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老婆今天也在努力转行》 第1页 《阴间老婆今天也在努力转行》作者:adenine【完结】 文案: 「贺队单身这么久,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贺烈眼皮子都不带掀的,随口答道:「女的,活的。」 后来贺烈发现,自己找了个男的。 再后来他发现,好像也不是个活的。 ——灵异重案组每年都有一次审计。 审计人员离开后,贺烈无奈地把周围裹着黑气的青年拉入怀中。 「阴气浓度测量仪都爆了两台,有没有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实行阴间员工阳间再就业?」 青年指尖缭绕的阴气钻进了贺烈的衣服里,声音却一本正经。 「有的,贺队。」 「是什么?」贺烈挑起剑眉。 青年在他耳边厮磨片刻。 「艷鬼。」 武力值max情商min的老钢铁攻x外表纯良套路贼多小受一丢丢恐怖元素。真的,指甲盖那么大。 内容标籤:强强灵异神怪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词:主角:贺烈,楼月西 ┃ 配角: ┃ 其它:主攻, 一句话简介:只要套路深,铁杵磨成针 立意:有时候可怕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人心。怀揣着正直善良的心,做一个勇敢的人。 第1章 酒吧 城市里仿佛没有黑夜。 暗紫、幽蓝和橘红的射灯在迪厅里来回交错,灯光在半空中形成灯柱,仔细看还能看见零星飘动的灰尘。 酒吧里的音乐一变,穿着兔耳装的高挑美女站成一排齐齐将手中的灯箱举起跳着舞晃动。 「啧,19桌的叫了三回满贯了,这得多少钱啊。」孙飞晨压低声音给旁边的男人介绍道,「贺队,你不常来不知道,darkse的满贯一万八一次,点了就有气氛组给你亮灯跳舞,告诉别人你点了这酒。」 「这的妞质量高,有点小钱的人都爱在这艷遇。」孙飞晨说得眉飞色舞。 对面的男人看他一眼道:「换个称唿。」 孙飞晨神色一哂,拿起酒杯和男人对碰一下,酒却没沾到嘴唇。 酒吧里的音乐声越发嘈杂,音响的震动带得人心脏仿佛共鸣似的不适。 「哟,19桌那老哥动了,来目标了?」孙飞晨轻轻吹了个口哨,就见坐在19桌卡座的男人站了起来朝前面走去,「让我看看是多漂亮的女的……这大哥年纪也不小了啊,还挺会拾掇……」 贺烈对这些没有兴趣,他轻轻摸着右耳上的黑色耳钉。 「嘶——」 抽气的声音却不是他发出的。 「哥,你看那个——」 贺烈抬头,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群魔乱舞,白日里压抑的人群在夜晚挣脱桎梏,露出叫嚣乖张的灵魂。 灯光被调到最暗,蓦的,一束灯柱被打亮。 一个白衬衫立在疯狂涌动的人群中,他仰着脸,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干扰了视觉。 全场的音乐好像停滞了一瞬,下一刻,酒吧里响起尖叫。 「今晚的queen……啧!不知道今晚谁能享这个艷福……\"后桌的男人啧啧出声,语气中充满了垂涎艷羡。 贺烈懒洋洋地收回眼光,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孙飞晨却是个好事儿的,他向贺烈解释道:「他站的那个区域是白光会打到的地方,darkse的规矩,灯暗下来了就是猎艷的时刻,最后白灯照亮的就是今晚的queen。」 「你懂吧。」孙飞晨挤眉弄眼,「待会儿还要亮一束,红色的,就是king,两人得一起出去,不论男女。」 贺烈拿起桌上的酒,那人挺干净的气质,没想到是个玩的开的。 此时,红色的灯柱也打亮了,一个三十五左右的男人被选中了,他个子高大,看得出很会保养,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头髮梳的油光锃亮,袖口挽起,露出腕上的百达翡丽。 竟是19桌那个人。 两个男人令全场响起尖叫,紧接着是更大声的起闹。 「哎哟,这下有意思了!」 「上啊!艷福不浅!」 「两个男的,这不得反悔?」 「敢上那个台子就得按规矩来。他不是挺骚的嘛,不然也不会上白光区。」 「king就是点了三次满贯的那个?」 身后那桌的男人们大声讨论起来,夹杂着意味不明的哼笑声。 台上的随着舞曲扭动身体的人已经如潮水般退到台下,dj切了更为鼓动的音乐。 白色和红色灯柱还未撤下,随着男人的移动,红灯也跟着走近那个白衬衣的青年。 19桌的男人显然有些意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 全场的人也都在看白光选中的青年会如何选择。 青年的侧脸在灯光下纤毫毕现,贺烈远超常人的视力甚至能看清他鸦羽般的睫毛。 他微长的黑髮有些凌乱,半遮半掩间那脸的轮廓美丽到令人惊嘆。 贺烈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驻足。 这张脸…… 「我有这个荣幸请你喝杯酒吗?」台上的中年男人风度翩翩地向青年提问。他打了个响指,让人再次点了一打满贯。 兔耳女郎举起的灯箱将气氛推向高潮,帅气成熟还有钱,他们都相信这个自愿走到白灯区域的青年会很满意钓上的金主。 「请你离我远点。」青年拒绝了男人的酒,他好看的眉毛颦蹙起来,甚至抬手微微掩住了鼻子,「你很臭。」 第2页 他的表情太真实太嫌弃了,场下的人一时闹笑起来,还有好事的人唱道:「你后退一步的样子认真的吗?小小的动作伤害却那么大——」 中年男人应该是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屈辱,他一张有几分英俊的脸扭曲起来,嘴角抽搐片刻后咬牙道:「玩,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你竟然没有心思,我也不强求。」 他话锋一转:「但是darkse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也不想坏了它。这样吧,那些酒,你陪我喝完,这约定就算过了。」 「哇!牛啊!」 「帅哥,喝!」 场下喧譁起来。 19桌的酒堆的老高了,darkse的酒烈,这全部喝下去,不送医院也得喝翻,到时候还不是中年男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台上的青年眼神游离,仿佛是睏倦又仿佛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和贺烈审视的目光撞上了。 「我不喝你的酒。」青年说,他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搭在口鼻上,一边说一边向下走去。 再好的涵养也受不了这样当众下面子,更何况中年男人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他一把拽住青年的胳膊。 青年松松扣着的白衬衣崩掉了前面两颗纽扣,大半白皙光洁的肩膀裸露在外,他修长的颈部曲线像是天鹅般,在黑髮的掩映下显得无比脆弱。 中年人冷笑道:「你不喝我的酒,你喝谁的?」 darkse消费不低,但却不是州海市最顶尖的娱乐场所,他自信在这里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 孙飞晨在下面看得津津有味,他在各大酒吧蹲点快一个月了,一个可疑的人都没看见过。 今晚贺队在,他嘴上的门把手也变松了不少:「唉,这短时间死的那几个……都是啧,那厉鬼肯定长的一幅好相貌,你看那个queen长得……有没有?」 没等到响应,他回过头发现原来坐着的高脚凳上空无一人。 「唉,哥???」孙飞晨着急地站了起来,只听见台下又是一阵唿声。 「卧槽!这是要抢人?」 「这个帅这个帅!」 他回过头,看见刚才还坐在他旁边的男人现在竟然站在台阶上,紧紧地扣住了queen的手腕! 孙飞晨:??? 「啊啊啊啊帅哥!」 「卧槽劲爆!6666666!」 贺烈生得肩宽腿长,最普通的宽松黑色t恤也掩盖不了他的好身材。他眉骨偏高,双眉斜飞入鬓,一双深黑色的眼睛透出几分凛冽,下垂着眼看人的时候又有着一丝不屑和慵懒。 他站在青年身后,一手扣住青年的左手腕,另一只手则将中年男人的手打落,随后手臂横过青年的腰腹部,将他整个人往怀里一带。 酒吧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半抱着今晚的queen下了台阶。 「你!」中年男人上前两步,想要教训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人。 「想要命就别过来。」贺烈睨了他一眼,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他皱着眉看人的样子十足的威慑力,中年男人竟然顿住了脚步。 「白衬衫都不挣扎一下的吗……哈哈哈哈哈刚刚还嫌那个男的臭呢,这个他就不嫌了!」 「这两人肯定是认识的,情侣吵架赌气找刺激呗。」 「那个1好man,啧,好不容易看上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刚刚那个架势,怕是带回去就是一顿『爱』的教育。」 紧接着就是一阵鹅叫声。 不是不是!!! 孙飞晨的内心简直是崩溃的,谁能告诉他贺队为什么上去带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还很漂亮! 难道这么多年贺队不近女色的原因是他喜欢男的??? darkse后街小巷中,喧譁吵嚷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被隔了一层,显得更为僻静。 一个青年被死死地摁在灰色的水泥墙上。 贺烈左手制住青年反抗的双手,右手掐住他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 他们之间距离很近,贺烈甚至闻到了很清淡的香味。 晒过阳光的白衬衣。 青年的牙齿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洁白,连一颗锋利的犬牙都没有。 贺烈寻找无果后又开始翻起青年的眼皮。 因为男人粗暴的动作,青年脆弱的眼眶开始泛起红色,半晌,他低着声音问道:「好了吗?」 贺烈听到他的声音愣了片刻。 他没想到这声音这么……好听。 面前的人看起来单纯无害,把他放在花店和画板前都没有违和感,和索命的厉鬼截然不同,但是在酒吧里,他的耳钉确实感觉到了灼烧感。 这张脸实在太过漂亮了些。 「张嘴。」贺烈说道。 青年漂亮的眉毛耷拉下来,像是有些无奈,他有些迟缓地张大嘴巴,甚至还乖乖发出了「啊——」的声音。 任谁被这么强硬对待都会生气,而青年却没什么恼怒的神色,连一句脏话都没有,仿佛天生一副好脾气。 贺烈面无表情地将手指划破,随后把渗出的血珠用力涂在了青年颜色浅淡的嘴唇上。 血珠很快在他唇上晕染开来。 男人和青年眼对眼地等待半晌后。 青年眨了眨琥珀色眼睛轻声问道:「这位先生,你在性骚扰我?」 第2章 再见 六月的夜里,晚风宜人。 几点星子,一轮满月。 一只野猫从二人面前慢悠悠地走过,半点也不避人。 第3页 直到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野猫惊走。 「你的手机响了。」青年指着贺烈的裤兜里的手机,他的唇上还沾着贺烈强迫涂上去的血,白皙的双颊上也残留着捏出来的红印。 贺烈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孙飞晨急促喘息声:「贺队,你在哪儿?林子他们那边有情况!」 「知道了,你去开车,金都路口见。」 贺烈也晓得自己认错人了,挂断电话后他拍了拍青年清瘦的肩膀,顺势将他从水泥墙上拉起来:「抱歉。」 他本是纯阳命格,又兼之入了师门,一般妖鬼见了他的血就像是泼了硫酸似的,都得现出原形来,比硃砂都好用。 「你是警察吗?」青年弯着眼睛问道,「那我也算是履行公民义务了。」 竟然这样好脾气。 贺烈敷衍地点点头,他所在的灵异重案组是不对外公布的部门,但算硬要划分到公职人员中也可以。 毕竟国家允许他们的存在,还要发点补贴。 只是他们的工作性质经常脱岗罢了。 「算是,最近别来酒吧,不安全。」他叮嘱了一句后很快离开了。 满月高悬,那只被吓走的野猫顶着绿幽幽的眼睛重新回到熟悉的小巷中。 经过灰墙的时候,它突然停住了。 它高高弓起腰部,身上的猫毛一根根炸开立起,像是防御的豪猪一般。绿色的猫眼睁到最大,在昏暗光线下呈圆形的瞳仁也蓦地变成了细长的竖线。 穿着白衬衣的身影正在整理自己被弄皱的衣袖,见状他仿若丹青手细细描绘的漂亮桃花眼往下一瞥,那猫便恢復了初时的淡定,它疑惑地抖抖尾巴,又不紧不慢地踩着小猫步走回了巷子深处。 好似那里从来就没有站着一个人。 —— 「贺哥,我妈蒸的包子,给你带了几个。」 孙飞晨进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男人躺在皮沙发上,一双大长腿交迭耷拉在茶几,脸上盖着牛皮纸做的档案袋。 昨天晚上他们开车前往林子谦他们所在的蓝海,结果正巧碰上两个男的在拖曳醉倒在路边的女性。 孙飞晨看着就头疼不已。 新泰路是州海市有名的酒吧一条街,两起离奇死亡事件就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并没有在这里溅起多少浪花。 该喝的喝,该醉的醉。 这种捡尸的人渣孙飞晨才不想管他们的死活,但谁叫自己入的这一行呢,还是任劳任怨地把那两人扭送到了派出所。 「哥,你快起来吧,今天杨局要来,说咱要来个新人。」 「不收。」 贺烈把盖在脸上的牛皮纸揭下来,一晚上过去,他的下颌处就蒙上了浅浅一层青色。 「不收?」还不等孙飞晨说话,一个中年人就推门而入,「你看你的灵异重案组现在成了什么样了?!」 「杨局!」孙飞晨连忙站直了身体。 贺烈垂着眼皮伸手去拿桌上的包子,被中年人啪地打在手上。 「整个217就你和孙飞晨两个人,孙飞晨人家一个文员都跟着你跑现场了!」杨局长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把他调回去。」贺烈手上还拿着孙飞晨母亲做的包子,嘴上却说着把人调走,全然不顾孙飞晨在一旁眼巴巴的样子。 「调回去你就可以一身轻松跑泗盘去?没门!」杨局长斩钉截铁地道,「十九队的事不准再查。」 杨局看贺烈耷拉着眼皮的样子就知道他把这些话当耳旁风,不由嘆口气道:「你肩上任务还重,新泰路的案子尽快解决,那东西手段兇残,怕是还会……」 「新人中午就来,他八字有些……你注意点,别把人吓走了,听到没有!」 杨局长还是不放心,他说道:「新人大概十一、二点过来,你在这儿给我等着。」 他又转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孙飞晨说,「小孙,你看好他,有什么异动都告诉我。」 孙飞晨在贺烈的死亡凝视下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杨局!」 杨局长走后,孙飞晨看着贺烈又去翻看西南地区送上来的新档案就心里难过。 以前的217不是这样的。 十九队还在的时候…… 老韩,秦朗,宋璐,小郁。还有贺队、他,整个217从来都是热热闹闹。 三年前他们去追查a级大型鬼域,却整整七八个月都没有回来。最后一次和秦朗聊天,秦朗说贺队有了对象,等案子结了,就带回来给大家看。 孙飞晨还问长得好看不。 秦朗发了个柴犬微笑的表情,说,看了就知道。 可是十九队没能回来。 去年八月,阴平山发生地震,伤亡数百人。 受伤的村民们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他们赫然发现失踪一年有余的十九队队长贺烈也在其中。 谁知贺烈醒来后,近些年的记忆一片空白…… 整个业内的人都在传,十九队怕是进了巨型鬼域。 孙飞晨想着,就见贺烈站起身来。 「哥,你去哪啊?」 「去厕所,要跟?」贺烈说着斜挑起右边的眉,孙飞晨一噎,讪讪地坐了下来。 「不了不了,哥,你去尿,记得回来接新人啊!」 不过孙飞晨心里也嘀咕了两句,别人报导都是一大早上九点就来,怎么这个新人还非得十二点? 第4页 是睡懒觉还是赶不过来?听杨局慎重的口气,感觉这新人来头不小,可千万别来个祖宗。 谁知这新人一直没来,贺烈看到墙壁上挂钟的时针指向12的那一刻就拿起衣服准备回去。 孙飞晨暗骂一声:『这新人怎么这会儿还不来,迟到了也不来个电话,不会是听到十九队的名声跑了吧……』 不想贺烈推门的动作太大,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轻轻的抽气声。 「是你?」贺烈看清眼前的人,不禁眉毛一拧。 「你……你你!昨晚的queen?!」孙飞晨惊唿。 门口捂着额头的青年竟然是昨天晚上被贺烈按在墙壁上一顿摩擦,又是翻人眼皮又是涂血的男子。 青年却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似的,他放下捂着额头的手,伸到贺烈面前。 「久仰大名,贺队。我是今天前来十九队报导的楼月西。」 贺烈看了下他泛红的额头,白皙的双颊上有两处并不明显的青紫,应该是昨晚被他捏出来的印子。 「你好像不太适合来异象监察局,更不适合待在一线。」贺烈指了指他的额头,「印堂发黑。」 就算再不了解面相风水的人,都知道印堂发黑是什么意思。 孙飞晨站在后面有些震惊,这楼月西的额头是被贺队不小心撞出淤血的,贺队竟然不道歉,还诅咒人家说印堂发黑??? 这个新人还没踏进办公室就会被气走吧!!! 他连忙想打圆场:「哎都撞红了,办公室里有冰,楼先生冰敷一下就好。」 「冰敷了也会青,你不适合这里。」贺烈说得更为直白。 贺烈不是乱说的,他虽不专精面相,却也略懂一二。 面前人桃花眼,眼尾却微垂,眉淡,唇薄,双耳软而小,十指修长但小指偏短,是阴气重阳气弱的面相。 再加上杨局今早吞回去的半句,这人八字轻,招进十九队,本来不见鬼的也见了。 「你还没进队,我就数次误伤你,我俩八字合不来,你没必要非挤进来。」贺烈说完,等着青年知难而退。 却见楼月西弯起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时卧蚕十分明显。 「合得来的,贺队。」 他这声说得很轻,像是意有所指。 没等贺烈仔细思考就听楼月西解释道:「贺队,不瞒你说,我八字轻,自小体弱多病,家父将我送至青山道,已在外门修行十数载。」 听到青山道贺烈的神情就正经起来。 按常理来说,八字轻的人不宜修行神鬼之道,须避荒郊、坟山等阴煞之地,白事都因避让三分,更遑论主动见鬼、捉鬼、驱鬼等行径了。 但是青山道这一旁支,却是给八字极阴之人修行的。 在人脑百会穴之下,双眉之间,印堂之后深处,有着「第三只眼」。 西医称之为松果体,道家则言之为天眼。 正常情况下,这天眼都是闭合的,但一些小孩在大脑未发育完全之时,这天眼是开着的,所以他们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而某些倒霉的极阴之人,天生就生有阴阳眼。因为天眼大开,身体又极易被厉鬼附身,他们往往早夭或疯癫。 青山道的祖师爷就是这样一位极阴之人。 这一道不驱鬼,而是「吞」鬼。 将鬼的阴气尽数纳入自身,若能化为己用,则实力大涨,若被厉鬼占据身躯,也只能认命。 用通俗的说法来说,这就像是在养蛊,修此道的修行者也是蛊虫之一罢了。 若楼月西真出自青山道,他的实力绝不像外表这样文弱。 见贺烈沉默,楼月西继续说道:「只可惜我天资愚钝,道行浅薄,又因体内阴气过重频繁撞见秽物。」 他说着伸出自己的右腕,白皙的手腕上豌豆骨略微凸出,有几分伶仃的可爱。 贺烈注意到他紫色的血管旁边埋着一条细细的黑线,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黑线竟是凝实的阴气! 活人体内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见贺烈讶异的眼神,楼月西苦笑道:「贺队猜的没错,就是阴气。我吞噬它们的速度远及不上我撞邪的频率。若无意外,我的寿命不足半载。」 第3章 意外 「什么?!」孙飞晨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只有半年的寿命了。 贺烈直视楼月西的双眼,后者甚至还弯了弯眼睛:「那你更不该来十九队。」 楼月西这样的体质,怕是坐在家里都能遇见鬼,来了非自然死亡的现场岂不是更容易被缠上? 「贺队,有意外。」 他突然上前一步,凑近贺烈的耳朵。 人和人之间天生存在着一种心理上的距离要求,正常的社交距离保持在1-3.5米之间,45厘米以内就属于亲密距离了。 楼月西突然凑近的动作让贺烈下意识地避开,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毛茸茸的发顶时强迫自己没有动。 贺烈移开眼睛,看向朝外大开的门。 可能是这个人莫名其妙被他误伤过几次吧。 「贺队是纯阳命格,诸邪不侵,且师从玄云道祖。传闻说阴差开道时都因误踩了贺队的血被烧了鞋底。」 「……」贺烈眼角一抽。 那时他八九岁,尚在庆乌山跟着师父修行,一日摔跤磕破膝盖流了点血。谁知那日师父恰好焚香请阴差,阴差不偏不倚踩在了他的血上,鞋底当时就冒起了烟。 第5页 阴差是地府上了名册的官吏,他的血竟伤着了阴差。 这事只有庆乌山的人才知道,师父怕他被有心之人利用,压下去了。 「贺队别担心,玄云道祖和我师父青浣是老友,玄云道祖曾向他夸赞过你。」 贺烈更觉得头痛,玄云道祖在外人面前声名显赫,德高望重,只有庆乌山内门的人知道那就是一个老不修。 他一定是去向青浣道长炫耀去了。 ——「哎呀,我那徒儿可不得了,磕破波棱盖能把阴差的鞋底烧穿!」 青浣道长修行青山道,自然也是极阴之人,怕是想拍死他的心都有了。 楼月西有些清瘦,肩膀上穿着一件略微宽松的衬衫,显得人有些单薄。 贺烈垂着眼睛,想到这人许是厉鬼缠身才这般病弱,心里竟升起了几分怜悯。 「所以你想跟着我?」贺烈挑眉问道。 他没有压低声音,一旁的孙飞晨听到眼珠子都快落下来了。 他没听到楼月西的讲话,回忆起昨晚贺烈揽抱着楼月西下舞台的模样,一时浮想翩翩。 「嗯。」楼月西后退一步,微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贺烈太高,188的个子让楼月西需要稍稍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 他皮肤白,眼睛大,这样仰头的姿势显现出一点脆弱感,把贺烈拒绝的话堵在嘴里。 不过也就堵一下,贺烈铁石心肠不会被一个眼神蒙蔽。 贺烈咬着腮帮在脑海里漫不经心地编着理由,楼月西像是看出他的敷衍,于是亮出了底牌:「听闻贺队一直在搜寻西南一带的异象……」 周围的气温仿佛低了几个度,楼月西好似无所觉,他再次抬头对上贺烈眯起的眼睛,微微笑道:「贺队,我极阴之体,别的不行,撞鬼一流。」 —— 「晚上我们去吃烧烤吧!庆祝一下月西的加入!」孙飞晨自来熟的很,一个下午称唿就从「楼先生」变成了「月西」。 贺烈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两人,正想说不去就见楼月西额上被门撞到的那块已经发青了。 他虽不希望楼月西的加入,但也不至于给他脸色,再者他已经连续误伤楼月西多次了,请顿饭也是应该的。 老式的桑塔纳一半骑在了路牙子上,一半撅着屁股露在路旁,楼月西看贺烈和孙飞晨轻车熟路地钻了下去,走进几根钢管铁棍搭起的塑料红棚里。 「月西,快进来呀!你别看这家破,过了七八点生意好得很吶!快来,我们先占个座位。」 里面的桌子都不高,年纪却应该不小,油光蹭亮的,边角断了,露出里面层层迭迭的合成木板来。 桌面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油醋瓶盖了不配套的盖子,一卷没有桶芯儿的卫生纸,桌上面红色的筷子筒都要变成了褐色了。 楼月西额角一抽,随即慢慢坐了下来。 贺烈余光瞟见了楼月西的脸色,暗自嗤笑一声。 一线就是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在山里一呆就是两三个月,吃住环境可差得很。矫情的人趁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孙飞晨去拿菜去了,贺烈坐在他对面,拿着两瓶冒着白气儿的冰啤酒在桌面上斜着磕了一下,铁皮盖就噹啷一声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看来桌子那断了的边角,贺烈也出了一份力。 老闆娘端了一盘盐酥的花生米,油亮亮的在白盘子里挤着。 贺烈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他擦也不擦就要夹住花生米。 这时楼月西终于忍不住了,他「噌」地站了起来,夺过了贺烈手上的筷子,低着头说:「我去洗洗。」 贺烈估摸着楼月西这样的小公子哥从没有来过这样的苍蝇馆子,他骂了一声:「德性。」 楼月西最后要来了一壶滚水,他垂着头,认认真真地淋水洗了几双筷子,又将待会要用的碗烫了一遍,连碗外壁都洗的干干净净。 烧烤很快端了上来,五花肉烤得滋滋冒油,年糕外酥里嫩,不过最绝的是烤小肠,外面吃着非常有嚼劲,里面的蒜汁儿浓郁,每一口都让人满足。 「来!走一个!」孙飞晨吃得满嘴流油,他左手拿串,右上举起啤酒瓶,「欢迎月西加入十九队!」 楼月西也举起酒杯,他微笑着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也不说话,等了几秒,就见贺烈不太情愿地举起啤酒瓶用细长的瓶口和两人对撞一下。 清脆的一声。 青年若丹青描摹的雅致眉目便弯了起来,他缓缓吐出几个字。 「还请多多关照,贺队。」 他尾音拉得很长,在嘈杂的环境中几乎被吞没。 孙飞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被贺烈推醒时太阳穴跳着跳着发疼,他迷迷煳煳地说:「啊……该走了吗?」 就见高大的男人压着眉看向他问道:「楼月西呢?」 「嗯……他是不是去结帐去了?」孙飞晨茫然地撑起身体,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00:09。「他没和你去卫生间啊?」 没等到男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看向贺烈,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整个塑料红棚里就只剩他、贺烈还有最靠里边的两个人。 烧烤架上炭火还燃着,隐隐能看见亮起的红星,但是那个长相和气、身材圆硕的老闆娘却不见踪影。 角落里的落地风扇呜呜地吹着,把地上的脏纸巾吹得几个翻滚,孙飞晨却觉得脖颈一凉。 第6页 「哥,我们不会是……进域了吧……」 「嗯。」贺烈轻轻颔首。 孙飞晨顿时酒意醒了一大半。 鬼在人间因为怨恨、执念会形成很强的阴煞之气,当阴煞之气不断迭加,就会将周围的、时间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扭曲,形成鬼域,倒霉的人往往会被困在其中。 最常见的情况就是鬼打墙。 处在鬼域之中时,最好不要说出那个鬼字。 因为会惊动「它们」。 「那、那楼月西呢?」孙飞晨问得很轻,生怕楼月西已经遭遇了不幸。 贺烈起身撩起塑料棚上挂着的门帘,外面是无尽的黑暗。 浓郁的黑色像是沼泽深处,一丝光亮也没有。 没有风没有灯没有声音。 走不出去。 他随手放下帘子,时间才像是流动般,塑料棚被夜风颳出沙沙的细响,孙飞晨像是筛子一样抖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问道:「哥,角落里的两个……是人吗?」 他话音未落,就见贺烈已经大步上前,嗙的一声拍向了桌面。 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被贺烈拍桌的声音一惊,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皱起眉来就开始骂:「找死啊你!」 黄毛脾气很沖,他从桌下拿起空酒瓶,捏着细瓶口就站了起来,无声地威胁。 他站起身来才发现带着黑色耳钉的男人手上拿着小票,男人皱着眉,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像一个等待下班的收银:「打烊了,306元。」 那黄毛听到结帐才想起还有个人似的,他巡视一圈嘟囔道:「袁俢文这傢伙每次到买单时就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贺烈闻言眼睛向下一垂,发现桌上有三副碗筷,上面都有油渍,显然方才是有三个人用餐。 那桌上看起白净些的黑髮青年从兜里掏出手机来,他也有些醉,解锁解了两次才打开:「孟哥,别生气别生气,今儿我请客。」 他又转过头来对着贺烈说:「二维码在哪里?」 贺烈开口道:「码坏了,现金有吗?我给你们抹个零头。」 黑髮青年摸出钱夹来,掏出三张红票子递给贺烈,随后两个人走出了塑料棚。 孙飞晨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去,他刚刚也看了棚子外的异状,即使李姐烧烤确实位置偏僻,但外面也是有路灯的。 难道他们没发现异样? 不可能,人类对黑暗都有本能的畏惧,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已经超出了正常城市夜晚的暗度。 「走。」贺烈也跟着撩起门帘,孙飞晨看见橘色的灯光一闪而过。 外面已然恢復了正常。 小路还是熟悉的小路,单行道的宽度,马路牙子上横七竖八挤着停了很多轿车。 只是没有他们停在街边的那辆桑塔纳。 轿车里看着黑洞洞的,偶尔有一两个绑了白色颈枕的座椅,乍一看像是坐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女人。 两人安静地走在小路上,远远地坠在两个年轻人后面。 昏黄的路灯艰难地撑起一点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时而短得踩在脚下,时而拉得很长,路灯交替,长长短短的影子像是不知疲惫追逐他们的怪物。 「贺队……」孙飞晨颤抖的声音响起来,「这条街过去应该是个t字路口,右转我们就能回家了。」 「但是……」 不用他说贺烈也发现了,前面蓝底白色的路牌上正正方方印了三个大字—— 新泰路。 第4章 女人 孙飞晨不信邪地又跑到对街去看路牌,赫然还是新泰路三个字。 连路牌左下角的磨损都一模一样。 兴许是喝得太醉,前面那两个年轻人还毫无所觉地向前走着,孙飞晨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他是看了档案的,知道最近新泰路上发生的两起死亡事件都非常蹊跷。 两个都是男性,死去时却都是穿着女性的裙装、画着浓烈的妆容。 更令人惊悚的是,他们的男性第一性徵全都消失了,大腿根部与腰腹连接之处空无一物,像是服装店的人形模特一样平滑。 「啧,你看那边,有个人!」前方的黄毛突然嚷嚷起来,他眼睛尖,一眼看到墙角处侧卧着一个人。 她穿着短裙,露出来的两条腿又细又白,栗色的波浪长发铺洒在地上,也盖住了她的脸。 贺烈和孙飞晨站在转角处,看见黄毛凑过去蹲在她旁边,伸手推了她两下:「美女,别在地上睡,前面有个宾馆,我带你过去。」 那女生应是醉得失去了知觉,只无意识地□□两声。 那黄毛见状便抬头对站在一旁的黑髮青年说:「明子,这个可以。没知觉了。」 「过来看看这个样子你喜不喜欢。」 他一边说一边拨开女人遮住面容的栗色长髮,女人画着艷红的嘴唇,浓烈的眼妆,有些漂亮。 「你小子运气不错呀,第一次出来就碰见个好的。」黄毛髮出咂嘴的声音,「待会儿……」 他指使着买单的青年:「来,先试探着揽住她,如果她没有特别明显的反抗,那一般就稳了。」 被叫明子的黑髮青年蹲了下来,手臂试探性地揽住了女生的肩膀。 「还愣着干嘛,抱起来啊!」黄毛催促着明子,一把抓住女人垂落的腿摸了一把。 第7页 「有、有点沉。」明子喘着气说,他身材瘦小,试探地抱了一次没抱起来。 「嗨,竟然这么高的个儿!」黄毛感嘆一声,「这腿有点太结实了,不过看起来可真带劲。」 黄毛起了色心,伍明却喝得没那么醉,他疑惑地看了看空无一车的大街,有些迟缓地问道:「孟哥,这个点儿怎么没车了?不应该啊。」 「没车你就打电话叫袁俢文那龟孙来接接我们,回回到给钱就跑的疯快,上次他捡尸的房费还是我出的!」 黄毛没好气地骂道,他见伍明那瘦鸡崽子的模样是背不起这个高挑女人了,索性自己蹲下身来将女人背在背上。 「可真沉啊,这就是全尸的坏处了,贼沉,要我说,还是半尸有趣味,能哼唧几声……」他唿唿地喘着气,「这女人太沉了,要不是为了让你小子见世面,我才不费那么大力气呢!」 「我这里还有几颗『回春』,保证你今晚……」他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哥让你先玩玩。」 孙飞晨在转角处听到黄毛的话不禁攥起了拳头,他虽然不是警察,但也是怀着一腔热血加入的灵异重案组的,哪里不明白这黄毛没少祸害醉得失去意识的女人。 他正要上前阻止,就被贺烈挡住了去路。 「别急。」贺烈轻声说。 那脸嫩些的伍明被他说得心动不已,他拿出手机开始给袁修文打电话。 「咦……怎么没有信号……」他将手机对着空中比划了几下,从手机里终于传来了嘟嘟的铃声。 「你告诉袁修文那狗,来快点……最好能回去多拿点药。我这没几颗了,怕是搞不到一晚上那女的就会醒。」 黄毛话音未落,一阵彩铃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彩铃是一段如怨如诉的女高音,在寂静无人的夜里透出一丝悽厉来。 「狗日的,吓老子一跳!」黄毛被铃声吓了一跳,随后大骂道,接着又对伍明说,「明子,你把她手机掏出来,多半是她朋友。不能关机,免得她朋友来找她。」 「你挂断电话,然后发个简讯给那个手机号。」黄毛做起这些来轻车熟路,「就说【我在洗手间呢不好接电话,马上到朋友家了放心吧!】」 「你顺便看看那女的身上有没有身份证哈,开房最好用她的,不行我们就只能去小旅馆了……免得被查到,你学着点!」黄毛特别嘚瑟地指挥着伍明搜女人的身。 伍明也顾不得袁修文没接通的电话了,把手机插进裤兜就开始摸索女人的身上。 「拿到了!」伍明把手机从女人的小包里翻出来,手机出乎意料的是个有些老旧的款式,不过很大一个屏幕,和女人时髦的装扮有些不搭。 「哥,你看我咋回的好……」伍明一边说一边把手机凑到黄毛眼前,黄毛应和道:「我看看啊……」 他双手用力把滑落的女人背得更上去了一点:「这女人吃了什么长的,这死沉死沉的。」 黄毛突然像是被扼住嗓子一样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喉音,伍明不明所以地问道:「能看出来是谁给她打的不?」 伍明看见黄毛陡然瞪大的眼睛,心里泛起了嘀咕,什么人啊,难道是派出所?她的朋友报案了?不可能吧,怎么会这么快! 他在看清楚名字的一瞬间把手机摔了出去。 旧款的大屏手机磕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正面朝上地停了下来,只是屏幕裂了,白色的裂痕像是蜘蛛网一样蔓延至屏幕中央,那来电显示上赫然写了伍明-新买家。 「可能……是重名。」伍明抖着声音说,「我这名字太大众了。」 他说是这么说,实则被吓得酒醒了大半,终于意识到夜晚的酒吧街空无一人是多么诡异的场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时袁修文加他电话时……好像就是这么个又笨又厚的黑色山寨机。 袁修文的手机怎么会在一个女人身上?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背嵴一阵阵发凉。 这个女人。 是谁? 第5章 吶喊 这个女人。 是谁? 伍明下意识地瞥向黄毛背上的女人,竟然发现她瞪大了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直勾勾盯着他。 那眼睛布满了血丝,因为瞪得太过用力,眼角都像是要被睁裂开般。 她脸部的肌肉不停抖动,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是有话要说,却被死死地禁锢在了身体里。 让人想起冤死前奋力留遗言的人。 他突然想起以前美术课本上学过的画——《吶喊》。扭曲变形近似骷髅的人脸被封印在了画布之中,竭力地发出惊恐的吶喊,站在画外的人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那副画的细节早已被淡忘,他只记得极为浓重的血红色染成了天空,那张尖叫的人脸确是焦黄的、惨灰的。 就像现在黄毛背在背上的女人。 她的嘴红的不详,脸色却白得如同假面。 过度的惊吓使得伍明发不出声音,他连滚带爬地远离了黄毛,手指指着他背后的女人不停颤抖。 「该死的!」黄毛也隐隐感到了不对劲,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他立马就想把背上的女人甩下来,却发现原本那双无力地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现在正死死地圈住他。 「什么东西!滚!滚!下来!」他用力地掰着女人的手,却无论如何地也撼动不了。 第8页 那双惨白的手臂越搂越紧越搂越紧,黄毛感觉自己背负着一座大山,他被压得跪倒在地上,被女人拉得向后仰去,这个上半身像是一张要被拉坏的弓。 「救命!伍明!咳救命!求求你放过我咳咳,放过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黄毛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高亢,像是被钝刀砍了却没砍断喉咙的鸡。 伍明被吓得连连后退,就在黄毛双眼暴凸,几乎咽气的时候,一个男人一脚将缠抱在一起的男女踢开。 那女人的胳膊像是被什么灼烧似的竟然突然软绵下去,她迳自歪倒在地上,全身僵直,脖子无力地折下去,头抵着地面斜睨着眼睛怨毒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高大男人。 黄毛终于脱离了束缚,跪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要杀了你!」一道尖细的女声从躺在地上的女人身上传来,诡异的是,她的嘴唇虽然蠕动着却并不是这五个字的口型。 贺烈学过唇语,她分明说的是「救我」。 黄毛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胆子大得离谱,他缓过劲来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转身踢了一脚地上横卧的女人。 「贱货!还想杀了老子!」他见女人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样子,凶性更盛,认定方才勒住他脖子的动静已经花光了女人所有的力气。 他踢了一脚还不泄愤,竟然开始撕女人的衣服:「装什么贞洁烈女,出来喝得烂醉不就是欠、艹吗?」 「住手。」他听见后面的男人说道,声音不咸不淡,没用多大力气,想来也不是真想阻止的样子。 「你给老子滚远点,这里没你什么事!」他骂道,就听男人哦了一声,真的往后推开几步。 就在男人退出五步之外时,女人瘫软在地上的两只手突然暴起,再次死死地扣住了黄毛的脖子。 她身体好似真的喝断片的人般毫无力气,手指却有着可怕的力气,竟然能将一个青壮年男性牢牢按在地上,甚至将半截手指甲嵌入了黄毛的皮肉之中。 好似……好似她的躯干和她手臂来自两个不同的人。 见黄毛眼白都翻出来了,贺烈又慢条斯理地上前两步,女人的手便再次瘫软了。 黄毛正要张口咳嗽,他又像是才想起般无奈地嘆了口气:「我得滚远点才行。」 他脚步一后撤,女人的手就像是眼镜蛇般暴起,悬在黄毛脖颈上方。 黄毛都能看见她染血的指甲。 他哪里还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是个厉害的,连忙求饶:「哥!救救我!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给您认罪,你救救我!」 黄毛的嗓子都喊得破音了,像是个破铜锣似的,听着都刮耳朵。 站在后面不敢上前的孙飞晨:…… 皮还是我贺队皮。 贺烈倒不介意陪黄毛和女人多玩玩,但他转念想到楼月西还踪影全无,也歇了逗弄他们的心思。 虽然知道那倒霉孩子容易见鬼,但没想到吃个烧烤都能撞大运。 「你、你是烧烤店里的……」黄毛认出了贺烈,他呛咳着从女人手下逃脱出来,惊疑不定地道,「他妈的这女的嗑了药吗,这么大劲儿。」 他这骂骂咧咧的话让孙飞晨侧目,那女人明显不是人了啊,难道这黄毛才是个唯物论的忠实拥护者?这得有多粗的神经才能什么也发现不了啊! 「不是女人。」贺烈站在一旁凉凉地说。 「啥?是男的?」黄毛喝了酒又被人掐住了脖子,现在整个人脑袋都不太利索,听到不是女人这句话,他也没觉得什么恐怖,反而觉得那人可怕的力气有了合理的解释,「怪不得这么大力气,狗杂种!老子差点上了她的当!」 贺烈:…… 而一旁几乎要跑到马路对面的伍明见女人被贺烈制住,开始慢吞吞地蹭到他们身边。 他和黄毛不一样,是个胆儿小的,他看过恐怖片,生怕一个人在那站着不知不觉就被拖走了。 黄毛见着他就一肚子气,刚才他差点被女人掐死,伍明却见死不救只顾着自己逃跑,此刻对伍明也不再客气:「你,去把他裙子扒了,我倒是要看看『她』以后还能不能当男人!」 伍明闻言开始颤抖,地上的女人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她眼睛睁得太大,好似眼眶里的皮肉开始消融,露出黑色瞳仁上下的眼白来。 那眼睛大得太过可怕,好似她一晃脑袋,眼珠子就会掉下来似的。而且、而且她的眼睛那般混浊,像是冰冻过的、劣质的冰珠子。 仿佛死了多时了。 他『啊』地一声抱头蹲下了,见伍明这样胆小,黄毛气得踢了他一脚。 伍明蹲着本来重心不稳,这一踢让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谁知他下意识地一睁眼,发现他几乎和女鬼脸贴着脸,和那双快瞪出来的眼珠子对了个正着。 那眼球迟缓地转动了一圈,伍明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瞳仁像是巨大眼白上的一个腐坏斑点,绕着那个斑点,是纠缠在一起的血丝和暗黄色、淤泥似的斑纹。 「啊啊啊啊啊——」 第6章 电话 伍明连滚带爬地撑起来就往后跑,甚至最后跌跪到贺烈面前,地上断断续续地留下水渍,然后是一股尿骚味。 他被吓得失禁了。 「鬼啊——她是鬼!她的眼睛!!死了、她、她早死了!」伍明颠三倒四地叫嚷起来,「袁修文已经被她杀了!她也会杀了我们呜呜啊啊啊啊——」 第9页 「孬种!乱说什么!」黄毛怒骂道,他扫过女人的脸,只见她除了神色阴沉之外并无异样,「她眼睛怎么了?你别嚷嚷着吓人!」 ——他们都看不见! 处于极度惊恐状态下的伍明已经完全丧失了冷静,他倒豆子一样地把话全部说了出来,声音高亢得令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破音。 「刚才、刚才我打电话给袁修文的时候,她身上的手机就响了——如果不是她杀了袁修文,袁修文的手机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三人的眼神都聚焦在落在地上的黑色山寨机上。 「你再打。」地上的女人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伍明的裤腿还在向下滴尿,贺烈却淡定地指使起黄毛来。 黄毛哦了一声,他本不是听话的人,但喝了酒,又加上被贺烈救了一次,于是乖乖地拨通了袁修文的手机。 两秒钟后,躺在地上的山寨机再次响了起来。 方才的撞击让它的内屏也坏了一半,透出惨绿的光来。 手机上面赫然写着孟景三个字。 此时此刻,大家都已经确认了这就是袁修文的手机,伍明像野狗一样呜咽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袁修文的手机怎么会在你这儿!」 黄毛怒呵一声,却发现自己这头的电话突然接通了。 「——救我!大龙!救……」 黄毛如遭雷击,他和袁修文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在一起鬼混,尽管电话会使声音失真,他还是听出了袁修文的声线。 可是。 可是袁修文的手机还在地下躺着呢。 电话那头是谁呢? 黄毛的视线无意识地向下,对上了躺在地上的『女人』。 『她』现在浑身瘫软,整个人像尸体一样侧躺在地面,头顶支地,整张脸几乎是倒着的。 孟景龙跟着她头偏的方向也慢慢侧转了头。 他惊恐地发现这张脸的轮廓五官看起来那样熟悉。 像谁呢? 「袁、袁修文。」他喃喃地喊出这个名字。 横躺在地下的『女人』突然开始流泪。 『她』的表情依然是兇狠的、恶毒的,嘴角不停抽搐般扭动,但是泪水却汹涌而出。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黄毛正要上前,就被贺烈拦住了。 「已经晚了。」贺烈说道。 电话里袁修文的声音不断传来:「救救我,大龙,我们是朋友——你没饭吃的时候都是我借的钱……救救我……」 这一幕真的很恐怖,袁修文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电话里却一直传来他的声音。 黄毛也有些混乱了,他接道:「我怎么才能救你?」 电话里传来哭声:「大龙,我就知道你会救我的,太好了,那女人就在我肚子上,把她割下来,割下来就好了!」 贺烈垂着眼睛,如果烧烤店里先消失的袁修文已经躺在了这里,那楼月西呢? 鬼域是已死之人的怨气、执念产生的领域,这鬼能在自己的鬼域中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实在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应该是新生的鬼魂。 而第一次他要离开烧烤店时店外一片漆黑,待到孟景龙二人离开后路上的街景才亮了起来,说明……这鬼是选择性的杀人。 他和孙飞晨应该是被那个阴气过重的倒霉鬼带进来的。 再联想起孟、何二人的谈话,不难猜出方才那个尖细声音的女鬼应该也遭遇过酒后性侵。 已死之人手上沾了血,就是舍了转世投胎的机会,若不殃及无辜,人和鬼之间的恩怨,贺烈不想插手。 庆乌山从没有魑魅魍魉格杀勿论的言论,贺烈小时候忘带作业,都是山脚下的鬼童子哭唧唧地送到校门口的。 只是那个楼月西,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 贺烈并不担心楼月西的安危,以青山道的本事,倒不至于遇见这点小鬼就要生要死了。 只是他阴气太重,在鬼域里呆一晚上出去后得大病一场。 贺烈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皱眉,这人刚交到他手上就病一场,杨局可不得暴跳如雷? 他眼尾扫到黄毛在地上捡了块锋利的石头,竟然真的准备去解袁修文的衣裳,把那女鬼剜出来,不禁说道:「他肚子上没有女鬼,不过你若是解开他的衣裳,那明天早上这里就有两具尸体了。」 黄毛原本就有些迟疑,他脑袋晕乎乎的,听到贺烈的话后终于冷静了一点:「你、你是说……」 「自己干的好事不清楚?」贺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黄毛,「不如你自己问问袁修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是不是解了别人姑娘的衣裳。」 那道尖细女声突然开始哭了起来,袁修文的眼角开始渗出血泪。 尖细女声哭得极为哀切悽厉,像是要划破人的耳膜。 孟景龙勐地看向袁修文,不敢相信袁修文竟然想拖他下水。 电话里的男声高亢起来:「大龙,别相信他,你救救我——」 孟景龙闻言退后一步,自己的兄弟是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了。 最初这个圈子就是袁修文带他进的,见到醉酒的女人,他必定是会上下其手的。 见他不信,袁修文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大龙,我们换——我们换!!!」 袁修文瘫在地上一直动弹不得的身体开始挣扎,他的上本身被手撑起来又瘫软下去,双腿在地面上摩擦,过短的裙摆被他的动作弄得翻折起来,露出大腿根部。 第10页 那尖细的女声发出哽咽般的气音,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将裙摆拉下。 但因为贺烈在侧,女鬼本就浅薄的道行被不断压制,袁修文又歇斯底里和她争夺起身体的控制权,她竟然被反制下来。 女鬼哭嚎得更为悽厉,因为她的哀泣,周围的街景开始扭曲,整个鬼域就像是要溃散了般。 贺烈暗道不好,平常鬼域碎裂他们就能出去,但此刻楼月西还不知道被藏在了哪里,若是他意识不清被碎裂的鬼域扯进了酆都,那就真的完蛋了。 他突然把身上的t恤脱下来扔到『女鬼』身上,堪堪盖住『她』向上翻起来的裙摆。 「别哭了,那不是你的身体。」贺烈对女鬼道。 女鬼哽咽片刻,抽泣声小了起来。 一道青烟从袁修文身上飘出,凝成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双目爆睁,嘴角有血渍渗出,脖子和大腿都是淤痕。 赫然是伍明先前见到的模样。 伍明有气进没气出地啊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而黄毛看到她后也吓得尖叫一声:「是你!」 他连连后退:「不是我杀的你不是我杀的你!那次我没有参与!都是他——都是袁修文说试试新药的!」 第7章 丝巾 贺烈在蓝海酒吧的吧檯上找到了昏迷的楼月西。 他也被女鬼换上了女装,是男人最爱的黑长直,穿着非常窄短的百褶裙和白色的高跟鞋,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腹。 那女鬼还挺会搭配的。 只能说他的模样太有杀伤力了,即使是贺烈也被他细长白皙的双腿晃了下眼睛。 「餵。」贺烈对他们在忙时一个人躲在这里唿唿大睡的楼月西有种微妙的不满,不过这种不满或许源自于那双大长腿? 他伸手推了推楼月西,就见他发出细微的哼声,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贺烈:…… 倒是睡得香。 如果不是为了他,贺烈用得着听黄毛前言不搭后语啰啰半天吗?用得着被女鬼呜呜呜呜的哭泣声魔音穿耳吗? 他衣服都搭上去了。 「起来。」贺烈伸手推了推楼月西的肩膀,就见男人转过头来,黑色的长髮披散在肩膀上,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又软哒哒地闭上了。 「贺烈……」 他吐息之间一股烈酒的味道,贺烈知道这法力微薄的女鬼是怎么把一个青山道的人弄晕在这里的了。 呵,还能认得人,看来是没有醉得不省人事。 「醒醒,走了。」怎么说呢,贺烈这厮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货,见楼月西不醒,他就伸出手去翻他的眼皮。 「困……」楼月西的手伸出来想拂开他,又因醉酒软软地垂下来,堪堪搭在贺烈的手臂上。 看来这人短时间内是起不来了。 贺烈认命地嘆了口气,他捏了一把楼月西的脸颊作为惩罚,又转过背来拽着他的手,一拽一掂,将这个醉鬼背到了背上。 门外,孙飞晨正瑟瑟发抖地和飘在半空中的女鬼一起看守着躺在地上的三人。 伍明是自己吓昏的,袁修文应该是被女鬼弄得昏死过去,而黄毛则是被贺烈一记手刀噼晕的。 见贺烈出来,女鬼后退了一些,她不敢上前,目光却殷切地看着贺烈,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t恤。 虽然孙飞晨并不想从那两个快掉下来的眼珠子里看出这些情绪。 贺队虽然长得帅,撩撩小姑娘就算了,女鬼还是不必了吧…… 方才黄毛和女鬼的一番话,让他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女鬼原名丁香梅,刚来州海市不久,因为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白天上学,晚上就来离学校很远的蓝海当氛围组。 除了偶尔会被客人骚扰一下喝点酒以外,这个工作不需要怎么辛苦,挣得也不少,对于她这种家庭情况并不好的姑娘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了。 六个月前,她被客人强迫着喝了几杯酒,她酒量一般,于是晕晕乎乎地给领班说了一声准备先回去。 领班——也就是袁修文,给了她两个果冻说醒醒酒。 谁知那两个果冻竟然是party star。吃着甜甜的,但实际上是浓缩的洋酒。 小地方出来的她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她彻底醉倒过去,被袁修文及两个同行的人……他们还给她餵了新型迷药,她整个人再也无法理性思考…… 醒来后她去找袁修文讨要说法,谁知袁修文说如果她还想要这份工作就不要乱说话,那晚是她主动的云云,还说如果她报警,他就把晚上的视频发到他们学校去。 两周后,丁香梅不堪其辱在宿舍服用安眠药自杀了。 「事情我们已经清楚了,至于这两个人,我们会送到警察局的。你还有仇人吗?」 丁香梅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抱歉。 「那么,我要送你下去了。」 贺烈低声说,虽然是袁修文他们侵犯并逼死了丁香梅,但丁香梅化鬼后连杀两人,已经不能正常投胎转世了。 他要将她送至地府,由阴差及阎王对她生前死后的罪行进行审判。 「把他带远点。」贺烈对孙飞晨说。 孙飞晨闻言接过贺烈背上的楼月西,扶着他走到十米开外的地方。 贺烈修长的食指在地上画了个小门,随着他手指的移动,一道幽绿的光线从他指尖亮起。 第11页 「请阴差。」 孙飞晨就见那绿色小门中走出来一个个子小小的、犹如四五岁儿童的阴差,他头上戴着牛头面具,穿着黑色的布袍,钻到一半看见贺烈就往回缩。 「……」 贺烈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几枚铜钱和花生递到小门前,垂着眼睛加大声量:「请阴差。」 活像是电视剧里站在门口传声的大太监。 「庆乌山的!怎么又是你!」那阴差没有办法,只得钻出来,「我都换了两个辖区了,怎么还是你!」 他声音奶声奶气,甚至有几分可爱。 「我有付钱。」贺烈指着地上的几枚铜板和从烧烤店摸来的花生米。 「你!你埋不埋汰!花生米裹着纸就往裤兜里塞!」小阴差大声叫嚷起来,最后还是噘着嘴把花生米和铜板收下了,还不解气地骂道,「不要以为沾点你的阳气我就稀罕了!」 「说吧,这次要我干啥?」 「犯下命案的新鬼。」贺烈指了指丁香梅,丁香梅看到小阴差手上的铁链情不自禁地瑟缩了几步。 贺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对丁香梅说:「我交你至地府是因为你杀了人,并不为别的原因。」 「是他们有错在先。」贺烈继续道,「你把那件t恤拿着,去地府可以换钱。」 「什么?你把自己穿过的衣服给别人大姑娘,给我就几颗花生米打发了?!」小阴差闻言暴跳如雷,贺烈没理。 丁香梅闻言再次低低道了声谢,又转头对不知何时醒过来的楼月西说:「也谢谢你。」 贺烈和阴差都闻言望过去,就见楼月西扶着头,站在一旁。 他温和地对丁香梅笑笑,又看向贺烈。 「唉,这人身上的气息——」小阴差还想凑过头去看,被贺烈一把抓住牛角。 「你该走了,关门了。」 「贺烈!你!」伴随着幽绿的光芒再次闪烁,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一行人和躺在地上的人事不知的几个。 街边酒吧的霓虹灯闪烁明亮,新泰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不时有来往的行人对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 也是,三个躺着,三个站着,站着的一个出奇的漂亮,一个裸着上半身,怎么能不吸引别人的视线? 「贺队……我们这是……」出域了? 孙飞晨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骑着摩托穿着警服的人开了过来。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 「啊,同志,是这样……」孙飞晨连忙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交给警察,又把袁修文三人的事情掐头去尾地告诉了他。 有了孙飞晨和警察做交涉,贺烈也不费那劲儿了,他打个呵欠,往前走了几步。 没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向楼月西,示意他快走。 楼月西站在原地没动,他向下扯着自己的短裙,不肯迈开双腿。 「别磨磨唧唧的。」贺烈果然是个钢铁直男,他右手一挥,「还能凉着你似的。」 就见楼月西偏着头,双眉颦蹙,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与懊恼。几秒钟后,他又望了回来,看着贺烈道:「我……」 「就你事多。」 贺烈不耐烦地低骂一句,转身就走。 不停变幻的霓虹灯下,楼月西的脸色苍白无比,他原本沁着水色的眼睛此刻像是凝了霜。 半晌,他突然勾了勾嘴角,声音却阴恻恻的:「把衣裳给了人姑娘。」 「你说什么?什么凉?」 贺烈从他背后走过来,就听见他含含煳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嫌弃地把手上的一包递给楼月西:「给你娇气的,六七月份能有多凉。」 却不是衣服,是一条印了红色玫瑰的花哨大丝巾。 地摊货,看样子很是廉价,不过料子倒是用的挺实诚,贼大一张。 于是孙飞晨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全身长满玫瑰的楼月西。 「!」 「这、这是闹哪儿出啊?怎么还围上花了呢?」孙飞晨结结巴巴地问道,实在不敢相信楼月西竟然是这样的品味。 楼月西似乎也有些恼羞成怒,他裹着大玫瑰花看了眼贺烈。 贺烈却没能理解楼月西那带着幽怨、羞愤的眼神,他掀起眼皮道:「体恤200,丝巾20。」 他上下打量了楼月西一眼,痞气地勾起一边嘴角:「这不挺好看?」 孙飞晨也承认,美人就是美人,裹着土的不行的丝巾都能穿出復古的味道。 于是楼月西的脸变得更红了。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不过哥,咱再节约,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孙飞晨看了眼贺烈□□着的上半身,讷讷地说道。 贺烈肩宽腿长,裸露在外的深蜜色皮肤像是抹了蜂蜜一样,再加上令男人羡慕嫉妒恨的八块腹肌,实打实的好身材。 刚才路过的好几个姑娘都把眼睛黏在他哥身上了。 「马上就回去了。」贺烈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来悽惨,他师祖曾给他算过命,他火太旺,熔金。 也就是说,毫无财运。 重点在毫无两个字上。 和鬼神一道相关的行业,实际上来钱是非常快的,但贺烈就是存不住钱。 投资失败瞬间倾家荡产,买房后房产商资金鍊断裂好楼盘变成烂尾楼,最夸张的一次是他买下一个现成的旧房,第三天地震楼就塌了。 第12页 「我去给你买衣服。」楼月西突然说道。 「不用了。」贺烈摆手道,「超过两百块穿了就会开线。」 他只能穿淘宝上五十块两件的t恤。 「啊,你、你好……」一道娇柔的声音传来,「我能加个你微信吗?」 站在台阶下面的女孩鼓足勇气问贺烈。 还没等贺烈回答,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拒绝得太干脆惹楼月西生气了,脾气温和的青年突然把大丝巾扔到他身上,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抱歉!」女孩被楼月西的动静吓了一跳,以为是男人的女朋友。 贺烈也顺势拒绝了女孩:「不好意思,女朋友脾气大。」 正在下台阶的人身体一僵,差点向台阶下摔去,贺烈两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怀里一带。 「看着点走路。」 第8章 美术馆 第二天早上九点,楼月西刚到217门口就听见孙飞晨夸张的叫声:「贺队,你是不知道,袁修文的……那个没有了。」 「送去医院醒来后要死要活的,把强女干丁香梅的事情都招了。」 「孟景龙,就是那个黄毛,也被抓了起来,不过他戴罪立功,举报了袁修文卖『失身酒』、『迷药』的事情,还提供了证据。」 他啧啧地摇头感慨道:「现在的人太可怕了,警方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们所在的『捡尸群』,里面乌七八糟的简直不堪入目!」 贺烈好似并不吃惊,他打了个哈欠:「你说完了没?说完了把这次的档案建一下。」 「哥昨儿个请你吃烧烤。」 听到贺队要请客,孙飞晨还挺开心的,不过他仔细一听:「昨个儿???那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贺烈开始摸抽屉里倖存的饼干:「吃过了也要付钱的啊。」 「昨天烧烤也得好几百呢,这都月底了,贺队你竟然还出得起这个钱?」 「唔,其实算是伍明和我一起请的。」 「!」孙飞晨突然想起昨天在烧烤店里贺烈装作收银小哥收了伍明三百来块钱。 好像是306?也就是伍明出了三百,贺队出了六块? 这很可以,是贺队能请的客。 「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你拿的小票是我们桌的?!」孙飞晨惊叫道,「这是不义之财!」 贺烈掏掏耳朵:「什么不义之财,伍明的一条命只值300?」 而且袁修文和黄毛都没死,他可算是买一送二了。 「而且又不只是问他们收费,当时你不问我他们是不是鬼吗?」贺烈从裤兜里掏出280元,「不是冥币,所以是人。」 孙飞晨看见两张红票子和一把零钱:「昨天的丝巾还是您自掏腰包买的?你不找楼月西把钱要回来。」 这可不符合贺队的风格。 「哼,见面礼。」贺烈不自然地哼了声,右手终于摸出一包开封了许久的饼干。 他撕开饼干包装,嗯,有些潮了,又凑近闻了闻,但是还没坏。 突然『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青年如芝兰玉树,贺烈凑近闻饼干的模样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 贺烈轻轻咳了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楼月西却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来一个保温桶。 「回礼。」他弯着眼笑了笑,在贺烈左手边坐了下来。 沙发不大,两人隔着两拳的距离。 保温桶有三层,一迭肠粉,三个虾饺皇、三个叉烧包,还有四个挨在一起的牛肉烧麦,一碟清爽可口的凉拌小黄瓜,外加香浓不油腻的瑶柱粥。 「我外婆是南方人,我学着做了点,不知道合不合贺队的口味。」 「月西你自己做的?」孙飞晨拿得比贺烈还快,他吃了一口烧麦感嘆道,「以后谁做你女朋友可真幸福。」 真好吃,里面的带点嚼劲的牛肉、入口即化的肥猪肉粒,再加上脆马蹄、鲜笋和香菇,香得要让人把舌头吞下去。 他还想伸手去拿,突然被贺烈伸手挡住了:「吃了一个你还不够?没听到小楼刚才说的话吗?」 「合不合贺、队、的、胃、口。」贺烈加重语气。 「这、这还有那么多!」孙飞晨嚷嚷起来,他把目光投向楼月西,只见楼月西兀自低头偷笑,并不看他。 「虾饺皇、包子都是三个,只有烧麦是四个,你看不出来吗?意思就是你尝尝烧麦得了。」 贺烈伸手就准备提熘起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楼月西见状递来了一双筷子,他委婉地说:「虾饺皇皮薄,容易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看在楼月西给他送早餐的份上,贺烈接过了黑色山纹木筷,把那句「小少爷德性」给吞了进去。 可怜的孙飞晨没有从楼月西那得到安慰就算了,他还震惊地发现,楼月西只准备了一套餐具!!! 「你们、你们俩欺负人!」他气鼓鼓地骂道,垂头丧气地去二楼食堂买包子去了。 「你吃了吗?」两个虾饺皇下肚,贺烈才想起正主本人来,他礼貌性地问问。 楼月西愣了几秒钟才笑道:「出门太急,没带多的餐具。」 那就是没吃。 没有蹭吃蹭喝的吃饱,做饭的人没得吃的道理。 贺烈想把筷子递给他,又想到楼月西似乎有洁癖。他挠挠头,拉开抽屉东翻西找,终于找出一双塑料纸包装的一次性筷子。 第13页 啧,那一次性筷子毛毛刺刺的,估摸着这小少爷不会用。 「我去食堂给你拿一双。」 贺烈刚站起身就被楼月西拽住了手臂。 「贺队,我没那么娇气。」 就见那娇气包拿起黑色木筷火速塞了一个虾饺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还被呛了一下。 他捂着嘴咳嗽两声,因为嘴里含着东西,他整张脸都变得通红。 桌上只有半瓶水,贺烈连忙拧开递给他。 楼月西好不容易才平復了唿吸,才反应过来那瓶水是贺烈喝过的。 他脸涨得更红。 贺烈挑起眉来,怀疑他洁癖发作了,心里不知道多难受呢,还说自己不娇气,脸都憋红了。 不过一顿饱餐后,贺烈见楼月西顺眼不少。 人是娇气了点,手艺却是真不错的。 轻松的氛围没过两天,杨局就又来了。 「你皱什么眉。」杨局对着贺烈叱道,「一天到晚坐没坐相,没个样子!」 贺烈被骂惯了,都懒得掀眼皮。 杨局此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二十多年前就是他在人贩子手里救下了被拐卖的贺烈。 在其他小孩都被送回亲生父母身边时,却发现贺烈无父无母,是从院里自己跑出来的。 ——「我自己跟他们走的。」 ——「能吃饱。」 杨宏胜当时也不过二十来岁,还没成家,没法带着这么大的孩子东奔西跑,他偶然发现贺烈的天赋,就托人将他送上了庆乌山。 还时不时给他送些儿童吃穿的东西,又帮忙解决了户口的问题,贺烈这才能安安生生地跟着玄云老祖修行。 他相当于贺烈半个亲爹的角色,所以贺烈还是很敬重他的。 「严格地说,这不是个任务。」杨局斟酌了下用词,「芮静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学校的美术馆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杨芮静是杨局长的女儿,今年十八,就读于舆延市艺术学校,学的播音主持。 这小姑娘和静字沾不到边,很是活泼俏皮,不过这小姑娘也是有点偏阴的体质,时不时能看见些奇怪的东西。 舆延市离州海市坐高铁不到一个小时,加上又是杨局的亲生女儿,贺烈不介意跑这一趟。 杨局咳了一声道:「这是私事,本不想麻烦你们,但是芮静的性格你也知道,不让她往哪里钻她就偏要去钻。哎。」 在一旁的孙飞晨也眨巴着眼睛想去,结果他手上的文书工作一时脱不了手,只能含泪请求楼月西给他带只当地特色的板鸭回来。 于是六月十七号上午,贺烈和楼月西二人就坐高铁来到了舆延市。 「哥!」两人刚出安检,就见一个齐耳短髮的少女趴在栏杆上张望,一见到贺烈,她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这边!」 「哥,我上大学了你都不来看我!」 「这位就是月西哥是吧!」她大方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杨芮静,是十九队预备役!」 显然她对鬼怪的世界也知道不少。 「预备个头。」贺烈毫不留情地拆了她的底子,「好好读你的书。」 「哥,你不能因为我小时候被骗进过河里就绝了我长大想从事的职业吧!」杨芮静嘟起嘴巴,「那时候我还小,还相信水里唱歌的都是人鱼啊……」 闻言,楼月西就知道了贺烈和杨局长为什么对杨芮静进入灵异局这么反感了。 眼前这个少女应该能看见一些不属于阳间的东西。 「啊,对了,我爸应该都给你们说了吧……」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啊月西哥,害你多跑这一趟。」 「其实……」 六月初,舆延市艺术学校的期末考试开始陆陆续续地进行了。杨芮静考试都基本排在前面,只有最后一门是六月下旬。 六月十号那天,她闲的无聊,就和美术系的室友一起去了校美术馆,参观学长学姐的毕业设计。 她也不是美术专业的,绕了半圈后就呵欠连连,最后竟坐在一楼的艺术长廊里睡着了。 待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七点,她室友以为她早已回去了,巡场的大爷又太粗心,竟然将她一个人锁在了美术馆里。 艺体学校的美术馆是大落地窗的设计,彼时太阳西斜,几近红色的夕阳透过玻璃将整条艺术长廊映照,杨芮静感觉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红色的透明纸。 饱和度过高的红色和橙色让她下意识地感到心慌。 「——走廊里就我一个人。」 「我往外走,发现长廊尽头的门被大爷锁住了,可是手机又没有信号。」贺烈发现杨芮静虽然语气一如平常,但眼下有一圈青黑,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若无其事。 「我当时不该回头。」她停顿了片刻,像是想起了当天的情形,神色惶恐。 艺术长廊当天挂的是美院学生的毕业作品,其中有一幅是等比例的人像油画。 「她怀里抱捧着一束雏菊……」杨芮静回忆道,「我当时路过的时候还驻足看了一会儿,因为她的表情很怪异,像是很恬静又像是很悲伤。」 「可当我回过头去看时,她的眼珠子就对上了我。」她抓上贺烈的胳膊,「哥,那副画是挂在墙上的,我在走廊的端头,按理说我看不到她的正面,但我在玻璃上的投影中看到了她的眼睛!」 第14页 贺烈皱起眉问道:「然后?」 「我不敢和她对视!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玩手机。」她接着道,「然后就是很细很细的哭声……」 「我也不敢听,就坐在地上把音乐打开玩贪吃蛇。」 贺烈:…… 「哥,这不是我给我爸打电话的原因。」杨芮静正色道。 「前几天我再去美术长廊,我发现她手里的雏菊花好像变多了。」 第9章 订金 「你又去?」 贺烈的神色沉了下来。 杨芮静咬着嘴唇,这也是她没给爸爸说的原因,他知道了非冲过来教训她一顿不可。 「是因为芮静发现那女鬼对你并无恶意吧。」楼月西说道。 杨芮静看了一眼青年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又瞟了眼绷着脸的贺烈,慢慢地点了点头。 有外人在,贺烈不好再多说。 他斜着眼睛看了眼杨芮静,伸手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带路。」 到达美术馆的时间正是饭点儿,馆内没几个人,保安一边吃着盒饭一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杨芮静拿出学生证后就挥挥手让他们进去了。 「就是这条长廊。」杨芮静停下来,指着前面说道。 美术馆的玻璃擦得很干净,他们站在窗边能看见零星几个在烈日下行走的学生,很寻常的午后。 「饿了。」 贺烈看了眼个头小小的女生,杨芮静不太乐意地撅了撅嘴,知道他是想支走她,却不敢跟他对着干,灰熘熘停下了脚步。 等她走后,贺烈突然听到身边青年说道:「贺队真体贴。」 待他转过头去,却见青年已经走到那副油画前。 背景是纯黑的,画面中央是一位抱雏菊的少女,她的皮肤是透着红润的偏黄色泽,穿着一身混着红、灰调的黄色连衣裙。 因为大面积黄、灰色块的使用,整张画面呈现出一种岁月感。 少女手中的雏菊也并非纯白,同样混入了黄调和灰调。 绘画用笔细緻,人物面部细微的光线明暗、肌肤上的纹理、毛细血管的变化都十分写实逼真。 「贺队看出什么了吗?」楼月西缓声问道。 贺烈直视少女的面部,那副画挂得与他视线齐平,他好像隔着画布和画中人对视一般。 只是那人不会眨眼,看久了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子也是一股酸意。 他收回视线,毫无艺术细胞地答道:「看到了作者。」 画框的右下方确实挂了画家的名字——韩景和。 楼月西闻言笑笑,好似并不意外,他解释道:「超写实油画需要非常扎实的基本功,轮廓型的构建、体积感的塑造以及质感的表达都缺一不可。」 「过于细腻的笔触决定了超写实油画的绘画过程异常漫长和缓慢。作者对色彩的使用也是要非常克制与谨慎的,往往都掌握着极为娴熟的油画罩染技术,不能太过主观地去用一些纯度很高的颜色。而这幅画……」 贺烈轻咳一声表示自己并没有怎么听懂。 却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您说的很对,这幅画确实在色彩的把握上欠缺了一点火候。」 二人回头,就见一个清瘦的男生走了进来,他鼻樑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头髮略微有些长。 楼月西也笑了起来:「艺术需要创新,韩先生不必自谦。」 韩景和吃惊片刻后笑了起来,只是神色略微有些忧郁:「她是我的恋人,只是……」 他伸手抚摸白色雏菊,雏菊不大,一朵一朵小小的,簇拥在一起。 韩景和没有再说,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都猜到画面中的女生已经不在人世。 这时杨芮静也小跑着回来了,她看见画廊里多了一个人怔愣片刻,还是走了进来。 「韩学长好!」她冲着韩景和点点头,韩景和也再次弯起了眼睛。 「哥,美术馆里不能吃东西,我在后街小食堂点了小炒,差不多快好了!」 三人告别了韩景和,来到了后街小食堂。 他们到的晚,周围的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小食堂内就只剩几桌。 「哥,发现什么了没?」她压低声音问道,「刚刚碰见的韩学长就是那副画的作者。」 「他是美术系有名的大才子,学校里喜欢他的人很多!而且这个韩学长出了名的深情,自从两年前他的女友出意外去世后,就一直单身。」 「所以他的毕业作品交上去的时候,大家都很感动……」杨芮静双手捧着脸,「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幅画太逼真,所以他的女友不忍离去……」 贺烈不吭声,确实是有这种可能的。 画、相片这类的东西很容易聚灵,盖因它能留住人像。 这幅画尺寸巨大,仿若真人,绘画时一定倾注了很多思念。 如果韩景和的女友意外逝世,却不忍离去,那么这幅画确实是最好的附身地。 只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画上有多少朵雏菊?」楼月西突然开口问道。 「31朵!」 「32。」 贺烈和杨芮静同时回答道。 楼月西一边拆碗筷上的塑料膜一边笑道:「我和贺队一样,数的是32朵。」 杨芮静脸色一变,她抓紧自己的裙摆:「那就是……又增加了一朵。」 「哥哥,你知道我以前被我妈送到过奇奇怪怪的大脑训练营。」杨芮静翻了个白眼,「所以我对数字很敏感,上次我认真地数过,就是31朵。」 第15页 画面中的雏菊应该是韩景和在寄託对恋人逝世的哀思。 可不断增加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你在美术馆时还想说什么?」贺烈像是想起什么,抬起眼看着楼月西。 当时楼月西话还没说完,韩景和就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就见楼月西的眼睛亮了几分,里面的笑意星星点点,看得贺烈嗓子莫名发痒。 他不自在地清清嗓子,这样看他做什么? 「超写实油画往往採用油画罩染技术,简单来说,罩染就是用一层透明的薄颜料覆盖在一个已经干燥了的画层上,这个画层既可以是厚的也可以是薄的。」楼月西解释道。 「不过若要保证长时间的绘画不出错,色彩就不能厚堆,要尽可能的透明柔和的笔触一层一层小心抹。」 「《抱雏菊的少女》的色彩失真应该就来源于画层太厚。」 听到这里,贺烈抿唇道:「你的意思是,这层画下面还有东西?」 「是。」 听了楼月西的分析,杨芮静连忙先给他倒了杯豆奶:「月西哥好厉害,竟然还懂画!」 「略知一二。以前闲得无聊,随便学学。」 「下面画了什么呢?难道要去问韩学长?」杨芮静拧着眉,面色犹豫,「可如果他不愿意说,我们总不可能把画给剥离了吧……」 楼月西正色道:「我能看出来的东西,美院的老师也能看到,所以不一定能问出来什么。」 「问不了韩景和,我们就换个问。」贺烈漫不经心地说道。 「问谁?」杨芮静眨巴着眼睛。 「鬼。」贺烈和楼月西异口同声道。 问鬼自然不能正午去。 中午太阳高照,阳气充足,再加上贺烈这个人形避鬼符,就女鬼有心想见,也无能为力。 他们选择了闭馆之后。 闭馆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夏日昼长夜短,太阳要六七点才会落,贺烈和楼月西慢吞吞从男厕走出来的时候,窗外还亮得很。 闲来无事,贺烈便跟在楼月西的后面逛起了美术馆。 空荡荡的美术馆里只有两个人的足音。 「贺队,我现在再去一次长廊,你要不先去那边坐会儿?」 闻言贺烈挑起眉毛。 楼月西伸手指了指周围林立的石膏雕塑:「你觉得这有古怪吗?」 石膏雕塑也是美院部分学生的作品,有半人身的,也有全人身的,应是要被撤出展厅而显得有些杂乱。 天色已暗,厅内没有开灯,白色的石膏人像都有着人形的轮廓,脸上挂着或是沉思或是痛苦的表情,但是眼睛处却都是一片空白,让他们通过眉毛、鼻子、嘴唇表现出来的情绪变得虚假而诡异。 「方才我过来是因为看到这里有东西在动,可过来却什么也没有了。」 「长廊也走了两三次。」楼月西无奈地道,「你阳气太重,鬼域不开。」 若是他一人的话,怕是早被拉入鬼域了。 「你嫌命不够短?」 贺烈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明明是关心,他却说得硬邦邦的,砸在耳朵上像是在打人。 楼月西看着面前的男人,所剩无几的余晖在他后面铺陈,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隐匿于黑暗中,只有右耳上的黑色耳钉发出类金属的光泽。 他一时走神。 「你不说我是意外?」贺烈在楼月西的面前晃两下手指,唤回他的注意力后随意地把手一伸,「先付个定金。」 贺烈想的简单,楼月西体质极阴,命不久矣,加入十九队就是为了得到他身上的阳气来续命,而他也需要楼月西动不动见鬼的本事带他进入泗盘调查当年的真相。 最近频繁进入鬼域,只怕楼月西身体吃不消。 他身体好,取点血不碍事。 愣了几秒,楼月西才反应过来贺烈说的第一句话来源于他报导时两人的交锋,没有别的意思。 面前的手腕上有突起的青筋,血液涌动时能感受到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的皮肤不像女生般娇嫩,有着极细微的磨砂感,干燥的,炙热的。 待楼月西再次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搭在了贺烈的手腕上。 一时之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失。 第10章 可以 两人都没有收回手。 半晌,贺烈的声音响起:「摸着就可以?」 他的尾音扬高,带着些许的疑问和调侃,楼月西都能想像出他飞扬的眉宇。 「是的,贺队,我虚不胜补。」 贺烈闻言笑了起来:「合着你拿我当十全大补丸呢?」 「得,我送佛送到西。」 他话音未落,楼月西就感觉手腕上一阵温热,他的手腕被贺烈反手握住。 甚至还被他用手丈量了片刻。 「太瘦。」男人吊儿郎当地扔下评语,开始拉扯着他往长廊走去。 贺烈手指有力,将他扣得紧紧的。 身后有无数被黑暗染灰的人体石膏,没有眼珠的眼睛像是直愣愣地盯着他们在看。偶尔有些被防尘布蒙住的石膏作品,又黑又高,让人看了就心生怯意,不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楼月西却浑然不觉。 在贺烈看不到的角度,身后的青年突然笑了起来。 笑得双眼弯弯,卧蚕明显。 第16页 只是他的嘴角有些古怪,像是要高高扬起,又像是压抑着颤抖。 直到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 楼月西慢了一步,轻轻撞在贺烈的背嵴上。 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一瞬就松开了。 「你这钥匙。」贺烈说道,「还是自动感应的。」 楼月西立马反应过来他在说鬼域,他从贺烈的背后走出来,果不其然,前方长长的画廊上站着一个女人。 她半倚在画廊,手上抱着一团混入灰调的白色,除了画中的女鬼别无他想。 走廊里是没有灯的,只有一个应急出口标志在发出幽幽的绿光。女人缓缓看向他们,她的动作缓慢,偏头的动作让两人发现她几乎是平面的。 像是一张纸。 这张纸原本被绷得很平,随着她转头的动作扭曲起来,她的表情也因为纸张的扭曲变得十分诡异。 画面仿佛静止了。 贺烈捏了捏楼月西的手示意他停下,一个人走向了纸片似的女人。 女人下半身扭转做出逃跑的动作,上半身却定在原地,贺烈发现她的胳膊是连接在画中的,似乎行动受限。 无法离开画? 不对! 贺烈骤然转身,只见楼月西身侧的画框中伸出了一节灰白的手,转瞬之间就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入画中。 贺烈箭步冲上,他的指尖划过楼月西的,却还是慢了一步。 画框中的手速度太快,楼月西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一双眼睛写满担忧,转瞬消失在画中。 笼罩在窗户外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蓦地消散,远处学生嬉闹的声音传了过来。 鬼域散了。 前方的女人再无踪迹。 贺烈快步走到女人的画布前,画面中抱雏菊的女人嘴角还勾着微笑,手上灰白色的雏菊花赫然又多了一朵。 贺烈的眼睛沉得像是有风暴在聚集。 「出来。」他沉声说道,一双手隔着玻璃画框触碰到女鬼的脖颈。 他嘴里开始默念口诀,贺烈天生极阳体质,力斩百鬼,但玄云道祖认为刚极必折,过满则亏,便教与他「化阴之术」。 将一身阳气短暂转化为阴气,便可出入鬼域。只是这样的法子对自身精力损耗极大,而且转化的阴气微薄,并非百试百灵。 贺烈右手摸上了黑色耳钉。 贺烈自阴平山甦醒后隐有失魂之象,他受过极重的致命伤,却在短时间内行动如常,即使失魂也只是消失了近年的记忆,却于神智无碍。 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连玄云道祖也堪不破缘由,最后发现盖因打入贺烈右耳的那枚材质特殊的镇魂钉。 镇魂钉原本是用来钉住死前有大怨气的厉鬼,防止他们死后作恶的法器,虽本意是为了行善,但在后世的运用中却逐渐偏于狠辣,已经很久没有现世了。 不管怎么说,镇魂钉都不会被用到活人身上。玄云道祖推演几日都无法算出施法之人是谁,便知对贺烈下手的人道行在他之上。 而贺烈……怕是几乎死过一回。 贺烈平日绝不会取下右耳的黑色耳钉,一是因为耳钉取后他三魂不稳,平日里不敢撞上来的魑魅魍魉此刻就像是见到超市甩卖一样疯狂往他面前凑,二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觉得它对他非常重要。 可此刻「化阴之术」带来的阴气并没有勾动鬼域,他伸手将黑色耳钉从右耳取下。 取下耳钉的一剎那,一直贴在玻璃上的右手就穿过了玻璃,沉入了画中的世界。 然而即使贺烈三魂不稳,他身上的至阳之气却依然让鬼域驳斥着他的进入,他用力地将手探入画中,却感到了巨大的阻力。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探入画中的右手。 冰凉的手指缓慢却用力地将贺烈的手推出画框,还有闲情逸緻挠挠他的手心。 是楼月西。 贺烈的手心还残留着冰凉又瘙痒的感觉。 他抿了抿唇,低声骂道:「出来再收拾你。」 —— 「哥,你终于回来了!」杨芮静还守在美术馆外面,一见到贺烈连忙起身跑了过来,她偏着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月西哥呢?」 「画里。」贺烈吐出两个字。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方才他箭步上前时明明触碰到了楼月西的手,却没抓上,再结合方才画内世界楼月西的动作,他哪里不知道楼月西是故意收回手指自愿被女鬼拉进去的。 楼月西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等我。 他就这么能耐,非要进鬼域和女鬼聊天? 真是嫌命长了。 贺烈想起来就一肚子火,他压着眉大步向安保处走去。 「哎,哥,怎么了?什么叫在画里!」杨芮静听得十分担忧,只是她哥的表情又不像是楼月西出了什么大事。「你现在去安保处干嘛呀!」 学校里的治安还算不错,安保处的大爷此时正眯着眼睛打盹。贺烈在他的眉心一点,杨芮静就看到一只身体像马,鼻子像象的奇怪生物趴在大爷头上吭哧吭哧地吃起了东西。 食梦貘! 伴随着食梦貘的进食,大爷吹出的鼾声越来越大,贺烈找到美术馆的监控,开始查找进入画廊的人。 可惜因为内存的原因,监控视频只会保存30天就自动清空。 「你见到花变多的那一次是几号?」贺烈问。 第17页 杨芮静思索片刻答道:「第一次见是六月十日,当时有三十朵,六月十四日我第二次去,三十一朵,再然后是今天上午,你和月西哥都数的是32朵。」 而现在,有三十三朵雏菊了。 「有人失踪了。」贺烈道。 画中的白色雏菊代表着画内拘禁的灵魂。 「三十多个人?!」杨芮静声音拔高,「这也太多了!就算现在期末也不可消失这么多人都不被发现呀!」 贺烈将监控拷贝下来发给孙飞晨:「查一下出入馆人数是否对得上。」 孙飞晨的消息接连着弹了出来。 「哥,你总算想起我的本职工作啦?!」 「三十天都要吗?那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尽快!哥你先忙别的,待会有结果了我cue你!」 「记得给我带板鸭嘿嘿!」 第11章 画中 夏日昼长夜短,太阳早早斜挂在东边,透过树枝将深绿色的梧桐叶打出浅金的色泽。 开馆的大爷睡眼惺忪地拉开隔离带,就发现前面画廊好像横卧着一个人。 「吓!」等他定睛一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了。 长长的走廊上挂着大小不一的油画,最大的那一幅画里女人手上捧着一束被太阳映得晃眼的花,他揉了揉眼睛走了回去。 被人拦腰捞起藏在木门之后的楼月西此刻终于放松下来,扶在他腰间的手一松,他浑身无力又要滑倒在地。 贺烈只好又伸手将人撑住。 「青山道果然名不虚传。」他本不想和楼月西说话,但见他颤颤巍巍的睫毛时还是忍不住出言讽刺。 去个鬼域而已,竟然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楼月西的脸色苍白,在画里呆了一晚上他冷的不住发抖。听到贺烈的话,他艰难地扯起一个笑容:「贺队,有发现。」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变得凝重而悲悯,他伸手指了指画:「画里面,有许多……胎儿。」 贺烈还等他接着说,谁知道他身体完全软下来,被贺烈抱了个满怀。 晕了。 —— 「张浩宇,你回我一下消息好不好,我现在很害怕,我还是一个学生,这事你让我怎么和我爸妈交代?!」 「你回消息啊!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 「我求你了!!!你他妈回信息啊!」 「你还爱我吗,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肚子……」 「那你给我钱,我自己去医院!我们分手!」 站在厕所前面的女生低着头按着手机。 「夏瑶,你怎么了?快进去吧,何老师要划重点了!」十二月份的天还不是很冷,偏偏夏瑶早早地裹上了及膝的厚羽绒外套。黄怡然有些担心地看着夏瑶,伸出手来想要摸她的额头。 谁知夏瑶勐地退了一步。 黄怡然吓了一跳,讪讪地放下手:「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感冒了啊……」 夏瑶闻言摇摇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没吃早饭有点低血糖了,麻烦帮我给何老师请个假。」 黄怡然刚想说自己兜里还有巧克力,就见夏瑶匆匆地走了。 那边也不是食堂的路啊…… 夏瑶来到了男生宿舍楼底下,她拨通了张浩宇的手机,三楼的阳台有个男生的头在上面晃了一下。 她知道张浩宇在宿舍。 他现在没课,有课也尽量逃了,就是为了躲她。 夏瑶心里又痛又冷,她把头髮都拨在耳后,突然把电话打给了张浩宇的室友。 被按断了。 夏瑶继续拨出。 响了十几秒后,电话通了。 「……你下来。」夏瑶嗓子有些干哑,「我们聊一聊。」 对面一阵沉默。 夏瑶继续道:「你不下来我就告你□□。」 她把泪水憋回。 对面终于有了动静,十分钟后,夏瑶等到了那个高瘦的男生。 他随意裹着一件大衣,穿着睡裤,头髮没怎么梳,乱蓬蓬的。眼睛左右漂移,就是不看她。 「我怀孕了。」夏瑶低声说,「现在应该有一个月了。」 「你要躲我多久?」 「我……」张浩宇张了张嘴,见有来人连忙拉着夏瑶往小公园里走,「那怎么办?」 夏瑶气得都要哭出来了,她盯着张浩宇,甩开他的手:「我怀里你的孩子,你问我怎么办?」 「我、我做了安全措施……」张浩宇嗫嚅道,他烦躁地挠挠头,「我们还是学生。」 他想了想室友支的招,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们说……有无痛人流。你请两天假尽早去做,对身体影响不大的。」 夏瑶不说话,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张浩宇被盯得心虚,但更多的是烦躁,他为了躲夏瑶在宿舍里藏了一个礼拜了,心里也有郁气:「你还想怎样?我出钱,我……你为什么不吃药?吃了药就没事了!」 夏瑶呜呜呜地哭起来,她也很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吃药,她算了安全期的,也、也做了防护措施,只是有一小段时间没有戴……怎么会中招了呢?! 她不敢被人发现,谁也不敢说,只能找张浩宇,谁知道张浩宇也还是个孩子,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不仅没能给她支柱,还躲着她!她心都碎了…… 「元旦快到了,要放三天假,我们藉口出去玩,把这事情了了……」张浩宇皱着眉头,「我这个月生活费还剩一千五,我再找找我兄弟。」 第18页 他看了眼长发蓬松的夏瑶,她脸色苍白,眼底有着浓厚的淤青色,神色惶然,哪里还有当初笑容甜美的模样。 「你快回去吧,待会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张浩宇说完转身走了。 夏瑶看着张浩宇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宿舍,她站在原地抽噎了几下,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肚子上。 她能怎么办? 也只能这样了。 —— 「什么意思?全是胎儿吗?」杨芮静有些胆寒地搓了搓手臂,关于鬼婴的故事太多了,她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而且三十个,这个也太多了! 楼月西缓缓摇了摇头:「不全是,我在里面并不能看得很清楚。隐隐约约的碰到一下,它们的手……很小。」 杨芮静头皮都炸起来了。 手很小是什么意思?楼月西摸到了?! 想到黑暗中又软又湿又冷的手指碰到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惊一乍。」贺烈把橘子丢进杨芮静的怀里,杨芮静伸手接住后惊讶道,「哥,你还知道看望病人要买水果啊!」 她嘟嘟囔囔地剥开,塞了一瓣进嘴里,被酸的皱起了脸:「怎么买橘子啊,好酸!」 还专挑这种青皮的买!酸死人了! 杨芮静想到她哥「节约」的前科,肯定是因为这种橘子太酸了!卖不出去!她哥才买的吧!!! 「父爱如山。」贺烈吐出几个字,杨芮静闻言气得想给她真爸打个电话告状。 贺烈也丢了一个给倚在床上的楼月西。 楼月西拿着手上又青又小的果子,暗暗勾起嘴角偷笑片刻,看来自己又把贺队惹不高兴了。 他缓慢地将橘子皮剥开,这青皮橘子是真的酸,皮一剥开就是一股青涩的酸气瀰漫开来,带着柑橘类特有的清香。 贺烈坐在对床,抱着手不动声色地准备看楼月西笑话,谁知面前出现了一截玉白的手指,那截手指举着两瓣橘瓣儿,还细心地挑去了上面白色的经络。 「贺队,辛苦了。」 贺烈觉得眼角都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他皮笑肉不笑地推开:「买来给病人的。」 楼月西见目的达成,也不逗贺烈了,他把橘子塞进自己的嘴里。 饶是他竭力地克制表情,眼皮还是被这股直冲天灵盖的酸意沖得跳了几下。 他抬起眼来看贺烈,果然见他眉宇飞扬了起来。 要他好看吗…… 楼月西借着吃橘子的动作挡住眼中的笑意。 「月西哥你别吃了,这橘子太酸了!你快说你在画里还看到了什么!」杨芮静丝毫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她抽了张纸擦干净手指,还暗暗瞪了贺烈一眼。 「画里很暗,看不清楚。地上有水,角落里站着……嗯,有一块深黑色的阴影。」楼月西眉头轻颦,事实上,画中的世界是二维的,他身在其中,却不能感知到宽度。 他站在画面中,时间和空间都在画中失去了存在感,他能感知到有很多细小的手在触摸他的身体,非常小的坐标,又湿又冷,让人联想到死去的、还没来得及长毛的老鼠幼体。 所以他没说是小孩,而是说的胎儿。 因为它们中有一些手,太小了。 他试着朝深黑色阴影走去,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无法触及。 将他拉入画中的女鬼不肯和他有任何交流,他尝试着说话也没有得到响应。 但她一定在看着他。 他们无声对峙。 「你在里面呆了一晚上?」杨芮静担忧地看向楼月西。 在鬼域里呆了几个小时的她出来都头痛了好几天,月西哥一看身体就不太好,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贺烈也看着他。 床上的男人髮丝因为冷汗而有些潮湿,贴在额角上显示出一种清艷而易碎的美感,他顿了顿笑道:「我感受不到时间,并不知道进去了那么久。」 贺烈下意识看向楼月西的右手,阴气凝实在活人体内几不可见,在画中世界呆了一晚上,不知道那黑线是不是又近了些许。 感受到他的目光,楼月西抬头问道:「贺队,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贺烈目光上移,对上他干净的眼睛。 两人对视片刻,楼月西不自在地加快了眨眼的频率。 他率先移开目光,不再和贺烈对视。 这时,贺烈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了起来,贺烈摸出手机,就见孙飞晨噼里啪啦接连发了许多消息和图片。 「哥,我对比了出入馆人数,是一致的,没有人消失。」孙飞晨说道,「你让我关注的那条长廊没有正对着的监控,但是走出来的拐角处有一个,这几个人是六月十一日到十四日期间在长廊出现时间有异常的。」 孙飞晨心思细,想到还有楼月西,就把资料全部发到了他们三个人在的小群。 孙飞晨发来的信息非常详细,一共列举了七八个人,有逗留时间超过一小时的,有出现时间太早或太晚的。 排除了两三个美院学生后,贺烈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穿黑色外套的女生身上。 他对比播放了女生进出长廊前后的视频后,让孙飞晨把她面部放大。 「是她。」 第12章 睡觉 「是她?什么意思?」杨芮静踮起脚想看清楚贺烈手机上的视频。 「她走路的姿势发生了改变。」楼月西见杨芮静扒拉着贺烈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杨芮静果然放弃了油盐不进的硬骨头。 第19页 「还是月西哥对我好!」她哼了一声,认真地看起了前后的视频。 楼月西解释道:「你看,她进画廊的时候,低着头,走路的重心却是向下、靠后的。」 他指着女生路过摄像头的侧影,这里能非常明显地看出她的步伐有些外八,是挺着腰走的。 而女生出来的时候姿势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的步伐明显加快了,重心前移。」 杨芮静颦眉看了几秒,有些迟疑地说:「她是不是……瘦了?」 联想到楼月西说的画中的小手,杨芮静「啊」地叫了一声:「她、她是不……」 她伸手在肚子前画了个弧度。 就看到楼月西有些悲悯的神情。 「这个人你认识吗?」贺烈问道。 杨芮静看了看屏幕中的画面摇头道:「我们学校女生很多,我不认识她。」 孙飞晨倒是发了消息过来:「哥,你需要知道那个女生的信息吗,我可以黑进教务处对比一下学生证。」 贺烈看到孙飞晨的操作,不禁挑了挑眉。 计算器有时候比鬼神都好用。 —— 五月末的舆延市迎来了接连一周的高温,黄怡然站在衣柜前把夏衫全部翻了出来,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吃零食看剧的夏瑶道:「瑶瑶,去逛街吗?」 夏瑶戴着耳机没听见,她上床的田静也把头探下来:「我去我去,我长胖了,裙子都穿不上了。」 她又对夏瑶说:「走,瑶瑶,我们一起去。这几天热死了,该换上战袍找个小帅哥了!」 黄怡然附和道:「对对对,瑶瑶别伤心了,张浩宇那个渣男好端端地和你分手是他的损失!」 夏瑶拿下耳机,她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两天没洗的头髮蓬乱地扎了个低马尾,没化妆没洗脸,泛着油光,下巴上还长了几颗痘痘。 她的脸胖了一圈。 不能这样下去了。 她点点头,和室友们一起准备化个妆出门压马路。 「哎瑶瑶,你最近吃垃圾食品吃太多了,你看你的腰都粗了!」田静嘆口气,「我也是,你看看我这肚腩!怎么穿短上衣啊!」 夏瑶飞快地把上衣穿好,挡好自己的肚子。 她尴尬地笑笑说:「那我们一起减肥吧!」 和张浩宇分手后,她就一直很迴避自己的肚子。即使知道……但她总担心别人看出端倪。 这段时间吃太多东西了,她一直呆在宿舍,胖了二十斤不止。 还是得把肉减下去。 黄怡然觉得田静有些太心直口快了,哪有女生乐意被说胖的?她连忙催促道:「好啦好啦,大家快一点穿衣服,我们去后街那边儿吧,新开了两家店,上次我看到一条黄色的一字肩裙子可好看啦!」 三个女生一起去逛马路,田静买了两条裙子,黄怡然拿下了那条黄色一字肩长裙,夏瑶却什么也没买。 「我太胖了,腰都没了,我要瘦下来才行!」夏瑶摇头拒绝了黄怡然、田静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她打开宿舍里的瑜伽垫,开始跟着视频教程做热身运动。 跳着跳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下腹部总有种坠疼感。 自从做了手术后,她的月经非常紊乱,长期不来,有时候又会有一点血。 她喘息着坐在瑜伽垫上,不敢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腹部。 「不会吧……」她喃喃自语,颤抖着摸出了上次多买的验孕棒。 —— 虽然临近期末,但杨芮静还是有几节课要去上的,她看了看时间道:「哥,我下午有课,晚上见啦!」 「月西哥你想吃啥给我说哦!我下课去买!」 酒店标间就只剩下贺烈和楼月西两个人。 空调呜呜地吹着,贺烈把电视打开,翘着长腿看起了球赛。 他察觉到楼月西在看他,转过头去挑起眉头示意。 楼月西笑道:「我以为贺队会开两间房。」 他以为贺烈对他还是有些牴触的,虽然贺烈糙惯了,但是楼月西知道他的领地意识很强,除非执行任务,基本不和人同住。 「我没钱。」贺烈说的坦荡,他又接道,「不白住。」 楼月西弯起眼睛,也不管贺烈能不能看到:「谢谢贺队。」 杨局长出于私人原因要贺烈跑舆延一趟,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还让两人自掏腰包,他肯定订了两个单间。 是贺烈担心他阴气太盛被吸入鬼域吧。 这是给他镇宅来了。 他心下欢喜,这发展如他所料,但他嘴上还是要说的:「委屈贺队了,我……到了夜里身边总睡不安稳,怕打扰到你。」 果然贺烈抬眼看向他,轻嗤一声:「你只管睡,我在它们出不来。」 「我有个不情之请。」短暂的安静后,楼月西突然开口道。 「你怎么说话文绉绉的。」贺烈看球赛被打扰几次,有些不耐,扭过头去就看见楼月西整个人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收回视线道,「有话快说。」 「贺队,你能不能坐在我旁边?」他说得很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以他这样的性格,真是非常不愿意提出要求给别人造成麻烦。 他见贺烈的眉毛又要起飞,连忙解释道:「昨夜吸入的阴气太多,我有些冷。」 他又觉得自己矫情,可是吐出的话却收不回了,他只好掩饰道:「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我要睡了……」 第20页 楼月西拉高被子转过身体背对着贺烈,做出一副要睡了好睏了的表情。下一刻只感到右边一沉——贺烈坐到了他的旁边。 「喂,睡过去点,给我腾点位置。」 贺烈并没有体贴别人委屈自己的习惯,他双腿伸直,摸出遥控板把声音调小了些。 单人床也就一米三五的样子,躺下两个大男人还是有点困难,两个人不可避免的有了肢体接触。 楼月西慢吞吞的、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他整个人都陷在被窝里,贺烈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发顶。 后来那个头顶也消失在白色的被窝里。 楼月西整个人都钻了进去。 不会闷? 电视里的球员僵持不下,明明是紧张的气氛,贺烈的注意力却渐渐跑偏。 没想到他看着温文尔雅,像个讲究的小少爷,实际上睡相却和小孩儿没什么区别。 酒店的被子不是家里寻常盖的凉被,因为常年开着空调所以被子还有一定的厚度,但是隔着这样的厚度,贺烈却觉得好似有清浅的唿吸钻过来接触到了他腰腹间的皮肤。 他不自在的动一动,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男人躺在一张小床上有些别扭。 「餵。」 贺烈的大手隔着被子虚虚一按,想要把楼月西的头捞出来。 「你好了没?」 吸个阳气这么久?麻烦。 手下的人没有动静。 贺烈觉得空调调的太高了,整个人有些燥热。 这人怎么磨磨唧唧。 他掀开被子,就见说着自己睡眠很轻的人已经蜷缩成一团昏睡过去。 楼月西面向他蜷着身体,双手紧紧地握着被子的一角,半张脸陷进柔软床铺中。 露出的半张脸上鼻骨的起伏仿若玉山,脸颊有一点因为缺氧而产生的红晕,连眼尾都染了一点绯色。 他的眉目舒展,嘴角嵌了一丝笑意,神情恬静。 贺烈看了半晌,突然咬了一下自己的腮帮,伸手关掉了发出欢唿声的电视机。 算了。 不欺负病人。 等贺烈再次醒来的时候,屋里十分昏暗。 坐在床沿正在穿鞋的楼月西听到动静抱歉地笑了笑:「贺队,吵醒你了?」 「小静刚刚发消息说她点的外卖到了,我去拿一下。」 贺烈伸手抹了把脸,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时候也跟着睡着的。 还盖了被子,热得一后背都是汗。 楼月西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室内突然变得亮堂起来,贺烈下意识眯了眯眼。 「贺队,先喝口水吧。」 贺烈结果楼月西递过来的冰水,说了声谢谢。 他觉得嘴皮有些疼,应该是在空调房里睡久了,干得裂开。 这时送外卖的来敲门了,贺烈起身进了浴室,一身汗唧唧的,非常不舒服。 路过镜子时他目光一瞥,果然见下唇裂了一道小口。 怪不得楼月西给他端水呢。 不知道为什么,贺烈脑海里浮现出楼月西的嘴唇。 薄的,浅红色,看着有些水润,也不起皮。 每天睡觉前还抹润唇膏? 小少爷德性。 他嗤笑一声,伸手拧开凉水。 出去的时候楼月西已经在茶几上把外卖摆好了,麻辣小龙虾,包浆豆腐,烤串儿,烤鱼,上面飘着红油油的辣椒,辛辣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 贺烈一边拿毛巾擦头髮一边去找换洗的干净衣服。 「贺队,我把衣服全部挂在柜子里了。」 楼月西见贺烈正要打开箱子,连忙上前把贺烈的t恤递给他。 贺烈低着头,发现楼月西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不再像今早刚出画时的苍白,眼底的淤青也淡了不少。 看来休息得不错。 「谢谢贺队。」楼月西脸上泛起一丝赧然,眼睛亮亮的,「和你睡,很舒服。」 果然睡眠好会让人身心愉悦。 他说的自然,贺烈没有感觉到其中的暧昧,只随意点点头。 这时,滴的一声,拿着另一张房卡的杨芮静如遭雷击,立在门口。 第13章 手印 「愣着干嘛,进来。」 贺烈见杨芮静立在门口半晌不动催促道。 杨芮静哦了一声,将手中的水果茶放上了茶几。 贺烈把毛巾搭在肩膀上就准备坐下吃东西,而楼月西神色自然地把衣架挂回柜子里。 杨芮静的眼神在两人脸上飘来飘去,但他们的表情太自然太镇定了,完全不像是被撞破姦情的样子。 难道是她想多了? 男的和男的说:「和你睡很舒服。」只是意味着另一方既不打唿也不磨牙??? 她哥——直男。 她从未怀疑过。 他给她买的生日礼物个个令人髮指。 丑绝的公主裙,电动汽车、奥特曼、金龟子。再往前追溯还有木头做的弹弓、一盒肥嘟嘟的蚕。 但是月西哥…… 长得美,脾气好。 杨芮静看见楼月西进浴室顺手把贺烈随意丢在洗手台上的t恤洗了。 还贤惠。 显然平时也挺讲究的。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杨芮静的目光又在两人的床上停滞了。 贺烈的床被子没有掀开过的痕迹,床尾处的床旗铺的平平整整,只是被子上有些许坐过的褶皱。 第21页 但是楼月西的被子却是保持着掀开的模样。 「你们下午睡得好吗?」 「还不错,我好多了。」楼月西回答道。 「嗯。」贺烈也点头,催促着眼睛滴熘熘转个不停的杨芮静,「快点吃。」 卧槽石锤了!!!两人睡得一张床!!! 卧槽我哥刚刚还洗澡了!!!什么情况下要洗澡啊!!! 救命!!! 等等,我哥,他嘴上的小伤口是怎么来的! 她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杨芮静含在嘴里的吸管被她咬的咯吱一声脆响。 见楼月西和贺烈都望过来,她尴尬地笑笑:「哈哈,好喝,好喝。」 贺烈没管她,伸手剥起小龙虾。 「月西哥,你怎么不吃?」杨芮静慢慢地问,还是忍不住伸出试探的小手,「不方便……不能吃辣吗?」 她观察着楼月西的神色。 贺烈想起上次吃烧烤的时候楼月西也没怎么吃,做的早餐也十分清淡,于是把蒜蓉小龙虾换到他面前。 「这个没那么辣。」 「可以吃的,就是有点烫,我等一会儿。」楼月西摆摆手,他伸出的食指指尖有被烫成浅粉色,浅浅的红缀在修长的手指上,有种奇异的可爱。 「哦哦,这家配送很快的,是有点烫。」杨芮静说着吸了口小龙虾的汤汁,唿唿地吹了两口气,「但是烫的时候才最好吃!月西哥,你快点吃,麻辣的最好吃了,我哥一个人能把那一盆吃完,你动作慢就没得吃了!」 贺烈的动作确实很快,掰小龙虾的头掰得咔咔咔地响,剥虾尾的动作也很有技术含量,每次剥出来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只。 一碟剥了壳的虾尾被放在了楼月西前面。 贺烈也不多说话,继续奋战,不过不再直接开剥,而是先吸一口虾尾的汤汁。 杨芮静看着那迭虾尾,若是一个小时前的她都会大喊大叫说哥哥偏心,要吵着贺烈也给她剥一碟。 但现在,她感觉她撞破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安静如鸡。 只一双眼睛瞥瞥这个瞅瞅那个,滴熘熘转个不停。 「你眼睛怎么了?」贺烈对上了她探究的小眼神,「辣汤弹进去了?」 「没有没有。」杨芮静连忙摆手,「我就是看书看太久了,有些干,活动活动眼部肌肉。」 贺烈吃东西的速度确实很快。 楼月西一共就吃了那九只小龙虾。 等汤凉下来他再去夹的时候,麻辣小龙虾里只剩下了被兄妹俩嫌弃的豆芽。 —— 「瑶瑶,你是不是买了减肥茶啊?」田静有些嫉妒地看着夏瑶穿上连衣裙后纤细的腰身,又捏了一把自己肚子上的肉,「我运动的时候还比你多呢,怎么一点儿没减下来!」 「可能是夏天来了,我有些苦夏。」夏瑶笑笑,双手将裙子的褶皱拂去。 田静看了看她还是很苍白脸色,撇了撇嘴。 夏瑶下午有一场考试,她走出宿舍楼后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一回头,竟然是张浩宇。 夏瑶的脸色沉了下来,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夏瑶!」 张浩宇冲到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你最近还好吗?」 夏瑶抱着书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谁知道张浩宇竟然伸手去摸她的肚子。 夏瑶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张浩宇你是不是有病!」 「孩子……不对,它、它早没有了!为什么还会喊我!」 夏瑶这才发现张浩宇的神色不太正常。 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白都呈现出泛黄的感觉,满脸胡茬,神色恐惧又犹豫。 张浩宇被夏瑶扇了一巴掌也没放开夏瑶,他死死地盯住夏瑶的腹部:「早没了啊,早没了,我们一起去的医院……」 夏瑶听到张浩宇说道医院两个字就开始感觉噁心。 她浑身发冷,好像又回到了那天被架在手术台上,无助地张开双腿任由冰冷的仪器…… 「张浩宇,你够了!」夏瑶甩开他的桎梏,只觉得手臂被他抓得很痛,「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夏瑶,夏瑶。」张浩宇茫然地念着她的名字,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混浊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是不是你!你别让它来找我!我求求你!」 「你在说什么?!」夏瑶被他的话弄得浑身发凉,她突然想起做了手术后还是无缘无故鼓起来的肚子…… 又想到了美术馆。 突然瘪平的腹部。 她的精神也被这段时间一连串的变故折磨得有些衰弱了,她拂开张浩宇的手,撒开腿跑了起来。 夏日炎热的风吹过耳朵。 她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稚嫩的声音。 「妈妈,妈妈,别跑,我要掉下来了。」 她如坠冰窖。 —— 「哥,我找到了,那个人是美术教育大二a班的夏瑶,宿舍楼应该是十九栋。」 「好的,我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一行三人来到了十九栋宿舍楼下。 男性不能进出女生宿舍,只好让杨芮静进宿舍楼找夏瑶。 十来分钟后,杨芮静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下来。 「她不肯出宿舍,也不让我进去。」 事实上,夏瑶的反应要比她描述的激烈得多,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第22页 「不过我加了她室友的微信,如果有什么异常她会告诉我的。」 杨芮静说完却见楼月西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裙摆。 「怎么了,月西哥?」 杨芮静今天穿了一身米色的长裙,棉麻的布料,穿起来十分轻软凉爽,只是不太耐脏。 「啊,怎么粘上脏东西了!」她惊唿一声,抓起自己的裙摆,上面有红褐色的污渍。 「那是手掌印。」楼月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事实上,他刚从画中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裤脚上沾了许多瓶盖儿大小的印子,有些是圆乎乎的一团,有些还能看出分叉。 像是有人拽住了他的裤腿攥出来的痕迹。 不过这样的痕迹随着贺烈的到来逐渐消失了,就像风干的水渍。 楼月西注意到贺烈不刻意去看是看不见的,那是残留的阴气。 但是杨芮静裙摆上的痕迹却是实际存在的。 贺烈蹲下身来,仔细观察片刻,发现那并不是他们猜想的血渍,而是颜料。 「画里有东西出来了。」贺烈说。 它还找上了夏瑶。 「应该还在门口。」楼月西补充道。 舆延市艺术学校是一所老牌学校,宿舍楼都是修了几十年的旧楼房,而且舆延多雨,很多老房子还保留着不低的门坎。 有种说法是门坎象徵着权利和地位,门坎越高,说明主人身越尊贵,但在风水中,门坎还有阻挡鬼怪的作用。 比如。 殭尸不能弯折膝盖,门坎往往能将它们绊倒。 又比如……小鬼。 杨芮静回想了下宿舍的门坎,她迟疑道:「门坎只有一寸高。」 寻常的小鬼应该也是能够翻越的。 「它才刚成型。」楼月西道。 联想到他们之前的怀疑,杨芮静脸色变得苍白。 「如果它爬出来了,那画里其他的……东西,是不是也能爬出来?」杨芮静低声说。 「暂时不会。」贺烈说道,「我走之前封印了画框。」 他只是用阳气在画面上画出了一条斜槓。 不是用的符咒,自然封印不了多久。 「那鬼胎没有出来完,他还有部分在画中。」贺烈回想着最后见到的画,女人手中抱着的雏菊,是三十二朵。 所以贺烈才未发现有东西跟着楼月西出来了。 将画买下来刮开涂层其实是最快速的方法,但画中鬼善恶未明,三十二条魂魄,贺烈不会贸然出手。 三人慢慢往回走,商量着解决方法,突然宿舍楼传来极高的一声尖叫,接着就是「跳楼了!」 「快快快叫救护车!」 「有人摔下来了!快叫救护车!」 「糟了!」杨芮静看着二楼洞开的窗户,从左数第三面的阳台上站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女生,「是夏瑶的宿舍!」 三人急忙穿过人群,地上躺着一个女人,穿着收腰的连衣裙,满头是血。 楼月西看到她的肩膀上有两个小小的,攥成团的手掌印。 第14章 嘘 夏瑶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后没有了生命危险,但却一直没有醒来。 贺烈三人也跟着去了医院,坐在急救室外的夏瑶班级的辅导员和她的室友。辅导员坐在另一排椅子上在和夏瑶的家长联繫。 杨芮静凑了过去,问坐在椅子上还有些茫然的黄怡然:「发生什么事了吗?」 黄怡然抬起头,她的白衬衫上还沾了夏瑶的血。 「……夏瑶从回来就有点不对劲,缩在被窝里一句话也不说。」黄怡然和杨芮静都在一个社团,不太熟,但是好歹认识。 她被夏瑶突如其来的跳楼吓懵了,现在见到一个自己学校的人就像是找到了依靠。 「我就让田静给她在食堂带碗面。」黄怡然抓紧了自己的手指,指尖被她掐出缺血的白色,「但是夏瑶死活不允许她进来。」 「后来田静也生气了,都是一个宿舍的,她好心给夏瑶带吃的,夏瑶却拼命堵着门。」 黄怡然回忆道。 后来田静索性把面丢在地上,也不叫人开门,自己找出钥匙插了进去。 田静比夏瑶高壮些,但夏瑶发了狠,死命抵着门,黄怡然站在宿舍里想要拉夏瑶,劝她冷静点,但是夏瑶怎么也不听。 田静就趁着这个时候把门撞开了,她的脚先挤了进来。 谁知她脚一进来后,夏瑶就像疯了一样的尖叫起来。 也不堵门了,一个劲往阳台沖。 「夏瑶,你疯了!我怎么惹你了,你不让我进宿舍门!」田静把门推得发出「嘭」的撞击声。 同楼层好多人都探出了头想要一探究竟。 田静还想和夏瑶对峙,谁知道夏瑶惨叫一声,竟然从阳台跳了下去。 「她当时往后仰了一下,侧着肩膀想躲什么。然后就从阳台上翻了出去……」黄怡然补充道,「夏瑶自从和她男朋友分手过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意识到这是别人的私事,抿了抿嘴不再说下去。 这时一个短髮女生沖了进来,冲到辅导员面前:「老师,这关我什么事?我给她买面还买错了?」 「一个宿舍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她、她跳楼又不是我推的!」 显然冲进来的短髮女子就是田静了。 田静突然看到黄怡然,她冲过来抱着黄怡然的手臂:「怡然,当时你也在场的,你看到了吧,我根本没碰她!」 第23页 再怎么愤怒,也不过是个没经歷过大风浪的小女生,田静急的哭了出来:「老师,就算是报警了我也是同样的话,我没有欺负她呜呜呜……」 田静自己也委屈极了,她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她精神出了问题怎么能怪我啊……要怪也怪张浩宇呜呜呜,我看到宿舍里有根用了的验孕棒,可我谁也没说啊!」 「你说什么?!」辅导员震惊道,怀孕对于女大学生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安抚住哭泣的田静,田静一五一十的将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她是前几天看到的,当时夏瑶被吓坏了,动作非常仓促,只是用纸裹住就塞进了垃圾桶,谁知田静扔垃圾的时候看到了漏出来的壳子。 宿舍里只有夏瑶有过男朋友,黄怡然和田静都是单身,又加上夏瑶这段时间的异样,田静猜到夏瑶可能怀孕了。 这事儿不好说,田静虽然想要八卦,但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她只看到了壳子,并没有看到上面是不是有红线。那东西好像要沾尿……她也嫌噁心没愿意碰。 不过心里种下了八卦的种子,田静一直偷偷观察夏瑶,一会儿觉得夏瑶肚子好像是大了,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这个冬天,她自己也胖了不少。 「……那天夏瑶穿裙子,我觉得她比前段时间瘦了不少,又能蹦能跳的,我就以为她只是胖了又很快瘦下来,才问她是不是喝了什么减肥药。我真的没有乱说!更没有到处造谣!」 田静又哭了起来:「我没欺凌她!怡然你替我作证啊!」 「是跟着她进去的。」楼月西看见哭泣的短髮女子脚上的运动鞋也沾上了颜料,鬼婴不能自己爬过门坎,却能跟着田静的脚进入室内。 「夏瑶能看见鬼婴,鬼婴爬到了她的肩上,所以她才被吓得跳楼了。」 「你在想什么?」楼月西看见贺烈皱着眉,不禁上前一步询问道。 贺烈比划了一下田静鞋上的手印:「这么小,能产生魂魄吗?」 鬼婴常常出现在各种恐怖故事里,但事实上未出生的胎儿成为鬼的情况并不多见。 因为它们死去时大多还没有产生自主的思维意识,所以怨气、执念都会淡薄许多,不易成鬼。 「看来还是得找女鬼问问了。」贺烈说。 「女鬼应该是有话想和我们说的。」杨芮静插话道,否则她也不会频繁出现在她和楼月西眼前。 「或许她是说不了。」贺烈答道,「这世上让鬼开不了口的方法也有很多。」 青山道的修行者阴气缠身,往往会成为鬼语者。 他们能不进鬼域便和鬼魂交流,进而完成鬼魂遗愿,换取阴德。 楼月西性格温和,一看就是鬼魂最好说话的首选目标。不然那女鬼也不会将他拉入画中世界。 可那女鬼为什么不说话呢? 是有顾虑,还是说不了? 他们一时陷入僵局。 目前有三条线索,一条是夏瑶及鬼婴,第二条是画的作者韩景和,第三条则是画中女鬼。 夏瑶暂时昏迷,说不了什么,女鬼又不知道何故不开口,贺烈准备找韩景和问问。 楼月西又去检查了遍病房,确定那鬼婴不在周围才离开。 三人决定先回去休息一晚。 「我想再进画一次。」走到校门口,楼月西突然开口道。 「画中那处阴影我总觉得有古怪。」 「可月西哥,你身体还没好,频繁出入鬼域可能……」杨芮静连忙道,「要不明天先去找韩学长问问吧。」 楼月西沉默片刻,贺烈察觉到了:「你更信那女鬼?」 常言道鬼话连篇,意思是满口说的全是矇骗人的胡言乱语。 但楼月西却不这么认为。 鬼魂已死,所求所想不过是为自己解怨,所言往往真实。 反倒是人…… 贺烈见他默认,也点头同意:「那便去美术馆。」 说实话,对于贺烈而言,比起人,鬼更好打交道。 楼月西站在原地,看了看前面男人转过来的侧脸道:「我需要贺队帮一点小忙。」 不等贺烈回答,他就走上前来:「借我一点阳气。」 他凑得有些近,贺烈垂着眸看他:「怎么借?」 「人之元气,根基于肾,萌芽于肝,培养于脾,积贮于胸中为大气,以斡旋全身。」楼月西也不看贺烈的眼睛,只缓缓念道。注1 一旁的杨芮静听到根基于肾的时候整个人的头皮都炸开了。 是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借阳气…… 嗯,在一些不可描述的小说中,采阳补阴难道不就是…… 不对,在某些正经小说中的元阳是什么意思,也不用她多说吧!!! 哥哥自小在庆乌山修行,成年后也没见他交过女朋友。 所以,大概,可能,十有八九,她哥哥是个处男。 杨芮静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听到楼月西一声「好了。」才回过神来。 好了? 什么好了? 怎么就好了?! 她定睛一看,就看到楼月西后撤一步,还对贺烈说了句:「冒犯。」 两人神色如常地走过来,贺烈对杨芮静道:「先送你回宿舍。」 「哥,你、你就好了?」杨芮静神色古怪。 第24页 她悄悄打量了一下站在后面的楼月西,他垂着眼睫,白皙的脸如同黑夜中的月。 许是路灯投射的阴影,杨芮静觉得他的表情有些阴沉。 或者说,不满足。 像是尝到了甜头,但是远远不够。 她还在思索,就听到贺烈反问道。 「借个气要多久?」 楼月西不过是要他对着他吹口气。 刚才青年怕尴尬,还特意闭上了眼睛。 不过…… 贺烈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他闭着眼迎上来的模样……有些像索吻。 杨芮静的两条眉毛像是打架般扭起来,贺烈不知道她的表情为什么这样古怪,只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你还有门考试,不要忘了。」 「哦。」杨芮静耷拉着脑袋,也不要贺烈送了,摆摆手道,「我宿舍就在前面,哥你们也快点去吧,今晚好好睡觉……」 说道睡觉两个字时她的右眼皮难以克制地抽搐了一下,导致最后的尾音有点飘。 贺烈没注意,已经转身朝美术馆走去,倒是楼月西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杨芮静敏锐地察觉到楼月西的目光,她回过头来,就见楼月西站在原地,目送着她。 他好似笑了一下,但树下光线稍暗她看不大清楚。 只见树下的男人缓缓伸出食指在嘴前停留片刻。 刚好有一束灯光从错杂的树缝中落下,照在他修长雪白的手指上。 杨芮静感到心脏咚地跳了一下。 说不清是心悸还是恐惧。 「还不走?」贺烈催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太放心。」楼月西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 杨芮静连忙转过头,快步走回宿舍。 一定是她看错了! 第15章 阴影 两人这一次没有遇见站在长廊上的女鬼。 画框钉在墙上。 「封印没了。」贺烈说道,他留下的封印不过随手而为,甚至算不上封印,只是一道阳气提防着女鬼再出来罢了。 但是现在横贯画框左下方到右上方的阳气痕迹已经消失了。 「有人碰了这幅画。」 「或许是哪个参观者?」楼月西道,女鬼扰乱阳气封印不容易,但是人却很方便。 《内经》中有言,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气门乃闭。 意思是在一天之中,人体的阳气是随着太阳的升落而不断变化的。在清晨的时候,人体阳气开始活跃,趋向于外;中午时,阳气达到最旺盛的阶段;夕阳西下时,体表的阳气慢慢减少,阳气宣散之门户也渐渐闭合。注1 天地与人体之中的气息本就容易相互勾连牵引,若是有人不慎扰乱了只以纯阳之气做的封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那我进去了。」楼月西轻声说,他抬高左手轻触于画。 画框中的玻璃对他而言宛若无物,他的手像是触到了水面,很快被吞没了。 「等等。」贺烈突然抓住了楼月西的右手。 楼月西表情有些无奈,垂着眼睛笑了一下,他被吞入画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贺队,这样我进不去。」 画中的鬼域在排斥贺烈。 也是,对于鬼域中的鬼而言,贺烈就像是拿着枪的强盗一样。把鬼也衬托的楚楚可怜起来。 「帮我取下耳钉。」贺烈道。 他右手没有放开楼月西的手腕,反而将它拉近到耳边。 楼月西顿了片刻便摸上了贺烈的耳垂。 一触及分。 黑色的耳钉在后面没有用以固定的耳堵,整根耳钉只是一根细小的、呈锥形的柱状物。 楼月西单手也能轻松地将它拔下来。 耳钉触手非常阴凉,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质。 他没有多说,正要将耳钉放入贺烈胸前的口袋中,左手就感觉到画吞没的速度变快。 转瞬之间,他便大半个身体被吸入画中。 只剩下手腕被贺烈牢牢抓在手中。 他又进入了画里。 像是溺水般的感觉很快褪去,楼月西睁开眼睛,里面还是一片漆黑。 和上次几乎失去视觉的黑暗相比,这次的境况要好很多。 须臾,他的眼睛便逐渐适应了里面的黑暗。 脚下果然蜷伏着许多婴儿。 或者用婴儿来形容它们过于的成熟,它们仅仅是胎儿罢了。有些已经成了人形,但更多的更像是一滩肉、或是一滩泥。 更可怕的是它们在蠕动。 这样的体型,离开母体绝对是不能存活的。 这场景说不出的噁心与恐怖,楼月西的视线一扫而过。 长期挂在他脸上的温和、悲悯、柔善已经消失了,他面无表情,有一些大一点的胎儿几乎快摸到了他的小腿,却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收回了手,慢慢地睡去。 「二次登门,主人若再避而不见,便有些失礼了。」他轻轻地说。 只见上空便有几绺髮丝垂落。 「原来在这。」 也不知他怎么动的手,倒爬在上空的女人倏地被拉到了地面。 楼月西把女人拉近,女人薄得就像一张纸,被他拉住,下半身便瘫软折迭,只剩一个头还支棱着。 女人的碎发覆盖了半张脸,有些看不清。 第25页 楼月西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 他把女人拉向右手边。 果不其然,整个画中世界的微薄光源来源于他右手与贺烈相接处。 贺队,真是…… 好用呢。 在画外的贺烈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灯泡,见楼月西越进越深入,他们二人交握之处已经从手腕变成了指尖,只以为楼月西遇见了麻烦。 他不耐地将人往外扯了一小节,果然遇到了阻碍。楼月西反手掐了掐他的指尖,示意他不要乱动。 真是麻烦。 贺烈百无聊赖地转动着眼睛,整张画因为他们的进入变得有三分扭曲,画面中抱着雏菊挂着浅笑的女人已经变成了苦相。 画面中的灰调和红调在不断的加深,贺烈只觉得女人的脸颊红润得非常奇怪。 而画中的楼月西藉由着贺烈带来的光线,看清了女鬼的真容。 她果真是无法说话的。 因为她的嘴被人缝了起来。 是缝。 鱼线一般,将女人的上下唇缝在了一起,乍一看像是一排栅栏。 女人没有厚度,她被缝起的嘴成了她唯一不是平面的地方。 她的眼神中藏满哀戚与恐惧。 突然楼月西察觉到有人在看他。 那感觉一闪而逝。 不是女人。 也不是地上早已昏睡的胎儿。 而是…… 楼月西将眼神转向那团阴影。 它依然离得很远,在一个没有宽度的地方,它居然展示出了一种距离感。 楼月西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过这团阴影,但借着些微的光线,他发现这团阴影仅仅是画中的背景。 那棵大树。 不过…… 楼月西笑了笑。 这幅画真正的主人,原来另有其人。 正当他准备将阴影处隐藏的东西拽出来时,他感觉到右手处传来一股拉力。 下一刻,他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他被拽着快速翻到木门背后,就见一个保安打着手电筒照了过来。 白色的光束在长廊上逐渐扩散,晃入了两人的眼里。 此时已经十点了,按理说保安早已休息。 两人对视了一眼,知道这里面掺和了人为因素。 「麻烦。」贺烈低声道。 若是在庆乌山,他早劫了画,把女鬼撕出来了。 楼月西声音清浅又温和,像是夏日里的凉风。 「贺队,别生气。」他带点笑意,「毕竟我们拿了工资。」 进了灵异局,有一条写在首页的规定,所有人都起过誓。 「不惊扰现世,不违反律法。」 后者……还有些许余度,可以视情况而定。比如私闯民宅,他们这一行有时候还真没办法避免。 但是前者是必须遵守的,否则会接受整个行业的连手制裁。 阴阳两界,虽相通,不可乱也。 贺烈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气音算是答应,待巡视的保安走后,他和楼月西从门背后走了出来。 两人不再看画,既请了人特意打断,那现在藏在阴影中的东西想必已经逃了。 「我们去看下监控吧。」楼月西道,就见贺烈右耳上的耳钉已经回到了原位。 方才那般紧急,他倒是好好地拿着那小东西。 「走。」 这一次没有上次走运,秃头的保安大爷没有像上次那样唿唿大睡。 他看了眼来人,挥了挥手道:「美术馆的监控坏了,不过你们也别担心,我们派了巡逻的人。」 「不会再丢东西了。」 贺烈掏出烟盒递给大爷,那大爷点了一根脸上的不耐之意消失了许多。 「你俩看着也不像学生啊,是来看画的?」大爷享受地吸了一口,「我们学校的学生真有点儿东西,钱财没掉,画掉了。」 「你说这弄的……我们上夜班的都多了两个人。」 「你这烟不错,啥牌子?」大爷眯着眼看了眼盒子,贺烈很快收了回去,他没看清。 「小地方的牌子。」贺烈挑起眉,「大爷,谁丢了画你知道不?」 大爷摇摇头:「这不知道啊,只说那学生有点名气,还得过什么什么油画奖。」 两人见问不出什么东西,便一起回了酒店。 「贺队,平时不见你抽菸。」走在树荫下,楼月西突然开口道。 贺烈不知道楼月西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笑了笑,语气有些痞:「你要不来一根?」 也不等楼月西回答,便从烟盒里拿了一根出来。 楼月西把烟拿在手指上,凑近嘴唇,又拿了下来。 「小少爷没抽过?」 贺烈也点了一根,叼在了自己嘴里,然后故意回头将那口气吐向了楼月西。 「这、这味道不像是烟。」楼月西仔细嗅了嗅,发现是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但是他又说不上来。 「哈哈哈哈哈。」贺烈笑了起来。 「是鸭青草!」楼月西吃惊道。 鸭青草是一种于风水界比较常见的草,用于制作请神的香料,进了灵异局以后每年都有免费的额度。 「还加了宝桐,宿明,不过还是缺了点味道。」贺烈说道。 另几味也是用以敬神的,楼月西从没听过有人拿敬神的香料当烟抽的,心里非常诧异,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 第26页 「你这样……」楼月西忍俊不禁,「大爷晚上会睡不着的。」 这些东西可比菸草醒神。 贺烈挑眉,也想起了这一点,就把楼月西拿在手上的烟又抽走了,放回了烟盒。 「啊。」楼月西轻轻叫了一声。 「不是吧,小少爷。」贺烈把烟盒揣进怀里,「拿出来一下你就要丢?」 「脏了。」楼月西道。 贺烈想到楼月西的洁癖,有些无奈。这傢伙就是典型的拿出来了的衣服不洗绝不再放回柜子里的那种人。 他嘆口气,把那支烟又找出来叼上。 「行了吧。」 烟燃烧起来的地方在黑暗里变成了小小的一点猩红。 白色的烟雾从男人嘴里吐出,很快散入了夜风。 细微的草木燃烧的味道,加上鸭青草独特的气息。 落在后面的楼月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方才,他碰上了的。 第16章 公交 「睡不着?」 贺烈翻身时见隔床的青年正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准备起身。 「嗯,白天睡太久了。」楼月西压低声音,「抱歉。」 然而贺烈知道白天楼月西说是睡,不如说是昏迷。 「还在想画中之事?」贺烈察觉到了他的低落。 方才回来时,楼月西便已经将画内所见告诉了他。不论女鬼善恶,那些胎儿总是无辜而不幸的。 贺烈没什么表情,所逝之人若执念缠身、有怨未报则化鬼,贺烈见得多了,虽非绝对,但可怜人往往亦有可恨之处。 即使稚子也有心怀恶念的,贺烈送走他们的时候从未犹豫手软过。 可是鬼婴、鬼胎到底不同。 它们神志未开,所有的善恶因果皆因前人。 投生到富贵恩爱之家,就平安喜乐;若是不幸进了罪犯或是娼妓的肚子,就被打上标籤,好似生来就低人一等。 更可怜可悲的,便是那些还未出生便因种种原因死去的胎儿。 本该早日进入轮迴重新投生,却被人用腌臜手段强行留在人间,化为鬼胎。 「我会尽快送它们转生。」贺烈摸摸嘴唇,已经戒掉的菸瘾好似又犯了似的。 「我相信贺队。」 楼月西重新躺了下来,贺烈余光看到他转身面向了他。 半蜷缩着身体,整个人陷入被窝里。 没多大一团。 这人单薄的有些可怜。 这个念头在贺烈脑海里转了半圈,贺烈鬼使神差地道:「要睡过来吗?」 这话一出口他就清醒了,这是什么话,邀请一个男人和自己同睡? 屋内一片沉默。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贺烈甚至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毛竖起来了一瞬。 「算了,太挤……」他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吱吱吱的摩擦声。 楼月西竟将自己的床推了过来。 两张床并在了一起。 虽然贺烈恨不得时间倒流一分钟,但邀请的话是贺烈自己说的,楼月西已经把床推了过来,他再反悔便显得小气了。 「……」 贺烈僵硬半晌,见楼月西迟疑地杵在地上没动,好似也在懊悔自己推床推太早的这件事,他心下便轻松下来。 都是男人,睡一张床怎么了? 何况还是两张床,两床被子。 他不过是把阳气借给楼月西吸一下,楼月西现在是自己的组员,组长本该护着自己的人。 贺烈将自己催眠了半秒,就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应当的了。 他甚至还替楼月西掀开了被子。 「快睡。」 那道消瘦的身影便钻进了被窝。 还是蜷曲着,不过是背对着他。 贺烈不再多说话,他闭上眼睛,两张床并在一起后,身旁人本清浅的唿吸就变得清晰很多。 他本以为会睡不着,但架不住睡眠质量实在太好,很快便沉入梦乡中。 原本背对他的青年慢慢地转过了身体。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缓慢地凑近睡梦中的男人,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描摹他挺直的鼻樑。 窗户没关紧,窗帘随着夜风微微摆动,月光钻进来,像晃动的水,映在青年的手指上,透着一股惨白。 而另一边,杨芮静回宿舍后想了一夜也没明白楼月西是什么意思。 让她闭嘴? 两人到底成没成? 还有那个表情,为什么和平时的他大相迳庭? 是她太多疑看错了,还是…… 她在食堂买了豆浆油条,早早地来到两人的房间。她包里有贺烈的门卡,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开门。 万一……万一这两人真有什么,她次次撞破是不是有些不好? 门很快打开了。 「小静来了。」楼月西已经穿好了衬衫长裤,扣子扣到了第二颗,露出线条漂亮的颈部。 而贺烈则草率很多,他见杨芮静走来才堪堪将t恤套进去,嘴上还叼着牙刷,差点蹭到了领口。 杨芮静给两人打了个招唿,将豆浆油条放在了桌上,乖乖坐在了沙发上。 她仔细观察着楼月西的表情,楼月西正在将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 融融夏日,穿着白衬衫的清俊男子,他手指修长,那效果看着像是打了柔光。 「小静,冰箱里有水果。」他还不忘招唿杨芮静。 第27页 笑容温和,言行有理。 果真那个表情是她昨天看错了? 但是……杨芮静收回目光。 你们俩能不能不要那么明显!床都拼在一起了! 怎么,床不够大?!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要个大床房啊!!! 这两人肯定在一起了吧!!!狗男男!!! 「抽纸递我。」贺烈打开豆浆的时候用力过勐把它弄洒了,便叫杨芮静拿下纸,谁知就碰上了她要杀人的目光。 「?」 杨芮静又气贺烈谈恋爱了不告诉她,又有些别扭哥哥找了个男朋友,直到楼月西把冰箱里的葡萄洗干净了端上来,她才讷讷地在沙发上坐直。 「……画内胎儿数量众多,且未足月,应与医院有关。」楼月西将大致情形告诉了杨芮静。 贺烈点头。 杨芮静拧着眉:「昨天田静和黄怡然都说了,夏瑶原来有个男朋友,不过前段时间分手了,我待会儿就去找找黄怡然。」 大家其实都有猜测,夏瑶十有八九是堕胎了。 贺烈并不想让杨芮静过多的参与到此次行动中,杨芮静撅起嘴:「哥,你去问别人小女生,别人会回答你吗?待会儿去找她前男友的时候你再来吧!」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杨芮静去了医院,贺烈和楼月西则去找了美院老师。 美院老师在美术馆三楼有间办公室,两人刚好碰上。 「是这样,我朋友上次来的时候看上一幅画,便托我帮他买下。」楼月西笑着伸出手,「不过我按照他说的位置并未找到,不知贵院是否调换过画作位置。」 楼月西又说出了个名字,那美术老师连忙伸出了手。 「能被白高岑老师欣赏是我校学生的荣幸,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幅画?」 楼月西只说自己也未看过,只知道大致方位,又说了友人来的时间。 「这段时间,美术馆的挂画并未更改过。」美术老师皱起眉毛,迟疑片刻,「不过这两天有个学生的画被偷了,若是白高岑老师看上的那副,那就太不巧了。」 「哦?」楼月西疑惑地问,「竟然偷学生的画作?」 「可不是吗!」美术老师频频摇头,「校美术馆每年都要展示学生的作品,从来没有出现过偷画的情况!不过小韩确实有些灵气,假以时日,说不定会成为画坛新星……」 「韩?」楼月西笑笑,「白老师当时说的,好像就是韩姓画家,好像说是拿过奖的。」 「哎呀,那可真不巧!」拿过奖的学生、又姓韩,那显然就是韩景和了。 美术老师嘆口气,非常失望自己的学生可能失去的被画协老师赏识的宝贵机会,他转念一想道,「小韩还有一幅画在下面,要不让白老师看看是不是这一幅?」 于是楼月西二人便跟着美术老师来到了长廊。 「就是这幅。」 两人对视一眼,果然,是《抱雏菊的少女》。 「这幅画是小韩早些时候完成的,笔法稍显稚嫩。」他嘆口气,这幅画比不上韩景和掉的那副笔法圆融。 「这幅画色调虽有些许失真,但笔触细腻生动,肌理和裙摆的光影处理自然,不失为佳作。」楼月西缓缓道。 见楼月西喜欢,美术老师继续介绍道:「这孩子啊,重情。说来话长,这幅画的初稿不是这样的,只是后来这女孩儿遭遇不幸病逝了,小韩才改的画。」 「所以图层过厚,这色调才有些失真。」 「原来画的是什么?」一直没说话的贺烈此时插上一句。 「小韩也没讲过。」美术老师道,「不过我听说两人本来准备毕业就结婚的,所以我猜想,可能是二人的合影吧。」 美术老师长嘆一口气,有些惋惜学生的遭遇。 楼月西目光停留在几乎占据画面三分之一的树干上。 原来如此。 「原来这幅画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楼月西轻声道,「那便还请老师不要与韩同学说了,以免徒增伤感。」 两人刚走出美术馆的门就接到了杨芮静的电话。 「哥,你们快来,我看到夏瑶的前男友张浩宇了!」杨芮静压低声音,「他看着失魂落魄的,我觉得不太对劲!」 两人很快赶到了夏瑶所说的西门。 张浩宇看着确实不太对劲。 临近中午,日头正盛,几乎所有等车的人都躲在保安室屋檐的阴影下,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太阳下。 他时不时的左顾右盼,双手环抱着自己,一只落在地上啄食的鸟雀都将他吓得后退几步。 几分钟后,公交车来了。张浩宇挤在人群中坐在了角落里。 贺烈三人也上了车。 舆延市艺术学校建在半山腰上,总体而言有些偏,公交车就那么几辆,所以一路上公交车内都非常拥挤。 杨芮静还好些,坐到了一个座位。 贺烈和楼月西可就可怜多了。 两人被挤到了后门口,不断有人从旁边进进出出。 夏天又热,车内人多,空调根本不起作用。 蒸腾的汗味、腋臭、女人的香水,还有菜包和鸡蛋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贺烈低头就看见楼月西紧蹙在一起的眉,他仰着头,嘴唇微微张开,脖颈拉长,像是一只缺氧的白鹤。 「难受?」贺烈问道。 第28页 楼月西将嘴唇闭上,他实在是不愿在这样的环境中多唿吸一点儿。 他摇摇头,谁知站台到了,前门以经上不了人了,司机便让乘客从后门上。 上来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妇女,她们将门口的人扒拉开:「你们再往里面挤挤好不啦?」 楼月西被前面人推搡,车又开始启动,他没有防备竟然往后倒去。 第17章 求籤 楼月西的鼻尖撞到了男人的下巴。 「再忍忍吧,小少爷。」 贺烈没想到有人坐个公交车都能坐到快要晕厥。 他拉着楼月西挤到了角落,后面是亚克力的gg牌,左边是窗户。 而自己像是一道屏障般把他护在了三角形的区域内。 贺烈见楼月西对他的调侃都不作反应,脸颊又绯红,生怕这精贵的小祖宗挤趟公交车就中暑了。 怎么这样麻烦? 青年靠着亚克力板,随着公交摇摇晃晃的好似使不上力,贺烈怕他摔了只好伸手扶着他。 「抱歉。」楼月西垂着眼睛,为自己的身体感到十分愧疚。 一个急剎,好多人稳不住身体向前倒去。 车厢里一时乱糟糟的,司机的骂娘声,还有不小心踩着别人脚的女士在频频道歉。 楼月西也站不稳,向前扑去,撞到贺烈身上。 贺烈一只手抓着栏杆,一只手从他背后稳住楼月西。 「没事吧?」 楼月西没动。 半晌,贺烈觉得脖颈被楼月西的碎发弄得发痒,他偏了偏头。 他本以为楼月西有些中暑,谁知抱在怀里的人触手温凉。他才想起楼月西体内阴气过重,体温常年偏低,应该是不会中暑的。 楼月西还是没起来。 贺烈想要抓着他的衣裳将他拉开,看刚刚有没有撞出什么好歹来。 「别动。」楼月西轻声说,声音有些哑。 「好舒服。」他喟嘆道,贺烈被他嘆息似的声音弄得头皮发麻,正要把他拽开就听到楼月西继续说道,「你的阳气。」 贺烈的手停住,又讪讪放下。 不就是一点阳气? 算了。 他不跟病痨鬼计较。 坐在后排的杨芮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大学生,在大夏天出来跟梢就算了。 竟然频频撞破自己哥哥和男性的不可描述的事情! 因为角度的问题,她只能看到楼月西埋在贺烈脖颈处的半张脸。 月西哥耳朵都红透了! 好好的你们在车上抱在一起干嘛!成何体统! 不要以为、不要以为她没有看过一些十八禁的小说! 公交车!拥挤!狭小的空间!贴在一起的、一起的!时不时剎车带来的摩擦! 她知道的可、多、了! 杨芮静想要抱头尖叫,她哥竟然是这样的人! 膝盖肯定在不该在的地方吧! 不然月西哥为什么一幅似笑似哭的表情。 又难受又满足,手指都把哥哥的t恤拧皱了。 没眼看,狗男男! 杨芮静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两个让人面红耳赤的男人。 她时不时地盯向张浩宇,好在张浩宇神情恍惚没有发现她的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终于少了下来。 张浩宇下了车。 贺烈三人紧跟其后。 贺烈看了眼站牌,兰庆寺站。 「竟然是个寺庙?」杨芮静压低声音,「他来这边拜佛吗?」 「可能见到了小鬼。」贺烈道。 兰庆寺在当地是个很有名的寺庙,香火旺盛,据说每逢过年的头柱香都能被卖出天价。 寺庙在山顶,一路上都是拴着红绸的大树。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加上裊裊佛香和远处传来的撞钟声,令人心神安定。 张浩宇在这样的环境中明显放松了许多。 他买了一大捧香火,逢殿就在外面的蒲团上跪下参拜,进入主殿后还往功德箱中投入了一把红钞。 「他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杨芮静低声道。 「走,跟着。」 楼月西缀在后面,踏入主殿时他抬头看了眼佛像,又瞟了眼右手上阴气凝实的黑线,讽刺式的弯起嘴角。 随即甩手走了进去。 兰庆寺很出名的就是他的签文。 他们走进去,就见张浩宇跪在地上非常虔诚地摇动签筒。 啪嗒一声,竹籤掉得有些远。 杨芮静连忙上前拿起,递给了张浩宇。 张浩宇心不在焉地向她道谢,看到下下籤时骤然变了脸色。 杨芮静走了回来:「下下籤,我看签文上写的寻寻觅觅。」 「无踪又无迹,远近均难觅,平地起风波,似笑还成泣。」楼月西轻声道,这是诸葛神算第十一签,行风水之人都应读过。注1 贺烈看到急匆匆去解签的张浩宇:「这支签,往往用于有关人口走失及物品、家畜丢失的卜问。」 他眯起眼睛:「你说,他问的是不是,他的孩子。」 「待会儿出去找他一问就知道了。」杨芮静哼了一声,「他现在一幅吓破胆子的模样,肯定做了亏心事。」 「不过,我们这一趟也不能白来!」她笑了起来,也上前一跪抱起了签筒,「来试试吧,兰庆寺的签文很灵的!」 第29页 她的签文摇了出来。 「勿嫌儿丑???」她大声念道,「这什么意思啊!我哪有儿!」 「是上籤,勿急。」楼月西安抚道。 杨芮静连忙拉着贺烈要他也去求。 贺烈摇头:「我不用。」 他师父玄云就是搞这些的行家,不过他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没学会解签。 而且对贺烈而言,相信签文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远不如相信自己。 「去嘛去嘛,来都来了!」杨芮静催促着他,「别的就算了,都说姻缘天註定,哥你试一试嘛!」 最后贺烈还是求了一根。 他展开,上面赫然写着龙蛇争斗四个大字。 【太白现东南,龙蛇相竞逐,龙自飞上天,蛇却被刑戮。】 龙蛇争斗是中籤。 贺烈垂下眼,他自是未求姻缘,而是问了十九队于泗盘全员失踪一事。 一龙一蛇,一上天一刑戮。 吉凶未定,不过是因为不知求籤之人是龙是蛇罢了。 见他不言语,杨芮静把头凑过来问道:「是什么是什么?你近期有没有红鸾星动?」 贺烈把她的头推远,不欲多说此事。 楼月西也去求籤了。 他跪在蒲团上,双眼轻阖,将签筒抱在胸前,三下后,一支签文落出。 【事中空话】 楼月西的手指倏地捏紧。 【深潭月,煦免镜影,一场空,安报信。】 这支签很好解,水中月,镜中花,自是一场空欢喜。安,是安能,怎么能的意思,真不愿意告诉你这种不吉的信息,却不能说假话。 下下籤。 问及婚姻,婚不可成,成亦有害。 问疾病,重病难愈,危厄之期。 杨芮静见楼月西的脸色苍白,甚至不敢上前问了,她讷讷地躲在贺烈身后,一时后悔让他们求籤了。 「签不可尽信,事在人为。」贺烈伸手将仍然跪在地上的楼月西拉起来。 「贺队说的是。」他垂眼笑道。 贺烈只觉得他手心出了些汗,竟也这么凉。 搭在手上的感觉像是毒蛇般,让他有一瞬间的诧异。 庙是老庙,光线不是太好,站在殿内能看见飞舞的尘埃。深红的柱子有种肃穆而安宁的感觉。 「出去吧。」 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后山有不少茶馆饭店供人歇脚,也有推着小车卖凉糕。 张浩宇就坐在不远处的茶馆里。 「我去买凉糕!」杨芮静沖向了推车的大叔,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楼月西的表情让她心底发凉。 可能是对所求太过在意? 哎,都怪她,干嘛让他们去求籤,这下好了,抽中不好的签文平白坏人心情! 贺烈和楼月西已经在张浩宇所在的茶馆里落座了。 杨芮静买来凉糕,见楼月西笑着对她说谢谢才松了口气。 看来已经不生气了吧…… 果然平时好脾气的人生起气来才这么吓人。 三人开始聊八卦似的说起了昨日夏瑶跳楼的事情,坐在一旁的张浩宇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一听到夏瑶的名字便直起了身体。 「嘘,说这些事,小心被学校处分。」楼月西低声说了一句,三人便换了个话题。 张浩宇果然按捺不住了,他转过身来:「你们、你们是舆延艺术学校的吗?不好意思,我也是这个学校的。」 「刚刚你们说的那个夏瑶,是美术教育系的那个夏瑶吗?」他声音有些发抖,脚不自觉抖动起来。 「是不是美术教育不知道,但好像是十九号公寓的。」 张浩宇的脸色变得像一张金纸,血色全无。 「她、她为什么会跳楼?」 杨芮静回答道:「据说是,见到脏东西了……」 贺烈也接着说:「她肩上有很小的手印。」 「你别乱说啊……」杨芮静压低声音,「她肩上的手印特别特别小,我觉得就算是婴儿也不会有那么小的手吧!」 两人一唱一和把张浩宇吓得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它、它来了!」他惊慌地抱住脑袋,「下一个就是我了!它肯定要找我索命!」 「你冷静点。」这时楼月西发话了,他语调温和,面容清俊,「遇见什么事,慢慢说,或许我们可以帮你。」 简直就像是救苦救难的佛子。 张浩宇渐渐冷静下来,不过还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眼睛不住往四周扫射。 「我、我……」张浩宇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把嘴紧紧闭上。 这事说出来,他的名声和学业就毁了! 这时贺烈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声。 「还不说?」他眼睛是很深的黑色,眉压下来的时候有种很强烈的威慑感。 「再不说下一个跳楼的就是你了。」 第18章 安禾 不得不说,对于某些人而言,威胁比劝说更管用。 贺烈此话一出,张浩宇便像是被扼住喉咙似的大口喘息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怕的是什么东西。」贺烈说话的时候,眼睛是向下看的,一个眼神都不愿分给张浩宇。 张浩宇的神色变得更为恐惧,他甚至开始发出了哭嚎,弄得周围人纷纷侧面。 但是他只一个劲儿哭,什么消息都不说。 第30页 「【寻寻觅觅】的签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楼月西像是个解签的人,温声向他解释道,「这是支下下籤,干宫,否变遁。你犯了煞,以劫煞尤为显着,主动盗伤杀。」 他不再说话。 杨芮静把随身携带的小镜子递给张浩宇,接着忽悠道:「你看你的眉心,都发黑了……一定是见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煞肯定都找上你了!」 「带我们去那吧。」楼月西适时开口,声音依然温和,「你或许还能留下一命。」 贺烈闻言瞅了楼月西一眼,他脸上挂着笑容,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亲近之意。 话里却带着威胁恐吓之意。 张浩宇不知道,他贺烈还能不知道吗? 那鬼胎无此道行,能出来找找它的父母都只怕是借了别人的力。 所以只要张浩宇自己不瞎作,他也顶多是被吓得病一场。 贺烈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不过这性格,也不是没脾气嘛。 还挺合他胃口。 张浩宇已经病急乱投医了,左右夏瑶堕胎的事他们应该也知道了,不如想想如何不让那鬼东西缠上自己。 「好……我带你们去那里。你们一定要救救我!」 贺烈本以为张浩宇会带他们去美术馆,没想到却来到一个小区。 「我们在、在这里做的手术。」 「就、就是这里。」张浩宇对这个地方显然也有些牴触。 不过是惧怕还是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贺烈挑眉。 手术? 这是一所有点年头的居民区,离学校有二十几公里的样子。诊所门口甚至没有招牌,只有一张贴纸写明了左转上八楼。 还贴了一张gg纸,上面写着无痛人流。 「在这样的环境里做人流手术?!」杨芮静气不过发出质问,「你们是不是疯了?」 张浩宇移开目光没有回她的话。 他缩着脖子,脚像是钉在了地上,进入楼房后就不肯往前走了。 「我和你去。」贺烈拍拍杨芮静的肩膀。 他看了楼月西一眼,楼月西点点头。 杨芮静转念一想就知道为什么了,她有种做卧底的使命感。 一层楼只有两户,两户都写了【安禾医美】。 竟然连诊所都不是! 贺烈和杨芮静走进了安禾医美,坐在前台的女人眼皮向上一撩问道:「有预约吗?」 杨芮静拧紧手,垂下头不说话。 那女人果然是老手,一看就知道杨芮静是怎么了。 她看了眼贺烈,撇撇嘴。 「先登记下,待会进去等等,黄医生马上就来。」 她从一个笔筒里抽出一支笔。 那笔筒像是招财猫一样举着右手,但是头部开了个口,是个童子的形状,笑眯眯的。 他们两个等了十来分钟,才有一个男人穿着白大褂走了进来。 他面容端正,戴着副黑框眼镜,头髮略有些花白,显得十分亲和。 「小姑娘,别怕。」他轻声安抚,「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千万别感觉自己的人生就毁掉了。」 杨芮静有些诧异他会这么说。 「上一次经期是多久?」医生问道。 贺烈注意到他的桌面也有个和前台差不多的童子笔筒。 杨芮静有点尴尬,她像模象样地抽泣两下说:「五月二号。」 「哦,那时间不久,刚验出来的?别担心,先去验个血再验个尿。」他的语气很舒缓,让人听着有种安心的感觉。 「医生,这个没问题吧?」贺烈开了口,他四处打量了下这小诊所的设备,撇了撇嘴,目光中有些不信任。 事实上,这件会诊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靠着窗户有一排资料柜,临近门口还有一个小的洗漱台,消毒液、洗手液应有尽有。 贺烈的目光在洗手台和门背后扫过。 说来,那门背后竟然挂着个喜庆的年画挂历,一个扎着红揪、提着灯笼的女童正在做作揖的手势。 医生推了推眼镜,宽容地笑道:「这位……你们应该还是学生吧,找到这一般都是被朋友介绍的。」 「比起公立医院,我们的隐私做的更好,你们不用担心。」 医生的眼光中含了一点轻蔑。 真闹到这儿的,都是些头脑还不太清楚的学生。有贼心没贼胆,犯了事就找不到方向了,朋友再一介绍,还不立马就来了。 贺烈被医生哽了一下,垂着头不说话了,只让杨芮静自己说。 他把一个不负责任、胆小怕事的形象演得还挺好。 杨芮静心想,我看了都想打他。 「医生,这个手术危险吗?我真的很害怕呜呜呜……」 医生看了她一眼,还给她抽了几张纸:「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但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手术,我已经做了几百次了,经验非常丰富。」 他递给杨芮静一张传单,传单旁边画了个带翅膀的小天使。 【三分钟可视保宫人流,给您最安全的保障。】 「我们採取的是一种最新型的技术,这个手术没有创口,对女性身体几乎没有伤害的,术后一个小时你就能走了。」他温声道,「你想,如果有问题、是个大手术的话,我敢让你术后一个小时就走吗?」 「如果出了事,那还不是医院的责任!」 第31页 他说的信誓旦旦。 「那……会不会影响我以后结婚呀……」杨芮静低声问。 「不会的,有些女生,做了三四次,最后还是照样结婚。虽然个体存在差异,但是你不用太担心了,以后好好保护自己、注意x生活安全就行。」 杨芮静嘴角一抽,如果她没有做过功课,就被这个看着慈眉善目的坏蛋医生给骗了! 首先,无痛人流根本没有这张粉色gg上面看起来的那么轻松美好! 无痛人流只针对孕早期的女生。麻醉师会先给你进行静脉麻醉,让你睡着,然后医生使用一根管子,连着负压吸引器,用管子进入宫腔,利用负压吸出孕囊,终止妊娠。注1 其次,无痛并不代表这种手术没有伤害,而是因为你打了麻醉,所以暂时感觉不到疼痛了! 再次,手术的风险和伤害并没有减小。在无痛的状态下,无法观察病人的反应,全凭医生手感,这就可能出现过度刮宫和子宫穿孔的意外风险。注2 杨芮静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美化这种手术,用无痛两个字把堕胎这件事描绘的很轻松。 暂且不提这种手术对女性身体的伤害,它给女性带来的心理伤害也是无穷无尽的! 紧张、害怕、自我厌恶、愧疚、无助。 这种心理应该很好猜到吧! 贺烈按住了就要跳起来的杨芮静,他开口道:「这个孩子,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 「如果……」他顿了顿,「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吗?」 医生笑了起来:「这毕竟是条生命,我也希望你们多考虑一下。」 「那这个手术,是几个月能做的呢?」 「这个……尽早就好。若是过了三个月,可能会麻烦些。」医生顿了顿,喝了口茶,「不过问题也不大,过了三个月我们医院也是可以做引产的。」 他只字不提引产意味着什么。 「那医生,这个、呃、这个要多少钱?」贺烈继续问。 「我们现在推出了暑期优惠,原价5888的套餐现在3998就可以。你们还是学生吧?我们这针对学生是有贷款的。」 贺烈说要考虑考虑,最后拉着杨芮静出去了。 「哥!你看他说的是人话吗?这也能叫医院,这么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杨芮静气得不行,刚下电梯就骂了起来。 「还搞促销???他怎么不买一送一呢!」 「好了。」贺烈拍了拍杨芮静的头安抚着。 现在的社会耻于谈论保险套,却不避讳无痛人流。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 他们很快和站在楼下等待的楼月西会和,张浩宇已经走了,他受不了这里的气氛,只觉得在大夏天里也一阵阵发冷。 贺烈道:「这个医院不止是黑心医院这么简单。」 「仅在会诊厅中,在笔筒、茶杯、传单、洗手液和挂历就出现了五处儿童形象。」贺烈从怀里掏出了传单,上面的小天使长着一双翅膀,飞在【安禾医美】四个字旁。 这不合理。安禾医美既然是做人流手术,怎么会在患者面前频繁出现孩童形象呢? 若是治疗不孕不育的医院还差不多。 而且他们不避讳引产也很奇怪,怀孕到了一定周期,无痛人流就不能做了,只能做引产。 但是引产是需要引产证明的,风险也比人流大许多。这样一个占地并不大的小诊所,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若是手术有个好歹,是会闹出人命的。 除非他们是想要……更大的胎儿。 三人都没说话。 本以为只是画有问题,谁知道现在又牵扯到了堕胎的私人诊所。 楼月西颦眉想了想,突然道:「贺队,你知道小鬼推磨吗?」 第19章 财运 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一句家喻户晓的俗语,但楼月西说的小鬼推磨是一种偏门的求财之法。 它与五鬼运财术有一定的关联。 五鬼运财术原是茅山的一种术法,可以驱使五鬼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 在五癸日,用剪刀剪五个白色的纸人形,在头的部份画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在纸人身上各写一位五鬼姓名。 关于五鬼,民间众说纷纭。 第一种指的曹十,张四,李九,汪仁,朱光等五位阴将。 第二种指的是五灵公。即东方生财鬼张元伯,西方生财鬼刘元达,南方生财鬼赵公明,北方生财鬼钟士贵,中方生财鬼史文业等五位神王。说是神王,其实是偏神,又称为瘟神。注1 然后准备供品,一小片猪肉、一小片鱼肉、一小片鸡肉,再烧纸钱。 最后,把五根烧到一半的香和五个写上名字的纸人一起丢到正在燃烧的金纸当中,口里面念:「速去!速去!有吉!有利!」 此法并非正法,若祭拜不当很可能有反噬。而且效果因人而异,也就是说施法之人不一定就能藉此暴富。 所以更邪门的法术来了。 它把写上五鬼名字的纸人变成了真的活人。可活人有个问题,已有思想,容易怨气冲天,不好掌控。 于是便将活人换成了更弱小、更易获得、更好操控的…… 婴孩。 所以又称,小鬼推磨。 六月骄阳似火,楼下的三人都觉得背后有些发寒。 杨芮静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向那陈旧的电梯,只觉得它像是一张洞开的大口,要将人吞没殆尽。 第32页 贺烈对阵法的研究也不多,对于楼月西说的这些,也仅仅是有耳闻罢了。 楼月西继续道:「可好掌控的胎儿也不是没有弊端。」 贺烈闻言便明白了,胎儿比起成人而言,气力不足。气力不足,聚来的钱财便也大打折扣。 「所以用数量来凑。」他一字一顿道。 杨芮静捂着嘴巴,这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三人慢慢往外走,临上车前楼月西似有所感向上望了一眼。 「能看见什么吗?」贺烈问,楼月西阴气重,说不定能看见一些他们看不见的东西,这也是方才贺烈不让他上楼的原因。 他接连进出鬼域,怕是身体承受不住了。 楼月西摇头,声音轻的像是要飘散在风中:「我只能看见阴气,看不见罪孽。」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 最能活跃气氛的杨芮静此刻也蔫头耷脑的,一到学校她就挥挥手向两人告别:「这个世界对女孩子的恶意也太大了……不管是医院还是,哎,我看着张浩宇感觉他长得还人模人样的,男生真的太不负责任了!」 「果然不婚不育保平安啊……我真是太难过了。」 楼月西认真地看向她:「小静,除了张浩宇那样的男人,还是有很多优秀的男生,你也很优秀,要学会自己辨别。」 「东想西想,还要考试。」贺烈敲了她一下,催促着她回去复习。 杨芮静回宿舍了,走在路上,贺烈突然笑了一笑,踢起了地上的石头踢到楼月西跟前。 「小少爷像是在自吹自擂。」还优秀的男生,贺烈自忖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楼月西看了眼地上还在滴熘熘转的石头,突然转过身来:「我指的是贺队这样的男人。」 贺烈觉得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傻,竟然被楼月西吓得睁大了双眼。 楼月西还在继续:「负责,善良,有担当,尊重女性,嗯,还长得帅。」 这彩虹屁吹得可一点儿水平都没有。 只把贺烈吓了个够呛。 「你……」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过贺烈。 像杨局长,虽然外人夸贺烈的时候他都会暗自摸鬍子,但是当着贺烈他只有一个词。 不象话。 贺烈还没来得及说完,楼月西的声音又响起了,被夏风揉碎吹进了他的耳朵,不太真切。 「……我愿意找一个贺队这样的男朋友。」 「你说什么?」 「我说,我若有个妹妹,我也愿意她找一个贺队这样的男朋友。」 楼月西站在阳光下,笑意盛满双眸,像是有细碎的阳光在褐色的瞳仁里跳动。 他穿着白色衬衫,出门在外,他便将扣子繫到了最顶上。肤色极白,黑髮清爽,笑容浅淡,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看着他,像是在盛夏用眼睛吃碎冰。 贺烈抱臂站了一会儿,暗自吃惊。 他贺烈竟然被这小青年调戏了? 贺烈走上前去,低头凑近了楼月西,两人的鼻尖几乎挨上,唿吸可闻。 楼月西感觉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若是妹妹长小少爷这幅好模样,我就同意了。」贺烈的声音低沉,同意两个字咬的尤其清楚。 贺烈的眼睛很亮,是那种逼人的亮度,好似能将人灼伤。 而后他站直了身体,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 「就是妹妹别太高,我喜欢一把能抱起来的。」 说完他就大步向前走了。 此时的贺烈丝毫不知道这句话捅了醋缸子的肺管子,以后要多出多少麻烦事。 他只觉得调戏了回去,心情舒爽不少。 而另一边,不管杨芮静心里有多生气,她还是强迫自己抱着书来到了图书馆。 考试在即,她不能荒废学业。 她越学越觉得季羡林先生说得太对了。 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请问这里有人吗?」一道清润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期末图书馆位置打挤,原本大家约定俗成的间隙也无法维持了。 「没人。」杨芮静把放在那边的书挪开,一抬头就见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微长的捲髮,挺直的鼻樑,眉目间挂着点艺术家的忧郁气息。 韩景和学长! 一时之间,杨芮静有些懵,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 她没说话,韩景和也翻开书安静地读了起来。 图书馆里的人越来越多,沙沙的翻书声让杨芮静静下心来。 唔,是她太过多疑了吧。 杨芮静渐渐放松下来,一个多小时后,韩景和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谁知起身的时候书包的背带挂倒了他放在桌上的咖啡。 半杯咖啡就洒在了杨芮静的身上。 杨芮静低头看见自己被染得乱七八糟的裙子,冰凉的咖啡顺着小腿流进了鞋子里。 韩景和连忙道歉,还加了杨芮静的微信说要赔偿她的衣服。 杨芮静看的自己微信上多出来的那个头像,沉默片刻。 早不加,晚不加,他的画一出问题,她俩就加上微信了? 绝对有问题! 于是杨芮静也不管天已经黑了,换好衣服后连忙跑去找贺烈二人。 她站在茶几前,翻出手机给二人看:「他肯定有问题!不然为什么想方设法加我微信?」 第33页 正说着,韩景和就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杨芮静吓得手指一抖,点开了。 【学妹你好,打扰你了。有一些话不该我说,但是……我的女友因为一些意外去世,所以……】 手机上方韩景和的名字和【对方正在输入】反覆跳动着。 像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杨芮静哼笑一声,把手机举到两人面前:「你看你看,他肯定想说我像他死去的前女友!什么了,还玩这一套呢!」 「我可不吃!」 她说完,就感觉手机又振动了几下。 坐在沙发上的两人都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奇怪,连忙把屏幕转过来,脸渐渐绿了。 【如果学妹遭遇了一些意外,请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尽量去正规的、公立的医院。】 【身体是自己的。】 【我今天路过获峰小区,不小心看见了学妹。学妹别担心,我绝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件事。】 获峰小区就是今天白天他们跟着张浩宇去的那个小区。 见杨芮静迟迟没有回覆,那边又发来一条信息。 【咖啡的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是不小心,学妹把裙子价格告诉我吧,我来赔偿。对不起!】 【若是我误会了,那真是十分抱歉。学妹把我删了吧。】 杨芮静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他……」 她耷拉下来,把脸埋进抱枕里,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来韩景和是以为自己意外怀孕了,要去小诊所打胎! 别人是好心!!!我的天!!! 杨芮静已经用脚趾抠出了三室一厅。她还把聊天记录给哥和月西哥看了,还以为别人在搭讪她。 她刚刚的表情,绝对是鼻孔朝天的…… 当场社死。 救命! 隔了很久,杨芮静的手机又震了起来,她一个弹射起步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手机就准备跑。 贺烈老神在在地在后面说:「先别否认怀孕。」 杨芮静气得脸都胀红了。 房门嘭的一声被关上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楼月西体贴的没有说话,贺烈则是勾着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巧了。」贺烈道。 楼月西也觉得过于巧合了,不过获峰小区在闹市区,意外碰见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只是韩景和这个人在这件事中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你想怎么做?」楼月西问道。 「调查一下韩景和的女友是怎么死的。」贺烈停顿一下,「还有夏瑶。」 「一个意外怀孕的女生还会有闲情逸緻去美术馆散心?」 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黑心诊所和那副画究竟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第20章 守护神 夏瑶已经转醒,可以接受外人探访了。 「你们……有什么事?」夏瑶头上还抱着纱布,她拥在被子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 楼月西把买来的果篮放在桌上,夏瑶的母亲便站起身来:「你们是瑶瑶的同学吗?还破费什么……快请坐快请坐。」 「伯母好,我们是来找夏瑶的,有些美术馆的工作我们需要交接一下,不会打扰太久。」 不得不说楼月西的模样很容易让上一辈的人放松警惕,夏瑶的母亲说道:「好嘞好嘞,你们年轻人先聊,我去给瑶瑶打饭去。」 「哎我这姑娘,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踩空了从楼梯上摔下来,你说这事弄的。」她一边唠叨一边往外走。 夏瑶的伤确实不重,她的楼层在二楼,又被一楼的雨棚挡了一下,小腿骨折,外加撞到了头部,有轻微的脑震盪。 她不想让母亲担心,于是撒了个谎。 一直没说话的夏瑶见母亲走了明显害怕起来,她抓住被子:「你们两个说美术馆……是什么意思?」 「六月十三日,你去了美术馆,为什么?」贺烈问。 六月十三几个字让夏瑶的面色变得惨白,她抿抿泛白的唇:「我想去看看画,也需要向你们汇报吗?你们到底是谁?」 贺烈掏出自己的工作证。 「什么东西……灵异重案组?!」夏瑶看清楚上面的字后蜷缩起来,「哪有这种部门!请你们出去!我要报警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部门! 「夏小姐,就算你以前不信鬼神,但现在也应该信了吧。」楼月西说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变成两弯月亮,看起来毫无压迫感。 夏瑶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线,是一个玉佛。 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玉。 「你别担心,它不会来伤害你。」楼月西继续道,语速有些慢,「它没有恶意,你应该知道的。」 「它叫你妈妈。」 夏瑶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 但……这太可怕了。 它为什么来找她?她……她不想要它啊。 夏瑶想起那天爬到她肩膀上的肉团就害怕得要崩溃了。 巨大的头和弱小的身体看起来完全不成比例,模煳的看不清五官,但是两个眼睛却已经睁开了,大的吓人。 一个是人,一个是鬼。 怎么能不怕? 而且……而且它的命是她害的啊。 愧疚和恐惧像是盘绕在她脖颈上的毒蛇,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34页 那个可怕的、不该出现的孩子,为什么会在她坠楼的时候细声细气地叫道:「别——」 当她甦醒的时候,看见母亲关切的脸,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压力过大而产生了幻觉。 直到母亲随口说道:「这血这么洗不掉。」 于是她看到了连衣裙的肩膀上,有两个小小的红褐色印记。 是真的。 它真的来了。 夏瑶抱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杀它的,我没有办法……」 「我能怎么办?呜呜呜我不能把它生下来,是它自己找错了妈妈,找错了时间……」 「它为什么要折磨我,它为什么一直在长?我明明早就做了手术了!」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昨天他们的思绪被黑诊所拉走,忽略了一个问题。 张浩宇和夏瑶去了黑诊所做堕胎手术,那孩子应该那时候就没了。为什么夏瑶还会大着肚子去美术馆呢? 「你几月去的医院?」楼月西问道,夏瑶抽泣着回答他。 「一月一日。」夏瑶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元旦节放假张浩宇才好带着她出去,「那时候才两个月不到呜呜呜怎么会失败了啊……」 两个月的胚胎才二十毫米,可七个月的孩子已经会胎动了,即使早产也有活下来的机率。 这对夏瑶而言几乎是致命性打击。 她感觉自己杀了人。 这时他们听到了夏母的脚步声,夏瑶连忙擦干眼泪,钻到被子里说自己困了。 「你那天为什么会去美术馆?」贺烈问道。 「……因为论坛里说,那有守护神。」 两人离开病房后,贺烈道:「那诊所是故意的。」 「两个月的胚胎和七个月的胎儿相比,他们更想要七个月已经成型的鬼胎。」 人流手术是有失败的概率的,只是慌张的夏瑶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她以为做了手术就做干净了,后来又暴饮暴食长胖了许多,竟然忽视了渐渐鼓起来的肚子。 听着让人不可思议,但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在社会新闻中,甚至还有母亲等到孩子出生了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的实例。 「夏瑶说的守护神……」楼月西皱起眉头。 工具人孙飞晨又一次被他的队长想起了,他好不容易录完了近期卷宗,就接到了贺烈打来的电话。 好在队长终于当了次人。 「给你带板鸭。」 孙飞晨只好任劳任怨地打开计算机。 半个小时后,贺烈收到了他发来的连结。 「贺队,我根据关键词摸到的这个论坛。」孙飞晨说道,「说某大学美术馆里有一个守护神。」 「具体的你看里面的帖子。」 贺烈点开连结。 【两个月没来姨妈了……会不会中招?和前男友的分手炮,被炸到就gg了,买了验孕棒焦急等待中】 【要不去x大美术馆拜一拜,很多女生都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 【去美术馆有什么用?】 【啊你还不知道?在黄昏四下无人之时去x大美术馆西面的画廊,去向第十七幅画中的守护神祈求,若是她手中鲜花多了一朵,就是守护神的回应。】 【楼上说的是隔壁被删的那条帖子?楼主四个月没来大姨妈,去祈求后就来了。】 【我有个朋友就在x大,她以为自己中招了就去拜了拜,结果第二天就找我借卫生巾了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姨妈守护神吗?xswl】 …… 【不是姨妈之神,守护神会带走你最大的烦恼。】 【楼主要不试试呗,看你定位也是yy市人。】 【楼主完蛋了,刚刚测完,验孕棒两条红槓,完了……】 【快去拜拜,快去拜拜,据说很灵的!】 …… 【卧槽,姐们们诚不欺我!!!楼主离x大很近,今天去了x大美术馆,黄昏的时候美术馆基本人都走没了,我就去找了第十七幅画。】 【说实话楼主心有点慌,平时也喜欢看鬼故事之类的,笔仙啊碟仙啊,楼主都看过,总担心要付出别的代价。】 【不过楼主好像想多了,拜这个姨妈神就像是拜财神一样。】 【画里面是一个抱雏菊的少女,长得很漂亮。我祈祷完就走了。实在不敢数花朵数量,这个有点吓人了。】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楼主回来以后吃了冰糕就躺在床上睡觉,结果睡到一半肚子痛,去厕所一看,果然!姨妈守护者yyds!】 【我去网上查了一下,验孕棒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它是靠测试有没有什么绒毛什么促性腺激素……这个和尿液的浓度有关,还有些人处于排卵期的时候也会发生假阳性。】 【所以大家不要自己吓自己!!!】 接下来就是一些附和者,贺烈关掉网页。 这么看来,黑诊所和画好像是分开的两件事。 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楼月西道:「看来画中的众多胎儿是这么来的。」 他沉思片刻:「但是有一个疑点,来『守护神』处祈求的女孩儿大多只是怀疑自己有孕,那胎儿的周期通常都在12周之内吧……这个时期的孩子,应该不足一厘米。」 贺烈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小,他有些惊讶地挑眉。 「但是画中那些鬼胎已经摸到了你的脚,所以它们是长大了?」 第35页 这个怀疑就让人深思了,供养鬼胎长大的是什么呢?幕后之人要它们长大干什么?像黑诊所那样,想使用邪法小鬼推磨? 「有可能。」 「即使是养小鬼,我也没听说过小鬼的年龄还会越来越大的。更何况是胎儿。」贺烈把桌上的青橘子丢起来又接住。 「确实没听说鬼胎离开母体还能继续成长的。」楼月西答道,他神色凝重,「所以我怀疑,胎儿的养分还是来源于那些『母亲』们。」 就像是那个论坛里的楼主自己说的那样。 【总担心要付出别的代价。】 那『守护神』帮助那些未婚先孕的女人,它得到的是什么呢? —— 在离舆延艺术学校不远的某小区内,一个女生脱下了高跟鞋。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腹部,这段时间不知道是冰吃多了还是怎么的,肚子老是不舒服。 摆放在门口的是一面有150厘米的穿衣镜,她走进客厅的时候看了一眼镜子。 「最近怎么瘦这么多?」她拉了拉牛仔裤的腰,已经可以塞进去一个拳头了。 「难道是食慾不好?」她凑近镜子,自言自语道,「啊,怎么长斑了!」 她将波浪大卷随意扎了起来,突然发现掉了很多头髮。手上的断髮吓了她一跳,心想明天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可别是什么大病才好。 第21章 鬼胎 医院的走廊里有股消毒水的气息。 电梯在尽头,两人一起走过白炽灯照亮的走廊,一个戴着口罩的女生和他们擦肩而过。 「抱歉!」女生走过时踉跄一下被楼月西伸手扶住。 「怎么了?」看见楼月西顿足,贺烈也跟着停下脚步。 「没什么,她气血太虚。」楼月西答道。 「毕竟是在医院。」 「也是。」 两人便不再理会,往医院的病案室走去。也是孙飞晨查到的消息,韩景和的女友两年前就是在这家医院病逝的。 病案室的工作人员查看过他们的工作证后便将一个牛皮纸袋找了出来。 黑色的钢笔在上面写着陈语薇三个大字。 工作人员年纪有些大了,大约四十五岁,烫着一头黄色的捲髮。 「哎哟,是这个小姑娘啊……」阿姨皱起眉头。 「姐,你还记得这个姑娘?」贺烈问道。 「是的嘞,这个小姑娘,哎呀,可怜啊。」贺烈他们来的早,此时没什么事,捲髮阿姨也乐得和两个俊小伙聊天。 「你们是来查案的?你们就该来管管啦,这个小姑娘当时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就是听了黑心诊所的话自己去引产……结果孩子死在肚子里没出来干净,她子宫壁薄得来和一张纸一样,大出血没多久就去了。」 「这小姑娘的男友哭得差点昏过去啊,说是吵架分手了,压根不知道自己女朋友去引产了……」阿姨手背和掌心相击,发出惋惜的声音,「你说这些小姑娘,多可怜,自己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后来也没查出来她到底去的哪家黑诊所,倒是周边发传单的都被整治啦……」 陈语薇竟然是因为引产大出血死的。 他们打开档案袋,上面有张病人的照片。 虽然照片和油画有不小的差别,但两人还是认出了陈雨薇就是油画上的女人!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他们几乎可以肯定,她去的也是那家安禾医美! 韩景和这个人便成了画中女鬼和黑诊所之间的连接点。 这是杨芮静打来电话。 「哥,韩景和约我去美术馆,说要当面和我道歉。」她顿了一下,「我没给他说我没怀孕。」 她昨天沖回去的时候还有些生气,但过了一会儿就想明白了。 韩景和也不是百分百清白,就算他碰巧看见了杨芮静出现在获峰小区,但那个地方写的是安禾医美,他……怎么能知道那里可以做人流呢? 除非他去过。 而且更重要的是,杨芮静在学校里不算多出名的人物,韩景和怎么能一眼认出她。 所以仔细想想,杨芮静就明白了她哥的意思。 引蛇出洞呗。 「嗯,等我们回来。」贺烈道。 「好,我约的中午,嗯,找他借钱。」 挂断电话后,贺烈伸了个懒腰:「走吧,运气好的话今天就能了结了这事。」 —— 「学长,谢谢你……」杨芮静对着韩景和说,他们保持着一肩宽的距离并肩走着。 半晌,杨芮静开口道:「听说学长的画作拿了奖,我想去欣赏一下。」 韩景和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也不多说话,只点点头。 两人一起走到了画廊,中午吃饭的点儿,画廊上没什么人。 夏日午后,大片金黄色的阳光从大玻璃窗照进来,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显得慵懒。 整个走廊上只有两人几乎一致的走路声。 杨芮静捏紧手指,感到了一丝紧张。 「学妹,你确定……了吗?」韩景和开口道,因为说的是这样隐私的话题,他的脸有些红,「还是去正规医院看看,自己检验很容易出错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啊,你听过关于我们学校美术馆的传说吗?」 杨芮静并没听过,她如实地摇摇头。 第36页 「我也是在网上看的,说是在这条画廊里,有一个女儿家的守护神,女生若有什么,可以向她祈祷。」他说道,「学妹你要不要试试?」 「……」 眼前的韩景和还是微笑着的,杨芮静却觉得鸡皮疙瘩在她背后立了起来。 没事没事,哥哥就在这附近。 杨芮静在心里安慰自己,假装镇定地问道:「还有这种传说?守护神……她能答应我的愿望吗?」 她适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韩景和笑而不语,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学妹,这幅是我画的。」 抱雏菊的少女。 杨芮静的笑容几乎要僵硬了。 她当然知道这幅画是韩景和做的,但她心中警铃大作,只觉得韩景和带她来这幅画前面别有目的。 「少女的守护神是……她吗?」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出颤抖。 韩景和声音温柔:「我想是的。她一向善良。」 「你不许愿吗?」韩景和偏头看向杨芮静,杨芮静余光瞟到画中伸出来一双灰白色的手。 她撒腿狂奔起来。 「你去哪儿,学妹?」韩景和的声音很是疑惑。 杨芮静在心中大骂: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还装什么! 她朝着门口跑去,沿途的画框突然炸开,一只灰白色的手伸出来去抓她,够不着后,又从更前方的画框中探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金色的光将灰白色的手臂贴着画框斩断。 只见贺烈食指与中指併拢在空中划过。 他甚至不需要桃木剑等载体,就能将鬼怪斩断。 「哥!」 贺烈将她往身后一推,杨芮静向前沖了几步被楼月西扶住。 站在走廊中间的韩景和没动,他伸手抚摸了一下画中女人被斩落的左手:「没关系,我待会儿给你画上。」 紧接着,他的手探入画中,嘴里念着:「速去!速去!有吉!有利!」 画廊上大大小小的画框中竟然开始涌出一只只小手,小脚,然后是于身体相比而言过大的头,最后才是细弱的躯干。 「啊——」杨芮静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捂住嘴巴。 画中的胎儿全部出来了,足足有三十多个! 它们的眼睛大多还不能睁开,只能看见那处的凸起,十分可怖。小如枣,大如瓜,随后,它们就像是打了膨大剂一般飞速地膨胀起来。 伴随着韩景和的操纵,鬼胎们全都暴起飞向贺烈。它们每一个身上都连着一根脐带,而脐带则通向画中。 恐怖版的人参果大概就是这样个场景。 霎时之间,贺烈的身体被鬼婴覆盖,韩景和在后面发出猖狂的笑声。 「天!怎么办!」站在走廊外的杨芮静几乎哭出来,贺烈身上的阳气至纯至烈,若是不小心,很可能将这些鬼胎尽数燃烧殆尽。她了解贺烈,他不会杀这些没有自主意识的、无辜的胎儿。 被鬼胎团团围住的人半晌没有动静。 杨芮静越发心急。 下一刻,就见贺烈伸出手来,按住一个婴儿的头,动作迅勐地将它按入画中。 「挡着眼睛了,小鬼头。」 他不再管身上挂着的其他鬼胎,后腿向后一撤,然后勐然加速,一把捏住了韩景和陷入画中的右手。 贺烈双手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韩景和的右手便呈现出诡异的弯折弧度。 「啊!!!」韩景和发出惨叫。 贺烈继续将一个爬在他头上的鬼胎扒扯下来,那肉团发育的完整些,眼睛已经睁开了,空洞洞的两个黑珠子,皮肤又皱又难看。 贺烈嫌弃地啧了一声,转手把它也塞入了画里。 「我杀了你!」 韩景和声音悽厉,他已经断掉的右手突然用力捏紧,一个鬼胎便如同气球一样炸成了血雾。 与此同时,他弯折的右手发出咔咔的声音,转瞬之间恢復了原状。 那炸开的鬼胎恰在贺烈手上,炸开时的余威竟将贺烈的手也崩出许多细碎伤口。 一直藏在画里不出来的女鬼挣扎着从画中挤了出来,她的双唇被缝住,无法发出悽厉的惨叫。 只是从她竭力张开的嘴型中,就能感受到她的痛楚。 「你找死。」 血雾崩到了贺烈脸上,他甚至没有擦脸上的血迹,他欺身上前,再次踢中韩景和的右腕。 「师门有训,不杀人。」贺烈声音低沉,「但是你好像不算人了。」 他话音未落,刀光一闪,就见韩景和的右手和他的身体分离开来。 「啊——」没了作画的右手,韩景和也失去了操控画中鬼胎的力量,贴抱在贺烈身上的胎儿慢慢失去力气,不再挣扎。 女鬼一直没有动作,她的表情木讷空洞,只对贺烈身上的鬼胎有反应。 生灵刚死时化为魂魄时是没有记忆和思维的,它们往往只会呆滞地等在原地,在短暂的时间内各地的阴差就会将它们接回地府。 化鬼则不同。 化鬼是因为有执念、有怨恨,所以它们记得生前的所念所想。若无修行的法子,手上没有沾人命,它们的记忆便会渐渐衰退,再用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消失。 否则这天下的阴差早就忙死了。 这女鬼大抵就是这样,没多少道行,寄宿在画中才茍延残喘了两年。 湿漉漉的软趴趴的东西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贺烈嫌弃地把它们一个个扒拉下来丢在地上。 第37页 躺在地上的韩景和还在挣扎:「语薇——」 那一直飘在原地不动的女鬼缓缓出现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面上既无哀喜,也无忧愁。 她记不到他了。 韩景和狞笑道:「孩子不是意外死,你个蠢女人,忘记了我们分手的的原因吗?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需要死胎啊——」 第22章 脐带 韩景和还在继续:「不然你的嘴皮为什么被缝住呢?是我缝的啊——」 呆滞的女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晌,扁平如纸的身体突然膨胀开来。 「她要暴走了!」楼月西将杨芮静推远,「快跑!」 杨芮静向前踉跄几步,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还在画廊的门口的楼月西、画廊里面的贺烈、韩景和和女鬼通通都消失了痕迹。 「哥——」 她连忙跑到画廊中间,那副画已经变了模样。 画中的女人已经换了副表情,她神色温柔,手中抱着的雏菊变成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后面大树深绿色的颜料缓慢往下流着,逐渐露出来一个男人。 正是韩景和。 一家三口…… 这幅画看着非常祥和,杨芮静眨了眨眼,下一秒她发觉男人的表情变了。 他双目爆睁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好像包裹着眼珠子的眼皮开始消融,圆洞洞的,好似一拍后脑勺眼珠子就会掉出来的。 他的脸部开始缩短,眼距分开,整个人变得幼态。 杨芮静吓得退后两步。 恍惚间觉得他和女人手中的婴儿变得一模一样。 而画面内,实际情况和杨芮静看到的差不多。 韩景和在女人手上已经越变越小,身体不过原来四分之一长,被女人牢牢抱在手上。 他的身体是幼儿化的,脸部也是幼儿化的,可是表情却不是。 那是一个婴儿不可能做出来的表情——惊恐、后悔、绝望。 显然韩景和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你进来做什么?」贺烈看到骤然出现的楼月西皱起了眉头。 楼月西无奈地笑了:「贺队,以我体内的阴气,我跑不开的。」 两人还未说完,数根黑红色的长条就从女人身上爆开,向两人席捲而来。 「是脐带!」楼月西高声提醒。 贺烈注意到韩景和身上也连着一根。 他一阵恶寒。 贺烈不退反进,一把捏住一根袭到眼前的脐带,他用力一扯,那女鬼便向前踉跄几步。 但是贺烈方才打斗时手上已经出血,破开的阳气将脐带灼烧断裂。女鬼倏地逃脱。 「贺队,那些鬼胎也在长大!」楼月西狼狈地躲过触手般噁心的长条,他没贺烈那么好的伸手,险些被绊倒。 在医院里。 「快!病人收缩压小于90mmhg,抢救! 」 夏瑶和一个烫着波浪大卷的女生突然休克。 「这是怎么回事?我家瑶瑶……」女人着急的声音响起。 而在画中世界。 贺烈正忙着切断鬼胎和女人的联繫。 「不能让它们长下去,母体会死的!」 楼月西所说的母体自然不是这个女鬼,而是那些前来向『守护神』许愿的女人。 昨晚他和贺烈就讨论过『守护神』不可能打白工。 与鬼做交易,哪儿有全身而退的? 再结合着画中鬼胎不正常的长大,他们推测出那些女生给出的代价是「孕育」。 女鬼抽取『母体』的生命力来滋养鬼胎。 若是任由鬼胎极速生长,那些『母亲』们很快就会被吸干。 女鬼察觉到贺烈不好对付后,它放弃了攻击贺烈,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到楼月西身上。 其实至阴至阳之物对于厉鬼而言都是大补。 不然精怪小说里也不会有女妖吸食书生阳气这样一说了。贺烈还常常用沾了自身阳气的东西贿赂阴差呢! 只是阳气比阴气更危险,稍有不慎,吸食过量就会爆体而亡。所以死在贺烈手下的许多妖鬼,不是被杀死的,是被撑死的。 而阴气则不同。 厉鬼需要的就是阴气,若说贺烈在厉鬼眼里,是大补大毒之物,那楼月西就是移动的经验包加回血丹了。 「来不及了!」楼月西说道,他不再躲避向他袭来的脐带,而是任由一根缠上了他的右手。 「楼月西!」贺烈叫了声他的名字,随即放弃斩断连接胎儿的脐带,直攻女鬼,他咬牙道,「你给我撑住了啊!」 有了楼月西将身上的阴气供给女鬼,女鬼便停下了对『母体』生命力的抽取。 贺烈速度极快,但画中世界是二维空间,女鬼在自己的鬼域里可以自由穿行闪现。 砍不到。 所有的脐带到了他手上就会像碰到强酸一样消融,他无法把女鬼拽到跟前。 楼月西的脸色已经白的和鬼没什么区别了,贺烈开始感到不耐。 贺烈再次向女鬼攻去,女鬼吸食了楼月西身上的阴气后,动作越发迅疾,她消失在原地后,突然出现在贺烈身后。 一根脐带绕上了贺烈的脖颈。 她的脐带不能碰到贺烈沾血的手,但是可以勒死他! 成功了! 女鬼来不及高兴,视角就从男人的后脑勺切换到了正脸。 「抓到你了。」 第38页 只见贺烈的手已经穿过自己的身体。 他怎么能抓到她? 这是她的鬼域。 她愕然发现贺烈的手抓在了那根脐带上。 为什么没断?! 只见男人把一根黑色的锥形耳钉刺入右耳,他穿过她身体的手骤然发烫,女鬼痛得张大嘴,连缝在嘴上的鱼线都崩断了几根。 她开始消融,最后再次变成了一张薄纸。 贺烈则将从她腹部长出的脐带一根根斩断,然后快步上前,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楼月西。 「贺队,我第一次发现,阳气太足了也有麻烦。」楼月西半阖着眼睛,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 贺烈哼了一声。 确实麻烦,若是不摘下镇魂钉,让自己的魂魄不稳,阳气减弱,他还没办法握住脐带把女鬼拽到跟前来。 不过更麻烦的是眼前这位。 楼月西被抽取了太多阴气。这不是好事。 阴气过剩不是抽掉那么简单。 就好比把人体比作一个杯子,正常人的杯子里面都是一半阳气,一半阴气,阴阳调和才能身体健康。 楼月西的这个杯子里基本都是阴气。 若是把阴气全部抽走,他的杯子就空掉了。也是一个死字。 而且楼月西修行的是青山道。 青山道的法子是吞鬼。 也就是说,楼月西得把女鬼的阴气全部吞食才行。那体内的阴气只有越变越多的份。 楼月西右手腕上凝实的阴气就是这么来的。 青山道的功法已经自行开始运转。 就见无数缭绕的黑气从女鬼的身上溢散,然后将楼月西裹了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茧。 「啊——」 阴气入体的感觉就像是要将人的经脉冲碎,即使是楼月西也克制不住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是贺烈第一次见楼月西失态。 几分钟后,黑雾消失,尽数被楼月西纳入体内,贺烈看到他右腕上的黑线又凝实了一分。 他躺在地上喘息片刻,艰难地勾起笑意:「抱歉,贺队,我可能还得缓一会儿。」 贺烈一声不吭,弯腰将青年打横抱起。 「贺队,不用……」楼月西推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贺烈已经破开了鬼域。 窗外阳光明媚,两人都从暗处出来,一时都被刺得闭上了眼。 「哥,月西哥!你们没事吧!」一直守在画外的杨芮静连忙跑过来。 贺烈感觉到出来时有一瞬间凝滞,他有些疑惑地看向画框。 是错觉吗? 他放下楼月西,让他倚在墙上。 不管怎么说,阴差还是得请的。 他就着手上的血在地板上画了一道门。 「谁大中午扰人清梦?」一节纤细白皙的藕臂从门里探出来,紧接着出来一个身材妙曼妖娆的女人。 「哦,是你啊,庆乌山的。」她好似认识贺烈,慢慢地凑近吸了一口气,「还是一样的美味。」 她戴着马的头骨面具,只露出丰艷饱满的唇。 「好久不见,戎嫱。」贺烈道,「这一摊事儿又麻烦你了。」 戎嫱勾起唇角:「你的事,怎么会麻烦?」 站在一旁的杨芮静头上顶起了无数问号。 当着男友的面,和女阴差调情??? 没想到她哥竟然是这样的男人! 贺烈开始向她解释事情的原委。 纸皮一样的女鬼和鬼胎被他一个个从画中抓出来。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戎嫱声音透着一股妩媚,她的食指轻轻点在唇上,「庆乌山的,好像少了一个。」 贺烈拧眉数了数,发现真的少了一个鬼胎。 恰恰是韩景和。 「莫不是方才打斗沾到了你的血,被消融了?」戎嫱问道,「无碍的,这片鬼域我也会带回去。」 戎嫱手一挥,那些鬼胎就接连站了起来,一个一个往门里蹦。 「这个倒有些麻烦。」她把薄成一张纸的女人捡起来,「咦,怎的阴气这般稀薄。」 她团吧团吧把女鬼折了起来,也丢进了门里。 「谢了。」贺烈道。 戎嫱捂嘴笑了起来:「大帅哥,莫不是以为你一句谢就够了?我可是要报酬的。」 「老样子。」 贺烈伸出手,他的手掌上还有方才打斗留下的伤口,只不过血已经止住了。 贺烈的血,在阴间可值钱了。 他正想将伤口破开,就见一支手轻轻搭在了上面。 竟是楼月西站了起来。 「贺队,我这儿有报酬。」 他把一个黑色的珠子交到了戎嫱手中。 是一颗凝实的阴气。 戎嫱来不及惊讶,她是真的才注意到楼月西这个人。 等看清他的容貌,戎嫱骤然瞪大眼睛。 「你——」 她戴着马头面具,众人都看不清她神情的变化。 楼月西开口道:「贺队,鬼门好似要关了。」 鬼门开启的时间有限,边缘已经开始变淡。 下一秒,戎嫱和鬼胎尽数消失。 第23章 啾咪 「你——」 贺烈正准备问楼月西报酬是哪里来的,就见他摇晃了片刻,向一旁倒去。 「!」 「月西哥!」 远远的,有陌生人的声音传来:「咦,这门怎么是关上的?」 第39页 鬼域已散,阴差离去,等参观者推开门,又得是一阵解释。 贺烈抱着楼月西,一脚踢破窗户,从楼上翻了出去。 「哎,等等我啊——」杨芮静见贺烈跑得风快,她没有贺烈的身手,能从二楼跳出去,只好急急忙忙地从另一边门跑了。 而另一边,戎嫱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是被人推进门里的,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罪魁祸首是谁当然不用多言。 她看了看手中凝实的阴气,竟发现里面贴着一张缩小的人脸。 竟然是生魂! 若是贺烈在场,一定能认出这张缩小的人脸就是他们找寻不到的韩景和。 贺烈当然不知道,他破出鬼域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凝滞不是错觉,而是某个人伸出手将韩景和整个人捏碎。 「你为什么要伤他呢?」青年嘆息一声,语调极其温柔,充满了怜惜,「我都捨不得,你怎么敢。」 他五指用力。 韩景和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变成了一团血雾。 最后凝实成了一颗阴珠,绝了他投胎的可能。 —— 「你醒了?」 楼月西睁开眼睛的时候贺烈正坐在他床上,隔着被子将他抱在怀里。 比起刚开始的嫌弃,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好了太多。 但他仍不满足。 「贺队。」楼月西颤抖起来,黑色的阴气在他皮肤下翻涌,他苍白的脸上竟然出现了黑色的、如蛛网般的纹路。 「啊……」他说出的话都不成音,更像是无意识的痛吟,「好冷……」 贺烈吓了一跳,他凑近楼月西,两人鼻尖相触,贺烈道:「吸阳气吧,就像上次那样。」 黑色的纹路越演越烈,楼月西疼地勐然挺腰挣扎起来,嘴里发出意识不清的声音,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攀上贺烈的脖颈。 「唔——」 楼月西吻了上来。 或者更像是撕咬,将贺烈的嘴唇咬出血来。 贺烈脑中混沌了片刻,两个男人怎么能接吻? 但楼月西身上有刻骨的寒气传来。 是了,他神志不清。 嘴唇相贴也只是为了递送阳气而已。 贺烈闭上眼睛,用舌头撬开楼月西的嘴唇。 那人惊喘一声,像是被戳中弱点的小兽。 只是吸阳气而已。 贺烈催眠着自己,感觉到身下的人越来越乖顺,撕咬的力气弱下去,最后只能抱着自己发出喘息。 良久,两人分开。 楼月西的唇上还沾有贺烈的血渍,红得发艷,嘴角边还有着润泽的水光。 双眼半阖半睁,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比话本中勾引书生的妖还靡丽。 贺烈勐地起身,拉上被子将楼月西整个人掩住。 他快步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清洗嘴唇。 贺烈双手撑在洗漱台上,镜子里的男人嘴唇上有好几道血口,是被楼月西咬的,本来没那么大,是他回吻时被蹭开的。 这都是些什么事。 贺烈烦躁地将水拧得更大,把整个头探进水帘中。 冰凉的水打湿了头髮,好像也将他热的不正常的脑子降了降温。 这是友情、同事情。 他只是看不得自己的组员那样痛苦,若是被阴气吞噬,楼月西说不定立马就会暴毙。 他还需要楼月西去泗盘给他当鬼域钥匙呢,不能让他在半路上就死了。 门外传来虚浮的脚步声,楼月西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 「贺队,刚才没有伤着你吧?」他的声音充满歉意,「我方才昏了过去,不知道体内的阴气有没有暴起伤人。」 除了歉意,贺烈没有听出他奇怪的情绪。 所以……他是不知道他自己吻了上来是吧。 贺烈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他拿冷水沖了沖脸,随意地拿毛巾擦干净。 「没事。」贺烈打开门,眸色一如既往的冷静,「被我压住了。」 楼月西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谢谢贺队。」 可不是被压住了吗? 贺烈看着那抹笑意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但若是楼月西知道自己强吻了他,表情应该不会这么轻松吧。 所以贺烈把这个归结为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于是从冰箱里拿了一瓶矿泉水。 「贺队,我觉得身体好多了,是你给我吸了阳气吗?」楼月西问道。 贺烈口中的矿泉水差点没喷出来,他好不容易吞下,呛咳了好几下。 他有些不能直视吸阳气这几个字了。 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楼月西嘴唇上瞟。 「嘶,怎么嘴唇有点痛。」 楼月西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被亲的有些丰艷的唇。 贺烈觉得自己在房间里呆不下了,他留下一句去找杨芮静就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有楼月西一个人站着。 空调将屋中的绿植吹得微微晃动。 楼月西撑着一只手的手肘,另一只手依然摸着自己的嘴唇。 手指上沾了一点血迹。 是贺烈的。 他神色着迷地将食指含入嘴中,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吮吸声。 「贺烈……嗯……」他的唿吸不太平稳,好像顶着烈日在长跑了一般。 楼月西倒在床上,双腿夹着被子。 第40页 房间里的贺烈的气味随着空调的运作而淡去,他挥手,就见空调的插座发出细微的火花。 空调终于不响了。 可是他还是十分的不满足。 他把头埋入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多亲亲我啊。」 他嘆息道。 —— 「哥!」杨芮静插着腰气得不行,「你竟然丢下我跑了!!!」 「你知道我被保安追了多久吗?!」 画廊上窗子的玻璃碎了一扇,不少画框也炸裂了,中间那副画还被人涂得面目全非。 原本抱着雏菊的少女从画中消失了,一朵朵象徵着纯洁的雏菊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煳的婴儿,而原本大树伫立的地方站着一个惊恐的男人。 任何美术学院的人来看,都知道他是原画作者韩景和! 杨芮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了出来,好在因为鬼域的影响,所有的监控设备都失灵了,没人能找出他们。 「月西哥好些了吗?」她问道,楼月西方才的脸色可真是令人担心,软到在地上的女鬼都比他更有气色。 「嗯。」贺烈随意地点点头。 「哥,那个,韩景和……」杨芮静有些担心,「他是不是死了啊……」 贺烈再次点头。 韩景和本已是半人半鬼,他杀了鬼胎,身上沾满业果,大概率是活不成了。 杨芮静有些感慨的嘆息一声:「谁能想到韩学长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说他要的本来就是死胎……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个女鬼是被他骗了吗?」 「女鬼也是个可怜人……哎……」杨芮静摇摇头。 因为涉及到了人命,灵异局就有人出面接手调查此事。 那张油画被彻底剥开了。 底稿就是韩景和和陈语薇,陈语薇的腹部隆起,两人看着很是恩爱。 第二个涂层则恐怖很多。 因为画纸中嵌入了人体组织的成分。 里面的皮肤和头髮经鑑定,与陈语薇的dna相符合。 这也是陈语薇为什么会被束缚在画里的原因,画面中陈语薇抱着一个脸色紫红的胎儿在哭泣。 最后一层就是他们看到的抱雏菊的少女。 韩景和用深色颜料将自己原来所在的地方涂黑,改成了一棵大树,又用雏菊掩盖了原本在陈语薇手中抱着的死胎。 一共三个涂层,所以这张画的颜色才会这么失真。 经过调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浮出水面。 韩景和父亲是个落魄画家,母亲多年前就因不能忍受父亲自怨自艾、穷困潦倒而离去,他一直在村里跟着外婆长大。 他所在的村落地处偏远、路途封闭,愚昧而落后。 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外婆过世,父亲总算把他接到了城里。他开始接受良好的教育、也像父亲一样拿起了画笔。 他想在父亲最在意的地方击败他。 可问题是,他没有这个实力。 他父亲是个落魄画家,很有可能他将来也是。 后来他交了第一任女友,他们发生了关系,女友怀孕了。那时学校周边的小gg乱飞,他的自行车篓里被塞进去一张粉色的gg纸。 无痛人流。 他找去了安禾,却诧异地发现那里的医生在用五鬼运财术。 韩景和在村子里看过,不过是写了名字的纸人。而这里用的是装有胎儿遗体的标本。 那医院的人有些本事,能奴役这么多小鬼供他们驱使,但是韩景和却没那个本事,他查找各种风水资料,终于发现了一个邪招。 有他血脉的孩子,更容易被自己驱使。 第一任女友堕胎之后就和他分手了,但韩景和不在意,他终于有了第一只为他搬运财运的小鬼。 他的画被一位企业家看上,紧接着他在油画界崭露头角。 一切都是那个孩子带来的。 后来,他再次坠入爱河,和一个叫陈语薇的女孩。 女孩是隔壁学校的学生,漂亮,聪慧,温顺。 他们非常登对。 没过多久,陈语薇也怀孕了。 也许刚开始,韩景和也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否则也不会留下油画的最底稿——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孩子。 但是到了孩子五六个月时,一个很有含金量的比赛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他非常想拿到大奖,但是第一个胎儿已经无法再为他搬来更多的气运了。于是他再次动了邪念。 韩景和开始故意与陈语薇争吵、冷战、分手,陈语薇肚里的孩子月份已大,没有引产证明根本无法做手术。 在韩景和的影响下,她去了安禾医美做引产手术。 这个手术本来就有危险,陈语薇术后大出血,韩景和匆忙将她送入医院。 没想到已经晚了。 韩景和自然不敢说出安禾医院,陈语薇已死,他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一个不足月的胎儿都能为他带来这么大的气运。 那么一个成年女性呢? 第24章 手帕 后面的事就是大家看到的那样。 他欺骗了陈语薇,利用她对孩子的执念窃取胎儿。在他的计算机中,同样发现了他在论坛上发出的消息。 美术馆的『守护神』就是他编造的故事。 那副《抱雏菊的少女》最终被烧毁了,而等灵异局的人到达安禾医美时,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第41页 —— 「终于考完了!」 杨芮静从考场冲出来,贺烈和楼月西正在门口等着她。 校方为了不引起恐慌封锁了消息,大多数人不知道韩景和失踪了,只以为他毕业后出国深造去了。 「真没想到这件事耽误了你们这么长的时间!」杨芮静对着贺烈搓了搓手,「还没带你们去舆延市好好逛逛呢!」 这几天贺烈帮着收尾跟着忙了几天,楼月西倒是因为身体原因被贺烈勒令不准出房门,休息得还不错。 杨芮静看了看站在太阳底下的楼月西,觉得他比之前气色好多了。 三人都是下午的高铁。 「还有一会儿,我们去买板鸭吧!」杨芮静看看时间,「我给爸爸带一只回去!」 「这家板鸭特别好吃,我们快去吧,去晚了就没了。」 大热天的,板鸭店前排着长长的队。 人头攒动,贺烈看着就想扭头走人。 「不吃了,走。」贺烈伸手就去牵杨芮静的帽子。 杨芮静不满道:「哎呀,你刚刚不是说正好给飞晨哥带一只吗?」 「高铁站也有卖的。」贺烈体热,站在太阳下没多久就开始冒汗。 「你怎么这样啦!高铁站卖的多难吃,都是煳弄人的!」杨芮静不肯离开队伍。 「煳弄煳弄得了。」贺烈说道。 「啊!我要向我爸告状!」杨芮静拿起鸡毛当令箭,她抓住贺烈要去拉她帽子的双手,扬高声音,「月西哥你要替我作证啊!」 楼月西没搭腔,他从包里掏出一张手帕递给贺烈。 贺烈的手正被杨芮静抓住,杨芮静不肯放手,生怕她哥一拽把她拽出队伍,他们后面已经又排了五六个人了! 「月西哥,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啊,怎么包里还放手帕?」 杨芮静还没吐槽完,就见站在一旁安静的青年伸出手,替贺烈擦掉了额上的汗水。 顿时,她就像哑了一样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热了,她看到她哥有些深色的皮肤上竟然染上了一点红晕。 楼月西慢条斯理地将手帕折好放回包里,三个人竟然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下午四点,三人就回到了州海市。 因为被组长威胁今天拿不到板鸭,明天也拿不到了,所以孙飞晨屁颠屁颠地开着老式桑塔纳前来接驾。 「好久不见了,贺队!」孙飞晨刚想冲上去给贺烈一个拥抱,楼月西就抬手把板鸭递给了他。 「呜呜呜贺队,我竟然能吃上你给我买的板鸭,我真是太感动了。」孙飞晨抱着板鸭发出了感动的声音,贺烈正打开后备箱,把杨芮静二十八寸的大箱子放进去。 二三十公斤的箱子,贺烈拿着就和玩一样,他抬手合上后备箱箱盖,腰部因为用力而绷紧,宽松的t恤上翻,楼月西看到他一闪而逝的腹肌。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贺烈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晒傻了,小少爷?」他立在车门口,姿态闲懒,等着楼月西进去。 若是忽略他嘴边痞气的笑容,会真以为是个绅士。 「先去我家吧哥,我妈妈做了你爱吃的三鲜盒子。」杨芮静挂断电话,扭头道,「月西哥和飞晨哥也来吧!」 孙飞晨自然答应,楼月西也笑着点点头。 四人一起去了杨芮静的家中。 杨芮静家在一个大院里,大多居民都是互相认识,见她回来,都在和她打招唿。 「小静放暑假啦?啊,这几位是……」楼下的奶奶看了几眼,男的帅,女的靓,她见到贺烈手上拿着的粉红行李箱突然瞭然地笑道,「谈恋爱了是不是?」 「不是啦!李奶奶,这是我哥啦!」 李奶奶眯起眼睛看了半晌,终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幅老花镜,「哦,是小贺啊!好久没见到了,长这么俊,有没有女朋友啊……」 「这几位是……」 「我哥的同事!好了李奶奶,您快回去吧,屋里烧的水开啦!」 刚上到三楼,就问道一股浓郁的菌汤香味。 「妈,我回来啦!」 杨芮静冲进屋里给围着围裙的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哎,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还冒冒失失的……」有些微胖的女人在围裙上将手擦干净,才用胳膊拢住女儿回了她一个拥抱。 「小烈和飞晨来啦,快坐快坐,这位是小楼吧,我家老杨给我说过,果然一表人才。」杨妈妈非常好客,见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快点洗手上桌。 「还有一道炒时蔬,马上就好了!」杨妈妈的脸上挂着笑容,微黄的捲髮,十分亲切。 「啊,早就听说阿姨炒了一手好菜,今天终于能尝尝啦!」孙飞晨乐颠颠地洗手去了。 贺烈则走进去帮杨阿姨收拾碗筷。 「哎呀,哪儿要你做!小烈,快去休息!」杨妈妈连忙把他推出来,「小静!快去换衣服出来做事!」 「知道啦知道啦!」杨芮静也把贺烈往外推,「哥你先去吃个三鲜盒子垫垫呗,待会冷了不好吃了!」 「对的,小烈快把它端出去,趁热吃……」杨妈妈烙的三鲜盒子堪称一绝,韭菜、虾皮、鸡蛋,还有新鲜的大虾仁,饼皮软且薄,馅儿大,光是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杨妈妈抬头看了眼客厅里的钟,抱怨道:「这个老杨,说了今天女儿回来,让他早点下班,到现在还见不着个人影!」 第42页 她把最后一道菜也炒好了,招唿着屋里的年轻人:「快来吃,先别等他了,待会儿菜都凉了。」 杨局长既是上司又是长辈,他没来贺烈他们怎么好先动筷子,最后是杨妈妈看不过,让他们一人先吃一个三鲜盒子。 从三鲜盒子的最边缘的尖角儿咬起,饼皮香酥,又有些嚼劲儿。盒子被咬出一个缺口,里面馅儿的鲜味就全部涌了出来。 虾仁的鲜甜,韭菜的浓郁,鸡蛋的嫩滑,香得人想要把舌头吞下去。 谁知才咬上两口,贺烈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杨局长。 他单手划下接听键,对面传来严肃的声音:「贺烈,有任务。」 「元城区清溪港大道宝龙广场b座,有一片鬼域,你和小楼现在就过去。」 「里面有群众数十人,务必将他们带出来!」 「是!」贺烈答道,和楼月西二人立马站了起来。 方才大家都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屋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 「我也去!」孙飞晨连忙站了起来,被贺烈按住了。 「伯母,打扰了,我们下次再来。」贺烈和楼月西向杨妈妈告别后就离开了。 只听到杨妈妈追出来的声音:「这老杨!小烈好不容易来一趟,饭都没吃上!」 「但愿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 贺烈和楼月西赶到时,宝龙广场b座已经被戒严了。 连附近的道路都封锁了起来,贺烈察觉到情况比想像的更为严重。 此时才晚上七点半,天将黑未黑之时。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地看向里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老婆儿子还在里面,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一个男人十分愤怒,他担忧地在外面走来走去。 「里面有情况,请您配合工作。」身穿警服的人拦住了男人,将他带离。 贺烈走上前去,出示了工作证后很快被放了进去。 「怎么回事?」贺烈问道。 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形羸弱,偏偏架着宽大的衣袍,留着长发,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模样。 「贺队长,别来无恙。」他冲着贺烈点头,率先走进了广场大楼。 身旁灵异局的工作人员连忙向贺烈解释道现场情况。 宝龙广场建在老城区,有些年头了,a座翻了新人气不错,b座就要差些,一共三个楼层,商户零零落落。 但毕竟是老城区,附近居民很多,这里时不时要举行些什么活动。 「商场的工作人员说这里过两天要举行一场摄影展,所以二、三楼围了起来,暂未开放,只有一楼的小店还开着。」 「大约六点的时候,商场里逃出来的人说听到有奇怪的声音,非常密集,他们担心商场电路或者是什么机械故障,连忙跑了出来。」 「然后就有人喊,有蛇、有虫,总之喊什么的都有,于是大家都往外跑。」 「现在成了这样。」灵异局的工作人员嘆口气,打开手电筒射向二楼紧闭的玻璃,「你们抬头看。」 贺烈和楼月西抬起头,那是一排落地窗。借着手电筒的强光,他们看见了不下五个人影。 但那些人影一动不动,每一个都做着非常夸张的动作。 有人将单腿拉开好似一字马,小腿却不是朝向天空伸直的,而是与大腿呈九十度向脑后弯折。 有人蜷曲成一团,双腿自脑后穿过。 有人仅以头部着地,就能保持倒立。 无论如何,人体的结构决定了这些动作是无法凭藉自身完成的。 这些人,大概率已经遇难了。 第25章 茧 「一切小心!」 工作人员带着他们来到侧门,仅开了一小扇,其余的地方已经被闻讯而来的风水师贴上了符咒。 商场里电源已经被切断了,贺烈走在前方,两人谁都没有出声。 两人走进后突然响起细微的吱呀声,楼月西转过头发现来处的玻璃门已经关上了。 楼月西试着推了一下,门没动,他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发现门内的插销并没有锁。 「进域了。」他低声道。 「把灯关了。」贺烈提醒他。 贺烈在他前方两米处,然而商场里的光线极弱,只能看到黑影,楼月西闻言暗灭手机,放进了裤兜。 他向前走时踢到了门坎,差点摔倒。 「跟着我。」 黑影走近,握住了他的手臂。 商场里安静极了,只有两人落地时极轻的脚步声。 扶梯失去电力已经停止运行,他们踩着一步一步爬上去,楼月西看不太清,左手手指碰到了扶手,有些黏。 他搓了搓指尖,像是丝状物。 在二人踏上二楼的一瞬间,灯亮了。 二三楼都是展厅,布置得有些迂迴,头顶的灯是斜着照的,只照亮灯下的一小块。 广播里发出一阵哔啵的电流声后,开始响起了连绵不绝的虫鸣和蛙叫。 此起彼伏,若不是身在商场,他们都以为来到了农村乡下。 展厅的入口介绍了本次展示的内容。 「你看。」楼月西在展示牌前停下脚步。 耿学民,州海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第十六届金像奖得主,第七届世界摄影大赛荣获特等奖,代表作《雨蛙》、《稻田》…… 贺烈的目光落在雨蛙和稻田上,整个广场现在都是蛙声和虫鸣,而明天的摄影展又恰好会展示这些,说是巧合都没人信。 第43页 突然,贺烈的耳朵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动静。 吧嗒吧嗒。 极富节奏,又带着黏腻的质感。 贺烈将楼月西拉在身后。 不到一分钟,一个墨绿色的轮廓从黑暗中吐露出来。 它大约有两人高,每次起落都快要接近天花板。 双眼大而凸出,黑洞洞的,分布在扁平的头部两侧,肚皮鼓胀,背部有深浅不一的绿色花纹。 竟然是一只巨型青蛙! 紧接着,商场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现场变得更为嘈杂,伴随着昆虫振翅、跳跃带来的窸窣声。 贺烈向下一看,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商场此刻挤满了青蛙、蜘蛛、蚱蜢、飞蛾,它们都数倍于原来的体型,又蹦又飞。 密密麻麻一片,让人头皮发麻。 原本该是天敌的,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它们都有着同一个目标,就是上到二楼。 像这只青蛙一样,参观摄影展! 「别动。」贺烈说得很轻。 他在接到任务时就在想,是什么样的鬼会在闹市且夜色未深时展开鬼域。 这年头,怨气冲天、道行深厚的厉鬼已经很少了,鬼也不是傻子,城市人多眼杂,这样做它很有可能仇怨还未解开就被了解。 直到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这次的鬼不是人,而是动物。 「我不精幻术。」贺烈捏了个诀,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若是出了破绽,我俩就只能在这和它们耗了。」 然而青蛙和昆虫还在不断涌现,有大有小,已经到了不能落脚的地步,就连墙壁和天花板上都吊着些不明物体。 若杀出去,损阴德不说,还不知道得杀到什么时候。 而且倖存者也经不住这样耗着。 楼月西脸色很难看。不为别的,方才有一只蜘蛛贴着他的脸爬了进去。 小的就够噁心了,它细长的腿、不住夹动的嘴放大百十倍后更是噁心到让楼月西汗毛倒竖,恨不得一把火把这里烧个干净。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开始涌动,楼月西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指尖用力,几乎嵌入皮肉。 因为贺烈捏的障眼法,路过的虫子大多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开头体型最为硕大的那只青蛙用黑洞洞的眼看了他们片刻。 「我们进去。」贺烈道,楼月西却没有动。 他们现在贴着玻璃站在角落里还好,若是走动起来,必然和青蛙昆虫挤作一堆。 贺烈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展厅是必须进去的。 贺烈必须去确认里面还有没有倖存者。 「抱歉。」楼月西干呕一声后艰难地对贺烈勾起嘴角,「走吧。」 也是,贺烈一个山里长大的大老爷们都觉得这些东西噁心,他一个小少爷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贺烈很自然地遗忘了以前是怎么嫌楼月西事儿多的。 昆虫在耳边振翅的声音令人大脑颤抖,一只飞蛾从头顶飞过,楼月西往身旁一躲。 贺烈将自己的t恤脱了下来扔在楼月西头上,打横抱起了他:「忍一下。」 他腿部用力,躬身一跃,踩在栏杆上几下跳了进去。 好在蚱蜢也不少,贺烈自嘲地嘆口气,众虫们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异动而注意到他们。 看来他幻术精进不少。 尽管在商场外已经看到了五具尸体,但眼前的景象却依然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或坐或立,「站」在展台前。 用「钉」或是「粘」可能更符合他们现在的状态。 他们的动作极其夸张,已经超越了人体的极限。 一个女人穿着红色的长裙单腿站立,双手高举向头后仰去,嵴背挺直,胳膊却与身体形成了90度的夹角,手中握着一把绿色的油纸伞,她的嘴大张,神情维持在惊恐痛唿的那一刻。 一个壮汉保持着下腰的动作,四肢着地,且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o型。但贺烈看到他的腰部弯折的弧度诡异,嵴椎应该已经从那里完全断裂。 他们的周围爬满了昆虫与青蛙,它们离得极近,却刻意保持着些微的间距。 蜘蛛翕动着嘴夹,蚱蜢晃动着触鬚,若是将眼前的场景画作动画片,一定是一个热闹的聚会。 同类的昆虫互相触碰着触鬚,从一处爬到另一处。青蛙发出哌哌的声音,时高时低,好似交流附和。 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楼月西和贺烈的脑海。 ——它们在看展览。 从一群昆虫身上看到过于拟人的情态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但事实就是如此。 「先找人。」贺烈低下头对楼月西说,「你可以吗?」 方才进来之前,工作人员已经给他们说了商场里可能还有二十几个群众,展厅内已经见到五个遇难者了,他们的任务是尽快将倖存者带出去。 楼月西已经取下了贺烈的衣服,他缓过劲儿来了,捏了捏贺烈的手:「我没事。」 两人挤到前面,节肢类动物的细长的腿上往往还有坚硬的绒毛,放大后刮在衣服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令人噁心。 但是贺烈无暇关注这些,他注意到每一具尸体的造型都有由来。 在尸体身后的展牌上展示着一系列的照片。 握着绿伞的女人身后,正是获奖的《雨蛙》。 第44页 照片中的青蛙两只前爪抱着一片小树叶,双眼圆鼓鼓黑熘熘的,正蹲在枝干上躲雨。它看起来憨态可掬,抱着树叶躲雨的模样仿佛像是童话故事中才有的画面。 然而仔细看,才知道故事并不是这么美好。 青蛙的双腿呈现出粉红色,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血迹。 「它的腿被胶水固定了。」楼月西凑近贺烈的耳边道,为了不引起周围昆虫的注意,他吐气很轻。 贺烈点头。 下一具尸体是被吊在半空的,他头朝下,双臂伸直,拉着数倍于自己体型的重物。 他的参照照片是一群吊在树干上拉扯着果实的蚂蚁。蚂蚁的前肢被拉得很长,它们也是被人为粘在树干上的。 「是动物的报復。」贺烈道,他看到周围的昆虫兴趣盎然地向下一个展览品前涌动,「在这场展示中,人和动物异位了。」 「但是死去的人中好像没有和摄影展相关的工作人员。」 这五具尸体中没有穿着工作服的人,他们大多穿着自己的私服,有些人穿着随意,脚上还趿拉着拖鞋,显然是吃完饭来商场散步消食的。 谁也想不到,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竟然会让他们丢掉性命。 「贺队,它们是无差别攻击,没有特定的报復对象。」楼月西神色凝重。 「因为摄影师也是随意挑选的昆虫。」贺烈道,这是昆虫对人类这个群体的报復。 商场中剩下的人……凶多吉少了。 「走。」贺烈见楼月西停在尸体前面,催促道。 「这些人……我先为他们镇魂。」 只见他手指在他们眼前一拂,死不瞑目之人就阖上了双眼。 一缕缕黑气钻入楼月西身体中。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下来。 贺烈没想到楼月西还会这一手,有些诧异。据他所知,青山道没有镇魂这一说,他们本来就剑走偏锋,招式有些诡谲,和正统的修行门派有不少差异。 楼月西解释道:「鬼域大阴,他们在这里遭遇无妄之灾,只怕化鬼。我暂时吸走他们的戾气,只要此域破,他们的仇怨了结,就无大碍。」 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拇指大的硬壳虫从女人的眼睛里爬出来,转瞬之间跳到楼月西的食指上。 「尸虫!」 第26章 包围 尸虫很快被贺烈斩落,楼月西苍白的食指上出现了两个细小的红点。 「快把血挤出来。」 这尸虫很是奇怪,本来只是寻常的一种食腐昆虫,但它喜食人肉,若是啃食多了,得了含冤而死的人喉间的一口气,它就成了气候,变得剧毒无比。 贺烈有些疑惑,按理说刚死亡的尸体上不会这么快出现尸虫,但大厅内群虫涌动,出现一两只尸虫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好在这只只是寻常尸虫,有些微毒,楼月西伤口不深,挤出来血就没事了。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楼月西的状态很不对。 青年整个人颤抖起来,在贺烈触摸到他的时候甚至开始剧烈挣扎,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十指蜷曲抓挠,好似有无形的壁垒束缚着他。 「怎么了!」 楼月西像是魔怔了似的,双眼失神,嘴里喃喃念着,贺烈凑近才听到他说的是:「救我……让我出去……救……」 更糟糕的是因为刚才闹出的动静太大,开始有数只昆虫注意到了他们,一只体型最为硕大的蜘蛛突然吐出长丝,捲住了楼月西的脚踝。 楼月西毫无所觉,鬼制造出来的物带着鬼生前的特性,那蛛丝看着纤细,实则坚韧无比,还有黏性,若不是贺烈抱着楼月西,楼月西现在已经被蜘蛛拉入口中了。 同样粗细的钢丝和蜘蛛丝一起接受试验,蜘蛛丝能够承受的重量,要比钢丝足足高出5倍以上。 那蜘蛛几乎与方才的巨蛙一般大,吐出的丝也粗上许多,贺烈试图用匕首斩断蛛丝,坚硬的匕首一击之下竟然无法割断它。 该死! 这种动物化成的鬼比人类还要更难缠! 竟然是魔法和物理双向攻击。 他将阳气汇集到指尖,并指成剑,一划。 蛛线断裂。 好在鬼制造出来的物即使带着生前的特性,但也不可避免的会掺杂阴气,对于普通人而言更麻烦的东西对于贺烈来讲却是个机会。 贺烈抱起楼月西转身就跑。 废话,这么多蜘蛛,他阳气再充足,也不能这么耗的。 障眼法还有余效,只有少数几只体型巨大的昆虫察觉到了贺烈和楼月西的存在,想要追上去,但此时密密麻麻的昆虫反而成了他们的屏障,贺烈动作极快,几个起落转身就跑进了七拐八拐的长廊,进入了一间母婴室。 他把门反锁,把楼月西放在了洗手台上。 没有可怖的昆虫,四周只有俩人的唿吸声,一段时间后,楼月西的眼睛开始聚焦。 「贺队……」 贺烈正在给楼月西清洗手上的伤口,见楼月西回过神来,贺烈伸手撩开楼月西汗湿的额发,惩罚性地弹了个响指。 却没说什么责怪的话。 「等我回来。」 贺烈见楼月西对昆虫如此抗拒,不愿再让他进入展厅。这间母婴室地理位置偏僻,又在一楼,它们暂时不会来这里。 「别……」 第45页 贺烈的手被楼月西抓住了。 他的手上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东西,有些黏煳煳的。像他此刻的神情。 楼月西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的理智回笼,知道上面可能还有倖存者等待救援。 「贺队,一切小心。」他现在的状态,上去也是给贺烈拖后腿。 「黏煳煳的。」贺烈抓握了一下手指,不知道在说手还是在说人。 楼月西低头讷讷道:「或许是方才扶手上的蛛网。」 贺烈没再说话,伸手揪了一下楼月西的脸。 楼月西茫然地抬头,脸上挂着红印,让贺烈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傻愣愣的。 他没再多耽搁时间,很快又进入了展厅,他向群虫涌动的方向跑去。 越往里走昆虫越密集,贺烈是踩着某些巨型硬壳虫的背部跳过来的,展厅内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个「展览品」。 贺烈上前,发现其中一个还有余温。 他握紧拳头,跑得更快,一上三楼,贺烈就见一只巨型蜘蛛正在结网,网的中央还有一个被蛛丝包裹成椭圆形的茧。 那茧裹得还不够厚,一只瘦弱短小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那手无力地挣扎片刻,可周围都是蛛丝,他什么也抓不到。 一个小孩,还活着。 可他被吊在展厅中央,下面没有遮挡,若是直接用阳气破开蛛网,只怕他会摔到一楼。 贺烈也管不了障眼法是否会被识破了,他踩在硬壳甲虫的背上高高跃起,想要将那茧抱下来。 可在他触碰到蛛网的时候,整张蛛网向后凹陷,极富弹性,他跳跃所带来的的冲击力非但没有将蛛网冲破,反而让他整个人陷在蛛网中。 实际上,蜘蛛丝吸收冲击动能的能力十分惊人,理论来讲,若用铅笔桿粗细的蜘蛛丝编织一张网,它能把飞机捕捉住。 贺烈他再是一身神力,也不比一架飞机来得勐烈。 被茧裹住的小孩已经被贺烈抱在怀里,他再次将阳气汇集在指尖,想如同方才那般划破蛛网,谁知蛛线纹丝不动。 这是寻常蛛丝! 贺烈尝试着挣扎两下,双腿却越黏越紧,他的阳气在凡物面前反而失去了优势。 他别在腰间的匕首被一道蛛丝捲走,他的四肢被黏在了蛛网上,蜘蛛见猎物落网变得极为兴奋,只见它的后肢在网上弹动片刻,周围的蜘蛛纷纷前来,想要一起将贺烈分食。 贺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 一场针对他的阴谋。 这展厅内的昆虫不全部是鬼! 它们过于膨大的外表只是为了迷惑他,背后之人利用鬼蛛和蜘蛛吐出蛛丝的区别将他困住。 贺烈被吊在高空,几只巨蛛正在逼近,蛛丝上的震颤感越来越明显,他的神情却非常冷静。 只一双眼不断在群虫中巡视。 普通蜘蛛未必有鬼蛛这么高的智商,既然知道捲走匕首,那么鬼蛛一定就在这附近。 而且捲走匕首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它不怕阳气却依然害怕利刃,蛛丝的物理特性并没有因为变粗而消失。 「啪」的一声轻响,只见一簇火苗在贺烈手中亮起。 蛛丝倏地燃烧起来。 蛛网上的巨蛛紧张地后退,贺烈勾起唇角,有机物易燃,别以为他没读过高中就是文盲啊。 吸菸有害健康,但打火机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 火势蔓延的极快,硕大的蛛网顷刻间被燃烧殆尽,贺烈及时抱着白茧跳了下来,还握住了蜻蜓的脚缓冲了一下下坠的趋势,从二楼的栏杆处翻了进去。 他把缠在小孩脸部的蛛丝往下扒拉,露出一张还有婴儿肥的小肉脸,七八岁的模样。后面的昆虫很快袭来,贺烈来不及将蛛丝全部挑开,只好抱着他跑了起来。 颠簸让小孩快速转醒,他见到紧跟其后的蜘蛛大叫起来。 「闭嘴,再叫就把你餵蜘蛛。」 贺烈被他吵得耳朵都要聋了,他方才已经关了二楼的电闸,大部分昆虫的趋旋光性导致它们都往三楼爬去,好不容易快甩掉了,这小孩嗷的一嗓子又把它们引了回来。 那小孩闻言立马紧紧地抱住贺烈的脖子,头也埋了进去,呜呜咽咽地说:「哥哥,救救妈妈!被蜘蛛和青蛙抓走了!」 「你知道在哪个方向吗?还有其他人吗?」 小孩指向三楼消防通道,声音哆哆嗦嗦的:「还有七八个叔叔阿姨,他们都往消防通道跑了!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跑得慢,妈妈也不会被抓走呜呜呜……」 当贺烈赶到消防通道时,防火门已经被拉下了一半,一个穿着宽大白袍的消瘦青年立在防火门前,他白袍染血,手上符咒燃烧,倏地飞起贴上一只巨蛛。 然而他被群虫围攻,一只青蛙吐出长舌将他手中还未燃烧的符咒黏走,这一击打乱了他的节奏,左边的蛛丝缠上他的脚,他竟一时动弹不得。 消防门还未完全闭合,一只蜘蛛的前肢探了进去,里面惊叫声此起彼伏。 上面还有不少凹陷,显然是昆虫撞击造成的,一只硬壳甲虫爬了进去,想将防火捲帘门顶开。 因为昆虫的撞击,防火门的滑轨脱位,无法正常降落,卡在了中间。 贺烈见状一拍小孩的屁股:「快哭。」 「什……什么?」 「大声点哭。」 第46页 小孩不明所以,加上又没看见自己的母亲,放声高哭起来,他哭声高亢,果然吸引了不少昆虫的注意。 趁着空隙,贺烈将匕首向白袍青年的腿部掷去,将那蛛丝斩断,同时暴起踩在昆虫背上,向捲帘门跑去。 「我数到三,就把你扔下去,你自己往消防通道跑。」贺烈对怀中的小孩说道。 「我不走!我妈妈还在里面!」小孩将贺烈抱得更紧。 底部的虫已经开始暴动,贺烈无暇再管小孩,只能高声道:「乌子默!」 白袍青年也注意到向捲帘门奔跑而来的贺烈,见贺烈飞身跳上捲帘门,想要将门闭合,他心领神会,用最后一张符纸将顶住捲帘门的甲虫点燃,然后矮身滑入卷门中,从内部和贺烈一同用力将门拉下。 「哐当」一声巨响,门彻底关上了。 一道带着黏腻腥臭的风扑面而来。 蜷缩在贺烈颈部的小孩抬起头。 只见无数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他们被包围了! 第27章 横樑 长条形的节能灯管将狭小的空间照得透亮。 楼月西保持着方才的坐姿,在贺烈走了十几分钟后,他的手依然在颤抖。 镜子中的男人神色麻木,在冷调的白光照射下透出一股没有生气的青色。 他伸出被尸虫咬到的右手,方才的两个小血点早已不见,或者说,不是小血点不见了,是他的第一个指节的血肉肌肤都不见了。 露出森然的白骨。 他盯着它半晌,最后将右手覆上,黑色的阴气很快在他指骨上凝实,片刻后,他的手指又变成完好无损的模样。 一点儿尸气都不能沾。 他垂下眼睫,想起了自己的归类。 人? 不是。 鬼? 沾边。 但看来还是尸体吧。 这不,一丁点儿同类的气息就让他差点在贺烈面前露了原型。 但是哪里来的尸虫? 尸虫他再熟悉不过,食腐肉,尤喜人肉。可现代社会多为火葬,州海这样的大城市周围寸土寸金,就是农村也少有直接入棺的。它哪里沾染的尸气? 展厅内的五具尸体断气不久,肉身未腐,尸虫食用的可能不大。 是有人故意放?。 是谁? 这个是意外还是故意针对他们设下的局? 他脚腕上还缠着一圈蛛丝,是方才逃跑时贺烈斩断的。 楼月西调动阴气的时候也勾动了蛛丝里面的气息,那圈白色的丝线很快变成黑色,变成丝丝缕缕的阴气被他纳入体内。 ——「黏煳煳的。」 ——「或许是方才扶手上的蛛网。」 和贺烈临走前的对话在他脑中响起。 糟了。 贺烈! 而在消防通道前,贺烈确实陷入了困境。 小孩虽然已经尽量在他背上缩成一小团了,但七八岁的男孩个子在那里,背着他打斗,不仅体力消耗增大,还得顾忌小孩会不会受伤。 贺烈将滑落的小孩往上一掂,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飞快地朝顶楼跑去。 这些昆虫大多是活的,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催生得这样大,阳气对它们的伤害不大,贺烈的匕首又在方才丢了出去。 现在淹没在群虫中,找不到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贺烈在向上跑时见到被昆虫撞断的扶手,用力一掰拽下一截握在手上。 一棍子将前面突然跳起的蚱蜢打翻在地,那虫子翻着肚皮朝天倒下,细长的脚还在不断蜷缩弹动,贺烈没有把它打死。 这样巨型的昆虫鬼域里,几只怀有怨气惨死的鬼蛛和青蛙,若是再不断杀死活着的虫子,就是在为它们输送仇恨和力量。 昆虫越来越多,全部都在往贺烈奔跑的方向汇集。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贺烈抬头看向顶部,得爬上去。 整个商场的顶部呈圆拱形,顶部是玻璃,为商场提供光照。 中间有纵横的钢铁打造成倒扣的鸟巢形状,这也给了他方便,他后退几步藉由墙壁登高,然后一把攀住上方的横樑,即使背着一个累赘他的身手依然矫健如同黑豹,三两下爬到了横樑最顶上。 这里位置高,而且隐蔽,他要把一直在背后作怪的鬼蛛找出来。 当然,首先要排除鬼蛛也在屋顶上。 他猫低身体仔细搜寻着顶梁,发现这一片因为钢铁过于密集,几乎没有什么巨型昆虫爬了上来。 仅有的几只也被他用铁棍挑了下去。 跟着贺烈聚集而来的昆虫没有找到贺烈的身影,它们的触鬚在空中翕动,片刻后整个商场的灯逐次亮起,灯火通明。 它们在找贺烈! 「妈……妈……」小孩的声音发颤,像是惊恐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他指着又亮起灯的二楼。 贺烈低头一看,这里位置高,整个商场一览无余。 骤然亮起的灯火让这片商场中所有的陈列都像以往一样的自然,一楼的服装店中,瓷白的模特身上穿着靓丽的花衣,吊在中间的gg还没有完全撤下,冒着白烟的烤串上写着:「好牛肉,真牛肉,就来幸福人家!」 若是忽略他们诡异的姿态,立在栏杆前死去的尸体就像是服装模特一样。 只是商场里涌动的从人群变成了昆虫。 第47页 「妈妈!」小孩儿声音悽厉,见到打绿伞的红衣女人便不顾一切的挣扎。 即使看不到正面,那条熟悉的红裙他也不会认错! 「妈妈!!!」 小孩儿的声音吸引了昆虫的注意,无数昆虫骤然抬头,大大小小的蜘蛛开始沿着墙壁往上爬,飞虫更是像战斗机一样飞了过来。 可惜鸟巢太密,体积大的飞虫翅膀被钢铁拦截,体型小的飞上来又很快被贺烈击落。 「闭嘴!」贺烈想要制止小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孩儿只知道哭了,他已经七八岁,知道那样姿态的母亲已经不可能再抬头拥抱自己了。 他的妈妈死了。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伴随着一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尖锐鸣叫,虫子们像是得了信号般骚动起来。 硕大的飞虫开始不顾一切地撞击横樑,钢铁发出砰砰的闷声,它们毫不畏惧死亡,翅膀展开拉平,像是当年袭击五角大楼的恐怖分子。 无数断翅和残肢落下,紧接着,底部的钢筋竟然也被撞断了。它们的触角和螯肢激动地开合着,像是在庆祝即将到来的盛宴。 这顶部做鸟巢的钢筋本来起不了多大的支撑作用,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美观,粗的有一掌宽,细的不足两指。顶部的玻璃发出震颤的声音,随着昆虫的不断撞击,有几扇碎裂脱框而出。 脱框而出的玻璃又被钢筋拦截,撞得粉碎,飞溅的玻璃像是炸开的烟花,落在钢筋上、地上,一片晶莹又冷冽的光芒。 蜘蛛不断逼近,它们有的体型过大进不来鸟巢,就开始在鸟巢处吐丝织网,想要将两人困在里面。 贺烈一手抓着钢铁往上爬,想要从震碎的玻璃爬到外面,一手还得护住不断挣扎、哭叫着扑向母亲的孩子。 「小鬼,搂紧我!」 贺烈话音未落,「轰隆」一声,整个钢铁架都向下沉了许多,原来是周围的巨蛙吐出长舌将钢铁牢牢黏住,和自杀式袭击的飞虫一起,将整个钢铁架拉脱位了。 离破碎的顶窗又远了许多,巨大的震颤使得贺烈狠狠撞在了纵横交错的钢铁上,即使这样,他还迴转身体用胳膊护住小孩儿,肩胛骨发出碎裂的声音。 「小鬼,别哭了,往上看。」贺烈咽下喉间的鲜血,声音冷静地指挥着,「伸手够住你左前方那根栏杆,踩着我爬上去。」 「哥哥,你怎么办?」小孩被巨大的变故拉回现实,抽噎着问道。他不敢看周围的情景,只将目光牢牢黏在贺烈脸上。 「我有办法。」 贺烈沉声道,他的眼睛很亮,肩膀宽阔,让人不自觉地信任。 小孩伸出手在空中探了半天,终于够了上去。 「哥哥……」他犹豫着要不要踩在贺烈身上。 「男子汉,大丈夫,干事不能磨磨唧唧。」贺烈骂道,「踩!」 贺烈右手拉着横樑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小孩落脚的地方只能是贺烈已经受伤的左肩。 他借力上跳,可惜力气不足,又落了下来,踩在伤口上,贺烈闷哼一声,「继续。」 声音依然平稳,若不是那一声闷哼,根本听不出任何痛楚。 蜘蛛已经逼近,一些聪明的昆虫已经开始爬向最顶端,准备从上方攻击他们。 他们的下方则是不断撞击的巨型飞虫,它们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冰冷又残酷的光泽。小孩的眼睛对上了一只蝗虫,它的复眼放大后看着让人浑身寒毛直竖。 最底下汇集的是密密麻麻的蜘蛛、蚱蜢和青蛙,若是贺烈不支落地,等待他们的将是被分食的命运。 钢铁架又开始晃动起来,小孩又失败了,他再次落在贺烈的左肩,贺烈右手手肘方才也被撞了一下,因为向下的冲击力,他的手指开始往下滑落,在银色的钢铁上抠出四道血痕。 「再来。」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小鬼,继续爬,你看到外面的月亮了吗,爬出去就没事了。」 两人都仰着头,深黑色的夜幕上确实挂着一弯皓月。 泠泠的。 「你是不是笨?不敢踩我的头?」贺烈发出哼笑声。 小孩哭着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踩着贺烈的头爬了上去。 「哥哥,把手给我!」他整个人像无尾熊一样地抱在钢筋上,哭着伸出手,根本不敢看下面密密麻麻的昆虫。 贺烈左手已经不能怎么用力了,抬起的动作都做的十分勉强。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空中交错几次才终于握上。 贺烈右手用力上撑,想要借力翻上原本那根钢筋。 他担心小孩儿年纪太小,拉不住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什么破开的声音。 「笨蛋。」稚嫩的童声如此说道。 贺烈勐地抬头。 就见数根坚硬的步足从男孩的腹部破体而出,它们暴涨数尺插入贺烈的肩胛和手臂。 谁知此刻的贺烈竟然还有回手之力。 楼月西跑过来的时候,就见到贺烈斩断蜘蛛步足,从高处坠落的身影。 「贺烈!!!」 第28章 骨折 火焰常常有两种颜色, 外圈层为橙红色,内层为青蓝色。 但那一晚,贺烈见到的火是铺天盖地的幽绿。 在下坠的过程中, 纵横而细密的钢铁和蛛网做了一定的缓冲, 他藉此调整姿势想落在下方虎视眈眈的飞虫之上。 第48页 他在斩断步足时右手已经不能动了, 如果摔在虫群中,不死也得残废。 若是飞虫,还有一搏之力。 这一切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他听见楼月西撕心裂肺的声音,下一刻,磅礴的业火如同海啸般霎时蔓延了整个空间,幽绿色的火光在顶部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底部如地狱般的惨状。 昆虫在业火中扭曲挣扎, 飞虫纤薄的翅膀成了火舌第一个舔吻的地方。顶部鸟巢缠绕的蛛丝再次成为了燃烧的火海, 立在横樑上的男孩在火光的映照下面色诡异而欢愉。 他的唇角勾起笑容:「找到了……」 失去了飞虫的支撑, 贺烈整个人被一团黑气包裹悬浮在空中, 黑气如同沾了水的棉花, 所有的声音和视觉都变得模煳不清。 贺烈的肺部也像是溺水般沉重压抑,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楼月西站在大厅,他右手勐地向顶部一挥, 一条绿色的火龙就从地面腾空而起, 直逼男孩所在的横樑。 「这么生气?」 男孩的步足再次长了出来,他下半身化为巨大的蛛腹, 上半身还保留着原来人类的模样。 他轻巧地一跃,险险躲过火龙。 「哦——」他意味深长地嘆口气, 「还没让他知道啊?行鹤。」 火龙再次席捲而来。 男孩的蛛腹被灼烧出了裂口, 滋滋地冒出黑气,他的脸上却仍旧挂着笑容。 「好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笑道,声音依旧是稚嫩的童音,语气却显得熟稔亲昵,仿若长辈,「我怎么教你的。」 「你的眼光,还不错。」他说着夸奖的话,又叮嘱道,「他肩膀处伤的不轻,又中了毒,你要小心照料,可别留下残疾。」 楼月西下颌绷紧,他将贺烈拉回身边,满头火焰席捲而上,四周玻璃承受不住高温发出迸裂的声音,一时之间火光沖天。 「我们下次再见。」男孩声音愉悦。 —— 「怎么样了!」 「救护车!医生!」 「快送医院!」 画面晃动而破碎,人群中声音高亢又杂乱,湿了水的棉花好似还堵在耳道里,让他听得并不真切。 贺烈感觉自己正被抬上救护车,他的眼珠子也像是被火熏过,转动之前有些滞涩。 一直关注着他的青年连忙把脸凑过来,他的脸上还有烟燻过的灰渍,一双眼睛像是哭过的,眼尾红得不行,褐色的瞳仁如同被湖水浸泡。 「贺队,马上到医院了……」 「你哭了?」贺烈哑声问,「我还没死,这么早哭什么。」 青年伸手捂住眼睛:「你这个混蛋。」 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头髮上。 「没事。」贺烈拍了拍,很快放了下来。 蜘蛛的余毒让他昏昏欲睡,眼皮子很快耷拉下来。 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那小鬼呢?」 「救出来了,在另一辆车上。」 楼月西回答道。 业火卷满天空的时候,那个小孩又变为了人形从横樑上摔下。楼月西对他迁怒,却还是控制阴气把他卷了出来,丢进了人群中。 这个小孩是人,否则很难骗过贺烈。 按照那人的手段,小孩的体内应该是被植入了一颗蛛卵,在合适的时候破体而出。 楼月西牵起贺烈的手,他的手掌被蜘蛛的步足刺穿,留下寸长的血洞,刚才已经被医生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他把脸颊缓缓贴在贺烈的手背。 —— 「呜呜呜哥,你终于醒了!」 贺烈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杨芮静放大的脸颊,她擦了擦腮边的泪水:「我爸太过分了,这么危险的事呜呜呜……」 一旁的孙飞晨连忙按下唿叫铃:「我让医生来看看!贺队,你终于醒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贺烈的床刚被摇起来,就和门口的楼月西对上视线。 他还穿着那天皱巴巴的衣服,手上拿着白粥,发尾还有被烟火灼烧的痕迹。 「月西,你怎么就回来了?你都守了两天了……」孙飞晨诧异道,他发现一向讲究、穿着妥帖的青年竟然还穿着那天的衣服。 更令他诧异的是楼月西看到贺烈时发红的眼睛。 他快步上前拥抱住了贺烈。 孙飞晨:??? 据他所知,贺队好像没有受伤到差点死了吧。医生说昏迷原因是因为撞到了脑袋有点轻微脑震盪,还有一点中毒。 但是最严重的应该是肩膀。 是他和贺队的兄弟情还不够深厚吗?为什么他觉得楼月西把头埋在贺烈颈窝处看着好像有哪点不对? 孙飞晨疑惑地歪着头,一时之间病房里安静极了。 半晌,一旁的杨芮静清了清嗓子。 「呃……护士待会儿过来换药。」 楼月西已经站了起来,他将枕头放在贺烈身后,又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两度,然后将还有些烫口的白粥端在了小桌子上。 孙飞晨莫名有种,是在下输了的感觉。 贺烈的双手还不能动,楼月西手里拿着一根汤匙正在搅拌白粥使它的温度变得更适口。 贺烈眼角一抽,绝对不能忍受自己一口一口地被人餵粥。 杨芮静觉得病房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焦灼,她的眼睛从垂着眼晾粥的楼月西转到眼角抽搐的贺烈身上。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不能多待了。 第49页 「飞晨哥,护士怎么还没来?要不我们去看看吧,顺便也去吃个早饭,我饿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垂着眸的楼月西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病房里很快只剩了贺烈和楼月西两个人。 楼月西一直没说话。 贺烈的眼睛从他手里的白粥,上移到他握着汤匙的修长手指上,然后是精緻到有些女相的下颌,最后到了有燎灼痕迹的头髮上。 他莫名察觉到了楼月西的低气压,最后随意找了个话题:「还没剪头髮?」 楼月西没搭腔。 「你不用弄那个粥,我等会儿直接喝。」 楼月西还是没搭腔,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若不是两只手还伤着,贺烈真想挠挠头了。 「那天我们是怎么出来的?」说道这里,贺烈发现自己的记忆又不是太清晰了,小孩变身蜘蛛精,他从高空坠落,然后是火,「发生了火灾?」 楼月西终于有了反应,他说道:「我有师父所赠的太乙引火符。」 青山道的师祖据说当时为了寻找解困之法入了数个门派,所学之杂,楼月西有符咒傍身也不奇怪了。 贺烈回想当时的场景:「那火好像是绿的。」 「贺队,铜的焰色反应就是绿的。」楼月西打断他的话。 贺烈只上到初中,闻言被哽了一下。 他吃了没文化的亏。 他伸出被包裹的左手去挑楼月西的下巴:「没大没小……连队长也敢杵?」 然后就发现楼月西在哭。 楼月西无疑有一幅极好的容貌,长眉,桃花眼,鼻樑高而挺直,唇薄而淡。他眼角微微下垂,双眼含泪,竟有一种梨花带雨之感。 贺烈一向不喜欢男生长得太过精緻,他搞不懂杨芮静啊啊啊叫哥哥的那些偶像明星,觉得有些女气,此时却觉得心跳诡异地漏了一拍。 「你……」他的嗓音喑哑,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楼月西撇过头,不看他。 只鼻翼翕动,粉红得有些可怜可爱。 「别掉粥里。」贺烈脑袋短路,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样一句话。 楼月西终于把眼睛抬了起来。 眼角就被贺烈包得像粽子一样的手划过了。 眼泪渗进纱布,很快消失不见。 「别哭。」声音很低。 又醇厚又温柔。是贺烈自己发现不了的。 楼月西的双颊飞上绯色,他搅拌着白粥,还是不说话。 「我直接喝,你别搅了。」贺烈道,「搅久变稀了。」 余光却落在楼月西被烫成粉色的手指上。 贺烈不肯一勺一勺地喝,嫌麻烦,楼月西只好把碗递到他嘴边,其实还是有些烫,但贺烈几口就喝完了。 楼月西拧眉:「贺队,烫食吃多了容易得食道癌。」 贺烈发现楼月西今天老怼他。 护士终于推着推车进来了。 「麻烦家属让一下啊,要给患者上药了!」 「家属」就慢慢站起来,站在一旁,也不走远。 贺烈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很多,他胸口还有一大片淤青,肩膀处更是被打了石膏。 「患者别乱动……」护士叮嘱道,「伤口不能沾水,这段时间家属要注意。」 「怎么摔成这样了,好在你年轻,不然可有得受的。」护士长年龄不小了,看到这样的小年轻就想唠叨几句。 「护士,我多久能出院?」贺烈问。 护士柳眉倒竖:「出院?你这个伤起码得修整两个月。」 贺烈也皱起了眉头。 护士发现了贺烈不是个闲得住的,对着楼月西道:「患者伤到了肩胛骨,要特别小心,别乱动,这个长不好对以后的行动是有影响的!」 又给贺烈挂上了消炎的水。 待护士走后,楼月西拿了本书出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贺烈突然坐直了。 他转过身来对着楼月西。 楼月西好整以暇地放下书,也不先开口。 贺烈小麦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薄红。 「楼月西,我要去厕所。」 第29章 回去住 贺烈是一个能自己干绝不麻烦别人的人。 但此刻他的左肩胛被石膏固定, 根本动不了,右手又有贯穿伤,被包得像个粽子, 连手指都没露出来。 即使病号服是松紧带, 他能勉强把它蹭下来, 但怎么穿回去就变成了个巨大的问题。 而且,嗯,可能会对不准。 若是孙飞晨帮他,他可能还没有这么尴尬,但是帮他的人是楼月西。 卫生间里,贺烈眼神乱飘,最后落在楼月西低下来的头颅上。 那一撮被烧焦的发尾看起来是这么可怜。 楼月西很细心。 他擦拭干净后甚至帮贺烈调整了方位,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宽松的外裤提上去。 狭小的空间容易让温度上升, 贺烈觉得脸皮开始烧了连忙快步走出去。后出来的楼月西推着移动输液架走了出来, 他的手指还留着洗手后的水渍。 贺烈的脸更烧了。 他躺上床, 罕见地把整张被子都盖在了身上。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 有人在敲病房的门。 楼月西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他面色憔悴,见到楼月西后牵出一个笑容:「请问贺烈先生在吗?」 第50页 贺烈坐起身来, 中年人随着楼月西进了病房。 他手里提着价值不菲的保健品:「贺先生, 我是轩轩的父亲,这一次真的感谢您!要不是您冒着大火进去, 我家轩轩就和他母亲一样……」 中年男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实在太感谢您了!」 这场意外,灵异局对外解释是变压器故障引起火灾, 所有逃出来的倖存者灵异局都对他们进行了催眠, 让他们忘掉不该记得的东西。 「我家轩轩醒来后就一直哭着要见你,孩子受了惊吓, 有些胡言乱语,一会儿又说蜘蛛一会儿又叫妈妈……哎……」 中年男人口中的轩轩就是那个小男孩。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那个小男孩可能因为牵扯太深,催眠没有完全发挥作用。 中年男人还在继续说:「能不能麻烦您去一下三楼,我家孩子也在医院里,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来打搅你……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听,一直在哭,已经打了一针镇定剂了……醒了又继续哭……」 他搓着手皱着眉,双眼通红,这两天他显然过得很艰难,一边要处理妻子的后事,一边又要照顾儿子。 「走吧。」贺烈从床上下来,楼月西抿抿嘴唇,还是拿起了输液瓶。 「谢谢!谢谢!」中年男人连忙在前面带路。 还没到病房,贺烈就听到里面的哭声。因为哭了太久,声音已经哑了。 「小鬼。」贺烈走了进去,「真能哭啊。」 躺在床上的男孩立马坐了起来,看起来没受多大的伤。 可贺烈记得蜘蛛的八只步足全是从他的下腹部破体而出的。 「哥哥!」因为催眠,小孩的记忆也不连贯,他只记得被一个男人抱着奔跑。 身后是狂躁的巨蛛。 他们一路跑,跳上了顶部的鸟巢,男人托着他让他爬到了横樑上。 因为小孩儿年纪小,他输液的地方在小腿上。他挣扎着起来扑进了贺烈的怀里。 「嘶——」这小鬼。 鼻涕都煳到贺烈的衣领上了。 「哥哥,哥哥!呜呜呜!」他哭得很大声,又哑,听起来撕心裂肺的,后来声音小了,就开始打嗝。 贺烈坐在病床上,男孩伏在他颈窝睡着了。 睡着前他压低声音在贺烈耳边说:「哥哥,你是不是超人?」 贺烈失笑:「不是。」 男孩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他体温又高,抱在怀里像是一坨刚从缸里拿出来的烤红薯:「那你为、为什么……还会爬墙壁?还会打怪兽?」 不等贺烈回答,他声音就低了下去:「你……你就是……」 「谢谢哥哥……」 等男孩儿父亲将男孩接过去的时候,小孩儿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脸上还有泪痕,和花猫似的。 「谢谢贺先生了……」中年男人将男孩抱上床,为他掩上被子。 贺烈和楼月西从病房里走出来,中年男人还在向他们道谢。 「进去陪着孩子吧。」楼月西说道,中年人终于停了下来。 两人沿着走廊慢慢地走。 「贺队很喜欢小孩?」楼月西落后贺烈一步,缓慢地问道。 虽然伤贺烈的罪魁祸首不是这个小鬼,但是确确实实是借着他的身体来骗到贺烈的,寻常人就算不迁怒,也会心生芥蒂。 「还凑合。」贺烈答得随意,「太爱哭就有些烦人。」 「后来发生了什么?」贺烈问道,「这次鬼域不像是自然生成的。」 事实上也确实不是。 后来大火灭后,进入现场的工作人员发现里面并没有乌子默和楼月西所说的巨型昆虫,在大火未波及到的角落倒是发现了满地的昆虫尸体,它们只有寻常大小,除了过于密集,并无什么异样。 但是现场也发现了一些结晶,是断秋草、墨霜宝砂经过煅烧后形成的。就是这些东西在鬼域中影响了昆虫的生长,让它们数倍于原来的体型。 而原有的鬼域则是因为耿学民拍摄的动物照片。 为了获得「令人称嘆的拍摄效果」,他残忍地用胶水、鱼线、细绳、钉子来固定这些无辜的小动物,然后后期再将这些痕迹p掉。 这些胶水和鱼线给动物带来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它们的骨骼、翅膀都可能受到伤害,青蛙的皮肤因为胶水过强的黏性而被撕裂,蜘蛛的步足被扯断。 这还是幸运的,更多时候,完成拍摄以后,这些被固定了数小时的昆虫就已经失去了性命。 然而一只蜘蛛、一只青蛙对于人类而言是多么渺小。摄影师并不在意一张照片的背后有多少死亡,那张握着树叶的雨蛙被评上了大奖。 人们称它为「治癒的画面」、「童话一般的角度」。 昆虫死亡的多了,也就形成了怨气。日久天长,有一两只化为了鬼也不足为奇。 然后有心之人利用了动物化鬼的契机,想要藉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是我?」贺烈皱眉。 楼月西停顿片刻点头道:「不仅仅是。贺队,灵异局在里面还发现了破损的醒魂阵。」 醒魂阵可没有字面上看着那么好看。 因为它醒的魂都是死魂。 前面已经说过了,刚死的死魂是没有记忆和思维的,它们往往只会呆滞地等在原地,在短暂的时间内各地的阴差就会将它们接回地府。 第51页 而醒魂阵就是让这些死魂尽快找回自己的记忆,若是自然死亡还好,若是受无妄之灾而死,那不甘和怨恨可想而知有多大。 一旦有了怨恨,死魂化鬼的机率可就大多了。 不管怎么说,在闹市布下这种阵法,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贺烈眸色深沉,此次事件中意外死亡的有八个人。除了前来检查会场的耿学民死有余辜以外,其他人都是被无故牵扯进去。 他们有些是为了在商场里乘会儿凉,有一些是逛街买点小玩意儿。 这只是他们生命中最为平凡的一天,他们自己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一天猝不及防的与家人永别。 幕后之人是谁,会和泗盘一事有牵连吗? 贺烈天生至阳之体,这样的消息玄云道祖虽有遮掩,但依然架不住有人可以打听。 会是为这个而来的吗? 「你呢?」贺烈突然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看向楼月西,「此次鬼域已算大型,我听说青山道修行之后,体内的功法会自行运转,源源不断纳入阴气,你怎么样?」 「贺队放心,太乙引火符是用来保命的符咒,业火会将阴气一同燃烧,我没什么大碍。」楼月西说得云淡风轻。 贺烈已经知道他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了。 「让我看看手腕。」只可惜他现在双手受伤,没有办法直接拉住楼月西。 楼月西沉默着没动。 贺烈心里有了猜想。 鬼蛛混在昆虫之间无法辨认,他担心楼月西是将整个鬼域中的阴气都吸入了体内。 昏迷前他被黑色的烟雾包裹,那应该是阴气所化的实体。 能做到阴气外放,楼月西的修为绝对比他展现出来的要高。 只是他体内的阴气过重,凡人血肉之躯无法承受,所以才总是一副苍白孱弱的模样。 「小少爷,想要我怎么报答你?」贺烈突然凑近楼月西。 楼月西手上还拿着贺烈输液的吊瓶,他连忙把吊瓶举得更高,防止针管回血。 「你小心点。」他开口责备。语气中的亲昵和疼惜让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贺烈凑得更近,看楼月西垂眸的样子他总是很想逗他。只是双手受伤真不方便。 「要我怎么报恩?快说。」贺烈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的,「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 「恩人看我这身板怎样?」贺烈想摸一下自己的肌肉展示下自己的身强力壮,但是两手都被包扎的模样显然没有很大的说服力。 楼月西没有搭他的话,安静地举着吊瓶走在前面。 贺烈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跟你回去住吧,楼月西。」 「我给你吸阳气。」 第30章 十五 房门推开, 消失了几个小时的杨芮静和孙飞晨都在。 杨母也来了。 「小烈!伤都没好,怎么就下床了呢!」杨母不贊同地看着贺烈,催促着他赶快上床躺着。 桌上放着保温桶, 杨母从里面端出来一碗香喷喷的骨头汤。 「伤筋动骨一百天, 小烈等出院了就搬到我们家来吧!没个人照顾怎么能行!」杨母忙前忙后, 还有空看了眼楼月西。 「还有小楼,快回去休息一下,芮静说你都熬了两宿了,年轻人不能仗着自己身体好就随便糟蹋,你看看你,眼底下黑眼圈都多深了!」 「伯母,不麻烦您了。」贺烈说道, 似笑非笑地看向楼月西, 「月西已经答应收留我了, 我们两个男的也方便些。」 他说出后面的话杨母也不好再说什么。 「哎, 这也行……」杨妈妈想了一下, 贺烈毕竟是个大男人了,又是手受伤,洗澡那些不方便她也没办法帮忙, 「就辛苦小楼了, 阿姨到时候给你们做饭送过来。」 「受了伤一定要好好吃饭,营养才能跟得上, 我给你们炖筒子骨汤好好补补……」 「伯母,我们月西很会做菜。」杨芮静家在西边, 离这边有点距离, 杨母又不会开车,贺烈怎么能让她端着一大锅汤到处跑? 他只好伸出圆手搭在了楼月西肩膀上, 楼月西在杨妈妈惊喜的注视下缓慢地点头。 「哎哟,这可真难得,现在年轻人天天就知道点外卖,月西真能干!」杨母本就觉得楼月西温文有礼,现在知道了他会做菜,更是喜欢得不行,连连夸奖道。 「哇,月西哥上次做的烧麦太好吃了!」孙飞晨也特会捧场,「阿姨,下次也教我做做那三鲜盒子呗,太鲜了!」 一旁的杨芮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自己知道了太多好孤独。 她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安排进了月西哥家里。 这不是同居是什么? 月西哥,应该也是愿意的吧。 都已经和自己妈妈讨论上煲汤的方法了。 什么吃芹菜对骨头好了,什么文火炖鱼汤可以促进鱼肉中的钙溶入到汤里,鱼汤中的钙更容易被胃肠吸收了…… 这样秀恩爱真的好吗? 杨芮静鼓起嘴,就听到孙飞晨在一旁嚷嚷他也想去蹭饭。 她不屑地冷笑一声,去吧,单身狗,去了总有少不了他那一口。 狗粮给他餵饱咯。 —— 不到三天,贺烈就躺不住了,找了几次主治医生后,医生见他恢復得相当不错,终于同意把他放回家静养了。 第52页 于是贺烈理所当然地跟着楼月西去了他家。 楼月西的家离单位有些远,是个公寓,一楼四户,户型有些紧凑,但小区绿化覆盖率不错,而且地理位置优越,一出门就是一条小吃街,商超、饭店一应俱全。 楼月西推开门,玄关处只放着一双拖鞋。 室内的装饰和楼月西给人的感觉一样。 装修是简单大方的设计,白枫木和浅胡桃色的家具,米色的沙发和驼色的抱枕,灯也是温馨的色调,墙上挂着几幅装饰画。 挺符合楼月西的气质,贺烈环视一圈,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楼月西拆开了一双一次性拖鞋,体贴地放在了地上。 「贺队,龙井可以吗?」楼月西问道。 贺烈随意点点头。 楼月西把泡好的茶端在茶几上,贺烈的右手包的没有以前那么严实了,却还不是很灵活,只能活动露出来的几根手指。 他不小心将茶杯倾倒,虽然很快扶了起来,但茶水还是将米白色的桌布打湿,留下淡黄色的茶渍。 贺烈豁然开朗。 是痕迹。 这间房间几乎没有任何主人生活的痕迹,茶几上没有纸巾,饭桌上端端正正地铺着桌旗,透明的储物柜里除了一排水晶杯外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精緻但毫无人气的样板间一样。 一个人的居住环境能暴露出很多东西,而这间房间和他所知的楼月西的形象产生了些微的偏差。 楼月西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也富有生活情趣。 两人在舆延同住一间标间的时候,他嫌酒店的杯子被人用过,还特意去买了两个玻璃漱口杯。 这样的人居住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痕迹。 「贺队,我才搬进来,有些简陋。」楼月西开口道,「待会儿我们去超市买点日用品,再买根棒子骨……你还想吃什么?」 楼月西的话打消了贺烈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疑惑。 「都行。」 「贺队,你就住这里吧。」楼月西从柜子里抱出新的床单给主卧的床铺上,「都是新的,没有人用过。」 贺烈倚在门框上,抄着手的样子像个大爷。 实在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两只手一只都派不上用场。 「你住哪儿?」 楼月西的房子面积不大,一室两厅,带个小阳台,贺烈刚刚看了另外一件次卧被他改成了书房,根本住不了人。 「我先在沙发上凑合两天,再买个可收缩的小床放阳台。」楼月西手上动作没停,他背对贺烈跪在床上,矜矜业业地把每一条褶皱拉平。 压下来的腰,翘起来的臀,修长的小腿,脚趾圆圆的透着一点粉。 贺烈移开视线,片刻后又移了回来。 「不住一间房怎么吸阳气?」贺烈问道,他不自在地咳了咳,翘起一根手指艰难地点了点空调遥控器,「也不是没睡过,我的房租。」 这话连起来说听着有点变味道。贺烈突然想起了新闻中出现的以性代租几个字。 他嘴唇翕动片刻,又抿紧了嘴。 楼月西起身,笑眼弯弯:「那就麻烦贺队了。」 两人随意收拾了下就去商超买了蔬菜、牛肉、日用品,转过男士内裤的时候楼月西停下脚步。 贺烈在后面用脚控制着手推车的方向,比楼月西慢点。 倒不是楼月西想欺负伤员,只是贺烈见他一会儿又去挑牛肉,一会儿又去装瓜果,推着车不太方便,主动接过来的。 「怎么了?」 楼月西没说话,比对一下尺码后唰唰唰丢了几条进去。 也是贺烈手贱,只有食指和中指能活动,他也能把内裤挑起来看商标上的尺码。 贺烈挑着眉,俊帅的面容看着有些邪气:「楼月西,你买大了吧。」 他声音不大,但是尾音拖得有些长,逗弄和促狭的意味非常明显。 楼月西耳朵尖都红了。 他伸手夺过贺烈手上的内裤,讷讷道:「给你买的。」 说完就想向前走。 贺烈闻言愣了愣,随即笑得更邪气,他脚尖一踢,购物车便向侧前方滑去堵住楼月西的去路。 「看来照顾得很用心。」他逼近楼月西,看着他红透的耳尖莫名心痒。 不过他忘了,逼急的兔子也会咬人。 「贺队,你、你原来的都快没有弹性了。」楼月西拧起眉毛,开始说教,「这样对健康也不好……我回去就给你丢了。」 如果忽略他红透的脸,他严肃的表情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好不容易把它穿松,让它能顺利找到位置。小少爷说丢就丢?」 楼月西威胁人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纤密的眼睫抖动得像是幼鸟的绒毛,贺烈忍不住继续欺负他。 楼月西臊得推着车就走了,贺烈老神在在地跟在后面。 结帐的时候收银台前面排着很长的队,他们斜前方的一个男人正站在花花绿绿的货架前仔细挑选着什么。 「……你喜欢什么味道?」他压低声音问前面的年轻女性,「超薄还是螺纹?」 那女生红着脸掐了他一把:「你尽说浑话!」 两人也推着手推车,里面东西堆了不少,还有成套的碗碟杯具,显然是一对新婚夫妇。 贺烈移开目光,就见楼月西也刚把视线收回来。 他看着楼月西黑髮里露出来的红红耳朵尖,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第53页 同居啊…… 两人同住了大半个月,贺烈身体素质极强,右手上的伤很快结痂拆线了,只是左肩伤到了骨头,还得多养养。 他这模样一时半会儿参与不了任务了,杨局心疼他,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 「你师父也结束云游回庆乌山了,你回去一趟看看他老人家吧。」 贺烈自伤好后从庆乌山下来就没回去过,算算也快大半年了,正好他还有事要请教玄云道祖。 他对楼月西说:「你体内的阴气我师父也许能解决,你也和我去。」 自两人同住一室后,贺烈注意到很多细节。楼月西的生活作息非常规律,晚上几乎不出门,就算是两人散步也大多在八九点钟就回了屋。 贺烈身上还残留着庆乌山上的痕迹,他睡得格外早,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有次他半夜醒来,发现周围一丝光线也没有,他才发现楼月西入睡之前会将客厅、卧室所有的窗帘拉好,甚至连卫生间里的也是。 窗户密闭,连一丝风也无。 整个房间像是一个密闭的黑盒子,无端恐怖。 「贺队……抱歉。」 楼月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贺烈回身,就见楼月西轻轻地掀开窗帘的一角,纯澈的月光如水般倾泻,照亮他的脸。 白得发青。 宛若尸体。 「今天十五。」 第31章 卦 农历六月十五, 月圆。 楼月西声音有些低落。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实际上,随着月的阴晴圆缺改变的, 还有阴阳之气。 月圆之夜, 无疑是阴气最盛的时候。 楼月西将窗帘拉得大开, 转过身背对贺烈:「贺队,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是人了。」 「我像个怪物。」 他伸出手指,肢体末端最容易出现异化,果然,附着的皮肤血肉已经呈现半透明状,背着月光, 能隐约看见其中的指骨。 月光绰绰, 他的身影更显单薄寂寥。 「说什么傻话。」 贺烈伸手将窗帘拉上, 把楼月西拽回床:「鬼是见不了太阳, 哪有鬼见不了月亮的?」 他胳膊一伸, 把楼月西用被子裹住,只露出个脑袋来。 「快睡。」 黑暗容易滋生困意,贺烈很快又陷入梦乡。 楼月西缓缓睁开闭着的眼睛。 贺烈的脸近在咫尺, 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唿吸。 楼月西心想。 哪有鬼见不了月亮? 当然有啊, 贺队,伪装成人的鬼。 不过这些心理活动贺烈就不知道了, 贺烈只是想着他这一去可能得在庆乌山待上十天半个月,而下一个月圆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 中元节。也就是鬼节。 他哪能放心楼月西一个人呆着? 灵异局里都是能人异士, 自然不可能天天坐班,平日里都是有鬼域就出动, 没鬼域时谁也管不到你在哪,时间弹性很大,杨局一挥手也批了楼月西的假。 「哇,庆乌山对外是封闭的,据说灵气充足、风景很好啊!」孙飞晨也眼巴巴地看着杨局,可他作为行政人员,还有一堆琐事没处理完,被无情拒绝了。 看来卑微的社畜在每行每业都会存在。 —— 庆乌山。 因峰岩青乌,望之如苍黛而得名。它的地理位置并不如何偏僻,好在离它一百多公里处有以奇松、怪石、温泉而闻名的宁同山,它才得以保持着人流不旺的模样。 普通的旅人顶多行至半山腰,就会被庆乌山上的阵法挡住上山的路,只有少数几个门中弟子才能找到阵眼,顺利进入。 「啊,密林中能不能放些熊瞎子啊,直接把人吓跑多好,每次还得我下山去送!!!这个月我已经下去四次了!!!」 还未入院,贺烈就听到三师兄谈季萌的声音。 「棕熊一天能吃二三十公斤的食物,冬日里食物不足,可能会来院里偷鸡,不合算。」 大师兄谭绍还是一如既往地持家。 「把他们打一顿得了。」说这个的是一道女声,声音清甜,说出来的话却火辣辣的。 前两个月有几个驴友听说了庆乌山登不到顶,无视山上的禁止标识非要来闯,险些丢了命,最后是出动了警察才找到的,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不如放几只鬼吧。」一道声音稳重而平和,语调慈悲庄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传授什么人生箴言,「省时省力还不要钱。」 是玄云道祖。 紧接着那声音一转:「不过不符合国家灵异局对各门派的规定,季萌,下次不可生出此般妄念。」 谈季萌:??? 「还不进来?」玄云道祖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贺烈推门而入:「师父,大师兄,三师兄。」 他身后跟着楼月西,贺烈介绍道:「这是楼月西。」 正在穿鞋的谈季萌非常高兴,惊喜地道:「小师弟,终于回来啦!」 这庆乌山,师父暂不用说,大师兄善经营,肩负着全山的生计,是门派里的财神爷;二师姐何淼脾气火爆,一点就燃;小师弟去了灵异局工作,常年不归山不说,还非常危险,门派里只有他一个可怜蛋守着。 现在好不容易大家都回来了,谈季萌漾开笑脸,终于不用什么都他干了! 他也想去城市里过潇洒快乐的生活呀t t 第54页 「这位小友身上……」玄云道祖停顿片刻,「哦,原来是青山道的弟子。」 楼月西身上阴气缠绕,玄云见多识广,一眼就看了出来。 「青浣给我说过他有个徒弟,阴气入体,恐寿命有损。」他看了看贺烈,又笑着对楼月西道,「看来我这药方子没开错。」 「小友,这钱花的值吧。」 他穿着寻常老人穿的宽松汗衫,脚上踩着一双布鞋,哪里都和「德高望重」四个字沾不上边。 贺烈听着额上青筋一跳,当时楼月西找上门来他还在想谁把自己卖了,原来竟是自己师父! 「多谢玄云道祖提点。」楼月西向前鞠了一礼,动作如行云流水。 玄云摇了摇自己手中的蒲扇:「季萌,带着这位小友去院里转转,小烈,跟我进来。」 「师父?」贺烈跟着玄云道祖进了他的屋,见玄云没有说话,不禁问道。 玄云坐在木床边:「听说你在上一次任务中受了伤?」 「没什么大碍,就是伤了手。」贺烈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将鬼蛛的卵放在了一个小孩身上,然后迅速催化。在蛛卵催化之前,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有人藉助这个鬼域想对我下手。」贺烈道。 玄云道祖脸色不变:「你重返灵异局已有七个月,该知道消息的早就知道了。」 「我已卜算一卦,泗盘之事时机尚未成熟,你且再等等。」玄云道,「若此事真与你有关,他们会再找上门来。」 「我想与你说的并非此事。」玄云对贺烈招手,示意他坐过来,「青浣的曾给我提过一嘴他徒弟,我为他卜算之时,为哭筊。」 闻言贺烈抬起头。 掷筊为最简单的卜算方法之一,结果分为圣筊,代表所请供祈求之事神明应允、可行;笑筊,意味着无法裁示;哭筊则为否定。注1 无人知道玄云的具体年岁,他虽白髮苍苍,但眼神却清明,不似寻常老人混浊,他看向贺烈,眸中有一丝担忧:「当时,我只是询问他近年命数。」 青浣道长说楼月西曾重病一场,他担心他熬不过去,这才拜託好友玄云为他卜上一卦。 卜算者不宜查看他人寿数,开天眼,易伤和。但是近期命数却是时有的,因为风水本是人为了趋利避害而研究出来的学问。 哭筊意味着楼月西会死。 还没等贺烈发问,玄云继续道:「后来楼月西病癒,青浣还来嘲笑我,要我把拿走的三个铜板还给他。」 「我不服气,回去后便又为他掷了一筊。两片竹筊起先皆为反面,后又弹地而起,变为一正一反,再变为反面,如此数次后,筊片裂开。」 竹筊皆为反面,即为哭筊,一正一反即为圣筊,以玄云的修为,卜已定之生死易如反掌,为何会出现这般情况? 筊片开裂,说明问道了不该询问之事。 「可楼月西虽然阴气入体,但身体是正常的。」贺烈皱起眉头,神色严肃。 玄云将蒲扇握在手里,停止扇动。 「当时十九队全员失踪,我也曾为你卜过一卦。」 「和他一样,筊杯开裂。」 「后来你在阴平山被发现,我便以为是因你捲入鬼域所致。」 贺烈甦醒之时,玄云道祖发现他神魂不稳,与□□几乎呈脱离之势,若非右耳那枚材质特殊的镇魂钉,贺烈怕是早被阴差勾了魂。 「直到遇见楼家那孩子,我便有了新的猜测。」 「你和他,都已经『死』了。」 —— 「小师弟,为了庆祝你回来,我特意抓了只大公鸡,你怎么不多吃点啊?」谈季萌撕下鸡腿夹给贺烈。 玄云撕下另一只鸡腿,笑眯眯的:「被老头子我吓到了。」 贺烈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鸡腿,又把鸡翅撕了下来扔给斯斯文文、一看起来就吃不上饭的楼月西。 「谢谢贺队。」 楼月西夹起鸡翅,轻咬一口,自家餵了几年的鸡很肥,翅膀烤的油滋滋的,一口咬下去爆出点油水,烫得他连忙唿气。 贺烈收回视线,就见玄云道祖的鬍子上都粘了辣椒和孜然,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师父那一席话是不是在逗他。 什么叫他和楼月西都已经死了? 他的经歷确实离奇,消失了两年有余,又在阴平山地震的时候被人在土里发现。这两年他在哪里,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都一无所知,甚至将更之前的记忆也忘了许多。 但若是说他死了…… 这个就有点过分了吧。 他能吃肉,能喝酒,尿急了也要上厕所。还去了医院,做了数次检查,也没发现他和常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再说楼月西。 能被鸡翅烫着哪里像死人啊! 在屋里,玄云道祖还非常不负责任的说:「当然啦,我也只是猜测,给你提供一种想法罢了。」 「你那镇魂钉,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活人的身上怎么能用镇魂钉呢?还没把你镇成个傻子,真是奇也怪也。」 「不过,你俩运势交缠牵扯,暂时不要分开为好。」他语气正经不了多久,「看到小烈有了新朋友,师父好开心……」 「而且这个朋友真是优质多金,本来我还在想,这个孩子和你运势交缠,我不能多收卦钱。结果小楼很懂事,我这次出海能坐上豪华游轮,多亏了小楼安排得好啊!」 第55页 贺烈青筋暴跳,他是真的被自家师父卖了个彻底。 第32章 明月池 庆乌山后有片竹林, 清幽静谧,中有石桌一幅,配有藤椅四把。 日头正晒, 但竹林里凉风习习, 有泉水声叮咚而过, 沁人心脾。 「不好意思,自摸清一色,我又胡了。」谭绍把摸到的最后一张牌放在桌上,将其余牌推倒,往前一推。 「大师兄你太过分了!这都连续多少把了!」谈季萌嚷嚷道,「师父还在呢,懂不懂什么叫尊师重道啊!懂不懂什么叫商务麻将?!」 他企图祸水东引, 把玄云师祖拉下水来。 何淼刚刚就连输十几圈, 被罚去烧火做饭了, 现在桌子上坐的是谈季萌、谭绍、玄云师祖和贺烈。 楼月西说自己只会打带东南西北的, 和这边的规矩不大一样, 他坐在贺烈身后观战。 他们以竹叶为筹码。 谭绍前面已经堆了厚厚一迭,玄云道祖处还有十来张,谈季萌一张, 而贺烈已经输了个精光, 还找谭绍赊了不少。 「商务麻将?」谭绍冷笑一声,「打商务麻将都是别人给我餵牌。」 谈季萌一噎, 该死,忘记大师兄出身了!大家都姓tan, 怎么差别这么大! 「啊, 小师弟,你输了多少了?」他再次把战火引向其他人。 贺烈眉头都不皱一下:「五十四张。」 谭绍对谈季萌冷笑道:「你输得还没小师弟一半多, 看你那点儿气量。」 谈季萌:!!! 贺烈:…… 「哈哈哈哈小烈这烈火熔金的命格,怕是赢不了什么钱。」玄云道祖说得轻描淡写,这烈火熔金的命格是他给贺烈批的,他当然知道贺烈毫无财运。 所以几个徒弟中,他最爱和贺烈打麻将。 谈季萌道:「你们都知道小师弟没有钱,就让他以捉鬼来抵债!可我呢,一年到头都在山上,哪里也去不了,我攒点钱容易吗?」 他发出咆哮,然后对上贺烈吃人般的眼神,一噎,讷讷找补道:「小师弟别生气啊,师父不是说你会找个有钱的对象吗?吃软饭其实也不错哈哈哈……对胃好……」 「柴噼好了!」何淼恨恨地提熘着一把斧子走了过来,嘭一下扔到谭绍脚底下。 她输了太多,本来今天轮到谭绍噼柴砍树的,她现在只好以身抵债。 「多谢二师妹。」谭绍面无表情地挪回脚,「现在还差27次了。」 「你!」何淼气得头顶冒烟,直想把这冰块脸给打烂。 谭绍看了看手錶:「直升机要来接我了,小烈,五十四片,算你两次,伤好了就来找我。」 他又转向谈季萌:「继续守山。」 玄云道祖则很自然地伸手摸出自己的钱包,数了五张红票子放到谭绍手上。 「一百块钱茶钱。」玄云道祖想方设法少给了一百,谭绍没说什么,把红钞票收进了自己的西装裤口袋内。 他向楼月西点头示意,很快就走了。 「啊,大师兄这个周扒皮终于走了!小月西你会了吗?我们继续玩!」谈季萌开心道。 反而是玄云道祖摆摆手:「我年纪大了,要回屋睡觉了,小淼和他们凑一桌吧。」 走的时候他瞭了一眼几个徒弟,摇摇头:「你们几个荷包都不鼓,不如赌一赌今晚谁去明月池。月西也试试。」 贺烈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眼玄云道祖,他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优哉游哉地回屋了。 「哇,师父竟然拿明月池给我们当彩头!」谈季萌弯起眼睛笑了,「月西哥,你有所不知,明月池可是我们庆乌山上的宝贝呢!」 明月池在庆乌山山顶,面积不大,池如弯月,水如明镜。这弯池水是整个庆乌山的灵气阵眼,所以不能频繁使用,好几年才能去泡一次,玄云师祖都是把它当成奖励的。 这次竟然让楼月西一个外人也加入了,他还有些诧异。 谭绍不在,何淼的斗志都熄灭不少,她道:「我们速战速决,三把定胜负。」 楼月西抬眼看了贺烈一眼,又问谈季萌道:「明月泉对身体修復可有益处?」 谈季萌回答:「当然啦,小师弟当时回来的时候可真的只剩一口气了,若不是这明月泉,他哪儿恢復的这么快!」 贺烈也重新撑起上身,打起精神。 明月泉灵气充裕,若浸泡其中,楼月西那险些被阴气撑破的破烂瓶子,也能好受些。 何淼挑起眉:「小烈,怎么连你都这么有斗志?打牌你赢过?」 「又不赌钱。」贺烈靠在藤椅上,「我和师姐还是有点区别。」 因为何淼是个超级非酋。玩个游戏十连抽都出不了ssr只能打客服电话的那种。 何淼是个火爆脾气,闻言斗志又熊熊燃烧起来,她把麻将搓得哗哗作响,见众人这么有干劲,谈季萌吓得都有点萎了。 第一把,楼月西的牌运好的出奇,四个明槓。 打得谈季萌脸都要绿了。不会吧,再凑到一对将,那就是十八罗汉!最高番! 谁知道楼月西竟然把这样好的牌都放了,竟然餵了张贺烈的牌,让贺烈胡了。 「月西!你看,这个时候如果你打四万,赢的就是你了!」 十八罗汉啊,多好的牌,谈季萌打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打出过! 何淼看得更清楚,她拧起眉:「你故意餵牌。」 第56页 贺烈也抬眉望去。 楼月西笑容清浅,在竹林里像是携带着竹叶的清香幽凉。 「淼姐,在我们那有种说法,十八罗汉的牌不能胡,会把运气用尽。」 有些地方确实有这种说法,谈季萌哦了一声,大家又开始了第二把。 这一把贺烈手气非常倒霉,三家都下轿了,只有他还没打缺。 楼月西抿了抿嘴,打出一个七万,又摸了个九万。 「胡了。」 他把牌一推。 第三局更是迅勐,没过多久他又自摸了。 谈季萌把茶杯中的水喝了个干净:「月西哥,你这运气真是绝了,我以后不能打牌的人又多了一个。」 四人很快回房休息了。 明月泉只有晚上去效果才好,约莫十点的时候,贺烈敲开楼月西的房门,他手上拿着一把古朴的油纸伞。 「走了,带你上山。」贺烈撑开伞,等着楼月西出来,「没关系,明月池中灵气富裕,对人的身体很有好处。」 「我在边上给你打伞就行。」 约定俗成的规矩,明月池一次只能泡一个人,避免对庆乌山灵气的过度损耗。 楼月西背着背包走了出来,两人并肩走在月光朦胧笼罩的小路上。 明月池果然很美。 平静的池面映照着天上的弯月,池边开满了明黄的月见草。水面白烟裊裊,显然是一池温泉。 「贺队,你下去吧。」到了池水边,楼月西从背包里翻出来干净的毛巾递给贺烈,「你肩膀上的伤还没好。」 月光透过油纸伞,有些许的泛黄,照在楼月西脸上却缓和了他苍白的脸色,只一双褐色的眼睛像是沾了明月池的水,看着湿漉漉的。 「给我的?」贺烈问道。 楼月西点头。 明月池中只有月亮,楼月西的眼睛里只有贺烈。 「楼月西……」贺烈感觉嗓子有些发紧,「你是不是傻子?」 「我的肩伤不出一个月就能好,你的身体能撑多久?」 楼月西抿着嘴,目光落在贺烈肩胛上,他伸手去摸了摸,里面还裹着药。 「可是会痛。」 贺烈唿吸一窒。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庆乌山上的人都对贺烈很好,贺烈在阴平山被发现后,所有人都在为他寻找天材地宝,吝啬的大师兄满世界的发悬赏令找药材,不着调的二师兄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但是贺烈肩胛受伤,大家都没有过于关心,推着让着叫他来泡明月池。 因为没必要,这是皮外伤,不足一月就能好全。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这已经是再轻不过了。他们每个人在修行之初,都被山里的野鬼、勐兽追着打过。这点小伤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 他们不在意,贺烈本人更不在意。 但是楼月西却很担心。 担心贺烈痛不痛,担心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动作。 青年抬着头,眼神好乖。 贺烈只觉得胸膛中有火在燃烧,他不知道这火意味着什么,又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平復这样热烈的悸动。 他只放任自己的感受,伸手碰了碰楼月西的脸。 几秒过后,身前的人并没有动静。贺烈的头脑也被习习夜风吹凉了不少。 他有些尴尬,慢慢放开楼月西。 拍了拍他的肩膀,补了一句:「好兄弟。」 气氛霎时之间冷了下来。 「楼月西,你快去吧。」贺烈抬头看了看天气,「山上气温低,你别待会儿感冒了。」 面色苍白的青年微笑着点头道谢,缓慢地解开自己衣领上的扣子。 因为打着伞,贺烈和他离得极近。 楼月西皮肤又白,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也泛着莹莹白光,贺烈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瓷白的胸膛,上面附着着有些单薄却紧实的肌肉。 还有颜色稍艷的地方。 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恨不得一把抓住楼月西把他按到水里。 小少爷,在荒郊野岭脱个衣服都这么慢。 楼月西终于慢慢地进入了水中。 他背对着贺烈。 仿若丹青手细细描绘的漂亮桃花眼幽深无沿,像是翻滚着黑色的风暴。 而贺烈一无所觉。 第33章 闷鼓 月上中天。 明黄色的月见草开的正盛, 氤氲的水汽带着湿热的温度,又被夜风吹散。 贺烈坐在池边的岩石上,右手斜斜撑着一把油纸伞。 为伞下的人遮住月光。 「楼月西?」背后半晌没有动静, 贺烈发出声音。 没有人回答。 贺烈回头, 就见到白的晃眼的皮肤。 楼月西倚着池边, 半阖着眼,眼尾绯红,透出来如玉山将崩的姿态。 他眉目舒展,唿吸略重。 竟然睡了过去。 「餵。」贺烈挑起眉头,蹲下身去戳他的脸。「这也能睡着?」 楼月西被他戳得头一偏,险些摔进水里。 失重的感觉让楼月西睁开眼,眼前就是贺烈放大的脸。 「走了。」贺烈站起身来。 楼月西抬头一看, 月亮已经爬到了两人的头顶。贺烈却还举着油纸伞。 他从水里站起身, 赤着脚站到了月见草里。 池水从他身上滚落, 嘈嘈切切, 引人遐想。 贺烈的目光从他光洁的脚趾上移, 修长的腿,紧实的腰线,再向上就是遇到冷空气变得颤颤巍巍的两点。 第57页 他吹了声口哨。 「有点本钱。」不过没他的大。 楼月西手指一紧, 草草地拿浴巾把水擦干, 他动作有些缓慢地拿出换洗的衣服。 然后对上贺烈的眼睛。 手上还拿着一条黑色的内裤。 「我没带我的,贺队。」他的表情像是被撬了仓库的松鼠, 有些懵。 贺烈也后知后觉想到这个问题。 男人之间借一下衣服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内裤……还是贺烈穿过的。 虽然洗过,但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要不……」贺烈的视线移到楼月西换下来的内裤上。 换一个面穿? 楼月西的表情像是被拧了一样, 非常嫌弃, 并且用谴责的目光看向贺烈,像是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埋汰! 贺烈咳嗽一声, 移开视线。 两人僵在山顶,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暑气早就被夜风带走,楼月西被冷得打了个喷嚏。 贺烈直接上前把t恤套在楼月西头上,又把宽松的外裤递给他:「就空着吧。」 「下山一会儿就到。」 上山两人就爬了三十来分钟,下山却艰难许多。 庆乌山顶没有怎么被开发过,一路上不全是石阶,有时还得走山路。不少地方长满了青苔,楼月西又泡了太久温泉,小腿有些发软,短短几百米就踩空了两次。 再这样下去,人都得摔了。 贺烈蹲下身:「上来。」 楼月西不肯,贺烈没有起来:「你再耗下去,天亮都睡不成觉。」 他轻轻伏了上去,避开贺烈还没好完的左肩,他小心地把腿打开,夹在贺烈的腰上,这个姿势能让背人的人省些力。 贺烈身体强壮,又是走惯了山路的,背着一个成年男人也没给他造成多大的负担。 只是他左手不好用力,走一段路就楼月西就会往下滑,他得时不时停下脚步将他往上掂一掂。 没过多久,他觉得楼月西的身体越来越烫,整个人像是一只被加热了的糯米糍,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嵴上,双手也搂得很紧。 在二十来度的夜风中竟然热的他开始出汗。 「不舒服?」贺烈扭头询问。 楼月西的头几乎贴在他右肩颈窝里。贺烈觉得有点痒,是楼月西在摇头。 贺烈将楼月西向上掂了掂,这一次的幅度有些大,有细碎的声音从楼月西喉间挤了出来。他手臂骤然收紧,整个人发起颤来。 「楼月西。」两人贴的这般紧,又经了点墨擦,贺烈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贴在他后背上发烫的东西。 「你赢了。」没察觉到还好,察觉到以后才发现楼月西烫的吓人。 回应他的是楼月西骤然收紧的双手。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贺烈肩膀,不知道是残留的泉水还是他出的薄汗,整个人又潮又热。 贺烈的脚步没有停。 楼月西声音细弱蚊吟:「放我下来。」 「不放。」贺烈发出哼笑,「楼月西,你要我在大半夜守着你看你站军姿?」 楼月西就不吭声了。 远远地,山中小屋亮起的灯火如同坠落黑夜的星辰,山路崎岖,灯火时隐时现。 楼月西伸出发软的手撑起上半身,企图挣扎,谁知贺烈这一步跨得有些大,带来的惯性让楼月西险些摔下去,好在贺烈动作快,将他向上一掂才把他稳在背上。 这一下,撞得有些狠了。 疼痛之下,楼月西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只是伏在贺烈背上,不再言语。 贺烈突然开口道:「我一共就带了两套衣服。」 楼月西呜咽两声,突然一下,就着贺烈没受伤的肩膀咬了一口。 「嘶。」贺烈猝不及防,他嘴巴还不饶人,就感觉有大颗的水珠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热的。 这是臊哭了? 楼月西很快松了口。 两人没再说话,刚到小院,贺烈还没弯下身,楼月西就挣扎着跳下他的背跑得没影了。 贺烈倒是不知道他能有这速度。 他摸了摸肩膀上的咬痕:「兔子急了倒是真会咬人。」 这把人臊哭了,可咋办? —— 第二日,贺烈从厨房摸了两个馒头,准备给楼月西拿去。 不知道昨晚好面子的小少爷哭了多久,今天早上饭也没吃,面也没露。 他得给楼月西一个台阶下。 待会儿把人惹炸毛了可怎么办? 结果楼月西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谈季萌苦哈哈地在院子里噼柴,他见到贺烈在客房门口,就说道:「月西今早被师父叫过去了,好像是去下棋。」 玄云道祖是个典型的臭棋篓子,但他酷爱和人手谈。知道的都避着他。他最近又爱上了下象棋,村门口的大爷看到他都会散开。 贺烈听了停下了脚步。 死道友不死贫道。 楼月西脾气应该挺好。 而在棋桌上,玄云道祖正在和楼月西说话。 「响鼓才不用重锤,碰到那种实心的……」玄云道祖用车吃掉了楼月西的马,「得来点直接的。」 楼月西垂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把卒跨过河,放弃了用炮吃掉的车的机会。 「多谢玄云道祖点拨。」 玄云摆摆手:「谁叫我那乖徒儿一线生机竟系在你的身上。」 第58页 贺烈天生纯阳之体,百邪不侵,而楼月西则是阴气缠身,需要靠着贺烈的阳气吊命,但玄云却从卜算的卦象,看到了别的东西。 楼月西抬头,好似并不诧异,一张温和精緻的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浅笑:「不愧是玄云道祖。」 「他的镇魂钉是你做的?」 楼月西不答。 「罢了,你自己藏好些。」玄云眯着眼睛,喝了口茶,「人鬼有别,别还没在一起就吓着了他。」 玄云将茶杯放下,溅起来的茶水映照出他身后暴起的黑雾,黑雾快速凝实成锥刺,像是荆棘一般。 他看着黑气缭绕中端坐的青年,青年嘴角还挂着温和的笑意,褐色的眼睛却深不见底。 「那就麻烦玄云道祖不要多说了。」 —— 「喂,师父,楼月西,午饭好了。」 两人手谈了一上午,到了十二点,贺烈前去敲门。 玄云道祖坐在椅子上,见楼月西打开门,他那笨徒儿竟然还垂着头偷偷观察了两眼楼月西的神色,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一早上吃了八个馒头,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玄云道祖说道,「长得牛高马大的,女朋友都找不到一个,二十七八的人了,白瞎了我那些馒头!」 被一个男鬼惦记成了这样,自己啥也不知道!还把别人当成好朋友,都带回庆乌山了。 玄云道祖想起输的棋局,越想越气,下巴上留了许久的小鬍子都要被他薅断了。 他说完就拂袖而去。 贺烈头上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他看了眼楼月西:「这是咋了?」 楼月西好似全然忘记了昨日的尴尬,他抿抿唇,有些为难:「玄云道祖醉心棋局,兴许是未能尽兴。」 贺烈明白了,这臭老头又输了呗! 他还想和楼月西说话,就见楼月西越过自己,往房间里走了。 贺烈:? 这就是还在生气的意思了。 他快步上前抓住楼月西的手腕,楼月西停下脚步,神色一如往常的温柔:「贺队,有什么事吗?」 「昨天……」 贺烈还没说完,楼月西就打断了他。 「昨天多谢贺队送我回来。」他垂下眼睛,「这两日在山上多有打扰,我已订好机票明日返程。」 「餵。」贺烈拧起眉头,「小少爷,怎么明天就走?再过十天,过了中元节,我陪你回去一趟。」 贺烈带楼月西回庆乌山的目的一是看玄云道祖有没有压制阴气的办法,二是想让楼月西在庆乌山度过中元节。 七月半,鬼门开。 以楼月西极阴的体质说不定被捲入酆都,那就麻烦了。 但是庆乌山方圆几十里都无厉鬼,这地界是贺烈混熟了的,楼月西在这里不容易撞鬼。 「贺烈。」 贺烈闻言一怔,这好像是楼月西第一次用这么正经的声音叫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吗?」楼月西褐色的瞳仁沾了水气,眼尾薄红,表情痛苦而忍耐,「因为我不正常。」 「我对着一个男人,赢了。」 第34章 欲擒故纵 「贺队的假期还有二十来天, 这段时间我就不打扰贺队了。」 「中元节我会回青台山一趟,不必担忧。」 贺烈躺在床上,想起楼月西对他说的话。 「……我控制不了我身体的反应, 即使我在心里已经谴责了自己无数遍。」楼月西说话的时候抿紧了嘴唇, 昨日樱红的地方此刻毫无血色。 「贺烈, 真的不让我走?」他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仰头,几乎能亲到贺烈的嘴角。 「被同样身为男人的我肖想,不觉得噁心吗?」 贺烈把自己的头髮揉得稀乱。 走进他房间谈季萌被他吓了一跳:「小师弟,头痒吗?我那有止痒去屑的洗头膏!高级货……」 贺烈坐起身来,看着谈季萌,突然开口道:「三师兄, 你对男人……会有反应吗?」 「啊?」谈季萌坐在桌子上, 歪着头, 「什么反应?」 「!」他反应过来, 一跳而起, 「师兄是不是打扰你了,我这就出去。」 「站住!」贺烈一脚把门关上。 谈季萌瑟瑟发抖,捂着自己的领口躲在了墙角:「小师弟你别过来!!!你……你冷静一点, 师兄我无财无貌, 强……强采的菊花不甜!!!」 他意识到最危险的地方不是胸口,转而死死拽住自己的□□。见贺烈越走越近, 他不禁眼含泪水。 打小师弟他肯定是打不过的……他的小师弟,在山上时一直好好的啊, 怎么一下山就学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难道他自己很久了? 所以以前才经常打他, 为了多和他接触?! 「你可以放开你的裤子,我对你没兴趣。」贺烈额角青筋一跳, 「我是说,我有个朋友……」 贺烈当然不能直接说是楼月西。 谈季萌把裤子拽得更紧,他虽然下山少,但是是网际网路资深冲浪人好不好,我有个朋友=我自己,这么老的梗他能不知道?! 大师兄费了那么多钱牵上山的网线难道是白牵的?! 贺烈翻了个白眼,懒得多说了,提着谈季萌的衣服就想把他扔出去。 谁知谈季萌却突然凑了过来:「小师弟……你如果实在火气重,师兄这儿,有汁源。」 第59页 他嘆口气,坐到贺烈床脚,摆出知心哥哥的模样:「你告诉师兄,是哪家的帅小伙让你动了心。」 「不是我。」贺烈道。 「那就是有个男人给你表白了?」谈季萌不愧是老八卦人了,反应迅速,一语中的。 贺烈绷着下颌没说话。 谈季萌一看他表情就知道猜对了。 他道:「怎么?你还歧视同性恋?」 「没有。」贺烈回答。 「那就是别扭,觉得没法再做好兄弟了?」这也正常,直男被同性告白了还是会觉得尴尬的。 贺烈绷着脸点头。 「哎呀,这个也分的。同性恋的因素很多的,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这又不是病,就是一种取向,你有啥好过不去的。」 贺烈死鱼眼看他,方才被吓得惊叫的是谁? 谈季萌咳嗽一声,装没看见:「不过你那朋友,好像也是第一次喜欢男人?你们分开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好了呢……石更一下多正常,太久没那啥了呗。」 「你要还把人当朋友,就别太躲着,免得人伤心,以为你嫌弃他,但是也别太近,给人希望也不好……」 谈季萌也是个母胎solo,但是一张嘴是真能哔哔,叽里哌啦说了一大堆。 贺烈皱着眉沉思片刻,开口道:「你帮我找一部,我了解了解。」 「!」 —— 楼月西的飞机是第二天上午,贺烈顶着一个黑眼圈送他下山。 他昨晚视频没看到几分钟就关上了,但某些画面给他的冲击非常大,他脑袋像是被锤了一下,到现在都有点缓不过劲儿来。 「月西,怎么就走了?不多玩几天?」谈季萌问道。 楼月西还没回答,反倒是玄云道祖开了口:「青浣对你多有挂念,早点回去也好。」 楼月西笑着向众人道别。 贺烈下山送他。 两人一前一后,路上没什么交流。 贺烈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事说来尴尬,可不说话气氛又怪的很。 刚一下山,楼月西就请贺烈不用送了,他叫了一辆出租。 贺烈拉开车门,想把楼月西送到机场,楼月西抬头道:「贺队,不用送了,你还得一个人打车回来。」 庆乌山到机场还有快两个小时的车程,贺烈可没两百块钱用来打车。 他沉默了一下。 楼月西已经坐上了后座,准备关门。 贺烈拉住了门。 楼月西仰头,也不说话。 「中元节将近,你……早点回去。」贺烈道,从怀里掏出一张折成小三角的符纸,「你的太乙引火符已经用了,这张只是寻常辟邪符,只是加了我的血。」 贺烈知道不能和楼月西走得太近,但他实在担心楼月西路上遇险。毕竟对方吃个烧烤都能撞进鬼域,还有啥做不到的。 加了他血的辟邪符,阳气充足,至少能让他路上不遇上意外。 楼月西却把视线移开,轻轻关上了车门。 「贺队,我不能收。」他垂下眼睛,原本上扬的眼尾此刻也显出一丝委顿,眼底下也是一片淤青,看来这两晚都没睡好,「不能再多一分念想。」 楼月西将贺烈手上的符咒推回,不小心碰到他温热的手指。 计程车发动了。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小伙子做的对咧,封建迷信咱不能信,人还是得靠自己!什么辟邪符、引火符的,人啊,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 后视镜里,司机见到青年眯着眼睛笑了。 他的嘴唇很薄,声音温柔:「是啊,人还是得靠自己。」 见他搭话,司机更加打开了话匣子:「对啊,你看刚刚那推销符咒的年轻人,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今天给你个辟邪符不要钱,等你碰到大事了,他就不理人了,你得求着他,他还会狮子大开口!花个几十百八万才给你破财消灾。这些都是套路了!」 「这个世道哎,有些套路还真的管用!」司机感嘆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好多人都往这个里面钻。你说他们图个啥?」 楼月西心情不错,他搭了一句:「欲擒故纵。」 「哈哈哈哈哈小伙子,看来不用担心你了……」 楼月西把头转向窗外,两边是不断倒退的山景和树林。 他离贺烈越来越远。 方才的好心情被烦躁替代。他伸出手指,轻轻含住方才两人相触的位置。 那张符。 贺烈的血。 他好想要。 司机见乘客不搭话,拧开了车内的音响,他嘴里轻声地哼着不成曲的歌,后视镜里乘客用手撑着脸,好似睡着了。 —— 庆乌山上的雨水并不多。 故而贺烈被哗哗的雨声吵醒时有些心烦。 楼月西走了,久未归山的贺烈成了玄云道祖找茬,不,对弈的最佳人选。 「师父,不要摸走我的白子。」贺烈抓住了玄云道祖的小动作。 玄云小鬍子一吹:「小气。」 他把摸走的白子放了回去。 「还有一个。」 玄云道祖不高兴了,他不高兴,他就要让这个倒霉徒弟也不高兴。 「小楼怎么突然要回去?不是说给你们批了一个月的假吗?」 提起楼月西,贺烈就一阵心烦。 他不自觉地担忧他的安危,又找不到和他共处的方式。 第60页 「青浣好似闭关去了,不知道在中元节之前能不能出来。」玄云又说,他摸出自己的手机微信,「你看,他刚发的朋友圈。」 贺烈低头一看,就看配图是阳光明媚的海滩,一个椰子和一双伸得老长的脚。 「青浣今年终于学聪明了,以往都苦哈哈地进山洞,你看,这去小岛上住几天多舒服,而且那里的鬼又不讲中文,基本上不会找他。」 「那楼月西怎么办?」贺烈拧眉,他本以为楼月西是回师门,结果青浣去了国外,马上就要月圆,又是七月半,他身上的阴气…… 玄云道祖掀起眼皮,慢吞吞地又摸掉一个白子,放进坐垫下面:「你和人都吵架了,还在这瞎操心什么?」 「青山道本就修行不易,他们自有保命的法子。我看着小楼也是挺有分寸的一个孩子……」个屁。 玄云道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都一个人长这么大了,以前都能自己过,遇见你后就不行了?」 「你愣着干嘛,快下。」玄云道祖催促道。 贺烈已经没有心思下棋了。 他抿着嘴唇,脑海里又浮现出楼月西站在窗前的模样。 ——「若无意外,我的寿命不足半载。」 ——「我像个怪物。」 ——「被同样身为男人的我肖想,不觉得噁心吗?」 贺烈把握在手上的棋子投入瓮里:「师父,我不放心。中元一过,我再回山。」 待贺烈离开屋子后,玄云老祖慢慢地收拾残局。 「这孩子,性子太急。」他摇摇头,握起一把棋子随意地洒在棋盘上,他捻着鬍鬚看了看,嘆息道,「这两人命运交缠太深,拆不开啊……」 他把白棋黑棋分开,装入翁里。 「再收拾,还是会相见。」 玄云道祖想到什么,又气得差点把自己的美髯都拽掉一根。 「这时候去,赶得上七夕呢。我倒是个给那鬼东西送了份大礼!」 第35章 七夕 「你在哪?」 贺烈给楼月西打电话。 楼月西走的时候说是回青台山, 可现在青浣不在,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对面隔了十几秒才有声音:「贺队?我在青台山。」 「青浣道长已经出国了,你还在青台山?」贺烈质问道。 电话那端没人搭腔, 只听到他轻轻的唿吸声。 「餵, 楼月西, 告诉我地址。」贺烈顿了一下,「我来找你。」 「……为什么?」楼月西问道。 贺烈听到他迟疑的声音就是一股无名火往上沖。 「是不是我一辈子不找你,你就准备躲我一辈子,兄弟没法做了,同事也做不了?我再回州海,是不是你的调令就直接下来了。然后再过一两个月,我就直接去你村里吃饭?」 「我……」 「礼金你要我包多少?还是直接烧给你?」贺烈生气起来嘴巴像是沾了毒汁, 「过了中元, 我管你去哪。」 「胶许县。」楼月西轻轻说, 他那边风有些大, 听着声音略微失真。 贺烈在地图上查了查才知道胶许县在哪, 很好,离他有一千二百公里。 「你去那里干嘛?」贺烈问道,有些头疼地点开去哪儿软体。 「……我外婆老家在胶许。」他声音好似染上了最南边的柔软腔调。 贺烈看了眼余额, 咳嗽一声:「楼月西, 你要给我买火车票。」 恭喜贺队长,非公费出差, 最多只能买到一半的路程。身揣两百,再多没有了。 火车硬座都够呛。 「我是来给你当保镖的。」他穷惯了, 说起这些话来脸不红气不喘。 那边的青年轻笑一声:「贺队, 我给你买机票。」 「不用……」贺烈拒绝道。 临近起飞时间买飞机旁,都差不多全价了, 他刚才看了,两千多。 「贺队,我对保镖没那么苛刻。」楼月西道,「二十几个小时太长了。」 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又轻又快,从手机听筒里钻出来,一路钻进了贺烈的耳朵。 如果是以前贺烈绝不会多想,但是自从楼月西表白后,他的心思就不由多转几圈。 楼月西是在……想他吗?二十多个小时也忍受不了? 「七月半将近,我已经看到好几个阴气汇集之地了。」楼月西正色道。 贺烈:哦,是他想多了。原来是为了避鬼。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有几分失落。 就在这时,他手机收到一条简讯,是航空公司发来的行程简讯。 楼月西已经帮他把票买了,航班就在四个小时以后起飞。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身份证号? 听到贺烈的疑问,楼月西有些无奈:「贺队,你的医保报销单和事件报告都是我整理的。」 「哦。」贺烈回答,「那我去收拾,挂了。」 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手指一划,没点到挂断,反而不小心把扩音打开了。 过了十几秒,那边可能以为他挂断了。 楼月西声音很轻:「贺队,快点来吧……」 「我好想你。」 贺烈身体一顿。 楼月西那个人…… 可真棘手。 —— 胶许县没有机场,它隶属的安南市临海,交通发达,是华国最早发展起来的四大城市之一。 第61页 因为碰上航班延误,飞到安南上空时已经晚上七点了。 穿过厚厚的云层,安南市灯火璀璨,海岸线将贺烈的视野分成两半,一边是城市的万家灯火,一边是大海的寂寥无声。 贺烈没有託运行李,背着包就从先下了飞机。飞机停靠的远机位,刚一出客舱,扑面而来的风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混着七月的暑热,差点没把贺烈热死。 「喂,楼月西。」一出安检,贺烈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楼月西。 两日不见,青年依然是苍白消瘦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立在人群中,背挺得很直,仪态好看得像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 今天的人好似尤其多,大厅里空调已经开得很低了,但是还是把贺烈热得不行,等他挤过人群走到楼月西身前时,背上的t恤都被汗湿了。 「贺队,海盐黄皮水。」楼月西递给贺烈一杯饮料,表面已经凝结出了许多水珠。 「黄皮?」贺烈接过,随口问道。 「黄皮果,这儿的特产,解暑的。」楼月西解释道,和贺烈并肩往外走。 贺烈一喝,果然酸甜爽口,好像浑身的暑气都下去不少。 两人见面的气氛比他想像的好很多。 楼月西是个很会处事的人,他如愿意,任何人都能和他处的非常融洽。 「哇,你看你看,那一对!」 「黑衣服的长得好帅,和白衬衫好配!白衬衫刚刚站在那的时候我就在想他是等女朋友吗,他女朋友得有多漂亮才能和他站一起!结果是个男孩子!」 「还拿着水怕对象热了渴了,这也太贴心了,这是什么温柔□□受!」 「男朋友是专门飞过来过七夕的吗?太甜了吧!」 贺烈的五感非常敏锐,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他准确地找到方向看了过去。 是几个小姑娘。 「怎么了?」楼月西察觉到贺烈的动作,偏过头来。 「没什么。」 贺烈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今天机场人满为患的原因。 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 手里拿着的玫瑰的。 牵手的,拥抱的,接吻的。 今天七夕。 「我的车在停车场。」楼月西道,「开到胶许还要两小时,贺队吃晚饭了吗?」 贺烈在飞机上就吃过了,x航的商务舱晚餐很丰盛。 但他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睛看楼月西:「你吃了吗?」 楼月西笑了一下,微微摇头。 贺烈默然,他已经知道了,楼月西这个人,不顾及自己。 「走吧,随便吃一点。」 吃了碗香喷喷的煲仔饭,等两人往胶许开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贺队,累吗?今晚我们可以在附近住下。」 贺烈刚才查了一下,因为七夕,这附近好一点的酒店早就爆满了,而且楼月西在胶许有住处,若无延误的话,航班本来是五点半到,楼月西什么东西都没带。 再说,他们现在这个情况,是开一间房还是开两间房? 算了,还是回去吧。 繁华的灯火很快从身后褪去,两人出了高速后,又开上了省道。 「胶许县是个小地方,本来以前有条高速直达的,前段时间泥石流给沖断了,现在只能绕路。」路越开越窄,楼月西解释道。 偏偏天上又开始下雨,起先只是豆大的雨水,一颗颗急促地砸在玻璃上,可南边七八月份的雨下得是哗啦啦的,雨越来越大,雨刷器开到最大都看不清前边的路。 狭窄的路上错车变得非常困难,贺烈看了眼楼月西抿起的嘴唇:「楼月西,我们找地方避避雨。」 雨夜行车不安全。 他们拿起导航,地图上显示最近的是一个叫浦萝镇的小地方。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在那住一晚。」 浦萝镇虽然小,但是是一个刚开发的小景区,商业化气息并不浓重。 浦萝古镇景区内铺的青石板都是上了年头的,为了保护古镇,景区里面是不能通车的,两人在网上订了一家民宿,将车停在停车场里等民宿老闆来接。 等了十来分钟,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就骑着三轮摩托车过来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本来有小型观光车的,但是今晚雨太大了,怕淋着,客人们将就一下吧。」 三轮摩托车的车厢很小,贺烈和楼月西两人都是大高个儿,坐进去不免蜷缩着腿,肩膀抵在了一起。 因下着雨,也不能开窗。 整个车厢又热又闷,哗哗的雨水砸在车棚上,响个不停。 贺烈低头,看见楼月西的侧脸。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头髮往下坠落。 好不容易进了客栈,就见老闆娘搓着手走来走去。 「老李,你终于回来了!三楼漏水了,这可咋办,被子都打湿了!」 这家民宿是仿古的木质建筑,一共修了有三层,一楼是老闆家自己住的地方和餐厅,二楼是主题房,标间和单人间都在三楼。 民宿是老闆一家自己以前的房子改造的,房间并不多,客房一共就七八间。 「啊哟,我上次就说防水层有问题,你偏说等天没那么热了再修,现在可咋办,就家庭套房那间没事,我刚给304的客人换房间!」 老李闻言也擦擦汗:「那可咋办,我把客人都载回来了。」 第62页 老闆娘看向两人,犹豫片刻道:「两位订的是两间单间?楼上301住了人,其他的都漏雨了。要不给两位换到二楼,还有一间主题房。」 老李闻言愣住:「这、这咋行……」 老闆娘瞪了他一眼:「那不然咋办?我打电话问了,春文家也满客了。雨下的这么大,你让客人现在出去找房子?」 她又转向楼月西和贺烈两人:「主题房是两米的大床,我按照一间单人间的价钱给两位算怎么样,实在不好意思啊……对不住……」 楼月西面上有些犹豫。 「贺队……不然我再出去找找?」 贺烈看了眼外面,狂风暴雨,确实没办法再找住处了。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找?」贺烈问道,又把身份证拿出来递给老闆娘,「阿姨,就开那间吧。」 等两人背着行李走上去,贺烈才知道老李刚才为什么出言反对。 古香古色的主题房前题了四个字—— 洞房花烛。 第36章 七夕 两人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楼月西蹙着眉, 正要说话,只见白光一闪,摇晃的树影出现在雕花窗户上, 随后消失, 紧接着惊雷炸响。 「先凑合着。」贺烈率先推开了大门。 门口是一处木质雕花屏风, 再里面是围了床幔珠帘、铺了鸳鸯戏水喜被的婚床,还有一对大红喜烛放在桌上,贺烈凑近一看,呵,龙凤呈祥。 楼月西打开衣柜去拿一次性拖鞋,谁知衣柜里除了浴袍还有两件喜服。 还不是寻常接亲时新娘所穿的秀禾服,而是层层迭迭的汉服。 里面还放着两套一次性里衣, 上面标了价, 是要额外付费的。 贺烈转身看到衣柜里那两件大红喜服:「这民宿弄得还像模象样的, 连婚服都有。」 一次性拖鞋旁边还有一双绣花鞋, 金线绣了鸳鸯, 看来老闆很是用了点心。 贺烈大刺刺坐在床边,还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一小袋桂圆、红枣和花生。他剥了颗花生吃,想问楼月西睡里边外边, 就见他从衣柜的上层抱出来一床被子, 放在了贵妃榻上。 那贵妃榻顶多一米五长,楼月西虽然消瘦, 但个儿在那,怎么看也睡不舒坦。 贺烈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明明是楼月西给他告的白, 怎么他现在躲得这么远?他还能吃了他不成? 这下倒是搞得他不好开口了。 「喂,你睡床上去。」贺烈把楼月西的手机充电器扔到床上去, 自己脱了鞋坐在贵妃榻上。 「贺队,你睡这个睡不好的。」楼月西整个身躯因为贺烈的靠近而绷紧,贺烈看到他的手把新换上的雪白里衣揉皱。 贺烈没理他,伸手拉过被子盖过头顶。 半晌没有动静,贺烈在被子里听到轻微的声响,应该是楼月西洗漱去了。 下雨天闷得慌,即使开了空调,也觉得空气粘滞。贺烈呆了几分钟就不行了,把被子掀开透气。他人高马大,一米五的贵妃榻他的脚垂地了也没睡下。 结果楼月西就抱着枕头站在他前面。 见他撩开被子,楼月西很快上床,挤到了最里面。两米的大床,他起码留了一米五。 楼月西也不躺下,就坐在里面,时不时看他一眼。 穿着雪白的里衣,额发上还有洗漱时被水洇湿的痕迹,一言不发,像一只柔软的、等待主人去抚摸的兔子。 兔子给的台阶,不下就过分了。 贺烈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从善如流地坐了过去,抬手关灯,拉被,一气呵成。 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时不时的闪电划破长空,外面狂风暴雨,室内却很宁静。 只有两人轻轻的唿吸声。 贺烈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实际上,他手臂受伤时两人朝夕相处,共住一室,他早就习惯了楼月西的气息。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待贺烈再醒来时,天色微微发青,他看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 室内还是很昏暗,床帐里更是一片漆黑。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楼月西。 这一看,让他屏住了唿吸。 他的身边确实睡着一个人,可他穿着的却是大红的婚服。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压抑的灰调,像是干涸的血。 两人相距不足一尺,几乎到了肩挨着肩的地步。那人黑色的长髮都蔓延到了贺烈睡着的枕头上。 贺烈的停顿只有一瞬,他没去摸床边的开关,反而抓住「他」的头髮凑近去看那人的脸。 果然,是楼月西。 贺烈心下微松,将手中的头髮放开,那人却悠悠转醒。 「贺……烈?」他声音还带着睡意。 贺烈轻笑一声:「楼月西,你可真行,进域都能睡着。」 或者说,睡着了都能进域。 这域是越来越容易进了。 楼月西这才清醒过来,他撑起身体,去摸墙上的开关,半晌没摸到。 「别摸了。」贺烈道,「已经没了,手机也是。」 楼月西这才发现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也消失了。 「房间里还有喜烛。」楼月西一边说一边往床下走,贺烈又发出一声哼笑,伸手拽住他。 「楼月西,你先摸摸你的头髮。」 他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果然是快要及腰的长髮。 第63页 楼月西:…… 片刻后,两人点燃了喜烛。 烛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室内终于有了光线。 这不是他们原来订的民宿。 雕花床,昏罗帐。 室内没有了卫生间,安在顶上的吊灯也消失不见。 楼月西身上穿着做工精细的婚服,面色古怪地道:「这衣服……」是女式制样。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了门,低声道:「柳小姐,该准备了。」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楼月西清清嗓子,开口道:「进来。」 他明明是男声,但在外面的僕人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 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就捧着洗漱的东西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婆子。 两个丫鬟垂着头,几乎要埋进自己胸口里,跪下来双手高举把托盘中用来洗漱的盐碗和柳条呈上。 洗漱盆里的水不断晃出波纹,可见丫鬟有多害怕。 贺烈还头回见到进鬼域来角色扮演的。 后进来的婆子满脸皱纹,看不出年纪,但她的眉毛又黑又粗,嘴巴猩红,贺烈发现她的嘴巴不是寻常人似的边界分明,那红是往外晕染的。 两个眼珠子黑洞洞似的两点,她仿佛看不见贺烈,只对着坐在桌前的楼月西道:「柳姑娘,吉时快到了,还不过来梳妆?」 楼月西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慢慢地回道:「吉时?」 和现在中午结婚不同,古时的婚礼一般是在傍晚时分举行,「婚礼」本是由「昏礼」演变而来。 但没听说过哪家的吉时是在深夜的。 那婆子不答,阴悄悄地看了楼月西一会儿,才搬来一副铜镜:「山神迎亲,吉时自然与寻常不同。」 那副铜镜极为陈旧,边缘有青花雕刻,还有别的纹路,已经被锈了,看不太清。 那婆子绕到楼月西身边开始为他梳妆。 贺烈眼神一凝。 镜子里有两个女人。 或者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纸扎的纸人。 楼月西显然也注意到了。 他一抬手,镜中面色哀戚温婉的女人也跟着抬手。 楼月西:…… 那婆子的手又湿又冷,楼月西伸手去挡,轻轻一碰竟然把她的胳膊拽了下来。 湿冷的胳膊在楼月西手上快速扁成了纸条。 镜子里的纸人也只剩下了一只胳膊。 那纸人应该是被水泡过,脸上两团腮红被晕开,鲜红的嘴唇更是没了唇形,只有两个眼睛没有被泡开,在镜子里黑洞洞的,盯着楼月西。 「哐当」一声,丫鬟手上的水盆倒了,她惊慌地扑倒在地上,把头贴到地面,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正好婆子我没了手,也不好伺候新娘子化妆。」老婆子阴气森森地说,突然拽起地上的丫鬟,贺烈上前去拦,却穿了个空。 怪不得丫鬟和婆子进来都像是没见着他!因为他根本就没进鬼域! 只有他的一缕意识和楼月西牵扯过深,被拽了进来! 丫鬟的手臂被扯了下来,她尖叫着痛昏了过去,另一个年长些的丫鬟连忙捂着她的嘴将她带了下去。 那婆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她站在原地张大嘴使劲唿吸两口:「怎的有生魂?」 她瞥了眼楼月西道:「柳姑娘还是死了那些心思,乖乖等山神迎亲,你那心上人是不会来的。」 她拿出几根棉线开始为楼月西绞面,楼月西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他转动眼球看到铜镜里的画面,柔弱的柳姑娘被纸人禁锢,脸颊流下两行清泪。 楼月西心下一沉,这次的鬼域很奇特,他不是以楼月西的身份来扮演柳姑娘,而是进入了柳姑娘的身体,必须完成既定的过程。 就像是个游戏一样,他们能自主决定的行为并不多。 贺烈站在那婆子的身后,伸出手,果然,他的手穿透了纸人的身体,却没给它带来任何伤害。 他在这个鬼域里只有一缕神魂。看不见,触不着,连鬼都没法杀。 「楼月西,你现在能看见我吗?」贺烈开口问道。 楼月西的身体现在控制不了,也无法说话,他只能对着贺烈眨眨眼,表示可以。 贺烈又去抓那铜镜,果然又穿过去了。 很可以,新鬼中鬼。 他想起刚才他摸了楼月西的头髮,心下猜测可能在这鬼域中他只能碰到楼月西,他索性从铜镜后面伸手,穿过婆子肥大的身躯,摸到了楼月西。 摸到了。 只是手感很奇怪。 又软又圆。 楼月西身上有这东西? 那婆子给楼月西上完妆了,开始走到后面给他挽发。 她的身体挪开后,贺烈发现他的手正放在楼月西的胸前。 楼月西很瘦,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层,胸前一片平坦,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感。贺烈绕到铜镜前,从铜镜里看到了这鬼域里的画面。 哦,楼月西现在附在柳姑娘身上。 他讪讪地收回手。 对柳姑娘说了声抱歉,虽然这柳姑娘可能早死了几百年了。 第37章 拜堂 「柳姑娘就在这候着吧, 等山神到了就去拜堂。」 「婆子我先提醒一句,待会走出去柳姑娘要管好自己的手,盖头可不能掀起来, 不然看到什么被吓坏了, 我可不想再管。」婆子说完就走了出去, 她好似有很多事情要忙。 第64页 当周围没有其余人的时候,两人的活动自由度就要大很多。楼月西扯开盖头,露出一张施了厚厚脂粉的脸。 贺烈看了没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闷笑。 楼月西神色不变,拿水随便洗了洗。 「贺队有心思嘲笑我,不如想想我们怎么出去。」 贺烈闻言正色道:「我在这鬼域里一丝道行也无。寻常方法都不奏效,我们只能顺着这个剧情走下去, 先看看迎亲的山神是个什么东西。」 楼月西点头, 突然问道:「贺队眼中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贺烈一愣, 不知道楼月西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开始仔细观察楼月西, 片刻后道:「模样还是你原来的模样,柔和了些,只是个子……」 他比划两下, 差不多到自己的胸口。 「矮了许多。」他顿了顿, 又看向楼月西的胸前,然后移开目光, 「还多了点东西。」 「方才就是这样?」楼月西又问。 贺烈皱眉想了想,他一向观察人不太仔细, 好在记忆力不错:「不是。」 「你刚醒来时, 完全就是自己的样子,除了长发。」 这鬼域有问题, 在淡化他的感知。贺烈虽然过得糙,但不至于这么大的变化现在才发现。 事情比他们想像的严重。 两人都无法在鬼域中使用法术、符咒,说明身体都没进入鬼域,他们现在都是魂魄。 楼月西附着到了新娘柳小姐身上,而柳小姐怎么看都是这个鬼域的主角之一。贺烈却没有任何附着物,婆子和丫鬟压根察觉不到他。 说明贺烈又一次被鬼域排斥了,鬼域明显只想拉入楼月西一人,贺烈完完全全是无辜中枪。 两人见到的都是对方魂魄的状态,但是短短半个多时辰,贺烈眼中的楼月西就发生了诸多改变,这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楼月西的魂魄在被这具身体同化。 「抱歉。」楼月西垂下眼睛,是他牵连了贺烈。 贺烈觉得楼月西这个模样还挺顺眼的,小媳妇似的,但他知道这鬼域比以前的都要棘手。 光是让他无法动用阳气,就很闹心了,还能不知不觉同化人的魂魄。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月西就突然盖上盖头端坐在床边,一板一眼,不受控制。 有人来了。 进来的还是那婆子。 她没多说话,只往楼月西手里塞了一条白布。 白布中间被系成了大花球,另一端牵在婆子的手里。 竟是经常出现在古装剧里的绣球! 只是白色的绸布看着不像是代表着永结同心的绣球,更像是挂在灵堂上的灵花! 「走吧,新娘子,山神来了。」 楼月西僵硬地站了起来,他盖着盖头,只能看见脚下不断晃荡的红裙和手中的一截白布。 然后耳边响起哭声,哭嫁。 哭嫁是以前的一种习俗,又叫哭出嫁,主要是感谢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和哥嫂弟妹们的关怀之情。 但那哭声绝对不像现在这样,哭得这般悽厉痛苦。 片刻后,他被塞入了花轿,那花轿很小,他进去后扭身都有困难。他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耳边除了哭声,又响起唢吶和锣鼓的声音。 凄切刺耳。 红色的盖头像是焊在了他的头上,他视野里血红一片,找不到贺烈,他心下开始烦躁。 「落轿——」婆子拉长声音叫了一声,楼月西再次被白布牵引着走出花轿。他垂着眼睛,发现轿夫的脚都是尖尖的长三角形。 都是扎的纸人。 难怪花轿这般狭小,若再大一点,这些纸人可能会塌。 楼月西的双手被禁锢着,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这身体属于柳小姐。红盖头下面,他只见那双手死死拽着白布。 他的手突然被人捉住了,一只小麦色皮肤的大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熟悉的气息凑了过来,隔着红色盖头道:「楼小姐,莫害怕。」 是贺烈。 楼月西的心一下静了下来。 —— 贺烈刚才想跟着楼月西进花轿的,谁知道他刚翻上花轿的顶,那轿夫纸煳的脚就开始往下弯,眼看着就要跪下了。 他才悻悻地走了下来。 看了灵魂也是有重量的。 他信了。 到了院门前,花轿落地,却迟迟不见新郎官。那婆子还握着白绸布的另一端,她轻轻一扯,楼月西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慢慢走了下来。 贺烈知道他现在不能控制柳小姐的身体,这个鬼域就像个游戏,或者说是一段回忆,主线是不能篡改的。 柳小姐当日是怎么拜的堂,楼月西今天就得怎么走一遍。 楼月西走了出来,他的手死死抓着白绸布的一端,手指用力成了青白色,看起来恐惧极了。 虽然贺烈知道楼月西胆子并不小,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楼月西需要保护。 贺烈都没发现自己对楼月西竟然有这么重的保护欲。 他上前握住了楼月西的手。 轿夫全部停在原地没动了,只有那老婆子将楼月西一路牵入了正堂。 「山神大人,新娘子来了。」婆子恭恭敬敬地说,她终于将白绸布的另一端塞入了坐在太师椅的男人手上。 那男人也穿了一件大红喜袍,头上的发稀稀疏疏几乎束不上冠。他的手指、足尖都缩在布料下面,脸上带着一张大白笑脸的面具。 第65页 面具上眼睛的地方被掏成两个弯弯的洞,脸上也打着两团红晕,嘴巴咧得很高,却没有开口,只是一道黑色的弧线。 「山神大人,这次的新娘子你满意不?」那婆子又问,声音有些殷切。 山神大人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头上稀疏的头髮就再也撑不住发冠了,金色的发冠开始往一边落下。 「哎哟……」婆子心疼地唿了一声,连忙跑到山神大人身后为他挽发。姿态温柔慈爱,比她弄楼月西的头髮时不知轻柔了多少倍。 她弄好了山神的头髮,就转过头来对楼月西说:「还不过来拜堂!」 婆子将山神所坐的椅子推转了个方向,同时用力一拉白绸布,楼月西也被迫向前迈上几步。 他们正对着的正厅里面有一处升高的台面,上面放着两把椅子,椅子上立着两个牌位,中间燃着不知道是什么制成的香。 「一拜天地——」 剧情还在继续,楼月西不受控制地随着婆子高亢的声音开始弯腰。 站在一旁的贺烈发现在拜堂时山神大人也没有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他只是姿态僵硬地折了一下脖颈,脑袋上的金冠一晃一晃。 他弯下脖子的时候贺烈看见他唯一裸露在外的皮肤。 是深褐色的,如同木桩,或是晒干了的牛肉。 干尸! 火光电石之间,贺烈想明白了什么。他勐地回头看向了牌位上的字,孟建中和柳翠秋。 一拜之后,柳翠秋三个字开始渐渐褪去,一个楼字浮现在上面。 牌位上面写的不是这劳什子山神的高堂,而是新郎和新娘! 不能让他们礼成! 一旦礼成,楼月西的魂魄就回不去了。 「二拜高——」 「秋娘!」一道男声打断了婆子的声音。 贺烈回过头去,就见一个穿着短褐的青年沖了进来。 「不要嫁给他!」他抡着一把锄头,锄头上还挂着一些纸屑,上面有粉色和黑色。 是门口纸扎的轿夫和家丁。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杂碎丢出去!」 婆子高声喊道,一张红色的嘴拉得很大,面色狰狞,像是要将青年拆吃入腹。 正厅里突然涌进来许多纸人,他们开始上前撕咬年轻人。 他抡着锄头去砸,虽然能打死几个,但是耐不住纸人太多,他很快被咬的遍体鳞伤,锄头也落了地。 山神大人背对着大门坐着,微微晃动,似乎想要转过身来。 「别怕,山神大人别怕。娘马上就让你娶新娘……」婆子抱住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拍着他的后背,「我们建中马上就不孤单了……」 「不要!」一声悽厉的女声想起,只见柳姑娘掀起盖头,「不要打他了,我嫁!」 「北哥,你回去吧……秋娘下辈子再做你妻!」 贺烈转过头,发现楼月西变成魂魄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呈半透明状,看来是柳姑娘见心上人被打按捺不住了,把他的魂魄都挤了出来。 剧情需要。 楼月西也没有办法。 婆子见家丁在牵制耿北,重新吊长嗓子喊道:「二拜高堂——」 柳小姐弯下了腰,一旁魂魄状态的楼月西也像是牵线木偶般开始往下低头。 贺烈是灵魂状态,根本碰不到除楼月西以外的任何人,他只能抱住柳小姐的头,想要迫使她直起身来。 没用。 该死。 牌位上的柳翠秋已经淡去,楼月西三个字被工工整整的刻在上面,沿着木槽有红色蜿蜒而下。 红字为契。 如果楼月西三个字全变红,他的灵魂就真的被牵绊在这个鬼地方了! 第38章 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 婆子把太师椅转了过来, 坐在上面的干尸把头往下低。他的头已经往下折了两次,但对于一个风干变脆的干尸而言,弯下身体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活。 他动作缓慢, 那婆子见礼将成, 连忙去扶儿子头上往下坠的金冠。 谁知一只鞋子从门口飞来, 把坐在太师椅上的干尸连人带椅一起砸向一边。 「建中!!!」 微笑着的面具被砸下来,露出孟建中风干枯瘪的脸。和寻常骷髅不同,他的脸上是有东西的,黄褐色的,皱巴在一起,眼窝处更是深深陷入,感觉能放入两个鸡蛋。 像是拿热塑膜对着骷髅头包了一层。 而且他的头骨不大, 像是个……孩童。 婆子一抬头, 就见耿北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他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三两下就将纸煳的家丁撕碎, 跑到了柳翠秋身前。 柳翠秋的腰已经弯下去了大半。 那婆子也顾不得先杀耿北, 她连忙扶起孟建中,让他弯腰行未竟之礼。 只要婚礼礼成,那这魂魄就跑不了了, 只能和她的建中一起呆在冰冷的土里!她的建中就再也不孤单了! 可「耿北」比她更快。 他站在柳翠秋面前, 深深地一弯腰。 「礼成——不!!!」婆子的口中不由自主地喊出,燃烧在案几上的青烟燃烬, 熄灭。 另一个写着孟建中的牌位上赫然出现了贺烈两个字。 红色比方才不知快了多少倍,倏地从刻着贺烈两字的木槽流过, 转瞬即逝。 若是玄云道祖在场, 他必然知道这意味着——冥婚已成。 第66页 可惜贺烈没有注意到。 只有楼月西偏着头,微微牵了下嘴角。 三拜完成。 一直和柳姑娘僵持的楼月西终于重新拿回身体的主权, 他像是一根绷紧的弦,蓦地一松,向前扑去。 附在耿北身上的贺烈及时上前将他抱在怀里。 「是生魂!」婆子终于发现耿北身体里附着一个多余的灵魂。 她在这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和她儿八字相配的灵魂,谁知道有条生魂竟被一起扯进了鬼域! 就是这条生魂坏了她的好事! 她的儿怎么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躺在地下!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她发出尖啸,拔地而起,朝贺烈扑来。 贺烈现在这身体是耿北的,而且和柳姑娘一样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完全发挥不出他的实力,好在耿北生前是个健壮的庄稼汉,贺烈勉强和婆子过了几招。 「柳姑娘!」楼月西突然开口喊道。 贺烈不意外楼月西也发现了这个鬼域还有一个主人。 若这婆子就能完全掌握鬼域,那这个庄稼汉耿北的出现毫无必要。难道鬼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找膈应? 所以贺烈猜测这个鬼域有两方势力。 一方是婆子和山神,另一方则是希望耿北出现的柳翠秋。 他一边和那婆子过招一边喊:「你出来,我送你和这个庄稼汉去投胎!」 「她伤的可是你北哥的尸身!」 不知道是那句话触动了柳翠秋,楼月西再次从身体里被挤出来,变成一缕残魂的状态。 柳翠秋披着大红的婚纱,同样飞起和那婆子打成一团。 她明显还是惧怕婆子的,但更多的是憎恨。 贺烈没见过女人打架,但他见过女鬼打架。扯头髮,抓脸,咬胳膊。 那婆子虽然道行比柳翠秋深厚,但却是个浸了水的纸人做的,最后被柳翠秋撕烂了脸。 贺烈也在耿北身上附不住了,他八字重,再在这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上附着,这北哥就真的被他烧的什么也不剩,转不了世了。 他一离开,耿北就嘭地倒在了地上,身上的血肉开始消失。 柳翠秋惊唿一声,连忙扑在他身上。 「北哥……」 「把鬼域打开,我请阴差,将他尽快送入酆都转世。」贺烈说道。 柳娘子抬起头,盖头早在打斗时掀开了:「你骗我!北哥死了有三百年了,若是他在这鬼域中,如何会不来见我?」 「你等会去问他。」 贺烈尝试着伸出手,他方才在耿北身上附身,沾染了阴气,现在倒是能触碰到阴间的东西了。 他从耿北身上抓出来一个小光点,扭头喊道:「楼月西,借你身上放一放。」 对于这种差不多快消散的亡魂,其实是有专门的聚灵盒来存放的。但是现在环境不允许他们挑剔,贺烈想到了一个天然聚灵盒——楼月西。 他身上阴气凝实,天生对鬼的吸引力就巨大,即使是魂魄也能起到作用。 楼月西走了过来,他现在已经恢復成自己的模样了。 贺烈将那小光点放在楼月西的手里:「待会鬼域破开的时候你握紧些。」 柳姑娘是少见的变成鬼还那么清明的,她见贺烈真的从耿北身上抓出了魂魄,欣喜若狂,擦干眼泪就破开了鬼域。 「不!不!不!」 疯狂嚷叫的是那被折了胳膊的婆子,随着鬼域的破开,那具干尸再也难以维繫,变成粉末倏地消失,只留下一个微笑着的面具。 贺烈请来阴差,因为需要加急处理,贺烈特意喊来了顶着牛头面具,穿着黑色的布袍的老熟人。 那小个儿阴差见到贺烈已经不想嘆气了。 待他看到柳翠秋和耿北身上的服饰,还是忍不住骂道:「庆乌山的,这是多少年前的老鬼,你怎么也给翻出来了!」 近代人口井喷式暴增,阴差们光处理这些现代鬼就忙得焦头烂额了,谁知道贺烈竟然把几百年前的老黄历都给翻了出来! 这些鬼域因为年代久远,很难再开了,谁知道贺烈一撞一个准! 这魂魄和厉鬼可不是随意就能拘走的,他们阴差也需要拿着公文才能送他们转世投胎,要有鬼的性命、生辰八字、死因等等,这就需要对生死簿了。 贺烈掏掏耳朵:「你们地府现在还没有实现无纸化办公?」 「呸!数据谁来录?」阴差发起脾气来,「哎呀!我这得查多久?!」 「让他们自己说呗。」 柳娘子听见贺烈和阴差吵起来,非常惶恐,欠了一礼后道:「奴家姓柳,单名一个翠秋。沃和八年生,二十五年卒……」 她原来是村中秀才的女儿,与同村耿北有婚约。后来她爹病重,为了多挣几个银两,她去了镇上富户孟家当婢女。 孟家银钱给的多,她本以为是孟夫人为人宽厚,谁知道那竟是因为孟夫人要为早逝的儿子配冥婚! 她哪里肯从,可孟家竟然和县令勾结,用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让她爹进了大牢。她别无他法,只能含泪穿起了婚服。 谁知大婚当日,耿北沖了进来,却被孟夫人指使家丁殴打致死。 耿北的血溅到了她的嫁衣,柳翠秋只觉得摧心剖肝,也一头撞死在大堂。 可孟夫人竟然想用她来配冥婚,就没打着让她活下去的念头,见她撞死更觉得省事。 第67页 将她和死去的儿子一同葬在了后面的山上。 阴差皱着眉头听完,又指了指地上被撕掉双手的纸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柳翠秋垂下泪来:「她担心我死后在地下有怨气,欺负她的儿子,就请道士扎了个纸人,背后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把纸人一起埋在了坟地的土里,权当是她下来照顾孟建中……」 小阴差听了倒吸一口凉气:「这恶婆婆,还追着赶着来地府啊……可怕可怕……」 「咦,那纸人怀里抱着的……竟然也是残魂?」阴差发出疑惑的声音。 贺烈转过头去,就见那婆子几乎对摺,将一个面具夹在了怀里。 正是那个干尸脸上带着的微笑面具。 贺烈摇头:「那魂魄也是倒霉,摊上个这样的母亲,救不了了。」 纸人脸上黑洞洞的眼睛盯着贺烈,恨不得上前撕了他。 贺烈弯腰:「你知道他为什么救不了了吗?」 「因为你害了人,让他沾了血。」 「他被县令府上招摇撞骗的道士选成童子,要祭山神,你们为了一时的富贵将他送入后山。」 「他死得无辜,本来可以很快转世,你却非要为他配冥婚。」贺烈继续道,「冥婚一成,他便被此世束缚,婚约一日不断,他就一日转不了世。」 「拖了三百年,现在就只剩残魂,投胎都困难。」 纸人被晕开的红色嘴唇大张,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是你自私的爱,害了他。」 「不是的……不是的……」纸人喃喃道,「是建中说他好害怕,想要人陪他……」 贺烈不耐烦地打断他:「他死的时候不过七八岁,那个年龄的孩子想要的难道是老婆吗?」 「他想要的难道不是母亲吗?」 贺烈懒得和他说话,挥了挥手,示意牛头阴差快点把这个糟心的婆子带走。 柳翠秋还站在楼月西面前,等着耿北的残魂。 楼月西把那缕残魂放入柳翠秋的手中。 「他答应你的。」 楼月西轻声道,他将阴气注入其中,那光点便化为了人形,赫然是耿北。 连小阴差都被楼月西露的这一手给震了一下:「他……他竟能把残魂復原!」 这是阎王爷才会的本事,他这种寻常阴差都不会! 「秋娘……」耿北讷讷地道。 柳翠秋扑入他的怀中,低声道:「北哥,你还记得秋娘说的话吗?」 耿北的脸上露出笑意。 「记得。」 ——秋娘下辈子再做你妻。 第39章 距离 带着牛头的阴差叫终永。 在地府也是个体面的小鬼, 别看他个子没多高,他当阴差已经两百多年,转了正、挂了编制的。底下等待转世的魂魄哪个不叫他一声小差爷。 但是偏偏!偏偏这个庆乌山的! 知道他名字后就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仅要他开后门先把柳小姐和耿永送入地府, 还说最好给他们安排同一个小区。 贺烈大言不惭地道:「七夕节转世你不给点福利?」 终永被气得脑袋上冒青烟, 他地府阴差是勾魂的,不是替月老牵红线的! 这时,鬼门已经开始闪烁,终永把柳翠秋和耿北的魂魄收入瓶中,又伸手去够地上的面具。 「这位……先生,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能力,把这魂魄修復一下。」终永尴尬地收回手, 这面具上的残魂太弱, 只怕越过鬼门的时候会散掉。 楼月西手指一点, 一道七八岁孩童的魂魄就从面具里飘了出来。 婆子见到那个小孩, 激动地向前伸手, 把锁魂链扯得啪啪作响。 「他魂魄受损太重,下一世可能会是个痴儿。」楼月西轻声说。 那婆子僵住了,向前伸出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 「是娘害了你……建中……我的建中……」 倒是男孩木愣愣的, 听到婆子喊他的名字, 半晌,慢慢地走了过去, 把头贴到了纸人的肩膀上。 婆子纸煳的脸上不断被泪水洇湿,她哭道:「我不转世了, 我接受惩罚!求求阴差大人, 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 终永见惯生死,倒是没多少不忍, 他挥挥手:「一切自有阎王审判。」 他看中了楼月西的能力,热情地推销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唿?不知在哪高就?」 「我们地府的阴差不一定是鬼,活人也是可以的。先生这样的资质倒是很适合做这一行。」 他对贺烈可没这么多话。 地府实在缺阴差,终永不想错失这么个人才,还在继续道:「我们的待遇比灵异局好多了,你看庆乌山的那个穷样!我们不一样,六险二金,还有提成和年终奖——」 贺烈听了一把把小鬼阴差的牛头骨按住,把他往鬼门里塞:「少惦记我的人。」 绿色的光一闪,鬼门终于关闭了,鬼域消散,两人又回到了客栈那间房中。 两人并排躺在雕花大床上。 贺烈一回头,就见着了穿白色里衣的楼月西。 楼月西也刚醒,睫毛轻颤,转头看向他。 屋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人声,应该有七点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许是因为下了一整晚的雨。 大雨把暑热浇了个透,室内的空调带了一丝凉意。 贺烈舌头顶了顶上颚,莫名有些尴尬。 第68页 「少惦记我的人。」 他的意思是叫终永那傢伙少在他手下挖人,这句话以前说出来可半点不觉得奇怪,现在却觉得有些…… 好在楼月西没有提。 时间还早,外面下着雨,贺烈不太想起来。 但两个男人清醒地躺在床上也太尴尬了,贺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楼月西聊起天来。 「这多少年的老黄历都给你翻出来了。」贺烈在尬聊。 「抱歉。」楼月西的声音很低。 贺烈轻啧一声,他没有怪楼月西的意思。但「尴尬的时候能选中错误话题」的概率实在太高了。 「昨晚七夕,你也算是柳娘和耿北的红娘了。」 「嗯。」楼月西发出嗯声后就没说话了。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滴答滴答的雨声。 「……」 屋内良久没有声音,贺烈以为楼月西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扭头,就撞上楼月西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他好似一直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见他扭头,楼月西像是被烫了一下,连忙垂眸。 他纤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不合时宜的,贺烈突然想到他是和这个人拜了堂的。 容貌姣好,大长腿。 性格温柔,害羞,但不胆小。 好像除了性别,其他的都还挺符合他的胃口。 哎不对,性别这里就卡死了。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贺烈想着想着就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菸瘾犯了。 「我去买包烟。」他说。 雕花的木门在楼月西眼前合上了,串起的珠帘还在微微摆动,因为男人离开时带起的风。 楼月西伸出葱白修长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其余三指微微蜷缩,另外两指做出「人」的形状,在空中「走」了起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停。 厉鬼的新郎,可不是白当的。 —— 贺烈在楼下老闆娘那买了一包烟,老闆娘热情地告诉他食堂还有粥和肉包子,要不要去吃。 他谢过老闆娘的好意,走出客栈。 雨已经停了,只是地面有不少积水,空气中瀰漫着树叶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他在江边的栈道上停下脚步,点燃一支香菸。 白色的烟雾被他吐出,很快被夹杂着潮湿寒意的风卷散。 他将烟按灭,正准备回去,就听到非常细微的叫声。 贺烈闻声寻去,偏离了栈道,踩着石头爬上了小山包,果然,有一只黑色茸毛的小狗掉进了沟里。 那小狗刚出生没多久,身体胖乎乎的,雨水和泥水沾了一身,也没见瘦到哪里去。它汪汪唧唧地哼着,不断向上面爬去,奈何实在太小,几次都落进沟了,险些被水沖走。 贺烈拽着树干,伸手矫健如猎豹,三两下就爬下了山包,可就当他要跳入沟里把狗举起来时,他发现—— 他被禁锢住了。 贺烈站直身体,他向前伸手,并未触碰到任何屏障。 他拧眉,再次向沟里走过去。 不行。 一股巨大的牵引力让他回到原处。 这是怎么一回事? 沟底的小狗见着有人来,踯躅片刻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换了个方向继续向上爬。 它又摔了个底朝天。 眼见着这只小黑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贺烈捡起树枝希望它能咬着上来。 那小狗太小了,牙口还没长好,贺烈真担心它把自己的牙给崩了。 天上又开始飘雨,折腾了十来分钟,那小狗也没成功上来。 贺烈再次尝试着下到沟了,这一次,他成功了。他用衣服把小狗包起来,撑着石头往上爬。 下了一夜雨的山沟里非常泥泞,贺烈下到栈道上时手臂和裤子上都是泥点子。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出现在栈道上,他手里拿着伞,手指纤长白皙,和黑褐色的伞骨形成鲜明对比。 四周潮湿泥泞,他却干干净净,一身温润清和。 见到上身□□的贺烈时楼月西明显一愣,他快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还没等贺烈回答,他手上抱着的那团布里就探出来一个脏兮兮的脑袋。 「……这傢伙掉进沟里了。」贺烈答道,「比起这个,我方才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了,无法向前迈步。」 楼月西闻言眸子一闪,答道:「我刚才也是,但它是牵引着我向这个方向过来。」 「可我检查过了,此地并无鬼域,也无阵法。」楼月西继续道,他抿了抿淡色的唇瓣,「然后我在这个方向遇上了你。」 贺烈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俩的原因?」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道:「你站在这别动。」 贺烈向前走去,楼月西接过小狗站在原地。 果然,在两人差不多看不见对方的时候,贺烈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我们相距不能超过一千米。」贺烈道,「可能是因为我和你都是以神魂进入的鬼域。」 贺烈没有往冥婚方面考虑,毕竟冥婚达成的条件——是有死者参与的婚姻。 可他和楼月西,谁是死的? 怀中的小狗发出呜呜唧唧的声音,它挣扎起来,贺烈也回过神:「走吧,先带这个小傢伙回去。」 他们找老闆娘要来个纸箱子,又把小狗洗了个澡吹干了毛,这小胖子洗澡的时候就眯着眼睛睡了一觉,一点也不怕生。 第69页 贺烈也洗了个澡,坐在床上单手抓住它,露出它圆鼓鼓的粉色肚皮,小狗还闭着眼睛,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唤。 他一会儿捏一下它的爪子,一会儿戳戳小狗的肚皮。小狗呜呜唧唧不堪其扰,后面的两只小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动弹。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贺烈查了下手机,发现路况不好。索性两人没有急事,准备再在这里住一晚。 楼月西下到小镇上的便利店给小狗买了毛巾和小袋狗粮,回来时,屋里的一人一狗已经躺在一起睡着了。 下雨的午后,总是催生人的睡意。 窗外沙沙雨声成了最动听的催眠曲,屋里的温度偏凉,让人想缩进被窝里。 楼月西慢慢走到床边,酣睡的小黑狗在毯子上翻着粉白的肚皮,贺烈也平躺着,唿吸平稳,眉目舒展。 他坐在了床边看了片刻,大红喜被上看起来十分喜庆,两只鸳鸯交颈而眠,他抿抿唇,缓缓躺下,和贺烈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他不太满足,又靠近了些,头抵在贺烈的肩膀处,一向警惕的男人却没醒来。 总是窸窸窣窣的珠帘此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像是根本没有人穿过珠帘躺在熟睡的人身边。 第40章 老宅 胶许县, 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地方。 县城里有一条长河,贯穿了整个胶许。河的西岸是林立的楼房,沿着河边有许多做生意的小贩。 贺烈和楼月西开着车从桥上经过, 来到了烟火气稀少不少的东岸。与西岸弄弄的生活气息不同, 东岸的建筑都是些园林老宅, 楼月西把车停了下来。 灰色的瓦,深褐色的门,门上有两个雕刻精细的铜制威勐狮头,口中衔着门环,门廊上雕花繁复,琉璃瓦嵴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说是要收费的景区贺烈也信。 贺烈见楼月西从怀里拿出一把铜制钥匙, 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大门。 「……」贺烈怀里抱着傻乎乎肥嘟嘟的旺财, 突然意识到楼月西口中的「县城里的老家」和他想像中的并不一样。 楼月西把门推开, 一边往里走一边对着贺烈说:「外婆去世后, 院子就空了下来, 我虽有定期请人来打理,但里面的环境还是差了些,贺队多担待。」 贺烈走了进去, 好傢伙, 殿堂楼阁,古朴雅致, 绿意掩映,曲廊迂迴。 别墅算什么, 住园林的都来了。 楼月西把贺烈带入兰雪院, 向他介绍道:「外婆祖上是当地望族,所以院落修的大了些。」 「不过贺队放心, 这屋看着旧,但是通了水电,不用担心。」 贺烈想到方才沿着东岸开上来,一路都是差不多的建筑,他嘴角一抽问道:「楼月西,你别告诉我这一片都是你的院子。」 楼月西闻言摇头,贺烈正要松口气,就听到他说:「以前是,后来捐出去了,只保留了兰雪院和祠堂。」 「贺队有兴趣的话,饭后我们可以去参观一下。」楼月西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免票的。」 穷苦人民贺烈感觉自己中了一箭。 贺旺财不懂主人复杂的心理,它见无良主人不理自己,就开始围着楼月西的脚下打转。 楼月西站起身来,把贺烈行李箱的东西都找出来挂好,贺旺财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屁股上的小尾巴简直摇上了天,贺烈心里骂了声出息。 见楼月西要走,贺烈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腕。 「去哪儿?」 楼月西闻言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隔壁,贺队。」 也是,兰雪院这么大,楼月西总不可能还和自己挤一间房。 贺烈正要松手,手突然被楼月西反握住了,眼前的青年模样清雅,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却是带了钩子的:「贺队,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还有机会?」 这是楼月西表白后第一次明目张胆的进攻。 见贺烈表情一怔,楼月西向前一步,几乎要凑近贺烈的嘴角。 「再多考虑考虑我。」楼月西表情认真地道,一双桃花眼好像星落长河,涟漪频起,「好不好?」 贺旺财险些被踩到,委屈地呜呜一声,楼月西适时后退一步,抱起了在原地打转的旺财。 是门页合上的声音。 兰雪院内一片安静,偶尔有奶声奶气的狗叫声从隔壁传来。 楼月西走后,站在门口的贺烈伸出一只手缓缓抚上左胸。 那里有不听话的东西。 真是疯了。 贺烈想。 这时有视频通话打过来。 贺烈回过神来,点下接听键。 孙飞晨聒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屏幕中他正在啃着鸭脖,为了不弄脏文件,他翘起小指在翻页。 「贺队,听说三百年前的鬼域都被你们撞着了!案宗发到我这的时候我真是惊了,冥婚可太可怕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 贺烈不太想听他叽里哌啦说些废话,但是孙飞晨却发现了一些异样。 他凑近屏幕,嘴上沾着的芝麻都被贺烈看个清清楚楚。 「贺队,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贺烈抿了抿嘴:「你看错了。」 孙飞晨不信邪,隔着网线也没察觉到危险,继续大咧咧地道:「哈哈哈哈贺队,你的表情好像是在思春哦。」 贺烈眯了眯眼睛。 看来太久没揍这小子,这小子飘了。 第70页 「唉,说到这个,哥,你啥时候找个女朋友啊?你也单身这么多年了……」 贺烈休假太久,孙飞晨是真的飘了。 「刚刚隔壁312新来的还来问我,你有没有对象呢!那姑娘长得真漂亮,白皮肤,大眼睛,腿也长。」 「没兴趣。」贺烈果断拒绝。 「别呀,贺队,你先加个微信呗,你以前不是说不挑吗?」孙飞晨嘟囔道。 「我什么时候说的?」贺烈挑起剑眉。 「你自己说的,只要是活的,女的,都行。」孙飞晨瞪大眼,以前刚进来的时候他们讨论过择偶标准,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说起姑娘来眉飞色舞。 老韩说他很专一,就喜欢丰胸长腿的。秦朗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实际上也是个老流氓,添了句腰细,小郁红着脸说喜欢文静的。 当问到贺烈时,贺烈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只叼着烟:「女的,活的。」 大家笑作一团。 屏幕上,贺烈的表情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他不记得了。 见孙飞晨的情绪也低落下去,贺烈勾起嘴笑了笑:「那现在可能变了。」 「啊?」孙飞晨张大嘴,「什么意思啊?贺队,贺队,别挂——」 「嘟」的一声轻响,屏幕黑了。 贺烈看见对话框里孙飞晨不断发过来的文字。 方才孙飞晨提到择偶标准的时候,贺烈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人,就在隔壁。 贺烈用舌头顶住上颚,有片刻的混乱。 这可不太好办了。 楼月西这傢伙,一下把他的标准给提高了。 ——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两人沿着河边散步消食,贺旺财还太小,走一会儿就趴在地上不肯动了,贺烈只好拖着它的屁股把它抱起来。 「这狗崽子,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贺烈轻声骂道。 楼月西犹豫一下,问道:「贺队真的不考虑给它换一个名字吗?」 「贺旺财怎么了?」贺烈拨了拨旺财的黑色爪子,「多喜庆。」 喜庆倒是喜庆,实在是有些难听。 楼月西见到贺烈嘴角带着的笑,也没再多说这个话题:「明天我们带它去医院做个检查,该打的疫苗都得打了。」 他继续道:「旺财是个小公狗,等一岁多还得带去绝育。」 贺烈闻言只觉□□一凉,不自觉抱紧旺财:「这个以后再说。」 还煞有其事地捂住了旺财开始竖起来的尖耳朵。 「……」楼月西有些无语,「贺队,这个是必须做的,这样对旺财也好。」 两人一路走一面说话,突然看见前方的河岸边亮起一团火。 一对烛,一炷香,前面还蹲着两个黑色的人影。 在烧纸。 楼月西低声道:「马上要七月半了,胶许是做小县城,虽说不提倡烧纸,但管得不严。」 贺烈闻言点头,只是伸手拉住了楼月西,将他拉向内侧。 楼月西手腕上的皮肤摸起来十分光滑,只是有些冰,在大热天里握起来十分舒服。 「我们走快点。」贺烈轻声道。 楼月西点头,一声不吭地跟着贺烈。 贺烈一手抱着狗,一手牵着楼月西护在道路内侧,若不看二人体型,倒真像是一对带娃散步的夫妻。 河畔有风,偶尔有燃烧的灰烬被吹到了天上,一点猩红又迅速湮灭。两人快步回到老宅中,进门的时候,楼月西回头看了眼河边。 天色已暗,路灯亮起,暗色的河流上方萦绕着黑气。 ——鬼门将开。 他最后的机会要来了。 「愣着干嘛,赶紧进去。」贺烈把贺旺财放在地上,小奶狗不安分地绕着他的脚转悠。 「楼月西,这狮子铜环有点年头了吧。」贺烈问道,威勐的铜制狮头雕刻在岁月的洗礼下不復初时的光鲜,但这种守家护宅的神兽日子久了是会生灵的,可以辟邪。 楼月西又是这院子的主人,所以对于他而言,在这所老宅子里度过中元是再好不过的决定。 只可惜右侧的狮子雕刻有些被磨损的痕迹。 闻言,青年微笑着点头:「前几年搬家不小心撞了一下,怕工匠补得不好,反而损了它,就一直留着没动。」 两人各自回了房,贺旺财在贺烈的脚下一直扑腾,被他撩起脚掀翻了好几次,最后一次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生气了,开始汪汪地叫起来。 它叫个不停,见贺烈不理会它,就开始刨门,嘴里还发出有些悽厉的尖叫,好似贺烈怎么它了似的。 看样子是想去找楼月西。 「狗崽子,欠了你的。」贺烈没办法,只好把狗提起来,敲开了楼月西的门。 开门的青年应该是刚洗了澡,身上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丝质睡袍,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气息,他一边擦着头髮一边诧异地看着贺烈。 但还是闪身让贺烈进来。 贺烈把旺财放在地上,那狗崽子屁颠颠地围着楼月西转,楼月西也不嫌弃它,弯腰把它抱在怀里。 「贺队,怎么了?」 「贺旺财找你。」 贺烈移开目光,方才从楼月西头髮上掉落的水珠洇湿了他的胸前,真丝的材质又轻又薄,冰凉的水珠带来异样的刺激,他看见了不明显的凸起。 第71页 但那主人还没察觉到。 「我先走了。」贺烈正要起身,就被楼月西抓住了手。 楼月西的指尖冰凉,完全不像是刚沐浴结束的体温。 「留下来陪我,可以吗?」楼月西轻声道,「贺队,我很难受。」 第41章 留宿 屋内有一盏落地灯, 在角落里散发出柔和昏暗的光芒。 楼月西坐在床榻上,一只手揉着小黑狗的下巴,低声道:「再过几日就是中元, 届时我会进入祠堂, 烦请贺队为我护阵。」 「祠堂?」 「嗯, 骆在胶许是大姓,祠堂香火不衰几百年,会庇佑儿孙。」楼月西抬头看了眼男人,眼神幽深,「贺队,那几日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靠近祠堂。」 贺烈挑眉, 却不答应:「我来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 楼月西苦笑道:「那一日我体内阴气会暴动, 我不知道会以什么形态出现在贺队面前。」 青年浅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层水光。贺烈心中一动, 不自觉地抬手。 他顿了顿, 把手收回去问道:「什么意思?」 楼月西看见了他的动作, 拉开了覆盖在右腕上的长袖,黑色的阴气已经变成了凝实的黑线,透露着不详的气息。 「贺队, 我命数将尽。」他轻声道。 贺烈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一拉,险些将楼月西整个人扯入怀中。 「怎么会?」贺烈皱起眉头, 前几日庆乌山上见到时,楼月西手腕也并没有这么严重, 甚至还有好转的倾向。 楼月西垂着眼睛, 摇头。 「阴气时长时落,最严重的一次, 我曾在中元节出现过白骨化的状态。」他说的轻描淡写,好似半边身体白骨化的人不是自己一般,「我在祠堂呆了几日,便又有了好转。兴许这次也是一样。」 顿了顿,楼月西继续道:「若是中元节后,贺队发现我入了鬼,还请留我一条性命。」 楼月西感觉腕上一疼,是贺烈倏然用力:「别胡说。」 「早点休息。」 楼月西体内阴气泛滥,贺烈自然不会离开,他和楼月西并排躺在大床上,一只手扣着楼月西的右腕。 「贺队,你没必要留在这……和我睡,很噁心吧……」楼月西的身体冰得像尸体,贺烈手下握着的皮肤也没能变得温热。 贺烈心里不是滋味。 「闭嘴。」 沉默在夜晚蔓延。 半晌贺烈道:「不噁心。」 「楼月西……」他停顿一下,「你还要不要阳气?」 贺烈说着询问的话,却没有等待楼月西回答的意思,他突然翻身笼罩在楼月西的上方,左手扣着楼月西的右手上拉,按在头顶上。 两人对视片刻。 贺烈俯身吻了下去。 「唔——」 楼月西的嘴唇也是冰凉的,但是依然柔软,湿润。 多亲几下,贺烈用膝盖顶住甦醒的事物。 「楼月西,你热了。」他压低声音在楼月西耳边说道,又热又哑。 楼月西喘息一声。 贺烈继续吻住他不让他发出声音。 楼月西没被禁锢的左手虚虚抵在贺烈的胸膛,随后绕到了他的后背,紧紧搂住。 他的手开始往下滑。 被贺烈一把抓住,扣着两只手的手腕拉过青年的头顶。 「让我——」楼月西趁着换气的机会呜咽道。 然而贺烈无情地拒绝了,他甚至挪开了自己的膝盖。 「不可以,小少爷。」他的声音掺杂了一丝痞气,又坏又邪,「锁//精(气)固阳。」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楼月西嗓子是哑的。 他嘴里还残余着腥膻的味道。 而男人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只胳膊从后背搭到胸膛上。 「……醒了?再睡会。」贺烈眼角都没睁,只伸手把青年揽入怀中,顺带翻了个身。 「多谢贺队昨晚……相助。」楼月西低声道,贺烈的阳气果然是他续命的良药,今天一早他身上的温度都回来了不少,「贺队想要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 可他客气疏离的话让男人不耐烦的睁开眼睛。 贺烈深色的瞳仁里压着怒火:「楼月西,合着我是出来卖的?」 他把楼月西压在身下,正想教训他,就发现还竭力维持着平淡表情的青年耳尖就开始发红。 贺烈伸手捏了一把。 楼月西再出口的「贺队」两个字就变成了破碎的声音。 「还叫贺队?」贺烈问道,一只手指狠狠擦过他的嘴唇,把淡色的唇瓣擦成嫣红的色泽,「……都吃过了。」 楼月西的整张脸变得更加红润,眼尾像是要落下泪来。 「咳。」贺烈清清嗓子,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他视线的锚点从楼月西的眼睛上移到了他身下被单的花纹,又移了回来。「楼月西,和我处对象吧。」 「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 楼月西伸手缓缓摸过贺烈飞扬的眉尾。 「贺队,『应该』还不够。」他抬起头亲了亲贺烈的眼睛。 「请你多爱我一点吧。」 贺烈,我要你的全部。 「汪!」 被忽略了一晚上的贺旺财伸出前爪堪堪够到床畔,它摇着尾巴歪着脑袋,好似不明白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人起来餵它早饭。 第72页 楼月西的脸变得爆红。 昨晚,小黑狗被他们放在了临时搭出来的小窝里。它没发出什么声音,楼月西、楼月西竟是将它忘了个干净。 当然,贺烈也不记得了。 他咳了一声,没皮没脸地提熘住了贺旺财的前爪,然后把它掀翻了。 这狗崽子是真的破坏气氛。 「汪呜!!!」 —— 「楼月西,你还要在祠堂呆多久,你男朋友饿了,你全都不管的吗?」 贺烈坐在院子里的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根柳条。 楼月西进祠堂布置阵法去了,他不要贺烈进来,说是贺烈阳气太重,会把法阵沖坏。 骆氏祠堂建在高台上,三层阶梯后是一个宽大的平台,再往上还有石阶,其上才是祠堂。 祠堂倒是没有贺烈想的那般大,楼月西解释道这是后来重新修的。 贺烈在外面呆的百无聊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半晌,红棕色的木门打开,从里面缓步走出来一个青年。 他穿着復古的白色长袍,宽大的长袍显得他有些羸弱。 「贺队,两天前,你还说自己是个直男。」怎么现在倒是黏人了起来? 贺烈把柳条从嘴里吐出去,从栏杆上一跃而起:「可我现在不是了。」 他停在楼月西面前两步,张开双手。 「我有男朋友了。」 楼月西脸上浮现血色,他沉默几息,快步走入男人怀抱,低声说:「我也是。」 「里面法阵你都布置好了吗?」贺烈问道。 楼月西点头:「差不多了,只需要买点香烛和纸钱。」 他抬头叮嘱贺烈:「……千万别进来,我不会有事。」 「男朋友,你听过蓝鬍子的故事吗?」贺烈问道。 楼月西眼神幽深:「说不定呢?」 贺烈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我会守在门外。」 「……不用。三天太长了,白日阳气尚足,不用一直守着。」楼月西抿唇道。 贺烈出任务时有过四五天不合眼的时候,倒没人这样心疼过他。 面前的青年面容白皙,漂亮的桃花眼总是湿漉漉的,看起来招人得很。贺烈越看越喜欢,连他脸颊上细微的绒毛也觉得透着可爱。 他想了想问道:「楼月西,你要在里面呆足三日,准备食物了吗?」 楼月西闻言一愣:「未曾。」 「不吃东西怎么行,真当自己是神仙了?」 于是两人去了当地最大的商超。 上一次两人去逛超市,还是贺烈手断的时候,贺烈没想到两人最后会变成这样的关系。 楼月西还在挑着海鲜。 胶许县临海,海鲜种类丰富又新鲜。 「挑那么多生的干啥?祠堂里又没灶。」贺烈见楼月西往购物车里堆了好多东西,蛏子,蛤蜊,扇贝,生蚝,还有蟹。 「这两天吃的。」楼月西也发现自己买太多了,他白皙的脸变得有些红,「八月份的蟹肉虽不是最饱满的时候,但是却很嫩,母蟹蟹黄还比较少,公蟹蟹膏已经肥了。」 「而且我想……做给你吃。」 他虽然害羞,但还是诚实地说出自己的心声。 贺烈心情变得很好。 有对象,果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他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啄了下楼月西的耳朵。 楼月西抓着螃蟹的手一抖,差点把它砸到脚上。 贺烈还买了许多快餐,若不是楼月西说祠堂里没通电,他还想买一个微波炉进去,最后他买了几包自热火锅。 楼月西有些无语:「贺队,祠堂里禁食的。」 贺烈挑眉:「谁禁的?」 楼月西答不出来,这不是约定俗成的吗,哪有人在祠堂里吃自热火锅啊! 「没人禁就代表可以。」 楼月西也就由着他去了。 三天不食对于他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贺烈还买了糖,巧克力,能量棒。 「别害怕,我会在外面陪着你。」他说。 因为阴气增强会改变磁场,所以届时祠堂里电子设备基本上是不能用的,贺烈选了巨复杂的立体拼图给楼月西在里面解闷玩。 结帐的时候,贺烈脚步一顿,在花花绿绿的包装前停下脚步。他随意地看了看,选好型号就丢了几盒进去。 收银员结帐的时候看到五六盒计生用品和润滑ji都愣了一下,况且买单的还是两位帅哥。 小县城里思想还有些封闭,面对收银员诧异的眼光,贺烈眼睛都不眨一下,丝毫不避讳。 两人买了两千多的东西,大包小包装了几大袋,楼月西正要结帐,就见贺烈掏出了一张卡。 「贺队,你不是……」身上只能带两百吗? 贺烈挑眉:「小少爷,你不会不知道信用卡可以分期吧。」 楼月西愣了愣,缓慢地道:「我有钱,贺队。」 在各种程度上,楼月西都是资产惊人的。 贺烈把购物袋提好,笑得有些痞:「老婆本还是有的。」 第42章 疑惑 鱿鱼切成条蘸着酸酸辣辣的泰式蘸碟吃, 朝天椒、青柠挤汁、红葱头、香菜碎,贺烈很是喜欢。 生蚝做了蒜蓉和豉汁两种口味,滋滋冒油, 鲜嫩爽口。 蟹是直接清蒸的, 满满的蟹膏丰腴浓郁, 配着去寒的姜汁和醋。楼月西拆蟹拆得很利落,没有用什么讲究的蟹八件,就是一个勺柄,一把剪刀。 第73页 他手指修长,拆蟹的动作看得人赏心悦目。 「我男朋友怎么这么能干啊?」贺烈夸奖道,楼月西抿抿唇,嘴角的笑意也没能抿掉。 楼月西还试着做了秃黄油。 他教着贺烈拆了十来二十只蟹, 其实若没有贺烈, 进度可能更快些, 因为贺烈拆着拆着就吃了起来。 姜蓉, 花雕, 白醋,猪油,他甚至还找来一点鹅油。 贺烈还没听说过放鹅油的, 有些奇异地看着楼月西碗里白色的脂膏。 「胶许临海, 鱼虾肥美,鹅也长得好。」楼月西说道, 「以前小时候我曾看过有个婆婆熬制秃黄油的时候加入了鹅油,鹅油的脂肪酸构成和橄榄油相似, 中和了猪油的腻, 拌饭会更美味。」 贺烈才反应过来楼月西为什么突然想做秃黄油。 他揉了揉楼月西的脑袋:「傻子。就三天而已。」 二十几只蟹就做了小小一罐秃黄油,金黄橙红的一小瓶, 贺烈把它摆在了床头。 海鲜吃的七七八八,但买来的花花绿绿的小盒子,却一个也没拆开。 贺烈不愧是只老狗,夜里光是欺负楼月西,却不让他…… 给了楼月西一个肾阳不足的评语,说是等七月十五过后才行。 这天,农历七月十二,楼月西沐浴净身后就走入了祠堂。红棕色的大门紧闭,他雪白的袍角被黑暗吞没。 祠堂也是木头材质,却不知道为什么半点儿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 贺烈抱着臂坐在平台的栏杆上,贺旺财咬着他的裤脚乱甩。 这小狗到了换牙的时候,最近牙总是痒痒,已经啃坏了贺烈一条外裤了。 到了中午,贺旺财叼着不锈钢食盆跑过来的时候,贺烈一拍脑袋发现奶糕已经见底了。 旺财叼着盆,在地上哼哼唧唧的。 贺烈嘴角抽搐,摸了摸旺财圆鼓鼓的肚皮:「这么肥,几天不吃应该饿不死。」 贺旺财躺在地上挣扎起来。 贺烈打开手机想要找个外送的,谁知胶许县太小,根本没有这项业务,连送外卖都没有。 这时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一条简讯:【贺队,昨天忘记给你说了,旺财的奶糕吃完了。】 正是在里面闭关的楼月西。 「……出来再收拾你。」 闭关多清修,这几天里楼月西可一次都没提过手机是可以拿进去的。 【可以打电话吗?男、朋、友。】贺烈又发了一条。 【^-^】楼月西先是发来一个笑脸,然后道,【恐怕不行,我马上要开始焚香了。旺财的奶糕牌子是格罗斯,带绿标的,在xx超市就能买到,一次大概放三分之一杯,加热水和羊奶粉泡一下。】 贺烈挑眉:【楼月西你故意的是不是?】 【xx超市旁边有家面味道不错,从桥上走,不超过一千米,贺队可以去试一试。^-^】 贺烈最后还是抱着小旺财出门了,他在门口布下了封印,这又是白天,倒不担心有什么鬼怪不长眼往里面沖。 买了奶糕,贺烈又去楼月西说的那家面店打包了两碗面,面店老闆六十多岁了,手脚麻利得很。 他在大锅里丢下一团鲜面,就利落地开始打料。 一边做一边问贺烈道:「小哥看着面生,不是本地的哇?」 贺烈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大爷,打听个事,县上哪家秃黄油做的好吃?大概十几年前,放鹅油的……」 那天楼月西说起的时候脸上有点怀念之色,贺烈就想看看能不能找着。 大爷想了想:「秃黄油不是胶许的本地菜,会做的不多……」 「不过你说鹅油,我倒是有点印象。我爷爷说以前游理巷子里以前有个老太太,是外地来的,做的秃黄油好吃的不得了,他十二三岁时最大的幸福就是偷家里的鲜面去换一勺,拌面吃可香了……」 大爷显然和他爷爷一样,是个爱吃东西的,说道这个啧啧起来:「不过那都是我爷爷小时候的事了……那个老太太后来就过世了,我倒是没听过胶许谁家还卖秃黄油的……唉,帅哥,你的面好了,二十二,两元是打包盒钱。」 「哦好的,那可能是他记错了。」 贺烈拿着面回了宅子。 祠堂的门还是紧闭着,他不能靠太近,就在平台处又转了转。 他先是按照楼月西说的把奶糕用热羊奶泡软才餵给贺旺财,自己就端着面坐在祠堂门口的台阶上吃了起来。 【楼月西,出来吃面了。】 他给楼月西发了个简讯,果然没人回了,只有浅淡的焚香的味道,从祠堂里飘出来。 三天啊…… 还真是有点久。 —— 到了晚上,楼月西终于回了信息。 【在吃你买的小饼干。没想到在祠堂还能这样……希望列祖列宗不要责怪我。】 贺烈想到楼月西穿着白袍跪在蒲团上,却偷偷从袖子里摸出小饼干的模样就觉得可爱。 楼月西又发道:【本来想给你发图片的,但网络好像不能用了,只能发简讯。随着阴气聚集,后两天可能就不能发信息了。】 【你在干什么?】 贺烈压了压翘起的唇角,没压住。 他回道:【中午给你买的面坨了,只能扔了。楼月西,你们祠堂什么材质,外面听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贺烈等了一会儿,楼月西没回简讯了。 第74页 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怎么的。 突然,院落里响起了咚咚的声音。 很轻,还有点闷。 贺烈挑眉,给楼月西发道:「把门开开,小兔子。」 那敲击的咚咚声就停止了。 贺烈收到一条新简讯。 【……小兔子说,不行。】 一夜相安无事。 贺烈搬来屋里的椅子,好在平台还算宽阔,高台上又有长檐,他在上面凑合了一夜。倒是睡得很香,好似还做了梦。 更加瘦弱年幼些的楼月西,裹在宽大的白袍里,□□着脚,踩在地面上。一本正经的给他说:「还不行。」 「要等小兔子长大。」 贺烈才发现他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兔耳,兔耳又长又白又软,一只半立着,一只蔫吧下来向一旁折去,露出里面淡淡的粉色。 楼月西就伸手关门了,贺烈看到他屁股上也坠了白绒绒的毛球。 清晨的阳光照到贺烈脸上,他揉把脸,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楼月西进入祠堂的第二天,依然无事发生。 贺旺财在院子里扑蝴蝶,弄得浑身都是泥,贺烈撸起袖子给它搓了个澡。 到了傍晚的时候,西侧的天边被余晖染红,东侧却渐渐被飘来的黑云压住。 贺烈极阳之体,在寻常状况下几乎是看不到阴气的。他看着漫天的黑云将整个天空吞噬,知道七月半要来了。 发给楼月西的消息他已经很久没回了,简讯的页面还停留在他的上一条。 【贺队,你在门口吗?】 贺烈回了在,还给他拍了贺旺财洗澡撒泼的照片。 只是信息发送后后面跟着红色的感嘆号。 祠堂内阴气过剩,几乎与鬼域无异,信息自然也发不出去了。 贺烈抱着狗,凝神看着院落。 晚饭他用秃黄油拌着白米饭吃的,橙红的小瓶子里现在只剩一半了。 他突然想起面店老闆说的话,小巷里卖秃黄油的奶奶若是他爷爷十二三岁时见过的,那也是发生在八九十年前的事了。 八九十年前,楼月西还没出生。兴许楼月西不是在胶许见到的。 但他心里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就连这间祠堂他也觉得有些不妥。 骆氏祠堂布局讲究,背山面水,水口收藏。 因为水主管族运财源,想要家族人丁财运两旺,必须背靠为实,水抱宗门。 可它的採光太暗了。 楼月西先前几次从里面出来时,从半开的红棕色木门里他也能看到漆黑的地面一闪而过。 贺烈围着祠堂走了一圈。先前楼月西以他阳气太盛可能会破坏祠堂内阵法为由,不让他靠得太近。所以他实际上都没有上过高台。 祠堂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一般而言建筑要高大,採光要足。但这祠堂与这占地颇广的院子比起来,就显得小了些。 楼月西曾解释说这是因为先前的祠堂木头朽了,后来重新修建的。 既然重新修建,为何不修的大一些呢? 更重要的是,楼月西的手机已经因为阴气过盛而失去了功效,可守在门口的贺烈却未察觉到一丝阴气的溢出。若是说贺烈对阴气不敏感,可是贺旺财却是一只黑狗。 黑狗通灵,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几日旺财时不时对着大门外吠叫,却从来没有冲着祠堂叫过。 ——这间特意修窄的祠堂,为什么能将阴气一丝不漏的包围起来。 又或者说,它为什么要呢? 第43章 吃掉 夜色沉得发黑。 天空中飘起雨来。 快凌晨点了, 贺烈却毫无睡意。蜷缩在他脚边布团上的小黑狗却突然支棱起耳朵,冲着门口的方向叫了起来。 贺烈半阖着的眼倏然睁开:「谁!」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顿,而后就是勐地一记金铁碰撞之声。 哒哒的脚步声在雨夜里响起。 不是鬼, 是人。 贺烈翻上屋檐, 就见一个黑色的瘦小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他没有追, 甚至没有开门。 江边的路灯还亮着,所以他能清楚地看见无数扭曲变形的黑影从江边慢慢地走出来。 岸边湿润的泥土中还有燃烬的蜡纸,那些黑影三三两两的拖着疲沓的脚步从一处游荡到另一处,寻找自己的供奉。 渐渐的,有黑影在向骆氏的大门走来。 不应该,即便骆氏是胶许的大族,人口曾经非常兴旺, 但这么多年, 该转世投胎的也该转世投胎了,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数量! 贺烈勐然响起那声金铁之声——有人破坏了骆氏的铜狮子门环! 数百年的祠堂, 供奉了多少香火。 除了骆氏尚未转生的魂魄, 还有想分一杯羹的孤魂野鬼! 是谁?! 贺烈来不及多想,那人被发现的早,铜狮子只来得及破坏了一只, 但游荡多年的孤魂野鬼越汇越多, 终于有一道黑影啪地拍在了门上。 嘭的一声闷响。 怀中的小黑狗吓得呜咽一声,一个劲往贺烈怀里埋。 贺烈在屋檐上估算着鬼的数量, 实力倒是不强,但数量实在太多。 而且他们大多身上都无罪恶, 不过是在鬼界与凡间唯一相通之日来拾取家人好友烧的纸钱, 若是尽数斩杀,有伤天和不说, 还容易引起鬼的怨气,形成厉鬼。 第75页 想了一想,贺烈突然将自己的一丝阳气汇聚于手,然后将它们拍散注入雨中。 阳气被雨水稀释数倍,从天而落,对于孤魂野鬼而言就如同天上撒钱一般,混合着阳气的雨水越飘越远,一部分黑影就这样被引走了。 就在这时,铜狮子突然铮铮作响,下一刻,门闩突然开了。 大门勐地向内打开,一道黑影迟缓地走了进来。 紧接着,又是一道。 贺烈凝眸,能让铜狮主动开门的,只有一种情况——这些鬼魂,姓骆。 骆氏的鬼魂,自然要去骆氏的祠堂拾取供奉。 鬼魂缓缓地向前走着,进入骆氏的院落后,他们身上裹挟着的黑气逐渐褪去,露出生前的模样。 有白髮苍苍的耄耋老人,也有风姿怡然的长袍青年。 他们的脸上并无怨色,神态严肃而庄重,不像枉死之魂。 可是太多了—— 数量太多了。 贺烈数了数,竟有不下三十个。他们身上穿着过时的长袍,女性则是旗袍或是袄裙,从老至少,都有。 难道这几十年,骆氏没有一人投胎? 见贺烈挡在祠堂的大门前,为首的老人拱了拱手。 「请小友离去,此乃老夫家事。」 他语调洪亮,思路清晰,与本该混沌的鬼物死魂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这个「人」身上有功德。 「敢问何事?」贺烈道,「若是拾取供奉,我有一法。」 鬼魂返回人世,除了见见亲朋好友,或是心有余念未消,就是拾取供奉了。 但此时已过七月十五的凌晨,正是阴气大盛之时,贺烈是绝不会允许他们打开祠堂的大门,冲撞楼月西的。 楼月西手腕上凝实的阴气已经蔓延到了大臂,若再碰见了同源的鬼魂,说不定会发生不测。所以贺烈愿意用自己的阳气来当成供奉的替代品。 可这些鬼魂虽然神态平静,却不像是带着救人的心思的。 果然,为首的老人听到贺烈的话后并没有停住脚步,他打量了一眼贺烈,冷冷地吐出和「庇护后人」完全相反的四个字。 「肃清家丑。」 贺烈闻言一愣,楼月西虽未曾详说,但从他言语之间已经可以知道骆氏除了他再无后代了。 那这个老人口中的家丑,除了楼月西哪还有其他人。 「速速离开,不然老夫可就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黑色的阴气从他身后溢散,他的双眼变得赤红,方正的脸上双颊凹陷,遖鳯独家显现出死前消瘦的模样。 原来那副精神矍铄、神态严肃的老人形象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前满是不甘的厉鬼。 他身后跟着的二三十个魂魄也在顷刻间化鬼,风姿怡然的白袍青年变成了枯瘦的白骨,穿着长袄的妇女流露出怨毒的眼神。 老人惨笑道:「我骆氏百年望族,竟然被这楼姓小鬼偷了气运,害我儿孙早夭!」 「今日我就要肃清门户,让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嘴里发出咆哮,整个人飞身而起,向祠堂的大门撞去。 贺烈见状不敢怠慢,以院中枯枝为剑和他打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老人说的家丑是怎么一回事,但这毕竟是楼月西的亲戚,若是打死了还真不好说。 二三十只鬼齐齐攻上,贺烈怀中的贺旺财吓得瑟瑟发抖,呜呜都不敢呜呜一声。 贺烈将为首的老人逼退后,那穿长袄的妇女突然尖啸一声,整个人化为一缕黑气,重重撞上了祠堂。 祠堂紧闭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黑红色的暗光流转,黑气倏地消失。 魂飞魄散! 贺烈诧异,她竟然捨弃了转世投胎的机会! 即使魂飞魄散也要撼动祠堂的结界! 越来越多的魂魄开始尖啸,老者站在中间,沧桑凹陷的面颊上落下两行浊泪。 贺烈眼神一凝,将枯枝丢掉,若是他们要硬闯,那他只能将他们全数斩杀了。 又是一道黑影拔地而起,贺烈正要将它斩杀,就听见一声咆哮。 金色的光影一闪而逝,落地时,是两截破碎的铜狮子。 ——盘桓骆氏大宅多年的铜狮子最后一次守护了宅子的主人。 那黑影却在靠近祠堂时被拦下了。 哐当一声,祠堂的大门应声而开。 穿着空荡白袍的青年扶框而立。 他苦笑道:「三舅公,如何需要付出这般代价。」 「康欣年幼,不必捲入此事。」他手上的阴气托住那道沖向祠堂的黑影,黑影转瞬间化为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八九岁女童。 她落在地上,有些懵懂地歪着头看着楼月西。 「不必捲入?哈哈哈哈哈——」老人,也就是三舅公骆正诚发出悽厉的笑声,「若不是你,我骆氏近百人如何会死?!」 倚在门上的青年神色变得有些悲伤。 却激起了骆正诚更深的怨恨:「阿妹一时心软,将你这祸害接入兰雪院,却害得我骆氏家破人亡,我今天就要你偿命!」 他十指成爪,周身黑气暴涨。 却没想到下一刻萦绕在他身上的黑气却尽数朝青年身上涌去。 黑气如同汹涌的海水,形成巨大的漩涡,而青年就是漩涡唯一的中心。 「楼月西!」贺烈冲上去时,只抱住青年软倒的身体。 第76页 满园的厉鬼因为失去阴气化为了生前的模样,他们一个个立在原地,很快被祠堂林立的牌位吸入。 老者来不及大喊,也同样消失在刻着骆正诚三个大字的木质牌位中。 贺烈拉起楼月西的衣袖,果然,阴气一路蔓延到了心口。楼月西抿抿唇,低声道:「还要麻烦贺队送他们去酆都转世……」 「我、我待会……可能不太好看。」楼月西挤出一个笑脸,「你不要看、看我。」 「我在祠堂里……你出去。」 楼月西一边说一边想撑起身体往祠堂里走。 但他本是强弩之末,又吸收了骆氏三十余人的阴气和怨气,这具靠着贺烈的阳气茍延残喘的□□再也支持不住,竟然只能爬着向前。 贺烈沉默着把楼月西抱进了祠堂。 里面一片昏暗,所有的雕花窗户都从内部上了封条,被木桩钉住,上面写满了符咒。 整个祠堂里唯一的亮光来源于供在牌位下的一对火烛。 「你出去!」楼月西爆发出近乎咆哮的声音,「出去!出去!」 「贺烈!」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变得粗粝不堪。 贺烈抱住他,被他打开手。 楼月西撑着身体往案台下爬去。 「你出去!」 楼月西看到案台前停着一双鞋。 因为雨中的一番打斗,沾染了不少泥水。 那双鞋停下了。 楼月西缩成一团,声音不再高亢,隐含着哀求的意味:「出去……」 「不要看我……」 然后一只手伸了进来。 楼月西爆发出尖啸声,化为枯骨的手指一挥,贺烈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三道见骨的血痕。 「我不看。」贺烈低声道,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楚,「楼月西,我不看。」 「但你需要我。」他轻声安抚着,「把血舔掉。」 听到血字,楼月西颤抖起来。 他想伸手去查看贺烈的伤口,又怕他察觉到自己的尸化。他全身都好痛,血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 楼月西痛的想把贺烈吃掉。 「把血舔掉。」 楼月西脸部的皮肉也在消失,他感觉到了,眼球暴露在空气中是凉的。 而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还在诱惑他。 如果他看见……也会离开自己。 那么,把他吃掉好了。 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第44章 不看 蜡烛摇晃, 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楼月西紧紧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吃掉他! 杀了他!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他! 楼月西的眼睛变得血红。 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 这个男人把他忘在地底两年,他要杀了他!他本来就是来杀他的! 比剥皮抽筋烈火焚身还要痛苦百倍,他为什么要白白受着? 贺烈根本就记不到了他了, 更别说许下的承诺! 他好痛! 杀了他一切就好了! 杀了他! 贺烈手上的血砸在了地板上。 非常轻微的声音, 却好像砸在了楼月西的鼓膜上。 他瑟缩了一下, 随机鼻翼翕动。 好甜。 贺烈的血…… 吃了他就好了,就不疼了。 楼月西的指骨因为渴望而紧紧扣住地面,好似下一刻,没有皮肉连接的骨头就会分崩离析。 「楼月西,快点。」 男人还不知死活地把手往前面凑,他根本不知道案几下不再是他温柔良善的爱人,而是一只厉鬼! 「别浪费。」男人继续道。 贺烈血液中浓郁的阳气让楼月西感到无比渴望。 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叫嚣着渴望, 他的舌头知道贺烈的血有多甜, 他的胃也需要它的滋润。 他的眼睛也很痛。 手指也痛。 浑身上下都痛。 贺烈是极阳之体, 大补之物。他知道只要吃下贺烈就好了。 什么都会好, 不管是爆发的阴气, 还是腐化的□□,还是呆在地底时不断躁动的、不断哀求的他的心脏。 他等了两年三个月零四天。 每一天他都在想,贺烈会不会出现。 但是他一直没有来。 一直没有。 那就吃掉他!吃掉这个说谎的男人! ——他全身都是将贺烈拆吃入腹的企望。 可是他的心为什么还在哀求? 他的牙齿已经穿破了贺烈的皮肤, 他感受到从男人身上不断传来的脉搏。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撬动着他的牙齿,击打他的心。 「小兔子。」耳边传来贺烈的笑声, 「原来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炙热的泪水从楼月西眼中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他的舌头重重舔上贺烈的伤口,听到男人轻微的嘶声, 楼月西心中满是疯狂而扭曲的快感, 他流着泪将贺烈腥甜的血液尽数吞下。 他没办法杀死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 他没有办法! 楼月西伸出舌头,慢慢地, 亲吻他咬出来的伤口,手背,然后是指缝。 他都一一舔过。 长出血肉的手指终于敢搭上贺烈的手臂。他抑制不住地颤抖。 贺烈的手开始往回撤。 楼月西把所有的重量都交移给了这只手臂。 第77页 他就像是被骨头诱骗的狗、是拔出萝蔔被带出的污泥一样,被带出了案几。 是飞蛾该死的向旋光性。 可他被抱住了。 高大的男人把他抱在怀里,然后试探性地靠近他的脸。 「哭了?」 楼月西发现他眼睛上蒙着黄色的布巾。 是从符布上撕下的,还有着红色的硃砂印。 楼月西看见贺烈轮廓深刻的、硬朗的脸,即使看不到他最爱的眼睛,但只要是这个人……他就永远无法下得了手。 在酒吧也是。 重逢的时候他多么想杀了他。 那双眼睛虽然看着他,却毫不在意地转了过去。 他忘了他。 这个男人掐他的脸,把血抹在他的唇上。他真想长出獠牙咬断他的脖子。 可是他没办法。 「怎么不说话?」男人继续问,用长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去触碰他的脸。 他一直守在门外。 没有作假。 他说了不看,就真的蒙上眼睛。 所以他也会遵守以前许下的承诺,对不对? 楼月西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不想再管旁的事情。 就让男人一直抱着他。一直抱着就好。 「贺烈,你的手……」 楼月西小心的捧起贺烈的手,轻轻的在伤口周围啄吻。 破开的皮肉就开始癒合。 贺烈制止了他的动作。 「好了,再休息一会儿。」贺烈慢慢摸到了楼月西的脸颊上,都是冰凉的泪水。 楼月西任由男人的手在脸上抚摸,其实贺烈的手也不干净,把没有完全干涸的血渍都蹭到了他的脸上。 半晌,楼月西用仿佛气音的声音问道:「你不问吗?」 问他的事,问骆氏的事。 谁知贺烈摇摇头,有着胡茬的脸蹭的他有些痒。 「什么都不问?」楼月西抓紧他的衣袖。 贺烈想了想,凑近他:「还痛吗?」 楼月西整个人缩在贺烈怀里:「痛,贺烈。贺烈,我好痛。」 他攀着他的脖子,右手去扯贺烈蒙在眼睛上的黄带子。 「你亲亲我……」 贺烈的眼睛还没适应烛火,就被覆上来的唇舌打断了思考。 两人唿吸相闻。 楼月西的唇齿之间还有血的腥甜味道。 窗外大雨瓢泼,一只黑狗蜷缩在纸壳打得窝里。方才的喧闹褪去,它已经在窝里把鼻子掩在毛茸茸的前腿下睡得香甜。 祠堂内昏暗极了,两点烛火,一室寂静。 贺烈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青年。 整个祠堂里没有任何可以休息的地方,该放着蒲团的地方只有四条锁链。 地面上有血痕和磨损的痕迹。 他盘坐在地上,开始检查青年的手指。 果然全都被磨出了血。 这些痕迹都朝着门外的方向,一直延伸到了门口。 最远的是门板上红色的血印。 很痛吧。 贺烈摸着青年柔软的头髮。 铁链两长两短,短的拴在脚上,束缚着青年不能跨出去。 手鍊却足够长,长到他能够摸到门框。 留在祠堂的手机屏幕上也沾染了血迹。 楼月西隔着门和他发信息的时候,是怎么用磨烂的手指打出笑脸的呢。 这个笨蛋。 贺烈感觉到心口像是被人抓住了。让他不得不屏住唿吸让那阵疼痛过去。 怀里的身体有些冰凉,但不至于毫无温度,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睡得很熟。 贺烈撩起他的袖口。 手腕伶仃白皙,阴气蜿蜒而上。 紫色和青色的血管埋在皮肤下面。 但是没有脉搏。 贺烈抿唇。 他没有受伤的手将青年揽得更紧。那只手穿过青年的腋下碰到了他的胸膛。 唿吸的起伏是有的。 但是左胸膛中却没有跳动的东西。 他的手轻轻离开了些楼月西的胸膛,只隔着长袍虚虚的揽着他。 良久,他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动弹了一下。 隔着衣物,贺烈重新感受到了律动的心跳。 楼月西醒了,只是依然很虚弱。 贺烈垂眸,只见怀中青年煞白的脸,昏黄的烛火也不能给他添一分血色。 若不是这般虚弱,楼月西他可能也不会暴露。 「有点冷,贺烈,我们回屋好不好?」青年伸手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 男人没说话,伸手慢慢环住他。 两人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就躺在了床上。 贺烈发现楼月西没有穿那件丝质的白色睡袍,而是换了件米色的薄绒睡衣。 现在农历七月十五,换算成阳历也才八月底,正是热的时候,虽然下了场雨,但怎么也不到穿薄绒磨毛睡衣的时候。 见贺烈有些惊讶,楼月西解释道:「我有些冷。」 贺烈一伸手,洗漱过的青年果然冷得和冰块一样。 楼月西一边钻进贺烈怀里一边道:「我穿厚一点,你不能嫌弃我。」 像是撒娇。 他把手贴在贺烈脖子上。 「嗯。」 「不嫌弃。」 楼月西抬头看了贺烈一眼,但从男人深黑色的眼眸中并没有看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第78页 他消耗太大,很快陷入了半睡半昏迷的状态。 良久,好似睡过去的男人睁开了眼睛,再次把手掌轻轻覆盖在青年的左胸上。 依然没有心跳。 贺烈轻嘆一声。 这才是楼月西穿薄绒睡衣的原因。若是他方才没有察觉,现在他也不会发现。 贺烈不是傻子。 再结合楼月西的一些举动,他哪里还不知道,怀中的青年…… 不是人。 心跳是楼月西用法术模拟的,若不是损耗太大,他大概会一直伪装下去。 祠堂的材质特殊,能够封闭阴气,既不让阴气进来,也不让阴气溢散。 若不是今日铜狮被撬,丧失了大半的守宅镇压之效,二三十个骆氏死魂全数进入院中,只怕楼月西依然不会让他发现这个秘密。 那今晚撬铜狮门环的人是谁? 贺烈眸色转深,针对来的这般明显。 幕后之人对楼月西有着极深的敌意,并且十分了解他。 还有上次摄影展中突然被蜘蛛寄生的男孩,寻常鬼蛛哪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他? 还有那绿色的鬼火。 后来楼月西含煳其辞,贺烈便没再深究。 现在想来,怕是那摄影展中也有此人的手笔。 这傢伙当时还骗自己说是焰色反应。 想到这里,贺烈有些失笑。 不过,这说明他师父玄云道祖算的那道卦,是真的。 楼月西是死人,那他呢? 楼月西睡在他的怀里,挺直的鼻樑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睫毛也是,瞧着有些憔悴。 双手已经裹上了纱布,却还是紧紧拉拽着贺烈的衣服,丝毫不怕痛。 楼月西,若是一只鬼,那为何会来接近自己呢? 并且不会被自己的阳气灼伤? 贺烈心思急转,最后却只是伸手拨开了楼月西额前的碎发。 反正已经撞到自己怀里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也做了个七七八八。 就算是个鬼媳妇,他也认了。 第45章 记仇 这天贺烈接道一个电话。 一看, 是杨局长的。 「这都休了多少天了?还不回来?你师父可说了,你早就没在庆乌山了!」他顿了顿问道,「伤好些没?伤好了就归队!」 明明是担心的话, 却从不肯软着说出口。 杨局长继续道:「把小楼也一起叫回来了, 这段时间事情多。」 其实贺烈也准备差不多回去了, 只是大师兄谭绍请他去一次莲港,说是有事情需要他帮忙。 杨局听后也同意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挂了电话,楼月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刚带贺旺财在外面撒了尿回来。 贺旺财虽然是一只土狗,但性格还是有几分讲究,坚决不肯在院子内尿尿,一定要出去。 就算是在大门口, 也一定要在门外面。 「小少爷, 我们要起身去莲港了。」贺烈蹲下身把拴在贺旺财身上的狗绳解开, 贺旺财就兴奋地往贺烈身上蹦, 留下两个湿脚印。 「你个脏狗!」贺烈骂道。 楼月西忍着嘴角的笑意:「贺队, 你最好还是去换一身衣服。今天没有下雨。」 没有下雨?贺烈有些疑惑地抬头,就见到楼月西弯弯的眼睛。 再看一眼屁颠屁颠的贺旺财,他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贺、旺、财!」这脏狗竟然踩到了自己的尿! 「去莲港?」楼月西接过话题, 拉着贺烈去换衣服。 贺旺财被他们关在了门外面。 「刚刚谭绍给我发信息, 他在莲港拿到了个楼盘,但是那楼盘风水不太好, 已经换了三任开发商了,叫我去看看。」 贺烈见楼月西从柜子里拿出来新衬衫, 挑了挑眉:「上次输给他的。」 楼月西这才想起上次在庆乌山上, 贺烈输了,谭绍当时说了一句两次。 「贺队……2700一次?」楼月西记得贺烈上次输了54片。 贺烈闻言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伸手揪住楼月西的脸颊。 「把我想的这么便宜?」贺烈笑道,「大师兄承担了庆乌山几乎全部的开支,我正经的东西都是大师兄给买的。」 贺烈一般就买淘宝五十两件的t恤,但是冬天的羽绒服,再便宜也没有一两百穿着就能保暖的。 而且贺烈有时出入的场合,还是需要正式服装的。更重要的是,修行需要的材料,灵异局的那点工资,可不能支持他的开销。 「我的命格,你也知道,烈火熔金,存不住钱。也试着转到他人的帐户上去,结果都不行,会被我的气运带歪。只有大师兄……」贺烈揉了揉鼻子。 「他的一个楼盘被我接手后崩了,他又是天水聚财,顺风顺水的命格,所以大概天道把他算成我的债主,之类的人。」 「所以我替他打工,工资也存在他那,不会丢。」贺烈说着这个有点无语,他怀疑谭绍当时是故意把楼盘给他的玩崩的。 一个楼盘,换一个鬼见鬼跑的壮劳力,绝对不亏。 楼月西一直没说话,低着头沉着脸。 贺烈好似闻到一股酸味。 「吃醋?」 楼月西偏开脸。 贺烈本来是调侃他的,却发现楼月西好像是真的在吃醋。 他凑近看楼月西,楼月西只低头给他系扣子。好似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让他一下也不能错开眼。 第79页 小性子是越来越多了。 温柔体贴果真是表象。 楼月西把扣子繫到了最上层一颗,突然向前凑近贺烈。 「我也能买。」楼月西道,「我虽不是天水聚财的命格,但我也有钱。」 这句话听着怎么就这么讨打呢? 贺烈觉得后牙有些痒痒。 他俯下身子,凑近楼月西的耳朵:「现在,是向我讨工资卡?」 「我们才谈了几天恋爱,小少爷是不是太急了?」贺烈故意拉长声音说道。 楼月西的耳朵突然红了,热乎乎的,像是要烧起来。 贺烈以为他要反驳,谁知楼月西安静了半晌,竟然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嗯!」 「嗯?」 「嗯!」楼月西拉紧贺烈的领口,狠狠地吻上去,「你以后也不准穿,别人买的衣服。」 一只小兔子竟然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贺烈有些诧异。 不过养了兔子,还是得顺着它的心意。 贺烈决定顺毛摸。 —— 莲港在胶许县和州海市的居中位置。 贺烈一打开车门,贺旺财就扒拉着车门跳上了后座,这小狗捡回来没几天,就像是吹气球一样长大了。 贺旺财爪子尖,给皮质的坐垫划出一道白槓,贺烈轻轻啧了一声。 男人哪有不爱车的? 「贺旺财!」贺烈训斥道。 贺旺财贼精贼精的,见贺烈不高兴,就一屁股坐在刚刚指甲挖出来的白槓上,开始左右歪头,耳朵竖的高高的,还讨好地伸出舌头,露出微笑。 好似根本不知道贺烈为什么生气。 狗狗这么乖,为什么要骂狗狗? 「这狗成精了吧?」贺烈笑骂道,伸手薅了一把狗头。 楼月西轻笑一声,坐上了副驾。 贺烈起步后听见车厢内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他微微偏头,就见楼月西正认真地在调适导航。 他把车停在路边,伸手穿过楼月西拉住安全带,再从他的胸前拉过。 动作很慢。 直到楼月西受不了脸热抬头。 贺烈顺势亲下来。 「楼月西,你知不知道你耳朵很容易红?」贺烈问。 楼月西藏在黑髮里的耳朵尖尖变得更红了。 「从提示音响的时候就在红了。」 贺烈还不知死活地继续揭穿,甚至伸手捏了一把发热发烫的耳朵尖。 他轻笑一声,带点亲昵又带点调侃。 楼月西伸手抓住了在耳朵上胡作非为的手,用点力气捏住。 眼睛向下看,睫毛温驯地垂落。 「贺队,你不吃这一套吗?」 贺烈眸色转深。 他吃。 到达莲港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谭绍亲自接待了他们。 他看到贺烈从车上先是抱下来了一只小土狗,又从后备箱拿下了行李箱,谭绍挑了挑眉。 「看来给你们开一间房就够了。」 贺烈虽然没有避讳的意思,但也没想到谭绍一眼就看出了他和楼月西的关系。 趁着楼月西去拿房卡,贺烈抱着不停乱动的贺旺财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谭绍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眼贺烈:「那行李箱就得小两万,你能买得起?」 贺烈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怎么着,我不能同事情帮人拿?」 「帮一个大男人提箱子?」谭绍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贺烈轻哼一声表示默认了。 谭绍伸手在贺烈肩膀上按了按。他是庆乌山的大师兄,比贺烈年长六岁,这几个小傢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可贺烈没有感受到这温情一刻。 「我不到两个月就成了,大师兄,你进度有点慢啊。」贺烈笑得有些坏,「二师姐今年也二十六了。」 谭绍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晚上十一点,去新楼盘。」谭绍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楼月西办完入住手续,见谭绍已经没了人影,有些奇怪地看了贺烈一眼:「怎么走了?」 贺烈挑眉:「输给我了。」 他一把提起箱子,也不往前拖着走了,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梯。 楼月西拿着十六楼的房卡,不由抿嘴笑了笑,虽然不知道贺烈赢了什么,但是看他眉毛飞扬的模样他心里就快活。 生机勃勃的贺烈。 有点幼稚的贺烈。 就这样,很好。 这样想着,楼月西伸手按下了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合上门,他的手机里也弹出来一条信息。 来自贺烈。 「……几楼?」 楼月西走得慢悠悠的,刚转角,就见1628房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男人倚着门,头上有微微的汗意,脚边放着一个二十二寸的行李箱。 正是贺烈。 「楼月西。」 贺烈站直身体,就见到转角处高挑消瘦的青年笑弯了腰。 贺烈一把勾住楼月西的脖子。 两人刷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 贺烈把箱子往地毯上一丢,就反手把楼月西压在了玄关处。 「你故意的是不是?」贺烈眯起眼睛。 楼月西进门时还在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笑了,艰难地贴在墙壁上站着。 白净的脸颊上全是红晕,薄薄的鼻翼轻轻翕动着,看着像是不知所措的兔子。 第80页 可小兔子坏心眼多着呢。 不过是早上调戏了他一下。 「这么记仇?」贺烈压低声音问道。 楼月西抬起头,手臂被男人扣在墙壁上拉高,弱势的姿态,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男人。 「嗯。」他答得极为认真。 「记一辈子。」 贺烈凑近他,他刚提着箱子一口气爬了十六楼,像老虎一样精壮的□□包裹在薄薄的t恤下面,汗水让白色t恤变得有些透。 看不见,但是楼月西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 贺烈问道:「那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他的声音哑得让楼月西觉得腿软。 青年只感觉嵴椎发麻,压在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楼月西深吸一口气,试图放平自己的唿吸。 「如果是贺队,有很多办法。」 青年仰头,露出脆弱的喉结,桃花一样的眼睛带着钩子。 「我很饿,贺队。」 第46章 4号楼 窗外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变幻的影子。 被单凌乱, 贺烈的衬衫被扔在床脚,要掉不掉,最后还是没有抵住地心引力的怀抱。 不过房间里却一丝暧昧的气息都没有。 贺烈握着手机, 抿着嘴坐在床边。 「……我打扰到你们了?」电话里是谭绍平静无波的声音, 明明知道打扰了, 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让人敬佩。 「餐厅在五楼,准备了晚饭,我给你说了的,十一点下来坐车。」 紧接着是一声低笑,然后继续是毫无起伏的声音:「准时准点,过时不候。」 「注意身体,年轻人。」 这傢伙绝对是故意的! 贺烈觉得自己的青筋肯定爆出来了。 楼月西坐在床边繫着扣子, 他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喑哑, 连忙清了清嗓子。 「是谭绍师兄吗?我们几点出任务。」 贺烈俯身接过了楼月西系扣子的工作, 将自己一粒粒解开的东西又重新塞进了扣眼里。 他动作有些粗暴, 险些把扣子扯下来。 「是猪。」贺烈道。 楼月西轻轻地笑起来, 然后侧过脸去亲贺烈的脸颊。 「下一次。」 贺烈咬了口楼月西的脖子,换来他无措的喘息。 「别……」 两人最后还是整理整理了自己,然后下去吃饭去了。 好在这家酒店的饭味道不错, 贺烈稍微平復了下心情。 坐上黑色的宾利, 谭绍不等贺烈开口就先把一迭报告递给了他。 「……这个楼盘早在09年的时候就被天河集团盘下,但是天河资金鍊断裂, 成了烂尾楼;14年2月转手给了吉润,14年年底吉润也宣布破产重组;16年丹明集团再次接手, 同样的, 损失惨重。你有什么想法?」 谭绍说的慢悠悠的,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挑眉看向了贺烈。 贺烈感觉有被内涵道。 有亿点点不开心。 谭绍也没等他回答, 继续解释道:「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实地调查过了,那个里面住着一个穷神。」 「那你自己送穷不就好了,叫我来干嘛?」 民间有大年初六送穷神的习俗,这里的穷神指的是姜子牙的妻子,人们在初六的那天,要把节日积存的垃圾扔出去,谓之送穷鬼。同时,在门上挂红挂笺也可以防止穷神进门。 但谭绍口中的穷神可不是专指姜子牙之妻,而是一些带来贫穷和灾祸的倒霉鬼罢了,所以又叫「小穷神」。 咳,所以贺烈这种命格,如果死了以后有机会化鬼,绝对是「小穷神」之中的翘楚。 「……你那是什么眼神。」贺烈察觉到谭绍的视线,他抱着手臂,不满地挑眉回望他。 「关爱贫穷人士罢了。」 贺烈:…… 「所以这个穷神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谭师兄不便亲自去送?」这时,楼月西开口道。 谭绍挽起衣袖:「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最近在谈一个大的生意,不想节外生枝。」 意思就是不想沾霉运罢了。他虽然是天水聚财的命格,但身上已经挂了个贺穷鬼了。 「正好小师弟欠我两次,用穷鬼打败穷鬼,再好不过了。」 —— 半个小时后,黑色的宾利停在路边。道路右侧就是一个被蓝色金属板拦起来的工地。 里面的楼房已经修的七七八八,只是没安窗户,看起来黑洞洞的。 寻常烂尾楼都长这样,贺烈没发现什么异常的。 「此处无甚怨气,工地里也未发生命案。」谭绍慢慢说,他领着二人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从这里进去。」 一个老人从临时搭建的工棚里钻出来:「老闆,来了啊。」 他说话慢吞吞的,微微佝偻着身体,拿着钥匙的手指很是粗糙。 原来是因为工地废弃,谭绍担心有人误入被砸伤,特意请了看守。 谭绍没有进去,看门的老头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人走向4栋,嘴里还念叨着:「这个老闆是个大好人吶,看老头我没有去处,还让我在这干活……」 「这就是4栋了。他们外边说这栋闹鬼,可依我看,哪有什么神啊鬼啊的,我住这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脏东西……」 他说着还想带二人进去,被楼月西婉言劝阻了。 里面黑灯瞎火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放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建筑材料,老人万一在里面摔了,可不得了。 第81页 老头嘆口气,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但到底没有跟上来,只裹着外套坐在了楼房外面,说在这等他们,带他们出去。 这个楼盘的名字叫羽兰香庭,原本的房屋均价在莲港这座准一线城市算是比较高的。 小区里栋与栋的间距较宽,每一层的层高也高达3.1米,贺烈和楼月西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同于夏夜的阴冷气息。 屋里没有一丝灯光,所有的光线来源都源于贺烈和楼月西手中的电筒。 两人慢慢走过大厅,废弃的建筑材料,随意地铺着脏兮兮的尼龙布,一团一团的隆起。 有些地方还没来得及铺上天花板,一抬头就见上面黑洞洞的地方露出来一些已经生锈、胶皮爆开的线头。乍一看像一个披散着头髮从上面张望的女人。 整个楼房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偶尔的夜风撞进这栋大楼,就像是被黑暗捕获了一般,发出呜呜的长啸。 「贺队,前面的电梯按钮。」楼月西突然开口道,「是亮着的。」 贺烈站着的角度刚好被挡住,他走了几步,来到楼月西身边。 果然,远处有一小团绿幽幽的光。 定睛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向上的三角形。 电梯的上行按钮。 就是这个了。 羽兰香庭已经烂尾多年,总电闸早就被切断,哪儿还会有电力供电梯运行? 两人继续往前走,就见那紧闭的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了。 白色的灯光下,已经被废弃的电梯还包裹着木板和塑料保护膜,木板让原本狭小的空间在视觉上变得更为逼仄,塑料膜上印着护髮素的gg。 黑髮红唇的美女照片因为时间的腐蚀显现出灰败的颜色,塑料膜有些许的起皱,让她原本微笑的表情变得非常诡异。 她黑色的瞳仁直勾勾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 楼月西没想到电梯门一开就是一个女人放大的面容,他被吓了一跳,脚步一顿,被贺烈握住了手。 「怕了?」贺烈挑眉问道。 楼月西摇摇头,见鬼了这么多次,怎么可能害怕鬼。 贺烈勾唇笑了笑,轻声说:「怕的话,离我近一点。」 站在他身侧的青年没吭声,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乖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镶嵌在电梯里的屏幕开始闪现雪花般的白点,接着就是好几年前风行的音乐声。 原本稚嫩的童声、欢乐的音调,只是配着咯吱咯吱的电流声,给人感觉有些阴间。 18层的按键亮了起来,两人感觉电梯在缓慢地移动。 两人都有轻微的内脏上顶的感觉。 电梯在向下走。 「负18层?真是够欢迎我们的。」贺烈道。 还没等楼月西搭话,电梯又开了。 门外是漆黑的走廊,转角是半开半掩的逃生通道。 两人走出去,就见左侧的第二户的门缝里有隐隐约约的暖黄色光线从里面透出来。 寻常鬼域的主人都不会太欢迎贺烈这样的人入内。 但是今天的主人倒是热情非凡。 楼月西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四下。 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一个老妇站在门内,她看了一眼楼月西,笑容可掬地说:「回来了呀,快进来,把书包放着,外面多热啊。」 她围着一条围裙,手指在上面擦了两下就将人往屋里引。 客厅内开着光线不甚明亮的小灯,餐厅倒是灯火通明。黄色的灯光将餐桌上的两道菜映得油光亮亮的。 贺烈没想到是个这样的展开。 「怎么回的这么晚,快坐着吃呀!哎哟,菜都凉了。」她连忙招唿着楼月西,又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米饭。 贺烈注意到厨房没有开灯。 六人的餐桌,老妇满面笑容地坐在端头的位置,楼月西被她拉着坐在了她右手边。 楼月西前面摆着一副碗筷,贺烈前面却什么也没有。 老妇人的眼睛笑眯眯的,深褐色的瞳仁已经混浊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其中蒙着的白色影子。 她可能看不见。 桌上一共就放了两个菜,一个肉末烧茄子,一个香菇炒青菜,都素淡的很,青菜炒得过了时间,蔫儿吧唧的看着有些发黄髮黑。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啊?」她念叨道,「今天没想到你突然回来,奶奶没来得及去菜市场买肉。」 「下次给乖孙儿做红烧肉好不好?」 她的脖子向前倾着,很认真地想听孙子的反馈。 「奶奶。」楼月西开了口,声音比他平时更清脆一些,「烧菜很辛苦吧。」 闻言,那老妇脸上笑开了花。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我的乖孙儿爱吃……」 「可你的眼睛……」楼月西继续道。 老妇手伸出来像是要摸摸楼月西的脸,但最后还是收住了,被楼月西轻轻握住。 而另一边,贺烈放轻脚步在屋子里轻轻地走着。 他在昏暗的电视墙下面找到一张照片。 贺烈将它举起来,对着楼月西。 楼月西一边握着老人干枯粗糙的手指,一边抬眼看向贺烈。 贺烈手上是一张灰白色的头像。 第47章 奶奶 深木色的相框中, 一张放大的、灿烂笑着的脸映在上面。 灰白的色调让照片中人物的瞳仁和眼白对比的更加强烈。 第82页 照片上的人顶多只有十三四岁,脸颊有些瘦,但是笑容是一派孩童的天真。 可惜是一张遗像。 鬼域来源于死者的执念。 这张遗像放在客厅里, 在老人视觉有障碍的情况下依然打着灯光, 可想而知这孩子就是老人的执念。 是她一直徘徊此地的原由。 「小夏天呀, 你要好好学习。」老妇人一边给楼月西打着蒲扇,一边慢慢地说。 她的眼睛早就不能聚焦了,两颗黄褐色的眼珠埋在沟壑起伏的皱纹之间,却只让人感觉到慈爱。 那种爱意就像是溪水,顺着她的每根笑纹流淌下来。 「以后才能住大房子啊,找一份好工作,赚大钱……天天都有红烧肉吃……」她的声音缓慢, 说多了的时候还要喘上两口气。 「大房子?」楼月西听到关键词, 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 就是对面在修的大房子……有电梯, 我们小天可以住得高高的, 每天都去搭。」 「可以穿漂亮衣服,买新书包,骑自己的自行车上学, 再也不用羡慕别人了……那时候, 我的小夏天就不用走几十分钟去上学了……」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幻想中,神情舒展, 摇着蒲扇轻轻地晃动身体,声音却越来越悲伤。 「奶奶, 赚钱以后我想先治好你的眼睛。」楼月西见她的情绪逐渐不对劲, 连忙打断道。 果然,老妇人一下眉开眼笑起来。 「我的小夏天!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她伸手抹了把眼泪, 「奶奶的眼睛不打紧,能看见!还能做活路呢!」 可她刚才把米饭端上来时都是摸索着把饭碗放在餐桌上的。 她能看见的,应该是模模煳煳的光影。 「快吃饭吧,待会儿菜凉了!快吃快吃!」她连忙转移话题。 「奶奶你怎么不吃呢?」楼月西继续问道。 「哎哟,我的饭没端出来呢!」老妇人准备起身,被楼月西按住了。 「不要!」她反应有些激烈。 楼月西和贺烈对视一眼,都知道关键点可能隐藏在厨房内。 「我给你端。」楼月西轻声答道,「奶奶,你眼睛不好……」 老妇人呆滞片刻,缓缓坐下来。 楼月西和贺烈同时走向了紧闭着大门的厨房。 厨房不透明的推拉门被推开了一丝缝隙。 里面一片漆黑,从明亮过度到黑暗,两人的眼睛都有一瞬间的不适。 贺烈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臭鸡蛋气味。 他一把抓住了楼月西探向开关的手。 低声道:「小心,煤气泄漏。」 贺烈快步向前走两步,想要将煤气罐的气阀关住。 就听见外面老妇人不安的唿唤声:「小夏天,小夏天!」 她声音焦急,好似知道了要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此时,「当」的一声,门被关住了。 老妇人跌跌撞撞地扑在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门上,砰砰地拍打着门,嘴里一直念着:「小夏天!夏天!」 透过玻璃,贺烈和楼月西都只能看到她佝偻的影子被投射在门上。 可是门纹丝不动。 楼月西上手也没能推开。 「被锁住了!」 黑暗的空间里,贺烈单手将煤气罐的阀门拧紧,可是呲呲的声音还是在继续。 「阀门坏了,煤气罐是真的。」贺烈轻声说。 两人来不及思考废弃的大楼里为何会出现还可以使用的煤气罐。 厨房狭小,此时煤气的浓度已经不低,小小的排气扇结了厚厚的油垢,贺烈不敢触摸开关,生怕小小的火花引起闪爆。 室内没有窗户,这样下去就算不爆炸两人也会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去! 贺烈在黑暗中摸索着墙壁上的每个角落。 他是极阳之体,阴气所化的锅炉、碗橱都在他的触碰下化为乌有。 仅有两三个豁了口的碗碟、零零碎碎的调味品。 鬼域的类型多种多样,里面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多数真假参半。鬼域的边界有些是虚无的,仅仅是一个阴气撑开的结界;有些则是真实的,以真实建筑为载体。 这一个毫无疑问是后者。 这个房间,除了玻璃门,再无其余出口。 伏趴在玻璃门上的老妇人已经因为执念而变形化鬼,原本瘦小的身躯不断向上向两侧拉长,让人想起压饼机上被压扁的面煳。 她整个人煳在了玻璃上,身体的边缘处颜色越来越淡,眼睛、嘴巴所在的地方率先变为空洞,但是下半身却越发凝实,只看影子都让人觉得分外可怖。 不断有尖锐的声音从她压成薄膜的嗓子里挤出来:「夏天!我的小夏天!」 悽厉地像是在刮人耳膜。 贺烈半跪在地上检查玻璃门的金属框,同样也卡的很紧,他不敢保证在踢碎玻璃门时会不会引起撞击产生细小的火花,进而引起煤气闪爆。 「贺队……煤气是真的,但电梯肯定不是。」楼月西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身体孱弱,已经开始出现头痛、干呕等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 这栋楼房根本就没有通电,哪里来的电梯。 「我们在一楼。」 贺烈回头道:「你还记得那引路的老头说的,他住这几年了吗。大师兄接手这片楼盘不过几个月,他怎么能住了几年?」 「附近有两个保护湿地,居民区都有些远,除非他一开始就住在这栋楼里。」 第83页 「穷和鬼两个字是拆开的。」贺烈的音量提高。 「这个鬼域的主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你的老伴儿,更不是那个你死去的外孙。对吗?」 贺烈敲了敲玻璃门。 一直哐哐震颤的玻璃在霎时停止了晃动。 那个被不断拉长压扁的鬼影从玻璃上消失了,方才凝实的下半身处反而出现了一个佝偻的人影。 非常轻微的一声响动,门被贺烈缓慢地拉开。 门外出现的人,赫然是看守大门的老头儿。 贺烈把楼月西抱起,眉眼中压抑着怒火与冷冽。 老头儿身边还站着一个老妇人,她依然看不见,双手向前伸直摸索着空气,嘴里模煳地念着:「小夏天,我的小夏天出来了……小夏天……」 「太好了……太好了……小夏天得救了……」 她的身影渐渐变淡,小夏天是她的执念,现在执念解除,她再也不用一次次经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 她的手一次次穿过老头儿的身躯,老头儿却好似一无所觉。 他看不见。 鬼域褪去,原本客厅的位置摆放了一盏强光灯,几个重重迭迭的小纸人挂在强光灯的前面。 这也是方才出现在玻璃上的鬼影来源。 —— 开阔的室外,微凉的晚风一吹,楼月西的症状好转不少。他和贺烈坐在台阶上,贺烈正咬着烟没有点燃。 楼月西身上没有打火机,他接过贺烈手中上下抛掷的打火机,准备给他打燃火。 贺烈突然把烟丢在一旁,回身把楼月西压在了怀里。 「抱歉。」他低声说。 「嗯?」楼月西的声音被贺烈的胸膛堵得闷闷的。 贺烈把脸埋到楼月西的头髮中,轻轻嗅闻他的味道。 「不会有下次。」 两人被困在小房间时,贺烈第一次生出后悔的念头。 不该大意,不该把楼月西卷进来。 10升容量的家用液化气罐爆炸时释放出的威力相当于145公斤□□同时爆炸,能轻而易举地炸毁一栋楼房。注1 若是真的…… 楼月西伸手摸了摸贺烈的头髮,他的头髮像他的人一样,又粗,发质又硬,若是长长了没去剪,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东翘西翘,乱糟糟的。 难以想像,像贺烈这样又痞又糙,有时候凶得令人害怕的男人,竟然常常让楼月西感到心软。 正如现在。 楼月西就感觉自己生出一股怜爱之情。 觉得他可怜又可爱。 即使他才是被人环抱在怀里的那个。 他依然如此觉得。 小可怜贺队啊,还在和自己生闷气呢。 几分钟后,119已经赶到现场处理煤气泄漏的事宜,谭绍也来了。 老头被带走之前,朝着谭绍鞠了一躬,瘦小的背影显得越发佝偻。 「怎么回事?」谭绍问道。 他走到贺烈身边,见贺烈脸色不是很好,反而楼月西的脸色呈现出过于红润的状态。 楼月西轻轻摇头,两人的手还紧紧握着。 「行了,你们先回去休息。」谭绍见两人状态都不太好,大手一挥,让两人离开,自己留下来处理后续。 于是楼月西被放不下心的贺烈送到了医院检查,接受高压氧治疗。 楼月西有些无奈,他躺在病床上压低声音道:「都说了已经好了,回酒店去吧,你在这也休息不好。」 贺烈轻轻摇头。 因为来的急,没有单人病房了,楼月西也不是很严重,医院就给安排进了三人间。 隔壁两床的病人已经打起了鼾声,唯一的沙发上也早早地躺了一个陪床的人。 病床的床帘拉着,隔出一个小空间,贺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像一尊坚不可摧的雕像。 「那你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再来找我。」楼月西的声音像是气音,很安静也很温柔。 但是贺烈不为所动。 这尊雕像慢慢伏下了身躯,像是耍赖一样半趴在病床上。 伏在楼月西的手指边。 伸出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 算了,随他吧。 楼月西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他感觉到了,一个落在指尖、温柔的吻。 第48章 资料 第二天一早谭绍就出现在了医院。 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 男人的眼睛先是落到了贺烈身上,再看向楼月西。 见两人均无大碍才暗自送了一口气。 谭绍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昨晚的事件。 事情的始末其实和贺烈二人推测出来的差不多。 守门的老人以前就住在这个辖区的一个加盖出来的小屋里,说是小屋都有些勉强, 其实就是靠在两个楼房之间, 用木板、水泥自己砌成的小棚子。 老人和他的老伴儿一起, 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孙子。 两个老人没什么经济来源,全靠着捡拾垃圾、回收废品为生。 一次意外,孙子翁夏死于煤气中毒,而在外捡拾废品的两个老人却逃过一劫。 搭出来的小棚子哪有厨房,煤气罐本来也是放在室外的,但是老太太担心煤气罐放在屋外被偷,就和孙子一起慢慢挪进了屋内。 那时正值寒冬, 翁夏一个人在屋里睡午觉, 因为怕冷, 门板上的缝隙都用棉花、布巾和报纸塞得严严实实。 第84页 可老太太眼神不好, 挪进去的煤气罐接口处没有连接牢, 泄露出来的一氧化碳很快使瘦弱的小孩陷入昏迷,最后死于脑部缺氧。 老奶奶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 孙子走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比那成熟的樱桃还要红, 像极了睡熟的模样。 她忧思成疾, 没多久就撒手人寰,只留下老头儿一个人。 待那老妇人死去后, 她的灵魂无处可去,竟渐渐在修葺好的大楼里形成了鬼域。 她不害人。 只是穷苦了一辈子, 想要一个孙子口中的, 高楼大厦里的大房子。 最好高一点,带电梯的, 孙子可以天天乘电梯。还得有大窗户,还有厨房,这样孙子才不会又一次死在封闭的小棚子里。 她要给他买排骨吃,十一岁了,该长个儿了。不能永远那么矮,位置调到后面就看不见前面的黑板了。炒青菜,炒他爱吃的肉末茄子。 鬼域的形成往往是因为死去的人的执念或怨恨。这个善良的老妇人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最后怨恨的还是自己。 即使是鬼域也没能成为她放纵自身欲望之地。她在自身执念形成的鬼域里一次次受折磨,一次次见到孙子死去。 后来这片辖区整治,还活着的老头儿再也不能住那搭出来的违章建筑了。他站在自己迭好的纸箱前,看着督察大队将他的房子、他的家拆去。 就像是用橡皮擦擦去城市的污渍一般,将他的家抹掉。 无处可去。 他躲躲藏藏,钻进了被围起来的烂尾楼里。那栋楼房几个月前就停止了施工,被城市抛弃的翁□□就在被城市抛弃的烂尾楼里安了家。 直到有一次他看见了死去的老伴的残像。翁□□已经有六十七岁了,生活的压迫使得他暮气沉沉,所以时不时能在老妇人的鬼域中看见她的残像。 音容宛在对于他而言便成了一个有实际意义的词语。 这片烂尾楼占地面积甚广,不时还是会有人前来巡察,他偶然间发现,进入他和老伴儿所在楼房的人常常会陷入幻境。 他们会对着一片水泥墙拼命地拍打撞击,好似那里本来是一扇门。 翁□□自然是不愿意有新的人接手这片楼盘的,这里值多少钱他不知道,他知道是,一旦这里住进了人,他肯定是得走的。 于是他开始根据偶尔见到的老伴儿的残影来布置这片区域,这也阴差阳错地使得鬼域更加凝实。 他一个老头儿,怎么制服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呢?何况他们陷入幻境还常常发疯,那力气可不是他能比的。 于是他想到了煤气。 煤气中毒,会使人变得虚弱、头痛,乃至晕厥。却不会那么容易让人死去。 这片区域闹鬼的事情被传了出去,再加上接手楼盘的企业接连破产,羽兰香庭彻底被遗忘了。 接下来的事情贺烈他们都清楚了,谭绍接手羽兰香庭后,也发现了住在楼房里的翁□□。他没有驱赶他,而是让他做了这废弃楼盘的守门人。 翁□□在公安局老泪纵横,对着谭绍双手合十顶在额前:「对不住啊,老闆,对不住……」 楼月西毕竟吸入了不少一氧化碳,缺氧使得他有些昏昏沉沉的。回到酒店后,他又迷迷煳煳地睡去。 而贺烈则是和谭绍去了他的办公室。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浦萝镇两人神魂相缠,导致不能相距超过一千米的后遗症逐渐好转。 不然贺烈还真走不开。 谭绍抽出一沓纸,递给贺烈。 「你要我查的资料。」 贺烈坐直了身体,翻越文件时眉心的褶皱越来越深。 谭绍打开计算机,里面正在播放一段视频,是从行车记录仪和商铺外的监控中拼凑出来的。 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急匆匆地在黑夜里奔跑,他头上带着鸭舌帽,压得很低,同时还带了口罩。右上角的时间显示,8月22日00:19,也就是中元节那一天。 「中元节那天,就是这个人撬了骆氏大门的铜狮。曾嘉平,23岁,无正式工作,平时靠跑黑车维持生计。」 「这个人现在在哪?」贺烈问道。 谭绍轻轻摇头:「死了。我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出车祸死了。连人带车一起冲下了悬崖,通报说是疲劳驾驶。」 「这太巧了。」 「是,我的人找到了被回收的车辆,有意思的是,在油门、方向盘上阴气浓度测量仪的指数均高于安全线。」 谭绍把现场的照片调出,阴气浓度测量仪上的水柱已经高过了黄线。阴气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消散,但是某些被鬼触碰过的地方依然会有残留。 「所以,事发时,坐在驾驶座上的不止曾嘉平,还有一个鬼。」 「至于骆氏,虽然你说不用,我还是不放心。」谭绍停顿一下,「骆氏原来是当地望族,本应该有点名气,但我在调查时发现,大部分胶许人甚至不知道怀桐庄园是骆氏所赠,更不知道兰雪苑还住了人。」 「而怀桐庄园的捐赠日期也因为当时纸质数据的遗失而无法考证,档案室在60年代重新修建过,纸质数据就是那时遗失的,推算起来捐赠时间起码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据老一辈回忆,骆氏在时便糟了大难,子孙离落,家破人亡。」 「民国……」贺烈重复道,感觉有什么快速地从他脑海里闪过。 第85页 是牌位! 贺烈当时进入骆氏祠堂的时候,被楼月西的情况牵绊住了心神,但现在一回想,那些牌位的卒年都是在1940年之前,无一例外。 楼月西说兰雪苑是他外婆所住。 就算当时女性生育年龄早,等到抱孙怎么也得差不多三十岁。若她满30便离世,也是1910年出生。 这时间怎么也和楼月西的年龄合不上。 除非……楼月西的年龄不对。 面店老闆的话又浮现在脑海。 八九十年前,面店老闆的爷爷十二三岁,那楼月西见到的是同一个用鹅油的老奶奶吗? 那时,他几岁呢? 「怎么?」谭绍见贺烈正在沉思,询问道。 贺烈没答,只说道:「大师兄,骆氏一事不必再查。」 他把资料翻了几页,宝龙广场四个字映入他的眼帘。 「画展里的巨蛛查到别的东西了吗?」 见他不愿意说,谭绍也不勉强,从善如流地说起调查宝龙广场的情况。 当时灵异局也调查到现场有断秋草、墨霜宝砂经过煅烧后形成的结晶。 而谭绍顺着这条线摸下去,找到了墨霜宝砂的来源。毕竟墨霜宝砂的最大供货商就在他的名下,几乎是垄断的。 两个月前,黄城一带的墨霜宝砂的销售量有较大幅度的升高,虽然都是不同人、分批次购买的,但积少成多,一调查还是能查出来。 「巧合的是,曾嘉平老家就是黄城的。」谭绍有些许的担忧,藏在他平稳的声线中,「针对你,或是楼月西的,很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现在得到的情报还不够多,我已加派了人手前去黄城,你的敌人对你非常了解,不管是鬼蛛和普通蜘蛛的混合饲养,还是把鬼蛛植入小孩的身体从而打伤你。都说明他对你惯用的攻击方式和心理都十分熟悉。」 谭绍喝了口已经开始冷下来的茶水,润润嗓子,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过了片刻,他继续道:「当年你突然失踪的原因还未查明,只怕他们与此事也有牵扯。」 「你凡事小心为上,不可争强。」 「大师兄,你这话比师父还老头儿。」 贺烈见说得差不多了,就把资料一合,往桌上一推准备走人。 还顺便顺走了谭绍放在桌上的会员卡。 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背对着谭绍摇晃起夹着卡的手:「别担心。」 谭绍揉了揉眉心,把数据拿起来,就见一个折成三角形的护身符从文件夹里掉出来。 小小的一个三角,不用展开也知道里面的鬼画符有多难看。 但是却浸润着浓烈的至阳之气。 谭绍是天水聚财的好命格,但水属阴,有时也会吸引来一些脏东西。 「臭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第49章 会员卡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 贺烈走进房间的时候楼月西还窝在床上。 窗帘半拉,室内的光线非常昏暗。 青年往日苍白的脸颊此刻还透着不正常的粉,嘴唇红艷得有些昳丽。 轻微的动静吵醒了本来就睡得不太安稳的楼月西, 他睫毛颤动几下, 睁开了眼睛, 眉还是蹙着,但在见到来人的下一秒就舒展开来。 「贺烈……」 他笑起来。 楼月西睡太久睡得有些迷煳,眼睛睁开又眯着,双手却已经从被窝里伸了出来。 「楼月西,起来了。」 贺烈的双手从青年腋下穿过,把他抱得坐起。 「我带你去玩。」 窝在被子里睡了一天,楼月西的体温比平时高出不少, 他把下巴抵在贺烈的肩膀处, 声音像是翁了一层棉花:「嗯。」 贺烈抱着坐了一会儿, 发现楼月西还没有动静, 转头一看, 又闭着眼睛睡着了。 「别睡了。」 「嗯……」 大概坐了二十来分钟,楼月西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把手从贺烈的腰上抽回来,强自镇定:「去哪儿?」 贺烈笑得有些痞:「到了你就知道了。」 —— 楼月西被套上坐袋和飞行靴的时候还有点懵。 贺烈开着车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山,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将他们领到了室内。 「他穿43码的鞋, 再拿身衣服。」 贺烈对男人说道,两人明显认识, 男人点点头,寒暄两句后很快离开了。 几分钟后, 就有侍者送来了合适尺码的飞行靴和休闲服。 「来, 坐下,把鞋脱了。」休息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贺烈领着楼月西坐下。 见他动作迟缓,贺烈很快自己上手接替了给他脱鞋的工作。 飞行靴靴筒较高,贺烈把他的裤腿全部扎进去,绑紧。 「来,站起来,鞋合脚吗?」 见楼月西点头,贺烈才三下五除二给自己也换了双鞋。 「我们这是……?」楼月西微微偏头,不知道为什么要换双高帮的鞋子,八月份可正是暑热的时候。 高大的男人穿着筒靴,军绿色的工装裤,他宽阔的肩膀和将衣服撑开的胸肌被黑色t恤紧紧包住。 贺烈挑眉一笑,凑近楼月西的耳边道:「哥哥今天带你飞。」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浓烈的荷尔蒙扑面而来。 楼月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耳根子竟然像是火烧一样热了起来。 男人单手插在裤兜里,见青年脸红凑得更近。 第86页 「换一种飞法。」 直到楼月西见到远处变成一只小月牙的橙色滑翔伞才知道贺烈在说什么。 男人背着巨大的伞包,一步步向他靠近。 而斜后方正有一个女生在教练的指导下在平地上学习「正向起飞」。 「这个飞起来要学多久?」楼月西问道。 贺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楼月西说道:「那是初学者,要想单独飞起来还要个一两周。」 新手的学习一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基础训练,第二部分是高空飞行。 先要在平地学习怎样起伞,怎样控制,怎样加速,然后一点点从斜坡锻鍊着飞起来。 第二部分高空飞行,还要学习怎么在空中转向、怎么降落。根据风向、场地、风的强度的不同,降落都会不同。 成为一个成熟的、可以独自使用滑翔伞安全起降的老手可能需要上百次的练习,独自飞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杨局……」楼月西低声道,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楼月西的眼里明显地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所以今天带你飞。」贺烈伸手揉了揉楼月西的头髮。 「风来了。」贺烈道,他谢绝了一旁工作人员的帮助,低头将护具给楼月西穿戴好。 「待会我喊跑的时候就向前跑,我在后面。」 贺烈背对着楼月西起伞,山顶的大风很快将伞吹上天空,他回过身来对着楼月西道:「跑!」 伞带来的阻力是巨大的,他们顺着跑道开始向前,前方的跑道越来越短,楼月西看到断层式下降的山坡。 下一步就会踩空。 但楼月西的右脚毫不犹豫地迈了出去。 因为后面的人是贺烈。 踏空了。 下一刻,两人乘风而起。 「抬头。」贺烈的声音在大风中显得不那么真实,但二人离得很近。 楼月西抬头。 前方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绿意苒苒,生机勃勃得让人能想像到它毛刺刺的触感,一条深蓝色的河流在山谷之间迂迴流转,婉若游龙。 「走咯。」贺烈贴近楼月西的耳边,鼻尖蹭到了他柔软的耳朵。他拉动操控棒,伞面倾斜,他们向右调转方向。 视线由蓝转为金红。 天空中云被风吹得悠悠,而辉煌的落日仿若就在眼前。 风穿耳唿啸。 他们奔着太阳而去。 —— 山上有住宿,刷着谭绍的会员卡,贺烈毫不心疼地选了山顶的独栋星空房。 贺烈洗完澡出来看见楼月西还抱着平板看录下来的飞行视频。 「这么喜欢?」 贺烈见进度条拨到了最后,楼月西又把它拖回到开头,再看一遍。 从贺烈的角度只能看到楼月西的侧脸,倒是平板的光影映在他浅褐色的瞳仁里,亮的不行。 额前的刘海耷拉下来,白色的浴袍的交叉领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修长的脖颈。 「楼月西。」 见楼月西沉正迷看视频,连嗯都回答得非常敷衍,贺烈伸手钳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青年终于分了个眼神给他,贺烈凑近楼月西。 「小兔子。」 「就只有一张床,还不能提高警觉?」 男人短髮上未干的水珠哒地落在睡袍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却像是砸在楼月西的鼓膜上。 楼月西定神一看,才发现贺烈身上的浴袍根本就没有好好栓腰带。 松松垮垮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露出一半胸膛,然后浴袍缝隙收窄,露出一指的距离让人窥见腹部隆起的肌肉。 他胸膛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 贺烈的胸肌腹肌都十分明显,像是大地上犁出的深深沟壑,小麦色的皮肤在黄色的灯光下像是涂了蜂蜜。 楼月西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色兔子。」 贺烈低声说,然后低头咬上了面前正在颤抖的软骨组织。 「!」 随着海拔的提高,空气变得稀薄和干燥,夏夜的山上星子便尤其明亮。 贺烈按下床头的开关,紧紧闭合的窗帘便自动拉开,连顶部的棚顶也收了回去。 整个房间瞬间变为270°的观星台。 修在山顶的独栋小屋周围很是空旷,只有不远处几株松柏相伴,不见人烟。 他们的视野很广,距离数百亿光年的星星仿若就在眼前。 「别睡。」贺烈咬着楼月西的耳朵。 楼月西敏感地颤颤,却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第一次发现男人竟然如此恶劣。 带着野兽一般未开化的习性。 撕咬和禁锢。 「看星星。」 贺烈用鼻子亲昵地蹭蹭,楼月西艰难地睁开眼睛。 现在的温柔是野兽进食后的餍足。 可他就像最软弱的猎物一样无法逃开。 楼月西和男人深邃的眼睛对视。 他抬手将指尖插入了贺烈的发间。 贺烈刚剪了头髮,毛刺刺的,手感并不十分好,可他很喜欢。 楼月西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了,但是指尖却温柔地在发间游走。 两人又开始接吻。 并不热烈,像是两只接吻鱼。 轻轻碰上,移开,再次触碰。 几分钟后,贺烈抓住楼月西的手,将它握在手心,整个人撑起来倚靠床头坐下。 第87页 「消停点,待会儿又哭。」 气氛变得很静谧。 两人一躺一坐,共同仰望深蓝色的夜幕。 星空是最浪漫的产物。 从170年前就开始并持续至今的爆炸,最慢的一场烟花。 「你喜欢星星吗,贺队?」半晌,楼月西问道。 「还行。」贺烈没有那么多艺术细胞,带楼月西来看星星单纯是因为他觉得『星星』、『月亮』这样浪漫的词语是跟『楼月西』三个字挂钩的。 「我很喜欢。」楼月西声音轻的像是在呓语。 「我有句很喜欢的话。」 「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注1 贺烈轻轻拍着楼月西的背。 低声哄他:「因为终究会在一起吗?」 「因为……这样,分别就……不那么可怕了……」 说道最后,楼月西的声音几乎消失不见。 贺烈低头一看,发现青年已经陷入柔软的枕头里,偏着脸睡着了。 青年的睡颜恬静,可贺烈毫无睡意。 夜里的山被藏在黑暗中,却盖不住吱吱的虫鸣,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还有他鼓譟的胸膛。 他甚至想抽一支烟,以求得片刻的宁静。 可身边的人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无比安稳。 贺烈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在血管里疯狂涌动,他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确实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兴奋得无法睡去。 真是丢人。 贺烈俯身在青年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他俯首称臣,败给喜欢。 第50章 狠心 「……这是什么东西?」 谭绍指着办公室里正扒拉着他皮质沙发的不明生物对着助理冷声问道。 「呃, 谭总,这是贺先生托人送过来的,说是让……呃, 请您养一晚上。」当然, 贺先生的原话并没有这么客气, 但是助理识相的把它变成了礼貌用语。 「贺烈他人呢?」 谭绍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发现那狗东西一点也不怕人,见来者没有什么伤害它的意思,竟然把放在沙发上的抱枕咬了下来。 肆无忌惮地咬着一个角开始撕扯。 目中无人的样子像极了当时被师父牵上来的小混球。 「啊,应该是去同嘉山了。」助理抹了一把汗,毕竟几小时前他收到了同嘉山上星空酒店的入住信息。 那张飞行俱乐部的会员卡绑在他的工作号上,扣款的信息他一清二楚。谭总好好地待在办公室呢, 能去那里的只有贺先生了。 「刷着我的卡谈恋爱去了, 呵。」谭绍眯起眼睛。 半晌后助理退出房门, 就听见里面传来打电话的声音:「餵, 杨局, 不好意思叨扰了……」 这两兄弟,打架可别波及到他头上啊。 —— 第二天早上,贺烈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大亮。 窗外的松柏轻轻摇曳着树枝, 一只灰黑色的、拖着长尾巴的松鼠机紧地看了他一眼, 飞快蹿进了树林深处。 昨晚他兴奋地睡不着,后半夜才终于迷迷煳煳进了梦乡。 楼月西已经不在床上了, 贺烈伸手一探,还有余温。 他坐起来, 就听见门页开合的声音。 楼月西用一只脚挡住即将关上的门, 随后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贺队,你醒了?」 楼月西身上穿着贺烈昨晚穿的浴袍, 而原本他身上那件带黄色袖口边的,已经被扔在了沙发上。 脏的不成样子。 只有贺烈这件因为……脱得比较及时,而倖存了下来。 这件蓝色袖口的要更宽大些,即使楼月西把腰带束得很紧,领口也松松垮垮的。 「刚才有侍者来送餐,我就去接了。」楼月西解释道。 他把餐盘放在小餐桌上,靠近贺烈的时候却放缓了步伐。 眼睛也斜向一方。 「楼月西,你不端过来,我没法吃。」见他这样,贺烈反而更加放肆,他靠在床头,被子滑落,露出大半胸膛。 麦色的肩头上还残留着牙印。 来自面前眼睛不敢看他的文弱青年。 「啧,兔子的牙口还挺锋利。」贺烈歪着头,活动了一下筋骨。 楼月西脸涨得通红,更不肯上前了。 他坐在餐桌前恨恨地咬了一口面包。 「你……你爱吃不吃!」 贺烈见状挑眉,突然拉开了被子,浑身□□地下床站了起来。 「!」 坐在餐桌前的青年陡然一惊,手里的牛奶差点握不住。 「衣服!」他面红耳赤地叱道。 贺烈环视一圈,提熘起沙发上皱巴巴的浴袍。 「还没有干透呢……楼月西,你好狠的心。」 「让我穿湿衣服。」 楼月西已经坐不住了。 他看见贺烈手上那件沾满了不明液体的浴袍就发出一声介于悲鸣与呜咽之间的声音,站起身来就想跑。 被贺烈反手抓住,掼向单人沙发。 贺烈右膝跪在楼月西的两腿之间,俯身凑近他道:「有些人,穿走我的衣服就想跑?连底裤都不还给我?」 因为力道有些大,贺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一只大手缓慢地在楼月西的腰间轻轻按摩,低声问道:「弄疼没?」 第88页 楼月西……楼月西真是没脸见人了。 贺烈没再欺负他,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就起身去洗漱去了:「快点喝,待会儿牛奶凉了。」 然后浴室里传来沖凉的声音。 楼月西单手捂着眼睛,好半晌才从柔软的单人沙发椅上坐起来。 他慢吞吞地吃着面包,魂不守舍的。 贺烈出来的时候就见一只小兔子,衣服乱糟糟的,头髮乱糟糟的,窝在椅子里小口啜着牛奶。 乖得不行。 贺烈想再续一天房了。 刚吃了肉的年轻男人,心里总是琢磨着这件事。贺烈简直想把楼月西按在怀里不让他动弹。 屋内响起了一阵铃声。 楼月西呆了几秒,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 贺烈把手机丢过去给他,浓眉一挑:「杨局怎么想着给你打了?」 他随口一说,拿起涂了牛油果酱的面包就咬了一口。 「杨局好……嗯。好的。我们今晚就回州海市。」短短几句后,楼月西挂了电话。 「贺队,我们今晚就得回去了。」楼月西表情有些凝重,「审计局在椒榆市发现数个阴气值超标的地方。」 说道工作,贺烈神色也正经了下来。能让杨局专程打电话的,事儿应该不小。 而且椒榆市…… 这是贺烈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简讯息。 「到了来我办公室。」发件人果然是杨局长。 两人立马收拾东西,回去接贺旺财。但贺旺财年纪太小,没法走空运。贺烈只能托人开车将它送回州海市,要比两人晚几天才能到。 「贺队……谭师兄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谭绍听见狗不能走空运的时候脸就黑了下来,楼月西很是担心。 贺旺财却像啥也不知道一样,被贺烈放入谭绍怀里时还亲昵地站起来舔谭绍的脸。 「没事,大师兄从不杀生。」 「?」楼月西一惊,开始担心贺旺财的命运。 「贺旺财就拜託你了。」贺烈提着行李箱,潇洒地向谭绍挥手。 贺旺财感觉到主人的离去,开始扑腾着四肢准备往地上蹦跶。被谭绍一把抓住关进了航空箱里。 「算漏了这傢伙。」谭绍把航空箱提起来,里面的贺旺财呜呜唧唧地叫着,「长那么胖竟然还没满三个月。」 —— 而另一边,飞机落地已经下午四点了。 想着杨局的嘱咐,贺烈还是先驱车来到了灵异局。 「杨局?」贺烈敲敲门,没等里面人回应就走了进去。 杨局长正在批文件,见到贺烈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苍蝇拍就要过来,贺烈脑袋上还来不及弹出一个问号,站在门外的楼月西就赶紧敲敲门,朗声喊了句:「报告。」 杨局见楼月西来了,这才讪讪地放下苍蝇拍,从鼻腔里发出了哼的一声。 「怎么了?一见面就要这样欢迎我?」贺烈挑眉,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还问我怎么了?竟然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起乱搞男女关系!」 贺烈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以为杨局知道他和楼月西的事了。杨局长是典型的老古板了,别说同性恋,就是年龄差大了他都要摇头的。 可看到杨局长对楼月西还是和颜悦色的,就知道事情不简单。贺烈沉下心来,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哎,不是,你从哪儿又听来这些假消息?」 「假消息?月西,你和他待得最近,你说说,他近期有没有夜不归宿?」杨局气得吹鬍子瞪眼的,一双利眼看向了楼月西。 这…… 「最近贺队都和我在一起。」楼月西面色如常地答道。 杨局长的面色终于缓和下来,楼月西这个年轻人温和守礼,和自家那个不着调的比起来,不知道靠谱多少倍。 贺烈暗自发笑,觉得小兔子一本正经、避重就轻的模样可太招人了。 可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都睡一张床了。 但是……告状的人,贺烈都不用多想。 必然是大师兄。 都不必添油加醋,就假装问一下贺烈的婚恋情况,最近经常见不到人,杨局就会多想了。 说到底,还是怪贺烈长了一张放荡不羁的浪子脸。 贺烈暗自咬牙。 天可怜见,在昨天之前,他去练童子功都没有问题啊。 而一旁的楼月西不动声色地把苍蝇拍放回原位,有为杨局长倒了一杯茶。那乖巧懂事的模样,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 贺烈不小心嘴角咧得太大,又被一肚子气没地方撒的杨局逮住了。 「你这个兔崽子,乐什么乐呢!身体好了就赶快返岗!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杨局嘆了口气,「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 「一天到晚赖在办公室,正经的家都没有一个,哪个好姑娘愿意跟着你?」 「月西,你也好好看着他,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都告诉我。哎!」 只有楼月西知道贺烈在笑什么,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横了过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根线,耳朵是红的,脸却有些白。 看来是真的被吓到了。 贺烈连忙把手搭在楼月西的肩膀上,把整个人往怀里揽。 「放心吧杨局,我现在和月西可好了。说是穿一个□□的,我都干。」 第89页 贺烈说的大大咧咧的,楼月西气死了,伸手就往他腰间的软肉掐。 「放心。」贺烈用只能两个人的音量低声说,「又不等着我传宗接代,你怕什么。」 楼月西接着瞪了他一眼。 贺烈继续低声道:「我会给老爷子心里准备时间的。」 「好啦,老爷子,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明天来报导。」贺烈道,「桌上那两盒茶是月西买的,说有润肺的功效。」 「天热了你别老吹空调,待会儿我告杨姨!」 「滚你的,兔崽子!」杨局中气十足的骂了一声,贺烈连忙扯着楼月西跑了出去,还把门带上了。 第51章 图谋不轨 楼月西的车停在了莲港市, 等过几天谭绍派人开车顺带把贺旺财送过来。 贺烈按了按车钥匙,破破烂烂的桑塔纳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亮起了车灯。 开到一半,贺烈才发现了不对劲。 坐在副驾上的楼月西虽然面无愠色, 但眼睛却一直看向窗外。 从后视镜里, 贺烈看到了楼月西垂下来的眼睫。 神经粗犷的男人手搭在方向盘上, 在脑海里回想了片刻,确实没找到楼月西生气的原因。 他故意活跃气氛:「等下想吃什么?」 没有等来回答,两三秒过后楼月西才回过神来,浅笑道:「楼底下有家川菜味道不错。」 贺烈没有回话,楼月西垂下眼睛。 几分钟后,桑塔纳直接从岔口转入小巷停了下来。 楼月西是等到车停下来几分钟后才有反应的,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贺队怎么……唔……」了? 就看见贺烈凑过来, 含住了他的嘴唇。 短短几日内让他上瘾的安全感让楼月西逐渐酥麻了嵴椎, 他靠在车座上。 车外传来小朋友嘻嘻哈哈的声音, 声音逐渐靠近, 楼月西紧张地抓住贺烈后背。 「别……有人……」 随后他听到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是勐地下坠感。 两个人的重量让副驾瞬间被放平。 「看不到了。」贺烈安慰道,啄吻几下后再次撬开贝壳。 直到嘻嘻哈哈的声音远去,贺烈才放过楼月西。 「怎么了?」贺烈趁着换气的时候问道, 没说一个字, 两人嘴唇都会轻轻碰在一起。 「没有。」楼月西轻声答道。 「那就是还没亲够。」 半晌。 车厢里传来暧昧的水声,楼月西嘴边牵出银丝, 被贺烈用拇指擦去。 「说不说?」 躺在下方的青年白皙的面颊已经染上缺氧的粉红,眼神带水, 半眯着, 有些迷离。 他急促地喘着气,想要拒绝又想要接受。 身上作乱的手。 「快说。」 舌尖已经吻上了耳朵, 炽热的鼻息让楼月西脖颈上的汗毛竖起。 「贺烈,我不能……给你一个孩子。」楼月西颤抖着睫毛。 贺烈简直气笑了:「就为这个?」 怀中的人耷拉着头,偏过脸去。 贺烈把他掰了回来。 「楼月西,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孩子?」贺烈逼着他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楼月西的睫毛飞速颤动着,快乐带来的水光还未消去,染上几分愁绪。 「那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了,我贺烈,不要小孩。不是因为我讨厌小鬼,更不是因为你是男人。」 「他本来就不是必需品,有了就是麻烦的礼物,没有也落得一身轻松。」 「但是,楼月西,我可以没有小孩,但是我不能没有你。」 「再者说,我也不能给你生小孩。两个人的事情,怎么能怪到你一个人身上?」 「楼月西,我说明白了吗?」 楼月西伸手拥抱他,把脸埋入男人的肩窝。 「贺队,笨蛋……」 贺烈揉着他的头髮:「在人耳边骂谁呢?当我聋?」 两人静静拥抱,享受片刻的安宁。 —— 前面也提到过,贺烈,破铜烂铁单身汉,身无二百那种。 自然也没有恆产。 也就是说,没房。 住单位分的破宿舍里,还是杨局长腆着老脸帮他申请的。现在两人是情侣了,自然是不能住那的。 好在前段时间贺烈右手骨折,大部分家当都搬到了楼月西的房里。贺烈开门的动作比楼月西还要轻车熟路。 楼月西有轻微洁癖,在车上被贺烈亲了一身汗,一回到家就去了浴室。而收拾行李的重任就落在了贺烈身上。 「这个放这里……」贺烈虽然过得粗糙,但好歹衣服还是会迭的,他把行李箱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进柜子里,又准备把楼月西的驾照扔进床头柜。 谁知一打开柜子,他就看到了房产证。 上面的购房日期分明就在上个月。 楼月西洗完澡出来,就见贺烈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红本。 青年的脸唰的一红,故作淡定地问道:「贺队,你蹲在地上干嘛?」 贺烈手持红本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楼月西,楼月西慢慢后退几步,直到脚后跟抵住墙壁。 「有些人图谋不轨。」贺烈低声道。 楼月西伸手抵上贺烈的肩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再说明白一点。」贺烈继续道,「有些人对我图谋不轨。」 第90页 他着重强调了「对我」两个字。 见楼月西抿紧嘴,一幅打死不从的样子,贺烈心中的恶趣味越发不受控制:「看这样子,觊觎我的身体很久了。」 「楼月西,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上我的?」贺烈挑眉,「我还住院呢,你就张罗买房了。」 「这么想和我住一起?」 「嗯?」 贺烈这个人真是坏极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剑眉斜飞,一双深邃的眼睛亮得如同进食的勐兽。 「让我猜猜,是摄影展?还是美术馆?」贺烈继续逗他,「或者,是在酒吧的后巷?」 楼月西不答,眼睛清凌凌地看着他。半晌,他淡色的嘴唇嚅嗫,贺烈从中间听到低不可闻的情话。 「贺烈,我爱你,很久了。」 这下不说话的轮到贺烈了。 「楼月西,这是你自找的。」 贺烈伸手钳住了楼月西的腰,将他拉向自己。 「怎么这么招人?」 他俯身咬住青年的嘴唇。 —— 假期综合徵会如实反应到每一个社畜身上。 贺烈也不例外,他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孙飞晨冲过来就是一个熊抱。 「贺队!!!你终于捨得回来了!!!我一个人好苦啊!!!」孙飞晨恨不得把最近的遭遇都说出来,还没等他倾诉呢,贺烈一只手就搭在了他肩膀上。 孙飞晨一阵感动,心想,贺队还是关心他的。 谁知下一刻,搭在他肩上的手就开始用劲,像撕狗皮膏药一样把他从身上扯了下来。 「授受不亲。」贺烈道。 孙飞晨:? 孙飞晨抱着受伤的心刚站直了,就见楼月西刚走到门口,他又张开双手,想从温柔的青年身上获得安慰。 没想到贺烈的手劲陡然变大,把他牢牢拽住。 「?!」孙飞晨不解回头,就见贺烈慢条斯理地放下手,提熘起桌上还没戳开的豆浆。 「别乱碰。」贺烈道。 孙飞晨:?????? 乱碰的是你好不好,那是他的豆浆!!! 还是楼月西化解了他的尴尬。 「飞晨,好久不见。」楼月西笑着把手里的莲港特产递给孙飞晨,瞬间就收穫了一对汪汪的泪眼。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月西!!!我们以后就是最好的哥们。」 楼月西笑了一下没说话。 贺烈冷哼一声:「谁和你是最好的哥们。」 贺队这句话听着怎么带着股酸味儿?难道是他听错了?孙飞晨挠挠头, 感觉被重视了,又好像没被重视。 不过没等他回过味来,贺烈已经把手伸向了塑胶袋里的豇豆包子。孙飞晨双目圆瞪,那可是他今天早上的口粮! 「贺队,你没吃饭吗?!」他怒吼道。 贺烈回过身,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孙飞晨。 孙飞晨立马变了语气:「不够我再去买!」 这该死的淫威!!! 几分钟后三人回到工位,孙飞晨拿出三天前审计局传真过来的阴气值调查报告,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贺队,月西,你们看,椒榆市的江台区、河西区、淮闵区、阴平区的阴气值都超过了临界值,其中以阴平区最高,达到了每立方米气样中所含阴气数值达到了的39。」 「其余地区的阴气值也较往年同期高出4个百分点。」 「按理说中元节已过,不该有这么多孤魂野鬼滞留人间。」 「专家分析……」 孙飞晨抿紧下唇,楼月西和贺烈对视一眼,同时说出:「大型鬼域的雏形。」 「是的。」孙飞晨颇为沉重地点点头。 「贺队你回来之前,5队、8队和11队已经分别从州海和裕丰出发,赶往椒榆市。接到的命令是由5队和8队勘察江台区、河西区、淮闵区,而19队则协助11队前往阴平。」 孙飞晨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最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贺烈的神情。 19队原来在灵异局中算是首屈一指的精英组,但于泗盘减员得厉害,队长贺烈又失踪了一年,还损失了记忆。 现在竟轮到给11队打下手了。 协助,说得好听,11队有七个人,而贺烈这边加上孙飞晨这个文员才三个人。队长的职位说什么也得落到11队头上。 而且11队的队长咸元恺以前就和贺队不对付,现在好不容易爬上来了,不知道会不会在背后是什么绊子呢。 孙飞晨越想越担心,只恨自己是个文员,心里急得不得了。 可贺烈却神色如常。 「阴平……」贺烈低声念道,「终于该来了。」 楼月西闻言也将目光移向贺烈。 谁都知道,于泗盘失踪的贺烈是在去年阴平山地震时被前去救援的村民发现的。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会丧失记忆?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没有人知道。 也许这一次,他们会有发现。 第52章 第 52 章 阴平山东起靖水, 西止泗盘。它山地北坡陡峭,南坡和缓,海拔约为2500公尺左右, 为渭水平原与隆化高原的分界。 它位于强烈地震带, 歷史上发生过十余次7级以上强震或大震, 其频度之高,强度之大,在华国大陆实属少见。 最近的一次便是去年八月十四日发生的7.4级地震,造成了数百名村民的死亡。也是在那次地震中,失踪一年有余的贺烈被人在废墟中发现。 第91页 现在贺烈一行四人就在开往阴平的省道上。 对,四人。 贺烈,楼月西, 孙飞晨, 还有一个乌子默。 「餵, 乌子默, 这车是你硬蹭的, 油费可得摊。」贺烈手搭在方向盘上,甩了个眼神给坐在后座看着经书的白袍男人。 白袍男人不为所动,孙飞晨看着都要嘬牙花, 乖乖, 这齣公差当然是公费报销的啦,贺队这是故意挤兑人家呢。 不过也不怪贺队, 作战计划都定下来了,谁知出发前乌子默突然背着行囊出现在越野车里。 而且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 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领导出行。 不知会他一声就往十九队塞人, 贺队看着能不气吗? 孙飞晨连忙上去打圆场,乌子默在灵异局的位置比较特殊, 他不算是灵异局的人,没有编制入队,而算是外援。 传言他生来开了天眼,能辨,被天音寺的主持收为关门弟子,并破例让他带髮修行。孙飞晨只听过他的名字,在此之前却从未见过他。 「你好聒噪。」半晌,乌子默缓缓吐出几个字。 贺烈:? 孙飞晨见两人要干起仗来,连忙打岔道:「贺队贺队,前面有服务区,我想上厕所,是吧,月西!」 楼月西拧开矿泉水递给贺烈,借着递矿泉水的动作用手指挠了挠贺烈的手心。 越野顺着匝道进入了服务区,贺烈和孙飞晨下车抽菸去了,车上只剩下乌子默和楼月西。 乌子默一路上静默不语,除了看经书就是闭目养神,此时却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 「你好生奇怪。」他待在寺里久了,说话有些文绉绉的。 楼月西抬眸,通过后视镜与乌子默对视,他弯唇一笑,并不多话。 乌子默却像是丝毫不懂人情世故一般继续道:「明明是鬼物,却能和贺烈走在一起?」 镜中的楼月西还保持着微笑,乌子默的脖颈上却突然出现黑色的线,楼月西的小指微勾,乌子默的声音倏然停滞。 车内像是形成了结界,窗外艷阳高照,车内气温却骤然下降。 乌子默瞳孔缩小。 是鬼域! 就在这时,孙飞晨打开车门:「月西,要不要吃烤肠,这的烤肠可香了!」 「咳咳咳——」乌子默突然惊天动地地咳起嗽来,他穿着的白袍有盘扣扣到喉结处,根本就看不见任何勒痕。 孙飞晨吓了一跳,迟疑地把另一个递给他:「乌子默,你要不要也吃一个?」 乌子默没理他,抚着喉咙兀自咳个不停。 孙飞晨再次热脸贴了冷屁股,噘着嘴自己咬了一口,偏头低声问楼月西:「他咋了啊?我们也没短他吃的啊……这一路上他这不要那不要的……现在倒是搞得我排挤他一样。」 「兴许想说话呛着了。」楼月西温声道,递了瓶水给乌子默。 乌子默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看了楼月西一眼,半晌拍开了那瓶水。 楼月西也不生气,把水放回了箱子里。 「靠,什么人啊这是!」反倒是孙飞晨愤愤不平,「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楼月西!下来!」 窗外传来贺烈的声音,楼月西抬眼望去,就见男人手上提着一袋青脆李。 「下来走走,吃点酸的,待会没那么难受。」 贺烈递给他几个洗好的,原来他刚才去洗李子了,怪不得慢孙飞晨一步。 楼月西接过了,他咬了一小口,李子脆爽可口,酸味大于甜味,果味儿浓郁,吃起来让人口舌生津。 「今天还开几个小时,晚上我们在弥河落脚,第二日早晨出发,约莫傍晚时分就能到达椒榆市。」 贺烈一边说一边把第二个李子递给楼月西,楼月西手上还捏着第一个李子的果核,被贺烈毫不在意地换过来和自己吃完的一起握在手里。 他动作自然,楼月西的脸却慢慢开始涨红。 待到第二个吃完,贺烈一起丢掉时,楼月西才从车上拿出湿巾,替他把指缝都擦干净了。 孙飞晨在车上吃完两根烤肠,不小心瞥到楼月西握着贺烈手的这一幕。 他呛咳起来,坐在一旁的乌子默嫌弃地往一旁挪挪。 「他们一直都这么好?」乌子默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孙飞晨受惊回头,下意识地张张嘴,最后想到什么又闭上了。 乌子默也不需要得到孙飞晨的回答,他看了眼车外两人交迭的手,冷哼一声,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一路无话,到晚上分配宿舍的时候又开始闹么蛾子了。 公费出差,给订的都是双人间。 乌子默却指名道姓不愿意和孙飞晨住,他看了一眼贺烈道:「你收到的函件上,写了护送我。」 贺烈真是听得坨子都紧了。 他双手抱在胸前,压着一双厉眼:「这脾气耍到我十九队了?」 乌子默也不憷,贺烈虽然是暴脾气,但却从没听说过他殴打同事、违背调令的。 「请问还有套间吗?」楼月西问了问前台小姐,前台工作人员扫了扫他们四人,点头说有。 套间有两间大床房,孙飞晨被乌子默嫌弃,心里也不得劲,抱着被子睡在了短沙发上,还招唿着贺烈:「贺队,要不我俩睡客厅……我把长沙发留给——」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贺烈和楼月西自然地走进了一间房内。贺烈没听清孙飞晨说的话,他偏过头来:「什么?」 第92页 鬼使神差的,孙飞晨的脑海里闪过今天下午在车上看到的画面。 贺队和月西……好像关系很要好? 倒是一旁的乌子默嗤笑一声,嘭地一下关上了自己的门。 孙飞晨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他朝着那扇门龇牙咧嘴了一番:「这小秃驴到底懂不懂礼貌!」 —— 夜深人静。 乌子默突然惊醒,翻身就去寻压在枕下寸长的金刚杵。 谁知一道阴冷的气息竟然比他的动作更快,黑色的阴气将枕头连带着法器一起卷上半空。 另外一道则像是荆棘一般缠住他的四肢将他禁锢在床上。 「小点声。」温雅的声音如同和风细雨。 一道人影坐在屋内的单人椅上,他腰背挺直,像是受过最好的仪态训练,手里握着一卷绢丝誊写的经书。 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像是在自己的书房。 而不是半夜出现在他人的卧室。 「你!」待捂住嘴巴的阴气散去后,乌子默狠狠皱起眉,「你竟然能碰到金刚杵!」 楼月西好整以暇地挑起眉,他不知道他现在的神态和卧房里沉睡的那位有多么相像。 他只是在想,这个乌子默,不是有恃无恐就是脑子有病。 都被鬼绑住了,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纠结起他怎么能碰到他的法器。 「你、你竟是贺烈那厮养的阴鬼!我早有耳闻贺烈天生极阳之体,阳血于妖鬼定是大补,没想到他私下竟然干起了餵养阴鬼的勾当!道貌岸然的鼠辈!」 「怪不得你以鬼躯竟然能碰我佛门法——啊——」 乌子默瞠目结舌地看到楼月西伸手握住了金刚杵,他素白的指尖搭在上面,像是在考虑从哪里折断一般。 「你干什么!别!」乌子默见到法器被楼月西拿了,变得比自己被绑住还紧张。 楼月西看了他一眼:「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知道,你跟我们同行的目的。」 「当然,如果你不说,我不介意採取一些手段。」 乌子默抿紧嘴唇,见楼月西双手一边握着一头,像是要将他的法器拗断,他鼻翼翕动片刻还是开了口。 「我败给他一次。」乌子默偏过头,「这次我必定胜他。」 楼月西稍稍回忆片刻,就记起进入宝龙广场前他和贺烈曾经见过乌子默一面。 后来的事贺烈在调查报告中也详细说明了,所以楼月西知道事情始末。 「败给他?」楼月西尾音扬起,表情似笑非笑,「是他救了你。」 当时乌子默与商场中的被困人员被巨蛛巨蛙围攻,若非贺烈,乌子默就算能侥倖逃脱,不死也得脱层皮。 乌子默闻言抿着嘴,下颌不自觉抬高,眼神闪烁,像是一只色厉内荏的小公鸡。 楼月西手指轻勾,束缚着乌子默四肢的阴气如潮水般褪去,金刚杵也回到了乌子默的手中。 「你要不和我先打一架。」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青年连经书都未曾放下,一幅不把他看在眼里的模样。 乌子默只觉受辱,恨恨地看着他,拼命挣扎,白天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完全是假装的。 可寻常人的身体是承受不住楼月西的阴气的,乌子默的四肢如同坏死般不能动弹。 「人要学着什么时候闭嘴。」楼月西的手指在嘴唇上轻点一下,像是哄骗小孩。 乌子默气极,却勐然意识到面前的厉鬼已经两次叫他闭嘴。 他心思急转。 也许贺烈根本不知道楼月西是鬼! 第53章 阴平 「你在害怕!」乌子默突然开口道, 「贺烈不知道你的身份!」 楼月西手指在经书上轻轻地颳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个小鬼,不懂眼色地让人想直接将他抹杀。 乌子默以为找到了楼月西的弱点, 他极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 伸出逐渐恢復知觉的手指摸到了手机。 他意识到, 楼月西不敢杀他!贺烈收到的公函上註明了需要保护他,楼月西怎么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现在不需要打败楼月西,只需要——弄出动静将贺烈吵醒。 贺烈身为庆乌山的弟子,十九队的队长,怎么能容忍一个阴物蛰伏在自己的周围? 就是现在! 乌子默一把抓起手机朝地面掷去,金属壳与硬地板发出「嘭」的撞击声。 划破寂静的黑夜。 然而几秒过去,他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他发现坐在沙发上的青年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既没有惊慌, 也没有愤怒。 灯光倏地亮起。 照出青年平静温和的表情。 「白日尚且能意识到是鬼域, 怎么此刻就忘了呢?」楼月西轻声问道, 好似是一个认真教授学生的老师, 在无奈于学生的愚笨。 两人对视片刻,乌子默的瞳孔缩紧。 卧室内甚至还能听到从客厅传来的孙飞晨的鼾声,而楼月西一开始就让他小声点, 致使他产生了他还在卧室里的错觉。 ——可这里是楼月西一手撑开的鬼域! 若是楼月西想, 杀死他易如反掌。 因为就连他唯一能傍身的金刚杵,也是楼月西在鬼域里模拟出来的道具罢了…… 楼月西见乌子默的眼神落在了金刚杵上, 轻笑一声:「不用担心,那是真的。」 「单一个法器留在卧室里, 也挺难处理的。」 第93页 所以不若和他一起死在鬼域里! 乌子默听出了楼月西的未尽之意, 一向骄傲的他终于产生了恐惧。 金刚杵为破魔之物,可若是鬼主动将其捲入鬼域, 只能说明一件事——鬼域的主人无比强大,并不将这法器放入眼中。 他咬紧牙关,眼神已陷入绝望。 「还乱说话吗?」楼月西将经书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乌子默如同见到天敌,背部弓起,甚至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再天赋异禀,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依然恐惧万分。 「不……」他哑着嗓子发出声音,「不敢……」 「留下我比杀了我好处理。」他竭力镇定,「我一旦出事,天音寺必来寻我,灵异局也会让贺烈停职调查……我不会乱说……」 「别、别杀我……」 他说完这些话,才发现青年根本没在他前面停留,而是打开了房门,青年回过头来,手指点唇,似笑非笑。 而后,缓步离开。 打开门的一瞬间,乌子默感觉到阳气的回归,就像拉开闸门,屋内屋外的气体瞬间流通。 他瘫软在卧室中,胸膛起伏,放肆地唿吸着带有微微凉意的空气。 —— 「月西,你发现没有,那臭小子今天不太对劲。」 孙飞晨压低声音,指着在另一桌独自吃早饭的乌子默。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竟然给我们打了招唿!」 楼月西低头喝着粥,贺烈拿来一盘炸馒头片:「多吃点。」 比起孙飞晨的大惊小怪,楼月西十分淡定,他先是咬了一口酥脆的馒头片,咽下去后才道:「兴许想明白了。」 贺烈倒是不在意乌子默什么态度,他只想尽快到达阴平,把这个麻烦的事精儿扔给别人。 下午六点,天刚刚擦黑,贺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阴平。 办理完住宿手续,孙飞晨急吼吼地冲进餐厅:「这可饿死我了,一路上都没好好吃一顿!」 贺烈前脚刚走进去,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贺大队长吗,可终于到了。」 四人闻声看去,就见斜前方的大圆桌上坐着一群人,开口讲话的男人长着一张偏长的脸,五官勉强算得上是俊朗。 他假笑道:「本想给你接风洗尘的,这不好意思,兄弟们都饿了,就先吃了,不嫌弃的话加个椅子啊。」 孙飞晨看着满桌的残羹剩饭气得脸都红了,以前十九队威风的时候,咸元恺是怎么腆着脸求贺烈让他加入的? 还好贺队看不上他!没同意他打的报告! 现在不过是当上了队长,就这般小人得志的模样! 「害咸队长在此地等候三天已是过意不去,怎么好意思让您再破费呢?」 闻言,咸元恺脸都气青了。 他比贺烈早到三天,又是此次行动的队长,他赶过来本想是给贺烈一个下马威的,谁知道上面的命令是不要轻举妄动,等人齐了再入阴平山。 这不就是打他脸,告诉他虽然他咸元恺是队长,但必须等贺烈来了才能行动吗? 咸元恺阴恻恻地看了眼开口的青年,白皙瘦弱的样貌,他可没听说过灵异局里有这么号人物。而且十九队已经没落,现在上赶着加入十九队的能有多大的本事? 三人就当他不存在一样从他身前路过,咸元恺正想发作,就见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乌子默。 乌子默这个名字咸元恺倒是听过,天音寺主持的关门弟子,天生佛缘,听说天音寺的镇寺之宝都交到了他手上。 此人不可小觑。 他的同伴甘叆适时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贺烈已大不如前,何必此时和他争高下,到时候上山,机会不还多吗?」 而另一边,四人已经进了包间。 菜陆陆续续上完了,孙飞晨嚼着鸭腿,依然气不过:「那咸元恺什么东西,合着故意在大厅坐着等我们呢?气死我了!」 贺烈掀了掀眼皮子:「鸭腿都堵不住你的嘴?」 「哎呀我就是气,当初他来217求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孙飞晨把鸭肉咽了下去,又对楼月西说,「哇,月西,没想到你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竟然这么会吵架啊!」 「你没看到咸元恺那厮脸都青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听说他还没收到出发的通知的时候就自己赶过来了!这三天的开销灵异局可不一定报,他自己出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烈也跟着翘起一边嘴角,低声附和道:「我也没想到这么辣。」 他夹了个香辣鸭舌,咬了一口,楼月西一时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辣。 一旁的乌子默安静如鸡地看着几人互动,一句话也不敢说。 虽说十一队和十九队相处的并不融洽,但是工作还是要做的。 孙飞晨抱着新传过来的文件给大家看。 「明日早晨八点你们就会起身前往阴平山,5队和8队先前已勘察过江台区、河西区、淮闵区大部分地方,并无发现特殊鬼域。」孙飞晨的手指滑向阴平山的区域,「结合去年八月的地震,鬼域出现的地方大概率是这里。」 这确实是最大的可能,去年八月十四日阴平山发生的7.4级地震,又是半夜发生的,居民都在酣睡中,所以造成了数百名村民的死亡。 据救援人员说,现场非常惨烈,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后半夜救援之时下起大雨,雨水冲下来都是红色的,土地中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第94页 而且大震发生后紧接着又发生了几次余震,造成山体滑坡,泥水掩埋了废墟,给救援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 很多人,可以说,不是被砸死的,而是活活饿死的、憋死的。 这样的大灾发生过后,确实非常容易滋生大型鬼域。 孙飞晨指着ipad上的一个黄点说道:「这就是灾后重建的安置房。不过甸仪村世世代代居住山中,部分年迈的村民不愿搬迁,依然住在村落中。」 他手指又指着一个红色的三角:「而这里就是甸仪村原址所在地。」 他双击屏幕后,阴平山整个区域亮起大大小小的数值,有绿色、黄色和红色三种颜色,越靠近红三角的地方红色越密集。 贺烈他们都知道,那些数值代表着阴气值。 「鬼域已经形成了……」乌子默喃喃道。 一般情况下,凡间地区的阴气值应该在0~20波动,阴气值30为警戒线,超过30就是黄色,代表着有较频繁的鬼物活动,超过50则为红色,意味着鬼域的形成。 还有一种颜色为黑色,数值超过70时才会出现。现在审计局怀疑甸仪村内部已达到黑色。这种级别的鬼域,破裂时很可能与酆都相接。 「这是一天前的数值,现在无人採样机已经被阴气干扰以至于无法回传数据,也就是,只会比这数值高,不会比他低。」孙飞晨严肃道,「明日5队和8队完成其余三区的收尾工作后,就会上山协助你们。」 「此次鬼域规模巨大,且在深山,任务难度评级为a级。请大家务必小心!」 回到屋后,贺烈见楼月西表情凝重,笑道:「小少爷在担心什么?」 楼月西沉默片刻,食指慢慢抚上贺烈的眉骨,他心中有隐隐约约的不安,却无法言明。 第54章 村子 一排排红瓦别墅整齐地排布在山脚。 灾后重建的选址自然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这里离河流较远,地势也比较平坦,更适宜居住。 小道上都是移植的树木, 用四根木架支住, 防止被风吹倒。家家户户的楼顶上都安有太阳能热水器, 然而设施的齐全也掩盖不了人烟的凋敝。 「搬过来住的村民很少。」楼月西轻声道,「缺少人气也会滋生阴气。」 「大难刚过,正常的。听说阴平适合种植茶叶,你不是喜欢吗?回去可以带点本地的绿茶。」 一旁想要打探消息的朱文华竖起耳朵,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日常的对话。 11队是9个人,坐两辆车有些打挤,而贺烈一行除却孙飞晨就只剩下三人, 于是11队的朱文华就被塞了过来。 几人没下去打探消息, 孙飞晨昨晚早就说清楚了灾后重建的情况。甸仪村不是唯一受灾的地方, 却是伤亡最大的地方之一。 落后的村落本来用砖瓦砌墙, 抗震能力弱, 加之遭遇泥石流,有近五分之二的居民死亡。 贺烈决定直捣黄龙。 上山的路原本是村民自己出资修建的,政府又拓宽了不少, 但是一场地震让它毁得七七八八, 为了鼓励居民搬迁,这条路没有大肆重建, 只是草草修復,勉强能通行罢了。 开到后面的时候, 坐在后面的朱文华都看得心惊胆战, 那路坑坑洼洼的,窄的地方好似车身都探出了悬崖, 只有四个轮子在地面上履着边儿滚一样。 车内很安静,只有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福时不时被晃得飞起来砸在车顶。 车与车之间保持着很长的距离,大家都怕一个不小心一起翻车了。 「咸哥,怎么让贺烈走到了前面?若这次他立了功,上面肯定不会再压着泗盘的事儿不放,十九队就又开始招人了。」何彭祖被颠得东倒西歪,还不忘问坐在后座的咸元恺。 「你懂什么?就算他贺烈先到了,也得等我发口令才能行动。而且这甸仪村里面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先用他当个探路石也不错。」咸元恺冷笑道。 他也收到了5队和8队会相继赶来的消息,这次行动的危险系数比他想的还要高。 贺烈能从泗盘活着回来算他运气好,可是运气是不会总眷顾一个人的。 下午约一点的时候,贺烈一行抵达了甸仪村。 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地面吸收了太阳辐射热量后,再通过辐射、对流等形式向空中传导,又是八月,地表温度仍在逐渐升高。 但所有人都觉得背嵴发凉。 在出发之前,大家都看过一份文件。 上面註明着,甸仪村常驻人口207人,地震后死亡96人,失踪28人。搬迁至政府安置房的约60人。 也就是说现在村落里居住的居民应该不足30人。 可现在,他们的车停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从上俯视。 农忙的壮汉,送饭的妇女,树下乘凉的老人,还有追着嬉戏打闹的孩童。整个村落一派生机,完全不像是仅有30人的村落。 「……回村的一般都是老人,少有壮劳力,为了帮扶村民,椒榆市有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所以……」怎么村里会有这么多人? 朱文华说得期期艾艾,就看见了贺烈看傻子的眼神。 「蠢货,村里的阴气都快实质化了。」乌子默声音有些发凉。 那萦绕在空中的不是炊烟,而是阴气。 「等人来齐再进去。」贺烈说道。 贺烈并不想插手十一队的事,但也不能把他们扔这不管,否则不知道咸元恺这个蠢货能干出什么事来。 第95页 第二辆车在二十来分钟后抵达了山峰,咸元恺下车时见到被阴气笼罩的山村大吃一惊。 他的队员很快从车上将阴气测量仪搬了下来,漏斗形的仪器在地上静置几分钟后响起了滴滴的警报声。 「五、五十二!」 现在可是正午!他们离村庄起码还有几百米的距离!阴气值就已经到达了红色范围。 咸元恺盯着测量仪,半晌,他开始部署工作。 他很快将自己的队员安排完毕,话锋一转,对着贺烈笑了笑:「贺队自便,精英队的队长,我可不敢指挥。」 谁知贺烈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进村?」 「当然是了解情况以后,贺队,我的队员不比您队上的精英,我这个队长冒不得险的。」咸元恺说得看似谦和,实则在暗讽十九队于泗盘大幅减员一事。 泗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乌子默这种编外人员都有所耳闻,他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看贺烈。 关于此事众说纷纭,但其中有一种传闻是说,十九队队长贺烈贪功冒进,才致使十九队全军覆没,只留他一人。贺烈畏罪潜逃,于阴平被发现,便装作失忆来逃避责任。 只是灵异局上面对贺烈一直没有处罚,这种说法才被渐渐平息下去。 乌子默正思考着,就见贺烈凑近咸元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咸元恺脸色铁青地离开了。 三人简单收拾了行囊就开始步行下坡,进入村庄。 乌子默回头看了眼在山坡上扎营的十一队,迟疑地开口对贺烈说道:「他们会对你不利。」 「害怕?」 乌子默抿嘴,觉得提醒贺烈的自己简直是个傻逼。 「怕就回去。」贺烈挑眉,「趁现在还没天黑。」 贺烈本来准备把乌子默扔给十一队的,楼月西的情况他并不想让外人知道,谁成想这小屁孩竟然非要跟着他们走。 「谁怕了!我只是觉得比起咸元恺,你会活的更久一点!」 乌子默大步朝前走去,贺烈停下来等走在最后的楼月西。 「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贺烈问。 刚刚三人走上小道,楼月西突然折返回去说忘了点东西。 「拿了点驱虫剂。」 贺烈失笑,几人很快走到了村口。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村口几个乘凉的老太太注意。 「搞末子咯?伢仔。」很快有大娘挥着大蒲扇招唿走在最前面的乌子默。 乌子默一张脸生得极为白净,平日里总穿着宽大的长袍,一幅世外之人的模样,可现在为了进阴平山,早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运动服。 他年纪小,现在被当成了未成年人也不奇怪。 「我们远足,车抛锚了,想在这里借住一晚。」见大娘脸上呈现出犹豫的神色,乌子默连忙从包里拿出几张红纸币塞进大娘手里。 大娘看三个年轻后生都年轻,长得又俊,想了想笑道:「那就去我家随便吃点东西吧!」 「现在过了饭点儿了,山上没啥好吃的,你们别嫌弃。」 三人连忙说麻烦了,大娘姓王,一路上都很热情,拉着乌子默介绍着村子。 村口的老太太们还聚在一起,不时用扇子指指他们,看得出来他们成了谈资。 走出十来米后,贺烈低声问楼月西:「能看出来吗?」 楼月西摇头:「这里的阴气太重了,我分辨不出。」 生人泡在这浓稠的阴气里,就是还活着气息也和死了没啥两样了。 两人都抬头看了一下天上白晃晃的太阳。 鬼域里的太阳啊…… 王大娘家不大,有一个小院子,左边堆着柴火,右边有一排鸡舍。 他们一进去,就有个小孩子从鸡舍前匆匆跑开,一熘烟钻到房子后面去了。 地上只剩下一个小铁盆,装了一小把玉米粒儿。 「嗳,那是我孙儿,才五岁多,怕生的很。」大娘招唿他们坐下,随手端起饲料盆,几把就撒了出去。 院子里的鸡就哒哒哒地跑了过去,啄食起来。 大娘很快去煮面去了。 贺烈盯着鸡群几秒,说道:「那只公鸡没有吃她餵的食。」 那是一只毛色靓丽的公鸡,头顶上的冠又红又大,尾巴上翘起的黑色羽毛长长的,几乎垂在地上。 它不仅没有吃地上的玉米粒,偶尔还会驱赶啄食的鸡群。 在座的都不是笨蛋,都很快反应了过来。 在民俗祭祀、祛邪化煞当中常常要用到公鸡血。 公鸡打鸣时为卯时;鸡冠红色为午火;鸡的属相是酉金;鸡年叫做酉年;取鸡冠的血为子水。注1 子午卯酉齐全,阳气旺盛,故而能驱邪。 公鸡也是很有灵性的一种动物,它对阴气的感知比人更敏锐,因而很多贼都会放公鸡入墓中探路。 「那待会儿的面怎么办……」乌子默脸色有些难看,他一路上几乎是和大娘贴着走的,他竟然丝毫没察觉她是人是鬼。 楼月西道:「食物不一定是阴间的。」 「这鬼域形成至少有几天了,公鸡的毛色却依然油光,这个院子里有『人』在给它餵食。」他强调了人这个字。 难道是那个跑开的小孩? 王大娘很快端着一盆面上来了,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咸肉是自家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第96页 「够不够?不够我再去给你们煮点土豆去。」 她的笑容热情,和刚才一样,脸上两团红晕带着农村妇女特有的质朴。 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乌子默只觉得她一过来整个屋子内的温度都变低了。 第55章 王大娘 「怎么不吃呀?嗳, 家里也没啥好的招待大家……」王大娘催促道,「还要加点葱不?」 面里卧了鸡蛋,还有大块的咸肉铺在上面, 油滋滋的, 加了熟油辣椒, 看起来味道不错。 「王大娘,这么多面我们也吃不完,要不喊您和孙儿一起吃一点?」楼月西道,他冲着躲在门外的小孩招招手。 见被发现了,那小男孩懵懵懂懂地走进屋里,停在大娘身后一米多的地方,不肯上前了。 大娘摆摆手:「我吃过了。」 「来, 小朋友, 一起吃点吧, 哥哥这儿有糖。」楼月西弯起眉眼笑的时候显得很亲和, 小朋友踌躇地看了眼站在门口的王大娘, 最后挡不住糖的诱惑,眼巴巴地来到楼月西面前。 楼月西从怀里掏出一盒乌梅糖,是前天有些晕车时贺烈给买的。 紫色的糖被放在小孩子的手上, 他连忙塞进嘴里, 然后低着头专注地拨弄着糖纸,还时不时凑近使劲地闻一下。 「大娘, 能不能麻烦您煮点儿土豆,看着忒香。」贺烈说了一句。 王大娘站在原地愣了愣, 没想到客气话也有人当真, 她侷促地笑了笑,看了眼拨弄糖纸的孙儿转身进了厨房。 「要不要吃一点儿?」楼月西问道。 小孩儿歪着头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指着咸肉说:「奶奶说我不能吃这个。」 「为什么呀?」 「因为是招待客人的。」小孩回答。 「这里来过很多客人吗?」楼月西放低声音问道。 男童眨眨眼,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 「那些客人现在在哪?」乌子默也没忍住插了一句。 楼月西又放了一颗乌梅糖在小孩儿手上,小孩儿嚼碎了第一颗糖后又把第二颗糖放进嘴里。他咂咂嘴含含煳煳道:「就留下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 「土豆来了!」王大娘端了一盘子小土豆上来,高山土豆,光是煮熟了闻着就香得很。 乌子默发现,她走路没声儿。 楼月西谢过大娘后先剥了一个给小孩儿,小孩儿飞快地看了眼王大娘,发现她没什么表情后才接过。 王大娘一直站在旁边,楼月西和贺烈也拿起土豆神色自若地吃了起来。 一旁的乌子默捏着土豆,慢慢地撕开土豆皮。这是他第一次吃鬼给的东西,心里膈应地慌。 而这个鬼现在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吃东西! 楼月西就算了,他是鬼自然是不怕这些,但是他真不知道贺烈这傢伙怎么能吃得这么香! 那小孩儿也像是很久没吃东西一样,吃土豆吃得啧啧地响。 他乌子默成了这里唯一一个食不下咽的人。 「面……不合胃口?」王大娘突然问道。 乌子默心头一紧,他警惕地捏紧武器,提防着这个鬼达不成目的突然发飙。 就见贺烈擦擦嘴道:「不好意思啊,大娘,忘记给您说了,我们吃不得辣。」 他又慢悠悠地用带点北方口音的话说:「我们都是安南人。」 乌子默眉心一跳,谁都知道安南都是华国大陆的最南边儿了,贺烈这句话无异于挑衅。 更让他震惊的是,楼月西竟然抿着嘴轻轻笑了。 虽然没有笑出声,但在这鬼域里能不能不要捧贺烈的场啊! 王大娘接触了这么多「客人」,可能也是第一次碰见这么不要脸的,勐地一噎。 她卡壳了几秒,勉强笑了笑,端着面下去了。 贺烈他们还想再问小孩儿话,就听王大娘在院子里叫了一声辉辉,小孩就像是脚底抹了油一样,一出熘钻了出去,不见了。 「……这小孩儿怎么回事?是人?」这个村子中的阴气太重,已经模煳了人身上的阳气,除了贺烈这个阳气太重的人,乌子默连他自己的阳气都快找不着了。 要不是他确定自己是个大活人,怕是得吓一跳。 更别说楼月西了,在这个大环境里,乌子默看楼月西只觉得他快成为一团纯黑色的阴影了。 「客人指的是?」乌子默想起小孩含含煳煳的那句话就觉得汗毛倒竖,「这咸肉是……」 「你十万个为什么?」贺烈凉凉地瞥他一眼,把盘里最后一个土豆剥掉塞进嘴里。 「走吧,出去看一看。」他拍拍手上的土豆渣,站起身来,自然地牵起楼月西垂在身旁的手。 一点儿不带避讳的意思。 「你……你们……」 乌子默瞪大眼睛,他终于知道楼月西和贺烈之间的诡异感是什么了! 可是男人和男人…… 不对,是男人和男鬼! 可以在一起吗??? 贺烈眉峰一挑,毫不在意地从他身前走过。 而跟在后面的楼月西平静地看了过来,那一眼,让乌子默打了个寒颤。 仿佛又回到了被楼月西困在鬼域的那个瞬间。 王大娘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贺烈和楼月西走在外面。 「这个鬼域非常大,而且……精细。」贺烈想了想,用上了最后那个词。 第97页 对,就是精细。 贺烈随意捻起挂在门口的玉米,黄色的玉米粒儿因为有些失去水分而有些皱缩,他指甲在上面一刮,就剥下来几颗,露出里面泛白的杆子。 他凑近一闻,味道也是玉米的甜味。 但当他把这些玉米洒向鸡群时,鸡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继续踱步觅食。 这些玉米是假的,是鬼域仿制出来的。 而几乎没有鬼,有这个闲情逸緻去耗精力模仿一串儿挂在门上的玉米。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鬼域是由许许多多人的执念、不舍堆砌而成的,它的规模巨大,已经自动补齐了这些细节。 这不免让贺烈想到一个地方,比这更精细,更完善,那就是——酆都。 也就是人死后会到的地方,鬼界。 贺烈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鬼域已成气候,如若破裂,大概率会和酆都相连。 再然后,鬼域里面的人和鬼通通都被酆都吸入,成为滋养它的一部分。 「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这里不应该只有小孩儿一个活人。」楼月西轻轻捏了捏贺烈的手,贺烈回过神来。 三人走在村间小路上,奇怪的是,刚刚还有不少人的村庄,此时此刻安静了不少。 田里没有做劳作的农夫,树下没有乘凉的老人。 「他们都去哪里了?」乌子默问这句话时并没有想要人回答,他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想把这句话问出来。 三人继续走,方才聚集了不少人的村口也见不到围在一起唠嗑的大娘们。 「出不去了。」贺烈说,他试探性的把脚伸出村门口,被挡住了。 说是村门口,其实就是几根支愣着的木桿,上面挂着刻有甸仪村三个大字的牌子。 是没有门的。 但是贺烈伸出的脚却像是触及到了石壁一样,鞋面因为弯折而起了皱,鞋底下却空无一物。 「快天黑了。」楼月西突然开口道。 乌子默一愣,下意识看看手机:「不会吧,现在应该就两点多……」 方才的日头还在头顶上挂着呢,吃个土豆能吃几个小时? 手机上的信号格显示变成了一条斜槓。 「外面没人,这里天黑以后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我们得找个地方容身。」 贺烈看着太阳,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西斜,仿佛要永远坠落。 「回王家?」乌子默皱起眉来,他更倾向于找一处没人的地方,那个王大娘是第一个主动接触他们的鬼,他心里总觉得膈应,不知道她还会想什么方法来害人。 「回去。」贺烈道,「小孩儿不可能一个人返乡。」 确实如此,若是这个小孩的所有家人都在去年八月的地震中丧生,那政府一定会为他安排福利院或联繫领养家庭,总不可能让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一个人回来住吧? 很有可能,王家还有人。 当然也不排除,王大娘是带着小孩儿返乡后死去的。 但是贺烈更偏向于前者。 正当他们准备返回时,一块石子砰的一声打在墙壁上。 「快躲起来!」 那道声音又低又急,带着浓浓的口音,像是个中年人,他和三人还隔着挺长一段的距离,所以才故意投石子引起他们的注意。 等贺烈跑过去的时候,转角处已经没人了。 这个村子里还有其他活人! 几人没有继续浪费时间追寻,而是加快速度往王家赶去。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赶往王家的时候,王大娘正等在门口。 她立在门前,手已经将木门拉上了一半,见着三人回来,她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眼睛却是耷拉着的,似笑非笑的模样。 一双眼睛在三人身上巡视片刻,最后落在了贺烈身上。 「我还以为你们回不来了。」她说了一声,重新把大门拉开一人宽。 楼月西走了进去。 王大娘的手还抓在门上,贺烈看了她一眼,突然用手撑住门,让坠在最后的乌子默走前面,自己跟在最后。 王大娘撇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才重重地把门摔上,然后把门闩拴好。 乌子默被贺烈推着往前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反应,站在院子里后鸡皮疙瘩才一粒粒从脖子上炸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鬼是想把他一个人关在外面。 天黑了。 第56章 窗外 太阳落山本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从圆变成半圆,再变成小半,最后落下漫天的云彩。 但这里不是, 在太阳最后露出的金边被远处的山脉吞掉之后, 整个天空就像是被关了灯的房间, 在一瞬间变黑了。 与此同时,一轮红月也高挂于天,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三人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有王大娘神色如常地道:「山里天黑的快。」 没有人听她的话,当然,她对此也并不在意。 这句话简直就像贺烈用北方口音说自己是安南人一样的敷衍。 院子里自由啄食的鸡早就不见了踪影,应该都躲在墙角那排鸡舍里面了。 「大娘, 给我们安排间住的呗。」贺烈开口道, 他离王大娘站得很近, 说话时还需要微微俯下身子。 他抢白了妇人接下来的说辞:「听说您热情好客, 反正这院子不也住过很多客人吗?」 第98页 王大娘站在原地, 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贺烈,嘴角却还是向上拉起的模样,把皮笑肉不笑诠释得淋漓尽致。 「一间房就够了, 我胆儿小, 怕黑,得和人一起住。」贺烈说话吊儿郎当的, 「在这环境下,落单了容易出事儿。你说是不?」 王大娘嘴抽抽两下, 没接话, 只是领着他们进了一间侧屋。 那侧屋是后来搭建的,和其他屋子比起来, 墙面的颜色要新不少。倒是不大,里面就放了一张大床。 这鬼已经懒得和他们仨逢场作戏了,连被子都不抱过来,敷衍地说了句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就转身欲走。 「大娘,问个事儿啊,村子里怎么都没人呢?」贺烈拦住她。 大娘被迫停下脚步,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天黑了。」 「天黑了就不能出去?外面有什么?」贺烈问。 「山里能有什么?都是吃人的东西。」王大娘笑笑,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半夜把门窗关好,省得它们爬窗。」 「辉辉已经睡了?」楼月西问了句。 王大娘看了他一眼道:「睡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 「这些鬼,好生奇怪,竟丝毫不怕。」乌子默喃喃道,他是天生佛缘,虽不说魑魅魍魉触之即死,但至少都不愿意靠近他。 而传闻中贺烈也是极阳之体,血液甚至烧穿了阴差的鞋底,可这个鬼非但不畏惧,反而还想瓜分他们的血肉。 「好多年都没碰上惦记我的鬼了。」贺烈说了一句,随后不知道想着什么,兀自笑了起来。 楼月西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见贺烈正色道。 「乌子默,你开天眼看我,是活人还是死人?」 乌子默的天眼不是秘密,他愣了一瞬就把手指划破沾了点血涂在自己的眼皮上。 他平时也能感知一二,但是这样开天眼的仪式会让鑑别更准确,也更费精力。 「活人。」乌子默道,「病弱的活人。」 在开天眼状态下,他只能看到阴气和阳气,也就是说,此时的贺烈在他眼里是一团黑色在头顶、肩膀和心口燃着几丝金色。 「不对,死人了。」乌子默眼睁睁地看着贺烈肩膀处的金色一缕缕溢散被黑暗吞噬。 随后又仿佛发生轰燃般亮起。 「现在阳气又很充盈。」 「那你自己呢?」 屋子里没有镜子,乌子默看向了水杯。 他身上的阳气比贺烈更少,只有心口处有一丝,很快也被吞噬了。同样明明灭灭,时死时生。 还有一个人的没有看,乌子默不敢。 开天眼的消耗是很高的,他颤了颤,手指蘸水把眼皮上的血渍擦去。 「我的阳气也一直在溢散。」他道。 一般情况下,人体内的阴阳平衡是自成体系的,虽然也会和外界环境产生相互影响,但总体处于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 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会儿明一会儿灭,是人是鬼都难以分辨。 而且令他担心的是,鬼域的阴气浓度太高,他们体内的阳气不断流逝而没有补给,只能靠燃烧心火,时间久了,对人的身体是会产生损伤的。 贺烈思考片刻:「我们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那村里的其他居民,应该也是。」 楼月西坐在一旁,轻声道:「贺队,你听过薛丁格的猫吗?」 读完义务教育就没上学的贺队长眨眨眼。 「……也就是说,这只盒子里的猫,在观察者打开盒子的瞬间,它能够同时处于活着和死亡的状态,这种状态被称为量子迭加态,这个事件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注1 「你的意思是,在这个鬼域坍塌前,我们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贺烈挠了挠下巴,「这里的原居民也是。」 「对,因为在这个特殊的鬼域中,阴阳之气处于混沌状态,所以这些鬼愿意放手一搏。同时,你体内的阳气虽然被环境中的阴气削弱,但也比常人高出许多,也就会成为众鬼觊觎的对象。」楼月西不无担忧地说。 贺烈伸出手指在他颦蹙的眉心戳了戳。 乌子默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 这房间就小小几平米,他俩如果要干点啥,他能躲在哪儿去?这对一点儿也不遮掩,他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贺烈闻声收回手,顿了顿,话锋一转。 「发现没,这个老婆子,晚上走路的时候,就有声儿了。」 乌子默一愣,白天的时候正是王大娘想要哄他们吃面的时候,那时她走路是没有声音的。可晚上,她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是鬼了,走路却带着响儿。 为什么?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可能,她晚上就长脚了吧。」楼月西坐在椅子上,说得轻描淡写。 乌子默悚然一惊,就听见贺烈搭腔。 「就是不知道是每晚都长脚,还是刚刚长出来的。」 「吃哪儿补哪儿,不知道阴间有没有这句老话。」 将刚才王大娘说的「吃人的东西」和贺烈的话联繫到一起,乌子默的脑海里冒出一种可怕的猜测,他嘴唇有些许颤抖:「辉辉不会是……」 贺烈看着乌子默,压低声音道:「白日里我便发现了,她的手指关节太粗了。」 「你待会儿注意看看她的脚。」 如果是吃了小孩儿的脚生出的双腿,那便也只有孩童的大小。 第99页 一席话说得乌子默脸色铁青。 贺烈见此发出一声嗤笑,拍了拍乌子默的肩就翻身躺在了床上。 「年轻人,还要多歷练歷练啊。」 乌子默才知道原来两人一唱一和在那讲鬼故事逗他玩呢,他脸色变幻几次,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老神在在的贺烈,又看了眼坐在窗边的楼月西,暗自腹诽:等知道自己和鬼谈起了恋爱,不知道贺烈那厮会不会大惊失色! 手机上的时间失去了意义,这个鬼域里的时间的流速和现实有着很大的区别。 乌子默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等他再次惊醒时,就见到楼月西坐在窗前,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而贺烈也屈膝坐在床上,一双眼在黑暗中显得十分凛冽,像是等待进攻的勐兽。 与此同时,贴着土黄色窗户纸的窗子上,还映出来一个十分高大的影子。 他趴伏在窗户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把木质的窗框压断。 王家的窗户甚至是没有玻璃的,就是一扇木窗,中间横着钉了两根木头,贴了防蚊虫的纱窗,后来破了洞,又索性用土黄色的窗户纸煳上了。 那薄薄的几层,根本挡不住任何攻击! 就在这时,一指手指戳了进来,动作缓慢,像是怕惊醒里面的人。 那只手指又抽了回去。 窗户上投下一个圆形的阴影。 他在偷看!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就见一根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掰出来的尖锐木棍被贺烈从洞里狠狠捅了进去。 正中! 「啊!!!」一声惨烈的痛叫! 乌子默只见贺烈已经踩上窗前的桌台,一只手从里面穿破窗户纸,一拉一拽,便把眼睛上插着木棍的男人按着头压倒在窗前。 「好看吗?」贺烈骂了一声。 那窥探的男人头从窗户中卡进来,身体的半截还落在外面。 他五指成爪挠向贺烈,贺烈仰身避过,谁知下一刻,那男人的胳膊又长长半臂,硬生生挠到了贺烈的脖子。 等贺烈抓着男人的头往下一砸,木棍捅了个对穿,那人才赫赫地喘着粗气停止挣扎。 而他垂落在一旁的胳膊,除了小臂和大臂外还多了一截。 打斗时他的衣服已经破裂,贺烈顺势一撕,就见他原本该和肩胛骨连接的大臂上还长着一截大臂。 那截新生的大臂比他自己的胳膊要细很多,白很多,一看就是姑娘家的胳膊。 「还真说中了,吃哪儿补哪儿。」贺烈啐了一声。 乌子默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这里的村民吃人! 等贺烈要将偷窥的男人从屋里扔出去时,才发现男人出乎寻常的轻。 他勐地把窗户打开,就见窗户外面站着王大娘。 王大娘嘴上血煳煳的,手里拿着一只腿。 而卡在窗户上的高大男人,现在只剩半截了。 第57章 尝尝 寂静的大山里, 没有灯光,只一轮红月挂在天上。 月光不再澄澈,而是昏暗的, 仿若掺了血液的水。它洒在地上, 让整个水泥地看起来都有种泥泞的混浊。 王大娘还是白日里的打扮, 头髮盘起来,穿着蓝灰色的宽松上衣和黑色的裙子。 「吃哪儿补哪儿」这句话一个劲儿往脑子里钻,乌子默下意识地看向她穿着黑色棉布鞋的脚。 纤细的脚踝,属于女性的脚。 和她手上那双四十四、四十五码的大脚完全不同。 可这也不太像是一个中年农村妇女所拥有的脚。 王大娘把手上的残肢往地上一扔,抬起袖子抹掉嘴角的血:「卖猪肉的血臭的很,果然还是活人的好吃些。」 「本来你们该是睡梦中死去的,一点儿也不疼, 现在好了, 非不吃我做的咸肉。」 她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也看不清她怎么动的, 一瞬间就来到了窗前。 论打鬼贺烈没怕过, 就算是差点被沾着血沫子的嘴巴贴脸了也没害怕,他反手想要抓住王大娘,谁知王大娘的动作却很快, 闪身避开后竟然消失了。 下一刻, 一张大嘴从床尾处探出,差一点就咬到了乌子默的脚。 好在他反应快, 拿出金刚杵往前一扑,同样也扑了个空。 金刚杵怼到硬邦邦的墙壁上发出「铮铮」的声音。 那张血盆大口消失了。 乌子默家教严, 嘴里没啥脏话, 这时也不禁爆了句粗口。 房间里静悄悄的,月光倾斜而入。 只有破了的窗户和墙上的裂纹提醒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这腿吃多了吧, 动作这么快!」乌子默骂了一句。 他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状态,毕竟人坐在床上脚差点被吃掉的经歷太令人心惊了。 而楼月西更关心贺烈脖子上被胳膊暴涨的男人划出来的伤口。 还好贺烈刚才反应及时,伤口划得不深,但还是见了血。 血液已经顺着肌肤的纹理蜿蜒而下,在他的领口映出一团深色的影子。 这没有处理伤口的东西,乌子默环绕一圈发现屋子里连一点沖洗伤口的清水都没有。 「贺烈……」楼月西低声道,伸出手靠近贺烈的脖颈,却在要碰到伤口的时候停下动作。 贺烈这才感到脖颈间传来的刺痛。 「没事。」贺烈安慰道。 两人站得很近,即使夜色里,楼月西那双眼睛依然清凌凌的,琥珀色的瞳仁中有一个缩小的贺烈。 第100页 「我有事。」楼月西站得更近,他身量本来比贺烈矮半个头,此时微微俯身,整个人像是要埋入贺烈的颈间。 还在忌惮王大娘再次出现的乌子默:??? 你们有事吗?在这里谈恋爱很有可能突然被咬掉脚脚哦? 靠在贺烈怀里的楼月西突然侧脸过来,倾斜的角度使得他的眼尾吊高,他在男人怀里的姿态显出一种异样的温顺缠绵,但是那双斜飞的眼睛却在警告乌子默。 乌子默安静地向外走了两步,离开了房间,他不敢走远,像是盯梢般警惕着黑洞洞的院落。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而房间内,楼月西轻轻地开始啄吻贺烈没有受伤的颈侧,他一向体温偏低,此刻有着不同寻常的灼热唿吸。 贺烈垂眸看了几秒,突然把他的头压得更近。 「流都流了,要不要尝一点。」他将领口拉下,顺势仰起头。 话说得随意,好像店家看到长途跋涉的旅人,站在门口吆喝一句:「来都来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楼月西有些颤抖,他声音不稳地道:「贺烈,这里缺乏……阳气……我……不想吸你的血……」 他最不愿伤害的就是贺烈。 若是平时,贺烈的阳气充足,取一点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伤,但这里阴阳混乱,阳气本来就在不断流逝,凡人燃烧心火,他担心对贺烈有损害。 贺烈的阳气再次被削弱,成为了这里最被鬼觊觎的东西。 极阳之体本不易破,若不是泗盘中贺烈为了他……楼月西闭上眼睛。 贺烈揉了把楼月西毛茸茸的脑袋。他发质偏软,良好的手感让贺烈的手多停留了几秒。 「尝尝。」贺烈诱哄道,「很久没亲了。」 楼月西颤了颤,手指在贺烈的肩膀上越抓越紧。 「那你待会儿要把我拉开。」 他难耐地唿吸着,鼻翼翕动,贺烈血液中溢散出来的阳气对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诱惑。 他的血液让人上瘾。 楼月西垂下眼睫,即使在阴气环绕的鬼域中,贺烈的体温依然很高。 有力搏动的心跳。 血液流淌的声音。 令他上瘾的是贺烈。 他的舌头舔了上去。 因为痒和痛而上下滚动的喉结。 真是美味。 极阴的鬼域削弱了凡人的阳气,却用阴气滋生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食人肉的村民,比如神出鬼没的王大娘,比如贺烈怀中低头吸血的青年。 贺烈的血好甜。 都是他的。 楼月西控制不住地咬了下去。 伤口变得更大,血腥味隐隐在空气中浮动。 楼月西心满意足地嗅闻着略带铁锈味的气息。 一张大嘴无声无息地在贺烈的脚下成型。 楼月西像是被打扰进食的野兽,撩开眼皮一脚踩住了还没有伸出来的舌头上。 妇女的脸扭曲着尖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仰着头被咬着脖颈的贺烈不知道,守在门外的乌子默也不知道,在这个鬼域里,最可怕的鬼从来都不是原住民。 等楼月西终于离开的时候,他发现原本细长的伤口旁边已经多了数处牙印,伤口处甚至因为缺血而短暂地泛白。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是我……」楼月西像是惊醒一般。 他勐地放开紧抓在贺烈肩膀上的手,整个人有些踉跄地后退一步,却被贺烈紧紧抓住。 贺烈挑起眉头,脸上也因大量失血而变得有些苍白,但斜飞的眉却和往常一样痞气:「怎么?吃干抹净就想跑?」 「过来,抱一抱。」贺烈把人拉进怀里,「我也得讨点报酬。」 他说完低头碰了碰楼月西有些颤抖的嘴角。 两人一触及分。 楼月西还困在方才的情绪中,他失控了。 后怕,愧疚,惊恐。 如果在不清醒的状态下放纵内心疯长的欲望。 他真的会把贺烈吃掉。 贺烈抱着楼月西,半晌像是响起了什么,偏着头对楼月西说:「把乌子默那小子叫进来吧,给人小孩儿吓坏咯。」 乌子默被叫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房间里气氛不对。 楼月西的脸白得吓人。 一晃眼感觉贺烈身边坐了个鬼似的。 哦,不对,本来他就是鬼。 「金刚墙会布吧?」贺烈大爷似的坐在床沿上。 乌子默愣了愣:「今晚不查了?」 「谁说不查?」贺烈瞭了眼他,「阴平地震是后半夜发生的。」 乌子默点头,资料里说了,阴平地震死伤重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地震发生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大家都睡熟了,跑不了。 贺烈指了指挂在中天的月亮,向左移了三指宽左右:「大概月亮在那的时候。」 乌子默也不是笨蛋,他明白了贺烈的意思。 地震发生的时候,大概就是这里的鬼活动最为频繁的时候。 因为这是他们的死因。 「阵布好,先睡觉。」贺烈道。 金刚墙其实是很基础的一种驱鬼阵法,用五帝铜钱竖着插入地面,插一圈就行,当然效果强弱是根据布阵者的功力算的。 乌子默倒是有铜钱,但是这水泥地确实不好插入。 贺烈也想到了这点儿,他挠挠头,准备和乌子默一起去外面。 第101页 被楼月西一把抓住了。 「我来。」 然后两人就见到楼月西拿出一把小刀,在水泥地上轻轻一划留下两厘米深的凹槽。 见两人有些震惊,楼月西轻咳一声正要解释。 「青山道偏门的东西还真不少。」贺烈开口道。 楼月西含笑点头,手指轻勾。 其实只要凝聚阴气,他用手指就可以刻出凹槽。 楼月西松了口气,他方才拉住贺烈完全是下意识举动,所幸修行之中奇门异术本就众多……贺烈应该不会怀疑……吧。 乌子默安静地把铜钱插了进去。 楼月西法力如此高深…… 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也许……贺烈也是被鬼威胁了呢? 啧。 怪不得耷拉着眼皮,一幅肾虚的模样。 金刚墙很快就布好了,只有一张大床,三个男人也没啥忌讳。 乌子默道:「我先守夜吧,那鬼神出鬼没的,此处阴气又重,不知道金刚墙能撑多久。」 「我来吧。」楼月西轻声道,「阳气损耗易疲累,我修行青山道,体质特殊,倒是还好。」 乌子默在床边躺下了,这次他吸取了教训,鞋也不脱了,就这么蜷缩着躺下。看来是被吃脚的王大娘吓着了。 和他相比,贺烈的待遇好得多。 贺烈枕着楼月西的大腿。 青年的手指心疼地在他脖颈上轻轻抚摸。 又被贺烈抓住亲了亲手心。 缺血和阳气溢散带来的疲乏让贺烈很快进入了沉睡。 靠在床头的青年望向破了大洞的窗外。 满院漆黑,一轮红月。 墙头上匍匐着黑色的影子。 他嘴角勾出残酷的微笑。 黑色的影子瞬间拧成血雾。 第58章 来人 昨夜闭眼的时候月在中天, 谁知等贺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这里天黑得很快,就是一眨眼的事,天亮的时候却和外面一样, 是慢慢的。 「怎么不叫我?」贺烈摸了摸楼月西脆弱的眼皮。 楼月西笑道:「昨夜没什么事。」 贺烈还想开口, 就听见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见开门的是贺烈, 外面的小孩儿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被眼疾手快的贺烈一把提熘起来。 「小鬼,跑什么?」 贺烈开门的时候发现作业扔在外面的半截男性尸体此刻已经毫无踪影。 就连昨晚破掉的窗户也重新恢復了原来的模样。 楼月西朝小孩儿招招手,那小孩被贺烈堵住门口也跑不了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地走过去。 青年又放了一颗紫色的乌梅糖在小孩儿的手心。 乌子默此时也醒了过来,他坐起身来懵了几秒钟, 才不敢置信地说:「昨夜就这么过了?!」 小孩儿这才发现屋子里有第三个人。 他显然十分震惊, 「啊」地叫了一声, 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手心里的糖险些都滚下去。 就是不肯说话。 贺烈觉得这小孩儿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把人提熘到面前, 像是个恶霸一样:「小鬼,知道什么?看着三个哥哥都活着有这么震惊吗?」 小孩儿的脸白得像是刚刷的墙壁。 还是楼月西伸手接过了小孩,才免了他被吊在半空的命运。 「刚才你来敲门是想叫我们起床吗?」他温声问道。 小孩脚终于挨到了地面, 楼月西把糖剥开塞到他嘴里, 半晌他才点点头。 「你想看我们是不是还醒着,对吗?」楼月西本来想用活着这个词, 最后还是换了个更温和的。 小孩儿又点点头。 「你这么吃惊,是因为以前的哥哥姐姐没有全部醒来吗?」 小孩儿还是维持点头的动作, 一旁的乌子默都在怀疑他到底听懂楼月西的问题没有。 「那是奶奶让你来的吗?」 这时小孩歪着头思考了一下, 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你能告诉哥哥你昨天晚上睡得哪里吗?」 小孩垂着头不说话了, 看来是有人嘱咐过他不能说。 楼月西把最后一颗糖放入了他手心。 小孩抿了抿嘴,把糖放了回去,开始往外后退。 「不能说也没有关系。」楼月西笑道,还是把乌梅糖给了他,「这是你和别人的小秘密。」 小孩儿没有回应他。 他退到门边,眼巴巴地抬头看着贺烈,贺烈啧了一声,收回了腿。 小孩钻出去,在门坎上回头看着他们,好似疑惑为什么他们不跟着他走。 「吃饭呀。」他还比了一个往嘴里刨食的动作。 三人都跟着他走了出去,来到了昨天中午的饭厅。 王大娘正站在桌旁,桌上放着一碗面。 她脸色比昨天白日里难看许多,脸上也没有挂着笑了,在发现三人走过来时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但这不是最令三人吃惊的。 最令人吃惊的是饭桌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一张要哭不哭的脸,在看见来人时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好似看到了生的希望。 赫然是十一队的朱文华! 「贺、贺队长!」他这时倒是聪明,改了称唿,生怕贺烈三人见死不救。 贺烈看也没看朱文华,目光停留在王大娘身上,半晌道:「哟,大娘,看来昨晚休息得不错啊!」 第102页 谁都不能从王大娘铁青的脸皮上看出「休息的不错」这几个字来,但是贺烈偏偏张嘴就来。 王大娘昨晚吃了暗亏,舌头差点被楼月西踩掉,她现在连说话都说不清楚。 她也不守着这个新来的「客人」吃面了,转身就走,还顺道把小孩儿给带走了。 贺烈注意看了看她的脚,并无异样。 「白日里她的行动比夜里迟缓很多。」乌子默道,昨晚这个鬼可算是神龙见嘴不见尾,差点儿吃掉他的脚,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夜里她的脚是鬼脚,白日里顶多是从别人身上卸下来的残肢。」贺烈道,又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朱文华道,「去那边自己催吐去,能吐多少吐多少。」 乌子默这才注意到桌子上的面已经动过了。 「鬼给的东西你也敢吃?」乌子默不敢置信。 「我、我也没办法……」朱文华汗都急出来了,冲出去蹲在院子里就抠自己的嗓子眼儿。 那声音简直没法听。 听朱文华稀里哗啦吐完,谁也没心情去厨房翻土豆了。 朱文华回来的时候脚步都有点蹒跚了,贺烈皱眉,十一队虽不是多强的一支队伍,但也不至于这么没用。 这时,朱文华才开始讲他们昨天碰到的事。 十一队一行人本来在山里驻扎,想等贺烈他们的消息。 谁知左等右等就是没人,咸元恺也不是个多能沉得住气的。一方面,他对这个鬼域心怀畏惧,不想进去,生怕自己死在这里;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贺烈解决了这片鬼域,又立个大功。 于是在下午的时候,他就安排朱文华和另外三个队员组成一个小分队进入甸仪村。 他们的意思是进去探查一下情况就马上出来,外面也安排了接应的人。 谁知道朱文华四人一过村口,头顶的青天白日就变成了一轮红月。 天黑得猝不及防,村口也被无形的结界挡住。 四人奋力施法想要破开结界,结果都无济于事。 村子里静悄悄的,四面环山,只有一轮晦暗不明的红月。 黑暗最是滋生恐惧,但四人到底是灵异局出身的人,短暂的惊慌后稳住了阵脚,开始向村子里走去。 村子里散落着不少人家,有些黑着灯,有些亮着。 这模样和寻常村落的夜晚没什么两样。 可朱文华知道他们进来的时候不过下午四五点钟,这时是夏季,昼长夜短,五点的天绝不会这么黑的。 他们找了户亮着灯的人家准备观察,因有院墙,朱文华和一个叫卢京的精瘦小伙爬上了院外的树。 只见一个妇女对正背着他们往屋内走去,屋子房门是敞开的,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在水泥地上投出一个楔形的印记。 女人走进去时地上也映出了女人有些纤细的影子,她脚步哒哒有声,和人并无区别。 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但声音不大,两人听得并不真切,连屋中的另一个人是男是女都听不真切。 卢京的身形灵活,胆子也不小,比了个手势就沿着院墙向屋顶走去。 朱文华见他比了个二,知道屋内有两人。 卢京又比了几个手势,是在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院落里是很黑的,若不是屋内透出来点光,卢京又白,两人根本无法交流。 不过还是看不太清,就在这时,那屋子的门也被女人吱呀一声顺手带上了,院子里黑了下去,这下卢京在比划啥朱文华一点也不知道了。 他正准备从树上下来,靠近卢京,就见屋檐上突然破开一个大洞,卢京整个人摔了下去。 「啊——」 男人的惨叫和衣物皮肉断裂的声音令人听了头皮发麻。 朱文华打了个寒颤,抖着声音说道:「……然后屋子里走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方才进去的女人,另外一个是、是卢京!」 「什么意思?」 「他长着卢京的脸,但是下半身、下半身不是!」朱文华面如金纸,他和卢京也算是共事几年了,卢京身材瘦小,顶天一米七,但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卢京」却明显不止这个身高。 人的肩宽、身高是成比例的,窄肩、细瘦的上半身,却配了一双极为健壮的腿,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而且朱文华记得卢京今日穿的是一身灰色的运动服,可这个「卢京」上身虽然还是灰色连帽衫,下半身却穿着土黄色的尼龙裤。 他的下半身被人替换了! 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他的上半身被「人」使用了。 「另外两个人现在在哪?」贺烈问道。 朱文华摇摇头:「我们走散了。当时鬼追着他们跑,我躲在树上才逃过一劫。」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我一晚上都呆在树上不敢下来,今早天亮了准备再试试能不能出村子,结果还是不行,然后在村口遇见了王大娘,她问我是不是来找同伴儿的。我以为是尹海他们,我就……」朱文华解释道。 「我本以为鬼话连篇是个家喻户晓的词。」贺烈啧了一声。 朱文华面带惭愧,他继续解释道:「我的符咒在这个鬼域里都失效了,只能先和同伴汇合,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朱文华小声抱怨道,他本来就不是镇鬼杀鬼那一道儿的,平日里也算是技术性人才,画画符纸引个灵祛个邪传个声就差不多了,所以才被咸元恺支到贺烈的车上,又派进来当消息传递员儿,谁知道这次竟然动不动死人。 第103页 「那你再仔细说说,昨夜那个顶着卢京上半身的鬼。」 朱文华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细节来。 贺烈看着朱文华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觉得烦人,料想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了。 他挥挥手道:「还记得哪间屋吗?带我们去看看。」 第59章 弱点 朱文华领着三人来到了昨日卢京身死的院子。 还没等几人走近, 就有个妇女抱着木盆走出来,面色略带忧愁,见到来人眉梢陡然一动, 继而展开一个笑容, 显得十分热情, 眉宇间再没有方才的愁绪。 「几位看起来很面生啊,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吧?」她大约三十出头,长得还有几分秀丽,短髮乌黑,看起来十分健康。 朱文华的手抖了一下,显然认出了这就是昨夜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人。 「嗯对,我们车坏了。」贺烈借用了昨天的说法。 「那肯定饿坏了吧, 要不来家里吃点便饭?」女人说着衣服都不准备洗了, 就要把堆满衣服的盆放回去。 这里的人都十分热情。 王大娘是如此, 这个妇女也是。 可一个三十来岁的已婚妇女, 见着四个来歷不明的大男人就敢往屋里领, 问都不多问几句,这图谋不轨的心思连遮羞布都不盖了。 「姐,你一个人住怕是不太方便吧。」 那妇女一笑:「哪儿能啊, 我男人在呢。只是身体不太好, 不咋爱活动。不像你,小伙儿, 长这么高啊。」 「那就打扰了。」 妇女笑得更开心,连忙领着四人进屋。 这女人也就一米六出头, 看着纤细, 但是端的木盆却很大,都要赶上小孩儿洗澡用的澡盆子了。 她的手不时要向上掂一下, 以免木盆滑落,看起来就很沉。 「我帮你拿吧。」贺烈作势要接过妇女的盆。 那妇女笑着避过:「就一点脏衣服,哪儿用得上客人动手?我干惯了农活的,这点儿重量不算啥。」 院子不大,也有三间房,院子角落里有一口井和几堆柴火。 贺烈的目光驻留在最左边的那间,那离院子外的榆树最近,从外面被锁住了,短髮妇女注意到他的眼光,连忙道:「那是我住的屋,右边那个是间空屋子,以前是我公公婆婆住的,你们要不嫌弃,今晚也能歇一宿。」 「那就麻烦嫂子了。」 当妇女端上来四碗铺着咸肉的面时,贺烈一行丝毫不感到奇怪。 「林嫂子,甸仪村是不是家家户户有做咸肉的习惯?」 林嫂子一愣,笑着点头:「嗳,是有几家会做……不知道小兄弟为什么这样问。」 「自然是因为在王大娘家也吃的这么一碗面。」 「啊……是吗?原来几位是王大娘家的客人。」林嫂子强笑道,「啊,你看我,我都忘了给你们倒点茶……」 她急匆匆地往外走,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离门最近的楼月西一个箭步将门合上。 而贺烈站在林嫂子身后道:「林嫂子,给我们解释一下吧。这个村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林嫂子煞白着一张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村子本来人就不少……你们关门这是要干什么?我好心请各位回家吃面……」 「去年八月阴平地震,这里离震中很近,当时……」贺烈见林嫂子已经面无人色了,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楼月西也道:「如果不想谈这个,不如和我们说说您隔壁屋里躺着的丈夫,亦或是木盆里装着的东西。」 方才进门之前两人就注意到这个盆对于盥洗衣服来说有些太大了,而且此处四面环山,最近的溪水也隔着一段距离,院落里就有井水,为什么要捨近求远呢? 只能理解为盆子里装了一些需要拿出门的东西。 联想到这里的村民吃哪儿补哪儿,还有昨天那个准备爬窗的男鬼消失的大半截尸体,就能想到,这些鬼村民可能会交换不同的部位。 朱文华和乌子默已经按照贺烈的指使把盆子搬了过来。 「还不说?」贺烈看了一眼颤抖的林嫂子,「这里面的东西你应该不陌生吧,毕竟昨天刚见过。」 乌子默把面上那层衣物撩开,只见里面有一条实心的灰色运动裤。 朱文华「啊」地一声叫了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灰色运动裤侧面有两道绿色萤光条,绝对不是村里会流行的款式。 赫然是卢京的! 林嫂子慌不择路想要往门外跑,被贺烈一把拉住。 「林嫂子,在阴平地震的时候应该没有受重伤吧,是倖存者?」贺烈问道。 这是贺烈的猜测,因为女人一进院子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她对木盆下意识的迴避。 林嫂子不答,开始奋力反抗,但是男女先天身体上的差异让她无法挣脱贺烈的束缚。 「你交换同族的身体,不会觉得亏心吗?」乌子默愤然道,听到贺烈说她是倖存者的时候他大为震惊,他本以为这个村子里的活人可能都沦为了食物,结果发现竟然有倖存者参与到了猎杀同族的活动中。 「你知道什么!」林嫂子尖叫道,「你知道个狗屁!」 「我男人死了啊!儿子也死了!全家就剩我一个呜呜呜……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她短髮凌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院子里传来「咚咚」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敲门。 第104页 「国义!」林嫂子尖叫一声,开始往外沖。 贺烈也紧随其后。 只见被锁住的那间屋子,门一直在动。 「咚咚」的声音就来源于那里。 嗙的一声,横插着的木门锁被撞断了。 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走路是倾斜的,重心不稳,好似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了似的不听控制,还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 林嫂子发出一声尖叫,赶忙上去接住他。 他上半身瘫软在林嫂子怀里,下边裹在土黄色尼龙裤里的两只腿却还横在地上交叉着迈着步伐。 看起来诡异万分。 「阿英啊英……」他说话也不利索,两只眼睛木愣愣的,无法对焦,只是嘴里模模煳煳念着林嫂子的名字。 「嗳,我在呢,我在呢。」林嫂子一声声响应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留了下来,滴在了男人脸上。 男人恍惚一下,继续模煳不清地喊道:「跑……阿英……跑……」 「我跑出来了我跑出来了……」林嫂子哭着说。 追出来的贺烈三人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无话。 只有后追出来的朱文华一看到男人土黄色的尼龙裤又差点摔个大马趴。 「是……是他!」 这就是昨晚顶着「卢京」的上半身出来的那双腿。 可白日里的男鬼完全没有夜晚的威风,只能瘫软在地上。 贺烈暗忖,这些在地震中死去的村民夜间可以通过食用人体的相应部位来增加自己的实力,但是白日里就和活着时差不多,甚至还不如。 比如王大娘没了脚,所以走路有些缓慢。又比如林嫂子的丈夫国义,他可能在地震中整个上半身被砸烂,只有下肢保留完好,所以他白日即使是完整的身体,也很难自如地行走。 白日里他们的实力不强,所以已经是鬼的王大娘和不是鬼的林嫂子,都需要他们这些客人先吃了加了料的「咸肉」,好让他们昏睡到夜间他们化鬼之时。 —— 怕夜晚来临男鬼作恶,他已经被用浸染过硃砂的麻绳绑了起来,关在房子里。女人见大势已去,便只蹲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你们在哪里进行交易?」最先开口的是乌子默,他眉毛拧紧,瞪着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女人。 女人垂着头不作反应。 「说啊!村子里还有多少活人?你们又杀过多少人?在哪里交易残肢?难道你就这样漠视同族的生命?!」乌子默不敢想像有多少人丧命于此,才能让整个村子的死魂变为食人的厉鬼。 楼月西瞥了一眼脖子上青筋都变得暴起的乌子默。 他毕竟太过年轻,又被保护得太好,见惯了阴间的魑魅魍魉,却没见过人间的蛇鬼牛神。 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的时候,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女人的沉默变成了激怒乌子默的利剑。 但是对付这种人,试图唤起他们的人性和同情心是没有用的。 楼月西上前一步,轻声道:「你以血肉之躯去交易残肢,参加交易的还有其他生者对不对?」 「你不愿鬼域散去,这些参与交易的活人大多也一样。」 「所以昨日里我们再次出来搜索时,连一个活人也没看到。」当然,也有没有完全泯灭人性的,比如昨日出言提醒的陌生男人。 可大多数人,选择了逃避,沉溺,甚至成为兇手。 「一个亲人爱人都活着的世界,就算是阴间,也甘之如饴。」楼月西继续道,「我能理解。」 「可你想过没有,现在是白日,鬼域里尚且还有一丝阳气,你的丈夫还能划为『人』的范畴,我们不能动他。」他嘆道,鬼域阴阳混沌,生人死魂界限不明,作为灵异局的公职人员,他们自然手上是不能沾染人命的。 「可是晚上。」他的表情温文和煦,声音也如同四月春风,「硃砂亮起的时候,见到鬼的道士,到底履不履行他的职责呢?」 只字未提杀字,但话中寒意不减。 有弱点的人都好对付。 楼月西垂下眼睛。 女人闻言一颤。 他蹲下身来,再次问道。 「那我再问一遍,女士,你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吗?」 第60章 愚弄 「他们……他们竟然真的交换人的肢体!」乌子默依然沉浸在方才女人断断续续的话中。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记不到了……只记得有一日晚上, 何叔突然敲开我的门,问能不能找我换点儿蜡烛。」 ——「我迷迷煳煳的,回屋里去给他找, 我把蜡烛递给他的时候, 我突然反应过来, 何叔在地震中失去右手。可眼前的人,分明双手健全。」 ——「他便伸出手来拽我,我吓得大叫,他却突然看向我身边说,『国义你还在啊,我就是和红英开个玩笑。』」 ——「后来何叔问我,想不想再见到国义……我想, 我做梦都想。于是他便神神秘秘拖了半麻布袋东西给我, 说他暂时也用不上这个, 先给国义用, 让我放在屋里, 把门关上。天黑后就能见到国义了。」 ——「那麻布袋又沉又大。我拖进去后,想着把袋子散开。结果……」 女人说这话时,面色有些恐惧,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妙的希冀和庆幸, 将她整张脸映衬得红桃花色,乌子默站在一旁看得遍体生寒。 第105页 「人的欲望真是太可怕了。」乌子默打了个寒战。 「那我们现在怎么做?」他问道, 下意识看向贺烈。朱文华也闻声望了过去。 不知不觉中,贺烈已经成了这个临时小团队里的主心骨。 「去『集市』。第一个吃人的鬼, 才是这个鬼域形成的关键。」贺烈道。 根据林嫂子方才所说, 集市大约在傍晚的时候开始,参加集市交易的人有一部分会戴帽子或者穿格外宽大的衣服遮住身形和脸, 这倒是为贺烈一行人提供了方便。 ——「乡里乡亲的,大家都认识。看着脸,就知道是谁杀了谁。有些人家熟,不想被知道。」林嫂子说这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显然也是见过熟人的尸体的。他们戴着帽子、斗篷,就像抓住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每次去的人不一样……村里的人……不多了,但是能动的,变多了。」 贺烈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不多了的是村里的活人。变多了的能动的,是吃了活人的死人。 不,吃人的也不全是死人。还有在地震中失去肢体变为残疾的人。 比如林嫂子口中所说的「何叔」。他那夜来的时候不知道「国义」还在,那他那晚是真的来借蜡烛的吗?还是想来杀她? 如果林嫂子说的都是真的,那能证明几点。 一是吃了活人的人,是可以看见死者的。因为何叔看见了死去的国义,但是林嫂子看不见。 二是食用人肉得到的效果是短暂的,并非一劳永逸。所以何叔才继续「狩猎」。这点从国义吃掉卢京也能看出来。 三是活人同时扮演着帮凶和受害者的角色。他们在这片鬼域里是稀缺资源,一方面协助鬼杀人的是他们,一方面被杀的也是他们。 四是他们对于活人的躯体部位是有偏好的,缺胳膊少腿儿的就吃胳膊和腿儿,缺心少肺的就吃心和肺。其余剩下的部位可以交易。 贺烈眉心一动,想到一个问题,吃了人的活人,还会被吃吗? 「楼月西,刚才她有提过『何叔』住哪里吗?」贺烈问。 楼月西想了想,推开门指着斜前方一户紧闭的大门道:「应该是这户。」 门上拴着门闩,但贺烈全然不放在眼里,明目张胆地私闯民宅。 两人破门而入,果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看来,吃了人的人,依然会成为猎物。」贺烈道。 楼月西想了想:「昨夜爬窗的男鬼,也同样被吃了。」 「在这里,不管是人还是鬼,都可能会成为狩猎对象。」 真真正正的丛林法则。 楼月西眸色深沉。 而且贺烈是这里面所有人和鬼的首要攻击目标。 王大娘最喜欢打量的是他,而林嫂子也下意识在一群人中选了贺烈搭话。 朱文华看起来有些木楞软弱,而乌子默更为年轻涉世未深,他则有些病弱。只有贺烈一眼看去就是不好惹的。 平心而论,如果吃人的效果都一样,那不会有不开眼的先选贺烈。 啊,当然换种吃法,选择顺序就会不一样了。 所以是阳气? 楼月西抿唇,有种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的不快。 「噁心?」楼月西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就见贺烈单手握住了他的。 「别怕,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贺烈道,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听到这话的楼月西只觉得心脏「咯噔」一声。 「怎么了?」贺烈察觉到手上骤然传来的力度,下意识回头望楼月西。 楼月西强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鬼域太脏了。」 楼月西走在贺烈身后,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移,到贺烈的肩膀,脖颈,和翘起的头髮。 方才的那句话在泗盘的时候贺烈也说过。 再然后…… 楼月西摇摇头,想要把心中的疯狂增长的不安甩出去。没事的,这只是片寻常鬼域。 可当时消失的贺烈出现在阴平……真的是碰巧吗? —— 因为四个人一起去太扎眼了,所以乌子默和朱文华被留在院子里看守林国义和葛红英。 贺烈和楼月西换了一身村民的衣服,然后拿着床单把头罩住,便端着木盆去了。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 按照这里的时间流速,很快太阳就会下山。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葛红英所说的后山。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就像一个缩小版的集市一样。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有些像他们一样遮掩着容貌,而有些则没有。 他们的前面摆着布或者盆,而里面则是用以交易的「货物」,当然,也有空手而来的买家。 「你这眼珠子都挖出来多久了,还留着卖呢……便宜一点。」 「那不行,你一只手怎么能换一双脚?」 贺烈二人隐匿在暗处,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吵嚷杀价的声音。若不是内容实在恐怖,这热闹劲儿一点也不想鬼域。 「这也太久没新货了,王大娘,昨天你不领回去三个吗?怎么今天来换舌头啊?」 王大娘没搭理他,只慢慢地在人群里走着。 找了半天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昨天林国义不是进了新鲜货吗?他媳妇儿没来?」 「对呀,昨晚那声音叫得可大了,误闯此处的生人阳气是最重的……林国义真幸运啊……」 第106页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楼月西拉住贺烈,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把被单拉紧,道:「王大娘,我把这腿给你留着呢。」 楼月西一出口竟然是女声,音调、音质和葛红英的别无二致。 贺烈挑眉,也被楼月西这手秀到了。 王大娘听出了葛红英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过头看向转角:「红英,你躲什么呀?我还能吃了你啊?」 『葛红英』尴尬地笑了两声:「王大娘,我想找您换点咸肉。还有……昨日听说您那里来了几个生人,我家国义的状况您也知道,能不能麻烦您……」 王大娘在这群人之间显然地位不低,其实从昨日她敢上前搭话把三个生人都领进自己就能看出来。她想吃独食,而且这个村里没几个能阻止她的。 「这好说。」王大娘又转过身去对周围的人说,「我也是来给大家说一下这几个人,他们不是普通人,都是有点道行的道士。」 周遭的人骚动起来。 「今晚上,他们应该还住我家,你们自个儿家的能出力的就来出分力,道士的阳气重,吃了他们的肉能有什么好处,不需要我细说吧?」她顿了顿,「也别打自己的小算盘,分多分少实力说话。」 「再说了大家都是一个目标,谁也不想自家的亲人孩子再死一次或是自己魂飞魄散吧。」她这句话显然很有震慑力,所有来这里汇聚的人和鬼,其实都有着共同的目标。 维护这片鬼域。 哪怕自己可能被其它鬼拆吃入腹,他们也要维护这里。 「可……」有人犹豫道,「我丈夫出去了,我怎么办呢……」 「就是就是。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些不要脸的,趁着我们去捕杀道士,把留在家里的妻儿老小给吃了。」 大家互相打量着,谁都知道这个村子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人的底线一旦破开,那恶念是挡不住的。 王大娘在这嘈杂的附和声中清了清嗓子,现场安静下来:「那家里有人的都一起带到村长家去,我外孙女儿在那帮大家看着。怎么样?」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紧接着就是贊成附和的声音。 「我去!」 「可以,我同意!」 『葛红英』也开口道:「王大娘,我也去!」 王大娘嘶哑地笑了两声:「就沖你给我留的腿,我也得让你去啊。」 她又道:「不过我外孙女儿什么性格你们也知道,别在她面前提起生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天色暗了下来。 人和鬼都陆陆续续地散了。 「王大娘,肉给您放盆子里了,我就先回去了。」不等王大娘回应,贺烈和楼月西就飞快地往葛红英家赶去。 王大娘心中暗啐一口葛红英胆小怕事,连送个肉都不敢离近点。 此时还未到晚上,她的脚依然行动迟缓。 她慢慢地走过去,就见转角处有一个木盆,里面放着一截银灰色运动裤包裹的东西。 这一看就不是村子里的人会穿的衣服。应该是和昨天那些一起的,这个虽然不怎么强被杀了,但是也比普通人的肉要好一些。 她咧嘴笑了笑,虽然没有换到舌头,但是腿还是很不错的。 王大娘的下颌就像没有皮肉连接似的咧到最大。 她一口下去。 咬了一嘴稻草和树枝。 该死!葛红英这个贱人,竟然敢愚弄她! 第61章 红门 「走, 带路,去村长家。」贺烈一开门就对被缩在墙角的葛红英说。 葛红英闻言一惊,抬起头来:「村长家?!不, 我进不去的!不能去不能去!」 贺烈一把把葛红英提起来:「不去你就等着王大娘来把你吃了。」 楼月西则手指轻勾, 被硃砂绳五花大绑的林国义就凝结为小小一颗阴珠, 被他收入袖中,脱落的硃砂绳则软软地耷拉下来,飞回乌子默的手里。 他对着贺烈颔首,示意可以了。 鬼总是比人好处理的,小小一颗,方便携带。 完全无视乌子默快瞪出来的眼睛。 葛红英见丈夫变为了一颗玻璃珠子,脸色一白, 彻底知道了眼前一行人不是她能惹的。 「带路。」 此时天已经黑了, 但不知道是刚入夜还是怎么的, 路上并没有他们想像中的危险。 但葛红英却从踏出院子起就变得十分紧张。 「王大娘说都去村长家?怎么可能!那……那, 那仙姑、不不不, 她孙女儿乐意吗……」葛红英说得磕磕巴巴的,并没有带他们走道路,而是绕到了田埂旁的荒草地里。 那荒草无人打理便疯长至一人多高, 人走在里面外面是看不见的。 女人主动解释道:「这条路不好走, 所以很少有人来……如果他们都去了,不容易碰上……」 「仙姑?」贺烈反问道。方才他就感觉到村中的居民对王大娘的孙女有种说不出的敬畏, 或是忌惮? 「我、我们瞎叫的。」葛红英解释道,显然有些侷促, 「她不喜欢我们这么叫她。」 「瞎叫的?她让你们一群能吃人肉的人如此敬畏, 到底有什么能力?难道是厉鬼?!」乌子默的声音凉凉的,讽刺之意明显。 葛红英悚然一惊, 竟先否认起厉鬼这句话:「不不不,仙姑不是厉鬼……她……是她保护着村子的……」 第107页 「那你为什么这么怕她?」乌子默质问道。 头髮蓬松凌乱的女人缩缩脖子,声若蚊吟:「……也不是怕……仙姑良善,看不得作恶……我、我吃了……哪里敢去见仙姑。」 她后面还咕哝了几句,但是没有说出口,就包在嘴里似的含含煳煳,也听不清个啥来。 走了十来分钟,几人终于见到了一个亮着光的屋子。 虽说甸仪村穷困,但村长家还是显得殷实不少。 三层楼高的小楼房,围绕的围墙贴了白色的瓷砖,比村民红色、灰色的砖墙要整洁许多,暗红色的铜门修的高大,此刻正敞开了一半。 大门里人影转折,看来已经有不少村民赶到了这里。 嘈杂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仙姑,求求你庇护我们……」 「就是啊,婉阙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吧!我们村啥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都是想活下来啊,人想活下来有什么错呜呜呜……」 「婉阙我们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给你糖吃呢!」 围在里面的村民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有卖惨的,有套交情的,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女声传来。 「四叔叔,海姨,你们别着急,慢慢说。」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吐字清洗,带着一股子安抚人心的温柔力量,「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今夜都跑到我这里来了?」 几个村民对视一眼,有一个花白鬍子的老头说话了:「婉阙,村里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现下人越来越少,夜里也不太平,我们就想着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也多几分保障。」 「是啊是啊!」 那温柔女声再次响起:「四叔叔这话一开始我便说过,但当时夜里留下来的还没今日这么多。」 「呃……这不是人越来越少了吗?我们留下来的人更要相互扶持……以前是我们错了,可是我就一个儿子,无论如何我也得让他活下来。」花白鬍子老头说得老泪纵横。 名唤婉阙的女人没有再多说,只安排道:「这院里的规矩大家是知道的,婉阙不才,全凭老祖宗庇佑,实在也没有能力为大家消除罪孽,烦请诸位不要靠近祠堂……这楼里还有四五间空屋子,大家便先将就一晚。」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温柔:「小辉,给爷爷婶婶带路。」 「好嘞,婉姐姐!」回答她的是一道清脆的童声。 藏身于荒草中的楼月西和贺烈对视一眼,都听出了这稚嫩的童声就是王大娘的孙子。这时他的语调才像个几岁的孩童,又天真又欢快,能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婉阙的信赖与喜欢。 只是不知道那婉阙是什么来歷。只听她的谈吐,觉得不像村里人,倒是有一些文绉绉的。 「不用麻烦了婉阙,我们就在大堂内呆一晚上。」被叫做四叔叔的老头说道,其他人也连声附和。 废话,他们是为了寻求婉阙的庇护而来的,分散在各个房间内,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只有一楼大堂离祠堂最近,若发生了什么,身处祠堂的婉阙总不会见死不救。 婉阙好似见惯不怪,没再出声反驳。 夜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到小辉模模煳煳地问了婉阙一句需不需要关门。贺烈没听到婉阙的回答,但是那扇暗红色的铜门只被轻轻掩上了,没有落锁。 贺烈挑眉,这全村的人应该也去得差不多了,此时天色已黑,按照这里村民的胆量,但凡是个人的,也都不敢出来了。 那婉阙留着门是给谁? 若是留给他们的,那就有意思了。 就在这时,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本准备走出荒草的贺烈一行停住脚步,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出现在视野里。 「是张昊!」朱文华压低声音,神色激动。 他正要出去相认,就被贺烈捂着嘴巴压了下来。 「嘘。」 几人隐匿在荒草丛中,屏住唿吸,就见张昊的右腿已经被抓得稀烂,走过的地面上流下一摊深黑色的血迹。 「有人吗?有人吗?救我!」他冲到了朱红色的大门前,从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在黑夜里对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门没锁,张昊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 大厅里的村民显然也看到了张昊,有人失声惊叫道:「怎么有外人进了这里!难道他们失败了?!」 「快关门快关门!别让他进来!」 「这人把他们引来了可怎么办?」 「这是祠堂在的院子呢,有婉阙在……」 「嘘,小声点,别吵到婉阙了。」 可是已经迟了。 清越而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出了什么事?」随后,她显然也看见了倒在院子里的男人。 张昊一进屋就感觉到了满屋子对他的恶意,只有这个女人眼神清正,他连忙道:「救救我!我是灵异局、不,我是公职人员,不是坏人!让我留下来,外面……外面的东西吃人!」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话,还未紧闭的门被「哐」地一声撞开,一个人影匍匐在地面,他双手在地上爬行,动作却极为迅疾。 却在爬入门里的时候被一道金光狠狠弹开。 不远处的贺烈他们见此情形都十分诧异,那道金色的光幕蕴含的阳气之足,让几人身上都有了回暖之意。 此处鬼域阴阳混沌,阴气充沛而阳气流失,他们都是生人,体内的阴阳平衡都受到了影响。 第108页 像贺烈和乌子默修为高的还稍稍好些,像朱文华,他的手脚简直像是切下来冻在冰窖里似的。 那像是爬行生物的人撑起上半身,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几次想要上前,却不敢再动。 就在此时,寂静的夜里又起了骚动,只见大路上乌压压来了一片黑色的影子。不过瞬息之间,便有厉鬼出现在了红色大门之前。 那趴在地上的恶鬼像是担心有人抢食,在地上翻滚几圈后竟然长出了蛇尾! 他吃了蛇作为人腿的替代! 「不好,都来了!」乌子默压低声音道。 贺烈闻言果断起身:「进去!」 若鬼村民全部来到这片院子前,他们一定会被发现的。待彼时再跑,就算贺烈他们能全身而退,朱文华和尚且还是人身的葛红霞绝对难逃一死。 贺烈一脚踢开盘踞在红门前的半人半蛇的怪物,而乌子默则架着瘫软的葛红霞往红色铁门里沖。 紧接着是朱文华,而楼月西则落在后面。 被猝不及防踢开的怪物回过神来,以蛇尾撑起上身,整个人腾起三米来高。 贺烈正将一截树枝钉入他的蛇尾,一道黑影便从他背后扑来,赫然是王大娘。 「贺烈!」楼月西停下脚步,急转回身。 「先进去!」贺烈喊道,他再不恋战,反手掐住王大娘的脖颈往地上一掼,便飞奔过去拉着楼月西往门里跑。 下一刻,像是穿透一层水膜,贺烈出现在院子里,楼月西却还留在门外。 是那道金光! 楼月西无法进入! 那只被贺烈钉住尾部的怪物因为疼痛而发出悽厉刺耳的咆哮,它的脸部开始扁平化,耸立的鼻樑凹陷退化变为两个小洞,耳朵也开始消融,嘴部突出变窄化作蛇吻。 蛇尾在地上翻腾,变成两人合抱的粗度。 它勐地张开血盆大嘴向楼月西袭来! 第62章 修罗 「楼月西!」 贺烈想也没想便再度跨出红门, 后旋踢腿踹在了那怪物的下颌上。 同时,一声娇喝从院内传来,只见一道金光射出化为飞剑, 飞向了怪物的右眼。 飞剑擦眼而过, 发出铿锵的金属之声, 可见之坚硬,那怪物嘶声痛叫,右眼蒙上红雾,显然已经受了不清的伤。 它庞大的蛇身在半空中摇晃摆动,被戳伤的眼睛冒出浓浓的黑气。 那蛇甩着头,突然下俯将王大娘一口吞入。 它动作极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见王大娘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双稍显小巧的脚在蛇的齿缝中一闪而逝。 不过片刻, 巨蛇那只被戳伤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白翳, 那白翳越来越淡, 要不了多久就恢復成冰冷的黑色。 更让人吃惊的是,它原本扁平的额头开始向上凸起,好似鳞片下要顶出一根骨头。 化蛟! 「婆婆!」院里的婉阙发出一声惊唿。 只是门外的两人暂时无暇顾及。乌子默和朱文华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柳仙。」楼月西道。 民间五仙为「狐黄白柳灰」, 狐仙指狐狸、黄仙指黄鼠狼、白仙指刺猬、柳仙指蛇、灰仙指老鼠, 这是最主流的五大仙。 其中,柳仙的法力被认为是五仙之首, 因为蛇极有灵性,常常被认为是龙的化身, 也被称为小龙。 在以前古代, 这些都是广泛被饲养的家仙。他们其实就是食人供奉、可被豢养的妖。 如果这妖一心向善,未沾孽果, 是有机会成仙的。 修仙自然是比寻常修行要来的更为苛刻,若是仙途被斩,这些妖的怨气可想而知。 现在立在贺烈眼前的这只,就是这样一只被扰乱修行的蛇妖。 蛇妖成仙之路破碎,就只剩一条化鬼了! 加上它又吞噬了恶鬼,功力大增,竟然隐隐有化为鬼蛟之象。 蛇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而鬼蛟则非常特殊,它是死去的蛇妖继续修炼化为的恶蛟,形成条件苛刻,逆天而出,几乎不可能度过雷劫。 院内的乌子默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现代社会灵气稀薄,修行极为不易,别说传说中的鬼蛟了,就是厉害一点的蛇妖都难得一见。 也是因为这鬼域阴阳失调,且蒙蔽天道。鬼域不开,则根本不会产生雷劫,这柳仙才能堕落化为鬼蛟。 若这恶蛟真的现世,那绝对是一场劫难。 「长角了。」贺烈啧了一声,还不忘调侃道,「看样子其他的鬼不用我们操心了。」 因为那柳仙已经开始不断吞食起接连赶来的厉鬼。 一个又一个,后来索性开始吸入,转瞬之间,路上就消失了大半厉鬼。这些鬼村民除了个别厉害的,大部分都没有什么修行的法子,其实和寻常生人并无两样。 被巨蛇吞噬的时候发出来的惨叫和凡人别无二致。 霎时间,此处如同炼狱一般。 那蛇妖越来越膨胀,立起身来已经超过了七层楼高。 它支起上半身,垂着三角形的蛇头,黑色的眼睛冰冷无机质,仿佛被它看一眼就会被吞噬。 屋内的村民被吓得失声,就连自己的家人伴侣被吞食了也无法发出悲痛的吶喊。 巨蛇的视线在众人之中游走,最后落在了红门之外的两人身上。 那两道影子并肩而立,一高大一清瘦,被院内的灯光拉长,好似交迭在了一起。 第109页 「楼月西,你躲好了。」 贺烈低声说完,抽起方才钉住柳仙尾部的树枝,三两下踏在它的鳞片上,转瞬之间就来到巨蛇支起的背部。 打蛇打七寸! 化蛟让巨蛇原本平滑的背部隆起马鬃一般密集的骨刺,是龙之象。 不过也让贺烈多了些落脚的位置。 柳仙察觉到贺烈的意图,开始剧烈摇晃着身体,贺烈攀在骨刺上,双腿悬空,好似下一秒就会从高处坠落。 院中的人吓得噤声,那蛇张大嘴就能完整地吞下一个大活人,男人相比还在继续膨胀的蛇身而言,实在是不够看。 两者体型悬殊,此时相博,众人并看不到几分获胜的希望。 只见高大的男人身手矫健地像是猎豹,他在剧烈的摇晃中依然稳定地向上攀爬。 贺烈已经把手中的树枝扔掉了,那本是寻常木头,第一次钉入巨蛇尾部是因为那处鳞片细软,但柳仙化蛟之后的鳞片硬度大大增强,就是贺烈腰间的匕首刺下去也和挠痒痒似的,更别说树枝了。 巨蛇的骨刺极为尖锐锋利,上面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刺,贺烈的手已经被割开了无数伤口,可这柳仙本修仙途,身有功德,附着至阳之气的血液没有给它造成巨大的伤害。 但是也够了。 贺烈骤然握紧一根骨刺的根部,勐地用力,伴随着巨蛇一声痛嘶,贺烈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根长戟。 ——他将骨刺连皮带肉地掰断了! 贺烈爬至七寸处,举起骨刺用尽全身力气向下一击,「嘭」的一声,是骨刺穿破血肉的声音,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巨蛇不再立起身体在空中摇晃,而是腹部朝下勐地砸向地面! 它在借用惯性卸去贺烈的力道! 谁也没想到这巨蛇竟然有这样的自损八百的战术! 一切发生的极快,就在火光电石之间,一道黑色的阴气倏然勒住蛇的七寸,却还是没来的及制止。 农村的道路不是沥青铺的,巨蛇如此一撞,尘土飞扬,整个视线都变成了黄色。 院中观战的人内心一紧,男人怕是凶多吉少! 贺烈因为重力的作用狠狠摔在巨蛇身上。他只觉胸腔和腹部一阵疼痛,呕出一口血来。 好在巨蛇七寸处鬃毛渐少,又有一点缓冲,否则刚才从六七层楼的高度摔下来,他很可能已经就被巨蛇的鬃毛扎穿了! 短暂的眩晕过后,贺烈发现手上的骨刺已经断掉,一截留在了巨蛇体内,一截断在了他手中。 没办法了,巨蛇太大,这个长度也不足以捅入它的心脏。 得从腹部来。 贺烈瞳孔放大、心跳与血液流动加速,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感觉不到疼痛,他伸手抹了一把呕出的血,再次握上巨蛇背上隆起的骨刺。 撕拉一声,蛇的鳞片也被他带起。 巨蛇没想到这人竟还有反击的能力,尾部狂乱地摆动,想要将男人拍死。 贺烈抓准时机,勐地刺下,将蛇保护最为薄弱的尾部钉入土地之中。 蛇的骨刺可比树枝锋利得多,即使蛇已化蛟,身上防御增强不少也没能躲过。 贺烈走到方才拔出骨刺的地方,伸手想要再拔一根,他走得有些缓慢,刚才摔下时他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还有一根细小的骨刺扎入了他的右腿。 见男人受伤不轻,巨蛇还想趁机扭转身体将贺烈碾死,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巨蛇的吻部。 下一秒,那只纤长如玉的手勐地插入了巨蛇的右眼中。 连方才的金色利剑都没能刺入的地方,此时却被一只腕骨有些伶仃的手穿进去了。 巨蛇大嘴张开,仿佛已经将它身前的人吞入腹中。 贺烈目眦尽裂,就感觉一道金光朝自己飞来。 「贺烈,拿剑!」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贺烈来不及细想,金剑入手之时,他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剑柄流入,他反手握住还在振颤铮鸣的剑,双手合十交握,高举过顶。 下一刻,腥臭的血液溅起! 贺烈握住剑柄的手已然接触到巨蛇的背嵴。 全剑没入。 他勐地抽出一截,再向旁边一滚。 那蛇不断翻腾的尾部就和头部完全分开,断成两截。 「楼月西!」贺烈来不及抽出剑,他奔跑至前,就见青年正将自己的手从蛇眼里抽出来。 「你怎么样?!」贺烈问道。 只见青年还怔怔地望向前方,没有回答他的话。 贺烈顺势望去,就见暗红色大门敞开,一个清瘦纤细的女子坐在轮椅上。 她眼似点漆,眉如远黛,姿容清艷,仪态端庄。 她不应该出现在乡村的院落,而该出现在曲廊迂迴、朱甍碧瓦的园林中;她不该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满脸焦灼,双眼含泪,任谁也不该让她哭的。 她应该拿着花拿着笔,而不是一把沾满巨蛇腥臭血液的金剑。 这无疑是一个大美人。 但更令人吃惊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和楼月西竟有七八分相似。 从面部转折的线条轮廓到一个个五官拆开来看,他们都挂着一点对方的影子。 他们都有一双满含桃花的眼睛,眼尾却是微微下垂的,睫羽浓密,最后的收尾拖得又长又艷。 他们的嘴唇都是薄而色浅,嘴角上翘,天生带点笑意。 第110页 同样是清雅端庄的大美人,却都同时带有点勾人的痒意。 太像了。 一看就是兄妹或是姐弟。 几人隔着一扇红门对望,一时间,院内言外安静无声。 「贺烈……」这一声满含心疼和思念,声音轻得像是云又像是雨,却不是从楼月西口中喊出的。 而是坐在轮椅上那位正在擦拭眼泪的大美人。 贺烈勐地一激灵。 第63章 康双 人经歷了大难, 一根弦崩了太久,放松的时候就会出现腿软、眩晕这样的状况。 贺烈现在就有些腿软的症状。 可能是因为扎入大腿的骨刺让他失血过多,但更有可能的是坐在他床前, 面容清艷, 眼含愁绪的女人。 也可能来源于她手上温热的帕子。 还有一声不吭, 站在桌边,垂着眼在面盆里洗手的青年。 贺烈很无语现在的情形,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有种背嵴发凉的感觉。 「贺队长,伤怎么样了?」张昊进了门,他腆着脸道,「我这里还有止血生阳的岁寒丹……」 他是个人精, 本就能屈能伸, 一眼就知道在这里只有跟着贺烈才有希望活着出去, 自然是不遗余力地讨好他。 当然, 他一进去, 也感受到了里面奇异的氛围。他声音低了下来,走到乌子默旁边,他们以前见过几次, 算是有几分交情。 于是张昊压低声音问乌子默:「这是怎么了?」 乌子默也在屋里呆了有一会儿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既不分一丝给床上的病号, 也不游移在两张相似度极高的美丽脸庞上。 「别多问。」乌子默答得冷淡,实际上耳朵竖的极高。 怎么了, 能怎么? 不就是旧爱遇见新欢?不然为什么那名唤婉阙的女人一见贺烈就知道他的名字, 还把自己的剑借给他用? 要知道,在修行的人之中, 武器就像是伴侣一样,绝不外借的。 啧,这两张脸如此相似,贺烈那厮的口味真还是从一而终。 不过这两人不会是兄妹吧,虽然美人总是有几分相似的,但怎么说这两位也相似得太过了! 难道贺烈搞了人楼月西一家?! 啧啧啧啧啧啧真是大开眼界! 败类呀败类! 「贺……贺烈,你还不能动。」女人将要起身的贺烈按住,又准备拿温热的毛巾去擦拭贺烈脸上残存的血渍。 贺烈吓得勐地一仰。 就听见咔的一声。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楼月西面前的面盆已经从中撕裂,混有污渍的水淌了一桌子。 而婉阙的面上则是多了几分悲戚。 「贺烈……你不记得我了?」她问得很轻,神色似是怨怼,但更多的是伤心。 贺烈脖子上的汗毛全部炸起来了。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婉阙低头抹了一下眼泪,没再多说,只把手中的帕子递到贺烈手上:「你擦擦,脸颊还有血。」 她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声音已经恢復了原来的温柔与清越,说得话也极有调理:「我方才失态了,想必各位忙了一晚上也累了吧,大家可以先回房歇一会儿,其余事我们明早再议。」 她说完,便自己推着轮椅滑了出去。 女人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如同雨夜里的一根细竹。 张昊对婉阙很有好感,连忙上前送她。乌子默也识时务地跟了出去。 开玩笑,在算帐的时候留下来?他可不想被不小心发狂的厉鬼误伤了! 屋子里一时只有楼月西和贺烈二人。 贺烈不知道说什么,眼光却一直跟随着青年。 直到他看见青年的手放在了门上。 「楼月西!」贺烈喊住他,「你去哪儿?」 青年回头,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挑起,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妩媚。 「我不出去,别人怎么好再进来?」他问得很轻。 贺烈一个既不爱看书也不爱看电视剧的人,硬生生想到了林妹妹说的话。 这酸味已经要直冲天灵盖了。 这已经不是哪家的醋罈子被打翻的问题了,这是把醋场炸了啊。 贺烈是直,但是他不是傻子。 「你过来。」贺烈道。 楼月西没动。 贺烈就要掀被子下床了。 「你!」 方才一动不动的青年此时动作倒是很快,他声音拔高,少有的尖锐:「你腿不要了?」 贺烈只觉得平时温润如玉的人这会儿头髮丝儿都要炸起来的模样像只愤怒的小公鸡。 得劲死了。 可是现在人在气头上,亲不到。 「我腿疼,楼月西。」但贺烈能不知道苦肉计多好使? 他皱着眉,喘息着要把头放在青年的肩上。 「你脸脏死了。」楼月西嫌弃地推开他。 得,没直接给推床上。还能哄。 贺烈连忙把还温热的帕子塞到楼月西手里,高大的男人像是只撒娇的大猫:「那你给我擦擦。」 他伸着头,像是让主人给它打理皮毛和鬍子上粘的血一样。 楼月西把帕子往旁边一扔。 贺烈也反应了过来。 这人还醋着呢。 他连忙撕下自己的t恤,结果太脏了,楼月西颦了颦眉,竟把自己的衣服撕了个口子。 柔软的棉料浸润了水,又被拧干。温柔地擦去贺烈脸上凝住的血渍和打斗时沾染的泥土。 第111页 「手。」楼月西道。 贺烈连忙把手摊开,不动他还不觉得,现在一打开,手上全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 他下意识地握住不想给楼月西看。 就被楼月西握住了手腕。 「手。」青年再次开口。 男人双手放在胸前的模样实在有些怪异。 打架的时候是能徒手掰断恶蛟骨刺的兇器,此刻就像是猫咪的爪子。 楼月西把他的手擦干净后,也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看着。 把贺烈的掌心都看热了。 「楼月西。」贺烈轻声叫青年的名字,「坐过来点。」 贺烈全身上下受了不少伤,最严重的皮外伤是刺入大腿的骨刺,好在楼月西已经简单为他治疗了,不然光这儿的出血量就够贺烈喝一壶的。 他现在最好卧床不要动弹,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楼月西闻言没什么反应,垂下来的眼睫在脸上投出小扇子一样的阴影。 他的脸这样清瘦,但是两把小扇子却是可怜又可爱。 贺烈稀罕极了。 楼月西突然把贺烈的手捧起,伸出舌头,开始轻轻舔舐。 他舔的很轻,一点儿也不疼,酥酥麻麻的。 眉眼虔诚,仿若侍佛。 伸出的舌尖却是放荡又轻佻。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能把「清」和「艷」结合得这样完美? 贺烈爱死他这模样了。 他的手指擦着他的嘴唇,探进了口腔,触碰到了柔软的舌头。 楼月西闭着眼睛。 他跪坐在自己的腿上,挺起上半身,单手攀附着贺烈伸出来的手。【p.s自己的腿不是贺烈的腿。】 太乖了。 「坐过来,楼月西。」 楼月西还是没有挪动,他只是身体微微前倾,把更多的重量都交予了贺烈。 「你身上有伤。」青年含煳着声音道。 「没关系。」 艷鬼不会拒绝欲望。 楼月西不会拒绝贺队长。 —— 一夜太长。 贺烈不负他的名字,确实很烈。 楼月西腰很酸,也疼,没来得及做他本打算做的事。 他早早醒来,纤长的食指抚摸上了贺烈的脸颊。 贺烈醒来,两人自然地交换一个轻吻。 「几点了?」贺烈哑着声音问道。 楼月西摇摇头,髮丝弄得贺烈脖颈痒痒的。 「你这衣服,还怎么穿?」贺烈问道。 楼月西身上的衣服昨夜被他撕下了一块儿当毛巾,后来又被撕下来一条当做别的用途。 现在是决计不能再穿了。 楼月西没回答他,只是继续往男人怀里钻。 贺烈笑道:「穿我的?」 楼月西闷闷地回答:「脏死了。」 也不肯。 很难伺候。 但是贺烈喜欢伺候,上赶着伺候。像是要把一根不畏风雪的竹宠成玫瑰花。 玫瑰花昨夜绽放的模样可真漂亮。 那点刺儿,不扎手的。 因为贺烈的腿上不方便移动,所以众人是在贺烈的房间里碰头的。 唤作婉阙的女子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夜的疲惫与伤感,她换了身白色的裙子,坐在轮椅上,腰部也挺得笔直,姿态娴雅大方。 只有乌子默的视线在她涂了水红色口红的唇瓣上停留了几秒。 他心底暗自摇头,婉阙姑娘这是何必呢,贺烈这种大老粗根本就不会发现这样的少女心思。 但是其他人可不一定了。 冷不丁的,他和楼月西平静的眼睛对上了,吓得他一激灵连忙撇开视线。 贺烈确定楼月西哄好以后,面对婉阙也没有这么如坐针毡了,他的目光在婉阙和楼月西极为相似的脸上停顿几秒,开口道:「林小姐,能给我们说一下这个鬼域是如何形成的吗?」 林婉阙颔首,一点儿也不奇怪贺烈没有先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认识他。 「说来话长,去年八月阴平地震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她声音有些低,但很快调整过来,「当时房屋垮塌,又碰上泥石流,山下的救援队伍无法上山,救援进程缓慢。」 「许多人在这场地震中失去了家人、朋友,健康的身体乃至性命。」 「实际上,伤亡的人数理应更多,全靠村中祠堂里原本供奉的柳仙康双为许多被压在地底的村民顶开了重石。」 这和大家原本的猜测有些接近。这险些化蛟的柳仙,一开始果然是善妖。 「那后来为何?」乌子默追问道。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婉阙嘆道,「失去了手的就去拜柳仙祈求双手,失去家人的也想家人回到自己身边。」 「康双心软,谁知惹祸上身。」 第64章 骇浪 村民对柳仙一开始自然是感谢的。 特别是老一辈的, 在地底见到了游动的大蛇,知道是大蛇救了自己一命。 但是后来,他们又会想, 大蛇既然为我举开了重石, 为何不把他救出去。如果不在地底压这么久, 他的右腿就不会截肢。 又会想,大蛇是先去救了谁?若他先来我家,我的妻子就不会被活生生饿死。 日復一日,怨念滋生。 他们去求大蛇。 「柳仙啊柳仙,您是庇护甸仪村的家仙,能否让我再见我的妻子一面?」 第112页 「柳仙啊柳仙,我们世世代代供奉了您几百年, 您有什么法子能让我重新长出双腿?」 康双是个心软的妖, 他享有村民的供奉数百年, 自觉要保护好他们。天灾他没有办法制止, 但是他能用幻境让失去家人的村民在梦中看见死去的亲人。 他也可以减轻残肢的伤痛。 可末法时代, 灵气稀薄,他虽活了几百年,修为也并不是如何深厚。他茍延残喘呆在祠堂里, 地震时救人已经耗费他大半气力。 柳仙康双时不时陷入沉睡, 无法像以前一样响应村民的愿望。 久而久之,第一个愤怒的人出现了。 他拿起锄头来砸祠堂。村长家中男丁尽死, 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婉阙也在地震中重伤。无人能阻止他。 大蛇被吵醒,慌乱地现了身。 康双被一锄头砸向了尾部。 尾部鳞片细软, 只一下就让发怒的男人砸断。 男人不仅没有慌张, 他反而喜笑颜开地捡起康双断掉的尾巴。 「都说唐僧肉好,那柳仙的尾巴应该也是一样的效果吧!」他将尾巴整个吞下, 不一会儿就感觉一股热流涌向残疾的右腿。 没过多时,他长出了一条完整的腿! 他不再残疾啦! 欣喜若狂的男人跪在地上向康双表示感谢,并发誓不会告诉别人。 康双毕竟是蛇,是兽,是妖,哪里知道人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更何况,长出一条腿这样的事,哪里是瞒得住的。 壁虎断尾可以重生,但从来没听过人缺胳膊少腿了还能长回来的。 但是康双不一样啊,康双是柳仙。 于是沉睡中的康双再一次被人砸了老巢。 这一次他没有那么幸运,被他庇护了百年的人类分食殆尽。 婉阙抿了抿唇:「待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大多数村民都吃了康双的肉,甚至还有村民将康双的血肉餵给了已死的人。」 「他们死而復生了。」 「当然也是有代价的,但凡食用了蛇肉的村民都不能再踏出村子一步。而后来长出来的手脚,会隔一段时间就腐烂掉,他们必须再次……进食。」 婉阙说进食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掩盖不住的厌恶和反胃。 「可是没有康双了啊……」朱文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部表情显得有些痴愣,他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确实没有蛇肉了,但是有吃了蛇肉的村民啊! 「所以他们开始互相残杀!」 林婉阙点点头。 「随着村里的活人越来越少,这里的环境也发生了变化。村里的所有人非但不能踏出村子一步,连网络、电线都逐渐断掉,整个村庄变得与世隔绝。」 「再然后就是环境。这里的天黑变成了剎那之间,不再有雨、雪、雷和风,村中的狗逐一死去,村民开始畏光、畏火,我知道,这里的所有人变成了半生半死的状态。这个村庄变为了鬼域。」 「这是康双的报復。」婉阙轻轻嘆气,「我无力改变。重新长出手脚的人是不会愿意就此罢休的。」 说话时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林婉阙穿着白色的裙子,将小腿遮的严严实实,但是从她套不住鞋的这点来看,她膝盖之下应该什么都没有了。 「我明知不对,却只能勉力维持着现状。」她眉目忧愁,让人想要将她细瘦的肩膀揽入怀中。 张昊明显就是意动的那位。 他连连安慰着婉阙:「婉阙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千万不要过多地责怪自己。」 婉阙轻轻摇头,望向贺烈:「贺队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贺烈丝毫没有被她的神色打动,面色依然冷峻:「恕我直言,请问林小姐是如何制衡住这一村子的鬼怪呢?」 林婉阙只是一个小村庄里村长的女儿,既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上山修行过,如何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和一只化蛟的蛇妖周旋? 更何况她双腿残疾,作为猎物是最好的人选,她又是怎么躲过村民贪婪的手的呢? 「实不相瞒,王菊……也就是王大娘,是我外婆。」她在村民中挺有地位,村民不敢来吃婉阙。 「而至于康双为什么不伤我,一是因为我体质特殊,天生就能感知神鬼,二是因为……你。」林婉阙说得极为认真。 贺烈没想到这把火还是烧到了自己身上。他眉心一拧,正要追问,就见林婉阙从一直抱着的盒子上拿出一把木质的剑。 正是昨日斩杀恶蛟的那把。 林婉阙摸了摸剑,然后将它递给了贺烈。 「贺队长,这本是你的剑。」 那剑一入贺烈的手,就迸发出金色的光。 谁都知道林婉阙没有撒谎,这确确实实就是贺烈的剑。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安静的落针可闻。 就像前面乌子默说的一样,没有修道之人会把自己的武器随意借给别人!那是老婆!是伴侣!非致爱之人不能触碰! 年轻异性之间赠剑啊,那基本上就是非你不可的意思了。 贺烈只觉得脑仁剧痛。 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太阳穴。 「你头又疼了吗?」林婉阙极为关心,连忙滑动轮椅上前去摸贺烈的额头。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我们如何认识?」贺烈偏头躲过她的手,问道。 第113页 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但是林婉阙为什么有他的剑?而一年前他又恰好出现在阴平。 可他甚至连自己以前用剑都忘了。 这一切都让人多想。 林婉阙落寞地收回手,指尖轻颤。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有些赌气:「我是去后山找野菜时遇见的贺队,我不知道当时贺队去年三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后山里。」 「当时你全身都是血,很冷的天气却还穿着单衣。我就喊人将你带了回来。」林婉阙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的左侧腰腹有一道贯穿伤,背上有刀痕。明明伤的很重,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但是还是吊着一口气。」 贺烈神色微变,他的身上确实有这么两道伤。 他清楚,楼月西自然也清楚。 就听林婉阙继续道:「我父亲本来要送你下山治疗,但是你的伤口已经止血,我们怕颠簸让你伤口撕开,便不敢轻易移动你。」 「后来你醒了,却失去了记忆,一问三不知,像是个三岁的小孩。」她提到这里的时候竟然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们都以为你伤到了脑子,但是我说了我天生能通灵。我知道,你是失魂之症。」 「这种通常是遭遇了不干净的东西,但是你阳火极盛,我也不知道为何。你有一把木剑,天天抱着玩,我经常不知道你把它藏在哪里。」 「直到有一次,我们去山上回来晚了,遇见了孤魂野鬼,你从身上抽出来了这把剑。这剑泛着金光,只一下那鬼便失去了踪影。」她还说了很多细节,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情义让众人侧目。 「再然后,你便将它赠给我了。」林婉阙语毕,也不看贺烈,只看着那把剑。 好似上面有无数快乐的时光。 其余人不知道贺烈和楼月西是一对,张昊还暗自扼腕,嘴上却道着祝贺贺烈的话。 「早听说贺队去年是在阴平山发现的,还失去了记忆,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现在找回爱人,又破了大案,我提前祝贺贺队一声了!真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啊!」 这话一落,张昊就觉得气氛古怪粘稠。 一旁的乌子默眼睛都要眨抽筋了。 「不打扰了。」乌子默撂下一句,感觉拉着张昊和朱文华走掉,他觉得张昊若是再多说一句,今晚可能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梦中了! 「有谁能证明?」贺烈继续问道。 林婉阙像是被侮辱一样,嘴唇轻颤:「是家父救的你。前几个月你都卧病在床,后来醒了,也因为你傻乎乎的,不敢见村里人。可家父已死……」无人能证。 就在这时,小辉跑了进来。 「我知道大哥哥。」他仔细看了眼贺烈,又比划了下头髮,「你以前的头髮到这里,住在楼上。」 「我还看见了你和婉姐姐打啵——」 小辉说道这里的时候就被林婉阙拉住了,她双颊绯红叱道:「小辉,进房间怎么能不敲门,这样不礼貌。」 小辉哦了一声:「我今天没见到奶奶。」 林婉阙面色微变,摸了摸小辉的头:「你先回房间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姐姐待会儿来找你。」 小辉点点头跑了出去。 完全不知道自己掀起了什么惊天骇浪。 第65章 夜行 贺烈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畏惧的东西。 刀山可去, 火海可淌。 但此刻,他第一次遇见让他冷汗淋漓的场景。 他震惊于小辉发出的童言童语:「我还看见了你和婉姐姐打啵——」 难道……难道他在失忆的时候真的和林婉阙发生了什么?! 这不可能! 既然是失魂之症,他只有孩童的智商, 那林婉阙又为何会和一个稚子产生、产生爱恋之情! 此时林婉阙脸上的红晕还残余三分, 更衬得她面如桃色, 双眼含情。 她看了眼楼月西,犹豫道:「这位楼先生,厅中已备午饭,能否请您先……」 林婉阙有些不好意思,这样的逐客令明显是有些失礼的,但她有些话必须私下和贺烈说。 「他不去。」 「好的。」 贺烈和楼月西同时开口。 截然相反的答案。 贺烈抓住楼月西的手,两人对视一眼。贺烈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里面好似有火要燃起。 而楼月西的眼睛似深山里的寒潭, 即使有阳光照进, 依然冰冷彻骨。 楼月西先开的口:「有些事, 没有旁人会谈得更为顺利。」 林婉阙脸上还没来得及牵起感谢的笑容。 就见面前的青年俯下身子, 单膝跪在床边,右手抚上贺烈的下颌,和倚在床头的男人来了一个深吻。 他纤长如玉的手挡着贺烈的侧脸, 从林婉阙的角度看不到两人贴在一起的唇。 但是啧啧的水声是不能作假的。 以至于楼月西抬起头的时候, 空气中响起轻微的「啵」的一声。 眉眼和她有七分相似的青年吊起眉梢,那一眼占有欲十足, 像是雄狮宣示自己的领地。 ——你敢碰他你就死定了。 任谁在现场都能读出这句话。 楼月西走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贺烈舔了舔自己险些被咬破的嘴唇, 似在回味。见林婉阙望过来时才尴尬地咳了两声。 第114页 「林小姐, 我想请问一下,当时我们俩是什么关系?」贺烈问得直白了当, 这也是他目前最需要知道的一件事。 林婉阙掀起纤长的睫毛,眸中似有水光闪动,双颊生晕,一抹莹润的水红在形状姣好的嘴唇上显得极为动人。 欲说还休。 但是贺烈看不懂,见林婉阙不言,他继续问道:「按你说的,我在阴平醒来的时候已经患了失魂之症,行为言语如同稚儿,我们之间……应该不会存在暧昧的男女之情。」 其实说稚儿已经是贺烈委婉的说法了,失魂之症哪里是稚儿,明明就像是智障,对外界无法响应,无法思考也无法学习,只保留着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他说得太过直白,林婉阙脸上的血色褪了干净。 她的声音颤抖,却竭力平静:「贺队长何必辱我,婉阙若是早些知道您已有……爱人,也不会旧事重提了。」 说完林婉阙再不等贺烈回话,自己转着轮椅就离开了。 可旧事重提四个字实在微妙。 是什么旧事? 这间房屋明显不是她寻常使用的那间,门框并未拆完,她离开得太匆忙,轮椅的右轮撞在门坎上,瞬间重心不稳,整个人摔了出去。 她扶着轮椅尝试自己把身体撑起来,但是双腿无法使力,一不小心将轮椅推得更远。 白色的长裙落地,又被轮椅碾过,留下一道灰色印迹。 林婉阙只能狼狈地伸手去拉轮椅,纤长的脖子露了出来,像是一只濒死的天鹅。 贺烈对婉阙虽然没有感情,但总不能见一个大姑娘摔了不管,而且那姑娘双腿还有残疾。 他起身有些困难,但还是走到门边扶着摔倒的婉阙重新坐上了轮椅。 女人的手划破了,在贺烈的下摆上流下一道血印。 林婉阙本就瘦弱,贺烈扶她的时候只感觉她整个人轻得像是一只小鸟。 女人一坐上轮椅就离开了,她走得急,也一直垂着脸,但是贺烈还是听到了她抽泣的声音。 贺烈一时头痛欲裂。 是生理上的。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一道红色的光影自贺烈下摆一闪而逝。 再定睛一看,贺烈的衣服干干净净,哪儿有方才的血渍。 —— 天上有一轮圆月。 树枝摩挲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尤为寂寥,偶尔有一声鸟类的长啸,一抬头就只能见到它的身影如同鬼魅。 「老贺,他们停下了。」说话的是一个下巴留着一层青色胡茬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沧桑,是韩坚白。 贺烈的眼神在他脸上,片刻后才聚焦。 他们是在哪儿? 远处的山峰上屹立了一块底部小而上面宽的巨石,在月色下显得摇摇欲坠。 东将山。 传言中是战死的将军所化为的巨石,他驻守山峰,永世守护着这方土地。 但因为形状,也被当地人称为陀螺山。 这只是泗盘众多山峰中的一座。 他们现在正在追查一起a级鬼域的成因。 是什么呢? 贺烈皱眉,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太对。 对了,是贩卖人口。 五个月前,数个鬼域分别出现在各大医院的妇产科,经灵异局调查发现了许多共通之处。 一是夜啼。值班的护士听到响彻楼道的婴儿啼哭声,赶到新生儿房间才发现所有的孩子都在熟睡。 二是性别登记错误。新生儿降生后,医生对其生理数值都会进行记录,包括性别、身高、体重等。但是陆陆续续出现了数起性别登记错误的情况,后来医院调查监控,均发现监控模煳不清或遭到损坏。 三是片区内新生儿死亡率小幅度增高。这一条其实并不明显,因为新生儿并非集中在某一时间内死亡,但凑巧的是,这些死去的婴幼儿里有很大一部分都降生在某几所医院中,其中,性别登记错误的婴儿死亡率高达70%。 这足以引起灵异局的注意了。 经过各地整合,数据的样本越来越大,灵异局高度重视,派出了精英组去追查此事。 十九队顺势摸下去,竟找到了一伙以贩卖婴儿性别牟利的不法组织。组织售卖一种名为「换花丸」的丹药,宣传说吃了就能控制婴儿性别,将腹中的女婴变成男婴。 其实民间这样售卖转胎丸的不法组织并不少见,甚至编出了「转胎丸,女翻男」这样的口号。 事实上,性别是由基因决定的,女性的性染色体是xx组合,男性的性染色体是xy组合,强行把胎儿的x变成y,靠药物是绝对办不到的。【注1】 所谓的转胎药,只不过是一些雄性激素类药物罢了。不仅会造成流产,还可能致使腹中胎儿变为双性。 但是这个组织却是百分之百灵验的。 贺烈他们深入追查后发现,不法分子用鬼婴「狸猫换太子」。 如若这家祈求生男孩,产妇却诞下了女婴,他们就会用已死的男性鬼婴去替换健康的女婴,所以才会发生性别登记错误、半夜婴啼不断的现象。 而这些求子心切的家庭,往往沉浸在「一举得男」的喜悦中,哪里还会管医院刚开始为啥给他登记成了女婴。 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强行「转生」的鬼婴都会出现各类疾病,最后不治身亡。 不法组织不但收穫了钱财,还能得到一个新的鬼婴。 第115页 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让所有人感到愤怒了。 再追查下去,他们才发现这个产业链远远比他们想得庞大。 除了改变婴儿性别,他们也养育一些被弃养的女婴,待她们成熟后便让她们沦为繁殖的工具,出卖自己的子宫。还有贩卖人口至边远山区、配冥婚等等…… 将女性完全置于商品的位置,令人遍体生寒。 此刻,队里唯一的女性宋璐,正被不法分子绑着手蒙着眼睛走在密林之中。 林中树枝茂密,地面布满藤蔓,宋璐时不时被绊住。 「要不把她眼睛解开?」一个留着两撇鬍子的男人道,他负责押送宋璐,宋璐摔倒,他也觉得麻烦。 另一个啧了一声,不肯干:「你又不是不知道找个合适日子的女人有多难得。而且她还是个小警察,罡气护体,能承载多少怨气反噬!别让她跑了!」 两撇鬍子的男人咕哝一声:「都被贴了离魂符了……」 「你别忘了,我们待会儿可是去干嘛的!若是被上面的发现了,我们今天都得死在这。」 两个人便不再出声了。 而贺烈这边,一个面容清秀,个儿不高的白皙青年正闭目凝神,他突然睁开眼睛,将数百米之外发生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他们给璐姐贴了离魂符,【灵犀】被璐姐吞进去了,但是效果只有三天……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再过一会儿,灵犀就会失效。」肖郁道,事实上他现在听到的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了。 「时间不多了。」韩坚白看了看远方。 「今夜就会结束。」 贺烈说话时脚步不停,一群人在夜色中,脚步轻盈得像是夜行觅食的薮猫。 夜行山林,只有月亮在记录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肖郁道:「他们停下来了。」 「很谨慎,a说,【把这女的绑起来。】」肖郁拧着眉,竭力从类似信号不好的滋滋声中听出对方的话。 「【要配合……只有一次机会……不能被……%#发现。#¥%都会死的。】」 第66章 门外 狭长向地底延伸的甬道里, 每一级台阶都修的很高,垂直高度超过0.5米,远远超过了正常台阶的高度。 台阶边缘簇新而平整, 没有留下多少行走的印记。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给人走的。 「宋璐姐是在这里被解开眼罩的。」肖郁道, 【灵犀】的作用可不仅仅是声音, 还有画面。 方才他闭眼的时候就能看到宋璐所看之景。 说来令人发寒,【灵犀】最初的作用是用在伴侣身上,炼制的方法也要复杂残忍百倍。 服下【灵犀】的人,会终身被施法者监视、控制,真是令人胆寒的爱意。 而现在的【灵犀】更类似于一个监控,时效很短。倒是在破案上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这里的台阶太高了,他们再蒙着宋璐姐的眼, 会摔下去。」肖郁说道。 秦朗拿出巴掌大小的罗盘, 只见指针旋转片刻指向了东南方向:「是杜门。杜门小凶, 也为中平, 是藏形之方, 适宜于躲灾避难、防洪筑堤,余事皆不利。」注1 贺烈道:「看来此事实在需要隐藏,他们敢入八卦地宫, 竟然连三吉门都不敢走。」 在进入甬道之前, 他们接到了孙飞晨的传讯,说地下磁场异常, 可能存在大型鬼域,而现在西南方向阴气值波动最为距离。 于是韩坚白留在地面, 继续向西走, 而他们则远远跟随着宋璐一行人进了甬道。 进入甬道后不久,贺烈就收到了韩坚白的传讯, 说西南方向也有一个甬道,而那里排了长长的队伍。 韩坚白的第二条讯息更为简短明晰:【非人,已跟。】 再后来就断了联繫。 西南方向,是死门。不利吉事,只宜吊死送丧。为何会有长队由此入? 贺烈站在原地恍惚片刻,就听到肖郁的唿喊声。 「贺队,贺队?你还好吧,怎么了?」他和秦朗站在下面的台阶上,仰面看过来。 甬道两侧燃着灯,只是相隔甚远,整个甬道里光线并不明亮,但是肖郁正好站在火把下,那火光将他的脸照得很清晰。 「快点儿贺队,宋璐姐他们还在下面等着我们。」肖郁继续道。 贺烈只觉得太阳穴一阵跳痛,他凝视着站在下方的两人,肖郁神色有些焦急,而秦朗也是抬头一直看着他。 半晌,贺烈问:「肖郁,我刚才说的什么?」 肖郁愣了一下,马上答道:「你方才说【这件事实在见不得光,他们敢入八卦地宫,竟然连三吉门都不敢走。】」 他往上走了一级台阶,台阶高度超过了0.5米,对于个子只有一米七几的肖郁来说并不友善,他耗费了几秒才上了一阶。 「贺队你怎么了啊?」肖郁问道。 贺烈看着他,问道:「我如何知道下面是八卦地宫?」 肖郁闻言一愣。 贺烈继续问道:「这既然是杜门,如何会修这么高的台阶?藏形之方,躲灾避难,这么高的台阶怎么来得及躲灾避难。」 「再者说,既然需要藏形,这甬道里怎么会有灯?」 肖郁还想说话,一阵天旋地转,贺烈感觉到眉心一阵刺痛,下一秒,他倏地睁开双眼,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是楼月西。 「我……」贺烈开口时感觉声音嘶哑难听,楼月西端了一杯水给他。 第116页 「你昏过去了。」楼月西道。 贺烈摸了摸后脑勺,感觉那里多了一块肿包,看来是硬生生地摔下去砸到头了。 「我刚才做梦了。」贺烈道。 他感觉到身下的被子被楼月西抓紧:「什么梦?」 贺烈摇摇头:「不是太记得清了。我好像梦到了以前的事,梦里肖郁……」 贺烈拧眉,只觉得身体异常疲惫。做个梦做成这样?大腿上捅了一下而已,竟然昏倒了…… 见贺烈沉默,楼月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将被子拉开一角,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我们得快点出去,这个村子阴阳之气依然混沌。白天中阳气供给不足,夜晚就更不用说了,再待在这里,肉身都会承受不住的。」楼月西低声道,伸出手抱住贺烈的腰,将头埋在了贺烈的怀里。 本以为斩杀了康双,这个鬼域就会自动散开,但看来没这么简单。 感受到青年肢体语言中传来的不安,贺烈伸手环抱住他,一只手插入青年的发间缓缓摩挲:「别怕,楼月西。」 青年不语,只把头埋得更深。 贺烈知道楼月西怕的不是这个鬼域。青年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实力不容小觑。 他又何曾表现出惧怕这些的模样。 唯一一次露出惊惧的表情还是被他从祠堂下面拖出来那回。即使他用符布蒙住了眼睛,也能感觉到楼月西深刻的恐惧。 他怕自己露出厉鬼的模样。 窗户外面依然是白天,只是透过泛黄的纱窗显得有些暗。本该是静谧的氛围,但是又隐隐透出些古怪。 贺烈低头看着自己怀中青年翘起的头髮。 楼月西知道些什么,但他从来不说。 这只来歷不明的小厉鬼啊…… 怎么变得这样胆小? 「楼月西,起来了。」贺烈道,「不是说天黑之前尽快出去吗?」 楼月西还是揽着贺烈的腰,头深深埋着,像是一只面对危险的雏鸟,不肯离开自己的巢。 「不过你可能得给我借根拐杖。」贺烈继续道,楼月西抱着他闷笑两声,被贺烈抬起了头。 「我还以为你哭了呢。」贺烈道,指腹有些用力地摸上了楼月西的眼尾,楼月西偏过头,不说话。 有些湿。 真哭了。 本来还想逼楼月西一把的贺烈瞬间就心软了。 胆小便胆小吧。 也不是什么错。 贺烈把楼月西整个人抱起来,□□跨坐在他身上。 「来,亲一亲。」声音像是哄小孩子。 两人像是珊瑚中偶然相遇的接吻鱼,频繁的唇齿相依。 想到这种鱼的习性,楼月西低低地笑了一声。 贺烈发出询问的鼻音。 楼月西亲昵地和他磨蹭着鼻尖。 「贺烈,你知道接吻鱼吗?」 「嗯?粉色的,一见面就亲的?」贺烈问道,记忆中好像在花鸟市场上看到过。 「嗯,它们的嘴唇长满锯齿,所以其实是在打斗,争夺地盘。」 贺烈笑了一声,再次含住楼月西的嘴唇。 「我也在争夺地盘。」他轻声道。 —— 最后贺烈没有用到拐杖,而是坐着轮椅被楼月西推出来的。 始作俑者是小辉,他主动告知了楼月西仓库里还有个旧轮椅的事,还自告奋勇地去翻了出来。 显然,他对这个和林婉阙长着相似脸庞、又给他吃了很多乌梅糖的青年很有好感。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臭着一张脸,而青年脸上则是带了几分笑意。 而这几分笑意,在见着同样坐轮椅上的林婉阙时,就像是冰雪见了烈日,瞬间消失无踪。 红门之前康双倒下的蛇身已经缩成了寻常蛇类的大小,一看不过一米来长,被人用稻草和被子草草盖住,只露出一截尾巴尖儿。 从村口回来的乌子默和张昊,见着众人时摇了摇头:「还是打不开。」 后面的村民一时间不知道是失望居多还是庆幸居多。 「都试了吗?」楼月西突然开口道。 张昊愣了片刻:「都试了,朱文华的符纸没有作用,我的法器也打不开它。」 「他是说人,你让村民出去试过吗?」贺烈接过楼月西的话。 几人闻言都是一愣。 村民的反应更为激烈:「为什么要我们试,你们是道士都不能出去,我们都是普通人,怎么能过得去!」 「对啊,万一……谁知道过去以后是什么鬼地方……」 这时一道清亮的语音道:「婉阙愿意一试。」 嘈杂的声音便停下了。 众人朝着村门口走去。 林婉阙被张昊推着往前走,张昊低声问道:「婉阙,楼月西说的法子也不一定是真的,我们用法术是无法破开这结界的,但是寻常人过去后会碰到什么谁也说不准。毕竟是大型鬼域,有可能和酆都相连。」 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摇摇头,纤细的背影挺得犹如雨夜中的竹。 「若是我都不试,那便没人去试了。」 说着不肯出去、不敢冒险的村民还是尾随着贺烈一行来到了村口,他们对出去两个字抱有矛盾的心情。 他们盼望着踏出这个鬼地方。这个吃人的、恐怖的地方。 但是他们又谁也不知道自己经歷过这些后还能不能再次融入正常的生活。 第117页 接受自己已经残缺的身体、接受自己逝去的亲人、接受自己也曾变为过恐怖的怪兽。 村门口依然还是那几根支愣着的木桿,上面挂着的木牌刻着甸仪村三个大字。 张昊本来一直推着林婉阙的,临近村口的时候。林婉阙对张昊道:「谢谢,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待会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张先生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安全……」 纤弱的女子自己滚动着轮椅向木门驶去。 现场一时有些安静。 谁也不知道鬼域开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尽数被扯进酆都。 第67章 门 「姐姐!」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辉突然大叫一声, 冲上去抱住了林婉阙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 林婉阙也是一愣,她温声劝道:「小辉,你待会儿再和哥哥们一起过来好不好?」 小辉摇头, 将林婉阙抱得更紧。 「大家等会儿都会走的, 姐姐就在那边等你, 你听话……」她一边说,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众人,希望有人能将小辉抱走。 小辉问道:「大家等会儿都会走,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走?」 「这是因为……」 「呜呜呜因为有危险对不对?」小辉哭道。 林婉阙语塞。 小辉的哭声继续传来:「那为什么要姐姐先走?」 场上一时安静极了,只有小辉的哭泣声。 但还是没有人站出来。 林婉阙望了一眼贺烈,又把头转向了张昊:「张先生,能不能……」 张昊点点头, 把哭闹的小辉抱了起来。 林婉阙这才推着轮椅走进了木门之中。 空荡荡的地方出现了类似水幕一样的涟漪, 转瞬之间, 林婉阙的身影消失了。 过去了。 没有碰到障碍。 而且这边的空间也没有出现坍塌的状况, 没有被酆都扯入! 可以的! 离得最近的张昊抱着小辉, 乌子默上前准备自己先试。 他进入的缓慢,一只脚先迈了过去,消失了, 他朝着众人点点头, 下一刻消失在了水幕外。 没问题! 紧接着张昊抱着小辉也出去了。 围在村口的众人骚动,开始争先恐后地往村门口沖。 人都有从众心理。 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想离开, 但也绝不想自己变成唯一一个留在这鬼地方的人。 楼月西也推着贺烈过了那道无形的门。 耳边短暂的一声轻响,像是耳膜在适应内外空间的压力差。 贺烈便见到山道上横七竖八地出现了许多村民。 张昊推着林婉阙, 朱文华和乌子默则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只粗略地一扫, 贺烈就发现了,人不够。 因为贺烈坐在轮椅上, 出来的比别人慢些,早有许多胆大的村民沖在了他们前面。 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但现在这里躺着的,却只有十一个。 有一部分人没出来。 楼月西轻声道:「有些人,可能得留在那里了。」 在他们之后,又有两个人被门吐了出来,赫然有葛红英。 葛红英被吐出来后,面色有些木讷,她喃喃道:「有些人没出来!没出来!在夹缝里!我看到了……」 她一边打颤一边对上了楼月西的眼睛,她捂住嘴:「杀了人的都没出来呜呜……」 几瞬之后,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框处突然出现了许多人。 正是那些没有跑出来的村民,他们死死贴在门上,像是顶着一块儿巨型玻璃。 他们敲打、叫嚷,伸长手像是要抓扯外面的人,扭曲的表情隔着一层水幕,显得尤为清晰。 躺在地上的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一幕之隔中夜色降临,一条黑色的巨蛇从远处盘旋着身体缓缓靠近。 水幕消失了。 被留在村子里的人结局如何可想而知。 —— 「哥!据说你这一次又破了一个大型鬼域啊!」 贺烈因为腿伤再次光荣住院,孙飞晨便提着楼下买的水果赶了上来。 「不过这次救出来的村民好多都有心理障碍一样,消除记忆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哎,不说这个了,哥,你知道吗,咸元恺遭处分了。」孙飞晨说得神神秘秘的。 这并不奇怪,光是咸元恺让四名队员贸然进入鬼域,却折了两个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他背个处分了。 若不是朱文华和张昊碰见贺烈他们,只怕此行也死在了里面。 「不光是这个,他都被灵异局除名了。」孙飞晨轻声道。 贺烈有些惊讶地挑眉,说实话,干这一行的,成天面对的不是鬼就是怪,死亡率确实不低。受个伤更是家常便饭,只能嘆自己技艺不精。 他们和警察不一样,灵异局虽然有国家牵头,但实际上还是个,怎么说呢,有正式名分的民间组织。 何况这个组织的性质特殊,有队员伤亡是常有的事情,虽然此次行动是咸元恺冒进,但两人的死因皆是因为遭遇鬼怪,这并不足以让咸元恺被除名。 见贺烈不追问,本来想卖关子的孙飞晨等不住了,他压低声音凑近贺烈的耳边道:「据说是上面收到了一段匿名音频,咸元恺密谋想害你的事都曝光了。灵异局觉得留这样心胸狭隘的人在组织里,一定会留下隐患的。」 第118页 「所以趁着这次他闯的祸,直接把他除名了!」 贺烈挑眉,突然想到了那天楼月西去而復返,说是去拿驱虫剂。 就在这时,楼月西推门而入,一进来就看见孙飞晨说得眉飞色舞,于是问道:「在聊什么?」。 孙飞晨刚要张嘴,就听见贺烈接道:「没什么,聊了下驱虫剂的事。」 孙飞晨疑惑地「啊」了一声,不明白贺烈在说什么,还想再问就被贺烈支出去拿药去了。 楼月西关上门,低声道:「你知道了?」 房间里响起一声轻笑,贺烈倚在床头张开双手:「我说呢,哪家的驱虫剂这么好用?」 楼月西坐在床边,顺从的被贺烈揽入怀中。 就听贺烈继续道:「是我家的啊。」 顺带唿噜了两下头髮。 楼月西眯着眼睛,把头放在贺烈的颈窝。 这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姿势。 可以被贺烈环在怀里,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转过头,嘴唇就能贴上他的喉结。 听到音频内的内容时,楼月西恨不得直接招来百鬼将咸元恺生吞了。 这样的小人,竟然想在背后放冷箭至贺烈于死地,他就是撕碎了他的魂魄让他无法转生也不为过。 报告上,咸元恺的说辞是让四人进来协助贺烈,但是录音里可不是这样说的。 ——「若是情况顺利,你出来报告给我,若是不顺,就让那个心不在这里的,死在里面。贺烈不是要争功吗,我倒是要看看,死了人他还怎么争功。」 ——「这个你收好,必要时你掺在水里给贺烈喝下去。」 ——「……队长,这、这是役鬼。」 ——「你怕什么,寻常的役鬼他一剑下去就没了,只有喝进去了才行。他再是至阳之体,也挡不住体内生出来的鬼吧。」 ——「正好在鬼域里,你小心一点,就死无对证了。」 一道是咸元恺的声音,另一道经分析是何彭祖的,正是死在鬼域里的两名队员之一。 楼月西没有直接杀死咸元恺,仅仅是因为如果此行死伤过大,会连累到贺烈的。 但是现在咸元恺已经被灵异局除名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不会放过他的。 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面貌俊雅的青年,温驯的姿势,手指轻轻地抓在蓝色病号服上。 他温柔地说:「贺烈,我真不喜欢你穿这身衣服。」 语气疼惜。 任谁也想不到,他的心里在盘算着如何杀死一个刚被除名的人。 —— 无穷无尽的甬道,幅度极大的楼梯。 走到后面,高度已经从0.5米变成了近1米,下台阶几乎变成了爬下去。 甬道里有三个人影,赫然是贺烈、秦朗还有肖郁。 只见秦朗拿出巴掌大小的罗盘,指针旋转片刻指向了东北方向:「果然走的是生门。」 居东北方向,万物復甦,阳气迴转,土生万物,乃为生门。注1 「可是这生门的台阶也修的太高了。」肖郁喘着气道,他体力最差,半跳半爬,已经累得够呛。 贺烈依然唿吸平稳,他看了眼手机,发现信号已经没有了。 「本来也不是给活人走的。」贺烈道。 秦朗点头:「是,从地宫的方向来看,是反着的。」 也就意味着台阶是从高变低的。 此时的台阶幅度已经近一米二,再到后来,谁也不知道高多少,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几乎是无法逃脱的。 就如贺烈他们所料,后来的台阶高度陡然拔高,已经到了四五米高,已然变成了石壁,甬道变宽,不靠绳子很难继续向下攀爬。 肖郁的体力是无法跟上的。 贺烈问道:「宋璐在哪里?」 肖郁闭着眼睛感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光太暗了,看不清。但是就是在这底下。」 「除了璐姐……还有好多人。」 「她们和璐姐一样……都是【祭品】。」 「【转嫁罪孽】,他们要把阴债……过到这些【祭品】身上。」 「必须通过【¥&……】」 肖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灵犀】十分耗费心神,肖郁坚持了三天,已经快到极限了。 「好了。」贺烈点了点他的眉心,肖郁只觉得脑仁中嗡嗡作响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抱歉……」肖郁皱起眉头,十分过意不去,「璐姐……」 「你在这呆着,别小看你璐姐。」秦朗道,「她这种女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被人摆布的。」 「你往回走,找个地方藏身。」贺烈道,「出去后把情况告诉孙飞晨,让他把八门的位置推算出来。」 「注意安全。」秦朗道。 肖郁点头,看着贺烈和秦朗徒手攀附着石壁往下爬去。 「一切小心!」 「回见。」 第68章 沐浴露 制服两个不法分子比贺烈预想的更为简单。 他和秦朗本来就是一等一的好身手, 在昏暗的甬道中一击就将那人打得昏死过去。 秦朗利索地掏出绳子,将他们五花大绑,又从两人怀里摸出离魂符, 有样学样地贴在了两人脑门上。 但是解救人质却比预想得更为困难, 原因无他, 人质比想像的多。 宋璐坐在角落中,被那两人绑住了手,额上贴了黄色的符纸,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 第119页 秦朗一眼就看见了宋璐,走到她前面啧啧两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这么乖过。」 他将贴在宋璐额头上的离魂符扯了下来,女人暴起一个手刀噼下来, 被秦朗连忙接住。 「大姐, 你看清楚人再打啊!」 黑色的眼睛只片刻就恢復清明, 宋璐收回手, 也不理会秦朗还在甩手背叫痛, 三两下就来到贺烈身边道:「队长,除了我以外,这地宫里还有人质八名, 均为女性, 己卯年、戊午年;三、九月;十八或廿六日出生;时辰为子时或巳时,他们要的是骨重七两一钱之人。位于八门。」 骨重只有称骨论命时会使用到, 不同的年、月、日、时对应着不同的骨重,通常而言, 骨重越重越好, 七两一钱已经是寻常人中最重的骨重了。 再往上,七两二钱, 则是世间少有的帝王之命;七两三钱,就是圣人之命了,几乎是不可能有的。 「他们寻多福之人,是为了转嫁罪孽。」贺烈沉声道。 宋璐点头,她自己就是己卯年九月十八子时的生日,又因为修行正道而周身有阳气护体,被那两个人当做了警察的罡气,所以才被如此看重。 「那八个女人都早早地被带了进来,而我是第九个,多出来的那一个『私货』。也就是这两个人罪孽的『容器』。」 「但是转嫁罪孽的法术过于复杂,不是他们这点程度就能开展的。」宋璐继续道,顺脚踢了地上那个八字鬍一脚。 转嫁罪孽是逆天道而行,而且他们还带了八个骨重七两一钱的女人来作为罪孽的容器,究竟是多大的罪孽? 结合肖郁方才听来的断断续续的消息,贺烈推出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转嫁罪孽的施术者。 他们是要「蹭」某种仪式。 那这个巨大的地宫的用途就变得清晰了。 这里就是阵法的中心。 「生门的人质在哪里?」贺烈问道。 宋璐朝他点点头,率先向下爬去。 秦朗先将那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拖到两边藏进岩缝中,这才跟着贺烈爬了下来。 通向地宫的整条通道,像一个由细变粗的喇叭状管道,只是越往下,山洞就越像是被岁月腐蚀而成的钟乳石溶洞。 两边的山壁嶙峋,上面挂着的笋状的钟乳石,比起最初打造精良平整的石阶,这里的人工痕迹就缺少了很多。 下一阶石壁又陡然拔高了,宋璐爬到一半时,朝旁边打了个手势,她选择的位置是石壁的边缘,只见女人像是羚羊一样轻巧一跃,就稳稳地攀附在了两侧的石壁上。 那里有一条向内延展两三米的凹陷处,待贺烈和秦朗先后跃上时,就听到火焰燃烧的「唿哧」声。 下一瞬间,由黑暗笼罩的岩洞骤然明亮,火光映照在岩壁,又因为嶙峋怪异的钟乳石而留下了很多阴影。 幸运的是,贺烈三人所在凹陷石缝就处在这样一个阴影区内。 也许不是幸运。 贺烈伸手摩梭了片刻岩壁,这里的岩壁内壁有人工打磨的痕迹,选取的位置又恰好在阴影区内,应该是方才那两人的同伙暗中凿好的。 为了「蹭」上这个仪式,他们做出了不少的准备。 贺烈侧贴在岩壁,原本陷落在黑暗中的洞穴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露出真实面目。 这洞穴极高,从他们所在之处向下粗略估计能有四百米的高度,悬崖依然是阶梯式向下延伸,底部有一巨型平台,其上,一座石笋拔地而起,约有百米。 像一把从地底穿出的利剑。 从他们这个角度,能俯视石笋尖尖的顶。 然而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座石笋实际上是一座外表并不优美的石塔。 「贺队,圆台边缘,有人。」秦朗用气声道。 贺烈自然也注意到了,在巨型圆台下面,有一熘穿着黑袍的人,他们隔得很开,分布在八个方向,对应着八门。 而黑袍人的身边,就是八位被抓来的女性。 从四百米的高度俯瞰,一个个黑袍像是圆台边缘被烫出的洞。 而他们身边的人质则穿着白色的、统一的袍子,白袍很长,几乎拖曳在地,偶尔露出她们□□的脚踝。 所有黑袍人都不靠近石塔,与石塔保持着相当一段的距离。 他们先是跪下匍匐叩拜。 接下来,数条红色的线出现在圆台边缘的黑袍人手上,他们把红线的末端绑在女人的脚踝,而另一端则连接着石塔。 但是所有的人质都没有挣扎的痕迹,她们安静地伫立在圆台边缘,像是一尊石像。 石塔上开始亮起微光。 黑袍们再次叩拜三次,随后井然有序地退开了。 光暗了下来,黑袍们将周围的火炬熄灭,只留下圆台上的一圈。 黑暗中,贺烈抽出了随身的匕首。 他贴近侧壁屏住唿吸。 光已暗下,他们所在的角度让人看不清黑袍人退出是走的哪扇门。 若是法阵还未生效,黑衣人有可能是从各自进来的八门出去;若法阵已生效,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所在的生门。 他们必须一击制胜,即使被秦朗藏在石缝里的两个人不被发现,体力不支的肖郁也很可能被黑袍追上。 半晌,没有声音。 他们像是最有耐心的捕手,紧贴在岩壁上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紧接着,轰隆一声,整个溶洞都在颤动。 第120页 离他们最近的一级台阶处,一道两扇开的石门正慢慢地闭合。 脚步声瞬间响了起来。 只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快速奔跑着朝石门奔去,那石门又厚又重,因而闭合的有些缓慢。 中间的缝还有一米来宽。 糟了! 贺烈在想通的一瞬间就从岩缝中跃起。 迟了。 他只抓住了黑袍人的一角长袍。 而方才急速奔跑的人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伴随着咔咔吱吱的石门推动声,像是被石磨碾压的豆子一般发出爆开的声音。 衣摆落地。 血腥味扑鼻而来。 贺烈看到一摊比黑色更深的东西洇湿了地面。 这样一群见证了秘密场所的黑袍人,怎么会有活着出去的机会呢? 与此同时,一直安静的八名人质突然发出尖叫。 像是一直停止的画面终于点下了播放键。 贺烈定睛一看,昏黄而无风摇曳的烛火中,八根自石塔射出的红线开始收缩扭动,像是復活了的蛇一般。 那漆黑的石塔底部开了一扇门,黑洞洞的,如同勐兽的嘴。 八名穿白袍的女人此刻正在朝相反的方向跑。 杜门方向的女人体力最弱,她不慎跌倒在地,下一瞬间就被骤然收紧的红线拉入石塔之中。 她嘴中发出尖啸,却在进入石塔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再无声息。 场上安静了一瞬间。 「救人!」 贺烈率先朝圆台奔下。 从天而降的男人一脚踩在扭动的红在线,抽出长剑一斩,冲着因为骤然失去拉力而摔倒的女人喊道:「跑!」 脱离石塔的红线迅速掉落在地,而连接着石塔的那段红绳末端却倏地张开,一口咬在了贺烈的脚踝。 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红线,而是不知名生物的口器。 被缠住的贺烈却冷笑一声,提剑朝着其他被困的女人跑去。 咬在贺烈小腿上的古怪生物一时竟无法抵抗住男人的蛮力,硬生生从塔中被拉出大半截身体。 待贺烈三人将大半人质从圆台上救出时,被砍断的红线暴涨,全部朝着贺烈涌去,瞬间就咬上了贺烈的四肢。 「贺队!」秦朗喊道。 贺烈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往自己袖口一送,金色的长剑瞬间没入体内。 「把人照顾好了。」他挑眉一笑,眉目间尽是张狂,「我去会会这里的主人!」 黑色的石塔瞬间把男人的身影吞没。 —— 咔哒一声。 贺烈勐地睁眼。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床头的闹钟短针正慢慢指向六点。 天才蒙蒙亮,透过深灰色的窗帘,留下一线光影。 浴室的水声停了,楼月西穿着松松垮垮的浴袍走了出来。 见着床上坐着的男人,青年一愣。 「吵醒你了?」楼月西道,「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贺烈抹了一把脸,眉毛无意识的拢起。 「做了个梦。」 楼月西偏着头,肩上搭着白色的毛巾,正在擦水。 「什么梦?」 贺烈继续道:「记不清了。」 无意识的、混乱的梦。醒来后连碎片都记不住。 留下一种心悸又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扰人。 「怎么这么早洗澡?」贺烈一边问,一边捡起落了一半在地上的被子。 「有点热,半夜似乎停了一会儿电,空调关了。」楼月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贺烈点点头,背上确实有汗湿的感觉。 他走进浴室。 满浴室都是还未消散的沐浴露味。 浓烈的花香,香精的刺鼻味道。 贺烈视线下移,摆在洗漱台上的沐浴露不是平时楼月西爱用的。 楼月西喜欢的东西味道一向清淡。 像他的人一样。 这一瓶是贺烈去逛超市时随手拿的。 没想到这么香。 一打开就被闲置了。 现在却出现在了洗漱台上。 第69章 焚书 浴室里。 洗完澡后的热气依然在蒸腾, 将镜面模煳。 贺烈提着瓶口,挨个挨个闻。 找到了曾在楼月西身上闻过的味道。 清淡的草木味道。 是这瓶。 还有大半瓶。 和现在满浴室的热烈又人工的花香不同。 贺烈仔细嗅闻,在浓烈的甜味中捕捉到一丝腥甜。 是血? 「早上吃面可以吗?」 客厅传来楼月西的声音, 贺烈应了一声, 又将沐浴露放了回去。 他腿上的伤口经过治疗已经结痂可以碰水了, 贺烈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浸湿了乱草一样的黑髮。 贺烈闭上眼睛,任由水流沖撒在眼皮和鼻樑上。 溺水感传来的一瞬间,梦中晦暗不清的画面一闪而逝。 一个穿着白袍的、纤细的……少女? 待他正要看清那人面容,浴室的门咔哒响了一下。 楼月西倚在门外。 手上拿着锅铲,穿着浴袍,头髮半干不干。 「忘记问你了, 要几个鸡蛋?」 你知道的, 如果他打开浴室的门来问你。 就不是问你这么简单。 第121页 —— 「看什么?」贺烈眉毛一挑。 孙飞晨连忙收回视线。 因为甸仪村这一鬼域已经属于大型鬼域了, 所以灵异局今天有个案情分析会, 要求参与此次行动的人员都参加。 但是直到ppt都打上去了, 贺烈和楼月西才踩着点进来。 孙飞晨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六点来钟的时候楼月西就已经回了他昨晚发的消息了,这么早起来,他们又住的不远, 是为什么迟到呢?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这种分析会都是又臭又长, 大部分材料都是孙飞晨整理的,他对这个会议自然没多大兴趣。 单手转着笔呢, 一不小心笔掉了。 他弯下腰去捡。 就见斜后方两人交握的手。 一只手修长白皙,一只手骨节分明。 两人的肤色差异明显。 深色的那只手还慢慢摸索着那人白皙的腕骨。 继续往上, 盖住手腕的白色衬衫被捲起来。 露出一个红色的痕迹。 像是一团红色的云。 是、是吻痕吧。 他勐地起身, 头不小心磕到了桌椅,发出「嘶」的一声。 身边的同事低声问了句没事吧, 孙飞晨连忙起身。 半晌,他克制不住地往后回头,就见踩点来的两人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 楼月西仪态一向是无可挑剔的,坐着的时候嵴背挺直;贺烈就不一样了,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背倚在椅背上,只差把什么时候结束刻在脸上了。 见到他回头,贺烈挑起眉,无声地问了句:「看什么?」 孙飞晨一个激灵,连忙坐直了身体。 他握紧笔,无意识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直到主持会议的人点头致意时孙飞晨才回过神来。 他定睛一看,后半部分的分析大会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满本子洋洋洒洒鬼画符一样写着实锤两个字。 贺队,他敬仰了多年的男人,终于有了一个不近女色的原因。 ——他好男色! 「贺烈,留下来一起吃饭,小楼也来吧!」贺烈正要走出会议室的大门,就被后面的杨局长喊住了。 一起去的还有孙飞晨。 「这次你又立了功。」杨局长和贺烈走在前面,他拍了拍贺烈的肩膀,「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贺烈回答没什么大碍,杨局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上面决定撤销对你的处分,那本来也不是你的错。」杨局长继续道,「又来一个新人,你要像带小楼一样好好带他。」 一旁的孙飞晨听到比贺烈还来得激动:「我贺队可以復职了?!」 杨局长瞪了孙飞晨一眼:「什么復职,本来也没有撤他的职!」 孙飞晨被瞪了一眼也不敢反驳,但还是撇撇嘴暗自咕哝道:「那还不算撤他的职?都不让他去参与任务,不让他带队了……」 杨局长懒得理会孙飞晨在嘀咕什么,一行人来到包间,里面的人已经坐好了,见是他们连忙站起来迎接。 「啊?!这就是我们队来的新人?!」孙飞晨率先叫了出来,只见眼前的青年扎着高马尾,穿着卫衣,朝他们举手打了个招唿。 竟然是乌子默。 孙飞晨没和贺烈他们一起进鬼域,对乌子默的印象还停留在【讨人嫌的小屁孩】上面。 但是却见贺烈和楼月西都对这个新人的到来表示很平静,乌子默甚至还帮贺烈和楼月西倒了杯茶。 孙飞晨:??? 「还请贺队和楼、楼哥,多多指教。」乌子默率先说道。 和当时坐在车上拿着公函说事的讨人嫌模样天差地别。 几人碰了个杯,孙飞晨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杨局长下午还有工作,吃完饭没有多留就走了。 现在也没有什么案子,剩下四人大眼瞪小眼。 楼月西善解人意地开口道:「要不去看电影吧?现在上映的一部听说还不错。」 孙飞晨想着能明目张胆翘班也很不错,正要点头,突然感觉自己脚被人从桌下踩了一脚。 他右手边坐的就是乌子默,他疑惑地偏过头正要骂他,就见乌子默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同时用力地眨了一下左眼。 那一瞬间福至心灵。 「一起去?」贺烈站起身来。 就见孙飞晨疯狂摇头:「我想起来我下午还有文件没弄好,得回去上班。」 而乌子默则说:「我还得去办点手续。」 电影院不远,贺烈和楼月西准备走过去。 走在路上,楼月西轻笑一声:「他们俩都知道了。」 贺烈:「嗯?」 「我们俩的事。」 「嗯。」贺烈回答的轻描淡写,同时伸手在街上握住了楼月西的,「没准备瞒着他们。」 「你本来就是我的。」 「公开出柜?」楼月西的声音含着笑意。 「当众表白。」贺烈回答道。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像普通情侣一样看电影,逛街,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瞎转悠。 当然也有旁人异样的眼光。 但他们都不在乎。 回去的路上,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贺烈偏头问楼月西:「我没约过会,这样安排是不是不太好?」 楼月西握紧他的手,慢慢摇摇头。 第122页 「那你有什么地方想去?」 楼月西沉思了片刻,对着贺烈展开一个笑容。 「游乐场。贺烈,我没去过游乐场。」 贺烈挠挠头,掏出手机买了两张游乐场的票。 「明天去。」 他虽然也没什么童年,但是杨局长是带他去过游乐园的。在杨局长拍的照片里,坐在旋转木马上的贺烈满脸写着【这有什么好玩的】,却在杨芮静的要求下陪她坐了一次又一次。 不管是坐云霄飞车还是旋转木马,他通通都是一个表情。 完全不像个小孩。 路灯下,青年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时间,贺烈分不清到底是路灯投射进去的光影还是他本身的希冀。 楼月西……也没有童年吗? 贺烈握紧了青年的手。 青年的来歷,他的过去,今早浴室里极力掩盖的血腥味。 像是迷雾一样。 —— 眼前一片漆黑。 贺烈短暂地闭眼来适应塔内的黑暗。 可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进来的门已经完全合上了,整个塔内像是完全与世隔绝一般,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即使贺烈的视力远超常人,他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看得清楚。 盘桓吸咬在贺烈四肢的生物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去。 好似识破了贺烈想要直捣它老巢的伎俩。 整个塔内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方才被拖进来的白袍女人好似早已死去了,贺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地上的 贺烈在原地站了几秒,开始摸索着向塔内走去。 在视觉完全无法使用的情况下,他只能依靠听觉、嗅觉和触觉。 但他的每一步依然走得很稳。 他时不时会踢到一些障碍物,贺烈弯腰捡起来,有些轻而脆,抓一下就碎了。 是人骨。 石塔内部的空间比外部看起来大很多,贺烈还有闲心地想,可能是黑色显瘦。 手下的触感发生了变化。 粗糙的石壁变成了打磨细腻的石板。 一只怪物需要这样光滑的石板吗? 应该是不需要的。 这里面还有东西呢。 他继续摸索,那怪物不知道藏在了哪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贺烈摸到了一个平台。 整个抬起来的,边缘都打磨得异常光滑,如果不是塔里太凉,这东西摸起来甚至有种玉石般的质感。 这是……床? 接下来,他又摸到了柜子。 更离谱的是,还有书。 很多书。 甚至有一面墙都是。 这样暗的环境,怎么可能看书? 塔里面一定有光源。 他本来还担心用引火符没东西烧,只能烧自己衣服了,结果塔里有书,这就好办多了。 贺烈随手点燃引火符,这塔里有古怪,玄云道祖画的引火符在里面都只冒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要知道,这本来是玄云道祖画来帮助村民烧秸秆的,他画了不少,结果后来焚烧秸秆这事因为环境污染严重被禁止了,才留下这么多,被贺烈摸走了几张。 怎么说呢,好在有书。 就在他要点燃书的一剎那,一道声音响起。 「别、烧。」 第70章 洞口 「别、烧。」 那声音滞涩, 发音古怪,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了。 贺烈挑眉,却没有发现这附近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他故意拿着引火符凑近那书, 就听见那声音继续道:「别。」 翻来覆去好像只会这一个字似的。 说了两声后, 那声音就消失了。 引火符带来的光线太过微弱, 贺烈也没看到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而引火符也很快发出轻微的哔啵声,下一秒,熄了。 「……」贺烈沉默片刻,没想到引火符这么不经烧。 塔里再次安静下来,贺烈根本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唿吸声。 活的死的? 难道是鬼? 但塔里的鬼难道就这么弱? 「喂,出来说说话吧。」贺烈索性抱臂坐在了打磨光滑的平台上,「一个人不闷的慌吗?」 没有人回答。 「你多久进来的?」 还是没有声音。 「灯在哪里?」 依然一片沉默。 两人像是较上了劲, 贺烈从来没感觉自己有说过那么多的话。但那人隐匿于石塔中, 不回答一句话。 「再不说话我烧你书了?」他作势去摸放在平台上的那本书。 可是, 没了。 贺烈挑眉, 是真的来了兴趣。 那书离他不过一臂的距离, 他竟然没感觉到有人从他跟前把书拿走了? 他天生耳力目力惊人,不管是人还是鬼,还从来没有近他身他却发现不了的。 贺烈不动声色地站起来, 凭着记忆又走向书架前。他伸手一探, 却只摸到了石壁。 整个书墙被无声无息地挪走了。 这么大本事? 却表现得这么无害,被惹生气了也只是悄悄把东西挪开。 贺烈站在石壁前, 再次发动了引火符,细微的火光亮起, 比方才的还要小。 整个空气里瀰漫着一种紧张。 只有细微的火光蚕食着符纸。 然后就见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包烟, 他抽出一支,夹在指尖, 用引火符的最后一点火星将香菸点燃。 第123页 贺烈咬着烟,斜倚在石壁上。 黑暗里唯一一点星火就是他咬在嘴里的香菸。 这很危险,向所有蛰伏于塔内黑暗中的生物宣告着他的位置。 并且是头部。 贺烈的手夹起香菸,凭着感觉抖落着菸灰。他漫无边际地想,用引火符点燃烟,这行为可够奢侈的。 要知道这包烟都是从秦朗身上顺的呢。 不知道那小子发现没有。 黑暗中,人失去了视觉。但是其余的感官会变得更为敏锐。 贺烈突然伸手向前一探,一截衣袍从他的手中滑过。 好傢伙,那东西就站在他面前。 不过跑了。 反应倒是很快。 但奇怪的是,没有感觉到杀意。 甚至连恶意都没有。 贺烈并非人情世故练达之人,但是对于他人的恶意却有一种野兽般的敏锐。 这塔里关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来一根?」贺烈问道。 自然是没有任何回音的。 贺烈也不说话,摸出一根香菸,借着自己还没抽完的那根引燃,放在了他旁边的位置。 猩红的光慢慢吞噬着香菸,没过多久就烧到了尽头。 贺烈可惜地「啧」了一声,他这一包可就剩两根了,现在好了,白白浪费一根。 引火符也只有一张了,贺烈思考了一下,决定再把最后一根也抽掉。 总不能浪费最后一张引火符抽菸吧。 他很快说服了自己。 拿出最后一根香菸,用地上那根白白浪费的火星子,引燃了。 刚抽完一根,贺烈抽菸的欲望不是太强烈,他没什么菸瘾,只是偶尔嘴里太空闲了。 他吸了一口,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缓缓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发现香菸末端的红点,加速了燃烧的速度。 贺烈吸取教训,勐地一扑,把那个隐匿在黑暗中的东西扑住了。 扑住的这一团非常瘦弱。 贺烈制住他的肩膀,那傢伙就疯狂咳嗽起来。 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被香菸呛住。 咳得撕心裂肺的,听了都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更别提手中消瘦的肩膀了,像是要抖散架了似的。 贺烈这个被偷烟的人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可他下手稍微一轻,那傢伙就像游鱼一样挣开了。 可是那咳嗽的声音却在石塔里久久不散,咳得贺烈都有些无奈了。 开口道:「你喝点水。」 那声音没停下来,虽然极力克制着,但好像咳坏了嗓子,听着都让人感觉到喉咙疼痛。 贺烈只好摸索着,去看桌子上有没有茶壶之类的。 倒还真让他摸到了。 一提,还蛮沉的,有不少水。 就是壶上的灰尘可真够厚的,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他一提起来,飞扬的灰尘就让他鼻尖痒痒。 「别、别喝。」那声音响起,比原来更嘶哑了,「脏。」 贺烈闻言将壶放回桌上。 「那有啥能吃的吗?」贺烈得寸进尺地道,「我一天没吃了。」 黑暗中的人没想到贺烈这样莽,孤身一人进了石塔不害怕就算了,竟然还找他要吃的。 贺烈等了几分钟,没有得到响应。 他也不在意,继续在桌上摸索,希望能找到灯。 没摸到。 贺烈暗忖道,这傢伙似乎有夜视的能力,他能看清楚贺烈所有的动作。 所以没灯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贺烈自诩眼力不错,却也没办法在完全无光的环境下看清东西。 那傢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好奇心倒是不小。 都敢来偷烟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贺烈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震颤。 塔壁很厚,他听不到声音,只能通过这种震颤感受到外面有事发生。 是秦朗他们? 这地宫有古怪,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顺利出去,有韩坚白在外接应,应该问题不大。 贺烈站起身来,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再逗这个傢伙了,不管是人是鬼,先带出去再说。 他在黑暗中仰起头,这里的塔壁非常厚,但是整座塔一定有通风的地方。就算呆在这里的那傢伙不唿吸,引火符的燃烧总需要氧气吧。 贺烈掏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开始往岩壁攀爬。 刚开始手指能触摸的地方都很光滑,这也增加了贺烈攀爬的难度,可越到上面岩壁越粗糙,就和方才刚进塔的时候一样,甚至还有不少便于落脚的地方。 在这种邪门的地方,石壁的打磨绝不是为了美观。 那是为什么? 贺烈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因为打磨石壁的人无法接触到。 他没有办法靠近门口,也没办法够到上面。 贺烈突然的动作显然让暗中观察他的生物变得异常警惕。 但自始至终,那人都没有再出来过。 就在这时,一道疾风直袭贺烈面门,贺烈左手握着插入岩壁的匕首,随后旋身,一柄剑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右手。 「右!」 沙哑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金光乍现。 贺烈手中的剑准确地送入了盘桓在上方的怪物的口器中。 第124页 断了一只触手的怪物咆哮出声,再也不隐藏自己的位置。 它像是海中捕猎的章鱼一般,展开触手勐地露出藏在中间的獠牙,朝贺烈扑了过来。 这怪物体型巨大,借着方才亮起的光线,贺烈看见了它满是血液的口器,有疣状凸起的口腔里,它的利齿密密麻麻,有三到四层,尖锐交错,上面还挂着被染红的白色布料。 ——正是将人质拖入塔中的怪物。 可惜贺烈的剑没有嵌入led灯,不是常亮的,一人一怪打斗期间只有偶尔亮起的金光能让贺烈看清怪物所在的位置。 贺烈索性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来向,预判着怪物的位置。 非常偶尔的,会有沙哑难听的声音冒出简短的音节,来提醒贺烈怪物疯狂生长的触手。 怪物在贺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当怪物庞大的身躯终于从变得逼仄的塔尖挪开时,贺烈久违地看到了一丝光。 真的就只有一丝。 塔尖由宽变窄,再上面的地方变成空洞笋状的尖,成年人的胳膊都伸不进去。 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开了一个鸡蛋大小的洞。 外面的地宫燃着火把,那火把带来一丝和太阳相若的光明。 却开在连胳膊都无法探入的塔尖。 仿若是对塔内之人施捨的怜悯。 或者是,更大的恶意。 ——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触碰的光明。 贺烈无暇多想,怪物多只触手被他斩断,贺烈削到最后,都把它削成了一个凹凸难看的肉球。 那大肉球被贺烈用剑尖挑落,它劲直落下去,却在还未触碰到地面时蓦地化为灰烬,蓝色的光在空中泛起,如同海面被激起的涟漪。 有结界! 可是贺烈爬上来时却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他谨慎地爬到方才泛起蓝光的地方,也就是结界所在处,发现岩壁的平滑与否也是从这里开始发生变化的。 贺烈的手指沿着交界处向下滑去,触碰到了如玉石般光滑的岩壁,毫无阻碍。 可以过。 他不再犹豫,三下五除二攀了下来。 头顶上鸡蛋大小的洞口能带来的光实在有限。 照亮不了什么。 空气中的扬尘却在极力描绘着光的形状。 贺烈终于看到了黑暗中另一个生物的影子。 第71章 摩天轮 那东西佝偻于地, 披着白色的长袍,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观察者他。 既不出声,也不行动。 蓬乱的头髮如同野草, 覆盖住大部分的脸。 贺烈提着剑走上去, 那东西垂在身旁的手指在地面上缓缓扣紧。 这木剑贺烈滋养了多年, 已有剑灵,却并不随主人意,有自己的脾气,总是时亮时不亮的。 好在这次,它也和它的主人一样,想看清这小怪物的脸。 金色的光亮起。 但这剑也是真的锋利,不仅挑开了覆于「他」面部的长髮, 也不小心削断了不少。 长发逶迤于地。 金光暗下的一瞬间, 黑暗中露出一张出尘的脸。 —— 睁开眼睛时, 眼前的脸和梦境中的容颜有一瞬间的重迭。 「贺烈?」 贺烈抬头, 那种既视感稍纵即逝, 他眨眼后已经忘记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画面。 「你睡了很久了……」 贺烈闻言转头,发现窗外的太阳已经跑到了正上方。 睡着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嗜睡了? 「贺队,你也太能睡了……虽然春困秋乏夏打盹, 但这还是上午呢!要我说, 咱们办公室就应该多放几张床,吃了午饭, 小空调一吹,谁能不迷煳?」 孙飞晨从工位上探出头来。 贺烈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是什么时候睡的都没有印象了。 「你状态有些不对……」楼月西担心地用手指碰了碰贺烈的脸。 「做梦了。」贺烈坐起身来, 将架在椅子上的长腿撤回来,「记不清了。」 这段时间风平浪静, 整个一天办公室的通讯器就没响起来过。 乌子默回天音寺了,办公室里只有苦逼的孙飞晨在录卷宗,楼月西在一旁看书,而贺烈则横在沙发上躺尸。 就在这时,贺烈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贺烈挑眉,按下通话键,是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哥哥,我是轩轩!你还记得我吗!今天我生日,你能来陪我过生日吗!」 然后电话被另外一个人拿起,一道有些歉意的男声传来。 「贺先生,我是林宇轩的父亲林凯,您还记得我们吗,就是上次在商场……」 那个从宝龙广场救下来的孩子,贺烈自然是记得的。 电话里传来轻微的关门声,男人继续说:「是这样的,轩轩今天生日,自他母亲去世后,他情绪一直不太好。孩子说想见见哥哥,我知道这样太麻烦贺先生了,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只能腆着脸来问问。」 然后又是小孩的声音,看样子是轩轩把电话接过来了:「哥哥你来吧,我请你去游乐场!我有可多零花钱了!」 贺烈闻言挑眉:「哦?那我能再带一个朋友吗?」 豪气的轩轩一口应下。 「能!」 就这样,厚脸皮薄钱包的贺烈和被迫厚脸皮的楼月西,在游乐场门口接到了轩轩。 第125页 像是一个炮弹一样撞进了贺烈怀里。 身后跟着的是穿着得体的轩轩爸爸,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还踩着皮鞋,和穿着休闲的两人形成鲜明对比,一点儿也不像是在游乐场游玩的装束。 果然,林凯开口了:「实在不好意思,贺先生,我今天下午有个会议,对方明天早晨的飞机,这个会议时间无法错开……」 他脸上露出了一股忧愁与歉意。 贺烈表示理解的点头,因为怀里的小男孩勒得可太紧了。这小孩儿个子不高,力气倒是不小。 看样子恢復的不错。 「这是门票,我安排了晚饭,后面会派人将两位送回去的。」林凯再次表示了歉意与感谢,最后在司机的催促下上了车。 贺烈手里握着三张门票,里面还夹着一个红包。 「我看着像是花钱就能买来的男人吗?」贺烈挑眉,一边把小男孩往上一提,抱在了胸前。 然后把红包从小孩书包的缝隙里塞了回去。 「走吧。」贺烈朝着楼月西伸出手。 他们这样的组合不时引来一些关注的目光,贺烈脸皮城墙厚,完全感受不到。 轩轩伸手抱住贺烈的脖子,小声问道:「哥哥,为什么老有人看我们呀?」 贺烈道:「因为我长得帅。」 林宇轩仔细端详了一下贺烈的脸,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看了看楼月西,加重了肯定的语气:「你说得很有道理。」 「我们三个都很帅,那吸引这么多目光也不奇怪嘛。」 他这句话把楼月西都逗得笑了起来。 三人带着轩轩一阵疯玩,从过山车道旋转木马,从海盗船到转转椅。 初秋天气还很热,游乐园里激流勇进是人最多的地方。贺烈和楼月西已经带着轩轩玩了两次了,三个人身上都全部打湿。 于是找了最近的商店买了印满卡通人物的t恤和短裤。 轩轩给楼月西选了件粉色t恤,楼月西也不拒绝。 他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贺烈只觉得眼前一亮。 贺烈第一次见到楼月西穿这么亮色的服饰,他的胸前印有一只乖巧的小熊,从口袋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的,深粉色的t恤衬得他露出来的胳膊越发白净。 头髮被水打湿还没干完,刘海耷拉在额前,显得年纪很小。 和周围嬉嬉闹闹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并无区别。 楼月西看到贺烈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甜度超标,快要把贺烈甜死。 三个换完装的人,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一人举着一个冰淇淋。 贺烈对这些甜丝丝的东西不太感冒,但是他不想拿着,所以吃得很快。轩轩玩了一下午,也有些犯困了,吃完冰淇淋就伸手要贺烈抱。 相比之下,楼月西就吃得很是斯文。 吃了半天也没见那甜筒下去了多少。 「都化了。」贺烈低声道。 楼月西闻言举起冰淇淋,轻微的动作引起了冰淇淋的倾斜,化了的甜水很快顺着蛋卷流在了楼月西的手指上。 「你故意的是不是?」贺烈一边骂道,一边伸手将他拉过来。 冰淇淋倾斜得更厉害了。 …… 最后楼月西拿出纸巾擦掉贺烈嘴边的奶渍。 「贺烈,我原本以为你不爱吃冰淇淋。」 贺烈此刻的心情,就是,晚上有你哭的。 最后一个项目是坐摩天轮。 他们选择的是天黑以后。 这里的摩天轮是目前国内最大的一座,有着州海之眼的美称,也是州海市的地标性建筑,前来打卡的游客很多。 排了一会儿队,轩轩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红色的那个。 华灯初上,斑斓的霓虹灯在高空看去变成彩色的星星,远处川流不息的车辆变成了流淌的银河。 摩天轮很大,转的也缓慢。 好似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圆。 只需要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哥哥,你们两在谈恋爱吗?」快转到高点的时候轩轩突然问道,把正在喝水的楼月西惊得呛咳起来。 贺烈点头点得十分坦荡。 轩轩神秘地靠近贺烈道:「那你们在最上面的时候要打啵哦。」 楼月西咳得更大声了。 「谁告诉你的?」贺烈问道。 轩轩摇摇头,露出【这个你都不懂啊】的表情:「摩天轮的传说你都不知道啊?」 「可以许愿的!」 贺烈笑出声来,揉了一把轩轩的头髮。 轩轩拨开他的手,认真地道:「哥哥你不要害羞。」 「我刚刚已经看过你们俩打啵了!在长椅上!」 楼月西的肺都要咳出来了。 贺烈连忙给受到惊吓的兔子顺气。 轩轩还在挤眉弄眼的。 「哎呀,害羞嘛,我懂我懂。」他继续道,「我可以闭上眼睛!」 楼月西和贺烈自然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在轩轩身旁接吻的,这句话重点音节在前者。 但是他们让轩轩在最高点的时候许一个生日愿望。 轩轩闭着眼睛,双手在胸前交握。 三秒钟后,贺烈问他什么愿望。 轩轩愣了一下,小声说:「说出来就不灵啦。」 贺烈挑眉:「愿望不说出来,怎么实现?」 闻言,一旁的楼月西侧过脸来。 第126页 轩轩看了贺烈一会儿,眼泪花儿开始往外冒:「我其实悄悄许了两个愿望,我知道有一个实现不了了……呜呜呜,我想见妈妈……」 贺烈把轩轩抱在怀里,男人宽阔的肩膀给了这个小男孩十足的安全感,他把头埋进去,哇地哭出来。 「我知道……哇……呜呜呜……妈妈死了,回不来了呜呜呜……但是我真的好想她……」 贺烈不会说安慰的话,他把手臂搂紧。 男孩的眼泪很热,很快贺烈的胸口就是一片哭湿的泪痕。 等哭声逐渐消失,贺烈才说道:「今晚你会梦到她的。」 「她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过得好。」 轩轩点头,他看着贺烈的眼神有着纯然的信任。 楼月西开口道:「那第二个愿望呢?」 轩轩抿着嘴,半晌抠抠脸颊:「我希望阿姨晚上的时候不要来我房间看我了……」 楼月西看了眼轩轩,这个男孩心智聪慧,有些早熟,知道一些事情并不奇怪。 而林凯一看就是事业有成、有点身家的人,而且还年轻,找下一任并不奇怪,只是有些快了,轩轩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是正常的。 不过这都是林凯的私事,他们不好过问。 只是她去轩轩卧室干什么? 第72章 烟花 「那个阿姨是半夜来给你盖被子的吗?」楼月西问道。 轩轩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表达的是否认还是说不知道。 林凯还是非常重视这个独子的,如果有现任,想要和他唯一的孩子打好关系, 也不失为一条途径。 隔了半天, 轩轩才压低声音说:「有天半夜我想尿尿, 就发现阿姨站在我的床前,我不敢动,闭上了眼睛。」 「后来就又睡着了……」轩轩憋红了脸,「就尿床了……」 贺烈拍了拍他的头。 摩天轮转了一圈,游乐场的游人都在陆陆续续地散去。 轩轩年纪小,哭完没多久就又睡着了,贺烈抱在怀里一路走出来的。 等他们走出游乐场的时候, 才发现来接人的是林凯。他应该是刚开完会议就赶来了, 见到轩轩连忙把孩子抱过来。 他把轩轩放在后座, 贺烈看到里面还放了个巨大的乐高盒子。 轻轻关上车门, 林凯再次向贺烈二人道谢。 楼月西想了想才斟酌着开口道:「林先生, 轩轩是个敏感的孩子,您可能要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他。他刚失去母亲,有些事, 他现在不理解, 但是以后总会体谅的。」 林凯听得一愣,苦笑一下:「说来不怕你笑话, 这孩子以前基本都是他妈妈在带,我生意忙, 都没什么时间陪他。」 「他妈妈走之后, 我才反应过来,亏欠他们娘俩多少……」林凯继续道, 「我现在也不想别的,我就想好好把他带大,也算对得起阿沁了。」 他言语之间,对亡妻有着很深的感情,不像是几个月就把现任带回家里的人。 楼月西闻言微微拧眉,林凯是个久经沙场的生意人,自然从两人的表情里看出些许不妥来。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他追问道。 楼月西把轩轩的话重复了一遍,就见林凯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是不是轩轩做梦弄错了啊……」 「我从来没有带过别的女人回家。」林凯道,「孩子妈妈尸骨未寒,我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 —— 告别了林凯,贺烈和楼月西却没有回去,反而是来到了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贺烈摇摇头:「这些人睡得也太晚了。」 楼月西轻笑出声:「请问贺队今天是圣诞老人吗?」专门满足别人的愿望。 原来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找一只食梦貘。 食梦貘身体像马,鼻子像象,它靠着像大象一样的长鼻子来吸食噩梦,在贺烈看来,是很好用的一种生物。 就是不太好找了。 上次他们倒是在舆延市看到一只,当时抓起来就好了。 「有动静了。」楼月西对贺烈道,他指了指公寓楼道。 现在大都市里的年轻人都面临着不少的生存压力,无止尽的加班、高昂的生活成本、不敢细看的体检报告……说多了都是泪。 不过对于食梦貘来说,说多了都是吃的。 贺烈和楼月西就是在十七楼,守到的一只食梦貘。 这食梦貘可比在舆延市的那只胖多了,身体圆滚滚的,贺烈提熘起来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它身上细细的一层绒毛,长得那叫一个油光水滑。 食梦貘刚被抓住的时候还有些惊慌,这一族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只有法力高强的修道者才能逮住它们。 但它很快就淡定了起来,抱着贺烈给它的阳气吃得很欢。 楼月西有时候觉得,贺烈穷是有原因的,他的阳气已经成了妖魔鬼怪中无往不利的通行货币了。 抓住了食梦貘,贺烈和楼月西很快来到了林凯楼下。 林凯家住一栋别墅里。 两人站在楼下,本来他们的打算是让食梦貘悄悄进去就可以了,楼月西再写个符,轩轩一定会在梦中见到妈妈。 但是林凯的话让两人都起了警惕。 如果林凯真的没有带女人回来,那还有种可能——有东西盯上了轩轩。 像轩轩这种在阴阳两界的边缘中走过的孩子,三魂六魄不稳定,是很容易被脏东西盯上的。 第127页 再加上轩轩被鬼蛛从体内破开,几乎是必死的致命伤,结果最后却活了下来。 贺烈心里对此有猜测,他看向身边的青年。 青年的怀里蜷着胖乎乎的食梦貘,此刻安静的很。 「走吧。」青年张开嘴无声地说,两人跳上轩轩房间的露台。 露台上种了绿植、摆放了桌椅,窗帘又是大半都拉上了的,倒是没那么容易发现。 青年拍了拍食梦貘的屁股,食梦貘在楼月西手中化为青烟,转眼出现在轩轩的枕头上。 有一缕灰色的东西变成雾状的气体被食梦貘有长长的鼻子吸走,它用毛茸茸的小脚拍了拍男孩的头,又慢吞吞地回到露台上,用长鼻子碰了碰楼月西,表示完成了任务。 它的鼻子也毛茸茸的,碰到手还有点湿漉漉、凉飕飕,逗得楼月西摸了把它的毛。 贺烈觉得,这小东西真的可以弄一只给楼月西来养养。 月上中天,食梦貘已经被他们放走了。 他们等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一个身影。 细长,瘦弱,有一头海藻一样的头髮。 这标准的女鬼模样。 贺烈觉得轩轩这小孩心理素质不错,半夜见这么个东西站自己床头竟然没被吓哭。 两人在外面等着,准备等这东西动手的时候一举拿下。 谁知道这女鬼真的什么也没做,就傻傻地站在轩轩的床前,也不靠近、也不远离,既没有痛下杀手,也没有做出一些温情的举动。 应该不可能是轩轩母亲的亡魂,因为当时他们死在鬼域中,魂魄不会停留在阳间。 那她的意图是什么呢? 最后贺烈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出手把女鬼逮到了露台上。 这女鬼见到他们的时候却没多大表情,甚至傻愣愣的,目光呆滞,被抓到露台上了头还一直往轩轩的方向偏。 「你看什么呢?」 女鬼把头转了回来。 但是转的方向不对,朝着后面转了270°,面向了贺烈。 合着是头撞掉了才这么不聪明。 「没做过恶。」楼月西道,「刚死没多久,是亡魂。」 贺烈点头,这女鬼虽然身上破破烂烂,都是伤痕血渍,但明显就是她死前留下的。 这种一般没什么危害。 就是看着吓人点罢了。 「好了,别老在别人家晃荡。」贺烈道,鬼节刚过,各地都是逃窜的鬼魂,现在到了阴差一年一度最忙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手出来接引这种亡魂。 「现在转生的名额也打挤,早点去排队。」 那女鬼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慢悠悠地消失了。 两人也起身回家了。 刚一进门,楼月西就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抵在了玄关上。 「贺烈?」楼月西惊喘一声。 男人却并不心软,搂着楼月西的臀部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今天下午的帐,我们该算算了吧。」 这姿势太过羞耻,楼月西挣扎两下后就不动弹了,把头埋在贺烈的肩膀上当鸵鸟。 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什么。 贺烈把楼月西抱着,却没有往卧室走,而是打开了窗,走到露台上。 楼月西购置的新居位于高层公寓,一共有二十六层,因为购置匆忙,他们所在的楼层位置一般,选的二十层。 露台上可以见到一轮月亮。 贺烈偏头,虽然看不见青年的脸,但是最近的阳气,应该是足够晒晒月亮的。 这他还是有自信的。 这样想着,贺烈一脚踏上了半开放式露台上的栏杆,纵身向上一跃。 楼月西一惊,就见贺烈左右交叉跃上别家的栏杆,三下五除二就到了楼顶。 明明上楼梯就可以解决的事,这人非要乱来! 这可是二十几楼的高度! 贺烈还抱着他,两手都不能使用! 青年有些无语,就见贺烈偏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夸我帅】的气势。 楼月西沉默两秒钟,轻声道:「很帅。」 他话音落地了,贺烈才把他放了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一个细长狭窄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楼月西问道。 贺烈挠挠头:「我本来想带你去郊区看烟花的。」 但是计划被打乱了。 为了安排这次约会,贺烈还特意去找了个租了个场地,可惜都打水漂了。 「州海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我就买了这个。」 楼月西接过小盒子,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一根一根的仙女棒。 「试试。」 贺烈点燃一根,递给了楼月西。 仙女棒瞬间迸发出银色的火花,小小的,却很热烈。 很漂亮。 像是青年眼中的光。 仙女棒燃烧的速度很快,一支很快就燃完了,淡淡的硫磺味道被夜风一吹带的很远。 楼月西没有说话,月光下的脸庞显得有些寂寥。 这个和贺烈原本准备带楼月西看的礼花比起来还是寒酸了点,贺烈有些不好意思:「我把其他的都一起点了吧,下次带你去看更好的。」 楼月西却摇摇头。 「贺烈,一支一支点吧。」他转过头来,认真地道,「一支一支点。」 长夜漫漫,烟花易冷。 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来。 第128页 第73章 逆鳞 是夜。 月已西斜。 浅灰色的窗帘无风自动, 一只巴掌大小的生物出现在了床沿。 它有着象一样的鼻子和圆滚滚的身体,两只黑豆豆般的眼睛沁润着亮亮的光泽。 躺在男人怀里的青年睁开眼睛,他保持着和男人相拥的姿势, 一只手从男人的背上滑落, 轻轻地拍了拍旁边的枕头。 食梦貘顶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了过去, 说实话它今天吃得有些饱了,但是眼前这个眉目可亲的人总给它带来一种深沉的压迫感。 它不敢不听t t 这食梦貘看着胖是胖,但是自宣软蓬松的枕头上走过时却连一丝痕迹也看不着,它蹑手蹑脚地走到贺烈的枕边,左右甩动着鼻子。 半晌,才在青年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把鼻子贴在了男人额头。 不、不会醒吧。 食梦貘表示压力很大,鼻子都有些抖了。 青年神色专注, 搭在男人背上的手又开始有规律地拍了起来。 没醒。 食梦貘轻轻吐出一口气。 呜呜以后、以后绝对不能被这些人逮住! 慢慢地, 一丝极为细微的黑色雾气顺着食梦貘的长鼻子钻了进去。 食梦貘咂咂嘴, 味道真不错啊。 没想到, 青年却顺着它的长鼻子一抓, 将那被吞食进去的黑雾尽数抓出。 食梦貘:??? 青年端详着指尖凝聚的黑雾,眸色深沉。 贺烈这段时间异常多梦,醒来时却对梦中碎片毫无记忆。楼月西早已察觉不对, 没想到他们竟然想从贺烈的梦境入手。 他又想到今日在摩天轮上贺烈对轩轩说的话。 ——【愿望不说出来, 怎么实现?】 他也对他说过。 贺烈的记忆要復甦了。 而那些人为何在贺烈的梦中动手脚? 楼月西心里当然有答案。 从与他极为相似的婉阙出现的那一刻,他就隐隐猜到了。 他们想要篡改贺烈的记忆。 ——来取代他。 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人是他的。 从头到尾, 里里外外,就连掉了一根头髮丝儿, 也是他楼月西的东西。 为什么要夺走他唯一的、所有的东西? 青年的眼睛翻涌着恶意, 这和平年代出生的食梦貘哪里看过这样的东西,它被吓得一声都不敢吭, 鼻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原地消失。 乖乖,它吃了不少噩梦了,但是都没有眼前这个青年吓人啊! 「楼……」贺烈模模煳煳地叫了一声。 青年低头,慢慢凑近他。 「楼……小鸟……」 青年的眼眶霎时通红。 楼行鹤。 楼小鸟。 这是他最初的、原本的名字。 —— 这一觉贺烈睡得格外沉,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懒洋洋的。 通体舒泰。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楼月西也枕在他的旁边,头埋在被窝里,遮的严严实实的。 贺烈一看时间,已经十点了。 他们两个人,真是越来越能睡。 「楼月西。」贺烈轻轻撩开青年拽紧的被子,「起来了。」 响应他的是一只继续往下缩了几公分的毛毛虫。 当耳旁风呢。 贺烈失笑。 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打开冰箱,发现家里没什么存粮了。左翻右翻,翻出一盒速冻饺子和几片有些蔫了吧唧的白菜。 贺烈摸摸鼻子,开始烧水。 等水开始咕嘟咕嘟的时候,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贺烈回头,就见楼月西倚在门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醒了?」贺烈觉得有些好笑,楼月西这幅模样像极了睡醒起来找妈妈的小屁孩儿。 楼月西反应慢半拍的点点头,贺烈才发现青年的眼尾拖出一道很长的红色痕迹。 贺烈皱眉。 「眼睛怎么了?」 楼月西上前两步,低声道:「梦见你不在了。」 一句话,贺烈心中的涌起的促狭之意尽数消失,只剩下心疼。 「过来。」贺烈张开手,他把青年怀抱在怀中,哄小孩似地轻声道,「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如果找不到了呢?」楼月西半闭着眼睛,好似还沉浸在梦中的悲伤之中,「只有我一个,哪里都找不到你……」 抓在后背上的手逐渐收紧,贺烈从中感觉到青年梦中的窒息感,他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那你等等我。」贺烈道,「我一定会来。」 —— 「贺队……有人找!」孙飞晨急急忙忙地提着外卖从门外飞奔过来。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楼月西的身影才暗自松了口气,又对贺烈挤眉弄眼做了几个动作。 贺烈没懂:「你这是什么表情?」 孙飞晨连忙拉着贺烈往外走:「完了完了,贺队,你和楼月西的事情肯定被月西家里人发现了!」 「人现在就在门外呢,连月西本人都没问,就点名道姓地要找你,哎……你说,你说这咋办?」孙飞晨的脸都憋红了,生怕在单位门口他家贺队就被一阵臭骂。 这、这要是被杨局知道了,贺队腿还不得打断??? 贺烈闻言挑眉,楼月西的亲人?他怎么没听楼月西提过? 第129页 同时,他也不懂孙飞晨这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心态。 见着门口等待的人时,贺烈终于知道为什么孙飞晨一口咬定是楼月西的亲戚了。 因为坐在树下的女人实在是和楼月西太过相似了。 赫然是林婉阙。 她侧身坐着,一席白裙曳地,也没有像在甸仪村里那样盘起髮髻,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她微微垂着头,似乎是今日的阳光过于耀眼。 光与影的对比,将她的侧影衬得温雅娴静。 听到动静,她举目望来,零星的光点从树枝间坠落,跃动进入她的眉间和发梢。 她的眼睛在见到贺烈的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贺烈感觉眉心痛了一瞬间。 白袍。 青丝。 光影。 眼前这张脸似乎和光怪陆离的梦境有片刻重合。 孙飞晨没敢跟着过来,他远远地瞅见贺烈向树下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抬头时欣喜的表情……却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反而、反而。 像是看着情郎。 孙飞晨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罪于自己眼花了。也许,楼家人比较开明? 另一边。 贺烈和林婉阙相顾无言。 头顶上的树梢被风吹得沙沙,林婉阙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她收拾收拾心情道:「贺队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吧。」 这里人来人往,确实不是什么便于谈话的地方。 贺烈不置可否。 两人来到一家安静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贺烈来得开门见山,连客气的寒暄都不曾有。 林婉阙垂下眼睫,无奈地笑了笑。 「贺烈,不用把我当敌人吧。」她轻声道,眉目间有驱不散的愁绪,让人见之生怜,「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贺烈没有搭话。 他仔细端详起林婉阙的容貌。 一双满含桃花的眼睛,嗔犹带笑,仿若将四月的春水都汪了进去。 和青年的像又不像。 贺烈心底知道的,楼月西这个人,外表再如何的温雅柔和,笑容再如何如沐春风,他的眼睛里含的水,都是山涧里的潭。 纵使有阳光,也是隔着一层。 水是冰的。 只有见着他贺烈的时候,才有了温度。 然后是鼻子。 然后是嘴唇。 确实都挂着点影子,近看却不那么像了。 「贺烈?」林婉阙低声唤道,声音又轻又温柔,带着某种蛊惑的色彩。 贺烈眼前的人影开始变得模煳不清,重影迭迭,只剩一双含着桃花的眼睛。 咖啡馆里格挡的设计别出心裁,加上绿植掩映,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最角落里还有这样一男一女。 伴随着她低声的唿唤,贺烈又一次陷入梦中。 —— 贺烈眨了一下眼睛。 晦暗的塔内,只有头顶上有一线光。 聊胜于无。 地上佝偻着的白色身影迟迟未动,像是死去般悄无声息。 但是贺烈知道「它」在观察他。 「看够了吗?」贺烈问道。 那东西的头颅便深深耷拉下来,好似方才目光紧随着贺烈转的不是他一般。 贺烈上前两步,在那东西前半蹲下来。 「几个问题,你答完了,我带你出去。」 透过蓬乱的髮丝,贺烈看不清那东西的神情,他索性伸手一捋,草草地把它们全部扎成一团。 贺烈翘起食指比了个一,「第一个问题,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这人年纪看起来不大,但手脚上各自捆绑的镣铐看起来却有很长的年头了,久到锁眼已经被锈封死。 那东西嚅嗫了一下嘴唇,慢慢摇了摇头。 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 贺烈加了一根手指:「第二个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眼前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又开始陷入迷茫。 贺烈觉得有些棘手。 这一问三不知的。 这东西不可能是此间的主人,哪有主人会把自己用锁链锁得死死的,不仅是四肢,就连脖颈上也戴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祭品。 不过这祭品看起来也忒寒碜了些。 可他又和外面送来的女子不同,像是来得最早的、活的最久的人。 而且这座塔里的书,明显就是为他所准备的。 方才那悬在塔顶的怪物,总不能是一个需要看书怡情的东西吧? 第74章 脸 那为什么这个祭品是特殊的呢? 贺烈凝视着面前垂着脑袋的、少年模样的人。 此间有藏书数列, 用以消磨时间。 ——说明将少年囚禁于此的人,对待他不是全部的恨。 可要说留有善意,这石塔中无光无灯, 无日无夜, 做一个清醒的人真的比成为一个疯子好吗? 还有头顶的那个鸡蛋大小的石洞。 最像是善意, 也最像是恨。 如同佛祖为大盗犍陀放下的蜘蛛之丝,是他所有的希望,也是他更深的痛苦的来源。 男人抱臂站着,眼前的少年久久没有听到动静,终于微微偏头,斜觑着贺烈的反应。 被贺烈看了个正着。 少年像是别烫着一样低下头。他动作太大,随着衣袍的摆动, 一只脚踝裸露在了外面。 第130页 他的脚踝极为消瘦, 上面紧紧箍着一圈铁环, 仿佛已经嵌入了肉里。 让人想起被圈养的禽鸟。 他勐地把脚缩了回去, 头也深深埋入了双膝, 尽量不让自己的任何一丝皮肤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 那蓬乱的头髮加上宽大的袍子,他整个人像是一团揉皱的纸屑。 贺烈无奈地挠挠头,这样的人还能问出个什么? 他不打算问了, 想了半天, 抽出长剑来。 贺烈随手挽了个剑花,剑尖指向来的地方。 「小鬼, 躲开点。」 当时的贺烈是不知道的,他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点儿。 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剎那, 瑟缩于地的、仿若惧怕光线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后面。 锁住少年的锁链不能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比影子更像影子, 比黑暗更适应黑暗。 暴涨的黑气如同荆棘,只差一点就能将贺烈贯穿。 听到男人的声音时, 那瘦弱的少年怔了片刻,突然意兴阑珊地收回阴气,又无声无息地坐回了原地。 贺烈的剑气确实厉害,但是却没能将石塔从内向外噼开,倒是把上面的砖噼碎了不少,咚咚地往下砸来。 少年冷眼旁观着,这个困了他多年的结界,不是这么好破的。 妄想用蛮力来突围,只能用愚蠢来形容。 他开始后悔方才没有将男人杀死了。 这个塔本就是密闭的空间,贺烈的剑气带来的碎石乱飞,将他好不容易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光滑石壁全部击碎。 真是吵闹。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厌烦。 少年缓缓用手捋去粘在头髮上的碎石,算算时间,那些东西也该到了。 就让这令人讨厌的男人和它们一起消失吧。 时间流逝,塔内的碎石不断,塔壁却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好似贺烈来时的门不曾存在过。 贺烈回过头,就见少年已经挪到了角落,蜷成一团,一副被迫害的小可怜模样。 他也有些累了,把剑一收坐到了少年身旁一臂宽的地方。 那少年肩膀明显紧绷起来。 贺烈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道:「你在这儿一个人待这么久,都怎么过的?」 没有回音。 当贺烈停止说话的时候,整个塔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自己的心跳连接着耳鼓。 幽闭的环境会把人逼疯。 少年还是没有动静。 贺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兜,找到一个空烟盒、一张皱巴的纸巾和一小颗话梅糖。 应该是吃饭的时候前台的篮子里拿的。 「尝尝。」 男人把紫色糖纸包裹的话梅糖放在了二人中间。 那缩成一团的小东西还是没有说话。 贺烈索性闭眼。 过了一会儿,再睁眼的时候,地上紫色的小圆点早就没了。 贺烈失笑,两人的气氛一时间竟缓和了几分。 「烟也抽了,糖也吃了。我这就算是丢水里,也得打出个响儿来吧。」贺烈道。 少年缩成一团,还是没抬头。 男人暗自咬牙,这傢伙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贺烈索性闭上眼睛。 他在静静地等待时机。 这个仪式,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没有展开。 有了作为容器的人质。 可是被转移的罪孽……还没有出来。 黑暗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阵呜呜的风声。 贺烈睁开眼睛,就觉得眼前光影忽明忽暗。 他抬头一看,塔尖上鸡蛋大小的洞口,被橙红色的火光和黑色的阴影交替覆盖。 像是塔外燃起的火焰随风摇曳,即将熄灭。 可是,这里是地宫,怎么会有风? 只有一个可能。 ——罪孽来了。 紧接着,贺烈就目睹了极为骇人的一幕。 那鸡蛋大小的洞口被阴影覆盖,随后向内鼓出了一个包块。 那包块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膨胀到足以让贺烈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人脸。 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却不是出现在一个合理的弧度上,而是一个球面。 五官之间的距离比例失调,给人带来视觉上的怪异感。 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被捏爆的解压球,无比噁心。 那包块上的两只眼睛缓缓睁开,黄色充血的眼白,黑洞洞的瞳仁,略带滞涩的转了一个圈,最后锁定在贺烈两人身上。 然后,它血红色的上下唇分开,向后咧开,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人们常常用【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来形容笑得开心。 但是这种笑容真见到了,那就只能用惊悚来形容! 那包块更加奋力地往里面挤来,额头开始被向后拉长变形,它却丝毫没有痛觉。 它脸上的笑容咧开得更大,滴出来的唾液让蓝色的结界再次亮起,然后像是融雪般消散。 贺烈提着剑站了起来:「小鬼,站后面去。」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长剑掷出,朝着那人脸的眼睛飞去。 方才还显得极为滞涩的黄色眼球此刻却瞬间将视线锁定在了贺烈身上。 木剑将人脸噼开,又回到了贺烈的手中。 第131页 那整个圆球呈现出一种胶装的质感,被噼开的裂痕处钻出许多粘稠的黑色物体,它们彼此缠绕扭动,像是不知名生物的幼虫。 随着黑色物体的疯狂蠕动,那被噼开而向下垂落的半边脸又重新被拉了回来。 此刻,它的两只眼睛不再看着同一个方向。 它们一左一右地分开,没有受伤的那只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白色身影,而另一只则充满恨意地盯着贺烈。 人脸还在不断地膨出,紧接着是脖子,然后挤进来一只手臂。 它的大小和成年女性的体型并不差多少,整个头颅挤进来后就不再是一个膨胀的圆球,而变成了正常的颅骨形状,看起来并不吓人,甚至挣扎的模样都有几分哑剧的滑稽感。 但只要思及它的所有肢体都是从一个鸡蛋大小的洞口进来的,就令人感到不适。 短短几分钟,贺烈已经将它噼得七零八落,有一次甚至削掉了它的下巴,但是那些胶质的黑色物体比想像中更有黏性。 整个下巴吊在了半空中,然后又被一点点黏合回去。 它的两只手都挤了进来,这让它进来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起来。 半晌,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那不是一条亡魂。」裹在白色长袍中的少年撑着墙站起身来,锁链在他纤细的四肢上看起来尤为沉重,「有很多。」 「很多很多。」 他说着,慢慢走到打磨光滑的石台前,把贺烈方才噼墙时震落的碎石和灰尘拂去,然后仰面躺了上去。 「你在干什么?」贺烈问道。 少年看起来心情不错,又或者是这个行为解答起来很简单,于是他回答道:「碎石尤为硌人。」 下一刻,他有些嘶哑的声音变得又轻又飘。 「会很痛的。」 「但是别害怕,一切不会持续很久。」 安慰、告别还是讥诮。 因为声音太轻而变得无从分辨。 他话音刚落,从洞口挤入的亡魂抽出卡在外面的最后一只脚,狞笑着扑向了贺烈。 贺烈提剑迎击,将那不男不女的东西削成数块,飞出去的头和脚却仿佛都有生命一般。 单独的下肢跳跃着朝贺烈蹦过来,手在地上挣扎蠕动,眼睛在地上轱辘转个圈又死死盯住贺烈,不到片刻,粘滞的黑色胶质就将这些散落的肉块黏合。 这场面说不出的噁心。 贺烈面无表情地挽了个剑花,将黏在上面的黑色胶质甩落在地。 方才金光亮起,他已经发现了黑色的胶质是个什么东西。 每一根蠕动的、类似幼虫的黑色胶质,都是一个冤死的亡灵。 它们被人为地炼聚而成,灌装进入一个人类的躯壳,以此来方便储存和运输。 而这个作为容器的躯壳,应该就是上一次祭祀之时,骨重七两一钱之人。 无时无刻不被亡灵啃噬血肉,侵吞灵魂,这样的痛苦是让人难以想像的。人类的血肉之躯是无法承受这么多罪孽的,所以这个容器需要定时更新。 而平躺在光滑石床上的少年,明显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的仪式了。 散落在各处的残肢已经重新黏合成了人形,它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风声涌动之间塔内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贺烈来不及多想,一个健步将躺在石床上的少年搂在怀里,然后翻身一跃。 金色的剑光划开黑暗。 果不其然,鸡蛋大小的洞口处又涌出了三张挤到变形的脸。 第75章 结界 烤面包的时候面团不能挨得太近, 因烤箱温度膨胀起来的面包会挤成一团,将原来好不容易做好的造型弄得乱七八糟。 那三个挤在一起的头就像是一场厨房车祸。 鼻子和眼睛贴在一起,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的。 好在木剑也受不了这样的噁心, 金光很快暗了下来。 贺烈为自己脑海中的比喻恶寒了一秒钟, 决定出去以后暂时不吃面包了。 但他这个念头没有持续多久, 趴伏在他手臂里的人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全因为那傢伙全身绷紧,像是一根快要断掉的弓。 贺烈以为他是紧张的,简单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顺带用剑尖把悄然出现在身后的亡灵挑开。 这一剑从它大张的口腔中刺入,它整个上半张脸向后掀起,实在是恐怖。贺烈也觉得这一幕太血腥了,把小孩的头往怀里一按。 他已经想到了出去的法子。 贺烈抬头望向挣扎不休的三张脸。 方才挤入一个脑袋都如此困难,现在却能挤下几个了。 碎石咔咔掉落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 洞口在变大。 只是怀中这傢伙好像出不去结界啊。 「小鬼, 那结界是怎么回事?」贺烈不擅长解阵, 在庆乌山上的某些课程, 他不是摸鱼就是打鸟, 听了个囫囵, 大多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玄云老祖看出他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也不拘着他。 而且这结界颇为古怪,在他身上可没拦着一丝一毫, 若不是方才屡次泛起蓝光, 贺烈根本就没察觉到这个结界。 怀里的人没有吱声,像是被吓坏的雏鸟。 贺烈还是决定试一试。 石壁光滑, 单手抱着人没法攀爬,贺烈改抱为背, 好在那人虽然默不吭声, 但是还是乖乖地收拢了双手,环在贺烈的脖子上。 第132页 圈禁在少年四肢的铁锁链早在方才就被斩断, 贺烈面前的手腕戴着镣铐,却也没多少重量。他很轻,背在背上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件披在肩上的布。 石壁上贺烈能借力的点很少,有时候不得不将剑刺入石壁获取一些向上的支撑力,木质的长剑刺入岩壁时却发出金属的铿锵之声,甚至迸发出火星,让贺烈听了都牙疼。 这把老伙计,跟了他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遭受这样的委屈。 更为糟糕的是,当贺烈再一次把袭击的亡灵斩成两段时,他发现它们没再重新合为一体了。 被长剑甩出的黏在石壁上的黑色胶质竟然慢慢蠕动,拉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在长剑发出的金光不能照耀的地方,断裂成为两截的躯壳躺在地面,就像是放入沸水中的泡腾片在迅速消融,无数黑影从中溢出,呈现出烟雾的状态。 然而仔细凝视烟雾,就能看见其中狰狞咆哮的亡魂。 安静地伏在男人背后的少年,偏头看着这一幕。 他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像是无心观赏哑剧的观众。 少年又把视线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微的汗珠从他的皮肤上渗出来,打湿了额发。 男人的眉骨高耸,压着眉时更显得坚毅而锋利。 黑暗不会影响少年的视力,黑暗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纤毫毕现。 他是埋在地下多年的尸骨,是见不得光的亡魂。 就算出了塔,也无处可去。 这世间容不下他。 是做一把好人,还是拉一个垫背? 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从塔底如烟雾缭绕般升起的亡魂已经轻轻地伸出手指搭在他的脚踝上。 贺烈的指尖已经摸到了粗糙的石壁,结界就在眼前了。 下一秒,他只觉得背上一轻,方才伸出手脚乖乖环在他身上的少年已经张开双臂,整个人像是一只被子弹击中的白鸽一样坠入黑暗中。 抓在白鸽脚上的是一只面目可怖的亡灵,他和方才挤进来的第一个亡灵不同,他有着宽阔的肩膀,下半身却不是腿,而是像蛇一样拉长蜿蜒的尾部,连接在断成两截的躯壳上。 让人联想到阿拉丁神灯,却比之恐怖数倍。 白鸽的周围尽数是这样拖着蛇尾的亡灵,他们的尾部根植于承载罪孽的躯壳上,永远不得逃离,永远无法转世,所以表现出来的表情才这样狰狞。 而他们现在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容器。 数以万计的亡魂暴起,黑色的烟雾因为争夺而形成强烈的气流,苍白的少年瞬间被黑雾掩埋。 楼行鹤于一片黑暗中闭上眼睛。 即使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他们的脸依然让人感到噁心和厌烦。 这些亡魂已经在上一个容器中餵食了不少,烈性有所消磨,却依然贪得无厌。 可也不怪他们。 让他们死去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吗? 在被亡灵啃食灵魂和血肉的时候,楼行鹤恍惚之间能感受到上一个容器的悲鸣,她的灵魂也成为了众多冤魂之中的一个。 才二十出头啊。 还是学生,家境优越,才貌出众,却因为被选为容器成为了此刻张开獠牙放肆撕咬的恶灵之一。 这些人本来应该都有自己的人生啊…… 楼行鹤放任她在他颈间深深的一咬,整个亡灵消失在了他的身体里。 没关系的。 所有罪孽的最终归宿都只有他。 「咻——」 空气发出爆破的尖锐声音。 金光乍现的时刻,犹如旭日。 然而这塔内,不见天日,从无窥见天光的时刻。塔外摇曳的火烛是没有这样炽热的光的。 楼行鹤勐地睁开双眼,就见男人一手持剑,破空而来,剑锋所过之处诸邪避退,魑魅魍魉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化成灰烬。 「你这小鬼!」贺烈咬牙骂了一声,「抓紧了!」 少年的身体已经遍体鳞伤,最夺目的是他脖颈处深深的伤口,这些伤口都不见血,却有着极深的色泽,像是皮肤腐败的颜色,还往外渗着黑气。 甚至连他消瘦下颌上都有被黑气腐蚀的痕迹,白的愈白,黑的愈黑,像一只被殴打了的三花猫,看起来可怜极了。 贺烈的剑锋虽然将亡灵斩落不少,但依然挡不住它们的觊觎之心。 黑影前赴后继,浓稠的黑雾让木剑发出的金光都不能穿透五米的距离。 这无穷无尽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而方才卡在洞口的三个亡灵汇集而成的躯壳,也相继沖入结界。 结界泛起蓝光,它们全部解体变为黑雾,将原有的躯壳弃如敝履。 ——因为最完美的容器出现了! 不知道多久,一击之后,贺烈剑尖点地换取片刻的喘息。 亡魂太多了。 蚁多咬死象,即使是他,也开始感觉到了疲惫。 他将少年往上掂了掂,手臂从少年的腰部来到了他的臀下,这样的姿势能省些力气。 少年也乖顺地伏在他的颈间,连唿吸都轻得听不见。 贺烈颦眉,这样打下去不是个办法。 他右手持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 鲜血瞬间覆于剑面,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 少年闻到鲜血的时候颤抖了一下。 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午睡惊梦般游离:「你走吧。」 第133页 「我出不去的。」 他的双手环在贺烈的脖颈上,身体因为被贺烈抱起而高出一截,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贺烈。 少年突然笑了。 他的脸颊和下颌都有被亡灵啃噬的痕迹,长发凌乱,如同蜿蜒的蛇类盘旋在身后。 笑起来时琥珀色的瞳仁却像是纤尘不染的水晶。 或是深山处有阳光照耀的浅潭。 两眼弯弯,睫毛垂顺。 纯净。 天真。 这个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光的少年竟然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贺烈听见心「咚」地捶了一下。 不过他无暇顾及。 男人长眉挑起,笑起来的时候带些张狂肆意:「小鬼,你可能没见过什么叫技术。」 话音未落,贺烈横剑一挥,木剑瞬时金光大盛,围绕在周围的黑影融化扭曲,霎时间,他们的周围空出了一个半球形的中空地带。 他助跑几下,蹬壁上前。 无数黑影在短暂的停滞后蜂拥而来。 贺烈在空中斩划十字,结界再次泛起蓝色波纹。 结界越来越近,楼行鹤闭上眼睛。 他曾经无数次想要从这里出去,都被这无形的结界拦在地底。 这结界是无法破除的。 即使身边这个人剑意了得,也无法撼动这个结界。 他知道的。 不该抱有希望。 没事,这个人还能出去。 在这漫长的时光中,第一个将他护在身边的人。 他放他一条生路。 突然,血液的腥甜味道涌入口鼻,贺烈的血液所含阳气至纯,楼行鹤只觉得嘴里的热流美味至极。 他震惊地睁开眼睛,就见男人用被划开的左手捂住他的下半张脸。 下一刻蓝光大盛。 他听见耳边如玻璃破碎的哔啵声。 他们一起被蓝色的结界吐了出来! 空气中瀰漫有火把燃烧的味道,有风的味道,有尘土的味道。 他、他出来了! 楼行鹤不敢置信地向下望去,就见追逐他们一涌而上的亡灵全部被结界拦在了里面。 整个结界犹如一扇玻璃门,将一张张扭曲挣扎的脸挤得扁平。 贺烈揽着他向上攀爬,粗糙的岩壁让他这个动作轻松不少。 见到楼行鹤惊呆了的模样,贺烈笑道:「小鬼,你不会以为我只有力气,没有脑子吧?」 第76章 罈子 少年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没有消失。 贺烈从他仍显呆滞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对于上句话的默认。 真是该打。 感情这小鬼真把他当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子? 贺烈气得咬牙, 方才他在塔底攻击亡魂时就发现了,它们会躲,但都躲不远, 停留的高度差不多是同一个平面。 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罩子照在它们头上一般。 所以结界对于亡灵是有用的。 但是这些亡灵可都是从塔尖进入到塔底的。 所以这结界是可进不可出。 ——对于纯粹的阴气而言。 因为被大章鱼怪的触手和被它拖进来的人, 是可以到达塔尖的。 因为他们是活物。 这也是他感受不到结界的原因。 所以他在越出结界的时候, 用沾了他血液的剑锋划出十字,又给小鬼餵了点自己的血,并且捂住他的口鼻,就是为了模煳结界对阴气的感知。 好在贺烈阳气极为充足,结界果然被迷惑了。 他们成功逃离了出来。 冲出了结界,后面的路便轻松许多,鸡蛋大小的洞口已经被扩张得能容纳一个成年女性的肩膀。 贺烈两下噼开洞口, 护着少年一跃而出。 「小鬼, 我们出去了。」 他们站在高高的塔尖, 从上俯视而下, 火把燃烧得热烈, 在墙壁上投下红色和黑色影子。 光与热。 久违了。 两人身上都说不出的狼狈,少年白色的长袍早就被撕得七零八落,全身都是青黑的伤痕, 脖子、腰、脚踝, 看着站都站不稳。 而贺烈也好不到哪儿去,亡魂虽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致命伤, 但是那一番战斗也将他的体力消耗大半。 他的后背被亡魂的利爪挠出数道血痕,血痕周围还残存着一些青灰色的痕迹, 应该是亡魂被他的血给烧死了。 别说, 这些脏东西沾着皮肉还真疼。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从这里出去。 「还能动吗?」贺烈俯身问瘫软在塔尖的少年。 少年还有些呆愣, 几秒后,他缓缓地点了下头。 然后下一秒,他就险些从塔尖摔下去,被贺烈一把捞住。 少年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好似它们都不是自己的。动作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笨拙。 「怎么,和自己的腿不是很熟?」贺烈随口说道,没想到少年傻愣愣地点点头。 「不、不是很熟。」他用力在自己的小腿上掐了掐,眉毛因为后知后觉的疼痛而颦蹙起来,「在里面,是飘的。」 贺烈的目光落在他极为纤瘦的腿上,几乎没有肌肉线条,纤细得仿佛撑不起这个身体。 是长期没有运动的肌肉萎缩。 这也能解释塔里的少年为什么神出鬼没,连贺烈都没有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因为他在塔底是以【鬼魂】的形式凝结的,这孱弱的身体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第134页 贺烈背朝着他蹲下,把少年背起来,不知道是喝了他的血的原因,还是因为出了结界重新接触到了阳气,少年的身体明显变重了不少,也渐渐有了体温。 虽然还是病恹恹的,但好歹不是碰一下就要碎了的模样。 起码是个活人了不是? 在贺烈看不见的地方,伏在他背上的少年乖顺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嗅闻他的味道。 少年的眼睛眯着,睫毛温驯地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灰色的阴影。 他嘴角向上翘着,把如愿以偿藏进了弯起的弧度里。 「喂,把脸偏过去。」贺烈被背上人的唿吸弄得脖子痒痒,方才在塔里少年的唿吸几近于无,而且又在打斗,他没什么感觉。 现在少年的唿吸带着温热的体温,弄得他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嗯……」 等到贺烈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少年才从鼻腔里挤出来一个鼻音,温热的气流让贺烈想把他甩下去,他才慢吞吞地撑起脖子,换了个方向把头埋进去。 「可以吗?」少年把脸埋进贺烈的肩膀,手指因为紧张而蜷缩起来。 贺烈皱起眉头,忍着把人提熘起来打一顿的冲动,不再说话,背着少年从塔尖飞跃而下。 整个地宫八道门,有七道都关着,只有那道西南方向的石门是敞开的,留出黑洞洞的通道。 地宫里的火把摇晃着,也是因为这里涌进来的风。 是通的。 贺烈检查了一遍周围,发现石壁上有一个用刀刻出来的痕迹。 是秦朗他们留下的。 其余石门未开,他们带离人质的方法也只能是走这个死门。 不过秦朗出身世家,家学渊源,他藏匿气息的法术在灵异局上是排的到名号的,加之外面有韩坚白接应,希望一切能顺利。 但在踏入甬道时,贺烈突然发现了一个违和的地方。 进入塔内的亡灵都是存在上一次仪式的躯壳里的。 那自上一次仪式开始,到现在,一共只有四个罪孽的容器吗? 而且这期间,没有产生新的罪孽吗? 那么其余的罪孽,去哪里了呢? 「每一次大约有多少亡灵?」贺烈问道。 少年闻言摇摇头,转嫁罪孽的过程很痛苦,他作为被啃食灵魂和血肉的一方,很快就会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没有……尽头。」 贺烈沉默,对于少年而言,确实,就像是没有尽头。 他被囚于塔底。 没有光,没有声音。 孑孓一人。 疼痛更像是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无穷无尽的寂寞和无穷无尽的疼痛。 这两样哪个更痛苦,竟让人分不清了。 「但是我现在……出来了。」少年缓缓收紧手,「我没办法……自尽。」 「我死不了。」 「死了还是会醒来。」 因为他在结界里本来就是以【鬼】的身份存在的。人自杀了会变成鬼,鬼自杀了还能变成什么呢? 他没有别的路。 死亡对于他而言,就像是睡很长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他就会被疲惫和孤单充盈。 有时候他也会做梦。 梦到胶许县里的河,梦到老宅,梦到兰雪院。 还有祠堂外半开的月季。 醒来时他会不知身在何处。 他闭上眼睛想要重温梦境,可是鬼,并不多梦。 也或许是因为他做梦的素材实在太少了,所以连做的梦也是黑色的。 接着就是又一次被愤怒而绝望的亡灵啃食。 后来他就不自尽了。 没有用。 他开始打磨岩壁。 一点一点,用石头和一些被遗留在里面的工具。 打磨光滑。 这样他疼得乱蹿的时候就不会颳得满背都是伤了。 他做了石床,做了桌椅。 他怀念作为「人」的生活。 再后来,见着他的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外面那人会送来一些书,和人质一起送进来。 因为他不再撞墙,不再强闯结界,能给他们省很多麻烦。 他们也给塔尖开了一个小洞。 鸡蛋大小的洞。 每当仪式开始的时候,地宫的灯就会被点亮,会有微弱的光从洞口探入。 这一丝光很好地安抚了他。 他开始有期待的东西。 然而光也带来了漫无边际的折磨和疼痛。 他变得畏惧光。 ——嚮往光,也畏惧光。 他变得嚮往疼痛。 ——憎恶疼痛,也期待它。 有时候,他会想起巴甫洛夫的狗实验,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分泌唾液的狗。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有尝试着和被送来的祭品聊天。 那些少女总是表现的十分畏惧,这不难理解。任谁被扔进这黑塔里都会畏惧。 他会努力的先挡住罪孽,来保护她们。 不是他多高尚,多善良,他仅仅是想找个人聊天罢了。 活得最长的一个女孩儿,在塔内呆了四天。 他把所有的罪孽都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可是塔内没有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水,女孩儿很快就会在极度的飢饿中死去。 死前的时候,女孩儿嚅嗫着嘴唇问他:「我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我做错了什么?」 第135页 他无法回答。 因为这些女孩都是因为他这个容器,无法容纳足量的罪孽,而被选中的牺牲品。 就像是酒罈子漏了,总需要别的杯子、碗,去接住这酒的。 她们是应该怪那个使劲往罈子里灌酒的人,还是怪那个坏掉的罈子呢? 于是他简单的说了来龙去脉。 他觉得,总有一个人,一个人也好,不会怪那个罈子吧。 善良、宽容、明事理都是美好的品德。 但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这样的品德却很难保持住。 谁会不恨呢? 即使知道罪魁祸首哦是往罈子里拼命倒水的人,但是那个罈子为什么就不能再大一点呢?它能不能不要裂开? 再大一点,他们就不用死了。 少抓一个牺牲品,那个人就可能是自己啊! 而且这一切,原本就不关他们的事。 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仅仅是因为骨重福深。 ——他们死于别人恶毒的私慾。 没有人有责任和义务去宽恕别人,也没有人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位置去审判别人。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感同身受。 所以少年再也不和来人说话了。 少年懂的。 罈子没做错什么。 但是罈子也是兇手。 第77章 囚禁 好在少年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人。 没关系。 只是没有人说话而已, 就像最开始那样。 他知道自己不该愧疚,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也是受害者。 但被抓来的女孩双眼含泪的质问他的时候, 他还是无话可说。 于是当她的□□被亡灵蚕食之后, 当她自身也变为亡灵之中的一员时, 楼行鹤没有抵抗她的啃噬。 他开始觉得,所有罪孽的最终归宿,其实都该是他。 既然如此,那他便没必要再多做什么。 他开始冷眼旁观。 反正都是徒劳,没有必要多费心神,最后的时候,他会担下所有的罪孽。 那只原本只有巴掌大的、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妖怪, 因为浓郁的怨气而被餵的肥头大耳。 它开始配合仪式, 将人质捲入, 等到她们被亡灵侵蚀部分后, 再结束她们的生命。 妖怪长着锋利多排牙齿的口器, 楼行鹤见过。 挂着血肉和脓血,看起来噁心至极。 但是那么锋利的牙齿,会让死亡来临的很快。 这样快速的死去也好过漫无止境的折磨。 他甚至羡慕它口里的残肢。 因为这样, 就结束了。 多好。 可是后来那怪物越来越大, 长期盘桓在洞口,将那为数不多的光源遮挡的严严实实。 它又狡黠, 发现楼行鹤无法破除结界后就再也不下来了,只在洞口挂着。 虽然伸出触手时会被楼行鹤斩断, 但是好吃好喝之下, 触手这东西没几天就能长回来。 少年想起那怪物的时候眼睛眯了一下,不过他又想, 这怪物还是有点作用。 若不是这怪物,男人就不会进来。 若不是这怪物挡住光源,他也不会对男人几番忍耐。 他需要男人帮他杀掉怪物,谁让那怪物挡住光了呢。 男人一进来,就想烧他的书。 思及此,楼行鹤有些庆幸,好在他忍耐住了。 不然,他就不会遇见真正的光了。 他把手环得更紧。 男人以为他有些紧张,开口道:「不必担忧,我会带你出去。」 楼行鹤闻言睫毛颤了颤。 嗯。 他会和他一起出去。 甬道深长,阶梯宛若悬崖。 贺烈中途歇了两次,但是没有一次把他放了下来。 随着出口越来越近,楼行鹤闻到了风的味道。 夹杂着松柏、泥土和雨水,有一点潮湿和微凉。 他的神经也如同被这微凉的气息拂过,变得振奋而敏锐,像是春夜里轻颤的柳条。 「贺队!」洞口传来一声略有些气喘的声音。 楼行鹤感觉贺烈搂住他大腿的手收紧了一些,然后步伐陡然快了起来。 外面还是黑夜。 又在下雨,没有月亮。 但是有一点模模煳煳的光晕。 也许是手电。 马上就要出去了。 楼行鹤屏住唿吸。 「嘭——」 他感觉有炽热的花在男人的身上绽开。 腥甜的气息混进了雨夜的风中。 —— 「你好大的胆子!」 嗓音寒凉。 尾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向温润的声线此刻像是嵌入了冰雪。 贺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绿意盎然的植物,金色花边勾勒的白瓷杯侧翻在桌子边缘,白色的蕾丝桌布上浸满了深褐色的咖啡渍。 青年寒着脸,单手卡在女子的脖子上,将她举在空中。 女子和他极为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一张脸因为缺氧而憋的通红,嘴角却是勾着的。 「晚了。」女人无声地挤出几个字,笑得犹如胜利者。 「他醒了。」 她这么说着,黑色的眼珠看向旁边。 青年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回过头,就见男人已经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两人视线相碰。 被看见了。 第136页 青年身上尖锐的棱刺来不及收回。 他面色惨白,蓦地扭过脸,修长的五指上生出尖锐的利爪,骤然插入女人的咽喉之中。 就算贺烈认错了人,将记忆中的自己错认成了她。 他也要杀了她。 他绝对,绝不容许,贺烈身边出现别的人。 就算贺烈恨他也无所谓。 总好过遗忘。 总好过永不相见。 他要囚禁他。 他要吃了他。 利爪穿破女人喉咙之时,女人的胸前突然亮起微光,下一秒,这具属于林婉阙身体便退化为一具白骨。 而这白骨骨架很小,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年龄。 但是此刻,不管是楼月西还是贺烈,都没有分出心神来追她。 贺烈在女人的法术下骤然醒来,身体还有些迟钝,嘴巴开合几下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下一刻,他的嘴便被青年封住了。 像是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伤人的话。 同时被封印的还有视觉和身体,他一动也不能动,如同一具玩偶。 然后他们就消失在了咖啡店中。 良久,咖啡店里工作的女生收拾桌面的时候,才发现这儿的狼藉。 「真没素质,吵架怎么选在咖啡店啊,桌布全都脏了……好在杯子没有碎……」 但她仔细一想,却没有印象这对走进来的男女是什么时候发生争吵、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贺烈恢復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四肢上都拴了铁链。 但是嘴还是被封着。 青年就坐在床前,将柔软的布料塞入铁链和他手腕的间隙。 见到他醒来,青年的睫毛颤抖一下。 并不和他对视。 只继续手里的动作。 贺烈虽然恢復了知觉,身体却是一动也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能睁开,连眼珠子动起来都有些困难。 简直像是鬼压床。 而青年脸上还游走着黑纹,那是暴走的阴气。 贺烈心疼,却什么也做不了。 真不知道楼月西对他的身体做了什么。 「你动不了的。」楼月西轻声道,低着头将贺烈的手放入被子里,并不看他。 「你我早已结为夫妻。」 「我们拜了堂,入了洞房,连死后的牌位也是刻在一起的。」 生死簿上早就没有了他楼月西的名字,但是牌位上有。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 他们都有。 他穿了婚服,戴了红盖头,坐的是八抬大轿,燃的是龙凤喜烛。 缘何不算? 算的。 即使是在鬼域,即使是冥婚,即使贺烈……并不知情。 缘何不算…… 「浦萝镇里你离开我不能超过千米,你以为是为什么?」楼月西冰凉的手贴上贺烈的面颊,「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冥婚一纸,笔落即成,虽死无悔。」楼月西说得很慢,很轻,却有藏不住的疯狂与快意。 虽死无悔四个字,却比原义要沉重狠辣许多。 贺烈听懂了。 它并不代表着即使死了也不后悔,而是,即使死了也无法反悔。 人死如灯灭,人一死,凡间的契约都不再作数。 即使有了婚书、有了约定,也随着一碗孟婆汤尽数消散。 但是他们不同。 他们是死时结的婚,即使是死了,贺烈的魂魄也无法转世投胎。 这也是冥婚的阴毒之处。 楼月西伸出食指轻轻摸上贺烈的眼睛。 「别看我。」他实在害怕。 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质疑、愤怒和恨。 可也比被他遗忘好。 贺烈被楼月西强行合上眼皮,现在连视觉也失去了。 「睡一觉吧。」楼月西轻声说。 无法动弹的贺烈心底生出气愤,又很快被涌起的怜意吞没。 这个笨蛋。 不知过了多久,贺烈终于醒来。 他的四肢依然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说话,但好歹能动一下脖子和眼睛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没有光。 但是床头的软包让他知道这还是他和楼月西一起居住的家。 他费力地寻找楼月西的踪影,他笃定,按现在他的状态,楼月西是绝对不会离开他半步的。 果然,他在床尾找到了蜷成一团的楼月西。 他合衣蜷缩着,手指离贺烈只有一拳的距离,却连拉着他的裤脚都不敢。 既不敢靠近,又捨不得远离。 于是呆在一个角落里,像是失去巢穴的雏鸟。 可怜,可恨,又可爱。 楼月西对他的视线很敏感,贺烈还没看上几眼呢,他便倏地睁开双眼。 贺烈奋力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就见楼月西把头偏向了一边,一点儿也不看他。 嘿!这傢伙! 不听不看不说话!和地宫里那个油盐不进的小东西简直一模一样! 出来学了这么多礼仪,平时表现得温文尔雅、进退知度,一到关键时候就怂了,怕了,不说话了。 搞冷暴力是不是? 贺烈看着来气,可下一秒,他就看见楼月西的侧脸还有已经干涸的泪痕。 纵横交错。 不知道哭了多久。 眼皮都哭肿了。 他胸腔里涨起来的愤怒就像是被针戳了的气球一样,「咻」的一下无影无踪。 第137页 只剩下酸软的心疼。 见他醒了,楼月西也不再睡了,扶着贺烈给他餵了点温热的流食,便又坐在一边,垂着头默不吭声。 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知道的,是楼月西囚禁了贺烈。 不知道的,以为是贺烈干了什么对不起楼月西的事儿呢。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贺烈盯着楼月西,楼月西盯着地面。 贺烈无法出声,楼月西也不开口。 房间里寂静、压抑。 但是贺烈的眉却越颦越紧。 即使他成了厉鬼的夫君,但他的身体还是人。 他需要唿吸,需要吃饭,需要饮水。 自然也需要尿尿。 第78章 铠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沉默如同暗流。 贺烈盯着天花板, 仅仅是想到【暗流】两个字就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楼月西,楼小鸟。 你好样的。 真有你的。 他也许会成为第一个成年后还在尿床的老攻。 所以当楼月西再次靠近他的时候,就感觉到男人被阳光留有墨渍的皮肤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红。 那双黑色的眼睛, 锐利异常, 精准地锁定了他的脸。 目光灼灼, 如炬。 楼月西睫毛一颤,这样的视线让他胆怯,但是他克制不住地将目光落在男人干燥的嘴唇上。 都起皮了。 他多想听这张嘴唇叫他的名字。 不论是初见时讥讽的小少爷,还是情浓时的月西。 他都想。 楼月西缓慢地凑近那张嘴唇,两人唿吸交织。 男人的脸变得更红。 红得异常,引起了楼月西的注意。 他一抬眼,就看见贺烈拧起的眉。 他不情愿。 这成了雪崩时最后一粒雪花。 本已平息的黑色的阴气突然从楼月西的手腕蹿到脸颊上, 把他琥珀色的瞳仁也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 一丝光也透不进去。 黑色的阴气如同繁乱的蛛网, 印在他的眼尾, 无端诡谲。 像是整张脸, 整个人,下一秒就会碎裂。 楼月西身后的头髮暴涨,无风自动。 他气息急促, 声音如同濒死的鸟。 「我绝不会放你走的!」 「贺烈!是你先招惹的我——是你给我的戒指!是你给的我承诺!」 「我吃过你的血肉, 你身上有我的骨骼——」 他的手指重重地碾过贺烈耳垂上的黑色耳钉,泪水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落在贺烈的脸上。 「你这一生, 下一生,生生世世, 都是我的人!」 「就是你死了——」他声音拔高, 气息却像是被人掐断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 几息过后, 他缓过劲儿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的瞳仁里燃烧着火焰。 「贺烈,我现在的身体还是人。」他直视着贺烈,「我还有唿吸。」 「要不,你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要不,你现在就杀了我。」他拉着贺烈的双手,把它们放在脖子上,「我也杀了你。」 楼月西的手越来越用力,贺烈的手也被迫随之收紧,他的整张脸因为缺氧开始泛起潮红。 「你杀了我,你的灵魂也有罪孽。」楼月西的眼睛也变得迷离,「我会吞噬你的灵魂。」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他骤然放开自己的手,空气重新进入肺部,他喘息两口,才意犹未尽地道:「现在,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你来选。」 他的手指在贺烈的嘴唇压过。 贺烈喉结滚动。 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厕!所!」 —— 房间还是同样的房间,人还是同样的人。 氛围却和方才天差地别。 男人手脚上的锁链还没有被摘除,他大刀阔斧地坐在床边,膝上趴着一个瘦削的青年。 青年脸深深埋在被褥内,只露出来一双红透了的耳朵,在被褥上拧转成结的手指暴露着他的情绪。 「啪!」一声闷响。 男人的手扬起落下,毫不留情地打在青年身上最为丰腴的部位。 青年呜咽一声,却又不敢挣扎。 又是一下。 他颤抖着,手指收紧,将被子揉乱。 求饶的话却一句也不敢说。 最后被男人抱了起来,跨坐在身前。 「知道错了没有?」贺烈沉声问道。 楼月西哭得整张脸都是红的,眼皮微肿,垂着眼,视线落在贺烈的肩膀,鼻翼不停翕动。 那样子可怜极了。 和方才暴走的模样比起来,现在就是个被欺负的小兔子。 但是眼前的男人却并不心软,伸手钳住他的下颌,强迫着与他对视。 青年的眼神闪烁,泪水盈盈,打湿睫毛。 「错了……」 紧接着就是经典式问话:「错哪里了?」 青年不答。 直到男人的手搭到他的腰部,好似要把他从他身上掀下去,青年才着急起来。 「错在不相信你。」 他答题的语速很快。 贺烈挑起眉毛,冷笑一声:「看来不是不知道错哪里了。」 搭在腰间的手又用了点力。 楼月西急了,连忙握住贺烈的手,制止他的动作。 第138页 「贺烈……」他又叫道,「贺队……」 他声线原本温润,如环佩相叩,刻意拉长尾音,又使之多了一分缱绻之意。 可是撒娇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这声贺队可不敢当,你楼少爷多大本事呀。」贺烈道,「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扛。」 贺烈还想再数落几句,就见楼月西的眉间挂有郁色,眼眶又再次红了。 「我不敢说。」楼月西哑声道,「说我是鬼?」 「说我是你的爱人?」他伸手抚上贺烈的脸颊,「你忘了啊……」 「我刚加入十九队的时候你有多讨厌我……」 这句话本来是陈述事实,贺烈却听出了几分怨怼之意。 「不讨厌。」贺烈回答。 「还说不讨厌?你当时根本就不想我进入十九队。」楼月西的眉毛也飞了起来。 嗨哟,说着说着还说生气了。 贺烈眉毛也跟着动了一下,只觉得楼月西这一手反守为攻,做的倒是妙。 楼月西话锋一转:「你讨厌我也是正常,那时,我本来是为了杀你的。」 贺烈来了兴趣。 「详细说说。」 楼月西眉心轻轻颦蹙,眼睫微垂,端的是一副伤心人模样。 他嘴唇嚅嗫片刻,伸手搂住贺烈的脖子,偏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想说,都过去了。」 「我真的很想你,贺烈。」 有谁能抗住这样的撒娇呢? 反正贺烈是不行的。 他就吃这一套。 「那就说说别的。」贺烈低声道,「戒指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颗镇魂钉。」 贺烈已经陆陆续续想起了不少往事,但是只到梦境截止的地方。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只模模煳煳猜出个轮廓,对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 楼月西一顿,低声道:「那你先回答我,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人的。」 贺烈低笑一声:「很早。」 「楼月西,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楼月西听了也弯了弯嘴角,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他不说话,只摇了摇头,毛茸茸的脑袋弄得贺烈脖子直痒痒。 贺烈继续道:「以前就察觉了不对劲,摄影展的冥火,还有轩轩几乎不可能好起来的伤势。」 「还有我的伤,是你救的吧,所以后来才那么虚弱,连月光也见不了。」 「真正的确定是在老宅那次。」贺烈偏头吻了吻楼月西的发梢,「辛苦了。」 模拟心跳很累吧。 傻子。 楼月西感觉眼眶又是一阵潮意,真是要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哭干了似的,人类的眼部皮肤是多么脆弱,因为一些泪水,就已经开始感觉疼痛。 人的心脏一天要搏动十万次。 他一次都不敢少,片刻都不能放松。 真的很累啊……贺烈……真的,太怕他发现了。 一个庆乌山的人,一个灵异局的人,一个诸邪避退的人,能允许枕边人是鬼吗? 他真的太害怕了。 可模拟人的体温、心跳、唿吸,真的很难。 他每天都过得提心弔胆。 在贺烈身边的日子,越幸福越让他胆怯。 直至此刻,他才能彻底放松下来。 男人的手指插入了他的髮丝,轻轻安抚着他。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以一种守护的姿态。 这让楼月西感到安心。 方才他给贺烈的选择题,虽然极端,但其实也有几分暗合他的心意。 他渴求被贺烈需要,被贺烈禁锢或是禁锢贺烈,需要和他融为一体,即使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同生共死。 他恨不得他和贺烈是一对泥偶,可以被打碎了重塑,直至不分你我。 但是…… 如果能像现在这样,贺烈抱着他,亲他,安抚他。 他便能克制自己心底这些阴暗的想法。 这世界骯脏,唯有他在时,能有几分光亮。 两人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楼月西今天情绪波动极大,没过多久就显示出一丝睏倦。 贺烈便没再多问。 两人一同笼在被窝里。 连头也埋在蓬松柔软的被子下面。 夏末秋初,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卧室里的窗户没有全部关上,沙沙的雨声混杂着秋雨的寒凉从缝隙里钻了进来。 两个人却都无暇顾及。 任由倾斜的雨,打湿灰色的窗帘,留下湿润的痕迹。 谁也不想离开这个黑暗的、狭小的、温暖的空间。 他们相拥在一起,唿吸相闻。 像是两只刚脱了壳的小螃蟹,找到了可以寄居的小屋子。 他们的壳都还是柔软的,却有了遮风挡雨的屏障。 又或是躲在海葵里的小丑鱼。 他们感觉到柔软的同时,又感觉到了坚不可摧。 察觉到危险的片刻,又找到了安心的居所。 他们都知道,若对方手里有刀,自己将引颈受戮。 但他们都愿意,将柔软展示给对方。 像是愿意被主人揉肚子的小狗,被揉得狠了还会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爱是软肋,也是铠甲。 第79章 补偿 一场秋雨将天空洗得无比净澈。 第139页 湛蓝色的晴空, 几缕云像是被漾开在湖水中。 两人并排躺在阳台上晒着太阳。 他们之间还有许多话题需要讨论,比如贺烈是什么时候发现林婉阙的不对劲;比如当年在地宫甬道出来的时候是谁开的枪;又比如一直针对他们的那股势力是哪里;再不济,也该讨论讨论贺烈耳朵上的镇魂钉。 然而此刻, 两人却在讨论晚上去哪里吃饭。 楼月西挑了好几家, 正要问贺烈想吃粤菜还是东南亚菜的时候, 贺烈却突然接到了孙飞晨的电话。 「贺队!你们昨天去哪里了?」孙飞晨道,「哎,不说这个了,昨天下午调查组发现虞云区的阴气值有大幅度波动,怀疑有a型鬼域的产生,现在我们正赶过去呢。」 「我想着你们不就是虞云区吗,昨天晚上有察觉到异样吗?」孙飞晨说得有些急促, 看来调查组给的压力不小。 贺烈手机开的公放, 闻言挑眉看了楼月西一眼, 就见那人坐在躺椅上, 小口呷着茶, 鼻观眼眼观心,好似引起调查组高度紧张的阴气波动和他毫无关系。 「贺队?」孙飞晨没得到响应,又继续问了一遍。 贺烈这才拖长声音:「昨晚啊, 没有察觉到。怎么, 阴气值很高吗?」 「是啊!何园戚说他是眼看着数据飙上去的,短短几十秒监控仪数据值都顶格了, 并且回落的也很快,所以说灵异局这么紧张呢!」何园戚是调查组的人, 平时也是风风火火的, 和孙飞晨关系不错。 鬼域初成,往往有阴气溢散, 监控仪通过捕捉这些溢散的阴气来判断鬼域的等级。 监控仪的判断标准包含两个维度,一是阴气值的高低,二是阴气回落速度。 阴气值的高低自不用说,数值越高说明鬼域等级越高;而阴气回落的快,则说明鬼域的阴气溢散的少、收敛的快,也就意味着这鬼对其鬼域的掌控能力很强,解除鬼域的难度也就相应更大。 不怪孙飞晨在两人休息日都打电话过来。 可罪魁祸首还是没什么表情,甚至给自己添了一点热水。 等电话挂断,楼月西才抬起头,轻描淡写地问贺烈:「要不晚上吃日料吧。」 他停顿一下,开口道:「叫上孙飞晨。」 于是,搜寻了一下午一无所获的孙飞晨和他们在日料店汇合了,一起来的还有乌子默。 这倒霉孩子本来也休假的,但是被临时抓去当了一下午的壮丁,也出了一头汗。 这家店面不大,但是在州海市却很出名。 「这仪器查的到底准不准啊,我们搜寻了一下午,什么异样也没查到。」孙飞晨甩甩头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好没把你们叫过来,好不容易轮休呢,白跑一趟多不划算。」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孙飞晨知道仪器不是那么容易坏的,多半是有厉鬼隐匿了踪迹,才让他们白费了一下午。 听到他嘟嘟囔囔的,贺烈一反常态的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把菜单递了过去:「看看还要点些什么?」 孙飞晨平常可没这个待遇,他受宠若惊道:「嗨哟,还是我哥心疼我。」 他点了份鲑鱼刺身,看到价格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哥,这都月底了,你还有钱吗?」 这家店消费可不便宜,每道菜基本都是三位数起,他都跟着贺烈这么多年了,知道他的穷鬼体质,这家店人均随便都要六七百,他怕被他贺队给抵在这当洗碗工。 贺烈挑眉,眼睛朝楼月西的方向一扫,似笑非笑:「心疼你的不是我。」 楼月西没想到贺烈突然把话题引向他,但是他向来是处变不惊的,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笑得矜持:「随便点。」 毕竟,他才是让孙飞晨白忙活一下午的罪魁祸首不是? 「月西你真好!」孙飞晨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点菜也不收敛了,灵异局开的工资不低,但奈何这个行业吧是真的烧钱,孙飞晨工作几年了也没攒下几个钱。 他肖想这家的纯血和牛很久了! 「真的可以随便点吗!」孙飞晨这孩子跟着贺烈苦惯了,点起菜来蹑手蹑脚的。 楼月西微笑点头。 孙飞晨把菜单递给乌子默:「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加的吗?」 谁知乌子默不客气地又唰唰唰勾了好几个,每一道都是孙飞晨刚才捨不得点的。 孙飞晨在一旁看的龇牙咧嘴的,好似花的是他的钱:「你这小屁孩怎么吃这么多?」 乌子默神色不变,好似又变回来刚开始见面时讨人嫌的模样:「今天没人会说什么。」 孙飞晨没听懂,还是楼月西接过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这家烧肉店味道确实不错。 牛肉的质量很好,大理石花纹明显,表面烧焦以后会在盘子里醒一会儿,怕过熟影响口感,每一口都能感觉到牛肉丰富的油脂,入口即化,而现擦的芥末很好的中和了多余的油腻,令人惊艷。 牛舌口感弹牙,厚切锁住了汁水,边缘又有肉类焦香的味道。 同样让孙飞晨印象深刻的还有口蘑,先翻面烤出一点汁水,再倒扣慢慢出汁,每一口都鲜得让人想把舌头吞进去。 真!的!很!好!吃! 当然,如果不是坐在楼月西和贺烈的对面,孙飞晨会吃的更开心一点。 因为对面的那一对,实在是毫!不!收!敛! 第140页 别以为他不知道啊,贺队是个大老粗,根本就吃不惯日料,什么牛肉蘸生鸡蛋液啦,他根本就不会碰一下,嫌弃它滑唧唧的口感! 现在,为什么楼月西碗里蘸的他就吃啊? 楼月西也是,能不能争点气,旁边有专门服务的小哥,为什么要自己给贺队烤啊?烤就算了,还要自己去给贺队调蘸料,贺队是没有手吗?还有,两个人共享一个甜品勺,小女生也没那么腻歪的! 啧啧啧! 看不下去。 孙飞晨吃得差不多了,一旁的乌子默还在闷不吭声地吃口蘑,孙飞晨压低声音道:「小兄弟,虽然月西是有钱,但是别人请客,咱们不能这样紧着贵的点,这多不好啊……这社会呢,可没有你在寺庙里那么简单呢……」 乌子默无语,知道这个人是个二愣子,根本就没想明白楼月西为什么请他们吃饭。 人家好好的两人世界不过,把他俩叫过来当电灯泡? 不过乌子默转念一想,也是,知道楼月西是鬼的恐怕没几个。 昨天那样的阴气波动……是被贺烈发现了吧? 他嚼着口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两人,看神情,应该是没什么大事,不然也不会这么腻歪。 贺烈这个灵异局的,接受枕边人是个鬼的速度,倒是真的快。 乌子默视线向下,看到了贺烈手上不明显的红色勒痕。 贺烈皮肤黑,其实不是很明显,如果不是乌子默特意去看的话,甚至不会发现。 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贺烈的左右手腕上都有。 看样子,应该是手铐?! 他俩到底是谁上谁下啊??? 难不成他一直以为的,是错误的?! 这也说不准,世间的一切,只看表面很难知晓全貌。 楼月西只是看着文弱,但他毕竟是厉鬼,指不定多大劲儿、多少手段呢!而且……而且也没说过,一定要个子高、身材壮的那一方,是进攻方啊?! 乌子默越看表情越奇怪,就连楼月西给贺烈夹烤肉的动作他也能看出不对劲儿来。 啊这……是疼爱?! 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乌子默的眼睛倏地瞪大,口蘑含在嘴巴里咀嚼来了一半就吞下,然后陡然咳嗽起来。 连神经大条的孙飞晨都发现了不对劲:「乌子默,你怎么了?吃个蘑菇也能呛到,又没有人跟你抢……你怎么这个表情?感觉跟被雷噼了似的!」 对面「腻腻歪歪」的小情侣也抬起了头。 楼月西玲珑心思,见乌子默的眼睛落在贺烈的手上,又是一副古怪的表情,很快就猜到了他误会了什么。 但孙飞晨一开口,乌子默就像触电一样收回了目光,贺烈也就错过了这一细节。 「慢点儿。」贺烈道,随手端了杯大麦茶放在他面前。 乌子默现在正是有色眼光最重的时候,只觉得贺烈整个人都温柔细腻了很多。 一副奇怪的画面突然涌入乌子默的脑海,五大三粗的贺烈依偎在清瘦的楼月西的怀里…… 这……虽然贺烈手腕有那么粗,但是凑近看,红痕就更明显了。 茶水的波纹还没散去,贺烈就已经察觉到乌子默的眼神不对劲。 但凡他知道乌子默脑子里在想什么,都得把他天灵盖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可是没有如果。 贺烈打死也猜不到乌子默的心思。 一旁的孙飞晨见乌子默没什么大事,又开始翻他的嘴皮子说八卦了。 「贺队你听说没,杨局要被调走了,接任咱们这儿的是谭才均,听说下礼拜一就来了。」 杨局要被调走的事贺烈早就有所耳闻,毕竟年纪大了,转到二线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但是谭才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是贺烈没想起来。 第80章 手电筒 「就是资歷贼老那位。」孙飞晨算了算, 「感觉灵异局里没几位可以和这位比了吧!而且还是实干派,有时候自己还跟着上一线呢!」 「说起来,贺队你復职这件事也是这位首肯的, 刚开始审查会那几个老傢伙死活不干呢……」 意识到说起不该说的话题, 孙飞晨声音越来越小, 贺烈因为泗盘一事受处分几乎是灵异局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因为实在惨烈,几乎没有人会在贺烈面前提起这件事。 当事人倒是神色如常,他放下筷子:「详细说说。」 孙飞晨一噎,就见对面两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连一旁的乌子默也不咳嗽了,扭过头来认真地盯着他。 一时觉得压力很大。 他舔了舔嘴唇, 开始回忆:「当时信号中断, 灵异局意识到鬼域中境况不妙, 便接连派出三支队伍。」 「四队和七队始终无法到达地宫入口坐标, 后来才发现是因为鬼域已经将整个东将山地区扯入, 等待鬼域藏匿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出现在了泗盘南部,也就是东将山整座山的南面。」 「但是据两队成员反应, 没有人知道那四天中他们是如何从东将山的西北面斜穿至南面的, 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一直能看到那块象徵着战死将军的巨石。」 「更奇怪的是, 在此期间,他们一直能和外界保持联络, 而我们在灵异局中看到他们的定位, 也是处于东将山地带,只是无法和你们发来的地宫入口重合。」 这些情况贺烈其实知道,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却没有丧失责任感,这么多天,他感觉自己的肩上一直有无法卸去的重量。 第141页 所以相关的文件报告其实他都有看过。但其中,有一部分文件是加密的。 贺烈醒来的太晚,他没能找到这部分文件。 而最有资格查看资料的杨局对此讳莫如深。 孙飞晨可能也没有资格接触到这一部分文件,但是当时泗盘出事,他全程在场。只是他得了杨局的死命令,贺烈一提到这个他就打哈哈。 现在看来,这傢伙说不定真的知道些什么。 贺烈的神色越发认真,孙飞晨抿抿嘴:「贺队,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这件事,我也放不下。肖郁、老韩、秦朗还有璐姐……我也不愿相信他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杨局一直不让我给你说,就是怕刺激到你,让你不管不顾地冲去泗盘。」他有些哽咽,说话的声音变慢了下来。 「其实……四队和七队是被后续抵达的六队找到的,当时六队带队的正是谭才均,多亏了他,不然那一次……」怕是会全军覆没。 「他带回来的,不仅有四队和七队,还有肖郁的……」 孙飞晨停顿了很久,才说出了这句话。 「一截骸骨。」 —— 回去的路上,贺烈一直很沉默。 楼月西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能握紧贺烈的手。 就算其他人不知道,但是他是知道的。 肖郁、韩坚白、秦朗、宋璐。 还有贺烈。 无一生还。 外界不过四天,但是对于他们而言,却长得不能再长。 长到他和贺烈渐生情愫,也长到他和贺烈生离死别。 ——因为他们进入了酆都。 「活人不可进,死人不可出」的酆都。 楼月西垂下眼睛,缓缓捏紧拳。 可最可怕的不是它。 是外面的人。 而他作为罪魁祸首,怎么开口对贺烈说明呢? 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孙飞晨话的原因,当天晚上贺烈就梦见了前尘往事。 甬道的每一阶都像是天堑。 爬过第一阶岩壁后,地宫里摇曳的火光早就消失了。 身后一丝光都没有。 身前也是。 贺烈背着少年攀附在岩壁上,他无法判断他们位处何处。他只能伸手去摸索,寻找可以借力的凹槽。 原本锋利的匕首已经迸出了缺口,可前路依然漫无止境。 身后的少年似乎体力耗尽,唿吸清浅得就在耳边也几乎听不见。偶尔贺烈和他说话,也只能听到模模煳煳的鼻音。 贺烈的手指开始流血,粗粝的岩壁直接接触伤口带来的疼痛让他颦眉。 他在平台上短暂地休息片刻,便又开始攀爬。 外面形势不明,此地不宜久留。 终于,一丝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潮湿扑面而来。 长久停留在黑暗中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光的痕迹。 很快了! 阶梯变得不足半米。 「贺队!」 是肖郁的声音。 他本在杜门方向,现在在此处,说明他和韩坚白汇合了? 那秦朗和宋璐出来了吗? 贺烈感觉有些麻木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掂了掂,把后背上下滑的人抱得更紧。 「嘭——」 声音比疼痛传递得更快。 贺烈闪身躲入岩壁之后,好在整个甬道是上小下大的结构,能有一些遮拦供他们藏身。 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让贺烈难以挺直身体。 细瘦的少年跳了下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 贺烈把他往里面推了一点。 「藏好。」他用气音说。 岩壁上手电筒带来的光晕越来越清晰,来人更近了。 然而反常的是,他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声。 「咚、咚、咚。」 方才确实是肖郁的声音。 他一进灵异局就跟着贺烈,贺烈不至于听错。 顿了几秒,贺烈放下了手中豁了口的匕首,而是抽出了木剑。 这木剑中间厚,两边薄,边缘圆顿,除了能用剑柄把人敲晕,是绝对伤不了人的。 但是除了人,它便再无禁忌。 手电筒投下的光圈从左边岩壁扫射至右边,摇来晃去,时不时射向顶端,投射出来人蓬松的头髮。 贺烈简单地将衣服捆在腰上阻止血液滴落,然后悄无声息地爬上岩壁,凝神以待。 来人渐渐从黑暗中吐露出来。 他走在台阶中央,毫不避讳。 个子不高,有些消瘦,看起来是文文弱弱的少年模样。 赫然是肖郁。 他右手摇晃着手电筒,左手垂着,握着一把枪。 贺烈抿起唇,他带了肖郁两年,肖郁的惯用手是右手。 手电筒和□□,哪个更重要? 如果是为了杀他,那必然是枪。 那如果是为了救他呢? 怒火在胸膛熊熊燃起,贺烈抿紧嘴角。 动他带的人。 「贺队!」一声之后,就是含混的声音,含着夸张的水声。 听不清在说什么。 舌头破了。 可以控制肢体,却控制不了思想。 傀、儡、术! 傀儡术是几近失传的一种秘术,起于安泉刘氏,原来是控制木偶充当侍女、长工、护卫,几乎与真人无异,人丁并不兴旺的刘氏也藉此昌盛一时。 第142页 传闻中刘氏次子刘裕民,爱上有夫之妇安氏,安氏与其夫、伉俪情深,刘裕民求而不得,相思成疾,缠绵病榻。 然次年秋,安氏改嫁于他,刘裕民的身体也日渐康復。两人浓情蜜意,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直至安氏三年无所出,正逢刘裕民不在,安氏被刘氏祖母问责,祠堂燃灯,安氏跪于殿前,烛火摇曳,一婢女发现安氏的影子上牵有三十余根丝线。 分别在手、脚及各个关节处,婢女身在刘氏,刘氏以傀儡术闻名远近,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这是提线。 安氏竟被做成了木偶! 木偶即使做得逼真,能有嗔笑怒骂之态,也终究是死物,刘裕民爱而不得,便生起了将活人炼为傀儡的歹心。 刘氏祖母得知此事后,连夜下令将安氏焚烧。 大火之中,安氏露出微笑,终得解脱。 众人才知安氏在充当傀儡期间,一直保持神智清明。 清醒的灵魂被困在□□里任人摆布,会多痛苦! 刘父深知傀儡术用在活人身上会造成大患,欲将家族秘法付之一炬。然而刘氏家族中除了安氏,还有被刘裕民下了傀儡术的族人。 内乱起,昌盛一时的刘氏因此覆灭。不幸的是,这阴毒的傀儡术还是被流传了出去。 此后数百年中,不乏有歹人用傀儡术犯下大案,是灵异局的前身容心堂集结精英围剿,傀儡术才逐渐销声匿迹。 没想到竟又出现了! 肖郁右手的电筒还在胡乱转动。 手电筒的光晕不时将他自己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方。 细看之下,果然有数根丝线汇集在头颈之上。 这是肖郁给他制造的机会。 他相信贺烈,可以发现端倪。 只有一次机会。 然而傀儡术销声已久,贺烈也只听玄云老祖偶然提过。 傀儡师操控傀儡有一个必不可少的介质,便是提线。 提线并非是寻常丝线,而是用傀儡的头髮和影子做成的,无法用肉眼感知,也不会被摸到。 找到它的唯一办法是看影子。 传闻中安氏是被焚烧至死的,这也是傀儡术的一个致命弱点——怕火。 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但解救傀儡的办法却鲜有人提。 贺烈记得玄云老祖的话:「提线拴在人的影子上,光是火,是烧不尽的。」 「影子被控制了,人的□□怎么能和影子做出相悖的动作呢?」 「所以那次围剿之后啊……」 「多了许多缺胳膊少腿的人。」 第81章 任务 在简单的提线木偶中, 腿、手、肩和耳以及嵴骨底部各缚绳一根,以控制傀儡基本的走、卧动作,而复杂的则多达三十余根。 就像传闻中的安氏, 连脸上嬉笑怒骂的表情都能被控制。 肖郁被制成傀儡的时间极短, 身上最多被种下六根提线。 但是贺烈不可能砍掉肖郁的手脚。 那么捆住他? 也并不现实。 傀儡师操控傀儡时, 能爆发出傀儡肉身的极限力量。 人类的大脑会限制力量来避免力量损伤机体,但是傀儡师可不会顾忌自己手下的牵线木偶。 再者,贺烈的枪伤不能支持他长时间的搏斗。 贺烈的目光突然一凝。 傀儡师应该也知道肖郁的近身搏斗能力并不强,特别是与贺烈相比,两人若是真的打斗,肖郁并无胜算。 那肖郁为什么要拿手电筒? 如果只是为了找到他,大可不必如此。 肖郁只要等在洞口, 毫无防备的贺烈一定会和他近距离接触。这个时候开枪难道不比在昏暗的洞穴中开枪胜算要大吗? 除非是傀儡师需要肖郁拿着手电筒。 为什么? 因为光! 贺烈一瞬间便想通了——若是提线的材料有一部分是肖郁的影子, 那么没有影子的时候这个提线还能起效吗? 就算傀儡不能完全脱离控制, 但是效果肯定有所折扣! 现实生活中, 完全无光的环境是很少的, 即使是夜里,大多时候也有月与星光。 但这个傀儡师并不走运,今夜下雨了。 又是深山老林。 而且这的甬道太深, 隔绝了一切光线, 为了控制肖郁,傀儡师必须制造出光。 所以他要做的, 就是把光源斩断! 贺烈拱起腰,整个人像是一只猎豹一样勐地向下扑去。 底下拿着手电的人勐然抬头, 左手再次举起了枪。 「嘭——」的一声, 子弹在岩壁上擦出火花。 与此同时,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 镜筒上的玻璃落地霎时碎开, 灯泡闪烁两下与岩壁上的火花一起同时熄灭了。 甬道里一时极为寂静。 没有一丝光的环境剥夺了人所有的视力。 贺烈和肖郁如同两只在黑暗中对峙的野兽。 他们通过嗅觉和听觉来判断对方的位置。 然而方才纵身一跃,再次将贺烈的伤口撕裂,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唿吸声变得越来越重。 「七点钟方向!」少年略带嘶哑的声音在甬道中响起,「四步,胸前!」 贺烈应声而动,他从侧面上前勐地飞起一脚。 紧接着就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枪踢落了! 第143页 在此期间,肖郁都没有开枪。 黑暗果然削弱了傀儡师对他的控制! 但并非全部。 贺烈和肖郁缠斗在一起。 贺烈体力下降的非常厉害,而肖郁放下枪的左手显然是傀儡师最先种下提线的地方,即使在黑暗中,它也不断攻击着贺烈的最脆弱的腹部。 「开……开枪!」肖郁模模煳煳地发出嘶吼,「左、手!」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一声枪响。 「啊——」肖郁惨叫出声。 然而对贺烈的袭击却弱了下来。 他的左手中弹了。 贺烈来不及多想,迅速将肖郁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而方才一直安静的如同消失的少年乖巧地递上了自己从长袍上撕下来的布带,他的脚步很轻,手也很轻,好似开枪的那个人不是他。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一旁註视着贺烈。 这个隐匿在黑暗中的少年,有着超出外表的果断和狠辣。可惜在没有光的环境中,无人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当贺烈把肖郁的手简单包扎后,少年有些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因为声音太小,而添了几分绵软:「你还在流血。」 不等贺烈反应,楼行鹤就伸手环住贺烈的腰,帮他包扎起来。 少年的动作和他的存在感一样微弱,显得无害极了。 「先出去。」 贺烈的唿吸沉重,肖郁虽然中了一枪,但是背后的傀儡师还是不甘放弃,不时挣扎,他必须多费一些力气去压制他。 为了不给傀儡师传递信息,他们还蒙住了肖郁的眼睛。 「我来牵他。」少年低声说,不等贺烈拒绝,他便一手牵住白袍拧成的绳索拉着肖郁向前,而另一只手扶住贺烈。 他很瘦,肩膀上突出的骨头像是只隔着薄薄一层皮,因而扶得非常吃力。 但他像是一根小竹子。 贺烈竟然从这样一个只剩一口气、数年未曾见过光的少年身上,看见了坚韧这个词。 所幸肖郁在黑暗中慢慢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只有最初被操控的左手时不时痉挛挣扎,两只腿倒是乖乖地跟在后面。 三人终于出了洞口。 出乎贺烈意外的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很奇怪。 操控肖郁的傀儡师最可能来源于他们追踪的这个犯罪组织。 而在肖郁手电被挑落的时候,傀儡师就应该通知组织里的其他人在洞口围堵他们。 是来不及还是来不了? 不管如何,他们还是迅速离开了洞口隐入莽莽山林中。 今夜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无星无月,远离人烟的山野的天空,黑得如同深渊。 而他们一行人追踪那两人入山时天上还挂着月。 手机早就在地宫的打斗中摔碎了,贺烈在黑暗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肖郁身上也没有能证明时间的东西。 而在地底待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楼行鹤就更不用说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夜太长了。 贺烈有些烦躁地翻起衣服的口袋,摸了个空。 早就没烟了。 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他们找了个岩洞,因为怕被人发现踪迹而没有生火。 肖郁被绑住手脚,头歪着,晕了。 因为他方才又开始挣扎而被少年面无表情地用枪柄敲晕的。 而少年蜷缩在贺烈旁边,也闭着眼睛,瑟缩成一团。 八月份的天气,就算是下雨也不会这么冷。 贺烈感觉头脑昏沉。 失血加发炎,而他身上没有任何药物,更没有和外界取得联繫的工具。 他本来想等天亮再出发,但是这个天亮迟迟不来。 不是他对时间的感知有问题。 是这里有问题。 他模模煳煳地想。 进域了。 —— 「贺烈,贺烈。」 唿唤他的声音温柔又熟悉,睁开眼睛,果然是楼月西。 贺烈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青年。 和山林里那个过度孱弱又淡薄的影子相合。 「又做梦了?」楼月西问道。 贺烈点点头,他的记忆正在復甦,他拢着眉心,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这样一点一点挤牙膏似的想起,实在令人不太痛快。 「头疼吗?是我昨天讲得太多了。」楼月西有些自责,昨夜他简短地和贺烈概述了一下他们出了地宫的事情,然而发生的事情太过繁乱,三言两语实在无法讲清。 而且……有些话,他也无法开口。 那个刚从地底出来的少年,并不懂得人类社会生存的人情世故,冷漠又残忍。 或许现在的他也是这样。 只是包了一层温和的外壳。 「别多想。」贺烈伸手抚他的背,一晃眼看到桌上的闹钟才七点。 今日起得怎么这么早? 贺烈正想着,就听楼月西开口道:「刚才孙飞晨来电,说有一个任务,还没有定人。本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谭局长有些担忧,六队放弃了,他正准备寻七队队长谈谈。孙飞晨听到了些消息,连忙来问问你的意见。」 这齣什么任务,哪一队出任务,往往都是直接下通知的。 贺烈挑眉,不知道是什么任务才能让谭局长还得先和队长谈谈才能定下来。 看来这一次的问题有些棘手。 第144页 楼月西继续道:「倒不是说有多棘手,只是那事发地有些特殊。」 「沛新县医院接连遇着几位病人,都自述皮肤疼痛难耐,有皴裂紧绷之感,但是医生检查后并未发现有什么病变,以为是过敏所致,开了些舒敏的药。」 「又过数月,精神科也忙了起来。家属带着患者来到医院,说患者的生活习惯、记忆都发生了变化,有时不仅认不得人,还认不得自己了。时不时还有夜游的症状。」 「偏偏那沛新县就那么大,大医院就一所,入档的时候,发现这些出现癔症的人和之前患有皮肤病的人重合度很高。」 「引起灵异局注意的是,他们的夜游有一个共同的方向——」 贺烈抬头。 「东将山。」 楼月西缓缓吐出几个字。 两年前发生的事情,灵异局中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人都能知道二三。 毕竟是十几年来死伤最为惨重的一次。 贺烈和楼月西对彼此熟悉至极,此刻,贺烈见楼月西眼尾微微下垂,嘴角抿着,就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还有什么?」贺烈问道。 楼月西睫毛颤了颤:「天道已成,众神归位,冥府有很多职位都变成了象徵,虽有阴差,但无阎王。是以我们陷落酆都时,酆都失序,主城倒是还好,但边远之处则大小鬼怪分域而治。」 「我们落在的那片区域,那个恶鬼……」 「喜好皮影戏。」 第82章 话梅糖 话已至此, 贺烈还有什么不明白。 既是恶鬼,哪未必还有雅兴看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那皮影戏,必是人皮。 「当时我们虽出了酆都, 但是并未将那恶鬼处死, 只是重伤。」楼月西道, 「所以我担心,此次是那恶鬼復甦惹的祸事。」 沛新县离东将山前山很近,楼月西的推测很是合理。 但灵异局其余人并不知道酆都之事,也就不是惧怕那恶鬼。 东将山一事虽招人忌惮,灵异局的人却都不是吃素的。 除非此事还有隐情,让他们笃定这和上次的巨型鬼域有关联。 贺烈想通此事,突然直视楼月西的眼睛, 哑着声音道:「这些人里面, 有人会异术?」 沉默了良久, 楼月西缓缓点头。 「是。」 他并不想隐瞒, 却不知道如何对贺烈开口此事。 那些患上癔症之人都是寻常百姓, 如何习得异术…… 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推测。 死在东将山鬼域之中的、习有异术的四人。 肖郁、韩坚白、秦朗、宋璐。 所以其余人避之不及。 不仅是担心这个鬼域难度系数大,还有……没人想对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动手。 贺烈狠狠闭眼。 大型鬼域破碎时,极有可能产生碎片。 这些碎片大多会随着时间消失湮灭, 很小的一部分会含有鬼魂。 若怨气深重, 又侥倖逃脱阴差的搜寻,便会衍生新的鬼域。 像是恶果的种子。 随意的一撒, 总有再次发芽结果的。 待贺烈睁眼时,神情已恢復了平静。 他起身穿衣, 回身对楼月西道:「我会接下这个任务。」 楼月西坐在床边, 仰着头,一双眼睛在暖色的灯光下澄莹莹的, 好似笑,又好似泪。 他知道的,他们避不开此事。 若不了结,永远有一座山压在他爱人的肩头。 「我已是贺队的人了。」楼月西道,「自然和你一处。」 不论生,还是死。 他都不会离开贺烈。 如此一想,楼月西倒是浑身轻松下来。 两人一同去见了谭才均,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沉默半晌道:「杨局离任时托我多照顾你,但你这人,属实骨头硬。」 「罢了,你若愿意去便去。」他嘆了口气,「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不过十九队现在人员不足,你准备……」谭才均顿了一下,他的眉心中间有深刻的褶皱,显然是个严肃的性格,他停下来等着听贺烈的打算。 贺烈道:「我不带队,只我二人。」 谭才均沉默片刻,一双鹰眼从贺烈身上转到楼月西身上,好似在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片刻后又转了回来:「只二人怕是不够。」 「谭局应该知道我心结。」贺烈道,「容我两人先去探路。」 提到心结,谭才均也不好多说了。 贺烈已经自挖伤口,若是他再追问,就不妥当。 待两人从办公室出来,就遇见在走廊打转的孙飞晨。 「一大早在这当陀螺呢?」 孙飞晨听了这句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大清早就为了这件事坐立难安,一时担心贺烈知道详情伤心,一时又感伤过去的好友。 只是谭才均比杨局更严肃些,他不敢多问,只能在走廊上打转,等着二人出来。 「沛新县这个任务接下来没有?」孙飞晨赶忙问道,「谭局安排了哪些人去?」十九队人员没有满编,必然得从别的队调人过来。 贺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旁安静不语的青年。 「俩?」孙飞晨提高声音,「就俩?!」 贺烈假意掏了掏耳朵:「你是想试一试谭局的耳朵好不好使?」 孙飞晨这才低下嗓门,但语气仍然急促:「此事……和两年前必有关联,当年我们就是吃了人少的亏!贺队,你不能只身犯险!那你把我也带上!我……」 第145页 贺烈揽着孙飞晨就往外走:「好了,别吵吵嚷嚷的,哥请你吃面去。」 三人一起出了大院门,往胡同里一家小面馆走去。 面馆只一间店面,此时过了九点,人不算多。 他们在外边儿支的小餐桌前坐下,贺烈轻车熟路地叫了三碗牛肉面。 孙飞晨一直想说话,贺烈摆摆手:「先吃。」 待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贺烈出了点薄汗,孙飞晨也冷静了不少。 「贺队,不是我想拦你,实在是……当年东将山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若真是老韩他们被……」被怨气化了鬼,他们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孙飞晨说不出口,哽了半晌。 「若真是如此,也该我带回来。」贺烈放下筷子,「总要有个归宿。」 三人俱是沉默。 孙飞晨知道贺烈心意已决,自己多说无用,只能嘆口气。 「贺队,月西,一切小心。」 他低声道,眉毛紧紧簇拥在一起,少有的严肃和郑重。 倒是把贺烈逗笑了。 「走,把帐结了。」 孙飞晨不敢置信地看着贺烈:「贺队,你刚刚说的『请』我吃面!」 他把『请』字拉得又重又长,企图唤起贺烈这厮的回忆。 贺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手长脚长的,像是一只慵懒的豹子。 「工资上缴了。」 孙飞晨一噎,又看向端坐在对面笑得云淡风轻的青年。 谁不知道你俩在一起了?! 谁不知道你楼少爷有的是钱?! 但两人都没动静,孙飞晨只有骂骂咧咧地去扫付款码。 「你老逗他。」楼月西笑道。 「倒也不是。」贺烈摸了摸裤兜,空了,他便凑近楼月西,「真没钱了,还烦请老婆大人给小的买包烟抽。」 楼月西被这混不吝的称唿弄得脸红。 贺烈这人是真的无赖。 但是楼月西拗不过,只好随着贺烈去了面店旁边的便利店。 小卖部的玻璃货柜后面老闆娘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见到来人,抬起脸笑眯眯的,很是和善。 「老闆娘,拿包烟。」贺烈指了一下,老闆娘动作很是麻利,楼月西掏出钱包的时候,他又来了句,「话梅糖有没有?全临牌的,铁皮盒那个。」 「紫色糖纸那个?有的有的。」老闆娘弯下腰去找,「这个味儿最正,我孙儿也爱吃。」 贺烈随口应道:「确实好吃,我老婆也是,只吃这个牌子的。」 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老闆娘夸赞道:「疼媳妇儿好啊!」 贺烈翘起一边嘴角,叫住把钱放桌上就往外走的青年:「嗳,你觉得我疼媳妇儿吗?」 只得到了兔子先生两个红透的耳根子。 孙飞晨付完款走过来的时候就发现楼月西和贺烈隔着两步站着,楼月西偏过脸去,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圆圆鼓鼓的东西。 走进一闻,就是一股酸甜可口的乌梅味。 「月西你有糖?」他刚吃完牛肉面,嘴里一股子蒜味儿,想要一颗话梅糖压一压。 楼月西顿了一顿,才从兜里掏出来一颗话梅糖递给他。 一旁的贺烈接了一句,我也要。 平素大方温和的青年没甚表情地说了一句:「没了。」 孙飞晨看见那小盒子里分明是有的,此刻见贺烈吃瘪不自觉翘起了一边嘴角,不过他不敢被睚眦必报的贺队长看到,连忙称自己要回去工作了。 贺烈倒不在意,哦了一声。 等孙飞晨在办公室见着他俩的人影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了。 男人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显然心情不错。 楼月西则走在后面,面容平静,神色如常。 但贺烈路过的时候,孙飞晨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话梅糖的味道。 还是吃上了? 这小两口刚刚在闹什么别扭? 他这么想着,就见楼月西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 紧接着,他轻轻嘶了一下,然后把水杯放了下来,皱着眉轻轻碰了下嘴角。 这个过程极快,但还是被孙飞晨看到了。 楼月西的嘴唇上有一道竖着的、深红的纹路。 八卦看多了的孙飞晨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贺烈的身上的话梅味儿了从哪里来了。 晚上的时候贺烈接到了谭绍的电话。 「喂,师兄。」贺烈打过招唿后,对面是长久的沉默。 贺烈有些奇怪,谭绍不是话多的人,从来不会打电话来唠嗑,此刻打通了不说话是怎么一回事。 「餵?」贺烈继续问道。 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声狗叫。 然后就是谭绍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的狗,什么时候拿走。」 这段时间太忙,倒是把贺旺财给忘记了。 贺烈随意地挠了挠头,告诉了大师兄他要出任务的事。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是一声低斥。 「别翻垃圾桶!」 贺旺财叫得更大声了。 「还要麻烦大师兄多照顾一阵了。」贺烈道,他的语气平静,但是电话那头的谭绍却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 「一个月。」谭绍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风声,或者是天生的敏锐。「注意安全。」 「好。」贺烈道,「记得要给贺旺财打疫苗。」 第146页 贺烈话音未落,电话就传来嘟嘟的声音,被挂断了。 他挑眉笑笑,对楼月西道:「楼月西,我把我们儿子给忘了。」 「最迟一个月,我们得把它接回来。」 青年弯着眉眼说好。 最迟一个月。 第83章 秦香莲 沛新县, 隶属于河眙省泗盘自治州,环东将山前山呈带状,全县辖区面积1839平方公里, 下辖11个乡镇, 汉族与多个少数民族聚居, 常驻人口约十七万人。 沛新县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是以经济发展落后。 贺烈和楼月西抵达沛新县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县城里的高楼也不多,一半依着山势建造,夜里行车,倒是能从右边的车窗里看见高低错落的灯火。 落在副驾的人的头髮上。 氛围一时宁静。 两人办理入住时已经晚上八点了, 前台坐着的女人耷拉着头在织毛衣, 一头棕黄色的小捲髮乱蓬蓬的, 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 「麻烦安排的楼层高一点。」楼月西道。 她没说什么, 录了两人的身份证信息后, 就扔了一张卡在柜檯上。 404。 不是什么吉利数字,楼月西好脾气的没说话。 不过确实在这栋四层的小楼里是高楼层了。 女人程序化地说了句:「标间,不含早餐。要含早的话多加二十, 门卡别弄掉了, 五十一张。」 语速极快,说完便不理他们了, 又低头织起了毛衣。 小宾馆没有电梯,贺烈提着行李和楼月西一起上了四楼。 转角处的感应灯有些迟缓, 两人从三楼拐上四楼后才姗姗来迟地亮起。 宾馆里铺的红地毯显然有些年头了, 不少地方已经被踩瘪了,起不了多少静音的功效。 木门上面都用红漆写着印着门牌号, 两人在走廊尽头寻到了404。 楼月西刷了一下门口,蓝光滴熘熘转了两圈,咔哒一声弹开了。 两人打开房门,就是一股灰尘的气味,还有一股自下水道反上来的臭味。 看来是很久没人住了。 贺烈走上前去把窗户打开,这间房子不大,应该是自建房,窗子也小的可怜,推的时候窗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贺烈用了些力气才将它推开了一半。 「被卡死了。」贺烈道,再用点力,这个窗户得被他卸下来。 楼月西则是把床上的被子掀了起来,在抖灰。 「又是404,又是尾间。」贺烈笑了起来,「楼月西,我觉得我们今晚就可以进去。」 至于是进哪里,两人心里都有数。 县上确实贫穷,但也不是没有好一点的住宿。 他们选这一家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报告里其中一位患有夜游症的人,正是这家店的老闆。 楼月西抖完一边儿的床单,又来抖贺烈这边儿的。 「不用。」贺烈抓住他的手,往他那边一带,「我们睡一起。」 山里已经有些冷了,贺烈把空调摁开吹起了暖风。 虽然不怎么制热,但好歹不这么臭了。 卫生间里条件简陋,白瓷的马桶都变成了黄色。浴室架上有几包绿色的小袋装洗髮水和两包一次性牙刷,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两人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合衣躺在了床上,今夜进鬼域的可能性很大,谁也不想到时候只穿着睡衣和裤衩儿。 贺烈知道楼月西有洁癖,便将他抱在怀里,头按在自己的胸上。 「休息会儿。」贺烈道。 这儿的卫生条件实在令人堪忧,楼月西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贺烈胸膛上熟悉的味道让他不自觉沉沉睡去。 半夜醒来的时候空调已经不响了,只有一点红色的光表示它还没有断电。厕所里的排气扇倒是嗡嗡地转着,还夹杂着年久失修的水龙头不停滴水的声音。 窗帘儿他们没拉,小县城里的夜里没有太多的光,此时看去也不扰人。 楼月西睁开眼睛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他还在睡着,唿吸绵长。 在这个深沉而漫长的夜里,在这个脏乱而隐含诡谲的环境中,男人的唿吸却像是将他带回了州海市的那间小屋,他们的家。 楼月西感觉到宁静。 这是进域没有? 若是没有,如此沉眠一宿也无甚不好。 不过,照他自己的体质,半夜惊醒,多半是没什么好事。 他又想到了木门上404的红漆。 404,在网页代码里表示资源未找到。 是有所指代还是单纯的有些倒霉? 楼月西看着天花板。 良久,他在寂静的夜里听到了走路的声音。 哒、哒、哒。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老人。 被踩扁的红色地毯艰难地执行着降噪的工作,但是收效甚微。 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鼓膜上。 楼月西当然不会以为是深夜归来的旅人。 他们这间房子,在走廊的尽头,离楼梯最远,谁会来到他们的门口。 方才沉睡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楼月西从他发着幽光的眼里没有发现一丝睡意。 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远离。 正常人,都不会在这时打开门,选择和鬼来个面对面。 但是房里的是贺烈和楼月西。 第147页 他们此行,本来就是为了找鬼的。 贺烈打开门,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走廊里只有一个应急逃生的指示牌发出绿色的光,他们能看到一个背影淹没在转角处。 那个背影走得不疾不徐。 显然是一个邀请。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跟了上去。 一到转角处,两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原本狭窄的楼梯变得很宽,水泥的阶梯变成了木质的,扶手雕花镂刻处颇为讲究。 当贺烈和楼月西踩上去时,再回头,走廊上绿色的应急逃生指示牌已经消失不见,所有的门扉变为雕花的窗沿。 从楼下传来丝竹锣鼓之声,隐隐约约。 这才是域。 他们连着下了两层楼,丝竹声越来越大,同时光影幢幢,如同幻梦。 一过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此为二楼,楼下搭高台,有一白色纱布竖在高台上。白纱布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 后置烛台数根,还有许多高约三十厘米的小人儿,这里赫然是皮影戏的戏台。 方才他们跟着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而此刻丝竹声未停,却没看见一个人影。 这是什么意思? 贺烈环视一周,只见二楼正对着戏台的位置有空座,然后就是皮影戏幕布的后方有位置。 他们是表演者还是看戏的? 「看看他们要弄什么名堂。」贺烈说了一句,提步走去,于雅间落座。 雅间只有一方桌子,两个圆凳。 两人刚落座,珠串的帘子便窸窸窣窣响起,一个高约一米二左右的「人」便走了进来。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人。 他只有薄薄的一片,从正面看是一条缝儿,左右边各一个眼睛,好在楼月西和贺烈是分开坐在桌子两边的,所以能和他的侧面勉强对视。 侧面儿观察他的身份要简单的多,他头上戴着黑色的小圆帽儿,灰色的布衣,肩上搭着白毛巾,手里捧着两杯茶。 是个店小二。 「客官,您的茶。」他的声音和他诡异的形象不同,是清脆的少年声音,响亮又有中气,带着一丝惯有的讨好。 那薄纸片儿似的茶被他放在桌上,「腾」地又有了厚度,从二维的变成三维的,从平面的变成立体的。 「请喝茶。」他说道,双手并在一起站着,好似在等赏钱。 不过坐在椅子上的两人都没动,一旁的贺烈还偏着头打量着他。 半晌来了句:「爷没钱。」 小二黑黢黢的眼睛动了动,嘴角一条斜线向上一勾,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然后身体从中间折开向下一弯,又前后迈着双腿走了出去。 此时,丝竹锣鼓之声骤然变得洪亮,还有嘈杂的人声响起,整个大堂如同按下了开关键,变得喧闹而真实。 贺烈往下一看,下面的戏台前突然多了数张桌椅,每个椅子上都坐了薄薄的一片人。 他们个儿都不高,目测50到140厘米不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各异,没有一个重样儿的。 而透过层层珠帘,他们发现隔壁的雅间也坐了人。 都是薄薄的一片,可是身高却有一米五左右,服饰也华丽许多,见他们两人望过来,那头戴玉冠的男人还上下点点了头,好似在打招唿。 自主意识之强,倒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这时,光线暗了下来,放置在桌上的油灯齐齐熄灭,只幕布后面的蜡烛燃了起来。 表演开始了。 「儿们,随娘来——」一声哀怨女声响起,「前山万水来到京城——」 一个着青衣的纤瘦女人跃然于白纱布上,她身后跟着两个矮一些的影子。 「铡美案。」 「什么?」贺烈偏过头来,他是个丝毫没有艺术细胞的人,也从未对戏剧产生过兴趣,并不知道楼月西在说什么。 「就是秦香莲和陈世美。」楼月西解释道,「陈世美考中状元,被招驸马。其妻秦香莲携儿女进京寻夫,闯宫遭逐。陈世美派出家将韩祺追杀她们母子,韩祺心软自刎,后秦香莲状告包公,包公将陈世美铡杀。」注1 贺烈点点头,陈世美他倒是知道。 有名的负心汉。 「有什么寓意?」贺烈问道。 楼月西摇摇头,两人便一起观戏。 不多时,剧情已经进展到秦香莲在寿宴上哭诉自己的悲苦身世,丝竹声哀怨,大堂中也不时响起抽泣声。 台上的皮影雕刻细腻,穿青衣的纤瘦女人画着弯弯下垂的眉毛,白色的长袖不时拂去自己的泪水。 只是她黑色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眼白是透过皮影落下的光,落在幕布上无端诡谲。 像是在寻找什么。 第84章 笑 「驸马要验刀上血, 我无凭证难回宫——」 穿黑袍的魁梧家将唱到,他手持一把长刀,长刀锋利, 隔着白纱布也透出寒光, 随后长刀一划, 锣鼓声响,黑色武将应声倒地。 然而令贺烈和楼月西屏息的是,武将打扮的皮影自刎的时候,有血液噗嗤喷洒在被鱼油浸泡过的白纱布上。 留下斑斑红点,蜿蜒而下,晕成一团。 「是真的血。」楼月西道,「皮影戏中不会有这样的道具设定。」 皮影戏中不会更换纱布, 若是为了追求画面效果将纱布弄脏, 那么就会影响后续的表演。 第148页 然而幕后操纵皮影的人好似浑然不知。 皮复印件是贴在纱布上操作的, 秦香莲哭泣着奔向倒在地上的韩祺, 一来一去, 等她抬起头来时,已经蹭的满脸血污。 青色的长袍上沾染了红,变成灰暗的褐色, 看这两手沾血的样子, 若是不知道演得是什么,一时倒分不清是自刎还是他杀。 白色纱布上的血迹被拖得很长, 但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观众好似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坐在隔壁桌的贵富家子似的人物还在小幅度的点头,他头上的帽子镶嵌了真的宝石, 随着他上下点头的动作莹莹闪着光, 一幅十分陶醉于女人哀婉的唱腔中的模样。 小二中途来了几次,送来了干果和蜜饯, 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等了一会儿不见赏钱,嘴角明显地下耷,然后愤然离去。 紧接着便是《铡美案》的高潮部分。 秦香莲与陈世美对簿公堂,女人控诉的声音连绵不休,陈世美见事情败露高喊一声:「杀死贱人恨方消——」 白纱后身穿滚龙袍的陈世美提着刀追逐着女人,皮影戏的幕布就这么窄,两个细瘦的人影贴在幕布上跑来跑去,姿态夸张,前面的青衣女人不时回头,动作迅捷而慌张,尖细的下巴似乎要将白纱布戳一个洞。 那还未干涸的血迹便被两人的动作拉满了整个幕布,血被蹭开后颜色变得很淡,透过涂了鱼油的纱布,像是调色失败的照片。 可这照片声色俱全,里面的人物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布还在活动。 女人悽苦又满含怨恨的声音随着不断上下张合的嘴发出来,加上满脸蹭花的血渍,显得恐怖非常。 包公、皇姑依次登场,转眼间身戴珠翠的皇姑就厉声道:「依你说你把驸马怎么办——」 「论国法我把他腰断三截滚油煎——」 包公的唱腔气势磅礴,只是后续的声音却突然拉长,让人不寒而慄。 「剥去皮囊好让我换一身装——」 这一句是原剧里不可能出现的台词,贺烈注意到纱布中红袍包公本该直视皇姑的眼睛珠子往后挪了一下。 囫囵一转,好似在看戏外的人。 「不止包公。」楼月西低声道,「都在看我们。」 『剥去皮囊』这四个字好似一个开关,坐在楼下认真听戏的看客、在桌椅间端着茶水来回穿梭的小二,他们雕刻出来的、指头大小的眼珠子都在盯着他们。 这个画面很奇怪。 因为他们都是薄的、平面的,又坐在下面,贺烈坐在楼上只能看见他们尖细的下巴,黑色的眼珠子,按照他的眼力,有时还能透过镂空的眼白看见他们后面桌子上的茶。 不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其实来自于旁边。 那个隔着几层珠帘、戴着镶有宝石的帽子的富家公子哥。 他和贺烈他们的视线几乎是齐平的,又刚好给他们一个侧面,那只黑黝黝的眼睛给人很强的被凝视的感觉。 这种无机质的、没有光泽的眼睛,竟然也能反映出「虎视眈眈」的情绪。 那种贪婪、渴望、躁动。 若不是时间没到,怕是要将他们二人生吞了。 楼月西和贺烈对视一眼,都知道这齣戏的意思了。 ——剥去他们的皮囊,好让这里面人皮刻的皮影们,换一身装。 贺烈的剑已经悄然出现在手中,贴着他的手臂内侧,并不显眼。 「再等等。」楼月西道,「把戏看完。」 贺烈也有此意。 怎么着也得看完,不然不白费了这一出排场。 皇姑搬来国太,包公与国太起了争执,包公陷于法与皇权的两难境地,这一段的唱词非常经典。 青衣女子哀叫道:「驸马官大你不敢斩——」 「来来来先斩我秦香莲——」 楼月西的背挺直了一些,按正常《铡美案》中,这里便临近尾声。 此时,轰隆一声,擂鼓轰鸣。 包公热血翻涌,大手一挥,最后的台词响起,声音如惊雷炸响。 「开铡!」 穿滚龙袍的陈世美听到开铡两字,吓得抱头鼠窜,须臾之间,染成红色的白纱布上便少了他的身影。 幕布后的包公被操纵着左右顾盼一番,翘起的下巴在左边和右边反覆出现,他开口道:「陈世美,哪里逃——」 身穿青衣的女人也哭声震天:「青天大老爷请明鑑,莫让这负心汉逃出生天——」 两人状似着急地从幕布左边跑到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 但是那黑色的眼珠子却在眼眶里滴熘熘打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过方才韩祺自刎喷血处时,一身红袍的包公也染上了鲜血。 突然,就见红袍的包公从幕布后面站了出来,原本三十厘米左右的皮影一出来却变大了许多,足有一米四。 他在幕布中本是侧面向着观众的,但是出来后就变换了方向,以贺烈的视角来看,他和一张薄纸差不多。 包公手一抬,高声道:「在那边——」 正是贺烈二人所在的位置。 「哪里逃——」这一声却不是包公的声音,而是来自于底下群情激奋的『观众』。 当然,这些『观众』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数个皮影人物从楼梯口鱼贯而上,这画面有些滑稽。 皮影一般由十一个部件组成,头、胸、腹,双腿、双臂、双肘、双手,各个部件之间都有个枢纽来连接,类似于人的关节。 第149页 通过这些枢纽,操纵人可以让皮影呈现出摸、滚、跑等百般姿态,上楼梯当然不在话下。 只见他们轻而薄的脚落在台阶上,像是花滑所用的冰刀,皮影做出连贯的动作并不难,可是若要脚踏实地地追人,就有些可笑了。 他们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太小,只要有一丁点儿外力,就会重心不稳。 鱼贯而上的皮影你挤我我挤你,明明都是纸片儿一样的厚度,却东倒西歪地立在楼梯上,有些不得不贴着墙站。 贺烈拿着剑,第一次在鬼域中产生了荒诞的感觉。 搭了这么大个戏台子,难道就这点水平? 就在这时,红色官服的包公走了上来,他手里拿着龙头铡,朗声道:「抛妻弃子陈世美,还不速速伏罪!」 近了看,才发现这包公的皮影造型可比那店小二精緻许多。 他额上雕绘有代表阴阳的日月图,象徵包公明辨是非,善断黑白。同时,又有红、白、黑三色随花纹敷于额头之上。他白色的双眉代表着忧国忧民,满脸的黑色则是象徵人物的正直无邪。【注1】 只是此刻,他满脸都是蹭来的血迹,皮影虽然从三十厘米变大了,但是血迹却没有消失,只见他白色的眉毛被染红了,头上的日月图也被染红了,整张脸看起来血咕隆咚,把原有的善良正义全给掩盖住了,只剩下邪恶。 见包公来了,离他们最近的富家公子哥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用手上的扇子挑开珠帘,贺烈觉得他这个动作有些多余,因为珠帘的间隙完全可以让一张纸片儿过去。 「诸位不如伏法,包公的龙头铡可是圣上特允的。」他慢吞吞的说,侧着身子站着,一只镂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二人。 贺烈闻言笑了一下:「诸位?陈世美可是只有一位。你连我是不是陈世美都不知道,就想让我伏法吗?」 那公子哥被贺烈怼的一噎,嘴角明显地耷拉下来。 「你可知我是谁?」他话音落下,就把扇子往地上一扔,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方才是坐着的,长剑挂在另一边,贺烈和楼月西都没有注意到。 此刻抽出来,那长剑花纹繁复,剑柄处也镶嵌有华贵的宝石。 不过再华贵,那也是一张纸皮。 而一旁的包公也懒得管他们到底是不是陈世美,他的目的方才在戏台上就说得很清楚了。 他想要换一身皮囊。 一边是龙头铡,一边是长剑。 如果处在中央的不是贺烈本人,贺烈真的想笑。 两边的武器都是薄薄的一张皮做的。 他的剑好歹还是木头的呢。 「贺烈。」一旁的楼月西明显感觉到了男人的笑意,他压低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贺烈闻言表情也正经了起来。 嗯,虽然是皮,但这里是鬼域,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首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富家公子哥。 他挥着剑向贺烈噼来。 贺烈脚步一错,侧身横剑就要将皮影的头砍掉。 皮影的动作比想像中还要迟钝,只有十一个枢纽关节,大大影响了它们的行动能力。 在剑尖挑断那公子哥的头颅时,贺烈发现他下垂的嘴角又上挑了起来。 在笑? 下一刻,贺烈就看见楼月西急剧缩小的瞳仁。 不对,他站在楼月西的侧前方,为何视角是这样? 贺烈低头一看,只觉得视角前所未有的混乱。 他看到的不是正下方,而是两个侧面。 ——他变成皮影了。 第85章 规则 降维打击。 指把攻击目标所处的空间维度降低, 从而将其毁灭。 变成皮影的贺烈还穿着自己的方才的t恤与长裤,面貌也相差无二,但是体型却一缩再缩, 变成了三十厘米左右。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一句话, 「千万别跟傻逼吵架, 因为他会把你拉到跟他一样的层次,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现在,贺烈感觉他自己就是那个非要和傻逼吵架的傻逼。 谁能想到只要接触就会变成皮影?隔着剑都行。 楼月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贺烈又不是魔法师,隔着魔杖就能攻击别人,只要打起来,总会碰到的。 方才小二送来的茶水和干果, 还有讨要赏钱的动作, 怕都是想藉此和他们接触让他们变成皮影。 这么多次的机会, 这个小二却从没想过硬攻, 包括这富家公子模样的皮影, 都是让贺烈主动触碰的他。 是他们忌惮二人的实力,还是背后的操纵人熟悉他们的习惯呢? 变成皮影的贺烈手上还拿着那柄木剑,只是木剑也变得不足一支笔长。 他转了转手腕, 好在他不是真的皮影, 不是只有十一个枢纽,身体还算灵活。 贺烈一动作, 那木剑像是一支笔似的也跟着他的手转,场面一时有些滑稽。 那包公见状笑得猖獗, 伸手就来抓贺烈, 他手里玩具似的龙头铡对于现在的贺烈可不是个玩具。 「站远点!」贺烈对着楼月西大喊,他生怕楼月西为了救他不管不顾, 把自己也变成了皮影。 下一刻,贺烈跃上了凳子,又借着凳子爬上了桌台,原本对于他而言不过一步的距离现在得把木剑插入桌腿儿来借力才能爬上去。 那包公约有一米四,他也不着急杀了贺烈,好整以暇地站在桌前,像是看戏一般。 第150页 然而贺烈的下一个动作就让他变了脸色。 只见贺烈把只有笔桿儿长的木剑插入桌上的烛台,手腕一挑一插,火焰就像是长龙一般卷上了剑尖。 这木剑并非凡物,即使是寻常的烛火,也能燃起真阳。 紧接着,男人双手持剑,奋力向下一挥画一轮弯月,缠绕在剑尖的火焰因为风而拖出长长的影子,如同龙背上的鬃毛。 他堪堪三十厘米,挥刀的模样像极了动画里的小人,但是在他面前的包公却笑不出来。 只见剑尖还未落地,火焰铸成的一弯利刃就朝着地面的富家公子飞了过去。 贺烈看见那帽子下的眼睛惊恐地在眼眶中打转,然后被火焰吞噬。 方才贺烈就想明白了,这些皮影既然都是由枢纽连接,那么这个身体是不是他的有什么重要的呢?对于人头落地的富家公子而言,他只需要换上其他皮影的身体就可以了。 所以打掉关节没用,得烧。 他不确定烧头有没有用,不过看那人头惊恐的表情,应当是有用的。 果然,面前包公的神色也变了,不仅有惊恐,还暗含着肉痛。 连带着那些争先恐后跑上来的看客也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包公你莫要怕——」人群中秦香莲的声音响了起来,依然还是带着戏腔,「你头顶有日月图,真火如何能伤你?」 「他不过攀上金枝玉叶做了皇帝半子,龙头铡真龙血脉都斩得,难道还奈何不了他?」 贺烈和楼月西这才注意到挤上楼的秦香莲,她方才夹在人群中间并不起眼,遖鳯独家原来她也从幕布后面跑了出来。 此刻她站在包公身后,贺烈才发现,这女人加上髮髻竟然比包公还高,头上簪着一根玉簪子。 她尖锐的下巴指着他们,黑色的眼睛甚至带着恨意。 那包公打扮的皮影不是个精明的主,一听这话又热血上头道:「此话有理!」 包公伸手欲扯贺烈的剑,贺烈跳开,剑尖一甩。 火焰飞到了包公身上,他的手明显一缩,却见那火没有燃起来。 「哈哈哈哈!」他大笑道,得意地摸了摸额间的日月图,「果然宝贝。」 一旁的楼月西冷笑一声:「包公有三铡,龙头铡惩皇亲国戚,虎头铡清贪官污吏,狗头铡治市井小民,你既知道他并非真的陈世美,如何能用龙头铡杀他?」 包公一哽:「他就是陈世美!」 贺烈一向是能动手绝不哔哔,此刻听到楼月西打起了嘴仗,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地停了手。 就听楼月西继续道:「包公断案如神,铁面无私,不知若是铡错了人,还能不能保住额上的日月图。」 包公正欲上前的手停住了,一双眼睛转了起来,突然他看向了秦香莲道:「香莲,你既与陈世美做了几年夫妻,你来说,他是或不是?」 他又指着楼月西道:「而他是不是陈世美的家僕,前来协助他脱身的。」 他倒不是笨的彻底。 如楼月西所料,戏中人行事必须符合自己的身份,比如店小二只能藉口送茶水接近他们;又比如方才在幕布后,包公与秦香莲早就对他们起了杀心,却只能等到戏剧结束,还得左顾右盼一番才能出来。 如果秦香莲指认了贺烈,那么贺烈是不是陈世美都得是了。 但是这些皮影人难道是一条心? 楼月西心中冷笑。 已被燃成灰烬的富家公子就是为了和这包公打扮的皮影争夺贺烈的皮囊,才率先出手,最后死于贺烈剑下。 而秦香莲发言怂恿包公和贺烈对战,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这日月图既然如此好用,为什么身为拥有者的包公不知道,秦香莲却如此清楚。 ——因为这包公也是第一次作为包公演这一齣戏,他的日月图是抢来的。 至于秦香莲…… 若不是苦者,就是野心勃勃的掠夺家。 楼月西更偏向后者,这秦香莲贪得无厌,不仅想要贺烈和楼月西身上的人皮,连同为皮影的包公也不放过。 他方才突然发声,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即戏中人物需要符合人物形象行事,而规则是可以创造的。 「包大人你有所不知。」楼月西突然一拱手,「方才陈世美便已死了。」 「死了?」包公提高声量,「莫要信口雌黄!」 就见楼月西一指地上燃成灰烬的富贵公子:「包公请看,他着华服,配宝剑,若非驸马,何人使得?」 「这……」 「大人请看,小二着短褐,看官穿布衣,皆为市井中人,而他一身奇装异服,又怎会贵为驸马?」楼月西不疾不徐地道。 这戏台中人物众多,穿着最为华丽的确实只有这富贵公子一人。 「为了脱身换一身衣服也是情理之中,说不定这奇装异服就是你带来的!」 「大人办案一向是只推测,不讲证据吗?」 包公一时语塞,他作为皮影的一员,当然知道那富家公子不是陈世美,他坐在上边,也只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道月没得成,脑袋还被烧了。 他眼睛咕噜一转,看到了一旁的秦香莲,只咬口道:「若他并非陈世美,秦香莲又怎么错认枕边人!」 他虽没有物证,但是有人证啊! 「那便要问秦香莲本人了。」楼月西继续道,「或许秦香莲只是想借包公之手,除去我们二人,而手中有了冤案的大人您,只怕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第151页 楼月西这话倒是提醒了包公,若『陈世美』及其『僕从』死于他手,按照戏中规则,他确实能获得这两人的外皮,换一身皮囊。 但只要秦香莲改口,坚定地说他杀错人了呢? 她可以说,和陈世美多年夫妻,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杀他,一时错念害了陈世美的家僕,事情发生后她终日受到良心的谴责,于是还是下定决心承认错误。 然后掉脑袋的就变成了他啊。 她既不用亲自动手,又没有违反规则,就可以同时获得这两人和自己的皮囊! 楼月西勾唇轻轻笑了起来,看包公不断变化的神色,他就知道他想明白了。 而且,他怀疑,这秦香莲可能不仅仅是一石二鸟——她原本还可以获得富家公子的皮囊。 只要她在最后指认富家公子才是陈世美便可以了。 不过这只是楼月西的猜测,他只是觉得秦香莲自富家公子一死之后,表现得太过活跃了。 是自身利益被触及之后的活跃。 「秦香莲!到底谁才是陈世美!」包公厉声怒叱,此刻二人也不再是同一条心,他想先料理了秦香莲,可是苦于没有正当理由。 秦香莲恼怒地瞪着楼月西,恨不得张嘴将他生吞活剥了。 「包大人,草民还有一事相告——草民认为韩琪之死并非自刎,而是另有隐情!」 韩琪正是陈世美派出的黑衣武将! 包公眼前一亮:「此话怎讲?」 这包公他未必不知楼月西在利用他,可是这也合他心意,他只觉得攘外必先安内,若先把他的竞争对手解决了,再来解决这外来的两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楼月西一笑,正要回答,就看见秦香莲勃然变色道:「大人,他在利用您!若是您错杀了我,也是冤案一桩!头上的日月图也将失效!」 「您派人去验尸,看尸首是否少了什么便知。」 第86章 作案工具 楼月西猜测, 虽是小角,但那皮囊也有点用处吧,韩琪自刎是戏中安排, 但是血却实打实地飞溅出来, 染红了幕布。 皮影争抢新皮的竞争如此激烈, 秦香莲扑向他时,不可能放过这块儿肥肉,所以一定也取用了他的皮囊。 看女人的表情,他又猜对了。 包公派去的人很快查看了韩琪的尸首,回来抱拳禀报导:「回包大人,韩琪的脸皮没了。」 古代断案的证据链不像现代这样完善,而且包公想除秦香莲心切, 竟然立马便派属下铡杀秦香莲偿命。 就像他原戏中铡杀陈世美一样地利落。 铡落, 皮影的头折了下去, 良久才顺着刀口落下来。 断头上, 她又黑又长的眼睛瞪着楼月西,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皮影突然开口:「哎呀,太可怜了,送她火葬吧。」 一道火焰就顺着他筷子似的剑, 一抡, 轰地将女人的头燃烧起来。 包拯勐地回头,秦香莲的妆容精细, 也是不知道多少套皮囊才斗出来的,此时竟然又被贺烈烧了! 「大胆!你胆敢毁尸灭证!」包拯大喊道, 就见贺烈飞身向舞台冲去。 他啪一声落在地上, 好在皮影轻,他没受什么伤。 贺烈一边跑, 一边高声叫道: 「皇姑——包拯以下犯上,要杀了我啊!」 站在楼上看众人追他而去的楼月西不禁失笑,贺烈这傢伙还挺声情并茂的。 皇姑还立在幕布后面,戏中皮影的身份等级明显,她并非主演,是没有资格冲出幕布的。 此刻见一个三十厘米高的陌生皮影冲过来,皇姑也愣了一秒。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高声道:「好你个包拯,妄图一手遮天,我乃金枝玉叶,我夫为皇帝半子,你竟不分青红皂白杀人,莫非是想反?」 这戏里所有的皮影都有自我意识,只是或高或低,他们的角色不一,但目标却是出奇一致的——获得更多的皮囊。 皇姑自不例外,也是逮住机会就往上爬。 包拯也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关头,这人会跳出来自认陈世美。 毕竟陈世美在这齣戏中是必死的结局。 可是他也不想想,秦香莲都被他铡杀了,这部戏中唯一一个坚定要陈世美付出代价的角色消失了。 在皇权面前,包公也不是没有两难过啊…… 在皇姑的厉声呵斥下,包公的乌纱帽也被摘了下来。 此时,一个穿着朴实的皮影身侧,楼月西突然出现了。 「主演全部下课,瞿粟大人还有心思继续看吗?」 那店小二蓦地回头,他高声笑道:「好好好,你俩现排的戏永远是最精彩的。」 「这里如此,酆都也如此。」 他手一挥,被摘掉乌纱帽的包拯突然被火点燃,其余的皮影接连消失。 瞿粟的声音消散在空中:「这日月图是他故人遗物,便送给你们了哈哈哈哈——」 丝竹之声骤然消失,台上幕布也消失不见,一切回到了原点。 客栈没有灯的走廊中,一方白色在黑夜中极为显眼。 楼月西在贺烈动作之前捡起它。 也捡起贺烈。 走廊中的感应灯随着楼月西的动作骤然亮起。 那方白色赫然是包拯头上的日月图,而贺烈还维持着皮影的模样。 「瞿粟?」贺烈喃喃念道,一些画面自他脑海一闪而逝。 第152页 「就是喜好皮影戏的恶鬼。」楼月西肯定道。瞿粟不仅喜好看皮影戏,还喜欢参与其中。 楼月西那时就觉得这小二的设计有些多余,他屡次接近二人,却又不动手,对其他皮影趋之若鹜的人皮也不怎么青睐。 而且,他从未给旁边的富家公子参茶,这也是不符合小二这个人物设定的。 他才怀疑这人是瞿粟。 贺烈看着楼月西,哑着声音道:「那日月图,是他们的……」 楼月西一顿,缓缓点头。 身怀异术,所以他们的皮囊才有着某些功效。 不惧贺烈的真火。 两人回到房间里,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良久,贺烈突然开口道。 「楼月西,给我照照镜子。」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现在还是皮影的造型! 灯打开了,楼月西拿起他,一起来到了镜子前。 长相艷丽的青年,眼下没有一丝熬夜带来的淤青,镜子中的他每一寸都是美的。 而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套着宽松t恤和长裤的皮影。那皮影做的精巧,样貌描绘精緻,看得出几分俊朗,连表情都活灵活现的,十分生动。 当然生动,因为这皮影不是别人,正是贺烈他自己。 「……」贺烈拧着眉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这都出鬼域了,为什么我还是这幅鬼样子?」 「瞿粟是厉鬼,兴许过一会儿就好。」 「……楼月西,我怎么觉得你在笑?」 「你感觉错了。」 青年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恬静,他垂眸看贺烈的动作透露出几分情浓与爱怜。 「贺烈,还有几个小时才天亮。」 贺烈的眉拧得更紧,如果是平常,这句话绝对、百分之一百是一个暧昧而缠绵的邀请,但此时,贺烈担心自己恐怕是连作案工具都没有! 他这样想着,铁青着一张脸去摸自己的□□。 楼月西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贺烈,贺队……」他一边笑一边轻轻低头吻手中的皮影,「你这个样子真可爱。」 「楼月西!」缩小的贺烈丧失了他的身高带来的强势与压迫感,楼月西心中只觉得自己以前太傻了,为什么想杀掉贺烈呢? 把他这样做成小小的人偶,最好能塞进兜里随时带着的,岂不是更好? 贺烈是想不到自己外表格外温柔美丽的男朋友,心里涌动的是这样变态的想法。 两人最后还是一起躺在了床上,楼月西把贺烈放在枕头边,侧脸对着他。 「贺队,生气了?」 楼月西放低声音,他方才逮着贺烈一顿揉搓,用手指摸他的小手、小脚,还有肚子,还碰了碰他的脸,最后被贺烈不轻不重地在指尖咬了一口才堪堪收回手来。 他颇有些遗憾,于是又伸手碰了碰贺烈缩小的脚。 贺烈坐在枕头上,好在他不是关节被钉死的真皮影,还能勉强抱住手臂,他低头睨了神色低落的楼月西一眼,索性跳下来,走到楼月西眼前。 明知道他是装的,却还是会心软。 他低下头在楼月西的眼皮上轻轻啄吻片刻。 「楼月西,我劝你还是快点找法子把我变回来。」贺烈哼笑一声,笑得有些嚣张,「你看,我的脑袋和嘴一样大,连和你接吻都不行。」 「还是我整个儿抱着舒服吧。」 楼月西闭着眼睛,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略带粘稠的嗯,这才没多久,他就想念贺烈的双手圈在他背后的触感了。 这下轮到贺烈心疼了。 贺烈坐在楼月西的手心中,有些无奈地把头架在他的手指上。 「给你摸给你摸,行了吧?」他语气有些恶狠狠的,「有来有往,楼月西,我迟早摸回来。」 楼月西手指收拢,把贺烈带得离自己更近。 「贺烈,我好想把你揉进我身体里,怎么办?」 床上的青年半闭着眼睛,睫毛纤长,红润的嘴唇说出黏人的、动听的情话,听得贺烈想将他翻过来办了。 该死! 这该死的皮影! 该死的瞿粟! 第二天一早,玄云老祖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打哈欠呢,就接道一个电话。 「吵死了,哪个兔崽子……」他一边骂一边拿出手机,上面赫然写着【小兔崽子】四个大字。 「小兔崽子,大清早没事干是吧?」玄云老祖破口大骂,就听到青年温和的声音。 「哦,是你啊。」玄云老祖丝毫没有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听楼月西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玄云老祖捻着自己的美髯道:「所谓望闻问切,医之纲领。我连他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如何判断是哪里出了问题?」 紧接着他就听见那头传来熟悉的咆哮:「老头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老头儿这个称唿,倒是好久没听见了,颇有些亲切呢。 玄云老祖脸上笑意更深,充满了幸灾乐祸。 「既然你不愿给我看,那就自己想办法吧。」 说着好似要挂断电话。 「稍等。」青年的声音适时传来,几秒后,视频通话就打了过来。 玄云老祖露出得逞的微笑,他整理了一下表情,这才点击了绿色的接通按钮。 画面中,青年的脸依然哪看哪儿不顺眼,但是他桀骜乖张的小徒弟,此刻正气鼓鼓地站在一旁,被青年用两只手指抓住了腿。 第153页 哟,腿看着没有手指粗啊。 于是,玄云老祖看青年就从手指开始顺眼了起来。 他端详了半晌,欣赏着皮影徒弟脸上丰富的表情。 贺烈不耐烦地扬起眉毛,黑黝黝的眼睛像是两颗小豆子似的看向他:「老头儿,笑够没有?」 「哈,怎么能说为师在笑呢?」玄云老祖再度捋捋美髯,「你四肢灵活,除了模样,其实和皮影相差甚远,再过不久,应该就能恢復立体。」 「至于恢復原样,怕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第87章 三厘米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贺烈拧眉, 两根缩小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玄云老祖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看几个小兔崽子吃瘪的模样。 「倒也不是没有。」他捻起鬍鬚,轻轻揉搓。 视频中的青年和玩具似的小皮影同时抬头。 「小烈, 你凑近点儿, 秘法不可外传。」 贺烈眉梢一动, 虽然觉得有诈,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玄云老祖最新款水果机上的屏幕上,就出现了贺烈放大的脸。 不行,这样看,太好笑了。 玄云老祖屏住笑,放低声音。 「皮影多为驴皮、牛皮所制,最怕水淹, 不妨一试。」 「?」贺烈脑壳上冒出一个问号。 然后伸手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他按得不够快, 玄幻老祖哈哈哈哈的笑声已经通过手机传了过来。 「如何?」楼月西凑近问道, 方才听到不外传几字时他便离远了些。 「……」 贺烈沉默半晌, 在思考自己要不要听老头子这些离谱话。 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还能发霉了是咋的? 楼月西听了玄云老祖的方法, 脸上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过这家旅馆的卫生状况堪忧,凑合了一晚的两人决定先转移一下阵地,怎么都得贺烈变回来了再说。 贺烈虽说变小了, 但是也有30厘米高, 楼月西颇为可惜地嘆了口气,看来把贺队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是不能的了。 如果对摺一下呢? 他想像着纸片人一样的贺队, 缩着腿坐在他的口袋里,只露出来一个头的模样, 就觉得可爱极了。 贺烈一言难尽地看着楼月西亮着光的眼睛, 主动爬进了背包里。 他绝不要! 坐在自己老婆的胸上! 退房的时候,那个捲曲着头髮的女人正在打电话:「你爸昨天又梦游了, 糟老头子大半夜的乱跑,这可怎么办啊……我半夜醒来就看见他站在床前,吓死我了,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唐叔也一个毛病,你凤姨也跟我哭来着呢……我就喊他们不要去夜钓不要去夜钓,不信邪……」 她见到楼月西来,止住了话,擦了一下眼角。 一张纸递到了她面前。 「姐,我昨天半夜听到了门口有脚步声……」 那女人蜡黄的脸上神情尴尬,以为是这个原因他们才退房的,连忙向楼月西解释:「这里晚上监控都开着的,不会是小偷,我老公最近……可能吵到你们了,不好意思啊。」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方才你们说的野钓,是在哪里?」楼月西歉然一笑,他眉目舒展,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亲近,「我这次来沛新,也是因为我表舅最近多了夜游的毛病。」 他言辞真诚,女人眼中的戒备也褪去几分。 「我听医院说,最近得这病的人不少,但是夜游症这种病又不是传染病……会不会是碰见了什么不干净的?」 这话戳中了女人的心思,她对外地工作的女儿这样说,女儿只骂她封建迷信,但就像这小伙说的一样,这么多人都得了怪病,梦游难道像感冒能传染不成,必定是碰见了脏东西。 她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我老公爱钓鱼,平时就在小河里玩,但那次他和老唐他们——就是他那群鱼友,一起开车去东将山野钓去,回来没多久就说身上痒痒,又痛,我起先以为是被虫子蛰了。」 「可是也没见着伤口,我就给他涂了点风油精,结果一到晚上,那个皮屑从腿上一大块一大块地往下掉,送去医院也没见着好,还是痛,平时唉哟唉哟的,一到晚上就自己穿鞋往外走。」 女人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恐惧来,枕边人半夜三更往外面走,皮肤皱巴巴的,有时候脱衣服就能蹭下来一大片,也不和自己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鬼上身了。这样一想,她怎么不怕? 她一时又觉得自己说多了,表情变化几次后摆摆手道:「我也就随口一说,这青天白日的,哪儿有鬼……」 楼月西点点头:「说得也是,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去庙里拜拜求个心安。」 女人这才像是找到主心骨,连连点头,嘴里念叨着那座寺庙灵验。 楼月西和贺烈自然是要去东将山一探究竟的,只是一切都得等贺烈恢復身体后再谈。 否则,就他纸片儿那么薄的模样,一阵风都能给他卷到天上去。 昨夜进了鬼域,两人都没怎么睡好,楼月西又是个讲究的,终于选了一家卫生达标的酒店。 贺烈从背包里钻出来的时候,发现楼月西还准备了一个盆子。 他在盆子里蓄满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水温:「贺队,可以进去了。」 那模样温柔又贤惠,像是给丈夫放好洗澡水的妻子。 第154页 如果不是他过于闪亮的眼睛。 贺烈被楼月西放在了盆边,他扒拉住盆的边缘,坚决不肯当着楼月西的面下水。 「放浴室里。」 楼月西不动,贺烈只能伸出面条一样的胳膊,开始将盆往卫生间拖。 拖倒是也能拖动。 只是盆里的水太满,在贺烈停下来看高高的洗手台时扑头盖脸给他一顿浇。 贺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美丽的青年好整以暇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回头还特别体贴地蹲了下来。 「贺烈,我帮你洗吧。」 贺烈额头上几乎要暴起十字的青筋。 他坚决不让楼月西跟着进浴室,青年的脸上写满了可惜二字,他双眉颦蹙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人心折。 讲真,贺烈以前从来不知道楼月西竟然有这么恶劣的癖好。 「水深,要小心。」青年将门带上,细心地叮嘱道。 贺烈站在盆边上:「我是30厘米,不是3厘米。」 这话略微有些古怪,贺烈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脸色扭曲了一下。 楼月西满含遗憾地出去了。 贺烈脱去衣服裤子,终于下了水。 他低头一看,嗯,还在。 若要按比例…… 3厘米也差不多。 不过现在那小小的一团—— 贺烈的脸色更臭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么臭过。 门外青年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他怕还是和纸差不多薄厚的贺烈,被温水泡成面条了。 「贺烈,十分钟了。」 他不停地和贺烈说着话,温水中的贺烈抬手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是有变立体一点。 于是他说:「再泡一会儿。」 「楼月西,我待会儿吹干后不会皱吧?」 泡在水中的贺烈突然想到起皱的牛皮,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玄云老祖一向不靠谱,有危险时他是庆乌山的保护神,没有危险时,他就是最大的危险。 若是为了整蛊,这法子是他随口乱编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自己起皱了…… 那庆乌山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越想越有可能,贺烈的眉心高高隆起,这糟老头子,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楼月西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于是沉默了下来。 「皱了你还是爱我的吧?」 「爱吧。」 「?」 好在到了最后,楼月西拿着洗脸巾给贺烈吸干水分时,他们猜想的可怕情况没有发生。 贺烈就像是一只吸满了水的水宝宝,整个人变得立体起来。 但是没有长高多少啊! 从三十厘米变成四十厘米有什么用??? 贺烈坐在抽纸上,还在生气,双手抱臂,任由楼月西用两只手指拿着毛巾给他擦头髮。 「没关系,玄云老祖说得方法也并非全无效果。」青年的声音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更像诱哄。 「……楼月西,笑容收一收。」 「抱歉。」青年的声音噙着笑意。 男人的模样惯常是阳刚的、俊朗的,因着压低的眉骨,时不时会透露出一股兇悍的味道。 但此刻,即使是男人皱着眉,在楼月西眼里,他七分的兇悍也变成了十分的可爱。 再凌厉的线条也架不住他只有四十厘米左右的大小啊! 楼月西的眉尾耷拉下来,「但是贺烈,你这样……」青年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脸颊,继而低声说道,「简直犯规。」 贺烈抓住他作乱的手指,上前一步,楼月西虽然从他暗黑的双眸中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可他的模样像是一个放大的手办,并无什么威胁力。 于是青年少见地肆意起来。 当手指下的身体开始变得滚烫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黑影掩盖了窗外的阳光,楼月西整个人被带倒在柔软的床榻之间。 男人半跪在他身前,他的双手分开撑在他的头侧,低头的时候勾起了嘴角。 窗外艷阳高照,但是青年的身体却在轻轻颤抖,脖颈处细小的汗毛竖立。 男人目光如炬,野兽狩猎时应是如此。 「楼月西。」 贺烈的声音喑哑。 「你是不是欠教训?」 他视线的落脚点从青年的眼睛一路向下,目光灼灼,让青年感觉到皮肤上一寸寸的灼烧之感。 「我说过,会还回来的。」 他笑了一声,好似嘲笑青年的自不量力,细听之下却又好似带着一丝怜悯。 一双眼睛即使背着光也能亮若寒星。 「是你不听。」 第88章 黑吃黑 「沛新依山傍水, 但是县里最近在治理环境,裕河受到保护,有城管巡逻, 所以县城中是禁止垂钓的。」 孙飞晨翻着资料, 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把照片发了过来。 「这是本地人野钓喜欢去的地方。」他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解释道,「这里在景区后面十几公里,白天偶尔还是会有人巡逻,逮着了还要罚款,但是夜里就没有人管了。」 「如果这些人真的是野钓的时候出的事儿,那这里的可能性很大。」孙飞晨将地图中的溪水标红,只见那溪水从东将山一路流下, 最后汇入裕河。 楼月西看了眼屏幕道:「应该是那里没错了。」 他细长的手指点了点标红的溪流, 声音低沉:「当年的鬼域之中, 也有一条溪水。」 第155页 他是现今唯一一个知道鬼域里发生了什么的人, 贺烈和孙飞晨一时沉默了下来。 半晌, 孙飞晨打破了沉默,他关心地闻道:「月西你要注意身体啊,是不是感冒了, 我听你嗓子有点哑?」 「……谢谢。」 两人挂了电话, 模模煳煳间,孙飞晨好似听到了贺队的笑声。 而酒店中, 楼月西把手机扔远,他趴在床上, 头埋在枕头里, 身上套了一件衬衫,扣子只系了第三颗和第四颗, 松松垮垮地露出了半边肩膀。 「衣服脱了,多碍事。」贺烈跨坐在他身上,帮他按摩肩背。 贺烈的手很热,手劲儿也够,按摩起来很舒服。 青年陷入柔软枕头中的头颅轻轻摇晃,半晌,才从层层棉花中传来拒绝的声音。 懒洋洋的。 「我又不是禽兽。」贺烈嗤笑了一声,手下动作却没有马虎,「你是黄花大闺女?」 他从肩背按到了腰。 「唔!」 就见软软的搭在枕头上的手指突然收紧,青年手腕细瘦白皙,手指收紧时,上面的经络凸起。 「疼……」 屋内一时变得极静。 只能听到男人的唿吸。 贺烈俯下身体,一只手前移,缓慢地覆在白皙的手背。 「贺烈……」 底下的青年轻轻的颤抖起来,腰背拱起,像是畏惧即将到来的暴雨。 他的声音暗含祈求,希望狩猎者高抬贵手。 贺烈亲了亲他的耳侧。 「乖,并上。」 判断失误了,他以为他不是禽兽。 ——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收拾行囊开车去了昨日孙飞晨查出来的野钓地点。 刚开始还是大路,能看见车辆往来,没过多久,车辆驶入一条没有路标的岔路。 越往里开,两侧的草木越加茂密,再往里面连黄土路也没有了,只能跟着草丛倾轧的痕迹来行驶。 「应该就是这里。」楼月西指了指不远处斜停的一辆越野。 他们俩走下车,贺烈还像模象样地从车里拿出来了钓具包。 流水淙淙,果然没走多远,贺烈眼尖地发现两个中年人,一人坐一个小马扎,旁边还放着深红色的塑料桶。 贺烈走近留着络腮鬍的中年男人,他听到动静也抬眼望来,见到有人还颇为诧异。 眼神中甚至还有些许警惕。 「大哥,钓到啥没?」贺烈只当没发现,发了一支烟给他。 络腮鬍摆摆手,没接,只说刚来,只钓到几条小鱼。 楼月西扫了一眼被络腮鬍随手用塑胶袋遮起来的水桶,突然用带点州海口音的普通话对贺烈说:「我们进里面一点儿地方去钓,今天一定要吃到,都开了那么远的车了。」 他又抱怨现在管得真严,原来的能卖的地方都不能卖了,还得自己来,又说自己来这边就是为了吃野味的,一定要贺烈找到。 贺烈配合地赔笑,而楼月西抄着手站了会儿,说:「我到车上等你。」 络腮鬍看见贺烈手上提着的钓具,又顺着青年离开的方向看了看他们开的豪车,他逐渐放下戒心,对贺烈招手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找石巴子?」 「大哥,你钓到了?这石巴子可不好找啊,要不是我老闆的儿子非要尝鲜,我也不至于开车到这里来。」贺烈又把烟递过去,这一次络腮鬍没有拒绝。 两人聊起天来。 络腮鬍把塑胶袋挪开,就见深红水桶中有几只腹部平扁、背部隆起、头宽扁、眼甚小的土黄色小鱼。 「还有多一点没?这几条个头太小啊。」 络腮鬍哼笑一声:「我朋友那应该还有几条,勉强给你凑个两斤。不过我这价钱可不便宜。」 「多少?」 「这市场价2200一斤,你在这全收了我就便宜点卖给你。」络腮鬍翘起手指比了个2的动作。 「大哥,你这卖的有点贵了吧,我原来的卖家报价1400。」 络腮鬍把石巴子逮出来给贺烈看:「这野生的,而且现在卖的人少,你错过了我,别家都没有卖的。」 贺烈皱着眉毛,络腮鬍又将鱼扔回桶里:「你自己钓也行,这东西不愁卖。」 他作势要将桶盖住,贺烈连忙阻止他:「微信?」 络腮鬍摆摆手:「现金。」 「啧,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啊。」 「景区那边有银行。」 贺烈苦笑:「我那坐了个大少爷呢,不乐意坐车,一半微信一半现金,我多给两百都行。」 贺烈又抱怨道:「原本我联繫好了一个卖家的,说好1400一斤,也是本地的,卖了好几年了,谁知道我们一来,他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了。」 络腮鬍露出瞭然的眼神:「你说的卖家姓什么?」 「好像是姓唐。」 昨天听到老闆娘的话后,他们就顺藤摸瓜查到了老闆所在的鱼友群,孙飞晨发现这个鱼友群不是单纯的兴趣组,他们还有金钱交易。 细查下来,才发现群主唐万方会高价收购一种叫石巴子的鱼。 这种鱼肉质细腻甘甜,只有一根骨头,没有鱼刺,深受当地人的喜爱,而且它对生存环境要求很高,很难人工养殖,一斤能卖到上千元。 不过近些年来,因为大量捕捞,野生石巴子已经很少了。 唐万方偷偷摸摸的原因是因为这种鱼的学名叫黄石爬鮡,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第156页 这时络腮鬍的同伴也走了过来,他年纪应该小些,听到络腮鬍和贺烈的对话,咧开嘴嗤了一声,露出几颗被烟燻黄的牙。 「唐万方他们吧,他们那群人都来不了了。」他话倒是比络腮鬍还多,「非要去上游,出过事还敢往那里跑……」 络腮鬍皱着眉头就要制止他,贺烈适时接过话来:「出过事?有被警察抓过?」 他明显犹豫起来,像是担心因为吃野味把自己送进去。 话多的那位怎么能允许煮熟的鸭子飞走? 他连忙摆手:「不是被抓不是被抓,是那种事儿……上游太近深山了,有脏东西。」 「哦?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浅滩,水流不急,石巴子也不多,但在上面儿,水流就急多了,石头也多,翻几个就能找到一只。」 「两年前,就有一个人进山里钓鱼,结果翻石头的时候在下面找到一个泡烂的小玩意儿。那东西不知道泡了多久,但是上面的花纹可清楚了,做工非常精细,表情都活灵活现的。」 他用手比划着名,说得绘声绘色,好似亲眼见过。 「他一看就知道这是好东西,应该是以前的皮影,这一带依山傍水的,风水好,这地底下能没点东西?他估摸着算是个古董吧,就拿回去了,还真让他卖了两千块钱!」 「他还在群里炫耀来着……当时大家都鼓着一口气想往深山里找啊!啧……」那话多的小个子嘬了一下牙花,「不过后来他突然死了,据说死状和那个皮影一模一样,就很少有人去上游了。」 「伟子,别乱说。」络腮鬍出声制止了他,「你别听他瞎说,那人就是开车过洞子,正巧碰上山上落石,哎……」 「我乱说什么?哪儿能这么巧掉那么一大块儿石头,把他砸个正着,人压得扁扁的,和皮影不一模一样吗?」小个子嘁了一声,被络腮鬍瞪了一眼,悻悻地摸摸嘴,不说话了。 贺烈适时递上一根烟,给小个子点上,他压低声音问道:「是什么皮影啊?你见过没?我家老闆也是个收藏家,对民间艺术很是喜欢,保存的好的皮影,至少得值这个数。」 「五千?」 「多个零。」贺烈道,「有些做的特别精细的,能卖出十几万。」 「哟!」小个子啧了一声,翻出手机来,「我找找啊,你看看这个能卖多少钱?」 小个子将照片翻出来给他看,贺烈道:「这个我不太懂,估不了价,但那个车上的,是我们老闆的儿子,搞艺术的,他懂行。」 「如果这个值钱,你看能帮我联繫一下买家不?正好我去拿买鱼钱,你们把鱼装一下。」 小个子听到有钱,连连点头。 他和络腮鬍把鱼用塑胶袋装好,又往里装了不少水。 就见男人和青年一起走了过来。 青年看了一眼小个子手机中的皮影图,神色微动,让小个子把照片发给他。 两人加了微信发了照片,贺烈把鱼接了过来,把钱转给了小个子。 「不对啊,你这怎么才转20?」 小个子嚷嚷道,络腮鬍脸色一沉,提着藏在小椅子下的榔头就走了过来。 黑吃黑? 「哦,忘了。」贺烈拿出钱夹,还不等两人神色缓和,就见男人从夹层里掏出一本小本子。 「警察。」 第89章 药包 伴随着汽车的轰鸣声, 络腮鬍和小个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别说鱼了,他俩连钓鱼的傢伙都没来得及收。 楼月西看见贺烈手上的塑胶袋子,玩味地笑了一声:「警察?」 贺烈耸耸肩, 将里面的几条石巴子放回了溪流之中。 灵异局好歹也是官方机构, 挂靠在公安中, 他们也是有编制的。他们有时候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所以这个证件倒不是假的,只是里面的底纹和警察的不太一样。 那两个偷钓保护动物的,本就做贼心虚,哪里敢细看? 「啧,赔了二十块。」贺烈啧了一声。 「当买了两根鱼竿。」楼月西随口说道,没想到贺烈这傢伙竟然点了点头, 将鱼竿收起来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 楼月西:「……」 「那皮影应该是当时我们进入酆都时留下的东西。」两人一起往上游走时, 楼月西对贺烈说起了他方才看到的照片, 「照片里的皮影穿着花式繁复的长袍, 头部却有两只犄角, 是一只厉鬼。」 「当年进入酆都之时,你和肖郁都身负重伤,而我刚从地宫出来, 法力低微, 我们三人全都陷入了瞿粟的戏中,丧失了记忆……」 —— 「起来干活了!想偷懒是不是?」 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 闻庚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半臂长的窗户,用几根木头横七竖八地钉着, 勉强能遮挡点风霜。 领头的管事自己穿得很厚, 把门推得大开着,刺骨的寒风灌进屋子里发出尖锐的唿啸声。 不出一息,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起来了。他们大多是合衣而眠,因为这天又太冷,只靠那一床棉絮都跑没了的薄被子,不出一晚上就得染了风寒。 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害了病就只有一个死字。 「快去上工!」管事抬脚踹了还在穿鞋的人一脚,那人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什么话也没说,趿拉着鞋便跑了出来。 第157页 管事眼睛扫过最角落里的一个凸起,叫住了门外的闻庚:「那是谁?闻癸?」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身体这么弱?死了又得补新人。」 「那个谁,闻庚,你给他看一下,如果不行了,早点拖出去,免得害了你们一屋子人。」管事懒得经手这些事,把手揣在袖子里走了。 闻庚站在门外,他不是大夫,看了也没用,不过他还是走了进来,扒拉开被子的一角,想探一探这人还有没有气。 被子里的人出奇的小,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嘴角还有淤青,闻庚还没有碰到他就觉得他烫得惊人。 看到他的时候,闻庚就想起来了,前两天玄坊来人取炮制好的皮子,嫌成色不好,将送皮子的人打了一顿。 现在看来,这个倒霉鬼应该就是闻癸。 这座城的城主喜爱皮影戏,在城内设有工坊专门制作皮影,工坊内又分三个小坊,分别为地、玄、黄,另外还设有天字坊,用以排练皮影戏。 他们所在的黄坊是最底端的工坊,进行的操作是技术含量相对最低也最累的「净皮」和「灰皮」。 「净皮」指的是将选好的皮放在洁净的凉水里浸泡,然后用刀刮制四次,每刮一次用清水浸泡一次,直到第四次精工细作,把皮刮薄泡亮为止。刮好后撑在木架上阴干,晾到净亮透明时即可制作皮影。 「灰皮」则是在浸泡皮时把石灰、臭火硷、硫酸等配方化入水中,将牛皮反覆浸泡刮制而成,这种方法刮出来的皮料,近似玻璃,更宜雕刻。【注1】 而地坊和玄坊则分别进行画稿和镂刻,这些技术活的待遇当然比他们这种苦力要好得多。 此外,天字坊里面的人不仅雕刻技艺精湛并且善于表演,有被城主召见、脱离奴籍的机会。 坊间层级森严,玄坊的人将黄坊的人殴打一顿,就是死了,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闻庚低头看了眼小孩儿肿胀不堪的脸,觉得面生得很,应该是近来才入坊的小孩儿,黄坊中的人都没有名字,他们按十天干排名,这个「闻癸」死了,再补一个「闻癸」就行了。 他心中没有什么可怜这样的情绪,这里的人来来走走,到现在他对他们的脸印象都不深刻。 「冷……」小孩哆哆嗦嗦□□出声,微弱得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奶猫,闻庚怔愣片刻,还是将自己的被子搭在了小孩儿身上。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分给闻癸,若是完不成今日的工作,他一样讨不了好果子吃。 闻庚力气大,他今日的工作不是净皮,而是取皮。 高大的青年用刺骨的冰水洗掉手上的血,他的手指被冻得通红,简单处理过的小牛皮被交到来人手上,来人捂住口鼻,嗔骂一声:「好大的味道。」 她头上簪有两根珠翠,是天字坊中的丫鬟,天字坊中的人讲究,有些嫌弃其他坊的人做的不好,从制皮开始亲力亲为的也有。 丫鬟不愿弄脏自己的衣服,眼睛一转说道:「不若你随我送至门口……」 闻庚抬头看看天色,天字坊离这取皮的地方甚远,一来一回起码得一个时辰,他若是去,哺食便赶不上了。 丫鬟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她见闻庚不愿意便道:「你随我送去,我便送些吃食给你。」 显然,一个天字坊的丫鬟比黄坊的奴隶手中宽裕得多。 闻庚犹豫片刻道:「不需要吃食……」 傍晚,闻庚拿着提着一包药材走回来,细细的麻绳勾在他冻僵了的手指上,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唿噜声。 黄坊的厨房中连老鼠都要空手而归,他随意翻找了几下便放弃了,只将水烧热了,几口热水下肚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那包草药放在灶台上,闻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今日脑子被驴踢了,一包药又不一定能将人治好,说不定闻癸今个儿夜里就撑不住了。 白瞎了一包草药。 这么想着,他还是将药煎了。 死马当活马医,若是死了,他赔一包药,若是活了,那小屁孩应该还能做点事。 回到房中,闻庚摸黑走到了角落,他掀开被子的一角,伸手摸到了小孩的脸。 「喂,起来,把药喝了。」闻庚低声说道。 他身强力壮,加之方才在灶边守了许久,手热乎乎的,闻癸发出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闻庚。 他的手冰得和秤砣没两样,闻庚又推搡几下,闻癸还是没醒,已经烧得昏过去了。 手中的药已经不烫手了,闻庚尝试着餵进他的嘴里,但是一摸,小孩全部吐了出来,把枕边都打湿了一片。 闻庚药都熬好了,当然不可能浪费,他把小孩从床上提熘起来,掰开他的嘴就往里灌,同时紧紧钳住他的下颌,防止他再次吐出来。 闻癸难受得挣扎起来,但是闻庚的手稳得像是石头。 他压低声音。 「想活就咽下去。」 这句话后,强烈的求生意志让闻癸勉强恢復了些神智,他的双手紧紧攥着闻庚的手,强迫自己把酸苦的药全部喝进去。 「我……想活。」 闻庚听着他的嘴里发出模模煳煳的声音。 那就好好活下去。 —— 不到卯时,屋内的门被再次推开了。 闻庚爬起身来,头有些晕。 第158页 管事扫了眼角落里的闻癸,扭头吊高了嗓子问闻庚道:「怎么样了?」 闻庚点头。 管事似笑非笑地说:「你昨日回得够晚,怎么,黄坊留不住你?」 「天字坊的人要我把牛皮送至门口。」 「哦。」管事继续道,「你在这里呆的也算久了,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不敢。」 见闻庚言辞恭敬,管事这才点头,指了指闻癸道:「我再给他一日休养,后日便要上工了,黄坊不养无用之人,若是熬不过,趁早把他弄出去,免得死在屋子里晦气。」 管事皱皱鼻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愉悦的味道,甩了甩袖子走了。 闻癸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咙有火在烧,他眼皮还肿着,睁不开眼睛,隐约看见屋内有数道晃来晃去的人影。 「水……」他艰难地发声。 「哟,这傢伙命还挺硬啊,我以为他要断气了呢!」 「豆芽菜似的,一阵风就颳走了,怎么干活?」 「不如,趁早换一个。」 「送个皮子都送不好,害我也跟着挨了两棍子。」 他们插科打诨的声音伴随着咀嚼声,不一会儿话题就扯到了玄坊的人身上。 没有人理会角落里的闻癸。 玄坊…… 许是烧得胡涂,闻癸躺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受伤的原因。 那日他去送皮子,玄坊的人盯着他看了两眼,突然上手抽了他一巴掌。 「黄坊养出的人,皮肉倒是细嫩。」她甩甩手,轻描淡写地说,随后挑起一片炮制好的黑牛皮子,「这片做的不好,既不透亮,也不柔韧。」 「管事若是将养人的功夫放在净皮上,就不会拿这些东西来敷衍我们玄坊了。」 第90章 打狗 玄坊的人扭着腰走了, 她腰间繫着黑色的腰牌,随着她的动作一晃而逝。 被人架起来的闻癸脸上挨了两巴掌。 管事啐道:「玄坊不收这批料子,好吃懒做的东西, 我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当日黄坊的人被管事停了吃食, 上工回来的人听到原因后都愤怒不已。 他们当然不敢反驳玄坊的人, 只把怒气撒在了刚进来的闻癸身上。他们悄悄往他的外衣上淋热水,冬日穿得厚,等闻癸发现时,他唯一一套冬衣已经湿透了。 他就这样害了风寒,不出意外的话,几日后就会因为伤寒死去。 闻癸回忆起了前因后果,他的额头滚烫, 浑身骨头咯吱作响, 冰凉的空气唿到肺部, 吐出喉咙时却好似着火一般灼热。 意识和身体似乎是分离的, 他的身体这样痛苦, 意识却越来越清晰,那腰牌上模煳的字迹仿若重影聚焦,是一个嫦字。 女人的脸他也回忆了起来。 鹅蛋脸狐狸眼有几分俊俏。 他是为何惹了她生气?现在回想起来, 闻癸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那女人只定睛看了他一眼,便突然柳眉横竖。 不分青红皂白的管事, 还有那些落井下石之人。 若是他不死—— 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闻癸紧紧抓住藏蓝色的棉被,已经没有多少棉絮的被子被细瘦的指尖几乎戳破。 「把药喝了。」 一道声音如同晨钟暮鼓, 闻癸呈现绿幕的眼前终于映入了别的颜色。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和这里所有蜡黄而消瘦的人不一样, 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一双极为幽深的眼睛。 男人皱着眉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他显然不愿意重蹈昨夜的覆辙, 直接上手捏住了闻癸的下颚,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撬开了他的牙齿,将药灌了进去。 「闻庚,你咋还成赤脚大夫了哈哈?」 「伤寒可是会传染人的,他病的这么厉害,不如搬到后面去。」 「就是,大家还要上工,传染了怎么办,闻庚,你也离他远点吧,每年都有熬不过去的……」 众人嘈杂的声音传入闻癸的耳朵,像是在他的耳道中打架似的,让他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不……」他用尽力气嘶吼道,但是说出来的却是干哑的气声。 后院的柴房年久失修,连个门都没有,若是去了他只有死路一条。 闻癸艰难地撑起眼皮,竭力寻找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想活着,他要活着。 就算是像狗一样地祈求他人,他也想活着。 他的眼睛对上了男人的眼睛。 男人没有理会那些嘈杂的声音,也没在意他微弱的恳求,他只是皱着眉毛把整碗药灌进了闻癸的嘴里。 酸苦的汤药让闻癸反射性地想吐,酸水已经逆着食道返了上来,男人见他这模样,伸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吞进去。」这服药二十文钱。 是昨晚的声音。 竟不是他在做梦。 闻癸的眼中涌出生理性的泪水,他艰难地将它们尽数吞咽。 男人松开手,粗鲁地将被子扯上去盖住瘦小的男孩,被角打到了闻癸的脸上,他也没注意,端着碗转身走了。 第二日,一身肥膘的管事准时准点儿地出现在门口,看见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身影,他努努嘴同时下颌一翘问道:「那狗崽子好些了没?」 「好些了。」闻庚回答道。 管事低声道了句算他命大,随后又说:「既然好了就赶快起来上工,当我这黄坊是善堂?今日若还是没有干活,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第159页 管事走后,闻庚走到角落,掀起一片被角,里面的男孩双眼紧闭,脸上的淤青从青色变成更为骇人的紫色。 这二十文的药不会白喝了吧? 闻庚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感是出奇的柔和细腻,比最柔软的丝绸触感还要好上几分,他不自觉地多停留了一会儿,直到小孩发出模模煳煳的□□。 他收回手,烧退了些,但还是比自己的烫。 外面寒风凛冽,刚刚好转的人拖着病体再去干一天活,怕又会烧起来。 烧起来=吃药=二十文白花了。 闻庚有些无语,他不知道沉没成本这个词,但并不妨碍他感觉自己一时恻隐之心让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或许是感觉到了男人的犹豫,闻癸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他看着闻庚一言不发。 他的眼睛倒是消了些肿,露出湿漉漉的、黑色的瞳仁,因为还是孩子的原因,他的瞳仁比常人看起来更大些,让人想起委屈的小狗。 在闻庚离开的一瞬间,他的眼中滚出泪水来,却依然一声不吭。 半晌,男人去而復返,就见到哭得整张脸都湿完了的闻癸。 那副狼狈的模样像是花猫,让闻庚不禁笑了一声。 「既然想活,为什么不求我?」闻庚咬着窝窝头问道。 闻癸哭泣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连鼻腔的抽气声也没有,只是静静地淌泪。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线也几乎没有颤抖,冷静地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如果你不愿意救我了,我求你也没有用。」 闻庚将嘴里的粮食吞咽进去,他方才确实是起了放弃的念头。 及时止损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你一个豆芽菜,和我非亲非故,又不能帮我干活,还惹怒了玄坊的人,我凭什么救你?」闻庚笑了笑,话却冷漠至极。 「我上过学,会丹青。」闻癸勉强撑起身来,「我不会一直呆在黄坊。」 闻庚闻言嗤笑一声。 「不,我不会一直呆在坊内。」闻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出去,我是人,不是牛马羔羊。」 闻庚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面前这个小孩。 他这话被任何一个坊内的人听了,都是死路一条。这里的所有人都矜矜业业地维持着一个秩序,就是从黄坊爬到玄坊,再到地坊,最后到达天字坊。 黄坊的生活已经足够悲惨,但是外面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个世界疫病横行,只有皇宫特制的药可以预防,平民百姓为了获得一线生机,只能苦苦忍耐苛捐杂税的剥削。 坊间的作品最后要呈现给皇帝,自然不能带有疫病,所以他们都能获得防止疫病的汤药。 天字坊一间,地坊三座,玄坊九舍,黄坊二十四所,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在维护着坊内的秩序。 敢于反抗者寥寥无几。 「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闻庚俯下身来,「不过小孩,这句话可不要乱说。」 闻癸本来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的,现在见闻庚态度和缓,他手一松就摔回了床榻。 闻庚把剩下的半个窝窝头扔给他,转身摆了摆手道:「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还是好好养养吧。」 —— 「闻庚,你可真是力多的没处使,平白无故养那小东西干嘛?」 说话的是闻甲,他在黄坊呆了五年,算是为数不多的老人。封闭的地方滋生邪恶,再小的地方也有等级高下之分。 闻甲一向是管事的忠实狗腿子,对闻庚这个不太听他招唿的人早已心生不满。 那天带头将闻癸暴打一顿的人,也是他。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闻癸的病情反反覆覆,缠绵病榻半个月也没能上工,都是闻庚帮忙完成了他的份,这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闻庚,你进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原本哥不该这么给你说,但人要守规矩不是,黄坊不养闲人,你护着那病秧子,不让他做事,兄弟们就得多干一分活路。」 闻甲靠在窗边,语气还算平和,但是眯起的眼睛看着闻庚,露出几分恶意。 「他的活我帮他干了。」这段时间闻庚睡得比谁都晚,闻甲当然知道他干完了闻癸的活。 但是一个人太突出了,就容易显得别人在偷懒。 特别是在管事看来,原本大家都完成十分,闻庚一个人完成二十分,那就说明原本的十分定的太轻松了,对众人的要求也就变成了十二分。 所以黄坊中对闻庚不满的人大有人在。 「你倒是能干,这儿都是男的,你还能找到个夜里暖床的。」搭腔的是闻乙,他背微微佝偻着,像一只没有完全学会直立行走的猴儿,他扯起嘴笑了起来。 闻庚原本耷拉着眼皮,闻言掀起眼皮打量了闻乙一眼。 周围的人吃笑起来,闻乙更为来劲儿:「要不说咱们庚哥厉害呢哈哈哈哈虽然是男人,但是男人也有老菜帮和嫩豆芽的区别不是?」 「这夜里没灯,翻过面儿来不一样用——」 他话音未落,闻庚一拳头打中了他张开大笑的下颌。 「李!李!」闻乙痛得说不出话来,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指着闻庚。 「嘴那么臭,不如你也翻过面儿来用。」 有人不小心喷笑出声,闻乙更气,一张猴子脸涨得通红,确实有几分倒着用的风采了。 第160页 闻甲神色一沉,他没想到闻庚这么不给他面子。 「闻庚!敬酒不吃你吃罚酒!你给我等着!」 「打狗忘了告主人,抱歉。」他抱歉两个字说得极为敷衍,同时还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出拳的右臂。 「不过我忘了,你也是狗。」 第91章 驱逐 黄坊六所的胖管事很快知道了这场闹剧, 在闻甲添油加醋的哭诉下,闻管事腆着肚子,眯起眼睛喝了口茶。 「闻庚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闻乙也凑了上去, 他脸肿的厉害, 牙也掉了两颗, 现在说话漏风:「管事你可要给我们兄弟俩做主啊,照这样下去,不知道的以为六所的主人是他闻庚呢!」 闻乙这样说不是空穴来风,天字坊的人不知怎么看上了闻庚,经常看见一个丫鬟来找他取皮,有时他还会跟着那丫鬟前往天字坊。 黄坊与天字坊之间有数道关卡,只有有腰牌的人才能进去, 就是闻管事没得到召唤都不能前往。 天字坊说是只选制皮技艺精湛的工匠, 但闻管事在坊间待了三十余年, 自然知道里面的弯弯道道。 进入天字坊除了技艺精湛以外, 因常常面见城主, 容貌必须上佳。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那是因为他当年凭藉技艺险些进入天字坊,最后却得了个体态痴肥的评价被刷了下去。最后找了些门路,才回到黄坊当个管事。 闻庚皮相出色, 高大英俊, 站在黄坊两三百号人中,如同鹤立鸡群, 所以闻管事从一开始就不待见他。 还屡次耍手段将闻庚从提入玄坊的名单中划去了,玄坊舍主被拒绝两次, 以为闻庚不识抬举, 索性不再要他。 闻管事以为他已经将闻庚上升的路子堵住了,没想到这小子表面乖顺, 实则背后悄悄搭上了天字坊的门路。 不过,天字坊是这么好待的吗? 闻管事将茶杯放下来,茶杯底部和木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闻甲见闻管事表情阴鸷,连忙一脚踹在闻乙屁股上,然后跪在闻管事面前。 「管事息怒,闻庚那厮怎么能和管事比!但是管事!闻庚确实与天字坊的丫鬟频繁接触,他还没进天字坊呢,就敢包庇闻癸,在坊内拉帮结派,如果进了天字坊,还不知道要将我们怎么样呢!」 闻甲几句话说中了闻管事的心思,他对闻庚的前路百般阻拦,闻庚那小子看着老实实则心眼颇多,如果他爬上去了并且知晓了此事,指不定怎么报復他。 「闻癸的身体恢復得如何?」管事突然问了一句。 闻乙捂着屁股:「他好得很!在屋里躺了大半个月了!也不去上工,天天到了饭点儿就先去排队抢包子!」 这几天闻癸病情好了不少,能下地了,这病鸡崽子一样的傢伙,起得倒是早,饭堂子还没开呢就蹲在那守着,然后把包子热乎乎地给闻庚带回来。 还给闻庚洗衣烧水,比最狗腿子的狗腿子还要狗腿子! 黄坊中的人看多了自然眼热。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闻庚一个人帮闻癸干完了所有的活,闻癸想要报答他也无可厚非。 「哦?」管事摸了摸自己的两撇鬍子,「闻甲,你来说。」 闻甲灵光一闪,懂了管事的意思,他连忙道:「闻癸病入膏肓,指不定这两天就要死了,连带着照顾他的闻庚也害了病!这病会传染,疑似城外疫病,为了坊内其余人的健康,请管事下令将他们逐出去!」 「不能逐出去。」闻管事道,城中害疫病可是大事,上面一定会派大夫前来查看,说不定还会怪他看管不力,「但是此病确会传染,不如将他二人移至柴房,好生养病。」 「闻甲,这件事你得好生办啊。」 「是!」 —— 闻庚今日又去天字坊送了皮子,那小丫鬟和闻庚混熟了,话也多了起来:「我给你说要收拾利整些了吧,不然那些守卫不会放你进天字坊的。」 「最近主子们都需要许多好皮子,我听说是因为城主要开万影会了。」 万影会是城中最大的盛会,每三年一次,当日入夜,城内将点燃万盏灯火,城主将邀城民及天、地、玄三坊之人共赏皮影。 唯独没有黄坊。 原因是黄坊之人操劳辛苦,其中的奴隶大多长得也不太体面,恐惊扰城主。 「哦,你还没去过呢,闻庚,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像黄坊中的人,如果在万影会之前你进入了玄坊,我们就能一起参加万影会了!」丫鬟说得有些害羞,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闻庚,「你长得这么好看,到时候一定能进入天字坊!」 「我有幸进入天字坊当差,就是因为我的主人夸我皮肤白呢……」 「你不是坊内的人?」闻庚有些意外。 「不是,我原本是……」丫鬟歪着脑袋顿了半晌,却想不起来自己以前的身份了,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进来太久都给忘了。」 闻庚点头,不置一词。 黄坊与天字坊相隔甚远,待闻庚回到六所时已是傍晚。 他还没踏入院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叫嚣。 「我告诉你闻癸,今日你是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闻乙高声骂道,伸手将瘦弱的少年从屋子里拽出来。 闻甲瞪了一眼观望的其他人骂道:「这是管事的命令!还愣着干什么!把闻庚的东西也拿出来!」 第161页 有人抱着闻庚的被子有些犹豫,闻乙见状便一把抢过了闻庚的被子,将他的衣物一起丢在了雪地里。 这时,一道瘦小的人影扑了上来。 「啊!贱货!」闻乙甩了闻癸一个巴掌,捂着流血的虎口骂道,「竟然敢咬老子!」 瘦小的闻癸被他一甩,重重摔到了地上,他不顾身上的疼痛又爬起身,再次咬住了闻乙的手掌。 闻乙见紧紧咬住自己的闻癸半张脸都是血,一半是摔的,一半是他手上流出的,那模样和厉鬼没什么两样。 「啊——」他惨叫出声,更加用力地抽打闻癸的头部,但无论怎么打,闻癸都没松开过牙齿。 这让闻乙想起传言,说是蛇这种东西记仇得很,就算是身体和脑袋断成了两截,蛇头也会飞出来咬人的手指。 「嘭」地一声巨响,院内的众人都回头,只见男人一脚踢开了院门,手上还挂着个药包。 那院门是刚修缮过的,闻庚一踢之下,院门摇晃两下后竟然掉了一扇。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他语气平淡地问道。 闻癸听到闻庚的声音这才肯松口,下一瞬间就被闻乙再次掼到了地上。 一旁的闻甲见到他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闻庚,你看闻癸病了这么久都没好,管事担心他将大伙传染了,现在正让我带他换个单人的小房间好好照料呢。」 说是单间,但是六所里的人都知道,这单间指的是废弃的柴房,连门都没有,别说好好疗养了,在那睡一晚上,没病都得吹出病来。 「至于你,和闻癸待了那么久,也有感染的风险,不如一起搬入单间,你们俩互相之间也能有个照料。」 闻庚一声不吭地盯着闻甲,慢慢走近他。 闻甲被他极深的瞳孔看得背嵴发凉,咬牙道:「这是管事的命令!你若是不遵守,那我只有报给管事了!」 「我没说不遵守。」闻庚走到他面前,低着头对他笑了笑,闻甲这才发现这人又高又壮,俯视他的时候如同捕食的豹。 「不过话要好生说,丢我东西干什么?」 闻庚拾起地上散落的衣服,然后将它们塞进闻甲的怀里,融化的雪水沾着泥将衣物浸染的脏兮兮的,连带着闻甲的身上也蹭上了泥水。 「洗干净帮我送过来,好吗?」闻庚说道,他用的是询问的语气,闻甲却觉得若是他拒绝,闻庚会将他的头拧下来。 「还有,既然管事让你『好好照料』我们,麻烦将院门和柴房的门一起修了吧。」 说完,闻庚将摔在地上的闻癸像小鸡崽子一样提起来,他侧头看了眼满手是血的闻乙,带着闻癸走向了柴房。 见二人走远,闻乙走上前去问闻甲:「哥,难道就这么放过他?!闻庚这人简直!简直无法无天!」 闻甲看了眼闻乙,又看了被踢下来的院门:「不然你拿他怎么办?把他逼急了,我们几个人够他打的?」 为了防止坊间人私自逃窜,这里的院门都用的是上好的门轴,关起来时几个人也别想撞开,却挡不住闻庚随脚一踢。 闻乙捂着流血的手,恨恨地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 「且看他能活过几日。」闻甲眯着眼睛,看了眼柴房的方向。 —— 柴房内乱七八糟地横放着受潮的木头,连张床都没有。 好在还有一套瘸了腿的桌椅摆在角落里,还没来得及被噼成柴火。 闻庚拾掇了一下让闻癸坐在上面,又将木头移到了门口,勉勉强强挡住灌进来的风,他挑挑拣拣了几块堆在里面还算干燥的柴火,把火堆升了起来。 受潮的木头髮出浓烟,把两人都熏得够呛,但是他们都没在意,在这样冷的冬天里,火能让人活下去。 闻庚在那忙得够呛,而闻癸缩在椅子上,脸上又是泥又是血,浑身上下脏的不行,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坐过来一点,把你衣服烘干。」 闻庚将火烧的更旺,从木头缝中灌进来的风吹得火光摇曳。 半晌,屋内没有动静,闻庚一抬头,就见闻癸满脸是泪,他被打的时候咬伤了舌头,声音含含煳煳。 「对不起……」 第92章 柴房 柴火哔啵的声音掩盖了男孩的啜泣声。 闻庚见到他那张大花脸都被眼泪冲出两道白痕, 忍不住笑出了声。 闻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还在继续淌。 「抱歉抱歉。」闻庚的声音很没有诚意,他伸手指了指闻癸脸上的泪痕, 「你像一只大花猫。」 闻癸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把脸, 结果碰到了伤口, 痛得直吸气。 闻庚凑了过去,捏住闻癸的下巴:「把嘴张开,我看看狗牙齿给崩碎没。」 他哼笑道:「小傢伙牙齿都没换完,咬人倒是挺狠的。不过那种东西,你咬他也不嫌脏了嘴。」 说话的男人仔细观察着闻癸的牙齿,没注意那张被泥和血覆盖的脸早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闻癸挣扎了几下才从闻庚的钳制中挣脱出来,他只觉得脸颊滚烫, 整个人晕乎乎的。 闻庚是被他连累进的柴房, 闻癸虽然不说, 但心里却十分害怕闻庚因此恨上了他。 「他、扔你东西。」 「就因为这个你咬他?」闻庚挑眉, 「我又没啥值钱的东西, 扔就扔呗,你那几颗小牙,咬猪皮能咬得穿吗?」 第162页 闻癸低着头不说话, 倒是倔的很, 丝毫没觉得自己不该咬闻乙。他只恨自己没有长出獠牙,能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闻庚见他那倔驴模样就觉得头疼, 这病才好了没多久,这又被打成什么样了。 他伸手抹了一把闻癸细软的头髮:「下次再遇到这种事, 就先跑, 等我回来给你做主。」 听到【给你做主】这几个字时,闻癸唰地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比星星都要闪亮。 他眼中的信任、崇拜、喜爱让闻庚不自然地擦了擦鼻尖。 「我是说,你打也打不过,不如先逃命。」 柴房里的条件差的要死,四面透风不说,地上还有雪化了以后的潮气,空气中瀰漫着木头腐朽的味道。 但是闻癸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就好像有人把一团烧着的火放进了他的胸膛,热乎乎的,只要在闻庚身边,他就觉得安心。 他甚至非常卑鄙地在心里暗自窃喜。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夜越来越深,两人的衣服都不足够抵御严寒,闻庚只好又出去拿了被子,闻癸的被子被人丢在了雪里,现在已经冻硬了,好在闻庚的还没有来得及丢出去。 闻庚进入屋舍的时候,里面没有一个人说话,十双眼睛却都牢牢盯着他。 他站在闻乙床前,闻乙的脸都吓白了。 「伤口处理没?」闻庚问道。 闻乙一愣,他不相信闻庚这么好心,却又不敢不答,他看过闻庚杀牛,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处理了。」 「哦。」闻庚点头,然后在屋子里找了找,将伤药全部拿走了。 闻乙整张脸都气得扭曲了,黄坊之人地位低贱,是以药物稀缺,这些伤药都是他花自己的钱去买的。 现在却全被闻庚拿走了。 回到柴房,闻庚将药瓶打开闻了闻,确定没有问题后轻轻涂抹在闻癸的伤口。 闻癸盘腿坐在瘸了腿的椅子上,因为不少伤口在脸上,被闻庚勾着下巴抬起了脸,但闻癸不敢直视闻庚的眼睛,却又捨不得他专注的神情,只好把目光落在男人坚毅的下颌。 「痛吗?」闻庚问道。 闻癸觉得脑袋更晕了,他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得到一个人的关心,他是愿意受这顿毒打的。 「嗯……」他回答的声音如若蚊吟。 闻庚又嗤笑了一声:「知道痛就不要莽撞。」 「和狗崽子似的。」闻癸听到闻庚小声嘟囔了一句,但是动作却更轻了。 当天夜里闻癸醒来的时候,发现前胸和后背都暖唿唿的。 胸前是因为那团还没熄灭的火堆,但是后背是什么? 他过回神,感受到身后之人沉稳而有规律的心跳。 两个人一起挤在一床并不大的棉被中,闻庚的棉被比闻癸用的好很多,里面的棉花厚厚的,还算蓬松,压在身上沉甸甸的,而比棉被更重的是男人搭在他腰上的手。 在他贫瘠又漫长的十几年生命中,他好似从来没有在一个人怀里醒来的记忆。 柴房静极了,从缝隙里可以看到漆黑的夜,然后有洋洋洒洒的雪自夜空坠落。 没有风,雪安静地落下。 一点一点掩住缝隙。 闻癸心里无比安宁。 —— 不过很显然,闻管事的针对不仅仅是让他们搬到柴房这么简单。 寅时,闻庚睁开了眼睛。 管事是不可能走一炷香过来叫他,但若是他去晚了,却必定遭受惩罚。 闻庚轻手轻脚地卸下几根木头,上面的积雪落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再次将木头搭回去。 这一小块深褐色的木头是雪地里这间柴房的唯一辨识。 闻庚走的很快,到达平日里上工的地点时其余人还没来,等了一会儿,才见到其余人的身影。 他们在闻甲那里领好当日需要完成炮制的皮子,拖着困顿的脚步前往室内的水池。 等发到闻庚这里时,闻甲才像是发现了他一般:「今日就这些皮子,没有多余的了。」 哪怕他才是最先来的。 闻乙抱着自己的几张皮子从闻庚身边路过:「兴许今日要你杀牛呢。」 闻庚知道事情有诈,却还是走到了平日里杀牛和驴的地方。 果然,也没有安排他的工作。 「哦,你看我这脑子,我想起了,管事仁慈,让你和闻癸好生休息,这几日便不让你们出工了。」 闻甲这才凉凉地说了一句。 闻庚明白了闻管事他们打得主意,在黄坊中,不干活就没有食物。那柴房虽破,但是修修补补也能住,就算冻得死闻癸,也冻不死闻庚。 但是闻庚再强壮,他也得吃饭吧? 这冰天雪地,又不靠山又不靠水,没有黄坊的供给,闻庚吃什么?还不得活活饿死。 若是他去偷去抢,那便更好了。 闻管事正缺一个名目来折腾闻庚。 在这黄坊之中,管事虽然能处罚奴隶,但是却不能无故处死奴隶,因为四坊之中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属于城主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闻庚,逼他动手。 —— 「你怎么回来了?」闻癸撑起身体,他的脸红扑扑的,闻庚一伸手,果然又低烧了起来。 「他们不给你派活了?」闻癸很快反应过来。 闻庚点头。 第163页 轻微的腹鸣声响起,闻癸将身体折迭得更紧。 他从昨天晚上就没进食,到了现在早已飢肠辘辘。但是闻庚也是一样,他决不能成为闻庚的负担。 「什么声音?」闻庚凝神,似在认真倾听。 闻癸羞耻难过得眼泪都要落下了。 就见闻庚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坚果,放进他的手里。 「路上掏了两个松鼠洞。这些小东西倒是挺能藏东西的。」他说得轻松,闻癸却知道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人撑过一个冬天。 若是食物好找,以闻庚的脚程也不可能到正午才回来。 闻癸将几粒橡子放进未燃烬的火堆里,又把松子剥好递给闻庚。 「一起吃。」 「小孩儿的零嘴儿,快点吃,吃完帮我干点活。」 一听到自己能帮闻庚办事,闻癸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他执着地将松子仁递给闻庚,见他吃下后才动手剥下面的放进自己的嘴里。 「什么事?」 「你不是会丹青吗,画一张。」 若是没有这一出,闻庚也会这么办的,他们不能一直停留在黄坊。 —— 「最近那边有什么动静?」闻管事微微抬起下巴,他的下颌骨已经被层层脂肪包裹完了,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肉也跟着颤了颤。 「最近两人都不怎么出来,闻庚只进林子砍树,掏地衣和松鼠窝,我看他们也撑不了几天了。」闻乙答得飞快。 那林子面积不大,就算有小型动物,数量也不会太多。 闻管事自然也知道这点,他摆摆手:「别误了正事,夜里把皮子收好,免得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了歪心思。」 —— 万影会如期而至,一大早上,水靖园中就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水靖园游廊曲折、花木掩映,堪称一步一景,家僕穿梭其间,将各坊交来的作品安置在不同位置。 因是赏影,晚会自亥时开始,在此之前,除家僕及天字坊以外的坊内人员是不可以进入园区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因嫉妒蓄意毁坏他人参展的作品。 闻庚将巨大的木架扛在肩上,闻管事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他本不欲放闻庚出来见人,但今日事务繁多,人手不足,于是黄坊中所有健壮的男丁都被召来搭建展台。 他方才特意派人搜过闻庚的身,确定他没有在身上私藏皮影,且参展作品中并没有他的名字,这才放他进入园区。 闻庚进园没多久,就碰见了一张熟面孔。 扎着双丫髻的少女沖他挥挥手:「闻庚,你来了!」 闻庚沖她点头,春柳便小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次多亏了你,我主人很是喜欢那布景,决定要用了呢!」 「若是拔得头筹,定是少不了你的。」 「对了,你还没参加过万影会吧!」春柳捂着嘴笑了笑,「我虽不能让你进来侍候,但是晚会结束后需要几个灭灯的人,我可以帮你提一嘴。」 展台留到明日再收拾也来得及,但是烛火却不能烧一夜,怕会引发火灾。所以按照惯例,每次晚会结束时,都有几名家僕进去现将烛火扑灭,再将展品收起。 「虽然是尾声,表演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灯火璀璨之间人影幢幢还是很美的呢!」 「还有画画的那个小傢伙没来吗?我也帮他说一说,他叫闻癸?是这个名字吧……三年才有一次机会,你们可别错过了!」 第93章 油纸 少女的一番好意, 闻庚自然答应了下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通过雕刻皮影来在城主面前露脸,一是皮料不好得,到时候闻管事再给扣上一个偷窃的罪名, 二是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忌惮。 万影会上有整整一万副皮影, 即使男女老幼、书生武士, 形态各异,但是想出彩却不容易。 若要博的城主的青睐,造景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在花间,在月下,见到的美人总是比平日里看见的要增色三分。 据闻庚所知,天字坊、地坊中人虽会画稿,但是擅风景者少, 毕竟在这个时代, 能读书的平民非常少, 审美水平也就非常有限。 于是闻癸在木板上画了一幅凭栏赏月图, 而他则用木板将背景雕刻了出来。 闻癸这小傢伙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光是月亮, 闻癸就画了三十余种形态,将明月缀枝、满月当空、轻云蔽月、月下西楼的情景全部表现出来。 而且他对闻庚的雕刻要求也相当高,哪里需要削薄, 哪里需要表现明暗, 他都一一指出来。 闻庚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闻癸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心去观察一轮月亮。 他此话一出, 闻癸也愣住了。 「我……我不记得了。」他颦着眉,有些苦恼, 只隐隐约约记得, 在相当相当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看着月亮。 他看着月亮东升西落, 直到露水打湿他的衣襟,他还能记得露水沾衣后贴在肌肤上冰冷的寒意。 然而等闻癸细细地翻找起他的记忆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一段时光能对得上。 两人对视一眼。 「我……」闻癸的嗓子都哑了。 他低头看自己所画的图,笔墨横姿,手法老道。 在察觉到他的记忆或许不全之前,他只觉得他的画技精妙是因为师从名师或是天赋异禀,可现在细想之下,他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十来岁的人就可以拥有的画技。 第164页 他究竟是谁? 若是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闻癸被这个想法惊得全身冰凉,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头顶。 「别多想。」 闻癸只感觉全身上下唯一的热源就来自于头顶的手,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攀住那条胳膊,想要攫取更多的热量。 「我也不记得。」闻庚缓缓道,「这座城里的人,都没有过去。」 在闻庚的记忆中,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后来城外疫病横行,十室九空,他见着坪临城的告示,这才报名进了坊内。 他已在黄坊劳作了两年。 正是这个两年让他心存疑惑。 因为他发现他对坊间之事知之甚少。 这并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他因此起了疑心,然后他发现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过去,而他们对此视而不见。 闻庚在坊内,从未听到过有人讨论自己的家人和籍贯,而当他刻意问起时,大多数人都会说忘了,只有一次,被提问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卡壳了一般,片刻后才恢復正常,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继续前一个话题。 「我们被下了药?」闻癸问道,他皱着眉,「可是让坊内的所有人失去记忆,还对怪异之处视而不见,这样的药真的存在吗?」 「不仅是失去记忆,我们还有可能被伪造了记忆,这不像是药物可以做到的。」 两人俱是沉默。 不过片刻之后,闻癸就指着闻庚刻画完整的云道:「轻云之意,取之于薄。」 意思就是闻庚镂刻的这朵云太厚了,无法满足「轻云蔽月」的要求。 闻庚手一顿,将木屑抖去,嗤笑一声:「狗崽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闻癸垂着眼睛:「得好好完成这幅画才行,也许见到了城主,事情会有转机。」 闻庚也是这样想的。 作为坪临城的统治者,城主的记忆是否也被篡改过?或者说,篡改他们记忆的人也许就是城主呢? —— 是夜。 华灯齐上,管弦声动。 水靖园内,南边最高的树梢都被挂满了星儿点大的灯,蝴蝶形状的皮影悬在灯前,随着树枝摇晃,投下一只只蹁跹的蝶影。 隔着院墙,闻癸都能想像其中动人的场景。 然而这里的光线似乎都知道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 那片蝶影只在院墙外驻足一瞬,便被侍女拽着树枝拨弄了回去,投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期待获得城主的青睐。 闻癸行色匆匆,他顶着风弯着腰贴着墙根走,终于在墙角处看到了几个分开坐着的奴僕。 坐在最旁边的男人个子高大,赫然是闻庚。 闻癸小跑过去,唿唿地喘着气。 他一靠近,闻庚就闻到了一股油香味。 果然,就见闻癸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纸包来。 还是热的。 闻癸轻轻唿出一口气。 闻庚今日在水靖园干了活,闻甲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按照份例给了他的吃食。 不过他起了坏心,没把闻庚的饭食和大家的一起装箱,而是让闻癸给他送过来。 闻癸这几天也没吃到什么正经东西,半大小子正是吃长饭的时候,今日的伙食又开得好,油饼和烤鸡,他就不信闻癸不偷吃。 「过来坐。」闻庚拍了拍旁边的台阶,继而打开油纸。 酥香的烤鸡浸润着油脂,泛着油亮的光泽,把底下垫着的白面烤馕都染上了肉香。 其余人的晚食都是随着大部队抬过来的,一路有好几个分发点,自然比闻癸还慢些。 闻庚一打开油纸,那食物香气扑鼻,大家忙活了一天,本就飢肠辘辘,此时闻到饭香,更是饿的脑心挠肺。 还有人经不住站起来看了两眼,酸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字坊的大爷呢。」 「什么小跟班,说不定是养的兔儿。」 闻癸脸上的伤已经消了肿,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他的五官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过于昳丽,兼之年岁尚小、骨架纤细,乍一看就像是一个女娃一样漂亮。 而黄坊几乎全部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在这样一个枯燥、严苛又封闭的环境里,弱势的人群很有可能沦为发泄的对象,这甚至无关性别取向。对于某些有特殊爱好的人来说,这样的年幼又美丽的少年,更是他们的首选。 说话的男人明显就看上了闻癸,他向来喜欢年纪小的,腰身软些,摸起来舒服,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家僕喊道:「黄坊的,来拿饭!」 「马戊,快点!去晚了都凉了!」 他的同伴招唿道,男人走之前回头看了闻癸一眼,目光从下到上,透着一股淫邪。 「过来。」闻庚将闻癸拉到身边,警告地看了眼马戊。 马戊也是个混不吝的,见闻庚看过来还挑了挑眉,被一道鞭伤截断的眉毛像是断成两截的蜈蚣,看起来甚是兇恶。 「吃。」闻庚把烤鸡的腿儿撕下来递给闻癸,那烤鸡本来就只有四分之一,连皮带肉撕了个腿后就剩肋条那还有点肉,看着有些可怜。 「不不,我不饿。」闻癸坐远了些,鼻翼轻轻翕动,「我方才已经吃了。」 谁知闻庚直接把鸡腿凑过去碰到了他的嘴唇。 闻癸吓得勐地往后仰,可他的后面就是一堵墙。 第165页 烤鸡的香味从鼻腔进入到味蕾,他似乎已经尝到了油脂带来的香气,他的喉结不禁上下滚动,在这一瞬间,胃似乎都蜷缩成了一团,叫嚣着飢饿的痛苦。 「沾了你的口水就是你的。」 闻癸推开闻庚的手,慌张的解释道:「我、我嘴闭着的,没,没有沾上!可以吃的……」 「甜的咸的?」 闻癸闻言下意识舔舔嘴唇。 咸的。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闻癸的脸涨得通红,他白皙的皮肤如同莹润的玉,将血色包裹在其中。 脸通红的模样像是山楂馅儿的水晶糕。 闻庚被自己的比喻逗得笑了出来。 「快吃,待会儿冷了。」 闻癸耷拉着脑袋,坐在闻庚的身旁,小口小口地吃起鸡腿儿来,他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就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饼。」闻庚撕下一块,见闻癸使劲摇头,又故技重施地贴在他嘴上。 只是这次闻癸晃得厉害,闻庚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上。 这小傢伙,细皮嫩肉的,皮肤是真的好啊……掐一把好似能嫩出水来。 饼不大,两人分食,以闻庚的饭量肯定是吃不饱的,但身上好歹多了些热量。 两人靠着墙根并肩坐着,今夜有风,那蝶影时不时落在闻癸的鞋前,他望着它,一时出了神。 「今天饭堂可真大方!一人给了半只烧鸡!」 「今个儿是万影会,城主仁厚,说了给大傢伙加餐呢!」 闻庚本来抱着双臂闭目养神,突然感觉有人靠近,他一抬眼就见到马戊提熘着油纸包走了过来。 他一把将油纸包沖闻癸砸去,在离闻癸脸部半尺的距离时,被闻庚伸手握住。 马戊见没砸成功,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继而笑道:「小弟弟,要不要跟着我?」 「可比跟着他吃得多。」 说着,他挺了挺胯,笑得意有所指。 第94章 进园 「他给你吃什么?一个鸡腿?跟着我, 哥给你整一只。」 他这话倒不是假的,毕竟他丢过来的油纸包明显不属于他,而是从身后期期艾艾的男人那里抢的。 坐在台阶上的其他人见马戊又在耍横, 见惯不怪的, 只是加快了自己吃饭的速度, 生怕自己的烧鸡也被抢了。 油纸包在闻庚手中掂量几下,马戊以为他在看够不够分量,笑得更猖狂:「你看,你的相好儿都准备把你卖给我——」 他原本看闻庚长得牛高马大的,心中还忌惮几分,结果闻癸给他送来的食物只有四分之一的烧鸡,明显缺斤少两, 他却一声不吭, 就算有人告诉他他的食物分量不够, 他也半闭着眼睛只装作不知。 被管事剋扣却不敢发作, 一看就是个没什么脾气的, 这样的人最好拿捏。 所以马戊胆子更大,见闻癸只低着头不动,直接上手去拉闻癸。 下一刻, 马戊只感觉下身一阵剧痛。 油纸包落在地上滚了两转。 那纸包里只有烧鸡和一些碎骨, 烧鸡本来不是硬度多大的东西,但是闻庚的手劲着实恐怖, 那处又是脆弱敏感的地方。 只一下,就让马戊捂着裆躺在了地上。 「瘟□□, 可吃不得。」 —— 「闻庚, 你们几个可以进去灭灯了。」丫鬟春柳探出头来,她一连点了七八个人名, 除了闻庚和闻癸,其余人都是丫鬟家僕打扮,穿着比黄坊的人好了不是一星半点,模样也都周正。 春柳带着他们走进去并嘱咐道,「城主喜静,这里离城主住处不远,切记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 「下面燃着红灯笼的是城主选中的佳品,佳品就不用灭灯了,但是需要守着,会有人来收。」 春柳给大家分配了区域,又走到闻庚身边,压低声音道:「好在你弟弟长得也好,不然他这么瘦小,我都怕管事不同意呢……」 「我给你说了吧,拾掇精神点是有用的!城主可不是一般人,若想进入天字坊,就连小厮和侍女都要查看容貌端不端正呢!」 她冲着闻庚眨了眨眼睛:「我给你和闻癸分的位置都有些远,但是你们可以一路走过去,趁着灯还没灭,可漂亮了!这可是别人都求不到的好差事!」 说完,她又对着众人叮嘱一遍:「大家动作轻着点,管事可再三嘱咐了,千万不能把红灯笼弄灭了,也不能随意挪动,不能把这个作品的红灯笼摆到那个下面,佳品最后都是要给城主过目的,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把佳品弄混了,主子们可饶不了我们!」 站在身后的闻癸轻轻地拽住了闻庚的衣袖。 春柳见闻癸害怕,又缓和了语气:「都注意着点,这可是好差事,明日佳品的作者接受打赏,我们或多或少都能沾点光……」 几人在春柳的带领下进入了水靖园,此时园内游人退去,佳木葱茏,水光摇曳,兼之灯影绰绰,美不胜收。 园外寒风肃杀,园内却好似不受凛冬困扰,难以想像一墙之隔风景天差地别。 闻庚伸出手,那溪水氤氲着热气,竟然是温泉。 但坪临城并不靠山,更没听说过温泉,而且这池水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矿物沉着,显然不是天然的,而是炭烧的。 讽刺的是,每年冬天,黄坊都有受寒病死的人,他们手脚生疮,与其说是病死,倒是不如说是冻死的。 第166页 但水靖园中的植物却因为温热的池水活了下来。 「你们沿着这条小路一路走,那一片的区域都是你俩负责。」春柳再次给两人指了指位置,除了他们,其他人对水靖园都算熟悉,很快散开往自己负责的区域走去。 小路曲折,两次转弯后,视野里便再不见他人的影子。 闻癸走在闻庚身后半步,他有着小动物般的警惕性,不时回顾后方。 路旁坠着不少皮影,以花、鸟、虫为多,毕竟道路狭窄,冷不丁挂一个人形皮影还怪吓人的。 他们一盏一盏的灭灯,灭了十来盏后,他们看见了第一个人形的皮影。 闻癸被陡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侍女弯腰提灯的剪影,侍女笑容可掬,姿态谦卑,而她身后的蜡烛恰好对应着她手上的提灯处。 她的周围没有红色灯笼,闻庚便绕到后面将灯灭了,并把白色的灯罩打开,将剩下一半的蜡烛揣进了怀里。 「不知道要在院子里等多久,先把蜡烛收起来。」 闻癸深以为然。 两人一路走,出现的侍女剪影逐渐增多,她们姿态各异,容貌和服饰都不相同,但都提着一盏灯,为人们照亮方向。 「真是栩栩如生。」闻癸赞嘆道,闻庚在后面灭灯,他便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皮影,皮影的雕刻越来越精细,凑近看还能看到根根分明的毛髮。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入手的触感让他一愣。 究竟是什么样的炮制能让原本质地强韧的驴皮、牛皮变得这般柔软细腻? 他不禁凑上前去观看。 「怎么了?」 「这皮子好生细腻。」闻癸回答。 若跟着闻癸的是除了闻庚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他现在都会遭受痛斥。因为皮复印件是精细玩意儿,他们又来自地位低贱的黄坊。 闻庚闻言走上前去,也伸手摸了摸。 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闻癸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闻庚因为力气大经常被派发剥皮的活路,也因此他熟知牛皮、驴皮的纹路。 而这皮子,显然不是牛皮驴皮所制成的。 细看之下,只有一种生物能有这样细腻柔软的皮肤。 ——人皮。 「这……这怎么可能?」 闻癸闻言骇然,连忙收回摸在人皮上的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觉得那皮影摸着是有温度的。 闻庚却是不怕,他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皮影的眉毛,那触感果然是真的毛髮,而不是雕刻而成的。 而皮影的头髮,也不是雕刻成丝的皮子,而是真正的毛髮,毛髮上面还簪了一朵小巧的粉花。 两人对视一眼,闻癸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原本温暖的水靖园此刻充满了刺骨的寒意。 「这人皮从哪里来?」闻癸抖着声音问。 「她的皮肤细腻光洁,平日应该不是干重活的。」闻庚道,他突然想到了春柳说的话。 【我有幸进入天字坊当差,就是因为我的主人夸我皮肤白呢……】 而闻癸也想到了天字坊,因为当日玄坊的人突然动手抽他,就是因为看了他两眼,她当时说什么【黄坊养出的人,皮肉倒是细嫩。】 细皮嫩肉就能引起玄坊之人的妒忌,必然是因为通过细皮嫩肉能获得某样她不能获得的东西。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进入天字坊的资格。 「地坊三座,每座三十人;玄坊九舍,每舍二十人;黄坊二十四所,每所十二人,地、玄、黄均有编制,但是却从没有人说过天字坊有多少人。」闻庚道。 而且天字坊离其他三坊距离遥远,又有院墙,平日互不可见,在那里面,到底是番怎样的光景也不可知。 更有可能的是,天字坊的人也不是全部知晓人皮影一事的。 比如春柳,她必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在其中扮演的是【提供皮肤】的动物。 但是雕刻这些作品的人…… 还有城主。 他一定知道。 作为一城之主,若是没有他的默许,底下的人敢这样干吗? 两人继续往院子深处走,果然,雕刻越精美的皮影,越有可能是人皮做的,粗略算下来有十七八幅,他们没有再贸然灭灯。 ——若是这些皮影都是佳品呢? 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他们雕刻的凭栏赏月的背景图。 此刻,一个体态婀娜的女人正凭栏眺望,她仰着头,露出哀伤眷恋的神色,而月亮已经被挪至右上角,正是月下西楼的场景。 「月下西楼是最后一个场景,城主必然已经观赏过这幅皮影了。」闻癸道,「这幅必然是佳品。」 不是闻癸自傲,他的画技在四坊之间必定排的上名号。 「但是却没有红灯笼。」 「有没有一种可能,城主其实还没有选定佳品?」 闻庚点头,确实是有这种可能。 「那……我们今晚还回得去吗?」闻癸抿着唇,脸色有些苍白。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十个佳品,十盏红灯笼,十个进入园内灭灯的侍从。 这其中有没有关联? 方才闻庚灭灯的时候就在想,为何要放这么长的蜡烛,既然游园的时长是固定的,那便把蜡烛修短一些,待到游园结束自己就灭了,不也能省很多事吗? 第167页 再者而言,为什么不多派些人进园灭灯?这水靖园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大,十个人进来灭灯要灭到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进来的时候春柳说的话吗?」 【好在你弟弟长得好……】 【若想进入天字坊,就连小厮和侍女都要查看容貌端不端正呢!】 进来灭灯的十个人中,容貌均为上佳。 容貌上佳是为了不冲撞了城主,还是说…… 他们这进来的十个人,才是万影会中真正的展品呢? 第95章 灭灯 「所以佳品真的是我们?」贺烈问道, 说着把手中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讲了一路,楼月西也口渴了,他抿了一口, 点点头, 随后又摇摇头。 「不完全是。」他陷入回忆之中。 「那日子时, 城主——也就是瞿粟再次进入园中,不过彼时,我们都没有恢復记忆,也没有意识到『鬼』的存在……」 —— 水靖园内,两人没有停止灭灯。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为展品后,黑暗就比光明来得更加安全——至少危险袭来的时候,可以方便他们隐匿。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展品他们都灭了灯的。因为闻庚还记得春柳进来前说的【佳品就不用灭灯了】。 他们留下了所有人皮雕刻的皮影, 这些成为佳品的可能更大。 突然响起的凌乱脚步声从两人还未前往的区域传来, 闻庚的反应很快, 他拉着瘦小的闻癸闪身躲入茂密的灌木丛中。 来人从迂迴的小道中狂奔而出, 他穿着灰色的短褐, 显然是和他们进来的十个僕从之一,此刻他正没命地奔跑着,肺部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沉重而急促。 不过闻庚此刻的注意力全不在他身上, 而是那个跟在他后面的身影。 起初,闻庚以为那是前来猎杀他们的天字坊中的人, 但后来,闻庚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片区域的灯还没来得及灭, 虽然小道两侧的树木枝枝蔓蔓, 看得也不甚清晰,但好歹能看出个轮廓。 那个追逐而来的『人』身材魁梧, 他举着一柄大刀,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像是一座魁梧的小山,然而他转角的瞬间,影子却瞬间变了个模样,窄得好似一根线。 ——那是一张皮影! 皮影活了过来! 闻癸的唿吸陡然变重,被一旁的闻庚紧紧捂住口鼻。 在二人震惊之时,顷刻,那道魁梧的身影就追上了狂奔的僕从,他掐着灰衣僕从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在空中。 「我的灯呢我的灯呢?」他的声音嘶哑古怪,暴怒非常。 他质问着被提在半空的僕从:「为什么灭我的灯!」 武士力气出奇地大,只是动了动手腕,僕从就像是一片叶子一样晃了起来 皮影离得极近,从闻庚二人的视角只能看到那僕从的双腿,它们无力地在空中扑腾几下,便垂落下去,随着皮影的动作摇晃,让人无端联想到被拧断喉咙的鸡。 「嘿嘿……」他们又听到武士桀桀的笑声,然后就是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水滴打在纸上的声音。 「红了。」武士喃喃道,「我有红灯笼了,嘿嘿。」 他像个小孩一样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步履轻快地离开,红色的灯笼贴着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几乎掩盖了水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道路尽头。 崩成一根弦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松懈,闻癸和闻庚坐在地上,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皮影……动了……」闻癸颤抖着嘴唇,「鬼……」 闻庚沉重地点点头。 「那个灯笼——」 血腥味顺着夜风钻进两人的鼻腔,谁都知道灯笼是怎么红的。 那僕从应是熄了皮影的灯,那皮影失去了成为佳品的资格,暴怒之下杀了他。 「走!」闻庚道,便是翻院墙他们也不能留在这个院子里。 闻庚带着闻癸钻出藏身的灌木丛,这里的灌木丛并不高,只是借着夜色二人才得以藏身,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们后面没有再灭人皮皮影的灯,但是在发现皮影是人皮雕刻之前,已经灭了数盏侍女的灯了。 灰衣僕从脖颈扭曲地躺在不远处,头部和颈部骨肉分离,几乎只连了一层皮。 但奇异的是,这样的伤势,周围竟然没有大滩的血迹,只有随着武士离去的路上有着几滴深色的圆点。 闻癸唿吸一窒。 「血被吸干了……」他喃喃道,神情恍惚。 「别看。」闻庚捂着他的眼睛很快将他带转了方向。 他们从南门进入,朝西面走,方才灭灯的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了靠近西面的围墙,那无疑是最近的路,可惜他们无法原路返回。 那一路上被灭灯的侍女少说也有四五个,只是多少个是人皮雕刻的还不清楚,但若是撞上了,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纤弱的身影从来路裊裊而来,二人顿时噤声,钻进了灌木里,这时,她突然调转方向。 是因为他们丢在路边的灯! 侍女弯腰将地上的灯笼捡起来,尚未熄灭的灯笼映照出她鬓边粉色的小花。 是方才闻癸发现异样的那幅皮影! 他们方才对视过!侍女看到过二人的模样! 知道是人皮是一回事,看到人皮皮影动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168页 连闻庚的背上都不禁渗出冷汗,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诡异的场景。 按照方才所见,佳品分明未定,而他们十个进入园内的奴僕,难不成是红色灯笼的染料? 死去的灰衣杂役是一个青年男子,按道理一个成年人动脉破裂的血量完全可以染红十盏灯笼,但是武士拧断他脖子的时候,那普通的煳纸灯笼却将男人的血全部吸干了。 若是每次万影会都将挑出十个佳品,那意味着每次都有十名奴僕死去。 现在的场景让闻庚根本无暇思考皮影为什么会活过来?城主在这背后又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他只有一个想法:活下来! 他们现在已知的东西很少。 一是被灭灯的人皮皮影会被激怒,进而攻击人。 二是一个人的血只能染红一盏灯笼。 那未被灭灯的人皮皮影难道就会放弃成为佳品的机会? 闻庚刚开始猜测灯会限制人皮皮影的活动,但是侍女走向他们扔在地上的灯笼时,他发现这个猜测是错误的。 灯光不会影响皮影行动,否则这侍女也无法穿过他们来时的小道,那路上还有许多未灭的灯笼。 但是亮着灯的皮影为什么不动呢? 闻庚思索着,他突然意识到被灭灯的皮影不一定是在暴怒。 他们也有可能是在狂喜! 被灭灯的皮影优先拥有行动,也就是攻击的权利,一盏红灯笼比一截蜡烛要难找的多! 所以这个侍女才未在路上抢夺其他皮影的蜡烛! 侍女将灯笼提起来,地上的光斑摇摇晃晃。 越走越近了。 他们此时藏身的地方比方才的灌木丛还要稀疏,而且侍女手上有灯笼,只要她再转一个弯就一定能发现他们。 「会水吗?」闻庚压低声音问道。 闻癸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拼命摇了摇头。 「待会儿别叫,不要让水进入你的口鼻。」 他带着闻癸轻手轻脚地走出灌木丛,风吹草木带来的沙沙声隐去了他们的踪迹,好在水靖园中处处都是河渠,二人几步开外的地方便是一个。 闻庚拽着闻癸的胳膊将他轻轻放入水中,人造的河岸离水面很远,他怕落水声太大引来侍女。 但河渠比二人想像的还深,闻癸身材瘦小,踩不到底,也无法用手抠住异常光滑的墙。 少年的双手紧紧抓住闻庚,像是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在意识到女人的脚步时绝望的松开了手指。 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被发现! 若是闻庚放弃他,那两人之间还能活一个! 「别怕。」 这是闻癸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下一刻男人的手放开了他的手腕,淙淙的水流灌入他的耳朵。 他妄图挣扎,却想起闻庚说的话。 挣扎只会让水更快地进入他的口鼻。 而且不能动。 若是动静引来了侍女,他也必死无疑,还会拖累闻庚。 不能拖累他! 但是闻癸还是无法避免地绝望起来。 他不会水! 无法唿吸给肺部带来巨大的疼痛,即使竭力控制,唿完肺部最后一口气时,他开始呛咳,嘴巴张开,然后大量的水灌入。 他的胃部开始鼓胀。 即使在水中睁开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比黑夜更加漆黑,隐隐带有腥气的水吞噬了一切光线。 闻癸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有破洞的水壶,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进入他的身体中。 他的胳膊在水里无力的挣扎。 还好……在水里没有太大的动静。 他要死了吗? 淹死? 窒息? 然后尸身在水中腐败,泡胀,浮出水面—— 他看过溺水死亡的人,那太可怕了。 面目全非。 不会有人来给他收尸,打扫的小厮只会惊叫一声,然后被嫌弃晦气的管事派人拿草蓆一卷丢出城主府。 那时候还会有谁记得他? 闻庚会记得他吗? 滚烫的眼泪自闻癸的眼角滑落,然后迅速被河水裹挟。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力地任由黑暗将他拉入深渊。 下沉—— 闻癸的脚已经踩到底了。 原来这河水也没有很深…… 他模模煳煳地想着,只是他再也无法探出水面唿吸了…… 死亡的感觉竟是如此的熟悉…… 他在水中勐然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 为什么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死亡!!! 为什么!!! 下一刻,一只手臂穿过了他的腋下,从身后揽住他将他带离了水面。 第96章 水榭 夜色深沉, 闻庚感受到少年沉默。 方才他带着他浮出水面后,生怕闻癸的咳嗽引来皮影的注意,谁知道少年比他想得要冷静许多, 只呛咳几声后便放松了四肢。 闻庚不敢贸然上岸, 谁也不知道这水靖园中藏有多少个活着的皮影。 但这么在水里泡着也不是办法, 闻庚在坊内没有见过河水,这条人工打造的渠水在水靖园内是封闭的,再怎么游也游不出去。 可两岸修得太高,闻庚一时也找不到缓冲的地方,为了节省体力,他只能带着闻癸顺着水流方向游。 园内的灯火几乎都被灭了,离方才的区域越来越远, 仅剩的灯光也消失了, 夜色笼罩之下, 闻庚连身旁人的表情都看不见, 更别说找路。 第169页 「水变热了。」闻癸低声道, 他的嗓子很哑,应该是刚才溺水时被呛着了。 经他提醒,闻庚才发现前方建筑黑色的影子。 外面下着雪, 院内的水却还能流动, 这水本就是人工烧热的,看来前面的楼房就是热水注入的地方。 离得近了, 适应了黑暗的两人看见了楼房的全影。 它跨渠而建,起码有三层, 外有凭栏, 应是水靖园中赏景的水榭。 难怪这里的水这样温暖,怕是为了给主人供暖使用。 那里会有烧水的僕人吗?或是城主? 谨慎考虑, 闻庚并不准备进去,毕竟现在这个情形碰到任何人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但那水榭却提供了他们可以攀爬上岸的柱子。 他们准备顺着水流游向水榭下方,就在此时,水榭里的灯却突然点亮了。 闻庚勐地扎进水里,好在闻癸机灵,及时屏住唿吸,才没有在水中挣扎起来引起水榭上的人的注意。 得游到水榭下面的阴影中才行! 但他们离水榭还有一段距离,闻庚水性不错,但是闻癸却显然不行了。 闻庚感觉到少年挣扎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擒住了他的脖颈。 有透明的水泡自两人双唇交接处冒出。 水波晃荡,水榭灯火映照之下,闻庚匆匆一瞥。 少年的眉目说不清的昳丽,髮丝散乱之间,竟不似真人。 不过此刻他都无暇顾及,更别说从少年晃荡的眼波中看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两人有惊无险地到了水榭之下。 水榭离水面不足一米,两边的河岸修的也低,差不多与水榭平齐。 「差不多了吗?」一道低沉的男音问道。 「是,城主。」 「今日倒是比寻常晚些。」 然后就是僕人告罪的声音。 竟然是城主! 闻庚竖着耳朵,上面却再也没有传来对话声。 什么差不多了? 水里的两人对视一眼,难道是皮影?佳品? 闻庚心下一沉。 若是灯笼只能是人血染的,那佳品怎么也得少两幅。 水靖园虽然不小,但他们二人却如同是瓮中之鳖。 他们还能逃去哪里?! 「呵,这不来了。」低沉的男声轻笑一声,吩咐道,「尚伦,开始吧。」 「城主,还未来齐。」 「哦?」城主音调提高,木质的地板上传来踱步的声音,「一、二、三……」 闻庚的手指不禁收紧,每一声都是一条人命。 而他们也有可能被计入其中。 「七。」 「八。」 「哦?怎的才八盏?」城主问道。 名叫尚伦的僕从回答:「放了十人进园,不若派他们找找?」 城主沉吟片刻,轻拍两下手掌:「子时之前,莫耽误好戏。」 「听到城主说的话了吗?还不去找?!」尚伦呵斥道。 「是!」岸上传来众人的附和声。 有人声音娇柔,有人声音粗犷,零零总总,竟好似有几十号人。 闻庚手勾住柱子横樑,将身体撑起,从木台之下看去,能看到许多双脚。 水榭的灯光很亮,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双脚尖尖细细,薄得像一片纸。 都是皮影。 他们匆忙四散而去。 这些没有获得红灯笼的皮影,聚集在此,都只有一个目标—— 杀了他们二人。 就算他们撑到了子时,那又能怎么样呢? 踩在水榭上的城主,能将皮影从死物变成活物,那杀两个人对他而言会很难吗?他是人还是鬼?有什么神通手段? 这些通通都是未知数。 闻庚第一次感受到了【等死】的滋味。 人可以杀了鬼吗? 「跳支舞。」城主显然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时机,对着停留在原地的【佳品】说道。 闻庚看到被点名的女子轻轻放下自己的红灯笼,灯笼落在地上,周围马上氤氲出一摊暗色。 血还没干。 奏乐声起,她开始舞蹈。 有木板遮挡,闻庚看不见她的上半身,但是那双腿却次次精准地踩在鼓点上。 她开始旋转。 于是闻庚看着那双腿从一双腿变成一条缝,再变成一双腿。 鼓点声越来越快,那双腿也跳得也越来越快。 转得快了,人眼跟不上画面变化的节奏,她那双腿就好似变成立体的了。 哒、哒、哒! 突然变得强烈的鼓点让闻庚悚然,他勐地一沉,进入水中。 就在他放手的一剎那,那皮影向后弯折,完成了最后一个舞蹈的动作。 下腰。 她的头几乎抵在地面。 平面的脑袋让她的视野格外开阔。 直到上面响起掌声,闻庚的心跳才逐渐平復。 应该是没看到。 但这也让他意识到,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夜还很长,水靖园虽然大,但他们早晚能找到水榭之下。 而且这离皮影太近,白日里他们只要弯下腰就能看见。 闻庚拉起闻癸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一个字。 两人在水里泡的时间过长,手上的皮肤都有起皱,但是闻癸还是懂得了闻庚的意思。 闻癸反手抓住了闻庚的衣袖。 第170页 闻庚安慰似地捏捏他的手。 结果如何他不知道,但若是不能放手一搏—— 他们只有死的份。 两人再无交谈,但两只手却没松开。 前方第二支舞蹈开始了,男性低沉的喝声和铿锵的音乐掩盖了他发出的轻微声响。 闻庚顺着水中的立柱从水榭的背面爬了上去。 他感到从身后传来的闻癸的目光,沉默地、深沉地看着他。 水榭周围没有护卫。 想想也是,这水靖园里说不定只有他和闻癸两个活人。 怕衣裳滴水暴露他的痕迹,闻庚浑身□□,只将腰带抽了下来握在手中。 这就是他全部的武器。 他动作敏捷地攀上二楼,起落无声,他猫着腰,如同黑夜里的豹。 二楼的灯亮着。 许是冬日风大,水榭只开了一面窗,其余窗户紧闭着,煳着一层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闻庚没有等太久。 这是冬日,他身上沾了水,浑身□□,就算院内较外面温暖许多,时间久了也会影响他四肢的灵活。 他继续往上爬,二楼之上有个更收窄的三楼,此刻窗紧闭着,没点灯,看起来黑洞洞的。水榭上方还有六个飞起的角,作装饰与避雨之用,现在却成了供闻庚停脚的地方。 辗转三次横樑之后,闻庚终于从侧面看清了城主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颇为俊美的男人,上了些年纪,鹰隼一样的眼周围有些许的周围,鼻樑高挺,他嘴角噙着笑,看台下皮影看得好似颇为认真,手指却在栏杆上有规律的敲着。 而他身边站着的僕从却是一张薄薄的皮影。 皮影嘴部一开一合,为城主解闷,他声音偏向严肃,模样却有几分滑稽。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城主可能是人。 即使他可能会些奇门异术,但若是血肉之躯—— 闻庚就还有一搏的机会。 他飞身扑入水榭内,将那打湿了的腰带往城主脖子上一绕,巨大的惯性让两人连滚数圈,但闻庚反应迅速,挟持着城主站了起来。 「城主!」皮影僕从急唿一声。 城主的身体是温热的,活的。 但是闻庚并没有放松警惕,他没有下死手拧断城主的脖子只是为了能和他谈判,但常人这样被勒住脖子怎么也会挣扎,会拼命用手抓住带子以求获得喘息的空间。 而城主一点动静也没有。 「年轻人,真心急。」城主道。 闻庚收紧手,城主却丝毫不受威胁。 他甚至偏过脑袋仔细打量着闻庚。 闻庚心下一沉。 城主倒是很喜欢他此刻的脸色,脸上的笑容越加玩味。 「还有一只老鼠?让我猜猜,现在在哪里。」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分散在园内的皮影在几息之间便全部赶来。 闻庚垂下眼皮匆匆一扫,除有红灯笼的八盏皮影外,还有二十个皮影,其中包括了头上簪着粉花的侍女和望月图中的女子。 城主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笑意,听着却又莫名阴鸷。 「他不会离你很远,附近的林子这些皮影又都搜过了。」他顿了顿,「在水里。」 「灯下黑。」 他话音刚落,那些赶来的皮影便接连弯下腰。 有些向前弯折,有些向后弯折。 一个二个吊着脑袋,钻进了水榭下。 闻庚喉结滚动,就见闻癸被簪着粉花的女人拖了出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被一张纸片儿一样的人拽着领子和头髮,却没有挣扎。 两人隔着水榭对视。 城主笑了一声。 「次次你俩都要呆在一起。」 闻庚没听懂。 但是闻癸—— 不,是恢復记忆的楼行鹤,听懂了。 第97章 衬景 闻癸被簪着粉花的侍女拖到水榭前面, 众多皮影将他团团围住。 而水榭之上,闻庚挟制着城主,一旁的皮影僕从憎恨地看着他。 场面一时僵持。 被勒住脖子的城主也不着急, 好似受到挟制的人不是自己。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人, 半晌扭过头来对贺烈耳语道:「不如这样, 我可以少一个皮影。」 「只要你杀了他,或是他杀了你。」 「我当然更中意留下你,所以我……先给你说。」 「留一个想杀你的人?」闻庚反问。 城主笑了起来。 「你杀不了我。」他说得笃定,眼尾飞扬,似笑非笑地睨着闻庚,「你一个凡人,如何杀得了我?」 他仰起脖子, 露出脆弱的部位, 大有让闻庚试试的意思。 谁知道闻庚也跟着笑了起来:「脖子被勒住舒服?你就让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凡人把你制住?」 「是你不杀我, 还是你……杀不了我?」 城主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再也不耐烦和闻庚玩这些游戏, 他在坐檯观看这么久,也是时候动手给这几人一些颜色看看。 —— 「次次我俩都呆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贺烈问道,「我们经歷了几个循环?」 楼月西点头。 「城中所有人都没有外界的记忆是因为我们所处的世界里只有坪临城, 它只有那么大的边界。对,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一幅巨大的皮影衬景中。」楼月西顿了顿, 开玩笑道,「你可以把它想像成皮影衬景中的清明上河图。」 第171页 「我们身在其中, 全部都是皮影, 但大家都身处二维世界,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 「我们经歷了三次。」 「第一次, 我们三人都成为了天字坊的【人羊】。」说道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楼月西顿了顿,解释道,「在坪临城内,我们有三种可能的角色,一是【人】,也就是不自知的、现实生活中的皮影;二是【人皮皮影】,也就是那晚上活过来追杀我们的东西,是在坪临城中的【人】所做的皮影,实际上就是皮影所做的皮影。」 这话说得有些绕口,但是贺烈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是【人羊】,他们也是不自知的皮影,但却可能成为天字坊中的【人】做【人皮皮影】的材料。比如春柳。」 「三种角色是可以互相转换的,【人】将【人羊】做成【人皮皮影】,【人皮皮影】通过万影会上的红灯笼变成【人】,【人】被其他【人】猎杀那么他就变成了【人羊】。」 贺烈点头。 楼月西继续道:「第一次时,瞿粟太想杀了我们,于是给我们安排的身份是【人羊】,我们三人都是天字坊中负责扫撒的僕人。」 「天字坊中的人在万影会来临之前想将我们的皮剥下来,但是却失败了。」楼月西笑了笑,「我们反杀了天字坊的【人】,那【人】变成了一块头身分离的皮影,为了探寻真相我们还潜入了城主的房中。」 「瞿粟见情势不妙,连忙开始了第二次循环。」 「这一世,你是天字坊的【人】,而我是【人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楼月西的神色温柔了起来。 贺烈道:「他想让我们互相残杀。」 瞿粟大概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同一阶层的人联合起来容易,天然对立的阶层联合起来可就要难多了。 「是。」楼月西点头,他看着贺烈的眼睛中像是盛着秋水,「城主给你的要求是在万影会上献上佳品,但是贺队怜弱——」 「你狠不下心杀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又轻又慢,秋水变成了钩子。 「你把我从笼子中放出来,养在你身边。我那时皮肤白净,不少需要完成任务的【人】都向你讨要我,你都护着。」 随着他的描述,贺烈的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逝。 瘦弱的少年,光裸着身体,赤着脚踩在地上,他头髮散乱,皮肤却分外白皙美丽。 他怯生生地看着他,半晌在他腿边匍匐,像是一只小鹿。 「救救我……」 手上却握着一把刻刀。 哪里是小鹿,分明是狼崽子。 不过狼崽子的牙最后还是没有咬下去…… 「还去救了别的【人羊】。」楼月西没注意到贺烈的出神,他继续道。 「【人羊】对你有多拥护,其他的【人】就有多恨你。坪临城被闹得天翻地覆,瞿粟不得不出面镇压,但是他却发现不论是他还是皮影都无法伤你分毫。」 贺烈思索道:「也许是纯阳之体的缘故。」 这些皮复印件是阴物,又没有多大的本事,就是些小鬼,自然无法伤害他。 但是瞿粟却是大妖…… 楼月西解释道:「我们的本体都没有进入坪临城,瞿粟这个看戏的人自然也没有。坪临城中的城主只是他的投影罢了,他如果想,他可以成为其中任何一个皮影。」 「于是瞿粟开启了第三次循环。」 「这时的他已经不想看戏了,他只想尽快除掉我们。于是他设想直接将我们变成【人皮皮影】,因为【人皮皮影】的行动最受限制,只有万影会当日才能活动。不过他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第三次循环中他对我们的掌控变弱了,只有肖郁一人成为了【人皮皮影】。」 提到肖郁,楼月西顿了几秒,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贺烈。 半晌才道:「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因为杀死肖郁的——是我。」 —— 城主——也就是瞿粟,知道自己在皮影中的身体无法杀死贺烈,但那又如何? 他还有一个隐藏的杀器。 ——肖郁所化的皮影。 肖郁会异术,而且又不是阴物,自然能对贺烈造成伤害。而且他此刻面对的还不是贺烈,而是一无所知的闻庚。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水榭之下被众多皮影包围的少年会突然暴起。 那时的楼月西虽然恢復了记忆,但却并不知道肖郁成为了【人皮皮影】。 但他记忆很好—— 即使肖郁的【人皮皮影】被瞿粟可以做出了女子的模样,楼月西还是认出来了。 而且他也很聪明—— 他瞬间就想明白了瞿粟想要做什么,在第二个世界中,楼月西已经知道了瞿粟可以附着在任何一个【人皮皮影】上的事,也知道皮影伤害不了贺烈。 但是肖郁和他却可以。 所以当闻庚手上的城主变为薄薄一张皮影的瞬间,闻癸就沖了上去。 杀了肖郁。 —— 「在第二个世界中,我曾用匕首划伤了你,在坪临城中,只有肖郁和我能够杀了你。」楼月西垂下眼睛,不去看贺烈的表情,「所以我先一步杀了肖郁的【人皮皮影】。」 那时的楼月西是非观念比现在更为淡薄,而且心狠。 他在山洞中敢开枪打断肖郁的手,在坪临城中就敢砍掉他的头。 第172页 也就是那个簪粉花的侍女。 两人之间的空气霎时间好似凝固一般,楼月西却继续讲道:「瞿粟知道附着在其他皮影上也不能杀死你,于是他便想离开坪临城,离开这幅衬景,就算毁了一个法宝,也要把我们永远关在这里面。」 「他忘了一个变量,也就是我。」 「那时的我还没有现在的道行,但是我那具躯壳,骨重七两三钱,圣人之命。」 楼月西伸出手,看了看自己青筋显露的手指。 「我是阴气最喜爱的容器。」 「所以我把瞿粟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只要你杀了我,你就解脱了。」 —— 变故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 闻庚的手上还握着垂软下来的城主的皮影。 下一刻就见粉簪侍女变成了人,还没等他看清侍女的相貌,那个白皙的脖颈就被闻癸用武士的刀砍断了。 侍女头颅落地时又变回了皮影,刚才那一瞬间的熟悉感好似闻庚的错觉。 再然后一道黑影从侍女的身上蹿出,还未逃离又进入了闻癸的身体。 「啊——」 楼行鹤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在强行将瞿粟吸入后,肉眼可见的黑纹瞬间爬满了他的脸。 「闻癸!」 闻庚从水榭上一跃而下,快步跑到他的身边。 「杀了我——」 闻癸白皙的面容和一张陌生的脸反覆出现在他的脸上。 「杀了我!我们出去——」 楼月西握着闻庚的手,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将那把武士的刀送入自己的腹中。 武士的刀是【人皮皮影】的,薄薄的一片,握起来也是软的,却能砍掉肖郁的脑袋,自然也能捅进他的腹部。 因为他们都是皮影。 坪临城的上方被巨大的灰色漩涡覆盖,城中的一切都在扭曲,【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窜着,却被捲入空中扯碎。 他们都是皮影,但他们都有人的灵魂。 楼月西知道这一次他可能就要真正地死亡了,他的灵魂会和这个法宝一起湮灭,连带着瞿粟的。 他布满黑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他终于可以死了。 就像那个道士所说,「七两三钱的骨重……不该出现,也不该停留世间,早晚要折的……」 他曾经期待了这么久的死亡——真正的死亡——终于到来了。 却在他这一生中最不想死的时候。 第98章 重骨 描绘着坪临城的衬景骤然崩塌。 神魂归位的贺烈骤然睁开眼睛。 他已经想起来了一切。 也许是强烈的不甘支撑着楼行鹤, 又也许是瞿粟为了活命只能竭力保住他,他的灵魂已成虚影却还没崩塌。 贺烈抱住楼行鹤的身躯快速飞奔过去,却在看到他虚影晃动时勐地停下脚步。 风会加速他的湮灭。 「闻癸、不, 楼行鹤, 进来。」贺烈将手中的躯壳放至平躺, 轻轻地伸手去扶住那道虚影。 楼行鹤的指尖在触及贺烈的时候开始溃散,灵魂碎片比流沙更细。 「我回不去了……」 楼行鹤在自己的躯壳上缓慢地跪下来,伸手去抚摸贺烈的脸。 流沙一样灰色的烟雾瞬间蒙在了贺烈眼前。 「我是不是还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皮肤白皙的少年面部还有黑色的裂纹,一双眼睛却是贺烈从未见过的清澈。 「我很喜欢你,贺烈。」 「闻癸也喜欢闻庚,舒江也喜欢游献, 景芮也喜欢晁春。」 「每一次循环我都喜欢。」 哪怕只是别人编造的戏。 他兀自说着, 看到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痛惜的表情。 声音戛然而止。 强装的平静霎时崩塌, 楼行鹤终于小声啜泣起来:「我不想死——」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去抓贺烈的衣襟, 却发现衣袖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手溃散了…… 「进去。」贺烈突然提高声音,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坐好——」 楼行鹤讷讷地跪坐在自己的尸体上。 但这是徒劳,他回不去。 他的灵魂吸收了太多的恶念与阴气, 他的身体排斥它的进入。 下一刻, 他就看到男人用木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一注鲜红色的血液从木剑剑尖延伸出来,凝而不散。 男人面无表情地用食指和中指蘸取自己的心头血, 在楼行鹤苍白的脸上画着繁复的纹路。 有两笔落在楼行鹤的眼皮上。 豢养阴鬼! 「不——」楼行鹤尖叫道,「停下来, 贺烈!」 「你会死的——」 「你把我养成阴鬼你会死的——」 最后一笔点在楼行鹤的嘴唇上。 阵法起效, 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剑尖流入楼行鹤的嘴里。 他惨白的嘴唇瞬间就像是吸饱了水分的花瓣一样,不断溢散的魂魄重新变得凝实。 但是血一直没停。 寻常养鬼术只需要主人三滴血, 但是楼行鹤的身体存入了太多阴气,即使贺烈是纯阳之体,也无法弥补这个无底洞。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 「停下!!!」楼行鹤尖叫道,「贺烈停下来!!!」 第173页 血液的流速越来越慢,楼行鹤目眦尽裂。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无法吸收了,而是因为贺烈的血不够了。 他这具身体会把贺烈的血吸干的—— 无尽的恐惧淹没了楼行鹤。 比自己死亡更可怕。 比世上的任何事都更可怕。 他决不能害死贺烈!!! 他要贺烈活着!!! 戎嫱赶来的时候就看到凝成实质的阴气,这样的阴气她在酆都也很少见到。 这得是死了多少人! 她是感受到酆都的剧烈震动才匆匆赶来的,路上的孤魂野鬼大声咆哮着城破了城破了。 天道已成,众神归位,冥府有很多职位都变成了象徵——比如说,阎王爷,所以近些年酆都的秩序不怎么样,很多边缘区域都被恶鬼占住,自立为王。 但这都是小打小闹,毕竟人间灵气稀薄,这些鬼也和以前动辄翻云覆雨、搅起血雨腥风的大鬼差了好些个级别。 所以阴差们也没腾出手来清理。 瞿粟她是知道一些的,爱把刚入酆都的死魂引入自己的领地,但他不闹事、不惹事,不就是占地为王吗,阴差们也没太当回事,只要鬼魂不扰乱阳间的秩序,都到酆都了能闹成什么样? 结果看到满天的亡魂碎片,她才知道坏事了。 谁知道瞿粟竟然把死魂做成皮影? 这么多的亡魂,这么多的怨气—— 怕是要成厉鬼了。 结果当她赶到时,却没有发现瞿粟的影子,甚至连阴气也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满天飘。 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青年。 他一身浓稠的阴气如有实质,仿佛看他一眼就会被拖入死亡的深渊,鲜红的血迹覆盖在他布满黑色裂纹的脸上,眼皮上两点血色如同泣血。 戎嫱拿起双刀,心下冰凉。 这厉鬼得多少年的道行?又吸入了多少亡魂碎片? 「救救他!」 谁知厉鬼看到她却一点不怕,反而向她一个阴差请求帮助。 竟然还能维持神智?! 然后她看到青年身边的男人! 这张脸她熟悉得很。 这不是庆乌山上那小子吗? 「贺烈?他怎么了?」 既是老熟人,戎嫱也顾不上害怕了,她急忙赶过去,就发现这人身体冰凉,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纯阳之体的血液可不是一般鬼怪能消受得了的,更别说将他整个人身上的血全部吸干了! 她背上的勾魂幡亮起微光,一道虚影不受控制地从贺烈的躯壳上坐起来。 「贺烈!」楼行鹤叫了一声,却发现魂魄没有丝毫反应。 「损伤得这么厉害!」戎嫱惊唿一声,「完了完了,这下转生也是痴傻了!」 她可是准备等贺烈阳寿尽了后把他骗到地府当阴差呢! 意识到面前的女人会带走贺烈后,青年的表情变得异常难看,他五指指尖暴涨对着戎嫱的眼睛。 「救他——」 戎嫱一张美艷的脸上汗都要急出来了,她是勾魂的阴差,又不是镇魂的道士:「我又不会镇魂!」 她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能逼,刚化厉鬼,聚集了如此多的阴气,就连贺烈的血说不定都被他尽数吸食了。 至阴至阳之物对于厉鬼而言都是大补,只是阳气比阴气更危险,稍有不慎,吸食过量就会爆体而亡,但是眼前这鬼将贺烈的血全部吸食了却没有死!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的道行深不可测! 若是他发起疯来,别说酆都,就是阳间也会受到波及。 想到这里,戎嫱将勾魂幡丢远,强行将贺烈的魂魄压回体内,她道:「你去寻镇魂之法,我的功力有限,他的魂魄我至多能留两刻钟。」 「镇魂之法……」楼行鹤喃喃道,在无尽的、被埋在地底的时光里,他算得上是博览群书。 「镇魂钉。」 「取至重之物……」 「至重之物……至重之物!我有!」 他狂喜着将手指触至眉心,那里有一根非常细小的骨头,这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是他这一生悲剧的起源,但现在全成了他最大的庆幸! 重骨! 他父亲就是为了要这根骨头,才把他养了这么久—— 却一直没成! 但是现在! 重骨有了纯阳之血的滋养!它终于长成了! 楼行鹤尖锐的食指插入眉心。 「啊啊啊啊啊——」 戎嫱骇然地看着眼前的鬼,他锐利的指甲上布满鲜血,两指轻阖捻住一根细小的、黑色的骨头。 重骨!!! 重骨是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九世积善之人会于第十世在眉心长出这样一根细小的骨头,第十世时他将歷经世间之磨难,若初心不改,重骨成金,便可勘破大道,羽化成仙。 她没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见到重骨! 戎嫱瞳孔紧缩。 但是传闻中重骨应为金色,破业障、扫祸害、镇人间。 那黑色呢! 那根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骨头,怎么看都是不详。 杀不杀? 戎嫱内心焦灼—— 厉鬼取出重骨,这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击杀他的机会。 若是…… 若是他反悔,取回自己的重骨,这天恐怕就要变了。 第174页 面前的青年没有察觉到戎嫱心中的天人交战。 他也无暇顾及。 若不是贺烈的纯阳之血,他这具躯壳在取出这根骨头的时候就崩散了,但即使这样,取出重骨也让他元气大伤。 不过他全然不在意。 只要能救回贺烈,他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 楼行鹤跪在贺烈身旁,将那根尖细的、呈锥形的骨头悬于贺烈的眉心。 但是尖锐的骨头却无法刺破贺烈的眉心,下一瞬飓风骤起,金光闪烁,重骨险些被弹出。 「怎么会?!」 怎么会不行!!! 「行不通的!」戎嫱被青年的声音惊醒,她急忙上前,「贺烈是庆乌山的弟子,他师父玄云道长发现他是纯阳之体后,便给他下了禁制。」 「纯阳之体若堕魔,世间都不得安宁——」戎嫱道,「所以贺烈的身体排斥镇魂钉,他不能被炼成阴物。这镇魂钉若是强行打了进去,贺烈就算醒来也会被两股力量撕裂灵魂,变成怪物……」 有着可怕力量却没有神智的东西。 「他不会愿意的。」 楼行鹤赫然转头,他相貌昳丽,眉心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鲜血满布,分外骇人。 「那该如何!?」 为什么?为什么他救不活贺烈—— 他唯一的、珍视的人。 也是他仅有的、无论如何也要达成的愿望。 戎嫱秀眉紧皱。 就在这时,却有一声长笑从门外传来。 穿着青袍的中年人信步走来,他嵴樑笔直,风仪不俗,如同旧时的文弱书生。 但这一城四处逃窜的魑魅魍魉中,他却如入无人之地。 他喟嘆道: ……「重骨,终于成了——」 第99章 谈 「别过来——」 楼行鹤抱着贺烈, 盯着信步走来的男人,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要将他钉穿。 男人颇为威严的一眼扫来, 又自顾自地摇摇头, 像是看不上家里不成器的子孙, 又有些纵容的无可奈何。 「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将重骨给我。」他看着楼行鹤手中的重骨,片刻后又移到他布满裂痕和鲜血的脸,「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楼家大少爷。」 「该有的我都不会少你。」男人嘆了口气,「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儿子?」楼行鹤哈哈笑了起来,模样疯魔,看起来十分骇人,「你算我哪门子的爹?」 他是他转嫁罪孽的工具, 是他养成重骨的容器。 他变成这样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模样全部都是拜楼涵润所赐—— 「你如何找上来的?」 楼行鹤眸光一凝, 勐然醒悟过来, 泪光附着在他猩红的眼上, 竟好似沁出血来, 「你、算、计、我!!!」 「你早就看上了贺烈的纯阳之体——」 「你把他引入塔中——」 「所以地宫之外没有人追杀我们——」 「所以你才能这么快赶来——」 「都是为了养成这根重骨!!!」 从贺烈追查转胎丸一事时,就已经因为纯阳之体被楼涵润盯上了。 从贺烈前往东将山,到发现地宫, 甚至到进入酆都, 恐怕都有楼涵润的手笔。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遇见就始于旁人的算计。 楼行鹤凝视着怀中人英俊的脸。 他的肤色原本是健康的小麦色, 就好似阳光也偏爱他三分,现在却因为失血而分外惨白灰败。 英挺的眉, 深邃的眼。 他很少有机会看见贺烈闭着眼睛的时候, 这才发现男人的睫毛其实很长。 只是不翘。 平日里一点也不显。 他的心口有一道贯穿伤。 那是因为阵法后期,木剑刺入胸膛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 于是贺烈把剑捅得更深。 一点点的, 要了他自己的命。 楼行鹤的手紧紧抓在胸口,原来变成鬼了,心脏也会这么痛啊…… 他以为贺烈是他的。 却没想到他是贺烈的死劫。 「你把重骨给我。」楼涵润道,「把这个男人掬了魂,再换到别的身体上,多养几年是一样的。」 「一样的……」楼行鹤声音颤抖,愤怒到极致的他反而冷静下来,「如果是一样的,那骆华荷为什么死了?」 「混帐!」楼涵润勃然变色,原本文弱的书生气质剎那间消失,「你还敢提你母亲,若不是你——」 「我?」楼行鹤轻笑一声,「确实。」 「若不是她生了我这个骨重七千三两的孩子,你们还能维持表面和平,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 「而不是父囚子,妻恨夫。」 「你生了这么多子女,却再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骨重的孩子。」楼行鹤哈哈大笑,「你也知道不可能!七两三钱,世所罕见!怎么可能出现两个!」 「但你还是骗她,要把我的灵魂转到别的孩子身上——」 「哈哈哈哈难道你以为她会感谢你?」 「她恨死你了!」 「她死了以后你又想将她的灵魂在别人身上復生。」楼行鹤兀自说着,「结果怎么样?就算是血亲的身体,也会受到排斥。」 「更何况,谁像你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无朋无友无情无义之人一样——」 「不会介意自己復生在了自己的妹妹身上呢?」 第175页 「要我说,她疯得好——」 「畜生!」楼涵润头上青筋暴起,转瞬之间便到了楼行鹤跟前。 但楼行鹤不闪不避,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楼涵润突然绽开笑意。 巨大的黑色飓风自楼行鹤身上涌起—— 他就是风暴的中心。 「不好!要自爆了!」 戎嫱失声尖叫,被暴风捲起向外掷去。 —— 「我那时心如死灰……一心只想着同归于尽好了。」 楼月西垂下眼睛。 「而这重骨本来就不该现于人世,不如和我一起毁灭。」 「楼涵润的身体是第一个经受不住碎裂的,这么多年他换魂之术不知道用了多少次,所以身体强度不如你我。」 「但当我看到你的身体被暴戾的阴气撕开时……我发现我无法忍受。」 他顿了顿。 「所以我将重骨打入了你的耳垂。」楼月西闭上眼睛,「我太自私了。」 「我当时想的是,如果你能活下来——」 「如果你能活下来……」 「那旁的我也顾不上了。」 「也许是阴气让你身上的禁制变弱,也有可能是因为楼涵润的身体在被撕裂之前使用的换魂之术干扰了它,重骨真的打进去了。」 「狂喜之下,我想停止自爆,但是暴动的阴气已经势不可挡……」 「所以我们分开了。」 「再然后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静寂。 和贺烈在一起之后,楼月西最怕的就是回到东将山。 发现贺烈失忆后,他未尝没有几分庆幸。 他们之间隔着肖郁的命、隔着他生身父亲的算计。 贺烈真的能接受他吗? 「抱歉。」身后传来男人干涩的嗓音。 楼月西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想维持两人之间最后一点体面。 如果贺烈不要他,他能去哪里? 温热的臂膀从后面环绕至胸前。 「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是我没有早点发现。」 楼月西睁大双眼,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贺烈的手上。 「我杀死了肖郁,我害死了你……」 提到肖郁,贺烈的心也变得沉重而酸涩。 「不,是我的错。」他道,「我把他们几个带出来,却没有把他们带回去,是我的错。」 老韩是和他同年进入的灵异局,秦朗和宋璐是他们的后辈,孙飞晨是作为技术人才被招进来的,误打误撞进入了十九队,而肖郁则是贺烈亲自选的、又手把手带出来的人。 都是他的错。 是他冒进,是他没有护好队里的人。 所以他们的尸骨他都要带回来。 他必须带回来! 「你……你不恨我?」楼月西颤声问道,「若不是我,你们都不会遇见这样的事……我还枉顾你的意愿,险些将你变成失去神智的阴物。」 「受害者有罪论是不对的。」贺烈唿噜了一把楼月西的眼睛,「受害人不一定完美,但加害者一定有罪。」 「楼月西,我怎么会恨你?」他轻声道,「恨一个全心爱我、疼我、想我、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都送给我的媳妇?」 「我是粗了点,但我不是脑子有病。」 他哼笑一声,果然看见楼月西从脖子红到了耳朵尖儿。 「至于欠肖郁他们的。」他沉声说道,「我会谢罪。」 天色渐渐暗了,这里离当时的事发地还远得很,两人又是徒步,怕是要明天才能走得到了。 夜里不好赶路,贺烈干脆找了个避风的山洞,生起了火。 「坐那么远干什么?」贺烈把还在别扭的人拉到身边。 楼月西垂着头,显然还是没有完全解开心结。 「我刚学习术法时,师父给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生死有命,修短素定。阴阳风水之术虽能使人逢凶化吉,但却不是万能之法。」 「命中有些东西是註定的,有些东西是能改变的。」贺烈笑了一声,「但谁都不会知道这些改变是不是本就註定好了的。」 「所以命中注定和人定胜天都只是一种想法,因为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正确答案。」 「如果我没有潜入地宫,没有救出你,那楼涵润的交易不会停止,每年还是有许多婴孩儿无辜惨死,会有很多人作为替代你的【容器】来承载罪孽,死于非命。」 「如果我们没有被捲入酆都,瞿粟依然会将刚死去的灵魂引入坪临城的衬景,将他们炼为自己的法器,将会有数以百计的人失去转世的机会。」 「肖郁这小子,你别看他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英雄主义重得佷。」贺烈摸了摸裤兜,没有摸到烟,他抬手抹了把脸,「那小子最后应该认出我们了。」 「在水靖园中追我们的时候,那皮影先去拿的我们扔在地上的灯笼,放过了我们;你在水中,我去引开他的时候,他也非常配合;跳舞的时候他弯腰应该看见了我,却没说;将你拉出水榭的时候,他刻意离你最近。」 带了肖郁几年,一群人就差穿同一条裤子,贺烈对他无比熟悉。 「这小子……」贺烈长唿一口气,抬头看山里的夜空。 山里的夜色很沉,但今夜的星星尤其多。 天高星朗,云淡风轻。 第176页 寂静的山中虫鸣声远,世上的一切喧嚣都好似隔绝在了外面。 人之一生,比之星月,何其渺小。 可再渺小的一颗石子,都可能会成为撬动地球的支点。 他们是死去了,却因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篝火哔啵一声,贺烈转过头来,看着楼月西郑重地说道:「灵异局每年都是有伤亡的人,做我们这一行的,经常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不管是老韩,还是肖郁,他们进入灵异局的时候就写好了遗书。」贺烈再次抹了一把脸,「我都看过,都是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老韩还多加了一句,继承他的计算机硬碟。」 「你呢?」楼月西轻轻道。 「我以前没有。」贺烈回答,「我没什么遗产,两百块钱的东西也没人稀罕要。」 「但现在得写一条。」 楼月西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把我送回我老婆身边,请他好好活着。」 泪水从那双丹青描摹似的双眼中淌出来。 「我想告诉你的是,死生无法看淡,但最重要的是朝前看。」 第100章 跟踪 「你太残忍了, 贺烈……」 楼月西的眼泪顺着贺烈的脖颈淌入他的胸口,留下一道带有凉意的水痕。 「我没法好好活着,我……」 贺烈将手插入他的头髮, 摸猫似的唿噜两下。 「我知道, 所以我尽量不英年早逝。」贺烈也知道不能把人惹急了, 他改口道,「我把遗书改一改,改一改。」 于是被楼月西一口咬在脖子上,疼得他嘶了一声。 楼月西用了狠劲儿,他是真恨贺烈把遗书两个字挂在嘴边。 「把我送回我老婆身边,请他给我谋个阴差的差事。」贺烈觉得自己想到了两全的法子,他不免有些兴奋, 于是又被生气的兔子咬了一口。 「贺队平日里文化水平不见得如何, 今日舌上倒是可以跑马了。」楼月西松开牙, 伏在贺烈的肩膀上慢悠悠地道。 「!」 今日确实是贺烈超水平发挥了, 他平时确实也说不了那么多话。 但是楼月西把他的学歷翻出来说那就过分了。 「初中学歷怎么了?我也读了九年!」贺烈翻身把楼月西压在身下, 「局里还有没读过书的!」 两人闹了一会儿,都累了,于是肩并着肩仰面躺着。 贺烈选的地方不错, 视野开阔, 能看见远方隆起的山脉,像是伏在黑夜里野兽的嵴。 星空让这原本寂寥的景变得无比开阔。 他们在篝火的哔啵声中依偎着睡去。 —— 次日下午, 两人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来到了地宫的所在地。 「应该就是这里。」楼月西轻声道。 地宫的入口荒草丛生,若不是他们翻得仔细, 怕是根本就看不见。 「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楼月西闭眼感受了一会儿, 轻声道。 自他从地宫出来后,这里就被废弃了。 楼涵润没有再次启动转移罪孽的仪式……楼月西半眯着眼睛, 看来上一次他也元气大伤。 「我们当日就是从这个门出来的。」楼月西继续道,他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周身的阴气汇聚成细细的丝线,向各个方向蔓延。 画面诡谲中又有一丝奇异的美感。 他睁开眼睛,面向北方道,「往那个方向走。」 站在一旁的贺烈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打趣似的看着再也不在自己面前掩饰的青年。 「这鬼当得倒是便利。」贺烈笑道,捉住一缕跑得稍慢的阴气,「可以导航了。」 楼月西脸一红,阴气像是被碰到叶子的含羞草似的一下缩了回来。 贺烈继续调笑道:「这么敏感?」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一根阴气从楼月西身上冒出来,不轻不重地抽了男人一下。 「没个正行!」 贺烈心想,这不是你喜欢的?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两人继续朝北面走,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山洞。 「当日在这进域的。」 进域的契机是不固定的。 当日两人重伤,楼月西又刚重见天日,背后可能还有楼涵润的推波助澜,三人这才进了酆都。 此刻青天白日的,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更别说进入酆都了。 贺烈将杂草扒拉干净,腾出一块地来,拍了拍身边道: 「等黄昏吧。」 黄昏又被称为逢魔时刻,阳气衰而阴气渐长,这个时候进入鬼域的机率最大。 楼月西站在一旁睨了他一眼。 贺烈才反应过来。 哪里需要等什么黄昏,他身旁就站着一位厉鬼呢。 黑色的阴气骤然捲起,将楼月西和贺烈包裹在内,暴烈的阴风中贺烈感觉自己的背又被某个小心眼的鬼抽了一下。 还挺疼。 真记仇。 眨眼之间,面前的景象倏地变幻。 岩洞和青山瞬间消失,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座破败的城池。 笔直的城墙被怪力扭曲,坚固的堡垒被斜着切开,整个顶都寻不到踪影。 断壁残垣,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活物的踪影。 甚至连一只鸟、一颗草都没有。 「没想到还能回到这里。」 楼月西轻声道,朱红色的城门早已倒塌,二人踩着腐朽的木头进入城中。 第177页 他开启了进入酆都的鬼门,但酆都辽阔,若是没有事先在酆都留下阵法,那会传送到哪里都是随机的,并不能掌握。 却没想到他们能回到这张破败的衬景之中。 ——坪临城。 坪临城毁了大半,他们所在的四坊位于城中心,更是重灾区。 「走。」贺烈道,他率先进入那黑气笼罩的四坊之中。 肖郁是在这里死亡的。 若是…… 也许他的残魂还在这里。 楼月西抬头看了一眼四坊上空笼罩的黑气,当日他们撕裂衬景便是从那处。 四坊之内,黑气缭绕,乌压压的像是暴雨来袭之前的天色,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木头腐朽的潮湿气味。 扭曲的街道和糟糕的能见度阻碍了两人的脚步,好一会儿才终于凭着干涸的河床找到了记忆中的水靖园。 「哈哈哈哈……」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笑声。 两人均是一凛。 这笑声出现得诡异,待两人屏息聆听时却再也没有了。 怎么会出现孩子? 水靖园中的树木早已因为无人打理而干枯死去,枝桠耸立,像是濒死之人伸出的绝望的手指。 贺烈和楼月西一前一后地走着。 楼月西突然拽了拽贺烈的衣袖。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贺烈凝神听去,才发现两个人的脚步声中藏进了第三个人的影子。 他勐然停住脚步,楼月西默契地停在原地,就发现贺烈的脚步声停止后还跟着一个几不可闻的轻响。 「出来!」 一片寂静。 贺烈举目四望,这里都是不足一臂粗的树干,绝对藏不下一个人的。 「没有人。」楼月西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在这停留太久了。」 「走。」 二人脚步声变得急促,像是被这里诡异的气氛吓着了,要着急赶路。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影子从一根极细的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他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那里。 但实际上,他一直在那里。 他只是…… 转了个身。 他在原地转了转,伸出双手直挺挺地向前,像是在判断贺烈二人的去处。 然后就被从四面射来的黑线绑了个正着。 贺烈和楼月西从不远处走过来,看到那薄薄的一片,贺烈道:「果然还是皮影。」 但他的说话声却戛然而止。 因为那个皮影没有头。 她依然是女性的身姿,丰满的胸,纤细的腰身。 一个被砍掉脑袋的侍女。 「肖郁?!」 皮影没有动,她兀自在阴气中挣扎着。 楼月西被肖郁两个字刺了一下,他勐地收回阴气,就见那重获自由的皮影嗖地一下跑进了密林之中。 两人紧追其后。 「肖郁!」 贺烈在后面喊道,但那皮影丝毫不停顿,只一个劲地往前沖。 「妈的!」 当皮影了还跑得这么快?! 「哈哈哈哈哈……」孩童的笑声又一次出现在了不远处。 随着距离的拉近,贺烈终于看见了这几个藏在黑暗中的孩子。 他们的手上正抛着一个球。 说是球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它不是很圆。 直到贺烈看清楚那颗球上粉色的簪花。 那是一颗人头! 肖郁跑到孩子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什么。 他没有脑袋也比小孩高出不少,但他是皮影,而小孩是人形,薄薄一片,没什么威慑力。 抱着人头的小孩根本不看他,挥手道:「今天还没有玩够呢!」 「要不你来抢!」他说着把那颗人头拍出去,人头很轻,划出一道抛物线。 肖郁连忙跑上去接,但他毕竟没有脑袋和眼睛,头又在空中打转,弄得他晕头转向的,一时竟找不到自己的头被扔到了哪里。 「要不要我把你的脑袋也拧下来当球踢。」 一道咬牙切齿的男声从黑暗中传来。 楼月西赶到的时候就见到贺烈的手按在一个小孩的头上,正弯着腰对他说话。 小孩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贺烈才发现他只有一只眼睛。 看来衬景破裂之时把他们的魂魄都扯碎了…… 他哇哇大哭着把那颗簪着粉花的头颅递给贺烈。 侍女的身躯还站在原地。 贺烈喉结滚动片刻。 肖郁的身体还是皮影,但是头却恢復了人形。 皮影时看不出来,但是恢復人形之后贺烈还是从这张女性化的脸上看见了自己昔日兄弟的影子。 他沉默着将头还给肖郁。 肖郁的抱着自己的脑袋,半晌之后才慢慢把它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他看着贺烈,眼珠半晌不眨。 他的魂魄受损太严重了…… 以至于只能维持头部的人形,身体却还是皮影。 若就这样送他去转生…… 一定是痴傻或早夭的命格! 「贺烈,日月图!」 楼月西勐然想起,连忙将怀中瞿粟留下的日月图递给贺烈。 日月图只有小小一方,肖郁懵懂地眨着眼睛,任由贺烈将它贴在他的眉心。 难怪瞿粟说这是他故人遗物—— 因为这就是肖郁的魂魄! 「哥,我们这是……啊啊啊啊啊啊!!!」肖郁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见到了自己堪称婀娜多姿的身体,吓得惊叫一声。 第178页 「我……我怎么变成女的了?!」 他害羞地想要挡住自己的身体,却在手臂碰到自己胸前的柔软时勐地收了回去,一张白净的脸涨得比西红柿还要红。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101章 供货商 鬼域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找到了肖郁的魂魄,贺烈也不准备多待。 不远处的天空突然开始翻滚着黑气。 「啊!」留在原地的小孩惊叫一声,开始往倒塌了的住宅里跑, 「怪物来抓人啦!」 肖郁刚恢復人身, 对鬼域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尚且记不清楚, 但这时面色也变了。 「快跑!」 黑气蔓延得极快,方才尚可看见天色的城镇瞬间黑压压的一片。 几人跟着小孩的步伐躲进了一间还算完整的民宅。 小孩熟练地将门闩插上,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瞪了他们一眼。 「别跟着我!」 说完他躲进了米缸中。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将残破的窗吹的哗哗作响。 有哒哒的声音夹杂在风中。 贺烈从裂开的窗缝中看去,就看到了一条白花花的大腿在街上蹦跶。 再仔细看去,手指、头髮、还有一颗眼珠子被风吹得咕噜噜转,遍地都是残肢碎片。 肖郁抓住贺烈的手臂将他拉回来, 压低声音道:「城里面还有魂魄!」 「大多都碎了, 但有些较为完整的, 开始用别人的东西。」 别人的东西?肖郁说得隐晦, 贺烈眉头一皱, 转念之间,便明白过来。 衬景撕裂,里面的魂魄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有的人倒霉直接被撕碎, 有的人还算幸运,保留的比较完整。 整个坪临城就像是儿时破旧的乐高积木全部被翻了出来, 虽然早就找不到配套的零件了,但凑合凑合, 捡个别人的胳膊腿儿, 一样能行。 「哥,这里本就是残域, 很不稳定,待会儿不能用剑。」肖郁叮嘱道,神情有些凝重。 他担心坪临城二次撕裂,把一些尚能挽救的魂魄全部搅碎了。 「用剑干什么?」 肖郁闻言一愣,就见贺烈和楼月西推开破旧的木门,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残缺的魂体大多已失去理智,只有心中的执念。 他们眼前的怪物,则验证了这个说法。 「他」该是在变故中失去了眼睛。 所以现在「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眼睛。 「啧,眼睛批发商啊。」贺烈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场景,不禁称奇。 肖郁赶来的时候就听见他贺队长的调侃,扭头一看,立马倒吸一口凉气。 来者的身体瘦弱,四肢修长,但是脑袋却出奇的大,像是绿豆芽杆儿上串了个花生,极不协调。 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哪里是脑袋,分明全是眼睛。 一层迭一层,比葡萄串儿堆得都密集。 和别人对视,那叫四目相对,和「它」对视,那叫万众瞩目啊。 黑色的眼珠子在血煳煳的眼白上四处打转,各看各的方向,像是近距离观察快要孵化的鲑鱼卵。 密集恐惧症患者直唿卧槽。 「这倒方便不少。」贺烈突然开口道。 还没等肖郁反应过来,就听见楼月西温温柔柔地点头道,「最担心的就是眼睛不好收集。」 收集? 收集眼睛干什么? 下一刻,肤色白皙的青年抬起食指,无数根黑色的阴气从他指尖射出,将那个顶着千只眼睛的怪物裹了起来,不出剎那黑雾凝结收缩,汇聚成一颗黑色的水珠。 他手腕一翻,黑色的阴珠便凭空消失了。 「这……」肖郁迟疑地出声。 收魂本是阴差的本领,他们在阳间掬魂,难免碰到一些飘零许久的残魂。残魂性弱,别说进入鬼门了,就是多待一会儿都可能烟消云散。所以怎么搬运残魂便成了阴差们需要解决的问题。 他们大多是凭藉法器将残魂收入,再带入酆都进行温养,另一部分功力高强些的才会这收魂的本领。 但是据肖郁所知……楼月西应该是鬼吧。 「嗯,接下来我们去找耳朵吧。」 两人一齐把目光转向了肖郁——在坪临城中待了数年的原住民。 「哥……」肖郁顿感压力,一张白净的脸皮涨红了,「我脑袋才安上来……」 真·脑袋当球踢。 于是贺烈又折回屋里把米缸盖子掀开,蹲在里面的小孩抱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来。 见是他们,小孩气得半死:「要找死你们自己找去!别牵连我!」 「又不让你白跑。」 贺烈把小孩提熘出来,那孩子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熘圆,不敢置信这人行事作风竟然这么强盗。 楼月西走近小孩观察了片刻,突然伸手在他眼前一抹,那小孩的咒骂之声骤然停歇。 他多了一只眼睛。 「好似大了些。」 楼月西凝眸端详着,有些失落,他在阴珠里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找出一颗相似的,安上去之后才发现这只眼睛双眼皮的褶皱比小孩原装的要大。 吓得那小鬼赶紧伸手捂住自己新得来的眼睛。 「别!」 他不敢置信地伸手碰了碰自己眼睛,发现它们都能正常使用。 「我的右眼就是比左边的大!」小孩捂着自己的眼睛嚷嚷道,一边说一边往后缩,一幅【这就是我的眼睛,我死也不会还】的模样。 第179页 「还傻愣着,赶紧带路。」贺烈嗤笑一声,「再乱骂脏话给你换成斗鸡眼你信不信?」 残域里的魂魄难成气候,只是收集残片的工序复杂了些,但是在小孩的帮助下他们的进度倒也不慢。 「希望不会二次破裂。」肖郁抬头看着如黄沙笼罩般的天空,轻轻嘆了一口气。 「绝大部分的灵魂残片我们都已经收集好了。」贺烈道,「把它们交予戎嫱,也许还能有几分希望。」 但实际上这些灵魂能復原的概率并不大,衬景第一次破裂之时,就已经有无数碎片消失在空间的夹缝之中。 酆都失序,就这么几个阴差,能不能腾得出手来处理瞿粟都是问题,更别说修復残魂这样细緻又耗时的工作了。 那小孩站在三人面前,他低着头,半晌也不说话,只有地上洇开了两个深色的圆点。 「你们要把这只眼睛拿回去,对不对?」 「你的魂魄受损不严重……」其实强行投胎也不是不行,只是…… 肖郁斟酌着开口,就听见小孩继续说。 「但这个眼睛的主人也在找他的眼睛,就像我在找我的眼睛一样……」他哽咽着。 肖郁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后脑勺。 「我们会继续找的,你是双眼皮,我学过绘画,我能将它画出来,对比着找。」 魂魄碎片既已收捡完毕,几人思索着出域的方法。 坪临城中处处是断壁残垣,可却没有一条可以出去的路。 踩在一处断墙上,贺烈把剑在手中掂量着,想着这破城还是不要留着的好。 但是楼月西阻止了他。 「贺队,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进山吗?」 「查沛新县数人夜游一事。」 「嗯,我们从那两人口中所知,以前有野钓的人在上游捡拾到了皮影。坪临城里的东西怎么会落在溪水里呢?」 「河!」 楼月西见贺烈明白过来,他点点头,指着水靖园内早已干涸的河床:「若我猜的没错,这就是坪临城残域与阳间所连接之处。」 他们顺着扭曲的河床一直走,越往后走,河床便越泥泞,到后面,已经没过了小腿。 「我们走了这么久,已经走出坪临城的范围了。」肖郁道,他把罗裙撕开,走得颇为狼狈。 「快到了。」 贺烈走在最前方,他话音未落便整个人陷入淤泥中。 楼月西和肖郁连忙上前拉他,也勐地被淤泥淹没。 「哗」的一声,溪水中冒出几个脑袋。 贺烈将楼月西从溪水中拉起,他们的头上是一轮西斜的太阳。 树枝摇曳,溪水潺潺。 阳光留有余热,水面似有跃金。 「太阳啊……」肖郁愣愣地从水中站起,「我有多久没有见过它了……」 —— 颜色秾丽的女人翘起染着蔻丹的小指,捻着那枚漆黑的阴珠。 戎嫱看着贺烈:「你是说——这里是整个坪临城的残魂?」 贺烈颔首。 她不可置信地尖叫起来,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们知不知道魂魄有多脆弱!!!」 「你们当是压缩包呢!」她妩媚的眼角撑开,「压缩包解压不当都可能导致数据缺失,有几个阴差敢把数个死魂装进一颗阴珠里?!还全是残魂,如果残魂在里面混杂斑驳了,那它们还怎么转世!哎呀!这下完了!你们是把它们都害死——」了!!! 她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便被哽死在嗓子眼,还尴尬地破了音。 就算是美人,失态时也有几分狼狈。 只见肤色白皙的青年信手便从阴珠里拈出来一个人形。 「哥哥!找到我的眼睛了吗?!」那小鬼还没落地便惊喜地喊道,「这也太快了!」 「不是。」楼月西嘆了口气,「那位姐姐想见见你。」 「哦——」小孩把声音拖长,显得无比失落。 「以后你投胎就是她负责了。」贺烈插了一句。 小鬼失落的脸上迅速绽开笑脸,姐姐长姐姐短地围着戎嫱打转。 他毕竟是残魂,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楼月西又将他收回了阴珠内。 「总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贺烈道,不等戎嫱反驳他又接着说,「瞿粟能在酆都呆这么久……」 戎嫱瞪了贺烈一眼:「不用你说,这是我的职责。」 她正欲拂袖离去,又被贺烈叫住。 「又怎么了?」 贺烈沉默半晌道:「还有件事需要拜託你。」 第102章 遛狗 拜託? 「拜託我?」戎嫱盯了贺烈半晌, 今日一直失态的大美人终于找回了往日的媚态,她手中的扇子展开,轻轻笼住精緻的嘴角, 「庆乌山的, 我没有听错吧, 您老人家还有拜託我的事?」 贺烈果断改口:「帮助你。」 「你——」要不要脸! 「给你添个人手。」贺烈将一旁懵懂的肖郁拉了过来。 「庆乌山的,当阴差可没有这么简单。若是但凡有点道行的都能当阴差,那酆都就不会那么缺人了。」戎嫱眯起眼睛。 戎嫱说的是实话,若是阴差那么好当的话,那灵异局的人还怕啥死啊,死了照样有活路。 「没让你现在就给他阴差印,但他可以助你修復坪临城残魂。」贺烈道, 肖郁擅感知, 更重要的是, 他有一颗赤子之心, 清正善良, 黑白分明,「瞿粟取他残魂便制成了日月图。」 第180页 「日月图?」 戎嫱这才正眼打量起肖郁:「你的意思这傢伙能成判官?就这娇滴滴的模样?」 「你!」肖郁涨红了一张脸,他此刻还是女身, 脸上还有刚出来时被太阳灼伤的痕迹, 见戎嫱的眼睛像是带了钩子似的往他胸前瞟,更是一时间不知道手往哪里捂好。 「罢了, 酆都人手紧缺,我的侍女也充作阴差了。」戎嫱笑了起来, 「不如你先做我的侍女, 能不能拿到阴差印就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肖郁在极度羞愤中被戎嫱带走了。 见贺烈沉默不语,楼月西以为他心下担忧, 便安慰道:「应是肖郁魂魄在坪临城中游荡太久,与侍女皮影也有融合,待他在酆都温养一番,便能恢復男儿身。」 「而且肖郁心志坚定,成为阴差指日可待。」 「嗯。」贺烈回过神来,「我只是想不明白,瞿粟为什么会把日月图给我们?」 若非他们拿着肖郁的残魂,进入酆都之时很难传送到残域之中,那么肖郁也无法找全魂魄。 当日瞿粟丢下日月图,贺烈还只当是为了羞辱他们,但现在想来,这难道是示好? 「也并非没有可能。」楼月西道,「瞿粟本在酆都划地为王,在坪临城中过他的自在日子,结果一朝城破,他不仅丢了法宝还身受重伤,除了我们,他还有一个仇人。」 「楼涵润。」贺烈接道。 「对。」楼月西点头,「瞿粟既然喜欢主导他人命运,那么当他知道他被人当枪使时,还不得怒火中烧?」 楼月西猜测,当日坪临城破,瞿粟也没逃远,甚至就在附近听完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所以他此次想要我们当他的枪?」 「重骨不消,我们和楼涵润之间终有一战,但是瞿粟将肖郁残魂还给了你,不论是肖郁转世或者成为阴差,这都不再是不死不休的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当贺烈想到他们在坪临城的三次轮迴时,还是不禁恨得牙痒痒。 提起坪临城中的三次轮迴,楼月西的眼神柔和下来,若是能换来与贺烈的情缘,便是一百次他也是愿意的。 此番瞿粟将日月图给他们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藉助肖郁两片残魂之间互相的引力让坪临城残域重现。 残域向来不稳定,再者瞿粟是害得里面数百死魂不得转生的罪魁祸首,若里面有鬼魂成了气候,他便首当其冲,少不得伤筋动骨。 瞿粟不愿以身涉险,却又想收回坪临城这幅难得的法宝,于是便做顺水人情将日月图给了贺烈。 「便宜了那狗东西。」贺烈咬牙,若不是怕坪临城中还有未收集到的残片,他早就把那衬景给撕了。 楼月西突然抿嘴,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温良笑意。 「在城中无事时我做了些手脚,若是瞿粟收回了坪临城,那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他了。」 若乌子默听了只会背嵴发凉,觉得这厮好多个心眼子,但是在贺烈这里就只剩下了「卧槽我媳妇儿好聪明!」这样的感嘆。 —— 两人回到了沛新县,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原来那家小宾馆。 前台坐着的依然还是头髮干枯捲曲的老闆娘。 见是他们,老闆娘脸上挂了点笑意。 「还住吗?我给你们打个折。」 「老闆娘,看来老闆的情况有好转了?」 女人笑着点头,对着楼月西道:「这还要谢谢你,我前几天去求了平安符,这两天人都清醒多了,说身上也没那么疼了。我还告诉了我朋友,她试了也说自己家那口子好多了!」 楼月西点头,其实老闆的好转和求平安符没什么关系,只是坪临城的残域被瞿粟收回,阴阳两界不再相通,他们野钓时沾上的灵魂残片不能继续蚕食人体罢了。 「水……」老闆嘶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来了来了!刚刚给你你非说不渴……」老闆娘歉意地看了眼他们,急急忙忙地打开房间门。 楼月西手指一勾,一丝看不见的黑气便消失在他指尖。 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故而最多也是最难收集的灵魂碎片也是它们。这些细小的碎片随着河水从坪临城流淌而出,不消多时便会在阳光下泯灭消失。 这群野钓的人也是运气不好,上游多草木遮掩,他们为了躲避巡逻的护林人又专门挑着晚上去,于是这些危害性极小的灵魂碎片便附着在了他们身上,以至于浑身溃烂。 两人收回老闆身上的灵魂残片后便又去县医院蹲守了几日,直至把溢散出来的碎片都收集完毕。 其间,贺烈还充当了一回热心市民,匿名举报东将山附近有人非法捕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黄石爬鮡。 —— 「我打在坪临城上的标记消失了。」楼月西突然站了起来,他将窗户大开,闭着眼睛感受了片刻,「最后消失的地方……」 「州海市。」 两人都不觉得奇怪,若是瞿粟不在州海市那才是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了。 「该回去了。」贺烈道。 看来此次是找不到秦朗他们三人的魂魄了。 酆都之大,寻一魂魄本就不易。而且阴阳两界不能相通,即使是他们也不能频繁往返。 好在肖郁跟随戎嫱前往酆都,只希望能找到他们…… 「不过我们得先绕路,把旺财接回来。」贺烈看了眼手机,师兄正发来一张图片。 第181页 贺旺财跳到谭绍的床上,四只黢黑的爪子踩在被掏了个大洞的枕头上,刀尾翘起,露出来一个大皮燕子。 这狗贱兮兮的回头,嘴里还叼着棉花。 紧接着就是谭绍发来的消息【滚!过!来!接!狗!】 「再不去接,我们儿子就要被师兄给炖了。」 —— 事实上,儿子在别人家放得太久,可能就记不到爹了。 贺旺财被接走的时候还扒拉着谭绍的小腿不放。 呜呜唧唧的,可给它委屈坏了。 贺烈把贺旺财提熘起来:「来给你干爹说再见了,下次再送你来你干爹家。」 闻言,谭绍连再见都没说就把门关上了。 贺烈开着车,两人一狗终于回到了家。 「贺旺财!」 「嘬嘬!」 「嘬嘬!过来!」 贺烈蹲在地上,拿着狗玩具摇得叮噹响,但贺旺财连脸皮子都不抬一下,拿两只白色的前爪把自己的鼻子盖住,趴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这逆子怎么不理我?」贺烈陷入了自我怀疑,又拿出鹌鹑冻干叫了几声。 贺旺财不但不理,还把头偏到一边去了。 「不会是应激了吧?东西都不吃了?」 楼月西也试着蹲了下来:「旺财。」 方才还一动不动的贺旺财抖抖耳朵,慢吞吞地走过去,叼走了楼月西手上的冻干粒。 「好狗。」楼月西伸手摸了摸贺旺财的竖起来的耳朵。 「?」贺烈表示并不理解。 楼月西撸着狗头,思索片刻道:「我听说猫狗绝育的时候主人都需要做出和医生抗争的动作,不然猫狗就会记恨主人。」 「那日是你送旺财去的谭绍师兄家,它可能以为你把它丢了。」 「所以我现在要……」 楼月西点头:「对,取得它的谅解。」 于是贺烈承担起了贺旺财的衣食起居。 梳毛,餵狗粮,遛狗,捡屎。 贺旺财非常讲究,坚决不在尿垫上解决个狗生理问题,一定要出门的时候踩在土地上才肯解决。 于是贺烈每天早上六点就要牵狗下去遛一趟,中午有空了回来遛一道,晚上睡觉前还得下去遛一趟。 一次,他和谭绍打电话说起这件事:「师兄,你在家时怎么带的?非得熘够了才拉。」 只见贺旺财在不远处,东嗅嗅西闻闻,原地打转,皮燕子都得涨红了,才终于蹲下去。 谭绍在那头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第一,我有秘书。」 ——所以不用我遛。 穷逼贺烈膝盖中了一箭。 「再者,我有院子。」 ——所以也不用遛。 穷逼贺烈心口再中一箭。 呵。 是了,在兰雪院也有院子。 给这逆子惯的。 谭绍放下茶杯,心情甚好,觉得今天泡的这杯龙井苦中回甘,不错。 贺烈沉默半晌:「我有对象。」 「嘟——」 电话从那头挂断了。 贺烈冲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挑眉。 屏幕上映照出他云(大)淡(获)风(全)轻(胜)的笑容。 第103章 香菸 「乖乖,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近两年开车被落石砸死的还真不少。还有其他信息吗?这筛出来也有二十几个地方, 一个个跑怕是要花点时间。」孙飞晨一边说一边把资料发给贺烈。 贺烈腿翘着椅子上, 闻言突然点开手机, 划拉几下就找到一个微信付款记录。 「嘿,还有名片。」 贺烈果断点击给收款方留言。 【在?警察。+vx58ys98hh】 孙飞晨擦擦冷汗:「哇,大哥,你这样发人家怎么敢加你微信啊!」 贺烈挑眉,又发一条。 【不在?马上,举报,等着, 坐牢。】 接着又百度了刑法发了过去。 【杀害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的, 或者非法收购、运输、出售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 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并处罚金。】 果然, 几分钟后,一条申请跳了出来。 【大哥,石爬子真的不止我们在卖啊, 卖的多了去了, 我们不知道那是国家保护动物啊!不知者无罪,小弟把钱退给你, 再给你发个红包,你别追究了好不好?】 贺烈看了眼孙飞晨然后点了微信。 孙飞晨在一旁嗑着瓜子, 一边探着个脑袋看:「嘿, 哥,他还想给你发200块呢。」 「不义之财。」 贺烈丝毫不心动, 只把退回的二十点了,反正超过了两百他也存不住。 【倒卖皮影的人叫什么名字?】 那头又发了好些好话,最后在贺烈不耐烦的催促下才发出来。 【姓陈,我也不熟,好像叫陈什么轩,大家都叫他老陈,他开黑车的,在过木咯山的时候被落石砸死了。】 【多久的事?】 【前年年初吧,我记得当时还有报导来着……】 孙飞晨皱着眉头开始搜,几分钟后他拍拍贺烈的肩:「哥,找到了。」 【死者陈立轩,身份证371xxxxxxx,车牌号xxx。】 「能查到这辆车的行程吗?」 「不行了。」孙飞晨摇头,「交通监控摄像的录像信息最长保存时间是三个月,超过三个月的录像会被覆盖掉。」 第182页 「事务歷史记录呢?」 孙飞晨皱眉:「这可真不好查,都两年了。」 这时楼月西推开办公室的门:「若那皮影是瞿粟真身,他倒也没必要让这人死于非命。」 按道理而言,这人还算是瞿粟的救命恩人呢。 而且用山石将人砸扁,那人身上的皮肤可就坏完了,瞿粟要了也没用。 「你的意思是这人不是瞿粟杀的?」孙飞晨支棱着头,「哎哟,这车身都被砸成这样了,人肯定也扁了……」 楼月西点头:「我觉得是交易者灭口的可能性更大。」 人都杀了,交易者肯定也不会笨得留下转帐记录。 「灭口?买卖个皮影,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手段也太残忍了!」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 他在青年的眼睛中看到了肯定。 「手段如此狠辣,也只有楼涵润了。」 楼月西继续说道:「若瞿粟的真身在楼涵润的手里,他的态度也就说得通了。」 「难怪这傢伙使劲撺掇着我们收拾楼涵润。」贺烈摸了摸裤兜,拿出一根烟。 「他不甘受制于人,肯定想杀了楼涵润,但他也绝不会诚心向我们投诚。」楼月西睨了眼贺烈手里的烟,却将桌上的火机推得更远,「而楼涵润将瞿粟的真身收走,想必是想利用他的力量。」 他的未尽之语贺烈心中明了。 楼涵润靠着换魂之术,不断重获新生。 这样的邪法禁制良多,在下一具身体的选择上就要下大功夫。 一是血亲为宜,这样便于灵魂与□□融合,但也有不好之处,灵魂与躯壳融合度过高,便会继承原身的记忆和感情。 楼月西的生身母亲骆华荷就是因为被楼涵润移魂至亲妹身上,才精神崩溃自戕。 但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在楼涵润身上,他没有什么道德观,若非他需要用楼行鹤的身体来养成重骨,转移罪孽,楼行鹤就是他很好的一个选择。 至于那些天赋不佳的孩子,他一个也看不上,费大功夫转移过去却活不了几个月,这样的赔本生意他不会做。 楼月西推测,楼涵润的灵魂早已在多次换魂术中受损,所以需要藉助瞿粟的力量,让他俯身在皮影之上,以减少对灵魂的损耗。 彼时他还未成为楼涵润罪孽的容器,楼涵润也不知道冤魂的力量这么强大,他重金所置的阵法只护了他短短几日。 他在众多罪孽的反噬之下很快灯尽油枯,不得不仓促转移到自己的血亲身上。 所以楼家的子嗣虽多—— 但都命不长久。 楼月西在地宫之中不止一次看见过眼熟的面容。他们都从高高在上的少爷化为满是怨气的怨鬼,咆哮着啃噬着楼月西的身体。 楼涵润的身体死的早,也遗留下来一个问题。 就是他的「种」不够了。 先不说他什么时候能有孙辈,子辈的使用期限已经少于了他的预想,通常几天至几年这具身体就用不了了,那么孙辈的力量只会变得更为稀薄。 还魂之术代价极大,楼涵润也不能接受「次抛」的身体。 所以他不得不选择第二种方式—— 寻找根骨极佳之人。 楼涵润的灵魂就好似蛀虫,虽然树干迟早会被蛀空,但他也需要找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寄生。 若是纯阳之体便是最好,他们□□的强韧度远超常人,而且血液中浓郁的阳气能抵御住移魂之术所带来的阴气,给楼涵润更多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但这样做也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灵魂和□□的融合度不高,容易被原主人的灵魂排斥甚至反杀。 所以楼涵润需要一个特殊的对象。 那就是—— 「镇魂钉。」 「至重之物……」 孙飞晨露出了恍然的神色,他看了看贺烈右耳上的黑色耳钉,又看了看楼月西的眉间。 「所以当日若非你自爆,楼涵润的夙愿已经达成。」贺烈开口道。 「是。」楼月西点头,声音很轻。 「乖乖,他得是啥时候开始盘算的啊……哥也死了,重骨也取了出来,对于楼涵润来说这都是现成的,他只要往我哥身体里一趟,再把镇魂钉打进去——」 「那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楼涵润了。」贺烈悠悠的接过话茬,他本是想调笑一番,却见楼月西站在原地,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话倒是把孙飞晨吓得一身鸡皮疙瘩。 「这也太瘆得慌了!快呸呸呸!」孙飞晨搓着自己的胳膊,连忙跳起来。 「所以这厮这么想拿到重骨,有了这个东西,等我哥的身体不行了,他再换一个,这镇魂钉又不是一次性使用物品,他往身上那么一摁,又成功换魂了,好傢伙,换魂术的难点全被他解决了——」 孙飞晨说得龇牙咧嘴的,唾沫星子都要飞到贺烈脸上了。 「怪不得他没选择月西哥你来移魂呢,一顿饱和顿顿饱他分得挺清啊啊啊啊——」 小年轻一激动起来就满嘴跑马,被贺烈一把勒住脖子后叫得像个尖叫鸡。 「说谁不行了?」贺烈斜勾着唇角,咬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起来痞气得不行,像是街上要保护费的二流子,「你哥我还没死呢。」 他又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楼月西,见他眉目低垂的模样心里就堵地慌。 第183页 贺烈只转念一想就知道楼月西在想什么,当日的他的死亡给楼月西造成了怎样的冲击没有谁比他心里更清楚了。 孙飞晨嘴上没个把门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烈将孙飞晨往门外一推,看也不看踉跄的孙飞晨一眼,脚一带就把门嗙的关上了。 他斜咬着烟,大刀阔斧地坐在沙发上,手往旁边靠背山一搭:「楼月西,把火机给我。」 青年站着没动,纤细的脖颈像是被折断般。他神思不属的,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贺烈在说什么。 白皙的手指在桌面摸索两下,才把一块钱一个的塑料火机捏在手里。 但也没递给贺烈。 啧。 还在发愣呢。 贺烈搭在靠背上的手指轻弹几下,突然伸手把青年拉到了身边:「上次在地宫里没来得及。」 楼月西傻愣愣地坐在贺烈怀里,就见贺烈握着他的手,头一低,把烟点燃。 男人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菸,猩红的菸头慢慢吞噬着黄色菸草,形成一缕白色的烟雾。 「小鬼,过来,哥哥教你吸菸。」 —— 「你俩终于出来,嘿嘿,看来我贺队还是很行的——咳咳!」 孙飞晨拿着根烤肠,见贺烈把门推开贱兮兮地笑了起来,结果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得直咳嗽。 「你俩抽这么多烟?!哎哟我的祖宗耶,办公室的烟雾报警器你是拆了,走廊上还有呢!谭局可比杨局鼻子灵,他前段时间才嫌味儿大,给所有办公室换了新风系统!」 正说着就见走廊上的烟雾报警器亮起红灯。 「完了!」 孙飞晨大叫,这个响了他们办公室都要挨个处分,他又得写情况说明了! 就见青年打了个响指,整条走廊上温度勐地降了十度不止,直冻得孙飞晨打了个喷嚏。 「进域了?!」 又是哒地一声,阴冷的感觉瞬间褪去。 随之褪去的还有办公室里缭绕的烟雾。 孙飞晨:?! 合着你俩拿鬼域除烟是吧! 贺烈指了指烟雾报警器:「报修一下。」 孙飞晨整个人裂开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104章 灯灭 最近气温骤降, 贺旺财好像有些感冒了,贺烈带去办公室的时候它窝在沙发上没多久就一个劲儿的打喷嚏。 「一个两个……七个,哥, 你要不要带旺财去看一下兽医啊, 这打喷嚏打得耳朵都要甩飞了。」孙飞晨摸着蔫哒哒的贺旺财, 有些担心地道。 「在家里还没这么厉害。」贺烈拧眉,把贺旺财举到眼前,「怎么一来局里就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贺旺财臊眉耷眼地吊着腿,一看就没什么精神。 「还是去看一下吧,小狗抵抗力弱。」楼月西将外套穿上,伸手接过旺财把它抱在怀里。 结果几人在电梯里刚好碰上许久不见的谭局。 谭少均见着他们怀里的狗微不可见地皱眉,然后后退了一步。 完犊子了, 上班带宠物狗就算了, 翘班儿还被上司逮个正着。 孙飞晨打着哈哈:「谭局中午好啊, 哈哈, 这狗病了, 我们带他去看医生。」 他话还没说完,贺旺财就跟演上了似的狂打喷嚏。 飙出来的唾沫让谭局长的脸肉眼可见的变黑了。 「以后这些长毛的,不要带到单位上。」谭少均扫了一眼贺烈, 忍了忍还是没骂出来, 「你报告不要让其他人代笔。」 「叮咚——」电梯终于开了,谭局率先走出去。 「哎哟, 吓死我了,谭局可比杨局严多了!」孙飞晨叨叨道, 「上回我替你写报告被发现了?」 「哎算了, 我就不和你们俩去了,待会儿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好。」 孙飞晨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和两人一起翘班的机会, 楼月西和贺烈都是灵异局技术性人才,本来考勤就不严格。 而他一个行政,还是老老实实上班吧,免得又写整改材料。 真是打工人的辛酸泪。 结果一到宠物医院,贺旺财就跟那满血復活了似的,喷嚏也不打了,翘着屁股在带了伊莉萨白圈的大金毛面前蹦跶。 大金毛现在麻药劲儿还没过去呢,吐着舌头不想理它。 「来都来了。」贺烈看着贺旺财屁股后面挂着的两个铃铛,顿时坏心大起,一把抓住贺旺财,把它四脚朝天按在了台子上,「要不把它蛋蛋嘎了如何?」 贺旺财悽厉地叫了起来。 楼月西连忙把它翻过来抱在怀里:「你别乱说,我们旺财还小呢。」 兽医小姐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认真地介绍道:「旺财已经有半岁没有呀?一般来说,建议狗狗在六个月之后到第一次发情前这个区间内做绝育最好。」 「六个月就可以做了?」楼月西说着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旺财,最近旺财已经开始抱腿了,算算收养的时间,这小傢伙已经有六七个月了呢。 「嗯,对的。」兽医小姐姐继续解释,「六到八个月是最好的时间,这个时候狗狗的性成熟完成,此时做手术,伤口癒合效果比较好,而且狗狗没有发过情,激素内分泌的负面影响也会降到最低。」 「如果你们不想给旺财配种的话,建议你们可以做一个哦。」 「什么?」贺烈本来是开玩笑的,见楼月西脸色认真起来,莫名□□一凉。 第184页 「我们不做!」 「做吧。」 两人对视一眼。 「我们旺财以后还要下崽,不能剥夺它当公狗的权利。」来自□□一凉的贺烈papa。 「得到了再失去比没有得到过更残忍。」来自非常理性的月西papa。 楼月西面色无比平静,贺旺财傻兮兮地窝在它爸爸的怀里,绝对想不到抱着它的青年已经准备真的嘎它蛋蛋了。 「两位先生……」兽医小姐姐没想到两个人竟然因为这件事起了分歧,她弱弱地摆摆手解释道,「其实对于公犬来说做绝育手术是有很多好处的,可以杜绝前列腺、□□方面的生殖系统问题,还可以降低在发情期间引起的打斗伤人的可能性,渐少频繁的爬跨的行为,而且绝育后的狗狗还会延长寿命哦!」 于是贺烈沉重地看着楼月西把贺旺财交给了兽医小姐姐。 「旺财乖,我们先去做个基础的检查哦~」小姐姐温柔地诱哄道,贺旺财翻着肚皮直往人身上拱。 色狗的潜质已经初现端倪。 贺烈目送着它,从今天起,家里就只有一个姓贺的男性了。 一周后,贺旺财恢復了活力,也终于撤下了伊莉萨白圈。 它站在贺烈的脚跟前狂吠了一个小时,贺烈感觉它此生的脏话都被骂完了。 而且这傢伙完全忘记了最后是楼月西将它抱给医生的,只记得贺烈把他肚皮朝上按在桌子上的情景。 最后,叫累了的贺旺财接受了永失蛋蛋的事实,被贺烈一根肉骨头给收买了。 —— 这天,家里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青浣道长的名字贺烈早就听说过,但是本人确实第一次见。 和玄云道祖不同,青浣道长的打扮一眼看去并不像个道士,反而像个颇为风雅的商人。 他的行为也像是个推销商品的,和贺烈二人打过招唿后,他就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包,从里面拿出一支樟木盒子。 「月西,这就是我在泰兰国的发现。」青浣道长解释道,「借尸还魂一术由来已久。」 「最早来源于李玄,他魂魄离开躯体,四处游山玩水,其徒误以为师父已死,便将他尸体火化了。待他归来时,魂魄无所依附,恰好当时附近有一饿死的乞丐,尸身未腐,李玄便将自己的灵魂附在了这具乞丐尸体之上,乞丐为跛足,李玄为支撑身体行走,便对着原乞丐用的一根竹杆喷了一口仙水,这也是民间铁拐李的传说。」 「古法中,换魂术用的都是尸体。」 「可楼涵润,第一次便是用的活人之身。」 楼月西说得笃定,因为楼涵润换的第一个身体便是他天生痴愚的儿子。 「是,铁拐李为八仙之一,后世之人无此道行,换魂之术就算成功了,尸体也会腐烂。」 「问题就出在这个香上。」青浣道长打开木盒,只见黑布上躺着一截暗红色的香,不足一指节长,「此香翻译过来叫『灯灭』,这可是我花大价钱才从一个降术师的手中买的。」 「算算时间,二十世纪初,是『下南洋』的高峰时期,那个年代的契约华工被称为『卖猪仔』。」青浣道长顿了顿,「一船劳工,十之三四都死在船上,到了岸边掀开船舱,尸体都烂完了。」 「月西,楼家是怎么起来的,你是知道的。」 楼月西沉重地点了点头。 楼家便是靠贩卖劳工汇集的原始资金,这样庞大的劳工数量,反噬的罪孽有多可怖,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这也是楼涵润的身体在遭到反噬后短短几月就身陨的原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楼涵润和泰兰国的人搭上了线。」青浣道长继续道,「这个香的奇特之处在于它能将活人处于假死状态。」 「人身有三火,肩膀两盏,头顶一盏。而这个香,能将这三盏火暂时熄灭。也就是说,它能使鲜活的人身变成死尸的状态,原身的灵魂和□□的契合度也会被削弱。」 「于是换魂术得以施展,而一旦换魂成功,只需将这香燃烧的菸灰吃下,阳火便能復燃。」 「所以楼涵润能换到活人身上。」 青浣道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口也渴了,他喝了口茶,等着二人发问。 「此番辛苦先生了。」楼月西对着青浣作了一揖。 青浣连忙避开:「你这人,一点儿也不好玩。」 「算起来年龄比我还大呢,你对我作什么揖,这不是折我寿吗?」 闻言,贺烈转过头,突然想到一个他从未深究过的问题。 「楼月西,你今年到底多少岁?」 一向面若春风的青年此刻少见的空白了神色。 他没有回答贺烈的问题,只直视着青浣继续问道:「先生,此香还有什么特点?」 青浣道长是个人精,哪能不知道楼月西的意思。 「我点燃这支香,你们便知。」青浣道长环视二人,「贺队长,烦请你先来。」 于是楼月西便画好法阵,确保此香不扩散。 贺烈一人立于阵内,将香点燃。 裊裊青烟盘旋而上。 青浣道长问道:「贺队,这『灯灭』是什么味道?」 贺烈拧眉,又单手轻扇片刻:「没有闻到。」 「那么,你将镇魂钉取下,再闻。」 贺烈闻言照做,在镇魂钉取下之后,他便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腥甜味道,像是老旧的房子里藏着腐烂的苹果,一种成熟到糜烂的气息。 第185页 「月西,你再去闻。」 楼月西也走入阵内,他闻了片刻,描述道:「甜,腥,诱人。」 『灯灭』只有一小截,他们闻到气味后连忙将它熄灭,放入了盒子之中,两人都用手指沾了点香灰服下。 「这个『灯灭』的气味,只有『死人』才能闻到,活人是闻不到任何味道的。」青浣道长解释道,「所以你能闻到,摘了镇魂钉的贺队也能闻到。」 「就像你们描述的那样,这种香对无所归依的魂魄而言,有着很强烈的吸引力。」 「而且这个香味虽淡,却极其持久,不信你闻闻贺队,他的身上是不是也还残留着『灯灭』的气味。」 闻言,贺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轩轩!」 第105章 汪汪队 闻言, 楼月西倏地抬头。 他明白贺烈的意思。 几个月前,轩轩向他们哭诉在床前看见了一个黑影,但是他们二人前去查看过, 那个黑影并无恶意。 那只是一个茫然呆滞、并未作恶的亡魂。 当时他们一直想不通那女鬼为什么会守着轩轩看, 只以为是轩轩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回, 三魂六魄不稳容易撞邪,现在想来却可能是因为轩轩身上带有此香。 所以那女鬼只是单纯的被这腥甜的『灯灭』所吸引。 她虽神智已失,但是无所归依的灵魂还保留着寻找躯壳的本能。 「可是当时楼涵润只是在他体内植入了一颗蛛卵,若他要用那具身体,他不能——」将那具身体毁掉。 「是后来。」楼月西反应过来,「是在轩轩出院后才下的『灯灭』,一开始楼涵润没有准备用那具身体的, 孩童的身体太过孱弱, 他不会满足, 但是我治好了轩轩的伤。」 「他体内有我的阴气。」这让他的身体更能接受外来灵魂的摧折。 楼月西顿了顿, 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声音冷淡地道:「说不定,林宇轩是楼家的血脉。」 三人俱是一默。 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 林家富庶,崛起的却突然, 谁也不知道他的原始资金是怎么积累的。 「而且我们救下了轩轩, 从某种程度来讲,我们将他划为了己方正营。」 「所以我们对他不再有防备。」即使他已经有了伤害贺烈的前科。 「他是楼涵润的一步暗棋。」 就在这时, 门口传来刨门的声音。 屋内凝滞的气氛顿时一松。 是贺旺财。 果然,等贺烈一开门, 贺旺财就拖着自己的不锈钢狗碗进来了。 几人在房间里呆的太久, 已经错过了它的午饭时间。 它叼着盆,一屁股坐在地上。 贺烈失笑, 这傢伙,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谁知下一刻,贺旺财就开始疯狂地打起喷嚏。 它一边打,一边死死咬住盆。 一对耷拉着的狗耳朵都要甩飞了。 「嗙」的一声,它口中的盆也飞了出去。 这下更是打开了某种神奇的开关,贺旺财无所顾忌,喷嚏一个连着一个,像是失控了的水龙头。 这场景怎么有些眼熟。 贺烈勐地想到了那天贺旺财就是从进了灵异局就开始打喷嚏的。 狗的嗅黏膜的面积约为人的四倍,论嗅觉更是不知灵敏多少。 是什么引起了它的喷嚏? 「『灯灭』!」 楼涵润竟然藏在灵异局中! 火光电石之间,贺烈回想起当日的场景。 ——「谭局可比杨局鼻子灵,他前段时间才嫌味儿大,给所有办公室换了新风系统!」 ——「以后这些长毛的,不要带到单位上。」 ——谭才均。 还有更早之前。 ——「其实……四队和七队是被后续抵达的六队找到的,当时六队带队的正是谭才均,多亏了他,不然那一次……」 谭才均去过东将山。 「咦,没听说过狗还能闻到这味道啊。」青浣道长觉得有些神奇,狗嗅觉虽灵但毕竟是活物,他伸手把贺旺财抱起来。 贺旺财喷嚏打个不停,四只硬挺挺的白色爪子在空中乱刨。 「难怪,四蹄踏雪。」 黑狗白爪,即四肢末端呈白色的,像是带了白手套穿了白鞋一样,俗称「四蹄踏雪」。 很多老一辈说家中养这种狗会遭来不幸,是因为华国古代有人去世时,送葬人会身穿黑衣,脚踏白鞋。 实际上,这种狗最为通灵,它能看到阴差,所以在主人离世前往往吠叫,然而百姓不懂,只觉得这种狗吠叫起来就会带来不幸的丧事。 「四蹄踏雪,胸怀明月。」说得文艺,其实翻译过来就是黑狗,白爪子,白胸。 青浣道长拨弄了下贺旺财的胸口,果然找到一小撮白色的毛,他夸赞道:「这狗灵性,得好好养。」 见贺烈挑眉,青浣道长哈哈笑了两声:「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俗语,黑狗白胸膛,不死主人旺。」 「据说,最旺的就是财运呢,这么说来,贺旺财这个名字倒是取的贴切。」青浣道长说完便见贺烈脸色古怪,他和玄云道祖关系密切,突然想起了贺烈的命格。 烈火熔金。 怕是旺不了。 他干咳一声,转移话题。 「我此行便是为了告诉你们这『灯灭』香,我看你们应该还有话要说,就不多叨扰了。」 第186页 两人将青浣送到了门口,贺烈才发现这道士竟然开着一辆豪车。 贺烈啧了一声。 颇有些不平。 说实话,他们这行钱去的快,但是来得也真快。 像贺烈这样的真是少之又少,若不是贺烈傍了个大款【贺烈:?】,现在他还窝在单位提供的十平米的宿舍里呢。 一进屋,贺旺财还在转着圈的打喷嚏,见两人来了,贺旺财默默地退远了好几步,只是仍哆嗦着把它的不锈钢饭盆顶过来。 贺烈一边给贺旺财添粮,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儿啊,你爸能不能发财就看你了,你得争点气啊。」 见楼月西越过他就往房间里走,贺烈突然拽住了青年的袖子:「对了,叔叔,你多少岁你还没给我说呢。」 「哦,叔叔是不是辈分不够。」他的语气中透着股贱意。 「叔叔?爷爷?太爷爷?」贺烈嘴角勾起,「不会是从清朝活过来的老古董吧。」 「你得占我多少便宜啊。」贺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把自己的脸,「像我这样的,是极品嫩草了吧。」 「刺啦」一声,青年的袖角应声而裂。 面容白皙昳丽的青年侧过头来,高挺的鼻樑如玉,手一拂,竟把贺烈这么大个块头的男人甩了回去,摔了个大屁股墩儿。 门嗒地一声被关上。 贺烈坐在地上,拽着半截坏的衣角,哑然失笑。 「旺财,你爸不高兴别人说他年纪大呢。」 贺旺财听不懂,只打着喷嚏将不锈钢盆儿拽开,背对着贺烈干饭。 —— 耍贱一时爽,火葬场。 贺烈晚上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发现只有一桶泡面。 小心眼儿。 他还没来得及笑,就见楼月西提着食材,在桌的另一边烫起了火锅。 贺烈:??? 平心而论,楼月西的吃相真的非常优雅。 但他真的能吃不少。 贺烈支着脑袋,和楼月西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两个短边。 炸毛的样子真可爱。 贺烈想起当时楼月西提到办公室的爱心早餐,一迭肠粉,三个虾饺皇、三个叉烧包,还有四个牛肉烧麦。 一样样的,做的可精细了。 连筷子都掰好了才递给他。 一幅温柔小意、知书达理的模样。 啧,哪像现在,让他坐在对面看着他吃火锅。 男人啊,把他骗到手了就不懂得珍惜。 或许是贺烈脸上挂着的笑容太刺眼了,楼月西越来越食不知味。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就要起身来收拾餐具。 「别。」贺烈站起来,「哪里敢让您老人家动手。」 「让小的我来。」 戳肺管子还是得看他贺烈。 本来就沉着脸的青年此刻彻底阴转雷阵雨了。 贺烈站起身来,却挡着青年不让他走。 「我来收我来收。」 一边说着,他长臂一伸,不像是拿餐具,反而把青年禁锢在怀中。 双臂和餐桌将青年围困在里面,他一张白皙的脸上长眉紧锁:「放开我。」 「不放。」 炙热的唿吸喷洒在青年颈间,激得他微微战慄。 「你不是嫌我老吗?」楼月西冷声道。 多能唬人。 连桌上的餐具都因为青年压低了的气场而乒里乓啷地响起来。 果然是厉鬼。 生气的时候和恐怖片儿里演的一样。 贺烈心中暗自发笑。 就见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都长出了又长又尖的黑色指甲。 哈气的布偶猫。 亮出爪子的布偶猫。 「怎么会?」贺烈的吻落在青年的头顶,「老树结的果才甜。」 楼月西闻言气得眼睛发红。 就被吻烙在耳垂上。 布偶猫的耳朵也是粉红色的。 猫咪颤抖得厉害,贺烈都能想像它微微抖动的鬍鬚。 可爱。 真tm可爱。 贺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甜的。」 「甜的。」 「甜的。」 「这里最甜。」 当天晚上贺烈饿着肚子,但是饱了。 也是当天晚上,楼月西吃了东西,但是白吃了。 —— 两人闹归闹,正事还是没忘。 「谭才均今年才四十二岁,但是资歷却算很老的。」贺烈翻着数据,「他十二岁就在局里挂名了,可以说灵异局成立的头几年,他就已经在里面了。」 「十九队出事后,东将山的救援任务他也参与了,虽然侥倖将队员带回,但是他也受了重伤,至此逐渐淡出一线。」 「应该就是在他重伤的那个时候,楼涵润对他下手了。」 「所以后来他力保你能重回灵异局,为的就是引我出来。」楼月西道。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对我立即下手?」贺烈有些疑惑,「重骨也在我身上,趁着我没有记忆的时候成功率岂不是更高?」 「而且我一直疑惑的是,林婉阙既是楼涵润的人,为什么她不在阴平山的时候就把我……」 「你的伤很重。」楼月西低声道,「而且楼涵润也元气大伤,若是楼涵润强行换魂到你身上,说不定你们两人就同归于尽了。」 「至于林婉阙……」 第187页 楼月西的脸色苍白得有些鬼魅。 「她可能……」 「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 第106章 重新 青年立在窗边, 初冬的阳光虽然灿烂,却毫无温度。 「还记得那具儿童骸骨吗?」楼月西声音轻得像是要消散在日光中。 「我的妹妹在七岁的时候就死了。」 「瞿粟擅长剥人皮制皮影。」 楼月西转过头来,神色晦暗。 「我本以为楼涵润重视瞿粟是因为他的情况太过糟糕, 灵魂经受不住多次换魂术, 所以才想选择将灵魂换到皮影之上, 以减轻伤害。」 「但是我想错了。」 「若谭才均就是楼涵润,他能在众多擅长异术之人眼皮子底下瞒过去,那便说明谭才均和他的灵魂十分契合。这具身体他可以用很久,久到他来得及把你的身体夺过来。他既有鲜活的身体可以用,又何必退而求其次选择皮影呢?」 最后几个字楼月西说得又轻又慢。 「他还有别的想要復活的人。」贺烈道。 「是!」 楼月西勐地抬头,贺烈看见他的眼圈发红。 「楼行鹊死了近百年,他竟将她的尸骨挖了出来。」 「而她的魂魄竟然也没去转生。」 「更可笑的是, 她死时才七岁, 还是个孩子, 如何能扮演好二十来岁的林婉阙。」 「他早就把她復活了。」楼月西轻轻摇着头, 「或许是把她换在了别人的尸体上, 或是别的方式,比如小鬼、傀儡。」 「但瞿粟的到来激发了他新的野望,于是他就将楼行鹊的尸骨挖了出来。」 「她是楼涵润练手的道具。」 楼月西用手捂住脸:「他的所有儿女, 都是他的道具。」 「哈哈。」楼月西声音喑哑的惨笑两声。 「方才你不是问他为什么没有对你立即下手吗?」青年继续说道, 「一是因为他受伤过重没有那个实力。」 「二是因为他需要……我。」 楼涵润需要留着贺烈引他出来。 「復活楼行鹊尚且还有一把尸骨,但是復活骆华荷他却什么也没有。骆华荷疯的时候把自己的尸身连同着她亲妹的身体一把火都烧了个干净!连骨灰都没有剩下给他。」 「但是我哈哈哈哈哈我身体里有骆华荷一半的血肉, 他怎么会不想要!!!」 「只要復活了骆华荷,他们一家三口——」 贺烈从未见过青年这样癫狂的神色, 他明明是在笑, 却好似是在哭一般。 「好了。」贺烈站起身把青年拥入怀中。 可楼月西却还在喋喋不休:「你还记得吗?瞿粟在坪临城中还能将我们放入皮影之中,在衬景之中我们与活人无异, 且并不自知。」 「他要的就是不自知。」楼月西有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要让骆华荷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皮影——用她儿子的血肉所制的皮影。」 「楼涵润他见到瞿粟如何能不激动!他终于找到一种最近似人的復活形态,不像寻常阴鬼无法出现在阳光之下、不像傀儡所有行动全凭几根线牵扯,甚至连皮复印件身都不知道自己是皮影。」 「多好,多好,他终于能復活骆华荷了。」 「掬着她的灵魂几十年不放,再不让她復活骆华荷都要从疯子变成傻子了——」 而他楼月西,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工具。 是一个承载罪孽的罐子。 是一个养育重骨的容器。 是肉铺,是驴皮,是材料。 楼月西说得颠三倒四,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别说了。」贺烈手臂收紧,「都过去了。」 「贺烈,贺烈。」楼月西浑然不觉,他拽着贺烈的衣襟,将自己和他的距离拉开存许,「贺烈,你知道我最噁心的是什么吗?」 「我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我能理解他。」青年的手越攥越紧,「我知道洞中窥光是什么感觉。」 「是因为易地而处,我也会这么做。」楼月西直勾勾地看着贺烈,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男人的脸。 神色眷恋又偏执。 「如果你……」死了,他顿了一下,不愿意做这样的假设。 「我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和他一样骯脏的血液。」 「我和他一样,也是个无父无母无朋无友无情无义之人哈哈哈哈哈——」 「楼月西。」 贺烈忍无可忍地捏住了青年精巧的下颌,迫使他抬高头颅。 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楼月西的下颌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你搞清楚一点,你的身体里流的是我贺烈的血。」 「……」 两人四目相对。 深色的瞳孔中映照出对方的影子。 「餵了这么多次,都不长记性?」贺烈将额头抵上楼月西的,「我可是为了豢养你这只阴鬼,差点把血流尽了。」 「记打不记吃的小鬼。」 一行清泪从楼月西眼角淌下。 「无父无母就算了。」 「无情无义?」 「这是哪门子的说法?」 贺烈嗤笑一声,又伸手摸着青年柔软的头髮,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一只应激的布偶猫。 「楼月西,还有比你更爱我的人吗?」 见楼月西不回答,贺烈颇为得寸进尺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嗯?说啊。」 第188页 「……」 半晌,青年闷闷的嗓音传来:「没有。」 他的手紧紧抓住贺烈后背的衣服,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 「肖郁查到了吗?」 贺烈回来的时候,楼月西正在炒菜,他转过头来问道。 西红柿刚下进去没多久,还滋滋的在锅里响。 贺烈把伞收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楼月西点头,查不到骆华荷的灵魂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握着锅铲将变软的西红柿捣碎,酸酸的气息立刻充斥在空气中,令人食指大动。 「伤口没好就不要做菜了。」贺烈快步走进厨房,伸手接过锅铲,「去去去,说了别碰水。」 楼月西失笑,只是划破了指尖取了点血罢了,算什么伤口。 他垂下眼睫,骆华荷的死亡时间和地点都是知道的,再加上他的血液…… 肖郁找了小半个月都找不到骆华荷的灵魂,只能说明——楼涵润果然将她的灵魂拘在了手中。 早已料到了结果,他的心中一片平静。 「贺队,该倒鸡蛋液了。」 「哦。」贺烈点头,拿起已经打好的鸡蛋液,缓缓倒进去。 「可以翻动几下。」 「知道知道。」 「放一勺盐。」 「嗯,多了点。」 「贺队……你以前没下过厨房吧?」 「下过。」 男人硬朗的脸此刻有些许僵硬。 「会煮泡面,会添柴。」他把脸转过来正色道,「未来可期。」 「……行。」 —— 「哇,你俩消息也太灵通了吧,领导前脚刚走你俩后脚就迟到。」 孙飞晨将办公室里的音乐关掉,贼兮兮地说:「桌子上有买的奶茶,给你们留着呢!」 「领导刚走?」贺烈挑眉,「有活?」 「没说啥事,好像是私事吧。」孙飞晨嘀咕道,「小敏刚刚上去找谭局签字,结果办公室里都没人了。」 「她这份文件要得急,一问,谭局要几天才能回来了。今天周三,再混两天就周末了!太爽了!」孙飞晨吸了一口奶茶,一幅摸到大鱼的表情。 几杯奶茶换到这样的好消息,真值啊!所以平时要多跑跑别的办公室,这样消息才灵通。 只可惜他打工人的快乐对面站着的两位并get不到。 两个姗姗来迟的人对视一眼,随即转身就推开了门。 「餵——你们不是吧!!!现在下班也太早了!!!你们有没有职业操守啊!!!」 只留下孙飞晨绝望的惨叫。 走出灵异局的大门,楼月西立马打开手机开始订票。 「我们去胶许。」 贺烈看了他一眼:「这么确定?」 「我有预感。」楼月西握住手机,「他一定回去了。」 「这么长时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订的明早的票,在这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 甫一下机,一股与内陆截然不同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真热,这都十一月了。」 贺烈一边说一边解开风衣的扣子,又把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我觉得还好。」面色白净的青年倒是很习惯这里的气候,他看到贺烈额头上的汗珠,「安南就是这样,要喝点什么吗?」 「就上次喝的那个。」 贺烈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补充道:「就是黄色的,你上次接我的时候买的。」 「海盐黄皮水,那是七八月才有的。」青年睨了他一眼,那时他内心忐忑惶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爱他,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 哪儿像现在…… 即使知道此行危险重重,心中也安定得很。 明明才过去三四个月,却好像是过去很久了…… 「太热你就把外套脱了。」楼月西道,贺烈是火体,最怕燥热,在候机楼里都出了一身汗。 「算了。」 贺烈背着行李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后伸出。 机场人来人往,他们两人本就个儿高,兼之样貌出众,注视他们的人本来就多,甚至有小女生拿着手机在拍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明星呢。 半晌没有动静。 「楼月西。」贺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牵手,你这两身衣服不就白搭配了?」 闻言,青年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讷讷。 贺烈耐心耗尽,直接后退一步,抓住了楼月西的手。 「折腾了一小时,傻子也该知道了。」贺烈挑眉,俯身对楼月西道,「大方点,拜过天地了。」 「我们是夫妻。」 第107章 桃园 「瞿粟这么在意那衬景, 是因为衬景需要一个原型作为依託。」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十一月的安南天气仍像是夏日一样晴朗。 楼月西回过头来:「你可能想不到,瞿粟生前生活的地方真的叫坪临。」 他在衬景中和瞿粟争过身体, 争夺之间他看见了瞿粟破碎的回忆, 就像是汽车高速碰撞时闪现的火花。 又短暂又清晰。 第189页 受害者成了施暴者。 勇者杀了恶龙, 却又成为了新的恶龙。 至死也要盘踞在那座城池。 「若失去了这依託,他就无法重塑他的领地。」某种程度上来说,瞿粟和地缚灵相差无几。 楼月西道,「所以楼涵润一定会回胶许。」 「我当时给你说,除了兰雪院和祠堂,那片老宅都被捐了出去。」青年的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中,贺烈从侧面看见了他眼睫投下的阴影,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保留着。」 「那地方起过大火, 烧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火灭得及时, 这一代的房子都得受到牵连。」 说道这里, 贺烈已经知道了楼月西说的是哪里。 楼月西很早之前就提过,他的母亲骆华荷——死于一场大火。 「那院子没啥价值,花了点钱就保留了下来。」楼月西笑了一下, 像是自嘲, 「到没想到成全了他。」 「贺烈。」楼月西转过头来,整张脸陷入阴影之中, 「我知道这样很冲动。」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復活骆华荷,也不知道楼涵润的衬景完成到了哪一步……」 「甚至、甚至他的计划都只是我的猜测——」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 我却要拉着你进入……」 他长长地唿了一口气,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异常的坚定:「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胡乱替你做决定了。」 贺烈闻言轻笑了一声:「看来是吃定我了?」 背对着阳光的青年轻轻点头。 「对。」他回答道,「生同衾, 死同穴。」 「你是我的丈夫。」 「很荣幸为你效劳,我的夫人。」 —— 榕树上的枝叶被倾盆大雨打得东摇西晃,池塘中刚展露尖角的荷花垂下头躲进了荷叶的庇护之中。 碧绿的水面圈圈涟漪,偶尔有几瓣被打落的粉色在水中转着圈,又被贪食的鲤鱼拽进去。 屏风外女人轻声交谈的声音掩盖在雨声中。 「夫人,且放宽心,这钟大夫的药最是管用,小少爷的烧很快就能退了……」 「桂姨,这都烧了一夜了,他若是有个什么,我真的……」 声音似远似近。 他躺在床上,浑身滚烫似乎着了火,四肢又像是绑了吸了水的棉花,叫人动弹不得。 女人的啜泣和嘆息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雨声哗啦啦的。 一切重归宁静。 「少爷醒了,夫人!」 随着一声惊喜的声音,床上的稚童勐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下颌尖尖,眼下有暗沉的青色,双颊却是红润的,细腻光洁,微微丰腴。 一双眼睛更是温柔似水。 骆华荷。 「头还痛不痛了?告诉娘亲。」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触碰他的额头。 冰凉又柔滑的手指贴在滚烫的额头上,剧烈的温差让楼行鹤经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女人连忙收回手,又将被子往上拉了些。 看着女人愧疚又焦急的模样,楼行鹤脑子里却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进域了? 进域了! 他勐地抓住骆华荷的手:「楼涵润在哪里?!」 一出口却是稚嫩的童音。 他下意识的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又短又小,胖乎乎的,因为捏紧的动作,肉肉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凹进去的小窝。 容颜清丽的女人细长的眉毛轻轻一颦,她伸手将男童抱在怀里:「爹爹出门了,行鹤乖,不要听别人乱说,那是你爹爹,不能这样喊他,爹爹知道会伤心的……」 楼月西脑子里乱成一团,像是蒙了一层雾,看什么想什么都模模煳煳。 楼涵润的衬景已经成型,他进来了,变成了小孩,那贺烈呢? 「你听我讲!」他的声音奶声奶气,「楼涵润他是靠贩卖人口起得家!他图的是骆氏的家产!」 「他会害得骆氏家破人亡咳咳咳——」 「哎哟,小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一旁端着粥的桂姨惊叫出声,又怕吓着他,连忙压低声音,「这些都是一些坏人乱嚼舌根,小少爷可千万不要信啊!」 「桂姨,你先出去吧。」骆华荷开口轻声道。 「哎……」 楼行鹤被骆华荷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随后,骆华荷担忧的用捂热了的手掌摸在他脸上:「行鹤,娘不知道那天你听到了什么,但是你相信娘,那些都是假的……」 「你是烧胡涂了,受了梦魇。」她轻轻嘆息道,怜惜地看着他,「我的心肝,怎么受了这么多罪。」 「不是!咳咳!不是!」楼行鹤紧紧抓住骆华荷的手,「他真的会害死你们的!」 楼行鹤的脑袋昏昏沉沉,他此时只有四岁,未发育完成的大脑无法承受大量的记忆,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然后扭曲成五彩斑斓的光影。 只有这个抱着他的女人是真实的。 「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女人的声音又温柔又安宁。 他挣扎了几下,就听到女人低低的哼唱。 他耳边纷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似曾相识的曲调在耳边萦绕,带着他沉入梦境。 「查一下那日到底是谁在行鹤面前乱放厥词。」 「居心叵测之人,将他们都发卖了出去!」 第190页 —— 「夫人,少爷病虽好了,但是却好像还魇着的。」桂姨看着坐在檐廊下的男童,担忧地说道。 「不爱与人说笑,也不爱吃食,如此这般下去,可怎么是好?」 骆华荷轻轻摇着团扇,作为母亲,儿子的变化她哪能发现不了。 「他近日都猫在书房里?还去了哪里?」 「小少爷整日整日地钻在书房里,还不让人陪着,抱进去的玩偶时不时就缺胳膊少腿的,写了字的纸又被撒上水,都晕开了,这完全就是……」中邪了啊! 「除此之外,小少爷出了两次院子,我瞧着是朝兰雪院的方向走。」 「兰雪院?」骆华荷愣了愣,「我们现在便去给母亲请安,带上行鹤。」 「涵润来信了吗?」她又问道。 桂姨轻轻哎哟一声:「瞧我这记性,姑爷托人带了口信,明日就能回来。」 骆华荷点点头,便唤道:「鹤儿,过来叫桂姨带你换身衣服,我们待会儿去见阿嬷。」 楼行鹤看了女人一眼,乖巧地点点头。 他走得慢吞吞的,手上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摘的狗尾巴草。 「小小年纪怎么愁眉苦脸的。」骆华荷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楼行鹤又看了她一眼,嘴唇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他心下焦灼,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骆华荷信任他。 这几日他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迅速衰退,连当日他们怎样进的鬼域都忘了,楼行鹤余光瞥见自己手上攥得紧紧的狗尾巴草,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和这具四岁的身体彻底相融。 去兰雪院的路程有些远,桂姨心疼小少爷,非要抱着走,本来要一起去的骆华荷却被一点事绊住了。 楼行鹤挣扎无效后,便由着她一路抱到了厅内。 老夫人正倚在踏上打着盹,听见乖孙来了连忙坐了起来。 「阿嬷……」 楼行鹤奶声奶气地喊,被老夫人一把抱进怀里。 老夫人过得精緻讲究,身上的鸭蛋粉有一股陈旧的桂花味,好像不经意间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老房子。 难怪…… 难怪当日在胶许老宅内,骆氏上上下下百来人口却只有三十余人的冤魂汇聚祠堂前,其中并没有阿嬷的身影。 竟然都是被楼涵润这个畜生掬了下来。 「我的乖乖,可想死阿嬷了!」老夫人紧紧抱住楼行鹤,左右摇晃着,「我看看,瘦了没有……」 「你娘还说你被魇住了,我看这不好好着的吗?」 「阿嬷。」楼行鹤定了定心神,他的阿嬷骆怀白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能以女子之身守住家业,成为骆家的家主,与养在深闺的骆华荷相比,手段心性强了不止半点。 当年若不是她接回年幼的楼行鹤在身边抚养,他也许早就死了。 「我没有被魇着,我是梦到未来了。」直接说肯定不会被相信,活的好好的人怎么会相信自己死了呢。 「哦?梦到什么了,把我乖孙吓成这样,快说来给阿嬷听听。」 「我梦到楼涵润会害死你们!」 老夫人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乖孙,这句话可不能乱说,你父亲虽是入赘,但这几年他怎么对你母亲,怎么对骆氏,大家都有目共睹,可不能听了有心之人的挑拨。」 楼行鹤再次意识到这具四岁的身躯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这个衬景和坪临城不一样,坪临城中的魂魄大多都是瞿粟在酆都诱捕的,他们都没有在坪临城生活的记忆,只是被瞿粟安在了不同的皮影上扮演不同的角色。 而现在,所有的灵魂附着在皮影上,都只为扮演曾经的「自己」。 他们既有「过去」,又拥有「未来」。 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意识,所有人都过着安适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这是一个除了他没人想去破坏的世外桃源。 第108章 错觉 「给阿嬷说说, 你那天听到了什么?」 老夫人伸手拍拍楼行鹤的脸蛋,又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橘子,细细的帮他把橘络摘去才餵到他的嘴里。 楼行鹤一怔, 他嚼着没有一丝经络的橘瓣, 恍然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 不, 这只是衬景,是楼涵润精心搭建的骗局。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眼前慈祥的老妇人,都早已离世。 「阿嬷,能带我去港口看看吗?我梦到了一艘船,船上装的货物,船板下却全是人,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就像是笼里的小鸡仔。」楼行鹤慢吞吞地道, 「梦里的人说我爹爹就是靠贩卖人口赚的钱。」 「呵呵……我的乖孙孙, 船板底下住的是船员, 如果他们都在甲板上, 浪一来不就被沖跑了?」 「阿嬷,我想看看。」 「好好好,明个儿就叫骆福带你去看。」 他当然知道在虚构的衬景之中, 楼涵润必定做好了准备, 他不会留下「贩卖人口」这样的把柄。 但衬景是有边界的。 瞿粟的衬景是一座城,沿着城中的河床一直走下去就能触碰到衬景的边界。 那楼涵润构建的衬景边界在哪里呢? 就算他有能力构建出胶许县, 那出了海呢? 楼行鹤笃定这个衬景的边界在海上。 如果这个衬景中,「主角」是骆华荷, 「配角」便是骆氏上上下下被掬下来的灵魂, 他们都是「活」着的,那总有人能发现得了这个世界是虚构的。 第191页 楼涵润为了让骆华荷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可真是下了血本。 现在,楼行鹤只用做这个引导者就行了。 —— 当夜下起了倾盆大雨,狂风唿啸,将院子里的煤油灯吹得忽闪忽闪。 「姑爷回来了!」 桂姨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坐在床边的骆华荷勐地抬头,等待一晚上的担忧瞬间散去,她匆忙迎了上去。 「衡之!」 昏昏欲睡的楼行鹤勐地清醒过来,衡之,楼涵润的表字,除了骆华荷几乎没有人会这样喊他。 「屋外风大,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这个声音! 楼行鹤垂在身边的手蓦地攥紧。 隔着屏风,他看见灯影投射下相拥的两个影子。 「鹤儿怎么样了?我听下人说烧了几天。」 「烧是退了,但……」骆华荷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暴雨如注的夜里几乎听不清楚。 「哦?」楼涵润发出疑惑的声音。 没过多久,两人就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楼行鹤靠坐在床头,冷冷的看着这个久违的男人。 楼涵润生得一副好皮相,他一袭长衫,长眉星目,端的是温润如玉,鼻樑上架着一副西洋来的金丝水晶平光眼镜,更显出几分文质彬彬来。 否则也不会让骆家大小姐一见倾心。 只是没有人比楼行鹤更能知道,这幅皮囊之下是多么骯脏。 「鹤儿,怎的还没睡?」楼涵润出口问道,一双眼睛藏在镜片之后,神色不明。 两人对视一眼。 楼行鹤没有说话。 「是不是想爹爹了?」 楼涵润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臂,楼行鹤勐地扎进被子里,一幅惧怕得不行的模样。 骆华荷见状连忙拉住丈夫:「鹤儿还魇着,钟大夫交代可不能再惊着了。」 她温声细语的解释道,又将被褥拢了拢:「鹤儿,快睡了,明早你不是说要去港口看看吗?」 「爹爹不是坏人,爹爹会保护你的。」 楼行鹤又看了一旁的楼涵润一眼:「他就是坏人。」 「他会害得骆氏家破人亡!」 「他是贩卖人口起的家!你别信他!」 他越说越激动,被脸色大变的骆华荷抱进怀里:「娘亲不是给你说了别相信那些嚼舌根子的人说的话吗? 「他就是……」楼行鹤声音越来越低,肉嘟嘟的脸变得通红,他紧紧抓住骆华荷的衣服。 骆华荷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穿得里衣都被汗水打湿了,眼睛也闭着。 「怎么又烧起来了!」骆华荷连声叫道,「桂姨,快去请钟大夫!」 楼涵润也连忙凑近,只见骆华荷怀里的孩子病的一副人事不省的模样。 他伸手握了握骆华荷的肩膀:「别担心,你要相信钟大夫的医术。」 「我们的孩子会平安无事的。」 骆华荷摸了摸儿子滚烫的脸,声音哽咽:「不知道是谁给鹤儿乱嚼舌根,我派人查了却也没查到,都是家养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可鹤儿小小年纪,若不是有人教,又哪里想得出这套说辞!」 「鹤儿给母亲说他梦到了大船,有数不清的手捉他的腿……再这么下去,我的孩子……」 楼涵润将哭泣的骆华荷揽入怀中,温声说道:「别哭,若是魇着了,我们请大师来做法便是。」 「哪家小孩没个生病的时候?」他擦去骆华荷的眼泪,「你都当娘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 「我……鹤儿是我的命根子,若他有个……」 「好了,先给鹤儿换一身衣服。」 —— 「哥哥,抱!」 稚嫩的童声让楼行鹤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到还不及他大腿的女童,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哥哥在想什么?」女童头上扎着双丫髻,歪着头问道。 「没什么。」 楼行鹤摇摇头。 据桂姨说,他五岁时曾生了一场大病,连着高烧了几天,喝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父亲请来大师为他做法才侥倖捡回一条命来。 只是此后,他对之前的记忆就迷迷煳煳的。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于是在空闲时候便会时不时走神。 「走吧,今日还没给阿嬷请安。」 他拉着楼行鹊的小手往兰雪院走去。 骆老夫人已经七十有二,她的髮髻斑白,拿桂花头油抹得光生生的,看着倒是很精神。 楼行鹊吵着要吃糖糕,被下人带着去了小厨房。 楼行鹤坐在老夫人旁边,踯躅半晌问道:「阿嬷,我最近老梦到一个人。」 老夫人睁开眼睛:「梦到谁啦?」 「我不知。」楼行鹤皱着眉,「他叫贺烈,但我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他,所以便来问问您。」 「贺烈?」老夫人想了半天,「哦,想起来了,你记得他倒也不奇怪。」 「你五岁那年惊了魂,高烧不退,你父亲从外面请来个高人,那个高人带着个小童,名字正是这个。」 「他陪你呆了快一个月呢,他师父走的时候,你还哭鼻子呢。」 然而骆老夫人说的这些事楼行鹤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他已有十四,乍一听见这些童年糗事不免赧然。 若是他在梦中都老梦见这个叫贺烈的人,那他们当时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第192页 骆老夫人怜爱地看着眼前的长孙,十四了,却因为体弱一直囿于家中,连私塾都没去过几天,都是将先生请到院里来的。 大抵正是因为同伴稀少,才一直记得贺烈这个玩伴吧。 「你若是想见他,就与你父亲提一提,兴许能再见着呢。」 「给母亲大人请安。」一道男声从门外传来。 然后是一道娇柔的女声:「娘。」 正是楼涵润和骆华荷。 楼行鹤站起身来:「爹,娘。」 「哎哟,这来得不是正好吗?」骆老夫人笑了起来,「涵润啊,鹤儿刚才正提着呢,就是他儿时那个玩伴,贺烈,你还记得吗?」 「贺烈?」楼涵润重复道,他颦着眉,像是在思考他是谁。 「就是跟着老道长那个。」骆老夫人笑着补充道,「那孩子我瞧着不错,能来和鹤儿当个伴也好,不知道还能联繫上吗?」 老夫人这样一提,骆华荷便也想起来了。 她掩着嘴笑道:「那段日子,鹤儿简直要变成牛皮糖粘在他身上了,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急着要找贺烈哥哥,走的时候还哭鼻子呢。」 楼行鹤越发尴尬,竟不知小时候的自己这般黏人。 「衡之,不知道那位老道长还联繫的上吗?」骆华荷问道,她今年也已三十有七,但岁月对她却格外优待,只在眼尾落下轻轻的两笔。 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两道纹路就像温柔外露的痕迹。 楼涵润盯着她怔愣了几秒。 骆老夫人瞧见了打趣道:「这都十几年的夫妻了,还这么黏煳。」 骆华荷低头抿了口茶,见楼涵润还盯着自己不免有些羞恼,轻轻咳了两声。 楼涵润回过神来:「应是联繫的上,是我疏忽了,鹤儿年纪不小了,不能老一个人留在院里。」 「那可不是?」老夫人接过话来,「这孩子本就性子内向,从小到大也就这么一个玩的好的,不怪他梦里也记起来。」 「梦里?」楼涵润将目光转向楼行鹤,他好奇地问道,「梦见了什么?」 楼行鹤莫名心里一紧,许是年纪大了,有了些少年人的自尊,他并不想被父亲这样探视。 「并没有什么,只是偶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这时,拿着点心的楼行鹊从门外跑进来,看见一屋子的人。 「阿嬷,娘,吃!」她高兴地唤起来。 小姑娘年纪不大,已经知道要分享了。 她被骆华荷抱在怀里,屋内一时其乐融融。 好似方才一瞬间的冷凝全是楼行鹤的错觉。 第109章 梦蝶 又是暴雨倾盆。 楼行鹤捧着一本书, 却迟迟没有翻页。 昨个儿收了信,说是贺烈今日晌午就能到达宅院。 可从昨晚这雨就突然来了,下了一天也没见有消停的意思。 他心下莫名的烦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期待的太久了。 屋内笨重的西洋钟发出「铛」的一声, 一只做工精巧的铜雀从中弹了出来, 发出悦耳的鸣叫声。 楼行鹤抬眼,已是晚上八点了。 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张叔的声音:「小少爷,贺烈到了。」 他勐地起身,膝盖不小心磕到了桌脚。 他为何如此雀跃? 楼行鹤顾不得腿上的疼痛,一心只想见到等候多时的人。 他打开房门, 就见檐廊转角处有一位少年正阔步走来。 「贺烈哥哥……」 他低声道。 愣神之间, 少年已经行至跟前。 少年剑眉星目, 虽还有几分青涩, 但已经能看出锋利的轮廓。 他微微低着头, 仔细打量了楼行鹤一番,才道:「小少爷,你长大了呀。」 小少爷。 楼行鹤胸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只烧得他喉咙发堵。 这院内, 僕从几十,都把楼行鹤称作小少爷。 但为什么只贺烈叫出来的不同? 贺烈伸出手指在楼行鹤面前晃了两下:「怎么老是发呆?」 「我一路赶来, 饿极了。」贺烈似乎是个极为不客气的主,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里走, 「饭都没吃便赶来见你, 小少爷招待我一顿不过分吧?」 一旁的张叔极有眼力见:「贺先生这是哪里话,我们少爷早早便吩咐我们准备好了饭菜, 一直温着,就等着您呢!」 他说完连忙下去准备饭菜去了。 屋内只剩下楼行鹤和贺烈两个人。 虽然刚才脱口而出了贺烈哥哥,但实际上楼行鹤并没有想起什么关于贺烈的记忆,他站在房间内,见到坐在椅子上的贺烈,反而有几分拘谨。 见那模样,贺烈不由发笑。 「小少爷,这是你的屋,怎么好像你是客人似的?」 他说罢,楼行鹤才想起主人的职责,连忙要去给他倒茶。 「来,让我看看。」贺烈道,「说来也怪,咱俩也得有九年没见了,怎么我见着你还是跟昨日见到你一样。」 楼行鹤没有说话。 他没有对贺烈的记忆,却觉得眼前的人亲近无比。 「客房我已经派人收拾出来了,就在这边过去第二间,若是你不喜欢,这院子里的房你再挑一间。」他低着头,有些讷讷地道,像是生怕惹了眼前之人不喜。 第193页 见他小媳妇似的模样,贺烈便恶劣地想逗逗他。 「我就喜欢这间屋子,宽敞通透。」 「啊?」楼行鹤顿了顿,「那我明日便派人收拾收拾,今夜还得委屈你先住客房了。」 连主卧也让出去。 这么好欺负? 贺烈挑眉。 真不知道这小少爷是怎么养的。 「逗你的。」 饭菜一直在厨房温着,很快就端了上来。 「不一起吃点?」贺烈问道。 楼行鹤便拾起了筷子,半晌选了一根白灼芦笋。 贺烈是饿极了,风捲残云一般,待他吃得差不多了,却见楼行鹤还在咬那一根芦笋。 「小少爷,你该不会是属兔子的吧。」 楼行鹤脸倏地红透了。 「不对啊。」贺烈掐指算了算,「23年,属猪才是。」 楼行鹤气不过,伸手打了贺烈一下。 这一下不重,但两人都愣住了。 半晌,两人都笑了起来。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没有分开的九年一般。 —— 时间一晃而逝。 楼行鹤已二十有一。 他手里拿着一封印有火漆的信封。 这几年来他与贺烈同进同出,这大院里上上下下只道他们比亲兄弟还亲。 只可惜他身体孱弱,且晕船严重,随着他们年龄渐长,这几年随父亲出海经商一事便由贺烈代劳了。 这信正是贺烈托人带回来的。 「哥,贺烈哥哥又给你寄信了?」 门外探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少女身姿纤细修长,如同一枝刚抽出的新芽,亭亭玉立。 楼行鹤颔首。 「他快回来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覆,少女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意识到自己的喜悦太过明显,她咬了咬下唇才补充道:「那爹爹也快回来了,我得告诉娘!」 她说完转身离去。 楼月西看着少女雀跃的背影,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的情愫让楼行鹤情不自禁的捏紧了信纸。 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他回神,手蓦地松开,只看见米白色的纸张上皱了一角,将落笔的「挂念」二字揉的稀碎。 贺烈是跟着父亲一起回来的。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与往日的打扮大不相同。 三月不见,楼行鹤竟感到一丝陌生。 「小少爷。」贺烈阔步走来,不太自在地拉了拉领结,解释道,「在外行商,入乡随俗。」 他张了嘴嘴还未回答,就见楼行鹊也走了过来:「贺烈哥哥,此番出行可遇见了什么趣事?」 「鹤儿,过来。」 楼行鹤回眸,就见父亲与母亲凑在一块儿,母亲含着笑沖他招了招手。 「母亲唤孩儿来何事?」 骆华荷先是笑了笑,又看了眼不远处那对年轻男女:「你与烈儿整日凑在一块儿,可知他是否有心仪的女子?」 楼行鹤眉眼一动:「母亲这是何意?」 「烈儿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品性相貌无可挑剔,又与你、与你妹妹有青梅竹马之谊。这外间世道本不太平,若是……」 「母亲。」楼行鹤打断道,「此事我无法代贺烈回答。」 骆华荷无奈的笑了笑:「你这孩子,急什么,知道你对这些事情不上心,可你都二十有一……哎,罢了罢了……」 楼行鹤离开之时,还听到母亲低柔的声音:「衡之,我瞧着烈儿这孩子是个好的,鹤儿身体不好,他也能帮衬一二……」 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有她的考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外间战火不停,母亲想为女儿寻一好归宿是人之常情。鹊儿虽小,但对贺烈确有好感…… 而他身体孱弱,即使接手骆氏家业也很难常年在外奔波,若是贺烈为妹婿,也能保家业不旁落。 他明白母亲的心思。 楼行鹤心事重重,本想回到贺烈身边,但见不远处年轻男女有说有笑,他莫名心间一痛,于是调转步伐回了自己的院子。 —— 「小少爷,可是身体不舒服?」 贺烈自外间走来,见楼行鹤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愣,连忙关心的问道。 楼行鹤看着头上还打了髮蜡的男人,不知不觉之间,那个雨夜前来的少年竟然已经成长为这番模样了。 他抿了抿唇,思索片刻还是问道:「贺烈,你可有心仪之人?」 贺烈挑起剑眉:「吃错药了?」 他伸手探了探楼行鹤额前的温度:「怎么尽说胡话。」 楼行鹤下意识一躲,让贺烈的手僵在半空中。 贺烈皱起眉来:「你怎么了?今日回来你便不对劲,莫非是这几月你遇见了什么事?」 「没有。」 楼行鹤回答的斩钉截铁,让贺烈的眉拧得更深。 「我有些乏了,你先回去吧。」楼行鹤起身,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逐客令下的明显。 这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的。 贺烈离开后,楼行鹤伸手挡住脸,颓然跌坐在座椅上。 许是今日母亲提及了婚姻,楼行鹤当夜便做了个诡谲的梦。 梦中的他是女儿身。 他被塞入了一顶扭身都困难的小花轿,耳边除了哭声,又响起唢吶和锣鼓的声音。 红色的盖头像是焊在了他的头上,他视野里血红一片。 第194页 不多时,他的手里被塞入一截白布。 他心下惶恐,大喜之日为何手持丧葬才用的白布。 画面流转。 他看见自己一步步被逼着拜堂。 太师椅上坐着的干枯蜷缩的尸体。 抓住自己的手掌。 还有那牌位上飞速流转的名字。 贺烈。 楼月西。 楼行鹤勐地坐起身来。 贺烈。 楼月西。 楼月西! 坐在床上的青年胸膛急速起伏,太多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让他分不清身在何处。 他到底是楼行鹤,还是楼月西? 难道这二十一年的生活全是假的? 这不可能。 楼行鹤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他勐地推开窗,月色倾斜而下,将窗外柏树的影子投在地面。 树影摇曳,一枝一叶都分外清晰。 他记得阿嬷身上淡淡的桂花油气息,牵过年幼的妹妹肉乎乎的小手。 往日的记忆一篇篇闪现。 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楼行鹤头痛欲裂。 可那些记忆…… 他和贺烈结成冥婚,他们在阴平、在美术馆、在戏台,在东将山下暗无天日的地宫里…… 难道都是假的吗? 庄周梦蝶,不知是蝶化庄周,还是庄周化蝶。 而他又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呢? 对! 贺烈! 他随意扯过外衣披上便急急奔入庭院之中。 当年贺烈来的时候便住在他院落中的客房,直至今日,那间房也一直给他留着。 贺烈的窗是大开着的。 虽是春季,但他一贯怕热。 楼行鹤站在了贺烈的窗前。 月光毫不吝啬的撒入房间,照亮了男人的侧脸。 他睡得沉静。 楼行鹤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的意识到,这个贺烈…… 不是那个与他成婚的贺烈。 第110章 醒来 楼行鹤病了。 院子里的人都习以为常, 有条不紊的为少爷请来大夫。 然而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几幅药下去也没见好转。 骆华荷闻言也赶了过来。 「怎么好端端的又发起了烧?」 见躺在床上的儿子烧得绯红的脸颊,这让骆华荷又想起了他五岁那年受的罪。 鹤儿本来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当年的钟老大夫早已西去, 此次前来的是他的孙子, 那也是个年轻人, 出来的时候面色沉重。 「少爷这病来的兇险。」他皱着眉,喃喃道,「奇也怪也,我得回去翻翻爷爷的手稿……」 见面前的夫人脸色大变,他才回过神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道:「夫人, 当务之急是让少爷的烧先退下。」 「我听闻西洋的医师对病理别有一番见解, 精外科, 尤善配药, 若中药暂不能缓解少爷之疾, 不若试试西医。」 骆华荷颦着眉,连忙问道:「哪里去请西医?」 钟大夫回答:「县里是没有的,但听说安南市已有天主教公教医院, 也许可以带少爷前去。」 「鹤儿本就体弱, 路途颠簸不知受不受得住?」 「西医器具繁多,到了医院才好做全面的身体检查。」 骆华荷点点头, 马上吩咐下人备车。 这时楼涵润走了进来:「鹤儿烧还没退?」 「没有。」骆华荷摇摇头,见楼涵润进来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钟大夫建议鹤儿去看西医, 只是前往安南还有几小时的路程,不知道鹤儿受不受得住。」 楼涵润安慰似的拍拍骆华荷的手, 他看似不经意地看了面前的钟大夫一眼,却让钟大夫莫名起了一身寒意。 然而当钟大夫再去看面前的中年人时,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能是他看错了吧。 「这天色瞧着不好,鹤儿病中赶路怕有不妥,不若让烈儿前往安南为鹤儿请医。」楼涵润揽过妻子的肩膀往屋内走,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天空中噼过一条闪电,惊雷乍响,紧接着就是瓢泼的大雨。 「你也去休息一会儿,若是你也病倒了,那谁来照顾我们鹤儿呢?」 他将妻子送回院中,又独自折返楼行鹤的小院,让伺候着的桂姨也下去睡会儿。 屋内只留了一盏灯,昏沉沉的,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一片沉寂,只有窗外倾泻如注的雨声。 良久,楼行鹤睁开了双眼。 楼涵润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他随意放在桌上的闲书。 「醒了?」 楼涵润出声问道。 楼行鹤却没有回答。 他将书掩上,放在桌上,这才抬眼:「什么时候记起的?」 楼行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道:「你明明可以让这个梦天衣无缝。」 「是的。」楼涵润看着楼行鹤,在灯火之中,眼神甚至透着一丝有点慈爱的怜悯,「但是这里不止你一个是真的。」 「不止我一个是真的……」 是啊,楼行鹤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衬景的由来因为骆华荷——这个衬景本就是楼涵润做来给骆华荷的。 因为骆华荷想要儿女双全,所以楼涵润就让她儿女双全。 因为骆华荷想要想要骆氏强盛,所以骆氏风光无两。 第195页 「我怕你母亲难受。」楼涵润道,若是楼月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会让这个梦变得不完美。 「你再晚一点,那个人只是套了贺烈的壳子,取了他一些血肉罢了,但是他的灵魂我后面会还给你。」他甚至好声好气地同楼行鹤解释起来。 「你为什么会给我说?」 「傻儿子。」楼涵润微笑,好似一位纵容着年少不懂事的儿子的慈父,「因为你杀不死我啊。」 「在这个衬景中,你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没有重骨,没有法力,也不是厉鬼,楼涵润又何须忌惮他? 楼涵润比瞿粟强,所以衬景也编的真实,他甚至不避讳地投入了那么多条死魂,让每个人扮演着自己。 这太真实了,简直毫无破绽。 若不是衬景中的「贺烈」要与楼行鹊成婚,他也无法回忆起从前。 更可笑的是,即使他回忆起了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也无法判断这两个世界谁真谁假。 这和所有的鬼域都不一样。 鬼域常常以鬼魂们生前生活的模样重现,就像阴平发生地震后的村子,又或是瞿粟的衬景,但它们都会存在诡谲之处。 村子的昼夜更替不是渐进而是勐地切换,瞿粟的坪临城中无人记得自己的过去。 但这里不一样。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正常。 大到四季更替,小到骆老夫人鬓角新长出来的白髮。有人欢喜,有人悲伤,这里的所有的「人」都活着。 他们有来处,也有去处。 太真实了,太真实了。 真实到他害怕去否认这个世界的真实。 所以他才起了试探之心。 他向从小便是医痴的钟小大夫提起了西医院的入驻,便是为了看看「深爱」他的父亲楼涵润会不会让重病的儿子踏出胶许求医。 果不其然,这是假的。 这方衬景就只有胶许县这么大。 而他也不是父亲「深爱」的人。 这便说得通了。 因为不能让他踏出胶许,所以他才会体弱多病,无法随父从商;所以他才会晕船惧海,每一次踏上船只都病的下不来地。 为了增加衬景的真实性,依然会有新鲜的血液流入县城,比如外界的战况、西洋来的对象儿。 让所有人都觉得——时间是流逝的。 就连他不也被这样的景象蒙蔽了吗? 其实他何必用钟大夫去试探,只要他仔细想想,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电话出现了。 只是他不愿相信罢了。 「我可以杀死骆华荷。」半晌,楼行鹤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你不会。」楼涵润丝毫没有被楼行鹤的言语激怒,实际上,能说出这样负气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束手无策。 他知道楼行鹤嘴上说得兇狠,但实际上是认这个母亲的。 「而且你也杀不死。」 他吊起眉梢,往日里温润的眉眼透露出几分寒意:「这是我的衬景,你们都不过是皮影罢了。皮影怎么会死呢?」 见楼行鹤沉默不语,楼涵润缓和了语气,像极了一个慈爱的父亲:「你且好生待着,你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你毕竟是我的长子……」 「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在楼涵润离去不久后,桌上的烛火再次闪烁起来。 一道纤细的影子出现在房间内。 卧在床上的楼行鹤睁开眼睛,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到来。 楼行鹊来到楼行鹤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不善。 「你为什么要想起来?」她轻声说道,往日里的明媚与稚嫩全部都灰飞烟灭,楼行鹤才发现他们长着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就这样,父母俱全,阿嬷也还活着,我不会去碰贺烈,你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这样不好吗?这本来就是我们该有的结局啊……」 「你甘心吗?」楼行鹤淡淡地道,「一辈子做他的傀儡。」 楼行鹊唿吸一窒。 片刻后,她眨眨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垂在耳侧的碎发,又恢復了以往的明媚:「哥哥莫不是想挑拨我和父亲大人?」 「还是想利用我刺探这个衬景的弱点?」她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还是劝哥哥死了这条心吧。」 「我们都是皮影,若是伤了坏了,父亲大人重新制作一个就完了。」 「可若是父亲大人不想我们活着,那没了这皮影,我们的魂魄就比那烟还轻。」她歪着头,「真不知道哥哥在纠结些什么,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在这里,那这里为何就算不得真实呢?」 楼行鹤冷笑一声,说出的话尤为尖利:「真实?母亲和逼死全族的仇人在一起,而你则永远当一个傀儡,这样的日子算什么真实?」 楼行鹊的脸色彻底冷淡了下来,她道:「哥哥真是冥顽不灵,父亲大人宽厚,没叫你尝到灵魂无依、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的滋味,你还当你是外面唿风唤雨的大鬼不成?」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步伐。 「咚咚」两声之后,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见到屋内的两人时他明显一怔:「小妹也在。」 他颔首与楼行鹊打过招唿,便疾步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楼行鹤的额头。 「还是烧着。」 「今日雨势甚大,山体发生滑坡,将去安南的路堵了,我突然想起此次与我们同船的还有几个外国商人,便去找他们试试,好在他们手上还真有退烧的药。」 第196页 他伸出手,几颗白色的药粒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楼行鹤凝视着这个「贺烈」。 他的衣服是干的,发梢却湿润着。 他能想像这个男人在雨夜里奔走的模样。 可他的眼神却又和记忆中的贺烈并不相同。 楼行鹤将药丸吞下,在男人担忧的眼神中他轻声道:「我头好疼……」 贺烈果然着急起来:「我去叫钟大夫来瞧瞧,这西洋玩意儿吃了不知对身体有没有害处——」 男人一向雷厉风行,三步并作两步便离开了房间。 屋内又只剩下了楼行鹤和楼行鹊。 烛火发出轻微的哔啵之声,楼行鹊长久地注视着楼行鹤,又慢慢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哥哥,仔细看来,我们俩长得真像啊。」 「你有父亲的偏宠便罢了,为什么还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呢?」 第111章 嫉妒 「贺烈为了你, 连性命都不要,只血肉都要跟着你进入衬景——」 「只是血肉罢了,他没有记忆, 为什么还是会重新爱上你呢?」 楼行鹊紧紧地盯着楼行鹤, 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 声音染上一丝恨意。 「你恨我?」楼行鹤笃定的道,「看来林婉阙果真是你。」 「何必一幅现在才知道的模样。」楼行鹊冷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林婉阙了吗?」 「都是父亲的子女,不若我去争取一下——」 「你难道没争取过吗?」楼行鹤抬眸,目光灼然,「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是真心爱我们的?」 楼行鹊蓦地哽住。 她确实…… 争取过。 当发现贺烈的血肉进入衬景竟然自己凝成皮影后, 她便起了这个心思。 反正皮影没有记忆, 他和贺烈不同却又相似。 若是这个皮影爱上了她…… 她是不是也能获得这样炙热的爱…… 「我们不过都是傀儡罢了。」楼行鹤淡淡地道。 楼行鹊怒极之后反倒是平静下来:「你也不用与我多说, 我是不会反抗父亲的。」 「你这样激我, 不就是为了知道贺烈的下落吗?」她牵起嘴角, 冷漠地道,「我告诉你,他为了进入衬景, 被父亲大人重创, 可这衬景中的皮影都有原主的魂灵占据,他强行进入衬景却没有可以附着的皮影——」 「你猜我方才说的灵魂无依、魂飞魄散是什么意思?」 她俯身凑近楼行鹤, 低声道:「在衬景中,没有皮影附身, 我们真的比烟还轻……」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因为我是第一个换皮影的人——」 楼行鹤睫毛一颤。 换皮影—— 是啊, 皮影怎么会长大,又怎么会衰老呢? 「成年的人好办, 只需要在原有的皮影上修修改改。」 成年后人的模样就大致定下来了,左右不过是几根白髮与皱纹,都是一些细节的改动。 但是成长期的儿童,却不一样。 儿童每长高一次,都得重新制作。 「父亲大人不愿引起你的警觉,便只能用我先试手呀——」楼行鹊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到声音都有些嘶哑。 「灵魂很轻的,风一吹就散了,有时候消失的是手指,有时候消失的是眼睛。」 「至阳之体确实不凡,可凝成皮影的速度太慢了啊……」 「你猜你的心上人,在这衬景中的是撑到第几月才散去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可能就是在你身边散去的啊……」楼行鹊笑得瘆人,「那皮影被父亲发现后放了半年才完全成型,说话吃饭都得重新教导,你以为父亲每次出海都得把他带上是为何?」 「因为不重新注入贺烈的血肉,这个皮影就不会动了!!!」 「所以你得到了『贺烈』又如何,你的爱人永远也回不来了,因为他已魂飞魄散了!这个躯壳不过是几条残魄在托着。」 「你就算出去了,也只能拿到一具贺烈的躯壳!拿到一个空壳!」 楼行鹤瞳孔紧缩。 「你住嘴!」 楼行鹊擦去因大笑而坠在眼角的泪水,显然见到楼行鹤这幅方寸大乱的模样让她十分快意。 她耳朵一动,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又恢復了原来的娇俏:「夜已深,既然贺烈哥哥带着钟大夫来了,那我就先不打扰哥哥休息了。」 她俯身向前,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大可看一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贺烈带着钟小大夫匆匆赶来,看得出来钟小大夫是从床上被拽起来的,整个人头髮乱糟糟的。 见楼行鹤是醒着的,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给他号脉,片刻后他道:「烧已退下,应无大碍了,明日我再给少爷开些药方子。」 说完他便收拾起工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道:「我对西医又不甚了解,还是小少爷提起的呢,这小小的药丸竟然这般有效?若是有朝一日能学习交流一番就好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楼行鹤和贺烈。 「你为什么这般盯着我?」贺烈伸手摸了摸脸,「难道还在生气?」 「无事。」楼行鹤收回视线,顿了顿道,「今日辛苦你了。」 外边的雨声哗哗,楼行鹤继续道:「夜已深,不若你今夜便宿在这里……」 第197页 贺烈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听他补充道:「陪陪我。」 烛火灭了,两人躺在了一张床上,只是这床宽得很,两人各自盖着一床被子,中间留的位置还能再挤下一个人。 贺烈沉沉睡去,楼行鹤却于黑暗中睁开双眼。 他慢慢地伸手探向贺烈。 动静不算轻,但是贺烈却没醒。 而且他的唿吸已经慢到了极致。 七魄之中二魄尸狗主警觉,已散;四魄臭肺主吐纳唿吸,不全。而三魂之中,爽灵有损,幽精尚在,唯有最重要的主魂胎光不见踪影。 楼行鹊没有骗他。 贺烈真的……魂飞魄散了。 楼行鹤狠狠闭眼。 他遗失了刚入衬景之时的记忆,那时他的身体不过五岁,但他相信他一定给自己留下了线索。 究竟会是什么…… 翌日,骆华荷扶着年事已高的骆老夫人来看望楼行鹤。 楼行鹤直起身来,就发现老夫人早已满头银丝。 衰老的这般快,不难猜出楼涵润想要她早点离世的心思。 即使在衬景之中,楼涵润也不容许阿嬷多活几日么? 「我的鹤儿,怎么遭这么大的罪哦……」骆老夫人伸手抚摸着楼行鹤的脸,老夫人的手指干瘪细瘦,被楼行鹤握在手心中。 「阿嬷别担心,我没事。」 「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你叫阿嬷怎么不担心?」 「那好在阿嬷只生了娘一个,否则那么多孙儿孙女,阿嬷就不疼我了。」 一向稳重的孙子竟像儿时一样的说出玩笑话,骆老夫人哪里不知道是为了哄她开心,她笑骂道:「就你嘴贫!就算你有了姨母,阿嬷又如何会不疼你,该是多有个人疼你才是。」 她这话一出,竟与骆华荷同时沉默了下来。 为何脱口而出的便是姨母,却不说叔叔? 然而在场三人只有楼行鹤知道,他真的有一个小姨。 他明白了楼涵润为何想尽快让老夫人死去,因为人的灵魂是最难控制的东西。 在强压之下,他也能想起前尘往事。 那衬景中的其他人,不也有可能记起吗? 他们的灵魂强度或许不及楼行鹤,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会忘记自己的儿女呢? 老夫人是最有可能发现衬景之中的生活与现实不符的。 而老夫人的话对于骆华荷来说有很大的影响力,保不齐骆华荷受了刺激也想起了过往,那绝对是楼涵润最不想见到的画面。 所以今日楼涵润不跟着骆华荷过来,看看他的态度,究竟是留有后手非常自信,还是有事牵绊走不开呢? 「母亲,今日怎未见到父亲?」楼行鹤顿了顿又补充道,「听闻烈哥昨日为了我连夜赶去寻药,都未好生歇息,今日一早又被父亲叫去,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今日一早,贺烈便被楼涵润派人叫去,他后来再问那僕人,僕人只道不知发生了什么。 骆华荷闻言一笑:「这次你倒是要好好谢谢烈儿,钟小大夫昨日提了一嘴儿西医,他便上了心,还真给找到了些西药回来。」 紧接着她又颦了颦眉:「只你父亲今个儿一早便说这次的货出了些问题,于是带着烈儿又出海了,这会儿只怕都上了船。」 「昨夜下这么大雨,只希望他们此次出行顺利。」 这里是衬景,楼行鹤倒不担心贺烈他们遇见什么风浪,只是楼涵润为何要将贺烈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 是为了以此来要挟他? 他又为什么急着离开,是现实中出了什么事吗? 衬景之中与现实之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除却没有记忆的五岁之前,楼行鹤在衬景中已经实打实度过了十六年,但是现实中究竟过了多久他却一概不知。 在遇见贺烈之前,楼行鹤不依赖于任何人。 他只相信自己。 就像他坚信五岁的自己一定会在衬景中留下后手一样。 而在进入衬景之前,他们打电话给了轩轩。 他们之前猜测瞿粟听命于楼涵润是因为瞿粟的真身被楼涵润收走了,小小一片皮影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楼涵润大概率不会把它放在和自己有较强关联的地方。 他要出入衬景,就必定有段时间不在现实之中,若是楼月西和贺烈直接撕破脸去搜查,被寻到的可能性就太大了。 于是他们想到了楼涵润的暗棋。 ——被种下『灯灭』的轩轩。 轩轩是楼涵润的备用品,他一旦启用轩轩的身体就说明谭局长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换魂之术难以为继的情况下他更要掌握瞿粟。 所以瞿粟的真身很有可能在轩轩那里。 只是他们问道轩轩时,轩轩一脸茫然。 「皮影?就是那种小人儿?我没有呀……」 怕引起楼涵润的警觉,两人当时并没有贸然前去林家。 于是贺烈打了个电话:「大师兄,你能不能和林氏——对,就是那个州海市的林凯——做一笔生意?」 第112章 疼痛 「好了, 将这件事交给大师兄吧。」贺烈握了握楼月西的肩膀,「别看他是个商人,他对这些很在行。」 楼月西不相信其他人, 但是他相信贺烈。 他们不能再打草惊蛇, 于是便匆匆赶往胶许。 思及此, 楼行鹤低下眉眼。 第198页 只希望外边也一切顺利。 贺烈,再等等我。 —— 「听闻下人说,你将书房里的书全部搬出来了?可是什么东西寻不见了?」 晚饭时,骆华荷开口问道。 楼行鹤手一顿,继而又准确的夹住一片鸭肉,他抬眼,果不其然就见楼行鹊也抬起头来。 「哥哥什么东西不见了?不若告诉我, 我也帮哥哥找找。」 「只是晒书。」 「那哥哥可得快点晒, 这天气, 说不定哪日又要下雨了。」 骆华荷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当是兄妹寻常间的对话, 也不在意。 此后,每当楼行鹤想要单独找骆华荷的时候都会发现旁边坐着楼行鹊。 这是楼涵润留下来的监视他的。 怎么第一日清晨却不在? 楼行鹤不再避讳她,问道:「母亲, 我近几日晒书时发现了些幼时的小玩意儿,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 骆华荷闻言笑了起来:「快拿来我看看,你们小时候的东西娘都给你们收着呢。」 「一晃眼你们都这么大了……」骆华荷感嘆道。 「是什么东西呢?我也想瞧一瞧!」楼行鹊在一旁接过话, 「娘,快来拿吧!」 「好, 好, 让你看看你这个小泼猴留下了什么小玩意儿。」 僕人很快按照骆华荷的嘱咐搬来两个箱子。 樟木箱子不大,骆华荷将两个箱子都打开。 「这个是鹤儿穿的第一双小鞋子, 虎头是娘绣的,你看,多可爱。」她将那双虎头鞋放在手心里,红色的虎头看着喜气洋洋的,黄色的大眼睛到现在看来都炯炯有神。 「这个是鹊儿的小时候的簪花,过年的时候戴上,红彤彤的,像年画娃娃走出来似的。」她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两个红色的簪花,圆滚滚的绒球,她拿着在楼行鹊的头上比划一下,眼里流露出怀念,「一眨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娘——」楼行鹊拉长声音,扑进骆华荷里撒娇。 箱子里的东西被一件件拿出来,零零碎碎,都是记忆。 在骆华荷看不到的地方,楼行鹊表情复杂。 和失去记忆的楼行鹤不一样,她一直都是拥有记忆的。 大到她的性格,小到她犯的错、撒的娇,她成长的所有痕迹,都是演出来的。 却被另外一个人视若珍宝的珍藏着。 直到一个制作简陋的玩具被骆华荷拿出来。 楼行鹊眼神一利,就见楼行鹤已经伸手接过了。 「这个呀……」骆华荷想了想,「是你五岁那年自己做的,模样是简陋了些,你做了好些天,还夹在了书里,我便还是替你收起了。」 楼行鹤垂下眼帘,难怪他翻遍了院子也没找到。 他看着手里那个非常粗糙的玩具,几根竹片拼成了人的躯干,脑袋是用纸煳的,黑色的墨水点了两个点,便是眼睛,还有一抹红痕,算作嘴唇。 有些年代了,那红色也暗沉下来,更像是褐色。 整个小人看起来并不可爱,甚至有些怪异。 这是……他留下来的线索吗? 「这个好有意思,哥哥能否给我瞧瞧?」楼行鹊单手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楼行鹤。 楼行鹤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寒意。 「不能。」 「娘——你看哥哥!」 骆华荷有些诧异楼行鹤态度的变化,但她也只是拍拍楼行鹊的头:「你这箱子里有你的东西呢,何必去馋着哥哥的?」 「我就是馋嘛,凭什么他有我没有。」 她爱娇地趴在母亲怀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楼行鹤。 楼行鹤却没有心思搭理她了,匆匆请过安后便拿着那个玩具走了。 —— 卧房里。 「你在吗……」 楼行鹤的声音有些颤抖。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楼行鹤坐在桌前,凝视着放在桌上的小人。 简陋的小人没有动。 1 「你在吗?」 「贺烈……」 「你究竟在哪里……」 「贺烈……」 灯火之下,小人一动不动,几节竹片简单连接的身体上粘着薄薄的衣服,用以粘黏的白色米煳已经在岁月的腐蚀下变黄。 楼行鹤伸手捂住眼睛。 不是这个吗?不是这个…… 他以为这是五岁的他留下的线索。 楼涵润制作的衬景中当然不会做一个承载贺烈的皮影,那贺烈进来之后灵魂依附在哪里? 所以他就做了一个。 这个推测很合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贺烈不在这里面…… 当真魂飞魄散了吗? 灯在眼帘中晕成一片。 在楼行鹤眨眼时,才感觉视线蓦地变得清晰。 他抬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满脸潮湿。 余光中的小人突然动了一下,楼行鹤心头一跳,勐地侧脸,却见小人还是躺在那里。 原是窗外起了风。 他像一个疯子。 贺烈…… 贺烈……你究竟在哪里? —— 第二日,楼行鹊便见到一个失魂落魄的楼行鹤。 她垂眸,看样子,是一无所得。 「母亲,那些小人儿还有别的吗?」 楼行鹤突然开口问道,骆华荷怔愣半晌:「倒是还有几个,不过都烧了。」 第199页 她踯躅了片刻才说出来。 当年楼行鹤病重,有和尚说是中了邪,府中便好生清理过一次,把好些物件都烧了。 其中也包括几个这样的小人。 有些做的精美些,有些也一样粗制滥造。 这人形的东西做出来便有些诡异,府中的下人清了好些出来。 一把火烧了这些之后,楼行鹤当夜就又发了高烧,退烧后便遗忘了好些东西,但是身体却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这个保留的下来的小人是在楼行鹤病好之后发现的,既已病好,就没有烧的必要了,骆华荷只当是小孩子做的玩具。 自家孩子做的,再丑当娘的也能看出几分童趣,便也收进了箱子。 「烧了?」 楼行鹤讷讷地道。 骆华荷担忧地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儿子。 却是一旁的楼行鹊将话接过:「哥哥病才好,还是回房多休息,今个儿风大,可别着凉了。」 「娘,我先送哥哥回房。」 在骆华荷担忧的视线中,楼行鹊扶着楼行鹤往屋内走去。 「你能联繫上楼涵润?」楼行鹤突然开口道。 楼行鹊放下扶住他的手,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个疯子,发现他真的出事,便装都不愿装一下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贺烈。 少女将辫子挽在指尖,笑道:「父亲大人远出海外,我如何联繫得上?」 「外面出了事,他不得不离开衬景,他走的当日清晨请安你却不在。」楼行鹤顿了顿,「你故意的。」 故意让他有机会单独和阿嬷与母亲相处,故意让他出言试探。 楼行鹊脸色未变,仍然挂着笑意:「哥哥好生严格,连我躲一日懒都不行?」 「但是后来你却与母亲寸步不离。」楼行鹤继续道,「是楼涵润在外命令你,还是……」 「这个衬景不会维持太久了。」 他话音一落,楼行鹊黑色的瞳仁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少女默不作声站在长廊之中。 良久,她轻声道:「你十六,我十五。」 「我本以为会持续的更久。」 楼行鹤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他们进入衬景的日子,也是楼行鹊抚育他们的时间。 「这本是假的。」他冷漠地道。 楼行鹊轻笑一声:「假的吗?」 「却是我从未得到之事。」 楼行鹊出生不久骆华荷便发现了楼涵润的做的脏事,两人决裂,骆华荷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身子骨也不太好,经此打击之后她抑郁成疾,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却被楼涵润强制换魂到她的亲生妹妹身上。 清醒之后的骆华荷无法接受此事,又欲自裁。 就在此时,楼涵润却将他和年幼的楼行鹊带到她的身前,告诉她,如果不好好抚养这些孩子,这些孩子都会死。 她放弃了自杀。 然而她与骆青荷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无法忍受自己间接害死了妹妹——还占据了她的身体,同时也无法接受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深爱的丈夫。 多重打击之下,她的精神不堪重负,终于崩溃了。 她清醒时,是温柔的母亲,疯癫时却是最可怕的魔鬼。 「我是恨她的。」楼行鹊轻声说道,「恨她打我,掐我。」 楼行鹊有记忆之时,骆华荷便已经疯了。 温柔之时极尽温柔,残忍的时候又极尽残忍。 但是小孩子忘性大,上一次被打之后,下一次骆华荷哭着抱她,她又会钻进她的怀里。 周而復始。 她得到的一丁点儿爱都伴随着喜怒无常的疯癫。 「我死的时候她也没在身边,死后却还要因她受到驱使。」 「但是十五年,挺长的。」 楼行鹤闻言缄默。 他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他是男子,较之年幼的妹妹,与楼涵润便更有几分相似。 疯癫之中的骆华荷就将更多的恶意对准了他。 就是因为握刀的人是他的母亲,这刀刺进身体的时候才更加疼痛。 有时候,楼行鹤都会恍惚,到底是呆在疯了的骆华荷身边的日子难过,还是被压在地宫中的日子痛苦。 第113章 兄妹 他成了鬼, 又遇见了贺烈。 这些往事对他本不再多有触动。 可是当骆华荷如数家珍地拿出他们童年的小玩具时,他才发现,如果是、如果没有楼涵润, 如果不是他的狼子野心,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是平庸的父亲。 他竟然会过上这般幸福的人生。 只是没有如果。 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对视着, 谁也没说话。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最初,十一二岁的楼行鹤将年幼的妹妹藏进书柜里的,将食指压在唇上叮嘱她不要出声的时候。 楼行鹊率先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楼行鹤也转身回屋。 长廊迂迴,兄妹两都是瘦高的身形,背对着渐行渐远, 看着那般相似。 一个好的消息是楼涵润无法实时掌握衬景中的动态, 也就是他的消息来源是楼行鹊——当然, 以楼涵润多疑的性格, 楼行鹤怀疑还有其他眼线。 而坏的消息则是——楼涵润有捨弃这个衬景的打算。 衬景是他最好的选择, 却不是他惟一的。 第200页 若外间情势对他不利,他就会毁灭这个衬景,他已经掬了骆华荷几十年了, 再多个几十年, 对他而言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有人比楼行鹤更知道楼涵润是一个多么偏执又耐心的人。 骆华荷不会湮灭,只是衬景中的其他死魂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运了。 或许是被楼涵润掬起来, 又或是随着衬景一起消失了。 但无论如何,被困在衬景中的贺烈的主魂却一定会随着衬景一起湮灭。 那时才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你究竟在哪里啊…… 贺烈。 —— 楼行鹤准备重新做一个皮影。 一个真正的皮影。 若是贺烈的主魂就在附近, 那他便会依附在这皮影之上。 不管这个可能有多么渺小, 他都要去试一试。 然而这个衬景之中,是没有真正的驴, 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获得驴皮。 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有更好的选择。 ——他自己不就是皮复印件身吗?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火光电石之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小人的嘴! 他连忙拿出竹片连接的小人,一节较粗的竹片算作躯干,又贴了四节细的充作四肢,黑色的墨水画的眼睛,而它的嘴唇,却是暗红色的,几近褐色。 那……也许不是红色颜料褪色。 而是血液氧化了的颜色。 楼行鹤凝视着小人片刻,刺破了自己的手指,缓缓按在小人的嘴唇上。 半晌,他将手指拿开,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眼前的小人。 红色的血液缓慢渗透进了小人的嘴里,却没有在白纸煳的脸上晕开分毫。 紧接着,那抹褐色越变越浅,越变越鲜红。 楼行鹤屏住唿吸,屋子里落针可闻 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小少爷,还没有笨到家。」 楼行鹤的泪水便大颗地落了下来。 「一个关节都不给我做,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那声音继续调侃道。 十六年。 十六年他被压在箱底,一动不动。 却对此只字不提。 「贺烈……贺烈……」 楼行鹤紧紧握住小人,只觉得能从那两个毫无技术可言的黑色墨点中看出贺烈的神情。 「别哭了,把我打湿了。」贺烈无奈地道,「我这可是纸煳的,快给我做双腿出来。」 「哦。」楼行鹤一边抹眼泪一边应道,模样又可怜又委屈。 他找来竹片,又雕刻出十二个关节,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张颇为厚实的纸,又开始研磨,想要重新给贺烈画一张脸。 贺烈越看越不对劲,连忙阻止道:「脸就不必画了,把腿和胳膊接上就行,这样不能走也太不方便了。」 楼行鹤这才作罢,开始给贺烈拼接身体,拿鱼线将关节绑好。 他的模样认真,像个完成美术作业的小学生。 这一个下午,平静安适地好似他们并没有身处衬景一般。 「好了。」楼行鹤低声道,「你试试。」 贺烈这才从打盹中清醒过来,他抖抖身体,果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突然变这么高,还有点不习惯。」贺烈道,实际上他现在也就十几厘米。 而且因为没有重新制作脑袋,只将手脚接长了,整个小人的比例看起来不大协调,颇有些喜感。 不过贺烈不在意,楼行鹤自然也不在意。 「来,楼月西,抱一个。」小人又抖抖手,两个胳膊上下摆动起来,黑色的豆豆眼看着楼月西道,「好久没抱了,真想死我。」 楼行鹤……不,楼月西又想哭了。 他伸出手指,架起小人的咯吱窝,把他紧紧贴在胸口。 「我也好想你,贺烈。」 只有在贺烈身边,楼行鹤才是楼月西。 也只是楼月西。 —— 「所以我在衬景中有个身体,里面有我其他的魂魄?」贺烈思忖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上身。」 「他被楼涵润带离了衬景,也许就是怕你夺舍。」 贺烈点点头,两人已经把现状交流的七七八八。 楼月西看着贺烈的模样却不自觉地走了神,那双豆豆眼,好可爱。 「喂,什么叫夺舍?」贺烈突然开口道,他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夺舍,「你不会把它也当成我了吧。」 他把它字拖得很长,指的自然是那个没有主魂胎光的『贺烈』。 「你们一起相处了七年,可比我们俩处的时间还长。」 楼月西眨眨眼睛,仔细思考了一下:「严格来说,当你们三魂七魄会齐的时候,记忆就会融合。」 所以并不存在替身两个字。 而且他深爱的人就是贺烈,若那人只是顶着贺烈皮囊的孤魂野鬼,他也笃定自己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感情。 但是他看到贺烈脸上新画的两根眉毛变成竖起的模样,还是没有忍住地带了一点笑意。 「贺烈,贺队长,不会是在和自己吃醋吧?」 贺烈睨了他一眼,把豆豆眼变成了两条线。 这是楼月西又餵了点血给他后他逐渐习得的新技能。 又惹得楼月西伸出手指戳了他脸好几下。 贺烈不堪其扰地走开了,抱怨道:「这可是纸做的,待会戳破了。」 第201页 —— 是夜。 夏季多雷雨,天空中电闪雷鸣。 楼月西看着窗外撕裂天空的紫色闪电,正欲关窗,就见小院内的门被推开,一道身影撑着伞走了过来。 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铜黄色的伞面和女人墨绿色的裙摆。 来人竟然是骆华荷。 楼月西连忙开门:「母亲,怎么冒着大雨来了?」 骆华荷将伞收起来,放在门边。 楼月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楼月西问道。 骆华荷神色惴惴,扶着额心道:「不知怎的,我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今夜雨大,不知你父亲在外如何……但愿一切顺利。」 「上次与你谈你妹妹的婚事,你好似诸多不愿,但是你如今也大了,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她不知为何又提起一个不相关的话头,从怀里拿出一片玉佩交给他。 「这是你父亲交予我的,是楼家的东西,你且好生存着,至于你妹妹,你阿嬷也留给我一对玉镯子,我便准备把镯子交给她……」 若只是说这些话,骆华荷倒不必深夜跑这么一遭。 楼月西扶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茶水放进她的手里。 「母亲深夜前来,可还有要事?」 骆华荷啜饮着茶水,半晌没有说话。 屋内一时只有雨声。 又是一道闪电噼过,骆华荷的脸色被闪电照得雪白。 雷声像是从头顶炸裂,打断了她漫游的思绪。 「你阿嬷……下午唤我,问我青荷去哪里了,怎的这么久没看见她露面。」她慢慢开口道。 青荷。 骆青荷。 是他的小姨,也是骆华荷唯一的妹妹。 楼月西眼睫一动,就看见骆华荷目光的焦点不知道落在哪里,神情恍惚的模样。 像极了……她要发病的样子。 他心下一紧。 犹如悬顶之剑将落,又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骆华荷还在断断续续地诉说。 「……她说青荷是我的妹妹。」 「我何时有个妹妹?」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家中独女,也正为此,你父亲才入赘的骆家。」 「可娘却说我就是有个妹妹。」 「我俩便争执了起来,她气急了摔碎了一个杯子,把我撵了出去。」 「晚间我再去寻她,她却说我胡言乱语,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我便去寻那个摔碎的杯子,那是一套,一壶四杯青花底的汝窑瓷,碎了一个杯子,应当还有三个。」 「然而还是四个。」 「好端端地摆在桌上。」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神情越加惶恐不安,楼月西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母亲,莫怕。」 她才像是回了神。 「然后我便做梦了,我梦到了我有一个妹妹。」 「那个梦太清晰了……清晰到我记得她右边的脸蛋有个小小的梨涡。她最爱假扮家中小子,恨梨涡没有威严,便不爱笑……在学堂和男儿打架,被他们剪掉了一边的辫子,她也把人的脸抓花。」 「我知道,是外人说了闲话,说我母亲命中无子,说我骆氏后继无人,而我性格软弱,她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她说娘亲做得成的事为何她做不成?」 「她给我说,阿姊,不要怕,她来护着我。」 骆华荷说话之间掉下眼泪,将头转向楼月西,低声问道:「哪有梦这么完整啊,好似有个人在我的梦中过完了一生。」 「好似我……」 「真的有一个叫青荷的妹妹。」 第114章 船 骆华荷话一说完, 便直直地看向楼月西。 「你五岁那年所说……」 她停住了,好似要从楼行鹤的表情中验证什么。 她的目光恳切,有零星一点希望, 微不可见, 像脆弱的水中月。 前面那些唠家常的话语, 那些拿出来的玉牌和镯子,不过是她想要拖住幸福的最后一点努力。 「……」 楼月西一时无法开口。 然而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回答。 那零星一点的希望,像烟花一样散灭了。 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 是桂姨。 楼月西将门打开,就见桂姨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夫人是不是在这里?」 骆华荷这才出声:「桂姨,你怎么来了?」 「哎哟我的夫人啊, 半夜发现您不在屋里, 可急死我了, 这雨又这般大, 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桂姨扶着骆华荷回去了。 两人走后, 一直装死的贺烈站了起来:「另外一个眼线,找到了。」 「这么大的雨,她前面的下摆湿了, 后面的却是干的。」贺烈走了两步, 「这是直奔你院子里来的。」 察觉到楼月西情绪不高,站在地上的贺烈扒拉上他的脚。 楼月西俯身将他抱起来。 小人伸出只能上下晃动的胳膊摸了摸楼月西的脸。 「我只是……」 「有些不舍。」 楼月西低声道。 —— 变故突如其来。 那一日, 伴随着「贼寇打进来了」的唿嚎,骆氏的院门大开, 楼涵润站在门口, 一身狼狈。 第202页 「这是怎么了?!」闻讯赶来的骆华荷看到楼涵润身上的血迹惊唿。 「外边战乱,此次贼寇攻进了胶许, 我们只得出海——」 「出海?」骆华荷拿着绣帕捂住嘴,「出海去哪里?」 「去泰兰国。」楼涵润安抚道,「莫怕,这只是权宜之计,若是往后国内情势大好,我们再回来……」 「行鹊,你带你母亲先上船。」楼涵润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楼行鹊点点头扶过震惊之中的骆华荷往门外走去。 僕从在管家的组织下很快回过神来,开始搬运对象。 楼涵润看了眼站在厅中的楼行鹤,低声问道:「你还不跟上去?」 他补充道:「贺烈就在船上。」 语气很轻,但是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楼月西一顿:「你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自然不会。」楼涵润浅笑,似是满意他的识相,「答应你的我都会给你。」 「快陪你母亲上船吧,免得她担心。」 「那阿嬷?」 「管家已经去接了。」 闻言,楼月西点点头,快步追了上去。 码头上,船只紧紧停靠在一起,多得是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双眉紧皱,面色仓惶而着急。 远处已经有浓烟滚起,时不时传来沉闷的轰隆之声。 战争的脚步逼近,恐惧的如同硝烟一般笼罩在众人身上。 楼月西穿越人群,就见到了楼行鹊搀着骆华荷站在最大的一艘船前。 「哥哥也来了,娘我们先上船吧。」楼行鹊道。 骆华荷看见楼行鹤来了连忙上前,问道:「阿嬷和你父亲呢?」 楼月西答:「父亲说他稍后就来,阿嬷也派人去接了。」 他顿了顿又问:「可有看见贺烈?」 骆华荷皱着眉摇头,一旁的楼行鹊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反倒是走过来的桂姨接了话:「看到了,贺少爷在船下指挥着呢,这贼寇不知道时候就打到我们这儿了,码头人杂,夫人小姐还是先上船吧,二层已经收拾出来了。」 得到同意后,桂姨连忙领着骆华荷二人上船,见楼行鹤不动,又催促道:「少爷不一起去吗?您病才好……」 骆华荷转眼看了过来,楼行鹤突然道:「我去找贺烈。」 「哎哟!」桂姨叫了一声,「贺少爷正带着人装货呢,这几艘船都是咱们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少爷还是上船上等着吧,待会儿贺少爷也会上这艘的。」 「不必,我先去找他。」 桂姨面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一旁的骆华荷突然拉住了楼行鹤的衣摆:「鹤儿,留下来吧。」 楼月西安静地回望着骆华荷,也不挣扎,却也不说话。 半晌,她嘆了口气,松开了他的衣摆。 「罢了。」 说去船下的楼月西却悄悄返回了骆府。 偌大的府邸,里面值钱的东西已经搬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些搬不走的,屏风一撤,大堂内大型砖雕一览无余,和合二仙、麻姑拜寿,都在显示着这个家族的繁荣与底蕴。 只是没有屏风为挡,没了宝瓶作衬,在只留桌椅的室内便显出几分凄凉。 楼月西径直走了进去,院内已经没有人了。 他去了书房,又回了自己的院落,甚至去了阿嬷所在的兰雪苑,但是都没找到楼涵润的踪影,却在路过祠堂时,看见了推门而出的人影。 「你在这里作甚?」楼涵润站在台阶之上,负手而立,「你阿嬷我已派人送至码头。」 楼月西却道:「你在找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楼涵润身后掩住的门上。 「我并未在船上寻到贺烈,或许他跟着你。」楼月西继续道,「你要放弃这个衬景,贺烈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弃这个衬景,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动手——这个衬景中,有什么你不能丢下的?」 他像是在质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楼月西一边说,一边径直上前,想要去推开祠堂大门,却被楼涵润抓住手腕甩了下去。 像是丢一个垃圾。 楼月西摔倒在台阶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楼涵润清瘦的身影站在台阶之上,他一向是文人的做派,就算是经商也是个儒商,此刻却显现出超乎常人的力量。 ——这毕竟是他的衬景,其余人不过是皮影罢了。 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贺烈缺了主魂……他的主魂是不是还在这个衬景之中!」楼月西抹去嘴边的鲜血,又向台阶上走去,他嘴里念念有词,「他在这个门后是不是……」 「整个骆府,他只有这里没来过。他的主魂一定就在这里……」 楼涵润站在台阶之上,看着楼月西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他俯下身来,「告诉我,镇魂钉在哪里?」 「他为了进入这个衬景,取下了镇魂钉,但灵魂没有依附之物,是会散的……他的两魂六魄我已归拢,只差主魂了。」 「他的身体上没有镇魂钉,所以主魂迟迟无法归位。」 「但你才是重骨真正的主人,你能感受到对不对?」 他伸手擦掉楼月西嘴边的血迹,像是擦掉不懂事的小孩玩耍时粘上的泥印,神态温柔又包容。 第203页 「我想要的只是重骨。」他继续说道,「只要找到了重骨,我便将这衬景给你。你一寸寸地搜,总能找到他的主魂。」 「若是……他的主魂已经……」楼月西瞳孔紧缩,似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假设。 楼涵润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你只能选择和我赌一把。」 「你没有别的选择。」 「赌赢了,你得到贺烈,我得到重骨。」 「赌输了……」他拍拍手,祠堂门从里向外推开,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你还有这具身体。」 「他和贺烈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你便当做他失了忆……」 楼月西抬头呆呆地看着楼涵润身后那个高大的男人,一双桃花眼中却含上水雾。 楼涵润见他被说动,很满意这幅表情,他继续道:「可若是你不赌,这衬景毁灭之后,他的神魂就再也找不到——」 「扑哧」一声,似有裂帛。 楼涵润低头,就见一只手从他的胸前穿过。 他不可置信地扭头,就见身后的男人——他以为的傀儡——正将手抽回去,还颇为嫌弃地甩了甩。 「你的灵魂,质量还怪好的嘞。」 男人一边说一边抓住了他的脖子:「谢谢你啊,多亏了你每天餵我一点我、的、血。」 他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发音。 「不然我还不知道,只是皮影的身体,我还能不能把你捅个对穿。」 楼涵润胸前的大洞黑黝黝的,却一点儿血也没流。 贺烈瞭然,难怪楼涵润一点儿也不担心楼月西伤害到他,因为楼涵润作为衬景的主人,是可以以灵魂出现在衬景之中的。 只有至阳之体,才能直接接触到这些污秽的东西。 被骗了!!! 楼行鹤竟然已经找到了贺烈的主魂!!! 楼涵润顾不得惊骇。 他身体一软,整个人凭空消失。 「走!他要逃了!」 —— 「开船!」 骆华荷见房间里丈夫突然凭空出现,而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庞大的船只顷刻间入海,快速航行了起来。 她惊唿一声,就见岸上正在拉着船锚的僕人被这巨大的动静拖入海水之中。 「衡之!这是在做什么?!鹊儿下去接阿嬷了,鹤儿也还没上船!」她怒叱道,就见丈夫胸前有个大洞,正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来。 「你……你怎么了!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他们坐后面的船。」楼涵润解释道,他稳了稳声音,「华荷,你还记得我曾给你一块玉佩吗?」 「记得,我一直带着。」骆华荷点头,她记得那是楼氏的传家之物,当楼涵润入赘之时,他便交给了她,用以定情,她一直珍之重之。 「拿给我。」 骆华荷抿了抿唇,便去匣子中拿了出来。 她将玉牌握在手中。 船行得极快,白色的海浪在船身翻涌,远处的天色阴沉,好像要与深黑色的海面相融。 船开得很快,马上就要到达出口了。 楼涵润捂着胸口的大洞,只庆幸自己多留了一手,在船上也做了个自己的皮影。 若非如此,他也无法以灵体的状态从贺烈手中挣脱。 骆华荷走了回来。 「衡之,我问你。」她顿了顿,止住声音中的颤抖。 这个问题太难了,仿佛耗尽了她毕生的勇气。 「我是不是有一个叫青荷的妹妹?」 第115章 事了 船内静得可怕。 半晌, 楼涵润干涩的眼球动了动,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她今年四十有一,十九岁便嫁与了他, 新婚第一年他们便有了第一个儿子, 第七年有了第二个女儿, 和和美美,举案齐眉,至今已经二十二年了。 也是这个女人,十九岁嫁与了他,却死在了他的面前,死了两次,一次三十二, 一次三十四, 痴怨仇恨, 血泪纵横。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衡之!我问你是与不是!」骆华荷提高了声音, 她一向温声细语, 骤然拔高的声音却像是要濒死的鸟。 楼涵润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华荷,坐过来, 我们好生说。」 骆华荷流下眼泪:「那我问你, 我们这是去哪里?」 「你又如何受的伤?」 「你为何不等我们的儿女?」 见楼涵润不答,骆华荷哭道:「这天下, 哪有丢了子女去逃命的父母?」 「哪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道理!」 「我原本以为那是噩梦——」 「你拿我们的孩子施作邪法聚财是噩梦!你做人口买卖生意是噩梦!你害死我骆氏上上下下百余口人是噩梦!你将我换至青荷身上是做噩梦!」 但是不是。 她崩溃了。 骆华荷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反覆揉搓拉扯:「这次又是谁的身体……这次又是谁!」 她十指留有指甲, 平时会爱美地涂上丹蔻。 此刻在自己的脸上却显示出惊人的力量, 挖下来的血肉变成皮影的碎屑,骆华荷怔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楼涵润上前想要抓住情绪失控的女人, 却见女人将窗子大打开来,海风唿啸着灌入,眼前却显露出不可思议的景色。 大海有了边界。 船的前方,既没有天,也没有海。 第204页 船只已半身没入边界之中,像是被吞没了般。 「把玉佩交给我!」楼涵润喝道,就见他们的后面有一艘紧跟上来的船。 「娘!」 骆华荷勐地回头,就见几道身影站在甲板之上,其中赫然有她一双儿女的影子。 楼涵润的手已经扣住了她的肩膀,将那玉牌抢夺过来。 他重重往下一摔,玉牌顷刻间碎裂。 这衬景却没有像预料之中那样蓦地撕裂。 「这不是——」他脸色大变,这不是当初他交给骆华荷的那块玉牌。 趁着男人怔愣之际,骆华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反手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她勐地向后倒去。 楼月西就见前方被吞没了半身的船只上,有两道交迭的身影从大开的窗户坠落。 他们坠入大海的边际,一半在海中,一半被边界吞没。 「娘——」 —— 「你怎么出来了?」谭绍见贺烈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出来,挑眉问道。他手下正揉搓着一只黑乎乎的狗,黑乎乎的狗团成一团,若不是伸出舌头在傻笑,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屁股哪里是头。 「让他们兄妹俩聊聊。」贺烈也坐下来薅了两把贺旺财的狗毛,他右耳上的黑色耳钉闪烁着类金属的光泽。 他们从衬景之中出来已有三日,花了一点功夫才成功送骆氏上上下下其余人口去地府转生。 戎嫱骂骂咧咧地来,对着他辱骂了肖郁五分钟,然后又骂骂咧咧地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傻笑的肖郁扯了回去。 事情的始末他已经全部了解了。 那日,楼月西说服了他独自回到骆氏老宅,却久不见出,贺烈按捺不住,便也前去了。 却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兰雪院。 而在州海市的谭绍也成功和林凯做成了一笔生意,也如愿应邀去了林家,他在一幅挂画上找到了疑似瞿粟的真身。 于是变向林凯要了过来——好在林凯确实不知道此事,只当做个顺水人情。 瞿粟想要拿回自己的真身,便也和他们做了交易。 他告知贺烈,衬景之中有一个阵眼,若阵眼毁了衬景也就毁了,而衬景之中的灵魂大概率也会魂飞魄散。 ——他这句话是在暗示贺烈不要胡作非为,把他的衬景搞灭了。 他还告诉贺烈,他无法进入衬景是因为只有灵体才能进去,而灵体进入之后必须找到附着之物,不然很容易魂飞魄散。 贺烈取下了镇魂钉,还把它拴在了狗链子上,又在右耳上戴了一根几块钱的耳钉。 这件事除了谭绍没人知道。 于是贺烈便也进入了衬景,身体也暂时落在了楼涵润手里。 而在现实世界中肖郁也很给力,跟着戎嫱办事「手滑」放飞了不少鬼魂,忙得灵异局鸡飞狗跳,「谭才均」作为局长也受累不少,所以才会经常需要「出海」回到现实处理事情。 几次三番,楼涵润便察觉到「谭才均」这个身份桎梏,也知道这个身份被他们察觉了,反正至阳之体和镇魂钉都已落入他手,他索性放弃「谭才均」想要进入贺烈的身体,这时他才发现—— 贺烈右耳上的根本不是什么镇魂钉,而是一根被施了障眼法的耳钉! 气急败坏之下,他果断启用备用方案——也就是早早种下了「灯灭」的轩轩。 却发现这步暗棋也被发现了! 不得已,他只能逃入衬景之中,准备带走骆华荷。 只可惜功亏一篑。 那衬景的阵眼不能带离衬景,于是他便化作玉牌交给了骆华荷,并嘱咐她好生保存。 却没想到贺烈的主魂已经被楼月西找到,还将他的灵体捅了个对穿。他附着在自己的皮影之上,准备带骆华荷在入口处捏碎玉牌。 因为皮影是无法离开衬景的,只要玉牌一碎,不管是楼月西还是贺烈的灵魂都会被随着衬景烟消云散。而如果玉牌不碎,皮影状态的他和骆华荷也出不了衬景。 严格来说,楼涵润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了,只是没想到骆华荷竟然将玉牌给了楼月西。 他没想到一个母亲,最为惦念的就是孩子。 而骆华荷,她必然也不知道那么多,她不知道这玉牌是打碎衬景的关键,她也不知道皮影之身无法离开衬景,她更不知道那虚假的海水根本就杀不死她和楼涵润。 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那道衬景的边界。 皮影出不去衬景。 所以他们死了。 但是她知道,这是她能为一双儿女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也是她为骆氏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楼月西和楼行鹊在捏碎玉牌之前,将其余魂魄收进了灵牌之中,也成功将他们带了出来。 「咔哒」一声,门开了。 先走出来的是一道纤瘦的影子,赫然是楼行鹊。 贺旺财蹭的站了起来,前肢后倾,耳朵也往后贴着,呲着牙开始狂吠。 贺烈下意识低头一看,果然没有脚。 鬼……小姨子? 然后走出来的是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倒是有脚,不过也是个鬼。 所以他这是……捅了鬼窝了? 不等他说什么,楼行鹊低头睨了他一眼后瞬间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贺烈在心中啧了一声,没礼貌。 第205页 而他的爱人就得体多了,先是和谭绍打了个招唿,才小媳妇似的走到他身边。 谭绍事务繁多,见此间事了便告辞了,还不忘提醒贺烈有空回去看看师父。 屋内终于只剩下了贺烈和楼月西两个人。 贺烈张开双手,就像衬景中的小人那样,他笑着,看起来有些痞气:「抱一个,想死我了!」 楼月西慢慢地靠了过去。 有熟悉的气味,有熟悉的心跳。 是鲜活的、真正的贺烈。 他倚靠在他身上,像是一块没有电的电池在充电一样。 「我送阿嬷走的时候,阿嬷一句话也没有问。」 「她没有问我母亲在哪,没有问小姨在哪。」 「知子莫若母,她一定知道了……」 「我身上有楼家一半的血,我以为她会恨我。」 「可她却摸着我的头说,希望我和行鹊过得好……」 楼月西的声音很轻。 闻言,贺烈轻轻揽住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楼月西继续道:「我本来很恨我的母亲。」 「她发疯的时候真可怕,我被打的时候恨她,被关在地宫的时候也恨她……她为什么要发疯,为什么要自戕……」 「我恨她懦弱,也恨她生下了我。」 「我不想认她。」 「其实……也是恨我自己。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才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 「如果我没有天生重骨,楼涵润也许不会想到这邪门的主意,骆氏的人不会被牵连致死……」 贺烈正想安慰他,楼月西继续道:「我知道,罪魁祸首是楼涵润的野心,我也只是受害者。」 「但我有时还是会这么想……」 「那你这么说,你该怪你阿嬷,如果她没生下骆华荷,就没有后续的事情,或者怪你阿嬷的妈妈,如果她没生下你阿嬷,就……」贺烈还要张嘴乱说,就被楼月西捂住了嘴巴。 他把手一放下,贺烈又继续叭叭。 「你还可以怪你的祖辈,为什么要积攒下这么大的家底啊,惹人羡慕又嫉妒,激起了他人的贪慾。」 楼月西又捂住了贺烈的嘴巴。 贺烈低头,两人四目相对。 男人突然向前一凑,隔着手背吻到了楼月西的嘴唇。 「此间事了……」 他的声音隔着手变得模模煳煳。 「我们聊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