西边那只老虎的话?」金溟疑惑道。 这种感觉,倒像是一种社会组织,有首脑,有军队,有一定的政策法度。 而且很可能还是一种暴·政,虎啸天对西边的态度早就显示出这一点——它大哥是个独·裁者。 「应该是。」海玉卿又摇摇头,「我不清楚西边的事。」 它只是借住,并不是土生土长在这里。 除了虎啸天会经常和它玩,其他大部分会说话的动物都在刻意和它保持距离。包括蛇鹫,它能感觉到蛇鹫对它很好奇,却又不得不冷淡。 「它们会对那些被抓的动物做什么?」金溟忽然有些担忧。 这并不是正常的生态现象。 显然有一种他尚未察觉但绝非自然界中自发的生态规则在主导着一切,只是不知道这种反常是否会破坏中部现有的生态环境。 但他从人类的歷史认知可以推测,任何一种没有牵制和审察的规则,最终都会成为被执行阶层的一种灾难。 海玉卿也不禁露出一丝忧虑,「以前没有发生过,这么多~」 不过那张初现忧愁的脸又立刻云开雾散了,它忽然展开翅膀朝一旁的草丛里飞扑过去,速度之快把它的声音加上了拉长特效。 「你想说以前没有发生过这么大规模的抓捕?」金溟把又被无辜扔到地上的冤种鱼捡起来,小跑着跟上来,替海玉卿把话解释完整。 海玉卿只顾低头刨土拔草,敷衍地点了点头。 「止血?」海玉卿把刨出来的草糰子捧起来,宝贝似的。 金溟心里思索着西边的事,这会儿才看清海玉卿挖出来的是卷柏。这个草还有一个名字,叫九死还魂草,他之前采来给海玉卿吃时说过这个草能止血。 「嗯,这个能止血。」金溟点点头。 「加鱼汤里。」海玉卿不容分辨,一把将草糰子塞进金溟怀里,扭过头还要继续挖。 「……」那鱼汤得是什么味儿? 金溟笑道:「我是流鼻血,不是外出血,这个不管用。」 他记得海玉卿并不喜欢吃这个。 海玉卿停下来,它看了看金溟,又低头看着地上的草,有些沮丧,「什么草才管用?」 它见过拿草治病的行为,金溟之前给它治伤也是拿草治的,但它不知道,哪种草才可以治流鼻血。 「不用吃草,」金溟给海玉卿扑掉翅膀上的泥,「慢慢就好了。」 总不是什么立刻要命的病症,他一定能想出办法。 他答应了要永远陪着海玉卿,总不能跟一只小鸟食言吧。 「嗯。」海玉卿又泄了气,颓丧地跟着金溟往回走。 「先回去吃饭,一会儿我们去西边看看。」金溟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安排道。 海玉卿立刻欢快地跳了跳,问:「去找治鼻子的草吗?」 「不是。」金溟扶额,海玉卿算是把他的鼻子惦记上了。 「我想去看看它们抓了那些动物要做什么。」 海玉卿的身形顿了顿,又追上来,摇头道:「不要去,不应该好奇。」 「玉卿,这不是好奇……」已经到了瀑布旁,金溟却转了个方向,朝旁边走去,他在那儿的空地上晒了些用于烧火的木柴。 第124页 金溟的话没说完,因为他脚下忽然一趔趄,差点摔倒。 松软的土壤像是刚被翻过,看似平整,但是一脚踏上去,土便陷下去了几厘米。 之前他把木柴堆过来时,这边的土地是这样的吗? 他是有打算趁着春天把这块空地开垦出来种点东西,但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吧…… 金溟忽然有点疑惑。 「那就不要去。」海玉卿跳过来扶了扶他,继续试图说服他,「它们干什么,和我们无关。」 金溟抬起头,不再研究是哪个善良的田螺姑娘给他翻过的土地。仿佛是为了表达认真思考过海玉卿的话,他看了海玉卿一会儿,才反问道:「如果它们是在破坏中部的秩序呢?」 「它们那么多。」海玉卿本来也说不过金溟,现在更不知道该怎么讲道理,便急道,「你打不过,没有用。」 在自然界里,最强的是成群结队的动物。连乌鸦、喜鹊这样单独行动就是一盘菜的鸟类,成群结队出现时都能抢走勐禽勐兽辛苦捕来的食物,更何况是成群结队的勐禽。 每一只单独拿出来都能把金溟直接撕碎。 这根本不需要思考衡量,是必败的挑衅。 金溟明白海玉卿的意思,打不过就没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即便他送上去被鹰群或者老虎撕碎吃掉,于中部的秩序也毫无影响。 他太弱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海玉卿不是讽刺他,它是在说,不会影响结果的事,就是毫无意义的挣扎,是不该存在的行动。 金溟怀里抱满了木头,腾不出翅膀,便低头顶了顶海玉卿的额头,安抚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不一定非要打架。」 接着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很多事不是非得有用,才可以去做。」 他一辈子都在做没有用的事,做了一辈子,不妨再多做一点。 动物不会做任何无意义消耗热量的事,更不会做明知会危害自己生命的事。 海玉卿怔怔地看着金溟,它听不懂,但是它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它不可能说服金溟。 金溟的语气很温和,甚至有些孤独的悲伤。海玉卿不明白他的悲伤来自何处,但是明白他不可能被说服。 「好。」海玉卿点点头,不再为此做无谓的争执。 它指指山洞,嘱咐道:「我去采菌菇,你先进去。我很快回来,不要乱跑。」 金溟,「……」 感觉海玉卿确实在尽职尽责地养他,当孩子似的养,还是个撒手没的孩子。 「等填饱肚子我们一起去。」金溟走到海玉卿身后,拿翅膀拱着它往山洞走,「这一顿只喝鱼汤,不加别的了。」 海玉卿被金溟推到洞口时仍在坚持,「加了,好喝。」 语气非常的坚定,好像它喝过似的。 其实海玉卿根本不知道哪种更好喝,但它觉得加了菌菇也许对金溟的身体好。 而且,它想先过去看看西边的情况。 「不加也好喝,不相信我熬汤的手艺吗?」金溟佯作生气道。 海玉卿还想说什么,它把自己抵在洞口的石头上不肯进去,正努力思索着措辞,忽然转头看向山洞,满眼警觉。 紧接着它悄悄松了劲儿,抬起爪子,垫着脚尖似的,蹑手蹑脚地往洞里移动。 这时金溟也听到了—— 「沙沙」 「沙沙」 混杂在瀑布的声音中,有些凌乱。 有点像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在石头上的声音,勐然响起一阵儿,又变成了窸窸窣窣的移动声。 认真去听,能听到刻意放轻的「哒哒」声,让金溟想起指甲好久没剪的小狗走在地板砖上的声音。 忽然又寂静无声了。 ——山洞里有活物。 第60章 有贼 海玉卿看了金溟一眼, 示意他在原地等着。但金溟沖它摇了摇头,叼起怀里的一条木头,走到水帘边, 出其不意地朝山洞里甩进去。 木条发出撞在石头上的声音, 紧接着反弹到地上, 咕噜噜滚了一阵。 除了山洞里原本的石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那个活物没有埋伏在洞口。 海玉卿立刻展开翅膀,穿过水帘沖了进去。 金溟没有紧跟进去,而是又叼起一条木头, 侧身站在通道处。 洞里的空间对于居住足够,但用来打架场地恐怕略有拥挤。海玉卿是一个打五个的鸟, 这一点金溟是有信心的。他勉强跟进去,非但帮不上忙, 反容易成为掣肘。 现在他站在洞外,若是海玉卿把那个东西打出来,他还可以迎头补个刀;若是海玉卿被打出来,他也能做个攻其不备的后援埋伏。 当然,金溟相信,后者的机率微乎其微。 金溟紧盯着细密的水帘,心里默数了十个数,接着又数了十个数,忽然开始慌了—— 海玉卿进去之后, 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打斗声, 也没有唿救声。 海玉卿是直接被制服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那得是什么战斗力的生物! 金溟张了张嘴, 又闭上,仍旧紧紧抱着满怀的木头, 仿佛这样能缓解他的紧张。 他把身体贴在石壁上,轻轻绕过水帘,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对方不一定知道外面还有后援,他虽然不会打架,但是出其不意也许能…… 第125页 也许什么都不能,但他不能让海玉卿自己深陷危险,他能陪着它。 「怎么了?」 海玉卿的声音响起,有些诧异,但听上去它很安全,没有受制。 金溟松了口气,正在想海玉卿是和谁说话,就听见另一个声音道:「没什么,我路过进来看看你,这就走了。」 有些慌张和焦虑,还有些——耳熟。 紧接着一个坚硬的东西冲过来,撞在了金溟的腿上。 满怀的木头哗啦啦散落一地,那东西滚成一个球,压着地上的圆木在洞里一顿横冲直撞,金溟甚至看到几点鳞片与石壁碰撞出的火花。 竟然还是个老熟人。 金溟终于知道刚才那片地是哪个田螺姑娘给他翻过的了——是打地洞过来的穿山甲。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穿山甲的种族习性吗?好好的路放着不走,甲甲祟祟地挖地道。 海玉卿飞过来,白爪子点在穿山甲身上,暂停了它的原地打转。 铁球里露出两个圆熘熘的小眼睛,直到眼中的惊慌失措平息下来,缩成一团的身体才慢慢舒展开。 穿山甲看上去很疲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把自己转晕了,还是当苦力当得太久了——它严丝合缝的鳞片上每条褶皱里都布满了泥土。 这一身土让金溟不自觉想起初次见面那天的虎啸天。 「你躲在洞里干什么?」金溟想起那晚逼穿山甲挖坑的事,有点心虚,友好地主动寒暄。 「不是,没躲。」穿山甲看清楚是金溟,眼神有点闪躲,「我进来没看到你们,正打算离开的。」 它的确是正打算离开,但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被堵在了山洞里。洞里从天到地都是石头,它试图挖个坑逃走,然而一时没挖动。 「……」海玉卿站在中间,看着一脸心虚的一雕一甲,狐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一雕一甲异口同声道。 金溟说的是事实,但穿山甲明显是急于撇清干系的语气。 「……」海玉卿眨了眨眼。 「有过一面之缘。」金溟打了个哈哈,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木柴,轻描淡写道,「但还没来得及认识。」 现在看来,穿山甲也不想和他认识。 果然,穿山甲没接金溟的话,只是转头看着海玉卿,欲言又止似的。 金溟很识趣,他把木柴堆在昨天被海玉卿踹塌的石灶旁,道:「我再去捡点木头。」 「这些不够吗?」海玉卿当了真。 「多捡点也无妨,当备用。」金溟沖穿山甲点了点头,表示他不会很快回来。 但是穿山甲却喊住了他,冷冷道:「捡木头,要干什么?」 金溟知道生火是中部的禁忌,但塌了的石灶有翻开的痕迹,灰烬大剌剌地堆在那儿,穿山甲明显已经知道了他们在洞里偷偷生过火。 所以这才是它慌张闪躲的原因吗? 金溟恍然大悟,穿山甲不是要和他撇清关系,而是想和生火做饭的动物保持距离。 「取火,喝鱼汤。」海玉卿大方承认,接着它又慷慨地邀请道:「你喝吗?鱼很大。」 「你以前不这样吃。」穿山甲道。它看着金溟,但问的是海玉卿,「是他教你的?」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海玉卿把地上的鱼提到潭边,开始宰鱼,按照金溟教过的步骤,挖出鱼鳃,又剔掉鱼鳞。它理所当然道:「不用教。」 金溟注意到,海玉卿对穿山甲的态度并不是防备,或者说,比之小白龙和虎啸天,它并不担心穿山甲知道它在做一些偏离正常动物的行为。 「鱼不该是这么吃的。」穿山甲疾走两步,一脚把鱼踢开,不让海玉卿继续「宰」鱼。 它还不罢休,在石头堆里准确地踢了一脚金溟昨晚做好的石锅,愤恨道:「这个时候生火熬汤,你不想在中部待了?」 石锅做得匆忙,造型很简陋。 不知道「锅」这个概念的动物见了最多是以为凹凸奇怪的石头,但配合上穿山甲的话——显然它知道他们是要用这块石头来熬汤,而不是洞里的其他石头。 「什么时候?」海玉卿难得没恼,准确地捕捉到最重要的关键词。 它看不懂世故脸色,但对关乎生存的事有敏锐的洞察力。 金溟改变了主意,没再往外走,而是屏住气靠着石灶悄悄往墙边站,尽量让自己的存在不妨碍穿山甲继续说下去。 穿山甲的这一身土,没料错也是和虎啸天一样被它大哥抓去挖坟了。显然它挖得更久,也许是刚从西边过来,那它必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西边这次是认真的,不是驱逐这么简单了。从昨晚到现在,反抗的直接被就地杀掉……」穿山甲顿了顿,嘆了口气,「中部的太平日子恐怕要结束了。」 金溟没有听错,穿山甲用的词是「杀」,不是吃。 不是捕猎,竟然是屠杀? 「它们生火?」海玉卿问。 「这都是小事了。」穿山甲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前几天的地震,西边丢了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海玉卿有点疑惑,「很好吃?」 西边的底线一向是不能脱离正常的动物行为,但为了找东西就把中部搅得腥风血雨,这怎么看也不太正常。 金溟跟着拉长耳朵,既为被抓的动物忧心,又差点被海玉卿逗笑。 第126页 但是虎啸天不是说祖坟塌了要挖老祖宗吗?难道是丢了什么陪葬品? 多重要的东西,值得闹到如此兽心惶惶,血腥暴力。 他对西边那只第一印象兇巴巴的老虎愈发没有好感。 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独·裁者。 金溟知道中部的动物好像拥有比他所认知的正常动物更多的智慧,但是如果这些智慧并没有用在正途,那就只会成为中部的毒瘤。 穿山甲朝洞外看了看,眼神像是在看着一片虚空,它的声音同样有些虚空,「我要走了,离开这里。说不定这次能找到同类了。」 穿山甲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很期待,更多的反而是无奈。 金溟感觉它并不想找到同类。 「我可以保护你,」海玉卿站在穿山甲面前,拦住它,「像从前一样,你留在我的领地,它们不能来抓你。」 穿山甲苦笑一声,「如果那东西找不到,恐怕最后连你自身也难保。」 它开始的确是打算来託庇于海玉卿,一路躲躲藏藏地找到黑背口中的山洞,但在看到洞里的灰烬时,被迫改变了主意。 在它看来,海玉卿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玩火自焚。 或者说——穿山甲脑中灵光一现,忽然不敢再想下去,它再次审视了金溟一眼——海玉卿挑衅银角的时间如此凑巧,难道其实是声东击西,目的是为那个贼引开注意? 海玉卿在中部已经待了五年,要做早就做了,不必等到现在,而且它没理由要去偷那个。 除非它是受了教唆! 金溟忽然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穿山甲看向他的目光发生了些变化,像是走投无路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但那眼神并不是渴望。 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 金溟想到那个土坑。蜜獾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看得出填坑的痕迹是穿山甲做的。 不是蜜獾发现了那个坑,而是穿山甲向蜜獾告了密,他因此被质问怀疑。 金溟觉得背嵴一凉,他忽然解读出了穿山甲眼神中的含义。 穿山甲的目光从金溟身上移开,开始有意无意地四下撒望,像是要从这家徒四壁的洞里找到什么宝贝。 这时它的眼中才开始出现急迫的渴望。 「先吃饭吧,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说。」金溟忽然出声。 他本以为会是自己主动走进西边的风波,但现在看来,他是马上要被迫捲入了。 鸟是铁,饭是钢,那他更得先吃饱了。 而且,不能让穿山甲先去告密。 虽然他确实没有偷东西,鸟正不怕影子斜。但看西边的作风,未必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海玉卿跳了一步,把鱼捡起来再次提到潭边剔鱼鳞,附和道:「吃饭。」 「我能帮忙做点什么?」穿山甲连客气一下都没有,麻利地跟过去,一反刚才保持距离的态度,直白地表示要留下吃饭。 金溟,「……」 确实有点刻意了。 金溟蹲下来,默不作声地把塌落的石头重新垒起来。他用翅膀来垒灶,动作难以精确,边垒边塌。 「我来。」穿山甲从海玉卿那儿插不上手,便转过来凑到金溟旁边。穿山甲的爪子很灵活,更擅长做这种精细活动。 金溟本想告诉它该怎么垒,垒成什么造型才方便架锅,但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抱起石锅走到潭边洗刷,再回头,便看到穿山甲已经垒平了一层,整整齐齐。 果然不用他教。 火烧得很足,石锅很快就热起来,鲜香的味道从石锅和石盖粗糙的缝隙溢出来,热水翻滚的咕噜声让洞里的每个动物都不禁放松起来。 「好香。」穿山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 「还是熟的东西好吃。」金溟取下石盖,蒸腾的热气扑上来。 隔着一层水雾,反倒像是拉近了距离。 穿山甲眯着眼,点头附和。 「可惜中部不让生火,」金溟用石勺把鱼汤盛进临时充当碗的竹筒里,递给穿山甲,找准时机把话题拉回到西边,「如果西边的动物也爱吃熟食就好了,我们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 穿山甲的反应很奇怪。 它不像虎啸天那般愤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仿佛还有些钦佩。 「为什么它们要制定这样的规则?」金溟浅浅地抱怨了一下,「动物们难道不应该自由生长吗,为什么都要听它们的?」 穿山甲捧着鱼汤,热气把它的眼睛熏得湿润,它怔了一会儿,只是无奈地说:「他们做出的牺牲,已经很大了。」 「牺牲?」金溟诧异道。 铁血,暴·政,专·制,独·裁……穿山甲说什么激烈的词彙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但它却用了这样一个,正面的甚至有些悲壮的词彙。 紧接着穿山甲又说了一句让他更加惊异的话—— 「绝对的自由,就是混乱。」 金溟一口热汤呛进气管了。 感觉这话有点超纲了,别说有点智慧的动物了,就是有点智慧的人类,也未必能说出这样富含辩证思维的哲理…… 穿山甲看着满脸胀红不住闷咳的金溟,意味深长道:「谁也别想在中部引起混乱。」 金溟,「……」 他不太明白,现在引起混乱的明明是角雕和西边的老虎,连穿山甲自己都深陷恐慌。但它的语气,倒像是在警告他休想制造混乱。 第127页 难道是被压迫得太久,奴性根深了? 「丢了什么东西?」海玉卿突兀地出声问道。 它刚才就已经很不满意金溟把第一碗鱼汤先给了穿山甲而没有给它,现在金溟又一直跟穿山甲说话而不理它。 它很想插句嘴表现一下存在感,但又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让它想起来刚才的问题穿山甲还没回答它。 穿山甲低头慢慢啜着鱼汤,下了半碗后才抬起眼,它的目光从海玉卿身上滑过,看完了整个山洞,又回到金溟身上,一字一句道—— 「丢了——培养皿。」 第61章 激进 哐当一声, 鱼汤洒落。 金溟跟着声音机械地低下头。 防水的羽毛让汤汁看上去很轻盈,蜿蜒的细流一瞬间便从他身上凝结滑落。 金溟怔怔地看着浓汤流过的痕迹。 但其实已经没有痕迹了。 竹筒砸在地上滚出去,被石灶挡住又弹了回来。 中空的竹筒敲击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很清脆, 也很吵。盖过了让人放松的鱼汤沸腾声, 听上去有些莫名的烦躁。 海玉卿把滚动不止的竹筒按住, 里面的鱼汤盛出来有一会儿了,已经不算热。 开始它并不担心金溟有被烫到,但是很快它就发现了不对劲。 把竹筒递给金溟,海玉卿轻声问:「还喝吗?」 金溟依旧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像是没有听到它的话。 白翅膀温柔地覆过来,挡住了金溟的视线, 他沿着充斥眼底的白色抬起头,看着海玉卿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神采。 好像他忽然间,死掉了。 「好疼。」他说,很平静地说。 如果没有听清他的话,这样的语气会让人以为他在说「没事」。 「烫到了?肚子疼?」 海玉卿顿时慌了,抬起翅膀看了看金溟的肚子,撒掉的鱼汤已经全部流下去了,连味道都没留下。 「哪里疼?」海玉卿不知所措。 「啊,」金溟仿佛是才回过神,「没有, 不烫。」 他坐直身子, 像是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拿起那只空了的竹筒就到石锅旁, 转头问:「你还要喝汤?」 「我?」海玉卿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那只自己的竹筒,错愕道。 「哦, 」金溟也看到了那只竹筒,他仿佛诧异了一瞬,又解释道,「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鱼。」 说完他就用石勺把锅里的鱼分成段,舀了一勺倒进海玉卿的竹筒里,接着又舀了一勺,递给穿山甲。 穿山甲把手里的竹筒伸过来,接下鱼肉,给了金溟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这个山洞就一眼所见这么大,它刚才连条缝都没找到,根本藏不下任何东西。这让它的怀疑有所动摇。 所以它刚才冒险说出那个词,其实是想要试探一下金溟。 结果没有让它失望,金溟的表现简直是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果然是他偷的。 不过穿山甲心里还是十分诧异,西边丢的竟然是培养皿。或者说,培养皿竟然真的在中部。 老虎没漏一点口风,谁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连银角也未必确定。这本来只是它从惊天动地的阵仗里猜测的。 但它现在找到了贼,贼的反应让它确定了这个推测。 可是金雕既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要冒险留在这里? 现在老虎反应过来开始採取行动,金雕再想要带着培养皿安全离开,并不容易了。 「你知道『培养皿』?」穿山甲看了看围在金溟身旁满眼都是他的海玉卿,不动声色地问。 穿山甲心里暗暗盘算,海玉卿现在完全被金溟洗脑了,是他的狂热分子。它此刻必须保持镇定,不然别说把消息送到西边,恐怕连它自己也出不去这个山洞。 石勺哐当一声磕在锅沿上,登时崩出一个豁口。 海玉卿觉得眼前有微微的金光一闪一闪,它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金溟在发抖。 白翅膀轻轻搭在金溟的背上,传递着一种无声而可靠的陪伴。 「这种石头太脆了,」金溟把勺子从锅里捡起来,故作轻松道,「不能偷懒,下次还是得换硬一点的石头做。」 「嗯,换硬一点的石头,我去找。」海玉卿道,「还要好看的,这个石头颜色不好看,也没有花纹。」 金溟紧抿的嘴角忍不住慢慢勾起来。 他喜欢听海玉卿说话,喜欢它的逻辑方式,也,喜欢它。 很喜欢啊。 「干什么用的……」金溟坐下来,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鱼汤,鱼肉已经烂进汤里,这一口浓稠而充实。海玉卿就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让他更加踏实,于是他终于能镇定地说出那个让他不由自主产生恐惧的词—— 「培养皿?」 是的,他对这个词恐惧,但其实是他的身体对这个词恐惧。 这个不含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名称词彙让他心里莫名生出一种难受的情绪,这种也许是命运所系的绝望情绪在心底勐然出现,强烈而沉重,霎时转化为一种身体能够感受得到的痛苦。 又或者,是他的身体先感觉到痛苦,继而他的心里才开始绝望。 但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变成金雕的第一天,他做人时的记忆就像是被浸在水里泡发了,一天多过一天,一段又一段的混乱地跳出来,有时候甚至他自己都理不清准确的时间顺序。 第128页 到了此刻,他感觉已经想起了大部分记忆,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仍然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说,对他影响很大的事。 然而那些失落的记忆并不会让他觉得自己不完整。相反,他心底隐隐希望,永远不要靠近真相。 这时他才恍惚明白,爱上海玉卿,是他生命里必然会发生的事。 而且,为什么自然界的动物会有培养皿这种在人类实验室才存在的东西? 这其实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只有老虎才知道。」穿山甲气定神闲道。 难怪金雕得手了还不走,原来是不会用。但是他到底把培养皿藏哪儿了?银角快把中部翻过来了,那么大个东西,根本不可能藏得住,金雕落网是早晚的事。 「好喝。」海玉卿咂了口加了鱼肉的汤,欢快地插嘴,「你熬的汤,真棒。」 「……」穿山甲附和道,「啊,是,你真会熬汤。」 真会熬迷魂汤。 穿山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海玉卿一眼,好好的和恐·怖·分·子搅和到一块! 它去告密容易,但还得想办法把海玉卿择出去。 「找不到,老虎会一直清杀其他动物?」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以示回应,继续问道:「它用那个干什么?」 老虎在做实验,培养什么? 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让金溟不自觉联想到些恐怖实验室的故事。 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再次被刷新。 感觉这些不同寻常的动物,比他还像人类。 「他不用,谁也不能用。」穿山甲话锋一转,「其实……。」 「?」金溟立刻竖起耳朵,但穿山甲却没再说下去。 穿山甲三两口把鱼吃完,又仰着脖把竹筒倒扣在嘴上,十分珍惜地吸熘完最后一滴汤。 满足地嘆了口气后,它才接着说道:「其实,我也许会用。如果把培养皿给我看看的话……」 「??」金溟看着穿山甲充满暗示的眼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它说的话。 「哦。」金溟顿了顿,诚恳地说,「但我没有培养皿。」 「啊,是,」穿山甲眯着眼看他,「我没说你有。」 别这么心虚。 「……」 金溟闭了嘴,感觉穿山甲铁了心想对他罗织罪行。 穿山甲感觉金雕对它还是不够信任,继续道:「那天你做的那个陷阱,是我填上的,之后我又去了西边跟银角说了这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如果知道,肯定不会去告密。」 穿山甲用更诚恳的眼睛看着金溟,这诚意够了吧。 金溟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前头和他猜的差不多。至于后面这一句,他转头看了看专心啜汤的海玉卿,心想,真不真的,得掂量掂量。 「然后我就被扣下挖土挖到昨天晚上,挖出一个空壳子,什么都没有了。」穿山甲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倒让我暂时排除了嫌疑。不然我肯定是银角第一个要抓的。」 「为什么会第一个抓你?」金溟顺着穿山甲的话往下问。 穿山甲愿意往外倒信息,金溟自然是愿意听。 「因为我不是中部的,」穿山甲凑过来,压低了声,「我是北方的。」 「哦。」金溟本来配合着穿山甲的动作也把头凑了过去,听完这一句,他又把脖子直起来,表现出一丝失望。 这句话他都听麻了。 但穿山甲为了表诚意,立刻又说下去:「北方来的很多,只有我过得如履薄冰,因为我父母、祖父都是北方的激进派,他们要防着我。」 穿山甲说到「激进派」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控制的厌恶。 「……」金溟终于听到一个关于北方的信息,不禁来了精神。 但是——动物之间有种族争斗他知道,为什么会有派系争斗? 那厌恶一闪而过,穿山甲重新带上诚恳的面具,对金溟挑了挑眉,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说:「你知道,激进派一直想重启培养皿,对此研究颇多,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多少记得一些。如果还有能研究出用法的,也就是我了。」 金溟,「……我不知道。」 什么就「你知道」?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的,他能知道个屁。 「……」穿山甲的小眼睛滴熘熘地转了几圈,觉出从金雕这里是无从下手了,它再次看向海玉卿,使了个眼色。 海玉卿一言不发,神色有些恍惚,并没有看到穿山甲的暗示。 穿山甲咬了咬牙,站起来,道:「所以我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我该走了。」 金溟叫住它,「你想留在中部吗?」 他必须得说点剖心的话了,用八根脚趾头想也知道穿山甲出了门转头就要去罗织罪行,检举揭发。 穿山甲的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 金溟接着说,「我很喜欢这里,玉卿也很喜欢这里,我们会一直留下来,守护中部。」 穿山甲眼里的错愕继续放大,像是被阴影笼罩住了。 「你要留在这里!」它忽然很激动,「这绝对不行,你不能违反约定。」 金雕没有走,原来是根本不想走! 「什么约定?」金溟又捕捉到一个新的词彙。 「你休想破坏中部!」穿山甲暴怒起来,不再虚与委蛇,转头沖向洞口。 第129页 金溟还打算着好好再跟穿山甲聊下去,根本没料到它会有如此反应,正要张口喊海玉卿拦住它,就见白影一晃,海玉卿已经抢先飞了过去,一爪便抓住了穿山甲的要害,没留一点余地。 海玉卿把穿山甲抵在石壁上,白色的爪子慢慢收紧,它冷冰冰地开口,眼里没有任何温度,「你说,激进派?」 第62章 误会 「如果你是想去西边, 我劝你三思。」 金溟气定神闲地站起来,慢慢踱步过来。 有海玉卿这样的速度在身边,穿山甲就算是会遁地术也休想跑掉。 不过这次海玉卿反应是真够快, 他连个眼色都没来得及打, 它就已经知道该怎样行动了。 但海玉卿盘问的方向显然有点偏了, 激进派的事是要问,但那应该不是重点。 「首先我没有偷培养皿,也根本不知道那个东西。其次,」金溟顿了顿, 「如果我被抓了,百口莫辩, 我就说一切都是由你主使,到时候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不管穿山甲说的激进派是真是假, 但有一点金溟可以肯定,穿山甲在中部混得不太好,西边的确对它另眼相待,不然它也不会受着海玉卿庇护还要通过告密手段来向西边谄媚示好。 穿山甲的胆子不大,金溟盘算得明明白白,得先恐吓一番,再好好盘问。穿山甲肯定知道很多秘密,必须把它敲打老实了。 但又做得不能太难看,海玉卿和穿山甲好像是很有交情的。 金溟用尽了做鸟加做人的全部心眼, 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耍无赖的办法。 他调整好表情,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肯定会胡乱攀咬的流氓无赖。 「老虎现在摆明了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说它会……」金溟走到海玉卿身后, 抬起眼帘,然后顿住了。 穿山甲什么也说不出, 它被海玉卿扼住喉咙,连咳都咳不出来。 它的脸憋得胀红,身体几次试图捲起来,但又被海玉卿更用力地按住。 穿山甲被完全钉在石壁上,只能用眼睛怔怔地看着海玉卿,身体的缺氧让它的瞳孔开始涣散,眼前的一切慢慢变成一片模煳的光晕,但那一双充满仇恨的黑眼睛,却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 虽然它们平时并没有太热切的接触,一个昼伏夜出,一个夜伏昼出,但它一直生活在海玉卿的领地里,生活了五年。 对它来说,五年转瞬即过,但以一只鸟类的寿命来说,五年的时间已经是生命里很大一部分了。 即便知道是金雕偷了培养皿,穿山甲仍能镇定地留下来与之周旋,因为它以为,就算已经鬼迷心窍的海玉卿会帮金雕扣下它,但至少,不会真的杀了它。 「老……大……」穿山甲从喉咙的缝隙里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然而那只为它挡过很多危险的玉色爪子,此刻却扼住它的咽喉,越收越紧。 「玉卿,松开,不用抓这么紧,快松开!」 金溟看到穿山甲的躯干四肢都已经开始软下来,并不是单纯被制服住的样子。 海玉卿浑身都在颤抖,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扼住穿山甲脖子的那只爪子上。 「海玉卿!」金溟吼道,「松开!」 海玉卿缓缓转过头,看向金溟,用一双充血的眼睛。 「玉卿。」 金溟忍不住吸了口气,海玉卿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幽火在燃烧,但这团火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嘭」的一声,穿山甲瘫软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穿山甲后背被地面凸起的石头狠狠膈了一下,才把憋住的一口气顺过来。充满氧气的空气一乍进入刚刚被挤压到变形的气管里,又激起一阵呛咳。 海玉卿被金溟推倒在地上,立刻展开翅膀翻身飞起来,山洞不太高,它瞬间便把自己升到最高的位置,金溟知道,这是俯冲的前奏。 穿山甲边咳边翻过身来,直到氧气灌满四肢,它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从鬼门关回来了,后怕起来。 但它还没缓过劲儿,后脖颈便感受到一种更加恐怖的凉意。 金溟张开翅膀,挡在海玉卿和穿山甲中间。 然而飞起来的海玉卿就像一阵无形的飓风,直接从金溟头顶掠过,眨眼便冲到了他身后,它在高处调转方向,再次朝穿山甲俯冲过来。 「玉卿,你要干什么。」金溟的翅膀足够把穿山甲挡住,海玉卿兇狠的攻击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再次从他的翅膀上掠过。 金溟抬起一只爪子,又犹豫起来,而头顶的海玉卿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偏过方向寻到缝隙,再次俯冲过来。金溟咬了咬牙,把被吓得缩成一团一动也动不了的穿山甲踢向洞口的方向。 放了还可以再抓,但死了就真的活不了了。 「闪开。」海玉卿的俯冲屡次无果,终于把怒火转向金溟。 「你先下来,说清楚。」金溟瞟了一眼已经滚到洞口的穿山甲,那个铁球没有方向地打着转,穿山甲仍不敢露出头来。 瀑布附近全是石头地,洞口到能挖得动土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而穿山甲仅靠四条小短腿,连五米都跑不出就会被海玉卿抓住。 而被失去理智的海玉卿再次抓住,会是什么下场,它刚才已经领教过了。 现在绝不是跑路的好时机。 第130页 「说清楚了,我不拦你。」金溟仰着脖,把翅膀展开到最大,对着海玉卿的姿势像拥抱,也挡住了它飞向洞口的路,「你先不要冲动。」 海玉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尖喙紧紧抿着,一言不发,蓄势待发的攻势没有任何缓和。 金溟大脑飞速回忆着刚才的对话,到底是哪一句刺激了海玉卿。 「它不是激进派。」金溟喊道,「那是它父母,和它无关。」 不停扇动的白翅膀明显有一瞬间的凝滞。 「让我先把它……」金溟的眼睛飞速地旋转了一圈,看到角落里捆柴火的藤蔓,「我先把它绑起来,我们问清楚再做决定好不好?」 海玉卿看着金溟,那双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雾蒙蒙的悲伤,暂时浇灭了怒火。 白翅膀缓缓收起来,海玉卿落在地上,不再是攻击的状态。 金溟侧着往石壁挪了两步,捡起藤蔓,穿山甲立刻把两只前爪伸过来,看上去十分配合。 藤蔓很长,金溟用爪子抓住一头,另一头拴着穿山甲。他走到海玉卿身边,问:「你和激进派有仇?」 海玉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只白色的小鸟孤零零地站在山洞深处,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紧覆在身上的羽毛让它看上去更加小小一只,双翅的肌肉微微颤动,紧紧贴在身上。 这一刻,金溟觉得眼前的海玉卿像极了无助时的人类,只能箍紧了双臂抱住自己。 「这里没有激进派。」金溟抱住它,轻声安慰。 「怕。」良久,海玉卿闷声道。 金溟感觉胸膛有热热的液体流过,「玉卿不怕了,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没有激进派。」 「爸爸死了,激进派杀了他。」海玉卿把头扎在金色的羽毛里,断断续续道,「还要杀掉妈妈和我……」 「我不会飞……」 「妈妈扔掉我……」 「妈妈说,往南,有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海玉卿哭得泣不成声,「我以为我找到了,」它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为什么还有激进派?」 「没有激进派。」金溟用坚定的眼神回应它,「它的父母是,但它不是,这不一样,玉卿。」 而且如果这个词是金溟作为人类所理解的字面意思,那就是一个派系,并非哪个个体,是不是穿山甲的父母迫害了海玉卿的父母还两说。 「不一样?」海玉卿眨掉眼里的泪,露出一丝迷茫。 「你说的激进派都有谁,有没有穿山甲?」金溟提示它。 海玉卿摇了摇头,它不知道。连「激进派」这三个字都是朦朦胧胧听来的,它那时还太小,谁也不会跟它讲这些。 「那我们先问清楚……」金溟转过头,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洞口。 良久,他低下头,看到缠在自己爪子上的藤蔓依旧紧绷着,他又抬起头,顺着藤蔓看到一块被拴住的石头。 穿山甲跑了! 「追。」金溟冲出去,四野望去已没有一丝痕迹,但他立刻做了决定,对已经飞到半空上的海玉卿喊道,「往西边找。」 金溟不确定穿山甲之前有没有听清他的恐吓,但如果穿山甲以为海玉卿是真的要杀它,那它更加会铤而走险去西边告密。 与其坐以待毙等西边来抓他们,不如干脆直接到老虎跟前当面对质。当然,如果能在穿山甲告密前把它抓回来更好。 海玉卿闻声转头朝西边林子射出去,但它飞出一段距离后又慢下来,扭头看到金溟扇着翅膀晃晃悠悠跟过来,才又加快了速度。 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紧张,身体反倒灵活了,这次飞起来金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努力之下竟也勉强能跟上海玉卿。 眼看已深入密林,金溟感觉已隐约能听到鹰唳声,间杂着低沉的虎啸声,他刚要喊住海玉卿,就见它勐然俯冲下去——它发现了穿山甲。 而地上的穿山甲也立刻发现了海玉卿,这是野生动物的生存本能。它立刻拼命朝前奔去,大喊道:「是金雕!东西是金雕偷的。」 林子里枝杈横斜,十分妨碍极速飞行,海玉卿左斜右翻,眼看就要抓住穿山甲了,忽然斜地里飞出一只大鵟,贴着地掠过,把大喊大叫的穿山甲一爪提了起来。 大鵟抓了穿山甲,躲开海玉卿的攻击,立刻朝来的方向退了回去。 金溟跟着落下来,就看见大鵟身后站着一只——巨大的东北虎。 地球上最大的猫科动物! 而眼前这一只,显然是壮年期的公虎,也就是说,是最大中的最大。 「东西是金雕偷的!」穿山甲从大鵟爪下滚到地上,它扑到东北虎脚下,在巨大的毛爪子下小得像块石子,「就是这只金雕。」 金溟来不及想中部为什么会有一只东北虎,他把海玉卿拉到身后,在东北虎不怒自威的震慑下哆哆嗦嗦道:「这是个误会,不是我……」 东北虎抬起眼睛,看着金溟,陵厉雄健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愣怔,「抓住他!」 顷刻间,四面八方,羽翅遮天蔽日,扑向金溟。 第63章 审问 东北虎雄厚威严的声音难以自控地流露出兴奋的味道, 此情此景非常像个嗜血的变态。 从它号令群鹰的地位,金溟立刻判断出眼前这只东北虎就是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虎的中部暴·君。 第131页 但是华南虎的哥哥为什么会是一只东北虎! 不过现在这个科属问题已经不重要了——金溟此刻才觉出自己的天真,这个不讲道理的东北虎显然并不会给他对质的机会。 攀咬的话是用来恐吓穿山甲的, 若他果真被抓了打杀, 带着穿山甲垫背也没有任何意义。 「跑。」金溟推着海玉卿, 以鸟生最快的速度展开翅膀,迅速起飞。 他刚飞过树梢,耳边忽然响起海玉卿尖锐的唳声。 海玉卿翻身撞开了他,紧接着他才看到一道银灰色的光擦着他的翼角唿啸而过。 那道光越过去之后又迅速折回, 这时金溟才看清那是一只壮硕的成年角雕。其实角雕的速度并没有海玉卿快,但显然它更熟悉森林里的地势, 巨大的翅膀在繁盛的树木之间反转腾挪,丝毫不成为阻碍。 金溟眼睁睁地看着它又要冲向自己, 却根本躲不开。 而海玉卿已经被左侧打配合的几只鹰纠缠住,几次突围却被隔得越来越远。 「别伤到他!」 令金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解救他的竟然是那只话都没听完就发号施令要抓住他的东北虎。 炮弹般冲过来的角雕闻声立刻偏了偏方向,擦着金溟的右翅飞过去,翻身一脚把他从半空中踹了下去。 海玉卿立刻放弃缠斗,俯冲下来,它飞的比坠落的金溟更快,转瞬就飞到他的身下,试图托住金溟的坠势, 让他再度飞起来。 空中的角雕跟着飞下来, 它踩着金溟,用自己的体重和翅膀扇动的压力一路把叠在一起的两只鸟压到了东北虎脚下。 即将摔在地上时, 金溟把海玉裹进自己的翅膀里,不过角雕并没有再用力, 只是虚虚踩着,让他只能趴在地上无法起来。 「银角,快松开。」 距离很近,但东北虎并不像刚才那样稳得不动如山,而是一步跃了过来,声音也没有初见时的那般威仪,甚至有些慌张。 金溟的脑袋侧趴在地上,看到巨大的爪子擦着他的羽毛落在眼前,掀起的尘土扑进眼里,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视线受阻后听力异常敏感,他贴在地上的那只耳朵感受到地面因勐然承受了巨大体重而发出的震动,而另一只耳朵则听到因刚刚的打斗掉落的断枝被巨物碾碎而发出的不能承受的「咔咔」声,让金溟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样一只爪子如果再往前一点,他的头骨一定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角雕的爪子从金溟身上挪开,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东北虎俯下身,把脸凑到金溟的眼前,粗壮的身体做出这样一个动作,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 「你没事吧?」声音也非常小心翼翼。 猫科又粗又硬的鬍鬚像细针一样戳着金溟的脸,麻麻痒痒的。 金溟没办法再装死,他眨了眨眼,从地上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怀里的海玉卿勐然蹿出来,一口啄在东北虎的鼻子上。 金溟废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就要整个鸟扑到东北虎身上去的海玉卿按住。 祖宗,还没东北虎的一只腿粗,也敢上? 「我没偷东西。」金溟抢先喊道。 「嗯。」东北虎伸出舌头舔了舔被海玉卿啄出血的鼻子,这样的动作让它看上去显得有些呆。 「你不要紧张。」听上去更和善了,简直人畜无害。 「……」金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路数,他盯着东北虎,缓慢地点了点头。又暗暗捏了捏躁动的海玉卿,示意它先不要冲动。 这样围了他们一圈的鹰瞵虎视,肯定是跑不掉了,显而易见也打不过。 好鸟不吃眼前亏。 「没受伤吧,能站起来吗?」东北虎殷殷关切,甚至伸出一只大爪子,像是要搀扶金溟,「刚才我太激动,没说清楚。」 「没受伤,」金溟哪儿敢让这样一只比他脸还大的爪子碰到自己,他立刻麻利地爬起来,「能站。」 但是东北虎激动什么? 林子里万籁俱寂,在场的所有动物都一动不动,数不清的鹰眼虎目像聚光灯似的在金溟和东北虎之间默默扫来扫去,看上去,都有点懵。 东北虎就这么站在金溟面前,黄黑相间的虎脸好像在微笑,大概是想缓和一下这种对峙的气氛,但金溟很想哭。 眼都不敢眨一下的金溟听到近旁有树枝发出一声轻轻的震颤,鹰类坚硬的爪腹擦过粗粝的树皮,一片娇弱的新生叶子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直到那片叶子完全落在地上,东北虎开口,「金雕?」 「……嗯。」金溟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这只东北虎粗旷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捏,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怎么会?」东北虎忽然动起来,仍旧是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它围着金溟来回踱步,上下打量,啧啧道:「你刚才飞得很不错,身体挺好?」 「……」金溟咽了口唾沫,机械地点点头,「挺好。」 按照寒暄的惯例,他应该回贊一下东北虎,或者至少问候一句「你身体也挺好?」 但这也太不对头了…… 金溟问不出口,只能继续沉默。 一团阴影盖下来,金溟觉得自己顿时矮了半截。 他的确是矮了,毛爪子覆在他的头上,很轻,没什么重量,但他的腿弯还是打着颤,要不是海玉卿在怀里撑着他,说不定他已经直接跪地上了。 第132页 「你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吗?」东北虎很不放心的样子,毛爪子从他头顶拂过,又去按他的肩膀、翅膀、后背……每一下都很轻,甚至不敢真的落在金溟身上,仿佛在摸一个满是裂痕的易碎品。 金溟忍不住捂了捂越跳越快的心脏,心道,哪儿都不太舒服,可能需要你离我远一点才能好。 就放松了这么一下,一直被他按住的海玉卿就又沖了出去,一嘴啄在东北虎的肉垫上。 站起来还不到东北虎脖子的海玉卿气势汹汹地横在金溟与东北虎之间,死死盯着那只摸过金溟的虎爪。 金溟当场就吓懵了。 「……」东北虎显然也有点意外,它低下头,微微歪着,看着海玉卿的白爪子,「你是那只海东青?」 厚实的肉垫上被啄出一道红痕,格外显眼,但东北虎并不恼怒,反倒有些欣慰,它的确是在微笑,赞许道:「很有野性。」 翕动的尖喙发出恫吓的低唳声,海玉卿是在警告东北虎不要再靠近金溟。 「你们怎么在一块儿?」东北虎的声音充满疑惑,转头看向蹲在树枝上的角雕。 突然被cue到的角雕有点不知所措,在树梢上横挪了两步,它还没来得及开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蛇鹫喊道:「玉卿找的配偶。」 「!」东北虎还抬着那只被海玉卿啄了一口的爪子,它没站稳似的,膝盖勐然跪了一下,虎眼瞪成一种要吃人的模样,但瞪的还是角雕,「配偶!」 「……」银角也瞪大了眼,很无辜的样子,「前几天发生的,一点小事,就没跟你说。」 「!」东北虎烦躁地来回踱步,不知是跟谁生气,仰着脖吼道:「你说这是小事!」 金溟悄悄把海玉卿拉回来,虽然还是很害怕,但更加觉得这只东北虎有点大病。 管天管地,还要管鸟谈恋爱? 角雕可能也是这个感觉,它耸了耸肩,「不是你说的,别的事都别来烦你。」 「……」东北虎终于停下来,它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天生的王者威仪。 「你是一只金雕?」东北虎又问,这次显然严肃起来。 「嗯……」金溟依旧盯着东北虎,没敢低头看看自己。 但他肯定是只金雕,不傻的都能看出来。 难道东北虎想强调,金雕和海东青不是同一个品种,中部还有不能跨物种谈恋爱的规矩? 等会儿,金溟忍不住低下头,看着一身白羽的海玉卿——海东青?白爪子的海东青? 「你……」东北虎又开始踱步,低着头,两道眉毛紧紧拧着,仿佛很纠结,想了很久,才接着说,「怎么称唿?」 「……」金溟忍不住腹诽,这么官方的寒暄,张口就来的话,还需要纠结这么久吗? 他老老实实回答:「金溟。」 也许他应该回问一下东北虎的名字,但他依旧选择了沉默。 不太敢动。 「你的名字?」东北虎怔了怔,转向旁边一脸兇狠看上去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海玉卿,「谁给你取的?」 「……」对话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但金溟不敢不回答,「我爸。」 「你爸?」东北虎又把眼睛瞪圆了,问,「你多大?」 「我……」金溟顿了顿,这是个好问题,他多大? 金雕三岁成年,那他—— 「四岁。」金溟肯定地回答。 「四岁?」东北虎嗓子都噼了,像是惊讶的,「你四岁?」 「也可能……五岁?」金溟拖着海玉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尽量让自己远离这个忽然变得一惊一乍的东北虎。 但是它惊讶什么,难道年龄说小了? 不过动物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应该很正常,海玉卿不是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但是这个问话的流程,姓名、年龄,下一个是不是该问籍贯了? 东北虎是在审问他吗? 果然,东北虎跟着金溟往前迈了一步,急切地问道:「你从哪儿来?」 金溟微微转了转眼珠,天上地下,满眼都是各色勐禽勐兽,越围越多,这次和蜜獾那次的审问不同,他一句也不能答错,更不能撒谎。 「我之前摔了一下,以前的事有点不记得了。」金溟含煳道。 金溟默默捋着时间线,在心里反覆衡量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能说,哪些不得不说。 他是地震那天在林子里撞上的海玉卿,而东北虎家的祖坟正是那天塌的,之后便确定了培养皿的丢失,难道真的是金雕偷了培养皿,逃窜的时候慌不择路才撞上了海玉卿? 金溟忽然开始慌起来。 有一种信念崩塌的感觉—— 难道,穿山甲真没冤枉他? 苍天,他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连跟针都不昧,怎么会穿到一个贼身上!金雕现在是一死百了了,留给他这么一个烂摊子。 可是金雕能把培养皿藏到哪儿? 金雕没事闲得为什么要偷培养皿! 这真的不关他的事啊。 第64章 荣幸 「不记得了?」 东北虎比听到金溟说自己四岁时看上去镇定多了, 它沉默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而又瞭然于胸的神情,仿佛这句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话经过它慎重的内在思考, 是十分合理的。 金溟那口气提在嗓子眼不敢松, 生怕东北虎继续盘问他是怎么摔的, 在哪里摔的。 第133页 一只成年鸟能把自己摔失忆,这本身就足够可疑,而且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培养皿丢失的那天出现在林子里。 东北虎粗旷的五官快速抽动了一下,接着又紧紧绷住, 它清了清嗓子,才重新恢復面无表情的严肃威仪。 但不受控制的声调仍是暴露了努力想要憋住的笑意, 官方的言辞让它说得有点不够正经,「挺好, 挺好,中部欢迎你。」 如果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按照字面意思,这句话便是正式确定了金溟在中部的合法身份。 金溟把嘴角扯开,僵硬地接受了这个诡异的欢迎。 可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缩在树下的穿山甲。 东北虎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你刚才大喊大叫些什么?」 金溟再次感受到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这是中部掌权者的威严,并且,语气里恐吓的意味明显。 显然穿山甲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圆熘熘的小眼睛在东北虎与金溟之间闪烁地来回跳动, 它试探地回答, 「金雕,金雕……」 金溟站在东北虎的侧边, 看不见它此刻的表情,但他越过东北虎能看到穿山甲的眼神越来越恐慌。 「金雕, 想吃我。」穿山甲说完,瘫软在地上,喘了一大口气,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压了许久,让它不能唿吸。 东北虎转过头,仍旧是如沐春风地微笑,「穿山甲没什么肉的,这几天吃的不好吗?」 它不等金溟回答,抬头看向蹲在树上的角雕,「这几天大家都累坏了,我请大家吃……吃牛肉怎么样?」 最后一句问的是金溟,明确地表达出宴请的上宾是谁。 金溟迟疑地点点头。 他并不想被邀请,但老虎要请客…… 虎爪一扬,「银角,去抓两头野牛,抓头肉嫩点的。」 哦,金溟在心里纠正自己,是角雕要请客。 「……」角雕没动,在树上沉默地蹲了半分钟,才展开翅膀飞走了。 周围的勐禽有一小部分跟在角雕身后,大概是去帮它抓野牛。 剩下的勐禽勐兽也各自肃静而有序地散落进密林深处,不再围观。 穿山甲仍旧瘫在树底下,没力气动弹的模样,但它的眼睛死死盯在金溟身上,要把他看穿似的。 金溟不自在地侧过身,避开穿山甲的目光。 现在中部最防备他的动物,倒成了穿山甲。 东北虎仿佛没有察觉,笑得眯起眼,和蔼可亲地问:「你才来中部,对这里还不熟悉吧,我带你四处逛逛?」 金溟看了一眼海玉卿,点点头。 东北虎走在前面,像是在引路。它的体型大过金溟几倍,走起来就像一堵移动的巨墙,轻易便遮挡住金溟一半的视线。 直到走出很远,金溟再回过头,刚才那棵树下空空如也,瘫软在地上的穿山甲已经不知所踪。 金溟记得,刚才在蛇鹫身旁看到了蜜獾,此刻它俩也不见了。 「累吗?」东北虎体贴入微,邀请道,「你可以坐在我背上。」 「不累。」金溟立刻摇头,甚至又往外迈开了半步。 今天就是累死,他也不敢把东北虎当坐骑呀。 海玉卿不耐烦走路,它很满意金溟表现出的自我约束,但仍旧警告似的瞪着东北虎一眼,才拍着翅膀飞起来,跟着金溟的步伐在他头顶慢慢盘旋。 「除了记忆,还有哪里有问题吗?」东北虎又问,它提示道,「身体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金溟刚想摇头,又停下来,「你会看病?」 从外在看,他和一只正常的金雕无异。 但东北虎已经问了数遍,它格外关注他的身体状况,这也许并不是无话可说的强行寒暄。 「真有问题?」东北虎拧着眉,声音很轻,仿佛是怕大声一点就会把金溟震碎。 「没有问题。」金溟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会间歇性地失去控制,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这仍是一个可以致命的隐患。 东北虎敌友未明,交浅不适合言深。 这是人生教训。 「你现在住哪儿,吃的怎么样?」东北虎识趣儿地没再深问,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关切的模样让金溟恍惚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们以前认识吗?」金溟忍不住问出口。 东北虎笑着摇摇头,说:「能认识你,是我莫大的荣幸。」 仿佛没能早点认识金溟,是它此生最大的遗憾。 金溟忽然发现,东北虎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恭敬。 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词呢? 金溟不禁在心里自嘲道,一个连黑卷尾都敢踩在他头上的笨鸟,竟然会觉得东北虎对他的客气是恭敬。 这也许只是掌权者的涵养而已,他做人时「有幸」见过不少中枢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万生命的生死去由只在一笑之中。 但这些人无一不是温文尔雅,即便是在无人之处,对着他这种为人唾弃的囚犯,也能永远保持着彬彬有礼、和蔼亲切。 金溟忽然停下来,愣在原地。 时近正午,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高悬在头顶的太阳会用最大的温柔包裹住每一个直立的物体,让他们脚下没有一丝阴影。 闪着金光的羽毛每一根都沐浴在阳光里,但金溟的意识有一瞬间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第134页 狭小的空间里三面是高墙,而眼前的那一面,是铁栏。 金溟低下头,看到一双人类的手。那双手上,带着一副手铐。 —— 他是一个,罪犯。 那不是赤道基地。 他的确被赤道基地扣押了很多年,但他们只是把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研究所里,甚至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里,还竭尽所能给了他高于很多人的舒适待遇。 金溟愣怔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仿佛那副手铐仍旧扣在他的双翅上。 他不是个聪明的人,没有能力去犯罪。他连说个谎话都要打哆嗦,更没胆子去犯罪。 可是,怎么会被带上了手铐? 东北虎感觉到金溟没跟上,它回过头,看到金溟站在温暖的阳光里,却浑身发着抖,「怎么了,你冷?」 东北虎慌张地抬起爪子,又怕自己手太重,不敢落下。它转过身,以金溟为中心把身体弯成一个半圆,仿佛是要挡住并不存在的风,又捲起长长的毛尾巴,轻轻偎在金溟身上,试图给他取暖。 在高处盘旋的海玉卿立刻落下来,白色的爪子狠狠抓住刚搭在金溟身上的虎尾。东北虎吃痛地皱眉,却咬着牙一动不动,依旧偎着发抖的金溟。 「玉卿。」沉溺在记忆片段中的金溟被海玉卿的低唳声叫醒,他喝止道。 海玉卿又朝东北虎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才松开了爪子,就像是刚听到金溟的喊声。 它冒着冷气似的落在金溟和东北虎之间。 东北虎没心思和海玉卿计较,它探着头,嘴里的热气都喷到了金溟脸上,「你刚才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 它对金溟的关心,丝毫看不出作假。 好像,也不值得作假。 金溟心想,他这样一只一无是处的金雕,甚至连肉都不够有嚼劲儿,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值得被算计的价值。 「你相信东西不是我偷的?」金溟问。 「当然。」东北虎答,甚至没有一秒钟的迟疑,语气听上去给予了金溟最大的信任。 「为什么?我们并不认识。」金溟感觉自己有些感动,还有些内疚。 他之前毫无依据,却一直恶意揣测东北虎,其实东北虎并没有他想像得那样蛮不讲理、嗜血残暴。 东北虎看着金溟,直到确定他的身体已经恢復正常,才笑出来,「因为,我没丢东西。」 「?」金溟没控制好惊讶的表情,更没控制好眼里一闪而过的某种眼神,某种看变态的眼神。 东北虎是在玩弄大家吗? 可是穿山甲说从昨夜到现在,许多反抗的动物直接被杀了。 「中部太平太久了,」东北虎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解释道,「偶尔也该找个理由,敲打敲打。」 「这只是你的游戏?」 「你可以叫它『手段』。」东北虎纠正道,面不改色,甚至有一点期待表扬的得意。 金溟感觉自己的眉毛在抖动,这是他愤怒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他很少会愤怒。 跳动的眉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煳,东北虎在他眼中形成的具象开始恍惚。他仿佛从这只四脚着地的动物身上,看到了一些让他害怕的东西。 一些让他害怕的两脚动物身上才有的东西。 「厌恶?」东北虎读出了金溟眼中的情绪,好像有些受伤,但它仍旧温和地解释,「我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你会理解的。」 「我不理解。」金溟大声地反驳。 他的胆子一向不大,但愤怒让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他吼的是一只在地面上一爪子就可以碾碎他的东北虎。 「你会支持我的。」东北虎的口气很笃定。 「把对生命的轻视粉饰成『手段』,」金溟气极反笑,「恕我不敢苟同。」 虎虎生风的眼睛耷拉成一种无辜的椭圆,东北虎垂着头,像个被老师教训的小学生,心里明明不太服气,又不得不蹲在这里等着老师把训诫的话说完。 「我没有轻视生命。」东北虎忍不住小声反驳,很委屈。 「『尊重每一个生命』,是我毕生的信念。」 第65章 天真 海玉卿转过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溟,它再次从金溟愤怒的脸上感受到那种没有见过的神情。 只是它没有词彙可以来形容奇怪的这种神情——一种既可以出现在一张孤独寂寥的脸上,又可以伴随着愤怒激动而生的神情。 但正是这样的神情, 让金溟在它眼里变得与众不同, 独一无二。 海玉卿歪着头, 不禁看得出了神。 「每一个生命?」金溟喃喃重复。 「是,」虎眼闪烁着炽热而期待的光芒,东北虎的脸上有一种庄严的光辉,仿佛在守护某种誓言。它一字一句重复, 「『尊重每一个生命』。」 这样的语气加神态,让金溟恍惚觉得东北虎是在跟他对接头暗号。 金溟低下头, 眉毛不自觉皱在一起,他判断不出东北虎的意图, 答错了会怎样? 从刚才鹰群的令行禁止和穿山甲的慄慄危惧,明显看得出东北虎不是一个会对其他动物很宽容的老虎,至少表面上极具威严,而心里更是神谟庙筭,它对任何动物充满距离感都不足为奇。 但东北虎对他的态度,很亲近,甚至可以说有点狂热。 可是他们明明不认识,这热情实在是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第135页 「你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吗?」东北虎等了一会儿,看不到金溟的回应, 终于忍不住, 有些侷促地问。 金溟忽然反应过来,东北虎也许不是在对暗号, 是在暗示此处应有掌声——东北虎想得到夸赞。 东北虎平时也是这样浮夸的性格吗? 金溟低下头,向海玉卿求证。 海玉卿困惑地摇了摇头, 它和东北虎根本不熟,话都没说过一句。 金溟并不想迎合东北虎的暗示,他质问道:「每一个生命,包括那些被抓起来、被肆意杀掉的动物吗?」 「没有差别的尊重吗?」 东北虎的声音好似有些失望。 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赞许。 「尊重本身就是消弭差别。」金溟道。 东北虎静静地看着金溟,有些索然,「原来这果真是你真实的想法。」 紧接着,它勐然站起来,有些激动,仿佛憋了几辈子的话终于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吗?这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太阳稍微偏离了正上,东北虎抬起爪子,在金溟脚下投射出一条细细的阴影,「任何事都有其对立面,有阳光必然有阴影,差别是永恆存在的,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除。如果光与暗再无界限,那世界岂非进入了混沌。」 「……」金溟眨了眨眼。 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但是……东北虎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限度和约束的行为,必将走向毁灭』,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那么『尊重每一个生命』,自然也该有其限度。」 东北虎像是在很认真地和金溟进行思想交流,没有一点恐吓的意味。 「……」但金溟被它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话,的确像是他说的。 但这是他之前腹诽东北虎时说的,难道他当时心里想着,就自言自语说了出来?可是东北虎又是怎么知道的? 金溟不禁吸了口凉气,他本来还在思考中部在东北虎的统治下实行的是封建制度还是奴隶制度——他抬头看了看不时略过天空俯视万物的鹰队,像极了无处不在的监控——原来竟是极权主义。 难怪大家都谈虎色变,东北虎不止是控制动物的行为,它还要监控思想。 一阵微风吹过,吹得金溟透心凉。 东北虎迎着风神清气爽地抖了抖毛,它把金溟的沉默当成了贊同,口若悬河,意气风发,「风从很远的地方来,也许它最初只是来自于一只蝴蝶的翅膀震动。养育数万生命的河流波澜壮阔,它的源头却只有一拳之大。」 东北虎得意道:「你站在源头,想像不到那条细流已经成了怎样一条浩浩汤汤的巨流。」 虽然听不太懂,但金溟仍努力尝试和东北虎沟通,「百川灌河才能形成巨流,并非只靠一个单薄的源头。」 民心四散的暴政终究会走向凋零。 「是的,我们努力了很久。」东北虎感概道。 金溟,「……」 好像不是在夸你。 虽然不知道东北虎怎么理解的,但它看上去有些心满意足。 然后它用一种得到赞许后的谦虚态度饱含深情地回望了金溟一眼,「但也不能否认源头的重要,从无到有,才是最伟大的一步跨越。如果没有最初的引导,流进泥沼的水只会成为污水,流进沙漠的水只能蒸发消逝。」 东北虎是把自己比作从无到有的开创者吗? 金溟反驳道,「河流由水汇聚而成,那不是排列组合,一旦形成就没有先后顺序,每一滴水都是同一滴水,都同样重要。」 「这只是你的空想,无法立足于现实,」东北虎摇摇头,「拿掉一滴水,河流仍然存在,甚至会更加清澈。」 「不管是成为污水还是蒸发,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河流存在的意义并不一定是清澈。」金溟继续反驳,虽然他觉得和一只老虎谈论事物存在的合理性,非常奇怪。 「这是你性格上的软弱之处。」东北虎道。 金溟,「……」 怎么说着说着还人身攻击? 但东北虎立刻又接着说,其实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谁都有不完美的地方,我能接受你也有不成熟的部分。我们现在能面对面交流,已经是个值得感激的奇蹟。」 金溟,「……」 谢谢你? 「我们今后有时间慢慢互相了解,不急于一时。」东北虎缓了一口气,微笑道,「你这几天去过哪里,对中部现在的样子满意吗?」 「你会放了那些被抓的动物吗?」金溟问。 他对中部的一切都非常满意,除了东北虎的独断专行。 「会。」东北虎点点头,「但不是现在。」 它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现在立刻停下来,他们会猜测与你有关,这对你没有好处。」 「你也会放了穿山甲吗?」金溟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东北虎坐在地上仍旧比金雕的体型高出许多,它低下头,打量着金溟,反问道:「如果我真的丢了东西,他刚才的诬陷也许已经让你陷入险境。」 它从金溟的语气里听到的是关心和担忧,并不是期待它对穿山甲做出惩罚。 「但我现在没有。」 「它只是为了自保。」金溟道,「它的胆子有点小,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 第136页 他现在相信穿山甲在山洞中说的话都是真的,至少它在中部活得如履薄冰这句话是真的。 即便穿山甲差点害了他,但它一心守护中部,没有伤害任何其他动物。它的诬陷紧紧针对于想要「破坏中部」的金雕,就连差点掐死它的海玉卿,它都未曾攀咬。 但刚才,没有一只动物站出来维护它。 这让金溟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同身受的悲伤。 东北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爪子继续往前走,任由金溟留在原地,「他会受到应有的教训。」 「它诬陷的是我,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对你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金溟紧追两步。 「真正的无私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即便很多地方我并不认同,但我依然很尊敬您,」东北虎停下来,看着金溟,怒其不争似的,「可是没有力量支持的仁慈,只会被称为软弱,没有原则的无私是纵容犯罪。难道你还没有吃够教训吗?」 东北虎这句话用了敬辞,它仍旧对金溟很客气,但和刚才的态度好像不太一样了。 就像是,从梦幻回到现实,狂热渐渐平息下来了。 「那你的原则是什么?」金溟不甘示弱道,「是它们是否服从于你吗?」 「他们服从的是真理、是定论。」东北虎恹恹地回答,好像已经失去了和金溟争论的兴趣。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能尽量把东北虎的整个形象收进眼里,「什么是真理?」 「太阳东升西落,鱼在水里游,鸟在天上飞。」东北虎抬头看了看天空,「四季更替,万物有序。自然规律就是真理。」 「那你在做什么?」金溟问,不无讽刺。 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只畏畏缩缩的白头海雕,还有时刻处在担惊受怕中的穿山甲。因为东北虎所谓的「敲打」,它们已不像是生活在自然规律中的动物。 「你不必试探我,」东北虎道,「我在做你想做的事。」 「?」金溟讶然道,「我想做的事?」 他想做什么,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守护自然规律,」东北虎前肢下屈,把自己的身体压低到金溟不必仰视的高度,「我将为此奉献全部。」 金溟,「……」 他和海玉卿悄悄对视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神中达到共识——这只老虎有点大病。 自然规律需要它守护吗?而且,确定是守护,不是破坏吗? 东北虎抬起头,看到金溟满脸困惑的神情,它坐起来,跟着困惑。 紧接着它拍了拍脑门,「你刚才说,你才五岁?」 「应该是,」金溟立刻又开始心虚,他重复地强调,「我记不清了,可能是五岁。」 他真的很不擅长说谎,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显示着做贼心虚。 「跟我说实话,你记得的部分里,你是几岁?」东北虎重新找回耐心,它调整了语气,让自己听上去是一个可以和小朋友有效沟通的和蔼的老虎。 一双铜铃似的虎眼贴过来,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金溟那张因为撒谎而满是不自在的脸,让他产生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六岁?」金溟咬咬牙,又往上加了一岁。 金雕看上去很老吗,到底说几岁才对?他说的是金雕的估测年龄,这应该不算撒谎。 「真的只有六岁?」东北虎的声音谈不上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 「对不起,我刚才忘了你说的很多事记不清了。」它看着手足无措的金溟,扑哧笑出来,「六岁,难怪还如此天真。」 第66章 英雄 「六岁就六岁吧。」东北虎站起来, 它抖抖屁股上的土,围着金溟又转了一圈,再次走到他面前时, 态度忽然变得——十分慈爱。 东北虎像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了, 欲言又止, 抓耳挠腮,最后憋出一句:「想骑大老虎吗?」 「……」金溟不知道东北虎反覆无常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那条柔软蜷曲显示出邀请意味的大尾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东北虎啊, 猫科动物的顶配。这对毛绒控来说,可以算是终极诱惑了。 「那你能放了穿山甲吗?」金溟趁机问道。 东北虎坐下来, 那条大尾巴就跟着落下,软软地搭在圆圆润润併拢在一起的毛爪子上。 似乎是经过了一番认真思考, 它看着金溟,虎眼渐渐弯起来,看上去竟然有些慈眉善目,「如果今天他受到惩罚,你会自责,觉得是你连累了他?」 「不是。」金溟摇摇头。 「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东北虎皱眉,做出一个表示不解的表情,给人一种它好像是以为增加些表情语言会更容易跟金溟沟通的感觉。 「那是为什么?任何行为都有其内在动机,能告诉我驱动你坚持的原因是什么?」 东北虎的态度的确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它刚才的言语表达欲更强, 像是在极力让金溟了解它, 而现在它仿佛更想认真了解金溟,并且充满了耐心。 「我只是觉得, 它没有做错什么,就不该因此受到惩罚。」金溟道。 「你……」东北虎差点又要生气, 它仰头深吸了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把暴走的冲动压下去,才又低下头,看着对它来说个头儿算不得大的金溟。 它不太擅长做出和颜悦色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哄骗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黑心皇后,「他诬陷你,你被欺负了还觉得他没有做错?你这样软弱退让是换不来尊重的,只会被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 第137页 「我没有觉得被欺负,」金溟弱弱地反驳,「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并不是故意要欺负我……」 东北虎又开始烦躁地踱步,它越说声音越大,根本听不见金溟在说什么,「你爸爸难道没教过你被欺负了要打回去吗?他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温吞性格,活得如此窝囊,你是傻子吗,就不会生气?」 金溟「……」 为什么要cue他爸爸?难道东北虎觉得人人的家教都是暴力解决一切吗? 金溟会生气,而且现在就有点生气,他不想再和这只动不动就人身攻击的东北虎继续说话了。 但他从东北虎的语气中听出些别的意味—— 「你,认识我爸爸?」 「不认识,但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永不退缩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英雄。」 东北虎上扬的眼神里有难以掩盖的对力量的崇敬,但它说完这句话,低头看向金溟时,金溟又看出另一层意思——「你却像个狗熊。」 不过这也解开了金溟的疑惑,难怪东北虎从一开始对他就有些与众不同,原来是託了金雕爸爸的福。 金雕的爸爸是一只能让东北虎尊敬的鹰。 金溟悄悄摸了摸身上泛着金光的羽毛,有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爸爸。 他的爸爸也是一个英雄,人类的英雄。 末世是一个宣扬英雄主义的时代,现代军事受到绝对的野蛮实力碾压,在随时会来的死亡笼罩之下,法度和暴力已经失去威慑性,处处充斥着难以稳定的躁动和狂热。 为了种群的存续和稳定发展,人类聚集地极其依赖具有强悍战斗力和精神凝聚力的个体。 他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个体,最早适应变异灾害,获得人类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 永不退缩,为种群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类战士,人人敬仰崇拜的英雄。 他曾是英雄之子。 曾经是…… 「你的父亲是一个让人尊敬的战士。」 「如果他还活着,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想来也会很失望。」 「未来人们会如何议论你的父亲?他为人类利益奉献了全部,却因你染上污点。」 「……」 不同的声音,远的近的,熟悉的陌生的,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漫过胸口、鼻腔,交织成一张让人无法唿吸的网,把金溟紧紧笼罩其中。 金溟觉得难以唿吸,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想要打开咽喉,让更多的空气进入身体,可他似乎是使错了力,翅膀越收越紧,变形的气腔彻底阻绝了氧气。 金溟的脸憋得胀红,耳朵里的嗡鸣声就像是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有什么东西靠过来。 金溟浑身紧绷起来,他不知方向地往后缩,惊恐地想要远离任何靠近他的东西。 窒息让濒死的身体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因缺氧而模煳的视线里有一团白色被他狠狠甩了出去。 但很快那团白色的光晕又涌了过来,紧紧裹住他,任由他如何摔打推搡也无法甩脱。 他朝四面八方地狠狠撞去,但不管撞向哪个方向,浑身的力气都像是化进了一团棉花里。只有柔软包裹着他,感受不到一丝反弹的撞击力。 密密麻麻的嗡鸣中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说着什么。 缺氧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有些听不懂那个声音所说的话,但他本能地分辨出,在一片刀子般的声音中,那是个让他感觉到安全的声音。 有一股极大的力气试图掰开他紧紧扼在自己喉咙上的翅膀,但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忽然拔高,像一种尖锐的警报声,兇狠地警告着那个靠近他的力气。 金溟模煳的视线天旋地转,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光晕,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他好像跌在了冷硬的地上,又好像倚在一团松软的云上。那团云若即若离,贴在他身上时是柔软的,离开他时是锋利的。 浑厚的啸声随着一阵劲风扫过来。 像所有强风过境时的天空一样,挡在他面前的那朵云忽然间便被吹散了。 金溟怅惘地闭上眼,渐渐陷入缺氧的黑暗中。 耳中的嗡鸣声达到一定程度便成了一种让人可以忽视的无声背景。 黑暗是没有边际的,所有的声音和光亮退潮般消散。 金溟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放逐到了永恆的空间里,既不上浮,也不会下沉。 只是一直睡下去。 一声悽厉的尖唳打破了凝固的永恆,金溟勐然睁开眼。 空气重新涌进肺里,经过声带时发出一种沙哑的震动。 「玉卿。」 金溟睁开眼,他焦急地寻找那团白色的光晕,但氧气经过半个内循环才不急不缓地送到充血的眼中。 黑暗渐渐退却,金溟看到一团凌乱的白羽毛,几根羽毛折断了,露出中空的羽管。视线再往上,他看到了海玉卿,白色的翅膀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一只厚重的毛爪子踩住。 「放开它。」 金溟的手脚因为缺氧还有些僵硬,但他的身体仿佛是受到另一种内动力的支配。东北虎离他很近,不到一翅之距,暗金色的翅膀几乎是眨眼间便扇在了那只踩住海玉卿的虎爪上。 东北虎的体型大出金雕几倍,一只虎爪几乎与金雕的脖子一样粗。然而东北虎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四脚离地,被狠狠地拍飞出去。 第138页 它的背嵴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滑落到地上时,它感受到紧贴着的那棵一人不能环抱的大树发出断裂的声音。 刚才海玉卿和东北虎的打斗声引来了还在捕猎的银角,它带着鹰群飞回来,看到一棵冠如伞盖的树訇然陷落。 东北虎从倒下的树冠中狼狈地爬出来,它茫然地看向四周,仿佛是还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直到它的目光扫到脱力倒在地上的金溟,才大叫起来,「快去看看他。」 银角落下来,落在东北虎面前,它还来不及张口询问,便被东北虎呕出的血溅了一脸。 「我没事。」东北虎用前肢撑着自己,连嘴角的血都顾不得擦,「快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银角,「……」 没事? 「你发什么呆,」东北虎嵴背火辣辣的,疼得它呲牙咧嘴,一时站不起来,但它还有力气拍了银角一巴掌,「快去。」 「没死透。」银角微微俯身,用爪子把脸朝地的金溟翻过来,「补一刀?」 金溟已经半晕过去,但他翅膀紧绷着,保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 「……」东北虎一口血差点咯进气管里,它声音都扭曲了,「你敢!」 东北虎听到金溟没事,才大喘了一口气,语气跟着缓下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银角的声音有些调侃的意味,「谁啊,能把你打成这样?」 金溟已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了,他屏住气,把所有的意识集中到胸前,直到感受到怀中的那个唿吸平稳匀长,那口气才松下来。 他听到东北虎压低的声音——「他就是……」 晕眩带来的耳鸣声骤然响起,金溟彻底晕死过去。 第67章 花豹 金溟勐然睁开眼, 窒息感的余味让他不由自主张大嘴巴,贪婪地把新鲜的空气塞满整个肺里。 空气里有一丝甜腻腻热乎乎的味道,有些熟悉, 但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味道。 金溟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 随即又在刚刚醒来的懵然状态中失了神。 他缓慢地眨动着眼睛, 想要把精力集中起来,但又不知道该集中到哪里。咽喉处仍残留着火辣辣的感觉,于是金溟尝试动了动声带,但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扑过来, 几乎是砸进他怀里的。金溟把眼睛往下转,看到一片白色的羽毛,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出的声音是「玉卿」。 金溟立刻把海玉卿从他身上扶起来,他又不敢唿吸了。 「你怎么样?」僵硬的声带发出的声音有点颤抖, 金溟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一只白翅膀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无力地垂在身侧,是之前折断过的右翅,金溟伸出翅膀,隔着一段距离,不敢触碰。 「你怎么样?」海玉卿把侧脸贴在金溟胸前,反问道。 「就说没事,这回放心了吧。」一道陌生的女声响起。 金溟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洞口站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逆着光,中间还隔着一架类似屏风作用的竹架子, 他在稀疏的隔栅之间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只花豹。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山洞里, 身下铺着整张的动物皮毛,不止一层, 触感十分密实厚重。而盖在他身上的是另一种皮毛,柔软细腻, 轻若无物。 金溟朝花豹颔首,身体轻微挪动了一下,盖着的皮毛微微下滑,贴在他身上的那一面触感同样柔软。 他暗暗捻了捻,发现这一张并非整皮,而是编织而成的绒毯。 金溟用一只翅膀按在身后想要站起来,却没按结实,翅膀下暄软的凸起滑动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一张捲成筒状的皮毛,这样的形状摆在这个位置,那它的名字应该叫——枕头。 「好了,现在可以看看你了吧。」花豹走进来,把一把十分干净光滑、一眼便知是细细打磨过的的细木棍放在山洞中央位置的一张木头桩子上。 金溟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去,旋即直勾勾地看着那张木桌。 他毫不迟疑地想到这样一个功能性的命名,因为这张木桩摆在那里,显而易见的功能就是桌子,也因为它两侧各摆了两张更小更矮打磨得更加圆润平滑的木桩,那自然应该叫——椅子。 金溟不禁重新打量起这个山洞。 靠近台子旁的那面最平整的石壁上立着一个木架,有四层高,最上面一层并排摆了一列藤制编筐,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下面一层是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竹筒,全部密封着,朝外的一面被划出一些貌似有规律可循的记号。 金溟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在看清楚那些记号只是些简单的横竖撇捺、三角圆圈,而不是文字后,说不上是不是失望,总之那口紧张的气慢慢松了下来。 他没来得及再往下面一层看,就听花豹道:「玉卿,让我看看你的翅膀。」 海玉卿仍旧贴在金溟身上,把脸埋在黑褐色的羽毛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金溟收回目光,轻轻晃了晃它,哄道:「玉卿乖,看看翅膀,别让我担心。」 海玉卿很委屈,「你也,别让我担心。」 「我……」金溟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海玉卿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睛蒙着水光。 这是一句很肯定的话,但没有强硬的质问语气,也没有谴责,只是很委屈。 第139页 「其实……」金溟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他想说死亡有很多种办法,但其实一个生命是不可能真的掐死自己的,而且他也没有想掐死自己。 可是海玉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是静静的哀伤。 他忽然很内疚。 ** 「咔哒」一声,扭曲的翅膀在花豹娴熟的动作下归了正。 「慢慢抬一下,不要用力。」花豹蹲坐在海玉卿面前,轻轻按着它的右肩,手法颇有专业护理的意思。 海玉卿依言慢慢抬起翅膀,金溟紧张地不自觉伸出翅膀在下面虚虚拖着,生怕那条翅膀会失控摔下来似的。 「嗯,没事了,这几天少用力。」花豹擦了擦爪子,很轻松的模样。它伸展了下柔软的身躯,扶着木架半立起来,用毛爪子把最上层的一个藤筐勾了下来。 金溟看到筐子里放着几团麻绳,搓得很细很光滑。 花豹扯出几段麻线,把散在台子上的细木棍仔细绑起来,又一併放回到藤筐里。 「骨头没断,用不着固定。」花豹扭过头,对上直愣愣盯着它的金溟,解释道。 原来那些木棍是拿来给断骨做固定的。 「它翅膀之前折断过,才刚好,没有影响吗?」金溟不太放心,花豹的手法很让人信任,但它过于轻松的态度并不能安抚病患家属的担忧。 「折断过?」花豹惊讶道。它立刻扔下藤筐一步跃过来,重新检查海玉卿的翅膀。但它检查了很久,像是没有找到断裂的地方,后来干脆直接按着两只翅膀,一条骨头一条骨头的反覆对比。 「多久前?」 花豹的语气听上去很严肃,这让金溟有点慌张。他立刻道:「七天前,地震那天。」 「确定骨头是真的折断了吗?」花豹拧着眉,它沉思了片刻,换了种更利于沟通的温和语气,有一种幼儿园老师的感觉,「你可能分不清楚,像刚才那种情况,只是关节脱臼,復位之后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金溟低头看着海玉卿的翅膀,轻声附和道:「可能是我弄错了。」 花豹不认为海玉卿的断骨可以在七天之内恢復如初,不留痕迹。按照正常的认知,这的确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却是他亲眼所见。 不正常的到底是花豹的认知,还是海玉卿的恢復能力? 不管怎样,只要海玉卿的翅膀没事就好。 花豹也松了口气,它再次回到架子旁,蹲下来从第二层拿了什么东西,然后走向洞口。 第二层的架子上摆着一些木制品和竹制品,如果按照人类的认知习惯,那种形状大小的东西应该叫做碗筷汤匙,但这已经不能让金溟再惊讶了。他的目光跟着花豹看向洞口,那里的东西强势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洞口处有一堆整齐的石头,式样让金溟想起虎啸天垒的灶台,虽然从他这面并不能看到灶口,但它的确应该是个灶台。 因为上面正坐着一个形状像深锅的石头器皿,看不见火焰,但石锅与石盖的缝隙处溢出些白色的水蒸气,凝神去听,能听到开水的咕噜声和燃烧的哔剥声。 金溟不知道里面熬了什么,但他吸着鼻子仔细闻了闻香甜的空气,大约能猜得出来。 花豹掀开石盖,咕噜声瞬间放大,洞内香飘四溢。 「正好可以喝了。」花豹半立在灶台旁,一只爪子拈着一个长木棍,另一只爪子握住一个竹筒。金溟从它背后望过去,看不太清楚,但那是一个很明确的舀汤动作。 两只冒着白气的竹筒摆在桌上,花豹又从木架的最下面一层拿来一只木桶倒扣在地上充当临时椅子,一豹一雕一海东青,围坐在桌前。 这是金溟穿成金雕以来,第一次坐在椅子上,把吃的放在桌子上进食。 如果对面不是货真价实的一只花豹,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是个人,还生活在人类社会。 面对花豹殷勤的招唿,金溟只能沉默地看着竹筒里的东西——一种散发出甜腻的奶香味的诡异液体。 他闭上眼又闻了闻,气味是很容易唤起记忆的东西,当下的气味唤起他对牛奶的记忆,是加了糖的鲜牛奶。 但是当金溟再睁开眼来,很难把眼前这种紫红色的粘稠液体和白白的牛奶联繫起来。 「这是羊奶,比牛奶膻一点,所以要多煮会儿。」花豹看着一动不动的两只鸟,解释道,「加了甜菜,很好喝的。」 甜菜? 这是一个从字面就很容易理解的名词,甜的菜。虽然它在人类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但如果是它加工后的另一个名字,应该没人会不知道——白糖。 红糖是甘蔗加工而得,白糖便是甜菜加工的产物。 中部不是甘蔗适宜生存的环境,但甜菜应该是盛产的。 「你先尝尝,如果实在喝不来,」花豹没有把为难的情绪表达出来,只是顿了顿,又说,「再去弄牛奶来。牛奶是爱喝的吧?」 不管是羊奶还是牛奶,在人类社会都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但如果是野生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可能有哺乳期的羊站在那儿等人给它挤奶,而且,更加不可能会让一只花豹来给它挤奶。 换句话说,在这原始丛林里,想吃羊肉不算难事,想喝羊奶,真的很难。 而牛的体型更是大出羊几倍。 第140页 不管是花豹还是东北虎,想要成功猎到一头成年野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哺乳期的动物战斗力更加不可想像。 拿羊奶来招待他们,几乎已经可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行为了,更遑论牛奶。 金溟立刻抱起竹筒,啄了一口紫红色的热羊奶,甜菜的分量掌握得很恰当,正能遮住膻味,又不过甜。如果花豹不是常熬羊奶喝,那它一定是厨艺极好,才能有这样的把握。 「很好喝。」金溟发自肺腑地赞嘆,唿出的气都带着一股让人满足的香甜。 「嗯,那就好。」花豹松了口气,它转过头,笑眯眯地招唿海玉卿,「玉卿也喝,这很难得的。」 羊奶在花豹这儿也是稀罕物。 金溟心想,他一直以为虎啸天的厨艺已经是超乎寻常,原来这里倒是很多的动物都擅长加工吃食。 第68章 观察 海玉卿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碗羊奶, 只有浅浅一层,分量比金溟那碗少出许多,根本喝不到什么, 充其量就是花豹所说的, 尝尝味儿。 「鸟的肠胃乳糖不耐受, 不能喝奶,」花豹带着歉意的微笑解释道,「只能稍微尝这一点点哦,不然容易生病的。」 金溟啜着热乎乎的羊奶, 眯着眼点头附和。 鸟类不是哺乳动物,从小到大的食谱里都没有奶这种东西, 肠道天生缺乏、也完全不需要能消化乳糖的酶。 花豹说的一点也没错。 「没有其他好吃的东西,」花豹又给金溟添了第二碗羊奶, 有些懊恼似的,好像羊奶是它唯一能拿出来哄孩子的零嘴儿,语气也是那种哄孩子的话,「多喝点奶,身体会壮实一些。」 这两句话乍一听上去都没什么问题,如果不是前后脚连在一起,而且对象同样是鸟类的话。 虽然羊奶很好喝很难得,但金溟也不敢再多喝了。 花豹这双标的表现让他坐立不安,难道是什么暗示? 就算现在金雕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类的灵魂, 但也不可能让鸟类的身体产生乳糖酶。 除非花豹觉得他的身体构造和海玉卿不一样。 金溟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翅膀和羽毛, 在花豹眼里海玉卿是一只鸟,难道他不是一只鸟吗? 他现在是不是不应该表现出对奶制品接受良好的模样? 「你平时都吃些什么?」见金溟慢慢停下来, 对羊奶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花豹便继续问道。 「?」金溟抬起头, 疑惑地看着花豹。 「我是怕你吃不惯,」花豹看出金溟的探究,它把目光转向海玉卿,似乎是想向金溟表示出自己的友好很单纯,「牛肉是吃得惯的吧,玉卿应该也很少能捕到野牛,今天我们有口福,银角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抓到一头野牛,晚饭大家都有牛肉吃。」 但它还是忍不住又问金溟,「你还有别的爱吃的吗?」 有种很想投其所好的意思。 很明显,花豹和海玉卿是早先就熟识的——先姑且不论海玉卿一个飞禽为什么它的朋友都是走兽——但花豹的羊奶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所有显而易见的殷勤也都是对他的。 金溟可以把这些招待单纯地理解为这是他作为海玉卿的配偶而得到的友谊,但其中如人饮水的细微差别,虽然不能一一言明,但已足以让他无法忽视那种感觉——即便没有海玉卿,花豹也会同样如此招待他。 「我不挑食,捕到什么吃什么就好。」金溟说的很随和。 其实他想吃馒头烧饼窝窝头,大包子、小馄饨,素三鲜、胡萝蔔、白菜粉条、茴香苗…… 每天这么大鱼大肉,再纯天然也吃够了。毕竟人类是杂食性动物,不是肉食性动物。 但这明显不该是金雕的食谱,他就是想吃也不能跟花豹说。虽然他不知道花豹是怎么弄来的羊奶,但它应该弄不来大米面粉玉米棒子吧…… 其实金溟心里有点不确定,如果说花豹现在拿给他一瓶冰镇可乐——他看了看满山洞充斥着人类气息的陈设——想来也应该不太值得震惊。 「这几天,都是玉卿捕食给你吃?」花豹失色道,它脸上有一点惊讶,更多的则是心疼。 金溟迟疑地点点头,他觉得花豹的语气不像是心疼海玉卿养了个吃软饭的配偶。 「吃苦了。」花豹嘆了口气,语气很自责。 虽然金溟确实是忍飢挨冻茹毛饮血还被海玉卿家暴了好几天,这段经歷不管是对一个人来说,还是一只鸟来说,说句吃苦了也不太过分。 但花豹的反应给他一种——他吃海玉卿捕来的食物,是一件很不正常且值得同情的事的感觉。 鑑于花豹本身就带着众多奇怪之处,所以他一时难以分辨不正常的到底是谁。 「没有……」金溟摆摆翅膀,想说他没吃苦。毕竟这是他和海玉卿的私事,其中细节没必要拿出来具体解释。 但他才开口,就被海玉卿突然打断:「我以后不会让他再挨饿的,我以后会抓好多好吃的猎物给他。」 声音颇大,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花豹转头看向海玉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你喜欢吃什么,我现在就去抓!」海玉卿愈发羞愤,花豹懵然的目光在它看来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它勐然站起来,对着金溟指天发誓似的,「不会让你吃苦。」 第141页 「……」花豹恍然大悟般抻直了脖子,它明白了海玉卿生气的原因——金溟现在的生活在别人眼里值得心疼,这就是海玉卿作为配偶的屈辱。 而且它刚刚无意间还提到过海玉卿不擅长抓野牛,野牛上千斤的体型连东北虎都得掂量掂量,这话是陈述事实算不得嘲讽,但紧接着再加上这句吃苦,已经足够挑战海玉卿的自尊心了。 这个情绪很好解读,但花豹的瞳孔却倏忽放大,仿佛是被自己的理解惊到了。 金溟把暴走边缘的海玉卿拉到身边,按着肩膀让它坐下。 海玉卿满脸心虚听不得人说的模样有一种让人想要继续欺负它一下的可爱,金溟便假意板起脸来,严肃道:「抓什么,不记得刚才说的,这几天少用力气。」 海玉卿顿时泄了气,脖子耷拉进两只微微耸起的翅膀里,看上去整个鸟都萎了。 仿佛在忍受极致的屈辱。 「没有吃苦,」金溟摸了摸那个萎掉的白脑袋,捨不得再欺负这只思维单纯的小鸟,他凑过去耳语道,「今天的鱼又肥又鲜,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 海玉卿抬起头,那双灵动的黑眼睛会说话,在问他,「真的?」 既期待又忐忑。 「玉卿是我见过的最会捕猎的隼……」金溟想到东北虎所说的话,立刻改口道,「最会捕猎的海东青,最会飞的海东青,最漂亮的海东青。」 以前他当海玉卿听不懂说话时,什么不知羞耻的赞美之词没说过,现在不过是张口就来而已,已经毫无心里负担。 不过他还是稍稍压低了声音,毕竟还有外豹在——第一次谈恋爱,脸皮再厚也总是有一丢丢害羞的。 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还再问他,「真的?」 既暗戳戳地得意,又觉得应当收敛些。害羞的小眼神冲着金溟扭捏了一会儿,又挑着眼尾趾高气扬地瞟向花豹。 「……」花豹无意接下这个挑衅,它把头转到一边,死盯着空置的角落,谁也不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復了震惊。 「玉卿的确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是不是?」花豹自说自话似的,不知道想解释给谁听。 金溟不禁皱了皱眉,花豹的语气里不含恶意,但用词让他听了心里头不舒服。 可是他又不能说「海玉卿不是东西」…… 金溟正在琢磨如何反驳,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那点不可言喻的细微差别渐渐明晰起来。 花豹从言语到行动,全在把海玉卿和他区别对待——一个是鸟,另一个是…… 金溟握紧了海玉卿的翅膀,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猜测惊得无法做出反应。 「中部有很多漂亮的动物,等以后我慢慢带你看,你一定会都很喜欢的。」花豹道。 「……」海玉卿起先还点头,忽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花豹,用眼神质问它——这是什么骚操作? 金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它,示意稍安勿躁。 银角猎来的野牛有花豹的一份,他不知道海玉卿和花豹的关系如何,但目前看来花豹也并没有对海玉卿多有偏向。 花豹不太关注海玉卿的情绪,或者说,它感受到了,但刻意让自己忽略掉,又或者说,它此刻有更需要关注的东西。 「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如果还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要客气。」 「?」这回金溟都按不住了,海玉卿扑腾站起来,拉着他就朝洞口走去,「不需要。」 不想和花豹玩了。 然而在地面上花豹比海东青更灵活,四条腿轻轻一跃便堵住了海玉卿的去路。 「玉卿,」花豹的语气依旧很温和,不像是警告,它陈述事实般,「他不能跟你走,你也带不走他。」 海玉卿顺着花豹的目光看向洞口,耳朵动了动,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回去。 金溟知道海玉卿只是思维简单,但对危险的嗅觉异常灵敏。他探着头想看看洞外有什么,但花豹依旧堵在前面,理由充分地劝道:「你晕倒的原因还没找到,留在我这里方便观察。」 观察? 还是软禁? 金溟只好也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回去。 但他很快找到花豹话里的破绽,试探道:「玉卿也需要留下来观察吗?」 「当然不需要。」花豹充满歉意,「你不必紧张,我也只是为你的安全着想,绝无恶意。」 至少他们两个中还有一个是自由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金溟道:「谢谢,麻烦你了。」 花豹不禁一愣,似乎是没料到金溟如此好说话。 笑眯眯的豹脸上流露出一种慈母的憧憬神色,花豹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似的,干脆拿起金溟的空碗,走到灶边,难以自抑地自言自语道:「原来从小就这么乖,还这么有礼貌,这样的小孩就是生一打也愿意养啊。」 金溟正要拒绝花豹再给他盛羊奶,就听到一个更兴奋的声音,几乎是从洞口冲进来的,「什么,你愿意生小孩?」 这个声音倒不陌生。 竹碗和竹筒撞在一起,清脆的和沉闷的声响中,两只黑黄相间但花纹并不相同的毛茸茸身影滚在地上。 第69章 地牢 一只是黑黄相间斑点纹, 另一只则是黑黄相间条形纹——虎啸天把花豹扑倒在地,一脸满足地眯着眼,边蹭边嗲声嗲气地喊:「老婆~」 第142页 肉麻的语气让金溟顿时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样的腔调倒是有点熟悉, 像是在哪儿听过。可是仅有的几次接触, 他确定自己没听过虎啸天用这种语气说话。 金溟很快便联想起来海玉卿之前沖他撒娇的语气——原来是跟虎啸天学的。 他立刻挺直肩膀,挡住海玉卿敏而好学专心致志的视线。海玉卿模仿能力很强,但这种学习就大可不必了。 只不过……华南虎的老婆,为什么是一只花豹? 这两个品种怎么会搞到一起, 真的没有生殖隔离吗? 像是听到了金溟的心理活动,下一刻, 虎啸天就兴奋地再次问道:「生小孩?」 花豹板着脸,一脚把虎啸天踹开, 轻盈地弹跳起来,呵斥道:「做梦。」 「哦。」虎啸天受挫般耷拉下毛茸茸的虎头,垂头丧气地立在原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金溟想安慰它,不用气馁,华南虎和花豹的遗传基因根本就不匹配,虽然不知道这俩品种是怎么产生感情的,但就算花豹答应,它俩应该也生不出小孩。 「去了这么久?」花豹抖了抖被虎啸天压扁的毛, 性感的豹纹长尾巴蜷曲着轻轻卷了卷虎啸天的鬍子。 金溟看得眼馋心热, 小豹子的毛尾巴,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 而且花豹这样妖娆而不自知的动作,实在很让人血脉喷张。 「给你做了杯橙汁。」虎啸天才想起来似的, 把掉在地上的几个竹筒捡起来,拿着其中一个献宝般递给花豹,「那批橙子贮存到现在,不太新鲜了,榨出来汁不够浓,就没往里面放冰块,做好了在冰窖里凉了会儿,现在喝正好。」 橙汁? 冰窖…… 虎啸天说的不是冰箱,这都只能算常规吃惊。 金溟再次陷入沉思,放空的目光便没有挪开,仍旧盯着不住轻点虎脸的豹纹毛尾巴,直到感觉到脸颊被什么东西轻轻拱了拱,他才看到眼底的那一团白乎乎的影子。 海玉卿伸着翅膀,艰难地只把翅尖的羽毛挓起来,似乎是想勾住金溟脸颊上的羽毛,但同样的动作由一只扁毛来完成未免显得笨拙。 金溟被海玉卿拱得脸颊发痒,他忍着笑把白翅膀拉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不再去看花豹。 「玉卿,」金溟嘆了口气,轻声说,「不需要模仿,做你自己就好。」 海玉卿温顺地任由金溟抚摸,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金溟还想说什么,就见花豹和虎啸天一块走了过来。 虎啸天将几只密封的竹筒摆在桌上,还有刚才盛羊奶的那个碗。此刻碗里面盛着两只煮熟的蛋,雪白的蛋壳上有裂开的纹路。比鸡蛋小些,圆嘟嘟的,形状像鸽子蛋,但又比鸽子蛋大一些,大约是哪种野鸡蛋,应该是刚才放进羊奶里一块儿煮熟的。 「喜欢喝羊奶?」虎啸天道,「花花担心你不爱喝,非得让我再去给你做点小孩子爱喝的。」 它朝那几个罐子努了努嘴,「但这是凉的,刚喝了热羊奶,还是别喝这个了。现在你这么矜贵,一会儿闹肚子我可承担不起。」 虎啸天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对金溟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谈不上敌意,但也绝非友善。 金溟没说什么,海玉卿却不太乐意,冲着虎啸天发出警告的低唳声。 「你还是省省吧,他现在可用不着你护着。」虎啸天嘲讽道,话里有话似的,「有你伤心的时候。」 花豹轻轻踹了它一脚,嗔怪道:「闲得慌就做饭去。」 虎啸天又瞪了金溟一眼,才转头朝洞外走去,背影瞧着忿忿的,气不平似的。 坐牢还有虎啸天管伙食,这牢做的算得上滋润。 金溟目送虎大厨离开,忍不住想今天会有什么好吃的牢饭,就听花豹解释道:「做饭油烟大,在别处,等会儿做好了我们再过去,要是饿了就先吃个煮蛋垫垫。」 它又对海玉卿招唿道:「这个玉卿也可以吃,不过你应该不喜欢吃这种,和生的口感有些不同。」 原来有专门的厨房,还是与起居室分离的。 金溟再次打量了一眼灶台,才觉出那个位置大有讲究,更像是寒冷时节供洞中取暖用的,兼而做些煮水等没有油烟味道的灶间操作。 「我可以出去?」金溟后知后觉地惊讶道。 「当然可以,」花豹温和地笑道,「又不是在坐牢,想出去知会一声就好。」 不是坐牢吗? 金溟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知会一声就能出狱吗?那刚才又何必多此一举威胁海玉卿。 很快金溟便明白了花豹口中的「知会一声」是什么意思。 金溟抬头看着紧挨着他头顶盘旋的鹰群,像个巨大的移动遮阳伞,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在半空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缓慢移动。 海玉卿垂着头走在金溟身边,以它的飞行速度和身体灵活度,想要冲出鹰群自己跑掉不成问题,但诚如花豹所言,它带不走金溟。 金溟现在搞不清楚它们是只想囚禁他,还是因为囚不住海玉卿所以拿他来限制海玉卿。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一样。他跑不掉,海玉卿也不会单独离开。 鹰群里没有见到银角,也没有看到东北虎。 金溟本想找机会私下跟海玉卿商量,但花豹跟得紧,挤在中间生怕他们有什么亲昵举动似的,别说悄悄话,连打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第143页 可是花豹又温柔得不像个监狱长,倒像是幼儿园生活老师,生怕金溟渴了饿了不知道说似的,事无巨细地嘘寒问暖。 其实说他现在是被听银角和东北虎号令的鹰群监禁更为准确,只不过借了花豹和虎啸天的地方而已。 只是东北虎为什么突然翻了脸,难道之前的平易近人都是跟他玩虚的? 看来他在东北虎那儿并没有洗脱嫌疑。 「我还要观察多久?」金溟对目前的困境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花豹并不是他的敌人,「这是东北虎的命令吗?」 「晕倒前,你是想起什么了吗?」花豹反问道。 「没有。」金溟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速度快得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根本没有思考。 花豹看出金溟的隐瞒,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金溟追问。 「他们现在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但如果你能想起什么,事情也许就好解决了。」花豹忽然往前跳了一步,站在一个土丘上,道:「到了。」 金溟停住脚,这才恍惚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食味道,并不强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到鼻间时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连方向都难以分辨。 花豹从土丘上跳下去,金溟和海玉卿从侧面绕到土丘背后,便看到一个狭小的通往地下的洞口。 洞口边的蔓草轻轻摇曳,显示出洞内良好的通风布局。细长的叶片干净得发亮,没有常年沾染油烟的痕迹,金溟刚才闻到的油烟味并不是从这个洞口传出来的。 洞口设计得很巧妙,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构造,但金溟猜想里面的空间小不了。因为花豹屈着前肢钻进洞里,立刻便能调转过头来,露着毛茸茸的大脑袋招唿他们钻进去。 金溟看了看四散在周围树梢上的鹰群,没有鹰紧盯着他,但没一个方向是没有控防的,他只好认命地跟着钻进去。 刚进入黑暗的那一瞬间的失明,让金溟很难不产生一种地下组织接头的感觉。 紧接着视线明朗起来,几块闪着淡淡萤光的萤石镶嵌在甬道两侧,但最主要的光源来自于两盏嵌在墙上的油灯。 不是电灯已不足以让他震惊。 金溟站稳后,回过身扶住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海玉卿。这个地洞比刚才的山洞构造更加复杂,进来了就连海玉卿也难以跑掉,他此刻有些后悔让海玉卿跟来。 「玉卿,要不……」 海玉卿本来是侧着耳朵认真听金溟讲话,但这样的语气一开口便能猜出金溟想说什么。它不肯再听下去,一把推开金溟,从他身侧挤过去,疾走两步跟上花豹,生怕金溟要把它推出去似的。 金溟无奈地跟上来,把海玉卿拉到住,「又不是什么好事,跑这么快干什么。」 谁家会把厨房安在地下? 倒是越走越像地牢。但他已经如此配合了,不至于还要把他骗进地牢关起来吧。 海玉卿一言不发跟他拧劲儿,两只鸟在两步一弯的甬道里挤来挤去,都要抢着走在前面。 「玉卿,听话。」金溟加重了语气。 「不听。」海玉卿生气道。 金溟一时语塞,正在纠结要不要干脆直接把海玉卿骂走,就听见一个很委屈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传来,「你说的,『永远』……」 「我……我是为你好。」金溟硬下心来,冷声道:「别再跟着我,它们不是要抓你。」 「那你怎么不问,我觉得什么才是好。」海玉卿用力地甩开金溟,它大概是想生气,却在音调绷到最高时哽咽起来,「被扔掉,就不好!」 「我会飞了,不会拖累你。」海玉卿索性不再强撑,语气近乎乞求。 「我不是要扔掉你。」金溟终究还是硬不下来心,他嘆了口气,把海玉卿揽进怀里,「好,玉卿不走,咱们在一块。」 第70章 合金 「你们!」花豹一声尖叫, 吓得金溟一哆嗦,跟被捉姦在床似的,差点条件反射地把怀里的海玉卿推开。 花豹本来走在前面引路, 见两只鸟没跟上, 返回头就看到眼前这一幕——金溟觉得他们是可怜的苦命鸳鸯, 但看花豹的反应,大约觉得这是少儿不宜。 「分开!」花豹气急败坏道,它重新挤到他俩中间,本就不算宽敞的甬道顿时更加逼仄。 金溟被挤得脸都贴在了墙上, 喙尖儿勾了一嘴的土。他不得不松开海玉卿,用两只翅膀抵住墙面才把自己撑起来。 此刻花豹和它之前优雅的模样相比, 可以说是极度失态,就因为他跟海玉卿脸对脸凑到一块悄悄说了两句私房话? 难道它以为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两个就能完成串供的行动? 花豹未免也太高看他俩了。 金溟老老实实和海玉卿分开走, 这次他走在最前面,海玉卿落在最后,花豹像划开银河的王母娘娘般气势汹汹地站在中间。 海玉卿几次伸长了翅膀想要碰一碰金溟,都被花豹无情地挡开。 七拐八绕了数不清几次,金溟隐约听到细碎的铁器霹雳乓啷声,像极了古代电视剧里拷问犯人的地牢才有的特色声音,再一转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焦肉的味道让金溟不自觉想到滚烫的刑具烙在肉上的感觉。 金溟顿时觉得两个腿弯儿都在打颤, 一步也走不动了。 想问什么直接问不行吗? 第144页 大可不必走这些流程。 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待的呢。 问什么他都招。 金溟扶着墙, 哭丧着脸,花豹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立刻把墙扶得更结实,张嘴就想马上交代。 上喙嗑在下喙上,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又被花豹推了一下。 金溟趔趄着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宽敞的大厅一目了然,按照功能划分成两个部分。 还真是个厨房。 左边是就餐区,一张大木桌摆在正中,一条长长的竹片桌旗上随意地摆着两只鲜花,一盘不同颜色大小的浆果组成的水果拼盘,将气氛烘托得野趣盎然。 靠墙有一面柜子,担负餐边柜的功能,上面摆着各色规制的杯碗盘碟,除了之前见过的那种竹制和木制的,还有一些是陶土制成的,烧制得凹凸不平,成色很新,看上去像是刚做的尝试。 右边是制餐区,一面墙根儿堆着食材杂物,连着一张操作台,另一面墙则是各色灶台,有三五个,上面架着大小不一的石锅和石板,甚至还有一个土坯烤炉。 烤炉里吊着两条锁链,一条链子上正挂着一只烤出淡淡焦黄的鸭子,晶莹的肥油不时滴落进半燃的松木上,发出香气扑鼻的「噗嗤」声。 刚才让金溟浮想联翩的铁链声便是来自此处。 但此刻他冷静下来才想起来思考,铁器是划时代的东西,而且在人类发展史上,铁器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再到铁器时代,人类经歷了漫长的几千年。 青铜冶炼是发展铁器的基础,在这一领域人类用了四个世纪的时间来探索才成功提炼出铁,而后更是歷经无数次的试验才将铁的纯度提高到可以日常使用的程度。 他没在别处看到任何青铜的制品,反而石制的工具更多。直接从石器时代过渡到铁器时代,以一个正常人类的认知,显然在冶炼技术上并不现实。 连人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些五指分化程度不高的动物。 金溟的目光落在烤炉里的鸭子上便再也挪不开,脚下不自觉地朝烤炉紧走了两步。 「不是吃牛肉吗,怎么又烤上鸭子了?」花豹看着被烤鸭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金溟,问道:「你喜欢吃烤鸭?」 金溟敷衍地「嗯」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轻咳了两声来掩饰尴尬,假装好奇道,「这是怎么吊起来的?」 「别跟我说你没见过挂炉烤鸭。」虎啸天今天见到金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逮着机会就要呛他。 「……」金溟的确见过挂炉烤鸭,很小的时候约莫还吃过呢,但金雕也应该见过吗? 金溟被呛得无话可说,干脆不再掩饰,直接凑到炉边近距离去看那两条铁链。 细看之下,不禁面色一变。 亮白的金属色泽反射着跳动的火光,照着金溟那双瞳孔难以自控地放到最大的眼睛。 如果说铁链已经不能让他惊讶,那……不锈钢确实能让他失色。 金溟看了看烧制得粗制滥造的陶器,也许在机缘巧合下虎啸天冶炼出来了一点铁器,这种机率可能比中彩票还要难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那不锈钢呢?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金溟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拉家常,但他根本控制不住难掩的震惊。 虎啸天看着金溟,淡淡道:「捡的。」 金溟深吸了口气,「从哪儿捡的?」 虎啸天拿起插在炉炭里的挑火棍,拨弄着两条不锈钢链,「怎么,眼熟?」 链条相撞,发出金属独有的清脆声音。离近了金溟才分辨出,这声响不同于一般的不锈钢声音。 他一把夺过虎啸天手中的木棍,伸进炉子里把晃动的链条挑起来。用翅膀抓握不太牢固,但他很轻松便将链条挑了起来,两条臂粗的金属链条竟然比他手中的细木棍还轻。 不是不锈钢,是一种轻合金。 金溟不懂冶炼,但他看过类似的材质在他的时代里被发明出来后的获奖新闻。而眼前的链条,看上去比他所知的现代材料更为精进。 用在器械上的金属,并非越轻越好,越是庞大的东西,越需要重量来固定自身。 但是在末世,重量型的防御设备已经无法抵御超自然的能量,人类卫戍转而依赖变异人种时,重工业的发展应时代需求变为轻而坚固。 「往北走,这东西……」 虎啸天调侃似的声音在金溟耳边响起,他抬起眼帘,看着一张一合的嘴巴上抖动的鬍鬚,尖尖的虎牙时隐时现,发出的声音似乎也跟着时远时近。 金溟分辨不出自己是眼睛花了,还是耳朵失灵了,他努力睁大了眼,似乎以为这样能帮助自己听清虎啸天的话,但在他耳中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新材料已经全面用于军事武装,在最近一次保卫战中,我们的战士伤亡率下降53%。最近变异人种数量上的要求有所减轻,上面对试验进度催得没那么紧了,你如果想要休息,我可以帮你递交申请。」 变异人种? 试验? 木棍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带着火星滚过金溟的脚趾。 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被撞击的声音吸引,金溟机械地低下头,看见迸溅的火星又落在地上,就像流星划进黑暗的夜空,转瞬,只剩一片黑暗。 第145页 ** 「我检查不出原因……」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很沮丧。 金溟感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鼻间萦绕着淡淡的香味,软床轻轻摇晃着,带来充满安全感的包裹,让他想一直沉睡下去。 「总之,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再刺激他。」女人的声音严厉起来。 好像是他认识的人。 金溟仍旧懒懒地闭着眼,他似乎只不过是抬了抬舌头,紧接着一股浪潮般的酸痛从舌根开始,瞬间席捲全身,让他彻底醒过来。 「你醒了。」海玉卿哽咽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绝望的麻木。见金溟望过来,努力堆起一张笑脸。 平日里晶莹黑亮的眼睛此刻红彤彤的,就嵌在那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上。 「哭什么。」金溟抬起翅膀蹭了蹭海玉卿的脸颊,笑道,「我太笨了,平地都站不稳,摔了一跤而已。」 海玉卿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它低了头,就着金溟的姿势轻轻磨蹭,似乎是怕仅仅抬起翅膀的动作就累坏了他。 「你醒了。」花豹听到动静,从甬道里冲进来,眼睛同样红彤彤的。 它手足无措地围着金溟绕了半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饿了吗,咱们吃饭吧。」 虎啸天仿佛是终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仅不敢再阴阳怪气,连个屁都没敢放,撸起虎毛冲到灶台旁,霹雳乓啷埋头做饭。似乎搞出的声音越大,越显得他卖力且无辜。 「先吃点水果,」花豹抓起一把浆果一股脑塞给金溟,语无伦次地没话找话,「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 「你有维生素吗?」金溟捧着那把蓝蓝紫紫的浆果,问道。 「……」花豹动作一滞,「没有……你要吃那个吗?多吃点水果蔬菜,也是一样的。」 维生素是人和动物代谢中必不可少的有机化合物,但它并不独立存在,人类通过现代科技将其从水果蔬菜中提取出来,命名为维生素。 这是人类独有的文化。 花豹没有,但是它知道什么是维生素。 「饭做好了吗,需要帮忙吗?」金溟不再看不知所措的花豹,转头问虎啸天。 「肉都好了,我再炒个青菜就齐活了。」虎啸天忙得热火朝天,顾不得回头,在热油滋滋声中好声好气地回答金溟。 金溟倒了谢,没再多客气,捻起一颗浆果,递到海玉卿嘴边,絮絮叨叨的,「平时不能只吃肉,有水果的季节也要吃点水果,这样羽毛会更亮,更好看。你尝尝,水果也是甜的,和蜂蜜一样好吃。」 墨色的尖喙微微张着,那颗红得发紫的浆果含在其中,久久不肯咽下去。 金溟轻轻抬了抬它的下巴,咕咚一声,雪白的脖颈隐现出一个圆润的凸起,又缓缓滑下。 「你要扔掉我吗?」海玉卿问。 它上一次听到这样嘱咐的语气,是在被扔下悬崖前。 又一颗浆果递过来,海玉卿偏头躲开,执着地看着他。 红得发紫的浆果和那双泛红的黑眼睛僵持着,最终,金溟收回抬酸了的翅膀,将那一把浆果一颗一颗放回果盘中,专注而仔细。 最后一颗浆果放上去,又晃晃悠悠滚下来,震散了仔细堆成尖角的浆果山。 金溟低头看着溃不成军的果盘,幽幽道:「海东青本来就不吃水果,不爱吃就算了,我不该勉强你。」 第71章 牢饭 「爱吃, 」海玉卿一头扎进果盘里,慌张的动作把原地滚动的浆果赶得满桌都是,它噙着满嘴的果子, 含煳的字句里有明显的讨好, 「甜, 好吃。」 「玉卿,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是一颗果子一片叶子,」金溟轻轻擦拭着白羽毛上沾染的果汁, 并不像是在安慰它,生硬地讲道理般, 「谁都没有权利把你扔掉。」 这样的语气定不了海玉卿的心,它不想听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咽掉满嘴的浆果,正要追问,花豹却忽然嚷嚷着挤进来,「土豆炖牛腩。」 土豆已经融化进汤里,粘稠的汤汁裹着大颗的牛肉,晶莹饱满地唿着热腾腾的香气,在海玉卿与金溟之间拉起一扇氤氲模煳的隔帘。 海玉卿看不清金溟的神色,有些着急,它从凳子上跳下来, 又立刻被刚腾出手的花豹按回去。 「就坐这儿, 准备吃饭了。」花豹丝毫不觉得自己碍事,它若无其事地隔开他俩, 极其自然地说道。 金溟就势不再理它,甚至往远离海玉卿的方向挪了挪, 主动给花豹腾出可以坐下的空间。 「好香啊。」金溟漫不经心地贊道,有强行转移话题的嫌疑。 海玉卿低头一口啄在花豹按在它肩膀上的毛爪子,又要跳下去。花豹吃痛,微微皱着眉,但仍旧不肯放手,于是海玉卿便也不肯松嘴,噙着一嘴毛,一鸟一豹僵持着。 它带不走金溟,这没关系,至少他们还在一块。但花豹想分离他俩,就挑衅了它的底线。 海玉卿的优势在天上,武器是利爪,老虎豹子不以海东青为食,那是因为它们不可能抓住一只飞起来的海东青。 但是假如海东青自己放弃飞行,在地上,它的脑袋还不如花豹一只爪子大。 海玉卿毫无惧色,眼看就要打起来。 它要到金溟身边去,谁也不能拦,除了—— 「玉卿。」金溟的语气有些严厉。 第146页 ——除了金溟本鸟。 「我不想坐在这里。」海玉卿小声嘟囔,顿时毫无底气,「我想……」 「玉卿,客随主便。」金溟打断它,「我们是来做客的,要懂礼貌。」 金溟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它说话,也从来不会打断它,更不会指责它。 海玉卿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伤心,它知道金溟喜欢懂礼貌的,而现在的行为被金溟定义为不懂礼貌,它只好闷不吭声地安静下来。 但还是生气。 约莫五秒钟后,海玉卿像金溟刚才那样,朝远离他的方向,把长凳晃得左右震动,赌气似的横挪到长凳的另一端。 金溟用余光偷偷瞧着这只默默生气、气到脖子挓起一圈羽毛的小鸟,既心疼又无奈,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翘起来。 他悄悄挪了一下,控制住长凳的平衡,以免坐在最边缘的海玉卿一不小心撅下去。 金溟想,他是真的很喜欢它吧,而不是因为它想让他喜欢才喜欢的。什么样子,讨人喜欢的,不讨人喜欢的,他都喜欢。 但是,他真的可以喜欢它吗? ** 下午餐很丰盛,除了土豆炖牛腩,还有煎牛排、烤牛肋条、辣炒牛肉丁……几乎蒸煮炸炖了牛身上的各个部位。 灶上仍旧咕嘟咕嘟响着,闻着不时飘来的酱香气味,金溟猜测是在做滷牛肉,小火炖着。 虎啸天对他态度虽然不怎么样,但伙食上倒真没亏待他。 最让他意外的是那只烤鸭,全套的烤鸭,酱料葱丝黄瓜条,还有一碟因为提纯不高而黄不熘秋的白砂糖,和表面粒粒糁糁同样黄不熘秋的荷叶饼。 看得出,虎啸天的厨艺虽好,但它不太擅长做原料加工。 面饼擀得又薄又圆,揉劲儿和火候都控制得极好,口感弹性十足,只是所用的面粉拖了后腿,从脱壳就没脱干净,磨粉又磨得不够细。 虎啸天和花豹吃东西并不直接用爪子,而是另拿了木制的勺子和叉子。 猫科虽然是比鹰科在前肢上多了几根指头,但分化程度远不如灵长目。金溟心想,豹子和老虎能够使用勺叉,已是把爪子的灵活开发到极限了。 但是,他早早便注意到餐边柜里有一笼细木棍,放在一摞餐碟旁,在人类的文明里或者可以把它们叫做筷子。 这屋里的东西虽然种类繁多,却归置得井井有条,每样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金溟有理由相信,那一笼放在橱柜里的筷子,绝不是像桌上的鲜花那样是摆来好看的。 虎啸天和花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使用那些筷子呢? 「小心烫。」 「这个会太辣吗?」 「你喜欢吃甜口的菜还是辣口的?」 「……」 花豹充当着殷勤女主人的角色,把食物分成小份放进他们面前的餐盘里,不停地劝菜。 进餐的小勺子手柄细短,不太适合鸟类的翅膀使用。 即便金溟有使用筷子的人类记忆和这几日利用工具的生活经验,也要攥紧翅膀才能勉强握住勺子。 而不擅长藉助工具进食的海玉卿那边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其实花豹用大的分餐勺把食物放进它面前的餐盘里,起先并没有给它勺子。 但海玉卿正生气,不肯接受不同的待遇,又有点和金溟较劲儿的意思,偷偷瞟着他的动作去握勺子,大块的牛腩被它从盘子里捣到桌上,又从桌上赶到身上,胸前的白羽毛已经吸饱了汤汁,愣是一口肉还没吃着。 好不容易舀住了食物,颤颤巍巍地捏着勺子往嘴里递。墨色的尖喙因等待太久而兴奋地微微张着,勺子明明是直直地过来的,却连喙尖儿都没挨着,一拐弯又戳在脖子上。 而花豹和虎啸天对此好像并不意外,对金溟熟练地使用勺子和海玉卿丝毫不会用勺子都不意外。 海玉卿把和它作对的勺子捏得咯吱响,整个鸟肉眼可见已在暴怒的边缘徘徊。 金溟忽然放下勺子,舒展了下翅膀,低头啄进盘子里,他吃东西一向不怎么发出声音,现在却把木盘啄得咚咚响。 海玉卿偷偷瞟着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跟勺子较了会子劲儿,终于选择彼此放过,默默地低头扎进盘子里大快朵颐。 虎啸天坐在长桌的另一侧,这一边也实在是挤不开了。他吃上几口,就要跑回灶台去,有时是看看火势添点柴,有时是给风箱上弦。 金溟不知道这么形容是否准确,因为他的确没见过类似的设备—— 在灶台上方有一排气孔,每个孔里安置着一只带扇叶的转轮,转轮下方缠着麻绳,转轮不停转动的动力便是来自另一端的风箱上。风箱正对着灶台的膛口,拉动时可以控制火势,而转动的转轮则能够把油烟排出去。 麻绳牵引着两端,中间有木轮连接,形成一个半永动的装置,上几匝弦,可以维持大约三五分钟的自转。 这是一个承担了风箱和抽油烟机功能的设施,很原始,但不得不说很实用。难怪他从甬道进来时闻不到做饭的油烟味,原来是从别处排了出去。 而且那些气孔并不是向上,而是曲折蜿蜒地横向延展。这样做的意图明显是让带着香味的油烟四散开,让人从外面无法确定香味来自何处。 厨房安置得如此隐秘,可见虎啸天平日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生火做饭。 第147页 花豹给他住的山洞在密林里,他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便是花豹自己的居所,可若花豹与虎啸天是夫妻,那他现在又不确定那个山洞是否归花豹所有了。 厨房是的的确确已经过了那条界河,金溟一时搞不清楚虎啸天和花豹的敌友身份。 也许虎啸天的确如它所言被东北虎驱逐了,但花豹却仍旧听从东北虎的命令寸步不离地看押他。 金溟远远望着风箱,看了又看,他不动声色道:「这么丰盛的饭菜,真是太辛苦你了。」 「你好就是大家好。」虎啸天刚给风箱上完弦,正不耐烦,「谁敢说辛苦。」 若不是灶上还炖着牛肉,为了加速散味儿,它便不必在吃饭的时候还要如此忙碌。而现在需要加工这么多肉,不管它自己吃没吃,也不管正是因为金溟它们才能分到如此多的肉,总之工钱它是算在了金溟头上,理直气壮地甩脸色。 「我吃饱了,」金溟站起来,好脾气道,「你坐下吃吧,我去看着火。」 伸手不打笑脸人,虎啸天的态度稍微客气了些,半信半疑地睨着他,「你会弄吗?弄坏了我可修不回去。」 「我试试。」金溟已经走到风箱前拉动了转轴。 受到外界的动力,风箱和转轮扇唿啦啦响起来,洞里的空气加速流转起来,虎啸天的确有些累了,便没再坚持。 海玉卿从凳子上跳下来后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它大声道:「我也吃饱了,我也去看着火。」 说罢就拍着翅膀飞到灶台边,两步也不肯浪费时间用走的。 花豹慌忙搁下勺子,也跟着站起来,但虎啸天却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哼哼唧唧的,「老婆,让人家自己吃饭嘛?」 「……」花豹扭头看向灶台,两三步的距离,做什么都来得及阻止,它心里仍旧不太放心,可是虎啸天已经半个虎趴在长桌上,隔着宽宽的桌面,虎头虎脑地拱过来。 「别扒拉我。」花豹把目光收回来,无奈地拍掉已经勾到它身上的毛爪子。 「老婆,」虎眼委屈巴巴地,张开的獠牙都有些软萌,「饿。」 华南虎在体型上天生没东北虎大,但比花豹还是大不少的,至少好好站着还是能看得出老虎天生的王霸之气的。 然而此刻,虎啸天像个大毛虫子似的半趴在桌子上拱来拱去的模样简直没眼看。 「自己不会吃吗?还是不够饿。」花豹一边嫌弃,一边拈起分餐的大勺子,舀了满满一勺肉塞进大张的虎嘴里。 虎啸天把爪子搭在花豹身上,长桌很宽,其实只能勾到几根毛,但这已经让它暂时心满意足。它囫囵咽了嘴里的食物,愈发来劲儿,「人家做了这么多吃的,没力气了嘛。」 花豹时不时往灶台望一眼,憋着笑配合道:「真是辛苦您了。」 虎啸天晾出软乎乎的肚皮,挨着桌沿扭来扭去,已经不满足于远距离的贴贴,威风凛凛的虎毛拧成泥鳅翻土,「老婆,干嘛要离人家这么远,你坐到这边来。」 花豹捂着脸,最终受不了虎啸天的软磨硬泡,绕过桌子坐到它身边。 虎啸天立刻像滩软泥似的把自己煳在花豹身上,「啊~」它又张开嘴,「老婆,餵~」 金溟背对着它们,正专心致志研究风箱。偶然间虎啸天旁若无鸟的腻歪声无法控制地钻进耳朵里,零星两句便听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在琢磨转轮原理之余分出一缕心思暗暗决定,以后绝不能再让海玉卿老和虎啸天混在一块儿。 学不着什么好。 第72章 修復 「这样, 懂礼貌了吗?」海玉卿挤着金溟坐下,悄声问。 享用过虎啸天精心准备的美餐,再坏的心情也好了, 它已经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和金溟生气。 金溟正做贼似的把麻绳从转轴上一匝匝绕下来, 耸着肩, 刻意挡住餐桌那边的视线。心思一半分给风箱,一半留心着虎啸天,一时没听清海玉卿的话。 而且翅膀捏不住细细的麻绳,他只能用尖喙咬着, 如此便不能张口说话。 「你不喜欢听我说话了吗?」海玉卿又靠过来。 金溟之前为了鼓励它说话,一向是一声哼哼也会给足了回应, 它说什么他都高兴。 而现在,金溟连个眼神儿都不分给它一秒钟。 金溟蹙着眉, 吐出麻绳拿到转轴上比来比去,偶尔挪动两步,双目只管紧盯着风箱,嘴里念念有词,有数字,也有些海玉卿听不懂的词。 总之不是在对它说话。 海玉卿贴着他的脚后跟儿,跟着挪动。一时不妨前面的金溟突然顿住脚,它来不及停下,一头扎在他背上, 满胸口的汤汁蹭得黑羽毛一起油光发亮。 金溟头也没回, 反过一只翅膀敷衍地摸了摸海玉卿的头,待它站稳, 又立刻收回去,小心翼翼地拨弄转轴, 继续念念有词。他心里正默默计算着数,分不得心。 海玉卿抻长了脖子,白脑袋往黑翅膀上蹭,但金溟却置若罔闻,甚至轻轻往后推了它一把,嫌碍事似的让它往旁边站。 海玉卿刚找回的耐心再次耗尽,它跟着金溟专注的目光看向风箱,一赌气,「哐啷」一声,白翅膀挥过,掀翻了刚被金溟拆开一部分的风箱。 「你们干什么呢!」虎啸天在趴在花豹怀里沉浸式腻歪,随着声音一跃而起飞奔过来,看着满地滚动的零件顿时傻了眼。 第148页 俩熊孩子,才一眼不看就惹出事来! 海玉卿也傻了眼,它没想到这么大一个东西,这么不结实,它就是「轻轻」碰了一下…… 就算不是很轻,那也是就只碰了一下而已…… 「对不起,我只是想拆开看一下……」金溟往前一步,把目瞪口呆的海玉卿拉到身后,略过它挥了那一翅膀的事不提。 花豹跟着冲过来,柔声安慰道:「没有砸到吧,别害怕,没事。」 「怎么没事!」虎啸天顺嘴吼道,似乎是吼完才意识到这话是沖花豹说的,得理不饶鸟的气焰咽下去一大半,「我是说,修不好怎么办……」 花豹抬起爪子,轻轻挠了挠虎啸天的脖子,「没关系的,我们来试试看,实在修不好,以后不用就是了。」 它微微蹙眉,嘆了口气,「就是以后做饭你要辛苦一点了。」 虎啸天被花豹挠得眯起眼,舒服地哼哼了两声,道:「一点也不辛苦。」 已然是接受了修不好的最坏结果。 三言两语间,便把炸毛的大老虎安抚成了温顺的小猫咪。 金溟目不转睛地看着花豹,他忽然觉得,花豹和华南虎,这两个品种凑在一块耳鬓厮磨的样子好像……没那么违和了。 谁说花豹不能和华南虎在一起呢。 「这个东西很久没好好维护了,」花豹安抚好了虎啸天,蹲下来把地上的零件归拢,用一种并不刻意的淡然语气为他开脱,「就是你们不碰,也到了报废的时候了。」 金溟立刻跟着去捡零件,却被虎啸天一摆尾给推到一旁。 「别碍事,一边待着去。」虎啸天虽然不再生气,但仍旧没什么好脸色,嘟嘟囔囔的,「真是七岁八岁狗都嫌,还是不要养小孩了,烦死了。」 金溟捏着拦住他的虎尾巴,小声道:「我……能修好。」 「?」虎啸天转过身,它狐疑地盯着金溟看了半晌,忽然咧开嘴,恍然大悟般,「对,你应该会。」 它闪开身,又用虎尾巴把金溟往前推,「来试试。」 为什么他就应该会? 金溟刚拿起一块木板,就听虎啸天在它耳边狡黠地恐吓道:「好好修,修不好以后我没法做饭,把你们的山洞赔给我。」 金溟,「……」什么他应该会,原来想给他下套。 敲诈勒索可以报警吗? 这是整个厨房里最明显具有人类文明的机械设备,看上去复杂,其实原理很简单,但凡学过高中物理,有点动手能力的人都能做出来,至少维护復原不成问题。 但听虎啸天的意思,这东西不是它做出来的,它连维护都不会。 金溟边修边旁敲侧击,「这是谁做的,有年头了,这几个齿轮磨损的有些严重,以前应该转得更好。」 虎啸天在一旁连连点头,找面子似的,「嗯,我也知道,这些零件要定时更换,木头做的,用起来磨损太快。」 知道那为什么不定时更换呢? 金溟意味深长地看了虎啸天一眼。 虎啸天恼羞成怒地回瞪他一眼,金溟感觉自己若是再开口,它就要扑过来张开虎嘴啃他一口。 金溟闭了嘴,专心致志復原风箱。 他先从灶台里挑出一根细炭,在灶膛口上磨出笔的形状,把磨损的零件在辟开的一块空地上描画出形状,才开始组装风箱。 虎啸天几乎把头贴在了地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盯着看那些图案,他不时抬头看向金溟,欲言又止,最后默默捡起那只木炭笔,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伸出尖尖的爪子掐住炭笔,在地上胡乱划拉。 直到散乱的零件七七八八地归了位,风箱从外观上与原来大致无异,虎啸天有些激动地问:「修好了?」 金溟慢悠悠地开口道:「勉强能用两天,我还需要点时间做更换的材料。」 其实风箱没坏到这种程度,但反正虎啸天看不懂,由得他在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虎啸天站起来,仍旧捏着那只炭笔。它围着重新吱吱嘎嘎工作起来的风箱转了两圈,态度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憨憨的虎眼像双狐狸眼似的在金溟身上打转。 金溟站起来,好整以暇其实是掩饰心虚地拍了拍翅膀上的木屑,忽然发觉身上油乎乎的,木屑在羽毛里已经黏成了疙瘩。 他这才想起海玉卿,回过头,果然看见白腹羽同样脏得乌七八糟,海玉卿远远站着,做错事般耷拉着头。 虎啸天主动起来其实很细心,它立刻准确地找到了示好的点,「我先给你烧点热水洗洗澡吧。」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僵硬地拒绝,「不用麻烦,我们去河里洗就行。」 给鸟洗热水澡,是洗澡还是退毛?还要扔点花椒葱姜当洗澡玩具吗? 虎啸天把捏在爪子里的炭笔小心翼翼放在台子上,很珍视的样子,「好,那我现在去找木头,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找硬度高点的木头。」金溟吩咐道。他走了两步,发现海玉卿仍旧耷拉着头站在原地,只好又走回来。 金溟抬起翅膀,习惯性地朝白脑袋而去。 翅膀悬在空中停了片刻,又落下来,轻轻把黏在海玉卿胸前的一大团的土豆泥弹掉,道:「走吧,先去洗洗。」 海玉卿立刻抬起头,抬了一半又顿住,只用眼睛偷偷瞧他。 金溟实在捨不得再看到这样小心翼翼的海玉卿,他还是没忍住,抬起翅膀摸了摸白脑袋,低声道:「没事了,已经修好了。」 第149页 海玉卿立刻从他翅膀底下钻上来,像条滑熘的小蛇,把油乎乎的腹毛贴在他身上,心满意足,「嗯,没事了。」 花豹轻轻咳了一声。 虎啸天立刻道:「走吧,洗澡去。」 说着便跳过来,硬生生从紧挨在一起的两只鸟中间噼开一个空隙挤进来。 「……」金溟往后趔趄了一步。 「?」海玉卿从金溟身上掉下来,站稳后视线里只剩一片黄毛。 金溟,「你也洗澡?」 感觉有点突然,刚才不是说它去找木头吗? 虎啸天看了一眼花豹,很有点硬着头皮的勉强,「对,忽然很想洗澡。」 它怕谁不信似的,很心虚地扭了扭腰,「怎么这么痒,该不会有虱子吧。」 「哦。」金溟立刻跳了一步,拉着海玉卿就往外走,「那你离我们远点,我们可没长虱子。」 海玉卿本来还在对横插进来的虎啸天咬牙切齿,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它被金溟拉着,边走边扭过头沖虎啸天做了一个鄙夷的鬼脸。 「……」这个拙劣的藉口! 虎啸天很受伤,委屈地看向花豹。 花豹眼瞅着越走越远的两只鸟,立刻催促道:「有虱子还不快去洗澡。」 「!」虎啸天连虎鬚都耷拉下来,蔫头巴脑地跟在两只鸟身后,尝试挽回尊严,「我是说,做饭做得满身味儿。」 不能吃饱了饭就嫌弃厨子吧。 金溟假装没听见,拉着海玉卿越走越快,在七拐八绕的甬道里,很快就把虎啸天甩出视线。 「你找到那个地方了吗?」时间紧迫,金溟言简意赅道。 海玉卿立刻点头。 金溟和东北虎在地上散步时,它盘旋在上空,俯瞰着整个林子。刚刚经歷过大地震的森林,东一块西一块的缺口,把平日里所有藏在层层叠叠的树冠下的一切都暴露无遗。 「我现在不能去,外面那些鹰太招眼。待会儿有机会你单独再去一次,」金溟侧耳听着逐渐赶上来的脚步声,小声问,「可以吗?」 海玉卿捣蒜似的点头,它抻长脖子,似乎想得到些奖励,但毛茸茸的虎爪已经迈进了视线里。 唉,真晦气。 第73章 愚昧 小猫咪怕水, 大猫咪玩水。 虎啸天在水里打了一个滚儿,又打了一个滚儿。 「哗啦」一声,一浪头飘着几根黄毛的水泼在金溟脸上。 金溟抹了把脸, 推着海玉卿默默往边上挪, 有种不想和傻子玩的意味。 他借着这个动作四下撒望, 觉得鹰群好像交接过班,大部分又成了生面孔。 敢情是打定了要二十四小时监管他,连轮值都排好了。 今天日头好,早春仍觉寒凉的河水晒了一天, 在下午四点多的时间里达到最舒适的温度。 金溟撩着水给海玉卿搓胸口上的油渍,两只圆圆的毛耳朵从水面上漂过来, 虎啸天潜在水里,狗刨式地半走半游过来。 到了金溟身后时, 它像条趴在水里懒洋洋晒太阳的河马打哈欠那般,下巴仍泡在水里,只扬起尖尖的獠牙,报復性地嘲笑道:「不会用勺子就别逞强呗,哈哈哈~」 「滚。」海玉卿不甘示弱,挥开翅膀,兜起一瓢水勐力泼过去。 金溟正站在它面前,躲不及,大半的水都泼在了他脸上。 在他身后只挨了点儿毛毛雨的虎啸天不落鸟后, 碰瓷儿似的立刻从水里跳出来, 两只大爪子并在一起,兜了一大捧水, 「啪嗒」泼过来,几乎尽数砸在金溟背上。 「……」打架能不能有点准头儿。 纯纯的殃及池鱼。 金溟被泼得东摇西晃, 眼睛也睁不开,只能乱伸着翅膀往岸边摸。不知是谁在你来我往中暗踹了他一脚,更大的可能是两边都有份,只听噗通一声,金溟栽进河水里,摔了一嘴鸟啃水。 「别闹……咕唧……」金溟在水里扑棱着,「别……咕唧咕唧……」 海玉卿见金溟摔倒,这种情况正常人的第一反应似乎应该是把人扶起来,海玉卿正不正常不确定,但明显可知它不是个人的思维——显然它觉得报仇比给金溟搭把手更重要——于是它双翅并用,把水泼得更狠。 虎啸天更是乐得使坏,左右两边的狂风恶浪在金溟头顶发出勐烈的撞击声,像一个又一个的水球在空中接连炸开,胶着着直直摔下来,又把刚挣扎起来的金溟重重按进水里。 「够了!」金溟吐着满嘴满鼻的水怒吼道。 虎啸天找的这片河道沙石多淤泥少,很适合下水,金溟双爪在水底乱蹬了一阵儿,终于找到块结实的落脚点。他费力地站直了,满脸的水让他只能眯着眼,配上怒吼的气势,在某一瞬间倒也颇有睥睨的威严。 泼水节顿时进入暂停模式。 海玉卿和虎啸天像是才看见站在中间已然成了落汤鸡的金溟,闯祸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把波盪起伏的水面吹得更波涛汹涌。 一个用脑袋顶对着金溟,无辜极了,像是在说——不要看它,它不存在。一个用左顾右盼的侧脸向金溟表示——刚才怎么了,肯定不关它的事。 「哼,」沾了水的声音冷冰冰的,金溟道,「真是七岁八岁狗都嫌!」 可算把这句话还回去了,金溟表面绷着脸,心里暗爽。 毛爪子轻轻按在水面上,似乎想把不安分的涟漪抚平,好像这样就算销毁了证据。 第150页 「咳~」虎啸天仍旧用无所事事的侧脸对着金溟,暗示差不多得了,别得理不饶虎。 海玉卿垂着头,默默往水里蹲,把不存在进行到底。 「不讲规矩。」金溟继续冷冷道。而后,他悄悄展开翅膀,半浸在水中,暗暗运着劲儿,飞快地说,「都没说开始,怎么能抢跑。」 紧接着,在海玉卿和虎啸天尚未有所反应的瞬间,「开始!」 声落水到。 不偏不倚,左边一兜水,右边一兜水,噼头盖脸浇在一虎一鸟身上。 「?」海玉卿和虎啸天都被泼懵了,愣愣地站在水里。 直到第二兜水砸过来,它俩才反应过来,边侧着身躲水,边手脚并用不辨方向地用力刨水。没有战友也没有敌人,只管闭着眼往水砸过来的方向回击。 重重的水花砸在身上,心里的压力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疲惫是一种水溶性的情绪,被哗啦啦的声音包裹住,可以带走一切烦恼。 金溟用力把水泼出去,似乎这样便把心里所有压抑的情绪一起泼掉了。 他泼着水,躲着水,大笑大叫着,在喧闹中找到片刻宁静。 在泼水这项运动上金雕的翅膀有天生的优势,体积大负重强,一兜更比一兜强。 海玉卿脱臼的翅膀才刚復位,泼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它眯着眼从阻力更小的水里潜过来,悄悄钻进金溟怀里。 金溟沉浸在无比的放松之中,自然而然地曲起一只翅膀把海玉卿盖在怀里,给它挡住对面的攻势,另一只翅膀则仍不停地刨着水,继续和虎啸天打擂台。 海玉卿被他的动作带得倾斜不稳,只能紧紧抱住金溟。它借着水的浮力踩着他的腹部,让自己能和他一样高,把头趴在金溟的脖颈上,轻轻蹭着湿漉漉的黑羽毛。 金溟被它蹭着,笑得愈发大声,震得鼓膜嗡嗡响,在水声和笑声的回音,他感觉到海玉卿柔软的气息钻进他的耳道里,化为一声怯怯的「我喜欢你。」 紧接着,又立刻更正为——「我爱你。」 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坚定。 泼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金溟低下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晶莹的水珠在脸颊的白羽毛上滚动也不能夺其半分光彩。 金溟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映像,莹润的眼睛将他身后整个苍穹收进眼底,像是包裹着一个完整的天地。 没有对错,没有名誉与罪名,没有追捧,也没有审判。 他的影子,一个被宿命弃绝的人,就存在于这一方纯粹清澈毫无杂质的世界里,一个只要他俯下身便可以完全拥有的世界。 仿佛是,永恆。 黑黑的眼睛犹如充满引力的黑洞,让他只想深陷其中。 金溟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其实他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在理智之外,有什么其他的悸动,让他想要马上回应海玉卿,仿佛身体里有另一个他,是那双眼睛里的影子,知道他该说什么。 金溟屏住了气,似乎这样便可以把身体的主宰权暂时交给本能,声带随心而动,「玉卿,我……」 「水凉了,现在天儿还冷,洗好了就上去吧。」虎啸天迅速游过来,一巴掌拍起一个浪头,砸进金溟张开的嘴里,和从鼻腔灌进来的河水汇合,呛得他咳不成声。 金溟憋红了脸,咳得弓起背。水滴顺着头顶流进眼睛里,影子看不见了,随水泼出去的一切又从眼底渐渐漫上来。 他松开海玉卿,边咳边往岸上爬。 「天快黑了,」虎啸天仰起脖子,粗放地甩着水,「走吧,我送你回去休息。」 金溟一言不发地跟在虎啸天身后,又被什么拽住了。他继续往前迈步,抖着身上的水,也抖掉了拽住他的力气。 海玉卿拍着翅膀从后面追上来,挡在他的面前。依旧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了暗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耐心而害羞地等待着,等那句还未说完的话。 「天要黑了,再晚就看不清路了。」金溟别过脸,从海玉卿身侧走过去,假装没有看到那双期待的眼睛。 海玉卿呆了片刻,又追上来,「晚上我能看得清路。」 金溟脚下没停,意兴阑珊地随口接道:「嗯,晚上外面危险,看得清路也不要乱跑。」 距离在敷衍中越拉越远。 「那明天再去?」海玉卿追了两步,小心翼翼问。 「?」金溟终于回过头,他看见海玉卿正鬼鬼祟祟地到处乱瞟,这才明白它要去哪儿。 「不用去了,明天不用,后天也不用。」 金溟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深沉,和,不耐烦。 海玉卿不由分说,急道,「我现在就去。」 金溟是生气了,海玉卿心想。 以前他总是会在它耳边温柔地说很多爱慕的情话,每天都会说,每时每刻。不管它有没有回应,甚至刚挨了它的狠揍,表白的话仍说个不停。 可是现在面对它的主动,他却如此冷淡。 因为它玩水玩得太晚了,耽误了他交代要做的事情。 是它没有分清轻重缓急,一定是这样。 「我说不用了。」金溟没拉住已经飞起来的海玉卿,湿漉漉的白羽毛像一片落下急雨的云朵,「我自己会想办法,不用你管了。」 如果他无法做出回应,那就不该和海玉卿有过多纠缠。这是他自己的事,他没有立场心安理得地要求海玉卿帮助。 第151页 云朵已经飘远了。 「……」虎啸天摸了摸落在头顶的雨滴,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模煳的白点急急地沖向地平线,眨眼间便融进低沉的暮色中,寻不到踪迹了。 四散的鹰群立刻跟着飞起来,紧急戒备的状态。 然而在空中悬停片刻,随后又落了下来,继续四散在没打算跟着飞走的金溟周围。 果然,这件事和海玉卿毫无关系。 它并不受任何限制。 「怎么了?」虎啸天莫名其妙道,「吵架?」 它只是多走了两步路,错过了什么? 金溟紧闭着嘴,没有回答。他心情不好,此刻不想敷衍任何人。 「欺负一只鸟,这算什么!」虎啸天冷哼道。 金溟一言不发地从虎啸天身边走过去,又停住,他勐然回过身,像个不会打架的孩子,狠狠推了虎啸天一把,却把自己推了个踉跄。他吼道,「难道你们没有欺负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一百次一千次,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金溟无助地蹲下,把自己埋在翅膀中,「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听不懂你们的宏图壮志,也看不懂远大前景。」 「……」虎啸天眨巴着无辜的虎眼,它问啥了…… 「就算世界毁灭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金溟朝天嘶吼,「为什么非得逼我!」 ** 「你母亲的一意孤行毁了多少人的心血,她的确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科学家,但她的思想高度太过狭隘,她毁掉的,是人类的希望。」 「你只需要把能记起的说出来,人类会感激你的。」 「研究所愿意将你的名字放在项目第一位,或者你的母亲,这将会是人类新歷史上最开创的研究,最伟大的荣誉。」 「你以为自己这样愚昧的固执己见,就可以阻挡变革的进程吗?螳臂当车。」 ** 金溟将被他碾倒的草叶扶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怜惜,「到了秋天草便会枯萎,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命运。」 「我只是,不想让它枯萎在我的手里。」 ** 「愚昧?一意孤行?你们埋头研究,不去关注手里的东西会被赋予什么样的社会用途,专注本职的使命感真的可以让你们的良心安稳吗?」 「没错,谁也无法阻止歷史的进程。螳臂当车的是我,还是你们的人类希望?」 「也许她违背了科研要求的纯粹精神……」 「她只是,不想成为第一个执刀的人。」 第74章 罪犯 「海玉卿去哪儿了?」虎啸天忍了一路, 终于还是问道:「要不要跟去找找?」 它此刻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海玉卿,平日里一言不合的时候海玉卿也是拍拍翅膀飞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捕些不好抓的猎物时几天不见踪影也是有的。海东青和华南虎都不是群居动物, 本来它们也不是天天都凑在一块。 只是金溟现在气定神闲毫不牵挂的样子让它作为局外人有些看不下去, 即便这正是它乐见其成的结果。 金溟躺在软软的皮草床上, 仰面枕着自己的翅膀,是个十分享受的姿势,「不知道。」 如果说他和海玉卿的那个山洞只是勉强挣扎在温饱线上,那花豹现在给他暂住的山洞则是已达到小康水平, 舒适度指数提高。 山体内部的石头很容易积聚潮气,尤其又挨着瀑布, 他在洞里点了几天火,石壁仍是湿漉漉的, 睡觉时翻个身就要沾到一身凉飕飕的水气,而这边山洞却干燥得恰到好处。 且不说其他家具设施,单单他身下躺着的这张床便可堪称丛林里的豪华配置——金溟回来才注意到,盖在层层叠叠的兽皮下的,是一张木头床。 木头较石头质软性暖,而且可以加工的更加平整。有了比较,金溟再回忆起那块被他们当作床的石头,只觉得又冷又硬,顿生嫌弃。 不知道海玉卿会不会也喜欢木头床。金溟摸着厚重温和的床架, 心想, 回头他做一张,这个应该不难, 比做风箱简单。 就是不知道往哪儿摆,那块石头床与山体相连, 挪不动,再加一张木床,太占地方了…… 金溟正闭着眼构思瀑布山洞里的陈设摆放,就听虎啸天讽刺道:「天要黑了,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金溟睁开眼,是摆放得当却满目陌生的桌椅板凳。 海东青住在高大的树上或者干燥的峭壁旁,不住山洞,也不需要睡床。 他在干燥柔软的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着石壁,忽然很怀念那个湿冷空荡的山洞。 怀里也空落落的,金溟把绒毯卷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有生命的物体。 海玉卿躺在他怀里时,也是这样温暖柔软。 不知道海玉卿现在在哪里。金溟此刻有些后悔,他不该让海玉卿单独行动,万一遇到危险呢。 海玉卿飞得快,情况不对应该会逃掉吧。 它从小自己在危机四伏的自然界长大,虽然脾气有点大,但很懂得趋利避害,只是让它去查看一下,应该是不会陷入危险的。 应该吧。 金溟不自觉把绒毯抱得更紧了。 虎啸天等了片刻,见金溟根本不理它,便刻意提醒道:「它翅膀还不能用力,估计飞不了多久就得落地。」 金溟屈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架上去,他像是要故意气虎啸天,抖着二郎腿悠闲恣意道:「担心啊,那你去找它。」 第152页 他不知道该怎么在虎啸天面前伪装和海玉卿吵架的状态,这真有点难。他以前为了避免争吵,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虎啸天气结,「那么点儿个头,落在地上,恐怕连鬣狗都敢来尝尝味儿。」 金溟心里一紧,忽然觉得和虎啸天斗嘴很没意思,「我要睡了,你还不走?」 虎啸天,「你还睡得着!」 简直没有心! 枉费海玉卿如此待他。 「我能怎么办?」金溟勐然坐起来,拿起身下的皮毛卷枕砸向虎啸天,气急败坏道,「带着外面那群鹰,还有你,去找它?」 虎啸天愣了愣,下意识往洞外瞥了一眼。鹰群隐在暮色里,树梢间偶尔伴随着展翅的声音发出轻微的晃动。 「你故意把它气走的?」 金溟冷笑道:「这难道不是如你所愿?」 他又不是傻子,这大半天过来,多少也看出了些虎啸天夫妇的意思。 「不是我……」虎啸天语滞片刻,「是我……」 接着它恼怒道:「不管我怎么想,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走了就走了,别再招惹它。」 ** 日光从洞口渐渐退出去,木桌上摆着一盏没有点亮的油灯,挨挤着几只倒扣着的杯子。金溟蜷缩地坐在床上,看着那几只逐渐隐在黄昏中的杯子。 这大约是一天里最让人感觉孤独的时刻,白日里拥抱着每一个物体给予每一个生命温暖的太阳在这一刻无情而决然地离开,月亮却还未升起。每一个孤独的生命,在这一刻连影子都离开了自己。 洗干净的杯子放在一起,分辨不出哪只是海玉卿用过的。 灶膛里木柴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金溟走到石灶旁,添进去一把木柴。 火焰很快蹿了出来,照亮了半个洞口,把他丢失的影子影影绰绰印在石壁上。 金溟转头看着在石壁上跳动的影子,他该知道什么分寸? 虎啸天原本就见过他和海玉卿在一起,那时候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反对态度。 为什么现在他就不能再招惹海玉卿。 所有的线索都挤在一起,像团杂乱的线团,到处都是头,又到处拽不动。 他做人时就不太聪明,现如今更加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境遇里。 金溟对着影子咧开嘴,自嘲地笑。 被囚禁似乎就是他的宿命,做人时如此,成了一只鸟,仍旧逃不掉。 洞外已经漆黑一片,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是个阴天。金溟朝外什么都看不见,但外面却能从火光里清清楚楚地看着他。 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感觉让金溟很不自在,他挪了两步,坐进石灶后的阴影里。 在赤道基地被羁押的前因后果他已完全想起来,可是——金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翅膀,好像那是一双手,一双带着手铐的手——他在北方基地犯了什么罪? 断断续续的记忆连不成线,他不想回忆。 火光越烧越小,一个身影跳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团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绕过桌椅,走到床边时忽然发出一声吼叫。 虎啸天丢掉嘴里的东西,冲到洞口,仰着脖沖树上喊:「你们怎么看着的,怎么没了?」 「你找我?」金溟从石灶后缓缓站起来。 「……」静默了一秒钟后,更惨烈的鬼哭虎嚎响彻山洞。 油灯亮起来,金溟倒了杯水,推到脸色不太好看的虎啸天面前。 「你有病是不是,大晚上有床不睡,有灯不点?」虎啸天的声音还有点颤,没什么气势。 金溟不慌不忙道:「你有药?」 「……」虎啸天气得端起水杯仰脖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把杯子按在桌上,「我有病。」 金溟耸耸肩,「那我没药。」 「……」虎眼差点瞪出来。 「我管你,」虎啸天转头走到床边,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地抽出一层铺床的皮毛,「睡觉。」 「……」这回轮到金溟瞪眼,「你要在这儿睡?」 虎啸天趴下来把滚到床底的东西勾出来,是一个毛绒抱枕……应该是吧,金溟见它打扑了两下,又抱在怀里。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虎啸天先委屈上了,把抱枕捂在脖子上蹭,控诉道:「要不是因为你,我用得着大半夜被撵出来,今天可真黑,路都看不见。」 金溟,「……」 原来是被老婆撵出家门的,这也能怪到他身上? 「海玉卿没回来找你?」虎啸天闻着抱枕上的气息,沉湎了一会儿,等心里的气儿平了才问道。 金溟担忧地望向洞口,不自觉站了起来。 去了这么久,就是整个林子都该逛完一遍了,海玉卿还没有回来。 「那应该是找地方睡觉了,今晚不会回来了。」虎啸天乜了金溟一眼,提醒道:「它要是再回来,你知道该怎么办。」 金溟回过头,「我该怎么办?」 「再把它撵走,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虎啸天捲起那张皮毛,铺到桌边的平地上,把抱枕团了团,摆上去,没好气道:「招惹这种死心眼的鸟,哪儿这么好解决。」 虎啸天在铺好的地铺上打了个滚儿,有点硬,它嫌弃地皱着眉,忽然转过头,暧昧不明地看着仍旧站在洞口魂不守舍的金溟,「你是自愿的吧。」 金溟,「?」 第153页 「孔雀说是海玉卿强迫你的,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虎啸天话锋一转,「你是在利用它?你想干什么?」 金溟懒得搭理它,走到石灶背面继续坐着,这样他可以借着火光看到洞外一点的地方,如果海玉卿回来了,他可以立刻知道。 「说不定我能帮你呢。」虎啸天循循善诱道。 金溟把头靠在石壁上,闭上眼。 「我见过一个世上最坚固的东西,拿石头都砸不开,从外面打不开的东西,那就只能从里面打开。」虎啸天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调侃似的语气,「你说鸟从蛋里破壳出来,会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吗?」 金溟睁开眼,「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虎啸天眸色深沉下来,「你今天在林子里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相信。」 「什么都不记得了。」虎啸天冷笑,「也就那傻子才信。」 果然是露了破绽。 金溟闭上眼,想起那条沾满泥巴的老虎尾巴,东北虎的尾巴。如果东北虎真的没有丢东西,只是做戏,那做的也太认真了点——它能号召所有动物去挖土,自己也没稳坐高台。 不止是丢了东西,丢的还是十分要紧的东西。 他仍然是嫌疑犯,或者已经被确定东西就是金雕偷走了。 这样一来,金溟觉得自己想通了,虎啸天夫妇是怕海玉卿受牵连,才想尽办法让他在定罪前疏远它。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金溟问得很淡然。 看来不用再想办法洗白了。 金雕做了坏事,招唿也不打一声,让他如此猝不及防,现在想掩盖都不知从何做起,只能百口莫辩。 反正,他本来就是一个罪犯。 这果真就是他的宿命吧,逃掉了人类的处罚,也逃不掉动物的审判。 「不知道。」虎啸天挠了挠头,是真的无奈,「你现在是个烫手山芋,闻着香,但谁也不想接,至少中部不想。」 「那个风箱,你想学怎么做吗?」金溟问。 本来是打算用那个来跟虎啸天套关系自救,但他现在忽然很厌烦。 「你愿意教我?」虎啸天一个虎跃扑过来,眼睛都亮了。 「以后,方便的时候,照顾好海玉卿。」金溟道。 虎啸天挥挥爪子,「这还用你说,我照顾了它多少年。」 「还有……」 「还有!」虎啸天拔高声音。 「穿山甲,放了吗?」金溟不在意虎啸天对他贪心不足流露出的鄙夷,问道,「它现在没有嫌疑了吧。」 「你说陈涯?」虎啸天一愣。 「陈?」金溟也一愣,「陈涯?」 海玉卿、虎啸天、花花、浪里小白龙,包括孔雀公主和银角大王,这样奇奇怪怪的名字都不如这个名字来的震惊。 陈? 姓氏? 「你好,我叫陈方,是这个研究的负责人。」 虎啸天又说了什么,金溟没有听到…… 陈是一个大姓,他最熟悉的一个陈姓人类,是北方基地的陈方博士,负责研究人类基因变异。 陈,北方,激进派,约定…… 一些陌生的词彙放在一起,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关联。 也许陈涯会是他打开这个世界的入口。 第75章 写字·倒v结束 「我要见陈涯。」金溟道。 「……」虎啸天试图讨价还价, 「先教我。」 「好。」金溟站起来,绕到灶膛口挑出两块木炭,左右看了看, 选了块较平整的石壁, 蹲下就在墙上开始画图。 「……」虎啸天走过来, 老老实实蹲在他身后跟着看。 答应得这么爽快,感觉自己吃亏了。 金溟横横竖竖一口气画了三四幅图纸,磨笔尖的空档,虎啸天忍不住道:「这我都知道, 可是做出来就不对。」 「你怎么做的?」金溟抬笔开始在图纸旁边添数字。 「就是这些形状,比着做的, 可是拼出来就自己转不动。」虎啸天摸不准是自己做的不对还是本来东西就不对,抱怨得理不直气不住。 和金溟猜的一样, 虎啸天既然如此看重风箱,必然早已试着模仿过,但它復原不出能运转良好的风箱。 「只是形似不行,」,金溟点着墙上的轴线,「这个要算力矩值,比例长度都要对才能转得久。」 「梨橘子?」虎啸天一脸茫然。 冰窖里还有些橘子,但梨好像没有了…… 那得秋天才能做风箱? 金溟一看虎啸天的表情就知道它想岔了,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会算数吗?」 「会。」虎啸天斩钉截铁自信满满地回答。 「五八多少?」金溟有点不信, 当场考较。 「十三。」虎啸天毫不迟疑。 「……」金溟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 把炭笔扔了。 「没错……」虎啸天的自信在沉默中逐渐流失,「吧……」 「先学小九九吧。」 至少乘法得会。 金溟又坐到灶台后面, 那个位置冲着洞口,忽然降温的夜风吹进来,带着一丝水气。 要下雨了。 海玉卿还没有回来。 虎啸天背了半宿的小九九,也许是因为这东西对它来说很新鲜,恨不能一口气全背下来。为了保持精神,它来回踱着步背诵,好学的劲头就差头悬樑锥刺股了。 第154页 金溟几次走到洞口,这里的视野和坐在灶台后看到的差不多,但若是海玉卿此刻回来,便能第一眼看到他在等它。 一夜未归的人应该是愿意在满身疲惫的归途终点能看到有人在等它吧。 冷风吹得金溟直打寒颤,早春时节热的时候会让人以为到了夏天,冷的时候又像是回到了隆冬寒九。 不过这样的温度对海东青来说应当不算什么,不至于成为海玉卿回来的阻碍,难道真的是飞不动了? 风声有些喧豗,盖住了虎啸天的背书声,金溟不安地往石灶里添柴,直到灶膛几乎快给木柴堵上了,空气流转不动,火越烧越小,他又不得不把没燃起来的柴火抽出来,重新挑燃灶火。 海玉卿在外面冻了一晚上,一会儿天亮起来,它回来时山洞正烧得暖和。 金溟不敢再添柴,仿佛是受不了无事可做,便又把石锅抬上去,提起水桶里的存水一股脑全倒进去了。 海冬青不喝热水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把桌上的水壶里的水也倒进锅里煮着——冻了一夜,喝点温水,暖和。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隐现光亮,但厚重的云低垂着,挡住了日出的轮廓。 山雨欲来。 金溟极目远望,想从沉沉的乌云中找到一片白色,却只见阴云越来越近,越来越低。 也许海玉卿觉得下雨前赶不回来,找地方躲雨去了。 一声惊雷乍起,心神恍惚的金溟被惊得跳起来,冲出去伸开翅膀,等了一会儿,却没感受到雨。 不远处的树梢动了动,金溟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 惊雷再次响起,却是在他身后。 金溟回到洞里,看到虎啸天不知何时倒在了床上,一只毛爪子耷拉下来,还握着那只炭笔,正鼾声如雷,间或蹦出一句五五三十,毛尾巴便打拍子似的卷一下。 金溟把垂落的虎爪推到床上,虎啸天就势翻了个身,又把毛尾巴耷拉到地上来。金溟只好又去捡尾巴,弯下腰时余光里忽然跳出一团白色,他条件反射似的立刻往后跳了一步,烫手般勐然甩开那条毛茸茸的虎尾巴。 虎啸天又嘟囔了一句六八四十九,把摔在身上的尾巴抱进怀里,眼皮都没动一下,继续吹着嘴皮鼾声如雷。 金溟转过身,才看清那团白色原来是虎啸天带来的抱枕。 他捡起那只不知什么白色圆毛动物毛髮编织成的抱枕,拍了拍飘在上面的几根虎毛,抱进怀里。 不是海玉卿身上那种软乎乎的味道。 也不是扁毛特有的软滑感。 金溟低下头,把下巴抵在白色抱枕上,轻轻蹭了蹭,有些失落。 嗯……还有些臭…… ——忽然想起这只抱枕是虎啸天用嘴巴叼来的…… 虎啸天哈喇子流了半张脸,耷拉到一边的舌头不时扫过啪唧着的嘴巴。金溟嫌弃地把抱枕扔到它身上,低头再闻闻自己,满脖子的口水味擦都擦不掉。 「嘿嘿,老婆~」虎啸天闭着眼摸到抱枕,卷进怀里一顿啃,沾满涎液的抱枕在昏暗的晨光里闪闪发光。 「……」金溟顿时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提起水桶时金溟才想起来洞里的所有存水已经全被他倒进锅里了……看着已经烧得滚开的热水,金溟在心里劝自己,他以前连狗的口水都不嫌,现在就当被大猫咪舔了一口,其实也就还好吧。 金溟把铺在地上的皮毛拖到灶台后面的角落里,坐在上面继续做他的望夫石。 他只是让海玉卿去那天他们相撞的附近查看一下,也许会有什么线索。 东北虎的东西丢失和他穿到金雕身上在同一节点,金雕一定来不及转移。如果能找到被偷走的东西,赃物上交,至少可以争取个偷盗未遂,比鸟赃并获的罪名总要轻一点。 也许海玉卿是找到了线索才耽搁到现在。 他必须得沉住气,现在它们还未将海玉卿看作他的作案同伙,若他搞出太大的动静,对海玉卿反倒不利。 海玉卿在中部独自生活了很多年,即便一时飞不动,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险境。 疾风劲吹,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下雨了,」虎啸天勐然惊醒,从床上跳下来,「我晒的地瓜干……」 「……」金溟眨了眨眼。 虎啸天也眨了眨眼,这才彻底醒过神来,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歪倒在床上,「哦,昨晚上我瞧着天儿不好,已经收了。」 「我背到哪儿了?」它伸出爪子挠了挠下巴,被仍旧握在手里的炭笔扎了一下,「怎么睡着了。」 金溟没理它。 「别看了,雨下这么大,傻子才会这时候在外面乱飞,非得冻死。」虎啸天无所谓道,「它就算要回来,也得等雨停了。」 雨势倾斜,潲进洞口,金溟只好退进洞里。虎啸天说的对,海玉卿能活这么大,自然是不傻。雨淋得人睁不开眼,它翅膀现在没那么大的力气,就算这会儿想回来,也飞不了,必会就近找个地方躲雨。 虎啸天磕磕绊绊把小九九背完一遍,金溟伸手要它手里的炭笔,要继续画图纸,但虎啸天小心翼翼捏着,沉默了片刻,问:「你是不是会写字。」 「字?」 「写出来的,不在现场的,看了也能明白髮生了什么,可以留下的痕迹。」虎啸天费力地形容。 如果虎啸天有本汉语词典,它大约可以说:用符号记录表达信息以传之久远的方式和工具。 第155页 但这句话的主语是人类。 不管是古埃及的圣书字、两河流域的楔形字、古印度文、玛雅文还是汉字,都是人类才会使用的工具。 「写出来的文字?」金溟挑眉道,「那是群体性的东西,只有你自己会,没有什么意义。」 字是写给别人看的,若是别人看不懂,就只是一堆鬼画符罢了。人类会研究祖先的文字,努力解读湮灭的歷史,充盈缺失的文明认知。 但动物也会吗?准确来说,动物需要吗? 「不用你管,」虎啸天恼怒道,「教不教?」 金溟没说话,接过炭笔,沉吟片刻,在地上写下「虎啸天」三个字。 按照具体意思,应该是这三个字最适合虎啸天的名字。 「这是你的名字。」金溟道。 笔画有点多,希望虎啸天能知难而退。文字是个复杂的系统,而且没有书写基础,一笔一画从头练,得教到什么时候? 「我的名字?」虎啸天趴在地上,屏着气,连虎鬚都不敢抖一下,生怕把地上的痕迹吹乱了似的,「原来是这几个字。」 虎啸天把炭笔握在爪子里,比金溟用翅膀尖攥住笔的动作更有模有样,金溟站在一旁低头看虎啸天临摹,恍惚有一种错觉,虎啸天会写字,至少运笔的姿势看上去很熟练。 虎啸天趴在地上临了几遍便能完整的默写出来,金溟又在旁边写了一个「花」字。 「等会儿等会儿,」虎啸天不让金溟念,「这个字让我说,是不是『花』?」 「你认识?」金溟讶然道。 「我老婆的名儿,那必须得认识,」虎啸天得意而认真地临摹着,自言自语地嘟囔,「没想到真让我猜着了,是这个字。」 金溟一想也对,写了它的名字,下一个自然要写它老婆的名字,毫无悬念的逻辑。 虎啸天挪了挪身体,又往里寻了一块空地,继续趴在地上写下两个竖道,它抬笔沉吟了一会儿,问:「『得』怎么写?」 金溟,「什么的?」 虎啸天,「一一得一的『得』。」 「……」金溟踮着脚走过去,怕踩坏地上的两条竖道似的,两条单薄的炭灰线在地面上虚虚浮着,有些看不清,他干脆也趴下,「你写的这是什么?」 「1。」虎啸天皱眉,「这个不能错吧,我记得很清楚。」 阿拉伯数字,1! 「不写『得』,写等号,」金溟在两个竖道后面画了两条横道,「『一一得一』是一乘以一等于一的意思,写出来就用等号表示。」 虎啸天在两条横道后面又添上一条竖道,兴奋道:「这样写可真省事。」 接着他又另起一行继续画了一条竖道,在写出「2」之后,前面的那个竖道便可以确切地理解成「1」了。 金溟捏断了攥在手里的炭笔,「你会阿拉伯数字?」 看来虎啸天会写字并不是他的错觉,它真的会写,只是不认识那些字而已。 虎啸天得意非常,显摆似的提问:「但是这两个数这样写,很容易认成12,这个该怎么办?」 「中间写个乘号,」金溟伸出翅膀,掉了一地炭渣,他拉过虎啸天在两个数字间比比画画的爪子,画了个叉,「这就是乘号。」 「原来这叫乘号,」学习使虎眼明心亮,虎啸天兴奋得满眼放光,反手抱住金溟还没收回来的翅膀,「太好了,我全都写下来,以后时间久了也不会忘了。」 金溟正要站起来,猝不及防,在这突如其来的拉扯中摔到虎啸天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 金溟还压在虎啸天身上,他追寻着这个有点陌生又十分熟悉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洞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满身的淤泥,已经看不出原本雪亮的白色。 湿漉漉的一团,浑身发着抖,眼眶红得刺目,不知经歷了什么艰难才回到这里。 可它站在洞口,不肯再进一步。 潲进来的雨淋在身上,电闪雷鸣里,小小一团像是被人丢弃到雨里的,后无退路,前无来处。 第76章 失温 「玉卿, 」金溟立刻从虎啸天身上爬起来,他慌忙迎上去,顾不得虎啸天警告过的分寸, 「怎么搞成这样, 快进来。」 海玉卿往后退了一步, 它又问:「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嘶哑颤抖,破碎得让金溟想起那个零件滚落一地的风箱,是一种在崩塌的边缘逸出的呻吟。 金溟伸出去的翅膀被狠狠打开,海玉卿再次后退, 彻底站在雨里。它似乎踩进了泥坑里,大雨噼头盖脸地砸下来, 金溟只能眯着眼睛,在模煳的视野里, 海玉卿趔趔趄趄地颤抖着,雨水把缠裹在羽毛中的淤泥沖刷掉,迸溅起来的泥点子又重新沾满白羽毛。 「雨太大了,我们进去说。」金溟感觉自己的声音淹没在暴雨里,豆大的雨滴砸下来,他这才察觉雨里似乎还夹杂着冰雹,砸得他满头都疼。 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海玉卿是怎么回来的? 它是遇到了怎样的危险,宁可冒着这样的大雨也要赶回来。 金溟顿时觉得心里比头上还疼, 内疚自责一时无以復加。 金溟展开翅膀, 搭在海玉卿头上,哄道:「玉卿, 听话。」 暴雨被暂时遮住,海玉卿仰头看着他, 神情极为倔强,一双眼睛红得可怕。 在这么冷的雨里淋着不是闹着玩的事,金溟知道海玉卿犯了倔,不回答它便不肯进洞躲雨,他删繁就简地解释,「我教它数数。」 第156页 又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一句,「没有别的。」 在雨中紧紧绷着的小小身影晃了晃,海玉卿终于支撑不住,摔进泥泞的水洼里。它腿弯打着颤儿,浑身却愈发僵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金溟只好一只翅膀撑在头上挡雨,一只翅膀去扶它。 「我以为,你担心我,」海玉卿躲开他,漫无目的地往雨中爬,去哪儿都好,远离这里的方向就好,它脱力地语无伦次,「拼命赶回来,不想你等。」 它从地下暗河游出来时才发现已经过了一夜。 冰冷的暴雨砸在身上,它几乎飞不起来。躲雨取暖的地方很容易能找到,但一想到金溟在焦急地等它,坐立不安地担心它,它便无法安心等着雨停。 而现在,冰雹被金溟宽大的身体挡住了,但却直接砸进了它的心里,刺骨的寒凉。 没有别的,还需要什么别的? 海玉卿发着抖,把自己缩进滚满冰雹的水洼里,似乎能在零度的冰水混合物中寻找到一丝温暖,总比此刻它心里的温度暖和。 「我一直在担心你。」雨声太急,金溟听的断断续续,他急道,「我们进去再说,不要在这儿闹脾气。」 「我就是这样,你答应过我……」海玉卿捡起冰雹石头没头没脑地往金溟身上砸,雷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金属撞击的声音。 「你就那么喜欢数数,去教啊,」狼狈的声音颤抖到僵硬,已经含混不清,「东西给你,不要管我。」 金溟喜欢教它数数,不是喜欢它,喜欢教它说话,也不是喜欢它。 换一个对象,会数数、会说话,还是一只会伸懒腰会撒娇不闹脾气的老虎,他一样的喜欢,他更喜欢,他转头就喜欢。 金溟不喜欢兇巴巴的,但它就是这样兇巴巴的。它是一只鸟,没有办法变成一只老虎。 它昨晚在暗河里几次脱力,一夜未归,而金溟却在和老虎嬉闹,没有一点担忧。他对它好,但从来都没有一点的独一无二。 墨色的尖喙发狠似的咬在靠过来的黑翅膀上,不知是海玉卿没力气了,还是翅膀已经被冷雨砸得麻木,金溟已经感觉不到疼,他任由海玉卿软绵绵地连咬带踹,俯身把它揽进怀里,转身跑进山洞。 虎啸天顶着木桌正要冲出来,当下扔了桌子,伸出爪子要把海玉卿接过去。 金溟侧身躲开,把海玉卿紧紧捂在怀里,一直疾步走到山洞中央才停下。他呆呆地立着,茫然四顾,似乎是不知道该再往哪儿走了。 怀里的海玉卿已经不再挣扎,泛红的双眼紧紧闭着,尖喙松松地扣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已经昏了过去,但仍不安静。白色的泥糰子几乎抖成了筛子,混着淤泥的脏水就顺着羽毛稀稀拉拉地往下淌。 「抖什么呢,这水能这样抖干净?」虎啸天从后面走过来,只看到跟着抖成筛子的金溟的背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嫌它脏,快放床上去。」 金溟仍旧立在原地。 虎啸天跃了一步,跳到金溟面前,正要张口骂他,却被金溟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它为什么……」金溟比怀里的海玉卿抖得还厉害,「这么凉。」 他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冰块,但又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热血流干了的身体才有的温度。 海玉卿的鼻息逐渐微弱,它的胸膛紧紧贴在金溟身上。金溟屏着气,不敢发出一丝动静,但仍然几乎感受不到曾经那个有力的心跳。 雨才刚开始下,海玉卿就算是淋着回来的,也不会这么快就凉得如此彻底,它昨夜到底经歷了什么? 若不是海玉卿仍在不时抽搐,他几乎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已经完全失去生命体徵的物体。 「是受伤了吗?」虎啸天想把海玉卿从金溟怀里扒拉出来检查,可是金溟似乎以为它要争抢,立刻就退开一步,把海玉卿捂得更严实。 「没有闻到血味儿。」虎啸天只好用鼻子来检查。 金溟忽然醒悟过来,流干的不是血液,是热量,海玉卿失温了。 「快,把热水抬下来,给它泡热水澡。」 石锅里冒着浓密的水汽,锅底浅浅的一层开水已经翻滚不起来,水烧得太久,所剩无几。 金溟低头看着空锅,心里更空了。 他单手抱着海玉卿不敢松开,紧紧把它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一丝随时可能停下来的心跳。另一只翅膀捏着勺子,把粗糙的石锅底颳得咔吱作响。 虎啸天也明白过来,麻利地接过勺子把锅底那层热水刮进碗里。 石灶的位置设在洞口,是为了阻绝外部的冷空气,能将整个山洞内部均匀烘热,洞里的温度如何也不如火堆旁高。金溟偎在灶膛旁,用背部挡住吹进来的冰冷水汽,小心翼翼抱着海玉卿,给它挤压干净身上的泥水。 外面下着雨,水好弄,柴却是真的紧缺,就算雨停了,外面的木头也全是湿的,没办法立刻拿来烧火取暖。 这个山洞不做饭,虎啸天夫妇在界河以东另居,不常来这里,只是偶尔取暖或者煮个水,这几日天气又暖和,本就没有在洞里存太多柴火。 金溟嫌火势不够热,又不敢把洞里的积柴全烧了,只能一根根往灶膛里续。 单薄的火焰谱出一条跳动的线,就像摆在病床前的心跳检测仪,谱着同样单薄的心电图。 收缩——舒张……每一次间隔,金溟都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海玉卿的心跳忽远忽近,他的唿吸也跟着忽停忽止。 第157页 虎啸天,「这里没那么大的盆,就算有热水也泡不了,先让它喝点热的。」 金溟机械地接过水碗,哆哆嗦嗦地吹着气给海玉卿往嘴里灌,海玉卿已经不再抽搐,但眼睛和嘴巴全都僵硬地紧闭着,热水沿着墨色的尖喙流下来,一口也灌不进去。 「玉卿,醒醒,」金溟几近哀求,他把脸贴在冰冷的墨色尖喙上,似乎是企图以卧冰求鲤的诚愿融化僵硬的身体,「不要睡着,喝点水,咽下去,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海玉卿的心跳声很吝啬,吝啬到不愿施捨给金溟一点希望。 黑白羽毛紧贴的地方,咚咚急跳着的,只是金溟的心跳声,孤独的跳着,没有应和。 他们曾经也是这样亲密地贴在一起,近到可以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 也许是曾经拥有过,此刻才会倍感孤独。 金溟恍惚听到说话的声音,他低下头,把耳朵贴在海玉卿的嘴边,听了很久,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就是每一天。 心脏每一声跳动都是一句哀求,贴在海玉卿冰冷而安静的心口上反覆倾诉。 昨天他还在别扭着,觉得靠近海玉卿是一种逃避,他想偷窃海玉卿的天真单纯,慰藉自己无能不堪的过去。 不管是生活在动盪末世的人类,还是生活在残酷自然界的动物,死亡都是一种随时会发生而且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金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生死,甚至他隐隐期待着解脱的那一天。 直到此刻,他的心跟着失温昏迷的海玉卿死了一半,他才恍惚明白死亡的含义。 「玉卿,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 冷。 无尽的雪层。 唿啸的寒风吹过,扬起的雪花盖在深深浅浅的脚印上,海玉卿回过头,时而四爪时而五指的脚印在一望无垠的冰雪上若隐若现。 他不必费力掩藏痕迹,这样的天气里脚印很快就会消失,彻底到就像天地间从不曾有过一个他。 海玉卿倾着身前行,像一只倾斜的长矛要蓄力刺破坚硬的盾牌。他飞不起来,新生的翅膀力气不足以抵抗这样的风力。 僵硬的身体与坚硬的冰面形成一个锐角,这样可以在强风中把身体阻力降到最小。 没有人教过他在暴雪天里这样走路最省力,但身体的本能让他很快便领悟到自然馈赠给每一个生命的生存法则。 有人教过他如何辨认方向,但他仍在雪中迷了路。 往南去。 可是南好像是个并不存在的方向,他不知多少次重新启程,直到连起点也丢失了,仍走不出这片雪原。 夜已经不知持续了多久,就连炫丽飘荡的极光似乎都已经彻底消失,不再出现。 海玉卿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顿吃了什么,只知道饿到麻木,麻木到又饿,在反覆轮迴中连对时间的感知也丢失了。 他找到一块能挡住些许风暴的石头,黑色的轮廓孤零零地立雪地里,突兀得碍眼,就像他一样,孤零零地,被丢弃在雪里。 石头斜出的夹角在吞噬万物的风暴中给了孤独的路人一方暂时的栖身之所,海玉卿蜷缩进去,将四肢藏进石头的庇护之中。 他侧着头抵在石头上,用一种陪伴的姿势,问那块孤零零的石头,自己在这里,害不害怕。 石头没有回答,但似乎悄悄给了他一个拥抱。 暴雪被完全隔绝开了,连风声都小了很多,身体开始温暖起来,麻木的胃隐隐作痛。 没有食物。 海玉卿捧起一把雪,按在手里压实了,刚要递进嘴里,又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他把雪球扣成厚圆饼的形状,捧到嘴边,朝着虚空吹了口气。 「宝宝,吃蛋糕。」 温热的液体流过僵直的舌头,流进凝固的血液里。 在哔剥的火声中,海玉卿的身体逐渐柔软,復又颤抖起来。白色的眼帘揭开一条晃动的缝隙,它看到一张应该很熟悉的脸,离它很近,近得容不下任何人,但它只是茫然地看着,就像是灵魂站在身体之外地看着,想不起这是谁。 热度带来的力气耗尽,白色的眼帘又缓缓阖上。 风暴似乎停了,海玉卿从石头后钻出来,一望无垠的雪原,没有一丝杂色。 他忽然慌张起来,他从哪里来的,已经完全分辨不出了。 海玉卿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后又停下来。脚趾深深地埋在平整的雪面上,他想起来,他没有来处。 再回头,那块石头也不见了,被冰雪铺满的大地一直延伸到昏暗的天上,似乎连地平线都消失了。 「找不到……」 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也找不到来路,什么都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不找了,玉卿,不用找了,醒醒。」 一个带着温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温柔,很暖。海玉卿回过头,似乎看见一个模煳的身影,黑褐色的轮廓在刺目的雪白中像是一个难以抓住的虚影。 「玉卿,回来了。」 海玉卿觉得眼睛好疼,他抓挠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那个影子。 「醒了醒了,」虎啸天拍着金溟,「管用,再灌点,我再去烧。」 雨势减弱,虎啸天顶着木桌,把扔在雨里的木桶提进洞来,它等不得把暴雨溅进桶里的泥水震下去,便一股脑倒进石锅里。 第158页 金溟已经拿了兽皮把海玉卿裹起来,他按住乱动的白翅膀,轻声哄着,「眼睛有些发炎,玉卿乖,不要挠。」 海玉卿怔怔地睁着眼睛,发红的眼眶被水气泡着,刺痛感轻了一些。 风暴号角着,席捲着雪原在它眼中极速后退,那个模煳的虚影仍稳稳地站在原地,站在它的面前。 「找不到路了,」跳动的眼睑兜不住沉重的水气,海玉卿朝着它唯一能靠近的影子扑过去,「回不了家。」 「回来了,玉卿已经回来了。」金溟拍着它,安慰道,「没事了,不怕。」 哭过之后的眼睛愈发干涩,刺痒感重新占据主导,翅膀被裹着不能动弹,海玉卿便把眼睛埋进黑羽毛里磨蹭,以此减轻痛痒。 温热的血液流动起来,触觉逐渐恢復,嗅觉逐渐恢復…… 是熟悉的温度,和熟悉的味道——海玉卿的鼻子贴在金溟颈肩的羽毛缝隙里,闻到了一丝不属于金溟的味道。 「水温了,不用等烧开吧。」虎啸天问。 等烧开再晾凉又得好久,鸟本来也是喝生水,半生不熟应该也没事吧…… 金溟直起脖子看向锅里,平静的水面冒着柔柔的热气,他也有点摸不准,海玉卿现在可经不起闹肚子。 但很快就不用再犹豫了,因为「噗」的一声后,本就奄奄一息的灶火彻底熄灭了,最后一根木柴也完全烧尽了。 金溟接过虎啸天递过来的水碗端到海玉卿嘴边,「玉卿,还冷不冷,再喝点水吧。」 海玉卿别过头,水碗跟着过来,它再扭头,水碗又耐心地跟上。 「哐啷」一声,木制的水碗打翻在地,海玉卿把浑身上下刚恢復的一点力气全用在嘴上,墨色的尖勾深深地嵌进黑翅膀里。 金溟疼得直嘶气,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口没留一点余地,若是飞着的海玉卿这么咬上一口猎物,下一秒就是把这块皮肉撕扯下来。 这兇狠的架势,惊得站在一旁的虎啸天连碗都没敢过来捡,「雨快停了,我回去弄点柴火来。」 说完就一熘烟儿跑了出去,一秒钟后,它又贴着墙根猫回来,悄悄顶走了木桌。 海玉卿的眼睛发着炎,红彤彤的样子没什么对峙的狞恶,反倒有种受尽委屈的哀怨。 「玉卿,到家了,」金溟疼得五官都扭曲了,他努力压着气儿让声音尽量不颤抖,「不怕了。」 海玉卿咬到力气耗尽仍不肯松嘴,松松含着黑翅膀大喘气,金溟只好用另一只翅膀给它轻轻抚着背顺气。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一声。 海玉卿刚撒出点脾气,没好气地瞪他。 「打我又累着你了。」金溟趁机把翅膀收回来,展开甩了甩,酸麻感闪电般蹿上来,差点折下来。但他的语气还挺高兴,「咬得可真狠,看来是没事了。」 海玉卿把头别向一边,金溟的反应让它有些羞恼,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生气。 「是我不好,」灶火熄灭了,这会儿洞里比洞口暖和,金溟站起来,把海玉卿抱到床上去,「不该让你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吓着了?」 海玉卿本来不打算再理他,但金溟就像团棉花,任它怎么凶,就只是软绵绵一团包裹住它,还有点暖和。 它仍旧梗着脖子,用后脑勺对金溟小声嘟囔,「才没有吓着。」 「怎么弄成这样?」金溟把海玉卿放在床上,又拉过被昨夜虎啸天揉成一团的绒毯,刚抖掉浮在上面的黄色虎毛,还没给海玉卿裹上,便一脚被踹到了地上。 绒毯捂着他的脸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儿,金溟刚手脚并用地把缠在身上的毯子拉开,还没坐直,摆在床上的枕头又跟着砸过来,破空之声来势汹汹,再次把他砸躺下。 「……」还没出完气? 金溟抱着枕头翻过身,没敢再站起来,猫着腰往洞口挪。 身后霹雳乓啷声追着他,海玉卿把床上能砸的东西全扔完,金溟也挪到了洞口。 洞外开始放晴,微弱的光亮照着即将离开的背影,模煳的轮廓就像梦里的那个虚影,它追过去,就会立刻消散,什么都抓不住。 海玉卿不想看到这一幕,他翻身朝向墙壁,把额头和膝盖一块抵在石壁上,在扔空了的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走吧,只剩它自己,是它不要他了。 海玉卿闭上眼,眼睛又开始疼,它忍得辛苦,把头埋进翅膀里偷偷擦着眼泪。 洞里安静下来,木床的骨架缝隙露着风,有些冷,海玉卿忍不住又缩了缩,但自己能给自己的温度始终有限。 冷风在洞口打着旋儿,发出应和的呜咽声,一唱三嘆,凄凄楚楚。 于是它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都走了,它又被丢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丢在凄风苦雨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咔哒咔哒」声,有点像鸟蛋破壳的声音,但又有些许不同。 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打转,海玉卿立刻屏住气。 金溟没有离开,就在洞口停了下来,徘徊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海玉卿竖着耳朵听声辩位,忍着好奇就是不肯回头。 它才不会开口留他,休想! 过了没一分钟,金溟又悄悄走回来了。 海玉卿闭上眼睛,把头埋在翅膀里,缩得更严实。 金溟从背后轻抚了它一下,他不开口,它也不开口。紧接着木床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黑翅膀覆过来,温柔地盖在它身上。 第159页 金溟温热的唿吸从背后传来,海玉卿心想,它现在应该立刻跳起来把金溟打出去,但盖在身上的翅膀很暖和,它不想动弹,它没力气了,不然它一定把金溟打出去。 「睡着了吗?」金溟轻声问,「昨晚到现在,吃过东西没?」 「睡着了。」海玉卿硬着声,立刻回答,似乎是要用这样的语气表示出它坚定的立场。 「睡着了还知道回答。」金溟轻笑,他的下巴抵在海玉卿的脑袋上,笑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震动。 「……」海玉卿恼怒地翻过身,床就这么大,它被金溟挤着,翅膀伸不开,就拿爪子踹他,软绵绵的,打情骂俏的抚摸似的。 「好了好了,我投降,我错了。」金溟告饶,笑着递过一只碗来,「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我。一直在灶上煨着的,趁热吃。」 两只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木碗里打着滚儿,白润润的,软弹的碰撞中散发出可口的香气。 海玉卿梗着脖子,宁死不吃嗟来之食的模样,但它还没来得及说不,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 「皮已经剥掉了,」金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笑意更浓,「乖乖的,吃完了我们好好说话。」 海玉卿用余光偷瞟着那两只圆滚滚的野鸡蛋,神情已经开始松动。它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又消耗了几乎全部的热量,连飢饿的感知力都已经迟钝,这会儿闻到食物的香气,很难再有精力生气。 但它听到金溟的话,立刻又炸毛了,「不。」 金溟看到这个反应,先把碗护在了怀里,洞里现在就这么两个鸡蛋的存粮,是昨天花豹煮了没吃的,弄坏了一时半会可就没吃的了。果然,下一秒白翅膀就挟风而至,差点把他从床上扇下去。 「走开。」海玉卿气势汹汹地吼,它不要乖乖的。 海玉卿贴着石壁坐起来,这床太小,容不了它展开身形地打架。 床这么小,怎么睡得开一只老虎和一只金雕。海玉卿低下头,扣着床缝,哽咽道:「你走,不要你。」 木碗轻轻放在床沿上,木制与木制发出一种温润的碰撞声。 「对不起,我知道昨晚的事让你受委屈了。」金溟不再嬉皮笑脸地靠过来,他默默下了床,远远地伸出翅膀把碗推过来,「把鸡蛋吃了,我立刻就走。」 是啊,他这样一个麻烦不断,只会拖累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靠近别人。 虽然他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海玉卿是去给他找线索,自己丢了半条命才回来的。 海玉卿现在终于明白,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么危险。要是早知道……」 金溟自嘲地咧了咧嘴,他除了说对不起,一无是处。 要是早知道,又能如何?他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海玉卿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中部安安稳稳的生活,可是连这样简单的心愿他都无法满足。 「对不起。」金溟又往后退了一步。 木碗再次推到海玉卿面前,金溟垂着眼眸,不敢再往前,半是哀求半是哄劝,「不吃点东西,待会儿还会冷的。」 「你放心,吃完我就去找东北虎,不管是什么事,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吧。」 第77章 分手 吃一个鸡蛋要多久? 海玉卿仿佛吃了一个世纪。 其实它很饿, 饿到肚子已经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它吃得很慢,一点点碾着, 不肯往嘴里咽。 金溟站得很远, 静静看着它。 白色的羽毛半湿不干, 凌乱不堪。玉色的爪子泛着一种没有血色的惨白,跗跖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鳞状角质浮肿得紧紧绷着。圆圆的眼睛因发炎而泛红充血,眼睑肿胀沉重, 平日里神采飞扬的黑色瞳孔上覆着几点黄白色的膜,搅浑了那个澄澈纯净的世界。 金溟垂下眼眸。 如果没有保护所爱的能力, 那他的确应该离它远一点。 海玉卿用尖喙勾挠着弹软的鸡蛋,磨磨蹭蹭地舔舐着, 用雏鸟破了八十遍壳的时间终于把软软的蛋白勾出一点裂缝,露出浅黄的蛋黄。 浓郁的蛋香味扑面而来,辘辘飢肠立刻发出抗议,催促着海玉卿,但它仍旧猫儿似的舔一口歇三下,不情不愿的。 金溟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就往外走。 海玉卿低头啃了一口蛋黄,再抬头,眼前只剩一个背影, 它一着急, 松软的蛋黄呛进气腔,咳嗽起来。 金溟刚走到洞口, 听到声音转回头,就看见海玉卿伏在床上咳得双目更红, 一只翅膀抚着难以唿吸的喉咙,一只翅膀不知所措地朝他伸着。 金溟慌忙跑回来,把海玉卿抱起来,让它伏在自己肩上,轻轻拍着背,哄道:「玉卿不慌,慢慢咳出来,不着急。」 海玉卿随着金溟拍打的节奏,慢慢咳出几点蛋黄星子,终于顺过气来。 金溟没放开它,就这么抱着,依旧轻轻拍着,走到灶边端起一碗水递到肩头,「喝点水顺顺。」 海玉卿伏在肩上,他转过头来也只能看见半张侧脸,那个侧脸不看他,低头啄翻了碗里的水。 海玉卿忿懑道:「骗子。」 说好的它吃完才走,才只吃了两口,就不耐烦等了,话也没有一句就要走,现在就这么看它一眼都嫌多? 第160页 金溟默默挨着骂,回头看了一眼被海玉卿扔的只剩床板的木床,便把它放在了灶台后面铺着的那张皮毛上。 「蛋黄太干,喝点水就不容易噎着,没骗你。」金溟俯身捡起木碗,重新在锅里舀了半碗水,递给海玉卿。 金溟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给它一个非常稳定的情绪,这样的稳定让它不知不觉产生一种依赖,就好像波涛灌进了瓶子里,怎样汹涌都能被完整的容纳,流水终于有了形状,不必再靠咆哮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海玉卿别过脸,脖子梗了一会儿,小声嘟囔,「还没有吃完。」 金溟立刻放下水碗,麻熘儿地跑回床边拿起剩下的鸡蛋,三从四德地送到海玉卿嘴边。 海玉卿不接,就耷拉着一张冷脸凑过来,由金溟端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挠叉那个快被它捋成鸡蛋丝的熟鸡蛋。 「不喜欢吃就算了,」金溟放下那碗碎鸡蛋渣子,「我去给你抓鱼。」 他站起来,又蹲下,小心翼翼地觑着海玉卿,商量道:「我飞着去,很快就回来,你身体还没恢復,饿着肚子自己去捕猎太危险。」 原来刚才金溟不是要走,是想去给它找爱吃的食物。 「没有不喜欢,喜……」海玉卿说的很不自在,便下意识去搓眼睛,但翅膀尚未触及脸颊就立刻被金溟拉住,它跌进金溟怀里,眨着眼睛,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接着说,「喜欢。」 海玉卿不想和金溟对视,好像它看一眼就是认输了。泛红的眼睛到处瞟,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它立刻欲盖弥彰般大声喊:「我是说,喜欢吃。」 金溟把鸡蛋碎端过来,就让海玉卿坐在他怀里,嘆了口气,无奈道:「喜欢吃还不好好吃,玩什么呢,你喜欢吃碎的?」 「对,我就是喜欢吃碎的。」海玉卿低头狠狠啄了两口鸡蛋碎,语气像是在赌气,不管对方说什么,它都要反着来的意思。 海玉卿埋头吃了一会儿,洞里安静的只剩尖喙敲击在木碗上的咚咚声。 以前金溟看它吃饭时嘴总是闲不住,什么无聊的话题都能让他说出一车话,它嫌聒噪。现在终于安静了,它又觉得无声无息的,连嘴里的食物都没滋没味了。 吃完那颗碎成渣的鸡蛋,海玉卿捲起舌头舔着溅到鼻子上的蛋黄,发懒似的转了转脖子。先往左边转,是块兽皮,再往右边转,是——目不转睛看着它吃东西的金溟。 它像是忽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这样不期而遇金溟的目光,只是怔怔地望着。 「玉卿,别怨我了好不好。」金溟眸色暗淡,声音也很暗淡,「要是以后,会偶尔想起我,希望你是开心的。」 「不想,」海玉卿脖颈一昂,「没认识过。」 说完它就有些后悔,但又不肯让步,只用余光偷偷去瞧金溟,就见金溟神色一僵,又继续轻轻柔柔地笑,「也好。」 也许是失温的症状逐渐消失,也许是金溟任打任骂的性格安抚了它的情绪,胃里有了食物,难受的情绪也变得容易消化了。 海玉卿眨着眼,只觉得眼睛愈发刺痒,但又不能抓,这让它又烦躁起来。 它心里想,金溟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虎啸天都走了,他还留在这儿哄它,求它原谅,是不是他心里更在乎的是它? 金溟从自己身上拣了根粗壮干净的羽毛薅下来,在水碗里涮了好几遍,把水泼掉又重新舀了半碗干净的水,才拿那根羽毛蘸了水,拂着海玉卿的眼角。 「这几天眼睛会痒,不要挠,有脏东西流出来就这样拿清水擦掉,过几天就会好了。」金溟絮絮叨叨地嘱咐。 充满疏远意味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海玉卿倚靠在金溟怀里,半眯着眼。湿润的羽毛轻轻拂过眼睛,舒缓了刺痒带来的烦躁。 它轻哼了一声,语气不知道是想表示知道了还是想说它才不听。但这总算是一种回应,已经足够缓和刚才冷淡的气氛,表明金溟可以继续说下去。 金溟便又补充道:「不要用湖里的水,让虎啸天给你烧些凉白开,再放一点盐,它有盐,你跟它说要盐水洗眼睛,它应该知道怎么弄。」 海玉卿勐然坐起来,发狠似的把金溟推开。 它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该骂什么,黑背教过它的脏话用在此刻都不对,它没有听过「渣男」、「负心汉」这一类的词彙,也没有更高级点「见异思迁」、「朝秦暮楚」这样的成语储备,甚至它不确定金溟现在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而它的反应又是对是错。 虽然几乎所有的鸟类都是一夫一妻,但其实在非勐禽类的鸟中,忠贞并不那么重要。 一夫一妻只是中小型鸟在孵蛋和抚养幼雏时提高后代存活率的一种生存选择。在下一个繁殖季来临时,也许就变成了另外两只结合的一夫一妻,甚至在一些种类中,一只雌鸟会同时接受几只雄鸟的餵食或者一只善于觅食的雄鸟同时给几只雌鸟餵食。 而像杜鹃之流,更谈不上一夫一妻,甚至它们根本不自己抚育后代。 当然也有两只雄鸟共同筑巢,骗蛋或者偷蛋,一起养育后代。 但不管雌雄,那都是同类的鸟。它从没见过一只金雕会向一只海东青求偶,还会喜欢一只老虎,这些行为早就超出了它的认知。 它想到金溟和虎啸天在一块时,心里头是本能的难过,可是这会儿情绪稍稍得到控制后,它又开始不确定别的鸟是不是也会为这种事情难过。 第161页 一只正常的鸟,在面对配偶的不忠时,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海玉卿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它听到金溟用这样平常的语气再次提到虎啸天,心里就是难以言喻的难受。 海玉卿四下望着,似乎想要给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找到一个出口,它看见那只盛着鸡蛋的木碗,低头叼起剩下的那只滚圆的鸡蛋,一仰脖就整颗吞进肚子,而后剑拔弩张地盯着金溟。 「吃完了,你走。」 不管这样的反应是否正常,身体渴求安全的本能让它现在只想远离这个让它如此难受的诱因。 金溟离开了,可它觉得更难受了。 海玉卿缩在灶台后的兽皮上,不管怎样翻来覆去,金溟身上的气味都挥之不去,就萦绕在鼻尖。 它看着那根搭在碗沿上的黑褐色羽毛,从不同的角度闪烁着不同亮度的金光,这是一根金雕的羽毛,和它白色的羽毛还有黑色的毛髮都不同。 发炎的眼睛好像很容易分泌液体,终于摆脱了这个死了也要把它做成标本挂起来天天看的变态,说的话全都不算数的大骗子,海玉卿却觉得自己哭得像是丧了偶。 繁殖季才刚刚开始,不会有鸟类会在繁殖季里抛弃配偶,但是金溟给它筑了巢,现在却不要它了。 难道是因为它不会下蛋? 它不也没嫌弃金溟不会下蛋么。 「欸,那些鹰咋没了?」虎啸天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它们打到外面去了?」 「快进去看看。」花豹焦急道。 「哎哟我去,」虎啸天的声音近了些,海玉卿听到它狠狠吸了口气,「你说这是又地震了还是被打劫了?」 花豹也吸了口气,「打得这么厉害?」 满地狼藉,家都快给拆完了。 「唉,我就说,」虎啸天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玉爪海东青是他能惹的?哪有这么好分开,除非是丧偶。」 花豹正半趴在地上试图嗅闻气味来分辨发生过什么,闻声脸色一变,「你别胡说八道,让你留下看着点,打起来你倒先跑了。」 「我又打不过它,你没瞧见那样儿,我留在这儿非得一块给打死,」虎啸天抱着木柴往灶台旁走,小声抗议,「要是真给他打死了倒也省心了,免得天天提心弔胆又丢了,哎呀妈呀……」 木柴霹雳乓啷摔了一地,虎啸天被灶台后一言不发冷得像座冰山似的海玉卿吓得四爪离地跳起来,尾巴都直了,「你在这儿也不出个声儿,吓唬谁呢?」 海玉卿冷冷地扫了虎啸天一眼,没出声,反手悄悄把金羽毛藏在腋下。 虎啸天踩住两根在地上打滚的木头,没敢捡,用爪子往灶台边推了一下,干脆回过头朝远离低气压的方向去捡地上枕头兽皮,「怎么就你自己,那个已经打死拉出去埋了?」 它捡起两张兽皮后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打架现场,连根羽毛都没掉,扔的全是床上软乎的东西,大概率只是吵架,这才有心思调侃。 花豹显然也看出来了,跟着捡枕头,没话找话地问:「怎么都扔地上了,铺着不舒服?」 海玉卿跟谁都没好脸色,但好歹没迁怒花豹,只是冷冷道,「臭。」 「哪儿臭,这都是我拿香料鞣制的,刚翻晒过。」虎啸天把兽皮盖在脸上使劲儿闻,纳闷儿道,「没坏呀。」 「你睡过,」海玉卿吼道,「臭死了。」 「……」虎啸天不服气道:「我说一个两个有床不睡非得往那看不见的角儿里蹲着,原来是金溟躺过的地方就香的,我躺过的就臭的呗。」 说好的吵架呢,怎么又给它塞一嘴狗粮? 「对!」海玉卿反驳完才听清楚虎啸天的话,它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兽皮,有点不理解似的,「金溟昨晚在这儿睡的?」 「谁知道他睡没睡,一晚上到处转悠,脚都不带停的。」虎啸天把兽皮抖开,重新一层层铺到床上。 「你们……不是一起睡在床上?」 「这床就这么屁点儿大,睡我自己都嫌挤。」虎啸天铺完床,就势滚上去,摊开四爪熊蹭树似的扭着身体,「铺得这么舒服的床,还谁都不稀罕,欸,正好给我睡。」 海玉卿脸色更加难堪,直接展翅飞到床上,尖锐的鹰爪闪电般落下来,虎啸天来不及下床,滚到墙面上挂画似的半立着,它总觉得今天的海玉卿对它浑身都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敌意,全然不像平时那种打打闹闹的冷淡。 海玉卿跪在床上狗似的到处闻,边边角角全不放过,一路闻到虎啸天脸上,鹰眼锋利地盯着它,「他身上,有你的口水。」 「?」虎啸天鬍子抽了抽,紧接着虎眼瞪得爆框,终于明白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它贴着墙挪开两步,跳下床去,扑到花豹怀里,受伤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这么稀罕他,别当着我老婆面儿胡说八道。」 海玉卿忽然不太确定了。那点口水味太淡了,还没身上雨水的腥味重,也许是它先入为主的臆想? 它当时又饿又冷,的确很容易出现幻觉。 但是—— 「他摸你,你还抱他,我看见了!」 它回来时正看到金溟和虎啸天头挨头地趴在一块儿,金溟还抓着虎啸天的爪子,清清楚楚,绝对不是幻觉。 「……」虎啸天一时不知道该看谁,它站在中间,目光从满脸质问的海玉卿和一脸错愕的花豹身上来回地扫,跟谁解释都不对,「没有的事,他就是拿我手里的笔写了个字儿,我……」 第162页 虎啸天百口莫辩,气道:「爱谁谁,这差事我不干了。」 真的是它误会了? 那金溟跟它道什么歉?让它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这么理直气壮。 第78章 备战 金溟走一步, 身后的鹰群就远远跟一步。他就这样在林子看似漫无目的地东一步西一步,遛鹰似的转悠。 鹰群并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感觉更像是尽忠职守的保安, 保持着一个不打扰他又能确保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控制住他的距离。 当然, 如果真是保安的话, 应该说是一个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立刻把他圈进保护范围内的距离。 但他本来也不需要保护。 违背正主意愿的保护,只能叫做圈禁。 兜了没几分钟,正赶上一波换班,金溟终于看到一个不太熟的熟面孔——昨天飞出来抓住陈涯的那只大鵟。 金溟回头望着山洞的方向, 昨夜虎啸天答应了想办法让他见到陈涯,但现在海玉卿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而且再拖下去, 他也不能确定海玉卿会被他卷进什么危险里,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了解真相, 想出对策。 「东北虎在哪儿?」金溟问。 「跟我来。」大鵟毫不意外,二话没说,便飞在前面引路,好像就等他开口了。 也许是以为金溟会用走的,大鵟飞得很慢。直到金溟跟着摇摇晃晃飞起来,它才随着金溟的节奏调整速度,避开横斜的枝桠,只往开阔好飞的地方走,很是照顾金溟并不熟练的飞行技巧。 这点细节体现出一种友善的意味, 全然没有昨天冲出来一爪擒住陈涯的锋芒。 在离陈涯昨天被抓的地方不远处, 金溟先听到了银角的声音,像是在跟谁争执, 音调时高时低,但离得尚远, 听不太真切。 大鵟找了个树梢停下来,金溟便跟着落在地上,他用爪子走路走习惯了,能踩地就不想抓树。大鵟朝声音来处抬了抬下巴,示意金溟自己往里面去。 金溟抬头四下望了望,发现从这个位置开始,往外几步便有勐禽勐兽天上地下的蹲着,放哨站岗似的围成圈,明明是本该自由散漫的动物,却有一种令行禁止的严肃氛围。而往合围的中心方向则四下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抬脚往里走时,有一种进了军营里的指挥部的感觉。 距离逐渐拉近,就像收音机的按钮终于调到正确的频道,声音慢慢清晰起来。 「如果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未必不是件好事。」银角道,「如果一只鹰一直养在鸡群里,就不用担心他有一天会飞起来。」 「你担心什么?」这是东北虎的声音,「就算他飞起来,也不会损害中部,这可是他的心愿。」 但听上去两个声音传播过来的方向似乎不在同一个高度,俩动物一高一低的喊话,倒方便了金溟远距离听墙角。 金溟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所有的岗哨都是一致目光往外,没有动物注意他,便刻意放缓了脚步。 银角的声音冷淡中透着疲惫,「你在这方面太狂热了,我觉得还是谨慎点好,毕竟咱们根本不了解他,都是听说而已。关于他的争议不是一件两件,你觉得那些都是诋毁,那就当他是被迫认罪,但后来他的确又转头支持北方,这叫什么?这就叫反覆无常,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不能吧。」东北虎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语气不太确定的辩驳,「可是他争取到了《约定》,现在才有我们的中部。」 银角继续泼冷水,「当年送他来的那个白尾雕,叫海什么来着,是怎么说的。那时候咱俩年纪小,趴在树后面偷听,我可还记得,他是自愿配合的,不然北方不可能成功。北方要是那时候就没了,整个地球都回归自然了,还需要什么约定?」 东北虎一时无话,它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暑热难耐的夜晚,闯入中部的不速之客,默然道:「他叫海凌。」 那是一队来自北方的动物,队长是一只白尾雕,出发时成员有多少谁也没有问,但他们到达中部时,只剩一只雕和一只雪豹。 东北虎和银角都是出生在中部的,关于那个遥远北方的所有认知,只有大人们茶余饭后偶尔讳莫如深的只字片语。 遥远的北方生活着他们的同类,他们同样来自于北方,但却早已不被北方承认为同类。 那时候他还很小,掌控不稳自己的形态,拉着银角藏在树后,毛尾巴像条不安分的虫子,时不时探出来晃两下,生怕别人看不到他。 「出来。」族长爷爷把它从树后薅出来,丢到一只黑色的大盒子旁。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一种东西,坚硬无比,还没靠近就感觉到寒气逼人,生生让他在三伏天的闷热中打了个寒颤。 而银角早就很没义气地跑掉了,扇着他那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翅膀,飞不了两米就摔到地上滚出去三米,只能爬起来用跑的。 当时的族长是一只北极熊,白色的绒毛很好看,有一种中部动物没有的密实手感,冬天偎在一起睡的时候又舒服又暖和。 可是他总是每天泡在泥里,把自己染成脏兮兮的模样,远远看去像一只灰不熘秋的棕熊。 泥巴粘在软毛上,夏天臭气熏天,冬天湿冷难捱。 他说,中部是没有北极熊的。 但东北虎经常在心里反驳,棕熊也没这么大个儿的。 第163页 「才这么小,就已经有了稳定形态,几岁的时候?」那只白尾雕蹲下来,充满赞许地揪了揪他的虎鬚。 他很是羞恼,因为前天他才因为形态掌握得不稳定被族长狠狠骂了一顿,便觉得白尾雕是在讽刺他。 可是那只白尾雕很漂亮,虽然满身是伤,羽毛狼狈不堪,但举手投足散发着一种儒雅和精緻,语调里有一种不急不缓的温和。 那是北方同类特有的一种气质,是粗旷的中部同类没有的东西。 北极熊替他回答,「中部不比北方,想要活,生下来就得有形态。」 「后生可畏。」白尾雕嘆道,他看着东北虎,眼里充满慈爱,「不知道我家那小子以后会变成什么。」 北极熊道:「叫海叔叔。」 东北虎跟着重复,「海叔叔。」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唿,和熊爷爷、豹叔叔完全不一样的称唿。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种姓氏的称唿,而中部早已没有姓氏。 「你是大海变成的?」他问。 海叔叔被他问的一愣,而后笑起来,温雅的笑容逐渐苦涩,他摸了摸东北虎的脑袋,站起来,道:「你们做得可真是彻底,什么都不要了。」 北极熊道:「所以这个我们不能留。」 黑色的大盒子在他的指尖发出一种和石头木头都不同的声响,那不是属于自然而生的材质。 「把他毁掉比把他送来要容易,我们的队友全死在了路上。」白尾雕垂眸看着同样满身狼狈的雪豹。 「世界到了今天,坚持已经变成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但活这一辈子,总要做几件只由本心的事。」 那个冷冰冰的黑盒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留在了中部,还有那只远来的雪豹。 北极熊和雪豹几番挽留,但白尾雕当夜就急匆匆赶回北方,他的家人还留在北方等他回去。他们的转移任务太匆忙,暴露得更是措手不及,没有来得及对家人做任何的安置措施。 东北虎一直在等白尾雕带着他的家人回到中部,但直到北方彻底消失,流亡的动物和同类一批批来到,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白尾雕。 有时候他会看着北方猜测,白尾雕的孩子变成了什么,应该也是一只鸟,不急不缓,温文尔雅。这样的一只鸟来到中部,他一定会第一眼就认出来。 ** 东北虎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反驳道:「你别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那时候北方是个什么局势咱们都不清楚。他说过,歷史不是靠英雄主义来推动的。好坏都别赖在个体头上,就算他不配合,北方就真的找不到其他方法了吗?他们可不会坐着等死,说不准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来。」 「但你要知道,」银角沉默了一会儿,「如果现在他不甘于当一只鹰怎么办,那可就真是足以改变歷史的力量,到时候你能控制住他吗?」 东北虎底气不足地嘟囔,「我这不是在了解他嘛。」 「了解他?」银角冷哼一声,「我看你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东北虎有点心虚,辩白道:「这能和以前一样吗,他现在活生生就站在面前,我还能把他再埋起来?而且听花花的意思,他的身体构造好像和我们还不太一样。其实你也不用想这么多,那副身体,这么折腾,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咱们中部什么都没有,我不得……」 金溟一会儿觉得它们口中的「他」是在说他,一会儿又觉得完全对不上号,而且他不敢离得太近,又要分出心思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只能努力去抓关键词,本就听得前言不搭后语、迷迷煳煳。 如果说的是他,那他是活不久了吗? 金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时常无端失控的身体,这个关键词的确有可能是在说他。 「我看这些年来你当雕当得挺开心,好好说话非得往树上站。」东北虎抬高了声音吼道:「你下来说话,我脖子都快闪了。」 「我累得慌,不下去。」银角满腔社畜最后的无力反抗。 它又道:「既然现在是全面备战状态,就没法分出这么多心腹去保护他。还得安排训练,还得安排侦察,训练侦察就没法捕猎,还得管这么多张嘴吃饭。全让我自己干?干不了,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用,把我宰了给你祖宗打牙祭得了,大家一了百了。」 「那就按我说的办。」东北虎道,「孔雀和他飞的都是半斤八两,能跟住。先把他们调回来,该负责训练的继续负责训练,我昨天正在琢磨单独组一队火头军,万一真打起来,伙食得集体供应。」 金溟更加不确定这个「他」说的是不是他,全面备战状态……这是一只小小金雕能承受得起的吗? 金雕是偷了中部的龙脉吗!金溟心里愈发没底儿,这是死一个他能平息的事吗? 「不行,别把孔雀扯进来。」银角的声音顿时拔高,阴阳怪气道,「干脆让他跟着我,最安全,还省事,我也能跟着混两口熟肉吃。」 「你让他跟着你去训练侦察?我看你是真想折腾死他。」东北虎道:「让我再想想,他不能跟你这么抛头露面,他得老老实实待在中部,最好像以前一样,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总之,最好先搞清楚他想干什么再做打算。」银角提醒道,「他要真想干什么,再加上陈……」 紧接着,银角闭上了嘴。 对话戛然而止,停的突兀。金溟估摸是银角看到了自己,它在高处,眼睛多转半圈就能看见自己,这里地势开阔,没法藏。 第164页 他没敢抬头,偷偷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太有刚听完墙角的心虚,继续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银角的神情有些疲惫,看不出是欢迎还是厌恶,只是警觉地打量着金溟,在心里怀疑刚才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而树下的东北虎倒是立刻流露出极大的热情,立起半个身子,不知道怎么打招唿好似的,手舞足蹈了两下,前爪又落在地上,问道:「吃了吗?」 「……」金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他没吃,但这么回答又得牵连出一串不该在此刻提及的话题,于是他含煳不清地点点头,道:「昨天的牛肉很好吃。」 「喜欢吃就好,咱们这儿条件简陋,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你。银角抓的这只野牛不小,已经全送到啸啸那儿加工保存,够你吃一阵儿了。」东北虎道,嘘寒问暖的,语气极为诚恳,「吃完这些,啸啸那儿还有两只羊,昨天的羊奶听说你也很喜欢,那羊肉爱吃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直接把金溟问懵了,他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但怎么感觉东北虎还想再养他一阵儿似的。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金溟不太确定道,「我可以自己捕猎。」 「你会捕猎吗?」东北虎嘴太快,说完才觉得有点尴尬,「我是说,不着急,你先适应适应,以后能自己捕猎自然是好的,这样就不那么招眼了。」 银角瞧不上东北虎这样儿,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蹲在树上休息。 鹰类的爪心弯曲,不同于走兽有点凸起的软垫,更适合抓握有点弧度的东西,展平落在地上反倒会因为难以抓地而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来保持全身的平衡。 「我正想说待会儿去看看你呢,昨天实在太忙了,没抽出空儿来。」东北虎和虎啸天不愧是哥俩儿,金溟才沉默了几秒钟,它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好多年没这样集体备战了,一时有点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安排。」 「你们要打仗吗?」金溟就势问,「和谁打?」 「和……」 银角咳了一声,打断了东北虎的话。 东北虎抬头瞟了银角一眼,把差点兜不住的一肚子话憋回去,问道:「你找我有事?」 金溟点点头,他深吸了口气,道:「我昨天,撒了谎。」 第79章 放羊 「地震那天, 我趁海玉卿与鬣狗打斗时抓住了它,胁迫它掩护我。」金溟刻意道,「后来小白龙对我起了疑, 就是海玉卿在我的威胁下帮我逃脱了盘问。」 东北虎点点头, 显然蜜獾已经将那天的经过告诉过它。金溟并不怕对质, 那天的海玉卿,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还没跟蜜獾的态度亲近。他咬死那张二大爷的冷脸是被他胁迫的不情愿,蜜獾也未必拿得准。 而且蜜獾和海玉卿的交情看上去不错, 虎啸天夫妇能为海玉卿打算,他赌蜜獾也不想海玉卿受牵连。这都不需要它撒谎, 只要东北虎询问细节的时候含煳两句,就算帮到海玉卿了。 但东北虎只是挑眉看着金溟, 神情说不上相信还是不相信,「那只小白鸟野得厉害,刚到中部时还没银角一只翅膀大,护起食来谁都敢打,昨天还啄了我。」 东北虎抬起一只爪子,递给金溟看,肥厚的软垫上豁着一道红痕,深可见肉,它啧啧有声, 有点告状的意思, 「我还没见过这么野的鸟,你倒能让它听话?」 昨天金溟差点晕过去时, 它本想上前检查,但海玉卿死死护着金溟, 无论它怎么解释都不肯让它靠近半步。 当时金溟的情况刻不容缓,但凡那只鸟讲半句道理,它也不能折断了玉爪海东青的翅膀。所幸它拿捏着劲儿,只是脱臼,没真捨得踩折。 「凶得厉害。」金溟重复道。 他想到像个斗鸡一样熬他的海玉卿,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旋即又咳了一声,把那点笑意压下去,冷淡道:「熬鹰啊,熬了好几天,难驯服,第一天晚上连一眼都没敢闭。」 山洞的第一晚,两只鸟的确是大眼瞪小眼谁都没闭眼,至于是谁熬谁,就只有两只当事鸟清楚了。 银角展翅落下来,角雕和金雕同属地球上最大的勐禽,拥有巨大而强壮的负重翼,展开来遮天蔽日。然而银角体型十分健硕,这应该是后天练出来的,金溟站在旁边,顿时显得弱不经风。 金溟下意识往后退来一步,给银角让出落脚点。这是他头一回和银角平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角雕的侧颜堪称鸟中极品,顶着两个鲜明的羽冠,头部深深浅浅的灰白色羽毛透露着一种冷淡的高贵气质。卷翘的眼尾又带着一丝丝性·感,眉峰却十分锋利,便将那点柔美升华成一种高级的审美。 鼻樑上绒毛微凸,流畅地延伸至深灰的弯钩尖喙,就像是人类审美中推崇的挺阔鼻樑。翅膀一拢,侧面看去就是一位披着灰色披风的忧郁王子,五官立体深邃,可以说是帅到没朋友。 但是它的正面嘛,就有点一言难尽。金溟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一朵炸了叶儿的灰化向日葵扑了过来。 侧面的深邃立体转个角度就成了车祸现场,五官全挤在中间,显得一张脸又大又平,画风瞬间变了样,王子变青蛙,还是有点呆的那种青蛙。 明明差不多的个头,银角偏要微微仰脸,用一种俯视的眼神看他。这角度不错,金溟心道,保持住,这样的侧脸有利于树立银角冷傲孤决的形象,也免得他憋不住真笑出来。 第165页 「怎么现在又来坦白了?」银角问。 「太野了,驯不了,根本不听话。」金溟展开翅膀,给同样遭遇的东北虎看他的伤口,「把它拘在身边我更危险。」 东北虎轻轻嘶了口气,昨天它挨了那几口,到现在爪子还不敢完全落地,走路都得踮着点,而金溟翅膀上的伤口,比它的大了不止几倍,骨头都隐约露出来了,可见真是发了狠。 「够恨你的。」东北虎深表同情地拍了拍金溟的肩膀。 天生地养的勐禽,每根羽毛都浸着野性,哪是那么好驯服的。 就连以前北方饲养的猪牛羊,都是几代几十代的驯化下来,才渐渐温顺起来。即便基本完全驯化,也要时时防着犯了野性,攻击饲主。 银角依旧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他,「所以,你和海玉卿筑巢求偶,都是掩饰,做给我们看的?」 金溟愣了片刻,沉默地点点头。 筑巢……求偶!他怎么忘了这一点,鸟类和哺乳动物不同,求偶要先筑巢,筑巢就是求偶行为的一部分…… 原来并不是海玉卿喜欢他,它只是接受了他。而且,当时的情况,它受伤无法反抗,只是别无选择地接受了他。 「我就说,」东北虎忽然舒了口气,放下什么大事似的,语气顿时十分轻松,「甭管你几岁,也不能去睡一只鸟啊,这说不通。」 正走神儿的金溟又被东北虎拍了一肩膀,他收起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极力表态,「我只是想留在中部安安稳稳地生活,本以为利用海玉卿可以寻得一方容身之处……」 东北虎不提丢东西的事,他也跟着不提,刻意模煳他出现在中部的原因,只把意图往想留下这方面带。 东北虎深信不疑地点头,仿佛金溟说的每一句话都正合了它的想法。它有点得意地瞟着银角,「我就说嘛,你肯定会喜欢中部的,你放心,我们帮你掩护,你可以安安心心留在中部。」 金溟在逐渐放松的气氛中试探道:「如果你们要打仗,我也可以出一份力保护中部。」 「你想干什么?」这回连东北虎都开始审视他,「怎么出力?」 金溟连眼珠都不敢乱转,生怕显出盘算的模样。 他在心里暗暗懊恼,自己还是有点心急了。 他想知道中部要和谁打仗,想了解这样的战争会给生活在中部的动物带来怎样的影响,想寻找办法消弭即将发生的战争。 但他这样来歷不明的金雕,身上还背着偷东西的嫌疑,任何一点主动都会引起当权者的警惕。 金溟不动声色道:「我可以捕猎,帮忙供应伙食,或者处理食物,我只是想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不是当个吃闲饭的。」 火头军算是离军情最远的职务,虽然从一天的食物消耗量上可以推算出军备力量,但他只是做最底层的打杂工作,便接触不到任何信息,这样该不会再怀疑他了吧。 毕竟听刚才银角的话,它们现在很缺人手。 东北虎抬起爪子挠了挠头,看向银角。银角立刻甩给它一个让人血脉贲张的俊美侧脸,两眼只往树上看,仿佛正在认真琢磨一会儿去哪根树梢上蹲着。 「你不想吃闲饭,那正好……」东北虎挠得爪子上刚有点干巴的伤口都绷开了,终于让它「正好」出来了个差事——「正好有个差事,非常适合你。」 ** 海玉卿顺着气味寻过来时,金溟正坐在山坡上——放羊。 那是地震那天产下的两只小羊,母羊受了惊吓,又掉进了地裂里,摔断了后腿,早产加难产,差点一尸三命。是花豹进林子找虎啸天时发现的,它给母羊做了剖腹产,接生下两只孱弱不堪的小羊。 之后花豹带着三只羊就近先来了东北虎召集一众动物挖坑的地方,它被扣下挖土,三只羊便也跟着留下了——母羊站不起来,小羊还分辨不出天敌,只懂得跟着妈妈。 金溟给母羊翻了个身,轻轻抚摸着两排胀起的乳·房中间的那条痕迹。那是子宫的位置,鱼肠做成的缝合线已经差不多被身体吸收了,只留下两排难以分辨的针孔。 这是一个很完整的剖腹产手术。 母羊的后腿也已经被接好,此刻绑着木板,只等恢復。 孱弱的早产小羊经过这些天的精心照顾,已经茁壮起来,磕磕绊绊地在草地上打滚儿,滚累了就挤进金溟怀里窝着。 也许是生下来就在勐禽勐兽堆儿里睁开的眼睛,两只小羊非但不怕金雕,还格外愿意亲近。 带着小鬍鬚的下巴懒懒地叠在一起,上面那只闭着眼用刚冒出一点的小奶牙嗦下面那只的耳朵,下面那只就闭着眼嗦金溟的羽毛。 它们还在喝奶阶段,嫩草都嚼不动,只会磨牙,嗦得金溟的黑羽毛湿答答一缕缕地打结。 母羊也闭着眼,静静卧在一旁专心反刍。 这也许是母性的适应力,幼仔的安稳成长让它克服了对天敌的血脉里的恐惧,努力地顺从现在的生活。 怀里的小羊似乎睡着了,时不时蠕动一下嘴巴,雨后的暖阳、温顺的唿吸声和节奏舒缓的反刍声让人难以自控地放松,金溟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眠,眼睛半睁半阖,倚着树恍恍惚惚打起盹儿来。 薄薄的眼皮挡不住光,他闭着眼,感受着头顶云朵飘过时投下的阴影。 ** 「我以为你不会同意加入我的实验。」 第166页 手指蜷起来时,在白炽灯下的阴影可以想像成飘动的云朵,青灰色的地面是看不透的天空。金溟在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时总是这样给自己解闷儿。 抬起头,想像的天空便调转了个儿,落在脚下,变成冰冷的现实。他看着陈方,「你是想救我?」 「穆兰是我的师妹,当年她选择去赤道研究动物基因时我就反对过,但她太固执,选择时一意孤行,放弃时也一意孤行。」陈方无奈地摇头,「你其实很像她,看上去温和驯良,固执起来真让人头疼。」 「母亲只是想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金溟的声音温和,不像是反驳,只是淡淡地阐述。 「原来你会解释,那为什么不给自己申辩,北方和赤道不一样,北方是讲人权的。这次公开审判是很多相信你的人为你争取到的机会,当庭对你的指控根本没有证据,为什么要直接认罪。」 金溟低头看着腕上冰冷的手铐,眼神里的麻木是对自己最后的保护,「我的确犯了罪。」 犯了罪。 一个有国家的人类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罪行应该是叛国罪。 但末世已经不再存在国家,只有人类聚集避难的基地。 那一个末世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不可原谅的罪行应该是什么呢? 背叛人类罪。 他是一个被除名的人类。 ** 反刍声忽然停了下来,低沉的唿吸声是草食动物躲避天敌时特有的节奏。 金溟睁开眼,看到澄澈的天空里,有一朵流动的白云向他飘过来。 那朵云俯冲下来,带着另一个澄澈的世界。 是海玉卿。 第80章 避害 母羊是尾椎断裂, 两条后腿都使不上力,它站不起来,只能奋力往幼仔身边爬, 企图用身体挡住逼近的危险。 熟睡中的小羊羔被母羊的动静惊醒,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咩咩乱叫地往金溟怀里拱。 海玉卿在离金溟几米远的地方收了力,还在空中便把翅膀微拢起来,只凭着惯性滑过来。 它以为金溟会张开翅膀接住它,没想到却扑了空。 金溟非但没有接住它, 反倒拢起翅膀就地一滚,抱着两只小羊羔躲开了它。 前面是一棵十分粗壮的树, 海玉卿本能地抖动翅膀想要控制住沖势,但最终它选择闭上了眼, 「咚」的一声,一头扎在树干上。 有那么一瞬间,海玉卿感觉自己的脖子都给这棵树撞没了。它从树上硬梆梆地摔下来,晃了晃头,大约过了三秒钟,眼神才找到焦点。 鸟的脑袋自带减震平衡,其实不怎么疼,就是一时有点懵。 金溟离它很远,和三只羊滚在一起, 甚至根本没在看它, 全部注意都用在安抚慌乱的羊上。 小羊羔几乎是趴在金溟耳边边狂叫,完全盖住了刚才那声「咚」。 算是白撞了。 海玉卿扶着树摇摇晃晃站起来, 又觉得不甘心,干脆靠在树上滑坐下来, 哼哼唧唧地喊了声痛。 两只小羊羔正从金溟身上跳山羊,一个踩在他肚子上跳过去钻到母羊身后,另一个更厉害,后腿直接蹬着金溟的后脑勺跳过去,蹬得金溟当场给远处的海玉卿磕了个头,啃了一嘴草,耳朵里嗡嗡的,只剩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循环咩咩声,根本没听见海玉卿唿痛。 「疼!」海玉卿喊到第二遍时就没了耐心,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恰好这时两只小羊羔终于觉得自己缩进了安全场所,只顾往母羊身下钻,不再慌张乱叫。 于是这一声「疼」被忽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衬得十分——气壮山河、响彻云霄…… 「……」金溟爬起来,配合地对半分看不出伤痛当场就能大战一头野牛的海玉卿关切道:「怎么了,哪儿疼?」 「头,」海玉卿忍着尴尬,气哼哼地指着树,「撞到了。」 「我看看。」金溟轻轻吹了吹乖乖巧巧靠过来的白脑袋,几点黑不熘秋的树皮渣子在白羽毛中格外显眼,「唿噜唿噜毛,不疼了。」 「还疼。」海玉卿把额头抵在金溟身上,缠磨着打转。 金溟往后退了半步,它便立刻追上一步,踩在金溟爪子上继续抵着头打转,小猫撒娇似的。 「怎么会撞树上了,还冷吗?是不是还没吃饱?」金溟由它踩着自己,只一叠声地追问,「头晕吗?犯噁心吗?是低血糖还是脱臼的翅膀使不上劲儿?」 以海玉卿的飞行技术,怎么可能落个地都能撞树,难道是失温的症状还没缓过来? 海玉卿被问的应付不过来,梗着脖子忘了继续打转,干巴巴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煳地「嗯」了一声。 「先坐下歇一会儿,」金溟虚扶着海玉卿靠树坐下来,感觉到白羽毛下传来的温度,才稍稍放了心,便又站起来,「我去给你找东西吃,吃饱了就好了。」 海玉卿慌忙拉住他。 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金溟,怎么刚说了两句话就要走。 它嗫嚅道:「不饿。」 「真的不是饿的吗?」金溟蹲下来,盯着海玉卿的眼睛,不知想看出什么,「饿过劲儿可能就没感觉了,头晕吗?」 「不晕。」海玉卿的眼眸只往脚底下垂,时不时偷瞄金溟一眼,小声答道。 金溟见海玉卿虽然声音哼哼唧唧的,但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刚才吼的那一声就是说刚吃了十斤肉也能信,确实不像饿到低血糖的样儿,便没再坚持,半信半疑地坐下来。 第167页 他本想去检查海玉卿受伤的那只翅膀,但还没挨着,又退了回来,只是用眼睛仔细分辨骨头是否有异样,问道:「是翅膀没力气吗?」 海玉卿顿了顿,立刻勐点头。 这个藉口应该好用。 它点完头,顺势靠到有意和它保持距离的金溟怀里,仿佛已经连自己坐稳的力气都没了。 金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翅膀顺着骨头摸了摸,确定没摸出什么问题,便立刻收回来。为了避嫌似的,他还刻意往旁边挪了挪。 但他还没挪开,海玉卿就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直接扑到他怀里,又把他按在原地。 「没力气还跑出来,」金溟把它扶正,让它去靠着树,责怪道:「你不知道这样多危险?」 「我找不到你……」海玉卿委屈道。 它又要靠过来,却被两只小羊羔抢了先,而且金溟原本只属于它的注意力也被抢走了,于是更委屈了。 两只小羊羔在母羊身下缩了一会儿,终于醒过神儿来。初生羊犊不怕鹰,它们没从突然出现的海东青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味,便立刻又涌过来围住金溟。 如果说金溟也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地方,大约就是他很容易招小动物喜欢。 和小羊羔才相处没多久,他就已经得到了堪比对母羊的信任。 「晚上吃羊?」海玉卿咬牙切齿地问。 「……」金溟看了看磨牙凿齿的海玉卿,又看了看不谙险恶的小羊羔,感觉今天这事儿有点难办,「这不是我的羊,不能吃,你要想吃东西我再去给你抓别的。」 其实这三只羊和别的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活物一旦自己养起来了,东北虎可以拿给别人吃,它不看,但让它自己吃,就下不去嘴了,还不至于饿到那个份儿上。 换成金溟自己也一样,更何况这三只羊现在是他的差事。第一天放羊,带出来没带回去,这怎么说? 「我不饿。」海玉卿怕金溟再走,立刻说道。 「那在这儿坐一会吧,晒晒太阳,对骨头好。」离海玉卿倚着的那棵树不远不近的地方立着一块石头,金溟便带着两只小羊羔挪了过去,海玉卿刚想跟过去,就被金溟嗔怪地看了一眼,「花花不是嘱咐过你,这几天少使劲儿。」 于是海玉卿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看着两只小羊羔在金溟怀里拱来拱去,它却只能靠在树干上扣树皮。 一场春雨一场暖,雨停之后,湿湿的暖意从大地上蒸腾上来,不冷不热,不干不潮,正是一年里难得舒服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海玉卿几乎扣掉了所有它能够着的树皮,它干巴巴地开口,「对不起。」 「?」金溟正低着头挠小羊羔软软的下巴玩,闻言抬起头,满脸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海玉卿又道,这次比刚才顺畅多了,「我早上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它从来也没和谁这样亲密的相处过,换成别人,误会就误会了,打就打了,哪里需要它来反思如何补救关系。 「玉卿,不用说对不起。」金溟轻轻弹了一嘴巴揪着他羽毛使劲儿甩头的小羊羔,小羊羔挨了疼,立刻松开嘴跑开了,「趋利避害是本能,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觉得愧疚。」 生命的思维很简单,远离让它受到伤害的东西,或者让带来伤害的东西远离它。 就好像母亲损害了赤道基地的利益时,被研究所除名;他给北方基地带来灾祸时,被人类除名。 「今天,我很难受,」海玉卿垂着头,指指心口,「我以后不闹脾气,好不好?」 金溟入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坡,没有回应它。 没有脾气的勐禽,该怎么在自然界生存?金溟忽然意识到,他以一个人类的思维方式,一直以来都给了海玉卿一个错误的引导,翱翔于天际的海东青不是养在笼子里饭来张口的金丝雀,从来就不该学会乖乖听话。 「你怎么不爱说话了?」海玉卿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随风而动的草叶,还有草丛里时不时露出一点尾巴忙着求偶的彩色小鸟,什么也没看见。 「我以前也不爱说话。」金溟随口道。 「不对,」海玉卿皱着眉,一字一句纠正道,「你以前,好多话。」 金溟怔了怔,笑道:「是我说错了,我是说更早以前。」 海玉卿忽然想起金溟以前随口说过自己好多年没开过口,再开口时就有点结巴。 「你以前,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金溟想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一个恰当的表达,「因为谁也不想听我说的话,他们想听的话我不会说,只会说些让他们听了厌烦的话。」 「我想听。」海玉卿边说边悄悄挪过来,「以后你跟我说,我都喜欢听。」 挨了弹嘴的小羊在草坡上滚了几圈,已经忘了刚才的教训,又蹦蹦跳跳地拱到金溟身边。 单纯的小动物很容易忘记对它好的人,也很容易原谅对它坏的人。 金溟挠着小羊羔的下巴,笑道:「现在不难受了?」 海玉卿点点头,立刻道:「不难受了。」 它知道是它误会以后,心里就不难受了。 但它不知道,语言词彙是非常复杂的东西,此「难受」非彼「难受」。 金溟轻轻嘆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第168页 身体的危机暂解,所以就原谅曾给它带来危险的他了。 这叫做记吃不记打。 「你看那儿,」海玉卿终于一点点挪到了近旁,它还没挨着金溟,金溟先转了身躲开一步,指着远处草丛里,「那只鸟的尾巴好长,那是什么鸟?」 海玉卿有点失落,它跟着金溟的指向瞟了一眼,敷衍道:「针尾维达鸟。」 「尾巴真漂亮,它在干什么,怎么一直甩尾巴?它是不是知道自己尾巴好看,要到处炫耀,还是尾巴太长,飞起来掌握……」金溟看着子弹一般蹿出去的海玉卿,咽了口唾沫,「……不了平衡。」 连怀里两只小羊羔都看呆了,互相瞪着眼,似乎在问:刚才是颳风还是闪电? 半分钟后,那阵儿风又颳了回来,墨色的尖喙中垂出几条长长的黑色丝带,飘逸摇曳。 海玉卿低下头,一只懵得找不到北的针尾维达鸟「啪嗒」掉在金溟面前。 那只黑白相间的鸟身材十分袖珍,一条尾巴就占了全身的三分之二,身体小巧得海玉卿能一口吞一个。此刻除了飘逸的尾羽,浑身的羽毛湿答答的,显得更是没有二两肉。它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海玉卿一爪子按住脑袋。若不是刚下过雨的土壤十分松软,这一爪子就足以把它碾成泥。 海玉卿嘴起毛落地薅了那条尾巴,叼到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送给你。」 第81章 养羊 金溟愣了足足一分钟, 才想起推开海玉卿,把它爪子底下的那只秃尾巴小鸟解救出来。 针尾维达鸟缩在金溟的翅膀里,瑟瑟发抖了一会儿。它正被掠食者的气息压制得心脏狂跳, 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引以为傲的长尾巴。繁殖季的雄鸟怎么受得了这种打击, 还不如一口吃了它。 它顿时连天敌也不怕了, 啾啾狂叫,不管不顾,就近逮着金溟狠啄了一口。 不过那张红嫩嫩的小鸟喙比不过海玉卿一个指甲盖大,啄在金溟身上挠痒痒似的, 连金羽毛的羽管都啄不断。 金溟把它拢在怀里耐心安抚,温柔地重复着「不怕了, 没事。」神情一如安抚当日的海玉卿。 海玉卿愣愣地叼着那只长长的黑色尾羽,似乎是还没想明白刚才真是金溟推了它, 又像是在等金溟抬头看它一眼。 现在它才知道,金溟的温柔耐心可以给任何一只受伤的动物,从来不是它独有的。 而等它不再需要照顾时,甚至连小小一点关注也分不到。 针尾维达鸟逐渐安静下来,从金溟的翅膀里探出一只豆大的圆眼睛,悄悄观察着刚才偷袭它的海东青。 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躯体上泛红的眼眶有些惹眼,沖淡了食物链对立带来的压制感。 针尾维达鸟大着胆子把整个头伸出来,扩大的视野里出现一条模煳的黑色,格外眼熟, 又格外刺眼。它转了转脑袋, 才看清楚那是一条长长的黑色尾羽。 长尾巴依旧在风中飘逸摇曳,美丽得和它毫无关系。 金溟感觉到怀里的小东西忽然又僵硬起来, 他立刻侧过身,背对着海玉卿, 挡住针尾维达鸟的视线。 这个姿势在距离上比刚才要更靠近海玉卿,可是在感觉上却显得更远了。 海玉卿讪讪地站在一旁,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嘴里仍旧叼着那条无人问津的尾羽。 脚下有毛茸茸的东西蠕动过来,小羊羔这会儿也拱不进金溟怀里,百无聊赖地转头,发现了那条摆动的尾羽,便悄悄靠过来,贴着海玉卿的爪子边拱边嗅。 针尾维达鸟在金溟的安抚下刚刚回过神儿,身体才有点柔软,就听一声惨绝羊寰的「咩」从耳畔炸起来,黑白相间的身体立刻又挺了。 金溟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狠狠撞过来,差点又磕地上,但那力气才撞了一半,就被拉了回去。他回过头,就看到海玉卿咬着小羊羔的脖子,雪白的大翅膀居高临下地展开着,扇动带来的助力让毫无还手只能的小羊羔几乎四脚离地。 「松开,海玉卿,你松嘴!」 黑翅膀扫过来,从海玉卿根本没有防备的方向。 直到它摔在地上,仍旧无法相信刚才的攻击来自金溟。 金溟把小羊羔护在翅膀底下,与海玉卿对面而立,这样的格局像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只不过金雕此刻扮演的角色不是老鹰,而是那只护崽儿的老母鸡。 而且这根本不是游戏,如果他再慢一点,小羊羔也许就不只是被海玉卿咬肿了喉咙。 躲在翅膀下的小羊羔哼哼着发出嘶哑的声音,格外惹人怜爱。金溟安抚着慌张的小羊,又要关注着那只已经开始挺尸的维达鸟,焦躁地手忙脚乱。 海玉卿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见金溟根本连分给它一个眼色的意思都没有,只好自己默默爬起来。 它捡起那条被小羊羔嚼成湿答答一团的黑色尾羽,理了好大一会儿才稍稍理顺。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忍气吞声地踮着脚走到金溟身边,拿尖喙轻轻拱了拱金溟的后脑勺。 被金溟护在翅膀下的小羊羔刚刚冷静下来,转头闻到刚刚差点咬死它的天敌近在咫尺的气味,顿时又慌张起来。 「你站远一点。」金溟立刻呵斥道,甚至没有回头看它。 语气里带着点生气的意味,并未克制。 金溟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如果海玉卿是饿了,那它抓什么吃他都不会生气,就是真把这两只小羊吃了让他没法交差也不会真的生气。 第169页 以前他做人时,为了让被饲养的勐兽保持野性,有条件的时候也是要拿活羊活兔来餵的。 但现在海玉卿不饿,它却随随便便地践踏生命。 僵持的气氛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海玉卿不知道金溟为什么生气,但它听得很清楚,金溟叫它站远一点。 它现在连靠近都不行了吗? 「我的羊,」忽然出现的蛇鹫扑棱着翅膀边跑边飞过来,给凝滞的空气注入了一点不算和谐的起伏。 还隔着好远,它便叫起来:「我的羊呢?你们给吃了?」 等它跑到跟前儿时,疑问句已经演变成斩钉截铁的陈述句,带着哭腔,「你们把我的羊吃了!」 面对无法反抗的天敌,母羊已经选择捨弃了那只被咬住的小羊羔,此刻正护着另一只幼仔躲在石头后面。 地上零星飘动着幼羊特有的微微捲曲的细小绒毛,视线里看不到一只活羊。 蛇鹫颤抖地捧起一小簇被微风团起来的羊毛团儿,崩塌地喃喃道:「全吃了……」 「……」金溟轻轻拍了拍翅膀下的小羊羔,小羊羔肿着喉咙发不出声音,又缩着头不肯出来,他只好开口,「没有吃……」 「吃就吃了,」海玉卿没好气道:「明天赔你。」 已经歪倒在地上捧着羊毛一唱三嘆地开始哭丧的蛇鹫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赔,这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你拿什么赔。刚生下来弱得连奶都不会喝,晚上我连觉都睡不整,就怕它们挨饿……」 「吃屎长大的,难怪这么臭。」 金溟惊奇地发现,海玉卿在说不好听的话时,语言组织能力顿时就利索了。 「……」蛇鹫果然立刻就被气着了,尖声叫起来,「你才是吃屎长大的。」 身体还僵硬着的维达鸟听到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又添进来蛇鹫的叫声,两条小细腿瞬间都蹬直了。 眼见骂战发酵,有演变成打架的趋势,金溟只好让开一点,把小羊羔露出来,「在这儿呢。」 「可不是,全在你俩肚子里,也不怕撑死……」蛇鹫正泪眼婆娑地痛斥两只丧尽天良的鹰,忽然瞥见金溟身下冒出一团奶白的毛茸茸。 哭音效卡在一个高音上,蛇鹫凝滞了三秒钟后利落地爬起来,擦着眼泪扑过来。 「小白不怕,麻麻来了,麻麻保护你。」 难怪这两只小羊羔一点也不怕鹰,合着养母原来是只蛇鹫。 但金溟有点好奇,两只小羊羔都是白色,一只叫小白,另一只该叫什么? 气氛缓和下来,听见熟悉的声音,另一只小羊也从石头后面悄悄探出头。 「小黑,」蛇鹫抱着小白奔过去,「啊,都在,吓死我了。」 它摸着小白脖子上鼓起来的包,指桑骂槐道:「以后可长点心,别谁都跟着走,可不是哪个喝了你妈的奶,就都是你兄弟,说不准心里正怎么盘算吃了你们呢。」 这话真不太好听。和海玉卿半斤八两,说不准海玉卿就是跟它学的。 「……」金溟平白挨了一顿骂,但他没心思计较,发愁地看着怀里那只即将凉了的维达鸟。 一道镶着银边儿的黑影从余光里蹿出来,移动的速度极快,直到它停在蛇鹫身边,金溟才看清那是蜜獾。 蜜獾先是仔细看了看蛇鹫,没看出什么问题,才缓缓扫了全场一眼,「老远就听你哭,谁欺负你了?」 「我……」海玉卿嘴里仍叼着那条尾羽,说话含煳不清,它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金溟打断,天知道这个小祖宗还能说出什么气人的话,毕竟确实是他们理亏,咬坏了别人家小孩。 「我带小羊出来晒太阳,孔雀误会我想吃了它们。」金溟忙解释道。 蜜獾皱着眉,隔了一会儿,缓缓道:「刚下过雨的草不能给羊吃,它还在哺乳期。」 「嗯,我把洞里的存草带出来给它吃的。」金溟诧异地点头。 他懂得怎么养羊不奇怪,但蜜獾竟然也懂得,这就有点奇怪了。虽说蜜獾并不以羊为主要食物,但也不至于和羊可以和平共处还甚是了解羊的习性吧。 「以后不要把羊带出来,割了草放在山洞里就行。」蜜獾抱起母羊,嘴里发出「吁吁」声,熟练地驱赶着两只小羊往回走,看上去比蛇鹫更像个靠谱的养亲。 「明天地上雨水就干了,能吃点新鲜的草不好吗?」金溟问。 蜜獾停下来,平静地提醒道:「金雕放羊,像什么样子。」 「……」 那蜜獾养羊又是什么样子? 不过以金溟的脾气自然不会如此反驳质问别人,于是他虚心地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我还能再养多久。」蛇鹫挂着泪,跟在蜜獾身后。明明比蜜獾高出几个头,却有一种娇小的依赖感。 「母羊嵴椎断了,就算以后能站起来也不能奔跑了,放出去很快就会被吃掉。」蜜獾耐心道,「这两只小的没办法,不管就饿死,管了就没法再放掉了。」 带着一身鹰味的小羊羔是无法回归羊群的。 而且不会躲避天敌的羊,放生就是死路一条。 蛇鹫的眼睛亮起来,一步迈到蜜獾面前,「所以这回我可以一直养起来了吗?」 蜜獾看了金溟一眼,「以后他负责养羊。」 「凭什么,」蛇鹫抗议,「我们不是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给他。小白喉咙肿了那么一大块,有他这么养的吗!」 第170页 「不是给,」蜜獾平缓的声调里似乎有些一闪即逝的情绪,「以后你俩一块儿养。」 「……」蛇鹫用一种夺子之仇的眼神瞪了金溟一眼,又颠三倒四地跟蜜獾小声辩解道:「我可以自己养,我今天是……睡过了,那还不是因为昨晚上打雷人家害怕嘛。而且你昨天割了那么多草,我想着是够吃的,而且刚下过雨,也没法再割草,现在小羊自己也会喝奶了……」 蛇鹫找完了藉口,仍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只好拉了拉蜜獾,撅着嘴巴道:「我以后一定自己好好养,不会再让你这么麻烦了,不给他好不好。」 跟在身后的金溟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憋着笑。 不是说怕小羊饿着晚上连个整觉儿都不敢睡?合着这羊原来是蜜獾养的,蛇鹫就负责没事逗逗玩? 第82章 养鸟 快到养羊的那个山洞时, 蛇鹫两步走到前面先推开栅栏,蜜獾把母羊安置进去,又重新整理了用来吃的草料和用来垫的干草, 跟金溟交接似的, 「母羊之前不下奶, 这两只小羊活下来不容易,是孔雀一点点餵起来的,虽然相处才没几天,但感情深了。」 金溟揉了揉被蛇鹫聒噪了一路的耳朵, 「如果用不上我……」 他也不是非得干这种夺鹫所爱的事。 东北虎给他安排的好差事,现在好了, 里外不是雕。 「用不上,不用你。」蛇鹫赶着话茬撵他。 「孔雀, 这是老虎的安排。」蜜獾沉稳的目光和平缓的音调就像是有一种静音的效果,它开口时,聒噪如蛇鹫也忍不住静下来。 「他凭什么安排我的羊。」蛇鹫不情不愿地嘟囔着,不过越来越弱的语调錶示出她并未想要反抗,只是一种抱怨,「我就知道,他看我养羊就不顺眼。把羊给金雕养,他怎么不直接说要把我的羊拿去吃了。」 「他不会吃的。」蜜獾道。 「呵,」蛇鹫撇着嘴, 「金雕不吃羊, 骗小孩呢。」 「他不吃。」蜜獾重复道。 「它不吃才怪……」蛇鹫茫然地转了转眼珠子,有一瞬间的恍悟, 但更多的仍然是迷茫和不可置信,「他不吃?他真和咱们一样?那他和……」 「母羊站不起来, 不好翻身,身下垫的干草要时时换新的,以免它生疮。」蜜獾没再回答,转过头继续跟金溟交接。 「你是说,」金溟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急急地跟蜜獾求证,「它是地震那天摔断了嵴椎?」 蜜獾点点头,轻轻抚摸着挤在一起喝奶的小羊羔,「花花及时给它做了固定,不过恐怕也得要一个多月才能勉强站起来吧,这段时间照顾起来就要多费些心。」 「一个多月……」金溟喃喃道,「恢復需要这么久吗?」 海玉卿也是在地震那天被他撞断了翅膀,骨头折断的情况不比母羊轻,而且根本谈不上治疗,他连固定都没做好。 但海玉卿现在已经完全恢復,甚至昨天连花豹都摸不出折断的痕迹,而这只母羊仍旧瘫着。 动物与动物的恢復能力怎么差距如此之大? 金溟这么想着,忽然发现洞里少了一个动物——海玉卿不知去了哪里。 「等它能站起来,照顾起来就容易了。」蜜獾轻轻看了金溟一眼。 被沉静的目光看着总有一种被审视的感觉,但金溟此刻正努力地回忆海玉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着,满脸不乐意似的。 他一路上只顾着观察怀里的维达鸟,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蜜獾走,一直以为海玉卿跟在他身后。 它也许只是觉得就这样把他赶走心里不舒坦,便想过来看看他,现在见到他没什么,就安心走了吧。 蜜獾淡淡道:「这些清理工作可以留给我做,你负责割草也可以。」 金溟心知蜜獾是误会他了,但他并未多解释,只是说:「我不是嫌麻烦,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恹恹的情绪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来,连保证的话都显得有气无力。 蜜獾不置可否地轻轻颔首,看得出这只是一个礼貌性的动作,并不是真的相信金溟的保证,毕竟金溟此刻的表情的确不太热情。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蜜獾又问:「你怀里的是什么东西?」 「一只维达鸟。」金溟仍旧把那只秃尾巴小鸟拢在怀里,轻轻掀开了点翅膀,露出一条缝。 还在犯迷瞪的蛇鹫立刻放弃思考,充满热情地凑过来,「维达鸟,还是活的?」 「嘘,」金溟赶紧又把翅膀盖住,给维达鸟形成一个完全黑暗的狭小空间,这样能让它稍许镇定,「小点声,它吓着了,得缓缓。」 「它怎么了?」蛇鹫马上压低了声儿。 「尾羽掉了。」金溟见蛇鹫如此配合,就又掀开了点翅膀给它看。 蛇鹫轻轻「啧」了一声,「那惨了,活不成了。」 「这么严重吗?」金溟和蛇鹫凑着头,小声问,「我看都没流血,就是掉了几根羽毛,过段时间不就长出来了。」 「它尾巴没了,现在放出去,飞起来保持不了平衡,很容易被吃掉,虽然它有尾巴的时候也很容易被吃掉。而且……」 蛇鹫皱着眉,惋惜地摇头,「针尾维达鸟就是靠漂亮的尾巴求偶,等再长出来今年的繁殖季都过了,它肯定受不了这种打击,说不定会被气死。」 「那这可怎么办,」金溟也跟着皱眉,「现在还没死呢。」 第171页 不能就当它已经死了吧。 「是啊,还没死呢。」蛇鹫眼巴巴地看着,「我还没这么近看过这种鸟,好小一只。」 两只体型硕大的勐禽凑在一块儿低着头,看着一只小小的维达鸟犯愁。 「先把它放笼子里罩上,让它冷静下来看看恢復情况再说。」一旁的蜜獾像是终于看不下去了,沉静地安排,「我现在去拿笼子,孔雀你去扯点带叶的藤蔓给它做罩子,金溟……你留在这儿看小羊喝奶,等我们回来。」 说完它就朝洞外走去,仍旧是那种不急不缓的步调,一切都有条不紊。 孔雀也像有了主心骨,迈着大长腿跟上,念叨着,「早知道我就不扔那个兔笼子了,你现在要去哪儿拿笼子,找啸啸要吗?」 「就是那个笼子,我捡回来了。」蜜獾道。 兔笼子是什么东西? 金溟低头看着在他怀里惴惴不安的维达鸟,心里纳闷儿,这蛇鹫除了养羊,还养过兔子?现在还打算和他一起养鸟? 蛇鹫刚走出山洞,又探头进来,不放心地嘱咐道:「小白平时喝奶就不认真,这会儿喉咙肿着,你一定要盯着点,看它到底喝没喝。」 蛇鹫回来得很快,还离着很远金溟便听到了树叶「哗啦啦」抖动的声音。 「累死我了。」蛇鹫哼哧哼哧地走进来,把一大丛树枝甩到地上,气还没喘匀就问:「小白喝奶乖不乖?」 小白听到蛇鹫在说它的名字,立刻蹦着迎过去,走到跟前儿又去嗅地上的树叶。 「这叶子太硬了,你还不能吃,肚肚会不舒服的。」蛇鹫挥了挥翅膀,半是驱赶半是逗弄,「等明天我给你割点嫩嫩的草尖尖,我们家小白也要学着吃草了。」 小白亲昵地蹭着蛇鹫的翅膀,看上去比对母羊还要依赖。 「是没小黑听话,不过我摸着肚子不算瘪。」金溟答道,他顺势问出一直困扰他的那个问题,「这只也是白的,为什么要叫小黑?」 「因为小白和小黑一听就是兄妹俩。」蛇鹫坐在地上开始编藤罩,理所当然地回答。 「……」 真让雕无法反驳。 金溟怀里抱着维达鸟,腾不出手来帮忙,便坐在旁边陪蛇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地面挖的好平整啊。」 这是土坡里挖出来的洞,除了冬暖夏凉,还有个便于隐藏的好处。洞口小而内里深,一个栅栏再盖点草,又舒服又安全。 而且这挖土的功夫,很眼熟。 「之前我想养只狍子,让陈涯给我挖的。」蛇鹫毫无防备地答道。 「你和它很熟?」虽然不知道蛇鹫为什么会想养一只狍子,但金溟终于问到了想问的,于是不动声色地继续探问。 「也不太熟,他不太愿意和我们玩,总是自己闷着。」蛇鹫不谙世事地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表示陈涯太复杂,它不懂。 「它现在怎么样了?」金溟小心翼翼道,「东北虎昨天说要给它点教训,东北虎是不是不太喜欢它?」 「没事,」蛇鹫不在乎地摆摆手,「老虎不会怎么样他的。他就是想的太多,那都是上一辈儿的事,他那时候还这么小,和他有什么关系。」 「什么事儿?」金溟感觉自己这会儿心跳得和怀里的维达鸟一样快,他只能假装低头察看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不过蛇鹫毫无察觉,只顾低着头编罩子,真以为金溟是在陪它解闷儿,「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他爸爸的实验室出了问题,把整个北方都毁了,他总觉得自己有罪……」 「实验室?」金溟失声道,「什么实验室?」 蛇鹫愕然地抬起头,不明白金溟为什么突然惊慌失措似的,愣了一会儿才道:「就是……」 「老远就听你们聊得热闹,罩子编好了吗?」蜜獾忽然蹿了进来,打断了蛇鹫的话。它的语气略显急促,也许是跑得太快气息不稳,但他又不是冒失的性子。 「差不多了,你看这样行吗?」蛇鹫邀功似的站起来抖了抖罩子,先把自己夸了一顿,「我用的树叶,这样又轻又密。」 蜜獾惜字如金地点点头,把兔笼子递了过来。 笼子是原木做的,带着骨节和天然的曲线,只打磨了粗糙的树皮,有一种古朴简约之感。但内里却十分精緻,有存水的圆碗和放粮的浅盘,底部好像还做了固定。 笼子的细格对于兔子来说足够,但是对一只维达鸟却有点大了。蜜獾从蛇鹫带回来的树枝里拣出些细枝条,三两下就编出几片细格网,贴着笼子内部围了一圈。 蜜獾给笼子里倒上水,金溟便小心翼翼地把维达鸟放了进去,蛇鹫接着立刻把编好的罩子捂上。 其实她很想再多看两眼,但又怕直接把这只胆小的小鸟给看死,只好忍耐着。 蛇鹫捂着鸟笼子,左右看了看,清了清嗓子,兴沖沖地明知故问:「现在怎么办?不能把它和羊养到一块儿吧。」 蜜獾看了金溟一眼,保持着它性格的一贯作风,没主动开口。 「你想养?」金溟倒不是非得跟蛇鹫争这只鸟的所属权,虽然他的确挺想养的,毕竟海玉卿不要他了,他今晚又是孤零零一只鸟了。 「你养在哪儿?」 蛇鹫的劲头顿时萎了,求助地看向蜜獾。 「他现在自己住在雪叔的那个山洞里,那边清净,适合维达鸟恢復。」蜜獾只好开口。 第172页 蛇鹫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 轻而易举拿到所属权,金溟心情终于有些明朗了,他向蛇鹫发出邀请,「趁着天还亮着,我们去采点草籽给它吃吧。」 感觉从蛇鹫这里更容易探听出什么秘密。 蛇鹫一扬脖子,「哼」了一声,「谁的鸟谁管饭。」 鸟不给它,还想使唤它? 没门。 它要留在这儿和小白玩。 金溟,「……」 总之以后他要和蛇鹫一块儿养羊,总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于是他道别了蜜獾和蛇鹫,抱着鸟笼子打算一路采着草籽往回走。 出了土洞往左拐是他现在住所的方向,但鬼使神差的,金溟抬脚拐向了右边,那是他刚才放羊的山坡方向。 他心里想,那边山坡下有片草地,刚才维达鸟就是在那草丛里钻来钻去,那边一定有它爱吃的食物。 逻辑满分。 虽然林子里哪边都不缺草,但就该去那边。 采草籽应该低着头,但金溟一路上却心不在焉地一直抬头往天上看。 一阵风吹来,他立刻抬头看。 一朵云飘来,他又立刻抬头看。 刚下过雨的天空十分澄澈,除了蓝色就是乏味的白色。金溟忽然觉得大朵的白云看久了十分腻歪,总要点些别的颜色才鲜活,比如一点墨色。 转过山坡,金溟攥着少得可怜的几颗草籽,再次忍不住抬起头。 嫩绿夹杂着土黄的坡面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白糰子,尖喙上的一点墨色衬得那团白色灵动鲜活。 第83章 尾巴 得益于灵敏的耳力和常年养成的警惕性, 即便海玉卿此刻正伤心欲绝,仍早早就听到了金溟的脚步声。 它闷着头,犹豫了很久, 终于忍不住悄悄抬了抬眼皮。就在这个时候, 山坡下的金溟也抬起了头。 仅仅只需要一瞬间,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海玉卿便立刻忘记了所有的坏情绪,展翅飞了过去。 金溟下意识展开翅膀要去接它,但怀里笨重的鸟笼子极具存在感。 他来不及把笼子放下, 又或者是故意抱得更紧了些,待到海玉卿落在面前时, 他就那么站着,盖着罩子的木笼子成了横亘在他俩之间的栅栏。 海玉卿似乎是没察觉到这点疏远, 抑或是不想察觉,它连翅膀都来不及收拢,就仰着脸兴沖沖地朝金溟身边跳了一步。 金溟忽然后悔了,他不该来这里。 如果海玉卿没在这里,想来他会有点失落,但如今海玉卿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来采点草籽。」金溟慌乱地转过身,朝草丛走去。 「好。」海玉卿蹦蹦跳跳地跟着他,欢快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就在一分钟前它的整个世界还都是暗的。 它也不问为什么, 就一头扎进草里帮金溟采草籽。 「不用……」拒绝的声音很小, 海玉卿像是根本没听到。 「我可以自己……」金溟觉得自己的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清,他索性不再说下去, 把鸟笼子放在一边,低下头去采草籽。 海东青怎么会懂得采草籽, 恐怕连草籽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用他拒绝,让它自己玩一会儿,觉出这工作无聊透顶,自然就会走了。 余光中的白糰子轮廓有些模煳,在高高的草丛里时隐时现,金溟心想,不知道海玉卿刚才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总不是在等他吧。 等他干什么呢?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金溟越想越沮丧,包草籽的树叶被他揉得汁液肆流,沾了满翅膀。他扭过头,干脆把忙忙碌碌的海玉卿晾在背后,管束住自己总是不听话的余光,专心致志采草籽。 没过多久,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拱了拱他。 金溟攥着草籽,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就看见一张鼓鼓囊囊的小脸伸过来,平日略显疏冷凌厉的五官挤成一团,再加上仍旧有些泛红的眼眶,扑面而来的呆萌感直击人心,像个q版的毛绒玩具,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扑过去撸一把。 金溟努力忍住,但一直往下耷拉的嘴角仍旧忍不住转了一百八十度,逐渐上扬起来。 「嘴巴怎么了?」金溟问。 海玉卿张不开嘴,只好探头过来用鼓起的脸颊噌他,哼哼唧唧的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差点把金溟软得当场化了。 金溟抬起翅膀轻轻按了按鼓起来的脸颊,隔着服帖的羽毛和薄薄的皮肤摸到粒粒糁糁的颗粒,才知道那是草籽。 「这么一会儿,就采了这么多!」金溟捧着满满一树叶草籽,感觉维达鸟三天的口粮都够了,他一路过来采出来的所有草籽还不够海玉卿这一嘴的零头。 一只纯肉食的勐禽,竟然会采草籽,比他都熟练。 「还要吗?」海玉卿得意洋洋地问。 金溟立刻摆手,可别再采了。春天成熟的草籽本来就不多,再这么採下去这片儿草地夏天得荒了。 「你怎么会采草籽?」金溟拨了拨成堆的草籽,纳闷儿道。 这些草籽并没有因为收割速度而质量打折,每一颗都是饱满成熟的,看得出是仔细挑选过,筛掉了干瘪的空壳。 海玉卿歪着头,似乎在费力地回忆,「以前,我以为我是吃这个的。」 「以为?」金溟听得迷煳,怀疑海玉卿又用错词了。 自己吃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第173页 「嗯,」海玉卿顿了一下,表示自己吃准了用词,确定道:「别的鸟都吃这个,我学了好久。」 以草籽为食的海东青,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填饱肚子。 连食物都不会分辨的时候就被亲鸟丢弃了。 这种让人听了心酸的话被海玉卿说的一片天真烂漫,丝毫不需要人来安慰的模样。金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它,只好沉默地摸了摸白脑袋。 海玉卿自幼坎坷,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蹟。如蛇鹫、虎啸天,生来便在富足安逸的中部,吃喝不愁,对它们来说唾手可得的生活大概是耗掉了海玉卿的半条命才得到的。 金溟之前只是在理智上能理解海玉卿趋利避害的本能,在大难临头时选择各自飞,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因为被抛弃而难过。 而此时此刻,金溟在情感上也理解了海玉卿。他仍旧很难过,只不过不再是顾影自怜,而是对海玉卿的怜惜。 一个从小就没人疼的小东西,他满心愿意海玉卿在任何选择上都是多爱它自己一点。 翅膀下的白脑袋拱了拱,打着转噌他。金溟刚低下头,海玉卿便从他怀里钻出个脑袋,大概是踮着脚尖站得不太稳当,摇头晃脑的,「你要吃这个?不好吃,苦的,我去给你抓好吃的。」 语气很轻缓,就像金溟平时哄它那般。 它想了想,又半哄半讨好地问,「你以前最爱吃什么?」 金溟是为它心疼,它却反过来要安慰他。 这让人怜惜的模样惹得金溟眼眶跟着发酸,他只好往上抬了抬眼皮,随口问道:「那你以前喜欢吃什么?」 海玉卿软软地倚在金溟怀里,当真地思考着他的问题。 严谨的眼色忽然有些闪躲,它看着金溟,郑重中有一丝怯意,语气似乎是一种剖白的试探,小声道:「蛋糕。」 「蛋糕?」金溟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重复道。 自然界有以「蛋糕」来命名的动物吗? 「嗯,」海玉卿点点头,「很软,闻着很甜,白色的,有很软的花,有时候还有水果,很好吃。」 忽然它又沮丧起来,「我不会做,不能给你吃。」 蛋糕,软的,甜的,水果蛋糕。 不是食物链里的某种生物,是面粉鸡蛋奶油做出来的蛋糕。 海东青爱吃蛋糕? 问题是它从哪儿吃到的蛋糕? 但金溟没空诧异,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抱住了海玉卿,便索性抱得更紧了,满心的怜惜,「我会做,以后我做给你吃。」 海玉卿咽了下口水,它小小的雀跃了一下,仍旧有些沮丧,「不记得,什么味道了。」 金溟更心疼了,耳鬓厮磨道:「甜的,等我做出来你就想起是什么味道了。」 海玉卿有些迫不及待了,圆圆的黑眼睛咕噜噜乱转,那点小心思全写在脸上,它用一种软糯又刻意的语调强调,「等?」 金溟忍不住笑出声来,「不等,现在就去做。」 海玉卿想吃的不过是个蛋糕而已,原料极简单,面粉糖油虎啸天那儿都有现成的,至于奶油嘛,虽然没有牛奶,但现在有羊奶,脂肪含量差不多,应该一样能打出奶油来。 虎啸天总不会小气这点材料吧,大不了他再多教它几个字。 「不等,现在就去。」海玉卿欢快地重复。它还在金溟怀里,就已经兴奋地抖开了翅膀。 一根金色的羽毛从它腋下飘落,海玉卿微微悬停,低头看着那只盘旋的金羽毛,喊了声「等一下」,便掉头又沖向刚才的山坡。 金溟看着欢脱远去的白色背影,莫名其妙地好笑。虽然不知道海玉卿要去办什么着急的事,比吃蛋糕还紧要,但他心里知道,海玉卿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的想法让他浑身泛着一种愉快的轻松。 他仍旧没有能力保护海玉卿不受伤害,可是他也狠不下心来对海玉卿冷淡。 也许下次危险来临时海玉卿仍旧要抛弃他,但是在那之前,他总来得及给海玉卿做一个蛋糕吃。 金溟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挂着一种满足的神情蹲下身,轻轻掀开鸟笼的罩子,把笼门提起来,倒了一点草籽进去。 维达鸟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看上去已经恢復了不少,至少不再是躺着挺尸。 它见金溟伸翅膀进来,立刻跳到角落里,瞪着一双小眼睛歪头观察他。 金溟心情好,看什么都有趣,便捡起那只金羽毛,挑了两粒草籽在它面前晃了晃。没想到它胆子倒不小,犹豫了半分钟,便「嗖」的一下拉长脖子啄了一口。 眨眼睛,金羽毛上的绿草籽便消失干净了,那只小鸟仍旧鹌鹑似的缩着脖子蹲在角落。 金溟又挑了几粒草籽过去。有了上回的试探,再加上金溟翅膀上沾的树叶汁子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清香,缓和了掠食者的气味,维达鸟胆子更大了,它直接跳上金雕的黑翅膀,小爪子搭住几根粗壮的羽管,头一低一仰地站在金雕身上吃起饭来。 金溟干脆把它拿出来,放在自己腿上。 维达鸟吃完了草籽,顺带把充作餵食器的金羽毛也叼走了。金雕的羽毛对它的小身体来说过于沉重,但它却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钝钝的鸟喙咬了这头咬那头,又翘起一只爪子翻来倒去地抓,好似要找出一个不费力的携带方式。 金溟由着它在自己身上玩,坐在地上把剩下的草籽拿叶子仔细包好。 第174页 新鲜草籽不好存放,堆在一起会沤掉。待会儿回去把这些草籽晾干,给维达鸟当存粮。 等他包好草籽,再一抬头,就看见维达鸟光秃秃的屁股上赫然插着一根与自身体积完全不匹配的金羽毛,在他肩膀上蹦得摇摇晃晃,手舞足蹈似的。 金溟一口气没憋住,噗嗤笑出来。 这一口气吹得本来就平衡不稳的维达鸟顿时东倒西歪,屁股上的假尾巴飘飘荡荡飞了出去。 维达鸟看着那根远去的新尾巴,承受不住打击似的趴在金溟肩头,眼神都直了。 金溟赶紧捡起羽毛,重新给它按在屁股上。 维达鸟就像是个上弦的玩具鸟,随即又活过来,欢快地扭着秃尾巴屁股,在金溟身上跳来跳去。 蹦两下,啄一口。把金溟在草丛里沾到的草籽全扫了出来,搓澡师傅都它活儿好。 金溟正眯着眼享受,眼前蓦地一黑,正在他肩膀上蹦跶的维达鸟直接倒栽葱地摔进他怀里。 金溟反手把维达鸟拢进怀里,睁开眼来,便看到海玉卿直挺挺地立在面前,墨色的尖喙长得像只白鹭。 他眨了眨眼,才看清那不是海玉卿的尖喙,而是一条长长的黑色尾羽——维达鸟的尾羽。 怀里的维达鸟又开始僵了。 金溟这回算是相信蛇鹫的话了,这只鸟哪儿是胆儿小吓的,根本就是气性太大——瞧现在,看见自己丢失的尾巴,又要把自己气死了。 海玉卿没有刚才飞走时那么高兴,表情有点纠结,像一滩冰水混合物,说冷不冷,说软不软,总之是有点小情绪,偏要憋着的模样。 它叼着那条尾羽把头伸过来,还没想好用什么语气说「送给你」,便看到金溟转过身子,给了它一个背影。 「别生气别生气,没尾巴也特别好看。」金溟揣着怀低声哄道:「改明儿我给你加强营养,给你找好吃的,过一阵儿就长出来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年繁殖季的尾巴。」 满天的「尾巴」在耳朵里萦绕,维达鸟的小细腿蹬得更直了。 金溟想了想,反身从自己尾巴上薅了一根金灿灿的尾羽,按在维达鸟只剩几根短毛的屁股上,「你看,金雕的尾巴,帅不帅,送给你。」 维达鸟发直的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金溟一瞧有戏,忙不迭地又薅下一根尾羽,一直把维达鸟装饰的孔雀开屏似的才停下来,反正金雕尾羽多,不用白不用。 维达鸟撅着一屁股金羽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翻着脖子往后看,左边看了右边看,似乎在认真思考这样帅不帅,值不值得它丢掉自己的漂亮尾巴。 它还没思考出结果,一道厉风忽然扫过来,即便金溟立刻伸出翅膀挡了一下,维达鸟仍旧被掀翻在地上。 屁股上的金羽毛散了一地,它的精气神也跟着又散了。 金溟慌忙把维达鸟连带着金羽毛一块儿拢起来塞回笼子里,紧紧捂住罩子。 还是让维达鸟自己回笼子里装饰吧,外面实在太不安全了。 他还没来得及质问,肇事鸟先气势汹汹地沖了过来,一副要跟鸟笼子同归于尽的模样。 「海玉卿,你想干什么?」金溟呵斥道。 「吃了它。」海玉卿还给这句话配了个尖喙摩擦的惊悚声音,就在金溟眼皮子底下一寸的距离。 「……」金溟换了种语气,耐心地和颜悦色道:「你饿了是不是,我不是说了这就去做蛋糕,你再忍忍,一会儿就有吃的了。」 「就要吃它。」海玉卿被金溟拦着,嘴巴够不到,就靠在金溟身上从下面伸爪子,势要把鸟笼子捏碎。 其实这就有点使性子的意思了,它真想拿到那只笼子,三百六十度的方向任它出击,以金溟的速度不可能拦得住。 金溟继续好声好气地商量,「现在它是我养的鸟,别吃它好不好。」 早知道就让给蛇鹫了,现在说好了让他拿回来养,结果养了还没半小时就餵海玉卿了,这可怎么说。 「你养的鸟?」白爪子愣愣地翘着,海玉卿愕然重复。 「嗯,你看它多可爱,多好看。而且……而且,最主要的是它也不怕我。」 金溟简直要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让海玉卿明白它作为食物链上一级,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都是可以理直气壮吃维达鸟的,这一点错儿都没有,但就……最好别吃这一只。 「它马上,就会怕了。」海玉卿一脚把笼子踹出半米,紧接着是维达鸟在勐烈晃动的黑暗里扑稜稜乱叫的声音。 如海玉卿所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维达鸟此刻深深体会到社会险恶,鸟鸟怕怕。 「其实我之前一直想养一只小鸟,但是那些小鸟都很怕我,这几天我都还没靠近它们,就全都飞走了,连根毛都摸不着。」这的确是在金溟觉得以自己的捕猎能力养不活海东青时萌生的心愿。 金溟的声音有点虚,毕竟这种毫无鸟性的要求所体现出的三观对一只勐禽来说有点歪。 「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吃它。」 「为什么要摸它们的毛?」海玉卿质问道,它不待金溟回答,随即恍悟般重复,有点意料之中的诧异,「你想养一只小鸟?」 「嗯嗯,」金溟感觉到海玉卿莫名其妙出现的火气忽然又莫名其妙消失了,但他顾不得深究,立刻勐点头,「特别想。」 第175页 「要好看的?」海玉卿又问。 「嗯,」金溟含煳地应着,他觉得这话题有点不对,但又没想明白是哪里不对,「就这只小鸟,你不也觉得它很好看吗?」 不然干嘛去拔人家尾巴,吃蛋糕都拦不住惦记着把尾巴捡回来。 为了海玉卿能和维达鸟建立一点情感关系,金溟略显谄媚地说:「你看它白色的羽毛和你像不像,多好看。」 「不像!」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戳到了海玉卿的痛点,它忽然又凶起来,吼了这一嗓子之后,便勐然展翅飞起来,「一点也不好看。」 走前还不忘又飞回来踹了一脚那个孤零零斜卡在灌木上的鸟笼子,把刚冷静下来的维达鸟摔得七荤八素。 「……」金溟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仰脖看了许久,直到彻底看不见海玉卿。 怎么了这是? 蛋糕还吃不吃? 第84章 虎皮 金溟根本追不上海玉卿, 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都没等到它回来。 此时此刻,金溟才发觉自己对海玉卿的生活可谓一无所知, 以至于四面八方望过去, 他都不知该选哪个方向去寻它。 金溟提着鸟笼, 在黑沉沉的夜里孤独地晃荡,漫无目的。 笼里的维达鸟大约是精疲力尽睡着了,没有一点声音,连个唿噜都不打, 把夜衬得更加孤单。 等他醒过神儿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虎啸天的厨房洞口。 他答应给海玉卿做蛋糕, 说不定它什么时候就回来了,那自己拿不出蛋糕来, 岂不是食言了。 金溟猫身钻进洞里,甬道两壁的油灯亮着微弱的光,照得地面影影憧憧,营造出一种热闹的假象。 甬道有些窄,左右两边的壁灯投射出的影子挤挤挨挨地交叠在一起。金溟低头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连影子都有伴儿,秀恩爱似的在他眼前晃悠。 即便是刚开始海玉卿不肯开口说话的那几日,他都没觉得如此孤单过。 金溟想起昨天就是在这里,他以为是进了牢房, 海玉卿偏要抢在他前面踏进危险之地, 撵都撵不走。 海玉卿从来都愿意与他生死相随,不会因为遇到危险就弃他不顾。 那今天早晨…… 「哎哟我的妈, 」迎头钻出来的虎啸天弓着背四爪离地跳起来,撞得土渣子从头顶细碎地往下落, 它「呸呸呸」的吐着飘进嘴里的干土,虎眼瞪得发亮,才看清蹲在拐弯处的大黑傢伙是金溟,「你有什么毛病,蹲这儿干啥呢?」 「走累了,歇会儿。」金溟站起来,脸色疲惫得连个敷衍的笑容也扯不出来。 「两步就到了,非得蹲门口歇着?」虎啸天仍旧横眉竖眼地看金溟满眼不待见,但又莫名觉得他这会儿的模样确实狼狈得有点可怜,语气不情不愿地友善了些,「抱的什么东西?」 「维达鸟。」金溟掀了掀罩子,有气无力地回答。 「哎哟,咋这么讲究,来就来呗,还带个菜。」虎啸天伸出毛爪子就去接。 维达鸟刚睡了一觉,睁眼就看见一团老虎毛靠过来,吓得展开翅膀就往天上沖,结果一头撞在笼子上,七荤八素摔下来,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金溟赶紧把罩子紧紧盖住,「不是,我暂时养着,等过几天得把它放生了。」 这虎啸天怎么跟海玉卿一个德行,难怪它俩能玩到一家去,看什么都是菜。 「受伤了?」虎啸天丝毫没看出来俩鸟都不太待见它,还往笼子边凑。 金溟想起这件事的起因是海玉卿无缘无故无仇无恨地拔了人家的尾巴,便有些意兴阑珊,含煳地「嗯」了一声,闪身给虎啸天让开道儿,随口问了句,「你要出去?」 「出你个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饭都凉了才来,」虎啸天拍拍额头,刚想起来似的,当即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回走,没好气嘟囔着,「都等你吃饭呢,老子都快饿死了。」 野生动物吃饭不像人类要一日三餐,没什么规律可言,一般遵循身体的需求,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金溟不知道它们会等他吃饭,只好讪讪地跟过去。 虎啸天大约是饿急了,走得很快。但到最后一个拐弯时,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跟在后面的金溟一时不妨,抱着鸟笼子一头撞在虎屁股上,笼子里的维达鸟刚刚转醒,只觉又一阵翻天覆地,惊得吱哇乱叫。 「走路不带眼啊,往我身上撞。」虎啸天回过身,气势汹汹地吼,声音大得能传到洞外。 「……」金溟被虎啸天这份恶人先告状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愣了半天。 他觉得虎啸天是故意找麻烦,便息事宁虎地道了一句「对不起」,侧身继续往厅里走。 但虎啸天得理不饶人似的,整个身子横过来,把路堵得死死的,继续大声吼,「你可离我远一点,省得海玉卿看见又以为我和你怎么了呢。」 接着它又刺心地补了一句,「哦,我忘了它现在被你赶走了,也看不着了。」 「你知道它去哪儿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的眼帘勐然掀开,金溟不自觉地往前挤了一步,问道。 上午他刚跟东北虎澄清,下午海玉卿便一言不合的出走,落在其他动物眼里的确像是他把海玉卿赶走了。 大约是东北虎已经确定海玉卿真的离开,而他也表明自己对中部绝无二心,加之银角缺人手,到了傍晚时跟在他身边的监视陆陆续续几乎全撤走了。 第176页 他不能去问东北虎,但说不定虎啸天能知道海玉卿去了哪儿。 「怎么,怕它走得还不够远?」虎啸天讽刺道,它也往前挤了一步,虎眼瞪得炯炯发亮,生怕一不留神金溟就从它眼皮子底下钻进饭厅似的。 「吵什么呢?」花豹在拐弯处探处半个头,打趣道,「刚不是一直嚷着饿,我听着现在倒中气十足,看来晚饭不用吃了。」 虎啸天立刻跳起来把身体调了个方向,嚷嚷着「饿死了」便奔进饭厅,利索的劲儿一点也看不出刚才是它自己堵在门口磨磨蹭蹭。 桌上摆着四副碗勺,花豹往金溟身后望了望,默默将一副碗勺收回餐边柜里。 金溟看到柜子上凌乱地堆着一些麻布,看轮廓似乎是要做成袋子,布料边缘处尚未完全缝合,灰白的骨针尾部挂着麻线悬下来。 花豹会用针线不足为奇,这一点金溟在看过母羊的剖腹产缝合线时就知晓的。但他此刻亲眼见到骨针,忽然产生了另一个疑问—— 其实那只骨针相比人类使用的钢针要略显粗旷,外形上更像是棒针,但如果是放在花豹雪地靴似的爪子上,仍然只能用玲珑小巧来形容,还没花豹的长指甲粗。 ——花豹是怎样握住骨针,并且熟稔地缝合出细密的针脚的? 难道是用长指甲捏住骨针? 金溟仅是在心里想像了一下便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样的动作缝孔隙粗大的麻布倒是可以,若是缝厚实的羊皮,还是不好着力的活体,恐怕连一个针眼都穿不透,倒不如直接用猫科动物的指甲扎来得实际。 「饿坏了吧,白天你在西边吃的饭?」花豹亮出明晃晃的长指甲,把桌上的油灯挑得更明亮了些,张罗着布菜招唿,「和他们一起,吃得惯吗?」 「嗯……还行。」金溟回答的有些含煳。 花豹这话问得其实挺奇怪,它难道不觉得作为一只金雕,天天和它们一起吃熟食才应该担心是否吃得惯吗? 但他的确吃不惯。 今天东北虎想考较他捕猎的本事,毕竟是他先夸口以后要自己捕猎。 结果自然是兔子都跑瘦了他也没薅着半根兔子毛,反倒好几次俯冲都啃了一嘴的草皮,最后还是东北虎亲自上阵逮了只活兔子请他吃午饭。 早饭都没吃的金溟在东北虎的注目下硬着头皮放了一阵儿鹰,其实已经飢肠辘辘直打鼓,但那双大獠牙一口咬进兔脖子大动脉时,直喷而出的血腥味还是让他差点吐出来。 甚至东北虎还不先做宰杀处理,边吃边吐皮的样子有一种可怕的冲击感,说实话除了生理不适更多的是心理不适,以至于金溟此刻回忆起来还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所以,他的午饭其实是——蛇鹫给母羊留的储备粮——两根胡萝蔔。 他把母羊的胡萝蔔扫荡一空,对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点心虚,于是带着小羊们出去晒太阳作为补偿,结果小羊又差点被海玉卿吃掉。 不知道海玉卿今晚吃什么。 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一只野化极好的成年海东青,即便是再残酷恶劣的自然环境,也不会让自己吃不饱肚子。 虎啸天提供的晚饭依旧保持着平日的高水准,但金溟心不在焉,便有些食不知味。 花豹很有女主人的责任感,不停劝菜,轻轻柔柔的语调努力活跃着饭桌上略显凝滞的气氛。 它忽然问道:「那只小鸟吃什么?我这儿有大米,还有玉米。」 金溟立刻抬起头,眼睛都放亮了,但他顺着花豹的目光看过去,才知道它问的是笼子里那只被罩着仍旧时不时乱叫的维达鸟。 「放了草籽在里面,它饿了会吃的。」脖子又耷拉下去,金溟蔫蔫地回答。 「它怎么了?」花豹又问。 「尾羽没了,又受了点惊吓,」金溟懒怠地打起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先养两天看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放掉。」 「雄鸟?」花豹轻轻蹙眉,「那真是糟糕。」 「雄鸟怎么了?」金溟随口问道,他对鸟类的习性不太熟悉,只知道鸟类就像飞机一样,失去尾羽必然会影响飞行平衡,但花豹和孔雀在意的点似乎不在此处。 「尾羽对很多鸟类都有特殊含义,雄性维达鸟就是靠尾羽来求偶的,繁殖季才刚要开始,丢了尾巴,你说怎么了?」虎啸天埋头吃了一阵儿,终于缓过饿劲儿,强行插话。 金溟扒拉着饭,「嗯」了一声,孔雀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换成人类的思维,应该可以理解为丢了尾羽等同于被阉了,确实有点严重。 但此刻再听一遍,金溟却忽然愣住了,良久,他不确定地问道:「那是不是说,如果一只鸟把尾羽送给另一只鸟,其他鸟会觉得……这是在求偶?」 「应该是吧。」虎啸天挠了挠鬍子,也不太确定,毕竟它又不是一只鸟,维达鸟这类小型鸟平日里看见它早就远远躲开了,也根本不给它了解的机会,「它把尾巴薅下来送给哪个负心鸟了?」 金溟端起水杯勐灌了好几口,说不清是懊恼还是自责,他本以为只是他随口夸赞了维达鸟的尾巴好看,才引得海玉卿去薅了人家的尾。但对鸟类而言,这其中也许还有更深的含义,就像钻石对人类来说并不是一种普通的珠宝石头,相赠尾羽…… 他当着海玉卿的面儿把自己的尾羽送给维达鸟,难怪海玉卿偏要跟一只小鸟为难,非要吃了它。 第177页 海玉卿是以为他移情别恋了。 其实更过分,他这可能叫当面出轨。 飞得这么快,头也不回,海玉卿这次是真不要他了。 金溟越想越颓丧,把打奶油的搅拌棒砸得哐哐作响,海玉卿一定是觉得他渣出了天际,但他其实就是想救助一只伤残小鸟而已,这找谁说理去。 「你行不行,」虎啸天站在旁边,舔着溅到脸上的奶油沫子,有点心疼自己的厨房工具,「你要不会弄就让我来。没管饱你饭是怎么的,大半夜了还做蛋糕。」 它吃饱了就有点找茬儿斗嘴的意思,挑衅道:「你做的还能有我做的好吃?」 金溟心情不好,狠狠剜了它一眼,黄灿灿的眼珠子转了半圈,忽然神神秘秘道:「我做的这个,你做不了,做了也吃不了。」 「切,不就是个蛋糕么,」虎啸天翻了个白眼,「别以为就你吃过好东西,虽然我们中部什么都没有,我见过的东西没你多,但雪叔说过,我做出来的味道比他吃过的所有蛋糕都好吃。」 金溟好脾气地眯着眼,微笑点头,「啊对对对,一会儿做好了你多吃点。」 虎啸天莫名觉得金溟的笑容里透着一股蔫儿坏,直到金溟把做好的蛋糕端到它面前,它终于确定,这只雕是真坏。 「虎皮卷,见过吗?」金溟仍旧笑眯眯的,「哦,虎皮嘛,你肯定天天见。」 说罢金溟当着老虎的面儿,狠狠一口咬掉半个虎皮卷,鼓囊着嘴招唿道:「别客气,多吃点,我还单独做了好多虎皮蛋糕胚,一会儿就好,你放开吃,管够。」 第85章 失踪 海玉卿好像失踪了。 一连几天, 蛋糕放到坏掉又重做了好几遍,金溟都没得到一点关于海玉卿的消息。 一只鸟飞向天空,就像一条鱼回到水中, 不再属于任何人。 金溟仰头望着无限宽广的晴空, 心想, 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 他和海玉卿的开始便是源自一场不同物种的认知误会,阴错阳差,也自当终结于另一场误会。 虎啸天缠着金溟一连学了几日的木匠活,车出来的齿轮还不如蛇鹫在一旁瞄了几眼随手划拉的规整, 大的大,小的小, 卡在一起各转各的,疏离得毫不相关。 期间蛇鹫每天日常来金溟跟前儿转一圈点个卯, 便自顾自地去逗鸟摸羊。 因着海玉卿离开的缘故,现在金溟在它们之中多少有点不受待见,加之虎啸天二十四小时不离的跟在旁边勤学好问,让他几乎连个和蛇鹫打招唿的空隙都腾不出。 既不是做木活的料也没有理工科天赋的虎啸天学的是真卖力,一连几日睡觉都抱着木头背自己瞎编胡造的小九九,但学习进度仍严重拖慢了它兑现承诺的进程。 正当金溟已经开始琢磨放弃靠虎啸天见到穿山甲时,学渣拖来了一个新同学——蜜獾。 「你教给他,他一定能学会。」学渣虎啸天很有自知之明,并对学霸的天赋十分推崇, 「那鸟笼子就是他做的, 是不是很好。」 那木笼坚固结实,隐约有点数学几何的意思, 如果是蜜獾自己琢磨出来的编法,倒的确算得上有天赋。 但还没等金溟点头, 蜜獾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没空。」 「……」虎啸天大约是没想到蜜獾拒绝得如此不委婉,一时憋住了话头不知该如何接,过了好大会儿,才想起来问:「你有什么可忙的?银角又不要你。」 这也同样是金溟想问的,一只蜜獾,吃饱喝足了不在地里撒欢儿,有什么可忙的? 银角的队伍分两种,一种是会飞的,充当斥候和骑兵,一种是陆地勐兽,大概是抗打的步兵。蜜獾虽然在动物界是单挑小王子,但在团体作战中首先体格上便没有优势,不被收编并不意外。 「月亮马上要圆了。」蜜獾抬手往上指。 金溟和虎啸天同样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头上的土顶。 这几日金溟已经了解到,中部没有时间的概念,一日只分早中晚,月圆一次则为一月,再往上并无年岁单位,每只动物都是约莫着活,分不清自己具体多大,但它们却能理解金溟所说的岁数,而且并未对金溟的说法提出质疑。 并且,偶然一次,金溟辗转反侧间在木床与石壁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串「正」字,和他之前刻在石床上的一样。 金溟数了数,不到二十个。 他刻下「正」字是用来计日的,计算自己穿越到这里的日子,而山洞的前主人「雪叔」刻下的那一串「正」字大约是用来计月的。 风箱是雪叔做出来的,虎啸天写字的基本功也是雪叔教的。从虎啸天偶尔的只字片语中,金溟推断,雪叔也是一个和他一样的穿越者,身体是一只动物,脑子里却拥有人类文明。 可惜英年早逝,两个异世同乡没能碰上面。 这样一来,他大半的疑惑都解释得通了,虎啸天夫妇受穿越前辈雪叔的影响拥有一些类似人类的行为看上去便不足以为奇。 「啊,又要圆了。」一旁教维达鸟表演鞠躬的蛇鹫忽然慌张起来,「这个月大家这么忙,老虎还要算kpi?」 仰脖看屋顶的金溟和虎啸天同时低下头看着蛇鹫,表情有点无语。 这个月大家的确都很忙,但蛇鹫忙不忙,自己一点数儿也没有吗? 但刚才蛇鹫说什么? kpi? 第178页 「什么kpi?」金溟问。 「就是抓蛇的kpi嘛,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蛇鹫求救地看向蜜獾,「我以为这个月不查了,现在怎么办。」 蜜獾悄悄抿了抿嘴,由着蛇鹫拉扯它,偏不吭声。 金溟,「为什么要查kpi?」 蛇鹫东北虎知道kpi,如果是雪叔教的,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什么蛇鹫理直气壮地认为他也应该懂?他又不认识雪叔。 难道这个世界英文也是通用语言? 蛇鹫皱着鼻子,用一种背后说坏话的小表情道:「老虎看我闲着就不顺眼,每个月都跟我算抓了多少蛇。」 金溟,「所以kpi是你的抓蛇绩效指标?」 「对,老虎好像是这么解释的。」蛇鹫略显狡黠地继续揭东北虎的短儿,「主要是他不会写字,什么『鸡叫』啊指标,他写不出来,kpi好记。」 虎啸天拿着木碴子随手在地上划拉出kpi三个字母,问道:「雪叔说这是缩写,那原本该怎么写?」 金溟便在地上写道:关键绩效指标。 虎啸天歪着头左边看完右边看,又拧着脖子倒过来看,不确定道:「这么写?我记得形状好像不是这样……」 它又回头看了看自己写的三个字母,底气足了一点,质疑道:「而且你这上面也没这几个字呀。」 金溟便又写下:key performance indictor。 「你是说这几个?」 虎啸天再次三百六十度地端详了一遍,点点头,「是这么长。」 还真是英文。 雪叔带来的文明知识还真不少,就是选的学生都不太灵光。 好像是学了,但又不多。 从此金溟有兴致的时候除了学算数写汉字便也教虎啸天写几个单词,虎啸天对学习颇有热情,教什么都照单全收,学会了便刻在石头上留作保存,仿佛是为以后教给子子孙孙做准备,如果它和花豹能生出孩子的话。 但不管是虎啸天还是蛇鹫,甚至行事惯来严谨周密的蜜獾,都未曾对金溟懂得英文之事产生质疑,仿佛它们不会是理所当然,金溟会也是理所当然。 这天金溟给虎啸天布置完作业,便独自出去割草。他选了从未去过的方向,走了很远的路。 近几日割草时金溟总会选一个不同的方向,前路的尽头有时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场,有时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溪流,有时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 但这些都不是他要寻找的东西。 他总会遇到很多动物,但并不是每一个都可以攀谈。即便是同一个品种,也是有的会说话,有的不会说话,似乎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硬要找点不同的话,也许就是会说话的好像比较礼貌,不会说话的,一个比一个凶。 就比如前几天金溟与一只巨蜥狭路相逢,他挥挥翅膀先友好的打了个招唿,下一秒巨蜥的尾巴就甩了过来,等他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巨蜥早就绝尘而去。 这只就是不会说话的。 又比如第二天他低头走路没注意,差点踩上一条盘踞在路上晒太阳的巨蟒。他扑棱着翅膀惊惶飞起来,巨蟒抬头骂道:「你那俩大眼珠喘气儿的,我这么大个儿在这儿趴着看不见,还往上踩?」 只骂不动武,这是会说话的,比直接动手的礼貌多了。 金溟割完一篓嫩草,飞到一棵高树上往远处眺望。黑背告诉他,这里是最后见到海玉卿的地方,那已经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具体是哪天,黑背数不清楚。但金溟记得,海玉卿已经离开五天了。 这只狠心的小鸟,音讯全无,连跟羽毛都没留下。 金溟薅了一根尾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如果海玉卿已经放弃了这里的领地,那他在这里也不可能等到它。 直到夕阳西斜,天边橙光尽染,金溟把那根泛着金光的尾羽挂在高高的树梢上,准备回去。 一声兇狠的鹰唳划破长空,展开的金翅膀顿了顿。金溟分辨得出,那不是海玉卿的声音,但他仍旧不自觉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 层层叠叠的晚霞透着落日最后的余晖,直视过去仍有些刺目,金溟眯着眼,在连片的橙光中看到一团隐隐约约的白色,飞得并不快,甚至有些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同样是不染一丝杂色的白鸟,海玉卿倒着都比这只飞得好。 金溟难掩失望地低下头,张开翅膀准备从树上跳下去,旋即一声略显弱势的鹰唳传入耳中。他勐然抬起头,展开的翅膀奋力一振,沖向天边。 那是海玉卿的声音,他不可能听错。 但即便是海玉卿受伤严重的时候,叫声也没那么弱过,那只在云层里钻来钻去、飞得惨不忍睹的白鸟——真的是海玉卿! 一只比海玉卿体型大出许多、黑翅金腹的雕紧随其后,几次赶上来,狠狠追啄。而海玉卿不知怎的竟完全躲不开,金溟离得尚远,眼睁睁看着他心心念念了几日的白羽毛被那只黑翅金腹雕恶狠狠地啄掉好几根。 金溟边朝海玉卿飞过去边出声恫吓,虽然他不知对面是什么品种,但金雕的名头在勐禽中还是叫得响的,那只雕果然慢下来,见被追逐的海玉卿毫不犹豫地飞向金溟,更显迟疑起来。 海玉卿很快便飞到金溟身边,凌乱的白羽毛上带着几缕血丝,落在金溟眼中几乎是红得刺目,他一时气血上头,叫嚣着就要冲向那只黑翅雕。 第179页 但海玉卿却立刻拦住他,悄声道:「别叫,别吓着它。」 黑翅雕盘旋了两圈,见海玉卿和忽然出现的金雕果然是熟识的,便立刻掉头飞走了,海玉卿挡了这一下,金溟想追也追不上了。 「它是谁?」金溟带着海玉卿落在刚才那棵树梢上,给它理着羽毛,心里又疼又气。 以海玉卿的臭脾气,被追着这么打,竟然半点不还手。金溟给它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除了几处被啄出的浅痕,浑身上下内伤外伤一点也没有,也就是说,它是故意慢慢飞,歪七扭八地飞,等着那只雕来啄它。 连金溟多叫两声都怕吓着它,海玉卿何时对谁如此细心温柔过? 打他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 「那是一只黑栗雕,」海玉卿的情绪略显亢奋,没听出金溟语气中的不待见,得意而夸张地问,「是不是很漂亮。」 「也就……」金溟语气更不好,言辞略有吝啬,「也就那样吧。」 「怎么会,」海玉卿撇了撇嘴,好似有点失望,「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只这么漂亮的鸟。」 「哪里漂亮,」金溟气得把头扭到一边,他这几天跟虎啸天待久了,学会了阴阳怪气,「你喜欢就好。」 「嗯,」海玉卿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又开心起来,控制不住似的站在树梢上手舞足蹈,「我特别喜欢。」 「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金溟不想再讨论那只黑栗雕到底漂亮不漂亮,爱漂亮不漂亮,关他什么事。 「去跟着那只黑栗雕呀。」海玉卿昂首挺胸地回答,那语气,好像金溟还得表扬一下它。 金溟,「……」 就这么喜欢它? 他还为伤了海玉卿的心而自责,没想到人家转头有了新欢…… 第86章 偷蛋 见金溟沉默下来, 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海玉卿便站起来抖了抖翅膀,一副又要展翅飞走的样子, 简直毫无留恋, 无情无义地连句「你最近过得好吗」这样的寒暄都懒得问一句。 难道这只小鸟不懂得留个空窗期是对前任最起码的尊重? 就算一只鸟寿命比人类短上许多, 那留个把月的空窗期也不能算浪费生命吧,至于这么着急吗? 「你干什么去?」金溟慌忙拉住它,也顾不得心里不舒坦了。 但凡海玉卿不是这么撒手没,给金溟一点思考的时间, 他都不可能做出这个举动来。 他留住海玉卿想干什么,其实他自己心里一点也不清楚。但人总是这样, 在匆忙间做出的决定,总是倾向于有比没有好。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海玉卿如果再一次转身而去,他就没今天这般幸运能再碰上它一回了。 就算海玉卿寡情薄性,转头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但他不是那种不讲道义的雕,再见面,总是要问一句「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反正,总要说两句话再走吧。才分开五天,倒也不至于跟他就一句话都没得说了吧。 「黑栗雕被你吓走了,我得去看看, 它有没有挪窝。」海玉卿依旧展着翅膀, 仿佛准备好了金溟一撒手它就头也不回地去追寻那只黑栗雕。 「……」金溟恨铁不成钢道:「它刚才打你,你还要去。」 「嗯, 我故意让它打的。」海玉卿狡黠地点点头,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 甚至还有点显摆小聪明的得意,「我怕它觉得打不过我,就会挪窝躲开我。」 这什么意思? 情趣? 金溟自觉之前自己对海玉卿算得上处处纵容宠溺,结果这只笨鸟转头找个家暴男,图什么?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厉声道:「不许去。」 不管出于什么立场,朋友也好前任也好,哪怕是个陌生人,金溟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劝说这只失足少鸟迷途知返。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绝不能纵容。 「我会再小心一点的。」海玉卿似乎已经急不可耐,没功夫和金溟再墨迹,「它们很谨慎,跑掉就不一定能再找到。」 「它……」金溟顿时愣住,「们?」 这才几天不见,海玉卿的脑子发生了什么。 路子已经走得……这么野了? 「它和它的配偶,刚在那边峭壁上筑了巢。」海玉卿指指它刚才飞来的方向,「那只雌雕更漂亮,身体很强壮,你见了也会喜欢的。」 紧接着它兴沖沖地建议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金溟震惊得下巴都快掉到爪子上了,这也是鸟类的习性吗?海玉卿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种话,还邀请他一起…… 四个? 雌雄不忌? 这是什么画面…… 毁三观的画面还没在脑子展开,金溟就已经觉得自己眼前泛黑,不知是气得还是冲击太大,他抬起颤抖的翅膀,指着海玉卿,语不成句,「你,你……」 海玉卿歪着头,疑惑地看着浑身发抖的金溟,「你不想?」 「不想!」金溟感觉自己有点上头,扶着额咬牙切齿道。 呸,什么叫想不想,这种事想都不该想。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种保护鸟类——黄脚三趾鹑。 这是一种一妻多夫制的鸟类,在繁殖季时雌性会向雄性求偶,产蛋之后便一走了之,留下雄性独自孵化幼卵以及抚育幼雏。 一个繁殖季里,一只雌性黄脚三趾鹑可以无数次求偶,一夜风流后留老公n号独守空房。 第180页 保持这种习性的鸟类其实不算少。不光鸟类,也有一些鱼类、昆虫也是如此,比如蜜蜂就是典型的后宫夫夫三千只,只供女王独享。 但海东青和黑栗雕也是这样的习性吗?甚至还邀请金雕……金雕也是这种习性吗? 不对,他明明记得鹰类都是一夫一妻制! 海玉卿一定是这几天出去看见了什么会长鸡眼的画面,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性。 这必须得好好纠正! 金溟扶着树,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收拾好自己被震碎的三观,尽量用一种春风化雨的态度道:「我觉得,这不太好。」 海玉卿重新坐下,皱着眉,似乎是认真思考了很久,然后一本正经道:「没什么不好,都这样。」 金溟,「……」 果然是出去就学坏了。 但这孩子在这种事上犯倔可不太行,必须及时更正。 「都这样也不行。」金溟顿时拔高了声音。 海玉卿瞪着眼看他,表情既无辜又委屈,「你是不是不喜欢黑栗雕?」 「这和喜欢不喜欢没关系。」金溟立刻严肃地纠正。 喜欢就能三……四p吗?这什么逻辑。 海玉卿仍有死不悔改的嫌疑,企图继续诱惑金溟,「你看黑栗雕金色的羽毛,和你的像不像,阳光一照会发光,特别好看。」 它顿了顿,又说:「你喜欢白色的小鸟,黑栗雕的幼雏就是白色的,也很好看。」 「……」金溟捂着胸口,感觉自己已经快到气急攻心的地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还有幼雏,炼铜更不行! 海玉卿仿佛终于感受到了金溟的牴触,垂下头,小声道:「你不喜欢,算了。」 它有些惋惜,「那只雌鸟这两天就要下蛋了,我再去找别的鸟吧,再往北有雪鸮,是白色的,你喜欢吗?」 「……」下蛋! 金溟一头从树上栽下来,挂在树梢上的金色尾羽随着震动,飘飘扬扬落入砸起的尘土中。 金溟觉得自己是真的做不好一只鸟,这是什么混乱的动物世界,绝不是他一个脆弱的人类灵魂能承受的。 海玉卿把闭着眼挺尸的金溟扶起来,慌张得不知所措。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金溟有气无力道,「它都要下蛋了,你不好好去帮忙孵蛋捕食?」 「你不喜欢,」海玉卿老老实实回答,「不要了。」 这话怎么说的,弃养还要把这罪名扣到他头上,这事从头到尾和他有什么关系?的确是他无意中先伤了海玉卿的心,所以海玉卿就转头报復社会? 「又不是我的蛋。」金溟已经无语到生不出气了。 「我们拿来,就是我们的蛋。」海玉卿一板一眼地纠正。 「?」 金溟,「什么叫我们的蛋?」 「你想养一只小鸟,」海玉卿道,「拿了蛋,我们自己孵小鸟。」 「所以……」金溟垂死病中惊坐起,「你去蹲黑栗雕,是想偷蛋?」 海玉卿想了想,继续纠正,「不叫偷,那只雌鸟身体很强壮,一定能生很多蛋,它们养不过来,分享给我们一个。」 它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养一个,够吗?」 不够偷两个也行,如果那只雌鸟能生三个的话……那是一对年轻夫妇,总不好头胎全给偷光吧。 金溟再次把脸捂上,海玉卿惯会有样学样,这话是照搬他偷蜂蜜时的那番说辞。 但这能一样吗!他那最多算是偷窃财物,海玉卿这是什么,这是拐卖鸟口。 它说分享就分享,黑栗雕夫妇答应了吗? 金溟顿时觉得刚才那只黑栗雕揍海玉卿揍得确实还不够狠。 「我不想养小鸟。」金溟觉得自己的心情像过山车似的,前一秒还气得头晕目眩,这会儿又忍不住直想笑。 海玉卿顿时瞪圆了眼,皱着眉费解道:「你说,你想养一只小鸟!」 它找到一对中意的鸟容易吗,金溟怎么如此出尔反尔。 「……」金溟憋着笑,眼泪都快憋出来了,「所以你失踪好几天,是想去给我偷一只小鸟?」 紧接着他又更正为,「给我们偷一个小孩?」 「你喜欢,」海玉卿点头,「我们一起养小孩。」 「那,也就是说……」金溟挠了挠头,「我们没分手?」 海玉卿不是已经和他分手了,还想和他一起养小孩,这不是配偶之间才会做的事么。 「分手?」海玉卿疑惑地挑了挑眉。 「五天音讯全无,默认为没关系了。」金溟板着脸,严肃地点了点海玉卿的额头。 「没有,」海玉卿慌忙解释,「我走开,怕再回去就找不到它们了。」 它感觉自己还很憋屈呢,「连吃的都不敢去找。」 生生饿了好几天。 金溟眼里憋着笑意,「你那天还说不要我了,我自然以为你一走了之,和我没关系了。」 「不是,」海玉卿手忙脚乱地哼哼了半天,又解释不出来,急得索性破罐子破摔,蛮横道:「我没说。」 金溟装作惊讶,「难道是我记错了?」 「对,你记错了。」海玉卿用更加不讲道理的语气回答。 「以后别飞那么快,」金溟捨不得再逗它,把海玉卿揽进怀里,下巴磨蹭着白脑袋,感受着这份实实在在的触碰,「我追不上你。」 第181页 海玉卿乖乖巧巧任由他抱着,问道:「那还去拿雪鸮的蛋吗?」 金溟捧起海玉卿的脸,一字一句的解释,「等维达鸟的尾巴长出来,我就会把它放掉的,现在只是暂时照顾它一下,它是属于自然的,也不需要我养。」 海玉卿眨了眨眼,表示没听懂。 那到底是偷不偷蛋? 「那你还想养一只小鸟吗?」 维达鸟虽然是一种把蛋随便下到别的鸟窝里自己从不孵蛋的主儿,但海东青和金雕跟维达鸟完全不在同一个饮食等级里,总不能孵两只维达鸟出来养吧。 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海玉卿就怕自己哪天睡迷煳了梦里一口一个给吞了。 「有你陪着我,什么鸟我都不想养了。」金溟捡起那只金色尾羽,塞给海玉卿,「我之前不知道尾羽不能随便送,以后我的尾羽只给你。」 第87章 零件 「只养我?」海玉卿问。 「嗯, 只养你,给你做蛋糕。」金溟笑眯眯道。 海玉卿用尽全身意志暂时屏蔽了「蛋糕」这个让人垂涎欲滴的词彙,又问:「只照顾我?」 金溟刚要点头, 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这两句听上去是一个意思, 但细品又不太一样, 海玉卿懂得的词彙量少,便十分善于扣字眼。 于是他谨慎地回答:「如果其他动物需要暂时的照顾,我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我需要照顾。」海玉卿边说边往金溟怀里倒,果然一副非常需要照顾的模样。 「哪儿需要照顾?」金溟结结实实地抱住海玉卿, 心里暗笑,这么大一只鸟, 心眼儿小的还没一根羽毛大。 海玉卿想了想,又坐起来, 满头满身地扒拉,找出两根被黑栗雕啄乱的羽毛,拔开羽管给金溟看,「这儿。」 金溟凑近瞅了一眼,一条浅得不能再浅的划痕,还没皮下的血管显眼。 他啧啧道:「哟,不得了。」 海玉卿满意地再倒回去,柔弱不能自理地呻·吟,「不得了。」 金溟逗它, 「这么大的伤口, 得亏我眼神好,不然可真瞧不出来这里还破皮儿了。」 「这么大的伤口, 得亏你眼神好,不然……」 海玉卿跟着他念, 念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它勐推了金溟一把,把头扭向一边,生气似的,可脑袋却又朝金溟怀里枕了枕。 金溟从草篓里拣出一颗果子,递到海玉卿嘴边,「这几天没吃好饭,饿不饿?先吃个果子垫一垫。」 海玉卿仍拿后脑勺对着他,但不跟吃的置气,也不起来,就躺在金溟怀里咬了一口果子,仍旧坚持:「我需要照顾。」 既然海玉卿并未想要与他划清界限,金溟终于可以问问那晚它一夜未归狼狈到几乎丧命,到底遇到了什么。 「那里有一条暗河。」海玉卿道。 海玉卿记性极好,它在金溟撞上它的位置悬停片刻,便准确回忆出那日金溟冲出来的方向,并通过当时的速度和角度还原出金溟飞行歷程的起点——在地下。 这在它的飞行理论上完全说不通,那样的速度,即便是再会飞行到鸟类,也必然需要一个爬升阶段,在地下怎么飞? 但海玉卿落在松软潮湿的土壤上时,更加确定自己没有估算错。地上的土是新填的,带着湿气,跟虎啸天和蜜獾身上沾着的泥一模一样。 东北虎挖了六七天的祖坟,想来便是此处。 土已经被填死,海玉卿用爪子扒拉了几下,只浅浅刨开一层新铺上的草皮。 上空时不时有巡逻鹰飞过,地震之后,这片空地毫无遮挡,白色的羽毛在夜色中过于显眼,逗留太久必然会引起注意,海玉卿只好抓了一把泥躲进树丛之中。 这几日不是暴晒就是大风,春季干燥,土壤里却有些不同寻常的湿润。海玉卿仔细嗅了半晌,展翅朝反方向飞去。 地下有河。 暗河沿地质构造破裂面发育,往往没有起点,但不管在地上还是地下,流动的水必有其排泄通道。 海玉卿在暗流涌动的湖面上浅浅盘旋了半圈,便一头扎进水里,逆着水流的方向越潜越深。 海玉卿的语言组织能力仍旧词不达意,其中闻者惊心的艰辛让它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金溟却听得心惊胆战。 他明知海玉卿此刻活蹦乱跳地就在面前,仍忍不住伸出翅膀攥了攥此刻早已干爽蓬松的白羽毛。 初春的温度,在地上河里泡上一夜都有得受,更何况是危险更逾百倍的地下河,甚至低温都只能算是暗河最不危险的特徵。 暗河受地质构造和裂缝的控制,水位和流量都极不稳定,有的河段甚至会忽然出现跌水瀑布,又无照明,人在水中根本无法判断下一秒是否会坠入危险。 一只鸟,还不是水鸟,既没有夜视能力,又不会在水中唿吸,它怎么敢! 地下暗河错综复杂,万一,万一游不出来…… 金溟简直不敢再想,甚至觉得海玉卿只是失温,已经算是万分幸运。 「你也太大胆了,地下暗河也敢随便进。」金溟感觉自己又在发抖。 海玉卿以为金溟是夸它,抖了抖尾巴,昂着头「嗯」了一声。但金溟却不再理它了,脸色似乎也越来越难看。 「对不起,」海玉卿轻轻拱了拱金溟,「我错了。」 金溟有点诧异,觉得浑身上下脖子最硬的海玉卿最近似乎很容易低头,「哪儿错了?」 第182页 「……」海玉卿眨了眨无辜的圆眼睛。 金溟平日跟它说「对不起」时的确后面会跟一串解释,但好像每次说的又都不一样,那它现在该用哪句来回答? 「怎么不说了?」金溟打量着眼珠子乱转的海玉卿,搞不清它打的什么鬼主意。 「不知道,」海玉卿费尽脑细胞,实在想不出哪句话拿过来用在此刻比较合适,只好老老实实问,「哪儿错了?」 「认错最快,下次还犯,」金溟本来没什么好气,但说着说着自己又忍不住笑,「是不是。」 海玉卿立刻点头,只要不给它脸色看,金溟说什么都对。 「……」金溟庆幸自己心脏还算强壮,就这半天,都得心梗十次。 他嘆了口气,「以后不要让自己再这么危险了,我会担心。」 海玉卿又点了几秒钟的头,才想起来摇头,「不危险,不担心。」 游泳、潜水,对它来说其实都不是难事,虽然地底什么也看不见,但它懂得通过水流的变化判断前方河道的曲折,真算不上多大的危险。 只是暗河水温恆定,它泡了一夜体力消耗过大,游出来时又碰上一场冷雨,这才失了温。 「我会心疼,」金溟感觉一时和海玉卿说不通,只好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心口,「好疼。」 「不疼。」比起讲道理,吓唬的效果更加立竿见影,海玉卿慌忙发誓赌咒般摇头,「不去了,不疼。」 它有些气馁,「那个东西,没用吗?」 费了那么大力气,竟没讨到金溟半点喜欢。 金溟,「什么东西?」 「河里找到的,」海玉卿比划着名,「那天,我给你了。」 金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那天海玉卿回来就噼头盖脸打了他一顿,给他什么了? 「给你了。」海玉卿急得团团转,拉着金溟就往山洞走。 但它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金溟不明就里地看过来,就见海玉卿定了三秒钟,旋即直愣愣地倒下来,「我需要照顾。」 金溟扶着没骨头似的海玉卿,无奈道:「那怎么办,我还要拿这一篓草回去。」 「草需要照顾吗?」海玉卿抬头问。 「这草已经割下来了,不需要照顾。」金溟道,「但是……」 「嗯。」海玉卿当即抬起翅膀,以力大无穷之势把那篓草扫翻出去,而后收拢翅膀,小小一只,心安理得地赖在金溟怀里,呻·吟道:「我需要照顾。」 金溟对这一番骚操作目瞪口呆,他咽了口唾沫,同时也把没说完的话一块儿咽了回去——但是,羊需要照顾。 于是下一秒,金溟抬起爪子,把倒在地上的草篓踢得更远了,「对,草不需要照顾。」 金溟本想先带海玉卿去虎啸天的厨房吃蛋糕,但它却坚持要回山洞找东西。 海玉卿冒险找回来的东西看上去毫无用处,半埋在洞口的草窝里,沾满了泥土,乌黑暗沉的颜色连喜欢收集金属的乌鸦都不屑一顾。 「就是这个,」海玉卿把那块奇形怪状的东西递到金溟面前,「你出来的地方,有这个,还有很多,我拿不了。」 这是其中一块碎片。 海玉卿见金溟只是低头盯着那个东西一言不发,轻声问道:「有用吗?」 「没有用。」金溟的声音有些冷,「已经坏了,没有用了。」 「这是什么?」海玉卿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为什么,它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它不该把这个东西带到金溟面前。 「哦,」金溟似乎恍惚了一下,他伸出翅膀把东西接过去,摩挲了一会儿。 泥巴掉落,露出一串篆刻的凹痕,「没什么,冷冻舱的一个小零件。」 海玉卿喃喃重复,「冷冻舱?」 金溟笑了笑,语气格外温柔,「你见过虎啸天的冰窖,把吃的东西放在冰窖里,可以保存很久不坏,冷冻舱就相当于一个小冰窖。」 只不过冰窖里保存的是食物,而冷冻舱是为了保存人,够格用这种规格零件的冷冻舱,只会用来保存一种人。 凹痕是一串数字,标註着零件的生产日期,末世遗留的人类把所有的资源都毫无保留地倾向于军械工业,每个零件都格外精细,不管歷经多长的时间,篆刻的痕迹都依旧清晰。 冷冰冰的数字,像一把钥匙,在金溟面前缓缓拧开了一道门。他抬起头,望着逐渐明朗的圆月,留在记忆里的末世与触手可及的兽世在朦胧的月色中逐渐融合。 原来他并非是穿越回地球的远古时代。 第88章 跳蚤 金溟做了一个梦。 但当他睁开眼时, 又有些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他刚刚做的梦,还是一段遥远的记忆。 那是一个很奇妙的空间,脚下是柔软的草地, 四周被光芒包裹着, 但并不刺眼。一个同样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人正托腮坐在草地上, 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大而严肃的事。 当金溟向那个人走近时,心里忽然一片清明。心中的敬畏让他无法再往前走,于是他缓缓匍匐下来, 虔诚地向那人跪拜。 「您便是伟大的造物主?」 造物主的声音悲悯慈爱,却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确造出过很多东西。」 「您在思考什么?」金溟仍旧诚敬地保持着叩首的姿态。 「我在想,该如何改进才能让跳蚤跳得更高。」造物主轻轻蹙眉, 郑重而严肃。 第183页 金溟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要让它跳得更高,跳蚤于人类而言百害而无一益,难道您不该思考该如何让它消失吗?」 造物主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金溟,眼神里充满悲悯的包容。 金溟在这样的目光中莫名感到一阵心虚,他嗫嚅道:「即便是在自然界中,跳蚤也没有任何益处,它给动物们带来疾病和困扰, 您为何不怜悯于您的孩子。」 良久, 造物主缓缓开口,「跳蚤也是我的孩子。」 ** 「跳蚤和人, 是平等的吗?」 金溟第一次知道这个梦时,是即将成年的年纪, 说大不大,还有些少年人的毛躁和意气,他不懂母亲将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讲给他听时,为何语气那样忧伤。 「人类的进化史,是一个不断征服的过程。歷史在某一时刻或许有短暂的倒退,但宏观来看,人类是成功的。即便在先天结构上人类相比很多动物并不占据优势,但征服带来的成果仍让人类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种族。」 在母亲的言辞中,金溟似乎看到世界在以一种新奇的角度在他面前重新展开。 「跳出食物链太久,我们似乎忘了,人类从来不是地球的主人。」 ** 天光大亮,金溟翻身跳下床,将木床完全推开,一排整整齐齐的「正」字赫然印在石壁上。 他一直没问过雪叔是什么动物。也许,雪叔并不是什么拥有人类文明的动物,而是——真真正正的人类。 金溟趔趄着爬起来就往外沖,他朝虎啸天的厨房方向跑了两步,又调转过头跑向养山羊的山洞。 拐过草坡,金溟隐隐约约看到北面有个巨大的虚影在缓缓蠕动,他停下来,定睛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是抱着草篓的蜜獾。 蜜獾也看见了他,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便继续散步似的地走过来。 金溟等不及迎上去,急急问:「雪叔是什么动物?」 蜜獾把草篓立在地上,明明气息十分平稳还要站着稳一稳,然后才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先告诉我。」 蜜獾上下打量着大喘气的金溟,缓缓道:「雪豹。」 「雪豹!」金溟一怔,「怎么可能是雪豹。」 「怎么不可能?」蜜獾把草篓推到金溟面前,「这个草篓……」 「我在山洞里看到石壁上的刻字,」金溟打断它,为自己佐证,「雪豹会写字?」 蜜獾失笑道:「你不也会写字,还会算数,还会说话。」 「可是……」金溟一时无可反驳,但显然蜜獾的解释并不能说服他。也许哪里有一点关窍被他忽略了,是哪里呢? 「我之前不是说过,尽量不要用工具,实在要带出去也尽量不要被瞧见,」蜜獾指指草篓,「这个怎么直接扔在外头了?」 「这个……」金溟面色微窘,紧接着他意识到什么,勐然回过头——海玉卿又不见了。 「你有没有看见海玉卿?」金溟的声音有些慌张。 之前海玉卿一言不合地飞走,他只有思念,其实并不担心,毕竟海玉卿的生存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这次显然并没有那么简单。 金溟心里一阵没由来的不安。 他想起昨晚自己拿着零件失魂落魄地回到山洞,而海玉卿也变得不吵不闹,甚至连去吃蛋糕的事都没再提。 那时天已经黑下来,洞里光线昏昏沉沉,但谁也没去生火,只是沉默地相对而坐。 漆黑安静的环境很容易让人陷入疲倦,金溟有些回忆不起当时海玉卿是怎样的表情,他觉得自己不太舒服,只记得后来在半睡半醒间,听见海玉卿问他,「冷冻舱里保存的是什么?」 他当时回答,「冷冻舱已经坏了,什么也保存不了。」 之后呢? 黑漆漆的山洞里安静得只剩唿吸声,他自己的唿吸声。 海玉卿昨晚就已经离开了! 蜜獾看到金溟瞪大的瞳孔勐然紧缩,紧接着它的前肢被攥得生疼,就听他声调虚浮颤抖地问:「这附近哪里的湖有暗流注入?」 蜜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觉出此刻不是细问的时候,便立刻转过身,前肢趴在地上做出起跑的动作,「跟我来。」 金溟展开翅膀飞在半空中跟着,他心里着急,确定了蜜獾奔跑的方向便直接飞到了它的前头。 穿过密林,北面大片的草场一直铺到天边,几点镜面的反光沾染着朝霞之气熠熠生辉。 待到蜜獾气喘吁吁地跑到湖边,金溟已经将整个湖面搜寻了一遍。 「发生了什么事?」蜜獾等不及喘匀气儿,便仰脖问道。 「没什么……」金溟落下来,眼睛仍瞟着湖面,他没找到海玉卿的半分踪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他的猜测告诉蜜獾。 毕竟暗河下连通的地方是东北虎提防遮掩的禁秘,他和海玉卿知道的太多,不知是福是祸。 紧接着,蜜獾只觉眼前黑影一晃,金溟已经再次飞了出去,他掠向湖面叼起了什么,而后又沿着湖岸细细盘旋了半圈。等再回来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海玉卿进了地下河。」金溟吐出两根湿漉漉的白羽毛。 「地下河?」蜜獾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时候?」 「昨晚。」 「它疯了?」蜜獾原地转了半圈,立刻拿定主意,「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鳞鳞。」 第184页 金溟顾不得问鳞鳞是谁,死盯着暗流涌动的湖面,白着脸点了下头。 待蜜獾走远,金溟展翅飞到一从湖边乱石上,从石头缝里抓出一把沾满淤泥的零件。 这地方并不隐蔽,零件胡乱堆着,看上去不像是仔细做过遮掩。海玉卿做事胆大却心细,极少这样不计后果。他第一次搜寻时只顾着找海玉卿,对这一堆乌漆嘛黑的东西一扫而过,没怎么注意。 淤泥干涸的程度不等,可见是分批捞上来的。金溟捡出一块看上去最湿润的在石头上磕了磕,泥渣子便稀稀落落地掉下来——按照湖边的空气湿润程度,海玉卿至少有三个小时没再上来过了。 金溟目测了一下湖沼与密林的距离,蜜獾带他直线过来,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即便地下河道曲折,三个小时也足够游个来回了,更何况海玉卿不止进了一次,对地下路况应该已十分熟悉。 乱石之下就是暗河连通湖沼的排泄口,碧绿的湖水可视度不高,看不清湖底的状况。金溟咬了咬牙,拢着翅膀一头扎进湖里。 蜜獾回来得很快,它是跑着离开的,飞着回来的。 金溟第n次满脸通红地从水下冒出来时,就看见飞在半空中的蜜獾。他以为自己是缺氧眼花了,扒着石头喘了好几口气,再抬头,蜜獾已经到了跟前儿,仍旧在天上,金溟把脖子仰到六十度才能勉强和它对视。 「找着了吗?」蜜獾直切主题。 「我下不去。」金溟沮丧道。他根本不会游泳,更遑论憋气潜水,下不到两米,便被憋得浮上来。 这一低头,他才知道蜜獾为什么忽然会飞了——一只灰褐色的巨蟒盘旋而立,填满了金溟的视线。 蜜獾跳到石头上,挥了挥手,意气风发的,「鳞鳞。」 紧接着一片阴影便从金溟头顶蹿过,铺天盖地钻进湖里。巨蟒的速度极快,但直到它身体完全没入水中也几乎用了十几秒的时间。 金溟仍旧扒着石头,只露出羽毛乱蓬蓬的半个头,湖水波盪,水线时不时浸过尖喙。 蜜獾听够了金溟带着水汽的哼哧声,忍不住低头道:「放心,鳞鳞肯定能找到它。」 金溟又哼出一鼻子湖水,白着脸问:「那条蛇,和,和海玉卿认识吗?」 「认识。」蜜獾观察着水面,言简意赅道。 「哦。」金溟道。 蜜獾等了一会儿,见金溟仍趴在水里,忍不住又低下头问:「还不上来?」 「我……歇会儿。」金溟扒紧了石头,吐着水回答。 水都快淹到头顶了,有这么歇的? 「……」蜜獾低头研究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害怕?」 「有点……腿软。」满嘴的湖水吐两口咽一口,金溟觉得自己越来越沉。 但一想到那巨蟒就在水下,冰冷坚硬的鳞片刚刚还擦着他的腿游过,他就一动也不敢动了。 蜜獾伸出爪子把金溟从水里捞出来,有点鄙夷,「海玉卿第一次见到鳞鳞时都比你镇静。」 金溟坐在石头上按着胀满水的肚子,问:「那条蛇听你的话?」 「那是巨蟒。」蜜獾纠正。 那不也是蛇目的。 金溟有点佩服蜜獾,小蛇当零食,大蛇当坐骑,可着蛇目动物嚯嚯。 「海玉卿为什么要进地下河?」蜜獾问。 金溟按着肚子吐出几口水,趴在石头上咳嗽。但这是绕不开的问题,蜜獾就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等着。 为什么? 因为冷冻舱。 可是海玉卿明明昨天还不认识冷冻舱的零件,它现在拼了命地下去捞这些已经完全损坏毫无用处的零件又是为哪般? 第89章 蚁桥 金溟吐干净了满肚子的湖水, 仍旧扣着喉咙,拿咳嗽来拖延时间,他把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也想不出如何应答。 海玉卿明明昨天才信誓旦旦答应过他不再进地下河, 怎么敢如此大胆。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鸟, 不是一条鱼。 蜜獾背着手低头观察着水面,眉头微蹙。 「它会往哪个方向走?」蜜獾踱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换了种问法。 金溟紧闭着嘴巴,把咳嗽憋回嗓子里。 「这一带的地下河复杂曲折, 如果走岔了路,绕上一天也未必能出来。」蜜獾循循善诱道, 「有个方向能节省很多时间。」 它点到为止地嘆了口气,「在水里遇到危险, 差那么一会儿,可能就……」 金溟张了张嘴,他明知道蜜獾是在探话,可是它说的没错,水里的救援搜索,争分夺秒。 昨天海玉卿在答应他以后不再去危险之处后,似乎察觉到让金溟心疼可以得到更多的关注和温柔,便有点乐此不疲地用有限的语言组织能力把地下河的危险无限扩大的反覆讲给他听。 本来就不算大的胆子昨天已经被海玉卿吓完了,金溟此刻更经不起蜜獾的吓唬。 「应该是那边。」金溟妥协得很快, 几秒钟后, 他抬手指了指密林西南角的方向。 「噗通」一声,蜜獾跳下了湖。 金溟看着再次恢復平静的湖面, 立刻站起来,把乱石缝里的零件遮掩好。 蜜獾也会潜水, 而且它们还能在水里分辨方向。金溟想到那些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勐禽,中部的动物比他所认知的动物拥有更加强悍的生存能力。 这是发达智慧和雄壮体魄的完美结合。 第185页 拥有与人类同样高智商的大脑,还有比人体构造更为强壮的身体。 ** 「我的论文为什么不能发表。」 研究室的门隔音一向很好,工作人员大多行色匆匆、寡言少语,很少能听到这样的高声争执。金溟看了眼埋头乖乖舔盘子的实验动物,悄悄拉上栅栏门,蹑手蹑脚地蹲行到门口。 观察室和研究室相邻,两个影子从侧边投射到走廊的墙壁上,他分不清那是谁的影子,但有一个必然是他的母亲穆兰。 「穆博士,变异物种还未被明确承认,而你的论文里将它们称为『动物』。」那是研究所领头人的声音。 「可是它们完全符合动物定义。」穆兰让步道,「而且这只是一种探讨,新物种被确认前总要经过无数假设。」 「你明明知道,问题不在这儿。」所长的语气有些无奈,「就算我答应,上面也不会同意。」 穆兰冷笑道:「我从来不知道咱们做科研的人,得出的事实还要受……」 「穆兰,注意你的言辞。」所长厉声打断她,「今时不同往日,人类处境艰难,你该做的研究是如何让人类更好的生存下去。」 「我只是一个研究动物的人,人类该怎么生存,那是社会学家的事。」研究成果被一压再压,穆兰的回答有些尖锐。 「穆兰,」所长沉声道,「已经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在所长悲痛而深沉的眼神中,穆兰感觉到一阵没有着落的不安。 「我记得你以前发表过一篇关于行军蚁的论文。」所长忽然问道。 话锋忽转,穆兰愣了片刻,而后无力地点点头,苦笑道:「那时候野外考察还不太危险。」 「我很欣赏你为科研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忘我的专注,所以当初才力邀你加入赤道研究所。」所长顿了顿,继续问道:「你亲眼见过蚁桥?」 金溟蹲在门后,仰头望着带有凹凸暗纹的天花板,看得久了,那些纹路就像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蚂蚁。他没亲眼见过蚁桥,但见过父母当年拍摄的照片,已足够让人震撼。 蚁桥是行军蚁种内互助的一种生存方式。 行军蚁是蚂蚁中的游牧民族,生来便从不筑巢,从不停歇。在征途中遇到难以渡过的沟壑时,它们便会前赴后继地首尾咬合在一起,形成一座「蚁桥」,以便整个蚁群快速通过。 在整个过程中,不再存在单独的个体,蚁群便是一个整体。 「没有社会学家,也没有动物学家,人类如今龟缩一隅,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整体,失去了种族,个人价值将不再有任何意义。」所长循循善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基地将所有资源优先倾向于研究所,是让我们能安心寻找人类的生存之道。」 「可是……」从影子中金溟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她的声音不再如初时那般强硬。 「没有什么可是,穆博士,」所长一字一句道,「你要记住,变异物种是一场不该存在的疾病,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共同对抗这种不正常的疾病,保护我们的家园。」 「就因为它们会发展成比人类更具智慧的物种,会威胁人类对地球的统治权,所以它们就不该存在?」穆兰的声音有些苦涩,不知是否在怜悯那些被扼杀存在的变异物种。 「任何物种在生存面前,都会希望自己的天敌灭绝。」所长的劝导张弛有度,「人类拥有过于丰富的情感,这干扰了你的判断。」 金溟知道那篇论文,他跟在母亲身边,繁复的基本资料大多都是他一手整理的。 变异物种不仅身体力量完全碾压人类,连脑容量也超出人类数倍,人类如今仍能苦苦挣扎,不过是倚仗千百年来积攒下的智慧结晶。 变异物种只是欠缺积累文明的时间。 这样的结论註定见不得光,在措手不及的变异灾难之后,基地仅存的人类已禁不起任何恐慌。 ** 有了寻找的方向,搜寻异常有效。只听水面一阵波动,一条遮天蔽日的阴影便从金溟头顶横掠而过,水滴密集地坠落,把阳光折射成一团团闪烁的光晕,鳞片滑过石头髮出「沙沙」之声,犹如腾着雨云的龙王奔腾而来,闻者不寒而慄。 电闪雷鸣间,「龙王」甩出一团湿答答的泥巴。「泥巴」摔在地上,毫无生气地滚了两圈,露出一点白色的腋羽。 金溟把满身淤泥的海玉卿扶起来,但它却真如一团泥巴般又从他怀里软软地瘫滑下去。 金溟再次把它扶起来,擦掉鼻翼处淤堵的河泥,竟是探不到半点鼻息。他深吸了口气,稳了稳神,控制住颤抖,再次伸出翅膀点上海玉卿的鼻子。 巨蟒把碍事的躯体盘成几圈,像毛巾卷似的把鳞片缝隙里的淤泥挤干净,伸着脖子凑过来,「还有救吗?」 这句话伴着细长的舌头吐出来,明明是关切的话,但金溟听来却觉得格外冰冷。触感下的空气纹丝不动,墨色的尖喙散发着一种透人心肺的凉,就像在古井下泡了百年的石头,即便是在暖阳之下,仍旧传来阵阵寒意。 蜜獾跟着游上来,来不及抖干净身上的淤泥,先伸出爪子按住海玉卿的脖颈,瘫软的躯体感受不到一丝血液的流动。它轻轻嘆了口气,沖巨蟒摇了摇头。 「当然有救。」金溟厉声反驳道。 他立刻把海玉卿倒提起来,拍打着扣净喉腔里的淤泥污水,又把它平放在石头上,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毫无起伏的胸口,而后再按住它的额头抬起下巴,开放气道。 第186页 这是心肺復甦的一套流程,野外工作的基本知识,虽然金溟没什么实践经验,但还算乱中有序,只是到了最后一步却犯了难。 鸟喙不像人的口腔,很难形成闭合。金溟竭力把空气送进海玉卿的肺腔里,每一次人工唿吸都像一个难捨的深吻。 蜜獾欲言又止,只好转过头对巨蟒道:「去叫花花来看看。」 了尽人事的语气。 巨蟒的态度明显和蜜獾一样,认为海玉卿救不回来了,但这不影响它的行动力,鳞片与地面摩擦产生的「沙沙」声一乍响起,便已飘远。 金溟仍旧埋头重复着心肺復甦的步骤,一遍又一遍。 蜜獾默默在一旁坐下来,把爪子搭在海玉卿的脖颈上,帮忙感受着颈动脉的搏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早已过了心肺復甦半个小时的抢救时长,蜜獾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麻木了,它轻轻蜷了蜷手指,本想就此收回,可金溟仍旧无知无觉地继续重复着动作。 「够了。」蜜獾轻声说。 金溟像是根本听不见,一遍又一遍地按压心脏,抬头吸气,低头送气,海玉卿的胸腔随着他的动作被动地一次一次鼓起,又迅速陷落。 蜜獾再次按住海玉卿的脖颈,无力地吼道:「它已经……」 「已经……」蜜獾愣了半秒钟,不可思议地抬起手,「动了!」 金溟按着海玉卿的心脏,嘴里念着数字,这一套动作似乎成了一种肌肉记忆,他听到了蜜獾的喊声,但手上仍旧停不下来。 直到蜜獾把他推开,他的身体像是才意识到——海玉卿活过来了。 海玉卿缓缓将眼帘撑开一条缝隙,只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它还没分辨出那是谁的眼睛,旋即又陷入黑暗之中。 花豹赶到时,海玉卿正睡在金溟怀里,已经逐渐恢復正常唿吸。 它给海玉卿粗略检查了身体,确认无事后,才有空走到一旁向巨蟒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它今天就是睡了个懒觉,迷迷瞪瞪刚起床,端着水杯走出屋子,牙还没刷,巨蟒便电光石火地冲到它面前,快得从天而降似的,二话不说就把它捲起来一顿飞奔,差点让它以为今天有了新规定,花豹在自己家睡懒觉是件犯法的事。 「翅膀被石头压住,沉在河底不知多久了。」巨蟒道。 「自·杀?」花豹惊愕道,它转过头,又看向金溟,「他杀?」 「应该是意外。」巨蟒唏嘘地摇摇头,「它在河底挖了好大的坑,估计本来也没什么力气了。那块石头又很大,可能是挪动的时候被压住了推不开。」 巨蟒大约是想摊手或者耸肩,但它既没有手也没有肩,于是摇头晃脑吐着舌头啧啧道:「要不就是想给自己造个水底墓。」 花豹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幽默,于是转过头,对金溟和蜜獾贊道:「溺水和低温导致的心脏骤停,心肺復甦是最有效的抢救方式,还好你们抢救及时。」 金溟紧紧抱着海玉卿,没有说话。 幸运的不是他会做心肺復甦,抢救也并没有很及时,只是他没有放弃。 这一刻金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是一只失去蚁群的行军蚁。 第90章 纬度 海玉卿松快地翻了个身, 闻到一股香甜暖和的味道。 它不自觉地直起脖子,闭着眼朝气味的来源抽了抽鼻子,便立刻睁开了眼睛。 呆楞了片刻, 它又满脸不可思议地躺回去继续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 香甜的味道仍然萦绕在鼻尖, 海玉卿再次扭过头,似乎是不敢睁开眼,它大力搓了搓眼睛,趁着这个动作偷偷把眼皮张开一条细缝。 在翅膀遮挡下的羽毛缝隙里, 海玉卿看到——一个奶油堆得冒尖尖的蛋糕! 天已经黑下来了,洞口的篝火将山洞烘得温暖而干燥, 瀑布水帘把月色割裂成一条条的光。海玉卿坐起来,一根粗壮的尾羽从它翅膀上滑落, 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泛着金光。 海玉卿恍恍惚惚地捡起那根尾羽,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它记得自己偷偷去了地下河,从河底淤泥中挖出陷落的冷冻舱零件。地震过后的地层裂缝中有很多石块,结构并不稳固,它挖松了河基,两块石头连着砸了下来,它一口气没换过来…… 海玉卿勐然站起来,惊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白色的羽毛干净蓬松,服服帖帖地遮挡着它的身躯。它缓缓松了口气, 又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柔软的腹毛, 再摸摸嶙峋的跗跖。 还好,一只鸟该有的结构一点也没少。 ** 金溟站在空旷的平地上, 静静地眺望着北方的星空。大约是到了月圆前后,今夜天气又好, 月朗星稀,亮澄澄的月光把瀑布四周照得十分冷清。 欢快的步伐从身后响起,金溟转过身,就看到海玉卿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 海玉卿捧着中间插着一根金羽毛的蛋糕,便有些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又怕把蛋糕晃散了,走得诚惶诚恐又着急忙慌。一会儿抬头看向金溟,一会儿低头看蛋糕,还要抽出空来看脚下的路,一双眼睛简直忙不过来,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轻快明亮的愉悦。 冷清的月光被海玉卿踩在脚下,细细碎碎的光影看上去忽然热闹起来。 金溟下意识微微张开翅膀,虚扶过来,「别跑,慢慢走,小心摔倒。」 第187页 还有两步远的距离,海玉卿已经等不及举着蛋糕一步跳了过来,一头扎进金溟怀里,「不会摔倒。」 金溟结结实实把海玉卿接了个满怀,一面帮它举住蛋糕,一面扶着摇摇晃晃的海玉卿。他以为海玉卿这话是在逞强,便板起脸来,说教的话还没出口,就听怀里的海玉卿雀跃地笑起来。 「不会摔倒。」海玉卿展开一只翅膀,揽着金溟的脖子努力把爪子踮起来,眼中的笑让月色染上了几分暖意,「你接住我了。」 金溟不太理解海玉卿这郑重其事的语气,他把挂在身上的白糰子扯下来,拉着它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怎么不吃,不爱吃吗?」 奶油有些融化,顺着石板托流到海玉卿的翅膀上,它一点点舔掉和白色羽毛几乎融为一体的奶油,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捨不得。」 「吃吧,都是你的。」金溟把那根陷落在奶油里的尾羽捞起来,又被海玉卿立刻按住。 「这又不能吃,这样不卫生。」他纳闷儿道。 「就要放在这里。」海玉卿执着地把尾羽插回去。 「……」这奇奇怪怪的秩序感。 金溟只好放开手,由得海玉卿拿着那根尾羽把奶油搅得愈发惨不忍睹。 「蛋糕要有蜡烛。」海玉卿扶了好几回,才把金尾羽立在蛋糕上,但仍旧一副捨不得吃的模样,舔着翅膀上的奶油沫子,试探道:「有蜡烛,可以许愿吗?」 「你从哪里学来的?」金溟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谁告诉你蛋糕插上蜡烛可以许愿?你知道蜡烛是什么?」 也许是他的神色过于严肃,也许是一连串的问题把海玉卿问懵了,它捧着化掉的蛋糕,眼帘翕张,不知所措地看着金溟。 金溟轻轻嘆了口气,摸了摸海玉卿的头,「快点吃吧,再放就没法吃了。」 海玉卿默默把尾羽拿下来,沿着化掉的边缘咬了一口蛋糕胚,又立刻偷眼去看金溟的脸色,小心翼翼的。 但是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咬第二口时已经不用金溟再劝了,拒咀嚼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到第三口时更有点狼吞虎咽的趋势了。 金溟坐在一旁陪它吃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走到空地上,还是原来站的那个位置,保持着同一姿势继续仰望北方的夜空。 「你看什么?」脸颊被挤成圆鼓鼓的两个包,海玉卿的声音裹着满嘴的奶油蛋糕,腻腻乎乎的。 金溟没有回头,仿佛天上有什么极具吸引力的东西让他目不转睛,「星星。」 蛋糕很松软,奶油又多,很好入口,但最后一口吞得太大,把海玉卿噎得抻了抻脖子。它满足地嘆了口气,捏着金尾羽把石板托上残留的奶油刮下来,小心地不浪费一点。 「月亮太亮,看不到星星。」它抬头看了看亮得白惨惨的夜空,道。 「有一颗星星,什么时候都很亮。」金溟抬手指了指北方,他扭了扭抬得太久而酸胀的脖子,默默坐下来,语气仿佛有些沮丧。 「有!」海玉卿朝着夜空看了许久,忽然道:「在那里。」 「嗯,那叫北极星。」金溟意兴阑珊地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确定海玉卿看到的是哪一颗星星。 「我知道,北极星在北方。」海玉卿语气里的欢快在金溟的寡言中显得有些刻意,但它并不觉得尴尬,又问:「你要找方向?」 「不是,」金溟终于抬起头,看着那颗在月色映衬下有些暗淡的北极星,「北极星除了可以辨别方向,还可以估算纬度。」 北极星距离北天极只有大约半度的距离,赤纬接近九十度,在北半球看到北极星的仰角,可以粗略定为当地纬度。 海玉卿夸张地皱起眉毛,似乎想表现出极大的好奇,「纬度?」 「是一种确定位置的方法。」金溟没像往常那样,巨细无遗地向海玉卿解释它不懂的词彙,只是概括的一笔带过。 「有什么用?」在一阵冷清的沉默后,海玉卿又问。 金溟便答:「没什么用。」 经纬线是人类为了确定地球位置方便出行人为划定的线,并不是自然存在的东西。 动物拥有很多人类解不开的能力,比如迁徙鸟类和回溯鱼类,从不需要地图和路线,但它们依旧能准确地找到定位。而高智商的人类却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能依靠经纬线、指南针、雷达…… 经纬线对一只海东青来说,的确没什么用。 海玉卿不甘心话题就此结束,它把刚才的话颠来倒去消化一番,冥思苦想了许久,又问道:「那北极星现在是什么纬度?」 金溟听了两遍才明白海玉卿的意思,他失笑道:「北极星不是什么纬度,是从观测北极星的角度可以大概确定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地球的北纬四十度左右。」 「北纬四十度。」海玉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虽然六个字里它只听懂了「四十」。 「四十不好吗?」他俩的相处模式像是掉了一个个儿,海玉卿想找回那个喋喋不休的金溟,只好逼自己变成一个不懂也要问到底的好奇宝宝。 「嗯?」金溟又没听懂海玉卿的话。 「四十,你不开心?」海玉卿努力地阐述。 「没有不开心,只是想不明白。」金溟看着那颗遥远的北极星,喃喃道,「这里怎么会是北纬四十度。」 海玉卿,「那应该是多少?」 第188页 「应该……」 应该是多少? ** 金溟蜷起手指,揩了揩嘴角,粘稠的血丝挂在指尖,他挥手划过眼前的世界地图,一条长长的红痕便填满了地图上一条横贯左右的虚线上——北纬二十三度二十六分,这条虚线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北回归线。 「以此为界。」金溟摩挲着那条殷红的纬线,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由陈方博士负责的人类基因实验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而他作为此项目中另一个最重要的存在,终于有资格与当局谈话。 「直到,我死亡。」 ** 穿山甲所说的《约定》,会是《回归线约定》吗? 可是北纬四十度离回归线,还很远,很远。 金溟从赤道基地回到北方基地的时候,南半球已经被瞬间上涨的海平线完全吞噬,从赤道到北极,所剩无几的陆地面积成为所有陆地生物争夺的目标。 曾经拥有最多资源的赤道基地成了最岌岌可危的区域,在自然环境和变异物种的双重压迫下,赤道基地只能被迫放下与北方基地的政见分歧,请求退居北极。 以北回归线为界,其实对人类而言并不损失什么。以当时的人口资源而言,人类也没有能力继续占领那片环境日益恶劣的土地。 在《回归线约定》秘密达成后,回归线与北纬三十度的区域便成为变异物种与人类的缓冲地带,北纬四十度的地方应该是属于人类的领地。 可是现在中部却没有一点人类活动的痕迹,而北方基地的实验冷冻舱却被深深藏在中部的地底。 「北方已经没了……」孔雀的话在金溟脑中迴荡。 ** 「吃饱了吗?」金溟揩掉海玉卿嘴角的奶油,摩挲着淅沥沥的沫子,问道。 「真好吃。」海玉卿勐点头,奉承道:「你做的?」 「那说说吧,」金溟不为所动,「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晚?」海玉卿眨了眨眼,好像已经分不清昨晚是哪一晚了,「蹲黑栗雕。」 「那是前天,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了,」金溟丝毫不给海玉卿装傻的机会,「昨晚你去地下河干什么?」 「一天了……」海玉卿抬头看了看月亮。 「玉卿,」金溟没有再追问,他低低念了一声。深沉的声音里透着眷恋,但海玉卿却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蛋糕不是我做的。」 他本想自己做的,这几天他做了很多蛋糕等海玉卿回来吃。但这次,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海玉卿吃到的蛋糕,是托虎啸天做来的。 「嗯?」海玉卿安静下来,它听得出,金溟的话还没有说完。 良久,金溟道:「我要回家了。」 「嗯,」海玉卿从石头上蹦下来,它走了两步,见金溟仍坐在石头上,便又跳着过来拉他,「天黑了,回家。」 「我的家不在这里,」金溟咬牙挥开它,抬手指了指天边那颗晦暗遥远的北极星,重复道:「我要回家了。」 第91章 月饼 晨雾泛着一种死白的光, 逐渐吞噬了月亮的光芒。早春清晨的湿润空气无声地浸润着一切,寒津津的感觉让身在其中的人恍惚觉得无限宽广的天地有时也会悲伤。 海玉卿就站在那沉重而沉痛的晨雾之中,用同样无声而哀伤的目光看着金溟。 被挥开的白翅膀颓丧地垂落在身侧, 透着一种孤零零的倔强。良久, 它像是要证实什么般, 指向被喧豗的瀑布沖刷得格外阴冷的山洞,一字一句道,「你说的,我们的家。我们回家。」 潮湿的空气在纤细洁白的眼睫上静悄悄地凝聚结成细小的水珠, 随着微微仰起的脖颈,遽然落进那双倔强瞪大的眼睛里。 日出前的夜色太暗, 让人看不清那蓦然暗淡的深处是否有一丝涟漪。 金溟不忍探究,他别过头, 挑起眼皮望向那轮被逐渐亮起来的天际线晕染成昏黄色的月亮。 ** 「我们回家吧。」 彼时金溟听到这句话时,正趴在窗边,脸上带着一种年少不知愁的孩子气,把一块油纸裹住的月饼贴在玻璃窗上比划着名光影形成的映像。 白色的窗帘在换气扇的吹拂下轻轻浮动,月饼在锃亮的窗上映出一个朦朦胧胧的圆,窗外是浓郁而无际的黑。乍然看去,就像是薄雾轻笼的中秋夜空。 赤道在秋季可以看到最大最圆的月亮,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金溟踏足时的赤道上空总是灰濛濛的,甚至连白昼与黑夜都难以分辨了。凝聚了人类千年智慧的时间历法似乎只是显示屏上的一串数字, 好像与人类的生活不再有什么瓜葛。若不是今日晚餐上的月饼, 金溟恐怕都已经忘了月亮的模样。 金溟扭过头来,微微探着下巴, 仿佛是在判断母亲刚才的话是对他说的抑或只是随口的呓语。 穆兰推开桌面上杂乱的纸张,用手背揉了揉眉骨。疲惫的双眼隔着玻璃看向望不到边际的夜, 没有焦点地呢喃道:「中秋是要团圆的。」 中秋是要团圆的。 金溟轻轻捻着包月饼的油纸,张了张口,又低下头。 近几年来,赤道基地与北方基地的联繫越来越少,赤道研究所是被隔绝的伊甸园,外界的流言蜚语甚少能传进来。埋头在案牍间的人即便不懂政治,也能从平静中嗅出一丝剑拔弩张。 回去也许不难,但要再回来,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至少这就意味着,穆兰手上的研究项目将会被接替。 第189页 穆兰把文件架上的纸一张张抽出来,又毫无顺序地在手里一张张摞起来,这是她思索时常有的小动作。 金溟把刚才那句一闪而过的话当成工作不顺的牢骚,便没有接话。他顺势在窗边坐下,放轻了唿吸,蹑手蹑脚地展开包着月饼的油纸,轻轻嗅了嗅酥皮的香味,尽力不让自己的存在打扰到穆兰。 那是一块手工制作的老式月饼,有些粗糙,大约是想做出起层的酥皮,又不知是手艺生疏还是原料欠缺,也许二者皆有,糯白的表层龟裂出一条条惨不忍睹的缝隙,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堆砌在一起的内馅颗粒。 赤道基地的物资储备已初现疲态。 金溟记得去年研究所每人都能分到一块月饼,前年还能挑一挑不同的馅料,而今年整个研究所只分到一小盒。 虽然只有略显稀缺的几块月饼,但金溟仗着年纪最小,在饭后仍另外得到一块完整的月饼带回来当宵夜。 穆兰忽然开口,「就明天吧。」 「我们一起回去吗?」 刚被掰开一条细细裂缝的月饼又被放回油纸里,重新包起来。金溟小心翼翼地将间隙中的空气一点点碾出来,把油纸角一层压住一层地交叠折住,以期月饼可以多存放些时日。 母亲智力优越,父亲身手矫健,两者的优点他几乎都没遗传到,但总算有双巧手,几乎能把摺痕纵横交错的油纸復原成从未打开的模样。 穆兰疲惫地捏了捏鼻樑,她侧过身,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把桌子翻得愈发凌乱,一副看上去已经忙得几天几夜脚不沾地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缓过神儿似的「啊」了一声,转头看向金溟,「嗯,一起回去。」 那语气太轻易,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是不是玩笑。金溟试探地问:「还回来吗?」 忙碌的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蛛网般的褶痕从手心蔓延到整张纸上。穆兰轻轻唿了口气,「不回来了。」 那语气不像是怕隔墙有耳,倒像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似的。 「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我马上就可以收拾好。」金溟从窗台上跳下来,难掩兴奋地搓着手。月饼的油纸微微浸出,在微热的手心里散发出一阵腻腻的香甜。 「明天走?」金溟再次确认,但他没等穆兰回答便立刻自说自话道:「厨房这个时候锁门了没,月饼这样放着带回去不会坏吧……」 「放冰箱里吧。」穆兰打断他的话。 「冰箱?」金溟随着穆兰的视线看向研究室角落的那几个冰箱,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清晰可见盛放着不同颜色液体的器皿。他愕然道:「这里?」 那是存放研究用品的冰箱,新近提取的培养液便存放其中等待进一步验证。 「明早就走,七点有一架运输机可以搭载我们。我们早点起床再拿出来,不会有人发现的。」穆兰若无其事地继续低下头整理桌面,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金溟一时有点恍惚,好像这样安排并不违反穆兰以往教他要严格恪守的实验室操作规则。 但金溟并没有犹豫多久,转身戴上手套,轻手轻脚地把月饼放在冰箱的最外层,尽量不靠近其中的任何器皿。 等金溟关上冰箱转过头时,发现穆兰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或者更准确地说,盯着他身后的冰箱。那样的眼神让金溟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他反手按在玻璃上,觉得似乎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气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冷得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颤。 气氛忽然成了一种僵持,直到穆兰突兀地开口,「去睡吧。不用收拾东西,什么也不用带。」 平直的语调毫无起伏,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直到很久以后,当金溟再次站在那里,才从模煳的记忆中找到一些以他当时的年纪和心境无法理解的裂痕。 金溟还记得自己离开研究室时,无意似的最后瞥了一眼那块月饼。乳白色的油纸被叠得规规整整,浸着一些油渍,变成一种半透明的颜色,就像破晓时分的圆月,在隐现的曙光中渐渐融化、消失。 ** 模煳的光晕在疏落的树影中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自然的韵感。 这样的景色很美,很美。 「以前我读过一句诗,叫做『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金溟不由自主地喟嘆道,「说的就是现在吧。」 黑色的眼瞳飞快地瞟了一眼身侧静静涌动的溪流,海玉卿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困惑,但却无法忽略金溟再次望过来时眼神里的那一丝孤独的失落感。 「听不懂?」金溟问。 海玉卿犹豫了一会儿,试探地回答道:「好听。」 「玉卿,」金溟嘆了口气,「没有海东青会住在山洞里。」 「你喜欢住在山洞里,」海玉卿再次伸出翅膀,只用翅尖的长羽毛轻轻抵在金溟身上,仿佛是不敢再索要更多,只是这样一点的身体接触就可以缓解它的不安,「我也喜欢。」 但金溟连这样一点依赖也不肯再给它,他后退一步,让那只倚靠着的白翅膀猝不及防再次落进冷冰冰的薄雾中,「我不喜欢住在山洞里,之前没得选。」 「那我们住到山崖上,」海玉卿浑然不觉般,用一种异常的亢奋比划着名,「西边,山崖,有风,离月亮很近,我们可以天天看……」 「玉卿……」金溟长长地唤了一声。 无声的沉默有时候比理胜其辞的解释更有力量。 第190页 海玉卿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混杂在树叶的沙沙声中,低到金溟只能微微侧过耳朵才能依稀分辨—— 「走不掉,你不能离开。」 ** 「抱歉,你们不能离开。」 仿佛是一夜之间,研究所的外围多出很多岗哨。 金溟被挡在门口,佩枪军人高大的身形让他只能微仰着头。其实这些岗哨存在已经有段时间了,只不过一直被他忽略了。 「孩子想爸爸了。」穆兰半垂着眼眸,金溟刚刚长到她肩膀的身量让她摸头的动作看上去有些生硬,「昨天是中秋节啊,很多年没回家了。现在就连通讯也断了……」 扣在枪袋上拇指轻轻摩挲着,隐在帽檐阴影下的五官有些动容与为难。军人退后了两步,没多久,金溟听到一阵短促的接线声。 「我们是犯人吗?」,二十分钟后,金溟的左脚踩在车踏板上,另一只脚黏在地上,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扭着身问一侧的军人。 那是送他去机场的军用车,只有他,没有穆兰。 「当然不是,」铮铮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我们的任务是保护研究所里的所有人。」 那是一个很高大的人,金溟已经不太能确定那人是不是比他记忆中的父亲更高。如果不刻意抬头,在金溟的视野中心,是那把扣在腰间的枪,以及那只不断摩挲枪柄的手指。 「会有危险吗?」金溟似乎站得有些累了,左脚轻轻落在地上。 「不会的。」视线里的那只手指滑到身侧,併拢的手掌绷出一种溶于血肉的刀削感,连声音也跟着铿锵起来,「研究所是基地最宝贵的财富和最后的希望,我们会誓死保护里面的所有人。」 阖上的车门发出短促的磁吸声,金溟道:「我也要保护他们。」 军人轻轻笑了一声,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一只带着金属特有的腥味的大手按在金溟的脑袋上,「小不点,等你长到了再来保护别人。」 「回去看看你爸爸吧。」带着茧子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但落在头上却很轻柔,「他一定很想你。」 金溟孩子气地晃了晃脑袋,「我不走,爸爸就是让我来保护妈妈的。」 紧接着,金溟的右手腕就被紧紧攥住,穆兰的声音像是贴在他的耳朵上,「你昨晚吃月饼的时候不是说很想爸爸。」 随着话音唿出的气息凉得就像昨晚身后冰箱逸出的冷气,右手被同样的凉度紧握着。 在赤道秋季干爽温暖的清晨,金溟感觉到自己无法抑制地打了个颤。他不敢抬头,一时间四下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所有的感官只能听到手心里那块月饼上的酥皮隔着油纸慢慢碎裂的声音。 「能帮我把这块月饼带给我爸爸吗?」直到背后的汗液隐藏进衣服里,金溟才找回声音。他用了些力气,挣脱开穆兰,将握着月饼的右手缓缓举起。 「小溟!」穆兰的的声音尖锐而突然,而后更加突兀地停止在那只平摊开来的手心中。 一枚被油纸规规整整包裹着的月饼静静躺在手心中,在温热的体温中烘出一阵阵香酥。 「最后一块月饼,捨不得吃,」金溟舔了舔僵硬的嘴唇,「昨晚忍了好久啊。」 金溟用空出来的右手握住穆兰冰冷而颤抖的双手,「月饼可以寄託相思,爸爸会明白我们的。」 那是一块不止寄託着对远方亲人思念的月饼。 穆兰忽然发现,那双只会跟在父母身后抓着衣角蹒跚走路的小手长大了,已经可以牢牢包裹住母亲的手。 在研究所大门缓缓关闭的声音中,金溟听到穆兰破碎而坚定的声音—— 「小溟,对不起……」 ** 「玉卿,对不起……」 金溟不想不告而别,给海玉卿留下一团解不开的残局困扰半生。但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晓雾微凉,海玉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它缓慢地收回翅膀,用一种无助的保护姿态裹住自己,声音低得风过即散,「因为冷冻舱……又是冷冻舱。因为冷冻舱坏了,所以你就要走?」 「和那个没关系,就算没有冷冻舱,我早晚也是要走的。我不属于这里。」金溟缓了口气,谆谆道:「不要再去地下河,如果小白龙问起,你不知道什么冷冻舱,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冷冻舱里到底有什么,让你们一个一个,都因为它丢下我!」 尖锐而怨毒的声音遽然冲破拢聚在树梢的淡烟愁雾,等到金溟反应过来扑出去时,连半根白羽毛都没抓住。 金溟只能咽下满嘴的莫可奈何,提着一口气扑棱开翅膀去追那个一闪而逝早已没了踪影的白光。他一直以为海玉卿两次潜入地下河,只是为了讨他欢心,但怎么现在倒像是触了它的逆鳞般。 但他来不及多想,生怕赶不及阻止海玉卿再次下水,只能闷着头卯足了劲儿地飞。然而就在他刚刚看到莽莽草场上的那点粼粼波光时,一道从茂密的草波中自下而上的撞击将他掀翻在地。 惊叫声被捂在喉间,熟悉的触感让金溟顿时放松下来,反抗的动作化为一种包裹,任由那道撞过来的力量将他压进草莽之中。 密实的草植柔软而清凉,一只软软的翅膀捂着金溟的嘴巴,盖在他的脸上。 金溟闭上眼睛,忍不住轻轻嗅着翅羽间散发出的味道,像一个要把月光偷藏进匣子里的小贼。 第191页 第92章 离开 白翅膀用力地捏了一下金溟的嘴巴, 出气似的。而后又轻轻挪开,一双似嗔非嗔的黑眼睛便在早春的新绿中跳进金溟的视线之中。 细长的白色眼睫上挂着几颗晶莹的露珠,脸颊上还沾着几点碎草叶子, 海玉卿侧着头, 要看不看地拿眼尾瞥了金溟一眼。 「你……」 金溟刚一开口, 嘴巴便又被捏住。 融在晨露和碎草里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在高草的阴影中透出一种模煳的暧昧,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海玉卿不情愿地把脸微微转过来,用外强中干的眼神狠狠剜了金溟一眼, 又立刻警觉克制地抬头看向一侧,像怕被谁察觉似的。 海玉卿并不是莽撞的性格, 生气归使生气,遇到事儿是个有分寸的。 于是金溟也跟着放轻了动作, 屏住唿吸,沖它眨了眨眼。 海玉卿松开金溟,不再理会他。 白色的翅膀被刻意收敛起来,藏在草丛的阴影中。海玉卿不往天上飞,却匍匐着鸟鸟祟祟往前爬,动作比一只猫儿还轻。 金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片厚重密实的草莽。 天边的光仍旧半睡不醒着,正是夜行性动物回巢昼行性动物未动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天地间响着懒洋洋的啁啾虫鸣,身在其中, 视觉和意志都会不由自主地疲乏。 若有谁想做点什么避开耳目的事, 正是个好时候。金溟本也是打算趁这个时候悄悄离开的。 迎着簌簌而来的风声,金溟似乎听到了一丝极轻的、不该出现的声响。 若有似无的声响在金溟耳中犹如爆破般不可忽视, 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谁?」金溟快速跟上去,压低了声儿问。 但海玉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静悄悄闷着头,贴着暗影的地方迂迴地往前爬。 金溟往前扑了一下,顺利压住一只白翅膀,「不管是谁,你先回去,不要掺合进来。这里我来……」 海玉卿停了停,觉得下面应该不是什么爱听的话。白羽轻巧地滑开,丝滑得让金溟不得不怀疑他能抓住海玉卿,全是靠海玉卿自己配合。 玉爪海东青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像个打光板,在草丛中有些显眼。但海玉卿很懂得隐藏自己,甚至刚才冲出去拦住金溟的角度都是顺着风声和草影,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而金雕的翅膀并不适合匍匐前进,或者说金溟用着金雕的形体并不会爬行,尽管他努力地小心翼翼,每次展开翅膀仍会带出一阵不和谐的草叶摩擦声。 海玉卿忍耐了一会儿,默默调整了前进的方向,迂迴到水边,借着流水的声音掩盖身后的「哗啦」声。 金溟闷头跟在后面爬,费了十二分精力才能让自己不掉队,根本分不出空拉海玉卿回去。直到头顶被细细的爪子踩了踩,他才气喘吁吁地贴到海玉卿身旁。 海玉卿扭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金溟。 「你……不是来找冷冻舱的?」迟疑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颤抖的期待。 打冷冻舱主意的,全是训练有素,就没有这么笨的。 闷头在满是障碍的草丛中气喘吁吁地匍匐前行,停下来的一瞬间有些头晕眼花。金溟似乎看到海玉卿的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亮,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翅膀从分开的草隙中看向湖边。 没有回答。 ** 「这个东西是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指节叩在金属上的敲击声,「我今天在注射室隔壁看到很多。」 「冷冻舱。」金溟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仍旧一片黑暗,「等你做完基因编辑就要在冷冻舱中进行短暂的休眠。」 「你醒了!」小男孩的声音有些惊喜,他埋怨道,「我已经偷偷来过好几次了,你都在休眠,我打不开门。」 「抱歉,我不知道。」金溟不确定自己是否又闭上了眼睛,但他此刻应该是笑了笑,「热牛奶,加半颗糖,糖吃多了长不高。」 小男孩伸手接过机械臂递过来的热牛奶,吹了吹,「你为什么不出来。」 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光标,屏幕嵌在巨大的操作台中,各种颜色粗细的电线连接着一个黑色金属长方体,拥有这间屋子的最高权限。 光标慢慢变成一行字,「这是我的工作。」 大概是几个月前,经过层层筛选过的一批幼儿被带进陈方博士的研究所做最后的基因检测。 北方基地在多年前的沦陷重创中还未恢復,各处基础工程都亟待修缮。研究所的电路是在物资最为匮乏的时候抢修的,即便是当时能供给的最好材料也是质量堪忧。几条电路主线忽然故障,为了避光建在地下的检测大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金溟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一阵莽撞的哭声。 漆黑安静的环境中闪烁的电子屏幕发出一阵平缓的滴滴声,让泪眼婆娑的小孩也难以忽视,但在陌生的黑暗环境里他不敢乱动。 他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被孩子们的哄乱挤散了,自己大着胆子摸索着紧急疏散标识的绿色图标往前走,等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远离了人声。 滴滴声不急不缓地响着,在安静的黑暗中像一种耐心的安抚,小男孩终于止了哭声,低声抽噎着慢慢往光标闪烁的地方靠近。 「不要怕,」光标慢慢变成一行亮度逐渐调低的字,让靠近的小孩逐渐适应屏幕的亮度,「迷路了?」 第192页 小男孩冲着屏幕点点头,又有点怀疑屏幕能不能看到他的动作,迟疑地「嗯」了一声。 滴滴声变了频率,屏幕上闪现出一些小男孩看不懂的线路,但小孩子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个怪异的屏幕在尝试帮助他。 过了一会儿,屏幕清零,又缓缓打出一行字,「抱歉,电路故障,我现在无法……」 小男孩紧盯着屏幕,慢慢读着那行字,嘴巴开始往下撇,屏幕立刻又打出:「但是很快就会接入备用电源,不要怕,我陪你一起等。」 「你叫什么名字?」 电子屏幕是没有温度的,但光标的颜色看上去很温暖。 「凌凌。」 「是哪个字?」 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壮志凌云。」 「凌凌认识很多字。」 滴滴的电子声没有高低起伏,但凌凌觉得听出了赞许的语气。他靠着闪烁的光标,像偎着火光取暖的人。 ** 「还不出来,藏在那里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金溟的回忆,两只鸟顶着满头草屑四目相瞪,一时间连风中的草叶似乎都摇曳不起来了。 这道声音之熟悉让金溟并不意外,昨天蜜獾跳下水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在他脑中轮廓愈发清晰。 「立刻回去,」金溟深吸了口气,他将海玉卿推到身后,迅速交代着,「这里我来应付,记住我说的话……」 「有什么好藏的,」一阵刻意的笑声从西边不远处响起,那是从林子里而来的方向。 这种一听便知其脸皮必然十分健康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金溟与海玉卿默默对视一眼,默契地悄声隐回草丛之中。 虎啸天牙缝里塞着半截草杆,从草丛里猫起半个身子,打着哈欠理直气壮道,「看你忙着,没好意思打扰。」 它把先发制獾拿捏得一气呵成,「约在这种鬼地方,一路黑不熘秋地走得我心慌。」 湖边视野开阔,凸起的石台上纤毫可见。蜜獾抬头看了看此刻在鱼肚白的天边渐渐隐去的圆月,那神态从金溟的角度看来更像是对天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的月亮天也叫黑?夜盲症都不好意思说这话。 蜜獾懒得和虎啸天饶舌,直截了当问道:「东西拿到了?」 站在阴影里的虎啸天抬起一只爪子晃了晃,敷衍地哼哼了句「新鲜热乎的。」 金溟忍不住悄悄抬高了头,隐约看到虎啸天爪子上的一道细长的阴影,似乎是绑着什么,,但在昏昏沉沉的光线中无法看得更分明。 像个竹筒粽子,但它俩总不可能是约在这里吃宵夜吧。 蜜獾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只扬起的爪子上,它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虎啸天,转过身只盯着涟漪迭起的水面。 「我哥倒是好煳弄,但银角那双眼睛可实在难缠,差点被发现,还好孔雀帮我遮掩了下。」虎啸天一跃跳上石台,用牙齿扯下臂膀上的东西扔在蜜獾脚下。 「这玩意太难抄了,我时间不够,简略着来的,你瞅瞅能看懂不。」 落地无声,是一块薄薄的风干兽皮腹膜。 兽皮卷滚了半圈,撞在蜜獾脚边乌黑暗沉的零件堆上又被弹回来,松松系了一道的草绳散落开来,随着倾斜的石台缓缓展开,在金溟的视角中露出一角用炭笔草草勾画的地图。 以他对虎啸天运笔风格的了解,应该是……地图吧,金溟想。 蜜獾揣着手往地上扫了一眼,「他能看懂就行。」 「她?你说孔雀?银角教过她看地图?」虎啸天左右瞧了瞧,像是无意识般用爪子踩住一块零件,百无聊赖地扒拉着,随口问道:「我怎么觉得,孔雀好像还不知道你让我去偷地图的事。你们真打算私奔?跟我一样住在外面不行吗?也不一定就得离开中部。银角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非得撕碎了你。」 蜜獾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它不动声色地拿眼珠子瞟了虎啸天一眼,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揣着手看水面,对虎啸天话中的试探不做任何意向性的回应。 「咚」的一声,虎啸天抬脚把零件踢进水里。它换了种语气,直接质问道:「这些东西怎么在这里?」 蜜獾轻轻皱了皱眉,「震鳞费了半晚上功夫才捞上来这么点儿。」 「捞这个干什么,就该让它深埋在地下,最好永远消失。你难道打算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中部?」虎啸天警醒地盯着蜜獾,「你想干什么,出卖中部?」 「我能干什么?」蜜獾淡淡地看了虎啸天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我们什么时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了?或者说,我们什么时候又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不疾不徐的语气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话,讽刺的意味里更多的是一种不屑的屈服。 蜜獾捡起地上的兽皮卷,粗略地扫了一眼,又仔细捲起来,「我们这一代,生下来就决定了只能做什么。」 蜜獾低垂着眼眸,专注的神情让它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飘渺的恍惚,彷佛是难以捉摸的命运在虚无中轻轻嘆息。 「从来都别无选择。」 「我们……我们没有资格否定祖辈们的选择。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安稳,甚至,就没有我们。」虎啸天颓丧地蹲下,用前爪胡乱抓挠着脑袋,「我们不能这样。」 蜜獾说的没错了,不论对错,他们从来都别无选择。 第193页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再让后辈继续我们的生活?」蜜獾短促地停顿了一下,在这沉重的话题中给虎啸天留下片刻思考的空间。它抬起头,望着天边变化无常的云,「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该发生的早晚都要面对。」 「可是……」虎啸天挣扎道,「中部的和平已经维持了这么久,不能在我们手上毁掉。」 它一把抢过蜜獾手中的兽皮卷,「如果你是要找个地方和孔雀过不受约束的日子,那这就是我的贺礼。如果你想干别的,」虎啸天自暴自弃地吼道,「我是个懦夫,承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你说的对,我们躲在中部懦弱地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蜜獾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它垂下眼眸,「那就把罪名交给有勇气承担的吧。」 空气凝重地让人难以喘息,虎啸天埋头逃避了一会儿,忽然回味出什么,「你什么意思?」 「哗啦」一声,一团乌云似的东西从暗流涌动的水中拔起,当头浇了虎啸天一阵混着土腥的雷阵雨。 巨蟒自水中而出,青色的竖瞳扫了一眼蔫头搭脑的虎啸天和早已转身跳到一旁的蜜獾,低头吐出几块泛着乌光的金属。 它抖了抖鳞片缝隙里的泥巴,仍旧泡在水里,把下巴搭在石台上,嘶着细长的舌头有气无力道:「那里裂缝太深了,又被水沖走了很多,现在根本找不到。」 「这东西已经碎成这样,还能有用吗?」蜜獾背着手走过来,它抬脚扒拉了两下形状各异的零件,转头向虎啸天询问,「你见过,它原来是什么样儿?」 「我也就有一次偷偷跟着我哥,瞧了那么一眼。就你们挖出来的这点东西,也就它一个零头。这玩意大得能装下——」虎啸天打量了一眼巨蟒,又看了看蜜獾,最后指了指自己,「能装下一个我。」 青色的竖瞳登时瞪成了铜铃,巨蟒从水里扑腾一声蹿起来,「不干了,干不了。」 「就是全挖出来也不能用了。」虎啸天抬了抬爪子,安抚似的虚虚按着巨蟒,「这东西藏在地下河是为了近水,它需要……需要那什么玩意?」 虎啸天抓耳挠腮想了半晌,「那叫啥?晚上就能亮的那个,还能噼里啪啦的。」 巨蟒眨了眨眼。 蜜獾沉默了片刻,试探道:「电?」 「对,电。」虎啸天一拍脑门,「那东西要用电维持,在流动的水里就能一直有电。」 巨蟒又眨了眨眼。 对? 这是怎么沟通的? 蜜獾盯着脚下这堆废铜烂铁,有点迷茫,「可以放电的武器?」 看上去不像是有巨大的杀伤力。 虎啸天摊了摊手,「好像没什么伤害性,不像是武器。」 它曾经试图打开,但除了有点凉好像也没电着它。 蜜獾,「那他偷偷摸摸指使玉卿来挖这个干什么?」 巨蟒左顾右盼,几次试图插入话题,均以失败而告终。它百无聊赖地吐着细舌,在停顿下来的话题中终于插了一句:「那你直接问他呗。」 「谁?」 虎啸天和蜜獾异口同声道。 青色的竖瞳下,细长的红信子吞吐着,缓缓转向金溟和海玉卿的方向。 冷冰冰的嘶嘶声就像是响在耳边。 金溟从草丛里站起来,僵硬地抬了抬翅膀,算是打招唿。 他没再试图让海玉卿藏起来。 在巨蟒分杈的红信子里,谁也藏不了。 人类在利用动物嗅觉的歷史上最常出现的动物是犬类。犬类的嗅觉是人类的一千多倍,但动物中与犬类嗅觉不遑多让的动物还有很多,只是没那么好驯服,也就被人类弃而不用了。 就比如——眼前这条巨蟒。 蟒蛇的舌头没有味蕾,但却拥有远超犬类的嗅觉能力。他和海玉卿的动作可以逃过蜜獾和虎啸天,但它们身上的气味,逃不过巨蟒的舌头。 「只挖到了这些,」蜜獾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脚边的金属零件,「和你之前让玉卿挖出来的,还能復原吗?」 「我们没挖,我没让玉卿挖。」金溟立刻摆手,极力撇清。 虎啸天蹲坐在石头上,前爪按着那张兽皮,抬起一只后爪挠了挠后脑勺。 蜜獾站在高处,低头理了理被湿答答的零件蹭到的腿毛。 巨蟒把自己泡回水里,吐出红信子卷了根芦苇叼在嘴里。 三只动物举止各异,用不屑反驳的神情来明示金溟,别再扯这些没智商的谎,能信? 「这不是什么武器,」金溟在沉默的空气中干笑了两声,「应该是地震时损坏了发电器,电池耗尽后冷冻舱启动了……自毁装置,就算零件全挖出来也拼不回去了。」 海玉卿把目光从那堆零件转回金溟身上,它被挡在金溟的影子中,神色看上去晦暗不明。 海玉卿默默重复着这些和冷冻舱相关又听不太懂的词彙,忽然想起,那天金溟只是看了一块金属便能立刻确定那是冷冻舱上的东西。 这种对于冷冻舱的了解程度,其实很难让它骗自己说,金溟的突然出现和冷冻舱毫无关系。 「自毁?」蜜獾喃喃重复,谈不上是不是失望,「那就是完全没用了?」 金溟立刻点头附和,眼神闪躲,有点心虚。 物资匮乏的时期每个设备都很珍贵,不会随便设置自毁装置,但冷冻舱再贵重也比不上装在里面的东西。这是飞机和飞行员的关系,造一个飞机和培养一个飞行员的成本不在一个量位。 第194页 西边挖土的时候任由这些零件躺在水底不管,看来这些只有老虎知道,冷冻舱在中部的确是个秘密。蜜獾一知半解,他没必要解释得更详细。 蜜獾蹲下身要拿虎啸天手中的兽皮,虎啸天别别扭扭地躲了躲,最终把脸扭到一边,松了松爪子。 「这是中部的防御地图,每次月圆前会更换一次。」蜜獾把兽皮递给金溟,「中部一直保持中立,当初答应留下这个也只是为了维持平衡,不想惹麻烦。如果你想做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吧。」 金溟接过地图,「好,我今天就离开,不会给中部惹任何麻烦。」他侧过身飞快地看了一眼海玉卿,而后者却只盯着蜜獾,没有表情的五官看上去有些冷漠,仿佛已经开始置身事外,与金溟撇清关系了。 「中部很好」「我喜欢这里」…… 金溟心酸地想到,海玉卿和他在一起的前提就是他会留下来,守护中部。 蜜獾抬头看了看已经亮了半边的天,快速道:「这是啸啸抄的,三天后我会跟西边说地图丢过。玉卿我会安排好。」 金溟打开地图,上北下南,他飞快地扫了一遍,上下两条严密的布防线坚牢地守卫着中部。 中部要防守北方,也要防守南方。 这和他的推测似乎有些出入,但金溟来不及多想,用眼睛迅速地画出一条穿越北部防线的路线。 金溟闭上眼默记着地图,蹲下把兽皮贴着爪子绑住。 再睁开时,眼前多了一双玉白的爪子,在逐渐发亮的光线中,像是褪掉了血色。 「你要走?」海玉卿的声音在颤抖。 「嗯。」金溟站起来,故作轻松道。 「全是骗我的?」海玉卿脱力般晃了晃。 金溟展开翅膀,慢慢离开地面。 俯视的角度看不清海玉卿的眼睛,而那双黑色的眼睛也不再追逐着他。 褐色的翅膀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缓缓拍打,被树荫草影切割成细碎的金光,落在白色的羽毛上,看上去是那么的不真实。 「全是骗你的。」金溟朝北方转过头。 在中部的日子像一场虚幻的梦。 美梦是修饰过的谎言,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刻就会变成抓不住的泡沫。 第93章 狮子 白色的翅膀几乎是同时展开, 但最终又缓缓垂下。 「他要往北去?」 过了不知多久,海玉卿恍恍惚惚听到虎啸天的声音。它抬起翅膀遮了遮眼,刚跳出云层的阳光有些晃眼。 「不然呢, 南边能去?」蜜獾讽刺道。 「往北去, 会不会……」虎啸天觉得蜜獾这话有点无能的恶意, 但仍忍不住问,「死啊?」 「也许吧。」蜜獾捡起零件,一块一块打着水漂扔进湖里,跟自己解释似的, 「我没逼他。」 虎啸天跟它一块儿坐在水边,捡起一块零件把玩着, 「现在只有中部适宜生存,如果连这里也守不住了, 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他不是教了你很多字,写下来。」蜜獾懒洋洋地挖苦,「让人别忘了世上有过这么个你。」 虎啸天把惆怅从抽象转到具体,「小时候不懂事,雪叔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我还总躲懒。」 「又都不认字儿,谁看得懂。」蜜獾顺手拿零件砸了下虎啸天的脑袋。 零件嗑在石头上,又弹进水里,虎啸天看着涟漪叠起的水面, 伤感迅速转跳回现实, 「这些再扔回去?不是震鳞费了好大功夫才捞上来的嘛,给我带回去做烧烤架吧。」 「吃不死你。」蜜獾抬手给它打掉了, 「也不怕有毒。」 「有毒还能等到今天?送来的时候就毒死你了。」虎啸天眼疾手快捞走一块长条的金属零件抱在怀里,这个形状给新煳的土灶做梁架正好, 「你对自己有气别跟我撒,我还没说你骗我去偷地图呢。」 「是谁送来的?」海玉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在虎啸天旁边一块摆弄那些零件。 白色的眼睫上还闪着水光,声音也有些沙哑,海玉卿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好奇都像是强撑的。 虎啸天有些不忍心,愿意配合着已经失恋即将丧偶的海玉卿转移注意力,便解释道:「雪叔带来的,之前住在那边的那只雪……一只老豹子,不过你可能没见过。」 「豹子?」海玉卿失神地重复,「是一只豹子?」 「他之前受了伤,你到中部时他都是强撑了,不怎么出来。」虎啸天难得耐心。 海玉卿,「只有一只豹子?」 虎啸天觉得海玉卿是伤心傻了,只会重复这一句。 「走,别想这些了。帮我抱着,跟我回去吃蛋糕,我刚琢磨了个新样式。」虎啸天把挑出来可用的零件塞进海玉卿怀里,然后撅着屁股把剩下的往自己怀里塞。 「鳞鳞,你吃过蛋糕吗?待会儿跟我回去,我给你做个□□味的。」虎啸天顺道招唿着巨蟒,推销自己的新蛋糕。 「……」巨蟒想了想,虽然不知道蛋糕是什么新菜色,但直觉想哕,紧闭着嘴下到水里跑路了。 「拿不了这么多,看来还得再回来一趟。」虎啸天边塞边掉,边掉边捡,东摇西晃地拿肩膀撞开专心打水漂的蜜獾,「你一边儿撒气去,别给我全扔了。」 海玉卿呓怔似的把怀里的零件全掀了,叽哩哐当砸了虎啸天一头。它盯着被砸懵的虎啸天,茫然到无辜,「拿不了!」 第195页 「……」虎啸天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和颜悦色,「那你能拿多少拿多少吧。」 「拿不了!」海玉卿把虎啸天刚摞进怀里的零件一把撸掉,又重复。 蜜獾手里没停,利索地把落在身边的那几块虎啸天特别中意的零件全扔出去了。 「……」虎啸天彻底没脾气了,「那您老儿坐着打水漂去吧,行吗?」 海玉卿,「一只豹子,也拿不了。」 虎啸天感觉自己要疯了,「哪有豹子?」 话说一晚上没回家,老婆该担心了。 海玉卿后退一步,垂着头,「你们都骗我。」 「……」临近炸毛的虎啸天看着站在水边摇摇欲坠的海玉卿,感觉今天真是糟心。放着香香老婆自己在家,为了这一帮没良心的糟心玩意瞎忙活一晚上。 「因为这个,你们都骗我。」海玉卿踢翻了脚边的零件,「一只豹子拿不了。」 还在刚才的话题里没过去? 「哦,当然不是只有一只豹子,那哪儿扛得住。」虎啸天觉得海玉卿这会儿和刚才的蜜獾一样,就是找个藉口逮着它出气。 行吧,谁让它好脾气。虎啸天只好顺着海玉卿的话解释,「整整一个小队,勉强到这儿,都死完了。」 「都……」海玉卿跌坐在地上,唿吸声停顿了很久,「都死了……就为了这个?」 「也不是,他们队长也活着。雪叔后面一直熬着,就是希望能等到那个队长回来。叫什么来着?」虎啸天看向蜜獾,蜜獾拒绝和它一块回忆,头都不抬地继续专心打水漂,「海队长。对,雪叔总这么念叨。」 「海,海队长?」海玉卿深吸了一口气。 虎啸天遥想当年,唏嘘不已,「临了也没等着,估计是死了。要是当时他肯留下,说不定能活到现在。」 藏在翅膀下的白爪子攥到青筋爆起,海玉卿觉得自己的肺快憋炸了,吐出的话仍旧难以平稳,「没等着,失散了?」 「回去接老婆孩子了。」虎啸天想了想,「说不定是找了个安全的地方避风头,一家三口过得正好呢。」 沉浸于打水漂的蜜獾不得不停下来,跟虎啸天面面相觑——海玉卿的状况肉眼可见的不太对。 「回去了……」海玉卿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老婆,孩子,一家三口。 ** 金溟躲在背风的山岩缝隙中,在第n次被飢饿的胃痛醒后,终于勉强睁开疲惫的眼睛。 阳光很足,金溟躺着不想起,扯下爪子上系的地图再次确认了一遍—— 他已经在第二天日落后成功穿过了北边的防线。 如果换成是海玉卿,估计当天就能轻轻松松飞到这里。但金溟才学会飞没多久,根本不会掌握风力,飞起来全靠蛮力。一落了地,半米也飞不动了,几乎可以说是栽头就睡过去了。 海玉卿教他飞行时事无巨细,却忘了教他怎样利用风力远行。也许不是忘了,如果他一直留在中部,本就用不着学会如何省力的长途跋涉。 午后的日光洒在光秃秃的山峰上,白炽刺眼,就像……海玉卿最后留给他的那个置身事外的身影。 谈不上是否伤心,意料之中的麻木。 一个东西在放上天平被衡量的那一刻,就要面对五五分的选择。 就像母亲选择忠于自己的信仰而放弃了他,父亲选择忠于自己的职责而放弃了他,海玉卿选择中部…… 金溟甩了甩头,活动了下翅膀,扒着岩缝往外看了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抚着胸口没空再感伤,连地图掉在外面都没敢捡——他在这么陡峭逼仄的山顶石缝里睡了一整天? 虽然这符合金雕的习性,但完全不符合金溟的能力和……胆量! 还好他昨晚累得一根羽毛都没力气再动弹,万一梦里翻个身,这会儿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粉身碎骨的血腥画面在脑中还没上演完毕,金溟恍惚感觉到视线中有什么东西应该引起他的注意。 他此刻停留的是一座连绵的山脉,山体陡峭,植被稀疏,裸石遍布,一眼扫过荒凉尽收眼底。 金溟探着脖子仔细看了很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肚子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咕噜声。 一块贴在峭壁山嵴上似乎在缓慢移动的灰扑扑的石头唤醒了金溟的飢饿,准确来说——一只岩羊。 岩羊是群居动物,一般只在清晨和黄昏出来觅食。现在离黄昏大约还有一两个小时,这显然是一只掉队的老弱病残。 金溟精神一振,犹豫了几秒钟后终于屈服于飢饿的本能,展翅从岩缝中滑出。 金雕的猎杀时刻! 半分钟后,金溟打了个旋儿,原地着陆。 与此同时,一只不知在山嵴间匍匐了多久的狮子已经咬住了岩羊的后腿。 灰沉沉的黄色鬃毛与土色几乎融为一体,直到它在岩羊刚刚跳跃到一块陡峭的石头上习惯性回头探视的致命时刻勐然蹿出,金溟才注意到这只食肉目大型勐兽。 猫科是鸟类的致命天敌。 虽说金雕这种大型勐禽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但金溟不是。而对面却是一只实实在在的地表最强的大型猫科动物之一,即便是只老狮子。 多犹豫一秒钟都是对自然规则的不尊重。 与天敌擦肩而过的金溟落脚时翅膀打在了突出的岩石上,被撅了一下,半个身子歪出去,踩掉了几块石头才站稳。 第196页 对面同时有石头从山嵴上往下滚,不过碎石中夹杂的不是鸟毛而是狮子和岩羊。 那是一只鬃毛不算威风的雄狮子,连扑带滚地紧追着从山嵴上摔下来的岩羊。 从山嵴到山坳,在极限的奔跑跳跃中,尖锐的犬齿死死勾住短密的皮肉。 真正的猎杀,雄狮的猎杀时刻! 站在高处观望的金溟感同身受地捂了捂大腿,但又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狮子一般都生活在热带草原,而且是群居动物,大多时候都是集体围猎。像现在这样在接近冻土层的高山上见到一只单独行动的狮子,又不像是老迈到被赶出狮群的,实属难得一见。 金溟忍不住想要观察得更仔细些,贴着山壁滑近山坳。 狮子已经把不再挣扎的岩羊按在爪下,却没有即刻享用,而是将岩羊就近拖进一处地面的石缝里。但那处地面有个坡度,狮子松开爪子岩羊便跟着滚了出来。 金溟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捕猎行为,忍不住好奇又靠近了些。 就见岩羊再次被整个儿塞进去,狮子迅速扒过一块碎石卡住缝隙,岩羊终于被固定在石缝中,从金溟的角度只能看到半根破碎的羊角。 像狮子老虎这样的大型猫科勐兽,虽说除了人类没有绝对的天敌,但它们爆发力强持久力弱,在野外的捕猎成功率并不高,三餐温饱情况远不如金雕这类的勐禽。 未雨绸缪,把吃剩下的食物藏起来一部分倒不足为奇。 但是——这只狮子似乎还没开始吃。 狮子藏好岩羊,跑开两步,然后四肢蓄力贴在地面做半匍匐状。金溟边观察边评价,这是一个标准的捕猎动作。 等会儿,捕猎…… 金溟勐然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刚才过于专注追逐观察捕猎的狮子,此刻的落脚地好死不死离地面很近,而且逼仄得很不适合迅速展开翅膀起飞。于是他只能硬挺着和随时会跃起扑杀的狮子对视。 狮子的目光看上去不算太兇狠,仿佛在观察他。 难道是想交个朋友?金溟默默咽了口唾沫,将对视的目光稍稍往下移,露出尖角的犬齿上一滴岩羊的鲜血「叮咚」滴进金溟的眼中。 不兇狠?绝对是错觉。 巨大的翅膀瞬间展开,直接拍碎了挡路的岩石。金溟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无助力起飞,转眼飞进云层。 狮群的领地区域范围从二十平方千米到两千平方千米不等。那只落单的狮子应该没能力占领太大的地盘,金溟约莫自己已经飞离了狮子领地才敢落地。 估计狮子以为他是想截和岩羊。金溟摸了摸肚子,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他倒是真想。 金溟把晚饭的主意打在了一只经过的松鸦身上。但松鸦小巧灵敏,在小型鸟中属于智商不低的鸟类,一击不中,惊慌却不失措,立刻利用体型优势在灌木中钻了两圈跑掉了。 折腾了一顿,天眼见黑下来,金溟叼着一根松鸦毛倚着一棵孤零零的老树嘆气。 做人没饭吃可以打工,只要不懒,再笨总能挣口饭吃。做了一只鸟,不会捕猎就只能面对优胜劣汰。 金溟有些怀念分工协作的社会结构,毕竟不是每个鸟都擅长捕猎。而他现在又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没有藉助陷阱的时间。 胃好像已经饿死了,在愈发寂静的黄昏一声不吭。 金溟爬起来沿着有草蔓的地方翻找,希望能刨出来点根茎植物填肚子,不然就只能饿着肚子做梦等天上掉馅饼了。 一阵尖锐的「咕咕」声自远而近,像是被开水拔毛的活鸡。紧接着有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被老树的枝桠挡了一下,一团灰扑扑的影子扑棱着滚落下来。 一只翅羽凌乱的花尾榛鸡狼狈地趴在地上,斑斓的尾巴挓开了花,惊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像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金雕吓懵了…… 但其实突然出现的好像是它自己…… 金溟仰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圆圆的月亮照着纹丝不动的云。 天上没掉馅饼,掉了只花尾榛鸡…… 第94章 警告 花尾榛鸡, 松鸡科,高海拔山区里常见的禽类。 别称「飞龙」,听上去很霸气, 其实是因为相对于飞行它更擅长行走, 又圆又短的花翅膀最多飞个两三米高便要落地。山区里随便一棵树也不止两三米, 所以这个别称的含义其实来源于满语「树上的鸡」,直译听上去有点蠢,便取了谐音「飞龙」。 这就是说,有个显而易见非常不合理的问题——金溟再次抬头目测了一下花尾榛鸡摔下来时砸断的那截树杈, 至少有十米——这只花尾榛鸡是怎么飞上去的? 而且现在明显不是花尾榛鸡的活动时间,这个时候它应该趴在草窝里睡觉, 而不是在这里创造花尾榛鸡界的吉尼斯新高度。 花尾榛鸡一直惊恐而僵硬地盯视着金溟,很显然, 它无法回答金溟这个疑问。如果可以,它比金溟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这只金雕只是满脸疑惑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似乎没有开饭的意思,花尾榛鸡终于大着胆子慢慢站起来。 金溟默默看着企图在金雕眼皮子底下逃走的花尾榛鸡,想起他对这种鸡的知识储备其实来源于歷史书。 花尾榛鸡肉质肥美鲜嫩,在有皇帝的年代曾被当作岁贡,是人类和勐禽所钟爱的美食的交叉部分。 第197页 不过他刚挖到几块类似芋头的根茎植物,今天填饱肚子应该不成问题了。 但是刚刚上过天的花尾榛鸡似乎有点不太争气,趔趄了一下, 又扑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金溟这才注意到花尾榛鸡一只爪子不正常的翻折着, 土色的细爪子上沾着暗沉沉的血渍。 月亮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圆,柔和的黄晕衬得北极星愈发明亮。爪子被磨圆的细树枝固定住的花尾榛鸡在金溟怀中逐渐安静下来, 却无法控制胸口打鼓似的的心跳。 它和之前那只维达鸟一样,没有强悍的恢復能力, 也听不懂金溟说的话。 金溟转了转仰得发酸的脖颈,倚着树阖眼养神。 一路向北,眺望北极星的仰角越来越大。当他需要抬头九十度时,那就意味着他到了此行的终点——北极。 北极,北方基地。 在金溟记忆中的,人类最后的活动区域。 所有的疑问都将在那里得到解答。 阳光、空气、水,生命存活的三大要素。当这三种要素全部为人体排斥时,人类还有未来吗? 在地球大环境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之后,形成了以赤道丰富的生存资料为基础和以北极富饶的自然能源和天然防御为基础的两大人类基地。 人类身体薄弱的抵抗力无法长久离开基地的保护,所有的资料採集和维护运作都要依靠消耗巨大的机器,不可再生的自然能源总有耗尽的一天。不管是赤道还是北极,都明白人类所面临的饮鸩止渴的局面——找到可以持续利用的新能源,抑或人类可以适应地球的变化安全走出基地,别无出路。 在交换有无的基石上两大基地最初相处的还算融洽,这样的和谐一直维持到赤道即将找到「新」能源。 在一类又一类的动物逐渐绝迹之后,地球的变化成了变异植物的温室。 基因復刻的概念首先被发现于一株体型异常粗壮的桑科藤蔓植物。 当穿着全套防护服的人类靠近时,通过无线通讯清晰投影在赤道基地指挥部大屏幕上的画面是肥厚的藤蔓叶片瞬间捲起呈现出茅膏菜科的特点,紧密排布的叶片细柄像一张血盆大口。 通讯器别在防护服上,屏幕中只能看到那张犹如身临其境的血盆大口,捲曲、张开,捲曲、张开…… 直到信号中断。 屏幕无声的闪烁着故障提示,那天的指挥部很安静,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却长久地迴荡着悽惨的惨叫和骨骼断裂的声音,眼中是黑暗与光线交错中鲜血迸溅的画面。 桑科不存在有攻击性、需要蛋白质代谢的植物,而茅膏菜科中最典型的植物捕蝇草曾经的食物只是蚊虫,这无法简单用转基因的理论来解释。 不惜成本取回的样本经过反覆研究,「基因復刻」似乎是植物能够适应地球变化的唯一解释。 人类曾经征服地球的辉煌歷史彻底被颠覆。 很长一段时间,基地以外再也没有探测到任何动物的生存迹象——所有的动物和人类一样无法适应地球的变化——直到一架探测器在坠毁前传回一段的视频。 植物世界一切都是缓慢而安静的,画框般凝滞的屏幕忽然暗了一瞬,当光线从遮挡物抬起的缝隙中照进来时,描摹出的轮廓是一只具有明显灵长类特点的前肢。 是直接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的灵长类。 赤道基地当局公开的视频里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柔软毛髮和紧挨着的顺滑羽毛。 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有灵长类和禽类适应了地球的变化,这无疑是最振奋人心的消息。 不久后,穆兰被秘密邀请至赤道基地参与新物种研究。 新物种的研究…… ** 「又长高了,长得真快。」穆兰抬手摸了摸金溟的头顶。 在赤道基地提供的优质生活条件下,即将步入青春期的男孩成长速度惊人。 「当然,我很快就能长成强壮的男子汉,替爸爸保护妈妈。」金溟得意地弓了弓其实并没有什么肌肉的胳膊,青春期的营养是优先供给给骨骼的。 「小不点,你先长过我再说吧。」穆兰用力拍了下金溟的胳膊,满脸瞧不上的揶揄。 最近穆兰的工作似乎清闲了很多,只是更加愁眉不展,连玩笑话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敷衍。 「肯定很快就能超过妈妈。」金溟很肯定地反驳,还要给自己的话找到切实支持的论据,「男性本来就比女性强壮。」 「自然界里动物同类异性中,雌性比雄性更为强壮的占比更高哦。」穆兰沖金溟眨了眨眼,用渊博的知识碾压他,「在昆虫中,几乎所有的雌性都要强于雄性。」 金溟愣怔了一下,底气不足道:「可是人类里都是女人娇小男人强壮。」 穆兰把手指扣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她看着金溟,似乎不想破坏此刻难得轻松的氛围,「人类至今已有六百多万年的演化史,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在最初的时候男女体型差异并不大。」 物种进化是为了适应生存,而女性逐渐娇弱似乎违反了进化的趋利避害特性。 「以前我跟着老师做过一个畜养动物变迁的研究课题,用到商周古墓挖掘出的殉葬动物骸骨。在给骨头做碳14检测时顺道拿同时出土的人骨做了点比较,结果发现,那个时期的女性骨骼与男性具有明显差异。于是我又做了稳定同位素分析……」穆兰停顿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发现那一时期女性的饮食结构与同期殉葬的家犬相似。」 第198页 金溟轻轻吸了口气,等穆兰接着说下去。 「水稻和粟是人类饮食中最早的农作物,你知道是什么时间开始普遍种植的吗?」穆兰侧着头,嘴角轻轻勾起,似乎在嘲笑。 「夏。」金溟想起穆兰刚才提到的那个时间单位,商周。 「女孩子并不是都喜欢糖。」穆兰往后倚进办公椅里,翘起二郎腿,做了个极具男性化的姿势,「女性的经期、生产恢復期,相对于摄入糖分,优质蛋白更有助于恢復。但优质蛋白是比谷物难获得的物资。」 穆兰把腿放下来,唤醒电脑屏幕准备继续工作,「而且随着社会发展,掌握话语权的男性也不再需要强壮的女性和他们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料。」 女性体型逐渐娇小,不符合进化趋势,但符合以父权为核心的社会需要。 金溟看着穆兰忙碌的背景,下意识抬起右腿叠在左腿上。紧接着他又茫然地低下头,是谁给他灌输了这样的思想? 什么姿势是女性特徵,什么姿势是男性特徵。强壮是男孩子的荣誉,柔弱是女孩子的标准。 在温饱问题重新成为人类生存的难题时,食物分配的标准依旧是按照人数和性别来划定,全社会依旧默认女性需要的食物可以比男性少。 ** 山间隐约传来秃鹫的叫声,花尾榛鸡不安地轻轻咕唧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金溟眉头紧皱,似乎做了噩梦,唿吸不太安稳。他闭着眼轻轻箍紧怀中的花尾榛鸡,想要攫取一丝温暖,但越来越凉的触感让他的梦境愈发摇摇欲坠。 ** 金溟再次抬起头,看到露出的屏幕一角上显示着「脑前额叶切除……」几个字。 这是穆兰最近一直在关注的东西,同样的字反覆出现在金溟的视线之中,他终于忍不住问:「是那个得过诺贝尔奖的手术?」 诺贝尔奖,象徵科研学者荣誉的奖项。但此刻金溟提起时,听不出任何平时对科学的崇拜和敬畏。 「嗯,」穆兰的语气更是明显的讽刺和不屑,她特意强调,「那个臭名昭着的手术。」 大脑前额叶有着广泛的神经联繫和复杂的结构图式,与认知、情绪、疼痛和行为管理等相关。被切除前脑叶白质的躁狂症、精神病患者会变得异常温顺安静。 1949年,葡萄牙医生安东尼奥·莫尼斯凭藉前脑叶白质切除术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这也成为了诺贝尔奖难以启齿的黑歷史。 金溟觉得有些噁心,他别过头,不再看屏幕上显示的那张冰锥穿过眼骨直插颅内的图片。他一直都想不明白,这样野蛮反人权的手术为什么曾经能在全世界流行起来,甚至得到嘉奖。 也许只是因为,被实施手术的精神病患者在人类社会中并没有话语权,并且,妨碍了社会整体的公众利益。 金溟忽然想到什么,颤声问:「这种手术不是已经被禁止了吗?」 前额叶是大脑分化的成果,只存在于大脑发达的哺乳动物中,并且不同哺乳动物分化程度不同。这和穆兰的专业研究几乎毫不相关,她不是会花费大量时间在无用的轶事上。 大脑发达的哺乳动物。 血腥味在鼻腔中瀰漫开来,怀里的凉意越来越重,金溟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无法动弹,他想回头寻找穆兰,却发现自己连脖颈都无法再转动。 一把寒气逼人的冰锥悬在他的眼间。 比冰锥更冷的声音在耳边嘈杂着,「切掉前额叶,就学会温驯了。」 ** 「不要。」 金溟嘶吼着摔在地上,他发着抖蜷缩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抬手擦了擦眼角,梦中的血腥味更加真实了。 金溟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兔子。 一声鹰唳响彻云霄,拐了十八个颤音,硬生生嚎出了落水狗的气质。 山中早起的鸟雀唿啦啦惊起一片,又迷茫地落地——不太确定这是什么天敌的声音,似乎也不太能确定这是不是天敌的声音。 金溟后背紧贴着树干大喘气,大脑在「我被高利贷上门追债了?」「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寻仇警告?」中反覆思索。 任谁一觉醒来看到眼前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里摆着一只血淋淋的剥皮兔子,恐怕都是只剩深刻检讨自己的本能了。 花尾榛鸡从金溟怀里滚出去,僵硬的像个石头。金溟同样浑身僵硬地抵着树干,缓缓移动着眼睛探察花尾榛鸡的情况。 从花尾榛鸡死不瞑目的眼神中,金溟看出一种肝胆俱裂的恐惧。 花尾榛鸡是被活活吓死的,在他怀里?而且死去已久。 无法想像自己昨晚睡着时弱小无助的花尾榛鸡独自经歷了什么…… 金溟把眼睛再缓缓转回来—— 兔子倒是只死态安详的兔子,不确定是白兔子还是灰兔子。□□地躺在洗净铺匀的树叶上,剥皮又被洗净血水后能清清楚楚看到纹理分明的健硕肌肉。腹腔被掏空了,该剥掉的膜瓣血管也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内脏被整齐地码在一旁。 是个讲究的仇家。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只兔子的含义,莫非是——开膛破肚,死无全尸? 紧挨着剥皮兔子放置着一丛已经有些蔫巴的灌木,是连根拔起的,蜷曲的根须挂着些颜色与地面不同的泥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 第199页 这难道是要警告他——斩草除根,虽远必诛? 绿叶里透出几点紧闭着的花骨朵,是暗沉沉的红色,像血染上去的颜色。 一时间金溟难以判断这丛花木和那只剥皮兔子哪个表达出的恶意更恐怖。 第95章 玫瑰 植被稀疏的山地土壤坚硬, 金溟捡着松软的地方挖土,一不小心捅了蚂蚁窝。 密密麻麻的工蚁蜂拥而出,没头没脑地乱了一会儿, 大度地没跟金溟计较, 开始循序重新筑蚁窝, 顺道把地上花尾榛鸡羽毛上的肉渣拖回窝里。 花尾榛鸡是吓死的,不是毒死的。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金溟含泪给它拔了毛做了个泥土spa。 为了防止香味飘散引来勐兽,金溟决定做只叫花鸡, 顺手把那只暗含着「开膛破肚」的兔子也裹上泥一起埋进火堆里。 本来想直接拿那丛「铲草除根」的花木当柴火,但是因着根须被泥土包裹着, 虽然枝叶有些蔫巴,水分仍不算少。 山区里一年四季都不缺易燃物, 金溟随便拢了点长年累月的落叶,很快就把火生了起来,便顺手把不能用的花木栽进他刚刚取土挖出的坑里。 把火焰煨小压着,金溟看着闷起来的烟,觉得今天这顿饭按照原料的含义应该叫——硝烟瀰漫、尸横遍野。 如此血腥又如此般配。 叫花鸡不能用大火,得小火慢慢煨。金溟把干树叶拢在手边,时不时往火堆上盖几片,抱着腿百无聊赖数蚂蚁。 一只找到一块被金溟丢弃的鸡屁股的蚂蚁匆匆喊来同伴,黑压压的蚂蚁转眼围成一团。 蚂蚁们忙碌地把对它们来说是巨型球体的鸡屁股就地分割, 有序搬运, 金溟看得入神。 低头久了感觉有些晕眩,密集蠕动的蚁群像个黑色的漩涡, 几乎要把他吸进深渊。 永不停歇的,死亡漩涡。 ** 「小溟, 对不起……」 研究所的金属大门缓缓阖上,穆兰松开了金溟的手。 大厅惨白的墙壁上贴着鲜红的标语,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知、行、信」。穆兰抬手一一抚过,手指停留在「信」字上轻轻摩挲。 「来的时候我答应过爸爸,替他好好照顾妈妈。」金溟隐约觉得似乎将要发生什么难以估计的事,却不知该怎样安慰穆兰,「爸爸说,妈妈走的路是孤独而艰辛的,要有家人的陪伴和支持。」 也许和那块月饼有关。 早晨从冰箱里把月饼拿出来时金溟发现包装有打开的痕迹。 他在研究室耽误了许久,在门口汇合时,穆兰欲盖弥彰地问他月饼怎么了? 一生醉心研究的人不善撒谎,忐忑的表情很难掩饰。 復原一个手工包装对金溟来说并不费时,是一幅一家三口的简笔画花费了些时间。 他当着负责送他离开的军官的面,用那张早晨匆匆画就的简笔画给「从未打开过」的月饼另加了一道包装。 穆兰会想到如何应对无数道的x光检测,但难保食物不会被要求打开。任谁也不会忍心把与父亲分别许久的孩子的拳拳孝心拆开,那只是一块赤道配给的普通月饼而已。 「什么都会支持我吗?」穆兰茫然道。 金溟点点头,「妈妈做什么,我和爸爸都会支持的。」 「我想,」穆兰攥紧了手,为方便工作,她从不留指甲,钝钝的甲缘在掌心压出一道厚重的痕迹,「停下来。」 「停下来?」 「对,停下来!」穆兰抬手按住金溟的肩膀,眼神中似乎有一丝痴狂,「行军蚁与大多数蚂蚁物种不同,它们视觉退化严重,在前进途中只能依靠跟踪领头兵蚁留下的信息素痕迹跟上队伍。一旦领头兵蚁失去方向感,蚁群就会形成一个死循环,领头的行军蚁变成跟随的行军蚁,信息素始终存在,蚁群就永不停歇。」 「要怎么停下来?」金溟有些害怕。他感到惶惑,也许无条件的支持是建立在平等的理解之上的,他不明白穆兰想做什么。 或许他今天不该帮穆兰把月饼中的东西送出去。 「整个区域遍布已经死去和濒死的蚂蚁尸体,少量的倖存者围绕着一个小而且不规则的圆环迈着沉重的脚步。」穆兰抬起头,没有回答金溟,只是默念着一位蚂蚁生物学家关于行军蚁的论文中的一句话。 穆兰最近的情绪极易陷入崩溃,此刻似乎平静下来,「所长说的不对,心无旁骛、前赴后继,可是谁又能保证领头蚁不会错。」 但陷入死亡漩涡的行军蚁,该怎样才能停下来。 ** 无人看管的火堆迸溅出几点火星,落在一旁的干树叶堆上。 金溟怔怔地看着遽然蹿高的火焰,眼睛被扑面而来的灼热感熏得湿润。 「妈妈……」金溟勐地扑上去,在火焰中急急地寻找。 飘落的羽毛被火浪冲起来,被束缚的翅膀冲破牢笼。 在废墟上重建的研究所简陋萧条,物资遽减的条件下再难復原辉煌,混乱中跑掉的研究样本带着学到的人类智慧再难抓获。 翅羽有天然的阻燃结构,压在身下的火苗燃尽氧气后慢慢熄灭。 一切归零。 金溟趴在碎叶的灰烬上,紧闭着眼睛轻轻抽噎。 他被烟燻了眼,是可以流泪的。 金溟闻到一阵清新香甜的味道,一个软软的、温热的东西偎过来。 第200页 金溟别过头,紧闭的眼角蹭过翅羽。推开身前的温暖,金溟睁开眼——「海玉卿。」 不算太意外。 从昨天那只花尾榛鸡从天而降时他就开始怀疑。在剥皮兔子的惊吓中冷静下来后,这种不是人干出来的事儿显而易见——只有海玉卿能干出来。 海玉卿叼着一捆细蔓蹲在金溟面前,若不是表情笑得阳光灿烂,金溟都有点怀疑它是打算把自己绑起来,毕竟结合前面的内容这样才像一套完整的流程。 「这又是什么?」金溟感觉自己已经云淡风轻了。 「草莓。」海玉卿低头放下藤蔓,被小心卷在叶子里的草莓露出鲜嫩的红尖。 海玉卿像个偷了隔壁邻居家宠物鱼来跟主人邀功的小猫,强调道:「红色的,而且甜。」 寒温带的山区里还残留着寒冬的味道,找到这些草莓不算很容易。 金溟不懂这个「而且」是什么逻辑关系,也没心情懂,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这态度很明显。海玉卿眨了眨眼,表情有点无辜,它小声嘟囔,「没超过五天。」 「什么五……」金溟闭了嘴。 他有些烦躁,「和几天没关系,这里已经离中部很远了。不用五天,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海玉卿垂着头,默不作声。 这样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子,磨着金溟强装出的狠心。 白色的羽毛沾了很多尘土,看上去很凌乱,似乎还有血渍,像是刚打过一场很激烈的架。即便是翅膀折断的时候,海玉卿也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也许他说的太过分了,没有必要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鸟用这样激烈的方式。 「饿不饿,我做了叫花鸡。」金溟嘆了口气,问。 鸡和兔子都是海玉卿抓来的,金溟心想,这算是分工合作,两不相欠。 海玉卿迟疑地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火堆,仍旧垂头耷脑觑着金溟的脸色,忙不迭地点头。 金溟拿树枝掘开灰烬,拨出一块泥疙瘩。 敲开泥壳的瞬间,海玉卿的眼睛亮了,脖子伸得直直的,垂涎欲滴地咽吐沫。 很好哄的一只小鸟。 从海玉卿满眼崇拜的眼神里,金溟有点怀疑它是以为自己能点石成金点泥成肉。但他没多解释,不是虚荣,只是不想再和海玉卿有过多交流。 没有什么佐料,金溟就地取材采了些松针借味去腥。鸡肚子里塞满了山区里遍地可见的榛蘑木耳,清脆鲜肥。 金溟扒干净泥壳,把叫花鸡放在地上推到海玉卿面前,刻意保持着距离。 海玉卿又把头垂下来,看着散发着香气的食物一动不动。 「小心松针,别扎着。」沉默的气氛实在难捱,金溟讪讪道。 「嗯。」海玉卿应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叫花鸡被拉了回去,金溟择出散落的松针。 海玉卿没吃过这种东西,他就当好人做到底,这个程度不算亲密。 把鸡肉撕开,金溟递给海玉卿一只鸡腿,「快点吃,一会儿叫花兔也熟了。」 海玉卿立刻顺杆儿贴过来,叼住鸡腿几口就啃干净了。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这是只灰兔子,也叫花吗?」 「……」金溟一直刻意板着脸,忽然毫无防备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很难收场了。 海玉卿灵巧地撑开金溟的翅膀,钻进他怀里。刚被金溟栽进土里的那丛花木还没扎牢根,再次被连根拔起。 「玫瑰,红的,送给你。」海玉卿仰着脸,喙尖上还沾着一点油星,亮晶晶的。 看上去……很诱人。 金溟生硬地把脸别开,但仍忍不住笑。 羽毛艷丽的小鸟叼着一朵盛开的花朵,那是自然界里赏心悦目的美景。画面一转,海玉卿叼着一丛拖泥带根的花树…… 「送花哪有送一棵的。」金溟忍不住打趣它。 海玉卿从善如流,「咔吧」撅下花骨朵最大的一只,叼在嘴里,凑到金溟脸前,「红玫瑰,一朵,送给你。可以和我跳舞吗?」 只不过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不管是否听得懂,是否认同,海玉卿都认认真真记在心里。 说不感动是假的。 「地图?」金溟忍着不去看那只嫣红的玫瑰骨朵,低下头目光漫无目的地到处逡巡,忽然注意到海玉卿爪子上绑着一张兽皮卷,是他昨天不小心丢了的那张地图。 「我看到一只狮子拿着,」海玉卿云淡风轻地解释,「以为你被它吃了。」 金溟的心勐地揪了一下,那只老狮子身手很灵敏,猫科天生有捕鸟的天赋。海玉卿主动寻衅,不可能讨到便宜。 「兔子应该好了。」金溟侧过身,拨出另一个土疙瘩,蹲在一旁敲壳,「吃饱了就回去吧。」 海玉卿,「你跟我,一起回去?」 「你自己。」金溟把兔子撕好,一半递给海玉卿,一半自己吃。「我留在中部是为了冷冻舱,一直都是利用你。现在冷冻舱没了,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海玉卿仍旧叼着那只还没来得及盛开的红玫瑰,嘴里含煳不清,金溟凑近了才分辨出它在说:「骗子,都是骗我的。」 「对,一直以来我都在骗你,」金溟拂掉海玉卿嘴里的玫瑰,「所以,别当真。」 海玉卿缓缓吐了口气,强硬地拽着金溟的翅膀贴过来。它闭上眼,浑身发着抖,安慰自己似的,「嗯,不当真。」 第201页 骗子说的话,都不能当真。包括刚才那两句。 一只很好哄的小鸟。如果你不肯哄,那它就自己来哄自己。 金溟默默嚼着兔肉,不再说话。再往北食物会更难寻找,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需要保存体力。想要甩开海玉卿,更需要很多体力。 进食在沉默中结束。 海玉卿摘了一颗草莓,递给金溟,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永远不可能再回中部。」 这句话说的很急,几乎没有停顿。金溟抬着眼,死盯着远处的山顶。他不敢低头,怕自己多看一眼,这些狠心的话就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微风拂过,扬起地上的灰烬。没有一丝热度的灰烬再也无法重燃,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海玉卿把那颗草莓递到嘴边,轻轻啄了一口。 玫瑰还没有到开放的季节,皱巴巴的花骨朵不好看。它找到红色的草莓,是和爱情一样炙热的颜色,而且很甜,像爱情一样甜。 眼泪滑进嘴里,和着草莓咽下去。 难怪金溟不吃,原来它采来的草莓是苦的。 第96章 旅鼠 从春回大地的中部温带落叶阔叶林一路向北, 进入四季严寒的北极圈冻原区,就像是一场时间的逆旅。 金溟在进入明显的苔原地貌时已经是深夜,浓雾瀰漫, 不像是什么好天气。 在没有充足的准备前贸然进入北极圈, 无异于一场搏命冒险。 大自然是一个保留着一丝怜悯的暴君, 毒蛇出没的地方必然长着解毒的植物,冰雪成虐的地方有很多火山和地热喷泉。 金溟把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颊扎进温泉里,百米外折胶堕指,背风的温泉虽不至热到烁石流金, 但总算是个能让没有火种的漫漫寒夜过得舒服点的地方。 唿出的气在水里形成一串晶莹的泡泡,金溟睁着眼睛, 看那串泡泡争先恐后地挤上水面,在接近水面的瞬间又消失无踪。 「让你洗把脸, 泡舒服了?」 金溟被勐地摁进水里,在即将呛水前又被捞起来。 一个很有分寸的玩笑,但这样的玩笑也只有十分亲近的人做来才不至被揣度恶意。 额间发梢的水滴顺着五官的纹路流进眼里,金溟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五官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心里在想,这算是一个十分亲近的人吗? 记得以前和这个人说话时自己总要努力地仰起脸,现在只需要抬抬眼,就可以和他平视了。是他佝偻了还是自己长高了?也许都有吧。 似乎彼此都错过了对方的一部分人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队长, 放在这儿?」一个摘了防护面罩但仍穿着防护服人举着一支标枪似的东西远远喊道。 金队长回身朝他打了个手势, 那人便搓了搓手,把标枪扦进冻得坚硬的地面。 一排百米间隔的标枪散发出淡淡的蓝光, 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罩,将刚刚经过一场战斗的军士们保护在其中, 抵御着来自空气和阳光的伤害。 一条速干毛巾按在金溟脸上,粗鲁地揉了揉,一点也不上心。金溟一声不吭地忍着,但那只手故意捉弄他似的,隔着毛巾捏他的鼻子。 肺里的氧气很快耗尽,鼻子被捏住,喉咙里直发痒,金溟只好偏头吐出含在嘴里的那口水。 不耐地抬手挥开毛巾,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双促狭的眼睛。 「这里的水有害物质浓度比赤道低,洗洗手还可以,但没有过滤的还是不能喝。」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嘱咐三岁小孩不要乱捡地上的垃圾吃。 「不用你说,」金溟往旁边迈了一步,不想离他太近似的,「我知道。」 「小孩儿。」那人丝毫不自觉,笑嘻嘻地揪着金溟的耳朵把他拽回来。 说得好像是他大人大量不计较似的,让人窝火。 在金溟即将发作前,他忽然又收起嬉皮笑脸,「马上有一场暴风雪,基地现在无法来接我们。别想偷懒,来帮忙把营地扎好。」 本来金溟已经在看哪里需要帮手了,他偏又加了一句,「不干活一会儿没饭吃。」 不吃就不吃。 金溟想把手揣起来,但无奈防护服的袖口扎得太紧,不好揣,他只好抱着双臂。 偏偏那人该说话时又没话了,就那么把他撂下走开了。可见他转头扎进忙碌的工事里,又不好说他是故意晾着自己。 站在匆忙来去的人群里,抱着手臂的金溟显得格格不入。 损伤不太严重的军用飞机超员载着伤患飞往北方基地,如果自愿选择让出位置的军人们能够挺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以及隐藏在暗处随时会死灰復燃的攻击,就会等到基地的援救。 「放轻松,队长选的地方,肯定没问题。」那个扦标枪的人经过金溟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雪过了咱们就回家。」 金溟感觉自己得了解救,放下胳膊,默默跟上这人去帮忙扎帐篷。 ** 气泡在水面消失,就像一场难以抓住的镜花水月。 金溟勐然从水中抬起头,翻过身来大口喘气。 夜空像是被泼了浓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浓郁得可怕。水滴顺着羽毛滑进耳朵里,随着唿吸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一种吞噬万物的声音。 ** 耳朵被轻轻捂着,席捲而来的暴风雪吞噬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在一双手带来的宁静中,金溟感觉蹭到脸颊的羽毛很暖。 第202页 「你能飞多远?」金溟问。 「嗯?」 「你能飞回基地?」金溟晃了晃头,甩开捂在耳朵上的那双手,风雪狂暴的声音瞬间冲进耳中,「在暴风雪来之前。」 「嗯。」 漫不经心的语气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让人窝火。 「那你怎么不走。」 唿啸声在耳中肆虐地震动,沖得人头疼。和这样的人说话,金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发怒。 「小孩遇到这么大的风暴,吓得哭鼻子怎么办?」 那人又把双手拢过来,金溟顿时感觉耳朵轻松了许多。 「不怎么办,」鼓膜通过震动听到的声音有些奇怪,连自己都难以分辨那是怎样的语气,「反正也没人管。」 就像在无理取闹。这种认知让金溟更加窝火,唿吸声也急促起来。 偏那人又不说话了。 漆黑的沉默中,一双暖烘烘的翅膀默默围过来,将风暴的狂啸和严寒隔绝在外。 ** 翅膀内侧的羽毛很柔软,金雕的双翼足够大,可以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其中。 金溟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他恍惚了好一阵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 天空很低,没有云,他只有自己。 太阳的轨迹已经到了十点钟的位置,灰濛濛的天气里直视太阳也不会感到刺眼。 金溟仰躺着,盯着头顶的太阳看了许久。 太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但又不是风暴来临的迹象,说不上是哪里异常,但带着一种危险的气味。 耳朵贴在地上,通过地面传导来的脚步声比在空气中听到的更清晰。一步、一步,显得沉重,不像平时那般轻盈。 金溟侧过头,一团软趴趴的东西「啪嗒」落在眼前,几点鲜红的血珠跟着溅起,粘了他一脸。 造成这种事故的海玉卿却根本没看见,它一头扎进温泉里,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气儿水。 直到金溟自己擦干净脸上的血,它才意犹未尽地坐起来,水淋淋地看着金溟,无辜而清白。 看着满头冒热气的海玉卿,金溟有点走神儿。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甩掉了海玉卿。 它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抓到一只柳雷鸟。」许是温泉水有些热,平时喝惯凉水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海玉卿一如平常那样贴过来,没有丝毫隔阂,软绵绵地靠着金溟,「还有两只旅鼠。」 雪白的羽毛上点缀着栗棕黄色横斑,往四季积雪的冻原上一趴,就像是几片深埋雪中的干枯树叶。 柳雷鸟是冻原地带的植食鸟类,没有什么攻击能力。为了躲避天敌更好的存活下来,柳雷鸟的体羽四季都在变化,这只正是典型的春羽配色。 如此适应环境的羽色都没能逃过海玉卿的眼睛,果然是走到哪儿都不用担心海玉卿饿着自己,它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好难抓,飞了好久,只找到一只。」海玉卿的声音依旧沙哑,偎在金溟脖颈,吐出的气也有些灼热,撒娇似的抱怨,「旅鼠也只找到这两只。」 金溟回过神,惊讶道:「只有两只旅鼠?」 两只体毛鲜艷的旅鼠,亮丽的桔色在单调的冻原地表上格外显眼,就算是高度近视都难以忽视。 一般这种不随环境的肤色进化只存在于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无惧被任何动物发现自己。如果自然界里有第二种情况,那就是桔色的旅鼠,一种生怕天敌看不见自己的动物。 旅鼠是世界上已知动物中繁殖力最强的。这个能力看上去很平常,换算成数字可能会更加形象。 旅鼠的寿命只有一年,在短暂的一生中一只母旅鼠可以生产六到七窝,每窝约有十二只小旅鼠,而小旅鼠在二十天左右便可达到性成熟开始繁育。 周而復始,一对正常生活的旅鼠从春季开始第一次繁殖,到秋季的短短半年时间里,两口之家就可以发展为百万口之家。 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冻原地带的大部分食肉性动物。 任谁看到这样一串数字,想必都足够印象深刻,但其实这还不是旅鼠最大的特点。 旅鼠最大的特点来自于它桔红色的鲜艷毛髮。 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集体自杀行为。 集体行为,怎么会只有两只? 「不够吃?」海玉卿闭着眼,没骨头似的窝在金溟怀里,声音轻轻的,「旅鼠好抓,就是太少了,我一会儿再飞远一点去抓。」 「再往北,食物会更少。」金溟很难对这样的海玉卿狠下心来,只能循循善诱,「这里不像中部,挨饿受冻是常事。」 海玉卿轻轻哼了一声,往金溟怀里又缩了缩,「嗯,冷。」 「而且天气很差,经常有暴风雪,无处可躲。」 「嗯,」海玉卿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泡过温泉水的眼球有些红,问,「怎么吃?」 金溟,「……」 这只鸟以为自己是来旅游野餐的吗? 金溟把海玉卿推开,往后退了一步。海玉卿就软软地倒在地上,像是笃定了这样金溟就会不忍心。 「以前你是怎么吃的,就还怎么吃。」金溟咬着牙,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咬得硬一点。 「这里不能生火吗?」海玉卿瘫软地躺在地上积留的水渍里,抬了抬眼皮。 金溟冷冰冰道,「不生火,不留下痕迹,不让你找到。」 第203页 充满恶意。 但海玉卿就像是被领到游乐场要被丢弃的小孩,还满心欢喜等着已经离开的大人给它买来冰淇淋。 「找到了。」海玉卿似乎想做一个活泼的表情,但因为脸颊上的羽毛沾着温泉水,看上去不那么轻快。它朝金溟张了下翅膀,在等着它的冰淇淋,「抱。」 金溟吼道:「我不是在跟你玩捉迷藏。找我干什么,我不会跟你回中部。你听不懂吗?」 「听懂了。」等不到抱抱,海玉卿摇摇晃晃地把自己蜷缩进白翅膀里,似乎真的很冷,「一定要去吗?」 金溟盯着一旁的石头,说的话比石头还硬,「是。」 「可以明天再去吗?」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助,「累,今天飞不动了。」 缩在白翅膀里的身体微微抖动着,金溟忽然意识到不对,立刻屈身把海玉卿扶起来。 白翅膀软软滑开,露出一片腐败的血渍,隐约能看出是猫科动物的犬齿痕迹。 齿痕不深,但伤口不知为什么却溃烂不止,甚至有蔓延的趋势。 海玉卿靠近时金溟就闻到了血腥味,他一直以为那是粘在他鼻尖的血渍,竟然是海玉卿。 一只鸟怎么可能从狮子嘴下讨到便宜。 「玉卿……」金溟的声音恐慌而愧疚。 其实那天他就该发现的,海玉卿剥一只兔子怎么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血腥味。 海玉卿努力把眼睁开,对终于肯主动把它抱进怀里的金溟咧了咧嘴,恃宠而骄地哼哼,「我需要照顾。」 第97章 谎言 「不要丢下我。」 放在额头的冰块随着逐渐降低的体温缓慢融合, 几滴水珠顺着羽毛的肌理流过眼角,挂在紧闭缠绕的白色睫毛上。 湿漉漉的纤细睫毛无法承受重量般发着颤。 海玉卿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没有力气抬起沉重的眼帘, 身体在冷热交替中忽上忽下, 发热引起的耳鸣紊乱不止, 唤醒了内心深处关于失重的久远恐惧。 它只能无助地重复着,「我会学会飞的……」 疲惫感充斥着四肢,像是迈进深雪之中,深深的脚印转瞬又被积雪填满, 飞扬的冰碴儿砸得人睁不开眼。 海玉卿几度迷失在寒风唿啸的冰天雪地里,但耳边一直有个温柔的声音, 耐心地应和着,轻轻唤着它的名字。 直到耳中风声渐止。 海玉卿缓缓睁开眼, 以为自己会看到风雪过后的晴空。 「醒了就松开我。」金溟低头看着它,眼底像结冰的湖水,即使是被温暖万物的阳光包裹,水面也是冰凉的。 它被金溟抱在怀里。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单方面的拥抱,一个只要它轻轻松一下自己的翅膀就不再存在的相拥。 腹羽相贴的地方像揣了一团火,暖得人心软。但那团火是架在悬崖上的,孤立无援,岌岌可危, 随时会被对方的冷漠熄灭。 梦里的声音明明是那样温柔, 暖得可以驱散所有的寒冷和恐惧,明明一遍又一遍说着, 不会丢下它。 海玉卿的表情带着一丝懵懂,似乎没听懂金溟的话, 但白翅膀却悄悄箍得更紧了。 「冷,」海玉卿把头扎进金溟的羽毛里,仿佛不看就感知不到那份冷漠了,怯怯地哼哼着,「我觉得,我还需要照顾。」 这样的声调和言语,曾经总可以逗得金溟笑眯了眼,一叠声地来哄它。 曾经…… 海玉卿低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团让它追逐千里不知疲倦的金色羽毛,恍惚间想,仿佛已经很久,不曾听过金溟的笑声了。 「怎么弄伤的?」金溟托着海玉卿的背,拉开蜷缩在他怀里的身体,「让我看看。」 在海玉卿高热昏迷的时候金溟已经仔细处理过它的伤口,咬痕和抓伤都在表皮,最长的一道是从腋下到侧腰,溃烂的大片创面看上去可怖,但无一不是避开了动脉血管和要害器官。 更像是恐吓驱赶,或者说是被动防御,那只狮子没想扑杀海玉卿。 而且,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 金溟见识过海玉卿的身体恢復能力,当初骨头折断如此严重,也不过几天就恢復如初了。 这样的表皮伤口照往常来说对海玉卿根本无足轻重,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延连几日而愈发严重。 伤口已经用雪水沖洗过几遍,剥除溃烂的腐肉,此刻逐渐呈现出新生的嫩粉色,缓慢地癒合着。 海玉卿的发烧来源于伤口的溃烂发炎,而伤口久不癒合的原因…… ** 「怎么会越来越严重,药明明是对的,是用量不够?」金溟一只手撑着箱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抬起一只羽毛凌乱的翅膀反覆查看。 一颗子弹卡在那只翅膀根部的骨缝里,紧压在破损的动脉上,失去血液供给的翅膀只能苍白无力地垂着。 覆盖着白羽的翅膀微微颤抖着,被子弹穿过的羽毛焦黑蜷曲,粗略清洗过后露出瘤结凹凸的扭曲皮肤,经年的烧伤疤痕狰狞而丑陋,又被新添的伤口割裂得更加可怖。 「很痛吗?」金溟轻轻抚平折断的羽管,不自在地将目光挪向一旁,不去看那片异常的可怖疤痕,柔声安慰着,「不要怕,我来想办法。」 配备的医疗用品是野外装甲车上紧要的物资,时时有人清点看管。消毒密封的缝合工具就那么几套,偷一截线都会立刻被察觉。 第204页 能拿到的抗生素和止血粉都已经用上了,在没有缝合工具的情况下贸然取出子弹后果无法预计。 其实金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只能指望它倚赖种族自身天生强悍的恢復能力可以在伤口癒合时自主排出异物,或者至少要拿到一支凝血针。 刚才上完药后明明已经看到好转,可等金溟拿了食物和毯子再回来,伤口却呈现出恶化的趋势。 奔驰的装甲车颠簸了一下,位于车尾的弹药舱震感明显。躺在箱子里的羽翅生物软绵绵地撞在冰冷的弹药箱壁上,微阖着眼虚弱呢喃:「救救我。」 「坚持住,这趟路程很长,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金溟把盖毯展开小心给它盖上,手指不经意划过翅跟处那片显眼的瘤结,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会保护你的……」 这次外出的任务是巡视,直白来说就是长途拉练,途中随机进行各种实战项目,归期由队长的心情决定,队长的心情由队员的成绩决定。再简单点说,公费团建,玩得开心就多玩几天,并不急着回程。 而眼前的翅羽生物——以金溟对这个种族的了解,即便此刻它已经伤得不能动弹,只要稍加干预用药,这些伤口不消三五天便能恢復,至少能恢復到行动自如,足够不留形迹地离开人类活动区域。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又忽然彻底消失。 箱盖在舱门弹开的一瞬堪堪合上。 「谁在那儿!」子弹上膛的声音瞬间响起。 「是我。」霎时沾满冷汗的后背紧贴着弹药箱,冰得金溟打了个激灵。 「啊,小溟。」 「咔哒」一声,昏暗的壁灯接触不良地闪烁了几下,照亮狭小的车尾储备舱。 黎青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退了膛插进腰间的枪带里,塌着肩倚在门上,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戒备中缓过来,声音有些疏硬,「怎么不开灯,我还以为那些东西混上了车,差点开枪。」 「我正要走呢。」金溟松了口气,同手同脚地往门口挪步。 黎青算是队里最年轻的,其实比金溟也大不了太多,热情爽朗,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从第一次温泉照面时金溟跟着他扎帐篷,两人的关系和其他人比起来更加亲厚。他做事爱马虎,相对于队里的其他人,金溟不太担心他会发现什么。 黎青,「站住!」 走廊上泛着绿光的应急灯与舱内昏暗晃动的光线形成一道模煳不清的界限。 抬起的脚悬在空中定了三秒钟,踌躇不前的影子落在地上,把难以分明的线条搅得越发凌乱。 休息室里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从狭窄的走廊传过来,衬得身后安静异常,金溟不由自主捏紧了门把手,耳中全是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黎青伸手按在金溟僵住的肩膀上,拽住领口把他掉了个方向。 刚摸过枪的手还带着金属的冰冷,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猝不及防逼近金溟的后背。 一种因寒冷而产生的灼热错觉从脖颈蔓延开来。 紧密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微微颤动的地板从脚心传来一种独特而久远的触感。 狭小空间里安静而凝滞的空气似乎掐住了他的咽喉,亦或脚下是即将坍塌势不可挡的建筑。金溟僵直着后背,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耳中只剩火焰吞天的哔剥声。 「来帮我清点剩下的弹药。」黎青道。 「清点……弹药?」金溟的心还没落下,又再次提到嗓子眼,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弹药箱,嘴上也跟着结巴起来。 黎青拿硬挺的鞋头磕了磕脚边的箱子,装满补给的金属箱子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挠了挠头,无从下手般,「前段时间一直很太平,这回任务又简单,就没领太多装备,带出来的又都是些只会打靶子的新兵蛋子。谁知道这么倒霉刚出来就被追着攻击了两次。队长叫我来点点,如果弹药不够就得调整路线了。」 「调整路线?」 「具体还没定下来,」 车门关闭行驶时储藏间内便显得格外逼仄侷促,抬脚间不是脚趾甲碰到箱子就是脚后跟顶到车厢。覆盖范围狭窄的两道光源不停晃动,间歇失明,黎青缩手缩脚地移动,随口问,「对了,你往这儿来干什么?」 「我……」金溟眯着眼,恍惚觉得角落那只弹药箱的卡扣忘记扣上,猝不及防被点名,大脑短路脱口而出,「来清点弹药。」 「?」黎青愣了三秒钟,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来干什么的?」 金溟,「……」 「队长叫你来,又叫我来。」 黎青眨了眨眼,右手揽上金溟的脖子,把人带得歪歪斜斜,狡猾地强调,「那现在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啊?」 「你帮我,」金溟配合道,「谢谢。」 「你刚才是要去拿这个?平时还说我马虎,你怎么也丢三落四。」黎青从兜里掏出记录本,嬉笑着抬脚勾开地上的箱子,车身一个颠簸又把箱盖弹了回来,便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扶。 左手袖口露出洇着血晕的绷带,略为沉手的箱盖抻到刚上过药的伤口,黎青忍不住冷「嘶」一声,撒开金溟低声咒骂了一句。 离开了基地的辐射保护,人类如今脆弱的身体无法适应野外的空气。即便只是一点细小的皲裂暴露,也会发展成无法癒合的溃烂。 黎青不耐地甩了甩手,只觉得身上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绷带下的伤口热辣辣的,估计又裂开了。 第205页 他左手手臂受了伤,防护服被穿透,创面在空气中直接暴露。虽然事后及时做了清理,伤口仍难以癒合。 金溟看着黎青的手臂,顿时满脸愧色,「对不起……」 ——黎青的伤是替他挡下的。 那是两天前,斗志昂扬的拉练队伍出行不久就遇到了真正的袭击,紧张之余难掩兴奋。当时大部分人都摩拳擦掌地下了车,毫无军事训练基础的金溟则被留在车上负责整理供给。 然而透过车窗展现出的战况却异常激烈。 低估对手的开局逐渐显出被动,一向倚靠蛮力的变异生物俨然有了严密的战略与防护。 随身携弹的弹匣在敌方先行者的刻意诱导下几乎瞬间全空,被引离装甲车的作战人员腹背受敌,难以汇合。 战况愈髮胶着,拿不到补给的战场演变成最原始的近身厮杀,而身着繁复防护服的人类在近战中的灵敏度明显弱于厉兵秣马的敌方。 留在车上的人带着补给分批下车,车舱里接收各个无线传感器的总控此起彼伏地响起「要求补给」及「请求救援」的声音。金溟左右各挎了一个急救箱,背着大桶的消毒沖剂,手里攥着一把手枪也跟着下了车。 战场上的掩藏与熟悉的野外考察掩藏全然不同,毫无经验的金溟很快便成为攻击的靶子。 一双巨大的翅膀朝他扑下来时,无线传感器里急促的「开枪」声在防护面罩中叠盪嘶吼。枪械上膛的震动从手心传来,在喧嚣的战场上几乎难以察觉,却震得金溟几乎脱手。 那是一只很轻便的手枪,由金队长仔细挑选过。 常年与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相处的手指和握枪的军人相比略显细弱,但同样沉稳,轻巧圆润的枪柄握在金溟的手中刚刚好。 右手食指微微弯曲着,扣在扳机上。 手枪有自动瞄准装置,只要再加大一点力度,就像是出行前在基地靶场练习的那样…… 一系列的变故几乎发生在一秒之中,然而在金溟的回忆中却漫长而割裂。 余光中金色的翅膀时隐时现,短暂的慌乱后被分别围困的人群在队长的指挥下逐渐靠拢,形成防线。他只是这道防线旁一个无足轻重的后勤员,甚至这只队伍里本来是没有他的。是否执行队长下达的开枪命令,其实不会对战局造成任何影响。 手枪掉在地上的声音被激昂的战火瞬间吞没,关掉传感器的世界像一部荒唐的黑白默片,一切都遥远而安静。 金溟闭上双眼,与这个世界最后的感官连结是一片迅速覆盖而来的阴影。 被防护面罩粗略过滤的空气中夹杂着的一丝血腥味。金溟微微张开双唇,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身负使命的军人,枪口朝外,意味着拿其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他也不是主宰万物的上帝,做不到拿其他生命去救别人的命。 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那只小巧而轻便的手枪仍是他承担不起的重量。 然而,并没有如期而至的疼痛。 金溟睁开眼,视野里只有一片红色——鲜血从黎青被抓穿的胳膊直直喷溅到他的面罩上。 —— 金溟自责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再换几回药就差不多了。」黎青顺手拿起弹匣抛着玩,洒脱地挑眉,「队长以前跟我说,拿了枪,就有责任保护每一个人,不为你也得为其他人。」 他扬了扬受伤的胳膊,骄傲道:「每道伤都是军人的勋章。而且是我提议要带你出来的,更得保护好你。」 北方基地赋予每个居住民平等的人身自由。也许是离开太久无法适应,金溟自回来便总是憋在屋里闷闷不乐,连儿时的玩伴也极少见。而失职多年的父亲不是住在研究所就是在出任务,本就感情生疏的父子俩几乎没有相处交流的机会。 黎青本以为这次是个合适的契机,谁也没想到简单的野外巡视工作会险象环生。 见金溟仍低着头,黎青便用那只缠着绷带的胳膊往金溟肩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登时疼得两个人对着头一块儿呲牙。 「下回还是你来给我换药,那群糙老爷们儿手太重,缠个绷带跟捆犯人似的,要多结实有多结实。再让他们给我换两回药,等回去我就该截肢了。」 金溟忙不迭地点头,为表诚意,併拢五指以手做扇,殷勤地给黎青扎着绷带的伤口扇风。 淡淡的药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流动,金溟看了一眼尾端的箱子,言语吞吐,「前天不少人受了伤,药还够用吗?」 黎青把头扎进箱子里皱着眉点数,有一搭没一搭地,「放心,药比子弹带的都多。倒是……」 金溟等了一会儿,听不见后话,只好出声催促:「怎么?」 「啊?」黎青抬头,用夹在指间的笔芯挠了挠鬓角,「刚才数到哪儿了?」 为了达到更好的练习效果,带出来的装备数量虽不多,但种类繁复,整理起来十分麻烦。 金溟伸手拿过黎青手里的纸笔,粗略扫了一眼就开始往上面写数字,接着问,「你说倒是什么?」 「倒是?」黎青抱起手臂往后让了让,「倒是,队长在考虑要不要提前回去。有几个伤重的没法再继续训练,最好是早点回基地治疗。」 「都回去?」笔尖顿出浓重的一画,金溟刻意放轻声音,「才刚出来。不是可以单独分出一辆车送他们回去吗?」 第206页 「前天的事,队长觉得古怪,」黎青明目张胆地偷懒,捞起一把枪单手拆了,又单手装上,「之前也不是没碰上过那些东西,但队长觉得这次是有计划的伏击,和往常完全不同,他想回去当面汇报。而且队长担心贸然分开,落单的车会遇到围堵。」 一望无际的冰原被窗框定格成一幅宁静的画。除了人类留下的车胎轧辙,天地间似乎不再有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 黎青微眯了眼,这样的风景看久了似乎眼神也沾染上了冰雪的冷冽,指甲弹在金属箱上,发出更冷的打击声。 「说不定,那些东西现在正跟着我们,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金溟勐然咳嗽了一声,慌乱地翻过一页,急促问道:「有计划的伏击,有什么目的?」 金溟似乎对这个定义并不意外,群居动物为了生存进化出功能性的社会组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暗暗强调,「它们最后不是撤退了。」 而且是在占据上风时撤退的。 那天的局势已定,即便金队长勉力连起防线,但经验不足的新手们彼此间配合併不默契,而且不确定是否出于巧合,被袭击时的地形位置对人类作战极为不利。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继续耗下去,很难说结果会如何。 但就是在优势占尽的局面下,变异生物忽然选择撤退。 「所以说,」黎青收回那只按在箱子上的手,搓了搓指尖,耸肩道,「古怪!摸不清它们想干什么。」 第一次攻击的目的似乎是杀人劫车、掠夺装备,而撤退的决定更像是是仓促间决定的。当时金溟的传感器关闭了,但其他人听得明明白白,前锋攻击的变异生物是在听到一个规律重复的啸声后犹豫再三而撤退的。 有组织,有指挥,有复杂的语言系统。 金溟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致了了,微微仰脖,透过过滤网确定太阳的方位,前进的方向仍旧与基地背驰。 「什么时候回去?」 黎青古怪地瞟了金溟一眼,反常地没接话。 「在等什么?」金溟敏锐地察觉到重点。 黎青似乎对手里的枪起了极大兴致,低下头翻来覆去地看,他忽然道:「今天清晨咱们遭遇了第二次袭击。」 「嗯,那里不是扎营的好地方,遭到攻击很容易陷入被动……」 金溟瞳孔微缩,「他故意的?他想……」 剩下的话被咬紧的下唇挡住,金溟沉默地盯着角落里那只箱子。 「但来的似乎不是前天那拨儿。」黎青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这事儿基地那边还没给明确的答覆,队长还在等消息。」 今天清晨的被袭击,的确是金队长尝试的一次诱敌,以图拿到更确切的证据来验证自己的推测。然而等待了一晚,诱来的敌人一盘散沙,疯狂攻击装甲车只为抢夺食物,就像任何一种低级生物那样,一切行动驱动于食物。 验证的结果似乎完全推翻了队长的猜测。 黎青并不想和金溟深入谈论这个话题,但又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金溟大概并不知道,其实黎青第一次见到他比他认识黎青要更早。金队长身上的翅膀无法在赤道基地公开露面,金溟从赤道基地登上前往北方基地的飞机时黎青就站在舷梯旁。 黎青负责接送第一批往北方基地迁徙的赤道同胞。 见到金溟第一眼时,黎青就无法忽视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朝气蓬勃的年轻的眼睛就像一潭老气横秋的死水,麻木的犹如被抽空了灵魂。他准备了很多欢迎词、煽情话,想替含蓄的队长提前表达思子之情,但是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看到任何人,像一具行尸走肉般从他身旁经过。 黎青以为自己这一路都开不了口了,结果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在飞机要坠毁时他不顾自己先替这具行尸走肉穿上降落伞,竟然还得到了一句机械音似的「谢谢」,只不过那双毫无生气的眼里依旧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黎青像捏橡皮人一样把金溟的手按到降落伞的插销上,在对沖的气流里嘶吼,「一、二、三,这样数到二十,就拉开。」 他以军人训练有素的干练没有犹豫地把金溟推下去时其实心里没由来的慌张。 那样一双眼睛,也许已经不再需要降落伞。 穆兰的事故不是秘密,黎青同情金溟在异地他乡的遭遇,骤然失恃、人身受限,这样的经歷足够让任何一个少年一蹶不振。但黎青隐约觉得,真相似乎不止这些。 他不知该如何向金溟提起导致这些苦难最根源的那些东西——变异生物。 闪烁的壁灯「滋」了一声,终于坚持不下去,彻底熄灭了。 金溟蹲下来,就着过滤网漏进来的日光和应急灯微弱的光亮继续默默清点。 黎青烦躁地敲了敲壁灯,喃喃道:「装甲车都能打坏,看来以后咱们离开基地除了要对抗环境的伤害,又多了一重危险……」 沉默的空气中只剩笔划过纸张的声音,金溟轻声笑了一下。 黎青回过头,看见金溟正攥着笔认真记录,每个数字都落笔很重,刚才那声近似轻蔑的冷哼声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数完一箱,金溟扶着架子站起来。 「诶,接着。」黎青忽然喊道。 一道黑影砸过来,金溟下意识伸手去接,「啪嗒」一声,肩膀瞬间跟着沉下去。 第207页 金溟弓着背,手里的东西带着他一直沉到膝盖才稳住肩,是一把□□。 刚才还攥着笔的右手稳稳地握着枪,手里的笔被挤压得裂成几瓣。金溟不明所以,松了松手指,细碎的渣滓从指缝里稀稀拉拉漏出来,在那缕微弱的光线中如尘埃般跌跌撞撞地飘落。 「手挺稳。」黎青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那天枪怎么脱手了。」 金溟避开黎青的目光,侧身把冲锋鎗摆回架子上。 「人得活下去,」黎青固执地把枪又塞进金溟手里,背台词似的试图强行给金溟灌鸡汤,「遇到多大的坎儿,就迈多大的步。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得先活着。人类在地球上存在了几千万年,什么没遇到过。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人类的胜利。」 金溟绷直了手指,任由黎青白费力气,他忽然说:「那你知道地球存在了多久吗?」 冰冷的枪柄在两个人的手里攥久了,似乎沾染了一丝不属于金属的温度。黎青屈指点在枪身上,像是在思考答案。 「46亿年。」金溟轻轻嘆了口气,「几千万年又怎样,人类觉得自己创造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对地球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地球的歷史本就不由人类决定。」 「可是……」黎青攥着枪愣了好一会儿,茫然抬头,「地球多大,关人活着什么事儿?」 「……」金溟把笔记本塞进黎青怀里,「清点好了。」 没关上的壁灯「啪」一下又亮起来,接着继续闪烁。 「那边两箱呢?」黎青靠着墙坐下来翻本子,在光与暗的间歇中抬手指着角落里并列的两只大箱子。 「那两个空了,我刚才整理过。」金溟顿了顿,轻轻道。 笔记本哗啦啦地翻到空白页,又啪嗒阖上。黎青冒失地跳起来,把壁架撞得叮噹响。他捂着头哎哟两声,抬起手肘顶灭了壁灯,屈臂揽住金溟的脖子,带着终于完成任务的敷衍和轻松,「走,去看看那些笨蛋把电瓶修好了没,这灯晃得人眼疼。」 舱门被黎青一脚踹关,金属锁舌卡在锁芯上,发出「咔嗒」一声,弹药舱里顿时暗淡下来,安静地流淌着一丝淡淡的混着奇怪味道的血腥气。 ** 「和狮子打的……」 金溟的动作不算粗鲁,但绝称不上温柔,这让海玉卿感到一种难以解释的害怕。 金溟静静地看着它,一言不发,目光中带着冰冷的审视。 海玉卿的伤口上混了其他的东西,使得创面无法自然癒合,溃烂不止。 其实这很明显。 异常的溃烂散发出的气味与正常创面有些许不同,以他的经验仔细分辨是可以察觉出的。 金溟在心里嘲笑自己,这样拙劣的骗术,他竟会一而再地上当。 海玉卿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如履薄冰的表情却并不怎么讨喜。它轻轻抚上金溟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撒娇,「我以后会小心的,不担心,不疼。」 它当时看到那只狮子拿着地图,沾血的爪子上还挂着几根折断的羽毛,凌乱的毛齿泛着熟悉的金光。 一时血气上头,同归于尽的打法,根本没有躲避任何一下攻击。 金溟不喜欢它陷入危险,他会心疼。海玉卿想到这儿,为金溟的冷漠表现找到了理由,又忍不住开心起来。 「怎么这么久还没好,」金溟低头看着海玉卿,暗自窃喜的表情一览无余。他似乎也跟着笑了一下,但眼底难掩的冷漠让勾起的嘴角看上去有些扭曲,「伤得很严重?」 「嗯,严重,照顾我一会儿好不好。」 再给它一点点温暖,它就能有足够的力气继续飞下去。 然而金溟的脸色却顿时沉下来,仿佛失去了温度,「就一会儿吗?那之后呢,你还想干什么?」 海玉卿觑着金溟的脸色,有些分不清楚金溟是不是在关心它,开口愈发谨慎,可是越追赶越遥远的温暖不停地引诱着它—— 「然后跟你去北方。」 金溟直接笑出声来,但那绝对不是一种表示愉快的声音,「北方,你知道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还敢跟去。」 金溟终于可以确定,中部动物口中的「北方」是哪里了。 这里已经进入北极圈,再往北,「北方」就只能是一个含义——北方基地。 人类最后的居住地。 海玉卿望着金溟身后的皑皑积雪,漫天飘雪在这里并不浪漫。北极圈其实极少下雪,寒风捲起的是积年的冰渣,刮在脸上生冷刺疼,白茫茫的天地甚至连目光都找不到一个焦点,这是一个让所有生命都深知自己如此渺小而脆弱的地方。 一个让它在回忆中都不敢想起的地方。 「和你在一起,」海玉卿点头,讨好地笑着,脸色愈发苍白。它说着「不怕」,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 金溟把海玉卿架起来,微微仰视它,「只是这样,还有呢?」 这样的姿势让海玉卿感觉自己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只能等待着无处可逃的审判。它目光闪躲,「没,没有了。」 腋下的伤口翻着淡淡的血痕,在白羽间格外刺眼。 压抑的愤怒从牙缝里溢出来,金溟难以自控地收紧力道,「海玉卿,谁教你的,连你也要骗我。」 「没有骗你。」此刻的金溟陌生到恐怖,海玉卿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不停的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它朝金溟伸了伸翅膀,想要乞求一点庇护,但近在咫尺的温度却遥远得无法碰触。 第208页 下一秒,海玉卿便摔在了地上。 金溟发泄般一拳击在经年的冰凌上,他粗喘着,朝冰凌拳打脚踢,似乎用尽了所有的自控力才没有把怒气砸在海玉卿身上。 越靠近北极,金溟的情绪就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响,愈发躁动。 冰渣迸溅,碎冰扎进海玉卿的眼里,转瞬融化,在黑眼珠上留下一道粗粝的红血丝。 海玉卿紧咬着嘴唇,似乎内心正在经歷极度的煎熬。 「不要再跟着我。」金溟观察着太阳的方位以确定方向,灰濛濛的天空中太阳模煳成一片没有轮廓的光晕,他皱着眉,冷冰冰道,「这是对你的警告。」 「我要去。我要……。」海玉卿拉住金溟展开的翅膀,闭着眼喊道,「我要去找我爸爸。」 它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金溟愣怔了一下。 但这个理由并没有缓和金溟的愤怒。海玉卿的爸爸早已去世,这是它亲口说过的。之前从没提过要寻找,现在就算是来找尸体都不一定剩几根骨头。 拙劣而毫无逻辑的谎言。 血泪洇着眼球,海玉卿只能半眯着眼,但仍然能看出那惊恐的眼神里透出哀求,哀求着金溟不要再问下去。 「没有了,」海玉卿不停摇头,「没有骗你了。」 金溟只觉得心里揪得发疼,然而这却让他更加愤怒。这愤恨是对他自己的,经歷了那么多变故之后,他竟然仍能轻易因为一副装出来的可怜模样而心软动摇。 「要我相信你,可以,」良久,金溟开口,一字一句,残酷而残忍,「折断翅膀。」 半眯着不停颤抖的眼睛勐然瞪大,海玉卿不可思议地看着金溟。 「我讨厌看到翅膀。」金溟低头,久违的微笑异常冷漠。 「做不到?那就不要再跟着我。」 第98章 死刑 金色的翅膀在叆叇晦冥的天色中失去光彩, 金溟俯瞰着北极圈特有的极地冰原地貌,熟悉而陌生。 北极圈内此刻正处于极昼,濯濯冰原被凄冷的日光衬得一片惨白, 天与地一色惨澹晦暗, 难辨西东。 在几乎没有参照物的白夜中茫然飞行, 寥阔的世界好似天地颠覆,永无尽头。 在这朦胧而怪异的寂静中,金溟恍惚产生一种莫名不安的时空游离感。他奋力拍打着沉重而凝滞的气流,想要制造出些声响。然而薄弱而徒劳的响动在旷阔无际的空间里转瞬石沉大海, 只是让自己越发像一个游荡在轮迴之外的孤魂野鬼。 其实他早已死去。 ——「本庭宣判,被告人金溟, 背叛人类,罪名成立,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在北方基地临时组成的战后特别军事法庭的审判结果中,他已是个死掉的人。 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还能再回到北方基地吗? 「我真希望,那次坠机我没有把降落伞给你。」 金溟以为自己忘记了很多事,但从证人席走下来的黎青那张憔悴而绝望的脸勐然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时,看向他的眼神冷漠而空洞,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日。 「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记忆像来自地狱的触手,汹涌而至, 紧紧缠绕着他。 金溟发狂般冲进浓雾中。 难以面对的过去是藏在血液里的氧气, 共生相伴,深入骨髓而不自知, 在他以为能够摆脱时狠狠掐住他的咽喉,让他在难以唿吸的死亡边缘上下不得。 窒息的痛苦如影随形。 上帝并没有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他的灵魂早就没有自由可言。 即使已被北方基地除名,被同类摒弃,金溟却仍旧不得不回到人类的居住地。 不论生死。 光秃秃的冰原上偶尔裸露出黑色的石块,在移动的视野里背道而驰,成为凄冷空寂的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金雕朝北飞行。 车队向南奔驰。 在北极没有东西,只有南北。离开北极点,无论哪个方向都是南方。 车队在向着远离北方基地的方向前行。 北方基地是人类最早投建的基地,比南半球淹没后匆匆建立的赤道基地更为久远而坚固。 那时候地球环境尚未恶化到让人类为失去掌控力而惶惑不安,北方基地仅是出于对人类发展未雨绸缪的一部分战略部署,当时的主要功能是开发公共能源,由各国共同驻军保护。 年轻的穆兰横跨半个地球,跟随作为北极开发生态保护指导的导师来到苦寒恶劣的北方基地,加入最艰苦的基础建设工作。 再后来基地全面转为全人类留守地,金溟便是第一代在北方基地出生长大的居住民。而穆兰作为崭露头角的青年动物学专家,在北方基地迎来一批又一批的移民时,毅然捨弃基地的庇护,踏入越来越危险的野外,在毁灭降临的时代为人类文明的延续採集保存更多的物种信息。 金溟小时候很少能见到忙碌在外的母亲。但在他心中,瘦小不羁的母亲远比一身戎装的父亲乃至很多八尺男儿更加伟岸强大。 即便已时隔多年,金溟仍旧无法把记忆中那个勇敢而坚定、沉浸于理想时会散发光芒的女性与那张憔悴单薄、犹疑绝望的脸联繫在一起。 那场照亮赤道基地半边天空的火灾被定性为科研意外,穆兰是唯一的死亡人员。官方对此讳莫如深,在冷灰吹尽之后,那个陨落火中的科学家随着没入深海的土地渐渐被所有人遗忘,成为末世生活里数不清的变故中最不起眼的一点涟漪。 第209页 金溟透过车窗望着辽旷的冰原出神,绿得发黑的苔藓断断续续融进刺眼的地平线里,后面一辆装甲车落在视野的最远处,模煳成移动在白色幕布上的小黑点。间或有无人机露出一角,一晃而过又消失不见。 在无人机从空中採集到的景象里,拉长的车队大概就像一条行进的蚁群,被不知对错的信息素牵引着,没头没脑不知疲倦地前行。 金溟勐然抬手拉下挡板,紧紧地按压着,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隔绝在窗外。 北极不会有蚂蚁。 极地气候并不适合蚂蚁生存。 「拉挡板干什么,这才几点就要睡觉?」黎青推门进来,塞给金溟一个热腾腾的饭盒,「队长问我这几天总看不着你,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 冒着热气的豆子饭上铺着厚厚一层罐头牛肉和復过水的各色蔬菜干。金溟打开饭盒看了一眼,又重新盖上,随手放在桌边。 黎青倚在上下铺的梯子上,双手插兜看着金溟,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手。 金溟一时被惊得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他。 黎青勐地伸出一只手,像每一个拙劣魔术的开场白那样在金溟眼前晃了一圈,永远活力四射,「看好了,什么都没有,别眨眼——」 金溟不由自主眨了一下眼,而后一只小小的青苹果就出现在了满是厚茧的手心上。 那是长年累月的训练留下的痕迹,黎青做什么都马马虎虎毫不在意,但拿起武器时的姿势永远标准得分毫不差。 黎青掂了掂青苹果,递到鼻子前煞有介事地闻了闻,「嗯~你猜这个是酸的还是甜的。」 金溟轻轻抽了抽鼻子,「酸的。」 「咦~」黎青露出一个夸张的嫌弃表情,把青苹果放在金溟的饭盒上,「我最讨厌吃酸的,这个给你,帮我解决掉。」 他从兜里捏出一块透明彩纸的糖果,略带憧憬地嘆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到热带水果,现在连糖都不好搞了。」 塑料糖纸被黎青摩挲得沙沙作响,糖纸折角的地方已经被磨掉了亮粉,显得斑驳陈旧。 黎青仔细拧了拧糖纸的收口,又小心翼翼放回口袋。 基地分配的食物严格执行人体所需的营养标准,也仅此而已。 由于北极圈温度过低和缺少可种植土壤,北方基地的食物供应一直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以往食物大部分倚赖于和赤道基地的交换,而新鲜果蔬的运输和保存成本又是另一难题。 随着竖向空间培植技术的成熟,现在北方基地的土豆、豆芽之类的蔬菜基本已能自给自足,然而很多树生水果所需的种植空间和成长周期问题仍难以降低成本。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水果在北方基地一直算是件奢侈品,尤其此刻还是在野外。 苹果现在是给伤员的配给,也并不是每天都有。 金溟把苹果推回去,「你吃,对身体好。」 「那些专家不是说了嘛,科学配方的食物营养和维生素片已经够人体所需了,不需要水果。」黎青阴阳怪气地模仿着哪个科普栏目或者养生栏目的专家,「水果不是人体必需品。」 金溟配合地笑。 黎青可怜他,他并不需要,但心怀感激。 黎青弯腰用手关节有节奏地敲窗舷,像是在弹一首欢快的钢琴曲。挡板「哗啦」一声滑了上去,于是他就像舞台上得了掌声的表演者那样优雅地躬身谢礼。 黎青似乎总是能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找到一点奇特的趣味,并孜孜不倦地向金溟展示,企图把金溟拉进他那光怪陆离的世界中。 被雪地乍然反射进来的光线炫目刺眼,金溟不由眯起眼。 黎青趴在床上窸窸窣窣打枕头翻被子,最后从贴墙的夹缝里摸出一个边角翻卷的笔记本,吹了吹灰随意揣进兜里,转头嘱咐他,「趁热吃,这豆子凉了发腥,难吃得要死。我去开个会。」 「开什么会?」一向对外务唯恐躲避不及的金溟这几日格外有好奇心,站起来追问道。 「漫无目的地跑了好几天,基地派出去的无人机搜索范围也已经扩大了一倍,一根毛都没找到。」黎青微扣三指,敲着露出半截的笔记本,神色略显严肃,「不管那些东西是已经进化得更加善于隐藏了还是学会了如何躲避搜寻探测,对我们都不是一个好消息。但食物已经到了回程的下限,还抓不到这次就只能算了。」 「要回去了?」金溟的语气谈不上振奋,但有些迫切。 走到门口的黎青又倒着退回来,扭着脖子打量金溟。 极昼的日光将狭窄的休息间照得纤尘毕现,在无处可躲的冷白中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无助感。 金溟不自在地微微侧身,抬手拉高衣领,似乎想挡住什么,但抬高的袖口因此露出一截肤色突兀的蜷曲皮肤,他又慌张地把手背在身后。 烧伤的痕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淡化,但留在心里的印记依旧无法坦然接受窥视。 黎青察觉到自己的冒失,立刻把眼神瞟向别处,打岔似的,「前几天听说要回去,就看你一脸不乐意,怎么一点也不想回家?不想见研究所的那些人,还是不知道怎么跟以前的那些朋友相处?」 「研究所?」金溟讶然道,「什么人?」 「我没说。」黎青看到金溟的反应,立刻做了一个拉紧嘴巴的动作。 第210页 一秒钟后,他又充满仪式感地把嘴上那条并不存在的拉链给拉开,开口道:「听说陈博士一直想见你,但被队长拒绝了。队长的态度很坚决,上面出面也没用,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金溟愣住。 原来回到北方基地后不被打扰的安宁生活,是因为有人默默替他撑着一把伞。 「队长不说应该是不想你烦心这些,」黎青拍了拍金溟的肩膀,趁机替自己的队长说好话,还要拿捏着对金溟的体谅,「哪个当爸爸的不想尽己所能爱护自己的孩子,虽然以前他也是没办法,不过你怨他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金溟否认得太快。 人类是一种独特的社会性动物,善于给同类制造规则。一个人自形成生命的那一刻开始,便会被赋予各种各样的角色意义以及必须遵守的社会契约。而一个身负许多意义的成年人,一言一行更会被添上许多隐形的解读。 但理解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拿个人和集体利益相比较,似乎过于自私和不理智,这本就是一个两难困境。 但当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个体时,心里总难免失落。而身在集体社会的契约中,金溟也不免带着世俗的枷锁,为此怨恨似乎不够高尚,而且难以启齿。 金溟挫着手指,侷促地为自己别扭的情绪找说辞,「我只是,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的确在迴避这种情绪,但难以面对父亲的原因却不止于此。 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面对时,更无法面对至亲。 陌生的不是父亲,而是他自己。 黎青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陌生?其实那很简单,我跟你说,你就……」 金溟站起来把黎青推出去,提醒他,「开会开会!晚了又要说你。」 直到黎青的脚步声渐消渐远,金溟转身拿起饭盒。 小小的青苹果被饭盒带倒,在桌上磕磕绊绊地滚动。金溟伸手扶稳,犹豫了片刻后又拿起来揣口袋里,悄悄朝车尾走去。 ** 金溟趔趄地收拢翅膀,落在光秃秃的黑色岩石上大口喘气。 北极圈只是过于寒冷,但海拔并不高,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缺氧体验。 太阳在西北方缓缓下落,等落到地平线时,又会重新升起,这就是北极圈长达半年的极昼。 金溟脱力跪倒,恍惚觉得临近地平线的模煳光晕忽然跳动起来,一层又一层地叠在一起,扩大、缩小,旋转、散开。 嶙峋的黑石硌着骨头,尖锐得犹如针刺,越用力唿吸越像被人捂住了口鼻。 金雕滚落到冰面上,一根白色的羽毛混在浅褐色的羽毛中飘然落下,白得刺目。 他勉强翻了个身,仰面摊开翅膀,把白羽举到面前,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让他不断喘息。 来的方向已经被灰濛濛的雾气吞噬,除了沉寂的冰雪,一无所有。 高处的积雪受到震动,轰然塌落,转瞬把金溟整个埋进雪里。 —— 「你以前说,喜欢的……」海玉卿不停地摇着头,不知道是要拒绝金溟还是在拒绝自己,它几乎语无伦次,「不能,不能没有翅膀,危险。」 —— 翅膀,飞行,天空。海玉卿曾对他毫无保留,所以他便懂得怎样一击即中要害。 白羽被雪压在眼睛上,温柔地为金溟挡住被蓬松的雪反射放大的刺目光线。 金溟孤寂地躺在天地一色的寂静和落寞之中,像濒死的涸辙鱼那般大张着嘴,生命还未走到尽头,但已经失去了唿吸的能力。 罪孽深重的灵魂,死后也不会有扇动着洁白翅膀的天使来接引他进入天堂。 ** 粗略清洗过的羽毛在昏暗狭窄的储藏室里白得有些刺目。 金溟谨慎地把过滤网上了挡板,避免舱内的情形被无人机扫到,又把门推到只留一缝的状态,没有完全关闭,让外面的光亮和声音能微微透进来。 钢制的餐勺刮在见底的饭盒上,发出轻微的金属声。金溟转过身,摸着口袋里的苹果,盯着那只不经意舒展开的白色翅膀出神。 异常的凹凸瘤结把左右羽翅扭曲成不对称的狰狞形状。斑斑点点的烧伤疤痕藏在白色羽毛之中就像冰原上的黑石般难以忽视,却又如冰原上的雪那般密布。 金溟轻轻转了转手腕,烧伤后长出的皮肤即便已经过了几年,依旧对粗糙的布料难以适应。 他也许是幸运的,那场熊熊大火似乎对他格外温柔,只留下几处不痛不痒的痕迹,形状古怪地散落在四肢背部的非要害处。 金溟一时有些出神儿,不知翅羽生物是经歷了多么严重的火灾,才会留下如此重的伤疤。 许是被盯视得不自在,白翅膀缓缓收紧,挡住了金溟的视线。 空了的饭盒贴着地板被轻轻推过来。 「吃饱了?」金溟收回目光。 缩在白翅中的脑袋轻轻摇了摇,髮丝晃动间露出额角的烧伤疤痕。他舔掉唇上的油光,咂了咂嘴,又点了点头。 金溟伸手去拿饭盒,顺势靠近了些。白翅跟着紧张地往回缩,受伤的那扇翅膀撞在背后的箱子上又被惯性推回来,无力地摊垂在地上。 「这个给你。」金溟慌忙拿出那只已经被他捂得温热的苹果,「好吃的。」 缩成一团的白羽里慢慢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金溟手中的苹果,又看了看金溟,目光再次落回到青苹果上。 第211页 「这叫苹果。」金溟趁机把苹果往前递,又纠正道,「人类叫它苹果,是一种温带水果,长在树上。」 指尖探出,试探地靠近苹果。 相对于细长的指骨,指骨间关节粗粝得过于显眼。 五根僵直伸展的手指,在碰触到苹果的瞬间又勐然收回。 「这个可能有点酸,不过也是好吃的。」金溟微微倾身,摊开手掌把苹果又往前递了十公分的距离,尽量保持着不经意的语气,「你们的语言里把它叫做什么?」 当金溟感觉到手心一沉时,那只苹果已经被握在了一只和他手掌大小无差的手心里。 那只手很灵活,仿佛很习惯用僵硬伸直的五指进行轻重量的抓握。 金溟盯着僵化的指节看了许久,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 似乎在气恼,又或者是一种羞愧。 被切牙咬住的苹果发出清脆的崩裂声,对于几乎不需要撕扯的食物,锋利的尖牙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急促地碰撞出几点暗哑的摩擦声,接着是磨牙慢慢咀嚼的声音。 与人类几乎无差的口腔结构图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金溟感觉酸气已经顺着自己的牙根漫延开来,舌头轻轻舔过切牙、尖牙、前磨牙、后磨牙,舌根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唾液。 「没有。」清脆的咀嚼声暂停,短促的发音很沙哑,但咬字清晰。 金溟检查过,翅羽生物的嗓子被烟燻坏了,也许就是发生在和身上烧伤的同一事故中。 「什么?」金溟一时没听明白,咽了嘴里的唾沫,问道。 「苹果,」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是想通过加重语气而加深记忆,「没有。」 金溟,「以前没有见过这种食物?」 对面摇了摇头,「不叫什么。」 沉默了片刻后,它解释道,「能吃的,都叫食物。」 语言系统初步发展,具备基础功能性词彙,但尚未细化。 人类的语言诞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经过了漫长的演变进化,不断完善,才形成如今复杂的语言系统。 金溟点点头,又问,「酸吗?」 「甜……」它停顿了一下,大约在思考措辞,似乎又没有找到能准确表达的量词,最后只能简单总结道,「不太甜,不酸。」 「核不要吃,有……」金溟伸手阻止,对面的翅羽生物却以为他要抢夺,立刻连核带梗咽进嘴里,露出比人类略微锋利的尖牙向金溟龇牙。 「有……微毒,」金溟只好把手收回来,「不过少量摄入身体也是能代谢的。但以后还是不要吃了,也不好吃,苦的。」 「要吃。」刚才吞得太急,翅羽生物的声音更加沙哑,「食物不够,吃不饱。」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没有食物能让你们生存。」金溟开口便立刻后悔,但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收不回来。 翅羽生物静静看着金溟,眼神里带着让金溟无地自容的嘲讽。 生命是脆弱的。 没有水,人的身体极限是三天;没有食物是七天。但如果水太多,人类又能活几天呢。 《创世纪》中淹没大地的洪水在220天后开始消退,陆地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诺亚方舟上的人类和动物得以存活。 然而现实中的人类在等待了无数个220天后,迎来的却是海平面的倍速上涨。 在赤道基地的居住民逐步向北方基地迁徙不久,整个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便和整个南半球一样陷入海底,紧接着立刻逼近温带和寒温带。谁也不知道海平面会止步于何时何地,抑或直到整个地球被海洋包裹。 上帝在看到人类的罪恶后诅咒了土地。 被歌颂敬爱了千万年的地球母亲,在人类逐渐失去敬畏之心后似乎也选择了放弃人类。 失去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人类自以为是的力量不堪一击。 地球上所有的陆地生物陷入预料之中的绝望恐慌之中。 变异生物能够适应水和空气中对人类有伤害的毒素,却并不具备能长期在水中生活的构造。 北极圈现在是发怒的上帝留给陆地生物的最后一片诺亚方舟。 别无选择。 金溟咬了咬牙,问:「你们全都来了这里吗?」 翅羽生物仍旧嘲讽地看着金溟。 金溟看着白羽覆盖下的伤疤和瘤结,确定道:「我是说,从研究所里逃出去的试验体,都在这里吗?」 火种随处可见,烧伤的痕迹并不能说明什么。 如果说那些只有人类才会制造使用的精细工具缝合之后留下的瘤结也不能算作充足的证据,那么那双指节僵硬的手已足以证明一切。 变异生物的手指和人类一样可以灵活蜷曲,但更为锋利有力,抓握力惊人,暴起时的力量可以轻松刺穿人骨最坚硬的部分。 僵硬的指节于进化毫无益处,并不是变异生物的特徵。 研究所不需要变异生物进行精细活动,为了防止攻击及便于观察训练,会给试验体带上一种特殊的指节锁,被锁住的手指关节无法自如弯曲发力,时间长了,指节僵硬退化,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双特点明显的手。 眼前的生物无疑是一只从赤道研究所逃脱的试验体,而且一定是一个经歷过很多实验改造的试验体。 金溟的声音很轻,很柔软,没有丝毫敌意。但舒展着的白翅膀瞬间绷紧,攻击的姿态明显而强烈。 第212页 金溟犹豫着,却并非因为乍起的敌意。 他想要问的事早在弹药舱第一眼见到这个翅羽生物时就已经在酝酿,只是此刻表述起来似乎仍旧困难。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一个长着白色透明膜翅的……小男孩。」 翅羽生物仍旧死死盯着金溟,浑身紧绷着,瞳仁乌黑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看不出任何情绪。 似乎没有听懂,亦或是在等他更加详实的描述。 「大概……」金溟抬了抬手,大概是想比量出一个身高,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落下手臂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该是长成什么样子了。」 那是一个在赤道基地研究所里出生的试验体,胎儿时母体受惊先天发育不足,生下来后又差点被过于紧张的母亲咬死。 在研究组打算放弃那个羸弱不堪的试验体时,那团小生命在活体解剖实验的手术台上被金溟拦下,自告奋勇带回饲养。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火灾之时试验体全部逃脱,而在火灾的前一年,也就是穆兰坚持发表论文未果的那年,那个试验体便已经移交给加密研究组,金溟因为在照顾试验体时屡次违规操作被限权,从此无权过问加密级研究项目,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说那个小生命还只是个小孩子,但变异生物生长发育受环境影响,速度与人类完全不同,甚至与常理相反,很难正常预估。 在食物充足的安全环境里变异生物外形会停止生长甚至缓慢退缩,但在感到危险的恶劣环境中却会飞速生长——一种罕见新奇的进化选择,却似乎更适合现在恶劣的地球环境。 金溟落寞地看着眼前和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翅羽生物,心想,如果他当年逃出去后顺利长大,如今或许也该有这么高了。 翅羽生物逐渐放下攻击的姿势,似乎在估量金溟眼中的诚意,他几度张口,「他叫什么?」 熏坏的声音愈发低沉沙哑,破败得就像那场大火之后被烧得变形的钢筋,埋在冷灰之中,慢慢凝固,沾满了尘埃。 「他叫……」金溟的神色更加黯淡,下颌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着,仿佛在经歷一场难以忍受的酷刑,但想得到答案的渴望驱使他开口,「编号c153。」 赤道特别研究所的试验体,不允许育养者私自取名,甚至不允许过多亲近。 金溟看到翅羽生物眼神瞬间尖锐,空气似乎凝固了,凉意丛生。 「编号c153。」翅羽生物冷笑一声,充满恨意,像是把金溟的话从锋利的尖牙间重新咀嚼了一遍。 「你认识,他也来了?」金溟小心翼翼地惊喜,「他现在还好吗?」 「没见过。」翅羽生物偏过头,浇灭金溟的期盼。 「白色透明的膜翅。」金溟颓然坐倒,急促地强调,「你们不是一起逃出去的吗?」 翅羽生物似乎打算不再回答,它站起来,抬起一条腿跨进空置的弹药箱里。但金溟失望伤痛的唿吸声追过来,它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站着,「膜翅,太弱,烧死了。」 金溟燃起一丝希望,不死心地抓紧这点漏洞,脱口反驳,「不会的,爆炸之前研究所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想过c153可能因为自身不够强大在野外难以存活,但绝不可能是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火起之前是他亲手在总控室输入最高权限的紧急解除口令,所有的门窗和锁笼瞬间弹开,监控系统被提前关闭。一分钟之后,在覆盖全所的红外扫描仪上已检测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生命体徵。 爆炸和火灾是金溟没想到的,就连翅羽生物身上大面积的烧伤也不可能是那次火灾留下的。 穆兰给他密钥锁时金溟犹豫过,不是为他们母子两个之后的处境,而是即便试验体能顺利逃出研究所,也不可能成功逃离防护严密的基地。但穆兰信誓旦旦,让他只管去做。 他早该想到,想要在坚如磐石的赤道基地破开一个口子,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松懈,除了飞蛾扑火玉石俱焚,穆兰又能做什么。 翅羽生物歪着头,似乎想把金溟从每个角度都观察到。 「你怎么知道?」 在那一触即发的几分钟里,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确定爆炸火焰与锁铐解除谁先谁后,然而金溟却如此笃定。 「清理现场没有发现其他尸体。」金溟垂眸,淡淡道。 在那场火灾里,只有一具早已死去而刚刚毁灭的尸体。 「膜翅,有一个。」翅羽生物似乎有些失望,语气里有些不耐,不想再跟金溟周旋。 居高临下的身型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他说他姓金,叫小透。」 金溟低着头,看到地板上的缝隙忽然放大,随后又模煳在一片白芒之中。 一颗眼泪落在铁质的底板上,「啪嗒」一声,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他现在怎么样了?」金溟哽咽道。 「死了。」翅羽生物又坐下来,弹了弹翅膀上的羽毛,轻飘飘地说,「烧伤,感染,死掉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漫长的成长,无尽的回忆,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在这样简洁短小的几个词彙中,彻底消失、殆尽。 「怎么会?」金溟拼命摇头,拒绝相信,「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当时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只有一个试验体能顺利逃出去,那也必定是c153。 第213页 所有试验体能在门锁打开的瞬间立刻反应过来并且从正确的路线出逃,金溟一直笃定是c153为他们带的路。 翅羽生物摸着身上的瘤结,陷入回忆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在实验室,很配合,从不反抗。但太弱了,对他们没有用,翅膀被割掉了。」 金溟抑制不住地颤抖。 研究所不会在没用的试验体身上浪费任何资源,翅羽生物这几句轻飘飘的话里暗含的血腥让金溟难以唿吸。 既然无用,便更不会在乎试验体的死活,需要考虑试验体损耗成本的一切实验,都可以肆无忌惮用在c153身上。若是试验体听话配合,那更是一个完美的研究对象。 钝钝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褶皱的嫩色皮肤里,压出淤红。 「配合」、「从不反抗」…… 窒息感让金溟头晕目眩,翅羽生物的话像一种可怕的紧箍咒般一遍遍在他耳边回放。 金溟紧紧咬着牙关,仿佛这样便可以否认掉一些曾经轻易说出口的许诺。 「他带路逃出来后,回去了。」翅羽生物看着金溟的表情,似乎获得一种报復的快感。 「为什么?」金溟一把捏住翅羽生物的手腕,愤怒无端而无能,难以自控的力度让翅羽声音细弱的手腕瞬间泛红,「他为什么要回去。」 手腕关节发出难耐的声响,翅羽生物却毫无反抗任由金溟捏着,幽黑的眼睛看着他,对金溟的反应愈发期待,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他,听到了哭声。」 变异生物的发音与听觉频率范围都比人类发达数十倍,可以发出传播极远、人类听不到的次声波,也能听到极远处的声音。 金溟果然被刺得生疼,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无能为力地咧开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嘲笑自己,「哭声……」 火起之后,基地陷入纷杂嘈乱之中,有人急切,有人愤怒,有人慌张,只有一个人在哭泣。 一个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扑进火中,痛苦地哭泣。 那场爆炸引起的大火显然已经救不下来,基地只能採取阻燃的方式灭火。大火将赤道基地的夜晚烧成白昼,所有人在隔绝易燃物的安全带外围静静等着火焰燃尽而熄灭。 金溟忽然想起他被火焰呛晕前似乎听到了几声短促的唿唤,燃断的火柱在他最后的记忆里訇然砸落,可他在医院的病房中甦醒时身上却没有砸伤,甚至都没有大面积的烧伤。 自那天以后他许久不再开口,他一直不知道是谁把他从漫天的火场中救了出来。 当大雨倾盆时,没被淋湿的人,必然是有人为他撑开了伞。 金溟似哭似笑,颓然松开翅羽生物的手,用带着伤疤的四肢紧紧裹住自己。 被火舌舔·舐过的身体,完好的皮肤形成一个古怪的形状,那是另一个生命留给他的拥抱。 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 第99章 旧站 沉闷的空气经过蓬松多孔的积雪, 其中的浑浊杂质被吸附过滤,变得冷冽而轻盈。 金溟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回到了东北方。他晃晃荡盪从深埋的积雪中爬起来, 又被一阵翻江倒海的噁心感击倒。 胃里的食物早已消化殆尽, 金溟头晕目眩地干呕了一阵儿, 闭着眼抓起一把积雪,狼狈塞进嘴里漱口。 一股无以名状的苦味顿时溢满唇齿,转瞬直冲脑门,肠胃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便跟着一阵痉挛。金溟很难分清这些感觉发生的先后次序, 只知道被苦味击中的大脑重新反应过来时化在嘴里的雪水已经被呕了个干净。 跟随着呕吐溢出的眼泪把视野中的一切都泡在朦胧的水光里,光影将千篇一律的冰川折射成扭曲的形状。 金溟望着似是而非的冰原恍惚了几分钟, 终于意识到自从进入北极圈就难以忽视的陌生感来源于何处—— 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原上除了灰濛濛的积雪和黑石,寂静得犹如死地, 甚至连一片苔藓都没有。 曾经人类最后的栖息地,现在却成了一片没有任何生命存活迹象的大地,连雪都是暗沉枯败的模样。 低沉浓厚的云雾将日光扭曲成诡异的晦暗,在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天空上久久不散。 黯淡而浑浊的日光笼罩在金溟越来越苍白的脸上,一个难以承受的猜测在他心中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般缓缓浮现。 金溟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接着又趔趄扑跪在地上,像求证什么般急慌地用翅膀刮开表层泛着黑灰的积雪,颤抖的动作难以连贯,头近乎直角朝下地往下扎。 越往深处雪冻得越实, 金雕尖锐的鹰爪粗暴地嵌进冰里, 没有痛觉神经的跗跖被冰凌猝然划破,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便在低温中凝结。 ——直到挖出的雪变得洁白—— 金溟捧起一把莹白透亮的雪, 缓缓送到鼻尖,像虔诚的信徒领取圣餐, 敬畏而恐惧。 深层的白雪似乎散发着清冽干净的味道,金溟轻轻抽动鼻翼。周遭的狂风唿啸翻卷,白净的雪坑转瞬灰暗,气味愈发难以分界。 天空晦暗无光,团云压得很低,无休无止的风暴将雪坑逐渐填满。金溟跪坐在雪坑之中,被埋了半个身子,却觉得天空越来越远,恍惚自己坠入了无底的雪中。 捂在手中的雪依旧洁白。金溟伸出舌头,机械地舔了一口。 凉软的雪转瞬消失在舌尖,夹杂其中的几粒冰凌磨着舌体的黏膜,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第214页 他又捏起一点表层的积雪,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流逝的时间里渗透进原本洁白的雪中,融合成一种难解难分的暗沉。 刚才的苦味印象仍旧映刻在心里,满布味蕾的舌尖紧缩地抗拒。金溟闭上眼,一口把表层积雪塞进嘴里。苦味在口中瞬间漫延,身体毫不意外再次难以自控地呕吐不止。 这是一种很难用已有的词彙来形容的味道。 金溟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漫天瀰漫的颗粒物质,也许是经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却绝不是人类生命可以承受的。 头顶一朵浓郁的云在极地东风的唿啸中沉重而缓慢地变化着形态,像死寂的天空张开了一张狰狞大口,准备着随时扑杀贸然闯入这片鬼蜮里的唯一生命。 这不是极地该有的气象状态,甚至不该出现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样的气象之下,没有生命可以长期存活。 金溟想到被海玉卿抓住的那两只旅鼠。 本应在极圈中昌盛繁衍的旅鼠,海玉卿精疲力尽也只能找到两只。金溟本以为它是有意示弱以防他戒备,原来善于捕猎的海玉卿是真的找不到猎物。 金溟不再犹豫,屏住唿吸转头朝来的方向飞去。但他却没打算就此离开这片鬼蜮,而是低空滑翔着,像是在搜索什么。 一路向北而来,随着离北方基地的距离逐渐缩近,地表零星出现了些许人类的行动痕迹。 或者说,人类曾经活动过的痕迹。 经年的冰雪厚厚地堆积在冰原上,在极地暴风雪的唿啸中涌动起冷峻的褶皱,仿佛凝固的波涛深深刻印在已经死去的海面上。 在水涨潮落的岁月长河中,过去的某一天,裹挟冰雪的刺骨寒风唿啸着吞噬了不属于北极圈的一切痕迹,又在如今的某一天,温柔而眷恋地向茫然无措的闯入者喃喃低语此处曾经的繁华和生机。 金溟没飞多远便再次落地,从雪中刨出一个他刚刚经过时瞥到一眼的灰白迷彩雪地伪装色背包。 一路而来被遗弃的背包行囊并不算少,大多呈现出非正常的腐败溃烂,纺织物只剩耐腐的金属扣子,黯淡的光泽埋在雪中,散落出价值不一的人类用品。 斑斑点点,无一不昭示着北方基地的人类曾发生过一场死里求生的仓促逃亡。 金溟此刻才恍然意识到,中部动物口中讳莫如深的那场北方逃亡,或许正起源于北方基地,北方基地的大逃亡。 那么—— 金溟回身看向南方——海玉卿也是从北方基地逃出去的吗? 这就是它要守护中部捍卫冷冻舱的理由吗? 金溟低下头,眸光似乎也受到空气中不明物质的侵蚀,愈发暗淡无光。 灰白迷彩背包的材料质地密实,很耐腐蚀,很难判断它已经在雪里埋了多久。 看配置像是军用装备,但形状却有些不同寻常,并不是金溟记忆中熟悉的符合人体构造的携行具模样。 末世资源匮乏,受管制的军用材料不会在平民间流通,更遑论用来制造一些似是而非的生活用品。 而背囊侧兜上挂着的两排枪械弹匣更验证了这一点。 金溟提起背囊在身上比划了下,惊讶地发现背带的开合设置,相对于人类的肩背结构,似乎更适合他现在这样宽翅窄背的大型鸟类身体。 这样的巧合让金溟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他此刻并没有心思和时间来细细追逐脑中那一闪而过的细节。 金溟打开背包,一一清点其中的物品,野外应急背包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但奇怪的是军用背包里装的装备用量却不像野外生存标准,更像是轻量化的逃生应急。 所有尚能使用的物品平铺在眼前,金溟的失望并不意外。足够一个人在野外维持几天生活的配置中,缺少金溟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防毒面具。 没有防毒面具,人类在基地之外连一分钟都无法存活,就算是他的父亲,那个唯一长出翅膀的半变异人类,也做不到像变异生物那般适应地球灾变后的水和空气。 背囊主人匆匆离去,丢弃了所有随身物品,只带着防毒面具仓皇而逃。 这是金溟对这个被匆匆遗弃的背囊唯一的设想。 北方基地曾经发生了什么,连以保卫家园为己任战至最后一刻的军人也丢盔卸甲。 金溟无法想像,不安的恐惧让他不敢猜测。 充斥浮尘的空气在鼻腔中留下的异物感愈发明显,金溟只好退而求其次,从背囊中找出一件较为柔软的纺织物。 被空气中瀰漫的不确定物质腐蚀过的军刀已经发钝,金溟用利爪将布料撕成两块长条,绕过后脑勺覆盖在口鼻上,以便过滤空气中的大颗粒粉尘。接着又拆掉一个半透明的密封袋套在头上,充当防护眼镜。 在聊胜于无的简单防护之后,金溟调整好从背包中找出的辅助工具,确定精确经纬度后毫不犹豫地向东北方飞去。 东北向。 不是回中部的南边,也不是基地所在的正北方。 空气里有漂浮的放射性尘埃,在越靠近北方基地的距离密度越高。以金溟现在的防护条件,再往北走恐怕只有死路一条,甚至坚持不到基地,但他无法回头。 穿山甲猜的不错,被老虎藏在中部又丢得腥风血雨的东西正是培养皿。而金溟此刻的唯一使命,便是将培养皿带还给人类。 第215页 ** 「你费尽心思跟着我,是想知道冷冻舱的秘密,还是——培养皿的秘密?」 在这句话之后,海玉卿黑色的瞳孔难以自控地紧缩了一下,一如每个秘密被戳破的人所表现出的心虚与惊慌。 「你不是一直问我冷冻舱里装的是什么?」金溟冷笑。 他不知道老虎是怎样拿到的冷冻舱,但正如穿山甲所说,中部动物不懂得如何使用培养皿。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冷冻舱里,装的是培养皿。」 海玉卿,「你是来拿冷冻舱的?和他们一样……」 金溟不明白海玉卿的神情为何如撕裂般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一股仇恨。 不是愤怒,不是失望,甚至和穿山甲说出「激进派」时的恨意也不相同,那也许是一种,万念俱灰的仇恨。 但他没有否认。 「回去吧,」金溟别过头,看向北方,「我和你,不一样。」 ** 北极圈里地貌千篇一律,没有精准的路标,很难准确而迅速地找到一个或许已被积雪覆盖的地点。 在北极圈附近,那个北方基地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的经纬度交点处,北方基地的东北方,有一所废弃的人类建筑——诺贝利补给站。 诺贝利站的前身是一个能源开採点,是人类对北极圈开发的先行试点,在北方基地落成之后失去价值。而后人类栖息地缩减,物资集中于基地内部,又被气候改变形成的极地涡旋阻隔,便逐渐旷废。 再后来,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被变异生物占据,成为一道人类无法冲破的顽固要隘。人类在一次次以诺贝利站为后盾的攻击之下,成为被包围的中心,失去了对北极圈的统治权。 金雕在导航锁定的目的地百米外悄然落地,当年成为天然屏障的极地涡旋已不在此地盘桓,冰雪封冻的建筑似乎被时间偶然暂停,满目疮痍的外墙仿佛仍旧停留在当年的战火纷飞之中。 正中的指挥塔被高矮错落的建筑群围着,陈旧的大门一半深埋雪中,一半沉默地坚耸于冰原之上。斑驳的油漆上炸裂着深深浅浅的裂痕,一如金溟记忆中的样子。 跗跖斑驳嵌血的鹰爪深陷在雪里,紧抓着冰面,沉重而缓慢。仿佛脚下千钧,踩的不是厚如坚石的冰原,而是岌岌可危的薄冰。 ** 「北极圈的地图建模,怎么样,炫酷吧。」姜明用下巴瞧着金溟,「我刚做好,分科考试就交它了。」 「你这,只能放大不能缩小吗?」金溟仰头看着几乎挤满整个视野甚至可以用「耸立」来形容的北极圈地图全息投影,已经完全瞧不见姜明得意到乱飞的五官。 「怎么不行了,我改一下……」姜明嘀嘀咕咕地对着键盘一阵输出,地图却在他的操作之下越缩越大。 金溟被扑面而来的陈旧大门息影逼得后退了几步,金属大门黑洞洞的色泽让幼年的金溟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掉进了深渊。 待姜明终于手忙脚乱地修正代码后,金溟站直身子,在正常比例的地图上看到此刻乖乖缩成一个黑点的位置上漂浮着三个字——「诺贝利」。 「这是什么地方?」金溟伸手点开那几个字。 彼时的金溟在懵懂的好奇之中,尚未知晓,这三个字会如蛆附骨般缠住他,带给他连死亡都无法洗刷的伤痛。 「一个废弃的开採点,大概已经被雪埋了,现行地图上早就没有这个地方了。」姜明抬起眼皮,不在意地瞟了一眼,拔高音调得意道,「之前的资料信息都被覆盖了,我復原了很久才确定好位置。怎么样,是不是显得我很渊博。」 「废弃的,」金溟把手指按在那三个字上,在逐渐放大的息影中重新找到那扇刚刚像是要吞噬掉自己的大门,喃喃自语道:「难怪看着这么荒凉。连北极圈里都是这样,不知道其他地方现在是什么模样。」 姜明没得到想要的崇拜,意兴阑珊地「嗯嗯」两声,忽然转头问:「就要分科了,你选什么?跟你爸进部队?」他拱着金溟的肩膀,嬉笑道,「拿枪的男人可不兴多愁善感。」 金溟收回手指,蜷缩在手心摩挲着,「我还没想好。」 似乎这样回答会显得优柔寡断,他盯着地图上那个经纬交织的黑点,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我妈快回来了,我想等她回来再决定。」 ** 金溟驻足,仰望着指挥塔的塔顶。 在被积雪没过半墙的破败建筑群里,指挥塔寂寞无依地高耸着,唿啸而来的风雪时而将它裹进混沌而冰冷的歷史中,时而又嫌恶地将它丢弃在扭曲的日光里。 塔顶的标识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星点比周围更深一些的痕迹。对于不知此地者,恐怕连那些横撇竖捺该是属于哪个字都难以辨别。 一砖一瓦,一门一窗,与金溟的记忆相差无几,然而这却是他此生第一次踏足此地。 诺贝利。 第100章 身影 「它们怎么会知道诺贝利!」连日不眠不休的工作让姜明的双手难以自控地颤抖, 他死死掐住金溟的脖子,疲惫的眼眶被仇恨燃烧得通红。 这仇恨是对变异生物的,此刻也是对金溟的。 摔在地上的定位仪红标闪烁, 一条虚连的红色射线以地球极北的北方基地为端点近乎笔直地向黑暗边缘延伸。 这是部分通讯恢復后所追踪到的变异生物从北方基地逃离的路线。 第216页 短暂的七日沦陷后人类重获北方基地的统治权, 在七日战争中最终失利的变异生物此刻正向着远离人类居住地的方向狼狈逃窜。 亟待重建的废墟上还迴荡着人类胜利的欢唿, 但姜明和金溟却心知肚明,那条朝着北极圈不断延伸的射线此刻停留的位置,那个湮没在黑色屏幕中的坐标点,曾经叫做——诺贝利。 「你告诉我, 它们要去哪里。再往前,它们就要卷进中心风暴了。」姜明把金溟的脸狠狠按在定位仪上, 红色的光标紧贴在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的血雾, 似乎很久不再闪动。 任何在极地哪怕只生活过一天的生物都不会主动迎上风暴,除非—— 「你给了它们诺贝利的坐标!」 金溟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毫无反抗地被姜明掼在破败的地上,惨白的脸擦过断裂的尖角,又被鲜血覆盖。 不知何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因无暇清理而干涸在地面上,被滴落的温血逐渐融化,在金溟眼中缓缓凝结成扭曲的漩涡。 扭曲着,涡旋着。 凝结着战争留下的哀嚎。 哀嚎,唿啸。 风暴捲起暗沉的冰雪, 在诺贝利荒废已久的建筑中横冲直撞打着漩涡。 布满血痕的鹰爪似乎踩上一截什么松动的东西, 「吱嘎」一声,金雕毫无防备地摔进冰冷的雪中。 爪上的伤口在极寒中凝固, 又在极寒中皲裂,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暴风雪转瞬便在金雕褐金色的背羽上铺满一层白霜, 将荒无人迹的诺贝利站中唯一的生命体掩盖在樵柯烂尽之中。 积雪中露出半截折断的旗杆,极寒的气候让埋进雪里的部分几乎保持着原貌,焦煳的截面被冻冰放大,参差的毛刺似乎刚被重物击断。 翻飞在风暴中的冰晶划过脸颊,带起热辣的触感。唿啸的炮弹越过不知几何的岁月朝金溟裹挟而来,金属的火花在黯淡的瞳孔中哀嚎散裂,隐现在硝烟裂缝中的断壁残垣,呜咽着、控诉着。 金溟顺着断裂的旗杆看向浑浊的半空,眼中是同样的浑浊。 冷厉的尘埃撞击着没有保护措施的眼球,久远的记忆撕破遗忘的丝网,充血的结膜又将之晕染成刺目的红色。 金溟愣愣地望了很久。 他似乎有些想不起来,在被遗忘的记忆中,这支在风雪的吞吐中时隐时现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是代表人类薪火不熄的火焰旗,还是代表新智慧生物的双翼旗。 但不管曾经是什么,都早已与过去一同腐化殆尽,只留下几点模煳的痕迹,如破碎的旗杆般与昔时生生断裂,让后来者无法从支离破碎的联繫中探得真相。 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就只是那样颓丧地坐在雪里,陪伴着那半支同样被遗落在遗忘中的旗杆。 被暗沉的冰雪掩埋在极地永不消散的悲啸之中。 那是千万年来极地气候形成的独特声音,也是封存在金溟脑海深处的,人类在最后的家园中离散丧生的哀嚎和每一个地球物种死地求生的吶喊。 在那场几乎给最后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的战争起始,北方基地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被内外夹击。 新生的喙即使软而无力,也能从内部啄开坚硬的蛋壳。 如出膛子弹般的攻击,迅勐而单薄地扎进人类基地。但坚固的基地防建与数量远多数倍的人类非新物种仅凭一击强悍便能占有的。 那是一场损失惨重的战争,是人类史上损失惨重的基地七日保卫战,也是新智慧生物史上损失惨重的七日侵略战。 战争,没有真正的胜利方。 鲜血浸泡着基地中的每一寸空气。 鲜血,与鲜血,也没有什么不同。 直至第七日,隐藏在平民居住区中临时组建的移动指挥部重新获得基地军事防御体系的控制权,仅仅升起一个小时的双翼旗在空中转瞬被高压电流燃烬,新智慧物种仓皇撤出基地,基地保卫战宣告胜利。 然而,这只是流血的开始。 当薪火不熄的火焰旗再次从基地上空升起时,北方基地正式宣告,将举全人类之力,全面歼灭变异生物。 **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姜明的拳头擦过金溟的鼻子,损坏的地板毛刺扎进掌指关节,鲜血迸溅,「你还在帮它们,你这是通敌!」 一滴血溅进金溟眼中,成像在他视网膜上的姜明顿时变成泡在血中的模煳影子。 毫不反抗的金溟忽然惊恐起来。双手被姜明按住,他只能甩着头不停眨眼,血滴却在眼中晕开,姜明的影子彻底消失在一片血雾之中。 ** 诺贝利作为先行点,北方基地投建前的几项重大创新都是在诺贝利进行试建,留在那里的设施设备全是上一代最先进的。甚至因为后期资源不足,诺贝利在很多方面可以说比后来仓促建成的北方基地更为坚固牢靠。 北方基地接纳了一批又一批的北迁人类,早已拥挤荷载,甚至在艰难而缓慢地扩张基地外围时,都没有重启诺贝利。 下雨可以打伞,但却没办法让雨不下。 人类可以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创造出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但唯独掌控不了气候。 也许只是地球某处一阵小小的震动,到达诺贝利时便成了一团遮天蔽日的极地涡旋,并且反常的不再移动。 基础设施堪比北方基地的诺贝利就这样静静地隐藏在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极涡中心被人类慢慢遗忘,直到一群不在人类知识范畴中的变异生物目标明确地闯过风暴。 第217页 变异生物本身的双翅在风暴中拥有远远优于人类所倚仗的交通工具的灵活性。 那意味着,占据诺贝利的变异生物将会拥有和人类的北方基地一样坚固的据点,而人类难以抗衡的极涡却会成为变异生物最坚实的天然壁垒。 人类的北极圈生存地争夺战,从诺贝利站伊始。 金雕坐在雪中,展开右翅,再展开左翅,黑褐色的双翅映在雪上,就像一张铺在雪地上的双翼旗。 「不是这样的,」金褐色的羽毛被一根根连着毛囊拔下来,旋即便捲入看不清的风暴里,金雕的哀鸣在诺贝利的断壁残垣中支离破碎,「不是这样。」 ** 「不是这样!」金溟被按在被告席上,锁在手铐中的双手徒劳拍打着简陋的金属防护栏。 临时法庭内迴荡着嘈杂的金属撞击声,被打断证词的证人站在台上,沉默地看着金溟。 「和他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被控制住的身体无法转动,金溟目眦尽裂,几欲抬头而不得,「他为什么没有来,叫他来!叫他来!」 法槌发出冷冰冰的警告声,站在证人席上的黎青缓缓道:「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金溟发疯般撞击着栏杆,「战争已经结束了,他怎么会死,你说谎,他怎么会死!」 金溟此刻无比渴望有人说点什么,哪怕是法官再度呵斥他扰乱法庭也好。但嘈杂简陋的法庭像是忽然凝结成冰,所有人都沉默着。 灭族重创的怨恨清算似乎消散了一瞬,每双眼睛都只是满含悲戚地望着他,也许只是望着他身上的另一个同一姓氏的影子。 「黎青,你说话,你在骗我。」金溟的咆哮声越来越小,逐渐低成一种绝望的呜咽,「他有翅膀,他那么强,怎么会死……」 七日保卫战险胜之后,人类首要面对的战后灾难便是被破坏殆尽的空气保护屏障。失去屏障保护的人类甚至都无法袒露伤口进行治疗处理,就连食物和医疗用品在长时间暴露后也无法再使用。 这是人类要面临的第二次基地保卫战,敌人是早已不再接纳人类的地球。 变异生物的攻击蓄谋已久,直中要害。 占据基地后首先破坏的就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设在外围撑起基地防护罩的灯塔,以及人类作战协同所倚赖的所有交通设备和网络通讯。 这些举措无异于割断了末世人类的喉咙,又砍去四肢。即便人类已经重新占据基地,短时间内仍陷入完全的瘫痪,难以恢復。 为了尽量扩大基地的活动范围,灯塔设立的位置离基地并不算近,而失去交通工具后,这个距离对于只能徒步行走的人类更有些遥不可及了。 屏护设备重新启动前,每流逝一秒钟,都意味着有无数受伤的同胞在失去保护中死去。 在七日保卫战中浴血奋战的英雄,没有片刻的休息,一个人,一双翅膀,飞过基地外的每一个灯塔。 灯塔一个接一个地运作起来,基地的防护屏障在最短的时间里重启,挽回了无以计数的毁灭。 他在北极画了一个圆,把在战争中幸而不倖存活下来的人们护在自己的怀中。 「他死了,」黎青冷冰冰地望着前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一字一句道,「活活累死了……」 淡淡的蓝光在基地上空交汇闪烁,重新升起的火焰旗哀伤地低垂着。 一个展开双翼的天使,就此陨落。 ** 「咔哒,咔哒……」 金溟勐然屏住唿吸,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间歇的风暴进入低速期,齿轮转动机器低频嗡鸣的声音在逐渐安静的诺贝利中愈发凸显。 金溟抬起头,看到一圈淡蓝的光晕在诺贝利中心的灯塔处四散开来。 紧接着,「嗒嗒,嗒,嗒嗒」的电码声音从灯塔上方的扩音器里清晰传来。 灯塔顶端嵌着一扇小小的观察窗,一缕灯光像团燃烧的熔岩,破开雾霾,清晰地映在金雕紧缩的瞳孔中。 一个单薄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窗口。 第101章 军人 「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 安静的研究室里, 机械臂运作的声音格外清晰。需要密钥验证开启的玻璃门从内部自动打开, 连接隔离窗的机械臂展开,朝着门口的方向轻轻挥了挥,热情地翘首以待。 凌凌走到正中的屏幕前时,发现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前已经打出一行字: 「凌凌你好。」 「你怎么知道是我?」凌凌四下转头, 似乎想找到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但一无所获, 「你看得见我?」 「看不到,但你最近每次敲门时都是『嗒嗒, 嗒,嗒嗒』的节奏,是有什么特定含义吗?」 而且现在是陈方博士固定休息的时间,除了曾经因断电事故导致安保系统短暂瘫痪而迷路到此的凌凌,不会有其他人会在这个时间里主动靠近实验室。 甚至可以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实验室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巧合,凌凌迷路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而当他再次频繁造访时,总是能恰巧避开实验室有工作人员的时间段, 而且似乎从来没被安保系统发现过。 也许是因为现在实验室内已经足够严控, 所以撤掉了外面显眼的电子警戒,才能让一个孩子误打误撞来去自如。 第218页 「这是新的传讯电码。叔叔现在只教了我这一个, 」凌凌跳到屏幕前的座椅上,手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 像是在模仿谁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解释,「刚才代表的是e on』。」 come on…… 嗒嗒,嗒,嗒嗒—— 过滤蓝光并无特定的保护方向,朝着四面八方铺开,散漫在空中,而不是交汇成区域性的保护罩。 风雪逐渐停歇的诺贝利在漫天的蓝光之下像一座沉睡在月光中的小城,安宁、祥和。 灯塔窗口的灯光随着电码的频率闪烁,每一次的灯光明灭都将那个单薄的轮廓描绘地愈发清晰。 双腿直立,五指分明,指关节蜷曲着,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扣在玻璃窗上…… 嗒嗒,嗒,嗒嗒…… come on—— 风暴已停,极寒的空气似乎变得更难以忍受。金溟站在漫天蓝光之下,浑身抖得厉害。 他不远千里来到北极,不惜付出生命也要找寻到人类。此刻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就在百米之外向他发出信号,金溟却害怕了,退缩了。 ** 「姜工,这个实验室需要建立一个独立运作的系统,有一些特殊要求。」 陈方博士略带歉意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响起。 深入地下的建筑隔绝了一切生气,一道道监狱风格的铁门把回声衬得格外冷寂,「但项目需要保密,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如今这方面也只有姜工有能力独自完成了。」 被陈方博士尊称为姜工的人没有出声,也许只是点头回应了陈方的客气,对陈方语气里隐约透露出的担忧并未急着作出承诺,显得格外沉稳内敛。 一直走在前面半步带路的陈方将走廊尽头亮着警告红灯的门推开一条缝,向身侧的人让了一步。 姜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客套上,干练地抬起腿,却又被陈方挡住。 「姜工,有几句话,」陈方微低了头,将目光落在姜工踏进实验室的那只脚尖上,沉吟道,「我想先跟你谈一谈。」 从姜工的角度,只能看到陈博士微蹙的眉峰,他不明所以,「请讲。」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和平。」陈方压低了声音,低沉的音色在空旷的走廊中显出一种深邃的宽广,带着不容反驳的包容与力量。 「人类安全,高于一切。」姜工冷冰冰地回应道,「陈博士请放心,从保卫战之后,这就是我唯一的信条。」 陈方抬起头,探究地望着姜工,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最终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将挡在门上的手收回。 实验室里有些杂乱,一如保卫战后各处机要的狼狈模样。但设施材料很新,像是新近改建出来的。 其间只有一个人在做整理,显然是因为项目的保密等级而人力不足。 战后多处机要亟待修復,姜工对工作中需要的保密措施早已见怪不怪。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便站在门边继续低下头迅速翻阅着手里的资料,等着陈方跟进来交代细节。 而后者只是把着门,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个人,「具体要求他会告诉你,你们先聊一会儿。」 姜工这才从厚厚的材料中抬起头。 因着保密性,此次工作的内容要求全是在踏入研究所后以纸质版和口头介绍形式交接给他的,一旦工作落成,所有资料将会统一销毁,不留任何记录。 一路走来,他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构思如何让工作顺利落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参与的是什么项目,只知道陈博士的研究领域是基因重建,如若有所突破,也许会成为人类重回地球生物中绝对掠食者地位的重要筹码。 经歷过惨痛的七日保卫战,的心劲儿激励着基地每一个人,人类从拿起石头投掷猎物的那一刻,便再没有在地球上蒙受过这样的耻辱。 姜工同样迫不及待要贡献自己的全部,也只有不眠不休的工作,完全奉献出自己,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恨,与悔。 陈方轻轻带上门,但并未完全阖严,也没有离开。 如果可以,他绝不希望姜工参与进他的研究。但保卫战后,网络工程方面的人才几乎被变异生物有针对性地杀戮殆尽,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选并不多。 警告灯牌的光线把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线影子染成红色,在幽静的环境中这种暗淡的红让人本能地厌恶。 晃动的光线里传来陈方的嘆息声,姜工隔着门,隐约听到他念叨着,「只有和平,才有安全。」 姜工和陈方平时并无接触,但印象中,在人类基因研究领域空前绝后的领头人,不该是如此优柔浮躁的一个人。 保密可以神秘,但不能神叨。 姜工感觉很不舒服,这种感觉从他进门时便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他。也许是因为实验室太过封闭冷清,谁在这种远离人气儿监狱似的地方都会觉得不舒服。 到底是谁想出来在研究所地底下挖出这么一个实验室,还建成这种鬼样子。 墙角的人显然听到了人声,但并没有转身招唿,只是慢慢站起来,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也许是想摆脱这种莫名的烦躁,姜工顺着那个背影跟他一起观摩那堵墙。 光秃秃的墙上什么也没有。 姜工只好把目光又转回那个背影上,「你好,请问……」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人条件反射似的扭了下脖子,但因无处可躲,又只能继续贴在墙上,好像他发出了什么恐怖的声音。 第219页 良久,那个背影转过身,「姜明。」 「金……溟?」 文件夹掉在地上,纸张先后飘落,把门缝外射进来的影子切割得零零碎碎。 「金溟!」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姜明的声音充满欣喜,让金溟恍惚想起他从赤道返回北方基地的那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被勐然拽入一个热烈的拥抱中—— 「真的是你。」姜明抱住金溟的肩膀,下意识使劲儿捏了捏,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果真是个实体,而不是他的臆想。 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儿时玩伴在重逢之初,喜悦真诚而纯粹。 金溟僵立在原地,沉默着,等待着。 映在两人眼中的两张面庞似乎仍然年轻,却早已饱经风霜,不復当年。 「你还活着!」姜明的手勐然顿住,欣喜在眼中尚未褪去,笑容便已凝固成霜,「你为什么还活着!」 有些恨意不必咬牙切齿,不必怒目疾首,也没有冷言冷语,但却清清楚楚,沉重得每一丝空气都无法承载。 ** 「你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死掉。」 黎青的话如毒怨的诅咒挥之不去。 ** 他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到人类之中? 没有人会接纳一个早已被人类除名判处死刑的罪犯。 没有人会原谅他。 直到断裂的旗杆再次发出被踩压的声音,金溟才意识到自己在往后退。 玻璃上的人影已离开窗边,嗒嗒声停止,转而变为另一种固定节奏的低频声波。 一种金溟作为人类时难以觉察却十分熟悉的频率,此刻金雕的听觉能够轻易捕捉这种声音。 踩在断裂旗杆上的鹰爪抬起、收回,小心翼翼,仿佛脚下是埋着尖刃的陷阱。 金溟不懂其中含义,但毫无疑问——灯塔里的扩音器,在发出一种能和变异生物沟通的声音。 灯塔里的影子竟然是变异生物? 那刚才的人类联络信号又是怎么回事? 诺贝利明明已经被人类重新收復,改建为补给站和瞭望哨,设为北方基地立在北极圈附近的一个航标灯塔。变异生物早已被驱逐出了北极圈,这才有了后来的《回归线约定》。 怎么还会有变异生物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占据诺贝利灯塔,发出联络信号? 金溟展开翅膀,径直飞向塔顶的窗口。 屋内的信号灯已灭,但极昼白光和过滤蓝光将整个屋子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占了半个屋子的操作台前,一张旋转椅背对着窗台。椅背的缝隙把一个佝偻单薄的背影切割得不成轮廓。 窗台很窄,金溟拢翅落在窗边,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的是一个明明确确的人类背影。 背影垂垂老矣,动作蹒跚无力,却十分认真地整理着军装上的每一粒扣子。每扣一颗,便要停下来喘上几口气。 终于穿好衣服,老军人缓缓站起来,嶙峋的手掌按在操作台上,又歇了很久,才站直身体,将军装上的褶皱一一抚平。 军装被保存得很好,北方基地的标志清晰可见,但并不合身。 也许,曾经是合身的。 老军人用了数倍的时间完成军容整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刻金溟才注意到老军人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他穿着军装,不想露出疲态,一直努力挺直了背,但因为看不清楚,又只能趴在檯面上摸索要找的东西。 金溟一阵心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一个老去的军人。 在一个失去和平的年代,没有军人可以慢慢老去。 老军人终于摸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似乎是两枚袖扣。金溟只看到他将袖口翻起,尝试将那个东西别在袖子里面。 这个精细动作对于老军人发着颤的手有些困难,他尝试了几次,手指失了力气,「袖扣」从袖中滚落出来。 金属的「袖扣」被常年摩挲擦拭,十分光亮,滚动中的折光晃着金溟的眼睛。 蹲在窗台暗暗观察的金溟勐然破开窗户,展翅扑进屋内。 不管是隔着厚窗,还是隔着防护罩,他永远不会看错,那是两枚队徽——战鹰特战队的徽章。 在赤道基地登上北往的飞机时,站在舷梯旁的黎青,挺直的胸膛上,徽章熠熠闪光。 遇袭坠机时,隔着防护罩,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捶着胸口上的徽章,对他保证,「会有那么一天的。」 外出巡视的车厢里,接触不良的壁灯下,弹药箱上的队徽标记在行途中时明时暗…… 翅膀拢着薪火,那是北方基地的战鹰特战队。 第102章 徽章 身型佝偻的老人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警醒和灵敏, 破窗之声一响起便迅速屈身贴近对窗的那面墙角,双眼眯成一条缝,用所剩无几的视力瞄准突然出现的黑影。 这仅是一个长久训练后留下的惯性动作, 迅捷而灵敏, 没有一丝意识上的迟缓。即便金溟急于证实徽章, 也不得不注意到老军人微微抬起的手。 老军人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但那绝对是一个抬手架枪的姿势。金溟不会忘记,黎青曾经如何这样架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开枪。 有时打中,有时打偏, 黎青总会在他耳边大笑一番,有时是带着鼓励, 更多时候则是毫不遮掩的嘲笑。 只是那样爽朗明亮的笑声,保卫战后再也消失不见了。 第220页 老人的手刚刚习惯性抬起便又落了回去, 从他轻松甚至有些欣喜的神态可知,他并没有任何的攻击意图,甚至此刻有些羞涩地把刚才的迎敌姿态尽力不动声色地顺成一个欢迎的手势。 虽然看不清晰,但仿佛他早已知道,不管来的是什么,都不是敌人。 金溟此刻已无意再关注老军人的动作,就近捡起仍在地上打着转的一枚徽章。他弓着脖,仿佛看不真切,贴在胸口擦了又擦。 再拿到眼前时, 徽章上的纹理却更加模煳。 他只能用力睁大眼睛, 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凝成一滴厚重的水滴,溅落在小小的徽章上。 水光放大了徽章上的细节, 翅膀上凹凸分明精工细凿的每一根羽毛仍如当年一般,熠熠生辉。 「你好!」老军人的声音嘶哑粗粝, 黏滞低沉,显见是患有极为严重的唿吸疾病,「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要等不到了。」 老军人大概是想自嘲地大笑几声,却只发出几声急喘。他扶着墙角缓缓站起来,刚才的一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 金溟下意识想去扶他一把,却又犹豫在原地,将徽章捏紧,迟迟未动。 「我一直希望你能早点来,这样我也许还能亲自带你几次,只是西边肯放你来已经是非常感激,不好再提太多……」老军人转过身,眯着眼看向眼前的黑影。许是老军人把金溟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声音愈发和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金溟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确认不出老军人是战鹰队里的谁,但他可以完全确定的是——拥有战鹰徽章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这是,战鹰!」金溟转开话题,手里紧攥着那枚徽章,声音跟着发紧,「你怎么会有?」 因为,战鹰,早已不存在了。 ** 黎青:「战鹰,没了。」 这是金溟对黎青的最后印象,颓丧,消沉,萎靡……甚至连对他的恨意都没有了,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那是一种失去一切后连信仰支撑也崩塌了的模样。 保卫战后,所有的军人都在第一线拼死救援,只有战鹰队员全被摘了军章单独看押着,直到军事法庭开庭、审判、判决,确定了金溟背叛人类的罪行才恢復了部分自由,但全部被剥夺了军籍。 而为审判提供了确凿证据的人,正是黎青。 「从他选择对你把那个东西带进基地视而不见时,战鹰就已经没了!」金溟和黎青在临时军事法庭简陋的收监处擦肩而过时,黎青麻木道。 黎青出庭作证的第一被告不只是金溟,还有另一个人——死在保卫战后拼尽所有力气保护了整个基地的战鹰队长。 只是哪怕是最高军事法庭也没有办法给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判罪。但解散战鹰,对人人皆知的战功不做任何表彰,秘密处死金溟,已经显露了军方上层的态度。 从此,军人以战鹰为耻,没有人再提起战鹰,更没有人会将战鹰徽章保存得如此完好珍重。 甚至,关乎战鹰的许多东西都被秘密销毁,文字记载的功绩也只能永远尘封在没有人会打开的绝密文件中。 ** 「是我父亲的遗物。」老军人面不改色,手却不自觉微微攥起,「你认得?」 「两枚?」金溟答非所问,语气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 这种代表军队的徽章一个军人只有一枚,两枚的情况大概只是一位热爱收藏的玩家。 军人以它为耻,没想到倒有人愿意收藏。 不过欣慰的是,当时军方竟然没有销毁这些属于战鹰的东西,让他此刻还有能再次触摸到回忆的机会。 说话间,金溟把滚到更远的那枚捡起来。 「吧嗒」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再次响起。 金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背着光,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只为看清楚那枚小小的金属扣上的一条抓痕。 也许是时代的久远,抑或是收藏的人频繁地擦拭摩挲,抓痕比金溟记忆中的样子更浅一点。 但他绝不会看错这个痕迹。 那是金溟跟着战鹰队巡视回程时,所受的最后一次袭击。其实那里离基地已经很近,变异生物只来了一个小队,匆匆偷袭,又匆匆撤退,让人看不出目的,更像是为了确认什么。 以至于金溟想趁机放走那只因伤重躲在后车几日的变异生物的时间都没有。 它实在伤得太重,翅膀上的伤不断恶化,几乎让它无法展翅,即使只是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难以支撑。 如果再拿不到药,金溟恐怕都不需要再思考怎么不暴露地将它放走,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击退敌军后,队友们慢慢撤回车中,还没卸下装备,便又是一片骚动。 「队长!」金溟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大喊,「你受伤了!」 走进主车厢里,金溟看着手忙脚乱半身血的队友们全都围着一个人。其实他们身上的血大部分来自敌方,连防护罩都没破。 但敌方的血迹并不能代表战况的激烈程度,变异物种依仗着对空气的适应性和伤口的快速癒合能力,对战时并不像人类那样小心翼翼,防护为先。 唯一真正受伤的是人群中心那个仗着与变异生物体格无差而鲜少防护的人。金溟离得远,看不真切,总之是看上去让人觉得是有些严重。 第221页 他把翅膀拢起来,半挡住伤口,半推开了所有人。金溟隔着人群只看到了那枚别在胸前的徽章上有一道刺目血痕和他微蹙的眉头。 「你行不行!」黎青率先开口,急得就差把围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拎着脖子薅起来,「你不行让我来!」 「你行那你来!」前面人身都没转,不耐烦地捶了他一下,立刻又换了种语气,压着着急轻声细语,「队长,你让我先看看创面,好歹清理一下。」 被变异生物抓伤还能逞强的也就只有他了。 穆兰多年的潜心研究成果在他身上得到完美体现,让他拥有了一双人类中绝无仅有的翅膀和更加强魄的体格以及对空气的适应性。 金溟觉得这闹腾看得无趣,但腿又不听使唤地站着没动。黎青被捶了那一下,趔趄一步,正好被金溟托住后背。 黎青回过头像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胳膊,「小溟,你快去,咱们队里这群老爷们儿没一个心细的。你手轻,快去看看有没有感染。」 这句话还没落地,车里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金溟,包括那个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的人。 金溟看向他,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是希望他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保持沉默,还是会——点头同意。 目光落在他脸上时,金溟看到的是一张几乎没有迟疑,朝他颔首的脸,仿佛就是在刻意等着他来。 眨眼间这一小截车厢里就只剩下金溟和他,还有桌前的药剂。每个人走之前都拍了拍金溟的肩膀,给他一个鼓励的示意。以至于金溟怀疑莫非那伤是他们故意抹上去让他们父子修好的道具。 金溟挂着脸,仍旧瞪眼看着对面那个浅笑起来也没谱儿的人,「伤不疼了?」 刚才还皱着眉,这会儿了又能笑出来。 「本来也没事儿,」他把翅膀微微晾开一点,漫不经心的,「是他们太大惊小怪。」 伤口从里侧贯穿,到胸前被余力抓伤了徽章。并不是他们小题大做,而是眼睁睁看到了队长受伤,知道那是多严重的伤。 然而那个时候,金溟正藏在车里想办法把那只素不相识的变异生物送回它的同类中去。 金溟忽然有些愧疚,愣了半晌,仍旧挂着一张脸,默默打开打开消毒器皿和药剂。只是看着那张黑脸,倒不像是在消毒,而是在倒盐水。 「你怎么什么都不在乎,」金溟手上轻巧,即便气势汹汹,也能稳稳地将迅速癒合伤口的药粉均匀地薄撒了一层,等着创面吸收一下再涂第二遍,「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从来不在乎别人的关心。」 也不关心别人! 金溟小时候崇拜过那身军装,可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爸爸穿着,而自己的爸爸,总会在阖家团圆的时候有任务,在任何需要父亲的场合有任务…… 甚至,在最后的时刻,他仍旧选择争分夺秒地保护基地,没有给自己的孩子留下只字片语,哪怕只是一个能睹物思人的小小物件。 ** 「请把它还给我。」老军人听到金溟愈发粗喘的唿吸,语气也跟着有些许严厉,「这是我的私人物品!」 金溟握紧了那枚徽章,「你怎么会有这枚徽章。」他强调道,「这一枚!这是应该早就被销毁的东西。」 和它的主人一样,在人类歷史上被抹杀掉了。 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只是被军方宣判死亡,实际并没有死,而留作他用? 金溟紧咬着颤抖不已的下唇,「告诉我,你从哪里拿到的……」 即便老军人已是半盲,也能从这短促的哽咽中感受到真诚的哀求之色。 老军人迟疑片刻,低声道:「是他给我的,让我替他保管……」 「不可能!」金溟立刻便坚决否认,「他怎么会自己摘下徽章!」 绝对不可能,他是累死在开启基地防护罩的路途上的,那时临时军事法庭都尚未组建,他又怎能未卜先知金溟的罪行。他只要回到基地,便是最高荣耀的军人,怎么会在这么重要且分秒必争的时候自己摘下徽章给别人。 「你知道他?」老军人把眼睛眯得更细,但眼前仍旧只有一片矮矮的黑影,那是金溟仍旧半跪在地上的虚影。 「知道,他是我……」金溟趔趄着站起来,在喘息的瞬间改了口,看着老军人的脸色试探道,「听说他是个……英雄。」 「是的,他是个英雄。」老军人满意地点头,金溟的悲伤与激动让他放下防备,他回忆道,「他救了我,在七日保卫战中。那时我才这么高。」老军人略弯了腰,把手掌平放在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 金溟没有插嘴,将老军人扶到座位上,把两枚徽章放在他手心里,静静听着他的回忆。 没有一个平民会忘记七日保卫战的屠杀。为了逼出分散藏在平民区的指挥部,开始是一个一个地被杀害,后来是一批一批地处死。到了最后一天,攻势瞬息转为被包围,新智慧生物为了逃脱围攻,更是选择了炮轰平民区作为突破口。 对于军人来说,那是一场性命与荣誉的博弈;而对于一个平民而言,那更是一场血和泪的灾难。 老军人的父母全是平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血与肉保护住自己尚在幼年的孩子。在人肉模煳的废墟之上,幼年时的老军人抬起头,看到一双巨大的金色翅膀像歼击机一样从他头顶划过,又轻飘飘落在他的眼前。 第222页 那双金色的翅膀在裸露于空气中的眼睛里是如此眩目而恐慌,他坐在父母的血肉上挥舞着双臂,想推开什么又想抓到些什么。 于是他抓到了一颗冰凉的颗粒,和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害怕,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的眼睛被轻轻捂着,「眼睛要保护好,将来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捏着那枚金属纽扣,摩挲着一双翅膀的纹路上被横贯的那一道凹痕,在自己的手心里捂得温热,感觉到自己的脚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耳边的轰炸声越来越远,直到他的双脚再次触到地面。 这时他才确定,有翅膀的不一定都是坏的。 那个佩戴着战鹰徽章的人将他放到临时避难所的防护圈内,告诉他可以睁开眼睛了。 但他仍旧抓着那枚徽章。在绝望与恐惧并行的时刻,哪怕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相处,已足够能建立起最坚韧的信任与依赖。 「我的爸爸妈妈呢?」那时的老军人还太小,即使看着父母在自己眼前炸成了碎片,他也依旧难以完全理解,或许他的潜意识里在抗拒着理解这件事。于是他只能向此刻他最信任的人询问。 「他们做了自己此生最想做的事,」被一个才刚到膝盖的小孩抓着徽章,他只能俯下身来,轻声说,「人这一辈子,能有机会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还能被家人坚定支持着,便是最无憾的人生了。所以,等以后有一天你明白今天发生的事时,希望你能理解支持他们。」 他摘下那枚徽章,放进老军人的手中,「这个暂时放在你这里,等我回来,如果还能回来……」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要去做什么,」刚失去父母的小孩异常敏感,但他不敢提那个字,也不理解那个字,只能结结巴巴地问,「会……会……」 展开的金色翅膀带起微微的气流,老军人隐约听到,「去做我此生最想做的事……」 金溟狠狠捶在桌面上,「他一生都是为北方基地,可最终落了个什么下场!」 老军人有些诧异,摇了摇头,接着说,「他说,『去做和你的父母一样的事。如果回不来,拜託你将徽章交给我儿子。』」 金溟愕然转身,望着虽然垂垂老矣,但五官四肢俱全的老军人。 和他的父母一样?他的父母最想做的事——而且已经做成了的事——保护自己的孩子,用一切、用性命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金溟望着那枚晶润明亮带着一道伤疤的徽章——那竟是他留给自己的! 金溟一时脱力蹲坐在地上,原来他在军事法庭尚未受审之前便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 他一去便知自己必死。 金溟勐然站起来,想起东北虎隐晦提及的话——他在用他的死亡作为审判金溟时的减刑筹码。 原来这才是他一生最想做的事! 第103章 凌凌 「小溟, 对不起。」金色翅膀无力地低垂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只是一直以为, 只有守护住了基地, 才能真正守护得住你们和你们想要的东西。」 那天金溟说了很多话, 但他只记得自己捏着剩下半瓶的伤药,从吼斥到声嘶力竭,眼睛哭得干涩。 那大概是金溟记忆中第一次被父亲轻抚着背细细安慰。 直到今日金溟才明白,父亲缺失的每一天, 他和妈妈都在唿吸着由父亲守护着的空气。 那块装着研究机密的月饼,虽说有穆兰的科研能力让赤道当局不愿正面为难的因素, 但若非忌惮于父亲在北方基地的地位,也未必能如此完整地送到他手中。 那天也是他们父子之间第一次谈及穆兰。在此之前, 金溟的愤怒有一大半是为父亲从未询问过关于穆兰的死亡以及他们在赤道基地的生活。 金溟以前一直不明白,一个热爱所有生命的科学家,和一个只会握枪捏断生命的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相知相爱的。 「小溟,你妈妈是个有理想、也有能力实现的人。我们因为共同的信念走到一起。即使后来常年分隔两地,我想我仍是明白她的。我不问你,是因为不需要问。」一只满是厚茧的大手握住金溟捏着半瓶药的手,原来他也会为死亡而伤心, 「我们畅想的那一天总会来的。她的理想一直也是我的理想, 我和她,永远在一起。」 死亡也是一种新生。 原来他们一直走在一条路上。 「小溟, 不要太着急。」 金溟想起那天他准备离开时父亲的话,他说, 「你还小,不必被我们的选择困扰。在你准备好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前,爸爸会一直保护你;在你选定之后,也会一直支持你。」 只是当时的金溟没空多想这句话的含义,他急着把剩下的小半瓶药用到受伤的变异生物上,然后再把空瓶送回去记录。药剂打开很快便会失效,用不完的倒掉是正常流程。 从那天开始,父亲每天都会叫他去给自己上药。只是能剩下的药剂对于变异生物的伤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康復仍旧缓慢。 直到车队进入基地外围那天,父亲仍旧问他,可想好了自己想做的事。 当时金溟只当父亲是顶不住上面的压力,要他去科研所配合研究。此刻金溟想来,才知那时父亲已经知晓车里被他藏了什么,才知城毁家破那日的无可挽回。 他在拥有那双翅膀之前便已是特战队的队长,那是他自己的实力,怎么可能会那么多天都察觉不出车里多了什么。 第223页 特战队的车有专属标准,入城无须检查,弹药箱也由本队自行看管。 此次遇到几次敌袭,受伤人数颇多,作为队长的父亲理所当然交代做不了其他事的金溟暂看弹药箱,其他人一部分去检修车辆,另一部分先送伤号再来替换,还特许了部分有家室的先行回家报平安。 黎青坚持留下来陪金溟看点弹药箱,上层随时会派人来抽检,只有一个不属于特战队编制的平民看守,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金溟推搡着他,难得调笑,「得了吧,这一路你口袋里那块糖都快给摸化了。」 黎青家的孩子才六七岁,总捨不得爸爸出门。每次都把同样捨不得给人的糖果来换爸爸早点回来。 十分钟后,姜明拖着平日装机箱设备的大行李箱出现在金溟面前。他自己研发的网络话筒虽然基本能覆盖基地范围,但波频很不稳定。没好意思交给老师看,便扔给金溟玩了。 金溟在入城时便向他发了消息,恰巧今天他的独家频道又行了。虽然他不懂金溟为什么要他必须带着大箱子立刻来接他,但还是照办了。 当时的姜明并不知道,那日的一个小小决定就此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动摇过,后悔过,最终在弥留之际回首往事时释怀了。 因为从那天起,他便已经开始把自己献给了地球上最壮丽的事业。 ** 「我没有完成他的交代,」老军人身体虚弱,开口自有一种凄凉感。 「其实我就是……」金溟一时跟着哽咽难鸣。北极圈里有很多人的恨意锤鍊出的枷锁压着他,他说不出自己的名字。 「但我想我这一生,应该没有叫他失望。」老人坐在椅子上,依旧像一个军人一样笔挺着后背,断断续续的喘匀了气儿,尾音才带出那份神气。 金溟忽然想起他把自己当成了在中部从没被提及过的「西边来的」,而不是「北边」。 「西边怎么说的?」金溟深吸了口气,用岔开话题的方式让自己先稳定下来。 「西边总说没有,」老军人望向金溟的方向,模模煳煳地往他的身影上聚焦,「自从我找到西部发出的波频,便一直请求援助。只是不管是网络工程方面的人才,抑或能单独在北极圈内作业的人,都已经很是稀少。更何况是要二者兼备。听说你知道后主动要求身体训练,前几天我收到你已经出发过来的消息,十分开心。」 老军人摸到工作檯,打开了一个屏幕,「这些是我的工作记录,如果操作上有什么不顺利,你可以作为参考。」 屏幕上闪烁着一片金溟看不懂的代码……不过乍一看过去的风格,又让他感觉到一种熟悉。用别人看不懂的代码写日记,金溟想起一个人来。 老军人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派别,但你父亲既然也是姜明老师的学生,如今你也肯来,想必已经选定了自己想做的事。」 「姜明……老师?」金溟一时连唿吸都屏住了,果然,他仿佛在老军人的身上看到了姜明的影子,那个和黎青一样比别人都更痛恨他的人,「你是姜明的学生?」 老人明明一身军装,看刚才那刻在骨子里反应速度,比之战鹰队壮年时期的队员们都不遑多让。 怎么可能是姜明那个天天坐在电脑前腰肌劳损颈椎病的人的学生。 「哦,姜老师其实没教过我,只是小时候偷偷闯研究所被他抓着了,」老军人想起小时候的调皮,不免狡黠地笑了笑。「我称他为老师,是我高攀了。」 他不会忘记自己小时候的那件事,他在固若金汤的研究所附近徘徊了几天,没有找到一处可以让他偷偷进入而不引发防御警戒系统的地方,倒被别人先找到了他——一个穿着黄蓝格子、运动裤的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小孩,我看你在这儿转三天了,找着什么了?」他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揪着他的领口让他抬头。 他想起与那个人的约定,货郎鼓似的勐摇头,「我什么都没找。」 「小东西,」那人松了松他的领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单手划拉了几下,弯腰递给他看,「五天前,你来做体检,在三小组,」屏幕上随着话音播放出五天前他在三小组排队的视频。 紧接着画面一黑,再次亮起时他站在了混乱的八小组中,跟三小组的所有人几乎隔了半个大厅,连集合的方向都不一致。 「撒谎可不是好孩子。」那人又划了一下手机,界面停留在他所有的个人资料上。界面再动,养父寥寥几笔比他还少的个人资料跟着滑出,「停电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手机在他面前晃悠着。 这不是问句,他似乎连否认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没有!」他咬紧了牙,「我只是崇拜在里面工作的人,想过来看看。」 他不知道这句话隐含了什么其他意义,总之那人慢慢松开了他,两只手无力地垂着。 印象中的自己和那人就那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想起现在正是逃走的好时机。 他刚转过身,就听到那人道:「你想进去,我可以帮你!」 那人把他带进一栋级别很高的宿舍楼,告诉他,每天他都可以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坐得远近由他自己决定,只能看不能问,看也不能太明显。但每隔三五天,会再给他十分钟自由操作电脑的时间。 第224页 他是从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在保卫战中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身体髮肤英勇抗敌的网络工程师姜明。 开始时他什么都看不懂,几乎都要睡着。慢慢才找到些规律,直到有一天,真的让他躲开所有监控和报警器,避开所有人进了研究所。 即便研究所的防御系统是最高规格的,总在不停变化,只要掌握了基础之后,暂时破解对他来说也并不再是难事。 他不明白那个忽然冒出来非要教他、不懂的地方又不许问、连笔记都不让记的人是出于什么意图,但他深深记得,自己在不能问只能看的几个月时间里第一次破解开防御系统时,姜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小小的年纪里几乎从没听到过如此凄凉郁结的笑声。 「原来是我,」已经入了军职、人前说一不二的姜工锤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里面有什么噬咬着他的血肉,疼得他只能蜷缩在地上直不起腰,「竟然是我!果然是我教会了你。」 这话听着奇怪,从第一天开始姜明就是让他来学破解算法的,怎么教会了又是如此难以接受的反应。 从老军人说到停电金溟已经要按捺不住,此刻更没心情再听下去,打断道:「你那时候去研究所要做什么?」 研究所只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停电—— 「你叫什么名字!」金溟喊道,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老军人错愕地看着金溟,警惕道:「你是谁?」 「我……」金溟泣道,「凌凌,为什么后来不来找盒子叔叔了。」 「盒子叔叔?你怎么会知道……」凌凌勐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站稳腿脚,一下扑到金溟身上,「你是盒子叔叔!」 这个称唿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便是这个称唿的主人——盒子叔叔。 凌凌颤抖地用手确认金溟的脸的轮廓。 没错,是他们几乎牺牲了一整个特战队送到中部的那只黑色冷冻舱里的金雕。 他的盒子叔叔。 北方基地的秘密武器——培养皿! 第104章 黎青 「你怎么会来这里?」凌凌紧张道, 「中部出事了?又有战争了?」 「没有战争!他们把我掩藏照顾得很好,放在地下水洞里,由水力发电供给冷冻舱。只是前几天一次意外的地壳运动, 冷冻舱受到挤压开启了保护模式才把我弹出来了。」 金溟在脑中逐渐把所有线索交织起来, 安慰着垂垂老矣的凌凌, 「那里很和平,很美好。是你把我送过去的?」 凌凌松了口气 ,临终之人切忌大喜大悲,那息气儿一散, 当下便立不住身体了。他张了张口,似乎有所犹豫, 没有回答金溟的问题。 金溟有许多问题还未解答,此刻也不敢催促, 只能默默扶住他,听完他的临终之言。 「盒子叔叔,这个时候能见到你,我此生已经十分圆满。我有很多话要代人告诉你。」凌凌气息微弱,大段的话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姜老师临终时,让我再见到你,告诉你两句话,一句『对不起!』还有一句『你是对的。』」 这两句话连在一起倒容易明白, 可是偏偏是拆成两句, 那便一句是一句的意思。 后一句话金溟听得明白,前面一句却不知所以然。即便是姜明举证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 但他的确引狼入室酿成大祸,这是事实。 他对不起姜明, 对不起所有饱受战火的人,但姜明从来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金溟不知这句「对不起」从何而来。 「还有,我的父亲,」凌凌艰难地抬起手肘,抚摸过徽章上的划痕,将另一个完好的徽章交给金溟,「让我把它给你,还有,还有……」 凌凌大喘着气儿抬起食指,示意金溟从工作檯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只听里面的东西随着盒子倾斜的角度骨碌碌转悠。打开来,是一块类似鍊表的东西,还有——一颗糖果。 * 「爸爸,给你一颗我最爱吃的糖,你要早点回来。要是受伤了太疼,吃口糖就不疼了,一定要早点回来哦。」 金溟耳中轰鸣,似乎从遥远的过去听到黎青女儿娇憨稚嫩的声音。 「金溟哥哥,你为什么哭?给你一颗糖,吃了就不能再哭了。」 * 「你叫什么,」金溟终于按捺不住,抓起凌凌的肩膀,「你姓什么!」 「我姓海,叫海凌。保卫战中父母双亡,后被退役军人黎青收养。」海凌如实回答。 他早料到盒子里的叔叔和养父之间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不然不会把那枚珍藏也是偷藏的徽章送出去。只是没有想到,金溟会是如此大的反应。 黎青战后过于消沉,心理评估了几次结果都不容乐观。虽然有主动出庭作证的立功表现,仍被卸了军职。 那天他被朋友从家里薅出来陪着去战后院做领养登记,用脚掌踢着地面极不情愿地落在后面熘达,在走廊的拐角处撞到了一个急急忙忙又鬼鬼祟祟的小朋友,那正是马上要来不及赶去姜明住所的海凌。 姜明不许他问任何问题,他便以为这也是一个要誓死守护的大秘密,谁也不敢说,孤儿院看护不够,他每天东躲西藏,倒是总能偷跑出来一个多小时不被发现。 海凌猝不及防摔在黎青腿上,双手不着四方地扯到了正弯腰来扶他的那只胳膊的袖口。待他站定了,仰头望着黎青,阳光从黎青身后照过来,就像那天的金色瀑布般的羽翼。 第225页 海凌捏了捏自己袖口里的那枚徽章,三秒钟后他便做出了一个人生中极为大胆的决定——一把抱住了黎青的大腿,喊道:「你能领养我吗?」 其实以黎青当时的状况并不符合领养的标准,但战后的孤儿院人满为患,所有的标准都不如一句孩子自己愿意。 其实海凌去姜明那儿学习是走了明路,给孤儿院打过招唿。只是且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仍旧每天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使出十八般武艺地偷偷摸摸跑出去。 有了点学习心得找到点规律也只能死记在脑子里,或者晚上偷偷跑到厕所记在厕纸上,再压在枕头里。但也不能压太多,护工阿姨们再忙不过来,三五天也总会给他们换一次床单。 如今如愿有了收养家庭,海凌心想,这样总能学得自由些了吧。 不过其实于现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能让姜工开口亲自带的学生,放在哪个家长面前都会积极配合。 而黎青更是不会干涉姜明的决定。他和姜明互相併不熟悉,唯一的关联便是那个现在不能再提的名字,因此他们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的交集是在临时军事法庭。 当时黎青的信仰已迸裂在保卫战中,同样作为证人,他佩服姜明的坚定与无畏。 姜明举证时立场似乎没有从没有过一丝动摇。他在保卫战中利用自己的专业能力为移动指挥部最终夺回网络控制权贡献了巨大的价值,并在毫无生还可能的情形下为了掩护指挥部撤退而主动暴露自己。 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没有毕业的学生,一个没有枪枝武器和军事训练的平民。 但他在保卫战后的论功行赏中拒绝了所有的荣誉,在授奖之前更是主动坦白了自己参与过藏匿变异物种以及他发现的变异生物的逃脱路径。 军事法庭的判决是功过相抵,不做记录。但没多久军队网络部便收编了姜明。他的立场经过了考验,他的专业能力更是他的身价。 黎青希望海凌能跟着姜明学习,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私心,坐在后方,总归比走在前线安全些。 所以一年后当海凌说出自己的志向是当一名特种兵时,黎青表现得猝不及防。 黎青还没来得及对此事给出反对或支持的态度,就在研究所一个矮窗上揪住了海凌的耳朵,他更是大为不解。 「你不是要当特种兵吗?那你该去训练场里扒着铁丝网羡慕,爬研究所的窗户是要干什么!不想活了?」 为了让研究所得到更好的保护,表面上看它只是一个非常低调、归属军方的活动中心,黎青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现在在研究什么,但他心里明明白白,不该进去的人进去看到了什么,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绝不是件好事情。 黎青虽然早已退役,但刻在肌肉里的训练反应和观察能力并没有跟着消失。海凌每次放学晚一个多小时回家,贼头贼脑、有时神采飞扬有时蔫头耷脑的模样,半年来从没出过什么其他的大变化。但是最近,他的小表情里出现了另一种情绪。 虽然黎青曾有过一个女儿,但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养儿子相处了大半年,他的感情和行为才终于从生疏客气变得不拘小节。 甚至在海凌说出想当特种兵的志向后,黎青总会有意无意地教他些训练方式,每每惹得海凌心痒难耐,对养父更是无限崇拜。 黎青不想破坏现在的关系气氛,忍了几个月,终于还是没忍住,蹲在海凌学校门口守株待兔。 蹲走眼了两回之后,黎青干脆爬了学校的墙,就差爬进海凌的教师窗户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肃的事情——海凌甩开追踪的方式,和战鹰队的战略战术如出一辙! 想要学会追踪敌人,首先要学会甩开追踪。队长一对一地教过每一个队员,他手把手地教过……另一个人。 据他所知战鹰队的队员还在职的拢共那么几个,打散了分到其他部队,不是在外出任务,便是在与研究所毫不相干的地方。队长火化时更是他亲眼所见。 黎青花了几天时间,再次确认了所有的曾经战友都和研究所毫无瓜葛。他抚摸着袖口里的徽章——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可能……不,黎青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如果是他……研究所会对他做什么? 「我……来找……朋友玩……」海凌自知理亏,吞吞吐吐。他被姜明揪住的时候能梗着脖子拳打脚踢,但一个小孩子对来自父亲的权威——即便只是养父——仍旧无法抗拒。 「你朋友叫什么?」黎青让海凌站正了,蹲下身问。 「玩」这个字一下子让黎青放松下来。还能和小孩一块玩,想必不是他想的那样血腥残忍。 「不知道,」海凌怕黎青以为自己认错态度不够端正,立刻补充道,「他说他没有名字,让我随便叫。」 黎青,「那你叫他什么?」 「叔叔,」海凌咬紧了牙拼命摇头,几乎要哭出来,「我们有约定,里面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说。」 「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是个好样儿的。」黎青也不难为他,「但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有权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摇头或者点头,这不算食言。」 海凌眨巴着马上蓄满泪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的朋友年纪大吗?」黎青只擅长被人套话儿,完全不擅长套人话儿,冥思苦想半天不知道该怎么问。 第226页 海凌摇头。 「那个子高吗?」黎青挠头。 海凌继续摇头。 「皮肤白吗?」 海凌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嘀咕,「叔叔,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高矮胖瘦。只是在跟一个显示屏聊天。」 他心里腹诽一句,其实连他这个朋友是不是人,还是只是姜明弄来的机器人从一开始就逗他玩的也未可知。毕竟当他学会姜明让他看的那些编程知识后,才意识到整个研究所一直都在姜明的眼前,他坐在终端前,随时可以控制每一处场景。 「……」没见过面儿……显示屏…… 黎青勐然前倾,直接跪在了地上,他紧紧握着海凌的双腕,声音几乎失控,「屋子里布满各种颜色的线,连到一个大黑匣子里?」 海凌迟疑地点点头,又纠正了一点,「匣子也没有好大,可能装我正好。」 黎青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想到了那个所有不可能中的唯一可能…… 可是……可是为什么是一个小匣子。他见过队长在研究所配合研究的场面,那些科研人员恨不得把人从头到脚地解剖开来,看看到底怎么发生的变异,如何才能复制。 坚强如队长之人,从实验室出来都要浑身打颤、汗如雨下。 金溟回到北方基地的那段时间,只知道他的回来没有得到任何仪式上的行动或者语言,只有冷冰冰的屋子和他自己。 那个该是他唯一的亲人的所谓父亲,几乎没进过家门。偶尔回来也只是在客厅遇上了便跟他打个招唿,,多一句话也没有。遇不上也只让他听个开关门的动静儿便回屋倒头就睡。 黎青一直想告诉金溟,队长为了拒绝上层对金溟去研究所的指派,加大了自己被研究的频次。因此他总是积极撮合他们父子和好,可又苦于不能说,队长也不让说——若只是些小小的牺牲,反倒容易感动和好;若是肯为人牺牲巨大的,又怎忍心让他心疼愧疚呢。 黎青木然站起来,行尸走肉般回身离开。海凌跟在后面,给他拍了拍他屁股上的土。 北方基地虽然建在北极中心,但经过生态改造,在保护罩内的生态和气候与正常春秋季节别无二致。 黎青仍然没有反应,径直朝西北走去。海凌嘆了口气,默默跟上。西北方的公墓里,埋葬着所有在七日保卫战中牺牲的人,军人、平民;老人、小孩……和一个小女孩。 黎青感觉到一只小手捏了捏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指捂成拳。握成拳时手心便多了一个硬圆球,有点扎手。 那是一颗彩色玻璃纸包的糖果。 「爸爸,」海凌仰起头,望着已经停下来的黎青,「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 「糖果?」金溟捧着那个小盒子,里面的彩色玻璃纸在褶皱的地方已经斑驳掉色,就像溅在身上的血渍,被抹成一条条细痕。他不敢相信,连盒子都不敢靠近,双手捧着往远处递,颤声问,「给我的?」 「父亲说,『如果疼,就让他吃块糖。这是妞妞要给他的』。」海凌喘了一口气,贴着墙坐正了一些,「对不起,盒子叔叔,这句话我今天才能转达给你。」 第二天放学后,袖口里别着两枚徽章的海凌晕倒在研究所外百米的地方,手里还紧紧捏着一颗糖果。 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事情,研究院如此重要的地方,即便资源再紧张,又怎么会让大批的小孩闹哄哄地一次又一次来体检呢。 第105章 进化 人类歷史上不会忘记, 海凌就是在那一天成为了北方基地人类基因研究试验里第一批成功改变dna分子结构的人。 也就是说,北方基地拥有了上帝的能力——改变基因排列顺序——创造新的人类,或者准确来说, 缩短人类的进化时间。 和不能再被提起的金队长一样的, 拥有翅膀和适应空气能力、体格强健的新人类, 甚至是后来的能自主通过基因不断地排列组合改变形态的新人类。 地球不会为接纳人类而改变,从地球还是太阳星云的一部分时,从太古宙时,从单细胞的繁衍开始, 只有进化才是一个种群存留的唯一方法。 在海凌第一次来研究所体检时,便已两方被选中, 随后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反覆进行过心理评估和体能预测,继而被注射了针剂。 那也是陈博士第一次将有所把握的实验成果用在别人身上。 北方基地的人文宗旨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件事能通过上层的审核,最低限度是即使失败也对被注射者没有任何影响。 而且保卫战后人口急遽锐减,尤其是军人和各军工方面的人才,筛选体格条件优良的幼苗加紧培养也是军方的需求。 为了免除公众的无端恐慌,以及保密需要,筛选目标和实验注射一直以体检为由秘密实施,甚至连颓废中不忘警觉的黎青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端倪。 毕竟孩子才是人类能继续存在的未来,再多重视都不为过。海凌想入伍,只要条件合格, 部队肯收, 他没意见,这是北方基地的公民义务与骄傲。 上层敲定的这个严苛底线让陈博士的研究更加缓慢而艰难, 他只能利用手里仅有的条件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直到确认注射剂绝对安全, 即使失败也不会损伤任何一个被军方看重、将来会着重培养的孩子。 针剂迟迟没有反应,陈博士以为那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第227页 为了缓冲注射液带来的不适反应和不良影响,从第一次注射,第一批不知情的试验者一年内只完成了四次注射。 第一批一共十个同岁的孩子,体格检测也基本在同一水平,都是能经受高强度军事训练的好苗子。 但整整一年,十个孩子没有出现任何异于常人的反应。 陈博士没有灰心,孤独地走在自己的研究之路上,在研究所层层防备的地下实验室里,只有他和他的助手伙伴,也是他的试验品——自愿成为培养皿和培养基的金溟身上不断进行尝试、配制、提取…… 海凌的突然晕倒让已经开始动摇的陈博士看到了希望,他匆匆赶到检测室时,军方已派了人来等待海凌的dna分子结构报告,和他的焦虑相比,军方来人显得稳如泰山。 陈博士醉心于实验室,对其他事便不那么敏感,他只见来人身着便装,没有肩章,连个勤务兵都没有。难以判别对方的职位,他便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唿。 如钢铁般的军人已有些年迈,他本不必亲自来。但他的年轻的、生命才刚刚绽放的警卫员死在保卫战中,此后他拒绝了重新分配的警卫和秘书。 「年轻人该去年轻的事,该轻狂便轻狂,该张扬便张扬。而不是保护我这个糟老头子。」他曾如是说,「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该是我们来护着他们,叫他们做事不要束手束脚。」 此刻他主动走来,紧握着陈博士的手,不免热泪盈眶,「你成功了,孩子们将来有希望了。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陈博士成功复制出了穆兰和赤道研究所一起研究出的dna分子结构,能够改变人类的身体结构,跟变异生物一样能够完全适应已经变了的地球。甚至比变异生物多的那1%更为强大,这是后话。 赤道基地当初的本意是研究变异生物,让它们像猪牛羊一样被人类驯化成听话可用的家畜,成为我们的「伙伴」。 这是文明的说法。 穆兰在研究中发现变异生物与人类的dna相似高达99%,就像黑猩猩和人类有98.6%-99%的dna相似度那样。 但准确来说,其实是人类身体里的所有分子结构都能在变异生物身上找到对应的排列,而另外1%,是变异生物独有的。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是一个变异生物文明的时代,那么它们会指着人类说,「瞧,这就是和我们dna相似度最高的动物,只不过它们和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进化方向。」 也许人类只是他们眼中的「白猩猩」、「黄猩猩」…… 在赤道研究所金溟并没有资歷参与实验,但实验室并不对他关闭。在研究所,他帮忙搬过许多原材料,复印、列印过很多当时还看不懂的东西,在他们拿着各自的科研数据激烈争吵时一边听着一边蹲在门口给小透解释人类的语言…… 这些并不是他最大的价值——他见过许多试验品的反应,或者说,『结果』——在陈博士的秘密实验室里,金溟可以在自己的身体上摸索当年赤道研究所已经进行过的试验反应,这才是他最大的价值。他可以让陈博士在他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试错,直到找到穆兰当年的研究成果,直到他死去。 在穆兰被赤道基地禁止与外界联络前几个月,一向只关注生态环境生命物种的穆兰突然联络了远在北方基地的陈方,向他询问了许多人类基因的问题。紧接着,就出现了穆兰论文被压了下来不许发表的事件。 那篇论文在被销毁之前,金溟读了一半,他记得穆兰把陈方标了二作,那说明当年陈方的回覆对研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同样的,陈博士凭一己之力用远超赤道研究所所有人合力研究的时间把试验做成功,其中有穆兰的奠基,和金溟的牺牲。 「不不,」陈方摆手摇头,极力推却,「我不敢居这个功,这是……」 「我知道,」军人抬起右手朝陈方嘴前虚按了按,示意他不必再说,「等你的试验再有足够的把握,我会尽力斡旋,给他一个机会。」 陈方此刻才惊觉这是一位可以在北方基地拍板的人物。他松了一口气——金溟被军事法庭判了死罪,这件事从没改变过,只是从立即执行到暂缓执行。 他一边盼着自己早点成功,一边又怕实验室不再能成为金溟的保护所。 海凌醒来时在一个陌生且冰冷的房间,除了身上的衣服还是自己的,身边没有任何他熟悉的东西。他捏着袖口在口袋里暗自摸了摸——徽章还在,那颗糖果也还在。然后他才听到身旁和头顶传来的均匀的唿吸声。 他站起来,眼睛环视一圈,确定这是一个不太寻常但并没有陌生感的十人间,五张钢制上下铺,没有梯子,墙根儿十个马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睡上铺就自己想办法跳上去,比两个他还高的上铺。 此刻十个铺位里只有三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在唿吸平稳地熟睡着。 海凌神色自若地再次坐下,他对这里完全没有警惕的必要。这是部队的房间——在他说出自己想当特种兵时,黎青为了吓退他也是考验他,向他狠狠地描述过当兵训练的辛苦。 而仍旧睡着的另外三个小孩,虽和他不是朋友,但他记得第一次来研究所体检时便隐约见过,后来他这个年纪体检的人数越来越少,更突出了这里几个人的熟稔程度。 记忆力也是一个优秀军人该有的能力。海凌对自己的反应更加满意。 第228页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部队中,但总该是不用害怕的。海凌摸着袖口里的那两枚都是让他暂时保管的徽章,再害怕的事情他也已经经歷过了——虽然一个是不能再提的名字,一个是不知道名字,但他们曾经的安抚和勿须理由的慈爱早已让这个幼年罹难的孩子长出一颗顽强而热爱生命的心。 可海凌坐在屋里,总觉得自己背后发凉。于是回首一摸,发现自己左侧的衣服破了个大洞,脖子一摆便能看到里面空荡荡没着落的后背。他又转头看右边,对称着同样一个洞…… 在海凌还在想自己衣服什么时候破掉的时候,一个军人穿着的人打开了门,环视一周,见只有他一个醒着的,便点头示意他跟过来。 接下来海凌又见到了一个更加熟悉的陌生人——每次体检都会让他有一种被窥视感的人——听别人都称唿他为陈博士。 近距离面对的时候,陈博士看上去和蔼了一些,眼里是殷殷希望,海凌被问了很多问题,他非常努力地做出最谨慎的回答。因为陈博士激动之余感嘆了一句,你的回答可能会救一个人。 海凌不知道他的话能救谁,但无论是谁,他都会因此骄傲。 接着便是又一轮的体检和注射,人已经在部队里,不需要再掩人耳目。 此刻海凌才明白了自己以前的多次注射未必全是所谓的营养液,但袖口里的那两枚徽章让他对部队充满了信任和嚮往,因为在观察期间他们——他和后面陆续加入的九个人——已经开始接受军人的基础训练。 他已经是北方基地的军人,这是一份不容置疑的骄傲。但他能隐约明白,因为某些现在还不能解释的原因,他只能秘密留在部队中,连黎青都只能托往日的队友悄悄给他送点东西,但随即便被发现,上级对他们的保护或者说看守又加强了一层。 直到两年后的某次高空训练里,他遽然展开了双翅。直到落地,他才相信自己真的有了一双翅膀。 只是不是金色瀑布那样耀眼的颜色,而是十分符合冻土层作战的白色带着花斑的翅膀。 此刻海凌终于明白他被秘密隐藏的原因。 他跟姜明学习时便已经发现,变异生物不止在跟北方基地打实战,还有网络战,而且对方似乎十分熟悉姜明的手法。 对海凌他们的研究,不容任何觊觎,只有彻底保密,才能安全无虞。 等海凌能够完全自主掌控基因排列,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新人类的基因进化已经毋需保密,北方基地的每个人都得到了更新更快更好适应的助进化注射剂。 整队的新人类在与变异生物的几次交手中打得它们猝不及防。 甚至海凌在某次战争中竟然出现动物拟态反应,这又成为了陈博士新的新人类进化研究课题。 第106章 可以 十年足够发生很多改变, 在保卫战后身心俱损的黎青已经搓磨到生命的尽头。因为海凌的保密原因,黎青临终前被接到部队医院,由海凌陪伴他最后的时光。 「给他了吗, 你见到他了吗?」黎青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海凌的手腕, 人已经陷入半昏迷, 只是重复着,「给他!」 海凌明白他的意思,一直点着头,一遍又一遍喊着「爸爸。」 既知道这些唿喊是无用的, 又只能无力地喃喃喊着。 黎青紧握着海凌的手慢慢无力松开来,手背碰到了海凌袖口里那枚带着抓痕的徽章。他遽然睁了眼睛, 微抬脖颈,反手捏着那枚徽章, 浑浊了多年的眼睛露出一丝精光,又说了一句「给他吧。」 接着头又因无力而重重摔回枕头上,在满足的微笑中长眠而去。 海凌只当养父听到了他的应答,相信他一定能够完成,才如此满足而去。只是那时的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任务,他一生都没来得及完成。 当海凌能自由走出部队站在研究所大门底下,透过监控看着姜明时,姜明没有任何为难便给他解除了研究所地下室所有的网络警戒。 那不是因为给他多一点时间他便能破译密码和调整监控, 而是因为地下研究室早已人去楼空, 撤除了警戒防御。 陈博士的新实验室在部队里,方便他就近观察部队里优先进化的军人。 他曾偷偷向陈博士打听过, 对方好像并不太惊讶他所知的事情,只是警告他, 如果不想冷冻舱里的人出什么问题,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再说下去。 姜明和陈博士的陈述几乎一字不差,语气神态仿佛他们正走在一根钢丝的两端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种默契的平衡。 海凌隐晦地感觉出,似乎被所有人遗忘,才是对冷冻舱里的人最大的保护。 ** 「对不起,盒子叔叔。当时到了中部,冷冻舱已经显示电量不足,无法再支撑一次开启,我也无法确定开启后你的机能状况会怎样。」 海凌抱歉道,「本以为我接了妻儿可以再回去的,结果……。」 结果——北方基地因为大爆炸成为至今放射性物质仍未消散的无人区。 军人们无一逃亡,抢险救灾的路上尸骨无数。 军人中只有海凌接受过网络工程方面的专业学习,他建议将以前的保护塔改造成过滤放射性物质的净化网,这项工程比以前与变异生物的对战来说更加浩大而艰巨,北方基地的最后一批军人在北极圈上靠着自己的血与肉为整个地球的生物织起一张坚韧的保护网。 第229页 「为什么会有大爆炸?」金溟终于忍不住问道。 「上层中一直有人在平衡激进派和休养派,斡旋的结果是将你秘密冷藏,以后再决定你的去处。也许是希望在某个时机能让你默默回到人群中。」海凌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具体细节,只知道激进派要求拿出陈博士最初的培养基尝试改造所有动物,控制所有动物的进化为人类所用。这已经不是单纯为了对战变异生物了,这是……」 这是更大的野心。 也是更大的灾难。 海凌停顿了一会儿,后继无力般歇了口气,「休养派为了反对激进派,打算直接销毁培养基。那位大约是预料到无法再继续平衡下去了,提前给我们小队派了秘密任务,我接到时才知道是将你护送到中部。」 那位说,「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该是立刻毁灭掉。」 「还好我们完成了。」海凌微笑着,用短短七个字便带过了路上被休养派和激进派共同夹击的所有艰辛与几十年的妻离子散。 作为队长的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到了中部,打开冷冻舱,或者继续存封,由他来相机行事。 他把这个权利交给了虎傲天,虎傲天选择了顺其自然。他不反对真的有人或者一个机遇来唤醒沉睡的金雕,也不介意自己耗时耗力地一直守护着这个冷冰冰的冷冻舱。 走过一条路并不难,但选择走上哪条路却很难。 没有人不愿意当救世主,但同样的,没有人愿意先上火架。 「盒子叔叔,我死后请你把我葬在这里,」海凌抚摸着那枚带着划痕的徽章,「等我知道怎么找到他时,他已经被执行死罪了。我註定要辜负金队长的嘱託,就让我戴着这枚徽章去向他解释吧。」 「我想我的妻儿应该已经安全离开这里了,」海凌满足地微笑,「我的身魂一直守护这道屏障,这样他们在哪里都是安全的。」 「大爆炸的时候你们失散了?他们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我去帮你找。」金溟急急忙忙地站起来,一直托着海凌后背的手一撤开,海凌晃了两晃,瘫坐在椅子上,已然油尽灯枯。 「也好,」海凌从左胸内兜里掏出一块精緻的小怀表,「给你。林怡、海……海玉卿。」 怀表里有着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对年轻的夫妻抱着一个小娃娃。 如今已隔多年,小娃娃的长相怕是对不上了。 但金溟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海玉卿! 「我来找我的爸爸!」海玉卿的话萦绕在耳边,那竟然不是骗他的。 「我知道他在哪儿,他落我一步,应该很快会到这里。他的拟态是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一定是他。」金溟用力喊着,似乎这样便能传递给海凌一些力气,「一定是他。」 海凌果然如得到了力气般紧紧抓住金溟,「你见过他?」 「在中部,他一直在中部生活,他……很好。」金溟的声音柔和下来,眼底多了一丝眷恋,「他很勇敢,但做事又很细緻,这一点和你很像,」金溟仿佛闻到了草莓的香甜,「我还没有见过他的人形样子,但我想我一定会很喜欢。」 「中部很好,多谢你照顾他,」海凌大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努力露出一丝异彩,「但不必找他了,我几乎没有参与过他的成长,大概他已经习惯了没有我。如今我已苍老如白骨,又何必让他来承担今天这份难过呢。」 金雕飞离了诺贝利,在众多冰茔中又留下一冢,冰茔里是戴着战鹰徽章的海凌尸骸。 激进派急功近利,得知培养皿丢失后,过于冒进使实验品失控产生了核能大爆炸,海凌回到北极时放射性云团已经逼近北极圈,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像以前的洪水一样淹没整个地球。 海凌在志愿团中搜寻遇难者时发现以前的过滤罩对放射性物质也能起到过滤作用,他先是将保护塔重新一一启动,又设计了卫星网络联动控制。 冲进吞人的雾霾之中的战友们一一殒命,只留他在控制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几十年如一日。 这一刻,他终于完成了自己毕生的使命。 「我改变不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期盼些什么,只是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等那一天到了,我便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有什么意义了。」 「我守在这儿,他们才能活在安全的地方,想怎么活就可以选择怎么活。」海凌依靠着这样一个圆满的信念孤独地活了半生。 但是茫茫北极,一抹纯白融进雪色中,金溟不知该去何处找到海玉卿。此刻他才意识到,从来都是海玉卿来找他,事事顺着他,而他想去找海玉卿时,竟然毫无头绪。 他为海玉卿,只是做过几件自己顺手、为谁都会做的事罢了;而海玉卿却为他屡次改变自己的原则,遇危犯险。 此刻的金溟只有一个倚仗——海玉卿仍会追上来。 海玉卿醒来时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他惊恐地挪动了一下,就听到额头上方传来一声紧张的「别动」。 「你身上都冻伤了,要慢慢缓和回来,别乱动,伤了皮。」 金溟气他只裹了一件不知哪里捡来的冲锋衣,就敢仗着进化后极易自愈的身体赤着脚走在北极圈的土地上。 海玉卿被金溟拥在翅膀里,温暖的羽绒包裹着他,他听到血液缓缓流动的声音,流过心脏,由凉到暖,融化了冰雪。 第230页 就像那块为他挡过风雪的石头,以及风暴过后极昼带来的温暖。 他当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从雪堆里爬出来,为什么经歷了那么多苦痛还要坚持。直到这一天到来,他终于明白了。 「不要翅膀了,」海玉卿缓过劲儿来,才觉得冷到嘴唇发颤,「现在可以了吗?」 「可以了,」金溟忍不住紧紧抱着他,轻声说:「以后你说什么都可以。」 第107章 番外一 狮子 「咳咳!」一声略显尴尬十分刻意的咳嗽声, 惊醒正沉浸在第一次毫无保留的互诉衷肠中的一人一鸟。 金溟和海玉卿像偷吃禁果当场被抓的小学生似的推开彼此,又在一秒之内再次拥在一起。金溟用翅膀将海玉卿赤&裸的身体裹得更紧了。 海玉卿是因为冷,金溟才是因为害羞。 「嗯……」一只一身披挂的狮子蹲坐在高处的岩石上, 歪着头期期艾艾, 「你……需要帮助吗?」 这话问的是人态的海玉卿。 海玉卿缩在暖烘烘的翅膀里探了一下头, 翻了个白眼又撤回一个脑袋。 金溟,「?」 「就是他,」海玉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金溟怀里,小心眼地嘀咕, 「和我打架。」 金溟抬头仔细看了看,果然还是那只酷爱打鸟的狮子。之前是他俯视它, 现在是仰视,一时间没瞧清楚。 「谢谢, 不需要。」 改良进化过的人类身体恢復和适应环境的能力都极强,海玉卿只是轻微的冻伤,缓一缓便能復原,之前伤口迟迟难以復原,并非海玉卿有意骗他,而是沾上了北极圈内的放射性物质。 这里刚出北极圈,但离狮子之前居住的地方跨度并不算小。 金溟纳闷儿,这狮子是为了打鸟一路过来赶尽杀绝的?只有一只公狮子,领域这么大? 「哦!」 一只狮子只用这云淡风轻的一个字和脸上的五官便先后演绎出吃惊、恍然、震惊、理解以及并不能真的理解等各种表情。 他仍旧蹲在那儿, 看完金雕看海玉卿, 看完海玉卿又看金雕,内心咆哮, 这是什么玩法?他还以为海玉卿被金雕绑架了,原来两个都是人…… 虽然不理解, 但尊重吧…… 狮子站起来抖了抖鬃毛,正打算离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转回身,「那你们发定位信号干什么?」 害老子一顿跑,都要跑没气儿了,竟然只是你们y的一环? 定位信号?金溟莫名其妙地张开翅膀低头往身上看,又立刻抬起头朝天吸了吸鼻子。赤&裸着身体的海玉卿更不明所以,他下意识往自己身上摸了摸,竟然还真摸着一件东西——那只怀表。 他退回人类形态,连一片羽毛拟态都没保留,更不可能变出什么怀表。而且……他又仔细看了看,翻转怀表的手越来越抖,却始终不肯去打开来确认。 「小玉儿乖,我们看镜头!」怀表在他眼前晃着,表链碰撞出轻轻的金属声。 海玉卿看到金溟嘴巴张阖,似乎在问他什么,但颤抖的手让他暂时封闭了五感,只能听到这句由带着岁月之声的怀表传达出的哄孩子的话。 那时候的人类以为自己已经度过了末世,一些手工业又开始重新发展,尤其是幼儿用品很是兴旺,小睡床上的玩具并不少,但他更喜欢玩这只怀表。因为那代表着父亲就在近旁。 只要摸着怀表上的纹路,他便知道弧线另一面的照片是哪一部分。 这怎么会错呢,这永远不会错。 那是一个小孩子,被一双眼里只有他的父母夹抱在中间。 没有离别,没有抛弃。只有爱…… 「没发定位啊?」金溟这才知道原来狮子也是人类。他一面敷衍着狮子,一面安抚着浑身发抖的海玉卿。 海玉卿,「你找到的?」 金溟仍旧看着狮子,抽了个空儿朝海玉卿点了点下巴,也许只是想逃避直视海玉卿,「他让我告诉你……」 海玉卿急忙去捂金溟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只是颤声问:「他还活着吗?」 金溟低下头,用喙轻轻颳了刮海玉卿的额头,「我埋葬了他。」 「谢谢你。」海玉卿把怀表贴在脸上摩挲着,似乎雕刻的每一缕花纹都注满了亲人之爱,隔着时间和空间,重新抚慰着一个孩子。 这就足够了。 「我说,喂!」站在高处的狮子气愤不已,跳立起来大喊,「老子说,把你们的定位唿救关了。」 不要影响他迎接贵客。 金溟只好又检查了一遍,才从海玉卿刚才裹在身上的冲锋衣兜里找到一枚復活蛋挂饰,打开来里面是一朵红色珐瑯玫瑰。 復活蛋里有太阳能装置,此处已远离大霾,阳光给復活蛋充足了电,打开扭动玫瑰便是唿救。这是以前做给小孩带的,防幼童丢失。也有情侣拿来定位,所以除了小孩喜爱的猫狗恐龙之类,还有代表爱情的玫瑰或者心形之类。 「送给你。」海玉卿捧着那朵小玫瑰,满眼小心翼翼的期待,「这个,喜欢吗?」 这是他退去拟态后一步一步走进北极圈时捡到的,珐瑯工艺的红色鲜艷夺目,即便遗留在北极多年也未失颜色。 「……」金溟觉得脸上发烧,低声回答,「喜欢!」 他接过復活蛋,关掉定位唿救,毫无迟疑地戴在了脖子上。 第231页 坐在石头上的狮子退回半拟态,头和胳膊变成人形,只保留了身体躯干上的兽皮和双脚的皮毛,像穿了一件十分贴合的狮皮紧身衣般,又配了一双狮毛雪地靴。 「我说,」狮子从他刚才的披挂中掏出一条肉干,叼在嘴里,雪地靴一样的双脚从石头上盪着,毛茸茸的触感随风摆动,「你们从哪儿来的?」 他看到了復活蛋。 人类经歷了漫长的末世动盪,现在还能存留下一些人类已实属不易,珐瑯的復活蛋不可能是近前所做。 他对这忽然冒出来的两个人起了些好奇。进北极圈里的人倒是有,但是就他俩这样赤&裸裸的什么装备都没有,就敢进北极圈捡垃圾,命也太不值钱了吧。 「西边现在都发展到这种工艺了?」见两人没答话,狮子又问道。 金溟和海玉卿对视了一眼,情形若不对,他俩飞起来,打架未知,但逃跑肯定没问题,于是金溟放心回问:「你们说的『西边』是哪里?」 「你不知道?」狮子惊讶得嘴里肉干差点掉出来,他三两下嚼完干咽下去,不知是太惊讶还是呛着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真是从中部来的?」 狮子一跃跳下来,在一个安全距离外平视观察着他们,「被驱逐了?」 金溟想了想,点了点头。 这么说也可以。反正他俩偷跑出来,想再回去不一定会被再次接纳。 「那走吧,」狮子干脆利落地踢了踢雪地靴,狮毛在行动中飘动,看上去十分好rua。他用脚尖朝海玉卿点了点,「不想用拟态好歹也留双爪子御寒,等你脚冻掉了我可不给你药。」 海玉卿从金溟怀中站起来,露出半拟态的人形,浑身裹满了洁白无瑕的羽毛,从脚一直铺到锁骨的位置,逐渐稀疏,只露出洁白的脖颈和脑袋。 金溟一时看直了眼,目光从海玉卿的人形面孔落到若隐若现的锁骨上,流连忘返,难以自持地吸了口气。 海玉卿瞟了一眼在雪地里留下的那一串毛爪子印,十分满意金溟的反应。 * 「你是说,」金溟惊得站起来,「西部沙漠深处有一个人类新基地?」 「也不算新吧,」狮子围坐在篝火旁,被火光裹着,舒服得雪地靴不由自主地舒展着,四趾开花,绒毛蓬散,「几十多年了。还好当初激进派和休养派争执不下,各退一步,一个暂时放弃开发生物武器,一个在西部开闢了一个小基地试验田,大爆炸时逃出来的人才有地方避灾。」 金溟,「可是西部全是沙漠,洪水退去后不是说仍然是难以生存的沙漠吗。」 狮子摊摊手,这他就不知道了。他也没去过,只是在隔几月给海凌送吃的时听他讲起,西部收到了他发出的电波信号,并且回復了若干问题。 「西边」,对他来说也只是活在电波里,是否真的存在尚且存疑的一个名词。 他不是军人,对于北极圈内的作业全无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边缘,为迷路的同类指路,为圈内的战士们尽可能多的提供食物。 从中部被驱逐而来的人类,有很多自愿留在了这里帮助他们过滤放射性物质;也有一些想过回真正的人类生活,三五成群地朝不知方向的地方而去,同样没有人再回来过,不知是找到了家园,还是死在了没有人类落脚点的路途上。 自从第一次海凌兴高采烈告诉他西部会有人来支援,他便准备了一套信号搜索设备,随时准备接应,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接到两只傻鸟…… 「滴滴滴……」 金溟比狮子更快一步扑到设备前,看到一串闪烁的代码——西部发来回讯,欢迎他们前往西部人类基地。 「我说,哥们儿你当鸟当上瘾了吗?」狮子实在受不了金溟拿着喙尖一下一下地敲代码,鸟头晕没晕他不知道,他快看头晕了倒是真的,「在我屋里,还不能变个人样出来?」 「变?怎么变?」金溟抬起头,看了看人形的狮子,又看了看人形的海玉卿,再低头看了看一身鸟样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这个严肃且严重的巨大问题——他为什么还是一只鸟? 「你不会自主改变拟态?」狮子惊讶道。 金溟摊手,「在休眠前我记得我自己还是个人,醒来之后就是这样了。」 狮子抱着胳膊品头论足地围着金溟转了半圈。其实他想转一圈三百六十度看看金溟是哪儿出毛病了,但转到一半就被海玉卿给推开了。这只小白鸟看着不大,醋劲儿倒是不小。 「你应该也不大吧,听说现在中部的孩子生下来就能表现出拟态,已经不再需要扫描基因激活重组了。」狮子左手撑着右手,摸着下巴思考,「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休眠?」 金溟抬眼看着狮子,平静道,「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没名字好像也不妨碍我们交流。」狮子耸耸肩,表示他并不在意,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句,「那你叫啥。」 「我叫……」金溟还是顿了一下,以便对方有个心理预期,「金溟。」 「哦,」狮子点点头,「金溟。原来你长这样。」 「你知道我?」金溟错愕于狮子的反应,因为他几乎毫无反应。 「嗯,」狮子摆摆手,「应该不会错吧,想来没人愿意跟你重名。」 金溟疑惑道,「你不恨我吗?」 第232页 「怎么不恨啊,」狮子低垂眼眸,声音有些暗淡,「我也有家人死在保卫战里,但是后来又想想,这也不能全怪你,人类和变异生物早晚会有这一战,有些事总是不可避免,不是你也有别人。至少你替我们尝试了。」 「对不起!」金溟低头道。 「不过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狮子好奇道。 「我做了陈博士的培养皿。」金溟淡淡答道。 「培养皿!」狮子终于大惊失色,「原来你就是培养皿!」 他一屁股坐回凳子上,「乖乖」、「天老爷」地乱叫,感嘆「人类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谎言」…… 等狮子终于消化了惊讶,从凳子上又跳了起来,抓住金溟的翅膀,「我们所有人的进化基因都来自于你!您,」狮子突然卡住喘息,叫起来,「您,是我们的老祖宗啊。」 狮子兴奋地拉着金溟直跳,连头上也蹦出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来,软绵绵的雪地靴踩在地上没有声息,只让人联想到软软的触感。 海玉卿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把狮子推开,跟金溟换了位置,沉着脸跟狮子对视。 狮子跟个自来熟似的丝毫不在意海玉卿的脸色,一把搭在他肩膀上,「兄弟,我看你也不是个凡鸟,莫非你是灭绝了的玉爪海东青。」 金溟想起,在陈博士编辑基因库时,曾想把一些灭绝了的生物基因剔除掉,减轻一些他的压力。 还是金溟看到玉爪海东青的图绘,决定把穆兰採集和推测出的基因结构全部保留了。 海玉卿还没被人这样拉扯过,一时有些怀疑自己该不该做出什么反应。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狮子箍着脖子拉来扯去,耳朵里只能听到狮子的声音呜哇呜哇地刺激着耳膜。 「这个事儿我管不了,好在现在有西部的具体定位了,那边人多,你们不妨去西部试试看,该怎么来干预你的拟态问题。」 狮子依旧守卫着他的边境,一只金雕和一只玉爪海东青结伴朝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