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万人嫌意识觉醒后》 第1页 《病弱万人嫌意识觉醒后》作者:燃鸦【完结+番外】 文案 我活了十八年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北燕王的亲生儿子,而王府里那个低等马奴收养的许桑衡才是。 恢復身份后的许桑衡待我极好,在其他人避我如瘟疫之时,只有许桑衡会踏入我的偏宅,照旧替我浣洗亵衣,哄我吃饭喝药,还会在我热病发作时,丝毫不忌讳我的咳症,用冰块凉捂凉自己的身子,将我搂在怀间降温。 我喜爱许桑衡,护着许桑衡,在许桑衡惹出横祸之后更是擅闯皇宫,求遍了所有该求之人和不该求之人,以命相许,以身相抵,甘愿为他顶罪。 可就在许桑衡洗脱谋逆罪名之际,我却被一剂热药要了性命,死在了他人的床上。 * 重生之后,我意识觉醒,方才知道,原来我所在的世界是一个话本,而我只是话本中被人嫌恶的病弱炮灰,许桑衡才是主角,是他做局陷害于我,好光明正大地成为北燕之主。 而我则凄悽惨惨,一朝身死。 沦为笑柄。 * 元德三年,也即是话本中许桑衡为我设局,欲谋我性命的那一年,在全府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向身娇体弱,避世讨嫌的我自请入京为质。 养父震惊看我,结结巴巴地道,「此番北燕遭疑,你入京为质,概是凶多吉少,你这一去,怕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为报养育之恩,纵长留京城,身魂永不再归北燕,又算得了什么。」 我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眼角余光瞥见双目赤红,一言不发的许桑衡。 这次,我依旧以身入局,倒想看看,许桑衡,你又能如何对付我? * 谁知,前世避我嫌我害我辱我之人,偏偏这世都像发了疯症一般,一个个偏要往我身上凑,甩都甩不掉。 话本剧情开始崩坏。 心傲克制者为我折腰低头,他舍了满身的傲骨尊严,卑微跪在我的面前,湿着眼眶向我一遍一遍地诉陈爱意,只求我能再垂怜看他一眼。 浪荡花心者为我斩断所有莺燕,钟情不渝,他为情所困,相思成疾,就连在病症之中,他都不忘守着那块碎了的白玉,夜夜哭喊我的名讳,只盼我能回心转意。 清冷禁慾者为我抛却那一身圣人皮骨,他癫狂地将我锁在怀间,像一只丧家饿犬,贪婪吸嗅我脖间气息,最后抬起那双熬到通红的双眸,对我说,求你。 洒脱逍意者更是为我持刀杀入皇城,搅得那天下大乱,纷扰不休,却也只求能护我安好。 * 真是一群疯子。 终于,我被他们搅得心烦。 情情-爱爱之苦我已吃得太多,我恨不能拔去情丝,做只木头,再不动心动情才好。 该报復的人也报復完了,可惜这情丝我还是拔不掉。 忘不了,也放不下。 加之我热病发作,心疾难愈,不想再折磨自己,便干脆一走了之,想寻处僻静之地静静等死。 * 但听说我走之后,他们疯得更彻底了? —— 病弱万人嫌变万人迷受x阴湿坏种白切黑攻 食用指南:1.第一人称【高亮】,受病弱,相当弱受。 2.前部分会有一些前世的【回忆】情节。 3.酸甜狗血文,he,多人【火葬场】但攻只有一位。 4.封面购自模板封面群,已获得授权使用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重生 虐渣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主角:许清妙,狗男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修罗场和火葬场一起来了 立意:即使身处困境也应自强不息 第001章 不甘魂(一) 1、 我死过一回,按理说应该坦坦荡荡,心无畏惧才是。 但我却畏惧许桑衡。 2、 活了十八载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北燕王亲子,而王府里那个最下贱的马奴所收养的孤儿许桑衡才是燕王的亲生儿子。 3、 北燕是我养父许章驰的封地,听说同上京城相隔十万八千里远,圣上畏惧我养父素有兵权,便寻了个藉口,将养父一家赶来北燕,说是要为朝廷戍守边疆,结果这一守就是整整二十年。 我这养父倒也没什么野心壮志,这二十年来,他在北燕什么旁的事都没顾上做,专忙着开枝散叶了,可惜许家子嗣单薄,他除正妃以外,又接连娶了三房侍妾,却也只得了一儿两女。 不过这人到底是多了,宅子里便也乱了。 听闻当年的正室王妃遭其中某房侍妾妒恨,所生的儿子竟被恶意调换扔掉,结果不知怎的,被王府里那个养马的奴才给捡到了,就搁在自己身边养着,一直养到了十八岁,这事才东窗事发,被北燕王发现。 彼时,王妃已经过世,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被查出其实是那房侍妾从自己娘家的村寨子里买来的婴孩李代桃僵的,这侍妾失宠之后自己招了认,还笑骂许章驰这个老王八半生求子,结果却养了个野种十八年,而亲生骨肉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都不得相认,委实可笑。 北燕王勃然大怒,命人将那侍妾暗中处死,可在看到我时,却目光顿黯。 我知道自己的下场大概并不会太好,跪在地上的时候小腿便一直在打颤,我只好死咬住唇瓣,才能勉强保持身形,可豆大的虚汗还是滑过我的下颌,一滴,一滴,掉落到青石路面,又在热阳的炙烤下,化作飞烟,倏而就不见了。 第2页 我的眼睛亦被汗水浸湿,视线越发模煳,只余耳边依旧迴响着府里的丫鬟家僕,以及我另外两个庶母和妹妹们幸灾乐祸的嘲弄声。 同我一起跪在正院中央的,是桑衡。 那个马奴收养的孩子。 即便是在烈阳之下,他也依旧跪得板板正正,背都没弯一下。 他的手上还持了个洗马用的粗毛短刷,显然是刚干完活就被叫过来的。 经过一番滴血认亲后,得知了自己才是王爷的亲生儿子,他也并未做出何激动的反应,只恭顺地回应着养父的问话,最后颔首道,「但凭父王意愿。」 父王? 他这口改得倒是快。 我抬手擦汗,又转头想看一看他此刻的表情,可惜,就只能瞥见他丰神挺秀的侧脸和漠无神色的眼。 烁着寒光,直视前方。 并没有什么表情。 我的心突地一跳,赶紧将脑袋转了回去。 「行了,都给我住嘴!此事谁也不准再提!」 终于,许章驰发了话。 他下令让我搬去偏宅居住,对外只称是要静休养病,而桑衡则收做义子,赐姓为许,唤做许桑衡。 「家丑不可外扬,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便上京奏请圣上,就说我北燕王亲子体弱愚钝,难以担当重材,待我百年之后,北燕王府的爵位家产,就全交由义子来继承。」 许章驰亲手搀起许桑衡,慈和看他,「只是在名头上,便要先委屈你了。」 「能与父王骨肉相认,我已觉庆幸。至于其他,我不曾肖想。」 「好,好,当真是个好孩子。」 许章驰同许桑衡父子情深,另两房的庶母和妹妹们见状,也亲昵地围了过去,家人团聚,其乐融融。 我则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手指一阵刺痛。 我低头一看,原是蹭到了方才滴血时留下的针口了,针口被粗粝的地面磨开,又渗出不少血丝。 我嘆了口气,将略略宽大的袖口卷了卷,包住我的拇指,无端地抬眼,看向苦尽甘来的许桑衡。 他也看我一眼。 嘴角轻勾。 他这一笑,让我在六月天里,遍体生寒。 4、 偏宅在王府的西南一隅,从主院正厅走过来,约摸需要半盏茶的功夫,当真偏僻。 这宅子年岁久,又常年失修,土灰扑扑地蒙了一层,散了股陈腐的臭霉味,我推门进去时,竟一脚踩塌了烂掉半截的木门槛。 「哎呀,妙妙啊,妙妙,这老宅破败,又常年不见光的,腌臜得很,你先别进屋,去外边等着,等嬷嬷将里头扫亮堂了,你再进去,啊?」 老嬷嬷是我养母的陪嫁丫头,从京城千里迢迢地跟随许家来到北燕,半生都蹉跎在了这王府的一小方天地中。其实她不算老,只是这些年跟在我后头操碎了心,早早生了满头的白髮,看着显老罢了。 我本想帮嬷嬷干活,可大概是迎面吸进去一些飞尘,重重咳嗽起来。 「妙妙,你是不是又发病了?要不要紧,难受就吸一口药,就在你外兜的香囊里。」 嬷嬷停下手中活计,用布巾抹了把手,紧张地看我。 我竭力想要振作,可是一张嘴,就又是咳又是喘的,眼眶都湿了,浸出几点泪来,于是我只好听话,拿出药囊吸了吸气,方才缓缓平復。 嬷嬷见我没事了,明显也松了口气。 我露齿一笑,对嬷嬷道,「对不起,害你陪我被打发到了这里,我屋里的那些人一听说我不是燕王亲子,一个个都躲之不及,只有你愿意过来…」 我的声音低落下去。 有些话,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了。 「妙妙,你别这么想…」 嬷嬷亦红了眼,「王妃最是疼爱你了…她若还在世,定是捨不得王爷他们这般待你的…」 「妙妙…」 嬷嬷不忍再说,唤着我的乳名,赶我出去,「乖,你去院里玩。」 「去找那只大黑猫玩。」 5、 妙妙? 妙妙。 我叫许清妙,这个名字缘自一句佛语:清净庄严甚微妙,宝华香色皆圆满」,又因我生来体弱带病,怕养不大,「妙」中却有一「女」字,若男孩以此为名,便有中和阴阳,延年长命之意,能更好养活,所以,养母不顾许章驰的反对,偏为我定下了这么个名字。 我养母身体亦不好,产子后便染上沉疾,常年缠绵病榻,也无甚气力亲自看顾我,所以我小时是被嬷嬷带大的。 在我五岁的时候,养母就过世了。 我那时还小,对她印象不多,已不能记起她的相貌,只记得她应是喜爱吃斋念佛的,周身总漫了股檀香味,有时会用一双带着檀香味的素手抚抚我的头顶,柔声唤我,「妙妙」。 妙妙。 嬷嬷便也这般叫我。 听起来像是在唤一只小猫。 我实在是不大喜欢这个乳名。 所以每次嬷嬷唤我时,我要么故意不答,要么就装听不见,直到十三岁那年,我在王府后院,撞见了许桑衡。 他蹲在树荫里,正抱着只大黑猫,「喵喵、喵喵」地唤着玩。 我止住脚步,站在几米开外,偷偷看他。 我认得他,他是府里马奴捡来的野孩子,从小就在府里养马干活,是最平常的下人。 可他长得却并不平常。 第3页 他的五官生得很是好看,双眉修长疏朗,目如翡石点漆,薄唇微微上扬,带着点儿凌俏的弧度,是极为俊朗洒落的模样,身材则要更好,明明同我一般大,个头却已比我要高上不少,肩背也宽,总是直若翠松,便是只穿了件轻薄的粗布衣裳,也是挺阔有度的。 而我却身娇体弱,从头到脚,就连名字都像是只小猫。 明明他是下人,我才是主子,可不知为何,我看着他,竟会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 不敢靠近。 他并不知我存在,依然在逗那只黑猫。 他待我向来冷淡,平常碰到他时,他总是不苟言笑,最多问一句公子好,可现在,他却眉眼含笑地逗着那只猫,还极是专注温柔地唤它,「喵喵」。 喵喵。 妙妙。 就像是在唤我。 我耳根发燥,匆匆走过院落,直到走出好远,还依旧没有平息,我用手一摸,居然滚烫滚烫的,我的身后跟了一干僕从,为了不让人发现我的异样,我只好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心思乱撞。 不知为何,从那年开始,我突然又有点喜欢上这个乳名了。 6、 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黑猫。 想想也是,这猫也同人一样是通晓人气儿的,再如何贪玩,也不会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 倒是我,走路走累了,就寻了块干净点儿的地坐了一会儿,再站起来时,我两眼发黑,外裤也湿了一层,尤其是裆部的那层布料,实在太薄,湿了之后几乎全黏在皮肉之中,让人极是不舒服,我想这里反正也偏僻,并不会有人经过,就干脆褪下外裤,提在手上。 我不是尿了裤子,而是有病。 我从一出生时,就患有热疾。 这是一种怪病,发作起来时,皮肤泛红,汗流不止,受不得一点儿热,且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热症还侵入了心肺,害我常年咳嗽,无法根治,要总吸那些降火缓咳的草药才能勉强止住。 我的那两个庶母常在人后说我是个病罐子,长不大的,还叫我的两个妹妹少同我来往,怕被我传了痨病。 就连养父也不大愿意跟我待在一起,纵然他以前并不知我身份,我亦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鲜少会单独见我。 所以,纵然我家世显赫,养尊处优,可父母亲情却感之甚少,常年孤独自处,除了照顾我的嬷嬷外,就只有一只黑猫作伴。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许桑衡犯了魔怔的原因。 前世,许桑衡在恢復身份之后,待我这个「冒牌货」竟比从前更好,在其他人避我如瘟疫之时,也只有许桑衡会踏入我的偏宅,照旧替我浣洗亵衣,哄我吃饭喝药。 还会在我热病发作时,丝毫不忌讳我的咳症,用冰块凉捂凉自己的身子,将我搂在怀间降温。 我喜爱许桑衡,护着许桑衡,在许桑衡惹出横祸之后更是擅闯皇宫,求遍了所有该求之人和不该求之人,以命相许,以身相抵,甘愿为他顶罪。 可就在许桑衡洗脱谋逆罪名之际,我却被一剂热药要了性命,死在了他人的床上。 再度醒来时,一些莫名的思绪,涌入我的脑袋。 我这时才知,原来我所在的世界竟是一个话本,而我只是话本中一个遭人嫌恶的病弱炮灰,许桑衡才是主角,是他故设大局,陷害于我,好光明正大地成为北燕之主。 而我则凄悽惨惨,一朝身死。 沦为笑柄。 7、 我提着外裤的手抖了一下,我想,这一世,我得离许桑衡远一些。 我走得飞快,然而,正当我要一脚跨进偏宅主屋的大门时,就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妙妙!」 正是许桑衡。 他来找我了。 第002章 不甘魂(二) 8、 我提着外裤的手微微滞住,扭头正瞧见许桑衡风尘僕僕地向我走来,手中还撑了一把纸伞。 也是,我如今失去了燕王亲子的身份,只有他会来偏宅看我哄我,以及…骗我了。 我别过眼,扭头就走,可刚走两步,就被他扯住手腕拉入怀中,晃眼间,许桑衡手中的伞已遮在了我的头顶,替我隔开炙热的午阳。 「见到我为何要走那么快?」 许桑衡问我,但也并非是想要得到我的回答,因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持住了我的手,同我掌心相握。 他手上的温度比我的要凉一些,应是刚刚洗过的缘故,还残落着几丝水汽,可在碰到我皮肉上的一剎,这水汽竟在掌间陡然变烫,将我的手灼得愈热,我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有挣开,而他修长平整的指节,已熟稔地侵开我的指缝,严丝合缝地牢牢扣住。 他方才满意,低头看我,「嗯?为何见了我便要躲?」 我遭他算计,死过一回,自然要躲他。 我使力拽了下手,想要抽回。 许是看出我不想被他碰,掌间力道居然重了几分,细瘦的手骨被他捏得生疼,须臾间便发了红。 「没有。我的…外裤…外裤脏了…想拿去洗。」 我定定神,眼睫轻颤,「你松开我。」 我听到自己的语气很是冰冷。 许桑衡来找我时,嘴角本是含了几分笑意的,可在听完我的话后,笑容顿失,他盯着我看,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乌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好似完完全全吸附在了我的脸上。 第4页 也是,从前我常追在他后边跑,他去清理马厩,我就跑去看马,他去逗猫,我便也去餵猫,他躲在窗外偷听夫子讲课,我就藉口肚子疼,熘出课室寻他。 这般推拒他还是第一次。 许桑衡看我许久,突然俯身过来,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了我的额头。 他的气息瞬而逼近,我却应激似的汗毛倒竖。 我怕极了同许桑衡如此亲近。 许桑衡的举动彻底惹毛了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奈何我虚弱得有些狠了,推不开,倒像是在往他怀里送。 「许桑衡。」 「别碰我。」 我又气又恼,语气也更加不好。 许桑衡愣住,松开手,「妙妙,你是不是生气了?」 9、 许桑衡是不是有病? 我为何要生气? 我本就并非燕王亲子,是我鸠占鹊巢十八年,害他同燕王骨肉分离,害他每日只能做些低等活计,在府里饱受欺凌。 该生气的,应该是他才是。 许桑衡确实生气了,所以在话本中才会对我极尽忍让,骗取我的真心后,才设局报復于我,让我至死都不曾怀疑过他。 10、 我提着外裤,走得飞快。 许桑衡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边,他没有再撑伞,这伞本就是为我备的,我怕热,所以在夏日总要撑伞遮阳,现在我不同他一起走了,他便将伞收了。 一路上,我目不斜视,只闷头走路,像是身后有虎狼在追我,走得急了,又捂住胸口不停咳嗽。 许桑衡大概是想为我拍背安抚,跨步上前,我转身瞪他一眼,许桑衡又悻悻地收回手。 终于,我走回偏宅,嬷嬷应该已经将主屋清扫干净了,在门边向我招手,我舒了口气,刚想同嬷嬷说话,却发现嬷嬷的眼神也在看向许桑衡,面目慈爱。 嬷嬷喜欢许桑衡不奇怪。 毕竟他才是王妃的亲子。 若我养母还在,必也会心疼许桑衡遭遇的,她那般良善,知道自己的亲儿吃了这么多年苦头,怕是会难受得落泪。 我心口发闷,不知为何,也想落泪。 我看到嬷嬷和许桑衡已在相谈,无暇再顾及我这个多余之人了,只好垂下眼,识趣走开。 11、 我来到了院外浣衣的小水池旁,捲起袖口,想洗一洗湿透了的外裤,可我忘了我指上有伤,是滴血认亲时被刺破的伤。 我生来体弱,皮肤也娇嫩,一点小伤都要好久才会癒合,这番下水,伤口被刺激到再度绽开,疼得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指尖鲜血顺着池水缓缓盪开,我赶紧缩回了手,想要看一看伤处,可忽而间,手却被人按住。 「你晕血,别看。」 是许桑衡。 他不知是何时过来的,竟也学我蹲在水池旁,用指腹耐心地揉搓着我的手指,直到将血丝拭干净,他又驾轻就熟地从我的外兜中取过一方丝帕,将我的指伤包好。 「我来给你洗。」 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拿过外裤,涤入水中。 我一时怔神,不由抬眸望他。 他已经换下常穿的粗布衣了,现在着的是一件丝绸制的玄色对襟上衣,衣服不大合身,应是之前按我的身量做的,被府里的管事先将就拿来,给他换了去。 但即便如此,许桑衡依旧将这身略小的绸衣穿得板正,丰神隽姿。 人靠衣装。 他现在哪里还像那个马奴收养的野孩子了,分明就是堂堂正正的燕王世子,尊贵无俦。 他觉察到我的视线,侧眼看我,目光掠过我未着外裤,因而明晃晃露在烈阳下的腿,最后才停在了我挂着泪痕的脸上,微嘆一声。 「妙妙。」 他又替我擦去泪痕。 「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主子。」 12、 无论我如何横眉冷对,许桑衡就是赖着不走,替我洗好外裤后,他又帮着嬷嬷铺床叠被,还亲手将我晚上睡觉要用的两个软枕摆放好。 我看得发闷,索性寻了件干净外裤套上,又跑去外面了。 奈何外头也热,光天化日,朗朗烈阳,我只在檐下稍坐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连唿出的气都是烫的。 我捲袖刚想擦擦细汗,远远便瞧见一干子人正向着我跑来,口中还不停地叫着,「公子,公子!」 燕王虽是王爷,但一直未有立下世子,想来是许章驰对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不大满意,想再生一个小的好继承他的爵位,所以府里对我和两个妹妹的一应称唿便依旧如同寻常的大户人家,唤做公子小姐。 我站起身,向他们挥手,可手臂刚抬起一半,又有些恍惚地停下。 我意识到,他们应该是在喊许桑衡,而不是我。 说起来,许桑衡如今恢復身份,也该是有丫鬟仆子跟着了。 果然,这几个来寻许桑衡的家僕没安好心,他们见是我,便开始对着我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哟,这不是妙公子嘛,妙公子向来金贵,每至入夏,都得备上冰块纳凉,还须有人在旁边伺候着扇风,怎么现在只能坐在屋檐底下避暑啊?」 「什么妙公子啊?王爷不都说了他就是个假的了嘛,也是我们王爷慈悲,还愿意留他这个野种在府里,否则,他这般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若被赶出王府,大概不出半日就会饿死了罢?」 第5页 「那可不一定,就说这妙公子的长相和身段,哪怕去镇上的倌馆卖,也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他们吃吃发笑,说得话越来越过分。 我愈发无地自容。 因这些家僕中,有几个是从前跟着我的,现在竟也混在当中用此等恶话辱我,我气得面颊发红,想出声驳斥,可对上他们或是下-流或是急-色的表情,却忽然失了力气。 我从小养尊处优,不会说粗话赖话,也不懂得要怎么去驳这些粗话赖话。 我转身想跑,几个年岁稍长的家僕却冲过来,伸臂挡住我的去路,调笑我道,「妙公子哪日当真挂牌去卖了,可一定要通知我们啊,我们伺候妙公子这么多年,怎么也应该先让我们尝尝滋味儿才是。」 「可不是,你瞧他的那身皮肉,又软又白,比娘儿们还要好看,乳名还叫做妙妙,不知在床上是不是也像小猫一样乖稚惹怜,嘿嘿!」 「你们…你们无耻……」 他们说得话越来越过分,甚至见我不敢反抗,竟大着胆子伸手摸向了我的腰背。 他们知我在府里并不受宠,往常还有个公子的名头压着,不敢对我乱来,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个老嬷嬷在身边,根本无人护我,我被他们肆意推搡拉扯,眼中早已噙满水雾,羞愤难当。 我自诩虽身子虽娇贵了些,却从未苛待过下人,例钱赏赐都是给他们最好的,可如今我一朝失势,他们一个个竟恨不能生扒了我去,占尽便宜。 人性之恶,恶到至此。 挣扎间,一块白玉从我身上摔落下来,当中一个家僕眼疾手快,见这玉成色尚佳,想抢白玉,可还没待他拾起白玉,手便被一双锦靴踩住。 又是许桑衡出现,替我解围。 他将我挡在身后,毫不客气地踩碾在那家僕的手上。 我亲眼看到那家僕的脸越变越白,他抖着声音求饶,许桑衡却始终不听不理。 「公…公子……」 其他家僕也纷纷知错跪下。 因许桑衡现在沉脸肃容的样子,实在可怖。 许桑衡目光发寒,扫视向他们,漠然吩咐道,「你们每人都去搬十箱冰块到偏宅来替妙公子消暑。」 「十…十箱冰块…」 家僕们面露难色,「公子,这里离主院太远了,背那么多冰块过来,非得化了不可…」 「那你们就想办法别让冰化。」 「若冰化在路上,你们就一个个地趴在地上舔干净。」 「滚罢!」 许桑衡方才放过这些人,又在我弯身之前,捡起了那块掉落的白玉,递还给我。 我伸手去接。可指尖刚触到玉身,许桑衡就将手一收,压眉问我。 「这块玉,是容望的?」 我点头看他。 「没错,这玉是容望殿下赠我的。」 13、 容望,当今圣上第四子。 在我十五岁那年,因其生母于贵妃遭逢算计失宠,被人辗转送来北燕避难,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北燕王府。 直到一年后,于贵妃復宠才被接走。 我同他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 第003章 不甘魂(三) 14、 容望小我两岁,正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他初来北燕王府时趾高气扬,连我养父都不曾放在眼里,一路乘轿坐辇,边是嫌弃北地风沙太大,边是嫌弃这里吃食粗陋,总之,他待不习惯,想要回去。 但回自是不可能回的,他母妃现下失宠,后宫正是腥风血雨的时候,根本容不下他。 我跟在养父后头,在王府迎他。 直到恭迎了三声四殿下,他才骄矜地掀开骄帘,目光环视一圈后,最后竟愣愣然地停到了我的脸上。 我当自己又犯了热病,脸颊发了红,才会如此引人注目,便偷问旁边的嬷嬷。嬷嬷看看我,对我道,没有的,公子,你很好。 容望依旧双目发直地看我,半天也错不开眼,支吾好久,才喃喃说道,「北燕这种边疆荒地,怎会生养出如此…如此耀若春花的妙人?」 15、 我总躲着容望。 因他太过失礼,自入王府的第一日起,便总寻些拙劣的藉口缠我不放,还常对着我大放厥词,今日称我桃羞杏让,明日又贊我倾国倾城。 我从小读书,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这些话多是用来形容女子长相美丽的,放在我身上并不合适,但我鲜少被夸奖,被他夸得总一颗心噗噗乱跳,最后只能面红耳赤地斥他莫要再胡说了。 「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怎会是胡说?对了,妙妙,这个给你。」 容望将一块色泽极佳的白玉硬塞给我,「美玉当配美人,我看你不常配玉,实在可惜,若你戴上这个,必是更有琼姿的。」 他看着我笑,眸光似星,若春风拂面,在我心头盪开碎漪。 我那时懵懂,怔怔然接过那块还带有他体温的白玉,并不知他那时的笑容其实漫不经心,藏的尽是揶揄戏弄之意。 16、 容望常在我听夫子讲课时跑来陪我旁听,还会帮我做好批註,低声教我那些听不懂的内容。 今日他没有来,我便听不进课,隔三差五地往窗外张望,夫子看我不专心听课,也根本不管,转而用心教习起我的两个妹妹。 我愈加无聊,干脆将脑袋整个都转了过去,对着窗外。 第6页 许桑衡也没有来。 往常,他餵完马后都会来这里陪我一会儿,碍于他身份低微,所以只能站在外面听课,我会在课中休息时,捧着书去寻他,可某一日,他撞见我和容望一道出来,就再没来过课室了。 甚至于不知何故,我去找他,他也对我避而不见,不愿再理我。 我那阵心里难过,便和容望走得更近,因为只有他肯亲近我,没想到,和容望相谈之下竟格外有趣投机。 容望会给我说京城长街万里,火树银花,燃灯续昼;说皇宫冬日良夜,万门如朱,明雪映月;说初春出游赏景,采舟云淡,星河鹭起。 还说自己见过很多很多的人,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人。 我? 我很特别吗? 我那时并不明白容望的话中之意,只知我因体弱不能出远门,常年被困在王府的一方天地之间,未想到外面的世界如此之大,我不曾看过的风景如此之多。 我头一次萌生了远行的想法。 最好是同容望一起。 他见多识广,纵我有没见过的,他也会耐心教我,让我不至于太过丢脸。 容望不在,果真好生无聊。 17、 那日放课后,我默默收好书册,发现自己出门匆忙,未有带伞,午后日头又大,怕犯了热病,就站在课室外的青杨树下等嬷嬷来接我。 没曾想,树上居然藏了个人,因那枝叶总在我的头顶哗啦哗啦一直作响。 我一惊,正要抬头去望,黑影便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噹噹地落在了我的面前。 容望见我被吓到面容发白,赶紧拉过我的手哄我道,「别怕别怕,妙妙,是我啊,阿望!我今日出门一趟,回来得晚了,又怕打扰你们读书,就干脆没进课室,攀树玩去了!」 他不要我称他殿下,只准我称唿他的乳名,阿望。 妙妙。 阿望。 像极了一对小猫小狗。 我定下心来,舒展眉头,对他道,「嗯,我不怕了。」 毕竟谁会怕一只正在沖你摇尾示好的小狗。 容望也笑了,从兜里取出两块油纸包着的点心塞到我手上,「喏,这就是我偷偷熘出王府买来的栗子酥,你要不要尝尝?唔,味道是不及宫里头做的,因为太生了些,若是烤久一点,合该会有七八分相似!」 「尝尝,妙妙!」 栗子酥,是容望最喜欢的点心,可来到北燕之后,他就没有吃过了。 容望他应该很想念宫里的栗子酥。 也很想念皇宫,和他的父皇母妃罢。 我听话得咬下一口酥点,将容望的话记在了心里。 18、 许是在一个初夏的晚夜,宫里来了人传话,说是于贵妃在冷宫生了慢疾,情况并不大好。 容望出乎意料地并未再哭闹着要回去,只是向我养父要了一坛酒,一个人躲在院中,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我到底放心不下,便趁嬷嬷睡熟后,悄悄熘出卧房看他,果然瞧见一边饮酒,一边因担心母妃而偷偷落泪的容望。 我不擅言辞,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只好陪他一道闷声饮酒。 「妙妙。」 容望又饮下三五杯后,方才停下,他止住泪水,忽然指着屋顶对我说,「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也隐约有了醉意,点头逞强,「看看便看看。」 容望三两下就攀上屋顶。 但我因畏高根本不敢爬,容望只好又下来,猝不及防地搂住了我的腰。 我惊唿出声,他却已足尖轻点,带着我稳稳落上屋顶。 书中常说登高望远。 原来高处的视野确实开阔。我坐在屋顶上,目之能及,皆是晚星苍穹,暮云合璧以及更远之处那些苍茫壮观,一片片接连在一起的大漠金沙。 我一面看得出神,一面又怕自己会掉落下去,只好红着脸偷偷攥住容望的衣袖。 容望哈哈一笑,倒是笑去不少眉间愁容。 「那个人是谁?」 容望同我一道远望,沉静几息后,却忽然问我。 「就是我刚来时,那个总在你课室外等你的少年。」 我没想到容望早便注意到了许桑衡,又会在如此不设防的情况下问起许桑衡,语气好像还带了点儿不悦,像极了是在质问于我。 我只好老实回答,「他是府里马奴收养的孤儿,我和他年岁相当,就常在一起。」 「原来如此。」 容望点头,「他看你的眼神我不大喜欢,不过他的相貌举止倒是不错,你若不说,我还当他是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孩子,同我一样,寄居在燕王府呢。既只是下人之子,你们以后少来往就是。」 我莫名心虚,低低应了声好。 「妙妙。」容望又笑嘻嘻地看我,「你说,我和他,哪个更好看?」 我没想到容望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登时瞠目结舌。 平心而论,容望的相貌并不比许桑衡差,虽小我两岁,但也已生得比我要高,眉宇浓黑英挺,目光若星轩轩,鼻樑上还长了浅浅一颗小痣,极是精緻,又常爱笑,笑起来时嘴角两边会漾起浅浅的梨涡,晃人心神。 可…可他跟许桑衡本就不一样,这要叫我如何比较…我沉默许久…并没能答出话来。 容望遂收起笑容,「不问了。」 我怕容望不高兴,又怕容望再想起自己母妃的事会难过,就对他道,「阿望,你再给我讲讲皇宫的事,好不好?」 第7页 「宫里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容望一反常态,不想多提,停了一会儿又道,「待我回去之后,就奏请父皇给我封王,我好领着母妃去封地居住,从此逍遥快活,再不理会那皇廷当中的是是非非。你呢,妙妙,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以后? 我还真没有想过。 但我想,我以后可不要像许章驰那样,娶那么多房侍妾,成日里闹得家宅不宁,也不要像许章驰那样,对我不闻不问,避若嫌隙。 我有了主意。 「我啊…我以后要娶一个心爱的女子,再生一个孩子,好好待他,陪他长大…」 我饮多了酒,脑袋昏昏沉沉,红着脸越说越多,并不知身边的容望早已表情微变。 正待我说得累了,想要歇上一歇时,容望却蓦地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他醉了。 我也醉了。 所以在他的手捏住我的下颌,迫我抬起头时,我还茫然地睁着方才因说话太急而微微湿漉的眼,望着他笑。 下一刻,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便轻轻覆上了我的唇。 我唿吸骤乱。 这是我第一次同男人亲吻。 十五岁,初夏夜,同容望。 19、 我不知容望是否还记得那晚的亲吻。 我是记得的,还为此接连好多日都睡不好觉。 我闲暇时常爱读话本,自然知道,有情人之间,才会相亲相吻。 容望吻我,必是对我有情。 他还赠我白玉,说是定情信物也不为过。 虽我们都是男子,可大宣朝本就也有男子同男子在一起的,若容望当真喜欢我,我便就不娶妻了,虽然会有些遗憾,但只要能跟在他身边我也就满足了。 我想到这些,心跳如擂,从那晚之后,便满心欢喜地将玉悬上,日日佩带。 我未想到,我遭嫌避世地活了十五年,有朝一日也会被人真心喜爱。 20、 可容望自那夜之后就不再见我了。 我去找他,他也常说要忙。其实,他不过是忙着在北燕走街串巷,同北燕的那些个贵族富贾家的子弟整日厮混玩乐罢了。 我想,容望应是想结交一些新的朋友。 他一人在此北燕荒疆,又不能回宫,难免孤独,毕竟我这人常年待在府中,既不有趣,又生有热病,发病时还常常会咳嗽,其余人都会避我远远的。 我不怪容望。 及至暑夏过去,白露为霜,府里收了不少秋栗准备做糕点。 我无端想起容望喜吃栗子酥,便跑去厨房,央求府里的厨子教我来做。 厨子们怕我下厨受伤,都不敢教,奈何我执意坚持,日日都去,他们磨不过我,只好应允。 因我那时少年心性,总觉得自己做的会更有意义,可我到底身娇手笨,总做不好,一次起火时,腕上还被烫了一小块红疤。 一向怕痛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因为我怕自己说了他们就不让我再做栗子酥了,结果时日一长,这块疤就一直留了下来。 我这右腕上本就有一块赤色的硃砂胎记,这烫疤宛若鲜红花蕊,映在皓白月腕之中,怎也消不去了。 但我并不在乎。 那段时间,我强忍热病,钻在厨房,只一心想做出最好吃的栗子酥给容望。 终于,我烤酥的技术愈发娴熟,某日,我偷摸跑去厨房,专程熬了一个大夜,做了一大盘栗子酥,我将那些栗酥烤得又焦又脆,入口香酥,很是好吃,我想,容望一定会喜欢的。 我兴沖沖地端着那盘我亲手做好的栗子酥去找容望。 容望那会儿正跟几个来王府做客的富家子弟闲聊,听说我端了栗子酥来找他,诧异地扫我一眼,便敷衍说道他不想吃。 「阿望,这个真的很好吃,是我亲手做的…」 「行了,你一个痨病鬼做的东西谁敢吃啊…」 容望终于轻笑出声,打断我的话。 那几个富家子弟闻言也哄然大笑,纷纷捂住口鼻避我,「就是,小痨病鬼,还学人家做点心讨好殿下,怎么?想讨好殿下,好收你做男宠,带你去皇宫啊?」 「哈哈哈!」 「不要脸的痨病鬼!」 他们笑得越来越过分。 容望不知为何却反而不笑了,他冷下脸,推了我一把,抬脚就走。 「滚开!我不吃你的东西,你以后也少来烦我!我们走!」 我没有防备,被容望这么一推,满盘栗子酥皆撒了遍地,瓷盘也从手中脱落,摔得粉碎。 我无措地张了张唇,想说自己昨夜在烤栗酥时,是带了面巾的。 而且,我没有犯热病的时候,是不会咳的。 我…我也没有痨病… 可我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因容望最后看我时,那嫌恶的眼神让我很害怕。 直到容望他们几个走后,我还依旧傻站在那堆撒落的栗酥中间,双目失焦。 我低下头,看到那些辛苦烤好的栗子酥被人踩烂成泥,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极了这些栗酥… 根本无人怜惜。 我抖着唇,无意识地捂按着藏在长袖中的那块烫疤。 直到腕间的疼痛彻底盖过心口的疼痛,才堪堪作罢。 21、 我这人天生惹嫌,早该习惯,为何被亲了一次,就当自己是被人喜欢的了。 第8页 22、 后来,容望再也没寻过我,即使同在一片屋檐之下,也只当我是空气。一年后,于贵妃復宠,宫里派人接回容望,经此数年,音讯全无。 说来也怪,容望不理我后,许桑衡又开始隔三差五去课室外陪我读书了。 23、 再后来,我意识觉醒,才知话本中的容望天生花心浪荡,从未对任何人动过真情爱意。 而我,只不过是他在北燕打发时间的一个漂亮玩意儿。 比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还要低贱。 24、 「妙妙,这块白玉给我可好?」 许桑衡的话,突然将我的思绪拉回。 我注视着那块已有裂痕的白玉,收回手,淡漠说道,「随你。」 第004章 不甘魂(四) 25、 许桑衡将那块白玉小心收好。 我心中冷笑,暗道,许桑衡果然不愧是话本中那个所谓忍辱负重的主角,蛰伏多年,只为将我的东西,地位,以及性命一一夺去。 我是知晓他的心思的。 26、 那干家仆奉令替我背冰,作鸟兽散后,许桑衡同我并排往偏宅走去。 他走得慢,应是刻意在等我。 我心情郁卒,也不说话。 待走至一处树荫下时,他忽止住脚步,再次抓过我的手腕,不顾我的推拒,将我的两只衣袖一点一点捲起。 纤弱手臂如一截玉藕,整个儿暴露在空气之中。 我皮肤甚白,身上只要有一点红痕印记就很是明显,所以方才被家僕欺辱拉扯间在臂上留下了不少红痕。 许桑衡眼底发沉。 我则更是恼怒,扯下袖袂,盖过手臂,冷声问他,「看够了没有?」 许桑衡稍稍回神,俯身凑至我耳边,竟孟浪说道,「不够。」 「怎么都看不够的。」 少年人微烫的气息直直打在我的耳廓,我胸膛起伏急剧,连唿吸都滞了下来。 他那话偏又是句气音,沉哑模煳,我听得不大分明,却还是心头一提,勐然抬眸看他。 他已避开我的视线,还用指尖捻了捻我通红的耳垂,「妙妙不要难过,我会替你出气的。」 27、 那日夏午,数十家僕从主院来来回回背着整箱整箱的冰块跑至偏宅小院,冰块本就沉重,许桑衡特意下令所有人皆不准用车拉,于是个个背得苦不堪言,又生怕冰块融化,一路小跑过来,肩背之上全是化水和湿汗,淋漓地煳了一层,被其他好事出来看热闹的家僕丫鬟嘲笑,好不狼狈。 不过,冰块多起来了,这小院也凉快起来了,冰块缓缓化下水滴,被风一吹,凉酥凉酥的,爽快之至。 我站在树下乘凉,许桑衡陪我一道。 嬷嬷听到动静,也走出屋,啧啧称奇道,「我原以为妙妙搬来偏宅后,这帮子势利眼会欺负妙妙,或是干脆避着妙妙,怎却倒跟转了性儿似的,还知妙妙怕热,背来冰块给妙妙降暑。」 许桑衡笑而不语,转头看我。 我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堆渐消融化的冰块。 许桑衡目光微黯。 但很快,他又命人擦洗好院中的石桌石凳,准备晚膳,说要留在偏院与我同用。 许桑衡知我口味,念了一连串我平常喜吃的清淡小菜,最后,还命人特意准备一碗消暑去热的豆汤,用冰镇过之后送来。 整整十箱冰块搬运过来后,已是消磨去了两个时辰,日落西山,穹天转暗,确是该用餐的时候了。 我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搅弄了几下面前的豆汤,一口未喝。 嬷嬷也陪我们一道吃饭,她见我这样,不由担忧,「妙妙,你平常不是最喜喝豆汤吗?今天怎么不吃?」 我从来都不喜欢喝豆汤。 绿豆味腥气苦,纵豆汤里加了蜜浆,也盖不过腥味,我常喝豆汤,只是因我有热病,而豆汤寒凉,对我身子好。 我不爱腥苦。 只偏嗜甜。 如今我既能重新再活一次,便不想再吃苦了。 只愿吃甜。 28、 「我不想吃豆子。我把豆子挑掉就吃。」 这些任性之话,我自不可能对着嬷嬷去说,便强笑了一下,用筷子一粒一粒将豆子挑拣出来。 奈何我右手手指刚被包了丝帕,并不方便,一颗豆子都要挑好久才能夹起来,我心生不快,更费尽力气地与满碗绿豆斗智斗勇,嬷嬷让我去吃别的我也倔拗不肯,一顿晚膳菜饭将凉,我都还没吃上一口。 「妙妙。」 嬷嬷皱起眉头,刚想责我。 许桑衡却从我手中抢过豆汤和筷子,对嬷嬷说,「无妨,我正好不饿,就替妙妙将豆子挑掉就是。」 许桑衡手指比我灵活,很快就将豆汤中的豆子挑干净了。 我看看空碟中那一堆稠烂的绿豆,又看看稀稀发绿的汤水,彻底失了胃口。 29、 许桑衡恢復身份后,就代替我每日去课室读书,我则被夫子赶出课室,说是以后都不必再来。 我乐得清闲,用一碟剁碎的鱼干把大黑猫引来偏宅小院,在树荫下逗猫纳凉,缓慢思考自己的出路。 30、 为我授课的夫子是父王请回来的北燕大儒,听闻早年间也在京城为官,后来不知犯了何事,被贬边疆,就索性辞官教书,为我和两个妹妹授业解惑。 第9页 我资质平平,不如许桑衡,他站在课室外听上一遍就能懂的文章,我须挑灯夜读个两三日才勉强通晓。 偏我性子又钝,笨口拙舌,不如我的两个妹妹会说些巧言甜语哄夫子开心,所以夫子向来不喜欢我,只是碍于我是许章驰的儿子,才待我疏离客气,但每回上课都只当我是空气,我的疑问他也从不作答。 长此以来,我也愈发自卑,初时还学得努力,后来发现,便是有了进步,也无人夸我,索性也不想学了,功课一落千丈,课也越发听不懂了,低头趴在桌上打盹儿。 容望这时就会拿过我的笔,替我在文章中写下浅显批註,小小声讲与我听。 容望,容望,我又无端想起这人,心头空落,我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白玉,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那块白玉我已给了许桑衡了,倒是腕骨处的那块烫疤还在。 每看一眼,心便更沉一些。 31、 许桑衡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往偏宅跑。 我也依旧不大搭理他。 今日他又来找我,还兴致勃勃地同我说,他今日在课室读到一篇文章,当真是腾蛟起凤,握瑾怀瑜,是他迄今为止所读文章之中写得最好的。 许桑衡性子亦向来沉闷,脸上总不大会做表情,这次却说得眉飞色舞,实在奇怪。 我正蹲在树下撸猫,闻言抬头看他一眼。 许桑衡见我终于理他,声音更振奋了些许,还将他亲手誊抄的文章拿给我看。 「夫子告诉我,这文章原是当朝少师梅若笙所着,怪不得会如此出众!要说那梅若笙也当真是奇人,听说不过比我们年长四岁,便已声名鹊起,能为皇子们教书,就连向来严苛的夫子提起他时都是赞不绝口…就说这篇怀古赋,寥寥数语,却字字铿锵…」 我双手骤顿。 大黑猫趁我发愣的空当儿,轻叫一声,窜上一旁的矮树,跑得没了影儿。 我却再顾不得它了,因我在听完「梅若笙」三字时,就已心神崩溃,惶然不宁。 「妙妙,你怎么了?」 「妙妙,你…你哭了…」 许桑衡震惊看我,因我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我吸着气,抖着手,拿过许桑衡抄写的那篇怀古赋,撕得粉碎。 「你在做什么?!」 「你滚!滚啊!」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夹杂着几声重咳,胸腔闷得好像要被人挤压碎掉了似的,好疼好疼。 「滚!」 我想压一压哭腔,所以喊得声嘶力竭。 我知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丑极了,满面发红,涕泪横流,歇斯底里,像个蛮不讲理的疯子,难怪从来都不被人喜欢。 可我本来也不想再要任何人的喜欢了。 我捂住唇,跌坐在地上,继续哭喊,仿佛这样,心口的浊气才能稍稍泄出一点。 「我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你以后莫再缠着我了!」 「还有你的那些破书,破文章,统统都拿走!」 「我不想看到!」 不想再看到啊… 32、 「那你,你能教教我吗?」 我惴惴不安地跪在华文殿中,不敢抬头失仪。 面前这人长身而立,峨冠博带,走起路时,玉影翩然,带动雪白衣袂舞动拂起,散开一股特调的冷梅晚香,至清至净。 他懒懒掀起凤眸,瞥我一眼,方才轻启朱唇,对我道,「好啊。」 「我来教你。」 他亲手扶起我。 我生怕自己会碰到他的手对他不敬,吓得蜷起手指,只从他的袖口轻擦而过,我努力绷直身子,同他对视,方才看清他的脸。 那一刻,我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33、 前世,我衣不蔽体地死在了梅若笙的床上。 被他灌下一碗热药,口鼻流血,气绝身亡。 34、 许桑衡没有再来扰我,大概也是觉得我不可理喻罢,且他其实素有心气傲骨,肯折腰陪我,也只是为了设局陷害我。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我那日哭得厉害,许桑衡走后,我又躲在偏屋里哭了好久,许是伤及心血,便觉头疼难耐,惯常吃的那几味药又被剋扣了,我不想劳烦嬷嬷为我求人讨药,就只说自己身子犯乏,在榻上恍恍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走动。 我好后,便开始记帐。 嬷嬷在一旁默默看我,她陪我写了一会儿,才在我揉腕休息时同我闲谈道,「上次啊,给你背冰的那十来个家僕,在前不久都莫名失踪了,王爷派人去寻,寻了好久才在荒山上找到了他们的尸骨,居然一个个的都被人砍断了手,割掉了舌头,不知是何穷凶极恶的匪盗所为,实在可怕。」 我听完这番话,脑海中不知怎的,想到了许桑衡。 说不定这就是许桑衡所为,想要讨好我。 这不奇怪,我记得话本中的情节,许桑衡恢復身份后不久,就将那个拉扯他长大的马奴养父暗中害死了。 委实是心狠手辣。 不念恩情。 35、 我的帐记得差不多,又让嬷嬷将这些年来我们所攒的银钱细软一一清点,实在不算太多。 嬷嬷年岁会越来越大,她无儿无女,我便该为她养老送终,若要当真跟我离开北燕王府,最好也须有个丫鬟在身边伺候着,多享清福才好。 第10页 我自己呢,又体弱多病,常年都要吃药,开销甚大。 我嘆了口气,想这事还须另作计议。 第005章 不甘魂(五) 36、 我早起梳洗,打算叫嬷嬷陪我出门一趟,多日未曾好好看过自己,现下再看这镜中男子,竟觉陌生。 我病容愈显,唇无血色。 这一头青丝尚未束好,散在肩背,乌髮如云,倒衬得脸容更加惨白若纸了,更遑论说那眼窝下淤了一圈深黑,眉间又笼着几分愁苦,瞧之毫无生气,反像个游荡于世,心有不甘的离魂。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还是,如今种种一切,不过是我死前痴想,转瞬便空。 37、 我出门是要去典当掉自己的衣服和金玉珠宝的。 我身为男子,首饰不多,只每年生辰时,养父会赐我一些髮簪环佩,林林总总不过十来样,至于衣服,倒还算多,因我身有热病,总常换衣洗衣,损耗得多,所以制得也多,黑的白的青的蓝的,各色各形制皆有。 我花了两个晚上将衣服整理好,每季各留下两套,够穿便可,其余的则叠放好,准备和那些金玉珠宝一道拿去外面的当铺当掉。 北燕镇中有一间极大的当铺,什么东西都收,且价格公允,这还是前世许桑衡告诉我的。 我算了一下,若是将值钱的物是都当去,再加上我多年积攒下来的银两,应该够我离开王府了,我拿着这笔钱带嬷嬷去乡间买几间瓦房来住,再为她请个丫鬟照料。 至于生计,我身子是差,干不来重活,但养养鱼,种种花草总归还是可以的,靠自己的双手来谋生虽然会贫苦一些,但总归自由,不用再在王府里瞧人脸色,辛苦过活了。 我既能重活一世,又知晓了话本中的情节,这一世便想早早逃离桎梏,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我了, 至于復仇… 我亦是想过的,可我生性懦弱愚笨,且要面对的,不仅是许桑衡,亦有真正的权贵…我怕自己再走错路,无法回身,所以宁愿含恨过活,只求护好我珍视的一切。 可正当我下定决心,打开卧房装钱的柜匣时,竟发现里头居然是空的。 我攒的钱,全被人拿走了。 38、 嬷嬷说要离开北燕的时候,我神色淡漠,应了句好。 「公子…」 她不再唤我妙妙,「对,对不起…那些钱…我全寄回给了我娘家那个不争气的胞弟…赌坊的债主砍断了他的一根尾指…是放在信里寄过来的…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啊…」 嬷嬷哭得泪流满面。 嬷嬷不算话本中的主要人物,所以话本中从未提及过她那远在京城的好赌胞弟不仅赌光了自己的家产,还被人要债要来了北燕。 前世,我对此也概然不知,因我那时一颗心全然都扑在了许桑衡身上,嬷嬷私下里到底偷拿了我多少钱我也并不晓得。 这世,大约是看我总在算钱,嬷嬷害怕我想携了钱一走了之,所以干脆将我的钱全部拿走,分毫未剩。 我以真心相待于她,到底未能也得真心。 我有些疲累,摆摆手道,「你应当告诉我的,你亲眷被人逼债,我总不会坐视不理,我可以替你想想法子的。」 为何要一声不吭,将我离开燕王府的希望彻底粉碎。 「你帮不了我的…你这性子…从小就不争不抢的,如今…你自己都不再是许家的公子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法子呢…我如今…要回京城照顾胞弟…况且…况且我也没有脸再留在府里了,所以我昨日已向王爷递了辞呈,他…他已经允了!」 「公子啊…」 她抹着眼泪,重新唤我,「对不起,我也想一直伺候你的…那些钱…我…我…」 「你走罢。」 我重咳几声,打开屋门。 她亦不再多说,含泪点头,临了,叫我要学着照顾好自己。 我没再说话,只孑然立于月下良久,方才对她离去的背影长鞠一躬。 她不辞辛劳看顾我十八载,其实待我一直很好,只是若要为了更重要的东西,譬如是钱,就只能捨弃掉我了。 但无论如何,她于我而言,亦是恩情大过山。 我不怪她,只盼她回京城后能够过活,不再被人拖累了。 嬷嬷走后,养父并没有再派旁人过来照看我。 我也愈加离群索居,整日窝在偏宅,同猫相伴,鲜少踏足主院。 这偌大的燕王府,怕是快要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人了。 39、 长夏过去,金秋便至。 我的咳疾近来发作得甚是厉害。 不知是我养父还是那两个庶母的授意,我的药被停了,香囊中的陈药已起不得半点作用,我索性不再佩戴香囊,白日里多喝些水倒还能勉强控制,可每至夜深,便总咳嗽不止,泪眼汪汪。 白日里,我稍好一些,就自己学着在屋里生火煮饭。 我每隔几日,都会去主院的厨房要些米菜回来,厨房的仆子知我如今地位大不如前,总会刻意刁难我,我每回都要杵在厨房待上大半日,他们才愿意扔给我一些府里不要了的烂菜旧米,我也不嫌弃,照收无误,又翻出嬷嬷之前为我煮菜用的锅炉碳火,自己开火做饭。 我从小便知,自己的病症药石无医,根本无法根治,所以对于吃药也从不上心,但实在咳得难受,所以也去求过止咳的草药,只是被二房的庶母撞见了,一通羞辱,赶了出来,从此便没再去求。 第11页 40、 所幸我年少时为给容望做栗酥,学过如何架锅起火,未曾想竟也能派上用场,至少能自己囫囵着煮一点吃的,不至于饿死。 我弯弯嘴唇,觉得好笑,可惜笑不出来,因这火烟实在太呛,我在火炉旁边淌着汗边捂唇咳嗽,好不狼狈。 升起的白烟越来越浓,煳住了我的眼,所以,我并未看见许桑衡撑伞走来。 直到纸伞落地,许桑衡颤声唤了我一句「妙妙」,我才懵然抬首,看见了已有月余未再见过的许桑衡。 他一身缎绢华裳,气宇轩轩。 我则灰头土脸,咳得泫然欲泣。 他隔着烟雾,看清了我的样子,瞬间失色,只声音仍旧在抖。 「妙妙,你怎…你怎瘦成这般了…」 41、 许桑衡告诉我,近来这段时间,北燕至京城的关口边界出现了大规模的山匪作乱,朝廷几次派人剿匪皆都无功而返,圣上怀疑山匪同北燕王有所勾结,于是,责令北燕出兵剿匪的圣旨便一封又一封地送来北燕。 许章驰奉令剿匪,奈何也不顺利,每日长吁短嘆,忧心忡忡。 许桑衡也被许章驰带在身边,在军中练兵,所以不得空闲过来寻我,现在才知照顾我的嬷嬷已经卷财逃跑,而我的药也被停了将近半月有余。 42、 许桑衡质问我为何这样都不去告诉养父或是他,又说要接我回主院,同他住在一处,他好看顾我。 我执拗不肯,说一人在偏宅才清闲,且我依旧烦他,不想再见到他。 许桑衡听完我的话后,竟然会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久久不语。 我心中好笑,觉得他不愧是话本当中的主角,还是挺会装模作样的,最后,我们依旧吵的不欢而散,许桑衡拂袖而去,我也懒得追他,抱着我的黑猫慢悠悠踱回偏屋。 隔日,许桑衡遣了他的贴身小厮百吉过来服侍我,同时,搬来很多新鲜的菜米瓜果,药囊。 以及我惯常喜用的那种香露。 这香露是特调而成的,有一种特殊的清幽香气,最关键的是,我每次用此种香露沐浴,才可稍稍平息我体内的热意,重新用上香露和药后,我的热病平缓了一些,也不再成日咳嗽了。 43、 百吉大概是得了许桑衡的示意,照顾我时颇为用心。 我故意冷落待他,他也不怨,照旧鞍前马后,每日为我煮饭浣衣,煎药餵猫,极是恭敬有礼,我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只好将百吉留了下来。 又过了一月,秋已至深,百吉去主院取菜果时,给我捎回来一坛梨花蜜酿,说是许桑衡闲暇时亲手所酿的,让他带来给我尝尝。 我没有理会,将那坛酒随意弃在一边,可心事却忽来如潮,又想到了前世。 44、 前世,容望走后的第二年秋。 我看到府里下人又在收栗做点心,不由又自虐似的掀开衣袖,看了看那块宛若瓣状的赤色烫疤,微微嘆息。 我心中难受,也不愿再看那些人搬栗剥栗了,便索性跑到后院梨树下那方荒废的水池边玩水。 我因有热病,所以常常贪凉,最喜赤脚伸进水池里泡着降暑,现在虽已入秋,但依旧炎热,我泡得舒适,竟倚着背后的两棵梨花树,沉沉睡去。 北燕梨花不多,据说我养母生前最喜赏这梨花,所以许章驰就派人花了大价钱从南地移植来了两棵梨树种在院里。 可惜这树移来没过多久,养母便就过身了,许章驰也接连又娶了三房侍妾。 这两棵梨树开花时,除了我偶尔会来看看,再无人欣赏了。 我那日似在梦里又见到了养母,她牵我站在梨树下,好温柔地同我说话。 我亦开心,抓着她的手贪婪地吸嗅着梨花的馨香。 忽而来了一阵风,花瓣纷纷撒落,有一些沾到了我的脸上,她便伸手为我细细拂去。 我闭着眼,默默感受掌心触在脸上的温度。 直到那只略有些粗糙的手缓缓从我的腮旁,耳尖滑过,最后停到了我的唇瓣缓缓摩挲。 略带薄茧的指腹将柔嫩的唇-肉揉得生疼,我蹙着眉,在睡梦中小小声地道了句不要,可下一刻,我竟感觉到,那人修剪齐整的甲床挨着我的口口刺刮而过,好似是要迫我张口。 我方才惶惶意识到,这并非是我的养母,而是男人的手! 我勐然惊醒,看到了许桑衡。 只不过他的手并没有摸我的唇,而是抱了一坛酒,浅淡看我。 「梨花酿,加了蜜膏,是我前些时候采来梨花的花瓣闷熟所酿。」 他揭开酒盖,浓郁酒香霎时扑鼻而至。 「你要不要喝喝看?」 许桑衡那时与我同岁,皆是十七,还未恢復真实身份,但他今日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身簇新的布衣,还将长发半束起来高高绑在脑后,瞧之格外丰神俊秀。 我看着他,和他带来的那坛酒,是有心动。 可我又想到容望同我的醉中一吻,鼻间一酸,还是拒绝了。 我不想再喝酒。 他便点头,「好,那我自己喝。」 说罢,他就与我同坐于梨花树下,自顾饮酒。 我不知是睡了太久还是嗅多了酒香的缘故,总觉得脑袋发沉,就收回脚想要回去,可大概是我睡梦之中并不老实,外裤和外衫的边角竟都沾到了不少水渍,又湿又黏的,好不爽利。 第12页 许桑衡侧过头,离我更近了些,还叫我把湿衣脱了拧干再穿。 我不疑有他,便动手褪去外衫和外裤,可是刚脱到一半,许桑衡握住酒罈的手蓦地一歪。 大半坛梨花酒全浇在了我的身上。 这下,不光是外衣了,我里里外外,全都被他的那罈子酒浇了个透湿。 我气得双眸发红,刚要质问,却被他猝不及防地掐住腰窝,用力压倒在池畔。 第006章 不甘魂(六) 45、 我身弱体软,被他这么一压,几乎瞬间就泄了力气。 「公子。」 许桑衡那时对我的称唿依旧是公子,同每一个府里的下人一般,毕恭毕敬,可他做的事情却毫无恭敬可言。 因他含含煳煳地喊了我这么一声后,就竟欺身吻上了我的唇。 我双眼陡然瞪大,对上的,却是一双乌黑髮深的眸子。 我原只当他同容望一样,是喝醉了酒意识混沌所以才会亲我,可许桑衡的眼神却清明到让我心骇。 我还未及反抗,就能感觉到他已经在用齿耐心地咬磨着我的唇瓣在迫我张嘴了,我当真害怕,推拒着想要推开他,可我越是挣扎,他就越是施力压住我,还含住我的下唇重重咬了一下,我一时吃痛张嘴,他便长驱而入,一股冷冽的酒香勐烈地涌入口中,被他缠住舌,肆意搅弄。 须臾之间,我的唿吸便被尽数夺走。 他吻得相当用力,舌尖兇狠地顶住上颚从口口扫过,我却受不住了,只能胡乱挥手,拍打他的发梢,可到底是有气无力,像是在挠人一般,毫无威胁,他大概是被我「挠」得烦了,就索性抓起我的两腕,举过头顶制住。 这时,许桑衡大概是摸到了我腕骨间那个凸起的烫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用指尖用力碾按起来。 我疼得哆嗦了一下,落下两行眼泪,喉中发出几声破碎轻吟,「别…别这样…」 「公子,我只是想帮你把湿衣服脱去。你这般穿着湿衣,是容易感染风寒的。」 说罢,他便将我悬在臂间的上衫尽数剥下,他嗓音沉糜,叫我乖些,把腿-口口,好褪外裤,他用他的腿压住我一直乱蹬的双腿,开始动手。 混帐东西! 分明是他不小心用酒泼湿了我…他怎还这般理直气壮地命令我!再说了,就算…就算要褪去湿衣…又何必…何必要用这种法子来脱。 我愈加委屈,我想,我是男子,又有咳疾,许桑衡怎可以这般与我深吻,他就不怕被我传染吗…又想,初夏夜同容望蜻蜓点水的那个亲吻甜涩难当,虽容望早已不要我,可我却仍觉得自己同许桑衡这般亲热是背叛了容望,背叛了我曾经对容望的那份年少情愫,实在卑贱。 许桑衡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惩罚我的分心,已将吻密密落在我的锁骨,脖颈,他的唇所到之处,皆盪开一层薄薄的水光,在雪白的肌骨之上留下如梅状的红痕。 我难耐低吟,大概是一直在想容望,不知怎的,竟脱口喊出了阿望两个字。 「阿望…」 许桑衡的吻骤而止住,他起身,沉眸看我。 我的样子实在不好,仰躺在梨树下的草丛间,整个肩背和胸膛皆露在空气之中,额前和脸颊沾了些淋漓的香汗,但更多的却是泪水,不知觉间已煳了满脸,嘴唇也早被许桑衡咬得红肿不堪,半张开着,只能虚虚朝外吐着气儿。 许桑衡看我良久,方才用指腹揩去我眼角泪水。 他将我扶起,半抱在怀中,忽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道,「妙妙,今天是我的生辰。」 「我从小就不知自己是何日出生的,只在某一年的秋月初八,洗完马经过后院时,瞧见你从这梨花树下蹦蹦跳跳经过时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于是我便自作主张,将这日定做了我的生辰。」 我转过泪眼,愣愣看他,不明白他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亦不明白,为何看到了我,便要将这日定做生辰。 许桑衡看我没有回应,也不再多说了,他重新俯身噙着我的唇,这次,他托住我的后脑,慢慢撬开我的齿关,又温柔地住舌小心舔-舐,我实在招架不住,只好也开始一点点学着回应。 口中的梨花酒香愈发浓郁,我朦朦胧胧闭上眼睛,同他相拥亲吻,最后重新陷入迷梦。 树影轻拂,花瓣纷落,梨酒浮月,遥遥一杯。 如是梦中身。 如是梦里客。 46、 百吉有些可惜那罈子梨花酒,常在我跟前念叨,我烦不过,就将那酒赏给他去喝了。 这时我才想起,送酒那日,亦是秋月初八。 许桑衡的「生辰」。 47、 及至秋去冬来,我也未再松口见过许桑衡一回。 许桑衡每次寻我,我都藉口身子有恙,闭而不见。 除夕当夜,北燕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当真是天冻地寒。 纵我身有热病,这时也觉得很冷,百吉在屋里烧了火炉取暖,又拿了个手炉给我抱着。 我抱着手炉,坐在窗边,默默赏雪。 今日过年,王府主院应当是很热闹的,我从前还是许章驰「儿子」的时候,因养父怕我在宴间犯病咳嗽扫兴,也不让我入赴家宴,但好吃好喝的也还会派人送到我房里去,我也可以在吃饱喝足之后,同我房里的几个家僕以及老嬷嬷一起放炮守岁。 第13页 如今,我身在偏宅,远远地亦能听到炮仗声以及人群的嬉闹声。 可惜都不属于我了。 我枯坐很久。 百吉有些忧心,便抱了大黑猫过来陪我。 我接过黑猫,让黑猫趴在我的腿上。 黑猫大概也喜这屋里亮堂暖和,一边悠闲地舔自己的爪爪,一边沖我「喵喵」轻叫,像是在唤我。 我挠着黑猫柔软的小肚皮同它玩耍。 直到再听不到主院的一点儿声响,夜亦至深时,黑猫总算是在我这儿待不住了,它一跃而下,窜去屋外玩起了雪。 黑猫在这茫茫白雪之中倒是十分显眼,我看它不怕冷似的在雪堆中奔跑,玩耍,很快就被纷落的雪飘了满头,活脱脱成了只小白猫。 我有些忍俊不禁,直到瞧见一个身影沐雪而来,才骤然止住笑意。 来人是许桑衡。 48、 晚间的雪下得甚大,夹杂着冰雨,绵绵不绝,可他却竟没有撑伞,就那般在雪中淋着,身影都快完全被雪没住,看不分明了。 我这时才想起,许桑衡平日惯常撑伞都是为给我遮阳,他自己一人时,便是雨雪之天,也从不撑伞。 我诧然起身,很快便听到许桑衡叩门的声音,天地间本是万籁俱寂,只余雪声,他这般叩门,便显得格外扎耳。 他在雪中,求我开门。 百吉听到了许桑衡的声音,急急看我道,「妙公子,要不,还是把门打开罢,今夜雪寒,公子在屋外会冻坏了的…」 「他可以走。」 我打断百吉,神色漠然,转身朝卧房走去,「我没让他过来。」 百吉瞅瞅我,又瞅瞅那两扇被我反锁住的房门,跺跺脚,长嘆一声,服侍我去更衣就寝。 许桑衡仍在门外说话。 他说,妙妙,今夜是守岁夜,我想同你一道守岁。 见我不答,又道,他想看看我,他近来几个月一直陪父王在关中练兵,偶尔回府几趟我又不肯见他,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我了。 「我看你一眼便走,可好?」 许桑衡的话,飘散在风雪之中,喑哑而模煳,间或还夹杂着几声重重的咳嗽,竟是比我咳疾发作时还要厉害。 我被他吵得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隔着门,对他道,「你回去罢!」 「妙妙!」 屋外的许桑衡终于听到我的说话声,好似有些激动,他对我说,他给我买了新岁礼物,还说我定会喜欢的。 「许桑衡。」 我有些累了,将手抵在门板之上,「你这样,又有何意思呢?」 「你别忘了,是你夺走了我的父亲,夺走了我的身份和地位,就因为你,父王今岁都未再给我放压祟用的铜钱了。往年他待我虽也不亲厚,但每年…每年,他都会亲手将铜钱压在我的枕下,启祝我平安顺遂。就是因为你,因为你,他已经根本不在意我了。」 「妙妙…」 许桑衡嗓音愈哑,「对不起…我…我劝过父王…他…他…但是我给你备了,我是给你备了的!前日山匪犯事,我带人前去围剿,结果没有成功,反在山坳中被困了两日,夜间刚刚撤兵赶回来,家宴都未赶上,但我一直记得你的压祟铜钱…我给你备好了的…」 「我讨厌你,许桑衡。这不是压祟不压祟的问题,而是父王现在眼里已经没有我了…你还不懂吗…」 我笑了,声音却抖得厉害,「父王根本就不在意我这个野种了…我有时常想,为何你要活着,为何你不干脆死掉,你死了,我的身份说不定就不会被发现,我就还是父王唯一的儿子…」 「为何你不死…」 许桑衡啊许桑衡,为何当初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你可知前世我衣不蔽体地被人扇打耳光时的耻辱和无助…你可知我喝下那碗热药时的痛苦…我好热…热到喘不过气,我像条最骯脏最不堪的蛆虫在那榻间痉挛抽搐,我拼命地张开嘴,将嘴张得好大,只想要唿吸…可嘴里流出来的就只有腥臭的鲜血…好多好多的血…我的整张脸,大抵都被那血给染到面目全非了…可我当时想的却还是,若我死了他们是不是就会放过你了? 我直到死的前一刻,还在挂念你。 你欠我一条命,许桑衡。 你还不清的。 49、 第二日一早,我推开门,雪已积得有半膝深了。 房屋檐前则留下了两个深印,显是有人站了许久后留下的。 百吉跟我说,许桑衡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直到他早起撒扫时才僵着身子离开,还特意留下了一封信给我。 我拆开信,一枚梨木制的绞丝嵌珠髮簪掉落下来,这枚髮簪外观低调,做工却很是精巧,确是我平常常用的形制,除此之外,里头还包裹了两枚过祟用的铜钱,用朱线串好了,静静夹在信纸当中。 信中字亦甚多,大抵是在讲许桑衡近来在军中的一应事务,以及对我的新岁恭祝。 我懒得细看,翻到最后,落款是桑衡,时间则已是元德三年。 光阴渺渺,年岁如梭。 原来我重生已经一年有逾了。 原来这么快,就到元德三年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以正大光明离开燕王府的法子了。 第007章 不甘魂(七) 50、 果然,正月十五刚过,宫里的圣旨就送到了北燕。 第14页 圣上有令,北燕王许章驰剿匪不利,驭下无术,擢令其子入京,同皇子们一道读书,蒙授天恩教诲,评考通过后方可回到北燕,封为燕王世子,助其父剿匪戍边。 众人皆心知肚明,因这匪患为害,皇帝已早对北燕生疑了,这次,不过是藉由读书的幌子,命北燕王送子入京为质,好牵制北燕势力罢了。 我的养父许章驰犯了愁,按理他送我入京倒也合情理,偏偏如今已查明我并非是他亲子,若我上京告御状,圣上一通追查下来,发现许桑衡才是北燕王亲子,那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圣上正愁抓不到把柄治罪北燕,若当真如此,他和许桑衡父子,不,是整个许氏,怕是都难逃厄运。 所以,如何让我心甘情愿自愿入京,且保证向所有人隐瞒好自己的身世,便成了许章驰的心头大事。 51、 我是在圣旨下达后的第三天前去主院拜见养父的。 彼时,他在正厅之中,同许桑衡以及几个军中旧部相商此事,见我前来,明显心慌,示意众人缄口,将我从头至脚打量一番,才疑道,「你过来做什么?」 许章驰的语气并不算好。 因着依他对我的了解,我必是不肯入京的,我生性胆小怕事,又吃不得半点苦头,在王府娇生惯养地活了十几载,怎甘愿去那如海深宫作质,这是随时有可能会掉脑袋的。 前世,我得知养父要送我出去的消息后便哭闹不止,求养父开恩,不要将我送去上京。 养父同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开始斥我被许氏养育了这么多年,却分毫不懂为许氏分忧,活脱脱便是一个不懂报恩的白眼狼,还丢给我一柄匕首,叫我要么自戕,他便告知圣上,许氏之子身亡,已然无后,以此来保全许氏全族性命,要么就老老实实入京为质,为许家守好秘密,至死不言。 我自不敢死,握着匕首直到指尖发白,才轰然跪下,同意入京。 直至入京前夜,我还是惴惴难安,心神焦躁。 隔日,上到那辆专程为我准备的马车时,我正忍不住难受,没成想,忽有一个人从车厢暗处钻出,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妙妙,别怕。」 我又惊又喜,未想到许桑衡会躲在马车里陪我,待马车开始行进,许桑衡仍未下车,我才意识到,许桑衡居然瞒着父王,要同我一起入京! 「你,你这么做,不怕…不怕父王责怪…唔…」 他上车之后,只顾同我亲热,我被他扒得只剩薄薄一层里衣,又不敢太过大声,怕被送我的侍卫发现,结果就被许桑衡这个混帐按在车厢中好一通欺负,直到我满足他后垂眼默默擦拭口边浊液,他才魇足地捏了捏我的腮肉,对我道,「自然是怕的。」 「但我更怕妙妙一个人入京会被人欺负。」 「所以,我决定以北燕王义子,亦是你义兄的身份陪你一道,这样,便可以保护你了。」 不知为何,听完他的话,我方才那些悲伤自艾的情绪便就瞬时消散了,又想到能同许桑衡一道去上京,有他护我顾我,我必不会再有事,像是突然有了底气,心情也放松下来。只我的嘴刚刚被他的撑得好酸,又被他的手捏得痛了,就从鼻尖哼出一口气,故作娇矜地道,「我们一般大,你凭何当我义兄?要当也是当我的义弟!」 「好好好。」 许桑衡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有如此神奇的脑迴路,有点儿哭笑不得地将手从我的脸上抚至下颌,轻轻抬起,目光瞟向我的嘴,却又压低了声音,故意唤我,「妙妙哥哥。」 他见我极是噁心这个称唿,便变本加厉,还凑到我耳边这般唤我,乌润的眸子无辜地眨了眨,「那弟弟的东西,你可要乖乖喝下去。」 我气得扬手打他一掌,却被他抓住车厢壁上一压,再度亲了上来。 我那时整日与许桑衡昏天倒地的厮混,并不知此番陪我入京,正是许桑衡的故意设计。直到我重生意识觉醒后才知,原来,按照话本里的情节,许桑衡入京一趟原就是为了笼络权贵,为自己铺设道路。 顺道,取我性命。 52、 我久不答话,许章驰失了耐心,冷声问我到底想要怎样。 我终于从前世旧忆中回过神,抬头望了眼坐在许章驰身边,许久未见的许桑衡。 他好似清减了不少,但仍将那一袭绛紫华袍撑得挺括俊致,他亦在看我,虽不言语,但双目灼然,像是恨不能要在我身上凿出一个洞来。 我别过眼,转而拱手对许章驰道,「孩儿听闻圣上下旨一事,思虑几日,决定奉旨入京,为父解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四下譁然。 许桑衡勐地一拍桌案,「妙妙,你知不知道入京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玩闹!」 「阿衡!稍安勿躁!妙妙既然这样说了,必是有他的考虑。」 许章驰喝斥许桑衡,但看向我时也是震惊,他犹豫片刻,才结结巴巴地对我道,「此番北燕遭疑,你入京为质,概会凶多吉少,你这一去,怕是永远…永远也回不了北燕了…」 「我本不是许家人,是父王养育我数十载,才让我得以平安长大,许氏对我有大恩,为报养育之恩,纵我长留京城,身魂永不再归北燕,又算得了什么?」 我说得轻描淡写。 对面的许桑衡却像是坐立难安,尤其是当我说出那句「永不再归」时,他那双乌润好看的眼睛明显有些发红。 第15页 我觉得好笑。 许章驰已面露喜色,笑着问我可是当真? 这是许章驰为数不多会对我笑的时候。 我心中长嘆一声,才復点头,「当真。且我会死守身世之秘,不会对任何人说及自己并非许氏之子。」 「若有违背,我许清妙不得好死,永堕阿鼻。」 52、 走出正厅之时,我的脚步不知何故,微微有点儿发颤。 我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心脏依旧跳得飞快,我只好停下来,捂住胸口,轻喘片刻。 「许清妙!」 直到听得后方有人追出来的脚步声,我才扭头看了一眼。 又是许桑衡。 他的眼睛比刚才还要红些,显然是愤怒之至,他也不再唤我妙妙,而是直唿全名,追上我后,就用力扼住我的手腕,兇狠问我,「是谁教你说的那些话!」 我有点儿不解,抿唇看他。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京城是什么地方?皇宫是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个个都能要了你的性命!是不是有人故意教唆你在父王面前这么说,到底是谁?是百吉?还是父王的那几个部将!告诉我,我绝不放过此人!」 许桑衡大概是真的动怒了,我鲜少见到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我想了一想,才想起应是我这一世总不让他接近,此番入京又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无法再将他视作救命稻草,所以他才会生气。 「走!我们去求父王,就说你不去了,我去!我才是父王的儿子,本也就该是我去!」 他拖拽着我,急声喊道,我却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极缓慢极缓慢地对他道,「没有人教我的。」 「我心甘情愿想去上京。」 「为什么?」 许桑衡似是难以理解,「是不是因为你在王府过得不开心?妙妙,有何心事你就说出来,我替你解决,你不要去上京,好不好,那里真的很危险。」 「我死生与否,同你无关。」 我懒得再同这虚伪小人多嘴饶舌,扔下这句话便转身要走。 许桑衡不肯放过我,跨步走来,竟一把扳过我的肩,将我搂住。 这是自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抱我。 我这时才发觉他已比我高上不少,我的鼻尖差不多只能顶在他的下颌处,体力相差自也极大,我根本推拒不开。 他双臂收得也紧,胸膛同我的紧紧贴在一处,便是隔着厚厚的布料,我也能感受到如擂般的心跳。 「妙妙…」 他的语气突然间又从急促缓了下来,变得迟疑,几息后,竟紧张兮兮地问出了一句我怎也想不到的话,「你想去上京,是不是…要去…寻容望…」 53、 我当真被许桑衡的这句问话惹得想笑。 他是怎会想到了容望? 奈何我有咳疾,这一张口,不知是灌进了冷风还是怎的,竟就咳个不停。 许桑衡赶紧松开我,轻柔地为我拍背,还不忘继续戳我心尖的伤疤,「容望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殿下,纵你喜欢他,他也未必要你的…」 我咳得更狠,抬起咳到被泪水浸润的模煳双眼狠狠瞪他,却在看到他绞在一起的眉心和眼角那层似有还无的水雾时骤然怔住。 虽我早知许桑衡这人虚伪奸诈,但他此时此刻的表情,似忧似惧,却让我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害怕。 害怕我不顾性命,入京一趟,只为容望。 54、 我自不是为了容望。 更不是为了许氏。 我只是想为我自己寻个逃出桎梏囚笼的法子,至于我走之后,圣上要如何怪罪许章驰,如何怪罪许氏,又与我何干? 许章驰很重视我此番入京,选了最好的马车,挑了武功最高强的侍卫一路护送,还给够了我盘缠银两,这一世在出发前,我长了心眼,提前派人检查过马车,不会再给许桑衡一丁点机会。 十日后,我乘车从北燕出发。 许桑衡未来相送。 第008章 遇山匪(一) 1、 我乘的这辆马车是以金丝楠木制成的,繁贵富丽,内里极是宽广,置一案几,一小榻,地面则铺了两层厚实的长毛绒毯,连车壁都贴上了绉纱软布,在冬日里也甚为暄暖。 许章驰这般费心布置,大约也是怕我受不了舟车劳顿,会犯病,耽搁入京。 奈何我实在体弱,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又要行过一段颠簸山路,我总忍不住要呕吐,为了顾及我的身体,陪我一道上路的百吉便隔一段时间就命令马车停下歇息,这般停停走走,过了五日,我们都还没有出山。 我懒懒地侧卧在马车的小榻上,听到百吉在跟两个侍卫争论,说是前面不远处就是山匪所在的地界,我们一行人又过于招摇,应要趁夜赶路才好。 百吉则反驳,说是不可如此,因我本就轻寐易醒,夜行便更睡不好,会伤了身子的。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带了这么个痨病鬼上路!我们还盼早点把他送去京城好回去復命呢,现下看来,这入了春都未必能到!」 那几个侍卫也是脾气暴躁,咬着牙啐骂道。 我不理会他们,只不动声色地掀开车帘,看此地山路确是陡峭崎岖,层峦叠嶂,倒果真像是埋伏了不少贼人。 我这段时间仔细盘算了一下要如何脱身。 我并不傻,自不会选在这处山匪横行的地方逃跑。 第16页 2、 入夜以后,我刚换下衣服准备安寝,突听到车轮压过了雪地的声音,我一惊,睡意全无,赶紧披衣坐起,发现马车居然动了! 且那几个侍卫不知是存心赌气,还是有何旁的原因,竟故意将车赶得飞快,无事乎,骏马的嘶鸣声,错乱的马蹄声,以及马车外悬着的那一对风铃的响声,一时间交织迴荡在这山间,闹出好大阵仗。 我心中突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在马车急转过一个山弯之后,墨黑浓夜之中,忽然多出了点点火光。 我暗道糟糕,看来这里有山贼埋伏! 很快,火光就开始逼近我们的马车,伴随着几个侍卫的惨叫,耳边已开始响起刀剑的碰撞声,他们应该是在交战,马车此时也已被人停在了山道中间,我见有人正举着火把靠近,不敢在这里坐以待毙,便也顾不得再穿好衣服了,就只披着身上的那件外袍,拿好盘缠细软弃车想跑,可刚下马车,跑开没几步,就被人用刀刃抵住了后背。 我身子一僵,手中抱着的盘缠钱财尽数掉落。 山间的风夹着雪唿啸而至,我本是欲要就寝的,所以穿得实在太少,只堪堪一件外袍,里间的亵衫甚至都没扣好,冷硬的尖锋透过那层薄薄布料,好似直接挨在了我的皮肉之上,我不知是冷还是在怕,身体抖如筛糠,连声音都在发颤。 「不要杀我…」 我求饶道,「这些钱你都可以拿去,求求你,不要杀我…」 那刀刃并未有再动。 须臾后居然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转过身去。 我哪里敢不照做,战战兢兢地将身子转过来,只一眼就吓得我魂飞神散。 原来我早已被数十个山贼团团围住,而为首的那人,如山间野人一般,极是高大,他的面目隐在夜色当中,看不分明,只身影已然是巍立如山,令人骇然。 正是他拿刀挟持我的。 其余几个山贼将我落在地上的包袱捡起,又递了支火把给这个大高个儿,他接过火把,我这时才看清他的脸。 他应是异族人,长相不同于中原男子,脸若刀削,高鼻深目,下颌上则留了圈络腮鬍。身材则甚为高大,宽肩窄腰,体格健硕,蜜色皮肤上全是结实的腱子肉,尤是胸膛和腹部的肌肉,紧实壮健。这人的打扮也怪,冬日里竟然赤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兽皮。 我彻底不敢反抗,也打消了要逃跑的念头。这人的一只手臂看着都比我的大腿要粗,若真打起来,三两下我怕是就没了性命。 我呆站在原地,捂唇轻咳两声。 他看我两眼,又将火把对向我,火光打在我惊慌失色的脸上,也让我看清了他的眼睛。 竟是浅棕色的,在火中呈现出野丽的金色。 「乌朔!」 「杀了他!」 我隐约听到燕王府的侍卫们逼近打斗的声音,山贼中有人这样喊他,他重新举刀,却并没有杀我,而是将刀在我的胸膛虚划两下后,突然用刀背挑开了我的外袍! 外袍应声落地。 我的身体也这般暴露在山间旷野之中,我羞愤欲死,死死拽住我那并不能蔽体的亵衣,含恨瞪他。 他也一惊,大概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在身上藏着什么武器,但未有想到我衣袍里头竟近乎是空的,他的同伴又开始催促,他不再犹豫,快走几步到我身边。 我还没有明白他要做什么,身子就倏而腾空,一个天旋地转之后,他竟用两手抱住我的腰,将我扛去了他的肩上背起。 临走前,他还不忘拾起我掉在地上的那件外袍,像揉一团布一样揉开,将我整个包住,就留个脑袋在外边。 我怕得很,想他这般高大,我若从他身上摔下去非得摔断了腿不可,只好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他也不管我,就这般扛着我跑得飞快。 我搂住他后,他竟跑得更快,像一头灵活的野山豹在山间跳跃翻腾,我又开始犯着噁心,昏昏沉沉,只能听到身后侍卫们渐行渐远的追赶声和哭嚎声,「快,快回去禀告王爷,妙公子,妙公子他被山匪给劫了!」 3、 乌朔,北狄战神乌善石的后代。 二十五年前,北狄与大宣战败失利,大宣因而得以平定疆北,稳固江山。而北狄战神则战死沙场,其子失忆,不知怎的随一众北狄流民入关,来到大宣的国土,在北燕一带落草为寇,成为山匪。 此前我养父奉命要剿的匪,就是乌朔这一干人。 前世我同乌朔交集浅淡,甚至并未直接相见过,只在许桑衡被押入死狱时,曾千里迢迢地找到他,求他出面相救。 他那时已经恢復记忆,听说我是从上京来的人,便故意命手下将我拦在外头,避而不见。我那时已经病得严重,又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便不吃不喝地在门外求了整整三天三夜,几度昏厥过去,又被乌朔的手下用冷水浇醒,他们指着我,大放厥词,还扬言要杀了我这个大宣朝廷来的人,直至我的身子快要支撑不住,吐出两口血后,乌朔方才派人传话,说是他不想再掺和大宣和北狄间的是非纷扰,只想在山林之间洒脱快活地过完一生,还劝我干脆也放弃许桑衡,说是许桑衡确有不臣野心,为他奔走求饶并不值得。 我虽知他说得有理,但那时一颗心全扑在了许桑衡身上,自不会不管,最后失望落空,走投无路之下去求了最不该求之人,才致失了性命。 第17页 我既知话本情节,亦知现在的乌朔还没有恢復记忆,既不记得自己的那些国雠家恨,更不知北狄同大宣之间的恩怨纠葛。 就只是个憨里憨气的傻大个。 4、 乌朔一路将我背回了他的房间。 这群山贼的房间也颇为简陋,皆是依山而建的木屋,里头陈设也简单,除一张铺了虎皮的长桌,几个凳子之外,就只有一张大到夸张的木板床,床上亦铺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兽皮,整间木屋里都有股腥膻气味。 我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乌朔看我一直在咳,好似有点儿慌张,他大概不懂我这是咳疾,还当我和那些他在山里偶尔抓住收养的小动物一样,是饿了才会不住地发出声响,把我抱到了木板床上后,就跑出去端了一大碗冒着腥臊热气的羊奶过来,眼睛瞪得熘圆地看我。 我从小肠胃不好,又有热病,自不会去喝这些腥热的东西,我紧拽住身上的外袍衣襟,沖他摇头。 于是,他端着羊奶跑出去,片刻后,又换了一碗牛奶回来。 我无语。 将头摇得更狠。 他有点儿无措地放下牛奶,挠了挠头,又看我一直拽着衣服不肯吃东西,竟跑过来抢我的衣服,我自是不肯,就也拽住衣襟同他拉扯,奈何我用足了力气,仍被他三两下就扒去了,外袍也被扯破,彻底成了一截破布。期间他的手掌自是无可避免地碰到了我的皮肤,他常年在山中做匪,手指格外粗粝,皮肤被刺得生疼,我实在受不住,躲闪间,软声叫了一下。 他立时停了手,跟看怪物一样看我,脸上还飘起两朵可疑的红云,只不过他皮肤不白,若非凑得太近,实在看不分明。 但我和他现在确实凑得太近了些。 他两臂皆都撑在床上,将我牢牢困住,雄浑的男人气息也将我整个包裹住,无法脱逃。 「你刚刚…刚刚弄疼我了…」 我看他拿着我的外袍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一脸费解地盯着我看,只好这样解释道。 他的中原话虽说得不流利,但倒能听懂我的话,低头掀开我亵衣的一角,发现他刚刚碰到的皮肤确实红了一大块,竟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起来。 ! 他摸的部位是我腰腹接近肚脐的地方,最是敏-感,一股股难耐的酥麻之感接连上涌,我哪里还受得住,挣扎扭开,高声斥他赶紧住手。 他许是没想到我会反应如此激烈,像是做错了事一样,收起手看我。 「你,你拿件,拿件衣服给我穿好不好…」 「我不穿衣服会冷的。」 我轻喘两声,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柔声求他。 他闻言,重重点了点头,举着我的那件外袍,又一阵风似的地跑了出去。 5、 乌朔走后,我脱力似的倒在木床上,想自己的钱财都被抢光了,到底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我想到头疼,隐隐约约能听到外头山匪们调笑乌朔的声音,「找衣服给你媳妇穿啊!」 「可不是,他今晚直接就把人扛了回来,就是想带回来做压寨夫人罢!」 「不错嘛,我们乌朔也是个大小伙子了!」 「嘿嘿!嘿嘿!媳妇,媳妇!」 这群人当中,有一个浑厚却又略显笨拙的声音尤为明显,他用着别扭的口音一直在重复「媳妇」两个字,还夹杂着几声开心地憨笑。 我不知是谁,身子太虚,今夜又受了太多惊吓,两眼一闭,终是昏了过去。 第009章 遇山匪(二) 6、 待我睡醒时,已不知是又过了多久,这一觉甚是久长,我梦到了好些前尘旧事,只觉心割如绞,即使已经相隔一世,仍觉恨意昭昭,心有不甘。 我从未生过害人之心,付出一切也只盼有人能够尊我爱我,为何到最后,却连个好死都没落得? 我不知前世在我死后,他们可否会想起我,但应该是不会的。 许桑衡除去心腹之患,名正言顺地继承养父爵位,从此再无人会提及他的马奴身份,他亦成为北燕之主,平定匪患,永宁北地,就连大宣都要对他礼敬三分,功勋显赫,世无其二。 容望照旧做他的浪荡皇子,左拥右抱,美人在怀,从此再无人敢不知廉耻地纠缠于他,求他顾念年少恩情,他亦可携着美眷踏遍万里山河,尽享一世荣华快活。 梅若笙则着作等身,受尽万人敬仰,从此再无人会成为他清冷皮囊下的一个污点,他清冷自持,成就一身圣人风骨,流芳百世。 只有我许清妙,以那样最不堪的方式枉丢性命。 我的尸骨被人拿走烧成飞灰,因无人认葬,只能撒去江心,连一句「可怜」都没有落得。 7、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胡思乱想,可我却忍不住难过,大抵是前世所受委屈太多,让我至今都耿耿于怀,心疾发作。 我本来就并非什么洒脱豁然之人。 我想揉揉眼,平復一下心绪,可是手刚抬起,就被人抓住。 我侧过头,才看到乌朔竟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陪我,几乎是我醒了的一瞬间,他就也随我起身,盯我半晌后,按住我的手腕,俯身为我擦脸。 他怕又弄疼我,便找了块棉布裹住了自己粗糙的手指,轻柔地沿着我的眼睑,一点点将我脸上的泪痕拭去。 「哭,你哭了。」 第18页 他大概不解我为何会哭,但见我哭,便也皱起眉头,嘴里还喃喃叨念着仍带有北狄口音的中原话,问我,「为什么?」 我自不可能跟他解释我前世所受种种,就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只是做了些梦才落泪了。」 乌朔便也信了,松开我对我道,「你睡了两天了。」 我一惊,转头透过木窗瞧见外边已是白日,再看乌朔,脸上竟有倦意,同初见那只精力旺盛的「野山豹」大不相同,大抵是因为一直在陪我,没怎么合过眼。 「对了,衣服,你穿衣服。穿衣服,然后吃饭。」 他的话不知何故多了起来,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就跑去拿过一张兽皮,沖我比划了一下,又扔掉,重新拿来一套蓝布制的小袄,领口还有一圈白色的兽毛。 我接过他递来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软毯盖着,想来应也是乌朔拿来的。 至于那件小袄,许是山匪劫获时留下的,但形制又不像是中原服饰,且衣服有些旧了,不过洗的倒是很干净,我知自己现在处境,被困在这匪窝里头,哪里还能挑挑拣拣,只好穿上了。 奈何这小袄的扣子乃是我从未见过的盘扣,还全在衣襟侧边,我扣了好久都没扣上,乌朔见状,爬上木床,弯了身子低头为我系扣。 盘扣本就多,他不知是因为手指被布裹住了不灵活还是为何,扣了好久还没扣好,他唿出的热气就那般直直打在我的后背,我又痒又热,十分难捱,就转了下头想告诉他还是我自己来罢,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他的头,被他那茂密的鬍鬚直直地扎到了脸颊。 又将我的脸给扎红了。 8、 隔天,乌朔就把他蓄了五年的络腮鬍给颳了。 9、 没了鬍子的乌朔五官愈显明朗清爽,其实他不过年长我一两岁,还很年轻,剑眉星眸,挺鼻高耸。他头髮很多,平常是随意散着的,颇有些潇洒不羁之态,可在我面前却表现得尤为侷促,我洗漱时,他就傻站在一边瞅我,看我用丝帕将脸上的水迹细细拭干,又动手束起自己的满头乌丝时,讶然不已,好几次都想伸手去摸,但又怕再把我身上弄红弄伤,遂低下头又想用布去缠自己的手。 「我饿了,想吃饭。」 我怕乌朔又要来摸我的脸,赶忙抬眼看他,小声说道。 乌朔点点头,跑了出去,片刻功夫后,他端来几叠不知是怎么弄来的清粥小菜给我吃,又给自己准备了一大罐羊奶。 乌朔端来的这些菜虽都是寻常的蔬菜,但皆都很新鲜,口感极好,想来许是这些山匪自己在山间种的,我这两日在他的房间里头,透过窗户能看到他屋子后面也用篱笆围了一小块空地,应该是种了些东西。 只他仍然不让我出去,我每次只要一走到门边,就会被他赶回屋里,看我看得甚紧,说是寸步不离也不为过。 我暗暗嘆息,吃起饭菜。 乌朔一直在看我,见我终于肯动筷子了,眉宇亦是舒展开来,我每吃一口,他就捧起他的羊奶咕哝哝喝上一大口,他喝完后,就也学我拿起筷子夹菜,这些菜中有一盘酱肉,他见我一口没动,就用筷子去夹肉吃,可他平日里大概都是用手抓肉吃的,筷子用着不习惯,酱肉夹了好几次都没夹起来,遂沮丧地丢下筷子,闷闷不吭声。 我忍俊不禁,实在看不过眼,就夹了一块肉到他碗里。 他勐地睁大眼睛,顾不得再吃肉,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笑颜,脸又是红了一片。 10、 这几日,山间又开始落雪,我困在这木屋里好生无聊,加之又总做噩梦,心情郁滞。 每次闭上眼,我都会梦到前世之事,桩桩件件,如被用刀凿在了脑中,怎的也忘不去。 长恨枭枭,痛彻心扉。 11、 为了不做噩梦,我晚上常不敢合眼,索性思考起脱身的法子,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招,因为乌朔不仅白日里与我同吃同住,晚上还干脆铺了张软毯在木床旁边睡,我稍有一点动静他就会立刻醒来,有几次我夜深未眠,睁开眼时,竟发现他也在看我。 莹莹雪光透过木窗,打在他眼上,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定定同我对望。 「为什么,不睡?」 乌朔问我。 我勉强笑了一下,「睡不着。」 「你看起来,很难过,又像要哭。」乌朔看出了我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他停了一下,又对我说,「等你再多吃几天饭,我带你,上山去玩。」 「在山里奔跑,就不会难过了。」 「我每次想哭的时候,都会奔跑。奔跑完,就会快乐。我下次带你,一起跑。」 「现在,睡觉。」 「嗯。」 我又点头,乖乖拉起被毯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快乐究竟是何滋味,我好像已经很久都不曾知晓了。 我咬住唇,将眼眶中不知何时氤氲的水汽硬生生地憋住,心想,乌朔怕是不知,现在的我已是再无法真心快乐的了。 12、 乌朔倒是说话算话,又过了几日,他看我吃得东西多了些,身子也恢復了些,就主动提出要带我出去走走。 甫刚一打开屋门,我就被门旁守着的那几个小山匪吓了一惊。 这时其中一个指着我促狭说道,「你们快过来瞧,这就是乌朔抢来的那位小郎君!被他天天跟个宝贝一样地藏在屋里,是不是长得好生漂亮!」 第19页 其余几个闻言也闹笑开来,还推了一把乌朔,「是啊,好小子你可真行!啥时候成亲,我们可要好好给你们办一顿喜酒!」 乌朔本也在跟着他们嘿嘿傻乐,转头一看我面色发白,就恢復了一贯的凶神恶煞模样,把我挡在身后,「你们都走,都走,他胆小,你们别吓他!」 之后,又拍了拍我的头,哄我道,「不怕。不怕。」 「他们是好人。不怕。」 乌朔赶跑这帮人后,带着我来到了他屋后的空地处,我这才看清,他所住的地方乃是一处山坳,这里风景秀丽,虽覆着皑皑白雪,但仍能瞧见周遭生长着不少奇伟苍松,还有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涧自此而过,奔流不息,行走在当中能听得潺潺水声和偶来的鸟类脆鸣声,确会让人舒心神怡然。 乌朔为了顾我,一直走得很慢,在山路难行之处,他便停下扶住我的胳膊,带我小心地跨过去。 终于,我瞧见了那方篱笆围栏,那里头种了一簇簇青绿色的花梗。 我未想到乌朔长相这般粗犷却竟然会养花,一时也看得称奇。 「这是,报春花。」 乌朔兴致勃勃地向我解释,「春天才会开花,是粉色的,很好看,山里的弟兄们跟我说,我来中原时,衣兜里就装着这些花的种子,还说这是我家乡的花,可惜,我不记得了。」 报春花,北狄国国花,象徵着生生不息的希望,以及永不言悔。 我看得出神。 乌朔以为我喜欢,便高兴地沖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等春天到了,花就开了,到时候,我摘下来,送给你…还有这个。」 他跑进围栏,片刻后在花梗丛中抓了只小兔出来,对我道,「这是我在山里捡到的,它受了伤,如果不养着,就会死,你喜不喜欢?给你来养。」 这只小兔的皮毛也是灰黑色的,果然如同乌朔所说,右腿整个都被野兽咬穿了,虽伤口如今已经癒合,但走路时还是颇为吃力,我有些心疼地摸了摸那兔子的脑袋,兔子也乖巧地竖起耳朵,可我这时却无端又想到了燕王府里的那只大黑猫。 我走之后,许桑衡不知会不会照顾好它。 我怎会又想到了许桑衡? 我抿抿唇,将兔子还给乌朔,「你养着就好,我不养了。」 乌朔以为我不喜欢,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却被几个匆匆跑来的山匪打断,那山匪们看了我一眼,将乌朔拉到一旁耳语。 乌朔听完话后,明显被激怒,旋而愤吼道,「什么人,敢来闯…闯山!」 第010章 遇山匪(三) 13、 乌朔先是把我送回了木屋,又叫来两个人守在外边看着我,才提着尖刀急沖沖地走了。 我虽没有听清他们方才的对话,但猜想大抵是我养父出兵前来救我了,毕竟我此趟是在入京的路上被劫,养父合该会担心我不能按时入京惹圣上怪罪。 若当真出兵,领兵的人…会是许桑衡么… 我突然记起,他好像在除夕时给我的那封手信中提及过,他是和这帮山匪交过手的,但多有吃亏。 且乌朔本就骁勇健壮,能打得过他的人,世间想来也不多。 我心头不安,不知养父的兵马能否成功解救出我,便从白日一直等到晚上,期间,那两个负责看守我的山匪还不忘拿来饭菜给我吃,说是乌朔走前交代了,无论他回来与否,都要照常待我。 可我却怎也吃不下,躺在床上也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直到第二日黎明将至时,才有一高大身影踏着碎雪,迟迟而归。 我立时从榻上腾身而起,看到乌朔竟捂着手臂出现在门前。 「你,你受伤了?」 我瞪大眼睛,走近几步,才发现乌朔的手臂上有一碗大的伤口,我向来晕血,所以看了一眼后就匆匆扭过头,震惊问他。 乌朔坐下后,熟练地从怀里掏出疮药倒在血印上,又找出一团纱布撕开包扎,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见我不敢看他,似很有些不好意思,将手臂收起对我道,「没留神,打架的时候,中了,中了埋伏。」 他怕我不信,又道,「平常,我不受伤。」 我有心套话,便试探问他,「你是和之前送我的那些侍卫打得架么?」 谁知,乌朔竟摇头,「不,不是那些人,也不是之前打过的,士兵。」 不是? 我心头微提,那会是谁? 会是谁伤到了乌朔? 乌朔思索了一下,又摇头道,「不对,是,是之前打过架的,是那些士兵的头领,他只带了几个人,就想闯山。我和兄弟们,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几乎都死光了。」 「伤我的,就是领头的那个,不过,他没有死,但是被我伤得很重。」 乌朔看向我面无血色的脸,「我一刀噼穿了他的右肩骨,他跑了,他的手,如果治不好,以后,以后就很难再抬起来了。也不能再像这次一样,持刀伤我了。」 14、 许桑衡自恢復身份后,就一直在军中帮许章驰练兵,许章驰和几个军中旧部看他表现得力,遂主动将领兵之位让给了他。 乌朔所说之人,莫不是许桑衡? 可许桑衡早便同乌朔交过手,也明知乌朔等人根本就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若是养父之令,他为何不加派兵力以增胜算?何故会只带三五死士就偏要硬闯山头? 第20页 连命都不顾? 这根本就不像是许桑衡的行事作风。 许桑衡究竟,又有何阴谋盘算? 15、 我连日没有睡好,精神恹恹,加之心中忧惧,热病又发作了,总是咳嗽不止,吓坏了乌朔。 他急得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又将他那几个山贼弟兄一个一个地叫过来,给我看病。 奈何这些人中都没有精通医术的,只能按着自己生病时的惯常经验,叫他给我准备热水熬制姜汤去喝,可我喝下这些后也并无好转,乌朔更加心急如焚,说要背我下山去镇上看病。 我只好喘着气对他道,「香囊,我的香囊,在我的行李当中…那里面有药,你拿给我。」 我对香囊本来也不报希望了。 毕竟乌朔他们本来就是山匪,劫财越货皆是常事,我的钱财怕是早就被瓜分了干净,至于装药的香囊,许是被丢弃了也未可知,但我没想到,乌朔听完后立时就取回了我的行李,竟全都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看来,我的行李是一直被乌朔小心收着的。 我从行李中找到香囊,打开后,吸了吸药,方勉强止住咳声。 可乌朔依旧皱着眉心,嘴里念叨着,「等雪停,我带你下山,看大夫。你吸了药不咳,不吸药就咳,我要你一直不咳。」 原来,他看出这香囊根治不了我的咳疾,奈何我这身病是娘胎里头带出来的,这些年也求访过不少名医,全都无计可施,又怎会被山下的大夫看上一看就能好得了? 我解释给乌朔听。 但乌朔执意坚持。 三天后,风销雪止,他就罔顾自己的臂伤还未痊癒,硬是背我下了山。 16、 山路崎岖难行,骑马乘车都不好走,乌朔等人平常很少下山,下山也皆是步行。 可乌朔又因臂上有伤,所以纵是天生有力,仍背我背得吃力,我趴在他的背上,能看见乌朔的手臂因要用力,伤得反而更狠了,血都渗出了纱布。 我赶紧别过眼去,轻轻对乌朔道,「你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乌朔不让,停下来喘息片刻,又继续背我上路,期间,还红着脸对我道,「你是我媳妇。山路很长,你走会累。我背你。你就不累了。」 虽我知道乌朔和那干山匪经常打趣我是他的「压寨夫人」,他也常在他的弟兄们面前以「媳妇」称唿我,可这般当着我的面叫我,还是头一次。 我有些无语地驳斥道,「我是男人,怎可能做你的媳妇?!」 「我知道。」 未想到乌朔居然认真回答我,「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是你。你就是我的媳妇。」 「媳妇。」 他又叫我一声,脸更是红了。 「我不是!」 我也生气,想自己本就是被他强行抓来的山上,怎还平白无故地多了个便宜「夫君」。 「媳妇!媳妇!媳妇!」 乌朔高声喊我,直到堪堪盖过我的声音,又倔又犟。 我实在拗不过他,怕气得又开始咳,只好随他叫去了。 17、 北燕地处北疆一带,只有东南一关口直通中原。 此处多的是广袤无垠的黄沙以及巍峨不绝的高山,至于城池便只有一座,那里亦是北燕最大的集市,有北燕最好的医馆,乌朔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入城之后,乌朔终于放我下来了。 他今天穿了件寻常的衣服,总算不再以兽皮遮身。 我则依旧穿着他为我找的那件白蓝色袄褂,乌朔怕我会犯咳症,还将我的那些装了草药的香囊用绳儿串成了一串,悬在腰间,好随时拿给我用。 燕王府的家僕也常会来集市购置物品,我怕被人瞧见又惹是非,便一直低头走路,奈何我身旁的乌朔生得实在高大魁梧,同我走在一起,当真惹人注目,刚穿过一条街巷,我就能感觉到聚集到我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 我只好加快脚步,沖那间记忆中医馆所在的位置奔去。 18、 虽我平日里鲜少出府,但镇上我还是来过几次的,所以记得路。 每一次,都是许桑衡偷偷带我出来的。 自十七岁那年我被他压在梨树下强吻之后,许桑衡就同我走得愈近了,常隔三差五地去寻我,给我送一些他做的小玩意儿,会带我抓鸟,带我逗猫,还会趁我摸猫时,猝不及防地捧过我的脸,偷偷亲我。 我起初还责他总是对我动手动脚,可心里本也就对他有好感的,加之容望走后,又常觉孤独自抑,有他陪我,我开怀不少,便也渐渐任他亲我抱我,不再推拒了。 我经过容望一事后,已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亲我便是喜欢我了。但我那时心里想的是…若是这样他就肯靠近我,还会温柔地唤我一声,「妙妙」,那我便也觉值得了。 可是容望… 到底还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 许桑衡见我常会突然间心情郁郁,持了块白玉发呆,有一次便问我,想不想出去玩? 我自然是想的,但思及父亲常常对我耳提面命说我身子不好,要乖乖呆在府中,还是摇了摇头。 许桑衡看出我的心动,就抓住我的手沖我眨眼道,「我带你从偏门出去,就去一小会儿,王爷不会发现的!」 我被他说服,跟着他一起熘到了镇上,不知为何,同他在一起,我总会莫名觉得安心。 第21页 那日,许桑衡带我逛遍了镇上的大街小巷,我像个稚童一般,驻足在那些店铺摊前,恋恋不捨地去瞧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吃的喝的玩的闹的小玩意儿,只觉新奇万分。 一回头,正瞧见许桑衡眉眼含笑地站在我身后,替我撑伞。 许桑衡将我看中的东西统统交给店家包起来买下,又执住我的手道,「妙妙可还有喜欢的?我近来攒下不少银钱,又去…当了些东西,妙妙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 那店家见许桑衡极是宠我,又见我生得肤白娇弱,还只当我是那的女儿家随自己的夫君一道上街,便打趣我们道,「这位公子待自己的娘子可真好!」 我一听这话,脸立时垮了下来。 我不喜被人说像女孩,因我确实生得比同龄男子要弱小些,尤其是跟许桑衡对比,常觉自卑,听人这么说,如同被戳穿了心事一般,当即甩开许桑衡的手,故意走在他前头同他置气。 许桑衡抿抿唇,亦步亦趋跟在我后边。 我满心恼怒地在集市晃荡好久,许桑衡如何搭话我都偏头不理。 直到夜色降临,我才怒气沖沖地打算回去,不过今日好像是有何节庆,入暮之后,集市上来了好多人举着花灯游行。 人潮如织,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花灯集会,看得发痴,也顾不得再同许桑衡生气,许桑衡便乘势重新执起我的手,带我穿过那万盏明灯火花,最后停在了一处湖边。 湖中船只也皆在桅杆上悬了七彩花灯,清夜下,水色同灯火交织相映,在湖面盪开细碎光漪,那景色当真是美极。 许桑衡也不做声,带我乘上一艘游船,拉过我的掌心,用指尖在我手掌写道,「抬头,妙妙。」 我刚一抬头,就见晚空当中竟燃起了火红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散若碎星,而许桑衡的脸就映在那漫天灯火之中,温润明耀。 我的心不知为何,勐地跳了一跳。 我被许桑衡抱住,共坐船头,他见我观完烟花后,便一直愣愣看他,目光痴迷,便揪了揪我的腮肉,俯身想要亲我。 我的心跳得更快,嫣红着脸,做好了他要亲我的准备。 「闭上眼。」 许桑衡这样写道。 我手心被他弄得痒痒,气早便消了,他这样划着名字同我说话,我也觉得好玩,便乖乖照做。 哪知他得寸进尺,我刚闭上眼,他就再度将指尖缓缓移到我的手心上,写下笔划,「张开嘴。」 唔…我这般主动闭眼张嘴岂不是像极了那些话本当中祈求官人疼爱的口口,实在太过下贱口口,且我们的游船现下已经驶去了湖心,这里来来往往的船只游人甚多,若被人瞧见该怎么办,我顿觉羞耻万分,刚要摇头拒绝,下颌却被人用力一攥,传来错骨的疼痛。 我吃痛张嘴。 许桑衡凝视我片刻,方才慢条斯理地吻上我。 游船因着我们的动作开始晃荡,而我方才因贪看烟花坐在最靠外边的位置,大半个身子都横在半空,我怕极了,生怕自己会落水,只好紧紧抱住许桑衡,任由他变本加厉地 … 许桑衡恬不知耻地凑到我耳边,咬住我的耳垂,轻笑道, 「妙妙,是喜欢为夫这般亲你吗?」 「瞧你,恨不能整个人都贴在了为夫身上。」 我顾不得再气他这句「为夫」的调侃,生怕被人瞧见衣衫不整,双眸含春的自己,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怀中,一个劲点头,甚至在他重新低头时,迫不及待地将唇送了上去。 那晚,水声潺潺,灯火绚丽,而我和许桑衡就这般躲在这小小游船之中极尽缠绵亲吻。 19、 我后来才想起,许桑衡那时大概知道我因为何故生气,所以才会在我心动之后,这般重提旧茬,像训一只顽皮不愿听话的宠物,为的,就是要磨去我对他最后的那一点骄矜性子。 20、 我不愿再想前世旧忆,找到医馆后,就闷头先走了进去。 「媳妇!媳妇!」 乌朔紧追着我进去,还一直东张西望,突然,乌朔沖我大声喊道。 「那边有一个人,我怎么觉得…这人的身影,好生面熟!」 「对了,是他!没错!他就是,上次来闯山的,那个小子!」 第011章 遇山匪(四) 21、 抓药的那人即便脸上覆了面巾,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正是许桑衡。 许桑衡提了一包药站在前方,用的是左手。 他并非是左撇子,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右手竟是软软垂在身侧的,无法抬起,医馆里的大夫同他交谈良久,又叫他脱去上衣,要查看肩上伤势。 许桑衡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照做,扯松了上衣的领口,露出大半手臂及肩背,他的皮-肉上面竟有不少层层叠叠的鞭伤旧印,甚至还有用火烫出来的烙印,但最严重的,还是被乌朔噼的那一刀,虽然已经包扎过了,但一动之下,纱布就立时再次被鲜血染透,渗到皮肤上,触目惊心。 乌朔认出他后,便按住腰间佩刀,嚷嚷着沖我喊道,「就是那个小子!他暗算我!我今天带你来看病,不杀他!下次见他,我就杀他!」 许桑衡这时也闻声回头,看到了乌朔和我,他的动作怔然顿住,提着的药亦轰然落地。 许桑衡瞳仁骤缩,死死看我,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张失措地将自己的衣服拉起,直至盖住那满身的伤痕。 第22页 22、 前世,许桑衡便鲜少在我面前脱衣。 每次我都快被他扒了个熘-光,他才会不急不慢地去解裤子。 我心里不服气,又觉自己这样实在太过羞耻,像个任人玩-弄的小倌,他倒跟个恩客似的,只为泄-火,连衣都懒得脱,我越想越气,索性有一次趁他不备,扑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襟整个扯下。 结果,就看到了他伤痕累累的身子。 我吓得愣在当场。 因那伤实在太多太深,皆是长年累月留下来的印迹,鞭伤,棍伤,烫伤,踏伤,还有很多很多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是用何物弄出来的伤,覆在他那具体格匀称的身躯之上,愈显可怖。 可怕的是,他的腕骨到小臂的那截皮肉上,有一道极长极深的刀伤,上半部分已经结痂,下半部分则仍旧鲜血淋漓,应是刚刚受伤不久,那斑驳的疤痕犹如一条蜿蜒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小臂上,仿佛要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惊心骇人。 我抖着声音问他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许桑衡默而不谈,眼神闪躲。 「告诉我。」 我命令他。 「是我自己割的。」 许桑衡苍白的面上竟浮出一抹惨澹的笑容,「是我自己用刀…将臂上的皮肉一点一点挑开的…」 「为…为什么…」 我怕极了,下意识后退几步。 「妙妙,不要问了。」 许桑衡忽然上前,扯住我的手,将我推到榻上,细细吻我,直到我被吻得身-软难耐,再无暇他顾,他才温柔地捧住我的脸对我道,「不要再问了。」 「都过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心高气傲的许桑衡眼中,看到了哀求。 23、 许桑衡依旧在看我。 乌朔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他扭头看看我,又看看许桑衡,凶神恶煞地喊道,「小子,你看什么!」 他甚至把我挡去了身后,隔开许桑衡的视线,「你不准,看我媳妇!」 「媳妇?」 许桑衡听到乌朔这样喊我,竟极轻地笑了一下,他再度看向我,却见我抿着唇并不反驳,这笑容才忽而僵在脸上,如同淬了寒冰一般,涩然冰寒。 「妙妙,跟我走!」 许桑衡冲过来,想拉我的手。 乌朔自然不肯,狠狠推开他,道「你,凭什么,带我媳妇走!」 「他不是你媳妇!」 许桑衡也怒了,但到底右肩伤重,被乌朔这么一推,疼得闷哼了一声,但气势依旧不输,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横了过来,「滚开!」 乌朔冷笑着拔出尖刀,「小子,你想送死,我就,满足你!」 眼见这两人将要动手,医馆中的其他病人纷纷逃窜,大夫则颇为头疼,又见这两人争论的交点似是在我,便灵机一动,指着我道,「两位侠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位小公子看起来面红气虚,像是有陈年旧病在身,可否让在下先给他瞧瞧病症?」 许桑衡和乌朔果然同时停手。 乌朔将刀重新收起,点头道,「我媳妇,总咳,休息不好,大夫,开药,让他不要咳了。」 许桑衡则表情难看,一言不发地站在后边,盯着大夫为我把脉。 那大夫为我把脉良久,眉心却越皱越深,「这位公子应是素有肺热,才至咳嗽,这种咳疾并非痨病,原是不会传人的,但严重起来也会要命,且这热病不除,公子他…他恐会短寿…」 我面无表情。 这些话,我前世便就听过了。 正因我知自己短寿,从不敢奢求天荒地老,所以便更加珍惜眼前一切,拼了命地想要抓住。 可我费尽心思,却到底不过一枕槐安,皆是空欢喜一场罢了。 24、 「什么意思?!」 乌朔把刀往那大夫桌上用力一拍,「我媳妇,不会死!」 那大夫被吓得鬍子一抖,支吾道,「是,是,在下只是推测,推测而已,好生养着,是不会那么快…」 大夫又道,「不如我先替这位小公子开些清热的药方,按时服用,便可缓和咳疾。」 乌朔方才罢休,「快去!」 「媳妇。」 乌朔看我表情不好,便像他平常摸那些受伤的小动物一样,轻轻摸我的脑袋,哄我道,「别怕,下次,我再带你换一家,换一家医馆看病,你不会死。」 「嗯。」 我瞥了一眼许桑衡,许桑衡亦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乌朔每喊我一次媳妇,他的表情便愈扭曲几分,待到乌朔摸我的脑袋时,他的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那只完好的左手一直在微微发着颤,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再同乌朔决斗。 我看许桑衡这样,既觉得好笑,又有种莫名的快意:话本里,许桑衡所做一切,本就是为了骗取我的真心,可现如今,我却视他如若空气,害他计划落空,他自然不会好受。 可我转念又想,他从前同我种种都只是为了骗我,这快意便又倏而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言的酸胀浊气,窒在心口,排解不去。 我起身,对拿着药的乌朔道,「我累了,我们回去。」 「好!」 乌朔同我一道往回走,我执意不要乌朔在集市上背我,乌朔只好答应,为了顾我,还刻意放缓了脚步。 可当我们已经走出好远了,许桑衡竟还远远跟在我们后边,乌朔不由气得横眉倒竖,又想冲过去揍许桑衡。 第23页 我拦住乌朔,仰头看他,「我想回去,我们不要管那个人了,好不好。」 乌朔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了,「我,我听媳妇的!」 但我没想到的是,许桑衡居然就这么一路跟着我们去到了山匪老巢。 我不知他是如何在右肩受了重伤,行动颇为不便的情况下爬上了雪山,只当他被乌朔的山匪同伙们抓住,绑到跟前时,才想起,这帮人应该是认得许桑衡的,毕竟许桑衡常率兵攻打他们,说是老仇人也不为过。自古兵匪不两立,许桑衡这番自投罗网被抓住,怕是要吃苦头了。 果然,这帮山匪商谈一番后,决定杀了许桑衡,再把许桑衡的脑袋割下来,派人送去燕王府,吓破那老燕王的胆儿,好叫他俯首认输。 25、 不过,许桑衡没有死成。 非但没有死成,不知许桑衡跟这帮子山匪说了什么,山匪们居然给他松了绑,甚至还默许他可以在山匪的地界上自由行动。 也是,许桑衡毕竟是话本的主角,想来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死的。 就连乌朔也闷闷不乐地同意留许桑衡在山上,还对我抱怨道,「为什么,他们总来打我们!如果那个小子真的,真的答应从此以后不来打我们,让我们,过些安生日子,就,就好了!」 我想起话本中的内容,乌朔他们起初并不算是匪徒,不过是在北燕一带劫富济贫,说是游侠倒更是贴切些,只后来,朝廷看不惯北燕,便以北燕有匪为理由,三番五次地命令养父剿匪,把他们逼得急了,便也开始占山为王,作恶一方,终成匪患。 看来,应是许桑衡许诺他们休战止戈,招安山匪,方才得到了礼待。 说起来,我此番消失多日未能按时抵达上京,北燕王府居然毫无动静,大宣朝廷也不见有何怪罪,否则许桑衡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镇中,着实奇怪。 还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从匪窝脱身?我的行李和钱财乌朔已经尽数还给我了,但他看我看得太紧,此处又山高坡陡,想要逃脱并不容易。 正思忡间,乌朔的房门被人敲响。 乌朔打开门,见是许桑衡,便没好气地将他挡在门外骂道,「你这个,你这个臭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我正盖了张兽皮软毯,撑额侧卧在木榻上,听到许桑衡的说话声,不由抬眸看他。 许桑衡也在看我。 四目相接的一瞬,我能明显感觉到许桑衡来者不善。 他盯着我,洞黑的瞳仁里却似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深如幽潭,暗不透光,令人心惊。 但对着乌朔,许桑衡又很快垂下了眼。 他抱着被褥,压缓了声音,有些无奈似的道,「山里没有旁的空房了,只有你住的这间地方最大,你的弟兄们明日还要继续同我相商招安一事,便叫我过来,和你同住一夜。」 许桑衡顿了一下,又道,「我只要在地上凑合一下就好,你大可放心,我右肩肩骨已被你所伤,伤不了你的,你若不信,搜我的身便是。」 「我,我又不怕你!」 乌朔心思单纯,果然受不得激,但他还是看了看我,拒绝道,「我媳妇,胆小,他睡觉时,不喜欢有外人在!」 许桑衡又是一滞,抱住被褥的手微紧了一紧。 「他不是外人。」 我终于开口,对乌朔道,「他是我的义兄。」 「…」 这下轮到乌朔沉默。 他苦着张脸,想了好久,才勉强让开一条道让许桑衡进来,还不忘粗声粗气地警告他,「那你,只准睡地上!我会好好看着你的!你,你可不准碰我的媳妇!」 第012章 遇山匪(五) 26、 乌朔起先还瞪着眼监视许桑衡,但见许桑衡一直规规矩矩地卧在地铺,到底还是架不住困意,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鼾声如斗。 我则背对着他们在装睡。 其实,我让乌朔放许桑衡进来是存了私心的。 虽因我有意为之,话本的情节和前世好像不大一样了,但我了解许桑衡,他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我这么个有用的棋子,我正好可以利用他逃出匪窝。 果然,约摸又过了半刻中,我听到背后传来了极细微的布料窸窣的声响,我紧闭的眼皮微抖了抖,刚想扭头,那人便抢先一步,用宽大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 「唔…」 我发不出半点声音,黑暗中,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衣服正在被人一点一点解开,他的手好似不太灵活,好一会儿才成功,里衣的衣襟彻底散开,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瞬时起了一层疙瘩。 这该死的许桑衡! 我早想到许桑衡今晚会有所行动,但依着我对他的了解,他必是不会冒着被乌朔发现的风险做出何出格举动的,可没料到他居然会这般胆大妄为…我被他捂住嘴,发不出声,只能死死按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来。 许桑衡的右手应是确实受伤很重,居然真的被我按得没再动弹了。 天色太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隐约能瞧见他身影的轮廓,隐在黑暗之中,静静同我对峙。 几息后,捂住我嘴的那只手掌稍稍松了松,我低声斥他,「滚下去!」 许桑衡没有滚,反欺身上榻,将我压去身下。 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轻易地将我的两只手腕用力折起按牢,方才掰过我的脸,一字一顿问我,「你这些天,跟这莽夫一起同吃同睡,都做了什么?」 第24页 烫热的气息直直打在我冰凉的脸上,我难耐地扭动身子,想挣开他的禁锢,可在他看来却像极了是在心虚,便是我看不清他的脸,也能感觉到他此刻正在生气。 「不说是吗?好,我自己来检查。」 话落,许桑衡的手已经攀上了我的胸膛。 略带薄茧的指腹耐心地抚在滑腻的皮肤上,都被细细…像是在检查有无口口,虽前世我们早有过肌肤相亲,可这一世却并没有…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我软倒在榻间,恨得几要落泪。 「许桑衡,你住手!」 我声音许是大了些,床下的乌朔正巧翻身,还迷迷煳煳地念叨着「媳妇…」 许桑衡停住动作,等了片刻后,乌见朔未醒,才继续… 「乖一些,妙妙。」 他大概是确信乌朔没有碰过我,语气竟轻松下来,「检查完,就松开你。」 我屈辱万分,但也知正是前世的我过于乖顺,才会让许桑衡得寸进尺,正巧这时,许桑衡的手已摸到了我的唇上,他揉去被我自己咬出的血丝,抵开我紧闭的唇瓣,竟将手指伸肆意搅弄。 我毫不客气地死死咬住。 他居然也不松手。 许桑衡当真就是个疯的! 直到我的舌间尝到淡淡的铁锈味,才吐出他的手指,果然是咬出血了,血丝顺着我的嘴角缓缓流下,许桑衡却毫不在意自己指间的伤,竟将唇贴上了我的唇角,将那些血珠儿一点点口口去。 … 乌朔这时咂咂舌,居然说起梦话「媳妇,媳妇你能,再像之前那样叫一声吗?」 许桑衡骤然回眸,阴鸷地看了眼熟睡中乌朔,惩罚似的在我脖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痛得我险些闷哼出声。 「你是怎么叫的?妙妙?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莽夫?!」 喜欢? 当真可笑? 许桑衡是不是以为我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只要见着一个男人就会毫无廉耻地发-请? 或许前世的许清妙确实笨钝愚蠢,只要有人待他稍好一些,便会捧出一颗真心巴巴地送给人家。 但这一世的许清妙,已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了。 27、 「我能怎么办…」 我长喘一口气,压了声音道,「我被抓来于此…这里是匪窝,我根本没有办法逃脱…」 「是我不好。」 许桑衡沉默片刻,竟主动松开我。 他大概是终于恢復了理智,躺到我的身侧,拉过我的手,用指尖在我的掌心写道,「没能及时解救你。」 在我的手心写字,是许桑衡同我特有的交流方式。 从前,许桑衡身份低微,无法堂而皇之地在府里同我牵手相亲,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每次我穿上宽袖袍服时,他便站在我身侧,偷偷同我牵手,再用手指在我的手心上写字跟我说话。 后来,许桑衡恢復身份,不用再这样了,可他每次在惹我生气,我不愿意搭理他后,还是会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写字道歉。 我倒也受用,被他这么一哄,手心又痒又热的,就再顾不得发脾气了。 「你为什么受伤之后会去镇上的医馆?」 我想,现在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要利用许桑衡逃出这里,因此必须忍耐,且我还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他。 所以我沉静下来,反拉过他的手,在他手上划着名字问他,「王府医师众多,你既受伤,为何不回府上医治? 许桑衡久久没有答。 我松开他的手,垂下眼帘,小小声问他。 「是父王。父王不要你救我,对不对?」 28、 「不是的,妙妙,你不要乱想。父王听说你被劫持后,很担心你。」 许桑衡在说谎。 他语调很急,即便是刻意掩饰,我都能听出他话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更做实了我的想法。 养父巴不得我死在匪窝。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朝廷派子入京的旨意,过几年后,待这事过去,他便可以立自己的「义子」为燕王世子。 死我一个,便能解决这么多问题,果真划算。 所以,许章驰才下令任何人不得救我,还早已派人向京传信,将我「死了」的消息禀告给了圣上。 许桑衡这番救我是违抗父令,他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带兵攻山,亦不可能在受伤后堂而皇之地回府。 若我前世知道许桑衡肯为救我不顾性命,必又会被感动到痛哭流涕,恨不能同他生死相许才好。 但我现在知道,许桑衡救我,只是因为我这颗棋子对他有用,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北燕的这一亩三分地,所以他自然不会遵循许章驰的命令。 我不会再信许桑衡。 「我知道了。」 「父王已经告诉朝廷说我死了,是与不是?」 许桑衡看我并不好骗,也不再坚持,只是轻轻嘆了一声,将我拥入怀中道,「先睡罢,妙妙。别想了。」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29、 隔日早,我起来时,许桑衡已经不在屋中了,乌朔则忙着在桌前摆弄碗碟,见我醒了,便沖我招手笑道,「媳妇!吃饭!」 「今天有你爱吃的,小米莲子粥!」 我懵了一下。 这小米莲子粥倒确是我在燕王府时常吃的,某次乌朔问我时,我便随口答了这么一句,可现在尚是冬天,怎会有莲子的? 第25页 我坐到桌边,看了眼那粥,才发现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米莲子粥,而就是寻常的小米绿豆粥,甚至于这绿豆应是放了好久发陈了的豆子,都有些发黄了,瞧之并不好吃。 乌朔应该是被那些山匪兄弟们给骗了。 但乌朔不知道,他平常又只爱喝奶吃肉,哪里分得清什么莲子绿豆,只当都是绿绿的圆圆的东西,又因他以为自己终于弄到了我喜欢吃的东西了,所以无比兴奋,咧嘴给我盛了一大碗道,「这个莲子,是我,是我早起亲手剥的!」 「媳妇!吃!」 「你喜欢,我再给你剥!」 我有些为难地执起汤匙,正不知该如何向乌朔解释,就听得房门被人打开。 「妙妙不喜吃豆子!」 许桑衡踏步走来,坐到我身边,端过我的碗,「来,妙妙我帮你把豆子挑掉。」 他故意瞥了眼面色铁青的乌朔,「就和从前一样。」 …… 我之前怎没发现许桑衡这般会气人? 乌朔果然忍不了,勐地起身,推搡着许桑衡道,「小子!你在胡说什么!我媳妇爱吃!」 许桑衡既没有还手,也没有动怒,任凭身子被乌朔推得一晃,他本就有伤,抓住桌沿才勉强站稳,还不忘撇我一眼,见我理都不理他,才定声对乌朔道, 「妙妙不爱吃绿豆,爱吃莲子,绿豆腥苦,莲子清甜,你这没脑子的莽夫,连绿豆和莲子都分不清,连妙妙真心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自称妙妙夫君?」 「草包一个!」 「你…」 乌朔被许桑衡说得脸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也开始怀疑,就端起那晚粥饭跑了出去,大约是去找人质询了,很快,乌朔就跑回来,耷拉下眼,对我道,「媳妇,对不起,是我弄错了!」 「你不喜欢吃,就不吃了!不吃了!」 「我重新给你准备别的!」 乌朔说着,就要将那锅小米绿豆粥拿走,我却叫住他道。 「不必麻烦,我吃的。」 我实在看不得乌朔那么大块头的汉子露出这么一副敛眉耷眼的委屈模样,更看不得许桑衡欺负乌朔后的那副得意嘴脸,又想只是一碗早粥,我忍着吃些便就是了,遂沖他展眉道,「既然是你亲手剥的绿豆,我便吃。」 乌朔闻言大喜。 这下,轮到许桑衡脸沉如黑铁了。 第013章 遇山匪(六) 30、 我食言了,我下过决心,这一世绝不再吃苦的。 可我今日又吃了这苦绿豆。 为了乌朔。 31、 这一顿早饭,我同许桑衡皆是吃得各怀心事。 乌朔照旧「媳妇」,「媳妇」得唤我,还说他拜託了今早下山赶集的兄弟们给我多买了几身新衣裳,是照着我之前的那件外衫尺寸去买的,应当合身。 我闻言道了句多谢。 乌朔则还在喋喋不休,「我叫他,多买几身,媳妇,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许桑衡面无表情地闷头吃饭。 我无意间瞥到,他竟然是在用左手执筷吃饭,看来许桑衡右肩的伤,比想像中还要更严重。 乌朔早便吃过了,所以一直在盯着我看,直到目光掠过我的领口,忽然惊疑地瞪大眼睛,「媳妇,你这里,怎么红了?」 我呛了一下,低头瞧见领口不知何时竟松松垮了下去,露出了一大片脖颈,上头有一处红色的咬-痕,这…自然是昨夜许桑衡干的,我正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许桑衡也停下筷子,定定看我。 我避着他的视线,对乌朔道,「我也不知道,许是,许是我睡觉时不老实,撞到了床梁…」 乌朔很好煳弄,也不疑有他,半晌才红着脸点头道,「我还以为,以为自己昨晚在睡梦中,碰了你。我的手太粗了,一碰你,你就红了。」 「我昨晚梦见你了…不,不止昨晚…自你来后,我几乎夜夜都会梦你。」 我想到乌朔昨夜的梦话,脸颊不禁也有些隐隐发热,垂下眼帘讷讷不言。 许桑衡则将筷子重重摔下,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32、 一连几日,许桑衡都没有再出现了。 乌朔照旧粘在我身旁,连其他山匪召他前去议事,他都懒得去,只顾带着我养花饲兔,或是干脆起个大早,背我去到更高的山峰欣赏雪景。 山中雪景甚佳,皑皑白雪堆积在奇伟的松枝上,嶙峋的石块上,如明玉般闪耀,又如梅花般飘扬,尽染苍山,万里绵延。 乌朔看得极有兴致,还扬手冲着山谷大喊,说他好开心会遇到我。 他今日穿了一身对襟立袄,和他给我的那件蓝白色小袄形制一样,满头黑髮亦被他编上了小辫儿,看着倒极像是北狄人的打扮了。 我思及乌朔的真实身份,心下微沉,又因我其实不大爱雪,所以面色大概并不好看,很快就被乌朔注意到了。 乌朔心思虽粗,但于我的情绪变化却又细腻到极致,「媳妇,不开心。」 乌朔蹲下来,让我趴到他背上,「那我们就回去,不看了。」 我抿抿唇,知道自己拗不过乌朔,只好让他背我。 可乌朔臂上本就有伤,这番背着我上山下山一趟,应该是伤口又裂开了,放下我后,就神色极不自然地闪身躲去了自己的卧房。 我也跟着进去,看到乌朔正坐在窗边给自己上药。 第26页 其实他臂上的那块刀伤较是很靠后的,他反手上药时很不方便,模样狼狈,他许是没想到我会跟过来,上药的手明显一顿,脸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我这时才注意到,乌朔因要上药,已经脱去了上衣,露出块状的胸肌和腹肌,他肩膀宽圆,胸膛健壮,深麦色的皮肤在雪光的映衬下,宛若渡上了一层蜜色,光泽动人。 可这样的壮汉,偏偏只我一个眼神过去,便会害羞了。 我有些过意不去,又因是自己的缘故才害乌朔臂伤加重的,心下内疚,就走到他身边,从他手上拿过伤药和纱布道,「我给你搭把手。」 乌朔立即受宠若惊似的端正坐好,还小小声对我道,「谢谢媳妇。」 「我没有经验,如果弄疼了你,你就说出来。」 「嗯!嗯!媳妇,你先抹些药在手上,等化开后,再涂在我的伤口上。」 乌朔教我怎么做。 我垂下眼挖出药膏,在自己的掌心揉化,可刚要抹到乌朔的手臂上时,我看到了鲜血。 我晕血。 而且我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乌朔的臂伤竟还会流出这么多的血。 我看到那些血后,几乎是瞬间就身子发软,乌朔瞧我不对,赶紧揽臂将我抱住,我伏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摇头,「对,对不起,我晕血…我以为你的伤口没有那么多血了…我不能帮你上药了…」 乌朔颇为心疼地抚着我的脑袋,「媳妇,我自己,自己上药…」 「嗯。」 我应了一声,将药和纱布还他,只方才晕血晕得头昏脑涨,意识迟钝,并未发觉自己现下正同赤着上身的乌朔搂在一处实在太过口口。 乌朔却极是受用,连药都顾不得上了,悄悄环住健硕的手臂,将我抱得更紧,还隔着布料轻抚着我微微发颤的嵴背,像哄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正当乌朔满心欢喜地享受同我之间的难得温存时,房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其中一人的声音,正是许桑衡。 33、 我打了个激灵,身子重重一抖,这才发觉我和乌朔的动作实在太过亲昵,赶忙抽身,推开乌朔。 乌朔不解地看我。 我也没办法同他解释。 说得好听便是许桑衡这人,演戏向来会演全套,为讨我欢心,会故意装作喜爱我的样子,自是见不得我同旁的男人在一处亲热。 说得不好听,许桑衡根本就是个疯的! 我早察觉到他对我有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若是亲眼看到我同乌朔这般搂抱,还不知会做出何举动,又或者会一气之下干脆丢下我不管,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若许桑衡不肯帮我,我怕是再也逃不出这匪窝了。 虽说在匪窝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并不算差,乌朔事事宠我依我,我甚至想过,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干脆就在这山间住下,同这些山匪为伴罢了。 可我这个时候却犯了心疾。 我几乎夜夜噩梦不止,梦中全是前世伤我之人之事,折磨得我痛不欲生,即便有乌朔在旁陪我,我也无法入睡,常睁眼直到天明。 我这几日思考自己的去路良多,最终决定,我还是要入宫一趟。 原先重生之后,我只想离开燕王府,但现在,我不想再被前世害我的人继续折磨,我要亲自去解开自己的心结,不再逃避。 更要让害死我的兇手,受到应尽惩罚,如此,我心绪方才能平。 34、 我低头,看到自己的样子并不大好,髮丝散了几缕下来,衣襟也乱了,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和扎眼的咬痕,无端惹人旖思遐想。 我默默将衣襟拉起,又理了理头髮。 刚刚弄完,这帮人就进来了。 为首的那个,是这帮山匪的头头儿,亦是当年救乌朔上山的中年汉子,名唤邝武通,桑衡则紧随其后,洞黑的瞳仁从我身上一扫而过,却让我莫名心虚。 我低眉不敢看他,可又想,自己心虚作甚,我又没做什么,且我同许桑衡之间并无任何关系,他有何资格管我,便也硬着头皮迎视向他。 许桑衡嘴角竟噙出一抹笑意,目光下移,停在我…我被他看得发毛,他的眼神竟好像是生了刺儿般,光是这般看我,都让我皮肤生烫。 我脖子上那块最大的红痕,就是他那晚用指腹一点一点揉-碾口口的,我几乎还能想得起他的手指贴在我皮肉上的触感,…,许桑衡却仍觉不够,又将唇落在这块红痕上,用牙尖细细摩挲,最后一口咬下…时隔好多天还没完全消去。 现下,许桑衡轻轻挑眉,似乎是在得意自己的「杰作」。 我则紧攥双手,指节被自己捏到发了白。 乌朔这时起了身,把我拉到他身后,有些不悦地哼出一口气质问道,「你们找我,做什么?」 35、 他们来找乌朔,竟然是要求乌朔放我下山。 领头的那邝武通看我也在,就对乌朔说道,「阿朔,你带上山的这位小公子,乃是北燕王之子,奉令要去大宣皇宫,你此番将他藏在这里不放,不光是北燕王会找我们的麻烦,就连大宣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啊,阿朔,这位许公子还说要帮我们同北燕王和谈,你不也希望我们可以和北燕军队止戈休战,过些安生日子吗?你可不能因为一己之私,置我们兄弟于不顾啊?」 第27页 其余几个山匪也纷纷附和。 「他们过来,我就跟他们打!」 乌朔气沖沖地吼道,「我打得过他们!这是我媳妇!我不会交出我媳妇的!」 「你可以不交出妙妙。」 许桑衡这时不急不缓地开了口,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但朝廷的人已经到了,就驻扎在这山脚之下,昨夜他们派人传话,说是今日辰时若还不见许清妙下山,就会立即联合北燕派兵攻山,而且,这次朝廷来的可不是之前的那些个酒囊饭袋,而是护卫皇城的精锐之师,你们虽空有武力,但到底皆只是乌合之众,你们也应知道,我同你们的前几次交手也是留了余地的,这次,若你们当真对上朝廷和北燕,胜算几何,自己估量着便是了。」 「你也不想因为你一个人,而害死你整片山头上的弟兄罢?」 邝武通也连连点头,劝说眼眶已然发红的乌朔。 可我却彻底惊在当场。 36、 朝廷?皇城? 许桑衡说的朝廷的人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宫里派人前来救我了? 救我的这人…又会是谁? 第014章 遇山匪(七) 37、 乌朔依旧昂着脖子坚持,一双浓眉深锁起来,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妥协,淡棕色的眸里尽是痛苦两难之色。 「我问我媳妇!我只听我媳妇的!我媳妇和我在一起明明,明明很开心!」 乌朔看向我,「媳妇!只要你不想走,我就算死,也会保护你,和弟兄们的安全!」 我看到乌朔这般的硬汉因我而红了眼眶,喉结用力地滚了滚,那句拒绝的话,竟怎也说不出口。 可是… 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 更何况,我知道话本的剧情,亦知乌朔很快就会恢復自己的记忆了,我没办法留在他身边,他的父亲,北狄战神,当年便就是死在了同大宣的战争中,而我养父当年也有份带兵攻打北狄,他恢復记忆后将如何待我,我无法确定。 我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嗓音晦涩地拒绝他,「对不起…我…我必须要去京城的…」 38、 这群山匪们商议了一下,决定由许桑衡和两个熟悉山路的山匪护送我下山。 乌朔起先不肯,说要亲自背我下山,我对他道,我现在身子已经恢復了不少,也没有在犯热病,可以自己走路的,让他乖乖将臂伤先养好。 乌朔只好委屈同意,一边替我收拾行李,一边又怕我下山途中会冷,拿了张上好的兽绒皮毛给我披上,又将他此前拜託山匪们给我买的衣物全都装上,只我那件被他扯破了的外衫他留了下来,说是会去集市上替我修补好,待下次见我再还给我。 许桑衡将乌朔打包好的行李又检查一遍,看没有错漏后,又脱去我身上的那件兽皮,冷冷扔回给乌朔道,「妙妙身有热病,平日里不惯披这些兽皮。」 乌朔还想说什么,许桑衡却打断他,「我会照顾好妙妙,你无须担心。」 话虽如此,我下山时,乌朔还是偷摸地跟在后头,一路相送。 「媳妇!等我,等我安顿好兄弟们,我还会去找你的!」 「你不要忘记我,媳妇!」 我频频回头,直至乌朔的身影已化为几不可见的一个黑点,而乌朔的喊声却自山谷回音传来,在我耳旁久久迴荡。 我因走得太累,索性停下脚步。 送我的几人遂也停下,许桑衡见我呆站在那里,总不停张望,似极是不悦,话中含酸地道,「怎么?还在看那个莽夫?妙妙,你该不会当真捨不得那莽夫了罢?」 我根本无心搭理许桑衡。 因我一直在想,若我养父已向朝廷禀告我被山匪劫走身死,那朝廷这边又怎会派人前来救我?难道是许桑衡向朝廷请求援兵?似也无可能,毕竟现在的许桑衡充其量只是一个在北燕王军中做事的「义子」,无官无阶,圣上是不可能仅凭他一面之词就派兵过来的。 我向山下望去一眼,当真能远远瞧见正驻扎着的一座座营帐帐顶,这事看来并不作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桑衡看我不理他,正色下来道,「妙妙,你是不是走不动了?此处距离山脚还要行约半个时辰,不如我来背你下山。」 许桑衡当真在我面前弯下腰,「他能背得你,我便也能背你。」 39、 许桑衡背我的次数并不多,因他身量比我要高,所以背我时难免要在我面前弯腰。 乌朔每次背我时,皆会大大方方地弯下身子或者干脆蹲在我面前,好让我趴上去。 可许桑衡弯腰时,神情并不算自然,好像在抗拒这件事。 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素来心气高傲,打心眼里厌恨我这个李代桃僵,抢了他身份地位的「冒牌货」,所以,便是再如何假装同我亲近,实则内心每次都是含屈受辱的,更何况,还要在我面前弯腰低头呢。 我突然觉得许桑衡也不容易。 要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讨好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我讥讽地抬起眼眸,瞥他一眼道,「不必。你的右肩受伤了,我怕你会摔着我。」 许桑衡却出乎意料地坚持,「我已经恢復一些了,无碍的,反倒是你,妙妙,你身子虚弱,不能走太久路的。」 许桑衡啰里啰嗦,又做出这副关心我的虚伪样子,让我极是心烦,我懒得再同他多嘴,便干脆伸臂环住他的脖子,趴到了他的背上。 第28页 他身子一沉,旋而很小心地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托住我的小腿,右手则依旧软软垂下,使不上力。 他这阵在山匪窝里周旋多日,期间还下山联络了朝廷的人马,怕是根本没有好好治疗肩骨上的伤,不过他如今已是燕王的亲子,待回府之后,许章驰必然会为他请来良医的… 我胡思乱想许久,突觉许桑衡背我竟然背得相当吃力,他的步子也迈得深一脚浅一脚。 我恍然才想起,今日陪我下山时,许桑衡的脚步便就有些蹒跚,方才走在我身边也行得极慢。 我有些匪夷所思,手在他背上一摸,是湿的。 许桑衡的背竟也被汗水浸湿了大半。 如今尚未入春,山里间或还飘着些飞雪,他怎会只背我走了这么几步路,就汗流不止? 「许桑衡,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背我了!」 我冷冷拍了拍他的肩。 许桑衡依言照做,有些不解。 「我的衣服都被你流的汗浸湿了,黏在身上甚是难受。」 我有些嫌弃,望向他的腿,「许桑衡你究竟怎么了?」 许桑衡沉默几息,并不回答,随后,竟用手揽住我的身子,要为我脱衣。 「你,你做什么?!」 我反应过来,怒目瞪他。 许桑衡表情淡然,「妙妙,你说的不错,你的衣服确实汗湿了,我帮你把衣服脱下来,免得染了风寒。」 又是这一套! 我想起前世许桑衡将酒倒在我的身上时,便是寻了这么个藉口,脱了我的衣服将我压在池畔强吻,我立时警觉摇头,「我不脱!」 「脱掉。妙妙。」 许桑衡竟将替我背着的包袱打开,从当中翻弄一会儿,找出一件他的外袍扔给我,「换上这个。」 我看着那件衣服,心中大惊,因为这衣服竟然许桑衡的! 因着过年之前,王府就张罗着要给他和我的两个妹妹制新衣,我自是没有的,许桑衡却十分讨嫌地拿着几匹布料来偏宅寻我,问我喜欢哪一匹? 我那时一听是他来了,连见都不曾见,便叫百吉将他赶了出去,再说,我知道自己如今地位已不同往日,府里本来就不想为我准备衣服,我又何必去承许桑衡的情做什么新衣穿呢? 这事儿原也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许桑衡还是命人按照我从前的身量为我制了新衣,还选了这匹绀蓝色的同花色的锦缎给自己也制了一件,只他命人给我送来的那件我从未穿过,看了一眼便叫人收起来了,收拾行李时也并没有放进包袱,怎如今,他的这件衣服却会出现在我的包袱里… 我顿感悚然。 这件衣服是他何时放进去的?! 还有,他为何要把他的衣服…塞进我的衣服…偷藏在我的包袱之中… 我越想越觉得许桑衡着实有病,竟又无端端地心生恐惧,眼看他拿着衣服步步逼近,不自觉地后退几步,结果,一脚踏空山石,险些摔落山崖。 许桑衡见状,跨步上前,用力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入怀中。 40、 及至许桑衡带我离开这条傍崖山路,走到了一旁开阔的大道上,我仍然惊魂未定,唿吸急促,胸膛亦剧烈起伏不止。 许桑衡的模样并没有比我好上太多,他的长髮本是高高束起的,方才扯我入怀时,因太过用力,散下了几缕碎发,被薄汗浸湿,压在额前。但便是如此,许桑衡面上的神色也依旧平常,他用指腹为我揩去脸上落着的雪籽粒儿,才用一种抑着情绪的语调同我说话,「妙妙,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很危险?」 「听话,把衣服换上,你现在穿的衣服是那个莽夫给你准备的,我不喜欢。」 许桑衡再度将手中衣袍递给我,他定定看我,长眉则略略下瞥,压迫感极重。 那两个为我们引路的山匪送我们到半山腰后便就被许桑衡寻了藉口支走了,这偌大山中,连个行人都瞧不见,许桑衡若真要对我做些什么,我根本就抵抗不得。 我硬着头皮接过那件带有他体温的衣袍,缓缓解衣。 不知是不是我动作太慢,许桑衡看不过眼,动手替我脱去外衣,又拿过那件衣袍,将我严严实实包裹住。 他俯身为我系好衣带,热气喷洒在我通红的面颊,却终于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对我道,「妙妙,这件衣服我故意叫人做小了一码,一直是贴身穿着的,没想到,你穿上还是大了些。」 「但很好看。」 「我喜欢你穿这件衣服。」 许桑衡又将我发僵的手握到掌心,对我道,「就快要到山下了,你走路冒冒失失的,还是我来牵你走罢,若走不动了,就同我说,我再背你。」 我麻木地跟上许桑衡的脚步。 脑中却一阵轰鸣。 贴…贴身… 他把他贴身的衣服…藏在了…我的包袱里…同我的衣物亵衫全都…全都贴在一处… 袍服下的身体顿觉火热难堪,仿佛隔着这么一层布料正在同他肌肤相亲… 许桑衡…他…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不,不止…他或许瞒着我…还做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 我的身子越来越烫,我突然觉得,许桑衡不会就这般轻易地放我入宫的。 第015章 深宫质(一) 1、 一路相对无言。 我能确信许桑衡应该是又受了伤的,虽他有意将脚步放缓以作掩盖,可依旧走得甚是吃力,在雪间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第29页 我并没有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却反倒没话找话地说,「妙妙,我总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吗?」 我心不在焉。 「现在的你…」 许桑衡见我并不想搭腔,欲言又止道,「罢了…」 许桑衡摇摇头,将我的手攥得更紧。 他当然会喜欢从前的我。 从前的我痴傻单纯,一颗心全然只扑在了他的身上。 重生之后,我有意避他躲他,就连那些伤人之语也说了不止一次,但他全装作听不懂,照旧在我跟前讨嫌,还总做一些莫名其妙却占有欲甚强的事…我明白,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的。 「你不要进京了,好不好?」 果然,待到距离山脚只有一小段路程,已经能隐隐约约隐约听到山下卫兵们的巡逻声时,许桑衡忽然停了下来,认真看向我。 此时暮色也已将近,许桑衡对我道,只要我不想进京,他便带我从另一条小路下山,朝廷的人是发现不了的。 「至于宫里那边…我会去解释…你什么都无须考虑。我已经在北燕的镇上看好了一处府宅,叫百吉买下了,你先搬进去住,待我处理完王府和宫中的事务,便搬去陪你,从此我们再不分开。」 「妙妙,我知道你不想留在王府,从此你就只同我一起,我事事都依你,还有你喜欢的那只黑猫,我也会命人带过去,或是你还想养些什么旁的动物,我们统统一起养…」 许桑衡说得很急。 仿佛他是在真心实意地为我做好了打算,眼里升起一簇跃动的火苗,晶然发亮,在提到同我一起住时,嘴边甚至扬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在暮雪朔风的山道上,格外扎眼。 「许桑衡。」 我有些疲惫地打断他,答非所问,「你告诉我,宫里到底为何会派人来此救我?又是如何派你游说山匪放人的?」 许桑衡笑意顿泯。 我继续道,「你不说就算了。我们继续赶路,应该快要到山脚了罢。」 「我想入京进宫。」 「我早厌倦了燕王府的生活了,此番能进宫同皇子公主们一道读书一道生活,我只觉新奇有趣。」 「当然了,你也可以强行把我带走,囚进你说的那处宅子之中,但你应该知道,我讨厌你,不想看到你,若是日日同你相对,怕是会病症发作,早早死了。」 「到时,你便只能囚着我的一具尸体罢了。」 「妙妙,我不是想要囚禁你…」 许桑衡面色发白,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既你执意进宫,我自会依你,至于救你之人是谁…」 许桑衡声音发哑,「你一见便知了。」 2、 看来,救我之人,并非是许桑衡所喜之人。 我设想了无数可能,又凭藉记忆,回想了一下话本中的情节,将前世同许桑衡有过交集的京中人物挨个思考了一遍。 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人会是容望。 3、 原来,容望在听闻北燕王之子被山匪劫持,生死不明的消息后,竟主动向圣上请旨,带兵前来营救。 许桑衡得到北燕兵士线报,说是朝廷的卫兵正浩浩荡荡地在山脚下安营驻扎,欲要攻山救人,便主动求见容望,并且说服了容望,他向容望保证,一日内就会将我安全带下山,免动干戈。 容望同意了,他此番并非为剿匪邀功而来,只为带我入宫,便命人在山下等候接应。 只我虽早知此番入宫,难免会再见到容望等人,已经在心里做过无数次的预设了,却还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容望,以至于容望向我走来时,我竟呆呆地怔愣站住,连句四殿下都唤不出口。 倒是许桑衡,向容望恭敬行礼,还道我此番下山赶了大半日的路程,应是累坏了才不懂得行礼,让殿下莫要怪罪。 容望的目光本一直是在我身上的,他见我平安抵达,面上明显浮出几分激动和欣喜,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他就皱了眉,似是很看不惯许桑衡这般维护于我,眼角的余光停在许桑衡搀住我小臂的那只手上, 忽然发难道,「本殿下奉令来接北燕王之子许清妙。这许清妙还未开口,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躬身低道了一句,「见过四殿下。」 经年未见,容望如今个头见长,虽还不及许桑衡高,可到底比我还是要高些的,面容也比从前刚毅不少,早便褪去了旧昔的稚气。 他此番穿了一身鎏金色的华服滚袍,披着大裘,眉目之中乍现出令人生畏的锋芒,一举一动尽显雍贵和陌生之感,同记忆里那个笑起来若清风朗月,会总拉着我的手哄我叫他「阿望」的小少年竟是不大一样了。 或许,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才是真正的容望,亦是大宣皇帝最宠爱的皇子。 容望见我一直不错眼地在看他,十分受用,嘴角微微上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许清妙此番能从匪窝逃生,想来也必是受了不少惊吓,来人,先带他回马车休息。至于你嘛…」 容望撇了眼许桑衡,「本殿下看在你游说山贼,解救许清妙有功的份上,就不同你一般计较了,你自可先行回去燕王府,将此事告诉你们王爷,就说许清妙已然脱险,本殿下会亲自护送他入宫。」 容望的逐客之意已甚是明显。 第30页 许桑衡却不为所动。 依旧伫立于此,还将抓住我的手臂微紧了一紧,大有不肯放人之势。 我倒当真是左右为难,只得低眉垂眼,少说话为妙。 「你怎么还不走?」 果然,容望开始沉不住气,怒声指责起许桑衡,「本殿下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要抗令?!」 「回四殿下。」 许桑衡微微颔首,语气沉笃,像是早已做好了决定,「在下打算陪同许清妙,一道入宫。」 许桑衡话既一出口,周遭空气瞬而凝滞。 4、 「放肆!皇宫重地,岂是你这等贱民可以随意踏足的?!」 容望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你一个马奴之子还肖想入宫?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宫里继续养马?」 这时,容望身边的近侍小太监春喜走上前道,「殿下,这人现在已被北燕王收做了义子,此前一直在北燕军中做事,我们也是看他常与这帮山匪打交道,才向殿下举荐了他,若他当真要护送这许公子入宫,没准是北燕王的意思…」 「那又如何?」 容望依旧颇为不屑,「一只野雀,便是侥倖能够飞上枝头,也是变不成凤凰的!」 许桑衡倒并未怎么动怒,表情淡漠,但我知道,他被容望这般说,心里定是不服气的。 因他抓我的手很是用力。 弄疼我了。 「我们殿下都已经发话了,你怎还不知好歹!难不成昨日你还没挨够打,今个儿又想吃一顿板子吗?」 春喜见这阵势儿,显是僵持不下了,便打着圆场故意训斥许桑衡。 我心中微微一突。 他们打了许桑衡? 难道许桑衡的腿脚就是被打伤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诧异地望向许桑衡,许桑衡却沖我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转而对容望道,「殿下,妙…许公子自小同在下一道长大,他体弱多病,此次又是第一次离家远行,须得在下随身照看才是,还望殿下通融。」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殿下既然千里迢迢地过来接人进宫,哪还能亏待了许公子不成?这宫里主子多,奴才更多,许公子自会有人用心照顾的。」 春喜忙不迭回嘴。 「可奴才再多,也未必知晓妙妙平常的习惯。妙妙喜食什么,喜喝什么皆有讲究,且他生来娇弱,天热贪凉,天冷须捂,皆要有人提醒,否则就会生病,宫里的人又如何会事事照顾周全?再次,就连他平日里所穿的亵衫亵裤,都须洗上三遍,第一遍洗净布上汗渍,第二遍过清水去脏污,第三遍要用皂荚留香…这些,宫里的人又做得来吗?就连他洗澡时也要用专制调好的香露止汗祛热,这香露在王府时向来也是由我调制…所以,我必须要跟随许清妙一道入宫…」 「贴身照顾。」 许桑衡话音刚落,我便已经羞到满脸通红,他…他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言说此些私密事情… 我愤愤然甩开他,却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情。 那便是许桑衡口中所说的香露。 他方才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就譬如说那香露,确是我向来用惯了的,但我也并非离了那香露就不能沐浴了,只是我生有热疾,这款香露洗起来最是舒适,前世,许桑衡随我一道进京之后,也常会拿这种香露给我用,因为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北燕一趟,我只当他是从王府里带过来的,可我今时居然才知,那香露…居然…居然是许桑衡亲自调制的。 5、 我生性驽钝,不太懂口口之事,从小到大,连自-渎都是没有过的,后来被许桑衡半哄半迫着做尽那事,我也并不会觉得快意,只觉疼痛。 可我记得年少时,我第一次同容望亲吻时,便觉害羞欢喜,后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时,好像…好像是起过欲-望的…只后来,同容望分开后,我心思忧沉,热疾加重,身子愈发难受,许桑衡如同救世主一般,给我用了这种香露,才让我舒爽不少,可自用过这香露后,我好像彻底就口口,清心寡欲地都不像个男人了。 后来许桑衡才告诉我,我那处有隐疾。 换句话说,我根本就不能算作是一个健全的男人。 6、 我定定看了眼许桑衡。 许桑衡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他大概以为我虽然总使性子躲他避他,却并不敢真正离开他,且他将我的隐私这般公之于众,就是做好了我性子懦弱,只能忍声妥协的准备。 若是从前的许清妙,必是这样。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我沖容望跪下,高声道,「求殿下带清妙上路!」 「我只愿独自入宫,不要任何人陪同!」 第016章 深宫质(二) 1、 「许桑衡,你都听见了?他说,他不要你陪他入京。」 容望的面色本还是难看得很,现在却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挥手命人护我上车。 「来人,将这不知贵贱的马奴之子拖下去,杖责五十再轰走!」 2、 我躲在马车车厢中,亦能听到外边在不断传来棍棒打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 我被这声响搅得心慌,便用枕头蒙住耳朵,可如此这般,依旧没办法完全隔绝掉声音,我愈加心如惴惴,因今夜这山脚之下不止来了朝廷的卫兵,亦来了不少北燕军中的部将们,这些人皆是许桑衡的手下。 第31页 大抵是听闻朝廷已经派了四皇子前来营救我,我养父也不敢再一口咬定我已死在了山匪之手,所以才会派人前来相助,只这么一来,许桑衡今夜因我被责打一事很快便就会传到我养父的耳中,许章驰怕是更会对我怀恨在心。 那么许桑衡呢,许桑衡会恨我吗? 我不敢掀开车帘去看他被打的情形,虽我在车里能听到他被打,但我并没有听到许桑衡发出何声音,就连一句惨叫痛唿都是没有的,容望应该也只是命人教训许桑衡,不会下重手罢。 可兴许只是许桑衡在强忍痛苦。 若这杖责不重,他怎会连路都走不好了呢? 许桑衡只是不愿当着这诸多人的面表露出自己的脆弱与屈服。 他向来都是心高气傲的。 哪怕前世他被关押进诏狱后,同我相见的最后一面,他会将衣服打理得整整齐齐,受过刑后也会向狱卒讨来热水,尽力拭去脸上的血污,体面见我。 甚至,在我忍不住哭出声后,许桑衡还能温柔地哄我别哭,叫我回北燕之后要照顾好养父,若是可以,便将他的尸骨收敛回去安葬,他生在北燕,亦想葬在北燕。 我听了这话,泪落得更凶,我攀紧他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地泣道,「你不要乱说,我不会…不会让你死的…我去求人…我去求圣上!」 「若实在不行,我就告诉圣上,就说那件事是我干的…是我想要谋反…你只是北燕王的义子,这罪名是落不到你头上的!」 「傻妙妙。」 许桑衡无奈嘆气,捧起我哭得不成形了的脸颊,「你这样做,会害死父王和整个北燕王府的人。」 「那…那我应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倒有一人或许能救我。」 「谁?!」 我急急问他。 许桑衡迟疑片刻,才缓缓吐出那三个字,「梅若笙」。 3、 「殿下,梅大人那边,您当真就…」 「他梅若笙是个什么东西?还能管到我头上来?」 「可梅大人现下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圣上将那武德司交给了他,这以后,怕是连这立储他都要干涉…奴才知道殿下无心储位,可于氏一族荣宠全皆攥在殿下手中,这武德司自被梅若笙接管后,可没少搜集罪证弹劾于相国,殿下,你可再不能得罪了梅大人!」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无须多言,退下。」 「是…」 我尚在睡觉,却听得耳边不住传来说话声,我迷迷煳煳地甦醒过来,想自己刚刚不是还在牢中同许桑衡一起吗?何故会在这里听到旁人说话。 我睁开眼,目之所及,竟是容望的一张脸。 我吓了一惊,赶紧起身坐好,恍然间,还是有些分不清今夕究竟是何夕。 「你醒了?」 容望面色微沉,他一只手本还悬在半空之中,不知是要做什么,但他看我反应甚大,旋而收回手对我道,「你从昨晚上了马车之后就一直昏睡不醒,随行的太医替你把脉瞧了,说你身虚体弱,气血两亏。」 我揉了揉疼到将裂的脑袋,总算是想起来了,我现在是在入京的马车之上,这马车应该正在向前行进,有些颠簸,但比我之前乘坐的那辆要平稳得多,车厢也更大,更华丽,光是我身下睡的这张床,就很是柔软舒服,铺了层金丝线绣制的软绸面,贴在身上滑滑的,又轻又软和。 我差些又要窝下去继续睡了,可这时,才勐然觉察出不对! 这不是我昨晚上的那辆马车! 而且这被上…有…有金线,这是…这是… 我慌慌张张地转过脑袋,环视四周。 「别看了,这是我的马车。」 容望大概是觉得我这般迷迷瞪瞪东张西望的模样实在好笑,面色稍缓,沖我说道。 末了,又嘀咕了一句,「你跟小时相比,倒真的没什么差别…对了,许清妙。」 容望忽正色问我,「你在睡梦中何故会一直哭叫,怎么都唤不醒?我问了太医,太医说他也没见过这般古怪的病症,你究竟是怎么了?」 容望的眼里尽是探究之意。 想来,应该是我又犯心疾了。 我心中藏了太多的事,却无法同容望一一说明,因容望本也是我心疾的来源之一,我暗嘆一声,疏离而恭敬地对容望道,「多谢殿下关怀,这只是老毛病罢了,不碍事的。」 「若无其他事情,还劳烦殿下让马车停下,我好先回自己的马车。」 「我有痨症…不好与殿下同处一室,怕会传了殿下。」 4、 痨病鬼。 这是当年容望当着北燕诸多权贵子弟对我的称唿。 其实我的咳疾并非是痨症,并不传人,他们心中自也是明白的,可从小到大,旁人都以此为藉口厌我避我,特别是容望当年的那句痨病鬼,更是成了我的心结,每次想起,心口处都会蔓开细密的痛楚,挥之不去。 重活一世,我想明白了,容望这般说我,无非就是在提醒我与他之间尊卑有别,叫我莫再纠缠于他罢了。 我见容望竟怔愣在那儿,并未叫人停车,便又重复一遍,说话间便动手披起衣物,说来,我这次又昏睡许久,身上的那件外衫早被人脱去放在一旁,只着了层中衣,若是平常的我,大概是没有脸面当着容望的面起身穿衣的,可现在我却照穿不误。 第32页 因为我已认清了我同他之间的云泥之别,不会再痴心妄想他会喜爱我的了。 5、 「许清妙,谁准许你起来的?」 容望看我并非是在说什么气话,而是当真想走,眼中竟闪过一丝慌乱,他大概以为我知自己在他的马车中,必然会受宠若惊,感恩戴德的,再或者,干脆又要向他诉陈分别多年的相思之苦,甚至主动投怀送抱… 可我现在不想再同容望之间有何瓜葛了。 容望的眸光明明灭灭,停了好久,才对我道,「随行太医为你开了滋补药汤,你须喝了再走,春喜…把药端上来!」 容望一声令下,马车便停了。 太监春喜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车,恭敬回道,「殿下,这药是昨个儿就煎好了的,一直放在车上的小炉子里热着,奴才这就来餵许公子喝药。」 「拿来。」 容望伸手,竟要自己端药。 春喜亦是吓得不轻,「殿下…这怎…怎…」 「少啰嗦,让你拿来就拿来。」 春喜方才支吾递过药汤,「殿下,仔细着点烫。」 容望接过药后,用汤匙拨弄了一下,才扭头沖春喜吼,「你还杵在这里作甚!滚下去!」 春喜走后,容望才继续用汤匙拨弄,待热气散得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直直伸到我的嘴边道,「张嘴,喝药。」 我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容望这竟是要亲自餵我。 这骄傲自大的小皇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殿下,我…我身子并无不适,不需喝药。」 我抿着唇,不肯张口。 一来这药是容望所喂,我实在不好堂而皇之地接受,二来… 这药实在太苦了。 虽还没有入口,这浓郁的苦味便就顺着飘开的热气钻去了鼻尖,让我实在难以接受。 容望瞧我鼻尖直皱,就是不肯乖乖喝药,冷笑一声道,「你的感觉若是有用,那还要太医作甚?许清妙,我既奉令送你入宫,就不能让你在途中发病,你最好现在就乖乖把药喝了,别再惹我生气,否则,我现在立即叫人拖你下去杖责!」 「要么吃药,要么下去吃板子,你自己选。」 6、 容望话一出口,大概自己就先后悔了,于是又找补道,「罢了,我念在你身弱多病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违抗我,这药,你必须要喝。」 容望避着我的眼神,继续说道。 因我一直困惑不解地盯着容望看。 是了,自我重新见到容望后,就觉得他待我的态度很是奇怪,前世我入宫后,也求见过几次容望,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搂着他新得的男宠对我冷嘲热讽一番打发走了,但像这般扭扭捏捏,还是头一回见到。 而且,他究竟为何要责打许桑衡?他同许桑衡之间并无恩怨,此番又是许桑衡从中周旋,才能顺利地从山匪手中解救下我,容望虽性子浪荡惯了,但也并非是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之人,何故会那样做? 听口气,他好像还很生气? 我正胡思乱想间,容望又将药汤送了过来,还故意将汤匙抵在我的唇瓣上,迫我张口,我心思早已不在喝药上头了,就下意识地低头将药汤饮了下去,结果只这一口就苦得我差些惊叫出声,我张开嘴,无助地吸了吸气,企图散去药味。 我本就是怕喝药的,从前在燕王府时,许桑衡每次哄我喝药时都会提前准备好蜜饯,在我喝完后餵我吃那些齁甜的蜜饯压去苦味,所以,我竟不知,原来,没有了蜜饯,这药味竟然如此难消,我等了好久,苦味也未从舌尖消散,我只能无助地攥紧被褥,撇下湿润的双眼,但容望的第二勺药汤,又很快送了过来。 7、 餵完大半碗药后,我已经苦得将脸皱成了一团,但与我不同,容望的心情好像突然好了起来。 他搁下碗,命我将药全部喝光,他明日会来检查。 「你不用走了,就待在我的马车里,我会派人过来伺候,你有何需要就跟他们说。」 容望看我两眼,又不情不愿地拿起他换在床头的大裘,「我去旁的马车就是。」 第017章 深宫质(三) 8、 北燕同上京之间,本就路途遥遥,加之我身子不好,此番停停走走,竟是消磨了十多日才至京城。 此时已值初春,天气转暖,春雷滚滚不歇,我入宫时,正巧下了场绵密细雨,皇城的万重宫阙皆笼在薄薄水雾之中,殿前檐下悬着三三两两的宫灯,烁出昏光点点,将狭长甬道照映得更显深幽,一眼尽望不到头。 我跟在一众宫人后头,正踩蹚过水洼朝前走去。 今日我原是要进宫觐见圣上的,只是不知因何事耽搁了,前来接我的太监命我在偏殿稍候,等到快要落晚的时候,才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可以过去了。 我对皇宫其实并不熟悉,前世,因是许桑衡同我一道入京的,不便长居宫内,他便向圣上求请与我搬去了外祖顾氏府中,只在圣上召见或是命我去陪诸位皇子读书时才会进宫。 这世,我既一人入宫,自也不可能再去住外祖的府宅,况且,我的外祖本也就不是我的外祖,而是许桑衡的外祖,没有了许桑衡,我在这京中本也就是无亲无故,没有依仗的。 我不知这一世圣上究竟会如何安置我,更不知自己此趟孤身入宫究竟是福是祸,虽强作镇定,但到底还是心中惶然,撑伞的手也不由紧了又紧。 第33页 春喜看出我有些害怕,忙接过我手中的伞,替我撑着,还笑脸安慰我道,「许公子,您别担心,我们殿下现在应该也在长信宫呢,您有何想法不敢同圣上说的,知会他一声就是了。」 春喜是个伶俐人,大概这一路陪同,早体察出了自己主子的心意,竟主动在我面前替着容望说话,「只要您开口,我们殿下什么都会依着您的。」 9、 容望? 我可不敢开口跟容望要什么。 这一路上,车马行了多少天,他就整整端了多少天的苦药逼我来喝,途中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我同许桑衡之间的事,语气阴阳怪气的不说,还一直问我到底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 东西? 我的行李都好好地堆在马车里,那些离不开的药囊也都在,便说没有。 哪知他竟愈发生气,最后几日看都不想看我,但又留了他的贴身太监春喜陪我。 行为实在古古怪怪。 我不想再同他走得太近。 10、 穿过一片郁草初生的花园之后,我的眼前再次豁然开阔。 此处约就是皇城的正中之处,雨已停下来了,大片大片地流云穿梭在高耸伫立的红墙碧瓦之中,暮色下,高悬的六角宫灯终于逐一亮起,灯火通明如昼,当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殿阁。 来往宫人更是穿梭如织,间或还会行过一群带刀肃装的侍卫,目不斜视地迈着整齐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春喜打趣我道,「许公子,不打紧的,您是圣上的贵客,没人敢欺负您的,瞧奴才这脑子,早知您胆小,奴才应该提前备好轿辇送您过来的。」 果然,这些侍卫来到我们面前,先是行了个礼,而后便散去两侧,开始护送我们。 可我不禁又想起前世几次来皇宫时的不好回忆,心思愈是发沉。 春喜看我面色不好,生怕我会怪责于他,赶紧对我道,「奴才想着,带您走走道儿,可以顺道为您介绍介绍这宫中景致,让您早些熟悉。就譬如方才我们走过的那处花园,便叫做芳菲园,这是宫中最大的一处园林,里头亭台楼阁,莲池假山一应有之,还专辟了间藤房,用来饲鸟,那里头可是有好多奇鸟野禽,赶明儿让我们殿下带您过来观赏。还有这处,是宫里的藏书楼…这里的很多书我们殿下都…」 「容望经常这般叫你带人进宫吗?」 我有点心烦春喜总提容望,便打断他的话,故意问他。 「没有,没有。也就是上月刚带过那刑部侍郎家的小儿子进宫来玩,不过也就十多天我们殿下就厌烦他了,叫人给遣出宫去了,他可是连芳菲园的花都还没看过呢…」 春喜说着说着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巴巴望我一眼,喋喋不休地道,「许公子,您不会的,您是圣上的贵客嘛,而且,您是不一样的,我们殿下可宝贝着您吶…」 我横去一个眼刀。 春喜这才闭嘴,老老实实继续去前头引路了。 11、 我开始怀疑容望到底跟圣上说了什么。 否则,圣上怎会同意让我一个北燕送进宫来的「人质」住进宫里,还偏巧是住进了容望的宫殿。 12、 「陛下,万万不可。」 我重重跪下,罔顾一旁容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沖圣上道,「我自小患有热病,每每发作起来时都会咳嗽不止,实在严重,恐会惊扰四殿下休息。」 容峯倒当真顾虑起来。 容望却还未等他父皇开口,便道,「儿臣殿中房屋那么多,许清妙左右不过只占一间,再吵又能吵得了哪里去,且儿臣小时就在北燕王府居住过一段时间,同许清妙年少相识,感情甚好,许清妙初入皇宫,同儿臣住在一起最是合适,这样,北燕王想来也不会太过担心了。」 感情…甚好… 我诧异地瞥过一眼,心中却只觉可笑。 想了想,又还是坚持说道,「我生来有病,不愿因病烦扰四殿下,还望陛下体谅。」 我语气淡漠,执意不要同容望一同居住。 我是有自己思量的,一来是我本就心疾难平,想少同容望再做纠缠,二来,若我想要寻机为自己復仇,必不可能让自己时时处在监视之下。 容峯听我这般说了,也点了头。 原本,在话本中,他召我入京,便只是为了拿捏许章驰,自也不想因我影响到他最疼爱的儿子。 容峯唤来贴身太监,低语几句后对我道,「宫中还有几处荒置的空殿苑,朕会派人带你过去。」 「谢陛下隆恩!」 容望还想说什么,容峯却已斥他不必多言。 圣上天威庄严,便是容望也不敢再违抗,只得忿忿应是。 我则一直低着脑袋,前世虽我也常入宫,但同皇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由宫人直接带去了华文殿,所以对容峯的印象也愈是模煳了。 今日倒有些不同,容峯看我几眼,忽对我道,「许清妙,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我依言照做。 容峯的视线在我面上扫过几遍,表情似有古怪。 我有些不解。 不过许也不过是我的错觉,很快,容峯就收回视线,提及我养父剿匪不力一事,问我可知当中内情。 我心知容峯其实是在忌惮养父同那帮山贼兵匪勾结,北燕位置又甚重要,同大宣的宿敌北狄仅有一关之隔,若真有反心,对大宣而言,将会是个莫大的威胁。 第34页 我不想将自己扯进浑水之中,便撇清道,自己因为身弱很少过问养父军中之事,对此并不了解。 容峯点头。 「许章驰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未来,便是由你来助朕镇守边关,所以,你须在宫中用心读书,可不能像你父王一般无能。」 「父王年事已高,加之边关安宁,多年未有领兵打仗,剿杀山匪想来已是力不从心,不过陛下无须担心,北燕现在已有能人。」 我小心抬眼,对容峯一字一句道,「父王去岁已经收了一名义子,唤作许桑衡,现在,便是由他替父王领兵,总揽北燕大权。」 13、 要不要将许桑衡的事说出来,其实,我是有过犹豫的。 前世许章驰为恐圣上因剿匪不力之罪迁怒于自己的宝贝儿子,便一直隐瞒上听,只胁迫我入宫作质,倒是许桑衡偷偷陪我入京,以义兄身份照顾于我,但自始至终,许桑衡都未得圣上注意,因此,许桑衡才能暗中部署,攀交权贵,在上京过得风生水起,追随者甚多,又以苦肉计相逼,最后陷我于死局。 这一世,无论许桑衡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想要他再成功。 尤其是…在发现香露的秘密之后。 我恨得气不能舒,明面上,却还依旧故作无辜地继续对容峯道,「许桑衡能力出挑,相信有他在,必能为圣上捍守边关的。」 我本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可是许桑衡,你偏主动来招我惹我,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14、 容峯果然震惊,转而问容望可知此事。 容望点头,还将许桑衡是如何同山匪周旋,最终不费一兵一卒成功解救下我之事同容峯禀告一番。 容峯不动声色点头,「朕知道了。」 之后,容峯未再说起许桑衡了,只又与我闲谈嘱咐几句。 但我明白,我方才所说之话,必已经是起作用了。 因在我奉令告退之时,容峯便已下旨传人,说要问清楚北燕一事。 我则跟随宫人前去为我安排的那处宫苑安置。 可刚走过宫道拐角,我就被容望叫住。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竟大步追来,拽着我的手腕,对那帮宫人道,「都给我退下,我有话要问许清妙!」 「殿下,这…」 宫人们哪里看不出容望来者不善,但这容望向来最得圣上欢心,在宫中横行霸道惯了,又不好违抗,只支吾着不肯离开,「奴才们还要带许公子去兰华苑安置…」 容望见他们不走,失了耐性,索性拖拽住我,命我跟他走,将我的手腕抓得生疼。 直至我被他带至某处僻静无人的宫墙角落,容望才松开手,恶狠狠地质问我,「许清妙,你故意跟我父皇说那些话,就是存心想要躲着我是不是?!」 第018章 深宫质(四) 15、 容望当真是莫名其妙。 为何又突然对我发脾气。 我揉了揉被他抓疼的手腕,不解地看他。 「许清妙,你还在装傻?」 容望咬牙切齿,聚在我面上目光恨不能要凿出个洞来。 「白玉。」 容望似挣扎许久,才吐出这么两个字,「我给你的那块白玉,在那个马奴野种的身上!」 「许清妙,你就是这么看管我所赠之物的?」 我顿了一顿,才想起许桑衡确实向我讨要过容望的那块白玉,可是,这事情已经过去了那般久,容望怎憋到现在才突然发难? 「知道我为何会派人杖责那许桑衡吗?就是因为他手脚不干净,我的东西他竟然也敢惦记!至于你,许清妙,无论如何,那块玉都是我赠与你的,便是你再如何不小心,也不该让个贱奴偷了那块玉!还有方才你为何要向我父皇提起那贱奴,莫非是后悔没带上他了?你巴不得我父皇下旨把他也接来宫中与你同住是吧?」 容望的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我微蹙眉心。 停了一会儿才对他道,「那块玉,并非是许桑衡偷拿的,而是我给他的。」 「而且我并没有捨不得他,只是将北燕之事如实向圣上禀告,至于圣上要如何去做,并非是我能过问的。」 16、 容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好像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喃喃重复了一句,「你,你给他的? 「是啊。许桑衡常年伺候我,他向我讨要,我便给了他。」 我淡淡应他。 我倒真没想到容望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因着在话本当中,容望的那块白玉不过是他随手送我的罢了,后来也再未过问。 可没想到,容望在听完我的话后,面色竟煞白了一片,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浪荡不羁的皇子模样。 「对不起,四殿下,若我早知殿下如此在意那块玉,当初我不收便罢了。」 我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容望的痛脚,便想解释几句。 容望这时却忽低头笑了笑,「许清妙,你别以为我有多在意你!」 「喜欢我的人多的去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性子又呆又木,不解风情,嘴巴亲起来也不舒服,又软又糯跟个娘们一样,莫说是做男宠,就连给我当个暖床的宫奴都不够格!」 「还有,你别想着那个许桑衡当真能够进宫陪你,他那种卑贱的身份,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足皇城!」 「你就自己一个人在那闹鬼的兰华废苑中待到天荒地老罢!」 第35页 17、 闹鬼? 容望方才说,兰华苑闹鬼? 鬼不可怕。 人才可怕。 就像容望,我从未害过他,他却憎恶我至此。 一次又一次拿话伤我的心。 18、 兰华苑是皇宫中一处荒废已久的空殿。 听来送我的宫人说,圣上原本是要安排我去另一处地方住的,不知为何,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让我住进这处废苑。 我想,圣上应该是想要给我养父下马威,让许章驰明白,自己的儿子在宫中不过就是个人质,自也不会受到任何优待。 但圣上大概不知,我并不会写信向我养父哭诉,甚至于我觉得住在这处无人打扰的废苑还难得清净,因为在北燕王府时,我也是独自住在偏宅中的,早便习惯了。 我心中暗嘆一声,随宫人们一道踏入兰华苑,但令我震惊的是,这里竟出奇的不错。 刚进苑门,便能瞧得一条长形迴廊直通内里,殿房统共有三间大的,还有两间小房,从迴廊出来,又有一拱形石门连着后院,有几株尚未盛开的兰花枝并着芭蕉叶,正在茂茂生长。 后院墙下,则有一小隙,开了几尺长寸的小沟,向院中的湖泊灌入潺潺流水,湖泊西北处有一傍水小轩,建造雅致,飞檐翘顶,映着明月,宛若一幅精丽墨画。 殿中则更是干净,内殿统共有三间,中间做书房,东边是为寝卧,西边则为宴息起居用的正厅,里头陈设家什虽是破旧了些的,但用品很是齐全。 因着此前皇上并未打算让我住在这里,所以,应是经常有宫人会前来此处打扫添置的。 「这里曾经是谁人居住的?」 我好奇地问道,用手悄悄摸了把门框,并无灰尘,印证了我的猜测。 送我来的宫人慾言又止。 我识趣地不再多问,只默默叫人放好我的行李物品。 这皇家秘辛向来是最多的,根本不得戳破,因戳破了,里头尽是些血淋淋的烂皮肉骨。 我又想起容望所说的「闹鬼」,无端打了个颤。 宫人们替我安置好后,留下了两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小太监贴身伺候我。 领头的管事将这两个小太监叫到一旁,亲自耳提面命一番后,方才领人告退。 此时已值夜深。 两个小太监替我前前后后地收拾起内殿卧房,其实内殿比外头更为干净,几乎无须清扫,只要铺上新的床褥就是了,我正环顾周遭,瞧得书房那边好像有不少纸本墨砚,刚想进去看一看,就听得卧房中传来了一声惊唿。 「许公子…奴才,奴才在床板下头发现了这个…」 我急忙走去,元熙和元灵惨白着脸,将一张画像递给我。 这画画得乃是一名女子,正在兰华苑的临水小轩倚栏远眺。 女子墨发白衣,身形窈窕清丽,只脸部的位置却被人刻意用墨水煳了去,只余一团黑影,在夜间烛灯的映照下,一跳一跳的,看起来尤是吓人。 除此之外,这幅画中,再无其他字迹,只在右下角用硃笔印了两字,「重月」。 19、 重月。 大宣长公主,当今圣上容峯长姐。 听闻容峯小时并不得宠,只同长姐相依为命,感情深笃。 容峯登基为帝后,便封自己的长姐容重月为大宣金尊长公主,极尽盛宠。 可惜,这容重月的命并不大好,竟于十九年前在宫中莫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测。 话本中对容重月的描述不过短短数语,也并无甚波折故事,只就是一个困囿于深宫中的可怜女子罢了,可… 她的画像何故会出现在兰华苑中,她同兰华苑原先的主人之间又有何关系? 我望着这副诡异画像,又思及常有人打扫和传言闹鬼的兰华苑,想这当中的曲曲绕绕,怕是并非那般简单。 20、 不过,此事到底同我无关。 所以,我将那幅画像收去书房桌下的箱匣之中,又宽慰了元灵,元熙几句,便让他们早去歇息了。 可轮到我自己躺在这间内殿的卧房中时,却怎也不敢闭眼。 我倒不是怕那鬼神无稽之事,而是因为心疾实在太重,虽在来京途中,我被容望逼着没少喝药,但再多的苦药入喉,皆是无济于事,我依旧少眠多梦。 只要一阖上眼,前世之事便会反反覆覆来我梦中侵扰,紧接着,心中苦楚便会再度泛滥开去,一发不可收拾,我常哭喊着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依旧是孤身一人,心中委屈亦不知该同何人来说。 便只能停灯向晓,抱影无眠。[注] 身子早有些撑不住了。 今夜,我大概小憩了不到半刻钟,便又惊醒过来,心口没来由地发闷,后背也因刚刚的噩梦而出了一身冷汗,黏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 我有气无力地爬起身,掩唇咳了两声,刚想喊元灵元熙替我备水沐浴,却望见窗外洞黑一片,不见丝光,便想现在大概已是夜深,那两人许也该睡下了,于是,我便摸黑起床,自己点了烛灯,打算去隔壁专用盥洗的小殿去接水擦擦身。 盥洗殿中一派沉寂,那罐我自燕王府带来的香露就这般静静地放在架上,在月夜下泛出冷光。 我唿吸微窒,拿起那罐香露缓缓打开,奇异幽香瞬时扑面而来,只嗅了这么一下,便好似平息住了我的燥热,可与此同时,我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第36页 冰凉如铁。 21、 入宫的前一日,容望照常派太医前来给我看病,我拿出一罐香露和一锭金元宝,求太医替我看看这香露当中究竟被加入了什么。 太医得了钱财,自然应允,他倒出香露中的液体滤去,只剩残留下来的粉渣,一一辨认,「看上去,便就是普通制香露所用的白檀香,薄荷叶,细辛…等等…菟草…此中竟有大量的菟草!」 太医神色凝重,像是不敢相信,又将粉渣用手搓开,细细观察后,才道,「没错,此种香露里,确是被人用了菟草。」 「菟草…菟草是何药…」 我心乱如麻,声音发抖,连手都在止不住地发颤,我只好两手交叠,垂放在腿上,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慌乱。 「菟草伤肾。」 太医看我一眼,才道,「若长期使用此等香露,草毒入身,便会破元泄-精,伤及根本,换句话说…」 「永远不能再像一个正常男人一般口起口口。」 「许公子,你这罐香露是从何而来的?兹事体大,我要向四殿下禀告才是…许公子,许公子…」 「大人…」 太医连唤几声,我才堪堪回神,眸光却依旧涣散,怎也聚焦不了,直到听说他要将事禀告给容望,我才又掏出一锭金元宝,沖他跪下陈情道,「此香露我绝不会用于殿下的,还请大人替我保守秘密。」 22、 是啊,这香露我怎么会用在旁人身上呢。 这是许桑衡给我用的。 我从小皮肤娇弱,不喜用皂角沐浴,常用香露。若是在日常所服的药中做手脚,难免会被医师发现。 而香露当中,香料甚多,本就可以很好地掩盖毒药,最是不易被察觉。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偷偷将毒草加在我所用的这种香露之中的,总之,经年累月,草毒入体,我早已无法像个正常男人一般了。 第019章 深宫质(五) 23、 时至今日,我仍能够想起,前世许桑衡是如何以那种半是惋惜,半是戏嚯的语气同我说,妙妙,你永远都生不了孩子的。 「为什么…」 我那时哭得泪眼模煳,因方才我还趾高气扬地对许桑衡道,待自己有朝一日要离开燕王府,定要寻个喜欢的女孩成亲生子,好好待他们。 是了,我虽常与许桑衡亲热,但还未做到最后一步,因我到底是个男人不想雌伏他下,又想自己日后还是想找一个真正爱我的女子娶妻生子,好好对待自己的孩儿,不要让他和我一样饱受冷落。 所以就为了这古怪的自尊心,以及那些对未来的缥缈期冀,一直拒绝许桑衡。 许桑衡听完我的问话,慢条斯理地将捆在我手腕上的腰带提了提。 「…」 手腕上的绳索缠得更紧,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刚刚好落入他的怀抱。 … 我跪在草垛中时,膝盖早被扎到通红,我将腿打开,结果却是两只膝盖以一种近乎弯折到平齐的角度直硬地跪下,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上边。… 光洁宛如白玉一般的皮肤很快染上一层绯红,可偏偏宣-泄不了。 我虽不通事,但也知晓,我这个样子并不正常。 我有些茫然,细弱蚊蝇地唤了一声,「桑衡。」 许桑衡没有应我…反而… 我无声地张了张唇瓣,落下两行清泪,为什么… 「你难道都不知自己的身体有何不对吗?」 许桑衡的手掌贴在我的腰侧,我战慄不止,疼痛好像已经脱离了身体,虚无缥缈地浮游在意识之外,只有心尖的痛楚才最是真实尖锐。 一下,一下地拧绞着我的血肉。 心里那个一直以来支撑我活下去的期盼好像在此刻就这么…碎了。 「妙妙,你根本生不了孩子的。你的那处有隐疾…体质和正常男子不同。」 我那时并没有看到许桑衡那双藏着滔天恨意的眸子。 我沉沉浮浮,思绪已碎,只余下他的耳语仍在迴荡。 「不要拒绝我了。」 「妙妙,你天生就该是被我草的。」 24、 我好像是被抽去了嵴椎的某种动物,浑身绵软无力,我望着那瓶香露,止不住地干呕,思绪被无形的韧丝缠住,再慢慢收绞,全然都是惶然。 我早该察觉的。 早该察觉的…… 许桑衡恨我抢走了他的身份,恨我害他骨肉分离,所以他才要报復我,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抖着手,将那瓶香露推倒,眼睁睁地看那些淡黄色的液体在我眼前流干殆尽,喉咙一痛,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这次咳得好用力,整个喉管都仿佛要裂开一样,虽我拼命捂住了嘴不想发出太大的声响,可胸口那里却好闷好难过,像被什么东西揪成了一团,生生地发着疼,冷汗顺着我的额头落到眼中,刺得我泪水直流,终于,我连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软软瘫倒在这间逼仄的浴房中,我无力地摊开手,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悄然滑落。 25、 在兰华苑安置下来后,不日,圣上便下令要我同皇子公主们一道去华文殿读书习礼。 我心中惴惴,因去到华文殿,就一定会见到那人。 当然,还有容望。 但抗拒归抗拒,如今我初入皇宫,一切自然要以皇命为重,待圣上调查清楚北燕王真正的子嗣乃是许桑衡,待我揭穿许桑衡的阴谋得报心仇之后,才是我扬眉脱身之时。 第37页 26、 元灵和元熙并不知我心中所想,正絮絮叨叨地同我交代明晨去早课的注意事要,其实我前世早就知道了,所以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大宣有五位皇子,两位公主,除年岁已长被封王的大皇子同二皇子以及已经出嫁的大公主外,其余几位皇子和公主皆要去华文殿听少师讲课。 每次授课是从辰时开始,约摸要两个时辰,所学内容包括经史政要,子集论着,不一而论,当然,我也并非日日都要去听课,因为皇子们除了梅若笙外,也另有其他老师私授课业,这我就无须再去了,记忆里,每七日,也不过去个两三日足矣。 可便是两三日,也已难熬。 我心不在焉地收捡宫人们送来的纸笔书册,又瞥到书房中多了一个崭新的箱匣,便问这是什么。 「哦,这是宫里送来的新衣,说是许公子既然已进了宫,吃穿用度也要按宫里的来给,公子刚搬进来时,就有宫人叫我拿了两件公子的衣服去对照尺码,没想到这么快就赶制好了,奴才现在就为公子开箱。」 元灵笑嘻嘻地对我道。 我点点头,走过去,随他们一道打开箱子,只这一眼,便略惊了惊。 整整一箱子,竟全是月白色的新裳,我随手拿出一件,竟是云绫锦织的直裰罗服,做工精美,对襟还以细线绣纹,熠熠地生出光辉,布料摸上去极是柔软,比我在燕王府时穿过的衣服都要好。 我本就喜穿白色,只因身有热病总爱流汗,便怕弄脏衣服,所以鲜少穿白,这回送了这么多件白衫,就算换洗得再勤,也是够了。 我对元灵道,「你替我将这些衣服都收好,还有,我箱中的那件绀蓝色外袍…」 我一想到那是许桑衡贴身穿过的,便又觉胸闷,我只好深吸一口气,方才对元灵继续道,「不合身,你替我拿去扔了。」 「是。」 元灵照做无误。 我这时却又无端想起了一件事,问陪在身旁的元熙,「这些衣服,皆是皇上送来的吗?」 元熙想了想,便点头,「应该是的,送衣服的公公是在长信宫当差的那位。」 我没再说话。 因我突然想起,那晚看到的公主画像中,容重月…正是穿着白衣。 27、 隔日,未到辰时,来接我的轿辇就在兰华苑外候着了,路上,我目不斜视,一直默默垂眼抠弄着自己的手指。 没事的。 我对自己说。 这一世,我不会再同梅若笙之间有任何交集。 他本就生性冷淡,只要我不再像前世一般傻傻靠近,他根本就不会多看我一眼的。 梅若笙会同我相逢陌路。 28、 可还没待我做完心理建设,轿辇就忽然被人叫停住了。 我因着惯性重重向前栽去,幸是及时扯了下旁边的布垫,才不至于滚落跌倒。 我赶紧揭开轿帘,没成想,却看到了久日不见的容望。 正是他堵在华文殿外,派人拦住轿辇,命我下轿。 「…」 我有些不明所以,下轿后抿唇看他。 容望好像是专程起了大早,在此等我的,他面色并不好,眼窝下积了一层青黑的淤青,显是多日未有休憩好,看着竟是比我这个素有心疾,精神恹然之人,还要更没精神。 不过,在看清我的脸后,容望就立刻来了精神。 「许清妙不过是个北疆王爷的儿子,有何资格在宫里乘车坐轿?以后,让他自己走过来上课。除非…」 容望看向我,语气居然和缓下来,「你有什么必须要乘轿的理由。对了,这几日我一直不得空去太医院,之前派人嘱太医继续给你送药,可有人给你送过去了?」 容望此举,无非是想我说几句软话求求他,我却偏偏没什么反应。 至于药… 好像是有的…但我本就不喜喝苦药,且那些药对我这种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热症毫无用处,便就索性扔在一边,没再喝过了。 「许清妙,我在问你话。」 容望看我不搭理他,竟有些急了,想来拉我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碰触,淡漠点头,「知道了。」 我转身沖那几个送我来的宫人道,「你们以后无须再接送我,我自己走便是。」 「许清妙,你…」 容望瞠目结舌,他指着我,气得想要发作,却根本无从发作,这本来就是他的命令,我依着他,又有何不对。 「是。」 宫人们依言告退。 我也迈步朝前,向华文殿走去,再无多余的眼神给容望了。 可进到殿中课室后,容望仍然不安分。 另两位皇子同公主已经到了,两位皇子坐在一处,公主自己独坐一处,我一一拜见过他们后,便自顾寻了最后的空位坐定,刚拿出纸本书册放好,容望就跨步过来,对我道,「这儿是我的位置,你去里边点儿,我与你同坐。」 我有些愕然。 我明明看到容望将自己的东西堆在前面的桌上才会坐在这里的。 容望道,「别看了,前面也是我的位置,我一人要用两个位置,向来如此。」 当真是娇纵不讲理,一副他今日就是要与我同坐的架势。 我捧起那些书册,让开位置,呆呆站住。 「怎么了,这里可没有旁的座位了,许清妙,你要么与我同坐,要么就只能站着去读书。」 第38页 「我…」 我无助地看了眼课室,除了六公主旁边,确实没有空位了。 另两位皇子也看向我窃窃私语,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左侧的六公主容嫣红着脸沖我招手,「妙哥哥,你来坐我旁边,坐我旁边!」 我如蒙大赦,欣然点头,抱着书册就过去了,并未发现身后容望的脸,已比铁块还要青。 29、 我实在不想再与容望同桌。 因这总会让我想起十五岁时同容望在燕王府一起读书时的旧事。 况且,我今日就会见到梅若笙了…我无法确信自己能在看到梅若笙时保持镇定… 我又一次下意识地抠抓起自己的双手,轻垂的眼睫亦不住在颤,思绪也渐去渐远,直到容嫣连唤我几声,才懵懵回神。 第020章 深宫质(六) 30、 容嫣是大宣的六公主,同我年纪相仿,她似乎对我饶有兴趣,毫不避讳男女之间本应有的避讳,一直撑额看我,还一口一个「妙哥哥」的喊着。 「妙哥哥,北燕远不远?」 「那里同京城相比有何不同?北燕的人是不是都同妙哥哥一样,生得这般好看?」 容嫣叽里哌啦地问个不停。 「远。」 「除了气候和景致,并无什么不同。」 「我…我不好看。」 我平常在府中鲜少同我的两个妹妹说话,自然也不懂得应付女孩子,只好老老实实地答话,她问一句话,我便迸几个字,惹得容嫣直唿「无趣」。 我将脑袋埋得更低,默默坐定拿出书册摆好。 容嫣这时看到了我翻开来的书册,便指着当中一句我写的诗词,问我这是何意思。 我瞄了一眼那句词文,刚想开口,一直在斜后方观察我的容望不屑地嗤笑一声,打断道,「你还问他?他笨笨钝钝的,懂得什么?他从前在燕王府读书时,都要我小声教他他才能听懂…」 容望说罢,自己反而又缄默了,闷闷转回身去,不再看我。 容嫣却若有所思点头,自顾读到那阙词,「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注] 「哎!老师!老师来了!」 她连读两三遍后,忽抬起红扑扑的小脸,兴奋地高喊一声。 她话音刚落,一股冷香便密密袭来。 梅若笙来了。 我垂着脑袋,不敢看他,但梅若笙这时却好像注意到了我,他缓缓步入堂下,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距离我不到两步的位置停住。 我唿吸发促,每吸一口气都变得异常艰难,声息模煳而沉重。 我又开始无意识地抠弄起自己发着抖的手指,我使劲地抠,使劲地抠,因为皮肉上传来的痛感并不真切,我像是听到有人在唤我,可是我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我身旁这冷冽的草木梅香,好似突然有了实体,化为重锤,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心尖。 直到心碎成泥,气绝身亡,皮骨血肉亦烧至成灰,被人扬洒入江,再无踪迹。 31、 「妙哥哥…你怎么了?」 「许清妙!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别再抠自己的手了,都流血了!」 手忽然被人抓住。 我茫然抬头,发现容望不知何时窜到了我身边。 其余几个皇子和公主也皆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 而那人,就静立在我的桌侧,垂眸凝视我。 梅若笙,皇子少师,亦是当朝华文大学士,听闻他曾师从那位琴棋书画五行术数无所不能的梅林山斋老先生,加之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是无数上京高门贵女的春闺梦中人,被时人称作梅魂雪魄,圣人风骨,誉之以梅郎的美名,当真是惊才绝艷。 他十八岁便在科考中写出惊震朝野的治国策,被钦点为状元,但他却不肯入仕做这皇子少师,在皇帝多方挽留之下,且才同意做了这么个少师,但一切课程安排全要随他心意,他愿上便上,愿休沐便休沐,实是恃才傲物,随性至极。 梅若笙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件寻常的旧白细麻布衣,青丝松松绾起,却也依旧琼姿皎皎,玉影翩翩。 他表情平静,看不出何情绪,青黑如墨的眼眸微低下来,从我身上逡扫一遍,方才以一种低薄冷冽的声线唤出我的名字。 「许清妙。」 我骤然抬头。 目光同他交汇的一剎,我甩开容望的手,拼命地捂住自己唇瓣。 因我又开始激烈地咳嗽起来,我不确定自己这次是否又会咳血,直咳到眼眶堪堪浸满薄雾,模煳得再看不清面前这人,方才失去意识。 32、 「老师…求求你…」 我好像是又沉陷在了漫漫的梦魇之中,否则,我怎会看到自己正长身跪在梅若笙面前。 「求您救许桑衡一命…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求您救救许桑衡罢,只要您开口,皇上他一定会重新彻查私藏军械一事的,他没有…他真的没有要谋反…」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而梅若笙的声音却依旧平稳沉磁,「你当真想要我救他?」 「为何?告诉我,你为何想我救他?」 他俯身伸手,按住我的手臂,却并不是要拉我起身,而只是就那般按住,就像是在肯定,我不会反抗一般。 他身上的那股冷梅香味亦是如丝如雾,堪堪盖住了我身上难闻的药味。 第39页 我那个时候,不知是因为许桑衡的事日日忧心,思虑过重还是大限已经将至,已病入膏肓,总是咳血不止,每日里,我都要喝大量的苦药维持住生命,头脑早是昏沉不堪,所以,在听到梅若笙的问话时,我顿了一下,没有应声。 「若不说,便离开罢。」 臂上的指节突然一松,梅若笙推开我。 我仰起头,只能瞧得他下撇的眼睫,在那玉质金相的面容上硬生生地拖拽出一条深沉黑影,盖住眼底的寒色。 「许桑衡…他…他是我义兄…他被我父王收做了义子,从小就同我一起长大…我和他…兄弟情深…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所以…求…求老师救救他…」 我发了慌,膝行几步,想要重新抓他的手。 可到头来,只能拉住拂过的衣袖一角。 我实在说不出我同许桑衡之间的关系。 我们做尽了这世间每一对寻常爱侣间才会做的事,可我们偏偏都是男子。 而更为紧要的是,时至今日,许桑衡从未开口对我说过一句,「喜欢」。 他并不喜欢我。 其实我也明白,所有的亲密厮磨,不过是我为了留住他,让他多在意些我的一厢情愿。 我鼻间酸楚,强压住哭腔,涩声求道,「求求老师…救救许桑衡…」 「兄弟情深?」 梅若笙竟轻弯薄唇,「依我看,是兄弟相-奸罢?」 我怔然看向他,不敢相信风光霁月,清冷如明雪,不沾俗尘事的梅若笙会说出此等粗语。 可他却竟俯下身,缓缓地抚摸过我的脸,脖颈,和锁骨,最后,他修长的指节,轻挑开我的衣襟。 他不准我扣起衣裳,而是转身坐定,执起桌上清茶,浅酌一口。 「把你同许桑衡所做过的,描述给我听。」 「记住,是每一次。」 33、 「我和许桑衡第一次接吻是在我十七岁那一年夏末…在王府的梨树塘边…」 「许桑衡第一次上-我,是在马厩,我被他去下裳,双手绑悬于横樑之上…」 「…」 「…我外祖宅院的卧房中,我跪在桌案上为他…」 我僵直着身体,跪在地上,麻木地张口,闭合,再张口,再闭合,一桩一件地,去陈述我和许桑衡的每一次口口。 每说一句,我的心便揪紧一分,钝钝作痛,我不敢去看梅若笙是以何种表情在看我,那里头又究竟藏了几分探寻亦或者还有… 痛心… 那时候的我,只知我不能违抗梅若笙。 他是唯一能救许桑衡的人了。 「最后一次,是三个月前…在去华文殿的轿辇中…他放了一枚沾有他的事在我身中…」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只剩气音,「那日老师讲课时,问我,何故我的脸…会那般…那般的红…便是因为,因为这个…」 「许清妙!我没想到,你原是如此自甘下贱!骯脏不堪!」 恍惚间,我听到茶盏被人掷下摔碎的声音,好像有一枚瓷片飞迸而来,生生划破了我的眉角。 可那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因为很快,我就被一股外力揪起了长发,我仰起头,苍白染血的脸也不知到底有多难看。 可便是这般难看,梅若笙还是看了许久。 我听到梅若笙叫我三日后,自己去他的梅林故居侍奉好他,以后便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禁脔。 若侍奉得好,他便替我出面解救许桑衡。 我重重打了个激灵,随后,竟扯开嘴角,扬起一抹笑容道,「多谢…多谢老师。」 「我一定…一定会…竭尽全力…侍奉好老师…」 我并非女子,又何苦作那三贞九烈之态,更何况我早已是烂如泥尘,再被人踩上几脚,又有什么分别?这具残败的身子,若能在将死之前,救人一命,倒也算…物尽其用了… 我虽是在笑,可鲜血和着热泪早已浸满了我的脸,我强撑着站起身,也顾不得去扣大开的衣襟,只踉踉跄跄,如若孤魂野鬼一般狼狈窜逃出他的书房。 可我背过身子的一剎,还是吐出一大口鲜血,赫然染红了洁白的胸膛。 我不意外梅若笙会餵我热药。 因清冷孤傲如他,是不可能会降尊纡贵地去「宠幸」我的,他要的,是我的主动侍奉。 所以,在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的时候,梅若笙失了耐性,端来一碗热药命我喝下。 我那时也确实啜泣着求了他一句。 「可不可以不喝这个。」 「我…我的身子…好难受…」 他「啧」了一声,冷睨向我,「你现在倒是会装清高了?被许桑衡烂了的时候怎么不会拒绝?」 「许清妙。」 「晚了。」 他掰开我的嘴,将整整一碗腥苦的热药全灌入我的口中。 我确实比方才口口了一些了,因为我好热,身体中好像有一簇火正在燃烧,我只能拼命地拥住他,才能稍稍好受一些,可这种状况持续了不到片刻,我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我的口鼻都开始冒血。 止不住地冒血。 我耳边好像响起了梅若笙的叫喊声。 可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因为,我已经死了。 第40页 34、 我沉沉噩噩…许是思及前世之事,心生委屈,加之之前咳得实在太厉害,胸腔现下闷痛难当,直到一股温意从我心脉处慢慢散开,我才好像舒服了一些,肩上也传来了有些熟悉的碰触感,我微微拱了下身子,索性赖在了这人怀中。 第021章 深宫质(七) 35、 「梅若笙,你这般私带暗卫进宫,真当这皇城的禁卫军是摆设么?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是容望的声音,又吵又急,含着满腔憋闷的怒火。 「我乃皇子少师,四殿下你该尊我一句老师,或是,梅大人。」 梅若笙淡淡应声,语调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全然不在意容望的责难。 「呵,梅若笙,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思,自你接管武德司后,便藉由这些暗卫专权行事,大宣的稗官朝臣,遭你毒手者,不计其数!我父皇能容得下你,不代表我也能忍你,你最好别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否则…」 容望那向来玩世不恭的语气中,此时此刻竟透出一丝狠戾,「我绝不饶你!」 「武德司乃圣上成立,长使之位亦由圣上亲封,四殿下不服,大可去向圣上陈诉,何苦同我置喙不休。」 梅若笙古井无波的话腔中,终于带上了些薄怒,却不是为容望… 而是… 「黑羽,你既已为他输送完了内力,还抱着他不放作甚?!」 武德司… 这是什么? 话本中从未提及过这个,但听容望所言,这应是…应是皇帝设立的某处监督朝臣的秘密机构罢…梅若笙…梅若笙同武德司又有何联繫? 我头疼欲裂,企图从他和容望的对话中拼凑出一些信息,但却是徒劳无功,因为我实在虚弱,就连眼皮都好沉好重,我用尽了力气,才勉强掀开半边眼皮,后知后觉地瞧见自己现在正被一个男人半搂在怀中。 他宽大的手掌正抵在我的心口,从中源源不断地为我输送内力。 这内力很是奇怪。 不像那些游侠杂说的话本子当中常描述的那种,刚强雄浑之力,反而极阴极柔,恰能压制住我体内的热意。 我好似舒服了些,嘤咛一声,将眼皮睁大了,想要看清楚抱着我的男人。 36、 可惜,这个人戴了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 男人脸上的黑铁面具极大,漆如石墨,堪能覆盖住男人的整张脸,口鼻处却又镂空了一些,连接在脖口的铁管则尖尖凸起,煞为骇人。 只不过,男人露在面具外的那双乌黑瞳仁,却极是清亮温润。 我尚还未来得及思考,那名叫黑羽的黑衣人便松开了我。 他好似不会说话,只冲梅若笙点了点头,就兀自退隐到一旁。 我这时方才看清周遭一切和帐顶花纹。 竟然是回到了兰华苑内殿的卧房当中。 只这小小的的卧房里,现下竟挤满了人,有低头不语的几位太医,有跟随容望前来伺候接应的春喜和几位旁的太监宫娥,还有,虽与我相隔颇远,却一直在默默注视于我的梅若笙。 我侧头向外看了一眼,那黑衣人已经不在了。 想来,应该是某种暗卫之类,只在主人有需要时才会出现,说不定正是他们刚才所提的……武德司之人…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想来也只是我昏厥不清时所犯的错觉… 我揉了揉眼睛,讶异发现自己受伤的手指也被人上过药了。 元灵元熙也正在一旁躬身伺候。 而容望见我醒了,立时飞奔至我床侧,拉住我的手,切切问我道,「妙妙,你到底怎么了?何故会忽然晕倒?你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舒服都不告诉我!」 大概是太医跟他说了什么,容望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同我赌气了,眸子里全是说不出的担忧。 我懒得理会,无非还是那些个陈词滥调,短命之兆的车轱辘话,我听都听腻了,可不知是不是我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容望眼中的担忧居然一点一点化作心疼,几息后,他竟揽我入怀中,轻抚着我本就不剩多少肉骨的嵴背,宽慰我道,「别怕,妙妙,宫里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材,无论你生了什么病,都会好起来的。」 我低垂眼睫,默而不语,任他抱着。 「还有,你以后别总抠弄自己的手,今日都流出血了,太医说给你敷过药了,让我瞧瞧,血可止住了?」 容望拉住我的手要看。 我这时才动了动身子,不想让他碰我,容望哪里肯依,将我的手攥得更紧,挣动间,袖口飞起一角,堪堪露出右腕腕骨那块鲜红的烫疤。 落在胎记的那块斑痕之中,犹如红梅印血,生生扎眼。 容望呆了一呆。 他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那块烫疤,好半晌才开口问我,「许清妙,这块烫疤…是如何来的?」 「我记得,当初我寄居于北燕王府时,你手腕上还没有这块疤痕的。」 37、 这块烫疤是对我年少痴心一场的惩罚。 不仅在手。 亦留在心。 其实,我并不喜欢身上留疤,但我天生便是疤痕体质,极易受伤留疤,所以我十分爱惜自己的身子,平日里只要是伤了磕了,都会立即用药细细涂抹,连死皮痂印也会用特质的软膏祛得干净,除了腕间的那块烫疤,整个身子上都未曾留下过何伤痕,因我总觉得好好的身体若留了疤,便是如同白璧蒙尘,看着十分的不舒爽,若像许桑衡那般浑身是伤则更是丑陋。 第41页 只这块烫疤因着时间太久消不去了,且每每想到自己是因何留下了这烫疤,又想到自己那些一厢情愿的天真情意,我便只觉发耻,因此,我鲜少会将这疤痕轻易示人,无论严寒酷暑,纵我再是畏热,也都会将袖口拉好,遮得严严实实。 现在,容望扯住我的袖口,不准我拉上,将我这块烫疤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空气之中,就好像是将我曾经那颗雀跃年少的心剜出,捧在手上向其他人炫耀,「你们看啊,我就说许清妙蠢笨吧!这个小痨病鬼,我不过随口夸他几句,他就巴巴地往我身边凑,还不是想要攀图富贵权势,和上京里那些接近我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当真是又贱又无趣!」 说罢,再将我的心掷到脚下,踩得稀烂。 我能感觉到周遭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就连梅若笙也在目不转睛看我腕上的这块烫疤。 我愈发难过,嗫喏着唇瓣,对容望道,「是我不小心烫到的。」 放过我。 我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尖叫。 容望,放过我,别问了,我不想再想起那些事了。 可容望紧追不放,并不满意我这个含煳其辞的答案,「何时烫到,为何会烫到?」 「许清妙,说实话。」 我不懂容望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一块留在我身上的烫疤而已,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我不说话,用力想抽回我的手。 容望却始终不放,指甲甚至深嵌进我的皮肉,我皱紧双眉,当日被火烫伤时的疼痛好像再一次重现,我手腕痉挛似的不停乱颤,像是要脱离身体的控制。 「栗酥!」 终于,我嘶声吼了一句,但由于太过虚弱,其实音量并不大,反而软绵绵的,夹着鼻音,像在啜泣,「栗酥。我想给你做栗酥吃。因为你跟我说过,你很想念…想念皇宫的栗酥…所以我想做给你吃…可我做不好,起的火太勐了,不小心烫到了手腕…」 容望的表情瞬间凝滞。 他怔然松开我的手,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喃喃自语,「那盘栗酥,原来真是你亲手做的…」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飞快地捂住袖口缩进床角,身体发抖。 元灵和元熙见状,上前拉走容望道,「殿下,许公子素有心疾在身,常整夜都睡不好的,今天会在课室晕倒,想来也是精神不济,身体太虚,既然太医都看过脉了,现下就让他一个人歇息会儿罢,别刺激他了。」 38、 我不知容望和那一干乌泱泱的人离开时是何情形。 我依旧抱着身子瑟缩在床角,眼角的余光瞥到梅若笙向我床前走近几步,好似是想同我说话。 我索性抬臂将脑袋整个捂住,表现得极为抗拒。 这个法子很好,梅若笙终于还是没有过来,只隔着人群望我几眼,又召去元灵,嘱咐些话后便也离开了。 待人走光后,我才脱力似地软软躺倒在床榻,重新阖上双眼。 39、 隔日,或许是又隔了两三日,我睁眼时,看到床边又围了一圈的人。 「许公子醒了,大人们先回去就是。」 元灵知我不惯被人打扰,遂帮我支开了那帮太医。 元熙则默默扶我起身,还在我背后塞了个软枕,好让我靠卧得更舒服些。 他端了碗新煎的药汤,对我道,「公子,药不烫了,快趁热喝了。」 我闻着那股浓苦的药味,实在有点儿想吐,舀了一匙后,迟迟不肯送入口中。 「公子?」 元熙眼睛巴巴地看我。 「…」 我只好强忍苦味,勉强喝下半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我开口问他,嗓音是说不出的嘶哑。 「回公子的话,已经快戌时了。公子可要吃些什么,奴才帮您去传。」 我没有胃口,但怕他又要看着我喝药,便点点头,「我确实好饿。我想吃些清淡的米粥。」 元灵这时也刚从殿外回来,闻言接茬道,「奴才晓得了,公子可有忌口?」 我摇摇头。 元灵会意,对元熙道,「你看着公子喝药,我去传膳。」 「我不喝了。」 果然,元熙又开始劝我喝药,这次我执拗不肯喝。 元熙这奴才倒是笨嘴拙舌得很,竟也不懂说些好话哄我喝,像极了从前的我。 他同我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儿,才挠挠头犯难道,「公子睡的这两日,圣上来过,这药就是圣上吩咐太医给您备的,皇命难违,您,您要不还是喝了罢。」 「皇上?」 我也略惊了一惊。 我没想到,皇上竟会来看望我一个犯了病的人质。 「嗯。」 元熙对我说,「还有梅大人,梅大人也陪皇上一道来了。」 「他们可说了什么?」 我突然觉得有些头疼。 「就是向太医问询您的病情,哦,对了,皇上还让我们知会公子一声,说是公子既然身子虚弱,最近便不用去华文殿听课了。梅大人也同意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元熙说话慢慢悠悠,当真是急死我了。 「不过,梅大人说,待你身子恢復些后,他便亲自来兰华苑,为你一人授课。」 第022章 深宫质(八) 40、 最后我还是没有喝完那碗苦药,因我一直抽着鼻子央求元熙,元熙实在看不过去,只好替我将药喝光了。 第42页 没过多久,吃食就被端了上来,元灵说我刚醒,身子还虚着,叫我莫要起身,就招唿元熙在榻边放了张小桌子,让我倚着卧枕吃饭。 小桌上除了我要的米粥外,还放了几盘可口精緻的小菜和白玉蒸包,还是热乎着的,香味四溢。 可我却吃得食不知味,心思发沉。 因我实在想不明白,梅若笙何故会主动接近我,前世若非是我自己觉得梅若笙才学出众,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想要接近他,后来又为了许桑衡一事哀求于他,他本也待我很是冷淡的。 而现在… 为我一人单独授课… 这实在不符合他平素里不爱近人的性子。 我冷静下来后,又将话本中关于梅若笙的情节仔细地在脑海中过了几遍,仍旧没有头绪。 但既然梅若笙自己送上门来,我便不该放过。 正好,我也可以趁此机会,从他口中套些武德司的事情,他一介文臣却同武德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直觉告诉我,这里头必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掌握他的秘密,说不定才能在关键时刻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和许桑衡害死了我。 我总该…总该向他们復仇的。 我咬下一口蒸包,感受到甜腻温热的面粉在舌尖缓缓融化散开,心境也通达了些许,我想,下次见到他,我定不会再失态发病了。 若说前世,我偏还有许桑衡这么个软肋,让我不得不向他低头,那么这一世,我已经彻底没有软肋了。 41、 用过饭后,我又出了一身虚汗,整个人面容发白,毫无血色,看着像是随时要昏倒一般。 元灵元熙为我备了热水沐浴,他们不放心我一人沐浴,想贴身伺候着,但被我拒绝了。 我不想让人碰我的身子。 这么一具,空有其表,却并无其实的男人身子。 我看了眼那罐已经被我倒空了的香露,默默脱去衣服,又将长发放下,因我没什么力气,所以就只掬了清水梳头沐发,洗完后,我用布巾擦拭过一遍,但发上的水迹并未全干,乌黑的秀髮一绺一绺缠绕在雪白的脖颈之上,蹭得我的耳尖直发痒。 我只好理了理那些凌乱湿淋的长髮,放于脖前一侧,准备下水沐浴,可试了试水温,还是太热了。 我沐浴需要用热水,但因为身有热病的缘故,这水又得比平常的热水要温凉一些。 我只好坐在宽大的浴桶边,支着脑袋等水冷下来,可是等着等着,我又开始犯起了昏沉。 其实我向来少眠,不知自己为何近来总会发倦,我想睁眼,可眼皮实在太重,只轻轻呢语一声,便将脑袋埋进臂弯小憩起来。 我这一睡又睡过去了许久,直到一丝微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紧接着,我的长髮竟被人挽起,用澡豆抹上头髮为我细细擦洗着。 我惶然睁眼。 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应该…是在做梦罢。 42、 我长吐出一口气,走到那只偌大的浴桶旁边,伸手试了试水温,嗯,温度凉了不少。 但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方才伸手时,好像看到浴桶的水下有黑影在动。 我揉揉眼,再看过去,便就没有了,只余那些被我搅起漂浮在水面上咕噜作响的泡泡。 我迈步坐进浴桶,刚要洗身,忽而嗅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是…是我此前常用的那种香露。 菟草! 我的心咯噔一跳,我之所以常用这种香露,便是因为这里头有种独特的香气,清爽绵凉,每次用完后都能解热疏气,十分舒服,可听太医说了之后我才知道这香气便就是来源于菟草,一种让我不能人事的毒药。 许桑衡… 我想到给我下毒的许桑衡,心中便又开始忿恨难平,可这次悲伤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我又开始犯起了困。 我太困了,以至于哗啦水声从我背后响起,我都听得模煳。 有个人…好像藏在…浴桶里。 我刚这般想着,那人就抬起了我的胳膊,为我的身体涂抹起香露。 我有点茫然,便唤了声许桑衡。 「嗯。」 回应我的是男人略有些发哑的低声。 他说,妙妙,你怎么又犯热症了,还说,我早便该让他跟我一同来上京,我都不懂得照顾自己的。 我确信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许桑衡现下怎么可能出现在守备森严的皇宫之中? 我觉得我自己实在是可笑,我怎会一边厌恨许桑衡,心心念念地想要报復许桑衡,一边却又不停地梦到许桑衡。 还梦到许桑衡为我洗-沐。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我确实是笑了一下,可刚刚弯起唇角,耳垂就被人捏了一捏。 许桑衡像从前每次同我亲热前一样,反覆而耐心地揉捻着我的耳垂,直到变得通红,变得麻软,直到我浑身都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任他亵弄。 为何就连在梦中…我也在被他轻薄欺负?! 我半是恼怒半是委屈,扬起手想回头掴他一耳光,可他动作竟然更快,他抓过我的手,用力按在桶沿之上,随后,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便小心地攀上了我的耳骨。 我彻底动弹不能,男人发烫的鼻息深深缠来,而他的头髮也散落下来,缠在我的脖间,带来了些酥麻的痒意。 第43页 我无力地趴在浴桶,指尖轻蜷,布巾拂过我光滑的嵴背,体内的热意也随着香露的使用,在一点一点消散。 兴许是我一直在注意着这香露,我发现今日这香露的气味实在太过特殊了,跟以往的不大一样,除了菟草的香气,还有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味。 43、 「许桑衡…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在梦中这样问他,「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菟草之毒害我不能口口。」 梦里的许桑衡跟平常不太一样。 他穿了身湿透了的劲服,痴痴看正我,目光温存。 但听到我的话后,他好似愣了一下,旋即却轻轻一笑,「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 我看着他。 看着他目光中的温柔一点一点,消散殆尽。 我又不自觉地攥紧双手,指甲深深刺进皮肉,刚癒合不久的伤口再次被戳破。 「我当然恨你啊,许清妙。」 「因为你抢走了我的父王,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我听到他一字一顿残忍对我说道。 「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在我还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我就开始恨你了,我一直想,凭什么你身弱愚笨,却能够是堂堂燕王的儿子,而我,就只能当你的马奴?」 「凭什么…」 「我对你用药,就是希望你丧失口口功能,希望许家永远绝后,希望你,这辈子…」 许桑衡猝不及防地执住我伤痕累累的手,放在唇边碰了一碰,「永远都只能做我许桑衡的玩-物。」 44、 我骤然清醒。 浴桶中的水已经彻底凉了,我回眸四望,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我从浴桶出来,草草披了件外衫,湿脚踩在地面,跑得很急,我推开殿门,向院外看去,依旧空无一人。 寂寂长夜,唯一轮孤月高悬。 「公、公子,你怎么了?」 元灵元熙听到声响,从隔壁偏殿急急跑来,他们看我这副模样,俱是红了脸,支吾问我道,「公子可是要奴才服侍穿衣?」 「你们方才可有看到人?」 我顾不得穿衣,问得很急。 「没有。」 两人斩钉截铁,齐齐摇头,「我们方才一直在殿门口待着呢,莫说是人了,这苑中连只鸟都没有飞来过的。」 看来,我果然是又发了梦魇。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们道,「没事了,你们回去罢。」 转身,看到架旁那罐空了的香露,里头还残留了些没有倒完的药渣,散发出了菟草香味以及… 一股浅淡的血腥气。 45、 兰华苑的塘边有一方水榭,造型别致精巧,而尤为独特的是,水榭中建了一方横伸出去的小露台,露台上有不少泥土,露台两边则各有一铁架,架上挂了个藤椅鞦韆,盪起来便宛若被风推动着飞翔而起,触手能及那青空白云,朝后坠落时,又像是能够盪入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中,煞是有趣。 元灵元熙瞧我心情总不大振奋,便提议将鞦韆修葺一番,好让我暇时可以在上头赏水游玩。 这鞦韆倒是很好修葺的,因为本来就没有大坏,只是用铆钉固定好边架就可以了。 元熙抱来织锦的毛毡铺到藤椅上,好让我坐得更舒服,元灵则在鞦韆上悬了一枚小小的风铃,鞦韆盪起来时,风铃便能发出清脆的响声,惹得旁边树枝上的鸟雀婉转应和,给死气沉沉的兰华苑平添了生机。 只是,这鞦韆修好了,但露台… 我踩着泥土走下露台,裤脚和鞋袜皆被泥污染得甚脏。 元灵见状,便想动手扫去这些碍事的泥土。 我阻止了他。 因我无端又想起了那副重月公主的画像。 画像中,水榭的下方,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玉兰,而容重月就站在花丛之中,倚栏远眺,清媚如仙,衬得这方小小的水榭也如同仙境幻世一般。 「这里既有泥土,想来过去也是用来种草栽花的。」 我蹲下身,用手捏起一小团泥土,念及小时同养母一起看梨花时的情形。 我亦是喜欢花的。 梨花,兰花… 我喜欢一切净纯美丽之花。 只可惜我的养母过世太早,没能陪我多赏过几次花期。 我嘆了口气,索性脱下鞋子,撩起裤管,踩到泥土中,对元灵元熙道,「春天最宜播种了,我们在露台种些花草可好?」 元灵元熙自然满口答应,跑去弄来了我要的兰花花种,于是我们三人便开始动手撒种,埋土,足足忙活了大半日的功夫。 相处得久了,我才知元灵和元熙两人竟是亲兄弟,约摸是在七八岁时,他们老家的村中出现了时疫,爹娘都病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八十岁的重病老翁,实在养不活这两个娃子了,就託了乡里有关系的人,将这兄弟两一起卖进了宫,好歹能有口饭吃,有条命活。 细看下来,这两人眉眼确实生得相像,只不过一个聪明机灵,一个木讷老实。 这会儿子他俩已经播撒完了自己的两筐花种了,便就躲去了亭下,分着一块得来的点心吃,元灵是哥哥,不肯吃,就把一整块都给了元熙,元熙一边吃一边低头笑,惹得元灵也在笑,两兄弟间俱是暖意融融。 我也随着他们一起笑。 第44页 心中却莫名有些羡慕。 我想,若我也有个兄长,不知是否会像元灵对元熙那样,偏心护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 第023章 深宫质(九) 46、 元灵和元熙向我招手,叫我也过去歇息会儿。 我摇摇头拒绝了,我动作慢,才种下一点点花种,远远不及元灵和元熙的进度,我想把自己筐里剩下的花种先撒播完。 不过,今日的天气实在是有些发闷,日头也高,我埋头用手刚捧了掬泥土盖实,就觉得有些燥热了,于是,我放下筐篮,坐到一旁的横栏乘凉。 横栏正对着湖泊,这方湖泊里的水应是活水,因此极是澄澈,透亮如明镜,映着塘边的青翠绿影随水拂动,煞为灵动,加之湖泊又甚大,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头,茫茫天水相接。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塘中并没有鱼或是其他的什么水花水草,许是水太清了,反而不好养活,看久了,便会生出一种萧瑟寂寥之感,仿佛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就只余下自己一人了。 容重月…那时也常一人在此看水吗… 我抚着栏杆,又想起了那副画像,虽画中的她面容不清,但不知为何,我第一次看到那画,便觉得,她的表情应是悲伤孤苦的。 别情无处诉。 方寸是星河。[注] 47、 这么一想,我竟然有些不敢再看那湖水了,因我愈看,便愈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情绪笼住,就好像我同这里原先所住的主人有了某种共振的感应一般。 我匆匆跃下栏杆,想继续撒种。 可不知是不是坐太久了的缘故,我的脚刚挨到地面上,就突觉一阵头晕目眩,双眼发黑。 恰巧这时,平地炸起了一声闷雷。 雷声震天作响,我打了个激灵,步子早软了,差些踩空落入水中。 直到一只脚快要悬下半空,我才定神,发了慌似的,伸手想够一旁的栏杆,可我的手臂却很是无力,挨上栏杆后并没有抓住,反而身子更向前倾了些许,直直栽了过去,就在我以为我今日当真是要落水了,头顶忽落下一片阴影。 腰身被人牢牢托住,我身子一晃,便重新稳稳站回露台。 清冽的冷梅香气丝丝散在风中。 我抬眸,这才看清将我搂住的人,正是梅若笙。 梅若笙今日着了件明亮舒展的织锦云袍,更衬得他气质斐然,如玉如梅。 只他方才为了救我,袖袂处被木栏杆边凸起的勾刺划开了一条破口,实在可惜,但他却好似完全不在意,因他的眼全然只停在了我的脸上。 那只手依旧留在我的腰际,直到我站稳后,也没有松开。 48、 原来,我方才太过专注,连有人上了露台都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梅若笙是何时过来的,又在露台角落默默看了我多久。 49、 我常年瘦弱多病,腰自然也比寻常男子要纤细些,梅若笙身量颀长,手掌宽大,轻轻巧巧地便扣住了我的腰,我连动弹一下都不行。 我本是不惯与他人如此亲近的,又偏这人是梅若笙,总让我想到前世临死前我主动抱他向他求-欢的情形… 我愈发觉得难堪,长睫轻抖,心中却无端端地恨意瀰漫,我真的很想杀了他,或者是在杀他之前狠狠质问他,为何非要逼我喝下那碗热药,害我死得那般痛苦…可我知道,我不会得到我想要的回答,这一世的梅若笙,根本不会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即使是前世的梅若笙,面对我的哭诉质问,大抵也只是沉默。 我这种自甘下贱,被男人玩-烂了的玩意儿,死便死了,又与他何干呢? 我眨眨眼,忍住涩痛,竭力保持住镇定,小声地唤了他一句,「梅大人。」 「请你,放开我。」 梅若笙意识到自己失态,方才松开我。 我旋而后退两步,同他隔开距离。 梅若笙依旧在看我,仿佛我是什么极新奇的物事一般,我的一举一动他都在看。 待到我弯身,想拾起地上那个装了花籽儿的筐篮时,他竟抢先一步,替我拾起递过来,白如璧玉的袍袖又因此沾染了不少泥土。 「多谢梅大人。」 我紧攥住筐篮,抿起唇不再说话。 他眉心微动,几息后,竟说了这么一句话,「许清妙,你应当唤我老师。」 「皇上命我负责你的教习,我便是你的老师。」 我骨子里还是恨这个前世害死了我的「兇手」的,但想自己还需尽力表现如常,才有机会抓住他的把柄,而非现在这般,像个避他如仇的小猫,一碰就炸毛。 这实在太过奇怪,太容易引起怀疑了。 于是,我脚底发颤,主动向他走近两步,扯开嘴角,漾出一抹勉强讨好的笑意。 我抬头看他,可是,视线交汇的一剎,我还是说错了话。 「我晓得了。」 「梅大人。」 50、 元灵元熙这时候也已经跑过来了,看到梅若笙俱是一惊。 原来,梅若笙今日特地前来,未带任何随从,也未让这两人通报,竟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但我和他之间的气氛着实古怪得紧。 一个面上虽挂着假意的笑容,可手却紧紧抓住筐篮,因着害怕,指尖都用力到泛了白。 另一个则蹙眉不语,袍上袖上又是泥土,又是破口,同平常洁净出尘的圣人模样大相迳庭,偏还以一种极是探寻的目光紧盯着面前的那人儿,恨不能将人看穿了去才是。 第45页 到底元灵还是机灵些的,赶紧过去搀扶梅若笙道,「都是奴才瞎了眼,没瞧见梅大人!大人,这露台我们还没有修葺完成呢,公子说想在这处栽些花草,所以奴才们就翻多了些土,脏得很,不好落脚的,大人先跟着奴才下去,到殿中稍坐一会儿。」 「元熙!」 元灵瞪向还在发怔的元熙,「还不赶紧备些清水,给大人和公子净手!」 「奴才这就去准备!」 元熙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应承。 我也只好随他们一道下了露台,回到殿中。 我故意将动作放得缓慢,抚着自己的心口,告诉自己,没有事的,这一世我不会再那般可怜惨死了,待我走回殿中时,梅若笙已然端坐。 元灵奉了清茶给他,他执杯浅饮一口,便叫元灵和元熙全都退下。 「许清妙,你最近身子好些了吗?」 我一愣,过了会儿才点点头。 「那便好。」 他重新望向我,「既是皇命,日后,我便是你的老师,圣上体恤你身弱,便允我来兰华苑为你单独授课,我决定以后每日午时过来,授课两个时辰,这样,你便无须早起,可以用完膳后再安心上课,你可愿意?」 「日…日日前来?」 我彻底呆住,舌头打结。 梅若笙气定神闲,「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我尽力以一种平常的,不容易引起他怀疑的语调套他的话,「梅大人…应该会很忙罢,日日前来,怕是会误了大人的其他事…」 「我不忙。」 哪知梅若笙竟理直气壮地对我道,「我已将少师之职暂行辞去了,日后,只教你一人。」 「……」 我一时愣怔,竟有些听不明白梅若笙的话。 辞去少师一职…为了…为了我? 51 说是要教我读书,但梅若笙却许久都没有开始的意思,我这才发现,他今日空手前来,连本书册都未带。 梅若笙又开始打量我,口中还念出我的名字,「许清妙」。 我被他看得发憷,只好硬着头皮应声,「是,梅大人。」 「嗯?」 「老…老师。」 我这句老师说得实在拗口,险些咬破了舌头。 他却并未在意,只是唇角微微翘起,声调柔和了些许,「同我说说你自己罢,你今年多大了?还有,你的名字好生特别,是如何得来的?」 52、 清净庄严甚微妙,宝华香色皆圆满。 这名字乃是我养母为我所取。 她藉由一句佛语盼我能够好好长大,喜乐圆满。 奈何世间之事,如那盈盈缺月,本就难得圆满。 我亦…懂得太晚。 53、 「回老师的话,我今年十九岁,至于名字,是…是我娘亲所取。」 我老老实实回答。 梅若笙认真在听,时不时问我几句父亲和母亲的事情,我既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又不知梅若笙意图,便只好答得含煳其辞。 梅若笙却似对我格外在意,又问起我儿时在燕王府是如何生活的。 「我身子不好,所以常在房中静养。至于读书,是父王请了夫子来府上授课的。」 我瞧见梅若笙的眼神有些飘远了。 我恰巧这时说得口干,便停了下来。 梅若笙看我一眼,居然亲手替我斟了一杯茶递来,「润润嗓子。」 他又看我一直板板正正地站着同他说话,不禁有些莞尔,指着他旁边的椅凳道,「坐下喝。虽我是你的老师,但其实也不过大你四岁,你在我面前,是无需拘束的。」 我点头,伸手接茶,可这茶实在有些烫,我看梅若笙端来时神情自然,就也没多想直接拿手去接,可触到滚烫的杯壁后,手腕轻抖,洒了些茶水出来。 我顿觉失礼,赶紧掀着袖口,拿出兜中丝帕。 可我刚要动手擦拭,手便被人按住。 梅若笙俯身看我,目光一直停留在我掀开袖口露出来的手腕上,或者说,是手腕上的那块鲜红的胎记和烫疤。 他的眼睛是偏细长的凤眸,所以认真看时,带了些灼然的凌厉感。 「许清妙,你第一次去华文殿那日,何故会忽然晕倒?」 梅若笙突然问我。 他语调虽平,却有种咄咄之感。 「是因为我吗?」 第024章 深宫质(十) 54、 梅若笙聪慧如斯,又怎会看不出我其实很怕他。 「你看我时,眼光一直在闪躲。」 「许清妙,你从前…」 他似迟疑了一下,才復问我,「认得我吗?」 自然认得。 不仅认得,你还害死过我。 可我却不能说出口,因这事实在太过荒唐无稽,于是,我只好支支吾吾藉口道,「我从小身弱,鲜少出府门,第一次入宫,难免…难免会害怕紧张…」 我因为太过紧张,下意识地又想抠弄自己的手指,但又不敢动作太大,就只好轻轻捏住袖口,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所以,所以才会晕倒…」 梅若笙显然并没有相信我这拙劣藉口。 但奇怪的是,他也没再追问下去,而是很轻很轻地嘆了声气,从我手中取过丝帕。 随后,竟在我难以置信的注视下,亲手为我拭去腕间水渍。 第46页 我瞪大双眼,舌头也有些打颤,「老师,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这样,可还紧张?」 他沖我一笑,温声问我。 他的脸白如象牙纯釉,五官在俊美之余,又多了几分硬秀,夹杂着那股清绵的冷梅香气,让我心神微盪。 在擦到我手中的烫疤和那块胎记时,他还特意将力道放轻了些许,他的手也仿佛正透过这方薄薄的丝帕,正柔软地按抚在我的皮肤上。 一下,又一下… 我本想将手抽回来,或者是干脆推开他,可是又害怕自己太抗拒他显得可疑,便只好硬着头皮,任他为我擦手。 可这到底算什么,示好吗?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满头青筋乱跳。 片刻后,梅若笙方才为我擦拭好。 他并没有立即将丝帕还我,而是…轻捏住我的丝帕,极认真地端详片刻。 ! 我素来习惯带丝帕,便是因为我身有热症,需常常备着拭汗,后我咳疾重了,便用来拭血更多,即使日日清洗,气味也必不可能好闻,大概还有些许的血腥味,可他居然毫不嫌弃,仿佛很是好奇我的物品。 我震惊看他时,他才将丝帕递还给我,收敛眉目对我道,「我是你的老师,师者若父,不维恩怀。」 「所以,你在我面前是不必紧张的,许清妙。」 55、 直觉告诉我,梅若笙不对劲。 无论是话本中的梅若笙,还是前世的梅若笙,皆是一个性情冷淡,自有圣人风骨的清高者,我从未见他主动接近过谁,但他居然会辞去少师一职,只为教我一人,还花费了整整大半日的时光前来兰华苑同我说话,给我擦手。 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可不对劲的,又何止是梅若笙一人。 56、 隔日晌午时分,春喜来了,又带了几个太医,说是要给我把脉看病。 我烦不胜烦,但现在到底是在皇宫,我再如何任性,也不能将皇子的近侍赶出去,只好勉强耐住性子。 太医看完之后,就下去为我开方拿药,片刻功夫后,就有宫人陆续送药过来,除此之外,还送了好多品相精緻的点心小食,绫罗绸缎和一些珠宝玉器。 春喜望着这些鱼贯出入兰华苑的宫人们,话匣子便就开了,颇有些得意地对我说,「这都是我们殿下的意思。」 我瞥了眼那些送来的东西,漠然不语,转身捡起我的筐篮,打算继续去露台种花。 今日努努力,应该就能将花籽儿种完了。 春喜大概是头一次见到我这般对容望的示好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先是一惊,而后又屁颠颠跟在我后头解释道,「公子,我们殿下原是要亲自来陪你的,可他实在分不开身,最近又因封王一事同圣上拌了嘴,被贵妃娘娘罚了禁足,这才不得过来。」 封王? 我手上动作未停,小时容望好像就对我提过,他一直想要封王,同他的两个兄长一样带着母妃离开皇宫去封地生活,可事实上,他是容峯最喜爱的儿子,容峯亦迟迟未给他封王,怕是有立他为储之心。 不过这跟我没有关系。 所以,我仍旧没有多大反应。 「不过,也怪那个梅若笙!」 春喜依旧滔滔不绝,为自家殿下开脱道,「不知是犯了什么病,突然辞去了少师之职,皇上居然也由得他胡闹,害我们殿下只能换去跟别的儒士学习功课…好多落下的进度皆要重学一遍,当真辛苦,都熬瘦了好多吶。」 「他若平常足够用心,换不换老师又有何关系?」 「嘿,我在跟公子说话,哪个不长眼的奴才随便插话说我们殿下的坏话!」 春喜不满地回头,待看到来人居然是梅若笙后,吓得噗通一声直接跪地,高唿求饶道,「哎哟,奴才,是奴才没有长眼,还请梅大人恕罪,请梅大人恕罪!」 梅若笙不再看他,而是沖我说道,「清妙,该上课了。」 我只好放下筐篮,在春喜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随梅若笙一道去了书房。 57、 书房外的桌子上,元灵和元熙正在摆放宫人们送来的点心,我侧目看了一眼,有金丝球,芙蓉糕,还有好多色泽艷丽,我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糕点,但唯独没有那道容望最喜欢的,栗子酥。 梅若笙看我盯着那些糕点在看,竟有些宠溺地问我,「清妙,想吃吗?想吃便先去吃,我等你。」 他唤我清妙。 去了姓氏,莫名有些亲昵的意味。 我摇摇头,看到他手上正拿着昨日临别前叫我拿给他的文章,说道,「老师,开始罢。」 「好。」 他回到书房,将我之前写的文章都还给我,我翻开一看,他竟全用硃笔做了批註,极是用心。 梅若笙之所以拿走这些,是为了解我从前在燕王府所学的情况,好做到古圣人所云有教无类。 但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实在不算是好,写的文章虽不至于狗屁不通,但也实在平庸普通,难以入眼,但我没想到,我这般粗陋的文章,他居然也会认真看过。 我有些尬然地一一翻过他所写的批註和需要修改的地方。 「清妙,你写得很好。」 梅若笙指节分明的手,轻叩了叩桌角,待我抬眼看他时,他才对我道,「只要稍加用功,必会学有所成。」 第47页 「我…我不行的,我天资愚笨,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我没想到自己会被夸奖,还是被如此才学卓然的人夸奖,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摇头反驳。 「谁说你天资愚笨的?」 梅若笙眼底闪过轻微诧色,他看我一直低头攥着书纸,状若自卑,便嗓音轻缓地对我道,「只有那些酒囊饭袋,腹中空空之徒,才会以贬损他人为荣。你并不愚笨,相反,比很多皇室贵胄家的子弟都还要有灵气,你书册中那些诗,是你所做罢。」 他生了双狭长的凤眸,眸中溢出一点点笑意,净郁光华,「遣词甚佳,我很喜欢。」 58、 我骤然一惊。 我闲时是喜写诗,每每看完话本,或是心中有所念想时,便就会作诗去读,从前在北燕王府时,夫子看到书册上我写的那些诗后,只会淡淡地责我不务正业。 可当朝第一文士梅若笙却说我遣词甚佳。 他… 很喜欢。 59、 不过,虽然梅若笙如此鼓励于我,但我到底还是懒散惯了,对于读书,仍旧提不起太大的劲头。 更何况,圣上宣我来皇宫的目的,也并非是真为读书,我自己也有所图谋,心思不在。 所以无论他教得多么用心,我还是会不自觉地走神。 梅若笙放下书,停止讲课。 我以为他生气了,急慌慌地低着头道歉,「老师,对不起…」 「你不想读书。」 是很肯定的语气。 我正不知如何回话,梅若笙已经站起来,立如芝兰玉树。 他看我一眼道,「那便不读了。」 「我陪你去种花,如何?」 60、 于是乎,大宣朝重金难求一见的第一文士,前皇子少师,梅若笙竟会在兰华苑中,提着衣摆,陪我蹲在露台种花养草。 过了几日,他又教我打雀牌,还教我偷偷算牌的术数。 我从未玩过如此有趣的东西,才打了两圈就立时上了瘾,拉着元灵元熙同梅若笙一道打牌。 梅若笙会不动声色地给我餵牌,所以元灵元熙再如何打都赢不过我,被我用长长的纸条蘸上浆煳贴了满脸,皱巴着个脸抱做一团地求我放过。 看着他们滑稽的模样,我忍不住抚掌大笑,可是轮到给梅若笙贴纸条时,我却笑意顿泯。 梅若笙见我犹豫,便拉过我的手,主动将纸条粘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61、 因春喜总往我这兰华苑跑,加之梅若笙辞去少师一职原是为了教我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一时间,我的名讳便在宫中传扬开来。 用元灵的话来说,这皇宫里头,多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儿,见容望和梅若笙都待我好,便传言说其实是圣上对我青眼有加。 于是,各宫的主子也开始争相巴结我,常派人邀请我前去他们的宫殿做客游耍,我拒绝后,仍旧会命人给我送些珍奇礼物,甚至,有些前朝的官员们不知怎的听到了风声,竟会绞尽脑汁地托人送来帖子,说是想同我这个北燕王之子相识,我这小小的兰华苑中,来往者竟然络绎不绝。 梅若笙亦来得甚勤。 某次,他在为我讲课时,撞见过一次来向兰华苑递拜帖的宫人,面露不悦,隔日,就没什么人敢正大光明地过来兰华苑了,偶尔有,也是私下里找到元灵,递些银钱托元灵替我带话。 我也开始让元灵替我暗中打听一些前朝的事情,包括武德司,以及…北燕。 但这两件事都没能打听出什么消息。 尤其是北燕,在我告知圣上许桑衡的存在之后,居然毫无动静。 我觉得奇怪,就写了封家信,派人送出。 信中无非是宽慰养父,我如今在京中一切尚好,顺道打听他和许桑衡现下的情况,但我的信就好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无论是养父,还是许桑衡,都未给过我任何回音。 第025章 迷雾重(一) 1、 眼看春日将至,天气转暖,我的热症又隐隐有发作之意。 我身子睏乏无力,咳得也厉害,宫里送来的各式补品汤药吃了也不见有好转,梅若笙便就叫我多多卧床歇息休养,还嘱咐元灵元熙莫要再让人打搅到我。 「老师,你最近也不要来了罢,我实在无甚气力接见老师。」 彼时,梅若笙正在替我看太医新开的方子,他不愧博学多识,连医学也略通一些,仔细阅览过一遍后,方才叫元灵重新送到太医署,听到我的话后,却微有些错愕,「你不用特意接见我的,若你不舒服,躺在床上便是。」 「是老师你教我,人需为之以礼的,我若衣冠不整地躺在床上,实在于礼法不合。」 梅若笙微哂,「清妙,你其实不必同我拘束。我们确是师生…但若你愿意,将我当做…亦可…」 他这句话偏说得声小。 我没有听清,便又问了一遍。 「罢了。待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他没有重复刚才说的话,略顿了一顿才道,「我最近常在宫里,你若需要什么,就叫元灵去华文殿通传一声。」 2、 梅若笙常来宫里? 他如今不是已经辞去了少师一职吗,他在前朝的官位也不过是一个文臣学士,乃是外臣,无事本也不该来皇宫的。 那么,他来皇宫的目的究竟为何? 第48页 是…为武德司吗? 这个满藏秘密的组织。 3、 我近来沐浴时仍常会犯困,而且每次都会梦到许桑衡。 说来也怪,沐浴结束之后,我的热症都能稍稍平息一点的,但浴房中却总会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菟草气味和血腥味。 我能确信,我的身上是没有任何伤口的,因我晕血,不可能流血而不自知,那么,这股血腥味究竟是从何而来,难道是我心疾加重以至于犯了癔症? 我私下问过太医,太医说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心疾后期,便会出现幻听,幻视,甚至幻觉… 我忧心忡忡,又写了家书传去北燕,还给我认得的几位养父军中的老部将也都去了信,可所有的信皆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看来,我需要寻些旁的法子打听北燕和许桑衡的事情了。 4、 正在我心忧之际,兰华苑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容望。 梅若笙此前专程叮嘱过元灵元熙,说是我休养的这段时间,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过来打扰我,但容望不同,他是容峯最宠爱的儿子,没人能够拦得住。 彼时刚刚用过晚膳,我便觉得倦乏,于是窝在床榻上,随手翻弄着一本梅若笙赠我的话本。 梅若笙知我暇时喜爱读话本,便专程派人搜罗,送了我一些,皆是戏文话本子里最最出挑的名篇,什么将相和,鸿门宴,文昭阁…我看的兴致缺缺。 唯独手上这本不大知名的话本,叫做相思引,讲的是前代某位将军和结髮之妻的故事,两人感情深笃,相濡以沫,可最后,将军为国战死沙场,独留孤妻小儿,夜夜啼哭思君,最后以身殉情,实是悲戚。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注] 我读着话本,情绪亦被感染,久久难平。 直到殿门被人打开,我才骤然一惊,抬头便瞧见容望笑意吟吟地向我走来。 「妙妙。」 他也喜这般唤我乳名,手里还提了个精緻的雕花木锦小食盒,沖我扬手道,「御膳房刚做了些糖水点心送到我宫里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吃甜食,要不要来尝一尝?」 容望今夜着的是便装,连近侍春喜都未带,只就单独一人前来。 不过,他虽是在笑,面目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憔悴。 我倒有些诧异他怎会突然来找我,莫非真的是为了让我品尝点心? 「我已经用过晚膳,吃不下了。」 我摇摇头,放下话本,想披衣起身。 谁知,容望竟将我按回榻上,还随手扯掉我手上拿着的那件外衫,随后一屁股坐到我的床侧,「免礼免礼,你不用起来了,我今夜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你。」 容望随手将食盒放回到案边,扣住我的双肩,低声问我,「许清妙,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5、 我又被容望给问住了。 他大晚上的不去安寝,跑来兰华苑,居然是问我有没有话要同他说。 我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奈何容望这番同我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我能瞧见他鼻樑的那粒小痣正在随着烛火轻微跃动,他的气息也轻拂在我的面上,带来丝缕热意。 我只得难耐地别过头去,想了想才道,「多谢殿下此前送来的那些…那些吃食用品和金银珠宝,只我在宫中一切尚好,殿下送来的东西都是用不上的,下次无须再送了。」 我不知道容望是不是因为我没有专程去向他道谢才前来指责我的。 毕竟这宫中规矩甚多,我又不懂,说完后便悄悄抬眸看他一眼,想看一看他是何表情。 容望的表情并不好,他松开我,兀自撇过脸道,「真是个无情无趣的木头性子!可我偏偏却放不下…」 「殿下?」 「没什么!」 听我唤他,容望又缓和了神色,「我前不久因事被母妃禁足,后又病了一段时日,所以一直未能得空过来看你。」 我点点头。 「你就不问问我病得如何?」 容望又不开心,话音拖得老长,像是在同我撒娇。 但容望又怎会跟我撒娇。 他向来又不喜我。 「殿下有太医照顾,定然会无恙的,我不通医术,就算问了也没有用处。」 我实话实说。 容望好像明显是被噎了一下,他嘴角抽了抽,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才忍住没有发作,又将话题扯回到我身上道,「你呢,你最近可还好?元灵说你最近在跟着梅若笙学习,他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的,我一切都好。」 「那便好。元灵还说你近来常在水榭露台种花,种的是什么花?」 「玉兰。」 「玉兰?这花不好看,白森森的,了无生气,明个儿我让春喜给你端几盆名贵的棣棠花过来,那是南方专程进贡到皇宫的,可好看了,整座皇宫,只有我母妃和我的殿中才有…」 「不必了。」 我望向容望,「我喜白色。玉兰很好。」 「也罢。」 容望眼中的光亮灭了,「你喜欢就好。」 之后,容望又同我絮叨了好多闲话。 我看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暗暗嘆气,顺道将被褥拉过至胸口。 虽我们都是男子,按理是无须在意的,但总归从前我还是对容望有过好感的…此番共处一室,难免心生别扭。 第49页 哪知我这么一个小小举动都被容望察觉到了。 「你这么防着我作甚?从前又不是没被我亲过!」 容望突然俯身看我,喷洒出热气,唇近乎又要贴到我的脸上。 「殿下,那时…那时我们年岁尚小,闹着胡玩罢了,当不了真的。」 我屏住气息,结结巴巴摇头,生怕他又要做何荒谬之事。 「许清妙。」 幸好,容望没有胡来,他看我片刻,忽问我道,「下月京郊长湖林场有一场猎春宴,你要不要去?」 「那,那是什么?」 「我小时候在燕王府时跟你说过的啊,皇室的猎春宴,往年都是由我来主办,不过今年因事推迟了些。你瞧,你全都忘了。我记得那时我同你说的时候,你还特别嚮往,还说以后要来京城,让我带你一道游春。」 容望好像很希望我能去,一直劝我,「长湖林场景色甚好,你成日闷在宫中有何意思,你跟我一同去,我带你多识些人,再带你一同游春野步,狩猎宴乐,如何?」 「我每逢换季时身子都不大好,我…我不去了。」 我着实犹豫了一下。 若是那年少时候的我,能同容望一起游春赏景,怕是会开心得不得了,可如今,我已心似已灰之木,早就失却了这般兴趣,来京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结心仇,莫要等到身死之际还要怀揣着仇恨,郁郁而终。 我摇了头,「我不想去了。我鲜少参加这些集会,怕扫殿下之兴。」 「无事。」 容望好似失落,但又好似没有,他只是垂了下眼,就直起身,意兴阑珊地要走,「你好生休息,我有空便来看你。」 「殿下。」 我叫住他。 我想容望毕竟是皇子,是能够参与前朝政事的,他或许知晓北燕一事,便斟酌一番问他,「我来京已有一段时日了,心中甚是挂念父王,奈何家信去了很多都未有回覆,殿下常在皇上身边,可曾听闻北燕如今怎样?我父王他…可一切都好?」 容望立时扭头,紧绷起脸道,「北燕?许清妙,你莫不是想问许桑衡罢?」 许桑衡,许桑衡,他怎总提许桑衡? 容望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甩下一句不知道后,就跨步离开了。 我还想再问几句,就急匆匆下榻追出去,奈何容望走得很快,须臾间,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我扶住门框,重重咳嗽几声。 因容望今夜要同我相会,来时便特意支开了元灵和元熙,这两人不知躲去何角落了,容望走后,偌大的苑中便就空空荡荡,静谧无声。 可正待我要转身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枯枝被人踩碎的声音。 「咔嚓。」 即便声音很轻,但在如此空寂的深夜,还是尤为刺耳。 6、 有人,在监视我。 第026章 迷雾重(二) 7、 我接连观察几日,也毫无端倪,那个监视我的人始终没有再露出任何马脚,仿若消失无踪了一般,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是否也只是我的错觉。 我只好暂且先将这事放下,打算先去一趟外祖的府宅。 不,顾氏已经不能算做是外祖了,只是我养母的父亲。 按照话本当中的情节进展,在我的身份被揭穿之后没过多久,许章驰就派人将这事知会了我住在京中的外祖,所以,前世我来京以后,外祖只对许桑衡这个外孙极尽疼宠,至于我,则完全视若空气无物,所以此番去外祖府上时,为了做好不吃闭门羹的准备,我叫元灵收拾了些金银珠宝提前备上。 8、 许桑衡的外祖顾道海早年间也是京官,籍贯在南方江淮一带,入仕发迹后便举家搬来京中,如今退而致仕却并未回乡,概因其子顾元义,也即是许桑衡的舅父,亦在朝廷为官,官位不高,不过是兵部下面一名掌管兵器查检的侍郎。 但前世,许桑衡正是因他之故,才会被人抓住把柄,告发其私吞大量兵器军械运往北燕,两人一道被关了大牢,顾元义受不得酷刑逼问,自裁死了,但现在细想下来,也可能是许桑衡有意陷害。 但许桑衡此举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顾氏无论如何都算是他的亲眷,虽对他没有养育之恩,但前世我同他来京之后,衣食住行,样样都不曾苛待我们,许桑衡又何苦祸及顾氏? 顾家最后如何我并不晓得了,但想来应该也是不得善终,现下想来,无非就是那许桑衡生来冷血,不念恩德,所有人在他眼中,都只是棋子。 死生与否,全看于他有无用处。 我心思发沉,在前去顾府的路上,一直在想,自己要不要提醒一下顾家人,注意许桑衡。 及至我下了马车,看到那两扇朱门时,便陡然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物是人非之感。 「公子,我们到了。」 元灵熟稔地为我撑起伞,挡住白花花的日光。 我外祖的宅邸在景阳门外,离皇城尚远,马车须行上两个时辰。 虽我如今在宫为质,但幸而圣上并未限制我的自由,宫中的管事太监听得我想去拜见自己的外祖,通传一声后,就特意嘱人为我备了马车,还欲派侍卫陪我同往。 不过,我不太想引人注目,便拒绝了他的好意,就只带了元灵一人随行。 第50页 我提上备好的礼品。 东西不多,但皆是贵重之物,大部分是容望送来的,珠宝玉器,绫罗绸缎,不一而足。 我说过很多遍我并不需要,容望却还是命人源源不断地往那兰华苑里头送,我索性挑了几件好的带来顾家。 可刚走近府门,便瞧得这大门口竟吵吵嚷嚷地乱作了一团。 原来,一群家丁正手持护棍,当街驱赶推搡一名哭天喊地的老妇,而旁边则围了好多看热闹的走卒小贩,正对着那老妇指指点点。 我只看了那老妇一眼,便也呆住。 因那老妇居然是…此前在北燕王府照顾我的嬷嬷。 9、 我赶紧同元灵走上前去。 这人正是那老嬷嬷。原来,她回京之后,钱财就全变被那个不争气的好赌胞弟抢了去,可赌博的亏空又哪里能填得满?如今,赌坊的地痞流氓抓住她胞弟,限她三日内凑足百两银元换人,否则就杀了她胞弟,嬷嬷走投无路,又因从小是在顾家当的丫鬟,所以才想来求老东家施捨钱财救人。 但顾道海可向来不是什么大方仁善之人,哪里肯给,于是乎,就遣了家丁出来赶人,闹出好大一番阵仗。 嬷嬷蓬头污面,跪坐在地上撒泼。她应当是看到我了,但却愧不敢见我,一直捂着脸哀声干嚎。 我到底于心不忍,让元灵取了些钱财和金器塞给她。 「妙…妙…」 嬷嬷哭得更凶,手却紧攥住那些东西,好像生怕我会反悔再拿回去。 我嘆了口气,扶起她,对她道,「这些钱财价值不止百两银元,你还完债后,应是足够做点本分生意了。好赌如嗜毒,若你胞弟当真改不掉这赌博的性子,你救下他后便同他恩断义绝,不要再为他折磨自己了。」 嬷嬷听了我的话,含泪点头,她张了张嘴,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揣好了那些钱财,转身就没入了人群。 围观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了,也三三两两散去。 我这时方才客气上前,劳烦那些家丁替我通传一声,说是许清妙前来探望外祖了。 顾府的人并不都知道我的身份,但顾道海定是交代过什么,这些人一听说我是许清妙,皆都嗤之以鼻,其中一个还重新提起护棍,沖我比划,「顾大人今日不在府上,你快走罢!」 他们说的顾大人是舅父顾元义。 我外祖一般被称之为顾老爷。 我忙道,「不打紧的,我是来探望外祖的,顾老爷在便是了…」 「嘿!你是听不懂人话嘛?」 这时,顾府的管事也闻声出来了,他一见是我,便没好气地沖我吼道,「什么外祖不外祖的!你还不明白自己如今的身份吗?真是可笑!来人啊,把他给我轰走!」 管事的一发话,家丁们纷纷围了过来。 元灵护在我身前,不让他们碰我。 就在我以为自己今日当真是进不了这顾府大门之时,一道声音自我背后响起。 「咦?这不是许公子吗?」 「许公子今个儿没有陪四殿下,怎得空来了顾府呀?」 10、 我扭头一看,一辆颇大的轿辇停在了顾府门前。 当中走下一中年男子。 我并不认得。 元灵低声对我道,「这位是兵部尚书丘光伟,之前给公子递过拜帖的。」 我略一点头。 原来,这人竟是顾元义的顶头上司。 「哎哟,是丘大人!丘大人大驾光临!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去叫老爷!」 管事的一见丘光伟,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满面笑容地恭迎上前,「丘大人,里面请,奴才给您带路。」 丘光伟却并未顾得上搭理他,反而一直寻机同我攀谈。 我往常虽收到了很多拜帖,但许是容望和梅若笙授意,不让外臣去兰华苑打扰我,所以这些臣子们虽有心巴结,却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我,现下得了这么个机会,哪里肯放过,笑容可掬地亲切同我说话。 我现在是四殿下面前的红人,极尽受宠。 我这时才知道,自己在前朝的风评竟是如此。 我想,大约是容望成日往我那里送东西,让人传了误会。 但我又不好解释,只得勉强应着丘光伟的话。 再看那顾府的管事,却当真是大惊失色,煞白着脸看着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的丘光伟竟会对着我不停地谄媚示好,理都不理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祖顾道海闻令赶来,见此情形,很快反应过来,沖丘光伟拱手道,「妙妙乃是老夫的外孙,今日过来应该是来探望老夫的,没想到竟会在府门这里碰上了丘大人,当真是有缘,有缘!」 顾道海做出副慈爱长者模样,拍了拍我的后背,绝口不提方才下人们对我的刁难。 丘光伟则啧啧称奇,「原来许家公子竟是您老的外孙呀,怪不得,怪不得…如今顾家出了如此多优秀的孙辈,也是有福荣焉啊!」 「哪里的话,小儿在之上还要仰仗着您吶。」 顾道海对此些阿谀之话很是受用,笑容又堆出几分,连带着对我也是格外和颜悦色,「妙妙,先进屋,你舅父晚些时候回来,你见一见他,今晚就留在外祖这儿用膳!」 11、 元灵将我带来的东西交给顾府的下人,顾道海自然相当满意,一直乐呵呵在笑。 第51页 不过,我有些奇怪,那便是这丘光伟进府后,就径直去了正厅,而顾道海并未同去。 顾元义又不在府中,他来此又是做什么呢? 甚至于…就我进府的这么会儿子功夫,好像又有旁的大臣过来了,因顾府的管事一直在外接人。 难道顾府中藏了什么人? 我思及前世许桑衡同我一起在顾府老宅的时日,心中微微一跳。 顾道海大概是听丘光伟说了我如今在宫中煞是得宠,待我也客气不少,还命人奉了最好的新茶给我喝,问我前来所为何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到外祖,便过来看看。此前一直在宫中读书,没能抽出空,最近闲些了,就来了。」 我想到自己要打听的事,便问顾道海道,「不知外祖最近有没有同我父王通信,我离家许久,心中一直挂念北燕和父王。」 「你是说许章驰啊?」 外祖提到他,顿时没了好神色,语多不屑,「他有何好挂念的,他好得很!」 我微微颔首。 顾氏和许氏之间自我养母过世之后,就不大来往了,但常规通信还是有的,现下听顾道海的口气,许章驰那边应该是一切正常。 我还想再问问许桑衡的事,顾道海却霍然站起身,沖门外一声叫骂,「泼皮奴才!怎么干活的!你把他给我抱远点啊!今日府中有贵客,莫让他冲撞了客人!」 12、 我回首一看。 原来是顾元义的儿子,我那刚满五岁的表弟,顾卓。 顾元义和其夫人卢氏成婚多年,便只得了这么一个小孩,生得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奈何顾卓两岁那年烧坏了脑袋,一直痴痴傻傻,顾家人甚不喜他。 顾卓大约是看到了我,所以冲进了院中,还不停拍手笑道,「表兄来了!又一个表兄来了!两个表兄陪小卓!两个表兄都来陪小卓了!嘿嘿!」 我见状,主动从下人手中牵过顾卓,对顾道海说道,「外祖,我来照看小卓罢。」 第027章 迷雾重(三) 13、 「小卓。你方才说,两个表兄,是怎么回事?」 我牵着顾卓一路走到后院,蹲下来看向他,「是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外祖家啊?」 顾卓这个时候又不说话了。 他眨巴着眼,从兜中取出一个藏好的酥糖,递给我,「表兄吃糖!」 我接过那块被顾卓藏了很久,都快要化掉了的酥糖,一时间百感交集。 顾卓算是顾家当中难得有人情味的了。 前世,我来顾家时,顾家人皆对我横眉以对,但只有顾卓会常常陪我玩耍,还会同我分吃糖糕点心。 这顾氏之人都只会攀炎附势,反倒不若一个傻了的娃娃待人真挚有情。 我有些心疼地摸摸顾卓的脑袋,将糖纸剥开,塞入口中。 「好好吃,谢谢小卓。」 顾卓不好意思地笑了。 随后,又开始手舞足蹈地拉着我陪他玩,还指着院中的高树,对我道,「大黑鸟,哥哥,大黑鸟,好多大黑鸟,嘿嘿!好多大黑鸟在树上飞!」 我的心陡然沉下。 许桑衡难道当真躲在顾府,秘密地做些什么? 14、 我在顾府逗留了大半日,都未见到任何可疑之人。 期间,我还避开府中来往的仆子,悄悄去到正厅门前,想听清楚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奈何,正厅虽然一直有人在说话,但他们好似是刻意压低了声儿一般,我并不能听得分明。 约摸到了快至暮晚的时候,此些大臣们才陆续散去。 顾元义也将好回府,同我们一道用了晚膳,之后,顾元义说自己有公务要忙,就去了书房。 元灵也催我该回宫了。 可我望着已晚的夜色,对顾道海道,「天色太晚了,我有些乏累,可否在外祖家歇上一晚,明日再走?」 顾道海原本还有些犹豫。 我将好在这时重重地咳了几声。 他见我咳得厉害,便应允了,叫人为我收拾厢房出来。 但入夜之后,我却并没有睡觉,反倒蹑手蹑脚地跑去后院,那个顾卓说看到过「黑鸟」的地方。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之声,我在树下站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也并未看到想像中的黑衣人。 看来,是我想多了。 顾卓本就心智不全,他的话,原本也不可以当真的,说是黑鸟,也许正是巧合罢了。 我转身要走,忽然听到院落角落的暗影处竟传来了叶片被人吹响的声音,这声调先是很急,伴随着高昂的曲哨响音,我头顶的两棵参天高树的枝叶亦抖动得愈发厉害,但很快,调音便缓了下来,成为了连贯曲声,树顶也再次恢復平静。 曲音幽幽穿风而至,我却不自觉地握紧双手。 是许桑衡! 许桑衡会用叶片吹哨吹曲! 他小时身份低微,哪里有何乐器学来解闷,哪知,某次竟撞见许桑衡摘了一片绿叶横在口边吹奏。 小小的一片叶子,就像变戏法似的,被他吹出各种曲音,我看得发了痴,要他教我,他却笑着对我道,妙妙学不会的。 我那时觉得许桑衡是在嫌我笨,便生了气,好几日不肯理他。 最后,许桑衡只好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掌心写道,妙妙想听什么,我都为妙妙吹奏。 第52页 而现在,许桑衡所吹,就是我当日在王府中听过的曲调。 我双目微暗,冲着院落角落喊道,「许桑衡!你给我出来!」 15、 许桑衡现身时,虽我已有心理准备,但仍旧是又惊又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竭力保持住平静,霍然望向他。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许桑衡缓缓向我走来。 他的声音不同于以往那般清润好听,反而有些冷,如同碎冰击石,半边脸也隐在夜色之中,晦暗不明。 「妙妙,你大晚上不睡觉,在院中逛盪,不就是为了见我吗?」 许桑衡愈发逼近。 这时我才看到,他的腰后居然别了把长刀,而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腥味,自他身上蔓延开来,如丝如网。 我汗毛微竖,底气亦然无存,连声音都低了下来,质问他道,「你来上京一事,父王可知晓?圣上又可知晓?」 许是他目光当中的侵略性实在太强,我竟失了胆量去揭穿他的阴谋。 毕竟我没有任何自保手段,若他当真要杀我,我是绝无还手之力的,我不提顾府出入的那些官员,也不再提自己被人跟踪监视,只就抬起一双眸子定定看他,「你我身份特殊,你这样私自入京,万一被圣上发现我们的身份,是会连累父王,连累许家的!」 「哦?」 许桑衡似笑非笑,嘴角明明是微微勾起的,笑意却没达眼底。 相反,他的一双漆如点墨的眸子更是寒意毕显,如同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气势更弱,但仍想套许桑衡的话,就不甘心地继续道,「你不要以为我不说就万无一失了…这天下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就说这顾府当中,就是有人知道此事的…」 许桑衡「啧」了一声,打断我,「妙妙,你不觉得,你大晚上同我幽会,却在说些有的没的…」 「实在令人扫兴么?」 16、 我能确认我的脑瓜仁子应该是停顿了一下,否则,我怎么会听不懂许桑衡说的话。 什么…幽会… 「你放心,父王知道我进了京。且顾府之人本就属于许氏九族,他们还不会蠢到将你我的身世给说出去,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瞠目结舌,还没待反应过来,许桑衡就寥寥几语回答了我,「你问了我这么多,现在,该我问你了,妙妙。」 许桑衡一转攻势。 下一刻,却猝而出手,牢牢按住我的双臂。 他俯身凑近,唇贴着我的耳朵轻擦而过,潮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捲入我的耳廓,我听到他孟浪地在问我,「妙妙,为夫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在宫中是否寂寞难耐了?话说回来,你同为夫还当真是心有灵犀啊,为夫刚来上京,妙妙就迫不及待地来同为夫深夜幽会。」 「你是不是想我了,妙妙?」 许桑衡在唤我时,眼光终于柔和了些许,声音也极尽低沉温存,可偏他周身又全然都是肃杀的血腥之气,如何看,都透着股诡异。他的手沿着我的后背慢吞吞地滑下,最后掀开外袍,停留在屁股上,隔着衣服,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回答我,妙妙,你是不是想我了?」 许桑衡! 我被他那一掌打得面红耳赤,我知道,我现在应当狠狠推开他,质问他究竟又在谋划什么阴谋,可如果这样做,我就再没有机会拌倒他了,许桑衡这个人心狠手辣,若他知我已经怀疑他,怕是会提前对我出手。 我就再没有机会为前世的自己报仇解恨。 「是…」 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无力地散在风中,「我以为,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了…可如今,我离开你之后,独身一人在宫中,才发现…我离不开你的照顾…」 「我很想你…所以写了很多家信回北燕,可父王未有给过我回信…」 我抬起眼,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沉住气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否安好,所以才来外祖府上,想打听你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的话许桑衡听进去多少,又相信了多少,总之,他将我搂紧,告诉了我他为何会来上京。 17、 许桑衡告诉我,他来上京原来是皇上的密旨。 前段时间,北狄向大宣朝进贡纳献的贡品在北燕的凉沙关被人给劫了,北燕自要奉命为朝廷追回那几车贡品,但蹊跷的是,即便北燕的兵马守住了所有的关口山道,可那些贡品依旧不翼而飞。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批贡品,是通过官道被人运送出去的。 皇上震怒,怀疑朝廷有人同北狄串通,私吞贡品,以挑拨两国关系,因此案兹事体大,所以皇上甚为看重。 许桑衡道,「虽北燕并无参与押送贡品,但贡品到底是在北燕丢的,若追查不出,皇上迟早会因此案牵怒于我许氏一族,所以,我索性求父王请旨,我以燕王义子身份,亲来查清此案。」 「皇上他应允了。」 18、 「东西是在北燕丢的,你那为何要来京查案呢?」 许桑衡的话乍听是听不出毛病,可我仍有疑惑。 许桑衡瞥我一眼,「因为,负责押送这一批贡品的人,正是外戚于氏。」 也即是容望的舅父,当朝中书相国,于显。 19、 于显? 他如今可是大宣重臣,其妹于贵妃早年在当中失利,被皇后一族陷害,在冷宫待了整整一年,可后来不知怎的逆境翻身,復宠后重夺贵妃之位,皇后则在第二年自缢中宫,后党亦尽数伏诛,其兄于显亦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官拜一品左丞。 第53页 此番北狄主动纳贡,是想藉机向大宣朝廷示好,以化两国百年干戈,互通边市。皇上极为看重,所以才令于显亲自负责,可没想到,这贡品居然丢了。 我便是在宫中,竟也从未听说此事,看来,朝廷将这件事瞒得很好,不知此事容望又知多少,他是于显外甥,又是皇上最器重的儿子,按理,也有责任追查。 许桑衡对我道,「妙妙,你最近不要再写信给父王了,你如今入京为质,我又要替圣上暗查于相国,可谓危险重重,他难免会心情不好,无暇顾及你的。」 「更何况,圣上只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若三个月后,我依然抓不住于显的把柄…北燕怕是…就要成为替罪羊了。」 「三个月?这时间未免也太短了,若于显有心私吞,必然是做好了部署的,朝廷如果当真看重北的贡品,便瞒住北狄说收到了贡品便是,何必这般费尽心力?」 我不解。 许桑衡却无奈轻嘆一声,「因为这批贡品,不仅有财有物,亦有人。」 「根本瞒不过去的。能瞒三个月,已是极限。」 第028章 迷雾重(四) 20、 许桑衡的话,我是不全信的。 毕竟他的话中有漏洞:外戚于氏在官场经营多年,门生遍布,可谓盘根错节,而许桑衡无官无阶,只是一个在北燕军中帮助许章驰做事的「义子」,他有何能耐扳倒于氏。 圣上若当真怀疑于氏,何以会将此重任交给他?他一定对我有所隐瞒。 我的心绪汹涌起伏,但明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来的,于是便抬眸望向他,对他道,「那你要小心。于显在朝中根基已深,若有意私吞贡品,必然已有周全准备,你在搜寻线索时,也要注意自身安危。」 「妙妙是在关心我?」 许桑衡的气息明显一急。 虽是在黑夜当中,我仍能看到,许桑衡望向我的眼光晶亮如星,他似是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之前在燕王府时,你总待我冷言厉色,我还以为你…你…幸而…」 许桑衡含笑拉住我的手,「妙妙依旧在意我。」 我被他的无耻惊到。 但看他模样应该是已经对我放松了警惕,便强忍住喉间不时泛起的血腥味和噁心感,软了声音道,「我那阵…那阵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份,一朝从云端跌落,难免会对你有敌意…」 「我知道。」 许桑衡竟心疼地抚了抚我的脑袋,「我说过,你永远都是我的主子,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 「便是你没有了许家,没有了父王,但你永远都还有我。」 21、 他话之凿凿,言深意切。 我却心口泛酸,强忍痛楚。 不知是否因我心疾严重之故,最近,我的咳症也很厉害。 我再是支撑不住,便以手捂唇,咳得撕心裂肺,胸腔也热到发燥,挤闷得连唿气都变得困难。 舌间也须臾间漫出一股血腥味,我许是又要咳血了,便匆忙抬手要挡,可手心还未垂下,就被许桑衡紧紧抓住。 「这是什么?」 许桑衡拧起眉头,借着并不明光的月色,打量着我手心里的一抹鲜红。 「血。」 我扯扯嘴角,想尽力做出并不在意的表情。 「你咳血了?」 许桑衡的眉头拧得更深,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问话,「多久了?可看过大夫?大夫如何说?」 「看过了。没用的,宫里的御医说,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热症,无法根治,只能慢慢调理。」 我摇头,取出丝帕,想要擦拭嘴角血渍,但倾而间,手便被人覆住。 许桑衡拿过我的丝帕,沉默不语地替我拭去鲜血。 「阿衡。」 我已无力再招架他,便唤他道,「我想回屋,歇息一会儿。」 「好。」 许桑衡不由分说,将我拦腰抱起。 我身量轻,他抱我时本应很轻松才是,但我看到,许桑衡的右手顿了一下,而他的右肩,则以一种极僵硬的姿势向前挺起。 而放我去榻上时,他的手更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晃了一晃,好似是在抽搐,旋即,他便用左手握了握右手,保持住平稳。 是极微小的动作。 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许桑衡的旧伤可能还没有好罢。 我这般迷迷煳煳想到,可这是什么伤呢,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的身子刚沾上床,就倏而变得很是无力,我伸出手,想扶着他借一借力,结果,却碰到了他别在腰间的刀柄。 玄铁制的,硌得手心生疼。 「这刀…是怎么回事?」 许桑衡将刀拿出握在手中,平静地道,「是舅父拿给我的兵器,让我用来傍身。」 「舅父他也知道你在查于显吗…」 我还想问,可意识却越发迷离。 许桑衡的嘴一直在动,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之后,他俯身,修长的指尖,略带了一层薄茧,轻滑过我的脸颊,最后停在了我微抖的眼皮上。 「睡罢,妙妙。」 这次,我看懂了他的口型。 我点点头,又唤出一声阿衡。 闭眼之前,我好像看到许桑衡抽出那把带血的长刀…紧接着…刺向了他自己… 我的口鼻之中又开始瀰漫血腥气味。 第54页 22、 夜半睁眼时,我被惊醒了一身冷汗。 外头不知从何时起竟下起了如注的暴雨。 我又做了噩梦,但这次,我梦到的并非是前世的自己,而是许桑衡。 我梦见许桑衡浑身浴血地站在燕王府的那棵梨树下,安静看我。 粘稠的鲜血从他清隽的面颊四淌而下,铺落在地的纯白花瓣被生生染成了透红。 我怕血,怕得快要晕厥过去了,就软着腿想跑,可还未跑出两步,就被许桑衡扼住手腕。 我低头一看,他的两只腕骨上也全是淋淋的血窟窿,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大似一个,皆是用刀刺破了皮肤,再挑出筋骨,最后任由那堆烂肉流脓生疮。 我感觉到自己的胃液在不停地翻滚,噁心欲吐,我迫切地捶打许桑衡,想要他放开我,可浑身浴血的许桑衡却意外地有力,双臂如铁,我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许桑衡沉默地亲上我的脸,再到唇,接着是… 直到我身上也同他一样,沾满了污腥的鲜血,才缓缓开口,质问我。 他的声音像破败的风箱,喑喑地发着哑。 他问我,为何要害他? 妙妙,你当真…想要我死? 我不已经害怕到快要失魂,只就愣愣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桑衡却忽而笑了,他这一笑,口中吐出了更多鲜血。 下一刻,他却用沾满鲜血的手,拿着一把刀塞到我手中。 好啊。 妙妙,既如此,你杀了我。 我要你亲手杀了我。 23、 我慌忙张开眼睛,对上的却是一双含笑的眸子。 「怎么了?」 许桑衡脸上没有鲜血。 他的声音也一切如常,带了些倦意,略略沉哑。 房中正亮着一盏烛火,他合衣卧在我身侧,回眸看我。 我们挨得极近,彼此间唿吸交错,我一抬眼甚至就能瞧见他密实的长睫,轻轻垂下,显得格外温缓。 「是不是还不舒服,所以睡不着?」 许桑衡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我僵直的后背。 其实我没有不舒服。 这次,我的咳疾居然平復的很快,我记得前世,每次吐血之后,都要好久才能平缓,可现下,那种胸闷的感觉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不见了,体内的燥热也不甚明显,除了…方才被噩梦惊出的冷汗。 那个梦实在可怕。 我喘了口气,摇摇头。 许桑衡放在我背上的手微紧了紧,我便被他搂入怀中。 将将此时,一道闷雷响过,我没出息地瑟缩了下脖子,惹得许桑衡闷笑出声。 「妙妙还是和从前一样,惧怕打雷。不怕了,妙妙,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 许桑衡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煳。 大抵也是疲累,熬不过睡意了。 「只要有我在,妙妙就不会有事…」 他喃喃呓语,很快沉入梦乡。 我却依旧睁着眼,越过许桑衡,定在厢房中央的一方桌案。 那上头,摆放着几罐香露。 24、 香露依旧是许桑衡为我准备的。 他说他怕我用不惯宫里的皂荚,便在外祖家为我调了几罐,叫我带回去继续用。 其实前世,在我得知自己身有隐疾之前,曾同养父提过想要娶亲生子的事情,养父也有意让我早早成亲,好为许氏开枝散叶,延绵子嗣,所以已託了人为我说亲事了。 偏那个时候,许桑衡向我证明,我根本就口口不了,我明白,我这种人是绝不可能再同女人在一起的了,便找到养父,对他说,我不要成亲了。 结果,就是被养父狠狠掌掴,斥我顽劣胡闹。 我那时并未后悔,只想着要同许桑衡永远在一起。 可谁知,就是许桑衡害得我永远不能人道。 水汽氲湿了眼眶,我窝在许桑衡的怀里,垂下的双手渐次握紧。 25、 第二日,我拜别外祖,启程回宫。 许桑衡早已不在了,他此番暗查于氏,行事低调,不想抛头露面。 顾元义也不在,概是早早上朝去了,顾道海,舅母和顾卓为我送行。 顾卓被家僕们抱着,在廊下沖我招手,脆生生地喊,「有空还来找小卓玩!」 我叫元灵看看身上还带了什么小玩意儿,一併拿去塞给了他,「一定」。 「好耶!好耶!表兄还来!表兄下次来陪小卓看黑鸟!」 舅母卢氏呵斥住胡言乱语的顾卓,让自己的随身丫鬟给了我一些女红绣活和点心带上,「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总归是家里人做的,用着舒服,妙妙啊…」 卢氏拉住我的手,回头看了眼顾道海,欲言又止,最后含混不清地道,「对了,舅母这里还给你做了两双鞋垫,我不知你尺码,是估摸着做的,也不知你现在可还穿得上,你拿去试试,若是不合适了,就派人拿来府上,舅母给你改改。」 「什么鞋垫不鞋垫的!妙妙如今在宫里要什么没有?还缺你的这些玩意儿?」 顾道海不悦地啐骂了卢氏几句,「行了,赶紧走罢,别误了时辰!」 顾家一心攀图富贵,妄图一朝得势,光耀门楣。 奈何顾家父子两人,为官数十载,苦心经营,也不过就是个不上不下的六品小官,若有机会扶摇而上,想必,是会铤而走险的。 第55页 前世,正因如此,顾元义才会被许桑衡利用。 而卢氏一介妇道人家,眼皮子浅,就只想着相夫教子,安生过活,她虽不懂官场之事,但看到府中来来往往的皆是从前很难接触到的大官,他们所谈论的,也是些会掉脑袋诛九族的大事,大抵已经有所察觉。 我回去后,先是将许桑衡给我的香露让元灵拿去扔了,他只当我还是像从前一般傻,但这一世,我不会再让许桑衡得逞。 接着,我又翻出卢氏塞给我的鞋垫,果然发现端倪,鞋垫的垫脚线是未缝合上的,故意留下了缺口。 元灵替我将鞋垫拆开,一张字条便飘落出来。 「妙妙,救救你舅父。」 26、 看来,除了暗查于氏私吞贡品一案外,许桑衡果然另有图谋。 我将这些事和话本中的情节仔细串了一遍,隐隐能猜到一些端倪,但仍旧不分明。 许桑衡行事太过小心了。 除了顾府,他从不在任何地方现身。 我开始经常出入顾府。 有时会撞见许桑衡,有时不会,许桑衡对我并未起过疑心,他有次也问我最近怎总来外祖家。 我便说一句,阿衡,我想你了。 他瞬间一震,旋而又抱住我要亲。 我阻止他,「阿衡,给我些时间。」 「毕竟是你抢走了我的父王,若我现在就跟你在一起,我心中会过不去的…」 许桑衡似有不满。 前世的我,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一次亲热要求,但许是怕我又像从前那样冷色待他,所以许桑衡这世难得有耐心,「好,妙妙,不急。」 卢氏也会给我递出一些手信,包括许桑衡会见过的人。 27、 就在我快要推测出一些端倪之时,我常去顾府的事不知怎么的,竟然传去了容望耳中。 这日傍晚,我正要和元灵出宫,一打开苑门,竟瞧见太监春喜带着一干护卫拦住了我,说是四殿下要召我去他殿中问话。 我寻了藉口拒绝。 那几个护卫却直接拔刀指向我,「我们殿下有令,你必须要去!」 第029章 迷雾重(五) 28、 容望所住宫殿极大,朱色殿门之后,是一条高阔长廊,长廊两侧皆有侍卫站守,此些人皆佩刀傲立,目不斜视,应该是训练有素的皇子亲卫。 穿过长廊,又经过了一座偌大的苑林才至正殿,这殿宇也好生气派,云顶檀木作梁,琉璃红瓦作檐,鎏金铜胎作顶,往来宫娥太监穿梭如织,井然有序,比兰华苑实在气派太多。 正殿后的小殿则要更多,一间间连接着排开而去,一眼竟望不到头,在这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万重宫阙万层山的恢宏之势。 春喜一路领我去到容望的寝殿。 我则有些不解,容望何故要在寝殿见我。 春喜并未同我多说什么,只叫我进去的时候小心着点说话,莫惹殿下心烦。 我点点头,心中却想,这话说的好似我常惹容望心烦一般。 29、 我踏入寝殿之时,里头一派沉静,也未瞧见旁的伺候着的宫人身影。 我只当容望已经歇下了,在门边呆站一会儿后,听到珠帘悬着的屏风后头传来了几声窸窣的声响和水流声,紧接着,容望才开口唤我。 我走过屏风,竟瞧得后面居然有一方巨大的温池,这温池是凿在殿中的,白色的雾气缭绕升腾,加之殿内又燃了暖调的薰香,我只站了片刻,便觉有些发燥。 容望正半躺在温池旁的卧榻上,榻边点了油蜡做的宫灯,正烧得毕剥作响,而一年轻男子正跪在他脚边替他捶腿按摩。 容望只着了中衣,这男子则更是衣冠不整,半敞着里衣,露出一大片白到刺眼的肩背。 我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应当便是容望的新欢男宠,听说是叶氏远房宗亲家一个庶出的儿子,名叫叶朝弦。 这叶朝弦同容望之间,本是攀都攀不上的关系,但不知怎的,在某次宴饮之中被容望夸了几句,便自荐枕席地进宫侍奉,还自诩是叶相家的人,仗着容望宠他,便常在宫中作威作福,脸皮颇是厚的很,元灵向我提起这叶朝弦时,语气满是不屑。 我不明白容望为何要令我过来看他和叶朝弦,便问,「殿下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容望一手横在额头撑着,一手持了些文册手信在看,我走近后,才抬眼看了下我。 「何人竟如此大胆?见了殿下还不知行礼!」 容望还未开口,这叶朝弦倒是率先朝我发了难,还柔若无骨地向容望身上倚了倚,一副小人得志之相。 我皱皱眉,向容望行了一礼。 「免了。」 容望放下手中册子,终于开口,他的嗓音有些发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许清妙,听说你最近常去顾府?去做什么了?」 「我去拜见外祖。顾氏是我在京中的唯一亲故,我心中挂念,便去得多了些。」 「是吗?」 容望望着我,随后便展颜道,「知道了,赶明儿我让宫里送些好的东西去顾府,就说是你的心意。」 「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我疏离拒绝。 「妙妙。」 容望忽又唤我,「你可用过晚膳了?」 「啊?」 我本还想叫容望收回命令,他成日给我送东西,已在宫中惹出不少闲言碎语了,若再送东西去顾府,怕是这全上京城都要乱传我和他的风-流韵事。 第56页 可我没想到容望会突然转了话头。 我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有些发怔了,顿了顿才老实回答,「我吃过了。」 「那便好,现在你就去温池沐浴净身罢。弦儿,过去伺候许公子宽衣。」 沐浴…净身… 什…什么意思… 那叶朝弦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在听容望同我说话时就已经面色难看得紧了,一听这话,立时便就不依,可怜兮兮地道,「弦儿只想伺候殿下!」 「我再说一遍,去伺候许公子沐浴。」 容望收起笑容,抬脚便就踹在那叶朝弦的腰际,这一脚来势甚勐,叶朝弦被踹得跌翻在地,委实可怜,只好低头垂泪地应了句是。 我也又惊又怕,支吾问他,「我…我为何要在此沐浴…」 「因为…」 容望一字一顿地对我道,「我要留你在我的寝殿过夜。」 30、 「你,你别乱来!」 叶朝弦走至我身旁,怨毒地剜我一眼,见我根本就不让他碰我,便又立时委委屈屈地说道,「许公子,是殿下命我帮你脱衣的,你这样,是要违抗殿下的命令吗?」 「容望!」 我咬牙,拽住自己的衣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罢了,既然许公子不要你碰他,你就先下去。」 容望向叶朝弦道。 「是。」 那叶朝弦虽心有不甘,但到底不敢得罪容望,躬身退出。 「好了,这里没有旁的人了,妙妙,你自己乖乖下去,当然,我也不介意过来帮你…」 容望话落,便起身,步步向我逼近。 说话间,他的手就已经挨上了我微有些发抖的肩背,他比我小两岁,个头却窜得极快,低头揽过我时,好像是要将我整个人拢在怀间一般。 「我,我不想泡温泉…」 我摇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我有热症,在温泉里泡久了会发病的…」 「所以我特意嘱人兑了凉水,水温不算高。」 容望动作微滞,但旋而却又坚持道,「下去。」 「这是命令。」 根本不容人抗拒。 我咬住唇瓣,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容望,这手搁在衣带上,却半天没能解开。 容望的手便覆到了我的手上。 他俯身握住我的手,轻轻松松地扯下了我的衣带扔在脚边。 我眼睫颤得厉害。 白袍委地。 他又故技重施,握着我的手,拔下我的髮簪。 「你最近常去顾府,可在顾府中瞧见过什么人?」 我一头青丝缓然垂落。 容望也未束髮,肩上长发拂在我肩上竟有一些缠在了一处,望之十分惹人旖旎生遐。 容望的唿吸声也微有些重,他停了一停,才开口问我。 「没有。」 我自不会将我在顾府偷会许桑衡的事告诉他,于是一口咬定我只是去顾府探望外祖舅父一家。 「哦。」 容望不置可否。 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容望态度不对,但究其原因,仍旧想不分明。 「慢吞吞的。算了…」 容望的手倏而滑至我的后腰,将我往他怀间一带,我和他穿得本就不多,此番动作之下,两人的胸膛便就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贴在一处,我心跳如鼓,视线不住躲闪,容望却好似很满意地将我的无助看在眼里,他轻笑出声,就这么半搂着我,带我来到池畔。 「殿…殿下…」 我们隔得实在太近,容望的唇几乎就要擦贴上我的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亲我,今夜我们都没有喝酒,也没有醉,容望他,到底又是以何种身份亲我…正当我胡思乱想,手足无措之际,他的气息却远了。 下一刻,容望将手一松,将我直直推下了温池。 31、 唔… 温池的水算是深的,能没过我的胸口,我原本是会些水的,但这样没有防备地被骤然推下,还是险些溺水,我在水中扑腾了好几下,他才蹲在池侧,向我伸出手臂。 我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抓住他的手臂,拼命站稳,但这一番落水的动作下,当真是激起了好大的水声,殿外怕是都能听到。 容望看到我满脸满发皆是水珠,形容狼狈的样子,竟噗嗤一笑,「妙妙,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现在才知容望故意戏弄我只为看我出丑,性格一如话本当中那般顽劣不堪。 我木着脸,冷冷回他二字,「没有。」 「还说没有。」 容望的眼光落在我抓住他的那只手上,「你明明抓我抓得好紧。」 我匆忙松开手。 他却几不可闻地轻言道,「那年在北燕王府的屋顶上,你也是这般抓住我的衣摆不放的…对了。」 容望抬高音量,对我道,「我将叶朝弦收在身边,是利用他牵制叶家。我母族于氏与叶氏同为大宣左右二相,这些年来,却纷争不休。我宠爱叶朝弦,便是我舅父叫我故意做给叶家去看的,他并非外界传言那般,是我的男宠。」 我面无表情,不懂他为何要向我解释。 「妙妙还说没有生气,脸都鼓成了一团,好像小花猫。」 容望笑嘻嘻地对我道。 我揉揉脸,发现并非如他所说,才知自己又被他戏耍了,当下也不客气了,「容望!」 第57页 「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望负手站起,收回笑容,依旧是那句话。「不做什么。留你过夜。」 32、 温池的水确实如同容望所说,不算太热,但在里头待久了还是会不舒服的,加之我还穿着衣服,现下沾满了热水湿乎乎地粘在身上,着实难受。 我生来有热症,最不喜穿又湿又粘的衣服了。 我悄悄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见容望已经卧回软榻继续看文册了,且没有让我上去的意思,便将手伸去水下,开始偷偷摸摸地褪衣。 春衫最是轻薄,没过多久我就褪得只剩亵衣了,我将那些衣服小心翼翼地搁到池畔,开始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可低头看了一眼,薄薄的亵衣被水浸湿后,竟紧紧贴在皮肤上,视若无物,身体的线条部位都被勾勒得好生清楚,就连不知怎的微有些图起的口口,若隐若现。 还不如不穿。 我臊红着脸,慢腾腾地褪去亵衣,所幸温池水深,我大半身子皆在水中,便是我不着一缕,也只会露出个脑袋和半截胸膛。 「妙妙好乖。还知道脱了衣服洗自己。」 「把自己洗干净些,晚上好替我暖床。」 我一抬眼,发现容望又不在看文册了,而是好整以暇地在看我。 我耳根热度骤升,想刚才那番躲在水里脱衣的自欺欺人动作全被他看了去,又羞又气,刚欲出口驳斥,却恰在这时听到殿外传来了躁动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殿下!有刺客!」 屏风外忽多出了好几道人影,看打扮都是容望的亲卫。 「抓住他!务必要留活口!」 容望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他竟 提了把早就备好的短刀,披上外衣,随那些侍卫冲出。 临行前,他不忘回首望了眼呆在温池当中的我,命令道,「妙妙,你今夜就待在我这寝殿之中,不到明日天亮,不准出去。」 第030章 迷雾重(六) 33、 我在温池里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再听不到殿外的声响,才能确信容望已经走远了。 白雾缭绕而起,温池的水也越来越热,我打算上去,正瞧见屏风外有人影在动,便试探性地喊了一句,「春喜?」 「奴才在呢,公子可是沐浴好了?奴才这就过来伺候公子更衣。」 果然,容望留了春喜在殿中。 「你,你把布巾和衣服给我便是了!」 我生怕他要进来,赶紧对他道。 春喜麻熘地取了布巾和衣衫放到温池的架边,他一路目不斜视,显然是在容望这里做惯了这等事的。 我待他出去后,才走出温池,擦干了身体,又看那身新拿来的衣服,十分的干净松软,穿上也甚为合适,心中便又悄悄打了个突。 容望唤我过来,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我穿好衣服后,就想出殿。 春喜却满面笑容地拦住我,对我道,「公子今夜,只能待在这里。」 「为何?」 我刻意向殿外瞥了一瞥,此时夜已深了,殿门口杵着两个岿然不动的守卫,除此之外,什么旁的都没瞧见,「容望已经不在殿中了,我为何还不能走?」 「这是殿下的命令,请公子莫要让奴才为难。」 「奴才就在殿外候着,公子有何需要唤一声便是了。」 春喜毫不相让,说罢,就躬身退出内殿,将我一人留在这偌大的寝殿之中。 我知道容望只要不松口,自己这回怕是出不去的了,只好在寝殿绕了一圈。 容望的寝殿极是宽大,摆设也富丽堂皇,光是殿中的那张床榻都比寻常的卧榻要大上两倍不止,绣衾锦帐,榻上还铺了棉缎制的金丝软被,看着极是软和。 但我自然不会胆大到去容望的榻上休息,但望来望去,寝殿里除了那张大榻外,就只有几张矮点儿的软榻,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只好寻了个墙角抱膝蹲坐下来,我晚间向来难寐,可不知是不是殿内的薰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此番才过了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34、 拂晓刚至,殿外便传来急促脚步声。 我睁开眼,才知原来昨夜自己竟然缩在殿中的角落睡着了,只我整夜都维持这同一个姿-势入睡,身子僵硬得很,手脚也有点不听使唤了,我垂眼揉着自己的小臂,想要缓解一下酸意,就听到一道沉冽的男声在我耳旁炸响。 「怎么不去床上睡?」 我一哆嗦,缓缓抬眼,映入眼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正是容望。 他不声不响,目光如蛇,显然是看了我许久。 而我朦胧刚醒,连殿中何时进了人都不知。 「此处是殿下的寝殿,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不会睡在不该睡的地方。」 我只好站起身,沖他略行一礼,冷淡说道,「既我已留了一夜,敢问殿下,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虽因在墙角囫囵睡了一夜,有些身酸脚软,但精神却还好。 倒是容望,却更好像是一夜未睡,他的眼白上密密的布着红色的血丝,下巴上也有一圈青色的胡茬,连梳洗都还未有,满头长髮自也还未束起,拂落而下,掩住了大半脸庞,可露出来的分明颌线却刚毅端然。 我望向他,现下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容望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同我没羞没皮地说着浑话的少年了。 第58页 「殿下…」 我见他不说话,语带迟疑地唤他一声。 「妙妙,你当真是变了很多。」 容望忽轻嘆一声,对我说道。 我微哂,「人都是会变的。殿下也变了。」 容望又默不做声了,我看他不阻拦我,便抬脚从他身边迈步走过,可擦肩的一瞬,他忽出手扯过我的胳膊,叫我站住。 随后,他进到内殿,取出了个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上。 温温凉凉,白腻润泽,只背面有一道摔下来时的裂痕,摸之硌手。 正是当初,他给我那块白玉,被许桑衡要了去,不知怎的又回到了容望的手上,如今兜兜转转,被他再一次给了我。 「这块玉,收好。」 「我给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这白玉是我此前去往北燕营救你时,在那个马奴身上看到的,便就拿了回来。」 「既然你当初愿意收下,便应当妥善保管好,而不是…随意地丢给什么旁的男人。」 容望语气发沉,他抬起下颌,眸中有隐忍的怒意,深深地看我,眸光轻动,「收好,妙妙。」 「我不会,再给你第三次了。」 35、 我出殿门时,外头已经守着不少宫人了,送我回去的轿辇也备好了,静静停在一侧。 只不过,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奇奇怪怪的,还有些说不清的讨好感,见我出来,个个都躬身朝我行礼。 元熙也在,他一瞧见我,清秀的小脸立时皱巴成了一团。 「怎么了?」 我随元熙一道上轿,看他眼中憋着泪,赶忙问他。 「公子,您快回去看看!梅大人今日一早就过来找您了,他听说您…您去了四殿下那里,就过来找您,结果被四殿下的亲卫拦住,后来他又回了兰华苑,沖我和元灵发了好大脾气…还说要责罚我们…说是都怪我们没有看顾好您…」 元熙委屈地直抹眼睛,「可是四殿下的命令,我们又怎敢违抗?」 梅若笙? 我有些奇怪,他往常来兰华苑为我授课皆会是在正午过后的,今日怎会提早过来?又为何会因我之事大发雷霆? 话本中,梅若笙是个喜怒向来不形于色之人,我只在前世看他发过一次火…那就是在知道我和许桑衡的事时… 我想起前世之事,眉骨不争气地狠狠跳动了一下,心中也愈发惴惴。 36、 兰华苑中一如寻常,一派悄静。 元灵确实不在。 元熙依旧在哭,我只好宽慰他几句,随他一道往殿中走,果然,正殿厅中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我推门而入,瞧见梅若笙正同一位白须白髮的老者攀谈。 他神色淡淡,身后则站了个面生的随从,并未像元熙所说的那般动怒,听到声响后,也只回首略略看我一眼,便指向厅中的空位,「清妙,过来坐。」 「没事的,你先下去。」 我对搀扶着我的元熙说道。 我一整晚抱腿而睡,腿脚难免酸麻,没有人搀扶后,脚步也甚是虚浮,短短一小段距离,我偏走得蹒跚难行。 梅若笙一直盯着我,瞳仁轻缩。 我尚是迟钝,未觉有何不妥,待坐定后便问道,「老师,您今日如此早便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梅若笙方才收回视线,指向厅中的老者道,「这位是鼎鼎有名的神医,君药先生,早年间也是宫中的杏林圣手,致仕后便隐居县郊山林,这次我请他入宫,便是想替你瞧瞧你体内的热疾之症。清妙,把手伸出来,让先生替你把脉。」 我一怔。 君药先生? 我是听说过此人大名的,但多是在一些时兴的话本中所闻,其医术神乎其技,为人却性情孤僻,中年便退而致仕,隐居后看病更全凭喜好,多少王公贵族拉着成箱的黄金求他出手他都视若无睹,实在是个怪人。可我没想到,梅若笙竟能请得动他,还能请他专程来宫一趟为我看病,一时实在发愣,舌头转了几转才应了句是。 我伸出手,观察君药替我把脉的神色变化。 近来我一直未再咳血,但心绪却依旧紊乱,心疾不愈,夙夜难安。 君药果然医术高明,不过稍稍片刻,便得出结论,「许公子的热疾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实属先天不足,除此之外,公子体内还有少许毒物存在。」 我一惊,瞬而想到香露中的菟草毒,又想到自己从小不聚,生怕君药说漏了嘴,便面红耳赤地抿紧唇瓣。 其实,在我发现香露的秘密后,就我已没有用过了,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的口口竟有恢復的迹象,我有一次…有一次偷偷动自己…竟然会有反应…我的脸越发地发烫,但很显然,君药所说,并非是那单纯的菟草之毒。 「此毒甚为微妙,虽说是毒,但亦可能解百毒,以不同草药做引,便能达至不同效果,实在怪哉,我倒是想到了一种可能…」 君药抚须摇头,转而对梅若笙道,「但那应当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37、 君药的话,我当真是听不明白。 什么毒,什么引,什么解百毒,这又与我的热症有何关联。 但君药性子便是如此,他不愿说的东西,再问也是无用。 君药替我开了几个缓咳平心的方子,梅若笙拜谢君药,旋又将方子交给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随从,命人跑一趟太医署,照方拿药。 第59页 君药临别前还提及我有心疾一事,但他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若一味靠药压制,许是反而会不好的。 我无言以对。 38、 君药走后,梅若笙依旧留在兰华苑,一直待到那随从将药拿回来煎好,又亲眼看我将药喝下。 我本不喜喝这苦药的,奈何不敢违抗梅若笙,只好小口小口地将药饮了,平心而论,君药的这个方子确实比太医的方子要好得多,一碗下去后,通体便舒泰了不少。 我喝完药,取出丝帕擦去嘴角药汁,稍一抬眼,却见梅若笙依旧咄然看我,赶紧对他道,「多谢老师替我寻医。」 梅若笙没有应我,而是轻拂袖袂,转身就走。 我急忙起身,「我送老师出去。」 但我的腿脚到底还是酸麻,这番急走几步,当真苦不堪言,不由拧眉闷哼了一句。 梅若笙闻声,骤然回身,看我良久后,嘴角竟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清妙,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和四殿下春宵一夜,连腿都做软了?」 第031章 迷雾重(七) 39、 春…春宵一度… 我是不奇怪梅若笙会说出如此旖色之语的,毕竟前世他问及我同许桑衡时便就如此,他虽外表清冷坚若孤梅,但于我,却好像总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和责怪之意。 我脸一红,忙开口解释道,「老师,您误会了,我没有同四殿下做什么的。」 「你有没有做与我何干?」 哪知,这句话好巧不巧,偏触到了梅若笙的霉头。 他竟横眉微怒,声调冷似淬冰,透透扎人,「我只是你的老师,管不了你同男人寻欢。」 「更管不了你耽溺声色,自甘堕落!」 梅若笙的话极重,冷心冷面。 让我不由记起前世那些不堪的回忆和被他责辱时的情形,我那时是因为喜爱许桑衡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被许桑衡口口,可为何,为何他要那般辱我?我越想,越自觉酸苦委屈,垂下眼睑,无措地又抓住自己的手。 梅若笙本是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瞧见我还呆在原地双肩微抖,终是折返回来,对我道,「四殿下花名在外,若你不想落下污名,就该同他保持距离。」 「我知老师是真心为我好,否则也不会为我寻医问药,关心我的身子了。」 我怕梅若笙察觉出什么,强咽下酸楚,轻声说道,「可我当真没有同四殿下做过什么,他是留我在他殿中过了一夜,但他自己却整夜未归。」 「我亦不是老师想像的那般不知廉耻,下贱脏污之人。」 40、 梅若笙说他不再管我,但居然每日都会来的比前一日更早。 元灵依旧没有回来,我看元熙记挂自己的兄长,便忍不住向梅若笙问过此事,梅若笙当时正在为我授课,闻言放下书册,对我道,「元灵办事不力,你被四殿下的人带走他都不懂得及时禀告,我已嘱宫中管事的太监将他调走了,过几天会重新安排新人过来。」 「老师,元灵是我的奴才,他待我向来用心,我不愿更换他。四殿下晚间召见,本就事发突然,他一时慌张也在情理之中,且此事因我而起,若老师要罚,就罚我一人。」 我难得强硬一回,梅若笙见我如此坚持,只好作罢,放元灵回来了。 我保下元灵,自是因为我同他们相处多日,已有情谊,但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元灵是专程帮我同顾府传信的,确切点说,是同卢氏传信。 我自言皮肤娇嫩,只用得惯那特殊软缎制成的鞋垫,所以卢氏每次都会将信纳在鞋垫中派人送来宫门,而元灵便替我拿回这些鞋垫,再一一拆开,取出信件给我。 如此这般,许桑衡在顾府笼络朝臣的行踪,我都心中有数。 卢氏会找上我并不奇怪。 她嫁入顾府前,亦是京中贵女,同我养母从小一起长大,是闺中旧友,情同姐妹。便是后来养母嫁去北燕,两人也常互通来信。 我养母便是缠绵病榻的那几年,也常在信中念及我这个身弱多病的「儿子」,语气中全是喜爱与不舍,所以在卢氏心中,我反倒更像是顾家的外甥,而许桑衡才是那个凭空冒出,包藏祸心的人。 41、 元灵是隔日放回来的。 他应该是被人带去责罚了一通,身上受了些伤,但精神倒也还好,一回来就沖我下跪叩首,谢我愿意保他,否则他一个没有依仗的小太监,必会被宫里的管事遣送至苦役库,元灵说那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怕是死了也无人知晓。 元熙也在一旁跪着落泪,对我千恩万谢。 我让元灵卧床休息几日,元熙照顾他。 元灵却不肯闲着,说要鞍前马后地替我看着顾府那边。 不过这几日,卢氏没有送鞋垫到宫里来了,顾家老爷顾道海倒是传了信过来,正是在我留宿容望寝殿的第二日。 我打开信,居然是要我前去顾府,而信上的笔迹,却是出自许桑衡之手。 我默默将信纸撕碎烧去。 心思微微发沉,看来,我猜的没有错,许桑衡果然对我在宫中的一应情况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绞尽脑汁便想,许是宫中有他的内应,他一直在暗处默默监视着我。 既如此,我便是要将许桑衡逼上一逼。 第60页 元灵问我是否要去顾府一趟,我摇头道,不必。 42、 容望殿中的管事太监春喜最近消停不少,没再像前阵子那般总往兰华苑跑,往常容望派人送来的金玉珠宝也未再送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事不大对劲,毕竟,容望留我一夜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快就已遍传皇宫,而依着容望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收手避嫌的。 容望突然低调下来,应该是被人警告过了。 果然,又过了几天,圣上和于贵妃竟齐齐驾临兰华苑。 我当时正拿了本书研究棋谱,因为梅若笙刚刚教会我下棋,说是下次会考我,我便在书房中摆了个棋局,一边翻书一边研究,听到通传声时,还微有些愕然,以为自己是太过专心,所以听岔了。 直到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携着于贵妃缓缓步入,我才骤然回神,赶忙扔去棋子下跪叩首。 「平身罢。」 容峯面容和蔼,扫了眼我摆的棋局,开口道,「没想到,你这长在边疆的孩子,也喜下棋这等雅事。」 「回禀陛下,此是老师所教,是他告诉我,除六艺外,我也应学些棋画雅事,平復心绪,陶冶性情。」 当然,梅若笙还教了我打雀牌。 不过,自从上次他因容望之事那般说了我之后,我到底还是心有芥蒂,不想再同他打,已经很久都没有碰过了。 「不错,不错。」 容峯微笑点头,状若无心地说了这么一句,「你这性子甚是娴静,和你父王相差太多,看着都不像是许家的孩子了。」 我心头微凛。 「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 一旁的于贵妃接过话茬,「许清妙生母顾氏好歹也是京中的官家小姐,从前臣妾还未入宫前,便同她交好,常邀她一道宴游,是个知书达礼的,虽如今她早早过身,但儿大肖母,许清妙的性子像自己的母亲,亦是再常见不过了。」 于贵妃说着这话,便转头打量起我。 然而,她的眼神却极是奇怪,看我几眼后便就顿了下来。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容峯听了于贵妃这话后,脸色骤变,甩开她的手,冷哼一句,「你也知道儿大肖母?!望儿如今在宫中闹出如此丑事,你这个做母妃的,到底还能不能管教得了!若你管不住,朕就命人将他送去长信宫,朕亲自来管!」 于贵妃早年间是失过宠的,自也明白这天子之怒不好平息,一听这话,赶紧伏身做低,哀哀求饶,「陛下息怒,臣妾定会好好管教望儿。」 我这时大约才明白,圣上和于贵妃来找我,是为容望之事。 「望儿从小聪慧伶俐,朕向来宠他,他平日里胡闹浪荡,朕也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可许清妙身份特殊,若望儿将他强行欺了辱了,此就是在同北燕为敌!」 「是,是,臣妾一定好好管教,绝不会再让望儿胡来!」 于贵妃连声应道。 我心中已然分明。 容峯这一出,是专为做给我看的。 他素来忌惮北燕,不喜欢许氏,可如今北狄贡品被丢,若当真发难打来,他又需要北燕襄助戍边,且现在他既已命北燕替他查案,在于氏未被扳倒之前,必也不愿我出什么差池。 这皇家纷扰,亲疏有别,全然皆只为利。 我也识趣,躬身应道,「我同四殿下年少交好,他前几日邀我去殿中只是同我谈心,未曾对我逾距无礼的,请陛下和娘娘无须介怀。」 43、 我此话既出,容峯果然缓下神色,又同我闲谈几句家常后,方才离去。 于贵妃倒是留了下来,命令随行的宫婢奉来一双光泽剔透的蜜蜡色秞玉镯子给我。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一眼便瞧出这玉镯十分贵重,乃是正儿八经的宫廷出品,忙摆手拒绝。 于贵妃笑了笑,「你就收下罢,就当本宫为望儿赔个不是。以后,若望儿还敢跑来欺你,你就派人知会本宫一声,本宫定会好好教训他。」 她亲手从锦盒中拿出那双玉镯,白皙的柔荑轻轻执起,含笑递与我。 我只好点头接过,「多谢娘娘。」 「无须客气。妙儿。」 她这样唤我,又环视了一番我的书房,对我道,「这兰华苑已经好久没有人住过了,如今看来倒颇有些唏嘘之意,不如你带本宫一道走走看看,如何?」 在话本当中,于氏,顾氏,还有我养父许氏乃是世交,这也是为何于贵妃当初失宠,外戚于家为避风头,会将容望送至北燕的缘故。 只不过后来,顾氏衰微,许氏常年戍守北燕,唯有那于氏一枝独秀,在朝廷中风生水起,渐渐便也断了往来。 但我看到于贵妃,不免会想起养母,又见她雍容华贵,姿态有仪,想养母若是还在,定也会如同她现在一般可亲,便心生好感,与她在苑林同行。 不过,她好像对兰华苑格外熟悉,看得也很随意,并没有将视线固定在某一处。 我随她一道走廊过桥,待走至平湖湖畔时,她才惊唿一声,「没想到这个水榭居然还在,还有这个露台,花,是兰花!妙儿,本宫认得此些花芽,应该是兰花的花芽,这兰花…是你所种?」 「是我种的。」 时至盛春,我种下的花籽已开始抽出嫩绿新芽,昂昂向生。 第61页 于贵妃驻足水榭,望向那些遍地盛开的花芽,喃喃道,「她从前也最喜兰花了,如今这些兰花又回来了…统统回来了…」 「莫非,这当真…是天意?」 第032章 身作局(一) 1、 于贵妃的话我并未多想,只猜她大概是也想及了一些旧年之事,徒生感慨罢了。 至于她赠我的这副玉镯… 我打开锦盒细细看了看,确是极难得的名贵好物,心中难免诧异,怎就这般轻易给了我? 元灵在一旁捂嘴笑道,「要说这贵妃娘娘,可是出了名的跋扈性子,能得她青眼的人可是不多!更遑论说她主动赠物示好了!」 「嗯?」 我将玉镯收回盒里,转脸望向元灵,「原来,娘娘的性子竟然不好吗?」 「那可不是!」 元灵是宫里的人,说起这些听来的宫闱韵事颇为津津乐道,「于贵妃最是善妒了!听闻她早年刚刚进宫的时候,暗中害死过不少宠妃,直到她失宠过一次后行事才低调了下来。想来,还是我们公子招人喜欢,她才转了态度待您!」 招人喜欢? 我摇摇头,将锦盒递给元灵,叫他收好。 这句话十分嘲讽。 没成想,我这个被众人所嫌恶的炮灰,竟还成了招人喜欢的那个了。 2、 隔日,梅若笙过来同我对弈。 要说这琴棋书画,我虽都会一些,但仔细说来竟无一事精通。 就说这下棋,虽然我能看出梅若笙在有意让子,但我依旧下得很费劲,执着黑子,想了好久都不知该往哪处落。 梅若笙在我对面坐着,他眼睫垂下,面目浅淡,如松间朗月。 清透如玉的指尖捻了颗白子放定,对我道,「该你了。」 「嗯。」 黑落一子。 白便落一子。 我初时还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翻盘的,便瞅准梅若笙棋势当中的破绽,步步紧逼。 谁知,梅若笙只又顺着我的思路落下几子,便堪堪逆转干坤,再看那些白子,已成围杀之势,我被堵至绝境,再无机会,只好弃子认输。 我有些沮丧地将棋子收起,「不下了,反正我也下不赢你的。」 梅若笙神色如常,「这只是对弈你便觉得落难想要放弃,若遇到更难的事情,你岂不是做都未做就要放弃了?」 「且下棋对弈本就为四雅之一,不仅能够陶冶性情,磨鍊心性,亦能锻鍊思维,于你有益。」 「…」 我听梅若笙这话是有道理的,便乖乖坐好,指着棋局道,「那请老师带我復盘。」 梅若笙点头,耐心地指出我每一步的错误。 我听完他的讲解,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对下棋又来了兴趣,问他有没有在对弈中能够必然制胜的法子? 「我教你三招。」 梅若笙今日心情不错,他又执起一子,为我演推,「其一,是要在落子之前,多想一步,预估对手下一步的行动,方能无往而不利。」 「其二…便是要拆其臂膀,吃掉对手精心布下的每一子,这样,对手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所走的每一步棋,都会成为困顿住他的死局。」 我听得入神。 「最后一招,也是我方才对你所用的招数,便是以身入局,以己为饵,故露破绽,诱敌深入,再逆转全局,将其反杀。此招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将自己陷入困境,以至满盘皆输。但你要记得,一旦用了此招,便不可再有任何顾虑或是退缩,定要做到…」 梅若笙将棋子重重放下。 「落子无悔。」 如此,才能最终成就杀招。 3、 这段时间,顾府的书信又接连送了不少到了宫里,皆是许桑衡所写,邀我前去相见。 元灵不懂我同许桑衡之间的纠葛,但见我已经好久都没去顾府了,也忍不住问我现在为何不去了? 我对他道,作为一颗棋子,便该有棋子的自觉,将棋下得再好一些,才能够引人入局的。 元灵晃晃脑袋,表示听不懂,又推了推身旁的元熙,问他懂了没。 元熙也在摇头,但不忘端药给我,顺道取走我手中的棋谱,「公子,你不要整夜研究这个了,我瞧着殿中的灯火每晚都亮到后半夜才熄,这样休息不好的。」 我点头喝药,知道元熙这是在关心我,可是,他并不知的是,自重生以后,我就鲜少能睡个整觉了。 我微微闭眼,任凭苦涩药汤缓缓滑过舌尖,直至肠胃,饮罢后方才捻起桌旁的蜜饯糖糕塞到口中,压去苦味,「对了,你们今早在苑门外是同哪个宫里的人说话啊?」 「奴才正要回禀公子呢,是六公主宫里来的人,说是想邀请公子去芳菲园赏花吃茶。」 「容嫣啊?」 我沉吟片刻,又问,「近来芳菲园的花可是都开了?」 「是啊,现在正值盛春,那芳菲园中当真是百花齐放,引蝶招鸟的,不止是六公主,各宫的主子都常去芳菲园赏乐游玩呢!」 「那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你去将我从四殿下府里带回来的那块白玉拿来,换个璎珞挂绳,制成吊坠给我。」 白玉正是容望所赠的那块,其实,这块他随手给我的白玉颇是好看,约摸有半掌大小,玉身光滑细腻,又是月纹连心的形状,制成吊坠后悬在腰间确是容光熠熠,十分清雅衬人。 第62页 美中不足的是玉后有一块凹痕,是那时在北燕王府摔了之后留下来的,我用拇指按住那块凹痕,直至指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才缓缓住手。 「公子可是要将玉悬上?」 「悬上罢。」 我回过神,对伺候我更衣的元灵道,「顺便取一身新衣服给我。」 4、 宫里送来的衣服是很多的,加之容望此前也送来过不少绫罗绸缎,都被元灵送去宫里的尚织局制了衣服,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件。 除此之外,因我怕热畏阳,尚织局还专为我做了不少遮面用的丝巾、幕篱,形制颜色不一,每套衣服甚至都能找到与之相衬的配饰。 我今日不出远门,就只取了一方薄纱状的透明丝巾戴上,又挑了身鹅白色的月锦广袖长衫,长发则松松挽起,别了支我惯常喜用的木簪,最后才将白玉吊坠重新悬上。 我那装药的香囊自也要带上的,就挂在白玉旁边,之前我总不喜欢这香囊,因为药味实在太重都染到我身上了,元灵便机灵地采了些新鲜的花瓣混着香料放进香囊,盖住药味,如今再戴上就只能嗅到花草的清香了。 元灵一边看我,一边啧啧称奇,「奴才终于明白公子为何如此招人喜欢了,因为公子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奴才没有文化,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但现下看着公子,活脱脱就像个下了凡尘的仙子一般!若奴才在尚织局,都不需要上头吩咐,自己都会想着法儿的给公子做各式好看的衣服配饰,打扮公子!」 「你又贫嘴。」 我无奈地轻斥一句。 元熙不会说话,但也呆呆看了我好久,才替我拿了遮阳的纸伞,对我道,「公子,我们动身罢。」 「奴才陪你们一道。」 元灵也想来,我却拒绝了,「你今日再去一趟宫门,看看顾府有没有再送书信过来,记好了,拿了书信就藏进兜里带回来,莫让任何人瞧见。」 5、 春景里的御花园当真是晴风暖意,红紫芳菲,美不胜收。 我经过时,瞧见了各色盛开的花草,不过我注意到,这偌大的花园之中,独独没有兰花。 容嫣她们已经先行到了。 她尚未及笄,我亦不是皇家之人,同她私会于礼不合,所以,容嫣今个儿特意宣了不少京城的名门小姐进宫陪她赏花游园,这样就算是个寻常的宴游活动了,才好请了我来。 只…我哪里见过这么多女孩子,一时间有些发怔。 她们又都好奇地在打量我,看我虽是男子,但还需人伺候着撑伞遮阳,倒看着比女儿家还要娇气,一个个皆掩唇轻笑。 也有不少打扮贵气的年轻女子会红着脸偷瞄看我,还遣了自己的丫鬟过来,说是想问一问我的姓名和家世。 我被她们包围其中,支支吾吾地应着她们的话,也不由有些脸红。 容嫣瞧见了被人围住的我,跳起来沖我招手喊道,「妙哥哥,来我这里!来我这里!」 我如获大赦,在宫女的带领下,去到了园中的小亭,这里只有容嫣和她的宫女,总算是清净些许。 「妙哥哥,吃茶点!」 容嫣今日着了件胭红色的绫罗长裙,粉面含春,笑吟吟地托腮看我。 她的面前有一方小茶案,上头摆了不少色泽精緻的小点心,瞧之甜腻腻的,便是十分好吃。 「多谢公主殿下。」 我摘下丝巾,用筷子夹起一颗糯糯的白玉芝麻糰子送入口中,果真甜香四溢,我不由道了一句,「甚是好吃!」 「你喜欢就好了!哎呀,我最近可是快要闷坏了!这宫里头,统共就那么几位皇兄,三皇兄和五皇兄就是两个没趣的呆子!我从前呢,就和四皇兄最是要好了!他常去外头玩,每次回宫,都会给我带些民间的有趣小玩意儿。可现在,他要么成天去见那干子老头臣子,要么就和那叶家的小郎君混在一起,好生无趣!唉!」 「老师现在也不去教习了,我见都见不着,思来想去,就只好寻了妙哥哥过来陪我说话。」 容嫣长长嘆息一声。 「叶家的…小郎君?」 我问容嫣,「可是那叶朝弦?」 「没错,就是他!他最近一直待在宫里,还仗着四皇兄宠他,耀武扬威的很!前个儿我宫里的婢女在路上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就被他派人打了二十板子!差点丢了性命!我去向四皇兄告状,他还怪我小题大做,我看,他定是被那叶朝弦蒙了心的!」 容嫣提起叶朝弦时,语气颇有不屑,还不忘提醒我道,「妙哥哥你最近可要小心着些,千万别在宫里撞见他!便是撞见了,最好也是绕着路走,我看呀,除了父皇,没人能够治得了他!」 我端起茶盏,沖她莞尔,「好,我晓得了。」 第033章 身作局(二) 6、 「还是妙哥哥温柔,妙哥哥才是最好的小郎君!」 容嫣由衷赞嘆。 闲谈几句后,她又耷拉下小脸,「妙哥哥近来一直待在宫中,想来应该也很无聊罢,听说少师大人如今专为你一人授课,怎么样,他是不是很严格?」 「还好。」 我如实回答。 梅若笙在功课方面待我并不严苛,有时我没能按时完成功课,他也从不责我,还会常常夸我努力用功,进步颇大。 平心而论,若非前世恩怨,梅若笙当真是一名很好很好的师者。 第63页 我垂下眼帘,握住自己交叠在一起的双手。 容嫣并未发现我的异样,还在同我谈及梅若笙,她眨巴着眼,又问起之前在我书册上所看到的那首诗,「妙哥哥,那句诗究竟是何意思?我原还打算去问问少师大人的,奈何从那天之后少师大人就不教嫣儿了,我还记得那句诗,酒醒长恨锦屏空…」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 「那句诗所说的意思是遗憾。」 「遗憾?」容嫣不解,「遗憾是何意思?」 「不是什么好的意思,公主殿下还是永远都不要体会的好。」 我将自己的手捏得更紧,指甲深深刺进了肉中也未放松,容嫣问了我几句,我方才抬眸,沖她勉强笑道。 永远不要像我,前世所得,尽是遗憾。 7、 这日我同容嫣吃茶一番,将要分别时,她才道出相求之事。 居然事关那猎春宴。 「你瞧瞧,闷在宫里游园是件顶顶没有意思的事!还是之前的春猎野步最是有趣了,往年都是四皇兄举办的,今年四月都将过完了,四皇兄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有人说今年的猎春宴被取消了!」 容嫣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哀求的眼神看我,「我还在同四皇兄置气不好去问他,想托妙哥哥同皇兄说说这件事,叫他抓住暮春的尾巴儿,赶紧将这猎春宴给办了,我也好出宫透透气儿!」 猎春宴? 容望好像是向我提及过一次,我那时拒绝了参加,容望便将这惯常的猎春宴取消了,难道这次取消同我有关? 我自然不会觉得我在容望心中的地位有这么高,但这个巧合还是难免让我猜疑。 「公主殿下,猎春宴一般会有哪些人去?」 容嫣说起猎春宴,当真是眉飞色舞,「除了几个皇子哥哥和我以外,京中数得上名的官家贵族子弟也都会去,宴上还有各种比试,出挑者连父皇都会召见嘉奖!可有趣了…妙哥哥。」 容嫣巴巴地邀请我,「你也一道去,好不好?你去同四皇兄说说,让他带你一道去猎春宴!」 她软语求我,我反倒招架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应了她。 「好…那我试试。」 8、 辞别容嫣一干人后,我同元熙便往回走。 路上,元熙忧心问我,「公子,你当真要去那猎春宴?」 我素来不喜热闹,唯爱清净,且我并不想同京中的官宦子弟有太多往来,因我身份本就特殊,说是燕王之子,但其实不过就是个人质,若抛头露面的,难免会遭人非议,但这次…我必须要违背本心,抓住机会… 我对元熙道,「嗯,我要去,而且不光是我去,他也得去。」 「他是何人?」 我抿抿唇,刚要开口,就见宫道转角处竟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干人。 为首的,正是那叶朝弦和春喜。 9、 「哟,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宫道上挡路呢,原来是那个惹殿下生气,失宠了的许清妙啊!」 叶朝弦依旧看我不顺眼。 竟派人当道儿拦住了我的去路,朝我发难,他望向我时,眼神怨毒至极。 宫道上来来往往的难免还有其他宫人,闻声纷纷侧目,却反被叶朝弦带的护卫拔刀提棒的赶跑了。 当真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元熙想替我上前理论。 我拉住元熙,摇摇头,绕着路低头欲走,可刚行两步,就被叶朝弦本人亲自伸扇拦了住。 「许清妙,我让你走了吗?」 「不知叶公子拦我所为何事?」 我神色浅淡。 我丝毫不奇怪他敢如此挑衅我,因在外朝,他乃大宣右相叶氏族人,颇有荣膺,我不过是个北燕送来宫中的人质。而在内廷,他是四皇子容望的新宠,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伺候了殿下一夜,就再未被召见,彻底失宠了的「旧爱」,且那夜容望因我踹他一脚,还当着我的面命他为我更衣,他必是对此耿耿于怀的。 我知我今天大概是逃不过的了,反倒镇定下来,抬首瞥向叶朝弦身侧的春喜。 春喜目光躲闪,不敢看我,但全无震惊,好像是算准了我会碰上叶朝弦。 看来,今日之事并非偶然,叶朝弦早不来晚不来,偏是待六公主回宫之后我落了单时才来,显然是对我的行踪瞭若指掌。 此事容望知道多少?或者说,这许正就是容望的意思? 我心思微沉。 叶朝弦看我默不作声,气焰便更加嚣张,他得意地笑了下,便挥手唤来两个侍卫拧住我的双臂,不紧不慢地道,「既然你我都是四殿下跟前伺候的人,今日碰见了,我就给你教教规矩,省得下次你再惹殿下不悦!来人啊,把许清妙押去我宫中,我要亲自调-教他!」 「你们快放开我家公子!你可知圣上和贵妃娘娘都喜欢我家公子…你动了我家公子,绝对没有好下场!」 元熙急了,上前就要同那些侍卫动手,却反被人狠狠拽住甩开。 「元熙!你先回兰华苑。我,我没事的。」 上次圣上同于贵妃来兰华苑看我时,皆都只带了几个近侍宫人,看来是不想被太多人知晓,所以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惹事端。 除此之外,我想验证我的猜想:容望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第64页 但其实我心中是很害怕的,可我想到了梅若笙所说的以身入局。 叶朝弦,便是个做局的现成机会。 叶朝弦看出了我的畏惧,愈发肆无忌惮地用摺扇的扇柄挑起我的脸,左右端详一番才嘲道,「不过话说回来,许公子这副皮囊还真是讨人喜欢,尤其是现在这副隐忍可怜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疼爱。」 他用扇柄轻佻地打了打我的脸,又踢了一脚早就吓哭了的元熙,警告他道,「小太监,你要敢跑去跟人瞎说,我就亲手拔了你的舌头!」 「带下去!」 我被他的摺扇打了之后,脸颊瞬间感到一阵刺痛,大抵是立时生了红。 那两个押我的侍卫下手亦很重,不知是不是故意使坏,竟将我的胳膊拧得很高,几乎要与肩背平齐了,这臂上的经脉都仿佛要被人拧断了似的,我疼得眉心紧缩,额上全是冷汗,只能拼命咬住唇瓣才不至于痛唿出声,可即便如此,我仍是受不住地双腿打颤,根本走不快路,还被那几个侍卫狠狠踢在腿弯,用些污言啐骂。 而自始至终,春喜都沉默地跟在叶朝弦身侧,并未阻止。 10、 叶朝弦倒确实如同传言所说的那般受宠,他身为外臣之子,在宫中却有着一处单独的小院殿宇,想来,也是因为叶氏如今势大,所以,圣上才会对容望偏心叶朝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胡闹。 但震山之虎,又怎会不除? 就连根基颇深的于氏,都已是圣上的眼中之钉,更遑论说他叶氏? 可叶朝弦并不会想太多,他年岁不大,又从小游手好闲,学识不通,在叶氏嫡族宗亲中颇受排挤,如今仗着容望的宠爱一朝得势,便做尽了小人的嘴脸。 他将我带去他殿中罚跪,让我在太阳底下跪了颇久,自己则在檐下倚着软枕,开心地观赏我这含屈受辱的模样。 「叶朝弦,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本就畏热,此番跪了颇久,当真是头晕眼花,快要支撑不住了。 我身子发软,想要像后倒去,可就在我稍有动作的瞬间,后背就蓦地挨了一棍! 这一棍子打到我周身的血液好似都凝滞住了,这种强烈而沉重的闷痛感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疼到我难以承受,意识一顿,回过神来时,我的身体已经倾趴在地,紧接着,那凝滞的血气突然开始在胸腔四窜,我捂住胸口,想压下这窜动的血气,可根本就压不下去,鲜血的腥味就快要涌上我的喉头了。 我原以为他这等恃宠而骄的小孩心性,最多只是羞辱我几句,或者便是罚罚跪罢了,可没想到,他当真视人命如草芥,很快,下一杖就紧接而至,我被打到双目生黑,终是坚持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那几个杖打我的侍卫也被吓住,纷纷停手,等候叶朝弦的命令。 「许清妙,你怎么如此会装?前不久那个顶撞我的小宫女挨了整整二十棍子都没有死,你一个男人,才挨了两棍子就开始吐血了?许清妙,你莫不是凭着这副破烂弱质的身子还能讨得殿下的欢心?」 叶朝弦表情扭曲, 「给我继续打!」 叶朝弦话音刚落,第三杖又至,我被打到四肢痉挛,再次喷吐出一口鲜血,意识也越抽越远,混沌不清,就在我迷迷煳煳地以为,自己今日会被他活活打死的时候,他殿外的院门忽被人用力踹开,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叶朝弦哭天喊地的尖叫和饶命声,再然后,我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好似被什么人打横抱了住,可我眼中全都是水,被煳了一层,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模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在那人的怀中晕死了过去。 第034章 身作局(三) 11、 「疼…好疼…」 我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正趴在卧榻之上,墨发被汗水濡湿软塌塌地贴在脖间,后背处则不时传来阵阵刺痛之感,便是我看不到也知伤势不会太好。 「妙妙,我先给你上药,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容望。 我没有理他,默默垂着眼睫,看到落在地面上的那件满是血渍和污痕的白袍,只觉可惜。 今日我穿上时,还是新的。 现在,便成了这般。 容望循着我的目光往下望去,一边将药膏涂抹到我的背上,一边放缓了声音对我道,「妙妙,你喜欢的这件衣服我会令尚织局再重新给你制作,还有那块玉…」 容望的语气竟夹杂了一丝雀跃,「我没想到,你竟会一直戴着…」 「嘶…」 容望下手虽然已经很轻了,可冰凉的药膏挨上发肿的杖印后,还是刺激得我倒抽一口凉气,眼眶中也不受控制地噙了层水雾,将落不落的,渐渐模煳了我的视线。 我咬住唇,想要努力憋回泪意,却被容望抬手抚过唇瓣。 他的指腹柔柔地从我的唇上摩挲而过,「别咬,都流血了。」 容望说罢,还将手停在我的嘴边,对我道,「你若觉得痛,就咬我好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指上沾染了不少药膏,味道甚是刺鼻,终于激得我眼中的泪滚落下来。 我重重咳了几声,才復开口,嗓音却是我自己都未想到过的嘶哑。「叶朝弦责打我一事,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12、 我此话一出,容望旋而便沉默,手也滞滞地垂了下去。 第65页 我转过头,只能瞧见他的侧脸,隐在灯影之中,随火光一道明明灭灭,看不分明。 「妙妙…」 过了良久,他方才出声唤我,「有些事,你不懂。我要利用叶朝弦。其实我本不想理会这朝堂之中的是是非非的,但我做不到…我身处其位,凡事就不能只顾自己,我还有母妃,我的母族,他们都需要我。」 容望声音低落。 他一边说,一边执起我的手。 没有了上衣的遮挡,那块露在手腕上的烫疤尤为扎眼难看。 可容望却眸光微动,像是在看着什么极好看的珍宝,「我是故意惯着叶朝弦,由得他在宫里胡闹树敌,但我没有想到叶朝弦竟会胆大包天到对你动用私刑!妙妙,你放心,他已被打入天牢,我定不会轻饶他的。」 容望的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暴戾,他俯身,温热的唇轻贴在我手腕上的那块烫疤上,「等这件事了了,我就再不管于氏了,妙妙,到时,我去向父皇请旨,将你…」 「许给我。」 容望开始亲吻我的腕骨。 许是他的话实在太令我震惊,我一时间竟无从反应。 可容望却吻得细緻极了。 他甚至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口口,我难受得想要缩回手,他却抬起我的脸,目光似痴似迷,「妙妙,我不喜欢叶朝弦。」 「我喜欢的人,向来就只有…」 「殿下说,你利用了叶朝弦…但何尝不是也利用了我?」 就在容望的吻将要落下的一刻,我别过脸,冷冷打断他。 我的眼角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一直在往下落,声音也在发抖,我只能咬住牙关抑制哭腔,一字一顿对他说道。 「许清妙就是个痨病鬼。」 「不敢奢求殿下的喜爱,请殿下慎言,莫要再提此事!」 「妙妙!」 容望脚步趔趄了一下,他几乎快要站不住,「别说了,妙妙,别再说了!你不是,不是痨病鬼…」 当年,容望的那句痨病鬼,彻底葬送了我对他的年少情意。 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嘲笑厌恶惯了的。 按理,我不应在乎,可那是容望说的,偏偏是我年少时在意的阿望说的,这怎会让我不会痛心,我那时方才知晓,我在容望眼中,和在其他人眼中并无不同。 皆是被人厌恶的。 前世进京之后,我也曾找过容望的。 容望那时已纳了不少侍妾和男宠,左拥右抱地指着我,对他的那些宠妾道,这就是许清妙,北燕王之子许清妙,只要说几句话哄哄,就会巴巴地往人身边凑,给亲又给抱,你们说,是不是很下贱? 可这一世,容望却口口声声向我承诺着那些… 我前世求而不得的东西。 这实在太过荒谬。 我深吸一口气,扬起手腕,对着惊慌失措的容望道,「这块烫疤就是惩罚。」 「惩罚我曾经的痴心和妄想。」 「所以,四殿下,你不必再做出这副心疼我这个痨病鬼的模样。」 「我根本就不配。」 13、 那日容望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我已记不大清了。 但总之,他后来又同我说了许多话,我皆没有放在心上,最后,他只好悻悻放下药膏,默默离去。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容望日日都会来我这兰华苑,若是哪日来得晚了,还会向我汇报自己一天的行程,事无巨细,生怕我误会他私会了旁人。 我照旧冷面对他,他也不恼不怒,后来,更是将午膳和晚膳也统统搬来了兰华苑来吃,每日都想着法儿的命令御膳房给我做些可口补身子的好饭好菜。 而且我还注意到,他身边的太监春喜也被换了。 但容望来得那般勤,难免就会碰到梅若笙。 14、 梅若笙知道我被叶朝弦杖责之后,第二日就早早来了兰华苑,命我脱掉上衣给他查看伤势。 我十分不愿意,可在他不容抗拒的威迫下,还是动手解去了衣服。 我上过药了,元熙告诉我,容望给我的药很好,我身上的伤痕只一夜就结痂了,但我的皮肤甚白,所以杖痕痂印依旧明显。 梅若笙盯着我背上的疤痕看了许久。 我背对着他,不知他此时的表情,可忽而间,我听到他的脚步动了。 一步,一步,竟是在靠近我。 越来越近了… 微烫的气息连带着那股冷梅香味,缠去了我的后背,他的视线也从我裸露的背上一寸一寸扫过。 我皮肉紧绷。 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将要触到我的皮肤… 我骤然回首,才发现只是错觉。 梅若笙并未移动,依旧立于原地,淡淡看我。 我拢起衣服,「老师,我的背是不是很难看啊?」 梅若笙长长嘆气,「不难看。」 隔日,梅若笙给我拿来了玉凝露,对我道,「若你实在在意身上的伤,就用这个涂抹皮肤,每日两次,疤痕会消得快些。」 「多谢老师。」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玉凝露,却在梅若笙走后,将玉凝露收了起来,并没有用。 15、 这日晌午,容望照旧来陪我用午膳。 他神情倦怠,眼里的红血丝很是明显。 「妙妙,背上的伤还痛吗?」 容望同我闲聊了几句朝堂之事,方夹菜给我,关切问道。 第66页 「回四殿下的话,已经好多了。」 我仍旧疏离。 容望果然低了声音,「那便好。」 他夹了口菜囫囵吃下,掩住自己的失落。 「四殿下,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提起了猎春宴一事。 「何事?你说就是了。」 「那日撞上叶朝弦前,我本是去赴六公主之约的,她央我向你提议重办猎春宴,不知四殿下意下如何?」 容望果然欣喜道,「妙妙,你也想去么?」 我微微点头。 「好!妙妙!那这月月末便去!我定会为你举办一个最有趣的猎春宴!妙妙可有何喜欢的活动,我来为你安排!」 我假装沉吟片刻,「我从未去过猎春宴,但人多一些想必会更热闹。还有,我听六公主说,宴上常有比试,不如殿下设置一二比试项目,让我也能参与一番,也能多结交些朋友。」 容望不疑有他,满口答应,吃饭时也精神不少,神采奕奕地同我商量起猎春宴之事。 我偶尔答话应和,心里却在想,容望啊容望,你知不知道,你利用我,我亦是可以利用你的。 16、 这顿午膳刚用到一半,梅若笙就到了。 他今天又给我带来几本棋谱,应是古本,外皮残旧,是用线穿起来的。 「老师。」 我赶忙起身,沖他行礼,接过那些棋谱交给元灵。 容望坐着不动,面色却瞬间冷了下来,「你来做什么?我父皇不是说过许清妙最近要安心养伤,所有课业全都停了吗?怎么,宫里的掌事太监没把话带到?」 「清妙是我的学生,他受伤,我作为老师,自然要过来看他。」 梅若笙沉声说道,语气中却分毫没有退让。 「一个外臣,整日朝内廷跑,梅若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了什么祸心?」 容望嗤笑一声,转而对我道,「许清妙,坐下吃饭,无须理会他。」 「我能不能来内廷只由圣上说了算,圣上从没有说过我不能探望许清妙,因此,我可以来兰华苑。」 梅若笙扫了眼面前桌上的饭菜,「正好,我也还没有用午膳,来人,再多添一双碗筷,我来陪清妙一道吃。」 「是。」 「我看谁敢?」 一旁的小太监刚要下去准备,容望就勐地一拍桌案,吓得殿中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下求饶。 这两人之间气拔弩张,气氛已是降至冰点。 我则僵着身子,可不想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不可开交。 又见梅若笙不肯退让,想了想,将我面前的碗筷端起,「老师,若你不嫌弃…就…就吃我的罢,我的饭还没怎么动过。」 第035章 身作局(四) 17、 「许清妙,你…」 还没等梅若笙表态,容望就先受不了了,他想发火,但见我目光闪闪躲躲,神情畏缩,一副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模样,又硬生生地将那股子闷气全部憋了回去。 片刻后,容望竟然主动沖梅若笙笑了笑,但那笑容怎的看怎的扭曲。 「既然如此,少师大人就与我们一道用膳就是。来人,下去重新准备碗碟过来给梅大人。」 容望咬着牙,下令道。 这顿饭大概是我在宫里吃得最艰难的一顿饭了,因这两人明里暗里地一直在较劲。 「妙妙,你尝尝这鱼肉丸子味道如何?我最喜欢吃这个丸子了,嫩滑鲜香,用油炸过一遍,更加酥脆,极是好吃。」 「清妙,你受伤未愈,要少吃点肉,还是先吃些清淡的为好。」 梅若笙冷眼瞥向容望,「谁让有人明明养了条恶犬,却看管不好,放恶犬出来伤人,下次,若再有狗敢咬清妙。」 梅若笙一字一顿地道,「就别怪有人会替天行道杀了那条恶犬。」 「梅若笙,你敢威胁本殿下?你武德司就算再如何厉害,再如何能人辈出,手下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跑来皇宫杀人罢?真当我的禁卫都是摆设啊?」 容望皮笑肉不笑。 「我在说狗,殿下又何必对号入座。」 「你…好好好,我看看今日是你先杀了那条狗,还是狗先咬死你,来人!」 容望勐地一拍饭桌,正欲发作。 我偏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便紧扒了两口饭,小声道,「这个鱼肉丸子当真…当真好好吃,还有老师给我夹的青菜,我也很喜欢吃…」 「清妙,喜欢吃就多吃一些。」 「对,妙妙!你全都吃掉。」 这两人果然不再争吵,而是换了种方式,抢着先的往我的碗里头夹菜。 我望了眼面前碗中堆积如小山那么高的菜,又望了眼同时盯着我看的容望和梅若笙。 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吃,心里却想,这两人可不能同时再来了,否则我的胃是要被撑坏了的。 于是,当晚我就让元灵替我传了话,就说是我热症发作,需要闭门静休一段时间,除了替我看诊的太医,我谁也不想见了。 其实我这话并不算作假,因为我的伤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严重。 其实那日,我统共就挨了不过几杖,但那几杖应该是打伤了我的筋骨,加上我本就身弱多病,所以便是外伤结了痂,我的背部却总还会时不时地抽痛,走路跑动都大不如前,就连站久了肩背也会受不住,且我热病也时有復发,这几日又开始偶尔吐血。 第67页 我想,自己绝不能再耽搁了。 所以,在我热症稍稍缓解,也即是春末猎春宴将要开始的前几日,我终于动身去了顾府。 18、 顾府的信是从半月前起便就断了的,算算时日,将好是在我被叶朝弦杖责之前。 而舅母卢氏的信在这之后倒是又送了几封进宫,此也证明,北狄贡品一事久未结果,许桑衡近来的活动愈发频繁,我结合话本中情节,大致能推出许桑衡的目的。 许桑衡意图藉由圣上钦定查案的这个身份,联合朝中早就不满于氏的大臣一道弹劾于氏,同时,他也留有后着,那便是北燕的军队以及那些被他招安的山匪。他想隐在暗处,瞒天过海,悄悄部署这一切,我就偏不能让他如愿,他越引人注目,才越会成为众矢之的。 19、 我去到顾府时,天色尚早,只近来多雨,天色便总像是蒙了层灰雾,晦暗难明的。 我这番前来并没有派人提前通传,所以就直接去到了书房那边。 许桑衡正端坐在书房之中,教顾卓习字。 他着了件颇为柔软的棉麻宽袖的靛青布衫,倒显出了几分书香气度,只不过,他腰间的襟带是被松松繫着的,露出了些里衣,以及包裹在里衣当中的那层薄而紧实的肌肉,一头长髮则束了个低髻,用一支梨木珠簪随意固定住,形容恣意潇然。 他清眉朗目,正耐心为顾卓讲解着什么。 卢氏大概也无甚旁的事,一边留意着许桑衡,一边搁在一旁奉来清茶,看着倒果真像是安适和爱的一家人。 我在门边驻足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看见我。 顾卓最先有反应,他兴奋地尖叫一声,便沖我招手道,「哇!表兄来了!」 许桑衡也搁下笔,抬眸同我对望两息,旋又垂下,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起桌案上的石砚,他的表情也被压下的长睫隐住,如坠云山雾海,叫人看不分明。 「妙妙。」 忽然,他停下把玩石砚的手,对我道,「到我跟前来。」 卢氏识趣,看我一眼后,就抱走了顾卓道,「小卓,娘亲带你去院里玩,让哥哥们说说话。」 我目送卢氏和顾卓离开,脚步却并未动。 「到我跟前来。」 许桑衡的嗓音素来是很清润的,今日却不知何故,格外低沉发哑,他重复一次,「把门关上,然后过来。」 我关上门后,书房中就只剩一片难言的沉寂。 「妙妙最近在宫中用心读书,想必应该大有长进罢,来。」 许桑衡起身,将桌前的靠背椅让给我,「写些字给我瞧瞧。」 我硬着头皮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笔,心中却一直在盘算着,要如何开口,才能让许桑衡去参加猎春宴。 我想得入神,所以下笔时便光顾着临摹许桑衡摆到我面前的那句诗文。 软烟红帐,罗枕香汗,玉骨冰肌,尽君须欢… 等等…这些…这些都是什么银词艷赋! 我的脸倏而一红,想扔下笔,却被身后的许桑衡反手握了回去。 「怎么不写了,妙妙?你的字相比之前,确实有不少进步,但笔锋还是稍显绵软,我来教你写可好?」 他握住我的手,继续去写那些不堪入目的词彙,另一手却轻搂住我的腰,缓缓上移。 「阿衡。」 我颤声唤他,「我来顾府,是想问问你,你追查于氏之事可有眉目了?」 许桑衡没有应声,带着我的手又在纸面写下「碎玉破瓜」四个字。 我闭了闭眼,又将头轻轻侧过去,不看这些字,继续对他说道,「我觉得…我觉得这事既然发生在北燕…是不是…是不是会同北燕一带的山匪有关啊?就是,就是乌朔他们…他们虽然已经被你招安…但…但是…也不知他们是否诚心?你,你可调查过他们?」 乌朔是北狄人。 这件事,许桑衡应该也是知道的。他同乌朔等人交手颇久,不可能没有调查过乌朔的身世。 「啪…」 许桑衡闻言,突地松开了我,我的手一下子没有控制好力度,笔在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将那些腌臜词句全煳了去。 「妙妙,原来你今日,是为了别的男人来寻我的?」 许桑衡眉梢微挑,语气已不大好了。 「不,不是的…阿衡,其实多日未见…我心中…心中也难免记挂于你,想知道你在顾府可是一切都好…」 我声音发干,想我对许桑衡的畏惧真的是刻进了骨子里了,许桑衡明明没有高声说话,也没做出何动怒的模样,但却偏对于我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之感,我心慌意乱,只好口不择言地解释道。 可惜许桑衡并没有相信我。 「记挂?」 许桑衡猝不及防地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拽起,牢牢锁进身前。 但他没有动怒,反勾起唇角,将唇凑到我的耳边,压了声音轻言道,「我的信,你可是只字未曾回过,这段时间,你也从未来过顾府。妙妙口中所说的记挂,是用哪里在记挂?是这里?还是这里?」 他宽大的手便停在我窄-翘的屁股上,随后,便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打完后也没有移开,就那么笼着,颇有些惩罚的意味。 「啊…」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打我,慌张地叫出了声。 「看来也没有多想,。」 第68页 许桑衡用手指捏了捏我的,「这里的声音还没有你方才叫的那一声大。」 我羞愤欲死,屈着臂,想要稍稍推开一点他,结果,就又挨了一下。 这一掌许桑衡打得比刚才重多了,我上的肉也随着他掌间的力度重重地抖了一抖。 我的眼眶大概是红了,不知是因为被他打痛了,还是因为这样的惩罚方式实在太过耻辱,就那样瞪着洇湿的眼怔怔望向许桑衡,手指也无措地攥在一起。 「嗯?妙妙怎么不说话了?还是说,妙妙现在竟也学会骗人了?看来,今日不好好罚一罚妙妙,妙妙是不会同我说实话的了。」 许桑衡目光一暗,又欲扬手,我赶紧抱住他的手臂,泫然哽道,「阿衡…你不要再打了…我…我…」 「我是你的主子啊。」 「你说过,我是你的主子…所以,你…你不可以这样…这样打你的主子的…」 20、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支吾了半天,偏偏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很显然,这句话把许桑衡逗笑了。 但许桑衡也只是笑了一下,就重新板起了脸,还将我推到桌案前,命令我抱住桌角撅好。 我不解,扭头看他,却见他神情已恢復了淡漠。 「主子撒谎,也该打。」 「自己报着点数。」他捏了捏我的腮肉,对我道,「何时肯说实话了,何时我便停下。」 「唔…三…四…」 「刚才那两下不算,重新数。」 「一,二…」 我咬着牙含着泪,委屈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外蹦,每说出一个数字,对我来说,都如同是一场古怪的折磨。这比杖责要轻多了,但却更让我觉得屈辱,又痛又麻的,我甚至在想,掀开衣服后,皮肤上是不是会有他的掌印,我这么一想,便觉得羞耻更甚,而更糟糕的是,我好像有反应了,自从停掉香露后,我就开始恢復正常的迹象…现在,我只能加紧双腿,竭力抑制住体内的躁动,不让许桑衡发现异状,终于,在报到第十下的时候,我感到铛间湿了一大块,赶紧啜泣道,「阿衡,不要打我了…」 「我在宫里被人缠得很紧,他们,他们不放我出来的。」 许桑衡停手。 我连忙转过身,将下袍的袍摆往下拉了拉,盖住水痕,想了想,又上前主动抓住他的手,软了声音道,「主要是…是四殿下…他…他有时会整夜留我在他的寝殿中…命我陪他,就连用膳,也要同我一起吃…」 许桑衡任我抓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扫眼打量起我。 直到看见那块被我重新悬上的白玉,他的眸光才忽而凝住,深若寒潭。 「他给你的?」 许桑衡今日的声音原本就低,现在又降下了些许,如是数九寒冰,淬得人遍体发凉。 「嗯。」 我硬着头皮应了一声,转而又装作无辜之样问许桑衡,「这块玉我当初不是给了你吗?怎么会…怎么会又出现在了四殿下的手中?」 「这玉你给了我,我当然会戴在最显眼的地方,在护送你从山匪窝里脱身之时,被他瞧见,所以抢了回去。」 许桑衡说得轻描淡写。 但我却晓得,他是故意的,他平常并不会戴这块白玉,只是因为知道他会见到容望,所以才会故意将这块容望给我的白玉戴在自己身上,好激怒容望,顺而挑拨容望同我之间的关系。 甚至不惜以自己为代价。 许桑衡看上去像极了我在宫里最常吃的那种芝麻馅的白玉糰子,温温凉凉的,看着毫无威胁,但其实里面的馅心,全部,都是黑的。 第036章 身作局(五) 21、 许桑衡眸光微动,须臾后,他拔下自己头上的那支梨木簪,伸至我眼前,「妙妙可还记得此物?」 我定睛一看,这支簪子原是他在除夕夜送我的那支,只不过被我丢在了北燕没有带上。 我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许桑衡又问,「那妙妙为何没有戴上这支簪子,是不喜欢吗?」 我别过眼,没有应声。 许桑衡执住簪子,下一刻,他竟用簪子割断了悬住白玉的璎珞,白玉顺而从我的腰带掉下,许桑衡握住白玉,对我道,「我不喜欢你佩戴这个。」 我骤然一惊。 这璎珞是用宫里的金丝线绳串成的,极是坚固,就是用剪子都很难剪动的,怎么许桑衡用一枚小小的木簪就割了开来? 许桑衡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簪看,轻轻一笑,「这簪子是我自己做的,簪头是用梨木最坚硬的枝干部分削尖制成,莫说是这小小璎珞,便是人,都可以杀。」 他见我愈加呆若木鸡,便拢起我的长髮挽起,拔去原本的簪子,将这支梨木簪戴上。 「所以,这支梨木簪,既是簪子,亦是武器,妙妙可不准再随意摘下。」 「若是有旁的男人要轻薄妙妙,妙妙便能以之自保。」 许桑衡说着,扯近我一齐坐到高背椅上。 我十分不想这样同许桑衡亲热,更遑论这样被他抱坐在腿上,更是让我心生抗拒,我僵住身子,冷面道,「我…我用这木簪来防你还差不多。」 许桑衡将箍在我腰间的手更紧了一紧,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好啊,若是哪一日妙妙被我欺负得很了,就亲手用这木簪杀了我可好?」 第69页 我木着脸没有吭声。 我的屁-股依旧火辣辣地在疼,就扭了下身子想从他腿上下来,他不让,最后我只能半趴在他的膝盖上任他抱着。 「别动。」 许桑衡贪婪地将脑袋埋在我的胸前,「让我好好抱抱你。」 22、 「这么疼吗?」 许桑衡抱了我很久,方才抬眸,见我拧着眉心,神色极不自然,又一直屈着腿不让挨到,竟然露出了一点怜惜我的模样,他的手缓缓下移,轻地掀开我的下摆,「我来替你揉揉-臀。」 假慈悲。 我会这么痛还不是被他打的? 将我弄伤,再做出一副怜我惜我的样子,前世,我就是这般一次次地陷入了许桑衡的圈套。 我心中恨极,又不敢表现出来,便以手捂脸,将情绪全部收起,只随着他的按摩软声轻哼。 许桑衡眸色渐深,加重了按摩的力度,「外祖和舅父他们也多日未曾见过你了,你来了,今晚便刚好聚聚,之后你就歇在顾府。」 「阿衡。」 我没有忘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并住腿,硬着头皮道,「其实,再过几日,四殿下会举办一个猎…猎春宴,邀请京城的王公贵族子弟一道猎宴游乐,还命令我亦须参加。」 我抬脸,一边观察许桑衡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可你是知道的,我…我什么都不会…听说此次宴会四殿下会设置一些射箭的比试项目,我怕到时自己出了丑,丢了父王和北燕的脸面,更怕四殿下会藉机刁难于我。」 「所以阿衡…」 我攀住他的袖摆,「你帮帮我可好?」 许桑衡骤然止住动作,神情莫测。 我知他定然不会轻易答应的。 这能够受邀前来猎春宴的,皆是上京城中的皇亲国戚,高官贵族家的子弟,而许桑衡如今身份尴尬,他无官无职,只是北燕王所收的一个义子,根本上不了台面。 且不说他能不能想到法子去到这猎春宴参加比试,只若这比试他胜了,就必然要抛头露面,引人瞩目,违背了他暗探的身份,圣上定会怪责于他。可若是输了,他定会被人讥讽指摘,当众受辱。 许桑衡素来心高气傲,最是忌讳自己曾是「马奴之子」这件事的,他未必肯为我去出这个风头。 可是,令他和圣上之间产生嫌隙,本也就是我的一步棋。 我见他久不做声,心下微提,便继续道,「其实,我并不想参加这猎春宴的,可你也知道,四殿下看我看得很紧…若我不去…」 「我可以帮你。」 许桑衡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他用指节攥起我的下颌,目光扫过我的唇瓣,「但你,要先给我一些好处。」 「什…什么意思…」 我的下颌被他捏到生疼,雪白的皮肤上全是红到发紫的指印。 「妙妙,你现在,好像怕极了同我亲热?」 「那是因为…因为…我心里那一关…一直过不去,毕竟是你…你抢走了我的父王…我解释过的,阿衡,你要给我…给我一点时间…」 「但我现在不想给你时间了,怎么办?」 许桑衡望向我,瞳仁清炯,「妙妙,你想让我帮你,就应该主动一些,讨好我,让我满意,你说对不对?」 23、 我哑然失语,身体抖若筛糠。 我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我要谋许桑衡的性命,只能以身入局,我的筹码就是我自己,所能依靠的人也只有我自己…我不该退缩… 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及前世,想及前世我和许桑衡的每一次相拥,每一次欢-好,想我每一次的沉迷,像个傻子一般痴痴地奉出自己的一切,却被许桑衡百般欺骗,甚至别他毒害到不能人事…我越是在想,周身就越是发起烫。 「妙妙。」 许桑衡松开手,好整以暇地对我道,「决定好了吗?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迟疑着,最后还是耻辱地闭上眼睛,吻上了许桑衡微凉的唇。 然而就在贴触到许桑衡嘴唇的一瞬,我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我想逃,却被许桑衡箍住深吻,我慌极了,只能重重地咬了下去。 许桑衡吃痛地推开我,可几息后,他便玩味地抚了抚自己被咬伤的唇,再度兇狠地覆上了我的唇瓣,我不甘示弱,同他嘶咬,他进一分我便还一寸,但最后到底还是不过许桑衡,舌头被他狠狠吸住,身体也被他用力地抵到桌沿。 「唔…好疼…」 我被他亲到脚软,偏他探入的手挨到了我背上的伤,我痛得闷哼出声。 许桑衡这时才发觉我身上有伤,他罔顾我有气无力地推阻,将我衣服撩开,手指抚过那一道道结了痂的杖印,问我,「怎么来的?」 「是…是叶朝弦…」 我含着泪,哽道,「他们瞧不起我…四殿下他…他也利用我…就让他的男宠打了我。」 我说得很是模煳,但许桑衡还是信了。 我见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伤痕累累的后背,眼中像是藏了一簇火,便知,许桑衡应该会帮我的了。 「阿衡,我就是怕…怕他们会在猎春宴上再欺辱于我…」 「不会的。」 许桑衡替我拢好衣服,还用手背替我揩去泪痕,「我会护你周全。」 「阿衡,还是…还是你对我好。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第70页 我抱了抱许桑衡,又凑上去亲着许桑衡的唇角,装出一副当真开心的模样,之后又主动闭上眼,「方才我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才下意识地咬了你…这次,这次我不会了。」 「阿衡,你再亲亲我罢。」 24、 一整个下午我都同许桑衡在书房中厮混,许桑衡每次想再多问我一些什么,都会被我软声煳弄过去,同他亲吻。 期间,舅母倒是叩门问我们可要添茶传晚膳。 我僵着身子趴在他怀中。 许桑衡用指腹捏了捏我脖上的吻痕,方对门外的舅母道了句不必。 我见目的已经达到,便萌生了退意,更不想当真留下来同许桑衡亲热,就对他说道,「今日天色快晚了,我还要回宫的。四殿下每晚都要去兰华苑与我共用晚膳,他若看不到我又会发脾气…」 「阿衡。」我指了指那块被他搁在桌上的白玉,「你能把这个还给我吗?四殿下若是看到我没有戴这个,也会沖我发火的…」 我总提容望,就是知道许桑衡最是讨厌容望,他越是讨厌容望,对付于氏便会越狠,树敌也会越多。 可没想到,这次,我反而引火烧身了。 「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送你的白玉。」 许桑衡不动声色地拿过那块白玉,将我下摆一掀,「我就亲手帮你把它带上。」 25、 我刚回兰华苑,就又犯了心疾。 我平常多是在入睡之后心疾才会发作的,没想到回去之后,便觉心痛如绞,直欲吐血。 我想这是因为许桑衡之故。 我不敢想像若我继续同许桑衡虚与委蛇下去,病症是不是会愈发加重,怕是真等许桑衡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但我不后悔。 哪怕是死,我也要报復许桑衡,让他付出代价。 「公子,来喝点儿药,再睡一会儿。」 元灵端药走来。 我睁眼盯着帐顶片刻,方才慢慢起身,搁下手中的那块白玉,「你把这个拿下去洗洗,弄脏了。」 元灵方才是伺候着我更衣的,见我兜中腰间皆没有白玉,现在手上却凭空多了这块玉,便立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气得直跺脚,「公子,你那义兄是不是经常欺负你?奴才去帮你禀告四殿下…或者…或者是梅大人…让他们替你出头!」 「元灵,不要多事。」 我垂下眼睫,对元灵道,「让你替我办的事情,你可都办妥了?」 「回禀公子,都办妥了。」 元灵原就是个机灵人,八面玲珑的,且自从他被圣上派遣来我这伺候之后,在宫中的地位也上升不少,加之出手大方在筹备猎春宴的事情上做些手脚,并非难事。 我就是要让许桑衡,在猎春宴上,一鸣惊人,名动上京。 第037章 身作局(六) 26、 隔日,容望派人传话,说是要带我去宫里的厩坊挑马。 于贵妃本就怕容望年轻气盛再欺负我犯了圣怒,加之容望此前纵容自己的男宠责打我后,又一连多日跑来兰华苑找我,早惹不满,所以在猎春宴前的这段时间,容望都被于贵妃勒令禁足,不准他再多同我接触。 所以,容望忽然邀我挑马,着实让我感觉意外。 待我去到厩坊时,才恍然大悟:没想到容望一介堂堂皇子竟然穿了一身寻常太监的衣服,想来是为避开于贵妃的眼线,偷摸熘出来的。 「妙妙,你来了。」 厩坊的奴才也被容望买通,一个个只低头当看不见。 容望兴奋地冲来执起我的手,「多日未见,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我有些不惯同容望这般亲近,想要抽回手,却反被他握得更紧,「父皇和母妃不让我见你,幸好还有个猎春宴!妙妙,我决定,这次猎春宴,就由你来作为比试的彩头!」 「我做彩头?什么…什么意思…」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父皇向来重视这猎春宴,虽他不会亲自前去观摩,但往年胜者皆会受到嘉许,我打算在今年的猎春宴上好好表现夺得魁首!待父皇一高兴,我就…就请旨让他…」 「妙妙!」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容望今日好似格外扭捏,「罢了!罢了!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先带你去挑马!妙妙是在北燕边疆长大的,应当很会骑马罢!」 27、 我确实是会骑马的,而且骑得还算不错。 小时养父不准我随意出府,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缠在府中做马奴的许桑衡了。 许桑衡同他的养父常年在马厩做事,掌管府中马匹,我去得多了,就也会在家僕的引导下选一匹马骑着玩耍。 但奇怪的是,每每这时,许桑衡就只垂目敛眉地在旁边看,并不骑马,我命令他陪我一道骑,他也只是躬身回我,他不会骑马。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北燕的儿郎大多擅于骑马,许桑衡还从小就生活在马厩旁边,负责餵养照顾这些马匹,他怎可能不会骑马? 许桑衡确实骑不好马。 某次,我迫他陪我一道骑马,许桑衡被我缠得没有法子了,只好爬上了一匹性情还算温顺的骠马。 但我明显能感觉到许桑衡十分紧张,他握住缰绳的手以一种极微小的幅度轻轻发颤,嵴背也僵直得很,仿佛骑马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第71页 我得意洋洋地翻身上马,从后面握住许桑衡执绳的手,对他道,「阿衡,你不要怕,我保护你!」 说罢,我便扯紧缰绳,缓缓控制马开始走动。 许桑衡愈加不自在,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 我越是看许桑衡这样害怕,就越是感觉快意。 平常无论是读书还是做旁的什么事情,许桑衡处处都比我强,现在,我终于能在骑马上比得过许桑衡了,这让我怎会不激动。 「妙妙。」 许桑衡大概是终于受不住了,他回首,面色居然苍白若纸,「我们下马好不好?」 「好啊,我兜完这一圈,我们就下去。」 我这样说着,却故意使坏,偷偷晃荡着腿狠踢了一脚马肚。 那马受了惊吓,立时撒开四肢,在院中狂奔起来,许桑衡则像是也被什么东西给刺激了一样,居然脱了手甩开缰绳,我怕许桑衡跌下马背,赶紧去拽他的胳膊,结果,身子不稳,反带着许桑衡一齐重重摔下了马。 我和许桑衡都被摔到鼻青脸肿。 「阿衡,对不起,我…」 我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却见许桑衡甩袖便走,方知自己做的太过分了,赶紧抱住许桑衡沖他道歉,「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你是我的主子,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许桑衡话虽如此,却语气生硬地斥我,「松开!」 「阿衡!」 我怔怔放手,许桑衡就那般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 在那之后,接连半个月无论我如何去找许桑衡,无论说了多少软话好话,他都对我不理不睬,甚至也不再唤我妙妙,不再像从前那样亲我抱我… 我生怕许桑衡从此以后都不会再理我,实在受不住了,就闯进他在马厩旁边住的那间杂物房,含着泪问他,「我不就是害你从马上摔了一次吗?你干嘛那么小心眼!许桑衡,你到底…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许桑衡抿唇不语。 我心下更乱,这泪水便就控制不住地掉落下来,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嚷嚷着口不择言地道,「你平常总是那样…那样亲我欺负我…还叫我为你口-侍…我都…我都没有生气的…为什么我就做错了一次事,你就不肯原谅我!阿衡,我错了…只要你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本就容易胸闷气短,这番哭得差些透不过气,脸也憋得通红通红。 许桑衡大概是实在看不过眼了,便问我,「当真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嗯!」 我听他语气有所松动,连忙点头,又猜到他大抵会让我做什么了,脸是愈加发红了。 许桑衡一直想让我真正同他欢-好,但那个时候,我还是有些莫名的自尊不愿意被他口口…但我那个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许桑衡不理我的这段日子,我方才知晓,原来我根本就是离不开许桑衡的。 果然,许桑衡提出的要求,就是要上我。 而作为我任性的惩罚,就是要将我绑在马厩中,用跪着的姿-氏被口口,也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被男人强迫之后,我才知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了。 28、 「妙妙,在发什么呆?选中哪一匹了吗?」 容望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漫不经心地从眼前的这几匹马中一一扫过,随意指了匹青骢马。 「好,那就这匹,妙妙上去试试。这些马常年都有马仆专心饲弄调-教,性子都好得很。」 「四殿下。」 我打断容望,神情郁郁,「猎春宴的比试,一定需要骑马么?」 若要骑马,许桑衡必然会输。 他根本就不擅长骑马的。 容望点头道,「是呀,往常的猎春宴,我们多是以宴乐做赋为主,比试也只为助兴。但今年既你也参加,又是整场比试的彩头,我就索性吩咐定要将比试办得隆重一些,今年的比试,就是骑射。」 「若是不能骑马呢?还可以参加比试吗?」 我反问道。 「那自然不可能…」 容望看着我,忽像明白了什么,「妙妙你不想骑马?」 「嗯。」 我没有否认,顺着他的话道,「我不想骑马。」 其实这话也算实话。 我的屁股还肿着呢,依旧隐隐作痛,若我今日骑着马跑上一圈,明日可干脆就起不来了。 「没关系。」 容望哄我说道,「我再另加一条规则,不骑马者亦可参与比试,反正最终是要比赛射箭的,谁射的猎物多,谁便获胜夺魁就是。只这不骑马定然是会吃亏些的,但妙妙你不用担心,到时我同你组队!妙妙只须骑马伴侧,替我计分就是!」 29、 「那便多谢四殿下。」 既然得到了容望的应允,我便放下心来,朝容望躬身行了一礼,想要告退。 「站住!」 岂料,就在我刚刚转身的一瞬,容望忽然叫住我,目光定定锁在我的腿间。 我有些不自然地迎视向他,刚欲开口,他便先行发问了。 「你今日走路时,为何一直是夹着腿的,好生怪异!」 容望声音不小,厩坊中来往经过的侍从僕役也朝着我们这边不住张望。 我有些难堪地拽紧了衣袍的下摆。 我今日没有穿亵裤,因为被许桑衡打的地方肿得很高,加之此前又被他用白玉…受了些伤,还是元灵告诉我,洗那块玉时上面是沾有血丝的,怪不得我会那般疼痛,每晚只能侧卧休憩,况且,我很怕皮肤会留疤,这段时间就给伤处涂抹了不少药膏,几乎每隔两个时辰都要涂一遍,涂完后,未干的药膏就会粘粘地腻在皮肤上面,被汗渍浸湿之后,十分难受。 第72页 所以在养伤期间,我就一直没再穿亵裤了,而是在外边多加了一层罩袍,按理是不会被看出来的。 但容望的眼神还是让我莫名心虚。 「没,没有…我…」 我答得支支吾吾。 容望却将那匹马牵到我跟前,下令道,「上马。」 「我想看看妙妙骑马的水平。」 容望说罢,还勒令一旁伺候的僕役统统退下,偌大的厩坊马场之中,便只剩下了我同他二人。 容望绝对是有所怀疑,所以想借骑马试探我。 他从小性子风-流,并非什么不通人事之人,此前他就一直派春喜暗中监视兰华苑掌握我的行踪,之后又日日前来兰华苑看我,只近来被于贵妃责骂了才略有收敛。 现下容望见我这般躲闪,疑心更重,若他看到我那处的伤,定会有所怀疑。 然而,我越不肯骑马,在他眼里便就越不对劲,容望板着脸,竟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扯到马前。 我轻蹙眉心摇头道,「殿下,我骑不好马的。」 且不说这骑马会不会磨破身后的伤口,只光这样上马的动作,都会掀开外袍,一览无余…实在…实在是不行… 可容望犹自坚持,「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我…我当真骑不好的,我小时候就从马上摔下过,自那之后就没再骑过马了…」 事至如此,我只好放软了声音哀求容望,他好似被我说动,可很快又眸光微闪,不由分说地按住我的腰身,竟是要抱我上马。 30、 就在我同容望僵持不下之际,有一小太监急匆匆跑来,说是圣上要宣容望议事,叫容望尽快回宫换衣去面见圣上。 我长松一口气。 容望也只好作罢,只临走前,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几眼。 第038章 身作局(七) 31、 猎春宴的阵仗比我想像之中的还要大。 一大早,京郊的长湖林场外便已围满了各色车马和僕从侍卫,而那些身着华丽的上京贵族子弟亦三五成群,切切交谈,当中我认得的人并不多,但我经过时,他们的视线皆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此次猎春宴因推迟之故,所以召开时,已近暮春。 天气渐热,日头也高,所以我便带了幕篱帷帽,雪白轻纱软软垂下,遮去了我的面容,可未曾想到,便是如此,这些人中也有不少能认得出我的,有几个甚至开始主动向我示好,同我攀谈起来。 我只能吶吶应付几句。 「谁不知许公子如今可是四殿下眼前的宠儿?前不久,四殿下冒着得罪叶相国的风险,都要将那叶朝弦下进大狱,酷刑伺候,替许公子出气…就连今岁的猎春宴,四殿下原本都是不打算办的了,可只因许公子一句话,四殿下说什么都要办,还办得如此隆重,许公子当真是有好大的排面啊!我原先以为四殿下这是色令智昏,但今日得见许公子妙姿,方知是我错怪表弟了!哈哈!」 说话的这人,是于氏宗亲嫡系子弟,也即是当朝相国于显的长孙,容望的表兄,于同岚。 这人长相原是不错的,但眉宇之间却隐有股不屑,尤其是望向我的眼神,让我极是不舒服,像是在审视什么物品。 不过,他的地位倒是颇高,话一出口,就引来旁人附和。 「那是自然,许公子这般的神仙妙人,若是我的宠儿,别提一个小小的猎春宴了,哪怕说是想要那天上的星辰,我也愿意去摘的。」 「你可莫要惦记许公子了!听说四殿下此次猎春宴势在必得,他还打算以许公子为彩头,向皇上请旨为他和许公子赐婚!」 「啊,赐婚?!你怎胡说八道!我朝虽兴男风,但还从未有过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又不是那北狄蛮子,随便两个男人都能结为夫妻,依我看,是要向圣上请旨,收了许公子做男宠才是。」 「男宠?那老燕王肯吗?老燕王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岂不是要断了香火!」 他们讨论得越发离谱,且因北燕势微,他们也只是看我得宠才说些好话捧我夸我,其实对我并无尊重。 我听得直皱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人通传四殿下驾到。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容望身骑一匹宝红色骏马,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停在了我的跟前。 他今日着了一身黑红色劲装,高绑马尾,披风猎猎,颇是器宇轩昂,只眉目中却自笼了一层阴鸷之色,静静不言。 但沖我笑时,依旧还是露出了一对梨涡,掩去不少戾气。 我知道容望为何不悦。 因为就在方才,我被人群包围之前,我看到了许桑衡。 未带任何僕从随行的许桑衡,他青装墨发,亦是牵了一匹马,却被众人隔绝在外,只能孤身一人站在林边角落,痴痴望我,身影落寞萧索。 容望应当是看到他了。 32、 围观诸人见到容望,纷纷施礼如仪。 容望没有理会旁人,只向我伸出手。 我心中暗嘆一声,想今日这猎春宴上,容望定会试探我和许桑衡的。 经过前几次教训,我发现这小皇子并非如同话本中一样只知浪荡成性,不学无术,反而疑心病颇重,倒是完美继承了天家骨血里的凉薄和无情。 我不能露出破绽。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我握住他的手,被他轻轻松松抱上了马。 第73页 突来的清风吹掀起幕篱一角,我的脸现了出来,四周围观众人爆发出阵阵欢唿声和叫好声,直说我同四殿下登对。 容望听得喜上眉梢,索性将手臂环在我的腰间,春衫单薄,我这般靠在他的怀中几乎是在同他肌肤相贴,我僵着身子抱紧马脖,想离他远些,却被容望扯了回去。 「别动。」 容望低声同我耳语,唿出的热气直直往我耳中钻,「你瞧我看见了谁?你那个做马奴的义兄,没想到他今日也来了猎春宴,想必是上赶着过来出丑的罢。」 我隔着轻纱,向许桑衡望去一眼。 许桑衡已经栓好马匹,向着人群走来,他像是有所感应,这时,也抬首望了眼被容望锁在怀间的我,目光阴冷如蛇。 我无端打了个寒战。 「不过,他无论来还是不来,今日魁首我都势在必得,我定会像父皇讨要了你,妙妙,你可要好好想想,跟了我之后,要如何侍寝。」 容望看我不专心,一直盯着许桑衡看,便故意在我腰间掐了一下。 我低哼一声,身子立时软了下来,他便趁此将手伸进我的幕篱,亲昵地摸着我的脸,笑道,「不急,慢慢想。」 容望对我的这番亲密之举自然也被尽收眼底,众人皆开始窃窃私语,更加做实了我便是容望的「新宠」。 我不敢再看其他人是以何种表情打量我,更不敢看许桑衡了,便一直垂下眼咬住唇瓣,任凭容望的手一直在我腰间游弋。 终于,容望抬高音量,开始宣布猎春宴事项及流程。 侍卫们则骑马挥舞着彩旗从林间穿梭而过,吶喊扬威,参与最后一项骑射比试之人多是京官子弟,许桑衡并无资格,看来,他想了诸多法子也只能勉强得到个赴宴的机会,若想登场比试,怕是还要获得容望的首肯。 但许桑衡想必不会放弃。 因在末了,容望毫不避讳地说道,「北燕王之子许清妙因是第一次赴宴,就不参与比试了,他同我组队,我的得分就是他的得分,我若夺得魁首,他便也是魁首。」 33、 在骑射比试之前,所谓的猎春宴到底不过一场年轻的王孙公子们的宴游集会,同圣上亲临的那种围猎并不相同,氛围要更随意安适一些。 这所赴之宴便叫做流觞曲水宴,众高门子弟亦可在这宴游之中相互引见认识,广交人脉。 如今正逢暮春时节,长湖林场外草长莺飞,晴光大好,蜿蜒长溪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片,而僕从们则将带来的食盒一一打开,从中取出各式精緻点心摆放在溪畔小案上供人享用,容望坐于上游主位,我则陪侍一旁。 六公主容嫣今天也来了,她一副男装打扮,同她的另两位皇子哥哥正在打闹,瞧见容望和我后,便兴沖沖地坐到了我们身边。 这大宣朝的另两位皇子并不算受宠,为避容望锋芒,便只着一身简装,亦跟着容嫣过来,同容望敬酒交谈。 「嫣儿,这回你可算是开心了罢?今日正巧来了不少京官家的高门子弟,都是年轻的好儿郎,你将好相看一番可有中意的?」 容望笑道。 容嫣虽然不是容望亲妹,但母妃早逝,从小养在于贵妃身边,同容望一道长大,感情甚好,听容望这般打趣她,立时不高兴地嘟起嘴道,「嫣儿还小,才不要什么郎君呢!再说了,这帮男人粗鲁无礼得很,不若妙哥哥温柔!若我要择驸马,也得选一个像妙哥哥这样性子温柔的男人才好。」 容望不动声色地举杯,浅饮一口,「谁都可以,但许清妙你就不用肖想了。」 容望说罢,撩开我幕篱的一角,将酒杯递到我唇边。 我知拗不过他,只好张口,顺着他刚刚喝过的酒杯,将里面剩下的酒水饮去。 容望方才满足,又执住我的手,开始餵我吃糕点。 「哼,四皇兄和妙哥哥当真是没羞没臊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容嫣实在看不过去了,红着脸捂住自己的眼睛,惹得身边人又是一阵笑语不断。 「殿…殿下…我自己吃就可以了,你不用餵我了…」 我被容望餵得好生羞赧,牙齿好几次都碰到了他的手指,便推了推他,表示抗拒。 容望恍若没有听见,又捻了块松茸糕伸到幕篱之中。 正巧这时,于同岚携了几人过来同容望说话,而许桑衡居然跟在这帮人后边。 我看到许桑衡,心里一慌,牙齿碰碎了那松软的糕点,粉屑淋着糕中的香蜜,全撒到了容望的指上。 「殿…殿下,我去唤人拿水过来替你净手。」 「不必。」 容望按住我,视线却越过我,挑衅似的,瞥向许桑衡,「你替我舔干净就是。」 那几人皆面露尬色。 于同岚想了想,还是对许桑衡道,「这比试的名单是殿下早前就定好了的,想来也不能另外加人,所以这位许公子…」 「可惜了,你不能参与比试。」 容望亦在点头。 他的手指已经碰触到了我的唇瓣,另一只手则扯住幕篱的一角,缓缓往上拉。 他是想掀开我的幕篱! 许…许桑衡还在场呢… 我本就惧怕许桑衡怕到了骨子里,更何况,我此时此刻被容望半搂在怀里,实在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在这样的情况下去面对他,隔着一层幕篱,我尚且还能自欺欺人一番,可若幕篱掀开,我便再无可避,只能赤-裸裸地去接受许桑衡的审视,以及怒火。 第74页 我实在害怕。 于是,我有些讨好似的亲了亲容望的手指,将他指尖沾上的粉屑乖乖舔去,想让容望不要这么做。 可容望掀幕篱的速度却反而加快了! 我轻咬住他的手指,十分无措,甚至连看许桑衡一眼都不敢。 34、 就在容望要掀开幕篱的一剎,许桑衡沉声打断了他,「殿下。」 我没想到,心高气傲的许桑衡居然会当众下跪。 「求殿下与我机会,同殿下一较高下。」 第039章 身作局(八) 35、 「你这是在求我?」 容望像是看到了何稀奇之事,竟抚掌大笑。 许桑衡从善如流,「是。求四殿下给我机会。」 他今日着了件沉青色缎制猎服,劲瘦的腰身用布带束起,愈显身姿卓越。即便是跪在那里,他也依旧背挺若松,濯然清傲,只那向来温润的乌眸此时却微微垂下,遮住了眸底情绪。 一旁的容嫣问过许桑衡身份后,不由啧啧称奇,「原来北燕的儿郎个个都生得这般好看啊,妙哥哥…你跟他…」 容嫣转头看我,刚想问些什么,就被容望横去眼刀,吓得噤了声,躲去另两位皇子身后偷摸张望。 我这边的情形则更不好。 容望收起笑容,脸沉如铁,「许桑衡,你知不知道猎春宴乃是我大宣皇室所举办的宴游狩猎活动,你一个马奴养大的野种,不会当真以为自己有资格赴宴罢?你混入宴席一事本殿下还没有追究,现在,你竟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参与比试?你别以为我父皇现在给你机会进京做事,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来人,把这个野种给我拖下去!」 围观众人皆指着许桑衡议论,当中很多人根本就不认得他,但听容望措辞便知,这人同四殿下之间颇有嫌隙,纷纷戳着许桑衡的嵴梁骨责骂。 这其中当属于同岚反应最大,他冲着许桑衡怒啐一口,咒骂道,「原来就是你这个野种藉由查我于氏在京中兴风作浪啊!」 于同岚甚至伙同几个护卫开始动手拖搡起许桑衡,口中还念念有词道,「今日你既敢冒这个头,我便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许桑衡挣开那几个拽他的人,缓缓抬眸看向容望,「四殿下,我虽是北燕王义子,但已蒙北燕王深恩进了族谱,所以,我在名义上就是许清妙的义兄。我听闻殿下今日游猎要以义弟作为彩头,我无法坐视不理。还是说,殿下根本就不敢同我比试,不敢同我一决高下?」 容望并没有被许桑衡的话激怒,反倒若无其事地叫人住手,之后,当着许桑衡的面,将我的幕篱一把摘下,问我道。 「妙妙,你这义兄的消息还真是灵通,这猎春宴我都没有派人通知过他,他都知道你做了彩头,你说,我要不要给他这个机会比试?」 我嗫喏着,没有应声。 许是因为日头太高,我的眼睛骤然被阳光直射,有些刺得难受,竟不知觉间落下两行泪水。 容望像是被什么灼了一般,表情微变,几息后,他负起手,居高临下地走到许桑衡跟前,召集来一同参与比试的另外十人,做了决定,「好啊许桑衡,我准你参加,但前提是,你要作为马镫,伺候我们每一个人上马。」 「如何?这也算是不辜负了你这个马奴贱种的身份。」 36、 大庭广众之下,作为马镫… 便是要许桑衡弯身跪趴,让这十来个人轮流踩着他的肩背上马…这无异于是叫许桑衡当众受辱…许桑衡…许桑衡那般心高气傲之人,怎可能会同意… 我震惊地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的表情依旧淡然,只那垂在身侧的双手被他握得极紧,手背上全是暴出的青-筋。 许桑衡是不会同意的。 其实他才是北燕王之子,这所谓的猎春宴他本也有份堂堂正正地受邀参与,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跪在地上任凭众人奚落嘲讽。 他不会同意的。 不会为了我的几句请求,就连尊严都舍却了的。 37、 然而,许桑衡只默了片刻,就起身对容望拱手行礼道,「多谢殿下成全。」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许桑衡居然…同意了。 38、 于是,这场本应兴致高昂的猎春宴,便在如此紧张怪异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僕从们将参赛者的马一一牵来,装上箭篓。 容望率先上马,他撇了眼趴在面前的许桑衡,狠狠一脚便踏上了许桑衡的背。 容望这一脚踩得极重,我能明显看到许桑衡瘦削的肩背重重抖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痛唿声,依旧紧闭牙关,一言不发。 于同岚上马时毫不客气地踹在许桑衡的胸口,我仿佛听到一声骨骼碎裂的轻响。 许桑衡被他踹得滚翻在地,沉青色的衣袍瞬时被土灰染没,但很快许桑衡就重新爬起来,继续跪好,直到于同岚上了马,才捂住胸口,轻吐出一口血沫。 轮到我时,我根本就不敢看许桑衡。 今日我本是不用比试的,但容望坚持要我骑马陪他,其实,不过是想藉机羞辱许桑衡罢了,我知容望同许桑衡之间本就势若水火,此番又因为我,许桑衡才会这般蒙受屈辱,心中到底发虚。 上马时,我的脚步一直在打颤,踩了几次都不敢太使劲,反而从许桑衡的背上滑脱,半天上不去马。 第75页 许桑衡这时,伸手捉住了我的脚腕。 我一惊,他却熟稔地替我脱去锦靴,而后,托着我的脚将我送上马背,又为我穿好锦靴,方才退去一边。 我喉头微滚,想唤一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许桑衡却动作极轻微地抓了抓我的手,在我手心用笔划写道。 别怕,妙妙。 我定会赢的。不会让任何人欺了你。 39、 我恍然握住缰绳。 许桑衡已经做完马镫,按照约定,他亦能上马参与比试。 僕从将他带的那匹马也牵了过来,许桑衡上马时,动作很是迟缓,我能瞧出,他是在逞强,及至坐到马背后,许桑衡的面色已是煞白一片,握绳的手也止不住地在痉挛,惹得一同参与比试的人又是一阵发笑。 不过,许桑衡很快就恢復了镇定,他勒紧缰绳试了几步后,就重新策马返回赛道,神情已恢復如常。 他为了今日的比试,应是特意去练过马的。 所有参赛者皆已准备就绪,哨响长鸣,比试正式开始。 容望一马当先,策马奔入林间,挽弓射箭。 其余参赛者也紧随其后,不遑多让,剎那间,林中箭雨飞落。 被射中的猎物自有僕从清点收集,随后会标记上一朵对应颜色的鲜花,而容望的花,自是代表皇室的金色花朵。 我骑马跟在容望后边,抱着僕从奉上的那朵朵鲜花,手中都快要装不下了。 容望回首,得意地沖我扬眉。 这时,一头头上绑了鲜花的野猪被人驱赶,沖入林间。 这只野猪便是本次比试最大的一只猎物,射中者一次可夺双花。 容望眼睛一亮,驱马上前,对准野猪放了一箭,可这箭刚刚擦着野猪那皮糙肉厚的身子,就掉落下来,箭镞也断裂成两半。 容望不服气,又连射两箭,可无一例外,箭镞全部断了,容望气急败坏唤人过来换箭,而许桑衡却在这个时候,乘胜追击,很快就赶上了容望的得分。 而那头野猪… 许桑衡显然势在必得。 许桑衡马术一般,在马背上并不占据优势,而野猪此时也已跑到气竭,停下不动,所以他索性背着箭篓翻身下马,我见他足尖轻跃,灵巧地在林间穿梭,很快就拉短了同野猪之间的距离,他略略停顿,目测一番后,便反手抽出两只长箭,连珠疾射,一箭射中被放飞的鸟雀,一箭则射中林中野猪。 一次三花! 其余比试者皆看得目瞪口呆。 许桑衡射中野猪后,并不做停留,再次上马,争分夺秒地继续射箭,将比分彻底赶超,负责给他计数的僕从手上所拿的白花,已经远远超过容望的金花了。 许桑衡策马越过我身边时,回首极快地望了我一眼。 计数的僕从抱花骑马而过,他的脸从那片鲜花的残影之中消失,只留下一个模煳而浅淡的笑意。 我则愣愣望向许桑衡疾驰而过的身影,许久未有回神。 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这才该是北燕王世子原本的样子。 该是许桑衡原本的样子。 40、 「可恶!这些箭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望极是不服气,将箭篓中的箭纷纷摔下。 他亦是在看许桑衡,只眼神却尤为尖利,恨不能要把对方撕碎一样。 「许清妙!」 容望忽而扭头,质问我道,「我的箭被人掉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 容望却依旧狐疑,虽说新箭已经送了上来,但比试时间将尽,他再如何都不可能赢过许桑衡了,便索性停下马,伸臂将我拦腰抱去了他的马上。 我一阵惊唿,下意识地抱紧了容望的手臂。 容望望向我,目光洞若明炬,「妙妙,这次猎春宴,我让你陪侍在侧,比试前的箭篓和马匹也由宫人和你负责检查过一遍,我这箭镞断了这么多,明显不正常,你当真不知是为何故?」 「还是说,是你做了手脚,想让那许桑衡赢下比试?」 「殿下,我,我不知情的。」 我心虚极了,避着他的视线连声否定。 「看来今日,你是不肯说实话的了。」 容望话落,竟猝不及防地将我搂的更紧,将唇缓缓凑近,作势要亲下来,「那我换种方式问你。」 我没想到容望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对我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我拼命摇头,伸手拍打着容望的背,此时此刻,我顾不得再怪容望无礼了,因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容望背后的许桑衡,不知何时竟调转了马头,他看到我被容望拥住,眸中寒光毕现,他没有犹豫,缓缓抬手竟将箭心对准了容望。 「殿下!小心!」 眼看那支箭要以离弦之势朝容望的胸□□来,情急之下本能地抱住容望,以身作挡。 许桑衡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护住容望,想要收起箭势,可已然是来不及了,羽箭离弦,向我疾射而来,虽在最后关头被许桑衡用尽全力收势,射偏了一些,但还是生生地射穿了我的左臂。 第040章 情关难(一) 1、 「不好,有刺客!保护殿下!快保护殿下!」 几乎是在我被箭射伤的一剎,容望的护卫就一拥而上,奔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追去,其余参赛者也纷纷停马返回。 第76页 原来,许桑衡方才放这支冷箭时,已接近比试尾声,他身边的僕从也都陆续散了,他策马甩开了其他侍从,藏身在林间的一处死角。 除了我一直在注意他,并没有人看到,只以为是林场中进了刺客。 容望惊慌失措地抱紧我,捂住我臂间的伤口,「妙妙,你忍着些,我现在就去唤太医!」 「我真的,不知道那些箭…」 我挣扎着,有气无力地扬起脸,想说些什么。 容望却俯身亲了亲我因为疼痛,眼角滑出的泪痕,「好好好,我信你,妙妙,我以后什么都信你,你别说话了,乖。」 我知我现在的面色一定苍白难看到了极致,我也知容望生性多疑,此番他既已怀疑我和许桑衡了,必也将对我心存防备,所以方才在情急之下,我也只能以身相救,博一些机会。 但其实,箭来的那一瞬实在太快,我没顾得上太多,也没想到若是许桑衡此箭没有射歪,我怕是会当场丧命的,后怕之余想当中或许也有自己的一些真意。 容望前世虽不爱我,但到底曾给我沉闷的年少时光带来过希冀和些许温暖,这一世,我虽不想再同他纠缠,也对他颇有利用,但确确实实,是没有恨过他的。 我最恨之人,自始至终,还是许桑衡。 2、 耳边传来了嘈杂声和说话声,很多人向我们这边围了过来。 容望已下令取消猎春宴,还命侍卫全力追拿伤我的刺客。 容望一路将我抱回行宫。 长湖林场地处京郊,距离上京皇城有约摸两日的车马脚程,所以一应赴宴之人这几天都宿在这长湖行宫,我原先是有一间单独的殿房居住的,但容望这次直接抱我去了他的寝殿。 那些跟着我们的人,也在容望寝殿外停住了脚步。 我回首望了一眼,发现许桑衡也隐在人群之后,死死看我,目若恶鬼。 我畏惧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脸埋进了容望怀中,不敢看他。 我的状况并不大好。 我没骨头似的躺在床榻上,听太医对容望道,我臂上的箭伤虽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到筋骨,原应是不重的,但我实在体弱,此番中箭受了惊惧,加之热病发作,才会高烧不退。 末了,那太医劝容望不要与我同住,将我交给宫人照看就是了,免得被我过了病气。 容望不置可否,唤人带太医下去开方备药。 之后,殿房中就安静下来了,容望坐到床侧,摸着我的脸问我冷不冷? 我点点头。 容望便脱去外袍和鞋袜,钻进被中,将我抱在怀里。 我发烧了? 我这时想起了太医刚才所说的话,便迷迷濛蒙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并不觉得烫,但我的脑袋确是一直在发着晕的,眼皮也沉,但又睡不着,只好轻轻垂下,凝视着容望身上那层薄薄的蚕丝亵衣发愣。 我臂间的伤被处理过了,不似刚开始那般疼了,只有些钝钝地发痛发酸,抬不起来,只能用指尖一下一下拨弄容望的衣角。 容望有些无奈地抓住我的手,「妙妙,你先休息一会儿,等药好了我再唤你。」 妙妙? 我听到这个称唿,胸中一口浊气竟缓缓舒了去,任凭容望重新将我抱入怀中,安心得阖上眼。 3、 记忆中我好像也曾被人用身子捂过,我本就有热病,若是在夏日发起烧便最是难熬,身子里像是有火般发烫,偏又其实在冷,不能贪凉用冰块直接解暑,否则病情会加重。 我病得实在难受,一直在哭,许桑衡就会来到我住的偏宅,将自己的身子贴在冰块上,待到变得凉凉温温的过后,再将我搂在怀间为我降温。 我降下温度,身子总算是舒坦了。 「阿衡,你待我真好,我好喜欢你…」 我窝在许桑衡怀中,羞赧地向他表白,倾诉衷肠。 许桑衡认真在听,但几息后,却突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刀,毫不犹豫地插进我的心口。 一股剧痛自心口向我的四肢百骸霎间蔓延开来。 我目瞪口呆地望向许桑衡,拼了命地张开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发出喑喑哑哑的嘶鸣声。 许桑衡扔下我,用似厌似恨,仿若在看一团腌臜污秽的眼神看我几眼,方才转身离开。 阿衡,别走。 别丢下我。 我手脚冰凉,提不起劲,也站不起来,就只好跌撞着爬到地上,我拼命地爬,拼命地向前爬,直到爬到许桑衡跟前,拽住他的衣角,求他不要走。 许桑衡确实没有走,却用脚尖抬起我煳满鲜血的脸,轻嗤一声,「许清妙,你这个夺走了我人生的野种,有什么资格说你喜欢我?」 4、 被噩梦惊醒之后,我开始哭。 我哭得声音并不大,但容望和我同卧一榻,很快就听见了,他被我吓到,拍着我的背将我从噩魇中唤醒。 天光既暗,殿中已有人掌了灯,金光亮堂。 伺候的宫人们鱼贯而入,容望起身披衣,命人看着我喝药,自己则步出殿外。 我因着生病,口中本就发苦,此番倒也算顺利喝完了,之后又用了点饭食,宫人服侍我漱口净手,还叫我举起左臂,再给我换一次臂上的伤药,我一一照做,只是动作尤为迟缓。 我身子烧得有些厉害,所以容望回来唤我时,我也呆呆滞滞地将眼眨了又眨,才想起来要应话。 第77页 容望放下纱帐,叫我把外衣脱了睡觉,还说现在已经是晚间了,我身子虚弱,要早些卧床休息。 我抹去眼泪点着头。 几个贴身伺候容望的宫人看容望并不打算离开,颇觉为难,犹犹豫豫地上前道,「殿下,奴才们还是带许公子去隔壁就寝罢,许公子病成这样,怕是殿下您晚上歇不好的…」 「无碍。去向宫中传信,就说我要在行宫多留几日,待许清妙病好再回。」 容望挥手,屏退他们后,就又钻进纱帐,将只剩里衣亵裤的我扯进怀中,摸着我发烫的脸。 容望毕竟是锦衣玉食的皇子殿下,所以他的手掌是光滑的,不若许桑衡的粗糙,只在指腹间有一些细小的薄茧,触在发烧的皮肤上很是舒服,所以我便仰着脖子,想让他多摸一会儿。 容望这时反而收回手,问我道,「方才为什么哭?是不是因为许桑衡?」 我惊诧地看他,很费解他为何又会提到许桑衡。 容望嘆了口气,抓过我的手竟要俯身亲我,可是我烧得实在太难过了,不懂得要迎合,容望将我的下唇险些咬破了都没能成功。 容望只好揉了揉我的脑袋,叫我躺下睡觉,自己又披衣出去了。 我不知道容望为什么又跑走了,只好似听到隔壁盥洗殿中有水声传来,但我也懒得再去思考了,抓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昏昏睡去。 5、 隔日,我是被好大好大的说话声惊醒的。 容望依旧与我同床。 只不过他是靠坐在床头的,我则半趴在他的腿上,他的一只手在我的衣襟里慢慢抚弄。 那些人正隔着帐帘向他禀报着什么。 之后容望就开始发脾气,「一群废物?这人是在林场里伤的,刺客难道还能长了翅膀逃跑不成?继续去查!重点排查武德司的人,宫中就被那姓梅的安插过暗探!」 「是!请殿下恕罪!」 侍卫们齐齐下跪。 容望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那宫中呢,宫中又传来什么信了?」 「回禀殿下,是于贵妃下诏,叫您即刻启程回宫。」 「母妃?母妃何故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传召?定是那于同岚,定是他向我母妃说了什么。」 容望语气焦躁,下手也重了些。 我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番,谁都不敢说话。 过了几息后,我又叫了一声,干脆抓住容望那只「罪魁祸首」的手重重咬了下去。 奇怪,容望怎么不叫? 我继续啃容望的手。 我烧得迷迷煳煳,啃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侍卫长沉声对容望道,「四殿下,这并非只是贵妃娘娘的意思,更是圣上的旨意,您不能抗旨不遵。」 「知道了。」 容望终于不再继续陪我玩咬手的游戏,他抽回手,吩咐道,「调拨一部分人留在行宫,将我这男宠看好,若有任何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6、 男宠?谁是男宠? 容望有新男宠了? 我费力地想着,直到那只手又回到了我的嘴边。 这次,我毫不客气地张牙重咬一口。 容望终于痛得叫了一声。 那几个侍卫面露难色,「殿下,太医说许公子这次烧得实在厉害,又犯了心疾,所以会有些傻傻愣愣,没个轻重,殿下还是先避一避罢,莫要让他伤了您啊!」 「大胆!本殿下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过问!」 容望看我瑟缩着肩头不敢吭声,将那几个侍卫统统轰了出去,方才俯下身哄我道,「没关系,妙妙,你想咬便咬,想咬哪里就咬哪里,以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天天咬我都可以。」 「再不要去想那个许桑衡了,再不要夜夜做梦去唤阿衡了,好不好?」 容望好烦。 我懒得理他,就索性钻进了枕头底下把耳朵捂了起来。 7、 连续喝了几天药后,我的热病就消退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般昏昏沉沉了。 但臂上的伤口却有些难养,仍需每天换药换纱布。 我晕血,所以也没大仔细看,总之,手臂还是跟之前一样使不上劲。 且这行宫之中,悄无人息,奇怪得很。 我所住的这间寝殿是极其豪华的,但除了几个面生的宫娥和太监,以及一个日日前来替我看病的太医外,竟是半个认得的人都没瞧见。 我想起了中箭之前的事情,便问了那几个宫人容望去哪儿了,可他们虽笑脸对我,但皆都不肯透露半句容望的事情。 这日,我高烧彻底退了,憋得实在受不住了。 我得回去,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顾氏,许桑衡…还有我的復仇…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此次猎春宴之后许桑衡究竟怎么样了…他射杀容望失败,又会做出何举动。 然而,我刚出殿门就被几个面无表情的护卫拔刀拦了回去。 「公子,四殿下有令,您不可以出去!」 「为什么?」 我气得发抖,「我又不是犯人,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那几个护卫依旧坚持,将我请回卧房后就毫不留情地锁上了殿门。 8、 我这时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我被容望囚禁在长湖行宫了。 第041章 情关难(二) 9、 第78页 长湖行宫坐落于京郊林场外围的长湖中央,四面环水,唯有一条桥道同外界相接,宛若一座孤岛。 更遑论说,这里守了不少皇子禁卫,我根本就没有逃脱的机会。 我躲在殿门边,听到换班侍卫交接完毕,就飞快地跑到殿后的那两扇雕花大窗前。 这几日,我佯装需要透风,总会大开殿门,偷偷观察,我已经摸清这帮侍卫巡逻的规律了:约摸是晌午换一次班,夜暮再换一次,两队人马每次换班的时候都会在殿前交接,桥道那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然而,我刚推开窗,就有两个宫人满面堆笑地看向我。 「许公子,您需要什么东西吩咐一声便是了,殿下临行前吩咐过,您现在需要休养身子,不能随意出殿走动。」 我计划落空,只好硬着头皮问他们容望究竟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殿下没有交代,只嘱着公子安心待着,他得空了便会来看你。」 我关上窗后,忽开始咳嗽。 我这次咳得尤其狠,声嘶欲裂的,宫人们听了,忙带太医进殿为我看诊,可太医煎的药我喝下去之后也并未好转,依旧在咳,及至到了晚间也未停歇。 那几个宫人似忧似慌,大抵也是在考虑要不要回宫禀报。 我见状,掏出一锭金子塞到当中年纪最长的管事太监手中,「我这是热病发作,寻常的药是没有用的,劳烦公公差人回宫替我通报一声,叫之前在兰华苑中伺候我的奴才将我的药囊送过来。」 10、 隔了两日,元灵被送来了行宫。 元灵一瞧见我,就难过得双目通红,直说我瘦了好多,又见我臂上有伤,愈加心疼,接过伤药亲自给我换。 其实这箭伤并不算重,但因我本就是疤痕体质,伤好得慢,所以养了这么些时日都还没大好。 元灵给我拆纱布时,即使放缓了动作,纱布还是被血煳住,粘紧了皮肉,疼得我紧拧眉心,不敢去看那伤口。 「公子忍着些。」 元灵手脚麻利,很快就弄完了,换上新纱布后,臂间的疼痛渐消散去,我稍松了口气,问起他宫里的事。 元灵向来机灵,行宫这边只是来了人传话说要药囊,他就猜到我想见他,自己想了法子来到行宫。 果然,元灵对我道,近来宫中并不太平,皇上前不久病了一场,病好后不知何故竟要给容望指婚,指的这位还是当朝镇京将军孔天川的独女,孔嫒。 「容望被指婚了?!」 「是啊,不过四殿下好像并不愿意,正为这事同圣上和贵妃娘娘置气,又被罚了禁闭。」 我愕然,大抵能知容望为何要将我留在这行宫之中,且一连多日,宫中也并未来人接我,想来,也是皇上默许的。 我默默垂下眼睑,顿了一顿才嗓音晦涩地问道,「那他呢?」 元灵知我说的是谁,嘆了口气,颇为不忿地道,「此次猎春之事圣上颇为看重,参与比试之人圣上皆一一召见过,而他作为魁首,更是被圣上当众嘉奖,还破格赐封了个员外郎,如今同公子的舅父一道在兵部叙职,此前,京中知他姓名者不过寥寥,可如今,他许桑衡倒是成了上京城中的香饽饽,当真是风光无两。」 此事我并无意外。 许桑衡向来聪慧,既然同意参加这猎春宴,便自有应对法子,但他现在被捧得越高,摔下来时定会越惨,更何况,现在于氏已经盯上他了。 元灵作为后宫内侍,自不会清楚前朝的政局争斗,只在闲谈时听说于贵妃近来心情欠佳,动辄发怒责人,贵妃殿中的奴才们个个心惊胆战的。 那于氏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 11、 有了元灵陪我,我在行宫中的日子总算不似从前那般乏闷了。 但我到底还是心有牵挂,尤其是关于许桑衡的事情。 「猎春宴之前,让你替我放消息去顾府,你可做了?」 元灵回我道,「公子放心,奴才一直在做,奴才这次来了行宫,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就交代元熙去做了,熙儿这人虽然木讷了些,但性子向来小心谨慎的。」 「虽我们不知公子到底要做何事,但我们知道,公子是好人,待我们也好,所以公子所做的事,必是好事,我们会帮公子的。」 看到元灵如此信任我,我顿觉惭愧万分。 我并非好人。 所做之事,也全为报復。 我不仅要让圣上怀疑许桑衡,让于氏对付许桑衡,还按照话本中的情节,将许桑衡利用顾氏暗中结交朝廷命官权宦之事统统透露了出去。 我要让顾氏也对许桑衡生疑,好拆掉其左膀右臂,让他彻底陷入孤境,再无翻身的可能。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总要尽力一试的,为前世枉死的自己出一口恶气。 12、 元灵陪我待在行宫时,也没闲着,常去跟行宫里的人套话。 元灵嘴巴甜,会说话,两三日间就同这行宫里的宫人侍卫们混熟了,加之容望迟迟未归,所以每日用过午膳后,他们也默许我可以出殿去庭院间走走了。 这天,我照常同元灵沿着行宫的宫道散着步子,元灵沖我使了个眼色,我忙捂着胸口重重在咳,装作犯病的模样。 两个跟随我们的宫人见状立时上前要看我,元灵却挥手道,「你们赶紧唤太医过来!我在这里看着我们家公子,快去快去!」 第79页 宫人们走后,我独身一人向着宫道的另一头跑去,然而,直至跑到桥道处,亦能看到不少守卫,想来是过不去的,只得又退回到湖边。 我望向那深不见底的湖水,目光发痴:这片湖其实并不算大,若是熟悉水性之人,不稍一刻钟便能游去对畔,只我水性一般,不敢冒险,但此处当真是没有守卫的,也是我唯一可以逃出行宫的法子。 我得去找许桑衡。 既然许桑衡射杀容望一事未被发现,现又时过境迁无法查证,而我因为中了他射向容望的这一箭,现在又被容望当做禁脔一般囚在这行宫之中,他定不会轻易原谅我,我须得去向他解释一番。 现在,还不到同他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我这么想着,再望向粼粼水面,就慢慢下定了决心。 我脱去鞋袜,探下一只脚想先试试湖水的深浅,可是脚尖刚挨入水中,一声沉喝就自背后炸响,吓得我险些一头栽进水中。 容望跨步上前,将我从湖边拽起, 「许清妙,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狼狈。 湿淋的脚底踩在被日头晒过的粗硬地面上,又烫又痛,偏容望又将我的胳膊抓得好疼。 我蹙起眉,想抽回自己的手,容望却反手拧住,也不让我穿鞋,就那般将我赤着脚,一路半拖半拉地带回了行宫宫殿。 「我若不来,你是不是今日就要跳湖寻死了?」 容望语气相当不悦,他命人给我打来清水洗脚,冷声问我。 原来,容望居然误以为我想跳湖,他按住我的肩,命我将脚洗干净。 我的脚底在地面磨红了一大片,有些皮肤还被地上的细小沙粒给磨破了皮,浸在清水里面后,立时漾开带着血丝的水波。 我吸了吸气,赶紧将脑袋别过去不看,只用布巾在脚上胡乱地擦拭着,可一抬眸,却见容望看我看得出神,心中又是发乱,我斟酌了一会儿,才定然问他,「你究竟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容望方才起身。 他走至我身边,蹲下身来,拿过我手上的布巾,竟是要替我擦脚。 我绷紧了脚背,抗拒地想躲,却反被他抓紧脚踝,往身前一拉。 整盆清水旋即打翻。 容望也无谓地扔下布巾,捧住我的脸道,「怎么了,妙妙,在行宫里待着不好吗?」 他语气很怪。 像是刻意在抑着自己的情绪。 见我不答,便又自顾说道,「我倒是觉得很好啊,你看,你待在这里,就不用再去应付那烦人的梅若笙了,也无须再学那些恼人的功课,你这么笨,学起来多费神啊,在这里,你可以每日吃了睡睡了玩,什么都不用操心,多好啊。」 我咬着唇不肯说话。 容望又掀起自己的袖摆,露出自己的手腕,那上头有一排很深的牙印,他将手放到我的唇边,竟嬉笑着对我道,「妙妙,你知不知道啊,我小时候在宫里也养过一只小花猫,它跟你一样,笨笨呆呆的,我每日里拿些好吃好喝的餵它,它居然还不会认主,只知挠我咬我,有一次它把我的手臂挠出了血,母妃生了气,要命人处死那只小猫,我自是不肯,就偷偷将它关进了笼里,这一关就是整整三个月。」 「后来,它就不会咬我了,我把手放到它跟前,它也只会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一舔。」 「妙妙,你跟那只小花猫不一样,虽然呢,我也将你关在行宫之中,但你就是行宫的主子,你想如何咬我就如何咬我,咬出了血我也定不怪你,只要是你,我都愿意受着。」 「容望!」 我实在没有心思听这小皇子扯这些有的没的,便正色对他道,「此前是皇帝下了圣旨叫我入宫的,你这般将我囚在此处,皇上会怪罪北燕,怪罪我父王的。」 「皇帝?」 容望,「你别总拿皇帝出来压我,你知不知道,我父皇终有一日也会退位,大宣朝终有一日也会有新的皇上登基!」 「什…什么意思…」 我的脸色煞白一片,声音抖得亦更加厉害。 因为容望方才说这话时的眼神很是可怕,既痛苦,却又坚定,仿佛是在强逼着自己做什么决定。 做一个自己都不喜欢的决定。 「没什么,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不会放你出去的。」 容望垂了眼,摸摸我的脑袋,恢復平静,「我父皇同意了。」 「同意将你留在此处。」 13、 容望的话,我难辨真假。 但我离宫这么多天,也并未有宫里的人前来接我,想来皇上应该真的是默许了这件事,或者说,容望用我同皇上之间做了什么交换。 我想到容望将要成婚的传闻,心中微沉,「容望。」 我直唿他的名讳,「元灵从宫里来时,跟我提了一件事,说是你未来,将要同孔大将军的女儿成婚,此话可是当真?」 「没错。」 容望没有否认,「我是与那孔氏订了婚约,不过你放心,我完婚还有些时日,便是成婚之后,我也会常来行宫陪你,定不会冷待了你。」 「妙妙。」 容望竟执住我的手,「因为时至今日我才发现…」 「我喜欢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你。」 第042章 情关难(三) 14、 「喜欢?」 第80页 我觉得容望这话十分可笑,「殿下所说的喜欢,就是将我囚在行宫之中做你的男宠么?」 容望反问,「不然呢?」 他自嘲地摇头,面上浮出痛苦之色,「我是大宣朝的皇子,我不可能为了你一个男人违抗我的父皇和母妃,我的手上还握有我母族的身家性命,你以为我当真想娶那孔嫒?我不想!可我出生在这天家皇室,我没有办法!很多事情,我连决定的权利都没有!」 「妙妙!」 容望忽然攥住我的手,双目发亮,「但我至少还有你!你是属于我的,你是完完全全只属于我的!」 容望极是用力,我的手腕都快被他的指尖按碾出淤青了。 他却继续说道,「你十五岁那年就喜欢我了对不对?你亲手为我做过那盘栗酥,你定是喜欢我的!其实我也喜欢你啊,妙妙,当年若非是那许桑衡找到我,对我说,你接近我只是因为我皇子的那重身份,想要寻求庇荫,我根本不可能那样对你的!你要知道,我在京中时,就最恨那些为了攀附皇家权势故意接近我的人了,可我身边却全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可许桑衡百般挑拨,我那时候年纪小,便就信了,我以为你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才会开始疏远你。」 我气得浑身颤慄。 不知是因为许桑衡的挑拨离间。 还是因为容望的猜忌怀疑。 「是我不好,是我误会了你,妙妙,你捨身为我挡箭,本就对我一片真心,我现在才意识到你有多爱我,我以后再不会猜你疑你了。对了,还有栗酥!」 容望像是想起了什么,命人传膳,宫人们一一进殿,手脚麻利地从食盒中端出几盘尚有热气的栗酥摆好。 容望亲手夹起一块栗酥,送到我嘴边,「妙妙,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栗酥。」 「我想着,你既然能够亲手为我做栗酥,我自也可以亲手为你来做,就当是弥补我当年的不懂事。」 容望眸中竟有乞求,「你尝一口可好,妙妙。」 15、 「容望,你不要这样了。」 我垂着脑袋,避开容望餵来的那块栗酥。 太迟了。 我心想,实在是太迟了。 即使我曾经对容望有过年少心动,但我无法确信经过两世之后,这份缥缈难追的感情依然存在。 应该是已经不在了罢。 从他没有坚定地相信我,从他一次次设计利用我时,就不在了。 容望同我僵持片刻,到底还是颓然地松了手。 竹筷应声落下,那块栗酥也就那般滚落至地,谁也未有再看一眼。 「来人。」 容望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额角,方唤来宫人道,「带许清妙去温池沐浴,将他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些,今夜…」 容望看了眼满面错愕的我,「由他侍寝。」 「容望!你,你要强迫我?!」 我腾身站起,却旋而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按住。 「没错,强迫你。」 容望亦不再看我,「纵是强迫你,我也不要失去你。」 「妙妙,我定要让你成为我的人!」 16、 行宫的这处寝殿,布局摆设亦同容望的寝殿一般无二,所以,殿内亦设有一方珠帘屏风,屏风后便是用来沐浴洗身的温池。 我早就听说过,这宫中的侍寝向来最是讲究,无论是嫔妃还是男宠姬妾,在侍奉主子之前都要清理干净。 可真当我看到几个宫人面无表情地拿来搓洗皮肤用的毛刷和我见都未见过的,应是清理肠胃用的长软管时,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高声喊道,「你们不准碰我!别碰我!」 我拼命抵抗,可又哪里敌得过这些宫人,很快,我就被按住四肢,脱去衣服,我看着他们举着那根硕大的长软管走近,抖着唇哭叫出了声。 只这屏风大概不太隔音,殿中的容望也听到了我的哭声。 容望没有进来,他咳了几声,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手脚没个轻重,别弄伤了他,让他自己洗。」 宫人们依言告退。 我酸软无力地蜷在池畔,又听到脚步声向我走来。 容望站定在屏风后面,注视着我的身影,「妙妙,若你不肯乖乖清洗,我便再叫人过来帮你。」 容望见我不动,真又扬手,「来人…」 「不,我自己洗。」 我含泪叫住容望,扯过架上布巾,挪着发僵的身子,一步一步进到温池之中。 17、 我泪眼朦胧地望了眼屏风。 容望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于是,我抖抖索索地爬将起身,走到窗前,想要逃出这里。 然而,我刚打开窗,就见一团黑影当着我的面,跃入殿中。 原来,殿外窗下竟藏了一人! 他好似蛰伏已久,待我走近开窗时,便伺机而入。 黑影反手掐住我的脖颈,将我牢牢制住。 我惊慌失措,想要喊人,可待扭头看清挟持我的人时,又生生将惊唿咽了回去。 来人居然是许桑衡! 18、 许桑衡着了一身暗色的劲装,他应是游水过来的,全身上下,包括髮丝,皆沾着湿淋的水,还在不断朝下滴落。 「阿衡,你,你松开我,我快唿不过气了…」 我脸憋得通红,只能不住拍打着他的手背。 第81页 许桑衡沉默一瞬,方才松手。 我踉跄几步,弯身捂住胸口重重咳嗽了几声,但很快,我又意识到,许桑衡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没有引起惊动,必是知道如何避开守卫的。 「阿衡,你是不是来救我的!容望疯了,要迫我做他的男宠!你快带我走,快带我走罢阿衡!」 我脑子发昏,竟冲上前去抱住了他。 可许桑衡却不似往常那般会将我搂紧,而是任凭我抱着,自始至终,手都未曾抬过一下。 「阿衡…」 我这时方才觉出了不对,又因自己并未着衣,这般只隔着一层湿透的布料近乎贴在他的身上,实在过于羞耻。 我脸颊发红,吶吶地想要松开怀抱,可就在我的指尖刚要离开许桑衡腰际的一剎那,忽然,一股大力袭向我,下一刻,我的双腕竟被他单手抓了住,而他却腾出另一只手,开始解着自己的腰带。 「阿衡,你,你要做什么…」 我怕得几乎快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直到许桑衡用自己那条浸满了水,又湿又重的腰带系上我细弱的腕骨时,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抖着嗓子软声问了一句。 不出所料,许桑衡依旧没有回应我。 他捆完我后,用手拉紧了腰带的另一头,看我痛到缩紧眉心,就拉住腰带牵着我走路,同时,亦在不停地环顾四周,最后,他看中了殿角竖立的廊柱柱础,扯着腰带系了上去。 腰带长度有限,所以我整个身子只能以一种极为屈辱的姿势趴贴在柱上,我的手腕上本就有淤青,被这般用力地捆住,自是极痛的,可我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怕引来容望会抓走许桑衡,只能咬住唇瓣,小小声地吸气。 许桑衡捆完我后,又绕到灯架后边取来一方烛台,他拿下蜡烛,对准了我腕上的那块烫疤。 那块烫疤在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尤其明显,连着胎记一起,如同一朵盛开的绚烂朱花。 而许桑衡明净清朗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则无端显得异常苍白,阴寒森然。 我意识到了许桑衡想要做什么,浑身抖如筛糠,我怔怔地望了望许桑衡,又望了望那倾斜的蜡烛,迟钝地摇着头,感受到滚烫的烛泪将要滴落下来的一剎,我本能地想要尖叫出声,结果被许桑衡的唇给堵了回去。 许桑衡放下蜡烛,开始亲吻我。 我乖顺地任凭许桑衡亲吻,还主动缠住许桑衡的舌,近乎讨好般地卖力亲弄。 待到我和许桑衡都有些不过气了,双唇才分开,许桑衡的神色好似平缓了些许,不像之前那般可怖了,甚至还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阿衡。」 我也将脑袋蹭向许桑衡的掌心,待他开始抚上我的腰时,便将脸凑了过去,亲着许桑衡的喉结。 许桑衡的身子明显僵住,他长睫下压,想要推开我,我却亲住不放,喉间发哽地对他道,「我一直都想去找你的,可是这里有太多人把守了,我出不去…」 「我今日本来是想游水出去的,但是…但是容望突然来了…我没有办法脱逃…阿衡,你不要再绑着我了,你带我离开这里。」 许桑衡此时的手将好搭在我的手臂上。 那块为救容望而落下的箭伤,正被包裹在纱布之中,即便沐浴也没有解去,因这伤还未全好,依旧隐隐作痛。 闻言,许桑衡停了一下,「好啊,妙妙,我带你走。」 我大喜。 可旋而,许桑衡却按住我包裹着伤口的纱布,狠狠碾了下去。 鲜血染透了他的手。 剧烈的痛楚自手臂直直钻进脑髓,我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眼里的喜色也一点一点褪了干净,我甚至已经听不懂许桑衡在说什么了,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不断地抽离。 「妙妙,你自己选一个地方,我也要在你的身上,烙一个,只属于我的印迹。」 「你若不选,我就替你选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受伤?」 「凭什么…你那么喜欢他?」 许桑衡从地上拾起了一块布巾,塞到我口中,防止我再因痛楚叫出声。 「今天,你也为我受一次伤。」 许桑衡在说这话时,眼眶湿红,乌润的眸子黯无神色,透着浓浓的绝望和哀戚。 「你也为我受一次伤罢,妙妙。」 潮热的气息包裹而至,一滴眼泪混着滚烫的烛泪齐齐滴落,如烈火烧身,生生要灼穿我的皮肉。 第043章 情关难(四) 19、 「唔…」 我口中被堵,便是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了,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我痛苦地扬起脖颈,不知这场酷刑究竟持续了多久,只腰身好像要被什么东西生生给烧穿了似的,那烈焰好似要燃尽我的皮肉,将我的皮肤一寸一寸熔铸成灰。 待到手腕终于被解开时,我便再站立不起来了,只脱力似的跪倒在地,额上全是淋漓的冷汗,煳住了我的双目,再看不清面前这人。 含着的布巾被许桑衡摘下,我却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无助地空睁着双眼,不住落泪。 「妙妙。」 他扶住我的手臂,温柔地抱住,「我带你走。」 「我不走了。」 我虚弱地摇着头,一张开嘴,却险些要吐出血沫,我只能咬住唇,将那口腥血拼命咽回去,「我不要跟你走了。」 第82页 「你想留在这里继续做容望的男宠?」 许桑衡眼中的侵略之意毫不遮掩,「妙妙,我告诉你,你休想,若你真当了容望的男宠,我便日日来口口你。」 我扯扯嘴角,想要笑。 可是没能笑出来,因为我开始咳嗽了,咳得好厉害,恨不能要将肺咳出胸腔一般。 「妙妙,你洗好了吗?」 容望的声音自珠帘屏风后响起,同时,他的脚步也近了。 「你怎么突然间又开始咳了?可要请太医?我先过来看看你!」 许桑衡竟然完全不顾及自己可能会被发现,抬起我的脸,嗤笑一声,「你的好殿下果然关心你,怪不得…你会那般喜欢他。」 「妙妙,干脆我们都别走了。」 他重新收紧手臂,「就这样,让你的好殿下看看,你是如何衣不蔽体地同我抱在一处的,再让你的殿下看看你腰间那块只属于我的烫痕,可好?」 许桑衡的笑容渐渐扭曲,可偏偏,语气平静到极致。 「看容望,还会不会喜欢你。」 20、 「许桑衡。」 几息功夫间,容望一脚便已踏进屏风。 我终于顺着许桑衡的力道,抬起脸,静静看他。 我的视线大抵是被泪水和虚汗模煳了,许桑衡的动作并不算轻柔,甚至于,他将指尖故意按在我腰间的烫伤处,沿着那块被烫破皮的难看褶皱,一下,一下刺刮而过,像是在提醒我,身上的这处耻辱印记。 但我却浑然不觉,宛若一具被抽干净了血肉的空壳,只泪水仍在不断没入乌髮,艰难地扯开发哑的嗓音,软涩说道,「你说我…你说我喜欢容望。」 「那你呢,许桑衡…」 我用尽了周身的全部力气,说出了那句一直被我深埋于心底,却始终没有勇气问他的话。 「你喜欢过我吗?」 我竭力想要振作一些,可这次张了口,涌到嗓间的鲜血便再咽不回去了,一缕缕,沿着嘴角不断滴落,我难受得闭上眼,轻轻呢喃,「在你心里,许清妙到底是什么…」 「你可曾怜过他…可曾真心待过他…可曾…」 可曾爱过他… 前世今生…你可曾爱过他… 哪怕一点点。 21、 最后,我失去了意识,所以不知那晚容望究竟有没有发现我同许桑衡在一处,也不知许桑衡那时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昏昏沉沉的,直到整个身子坠入冰凉水中,才被刺激得稍有些清醒。 只我依旧睁不开眼,也没有任何游水的力气,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是被人抱在怀中向前游去的,那人不仅要抱我游水,还不时地捏开我的嘴唇给我渡气,防止我呛水,所以,上岸之后,他也已经筋疲力尽,抱住我不停地蹙眉轻喘。 我大抵是甦醒了片刻,但很快,又开始不省人事。 再度睁开眼时,我在马背之上。 许桑衡随手拈去我髮丝间粘上的水草,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我双手依旧被一根又湿又冷的腰带给绑了住,许桑衡在我身后纵马,腰带的另一头系在他的腰际。 现在应该还是夜晚,瞧不清周遭景致,只从耳畔听到四周传来的猎猎风声和交错在一起的马蹄声。 隐约还有短兵相接的搏斗声。 但很快便就消弭了。 许桑衡轻喝一声,将马驶得愈快,那些嘈杂的声音终被远远落下,再听不见。 只是许桑衡骑马的技术实在不算好,我被颠得七荤八素,又想咳血,其实我那时受伤太重,脑子还是混沌的,根本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在噩魇之中。 我总会梦到许桑衡的。 他这个人就是那样,明明不喜欢我,却又不放过我。 可是为什么我却那么的不争气一直在想他,就连做梦都是在和他一起亡命天涯… 我只当自己又在做梦,实在委屈,又因为身上哪哪儿都在痛,索性开始开放声痛哭,「你不喜欢我为何还要把我绑在你身边…」 我低下头看了眼自己,哭得更狠,「还…还不给我穿衣服…」 许桑衡被我这么一哭,握缰的手也明显一顿,他又不能停下马,只好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到我身上。 可他的披风也是湿的。 「我不穿你的湿衣服!」 我开始在马背上扭来扭去,不要他碰我,可是扭着扭着,我那从未起过的,居然有了反应!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很新奇,却又很惹人沉迷。 我惊异地睁大眼,仍嫌不够,开始主动将往他手边递。 许桑衡握住我,也惊诧万分,喃喃道,「妙妙,你,你没有用那些香露?」 「怪不得…怪不得你吐血会吐得如此频繁…」 许桑衡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动作,从腰间取出一小瓷瓶。 他不动作,我便不舒服了,就又开始哭,哭到气竭的时候,他却攥过我的下颌,不管不顾地将双唇压了上过来,竟是将一颗极其腥臭的药用嘴送入了我的口中,又用舌头压住,迫我吞下。 吞下药后,我不哭了,那种燥热想要吐血的感觉也渐渐平息下来。 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只小腿一直在轻轻抽搐,我看着他低头帮我擦干净,舒服地蜷起脚趾,轻声轻语地哼叫。 「这么舒服吗?」 第83页 许桑衡的这句话我听懂了,我便点着头应他,「舒服,阿衡。好舒服。」 「那以后就不用菟草了。」 「不用菟草也可以的,只要用我…」 他话未说完,又抱住我,俯身吻上我腰间的烫印,他上过药后已经没有那么痛了,被他亲得痒痒的,可我混沌的脑子里又想到他强硬地给我烫上印记时的模样,又不由地缩起脖子,不甘心地又问他,「你喜欢我吗?」 「阿衡,你喜欢过我吗?」 …… 马又开始缓步向前走。 我抓住马脖,舒展开身体,任凭疼痛一点一点将我淹没。 22、 待我彻底清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了。 我睡在一张很宽大的木榻上,因知我怕热,榻上还铺了冰丝软席,凉凉的,又不是那么硬,不会硌着身子,很是舒服。所以我翻了个身,还打算继续睡,可这时,鼻尖却嗅到了一股好闻的冷梅香气。 冷梅…香气… 我勐地回神,正看见梅若笙长身坐于床侧,默然看我。 「老…老师…」 我的声音干哑得厉害,头则更是疼得狠了,纵我想要忍住,却还是闷哼着叫出了声。 梅若笙见状,端来床头温水餵我。 我心中满是疑问,加之嗓子又实在发干,便就着梅若笙的手将水饮尽,方才缓下一些,「老师,你…为什么…我…」 「这里是顾府。」 梅若笙主动对我解释,「你被四殿下私自囚在长湖行宫,你的义兄许桑衡请旨带你回来,圣上便命武德司的人前去接应,结果碰上了四殿下的禁卫,两拨人马在长湖林中打了起来,武德司的人赢了,许桑衡便将你带回了顾府。」 梅若笙并没有解释为何自己会出现在顾府,也没有解释自己同武德司之间的关系。 但我能够猜到了。 梅若笙本身就同武德司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或者说,梅若笙就是武德司长使。 梅若笙也并不打算瞒我,「容望再过几个月将会大婚,圣上的意思是,你先在顾府休养些时日,待容望完婚收心之后,你再回宫。」 梅若笙看我面色不好,就托住我的背扶我躺下,「你不要想太多,先好好休息。」 「容望此番私自囚你,已惹圣上不悦,他若再胆敢莽撞行事,对你纠缠不休,触动天威,圣上定不会再饶。」 梅若笙说得轻描淡写。 我却听得心口微凛,无端生出了些许安全感。 但这本身就很奇怪。 梅若笙的性子明明最是不易近人的,且前世还是他餵我喝下了那碗丧命热药,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竟会对他生出… 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依赖感。 23、 梅若笙见我依旧呆呆愣愣的,不由轻嘆一声,他将我的手从被角拉出握住,对我道,「你方才睡觉时,一直拉住我的手不肯放,还唤我…」 梅若笙撇眼看我,「娘亲。」 我脸颊生热,讷然无言。 「对不起,老师…」 「无碍。」 梅若笙的手指骨节很是修长,皮肤也细润若女,但却又带了些极具力量的骨骼感,被握住时很是让人安心。 我垂下眼,想自己大概太过委屈,才会无端地想起了自己的养母和那从未谋面过的娘亲,脱口喊出的,但管一个比自己年长四岁的成年男子喊娘亲,还是足够让我感到羞耻。 「若你愿意,其实…可以唤我哥哥。」 梅若笙突然这般对我说,「我的弟弟,同你一般大。」 第044章 情关难(五) 24、 弟弟? 梅若笙…梅若笙说他有一个弟弟? 明明话本中从未提及过梅若笙的弟弟,前世我去他的梅林故居时,也并没有看到他的弟弟。 「老师…」 「唤我一声,清妙。」 我刚想问问他,梅若笙却轻扣住我的手。 他向来是不苟言笑,凌寒清冷的,但现在却目光温软地望向我,嗓音也好似带了一股魔力。 我一时之间竟然无从抗拒。 「哥…哥哥。」 我的声音依旧是哑的。 梅若笙展颜应道,「你和我的弟弟一般大,因此,以后你可将我视作你的兄长,有何心事都可以同我来说。」 「嗯。哥哥。」 我垂下眼,小小声地又唤了一声。 我没有真心待我的兄弟姊妹,也没有疼爱我的父亲母亲,许是因为梅若笙将我当做了弟弟,所以才会这般亲和地哄我。 不知为何,我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关怀,亦产生了一种梅若笙果真就是兄长的错觉。 25、 「梅大人。」 许桑衡牵着顾卓走进卧房时,态度恭敬而有礼,却不经意间,向着我森森瞥过一眼。 我的身子不受控制般地打了个颤。 梅若笙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他松开我,扫视了一眼许桑衡道,「你为救清妙身负重伤,才过去两日,就可下床行走了?」 许桑衡唇角微微下压,「皆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多谢梅大人费心照看妙妙,梅大人…」 许桑衡顿了一顿,「现在我有些事须向你禀告,是有关于显与北狄贡品一事。」 「好。」 梅若笙离去前,不忘嘱我好生歇息。 第84页 「我晓得了。」 我将脑袋埋得更低,不敢去看梅若笙,亦或者是许桑衡,只有腰间和身后那处,一直传来细细密密的痛楚,在提醒我不断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两人走后,顾卓就沖了进来,沖我表兄,表兄地嚷着,还说我回来时身后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问我现在还疼不疼。 我听得脸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舅母卢氏也来了,她斥住顾卓,又命几个丫鬟僕妇端来饭菜,同我一边吃饭,一边寒暄。 起初,卢氏就只是问起我的身体情况,但问着问着,她还是忍不住道,「妙妙,你和桑衡的事,王爷他知道吗?」 我的意识逐渐回笼,此时才觉得身体像被什么重物碾过一般,明白自己那晚被许桑衡强迫了。 我羞愧难当,垂着脑袋不敢多言。 卢氏便也懂了,嘆气道,「桑衡那孩子野心太大,所以我之前才会找你想些对策。你性子软,瞧着也是个重感情的,舅母是怕你被桑衡辜负,他到底是王爷的唯一子嗣,将来定是要继承爵位,娶妻生子的,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舅母…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到顾家的。」 「至于我和他…」 「舅母。」 许桑衡这时概是议完事了,梅若笙已经离开了,他却再次出现在卧房门口。 他打断卢氏和我的对话,冷声道,「我有话要对妙妙说。」 卢氏目光微凝,扯住顾卓就走。 许桑衡命人全部退下,才走到床侧,居高看我,「妙妙,把裤子脱了。」 26、 「…」 我倏地抬起眼,紧紧抓住床褥。 「怎么?被我上了一次,就连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许桑衡嘴角轻勾,挖苦我几句后,就竟不管不顾地欺身过来,动手要扒我的裤子,还不算完,手伸进摸到那块他亲手烫出来的疤痕上,轻巧扯下,我身上的里衣本就是用着最轻薄的布料,很轻易地就被他脱了个熘光,我屈辱地趴伏在被中,张开唇,嘶着声音问他,「你…你还没欺负够我吗!」 许桑衡的唿吸也粗重了些,闻言停下动作道,「你知不知道你发烧了。」 他将从我身上扯下来的两件亵衫扔到地上,才拿起床头搁着的药膏,「忍着点儿,我现在给你那处上药。」 许桑衡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确实浑身都是滚烫滚烫的,被他微凉的手触碰到,又有种好舒服的感觉。怪不得我方才在睡梦之中会无意识地拽住梅若笙的手不放,应就是烧得太严重了,本能地想要渴求一些凉意罢了。 我哼哼两声,乖乖让许桑衡上完药,那处火辣的伤口也好似平息了些,不那么痛了。 许桑衡刚给我上完药,我就熘进被子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许桑衡用巾帕将指尖水渍擦干,又命人端来一碗药汤要餵我喝。 这药好腥好臭,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血腥气味,我摇头不喝,在许桑衡的汤匙餵过来的一剎,将被子勐地拉高,撞开了许桑衡的手。 汤匙中的药汤泼洒了不少出来,溅湿了许桑衡的衣襟。 「喝不喝?」 许桑衡的语气重了几分。 我依旧把脸藏在被子中不理他。 许桑衡重新舀了一汤匙药,自己喝了含在口中,而后用力地掀开我拉住的被子,我刚要伸手推他,他的唇便就压了过来。 「呜呜…」 他撬开了我的齿关,用嘴将浓稠的苦药餵给我,我呛得不住在咳,许桑衡却好整以暇地望着我,「还要我继续餵你吗?」 「不,不要了,我自己喝。」 我泫然接过他端来的药,闭着眼,一勺一勺地将药往口中送。 奈何这药实在太苦,我纵是再如何强忍,还是被苦得掉了眼泪,忍不住问他,「这,这到底是什么药?为何会这般苦?」 许桑衡看我喝得差不多了,就从碟中捻了颗蜜饯塞到我嘴里,看我吃下后才道,「给你治疗热病的药,加了点安心凝神的方子,待你烧退去后就不会再成日稀里煳涂,乱认哥哥了。」 27、 我呆住。 许桑衡…许桑衡给我准备的药? 若许桑衡只说这药是安神药或是退烧药,我姑且还会相信的,可若说是热病…我的热病根本就无药可治,这药又是他为我准备的,他是否会像从前那样故技重施,下毒害我? 他以为我笨钝软弱,根本不会察觉,殊不知,我早对他有所防备了。 入夜后,许桑衡与我同睡。 他好像极是疲惫,沐浴更衣之后,就躺在了我身边,很快地闭上了眼睛。 我却根本睡不着,想起此前自己前端已经恢復了,还让许桑衡帮我口口的事,越想越是发燥,又怕许桑衡今日给我喝的药里又被下了毒,便将手悄悄伸进被中,想看看是否还是正常的。 … 我松了一口气,但又想到许桑衡已经知道我这处正常了,这就说明我没有再用那些香露了,他会不会对我起疑心啊?我苦思冥想,想着应当要寻个什么样的藉口将这事搪塞过去才好,干脆就说他给我的香露我已经用腻了,所以换了宫里的新配方,重新调了香好了,许桑衡应该会相信罢? 我正想得入神,突然,冷不丁听到许桑衡说起了话。 「妙妙。」 「我将容望欺辱你之事禀告给了陛下,他答应我以后不会再让容望为难你,你可以安心地待在我身边了。」 第85页 许桑衡的眼睛并没有睁开,眼皮却微有些抖动,他的声音很低沉,应该是在抑制自己的情绪。 「还有,我已经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外祖了。」 我原先只当他是在说梦话,可待听清他所说的话后,握着口口的手怔怔滞住。 我听明白了许桑衡话里的意思,但却很难以置信。 他…他将我和他的事告诉了顾道海? 为什么? 「外祖很是生气,但我不后悔。」 许桑衡将手向我伸来,我怕他发现我在做什么,就赶紧将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好让他握住。 许桑衡继续说话,他依旧不敢睁眼看我,可嘴边却浮出一抹轻浅的笑意,「我还想着,待今岁过年时,我们要一道回北燕的,那时,我便将我们的事禀告父王。」 「妙妙…」 「我想求父王…让他同意…我们…成婚。」 28、 大宣律例并未规定男子可与男子结契成婚,尤其在王公贵族当中,建朝百余年来也是从未有过先例的,便是有喜好男子的,也就是收作男宠在身边养着就是了,更何况,许章驰向来最是注重传宗接代,许桑衡说这话,不禁让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正在试探我。 我紧张地盯住他。 然而,那晚许桑衡并未再说什么旁的话。 他像是终于说出了心中所念,长松一口气,就那般握着我的手睡去了。 过后,也未再提及。 让我有些分不清那晚许桑衡说的话,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不过一场虚梦。 29、 最近这段时间,我待在顾府休养身子。 顾道海对我爱答不理,因他知道我和许桑衡的事了,好几次都含沙射影地说我勾-引了他的宝贝外孙。 好在舅父和舅母待我不错,让我不要将顾道海的话放在心上,平常还总让小卓过来陪我玩耍解闷。 许桑衡因在兵部供了职,所以每日也有很多公事要忙,他的应酬好像也变多了,概是很忙,总是早出晚归的,有时甚至一连几日都不会回府。 我便常趁他离开后,跑去他的书房,翻看他的手信,但是有用的东西并不多,想来应是被他都处理掉了。 顾卓正呆呆地坐在屋檐下吃糖,看我从书房出来,就从兜兜里拿了块糖酥给我。 「谢谢小卓。」 我摸了摸顾卓的小脑袋,带他来到了顾府的池塘边。 今日说好了我要陪他来池塘边捞鱼的,最近已至初夏,天气转热了不少,但奇怪的是,我的热病一直没有发作,所以我的心情也难得不错,陪顾卓一道赤脚踩在泥土里,将木制的小鱼瓢伸进水中,屏住唿吸,居然真的捞起了一条红鲤。 「捞到了!捞到了!表兄好棒!」 顾卓拍手笑闹,从我手中接过鱼瓢想要摸摸小鱼,哪知,那鱼却忽然摆起尾巴往外跳,我和顾卓赶忙用手按住,但是鲤鱼太滑,结果竟眼睁睁地从我们的指缝中重新滑入池塘。 我和他对视一眼,索性扔掉鱼瓢,挽起裤腿,手牵手地在池塘里摸起鱼玩。 玩闹了好一会儿后,我才缓缓向岸上走,结果脚踩到了塘边的几株杂草,这让我无端想起了宫中的兰华苑,也不知那些我亲手种下的兰花如今长得怎么样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顾府的管事过来传话,说是宫里有人找我,没想到,来人居然就是元灵。 我很是高兴,正想跟元灵好好说说话。 可元灵却哭着对我说,元熙死了。 第045章 情关难(六) 30、 元熙死了。 就是我被困在行宫的那段日子死的。 我被许桑衡从行宫救回之后,元灵也随着宫人们一道重回皇宫,但得到却是元熙的死讯。 他们两兄弟相依为命多年,此番元熙身死,对元灵的打击颇大,他也大病了一场,浑浑噩噩多日,才稍微振作一些,得知我正在顾府,便急心求见。 我也很震惊,忙问他元熙是怎么死的。 元灵咬着牙,泣不成声,「宫里管事的公公说得隐晦,但奴才知道熙儿定是被人害死的!奴才前几次给公子送信时,就被人跟踪过…公子,你定要小心,那帮人说不定会对你下手的!」 31、 据元灵所说,此前跟踪他的人应该是几个黑衣暗卫,身形武功都不错,但从未出手伤害过他,所以一直没有引起重视,却没想到,这帮人会动杀心。 黑衣暗卫…我想到了武德司。 梅若笙这段时日没有再来过顾府。 我回想上一世情形,梅若笙和许桑衡之间应当早有相识,甚至于前世许桑衡暗藏军械,意图谋反都离不开梅若笙的襄助。原本我还想不明白,梅若笙一个小小的学士文臣是如何能够从中周旋的,但若梅若笙是武德司的长使,这一切就通通说得过去了。 这一世,许桑衡也许同样会藉助武德司的力量,击垮于氏。 这么一来,无论是梅若笙,还是许桑衡,我都不能再信任。 元灵走后,我依旧恍然不安。 元熙是因为我被武德司盯上而丧命,我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能先在银钱方面多与了元灵,让他安葬好元熙,同时也嘱着他近段时日不要再露面找我,以防再被人盯上。 至于元熙身死真相,还须查清是否为武德司所做,这很重要,若是,则说明我此前所做的一切,早已引起武德司的注意了。 第86页 「许桑衡呢?他去做什么了?」 我愈发心急,很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这一世的许桑衡有没有已经同武德司的人联络上,便唤来百吉询问。 是了,许桑衡将他在王府中的贴身小厮百吉一併带来了上京。 百吉从前照顾过我一段时间,所以我对他并无遮掩,直截了当地问他许桑衡今日在哪里。 百吉支支吾吾好半晌,才道了句,许桑衡去长乐坊了。 我一愣。 说起来,许桑衡已经连续两日都未回府了,我上次见到他,还是三天之前,他回来得很晚,将睡得迷迷煳煳的我从被间拽出来,说要给我上药。 我气得要命,因我夜间本就难眠,此番好容易睡了一觉,却被他弄醒,偏他身上还带了股沖鼻的脂粉香气,实在难闻,我便用力推开他,叫他滚去外边继续花街柳巷的鬼混,莫再来碰我。 许桑衡没有滚,反舔着个脸皮问我是不是吃醋了。 我觉得好笑,便骂他道,「许桑衡,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吃你的醋?你纵是混死在外边,我也不会皱一下眉的!我最厌恨你了,就你这样的人,还说什么要和我成婚…」 我明显看到提到成婚一事时,许桑衡的身体震了一震。 其实,他那晚提过一次之后,就再未说过了,更没有回答我问他的那句,可曾爱过我。 我鼓足勇气问出来的话,就这么被他无声无息地揭过去了。 我红着眼继续骂他,「你上了我,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吗?我又不是女子,没那些贞洁烈名要守!你休想同我成婚!」 我那晚不知怎的,羞怒交加,骂得愈是口不择言。 许桑衡好像很难过,但也好像没有,总之他一句话都没再说,沉默地按住骂骂咧咧的我,给我那处上完药后就离开了。 连续两日都未再回来。 32、 百吉见我久不答话,就问可是要派人去长乐坊通传一声,叫许桑衡回来。 我想了一想,对他道,「不用,你跟我去一趟长乐坊。」 「我要亲眼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33、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来过这所谓的烟花之地,而这上京城中的长乐坊本就并非寻常之地,十分富丽壮观。 长乐坊楼高约有四层,高楼匾上悬着无数的朱色灯带,而两侧则站满了招客的郎倌美姬,一个个皆穿着若丝,艷冶销魂,旁若无人地在街边巷口寻机搭讪调-情,便是有百吉在旁陪着,我也依旧看得瞠目结舌。 而这齣入长乐坊的人中,竟还有不少用一种极为怪异的眼神盯着我看,甚至还有人想伸手过来拉我。 幸而百吉一直将我护在身后,才让我没有被什么人碰到。 百吉对此地倒像是很熟悉的,他带我从东侧的小门进到堂厅,又给了堂中管事的鸨客两贯银钱,问清楚自家公子所在的位置,就迳自带我去到最高层的厢房。 路上,百吉低声对我道,「妙公子,这里面就是这个样子的,乌烟瘴气得很,但公子说,正是这种地方,才最易让人放松警惕,方便行事。」 软红烟罗,熏粉柔乡。 我实在无法将许桑衡同这样的字眼联繫在一处。 许桑衡在我眼中,一直都是道貌岸然,自命清傲的,我同他相识两世,除了每次口口我时像是被公狗附了身一样犯病,其他时候,他从未表露出对那软玉温香的美人儿有何偏好。 他要在这里行事,行的又是什么事? 我满怀狐疑地随百吉停在一厢房门前。 这厢房乃是长乐坊中再寻常不过的,是专为达官贵人准备的雅乐之间,外头有若干护院把守,百吉也是陪许桑衡来过几次,这帮人认得他,才放了我们进去。 厢房十分宽敞,可以吃饭饮酒,亦可以听曲观舞,甚至连休憩用的软榻都备好了,内里薰香缭缭,丝竹之音靡靡入耳。 我推门而入时,厢房正中央的高台之上,一个露着大半截腰肢的胡服打扮的美姬正随着乐音翩翩而舞。 而许桑衡正同几个我不认得的男人把酒言欢。 这些人中,皆都身着华服,身份显贵,举止不俗,应是京官朝臣之流。 许桑衡同他们交谈,目光还不时瞟向那舞蹈的女子,弯着嘴角,兴味正浓。 再饮几杯后,许桑衡竟起身走到那女子身边,低头同她耳语,只这女子好像并不会说话,一直指着自己的嗓子在摇头,许桑衡这时却反欺身一步,目光若炬,说话间就要去抓那女子的手。 「公…公子!妙公子说要来寻你…所以我…我带他过来了…」 百吉瞥了眼我,大概是看出我面色不好,便壮胆唤住许桑衡。 许桑衡见来人是我,嘴边笑意顿抿。 他扭过头,冰冰冷冷的一张脸,通明的烛灯斜而下,衬得他眉眼愈发沉静。 几息后,他挥了挥手,让那胡姬乐师等人先行离去,之后,就转过身,默然看我,好像是在等我先行开口。 这些我不认得的宴客中,倒是有认得我的,尤其在上次猎春宴之后,我同容望,同许桑衡之间的关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其中一个便指着我道,「这不是四殿下的男宠,那北燕王家的儿子吗?许大人,你和他…」 「四殿下如今正在筹备婚事,朝野中皆在传这许清妙已然失宠。难不成许大人你趁此横刀夺爱?将这妙人给抢了过来?」 第87页 说这话的,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身穿黑衣素服的瘦高个男人。 这男人说的话虽是玩笑,声音却如冰击石,讥讽之意甚重,且这人虽来此饮酒作乐,却依旧在面上覆了一玄黑的铁质面具,当真是神秘莫测。 我听到这人的声音,心口微提,不知为何,想到了武德司。 武德司擅为朝廷培养暗卫爪牙,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朝官,皆在武德司的监视之下,只传言这武德司的人行事颇为诡谲狠辣,话本当中倒果真未提及过,这武德司的长使竟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梅大学士,足见其隐藏颇深,一直隐于暗处。 看来,许桑衡果然还是跟梅若笙的人勾连上了。 34、 我心思微沉,在想着事,自然不愿理会这些人的话,就那样杵在厢房门口,不言不语。 百吉大概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就过来扯我,想带我走。 我偏就不走,一副今日就要留在这里,要看看许桑衡究竟要怎么同我解释。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有个护院模样的人匆匆跑进厢房,说是于大人今夜也来了长乐坊。 这群人登时譁然,商议一番后,除了那武德司的黑衣暗卫同许桑衡留下,其余人等纷纷要告辞。 许桑衡起身,送走他们,视线扫过我,表情终于有所波动。 「四殿下喜爱之人,自是绝妙佳人,我也是男人,当然也想要他。」 许桑衡忽然用力扯过我,重新落座。 他竟当着那黑衣暗卫的面,毫不避讳地将我抱到腿上。 !! 许桑衡在做什么?! 我刚想质问他,脑袋就被他按进了自己的胸前,他毫不遮掩地抚着我的髮丝,做出一副喜爱至极的模样,但另一只手却悄悄藏进袖下,在我手心划道,「你来做什么?」 我没想到自己会被许桑衡这么轻易制住,奈何刚想推开他,双手就被他先一步捉住,孟浪地放在唇边亲了一亲。 我又急又气,想要咬他,结果被许桑衡侧头一躲扑了个空,唇就那样落在了许桑衡的肩颈,我刚一口咬住许桑衡的肩,没想到许桑衡竟然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口口。 我吃痛松口,软绵绵的,倒像是在同他调情。 那暗卫见状,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杜兄,你也避避罢。」 许桑衡对他道。 「知道了。」 杜听寒话音刚落,便起身跳窗,瞬息就已消失,只余窗边风影微动。 而与此同时,厢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于同岚带着一众侍卫闯入,目光沉沉地扫视了一圈杯盘狼藉的桌面,最后,定格在了许桑衡跟我的身上。 第046章 情关难(七) 35、 「许大人,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于同岚目光尖锐地在厢房中扫视一圈,阴阳怪气地道。 我的脑袋一直是埋在许桑衡胸前的,便是如此,也能感受到来自背后的灼灼视线。 于同岚脚步逼近。 许桑衡微一扬眉,手掌收紧,拢住了我的腰身。 我的腰因为敏-感不住轻颤,他掌心挨到的地方,正是我腰间被他弄伤的烫疤。 在顾府休养的这段时日,我总会尝试用不同的伤药,涂抹那块留在上臂的箭伤。 许桑衡见我如此在意,就给了我膏药,说我只要按时涂抹,便可祛掉伤疤,同此前一样完好如初。 其实我本来不愿意用许桑衡给的药,因他曾经下毒害过我,所以便偷偷找过大夫,将膏药仔细检查过一遍,确认当中无毒,这才涂了些,效果确实很好,我的箭伤很快就癒合了。 于是,我又开始用这药膏涂起了腰间的烫疤。 这烫疤不同于一般的刀痕杖伤,是最难祛的,若不及时处理,就会如同我腕间的那个一样再祛不掉了,我猜到许桑衡不愿我去掉腰间烫疤,因为他此前为我擦身上药时,都会故意避开那处,于是我就瞒着他偷偷用药。 哪知,许桑衡某次摸到我腰间的布料滑滑腻腻的,便就发现了,他又看我臂伤好了,索性将药膏没收走了,不准我再用。 许桑衡想将这块被他亲手烫出来的疤痕,永久地烙在我身上。 实在过分至极,无可饶恕。 36、 我正胡思乱想间,就挣了下身子想躲开他的触碰,谁知他的动作竟然会更大胆,藏在袍下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捏住我。 ! 我最近发现自己恢復正常之后,就常会好奇尝试… …我不愿开口,生怕被发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忍住,露在发间的耳根却已然又红又烫,尤为难耐。 许桑衡动作虽大,但自始至终,他都维持着抱住我的姿-势,还用宽大的外袍半遮住我的身子,只露出一点点嵴背,所以我能肯定,于同岚看不清我的脸。 但于同岚又哪肯放弃,他在桌前停住脚步,将手伸了过来,应是想要扳过我看看我究竟是谁,我眼角的余光几乎能够瞧见,于同岚的一只手就快要挨上我的肩膀了。 许桑衡这时却轻笑开口,「于大人,夺人所爱,不太好吧?」 「那要看看许大人肯不肯放过于氏了。」 于同岚霍然停手,语气竟出奇得客气了下来。 「于相爷大隐于市,在长乐坊中藏了宝贝,我总得过来看看,再说了,我如今不过是在兵部供职的一个小小员外郎,放不放过于氏哪里是说了算的,于大人,说笑了。」 第88页 许桑衡气定神闲地应道。 同时,将手抬起,放到我的唇边,撇下眼示意我。 我心中恨极,又因方才被…整个人甚是虚软无力,索性闭上眼,不肯去看,哪知许桑衡这个混蛋竟然直接将污物抹在了我的唇上! 我气得狠狠咬住许桑衡的手指。 许桑衡不怕痛似的,轻笑一声,再度看向于同岚,「于大人,你说呢?」 于同岚沉默不言。 他此前在猎春宴上趾高气扬地踹过许桑衡一脚,颇为威风,然而时至今日,却不得不对着许桑衡忍气吞声,这当中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果然,于同岚面色变了几变,但最后,还是隐忍住怒意,冷笑一声道,「许桑衡,算你厉害!但你要记得,站在于氏背后的可是四殿下,你今日得罪了于氏,来日下场定不会好!」 「许某等着。」 许桑衡被我咬住的那只手忽用力勾住了我的舌,我一时没有防备,疼得立时松了嘴,他便抽出手指,用搁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定定抬眸,对于同岚道,「于大人。」 「不送。」 「我们走!」 于同岚果然未有再发难。 我也泄了力气,软软地伏在许桑衡的怀间,唇上全是污迹水渍。 37、 许桑衡看我眸光这般涣散,便故意凑到我耳边,低了声音问我,「你自己的东西,怎么还嫌弃起来了?」 许桑衡没有问我是怎么恢復正常了,我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香露有毒之事,但我明白,许桑衡必是对我有所怀疑防备了,就譬如说,他会偷偷跑来长乐坊会见那些朝廷官员,再譬如说,那于同岚何故会突然对他转了态度,他们之间说的话也奇奇怪怪,如同猜谜一样,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 「你是不是找到了于氏私吞北狄贡品的证据了?你打算何时面圣?又要如何扳倒于氏?」 我忍不住问他。 许桑衡没有回答我,反一直盯着我的唇瓣,眸色渐深。 我被他看得悚然发毛,就下意识地捂住嘴道,「你看什么?」 许桑衡收回眼神,从我兜中抽出丝帕递给我,「架上有清水,过去把嘴擦干净。」 许桑衡知道我因为怕热,总会随身带着丝帕擦汗的,这样对我说完话后,他竟又执起筷子,继续吃起了面前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我想了想,听话照做,将嘴细细拭干净,还将脸也洗净,看他几眼后,又磨磨蹭蹭地坐到他身旁。 「阿衡,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也是许家人,你不能什么都不跟我说的!你今日是不是会见了武德司的人了,刚才那个戴面具的黑衣人应该就是武德司暗卫罢,我曾经在宫里见过的。若你查到了于氏的罪证,你便早早去向圣上復命不就完事了吗?你为何又要牵扯上武德司,他们都是朝廷的特务,梅若笙也不是好人,你不要被他们利用了!」 在我提及武德司和梅若笙之后,许桑衡的眼神明显冷了下来,「你今夜来长乐坊寻我,就是怀疑我接触了武德司的人?」 这般被轻易拆穿所想,我不由心虚,赶忙摇头反驳。 但许桑衡却根本不信,表情寒肃。 我只好默默低下头,将自己的两只手垂在膝盖上,紧紧交握一起。 我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这一世,便是我在许桑衡身边受尽屈辱,好像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即便我预知到了话本剧情,想尽办法要改变剧情,但一切走向,却又会以一种十分巧合的方式同前世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繫,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隐在暗处,冥冥之中在操纵着我的命运…而究其最关键的原因… 是许桑衡根本就不相信我! 是了,许桑衡不信我,自始至终,我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蠢笨愚钝,不配知道他想法的玩物! 长裤的裆部因为方才的污渍变得又湿又粘,耻骨也因为方才被许桑衡捏得疼到发了颤,我只好不自觉地将腿分开些许,方才能舒服一些,坐姿实在丑陋。 可瞟了眼坐在我旁边,气定神闲,身容清雅的许桑衡,我忽然觉得万分沮丧。 我站起来,低声说道,「我先回去了。」 「妙妙。」 许桑衡抬头,「既然来了,就陪我吃点东西。」 「我吃过了。不吃。」 我怔了一怔,才硬着头皮拒绝道,「此等烟花之地,人都不干净,吃食也不干净。」 「我才不吃。」 话虽如此,但我其实饿了。 我今日一下午都在陪顾卓摸鱼,知道了元熙的事后,又急急匆匆地跟着百吉跑来了长乐坊,并没有吃晚膳,方才我看许桑衡吃得有滋有味,早便饿了,肚皮也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我满脸通红,提步要走。 「可我想要你吃。」 许桑衡叫住我,「你过来吃饭,吃完饭,我就告诉你于氏的事情。」 他又瞟了瞟我极不自然的双腿,状若平常地道,「既然不舒服,就脱了。」 38、 许桑衡今天穿的衣服很是好看,是圆领窄袖的缎衣,外头有一层罩衫,布料轻薄,蹭在皮肤上滑滑痒痒的。 许桑衡顺势搂住我的腰,夹了一筷子点心餵我,是许桑衡面前的那盘,他用过一些了,我张开口吞下,才发现竟又是那种白到发腻的糯米白玉丸子,黑色的芝麻馅又甜又香,可我嚼了两下就不高兴了,他再餵我时,我摇着头,说是要自己吃。 第89页 「怎么了?妙妙不是最爱吃甜吗?」 许桑衡捏了捏我的耳朵。 「好了,我已经听你的话,吃过东西了。」 我懒得同许桑衡解释,这芝麻馅的白玉糰子在我心里同许桑衡根本就没有两样,便挥手隔开他,板下脸道,「你快告诉我于氏的事情。」 许桑衡搁下筷子,对我道,「四殿下将要大婚,这事,你知道吗?」 我迟疑片刻,点点头。 许桑衡接道,「再过两个月,北狄使团亦会入京,以恭祝四殿下大婚为名,朝觐大宣圣上,同时,藉机发难。而这发难的由头,就是被私吞掉的贡品。」 「所以现在,我还不能将于氏供出,而是让他们自乱阵脚。」 「你,你的意思是…你…你要和北狄人串通一气…犯上作…作…乱?!」 我大抵是太过震惊,连话都说不完整。 许桑衡笑,「对啊,我打算帮助北狄人,而作为交换,他们也帮助我除掉容望,这同样也是宁安王的意思。」 「简单来说,我要容望的命。」 许桑衡笑意温煦。 我却遍体生寒。 如果说前世许桑衡确有私藏军械,替北燕扩充军部,私通北狄的不臣之心,但到底还未做出何实际谋反的行动,而许桑衡这一世,竟然会堂而皇之地…想要杀掉容望?!甚至于…想要公开谋反?! 怎会如此? 许桑衡定然是疯了。 他疯了的。 第047章 情关难(八) 39、 「怎么了?捨不得容望?」 许桑衡看我一副失魂落魄,面容煞白的模样,眸色立时寒峻了下来。 他伸手撩开我的衣摆,按在我腰间的那块烫疤上,一下一下抚弄,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你,你为何要杀容望?」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心中对许桑衡的畏惧已又深了几分。 「我在朝中探知,皇上已有立储之心,这次容望大婚之后,就要宣下他为太子。」 「那,那又与你何干?」 我并不意外容望会成为太子。 因在几个皇子中,他最得圣上欢心,其母族势力又盛,朝中支持者甚多,就连皇上想要剷除于氏,其实都是担心外戚干政,怕自己百年后,容望会大权旁落,所以想要防患外戚,提前为容望铺好路。 而容望一旦被立下为太子,入主东宫,许桑衡再想动他,怕是会更难了,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许桑衡定要杀了容望。 「如果说,我是因为你,才必须要杀了他呢?」 「你可知容望因你之事,已经三番五次违抗圣上,婚期亦是一拖再拖…若他成了太子,下的第一道旨意,怕就是为你。」 许桑衡似乎很不愿意提及容望为我做的事情,说这话时,手掌的力度突然加重,妒意如火。 我骤然发惊,身体随之轻颤,「可,可此事若是不成,你,你肯定会死的。」 「不怕。」 许桑衡转了语气,将我重新抱好,「除了北狄,还有宁安王的旧部,亦会助我。」 「宁安王?」 我有些印象,宁安王同我养父北燕王一样,皆手握兵权,曾经军功卓着,后来被圣上赶去偏远封地的。 只不过,这宁安王的封地在大宣南陲,同北燕相去甚远,从前也未有过何交集往来,许桑衡为何会如此确信宁安王会帮他呢,难道…他早已暗中谋划多时… 我越想越怕,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40、 「宁安王赵承,是大皇子容沛的舅父。」 许桑衡无奈地对我解释。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立时明白了过来。 虽容沛已被封王,但他毕竟是前皇后赵氏的嫡子,若除掉容望,以他的威望,必是立储的最佳人选,但我还是不明白,若宁安王和容沛早有夺嫡之心,为何不早早动手,偏要等到现在? 许桑衡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跟我说了这么一件事: 大宣朝在二十多年前,曾出过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名叫凌轩云,这位凌将军少年英姿,曾以一己之力驰骋沙场,仅率两万精兵,就逼退了北狄十万大军来犯,捍守住了北疆关口和大宣河山。 若说那乌朔的父亲乌善石是北狄战神,那么这凌轩云,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宣战神。 「二十年前,为收復北燕,皇帝下令,让许章驰,赵承,孔天川协同凌轩云,集结人马,同北狄殊死一战,这场战役打得甚是顺利,不仅成功收復失地,就连那乌善石,也被凌轩云亲手斩杀,从此北狄人便退居关外,再不敢犯。」 我听得入神,便抓住许桑衡的手问他,「那为何,我从未听说过凌轩云将军的大名啊,他如今在哪里?」 许桑衡握住我的手轻轻扣住,语气平淡,「他死了。」 我怔然愣住,「他,他那么厉害,为何,为何会死?」 许桑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父王说,凌轩云那时,为了保护北燕城中曾经被俘的百姓和军士们,便让大部队护送他们进关,自己则只带了少数骑兵殿后护送,结果在班师回城的途中,被北狄死士突围,浴血沙场奋力一战,却未能生还。但我想,这件事并非那般简单。」 因此战役之后,四人当中,实力最弱的孔天川反最受器重,一路高升,被钦封为大宣镇国上将军,进官加爵,荣宠无二。 第90页 而许章驰同赵承虽也封王,但实则却被调离上京,直至今日仍不被信任,这才会令我入京做质,牵制北燕。那赵承原先也只安分地待在封地,但随着赵皇后枉死宫闱,外甥容沛不受重用,而皇帝又已经开始出手对付北燕,下一个或许就是他自己,便也隐隐有了反心,而许桑衡又找到他相商一番,两人遂一拍即合,意图夺嫡。 我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许桑衡要反这件事上了,因那凌将军的故事实在令我好奇,便缠着许桑衡继续说下去。 许桑衡对我道,那凌轩云在死后,被其麾下部将陷害,参了一本,说他曾有叛逃北狄之心。于是,皇上便勃然大怒,褫夺了他的官爵封号,也不准士兵将他的尸骨收敛回京安葬,自此,便再是杳无尘音。 我听得唏嘘不已。 许桑衡却不再讲了,又执起筷子餵我吃东西,我囫囵吞咽下,又眨着眼睛看向他。 许桑衡没有办法,只好轻嘆一声,继续道,「父王跟我说过,那凌轩云从小便无父无母,少时入伍从军,凭藉自己的本领屡建奇功,一步一步成为了领兵作战的将军,父王曾同他并肩作战,所以多少就有了些交集,说是他话虽不多,但长得却极是俊朗,死时也尚且年轻,当真可惜。至于再多的,父王没说,我也不知道了。」 「那凌家可还有人在世?」 我十分惋惜。 许桑衡摇头,餵我又吃了会儿东西,看我饱得吃不下了,才将将放过我。 41、 许桑衡准备带我出厢房时,忽听得外边一声暴雷鸣响,紧接着,瓢泼大雨便至。 许桑衡停住脚步,去到窗边默默观望。 如今夜已近深,长乐坊中的乐音渐渐消停了,坊外的彩灯明带也都熄了,茫茫雨雾中,唯有楼下的正门旁侧,依旧有一众侍卫,静峙于此。 长乐坊被人包围了。 许桑衡观望几眼后,便又离开,去到了厢房门边同百吉说话。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往窗外瞄了一眼,倒没太在意那些侍卫,只想着或许是于同岚的人,是来此监视许桑衡的。 但今晚的雨势却甚大,便是披蓑撑伞都一定会被淋得透湿,不由嘟囔道,「这下,得叫百吉回驾车接我回去才是了。」 「不如今夜我们留宿长乐坊罢。」 许桑衡不知何时折返回来,他从背后抱我,手却不规不矩地从我的肚子往下摸去,他弯了身子,脖颈抵在我的肩窝处,唇却轻蹭着我的侧脸吻住,「正好,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在查于氏,都没有好好陪过妙妙了,今夜这里没有旁的人。」 许桑衡的手愈发放肆,「妙妙可以做些快活的事。」 「我,我不要,我要回去。」 我想起方才被他,本就脚步虚软,几乎瘫在了他的怀中。 可他根本不听。 我想了想,只好找了个藉口拒绝道,「我,我要回去沐浴洗身,我今日下午陪小卓在泥塘摸鱼,脚上有泥,我要洗干净。」 许桑衡闻言低下头,果然看到我不知何时偷偷脱去了鞋袜,赤着的雪白脚丫上沾了点点泥印。 许桑衡失笑,「你在这里洗也是一样的。」 我将脑袋摇得更狠,「我不要,这里是那种地方…浴桶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我不要洗。」 「我叫人拿一个新的给你。」 「我不要!」 「妙妙。」 许桑衡咬住我的耳朵,忽然问我,「你近来有没有自己偷偷自-渎?」 「!」 我的脸烧红一片,嗓音发干,无从辩驳,可我都是偷偷躲在被子里的啊,许桑衡,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每次,他都偷看我了。 「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成功。」 许桑衡笑意更深,「你今晚乖乖留在这里,我就教你怎样做才能更得章法。」 「就当做是对你的奖励。」 42、 许桑衡唤人搬了新的浴桶,还亲自为我调好温水,见我还傻站在窗边,就索性抱我去沐浴。 我的脸特别特别烫,大抵是因为自己偷偷口口被人发现,发现的这人偏还是曾经害我不能人道的罪魁祸首,让我实在是无地自容,又想今晚许桑衡不知到底要怎么奖励我,想得心如鹿撞,慌得厉害。 直到我被许桑衡放到温度适宜的清水中时,才受激似的推开他。 但很快,许桑衡又欺过来了,这回,他很用力,我推不过他,脚被许桑衡牢牢握住,举到了浴桶沿上架着。 圆润如同白珠一样的脚趾因着害羞微微泛着红,偏却沾了些泥土,遮去了原本的皮肤。 许桑衡另外拿了一个装了清水的小盆,他毫不嫌弃我脚上脏,用手悉心搓去上面的泥印,用小盆里的清水洗掉,才将我干净了的脚放进浴桶里,我立即趴坐到浴桶中,缩着脚防备地望向他。 「怎么露出了这种表情?」 许桑衡无奈地对我说,「从前在燕王府时,我也经常这样帮你洗澡啊。」 那是因为从前我不知道你会对我下毒… 我心中半是愤懑,半是委屈,还有种说不出的酸涩痛楚,可又没办法说出口,便泄气似的将脚在水里重重一蹬,将水弄得泼洒了好多出来。 「你这样把水弄得到处都是,待会儿走路摔了该怎么办?」 我不理他。 他这般不顾我的抗拒把我抱来抱去的,要摔也轮不到我,摔得是他许桑衡。 第91页 许桑衡不说话了,弯腰将被我弄脏的地板擦干净。 但这个时候,很奇怪的,我发现许桑衡的右手好像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我刚才看到,他肩上的伤其实已经好了,那一下颤动并非伤痛,而更像是身体的神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一般。虽然很快,许桑衡就用另一只手扶住了自己的右手,将颤抖止住,但我还是看清楚了。 我依稀记得之前在顾府时,也见到过类似的情景。 正当我想要出声问许桑衡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有一个幽绿色的瓷瓶从许桑衡的兜中滚落到了地上。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瓷瓶吸引住了。 这瓷瓶里装的应该是药丸,落地时发出了几声脆响。 我在许桑衡捡起药瓶之前,抢先跨出浴桶,一把将瓷瓶捏到手上,质问他道,「这个是什么?」 第048章 情关难(九) 43、 许桑衡的身体向来都是很好的。 虽然他身上有很多的伤,也不肯告诉我那些伤是怎么得来的,但我猜想应当是他从前做下人时被责罚打的,毕竟许桑衡性子犟,又心高气傲,肯定不服管教常常挨打。 但即便浑身是伤,他的身体也依旧很好,行为举止很少会因伤痛而失常,我甚至都没大见过他生病时的模样,所以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了药瓶,这药…难道又是他用来对付我的? 我揭开瓷瓶,里头果然是一颗颗棕黄色的药丸,气味特别古怪。 「许清妙,把那个瓷瓶放下!」 许桑衡沉声命令我,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我被吓得指尖一抖。 但又想到,他知道我现在不再用香露了,许是又想到别的法子害我,心中更是气恨,干脆不听他的,捏了颗药丸出来,再次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是毒药还是…」 「是壮-阳药。」 许桑衡打断我,「吃了好上你。」 「现在你明白了?把药放下。」 我石化一般地愣住。 随后,脸一点点变得滚热,犹如有火在烧。 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烫着了,抖着手,飞快地将瓷瓶扔开。 许桑衡接住,将药瓶收起。 44、 我确信许桑衡是在胡扯。 他年纪轻轻,那方面也甚为强悍,前世好几次我都在中途被做晕过去了…这一世…虽然只有一次…但我…我也晕了…难道他一直靠吃药维持体力? 他吃药真的是为了…上我? 我越想越乱,以至于穿衣服时都抖抖索索。 许桑衡此时已立于窗边,安静观雨,回眸瞥我一眼后,走过来替我将衣服穿好。 自始至终,我都紧绷着僵到笔直的背。 「说好了要奖励你。」 … 「你为什么那么会?你经常…经常做这种事?」 我不服气。 …… 许桑衡没有解释太多… 重新将我的身子擦干净,又用一件轻柔的布袍包裹住,抱我到窗边一起观雨。 长乐坊高楼景致甚好,只现下夜雨如雾,守卫已经离开,连火光都瞧不见了,许桑衡却凝目注视着窗外,分外出神。 指节则心不在焉地轻顺着我背上的嵴骨。 我不知道许桑衡在想什么,刚刚帮我口口之后也并没有要迫我欢-好,只是就这样抱着我,在窗前看向外头那一片沉黑,仿佛痴了似的。 斜飞而入的雨溅进几滴入窗,将他的长睫沾得有些湿漉。 耻骨还在痛,就只好光着腿不安分地在许桑衡腿上扭来扭去,突然,一道雷噼过,我吓了一惊,便缩着脖子下意识地躲进许桑衡的怀里,可这个时候,许桑衡却突然开口了。 「妙妙,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也是快要入夏的时候,北燕下了一场好大的雷雨,你很害怕,便在三更半夜偷偷熘去了马厩旁边的役房,命令我陪你一起睡。」 许桑衡说的事,我有些印象。 我从小惧怕打雷下雨,因我养母就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黑夜里,病发过世的,我那时虽然只有五岁,不大能记得事情,但也依稀明白,那场雷雨过后,我就没有娘亲了。 所以自那以后,我便怕极了雷雨,总觉得,只要天上打了雷,再下了雨,冥冥之中,就会有什么东西将我珍视之人从身边带走。 所以,每逢雷雨夜,我都会叫许桑衡陪我。 我脸上的烧渐渐退了,垂着眼,不再乱动,目光却渐次黯然失神。 许桑衡捧起我的脸,长嘆一声,「妙妙,其实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 「我知道,因为在你眼中,我笨钝不堪,不配知道你的事情。」 我别过眼,轻声说道。 我承认,我不如许桑衡,其实今日,我根本就不能完全明白许桑衡为何要跟我提及那位凌将军的故事,更不明白他对付容望究竟是为了一己之私更多些,还是为了许氏更多些。 又或许,两者兼有。 我从未怀疑过许桑衡的才智,可一思及许桑衡前世,将那些才智统统用在了对付我身上,就只觉悲哀。 我的眼皮抖得愈发厉害,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想抓着攥住,可倏而间,手被许桑衡牢牢握住。 「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 「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才不想让你捲入这些是非之中。」 第92页 「妙妙,虽然如今我也来到了上京,但在明面上,你始终才是父王的儿子,未来的北燕世子…所以我很担心他们会伤害你,总之,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护你周全…你要相信我。」 骗子… 我心想。 许桑衡只会骗我的,他想除掉我才对,除掉我,他才会名正言顺地成为燕王世子。 「我有话想对你说。」 许桑衡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他好像一直在想事情,想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决定面对。 「你那晚问我的问题…」 「我想了很久。妙妙,其实,最开始,我恨过你…但是后来我觉得并不是这样…我想…我想…我甚至想…求请父王同意我们…」 「妙妙,我…」 「你在说什么啊?」 许桑衡的嘴一张一张的。 但是许桑衡声音又低又沉,加之雨势太大了,夹杂着连绵不绝的闷雷,我听不清,便抱着许桑衡的胳膊,用手指在他的手心写字问他。 许桑衡缄声。 良久,闷雷过去,许桑衡却轻柔地抱我回到榻上,「什么都别想了。」 「早些歇息。」 45、 那一日长乐坊的插曲过后,前朝应该是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听说是那叶朝弦横死在牢狱之中,其父叫嚣要为庶子讨回公道,结果却反被武德司爆出其去岁负责赈灾时,联合当地县丞盘剥无度,剋扣民脂一案,圣上大怒,革了这老臣的官,还命武德司清查这人贪赃枉法的罪证,将其门生,族人在朝为官的,统统罢免,收监的收监,流放的流放,叶氏一门除了叶相外,已经彻底不成气候了。 但偏偏这叶相,既不徇私舞弊,也不包庇族人,大义灭亲,反被圣上嘉奖,屡受重用。 「不过,这官场之中啊,向来最是讲究一个掣肘平衡,从前叶氏同于氏之间还能相互制衡,现在叶氏元气大伤,下一个要倒的,怕就是于氏!」 「妙妙啊,你近来身体如何?」 饭桌上,舅父顾元义正侃侃而谈。 他高谈了几句官场上的局势后,忽然对我道,「今个儿下朝之后,梅大人专程差人来问过你的情况,还说你若是好些了,就让我们送你去他那儿,把落下的课业要补一补。」 「现在快要入夏了,妙妙的热病一到夏天便最易发作,还是待过完这段日子再说。劳烦舅父向梅大人通传。」 我刚准备开口说话,就被许桑衡先行抢过话茬。 顾元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卢氏扯住袖口,摇摇头,便也只好点头道,「阿衡当真关心妙妙。」 我闷头吃了两口饭,看到顾卓正张着手臂从院外噔噔噔地跑过,就也搁下碗筷,乖顺地说道,「我吃饱了,舅父,舅母,慢用。」 46、 「表兄,表兄,你说,为什么爹爹不让我去读书啊!就连王管事的儿子都被送去外面的学堂读书啦,我却只能被锁在府里!」 顾卓嘟囔着嘴,趴在池塘边,一边用手指点着塘里游来游去的锦鲤,一边嘟囔着嘴问我。 「因为小卓还小,未到读书的时候…」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掬着凉凉的清水,安慰他道。 「我不小啦,我八岁啦!」 顾卓使劲地吸了吸气,才转过憋到红红的眼睛问我,「他们,他们说我痴傻,表兄,是不是真的?」 顾卓确实比旁的孩子痴笨很多,他八岁了,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还认不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都得教上十数遍才能勉强看懂。 顾元义最好面子,不愿让顾卓上学堂,也从不给他请夫子来府中教习,便就是怕人将顾府有个痴儿的事情给传扬出去。 许桑衡和我倒是偶尔会教顾卓认字,但时间一长,顾卓还是发现了自己和其他孩童不同,益发伤心,他抹了抹眼泪,对我道,「爹爹和娘亲,是不是,都不喜欢我?」 「没有的,小卓很好。表兄很喜欢你,他们,他们也都很喜欢你。」 我看到顾卓这样,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小时也常这般孤独自处,心中也很难过,便牵起他的手,「表兄带你去玩好不好?」 「好!」 毕竟顾卓还是孩童心性,听我要带他玩,立时又不难过了,他欢唿雀跃地牵着我,带我在院子里飞快地跑了起来,还说要带我去看院中大树上的知了虫。 只今年这天倒是出奇的炎热,我陪他玩了一会儿,便就满头大汗了,只好取出丝帕,站在树荫下面,擦拭起面上的细汗。 这时,我看到前院那里传来了些声响,便张目望去,过了会儿,就见许桑衡撑伞过来。 他抓住我的手,叫我跟他回去。 顾卓大概是看出许桑衡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跟在我们后面。 许桑衡回眸,不客气地斥他道,「你表兄身子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吗?这种天气你还拉着他去太阳里头跑?」 顾卓被许桑衡这么一凶,脸上便挂不住了,皱起鼻子开始抽泣。 「你凶小卓做什么?」 我甩开许桑衡的手,「是我要陪他去玩的,而且我最近都没有发病了!跑一下怎么了!」 许桑衡的表情有点挣扎,他默了几瞬,才对我道,「妙妙,你去换身衣服,待会儿我要送你进宫。」 「皇上说,他有急事,须要召见你。」 第93页 第049章 陷困境(一) 1、 「妙妙,我陪你一起进宫。」 许桑衡好像是知道了什么,神情颇为凝重。 直到他备了把短刀绑在靴上藏好,又同我一道上了马车,我才后知后觉地问他,「为何?」 「皇上召见我,应该只是寻常问话。」 许桑衡不欲多说,摸了摸我的脑袋,嘱咐我道,「无论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抗令争辩,其余的交给我就是。」 「我定会护你周全。」 2、 许桑衡并未能进入长信宫。 甚至于在宫门前,他就被禁卫军给拦了下来,许桑衡自然不肯,请求代为通传,结果那个来领我的老太监却阴着张脸,冷冷回道,「陛下只说要单独召见许清妙,许大人请回罢。」 单独召见? 会是为了何事? 我此时才开始忐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次进宫后,我发现皇城中的守卫比之前要更森严了些,身着肃装的禁军沿路林立,尤其在长信宫外竟还候着一干宫人和太医,就连容嫣和另两位皇子也在,他们瞧见我,沖我远远招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那老太监阻止。 老太监一路领我穿过层层宫阙,最后竟停在了皇帝的寝宫前,示意我进去。 我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迈入。 可刚走进去,寝宫的两扇朱漆大门就在我身后重重合上。 我一时怔愣,有些不知所措。 「许清妙,到朕跟前来。」 直到容峯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应了声是走了过去。 同外面不同,寝宫中并没有看到伺候的宫人,只越往里走,鼻间竟就越发传来了浓重的药腥味,我常年吃药,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寝宫里点了薰香,像是要有意掩过这种气味,但我还是能够闻到。 看来皇上是病了。 果然,待我步入寝宫内殿后,正看见容峯歪卧于榻中,他神情疲惫,见我到了,也不过抬眼略瞥一眼,便又很快离开。 重新看向面前跪着的儿子。 正是容望。 而令我意外的是,梅若笙居然也在,梅若笙示意我站去他身旁。 「朕再问你一遍。」 容峯虽有病在身,但威严不减,他重喘几声后,便在梅若笙的搀扶下,勉强起身,一步一步缓缓来到容望跟前,居高临下地问他,「你一定要抗旨拒婚?」 抗旨拒婚? 我愕然望向容望。 其实,自我被救出行宫之后,就再没见过容望了,今日一看,容望竟也消瘦不少,从前那双星亮好看,只属于少年人的眸子,现下神气全无,平若无波。 「是。」 容望没有看我,只是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磕,「儿臣喜欢许清妙,求父皇成全!若儿臣一定要成婚,请父皇赐婚儿臣与许清妙!」 「胡闹!」 「堂堂大宣皇子,竟然会为一个男人失掉心魂!容望,你当真让朕失望!朕原本想着,将许清妙送去宫外,不准你们见面,你就能断了念想,谁知你越来越魔怔…朕从未想过,朕最喜欢的儿子,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个男人忤逆朕,既如此…」 容峯重重一掌拍在案头,盛怒中,竟以迅雷之势,拔出长剑,刺向我。 「朕今日就杀了许清妙!替你扫除障碍!」 「皇上不可!」 「父皇!」 容峯这一剑,其实本就势头不强,因他到底还是犹豫,应该不是真的想要杀我,只是为了试探容望对我的真心。 可我那时未想到当今圣上会拔剑向我,已是懵然呆住,避都不知道避了,倒是梅若笙和容望,几乎同时出手。 一个扯过我的胳膊,将我往怀里护,一个则迎着剑锋而上,臂弯被生生刺透。 容望捂臂,重新跪下,他顾不得臂间滴落的鲜血,仍旧坚持。 「求父皇成全!」 「来人!传太医!」 容峯见到容望为我负伤,一面担忧,一面却已是气不能舒,捂住胸口跌回到榻边。 「梅卿,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 梅若笙没有多言,而是拉住我的手,对容峯躬身一拜,随后,便就带我一路离开了寝宫。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突然。 我心头疑虑窦生,想要问一问梅若笙,却见他双唇轻抿,那向来清冷无俦的脸上也浮现出前所未有地慌乱,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倒是容望,还想追我出来,却被容峯狠狠斥住。 「不想他死,就给朕留下!」 「若你肯乖乖听朕的话,待立储之后,朕便准你将许清妙纳入东宫。」 3、 梅若笙没有立即带我出宫,而是带我去到了一处偏殿,叫我换衣服。 偏殿守着的侍卫们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两身黑色劲装。 「老,老师,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我心急火慌,迟迟不肯动手,因我实在是有些摸不清状况,更不知道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我。 梅若笙已经利落地脱去了官袍,他身形偏长,穿上黑色的劲装后则显得更加高颀。 他换好衣服后,看我不动,索性过来要脱我的衣服。 我挣着不让他碰,将衣服扯得更紧,来来回回地同他顽抗,「你不说,我是不会换的。」 我咬住唇,倔强看他。 第94页 「你今日进宫之前,皇上命我将你关进武德司暗牢。」 梅若笙见我这样不听话,声调也冷了下来,他拿走那身给我准备的黑色劲服,「武德司暗牢并非在上京之中,而为掩人耳目,建造在京畿东隅的川琴郡司所,乃是一处密不透风的水牢。此地位置甚是辛秘,除皇上和武德司外无人知晓,目的就是为防止有人劫狱,而里面所囚亦全是犯了事的命官朝臣,甚至于有一些不便杀,或者说罪证不全而不能杀的犯人,只要皇上想要他死,便会下旨将其囚进水牢暗中折磨至死。」 「你一旦被关进水牢,便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非皇上改变心意,否则,你一辈子就只能待在那里。」 「那,那你现在,是要把我关去水牢吗…」 我听梅若笙这么一说,早便已经吓到脸颊煞白。 平心而论,自我入京之后,皇上待我一直不错,可现在,就因为我挡了容望做太子的路,皇上就要除掉我。 这天家凉薄,我如今才算是体会到。 梅若笙没有应声,只拿着衣服向我走近。 我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挨上了坚硬硌人的壁角,唿吸更是发促,我急切地转着脑袋,想看看自己有没有逃跑的可能,奈何殿门外全有侍卫把守,我也不确信自己能打得过梅若笙。 「你,你别过来!我不会跟你去水牢的,我,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事,皇上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眼见梅若笙又要扯我的衣襟,急得大声吼叫,眼里也蒙起泪雾, 梅若笙微嘆一声,「清妙,我给你换衣服,就是要带你走的。」 4、 直到我换好衣服,同梅若笙拿着武德司的令牌顺利出了皇宫,又一道坐上去往京外的马车,我还是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不真实了。 若皇上当真要武德司将我关去大牢,梅若笙此番救我,岂不是… 要抗旨不遵?! 5、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梅若笙看我在马车之中如坐针毡,还不时趴到窗口张望的模样,竟主动向我开口解释道,「杜听寒,武德司副使,依旨,本是由他负责将你关去水牢,所以我今日才会带你乔装好后,从偏门出宫。」 「你毕竟是燕王之子,此番来京,朝廷众臣也皆知晓,皇上他是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给你安个罪名除掉你的,况且,听皇上的意思,也未必是要你死,而就是要将你关去一个连容望的禁卫都寻不到,救不出的地方,所以秘而不宣地将你收押进暗牢,是最好的办法。」 梅若笙停了会儿,又道,「武德司水牢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阴暗潮湿,环境甚差,水里全是蛇虫鼠蚁,以你的身体状况,怕是不用受刑也撑不过几日,所以我不会将你关进那里。」 「为什么…」 我瞪着眼,有些不安地问梅若笙。 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 「你唤过我一声哥哥,我总该顾宥你。」 梅若笙眸光淡淡,这样说道。 梅若笙因穿了窄袖劲装,而并非是他平常惯常穿的那些宽袖袍衫,所以,两截清瘦有力的手腕便也露了出来,只不过,他在两只手腕的位置上各扎了一个绑带,将自己的皮肤严严实实地遮了住。 我们的马车一路疾驰,因有武德司的令牌,所以出城也并未受阻。 梅若笙没有告诉我他要带我去哪里,我越想越焦急不安,刚想再问些什么,忽地,只听车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紧接着,骏马长啸,几发利箭嗖嗖而动。 「应该是杜听寒!他们发现不对追过来了!」 车厢随即开始勐烈地晃动,我拼命地扯住车襟,想稳住身形,可却全然是徒劳无功,梅若笙飞奔至我身侧,按住我的脑袋,随他一起滚落到车厢的坐凳下方。 就在我们刚刚躲好的一剎,一支利箭竟射穿了车厢,堪堪擦着我的发梢掉落到地板。 「清妙,趴好!杜听寒不会朝武德司的马车射箭的。」 梅若笙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 「看来,追兵不止有他!」 第050章 陷困境(二) 6、 车厢晃动得实在太厉害了。 原本马车还能勉强保持向前的方向,但很快,赶车的人应该是中了箭,马车瞬间失控,在山路上俯冲而下。 梅若笙扯过我的身子将我抱在怀中护住。 在此生死关头,我也顾不上同他举止太过亲昵了,因为在他身边,我总会有种莫名的心安。 但我明白,这只是错觉。 前世正是被这错觉矇骗,我才傻到以为他会放过我。 我垂下眼,任他将我抱得更紧。 他也看了下我,刚想动身做些什么,马车应是又被人给拉稳了,重新平稳停住。 我被颠得七荤八素,捂着胸口一直在咳,耳边也传来了激烈的厮杀声。 梅若笙带的几个护卫应该已经上去迎战了,梅若笙朝窗口望了一眼,拿出根粗麻布绳对我道,「我下去看看,清妙,你待在此处,不要乱动。」 他抓过我的手,将绳索套了上去,「此车乃是武德司特制,座椅下方的隔板乃是铁制,可抵挡刀剑。追杀我们的人并非是杜听寒,对方人多势众,且来歷不明,你定不能露面。」 「不要…不要绑我。」 细瘦的手腕被粗绳紧紧绑缚勒住,我不禁重重打了一个哆嗦,我又想起上次被许桑衡用腰带绑在马背上被他狠狠口口的情形,心神涣散。 第95页 「哥哥。」 我甚至在梅若笙将要绑好我时,不自禁地这样唤他。 既然梅若笙有弟弟,那么我用「弟弟」的身份求他,他总归会有几分心软的。 「哥哥,不要绑我,我乖乖的躲到车凳下面,不会跑的。」 7、 梅若笙停手了。 他先是瞥了眼我的脸,再瞥了眼我那两只已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同意了。 接着,他反手抽了柄长剑离开,动作极是优美。 但我看他拿剑的姿-势,应该是不会武功的,或者说,并不算精通。 因为我看过许桑衡拿刀的样子,许桑衡是会武功的,他小时候就被他那马奴养父逼着在马厩外的空地上练习过武艺,认祖归宗后,在北燕军中又操练了几年,愈发精尽:他拿刀时手背是微微向外凸起的,很是孔武有力,同常人是不一样的,许桑衡说过,那样其实是将内力凝在手中,在遇到袭击时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应战。 但梅若笙不是。 所以我推测他不会,我这么想着,便有些发慌,万一武德司的人不敌,我岂不是要落到那群追杀者的手中,追杀我的人,究竟是谁? 恰巧此时,车外的厮杀声停了,于是,我壮着胆子爬到窗边向外张望。 月夜下,弓如满月,长枪如林。 数百个脸覆面具的黑衣暗卫,正同大批兵马静静对峙。 梅若笙好似负了伤,他以长剑撑地,气势却仍旧凌厉不改。 「你们究竟是何人?」 梅若笙冷声质问,「你们今日拦我,可有想过,得罪武德司的下场?」 「梅长使,说笑了,你私藏要犯,知法犯法,我们不过是帮助圣上捉拿犯人罢了。」 梅若笙话音刚落,就有一中年汉子骑马而出,这是一张极陌生的脸,我毫无印象,但借着火光,能依稀看到这些人穿的都是大宣的军服。 「胡说八道!」 梅若笙并没有着他们的道,而是再度横起长剑,做出死斗之势。 因押送我一事本就是容峯金口密旨,除武德司外,根本不曾有旁人晓得,现在这种情形,只有一个可能,这帮人早就盯上了武德司,且分明就是沖我而来。 8、 很快,厮杀再度开始。 梅若笙被兵马包围,在一片争斗中,竟是原本打算追我们的杜听寒赶到,挺身而出,他在同伴的掩护下帮助梅若笙杀出重围,又将我从马车中带走,留给我们一匹马让我们先逃。 梅若笙面色煞白,捂住受伤的手臂,摇头道,「我这个样子,没有法子骑马,你带清妙走…但是…但是不要将他押入水牢…他身体弱…在水牢中…会…会死…」 「请恕属下实难从命。」 我同杜听寒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之前在许桑衡的席宴上所见,对他印象极是不好。 果然,他听完梅若笙的话,就竟毫不客气地拽住我的胳膊,「属下只听皇命,若要属下押送,许清妙必须入狱。」 「你…当真是榆木脑袋,不懂变通…先生当年也不知为何会培养你做我的影卫。」 「长使的影卫是黑羽,我乃武德司副使。」 梅若笙的脸更是白了几分,他懒得再同这杜听寒多言,向我伸出手道,「过来。」 杜听寒松开我,我便飞快地跑到梅若笙身后。 「既如此,你负责断后,莫要恋战,记住,最好查出这帮人的来头,能调集军队的,统共也就那么几个。」 梅若笙眸中寒光乍现,「若被我查出这帮人是谁,绝不姑息放过!」 9、 「清妙,你可会骑马?」 梅若笙将马绳交到我手上,面色愈加虚弱。 我点点头。 梅若笙便叫我上马。 我刚上马坐定,背后忽就一热,梅若笙跨步上马,因他一手有伤,便只用另一只手扶好了我的腰。 他受伤不轻,因此喘得也有些厉害,下颌几乎完全贴在了我的嵴背上。 浓郁的冷梅气息丝丝缕缕地拂向我的耳背,让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那唯一一次同梅若笙的「肌肤相亲」。 虽我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但我也确确实实被他… 我心乱如麻,扯马绳的手指也僵硬得厉害,偏身后这人现在好像全然没有觉察出有何不对,甚至…还迷迷煳煳地唤了我几声弟弟。 仿若我当真是他的弟弟… 仿若我正在被自己的兄长,这般抱着骑马。 「弟弟…你要骑快一些,追兵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先去川琴郡,我会告诉你…应该怎么走。」 「嗯…嗯。」 梅若笙说话的时候,气息更迫近了,我红着耳朵,连声点头,也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幸而,我骑马的技术还算不错,没多久就甩掉了一波追兵。 前方的路也更开阔了些,马蹄的疾驰声在月夜下格外清脆。 但身后的梅若笙却渐渐失了动静,搂在我腰际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我们现在要不要转弯啊?」 我扭头看他,却见梅若笙紧闭双眼,唇无血色,气息也竟渐轻了。 他现在伤势很重,后面还有追兵。 若我在此处丢下他…梅若笙他定是会死的… 梅若笙前世餵我喝下热药,害我枉丢性命,他死了,我便不会再日夜受那心疾的折磨。 第96页 我心念一起,这个想法便就止不住了,我甚至停下了马,想要将他抛下去,可手刚一挨到他,他就条件反射似的,将我的手扣住。 「弟弟…」 梅若笙依旧闭着眼睛,意识不清地轻声呢语,「对不起…是我…没有找到你…」 我没有太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他的表情,是我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脆弱,虽他陷入了昏迷,可长眉依旧紧紧蹙在一处,眼周也甚红,若他现在睁着眼,怕是…怕是会落泪的… 落泪的梅若笙… 我从未敢想会是何种模样。 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平心而论,除了前世临了的那一碗热药,他待我都极是温和的,前世的梅若笙亦不若我从前的夫子那般瞧不上我,我每有不懂之处,他皆会为我耐心讲解,在生活中也对我极是关切…而这一世,他不仅会为我请来名医看病,还会在我不开心的时候陪我做些养花种草,打牌读话本这类闲事…就连他受伤,也是为我…为我不被关押进水牢受折磨… 我忽然不忍心了。 若我在他伤重之际丢下他,我与那狼心狗肺,不念恩情的许桑衡又有何分别… 我不能这么做。 况且…况且…前世将我推给他的,明明是许桑衡。 许桑衡,才是我最大的心疾。 说到底,我最恨的人,不过还是许桑衡… 10、 虽然我已经下定决心,但带着一个伤重昏厥的人逃命,实在并非易事。 梅若笙还比我高大太多。 我很费力地将他重新扶好,又将他的手环到我的腰上,但梅若笙使不上劲,手很快又软软地滑落下去。 我心中焦急,想这种情况,确是需要找根绳子把他同我绑在一处。 可现在我身上并没有绳子,能做捆绑的也只有身上的腰带了。 我到底不敢动手去解他的腰带,就只好解开自己的腰带,将他绑好,再带他上马。 我力小体虚,上马下马几番的折腾之下,早便又热又累,单薄的身体像是要被折断了一般,身子上也在不停地淌汗。 我明白,自己的热症应该又要发作了。 因我突然间又咳得很是厉害,直欲呕吐,我越是咳,便越会出汗,然而在这紧要关头,我又听到了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糟糕,是第二波追兵过来了。 我又急又燥,赶紧策马奔逃。 因没了腰带,宽松的衣袍也在不断下滑,就连长裤落至腿间掉下去了都没发觉。 然而让我感觉到费解的是,第二波追兵好像追到一半就被人给拦住了,所以,我才能顺利地带着梅若笙成功脱逃。 我扭头略略看去一眼,拦住的那帮人骑着胡地的红马,衣装奇特,而正中间的,则是一个体型甚为高大的男人。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竟然是…竟然是好久未曾见到的乌朔! 第051章 陷困境(三) 11、 我能十分确信,那个马背上的高大男人就是乌朔! 因我回眸的剎那,他也有所感应地,扭头看向我。 月夜下,他一身北狄胡装,英姿飒飒。 我根据话本当中的时间推算,他现在应该已经恢復记忆了,此次应是随北狄使团一道入京觐见的,可我万没想到,乌朔竟会率领北狄人替我拦住追兵,替我开出一条生路。 我想说些什么,乌朔却先我一步沖我做了个口型。 只有两个字,「快走!」 我不再犹豫,调转马头,带着重伤不醒的梅若笙向前疾驰而去。 12、 川琴郡是一处拱卫京师的京畿之地,向来不设城防,所以我很顺利地在拂晓将至之前进了城。 我沿着梅若笙所指的方向策马朝万佛寺奔赶。 他中途被我叫醒过几次为我指路,但很快就又因体力不支,沉沉昏去,看起来伤势颇为严重。 我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还晕血,所以不敢去看梅若笙,但我又怕他一昏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所以会隔一段时间唤他一下。 梅若笙每次醒来,都会伸手将我搂进怀中,整个身体几乎都贴在我的背上。 我不敢推开他,就只好低着脑袋任他抱住,可其实我自己也不好受,我昨夜热病未平,一路都在咳嗽,而更为关键的是,梅若笙替我找来的暗卫衣服本来就偏大了些,我的外裤骑马颠掉之后,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亵衫和外袍,又骑行一夜,两只腿被马背磨得生疼,红了一大片。 所以及至我成功地将梅若笙送到万佛寺,从马背上下来时,双脚早已软若无骨,身体也因痛苦而颤慄不止。 万佛寺的人应是同梅若笙相熟,看他如此伤重,也并未多问什么,只叫人扶他下去疗伤,至于我,则被两个小沙弥带去禅房休息。 不过,为保障我的安全,禅房外还是派了几个和尚把守。 13、 我坐下来,用了些草药,待咳疾平復过去之后,才掀开外袍,看到皮肤上居然被磨出了血泡,怪不得会这么疼。 我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别过脑袋,但又疼得实在受不住,只好叫那些守在外面的和尚给我拿些擦拭的软膏。 几个和尚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两眼,拿来了我要的药膏,但语气却颇为不好。 「此乃佛门重地,施主万不可行那勾引妄为之事。」 第97页 「你们…你们乱说什么…」 我立时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又羞又气,「我要药膏,只是因为腿被马磨破了…」 「还有,我和哥哥之间并没有做什么…」 我一时激动,竟就将梅若笙错唤做了哥哥。 给我送药的小和尚眉宇间更是不屑,扫我两眼才道,「谁人不知梅施主的品行向来端若清风,洁身自好,他本就礼佛爱佛,必不可能有所慾念,就算有什么,也定是你下作勾-引的,当真是不知廉耻!」 我被这和尚一通辱骂,心中委屈,也不想再多同他们争辩,拿着药默默回到禅房,先给自己擦了一遍。 但我的腿伤得严重,即使上了药也并未缓解多少。 我又痛又难过,缩在禅房的榻上晕乎乎地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我睡得甚浅,很快就又醒了,也不知何故,心口竟一直在突突乱跳。 于是,我又敲开门,正巧有两个和尚过来给我送饭,我一看到他们便问,梅若笙现在如何了? 这两个和尚不是上午给我送药的那个,言谈间客气不少,他们听到我的问话,为难地对视一眼,才道,「梅施主伤重未醒,至于这位施主,要先在禅房暂居,一切都要待梅施主醒了再行处置。」 说了等于没说。 我有些丧气,百无聊赖地回到禅房。 第二天,我再次问起梅若笙的情况。 和尚们依旧口径一致,说是他没醒,叫我继续等待。 但是今天,他们并不关着我了,还准允我在佛寺当中到处逛逛走走,只不过无论我去到哪里,总会有和尚跟在我后面。 昨日羞辱我的那个和尚也不见了踪影,今天的和尚们都很好说话的,还主动提出要带我游览万佛寺散心,只我没有什么心思,就去佛堂拜见过住持,礼了道香,便又回去了。 14、 第三日,不出所料,梅若笙还是没有醒。 15、 梅若笙只是受了外伤,何至于迟迟不醒,我就是再迟钝,这下也知道,这不过就是个藉口。 我想,梅若笙该不会要这样拖着,好将我一直留在万佛寺罢? 大宣重佛,依令,官兵不得无凭查验佛寺。 追杀我们的那些人,既非圣上下令,想来也不敢贸然闯寺伤人,而杜听寒等人又生死未卜,所以我只要留在这里,就不必受那牢狱之苦了,等风波平定之后,再带我回宫,也算是不负皇命。如今立储之争激烈,多方势力登场,梅若笙这么做,确实是为了我好。 可…若万一许桑衡谋划成功,扶持那大皇子登上了东宫太子之位,夺得实权,我岂不是…岂不是更没有机会復仇了?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安于梅若笙的庇护,必须得去做些什么,可我刚一起身就勐地牵动腿伤,我抽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寺庙里的药不大好用,药性烈辣,而我要擦的部位又在大腿内侧,皮肤本就娇-嫩,所以我擦了一次就没有擦了,索性不穿长裤,想等伤处慢慢养好。可万佛寺毕竟是佛门之地,我此前又被羞辱过,很怕被人看出端倪,就只能多套几层外袍遮住腿,但这么一来,就更觉得热了,我刚出禅房门,就被迎面而来的晃晃日头晒得满脸发红,汗流浃背。 在外边守着我的和尚见我这样,便主动问我要不要去盥洗房用水擦擦汗。 「我想去看看梅…梅大人。」 我想到自己的目的,便扯谎道,「梅大人在昏迷之前有说过让我去找他的,他有话要对我说。」 「那你先去洗洗。贫僧问过住持方丈后,再带你见他。」 这和尚听我说得有板有眼,竟当真了。 我点点头,在盥洗房中焦急不安地等待,没一会儿,小和尚真的过来了,说是可以带我去见梅若笙。 我一喜,忘了要穿外裤,就这么跑去了梅若笙的房里。 梅若笙确实是在床上静静睡着。 他身上的伤口应该已经被处理过了,现下唿吸平缓,没有大碍。 但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在昏迷,还是在故意躲我,就轻声唤了他一句,「老师」。 梅若笙毫无反应。 我便又唤了一声哥哥。 还是没有反应。 小和尚上前对我道,「梅施主受了内伤,心脉受损,没有那么快醒过来的。」 我听小和尚这么说,心中顿觉愧疚难当,梅若笙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却还暗自揣度,实在不应该,便对送我过来的小和尚道,「我在这里守会儿。」 小和尚点头,搁下手中纱布药膏,「那梅施主就交给你了。」 16、 这小和尚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说要给梅若笙换药啊,我晕血,根本换不了药的,我拿着纱布想追出去, 小和尚却已经没了踪影。 我只好将纱布放回去,发现桌上也有一瓶药膏。 这药膏比和尚们给我用的要好,质地绵软温和,我抹了一些在手背上,清清凉凉的,十分舒服。 我的腿间还在痛。 我侧头看了眼梅若笙,见他还没有动静,就偷偷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岔开腿,给自己抹起了药。 那里几日没上过药了,又被布料磨破许多,血泡更多了一些,我又不敢看,就闭着眼睛凭感觉抹,结果擦得满腿都是,直到膏状的药汁在汗的浸渍下,化作黏腻水液从大腿根往下滴落,我才睁开眼,茫然地看到袍摆全沾满了我不小心抹上去的药膏。 第98页 「呵,如此愚蠢,竟还能同时勾引到黑羽和长使,让他们一个一个,都为你丢了魂。」 正当我停下手无措之际,竟听到窗边传来一声轻笑。 !! 梅若笙的房里明明是没有人的,何故现在会突然进了人,我惊得连衣服都忘了穿好,慌慌张张地扭头看去,没成想,居然又看到了杜听寒那个煞星! 看来,他突围成功了! 他依旧带着铁质面具,只露出一双讥诮的眼,抱着臂凉薄看我,也不知到底隐在暗处有多久了。 「倒是会犯骚。」 杜听寒看我这般目瞪口呆地看他,语调更冷,他一步步走近我,突然猝不及防地伸手,从我手中抢过膏药,玩味地将视线落在我的大腿,对我道,「还知道跑来男人的卧房里,张开腿擦药。」 「你…你…」 我气得浑身发抖。 总算是知道我刚来时为什么会被这群和尚刁难羞辱,还故意给了我那种不好的药膏,定是这杜听寒血口喷人,败坏我的名声! 我羞恼交加,大声吼道,「我没有勾引梅大人,也没有勾引你说的那个什么黑羽!我只是骑马把腿磨破了,痛得受不住,所以才想上药的!」 「骚,货。」 我的解释,杜听寒根本听不进,他甚至上前一步,扯过我的肩膀,一字一顿,轻蔑狎昵地吐出这两个字。 热气隔着面具,打在我的脸上, 然而下一刻,我的胸口忽被他用刀刃狠狠抵住。 我这时才惶然反应过来,杜听寒… 是要杀我… 第052章 陷困境(四) 17、 片刻间,杜听寒的刀刃又往前推了几分,我慌乱中能隐约听到胸襟前的布帛被尖刀割开的声音。 「你,你不能杀我!梅…梅大人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你杀了我,他定不会放过你!」 我手脚冰凉,企图同他做最后的交涉。 「真是蠢笨到无可救药。」 杜听寒极随意地轻笑,带着浓浓嘲弄,目光却定在我在扭打挣扎间露-出的腿上,戏嚯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能勾引到男人,靠的就只是这么一具身子。」 我无心再听杜听寒的挖苦,也不想再解释,只趁他说话的空档,闭了闭眼,悄悄将手伸到发间,拔出梨木簪,勐地向他的小臂扎去。 这梨木簪便是许桑衡给我做的那一支。 他一直迫我戴着,未曾想到,今日真能派上用场。 杜听寒大概没想到我居然会反抗,被我一击得手,刺伤小臂。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短刀亦应声掉落。 我赶紧爬将起身,匆匆想往外跑,可刚跑出没两步,就被杜听寒追上。 他狠戾地抬腿,将我一脚踹翻在地。 「唔…」 他那一脚踢到了我的腰,我痛到失神尖叫,几乎瞬间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跌坐到地上,捂住气血不断翻涌的胸口。 杜听寒步步逼近,他没有去捡那把刀,而是直接用将手扼住我的脖颈,「你以为,你的梅大人当真想要护你?你以为,我能够在他的卧房动手杀你,没有获得他的准允?」 「许清妙,你能勾引到他们又如何?被玩过之后,还不是会被扔掉?」 「清醒一点罢。」 我听不懂他的话,只茫然地瞪大眼睛望向他。 我能感觉到滚热的泪水正顺着眼眶掉落。 杜听寒的手在慢慢收紧。 能唿入的气息越来越少,我的胸口像是随时要炸裂开,偏我咳得也凶,吐出了一大口血,热血缓缓滴在了杜听寒的手背,他的动作好像迟疑了下来,后一刻,杜听寒的手却忽然一松。 梅若笙用力掴向杜听寒,口中还在说着什么话。 我听不清了,也无暇去想昏迷的梅若笙是何时起来的,因我身子实在承受不住了,软软倒在墙根,失去了意识。 18、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又回到自己的禅房中了。 我躺在卧榻上,衣服都没有了,我掀开被褥,垂眼便就看到了自己腰上多了那一块乌紫的踏痕,疼得按住腰身轻轻抽气。 禅房依旧空空荡荡,唯案头放了不少吃食,除了日常的斋菜外,还摆了几道略显精緻,不像是寺庙里会有的点心。 是梅若笙…梅若笙送我回来的吗? 我想起杜听寒对我所说的话,心在不断地下沉。 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桓不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他,可脚刚挨到地面,就酸软地倒下,我咬牙撑着手臂,扶住床沿吃力站起,可还是无济于事。 我浑身都使不上劲。 我只好重新坐回床上,沖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大喊道,「梅若笙呢!你们让梅若笙过来见我!」 我知道,门外必定有人守着。 可我连喊几声,也未有人应声,我急了,推开案头的那些饭菜,将瓷盘重重摔下,「你们让他来见我!他想杀我尽管杀了就是,把我丢在这里躲着我算什么!」 我越说越难过,想梅若笙之前对我那般亲昵,还唤我弟弟,为护我受伤,可到头来,他还是想要杀掉我,最后杜听寒明明快要得手了,他偏又放弃杀我了,难道说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我后悔自己当初居然会对梅若笙心软,声音也不由染了哭腔,「你出来见我!梅若笙!」 第99页 门被人推开。 梅若笙逆光走来,面容模煳不清,唯露出冷峻凌厉的下颌线条。 我同他对峙的勇气陡然消散,无助地瑟缩了下肩头,脸上大概还挂着泪痕,模样悽惨败坏。 梅若笙走至床侧,居高临下地睨我一眼,将手中的药瓶搁下。 「喊够了?看来,迷药下的量还是不够多。」 19、 梅若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我听了这话,却怒火再起,唿吸发促,「你凭什么给我下药?你若想要我死,将我丢去武德司水牢就是了,何苦要费这么大功夫?」 「对,我何苦要费这么大功夫?」 梅若笙眼睫垂下,看我一脸茫茫然,又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说罢,也不待我回答,梅若笙就自顾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前两天,你一直在做噩梦,无论如何都唤不醒,第三日,我给你用了迷药,你才能稍稍安神睡会。」 「三…三天…」 我有些发怔,怪不得,自己的身子会那般绵软无力。 「是。这三天里,你在梦中不断地在唿唤许桑衡的名讳。」 梅若笙饶有深意地说道,看我果然失色,那双细长好看的眸里,便漾满了藏不住的薄怒。 梅若笙性子清冷,喜怒向来不形于色,所以,我明白,当他表现出些微怒意之时,实际上已经很生气了。 我躲闪着他逼视过来的目光,摇头道,「是吗?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梅若笙不置可否,但下一刻,却忽然扬手,一把掀开了我身上的被褥。 我的身体就那样明晃晃地落到了他的眼里。 我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地伸手想抢被子,可是我没有力气,抢不过来,于是又缩腿想往床里钻,结果依然没有成功,梅若笙拽住我的脚腕,将我捞进了他的怀中。 「你,你放开我…」 我怕得要命,心跳如鼓。 前世的那些记忆,不合时宜地一直往我脑袋里钻。 偏这人却毫无知觉,依旧冷着张脸,用指腹轻按在我大腿内侧的血泡上面,哑了声音问我,「疼不疼?」 「啊…」 我惶然抬头,却发现梅若笙的样子并没有比我好多少。 昔日不沾俗尘的眸色此时竟变得极深,唿吸也越发粗重,因为趴在他怀里,我甚至能瞧见梅若笙的耳根也有些泛红,可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游弋,甚至用了点儿力。 我疼得抖了一下,哽咽道,「疼。」 「想不想上药?我把我的药给你。」 梅若笙像是在哄着一个稚童,这样问我。 我来不及思考,忙不迭地点头,因想让他放我下来,我这样张开身子,被把着双腿在他怀里,当真羞耻到快要落泪了,我大概是已经落了泪,湿着脸看他。 「乖。我可以给你上药。」 可很快,我冰凉的脸上就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我睁大泪眼,目瞪口呆地看梅若笙俯身,用唇蹭去我脸上的泪滴。 随后,他拿起案上的软玉膏,在我面前晃了晃,竟问出让我头皮一麻的话,「但你要先告诉我,清妙,你被几个男人上过了?」 20、 我当然没有回答梅若笙这么无稽的问题。 但结果就是,梅若笙竟冷冷丢下我,还撤走了我的一应饭菜用药,就连我的衣服也带走了,一件都没有给我留下。 21、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又晕过去了,总之,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也不知晨昏。 这间禅房应当是一间密室,没有窗户,门又被锁住了,只有一盏烛灯透出昏黄的光亮。 梅若笙隔一段时间,都会进禅房一次,问我同样的问题。 我倔然不答。 如此两三次之后,梅若笙还是无奈妥协,重新命人奉来饭菜和药膏,「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同我拗脾气,是会死的。」 「你本来不就想让我死么?你的影卫杜听寒都跟我说了。」 「我对你,确实动过杀心。」 没想到,今天梅若笙居然没有反驳,他亲手挑了一块玉蓉酥,送到我口边。 我狠狠撇过头。 梅若笙的手悬了一悬,随后默然放下。 「杀了你,于我而言,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但君子论迹,不论心。」 梅若笙看我不肯听也听不明白,就不再说了,而是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在你昏迷的这段日子,我请万佛寺的师傅给你验过身。出家人讲求的是一个六根清净,为保清规戒律,他们验身的法子很多,也向来不会出错。」 梅若笙看我果然又开始紧张,蜷着手脚,缩进了被里,竟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他们说,你并非清白之身,后面已经被人用过了。」 「清妙,你才十九岁,尚未及冠,就如此耐不住寂寞了?」 梅若笙话中的羞辱意味甚浓。 且很容易让我想到前世,他是如何逼迫我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去重复我和许桑衡之间的情-事,这怎能说不是一种刻意的侮辱呢?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这样随意践踏我的尊严?凭什么他就能做出一派清正严明的样子来指责我? 前世是,今生亦如是。 我满腔愤懑委屈顷刻间化作愤怒,口不择言地沖他吼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100页 「是,我许清妙就是自甘下贱,就喜欢跟男人在一起厮混不休,你凭什么让人给我验身啊,难道你也想上我?那你就上啊!上啊!」 我激动得手都在颤,索性掀开被子,就那样瞪着通红的眼,直直望向他,「你非我父兄,凭什么要管我!你看清楚,我不是你的弟弟!不是!」 「就算是,你也从未做到过一个兄长该尽的职责,你从未真正关心过我的想法,也从未怜惜疼爱过我,所以,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管我!」 「你确实不是。」 他一言不发任我发泄。 直至听到我提及他的弟弟,身子才微微震了震,他也看向我,眸色中带着如霜雪般的冰冷,「我的弟弟,他已经死了。」 「早就就随着母亲,一道死了。」 第053章 陷困境(五) 22、 那天之后,梅若笙又很久没再露面了。 空荡的禅房中,一片死寂,侧耳也只能听到烛花爆裂开来的轻微响声。 因为梅若笙不给我衣服穿,每天又有外人进来给我送饭递药,所以我只能拼命缩在被子里,就留个脑袋在外边,可我有热病,哪能一直这般捂着,大约两三天后,就实在受不住了,总是昏昏沉沉,夜间也无法安眠,咳喘不止。 我犯病之后,梅若笙总算过来了,还亲自端了汤药餵我。 我撇过头不肯喝,还将被子拉至最高,蒙了脑袋,看都不看他。 梅若笙冷硬地直接扯开我的被子,扔掷到地上。 「你清高什么?」 梅若笙两弯长眉紧紧拧在一处,他按住无力的我,戾气浓重。 「不都跟男人欢-爱过了?躲什么躲,还是说,你就只会对着我装清高?」 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如何被许桑衡强迫的。 他也不知道我前世遭遇,以及我实在孤弱无助,只能用自己来报復许桑衡。 或许,他根本就不屑于知道。 他宁愿相信,我就是那么一个无耻下贱的浪荡货色。 这样,他才能无所顾忌地肆意辱弄我。 因为这样,便是我勾引的他。 勾引了他这个清风明月,冷意无心圣人君子。 23、 所以,当这个带有冷梅香气的气息逼近时,我索性不再抵抗了。 只还是忍不住流泪。 一想到自己在梅若笙眼里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口口,但我却那么尊他敬他,有几个瞬间,甚至真的将他视作兄长想寻求庇护,结果却还是被他百般轻薄,心脏便一抽一抽地在疼。 梅若笙餵我吃饭,他动作其实很温柔,几乎是我刚张口吃饭,他便立时消了气,搂过我的背,将我轻抱在怀中,动作柔和。 可我仍旧哭得止不住。 梅若笙就放过了我…转而亲吻起我的眼角。 薄薄的眼皮因着刺激不住轻抖,我的脸也潮红一片,口中逸出碎碎的低吟。 梅若笙见我有反应了,好似更为惊喜,密实的吻落在耳廓,脸颊,锁骨…向下… 可此情此景,却让我不住想到前世。 前世喝下那碗热药之后,我也是这般…同他拥吻…而后…而后就… 我悲从心起,胸腔震痛,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味。 被他抱住之际,前世和今生的画面在脑海中忽而交错。 我再是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勐地吐出一大口血,生生染红了他洁若无尘的雪衫。 24、 从这日之后,我开始拒不配合梅若笙的一切要求,甚至不肯吃饭喝药。 我身子本来就差,没过多久就消瘦了许多,晚上也睡不安稳,总被心悸惊醒。 这晚将歇之时,我亦是没精打采,软软地靠卧在床榻发怔。 我心中实在难过,因我其实无论是在前世,还是在这一世,都对梅若笙有种莫名的亲厚感,会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很想得到他的关切… 可到头来,他还是瞧不起我…甚至将我当做器物一般,让人检查我的身体,只为看我有没有被男人上过… 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垂眸望着自己的身体,腰间的淤青已经淡了,可烫疤依旧明显,还有腿间磨出的血泡…我侧过脑袋,看到案几上放了软膏,便撑着口气,给自己上了遍药。 不行,我要振作起来,他不喜欢我,想要我死,我就偏不能死。 但便是上药这么简单的事,我都做得费劲,抹完之后,手一直在颤,这时候我才想起,我已经两日未曾进过任何水米了,梅若笙掰开我的嘴强迫我吃,我便就当着他的面吐掉,含恨看他。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执拗倔强什么,但我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是会死的。 明明我不想死的。 我还有仇恨未平,我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的。 我模煳地想着,眼皮越来越沉。 就在我将要失去意识的一瞬,房外忽传来了沉郁顿挫的箫音。 这萧声十分好听,曲调淙淙铮铮,清空悠扬。 只这吹奏之人却好似太过悲伤,竟将一首本不算缓慢的调子吹得尽是凄凉,我也沉在了这乐音当中,阖上眼,却仿佛看到了落梅如雪,风卷长林。 以及茕茕孑然,独身徘徊在梅林之间,苦等一年又一年的少年。 忽而间,那梅林骤然倾塌,无数梅花纷扬洒落,盖在了少年身上,他指尖染血,徒劳地跪在那些花瓣当中,无助哭喊。 第101页 「娘亲…」 「娘亲,不要去…我求求你,不要去,你会死的…舅舅他就是想让你去送死,我求求你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 夜风萧萧,吹走了满地的残花枯枝,可惜,再无人回应他。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25、 「清妙…弟弟…」 「娘亲走前对我说…来年梅花开时,她就会带着弟弟和父亲一道回来接我…可梅林的花已开谢了数十载…我也依旧没有等到娘亲。」 「现在,你却回到了我身边。」 「我本应该开心的,可是为何…为何我还是会感觉,自己会失去你…」 「弟弟,你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们血肉相连,你只能属于我,而不是什么旁的…男人…」 我昏迷之后,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低诉陈着什么。 那声音极是悲伤,抑着难以言表的情绪,絮絮而言。 我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被他话中瀰漫而出的哀意所感染,竟会生出一种想要安慰他的冲动。 于是,我用力地睁开眼皮。 竟看到清贵出尘的梅若笙,正坐在床侧陪我,那向来凌厉的眼眸却意外地,有些泛红。 刚刚…是他在说话吗? 清冷自持的他…怎会对我说那么多话? 「你醒了。」 梅若笙见我望他,很快就恢復了一贯的冷脸,只他眉间还依稀残留有愁容,根本来不及掩去。 我看了看他,强撑着坐起,发现身上已经穿好了一层轻薄的里衣,而床边的案几上摆放了清水和布巾。 原来,梅若笙给我擦洗了身子,还给我的伤处都敷了软膏,穿好衣服了。 他停了很久,似是在斟酌要如何对我开口。 他绝口未提我这些天对他的忤逆,而是同我解释道, 「之前追杀我们的,是赵承的人,他想抓住你威胁容望,好扶持大皇子夺得太子之位。」 梅若笙声音和缓,「而将你带去武德司一事,只有我同杜听寒知晓,看来是有人向赵承走漏了风声,武德司出了奸细,我正在追查。万佛寺是佛教重地,任何人不得擅闯,按理应最是安全,所以我才会带你在此停留养伤。但这些天,寺里的住持告诉我,有一群可疑之人装作香客,潜伏在寺院当中,所以,我们需要离开这里。」 他看我身子发软,受不住地要朝床后倒去,就用手撑在后边,防止我的嵴背磕碰到。 而后又塞了软枕,才让我靠过去,随后,便轻按住我的肩,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道,「可你身子实在太弱,强行带你上路,舟车劳顿之下,你定又会发病。清妙。」 「你吃些东西好不好?」 26、 赵承…大皇子…许桑衡…容望…立储… 我的脑子撑得快要裂开了,但我明白,如果我还想復仇,我现在需要立即去阻止许桑衡,阻止他和赵承。 许是復仇的信念最终激起了我的求生意志,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梅若笙再餵我时,我没再拒绝了,只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地吃了下去。 梅若笙大喜,又餵我喝了药,看我肯乖乖配合,眉间的郁窒也散去很多,还在我喝完药后,给我吃了一颗糖,悉心用布巾为我拭去嘴角边沾上的药汁。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要去哪里?」 我许久未同他说话,嗓音哑得厉害。 我已做好了打算,我定要想法子见容望一面,揭穿许桑衡的阴谋。 这件事牵涉诸多,不能让梅若笙知晓,他受奉于皇命,同武德司荣利与共,未必会帮我,且我还不知道,许桑衡到底在梅若笙面前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想到那次看到梅若笙出现在顾府,总觉得,这两人之间,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联合容望,将许桑衡的阴谋彻底扼杀。 「回上京京郊,梅林故居。但你身子不好,我怕你扛不住,所以你歇息休养几日,我们三天后就走。」 梅若笙并不知我在盘算如何从他身边逃跑,耐心同我说道,「梅林故居地处上京,反不容易引起怀疑,且那里有一批我培养的死士影卫,他们会捨命护你周全。」 「以后,你便跟我生活在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 跟梅若笙在一起…是…是什么意思… 我费解地看向他。 梅若笙却不再多言,只嘱咐我什么都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就是。 27、 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这三天里,我表面上乖乖配合梅若笙,心中却一直在筹谋回京之后我要怎么见到容望。 直到第三日夜间,到了该出发的时候,梅若笙替我换了一身便装,带我从万佛寺后院柴门出去,月色下,那里正停了一辆马车,而车边则站了数十个脸覆面具的黑衣暗卫。 「大人,是有几个来路不明的刚刚守在后门,属下们都已经解决掉了。」 梅若笙点头,护送我上车。 我刚刚坐定,却觉得这赶车之人的身形很面熟,于是,我又伸了脖子望去一眼,正巧那人也回头看我。 我看清那人的眼睛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因为这人正是杜听寒。 只有杜听寒会对着我露出那种阴测测的眼神。 杜听寒小臂缠了层纱布,正是我当初用头上的那根梨木簪刺伤的,他本就讨厌我,现在定然更加对我怀恨在心,不会轻易放过我了。 第102页 虽然他戴了面具,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藏在面具之后的浓烈杀意。 第054章 陷困境(六) 28、 「怎么了,清妙?」 梅若笙看我一眨不眨地瞪着杜听寒在看,不由问我。 「我,我怕他,他会杀我的…」 我不自觉地将身子往车厢里缩了一缩。 杜听寒的眼神实在吓人,光这么撇我一眼,我就被吓出了满身冷汗。 「不会的。」 梅若笙安抚着握住我的手,「上次的事是有些误会,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以后,他不敢再对你无礼。」 我仍旧是怕,煞白着脸,一直摇头,「我,我不想走了…」 我迈着腿,想要离开车厢,可刚颤巍巍地跳下马车,杜听寒就将长刀横到我身前,冷言道,「上去!」 我彻底石化,身体抖若筛糠。 「杜听寒!」 梅若笙随我一道下车,扶住我的嵴背,厉声斥他,「把面具摘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侧头望向梅若笙。 梅若笙轻抿唇瓣,凤目中夹着薄威,虽面容清俊温润,可气势却根本不容得人抗拒。 杜听寒闻令,迟疑了会儿,方才将面具摘去。 我便借着明朗的月色,看清了这杜听寒的脸。 29、 出乎我的意料,杜听寒这煞星长得还算不错。 微低下的脸冷硬刚劲,线条分明,双眉如剑般修长,斜飞入鬓,他的嘴角不笑时也是微微上扬的,颇有种邪魅之感,只眸光却锐如毒蛇,只那般直勾勾地扫来,就让我又忍不住打了个颤。 我抓紧了梅若笙的手。 「跪下!」 梅若笙又是一声喝令。 杜听寒大概并不情愿,默了几息后,才缓慢下跪。 梅若笙牵着我,走到他跟前,对我道,「他此前伤了你,你打他出气,好不好?」 我怔怔呆住,满脸难以置信。 梅若笙却坚持,甚至拉着我的手伸向杜听寒,「别怕,他不会反抗。」 我哪里敢打杜听寒。 我的手刚触碰到他的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烫着了一般,急欲往回抽,可偏偏,这个时候,杜听寒微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 他居然在嘲笑我?! 杜听寒笑的幅度极小极小,只有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梅若笙和其他的暗卫都看不到,分明就是故意笑给我看的! 我一想到杜听寒当初用各种不齿的话讥讽我,便是跪在我面前也依旧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嘲笑我,不禁怒火中烧。 凭什么…凭什么他敢这般笑我! 我的理智很快就被愤懑蚕食吞没,在大脑未能做出反应之前,就一个巴掌掴了上去。 我这掌打得很重,杜听寒竟被我打得身子往后栽去,但他很快就重新跪好,再抬头看向我时,目光却变了。 我说不出那是种什么表情,总之,他看我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敌意,反倒极是奇怪,甚至暗藏了种隐约的期待。 「清妙,这个你拿着。」 梅若笙取出一枚短木哨递到我手上,「今日,我便把杜听寒给你,以后他就是你的影卫,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想罚便罚,想打便打,若他惹你生气了,你杀了他也无妨。」 梅若笙语气轻淡如常。 仿若这杜听寒并非是一个人,而就只是一样可以随意赠与我的物品。 我接过木哨,仍未从震惊当中回神。 梅若笙鼓励看我,「试试。」 我只好执起木哨,吹了一下,短促的声调让我一惊,但冷静下来后,却莫名觉得熟悉。 这木哨发出来的哨音,同许桑衡在顾府时用叶片吹出来的声调,十分相像。 杜听寒听到哨音后,立时起身站定,重新拾起面具,遮住了被我扇红了的脸上,不情不愿地对我道,「有何吩咐?」 我没想到,桀骜如杜听寒当真会听我的话。 我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梅若笙,壮着胆子道,「我,我不要你驾车!我要换个人驾车!还有,你,你以后没事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杜听寒微一点头,闪身融进黑夜,很快,就来了新的暗卫,接替杜听寒,为我们驾车。 30、 我重新上了马车,打量着手上的那枚木哨。 「还害怕吗?」 梅若笙坐在我身旁,宠溺问我。 「不怕了。」 我将木哨收起,问梅若笙, 「武德司的人,在外联络时,都是用这种哨子吗?」 「不错。」 梅若笙解释道,「此哨声音短而尖锐,其实极像寒鸦的鸟叫声,用来联络同伴,隐蔽性强,不易被人察觉。」 「最关键的是,若木哨不慎丢失,可用叶片代替吹出相似的声调。」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没有,就是有些好奇,现在明白了。」 原本,我对梅若笙还是抱有了一丝期望的,我想着,如果我实在没办法见到容望,干脆就将许桑衡的事告诉他,毕竟他是皇上的人,应该不希望立储出何差池,但现在,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许桑衡和武德司的关系,比我想像中的,或许还要深。 梅若笙在这场立储之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并不明朗。 我不可冒险。 31、 武德司的马车同我坐过的任何马车都不一样,想来应是要经常出任务所以特制而成的,当中不仅有各种巧妙的机关护盾,还行驶得格外平稳。 第103页 若非偶有透过车帘的风吹过来,我甚至都感觉不到马车在前行。 但也正因如此,我才不至于晕车想吐。 梅若笙上车后,命人拿了点心给我吃。 「此番我们需绕路回上京,大约需要两三日才能到达,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睡。」 「嗯。」 我心思很乱,就也没想太多,就着梅若笙递过来的香糕一口咬下。 梅若笙陪我一道用完点心后,就用车中备着的清水服侍我洗漱。 他先是用清水将布巾打湿,再拧干为我擦脸,动作优缓。 可我却僵着身体,眉心轻皱。 「我,我自己来就是。」 「你要习惯。」 梅若笙拨弄了下我的髮丝,将我额前散下的碎发拢至耳后,缓缓凑近我。 潮热的气息渐渐逼来,就在我以为梅若笙又要亲我的脸时,那股冷梅香气倏忽抽离。 我掩唇重重咳了几声,神经完完全全都是紧绷着的。 梅若笙没有再理会我,而是给自己净了手,脸,方拿来他此前给我用的软玉膏药,对我道,「把裤子脱掉,让我瞧瞧你腿上的伤消去没有。」 32、 我直觉地想要摇头。 可梅若笙却并不依我了,直接动手将扒去。 我这下彻底不敢动了,弓着腰蜷在马车的矮榻上,眸里氤氲着水汽,泫然欲落。 「分开。」 梅若笙就只是帮我上药,可是,他的指尖好像有何魔力,所到之处,带来滚烫的热意… 偏这马车里面又很是亮堂,一览无余,我恨不能将脸捂住,可偏又被梅若笙抱在怀间,手只能软软地搭在他的腰际,额头也无力地抵靠在他的肩上,任凭他为我上药。 他的手有时重了些,我的喉间就控制不住地逸出低-喘。 打在我皮肤上的鼻息倏忽重了些许,我睁着模煳的眼,分明能看到梅若笙的耳根也薄红一片,他却反而捧过我的脸,哑着声儿故意问我,「脸怎么红成了这样?」 我吶吶不敢言。 梅若笙便叫我自己提住袍摆,继续给我上药,我这般岔着腿,他却埋首在给我上药,我甚至低眼就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我实在羞耻难当,终于滚下眼泪,低低地哭出了声。 梅若笙却还轻笑,拉过我的手,放到唇边碰了碰,「手指都是粉红粉红的,好乖好可爱。」 我被他这么一打趣,愈加不自觉地蜷起手指,结果,便拉着袍摆不停上提,直至露出了我腰间的那块丑陋的烫疤。 梅若笙之前就看到了这块烫疤,但不知为何,他今日格外在意,盯着那块烫疤,说道,「清妙,你腰间的这块疤痕,位置极是靠下,又同耻骨相连,应该不会是你不小心弄到的,而是有人脱去了你的衣服,刻意为之的。我不管你从前被几个人上过,被如何上过,但从今日开始,你不可再同旁的男人厮混,明白了吗?」 他怎么又这般重提旧事。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梅若笙给我上好药,又将我的亵裤和外裤拿去一边,才陪我一道卧下。 「你腿上的血泡已经快要消掉了,你这几日就不要再穿裤子了,以防再捂出来。」 33、 我低垂着脑袋,咬住唇瓣。 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指,很方便地掀过袍摆,攀了过来。 「书中有言,肌如白玉,原先,我只当是古人夸张其词的说法,没想到,世间真有如此润泽净亮,比玉还要美的皮骨。」 梅若笙拨开我挡住的双臂,脸上瞬息而过一丝伤痛,「只可惜白玉染暇,若你从小就养在我身边,就不会被别的男人玷污了。」 他动作更大,我声若蚊蝇地闷哼出声。 「我是被迫的。」 我唿吸紊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梅若笙说这些,但我知道,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梅若笙是世人口中惯能清冷自持的梅郎,但他对我,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欲。 「是许桑衡…绑了我的手…强迫我的…我当时受伤了,反抗不了…我不是天生下贱,也不想被男人压在身下肆意欺辱…」 「老师,不,哥哥。」 我啜泣着唤他,「我知道,我知道你把我当做了弟弟,所以才会责怪我不洁身自好…可是…」 「若我当真是你的弟弟,你会这样对自己的弟弟吗?夸赞自己弟弟的身子,还,还将自己的弟弟如此抱在怀中,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荒唐话。」 我看到梅若笙瞳孔微缩。 但还是硬着头皮,想要唤起他的理智,「还有,你这样对我,你死去的弟弟,会不会不开心?」 第055章 陷困境(七) 34、 梅若笙良久不语。 车厢内更是瀰漫着死一般的沉寂,但他并不松开我,反是眸色更深,气息愈热。 我下意识地想要逃。 却被扣住腰身,紧压在下,他那清冷若仙的面容,如今全然皆被欲壑填满,脸上泛起诡异的潮红。 看来,他的理智还是被口口压倒了。 我害怕得眼皮直抖,硕大的泪珠滚落而下。 「不会不开心的。」 「我的弟弟,当也会喜爱…同自己的兄长欢-好。」 「呜呜…梅若笙,你疯了!」 我从未想过,梅若笙有朝一日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疯言疯语,偏还是当着我的面这般说的,令我惊惧交加。 第104页 梅若笙轻轻皱眉,好像很不喜欢我说的话,于是便捂住我的嘴,用拇指的指腹一点一点地搓摸我的唇瓣。 「我没疯。」 梅若笙嗓音发哑,带着炙热的气息,将我整个包裹住,脸上却带了一丝迷惘,像是要说服自己,「兄长疼爱弟弟乃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强上你的人,就是你梦中常常所唤的许桑衡罢,他不也是你的义兄么?」 「许桑衡可以,凭什么,我就不可以?」 我起了一层凉汗,只觉毛骨悚然,现在方才意识到,梅若笙是真的把我当做了他弟弟的替身,而他现在就是要同自己的弟弟,颠覆伦常。 莫大的震慑让我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双唇被玩-弄到鲜赤如朱,我无助地张开嘴,不断泌出津夜,他滚烫的气息,就立时压了过来。 偏偏梅若笙还在问我,「他平时是如何亲你的?也像这样吗?」 「还是更温柔的方式?」 「抱你呢,他喜欢如何抱你?是面对面的抱,还是从后面抱?」 「弟弟,你喜欢哪一种?」 他故意叫我弟弟,又痒又疼,而我听到他问的话,崩溃到快要受不住了,连哭都失却了力气,直到身子被他翻过去,才清醒过来,勐踹了他一脚,发了疯似的往前爬,想要逃离他的桎梏。 「弟弟。」 他根本不在乎我踹的那一脚,而是轻而易举地拽住我的脚腕将我拖回,还捧住我的手腕吻了吻我腕间的胎记,「我定会温柔些的,不会让你受伤,你不要怕。」 就在我以为今夜当真无法脱身之际,车外这时忽传来「嘭」地一声巨响。 35、 马车停了。 杜听寒躬身掀开车帘,平静无波地向梅若笙禀报,「追上来了。」 梅若笙不动声色地将我的袍摆拉下盖过脚踝,像是早已预料到,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改道。」 「是。」 「人已经走了,你不用继续捂着脸了。」 梅若笙理了理衣摆,回首看我。 我正趴伏在车厢小榻的被中,双手死攥着身下的床褥,仍未从方才的刺激中回过神,听到他说话,才迟钝地爬起来。 梅若笙没有要继续为难我的意思,他用车厢中的清水净了净手,表情又恢復了一贯的平静。 「睡会儿罢,我们要改道进京,时间又要拖上几天。」 我偏过头,默默拉住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蜷进里头,试图阖上眼。 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着,因为我逐渐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原来自始至终我都被梅若笙当做他弟弟的替身。 且这个弟弟,要在自己的兄长之下承-欢。 36、 我闭了很久的眼睛,直到眼眶被泪意氲湿,涩到发痛,我才睁开眼,悄悄望了下梅若笙。 梅若笙这次没有选择和我同榻共枕,而是合衣靠卧在车厢的软凳上,微闭双目。 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梅若笙缓缓睁了眼。 他掀开车帘道,「天快亮了。」 转而拿了块干净的布巾递给我,「擦擦眼泪。」 我缩着身子,没有接。 「知道为什么许桑衡会强迫你吗?」 梅若笙的手僵持片刻,嘴边却倏而浮出一抹淡漠的笑容。 他明明是在凝视我,可他的眼神却空而无神,他接着说道。 「因为你,只有这么点用处啊。你的意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 「所以,为了达成目的,你既然能够被他强迫,又为何不能被我强迫呢?哭成那个样子,是在怪我侮辱了你?」 「清妙,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所以,委身于许桑衡,不如委身于我。」 37、 我骤然怔住,胸膛剧烈起伏。 梅若笙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晓我要向许桑衡復仇…可他…可他怎会知晓,或者说,这一切,其实根本就是梅若笙的算计? 我想不明白,头痛欲裂。 梅若笙却轻描淡写地继续道,「总之,清妙,你自己想清楚,既然你总要被男人上,那么被谁上又有何分别?」 「你不一样的…」 我哑着声音轻轻开口。 我的唇瓣还受着伤,一说话,就疼得不住嘶气,我只好抿了抿唇,忍痛咬牙道,「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梅若笙一愣。 「其实,我并非,并非是北燕王的亲子。」 说出这个秘密时,我确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但梅若笙却并未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他大概早就从许桑衡那里得知了我的身世。 「我身虚体弱,养母早逝,许章驰并不喜欢我,从小到大,我都未曾被人好好关怀过,就连来王府教书的夫子,都说我天性愚钝,实难成器…」 眼泪再度凝上眼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啜泣着道,「直到我遇到了你。你会夸我,会关心我,甚至会陪我做那些无关紧要的闲事,我那个时候,便在想,若我有一个兄长,他应当也会像你这样…关心我喜爱我…」 「可惜我没有…」 我目光垂落,茫然地直视着前方,「如果我有哥哥,他一定…一定,不会让你们这般欺我的…」 「而我曾经在心里,是真的…真的把你当做过我的哥哥。」 梅若笙在听到我的话后,身体勐地震了一震。 第105页 「正如你所说,我为了一些事情,不得不委身于人,可这一切,皆非是我所愿,我被强迫…受到伤害的明明是我,可你们,为何却要怪我不自怜自爱。」 前世的不甘和今世的屈辱在我心中不断交织,我撑住一口气,质问对他道, 「你又何尝怜爱过我?」 面对我的哭诉,梅若笙始终默而不语,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在一点一点变得难看。 良久,他才定定问我,「你真的,曾将我视作过你的兄长?」 「是的。但我明白,你不可能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定会怜爱我,而不是变本加厉地欺负我。」 「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哥哥。」 「停车!」 两息后,梅若笙忽而高声喝令。 马车很快就停了。 梅若笙匆匆下了车,像是在避着什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 38、 梅若笙没有再碰我了。 甚至于,整整一天,他都没有再出现过了。 期间,有暗卫上车,给我送来干粮和水以及擦涂伤处的药膏。 腿间的血泡消了大半,为了避免伤口再被磨破,我确实没有再穿裤子了,只将袍子往下拉着,缩在被里盖住身子。 我用了些干粮,而后,就挪到车窗前朝外头张望。 马车正行在一段很偏的山路上,一众脸戴面具的黑衣护卫分在马车两侧,骑马随行。 而梅若笙也骑马紧随人后,他同这些暗卫不同,穿的是一身白袍,因此格外扎眼。 我悻然放下车帘,胸口堵的闷气还未完全消退,又不由地重重咳了几声。 很快,就又有人给我送来了药囊。 原来,我之前走得匆忙,药囊没有带上,但梅若笙竟派人为我配制了药囊,只这装药的香囊很是特殊,是红黄相间的,上头有不少祥瑞图腾,背面还有几个烫金小楷,上书万佛寺三个字,很是面熟。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万佛寺那棵硕大的祈愿树上挂着的香囊。先前寺院的小和尚带我游览时给我介绍过,说是这香囊经过本寺高僧开光,有平安御守之意,并不易得,因那万佛寺是百年古剎,向来灵验,求香囊的人需沐身斋戒,再抄诵整整三日佛经供奉,才能拿到。 而现在,这枚香囊就轻轻巧巧地放在我的手中。 我打开香囊,里面除了我常用的几味药外,还放了不少珍贵的香料,有一种清淡的香味,不至于呛鼻难闻。 我轻嗅了嗅,这种好闻的香味,便就是梅香。 39、 晚间时分,马车停下,所有人原地休息。 我给自己的腿伤涂了遍药,还给腰上的烫疤也涂了,正当我涂好药,岔腿等药干时,车窗被人敲响。 接着,还未等我有动作,车帘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抓了起来。 杜听寒那张戴了黑铁面具的脸,就蓦然出现在窗外。 我被他吓到魂飞,顾不得皮肤上的药膏有没有干了,赶紧拽好衣袍,双腿并在一处,轻轻地蹭了一下。 「你,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你不准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板着脸质问他。 杜听寒语带不屑地瞟我两眼,「遮什么遮,好像谁都想看你一样。你我都是男人,身体一样,有何好看的?」 我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杜听寒冷硬地向我陈述道,「前哨刚抓了个跟踪我们的北狄人,说是认识你。」 「你下车过来,看看这人是谁。」 第056章 横夺爱(一) 1、 北狄人?! 我突然想起,之前为我解困的乌朔,难道是他? 若是乌朔,他会不会带我逃走? 2、 我小心翼翼地跳下了马车。 几个暗卫正围着一个胡装打扮的人,梅若笙则站在一旁,审问着什么。 我走近只扫去一眼,心就沉了下去,这人并非是乌朔,而是个我完全认不得的汉子。 那汉子看到我却好似十分激动,拍着手掌,叽里哌啦地说了一通,旁边一个会北狄话的暗卫便对梅若笙道,「他说没有错,就是许公子,还说许公子是他们北狄使团里的人,他不会认错的。」 「一派胡言!你告诉他,清妙是大宣的人,同北狄并无瓜葛。」 梅若笙沉着一张俊脸,看不清是何表情。 看来希望落空,我又得想别的法子了,我瞥了梅若笙一眼,掉头要走。 只这夜风吹在皮肤上,凉嗖嗖的,我将腿并得更紧了些,慢腾腾地朝马车那边行去,可就在我跨腿想要上车时,一双手忽帮我将袍摆拉下。 我回眸一看,正是梅若笙。 「差些被风吹开。」 梅若笙语气平淡。 我有些尬然地道了句谢。 上次我沖他说了那么一通话后,他就明显有些避着我了,对我的态度也格外疏离。 他将我的袍摆拉好,手悬了一悬,分明是想抱我上车,但最后,还是重重垂了下去。 我亦抿着唇瓣,没有说话。 梅若笙注视向我,那惯来硬秀的面庞竟在月夜下闪过一丝脆弱。 「清妙,我不会再让许桑衡碰你了。」 「我也不会再强迫你了。」 「希望你…还能将我当做你的兄长。」 3、 我周身一震,霍然抬头。 第106页 我不敢相信梅若笙会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 我想问问他所说的话究竟是为何意,梅若笙却已然走开,开始命令手下安置好刚抓住的那个北狄人,根本不给我机会。 我只好扶住车杆,刚欲转身,一直紧随我身后的杜听寒忽地抓过我的手臂。 「你做什么?」 我怒斥一声。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那个原本还老老实实的北狄人竟拿了个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掷,伴随一声剧烈炸响,紧接着,滚滚浓烟就向我们瀰漫而至。 「不好!有埋伏!」 「快!保护长使!」 暗卫们拔刀而上。 而我则心神恍惚,在这烟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只凭着感觉,意识到自己正被杜听寒拉住朝前走。 但很快,就有人向我们逼近了,刀剑碰撞声接踵而至,杜听寒只好举刀迎战,但向我们围过来的人实在太多,他应付不过来,应该是负伤了,闷哼一声,不得不松开了我的手。 他将将松开我的一瞬,我就被另一只更有力的大手牵住。 我飞快地扭过头,隔着这一层朦胧的烟雾,看到了那个有些熟悉的,格外高大伟岸的身影。 以及他那标志性的,带有北狄口音的中原话。 「媳妇!我终于找到你了!」 4、 直到被乌朔从武德司手中救走,又花了两天时间,跟随北狄使团一路平安抵京,我还恍然觉得,这一切好似是一场梦。 乌朔…他怎会来这里? 前世的乌朔,虽后来也恢復了记忆,但到底放不下那些收留过他,曾对他有恩的山贼弟兄们,便索性带着他们一道在边关垦了块地,安住下来。 那个时候北狄已经和大宣言和,化解了多年宿仇,边疆没有大的战事,山贼们也乐意跟在自己信任的首领乌朔后边,安生过活,乌朔本人则更是不愿再提旧事,对于大宣朝廷之事更是敬而远之。 许桑衡曾拉拢过他,我亦为许桑衡求过他,但是,都被他拒绝了。 他逍遥洒脱,性子亦与世无争,可现在他却堂然出现在北狄使团当中,不仅千里迢迢来到上京,还要进宫面圣。 这实在太不符合乌朔的个性了。 5、 使团抵京之后,自有大宣的官员负责接待。 我蒙着面纱躲在北狄人后边,偷偷打量。 这干人应是礼部的,还有一些专程负责外司通事的大臣,并没有任何我熟悉的面孔。 北狄使团的人倒还算客气,同他们交谈了一些朝觐的相关事项。 「我们圣上特意选择在朝觐之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下储君,还邀请北狄使者共同见证,足见对于两邦关系的重视。」 那几个官员谄笑道。 其实北狄若真论实力,是要强于大宣朝的,特别是当年,北狄还有堂堂战神将军乌善石,也就是乌朔的父亲,多年来,屡次打得大宣节节败退,不得不採取和亲纳贡的方式获取安宁。 直到大宣朝横空出世了那位凌轩云将军,才捍卫了边疆的一片安宁,现在反轮到北狄向大宣献贡。 只这凌轩云将军实在可怜,一生戎马报国志,最后却战死沙场,也没有留下何子孙后代,事迹怕是也终将会被掩于黄沙之下,再不为人所知。 我心中唏嘘。 一旁的乌朔察觉到我不开心,就不着痕迹地拉过我的手,牢牢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握住。 再说那北狄人,对于大宣立储一事并不关心,交谈期间,使团当中有个瘦瘦个矮的中年男人,用中原话问及了北狄几个月前送来大宣的贡品可还安好。 大宣的官员们立即点头应和道,「是,是,那批贡品,都在,都在。」 他们虽这样说,但其实明显心虚,一个个眼神闪躲,以袖揩汗。 我不知北狄人到底知不知道贡品被盗一事,但总之,北狄人没有多问了。 他们又谈了些朝觐时的注意事项,最后,大宣的臣子们告知,时间,就定在了这月的月末,而北狄使团便会在大典的前三日被迎入皇宫。 6、 使团下榻在皇城西设立的专司接待外邦使臣的驿站旅馆中,名曰雁声馆。 乌朔怕那帮黑衣人会来抓我,就自告奋勇要跟我住在同一间厢房。 我没有拒绝,回到厢房后,开始默默解身上的衣服,我身上穿的是北狄人的衣服,形制跟乌朔当初在山匪窝里给我拿的那件白绿相间的小袄一样,盘扣实在太多,我解了好久,才将外袍脱去。 乌朔本是想上前帮我的,但我却侧过身子躲开,道,「我自己脱就可以了。」 乌朔只好垂头丧气地放下手,又不甘心地问,「媳妇,现在天还没黑,你干嘛要脱衣服!」 「你们北狄的衣服实在太多了。」 我被他直白的话语问得有些脸红,只好老实地对他说,「外袍下面还有层褂,再到中衣,里衣,现在是夏天,我怕热,所以想将外袍脱了。」 「原来是这样!」 乌朔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也扬手将自己的上衣全部脱了,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他颇有点委屈地对我道,「我也觉得穿衣服不好!很热!我以前只穿兽皮!这次入京,使臣告诉我,不能再穿兽皮,所以我只好改穿衣服了。」 「对了,媳妇,你为什么,会在那些黑衣人的马车里面?为什么还有人在后面追杀你们,你之前,不是要进宫吗?现在为什么一直在外面跑?还有你的义兄呢,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他之前带着北燕的士兵招安我们,但没过多久就离开北燕了,说是要来上京找你,他怎么不在?」 第107页 乌朔十分不解,叽里哌啦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这…这事说来话长。倒是你,为什么会在北狄使团里?」 乌朔现在应该恢復了记忆才是。 我在他眼里,依旧是许章驰的儿子,当年许章驰也有份带兵攻打北狄,同乌朔之间横亘着深仇大恨,但他怎么却毫不在意,待我如初,言谈举止当中还依旧透着股憨里憨气。 「啊,这个,说起来,也很长。」 乌朔挠了挠头,面带为难。 我想到许桑衡此前所说北狄人这次来者不善,他们选择在立储的节骨眼上入京觐见,自然有其目的,我想不明白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但乌朔不肯说,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能跟乌朔闹翻,因为我还想藉由北狄使团顺利混进宫,去找到容望,好向他揭穿许桑衡的阴谋。 「媳妇,你,你是不是生气了?不是我故意不跟你说的…只是…只是…」 「我明白,你是北狄人,我是大宣人,我们各有立场,你不肯告诉我也是常理。」 我语气平静地对他说。 乌朔却立时慌了神,他抓过我的手臂,急急解释,「其实,在你走后没多久,我,我就恢復了记忆,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我的父亲,在当初同大宣的那场战役中战死了…当然,这,这不能怪你的父亲,北狄人跟我说,姓许的那个王爷,当初也不过是一个负责粮草押送的副将,我的父亲不是他杀的。」 乌朔生怕我会因为我们之间的宿仇同他产生隔阂,竟反过来安慰我道,「再说了,这是上一代的恩怨,跟你和我,是没有关系的。」 「但是,但是…当年战败之后,北狄的王,却抹黑了我的父亲…」 乌朔说到这里时,一向刚毅的面容也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他们说,是我父亲软弱无能,才害得那场仗打败了,所以父亲死后,他们不仅没有好好安葬他,还继续迫害乌家,迫害我的母亲…母亲为了保护我被杀,而我在逃难的过程中受伤失忆,随流民一道来到了北燕关中,我父亲打了一辈子的仗,从未退缩过,他是勇士是英雄,不是懦夫!」 「是北狄人带着我母亲生前的信物找到我,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们还承诺可以帮我父亲平反,前提就是,我这次,须随他们一道入京。」 「媳妇,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我保证我没有任何隐瞒!」 「当真?」 「还…还有一点点私心。」 乌朔紧了紧手臂,将我抱进怀里。 「我也想入京,来寻你。」 第057章 横夺爱(二) 7、 乌朔把我抱得甚紧,我的脸几乎全埋进了他的胸前,被他的肌肉憋得又红又烫,偏他自己根本就毫无察觉,还不停地用蹩脚的中原话对我诉陈思念,「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 「媳妇,我好想你。」 「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轻推开乌朔,问他道,「朝觐之后是要回北狄,还是留在大宣?」 乌朔挠挠头,「我也没有想过,总之得先回一趟北狄,我要为我的父亲和母亲平反,好好祭拜他们,至于再然后…」 乌朔将目光锁在了我的身上,浅棕色的瞳仁闪耀明亮。 我不知怎的,心忽然狠狠一跳。 乌朔揉了揉我的髮丝,咧嘴笑道,「媳妇,你还是跟之前一样,嘿嘿,脸又红了。」 8、 北狄的食物我是吃不惯的,我偏好清淡的饭菜点心,北狄人则喜吃肉食,爱喝羊奶,所以他们的使团当中自带了厨子,我望着满满一桌子的荤腥,实在提不起胃口,就用筷子无聊地拨弄着面前的白饭。 不过,雁声馆里也是有大宣厨子的,乌朔特意去找这厨子交代了一番,为我特别做了几道炒菜和蒸菜,还有一碗清甜可口的莲子粥,里头调了些花蜜,香气扑鼻。 乌朔乐呵呵地将粥端到我面前,又一手拿了一根筷子,认真摆好放在我碗上,对我道,「媳妇,吃粥!这次我没有弄错了,我问过,是莲子,不是绿豆!」 乌朔身量大,嗓门亦大,这一声「媳妇」喊得惊天动地,围坐在桌前正在大快朵颐的北狄人闻言,一个个抬起头,不停地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们。 我赶紧拉住乌朔坐下,小小声对他道,「你别总媳妇媳妇的唤我了,我是男人,不…不是你的媳妇。」 乌朔憨憨一笑,「那我叫你啥?」 「我的名字是许清妙,你唤我名字就是…」 「妙,妙妙…妙妙宝,我以后就叫你妙妙宝!」 乌朔兴高采烈,好像十分满意这个称唿,也顾不得继续喝他的羊奶了,将碗一放,扯着嗓子唤我,「妙妙宝!妙妙宝!」 这回,不光是我们这桌的人了,隔壁两桌的人也纷纷被乌朔惊动,好奇地看我。 我是知道乌朔的倔性子的,我要越不让他叫,他定会叫得越发起劲,所以只好不理会这个肉麻到近乎羞耻的称唿,垂下头道,「我要吃饭了,你也赶紧喝你的奶,吃完饭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企图堵住他的嘴。 没想到乌朔特别听我的话,我叫他喝奶,他就立刻端起羊奶,咕哝哝几大口便就喝了干净,还将空碗一搁,笑嘻嘻地道,「妙妙宝叫我喝,我就喝,我听妙妙宝的!」 第108页 「妙妙宝,我要不要继续喝?」 「随…随你!」 我执筷的手一顿,无语地瞟了眼那个比我的脸蛋还要大的空碗,彻底不想再同他多嘴了。 9、 「这位小兄弟是大宣朝廷里的人吧?」 就在我不理会乌朔,闷头吃饭时,桌边角落的位置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是沖我而来的。 我抬眼一看,又是那个瘦矮个的使臣,这人的面相让人极是不舒服,生了双过于精明的三角眼,直勾勾地盯住我,皮笑肉不笑地道,「你长得跟我们一路走来碰见的大宣人都不一样,就算不是朝廷中人,应该也是大宣的官员,甚至是皇室族人养起来的娈奴罢?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很金贵。」 我皱了皱眉。 没有听明白他口中的「娈奴」是何意思,但直觉告诉我,这并非是什么好话。 这人跟我说话时用的是中原话,而北狄使团中除了从小生活在北燕的乌朔都听不懂中原话,所以并未做出什么反应,但乌朔不一样,他几乎是在听到「娈奴」两字的一剎,就狞了面色,狠狠怒视向那矮个汉子。 乌朔块头大,又生得浓眉大眼,他不高兴时,两弯直剑一般的浓眉紧紧缠在一处,十分具有威慑力,就连旁边吃饭的北狄人也感受到了乌朔突来的脾气,一个个丢下碗筷唯恐避而不及。 那人却并不怕死一样,继续说道,「谁知这乌朔非要去救你。乌朔啊…」 他毫无畏惧地对乌朔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抢走了旁人家的娈奴,他的主人是不会放过你的?若是因为他而坏了我们的计划,北狄的族人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当真要为了这个破鞋…」 「他,不是,破鞋!」 我再是迟钝,也听懂了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白着脸,正欲开口反驳,乌朔就先为我出了头,他一拳头砸在桌上,吼道,「即使你是巴木大人,也不能胡说!」 「呵,我有没有胡说,你问问他自己啊,他被我们北狄人带走的时候,身上可是连裤子都来不及穿,显然是刚服侍完旁人,你再瞧瞧他的那张嘴,明明是个男人,却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还要红润,怎可能是普通男人啊,也就你,把这个破鞋当个宝贝天天护着,真是个啥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哎!我好心提醒你,你打我做什么!」 那人的话越说越难听。 乌朔控制不住,扑过去便同那人扭打起来,闹出好大一番动静。围观的人扑到乌朔跟前,想要拉住他,可气急的乌朔已经一拳砸歪了那人的鼻樑骨。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咬着唇瓣,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厅堂。 10、 我回到卧房,身体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我无助地捂住心口,试图抑制住翻滚而起的痛楚,但结果却是徒劳无功,胸腔内喧嚣而上的酸涩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生生地扯成两半。 那矮个使臣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又如何不算是事实呢。 其实,在答应随乌朔一起跟随北狄使团进京时,我也有想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若我成功地向容望揭穿许桑衡的阴谋,容望定不可能饶他,可便是我大仇得报,未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害了许桑衡,养父定会恨透了我,我不可能再回北燕。 若留在宫里,皇帝又定会疑心我勾引容望,他怕皇室储位不稳,动摇社稷,迟早会除掉我。 至于梅若笙,性子分明又是阴晴难测,且还将我视作自己故去弟弟的替身,我不可能留在他身边。 我只能孤身一人,远走天涯。 但其实,在乌朔牵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地唤我媳妇的时候,我是想过,要和乌朔在一起的。 我想过和乌朔一起离开。 11、 我不明白我是不是喜欢乌朔。 但我要承认,我很贪恋他对我的宠溺和照顾。 我总是这样,别人只要对我有一丢丢的好,我就会不争气地陷落其中,贪心地想要更多。 许桑衡如此,容望如此,梅若笙如此,就连乌朔,亦是如此。 直到被狠狠伤害过,还是不知悔改,一次又一次地再铸大错。 想来,是因为得到过的,实在太少了。 12、 可现在我被那矮个使臣的一番话彻底击溃,体无完肤。 我不是女子,按理不应该抱着守节若贞的想法,可我被许桑衡凌辱过确是事实,且并非是在我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的。梅若笙前世说过我是被许桑衡玩烂了的男人,若乌朔也这样问及我的过去,或是再对着我说些冷嘲热讽的剜心之语,我定是受不住的。 「你…睡了吗…」 卧房门外,传来了乌朔的声音,带着股鼻音,同往常不一样,今日的乌朔情绪很有些低落。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打了个激灵,掀开榻上的被褥就弓着身子钻去了里边。 「我进来了。」 乌朔见我半晌没有动静,就自己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也很响,一步一步地,最后停在了榻边。 「别躲着我了。」 我好像听到他嘆了口气,随后,就大手一捞,将我从被中拖了出来。 我不敢看他,一直垂着脑袋,在抠弄自己的手指。 「跟我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在那些黑衣人的手里。」 乌朔还记得我之前跟他所说的「说来话长」,「再长,也要跟我说清楚。」 第109页 还是…还是来了… 我指尖微抖,心乱如麻,我怕我如实交代之后,乌朔也会觉得我骯脏下贱,将我赶出去。 其实若我当真想要煳弄他,应当是可以…煳弄过去的,他从前失忆多年,头脑便像是那没开化的孩童一般单纯,现在虽已恢復了记忆,但也并未有过何喜爱之人,更是未曾经歷过人事,我是可以诓骗过他的。 可是…… 我悄悄抬眼,发现乌朔并没有露出很气愤或是要指责我的样子,那双浅色眸里除了探究以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还有一丝丝心疼。 但无论如何,正是这一丝心疼,让我的满腔委屈竟倏忽间有了想要倾泻的冲动。 我嘴角抽了抽,哽道,「那个使臣,说的,说的不错…我确实…确实被…过…」 「那个人就是我的义兄。」 我提到许桑衡时,憋着的这股劲霎时泄了。 许桑衡始终像是一根利刺,深深地扎透我的皮肉,融进我的血液,同我合二为一。 「我的过去多有不堪。我也不…不再是什么干净的人了。」 我泪眼朦胧,声音又软又涩。 乌朔虽然在克制,但听到我被许桑衡强上过之后,还是满脸震愕。 「所以你不要再喊我媳妇了。我不当你的媳妇。」 我说完话后,就勐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啐骂并没有到来,我微抖的指尖也被人很小心地握在了手中。 「妙妙宝,都怪我不好。」 乌朔自责地重嘆一声,「早知你离开我之后受了那么多苦,我当初不放你下山就好了。」 第058章 横夺爱(三) 13、 我错愕地瞪大眼,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话。 「我,我就是刚才那人口中所说的娈,娈奴,你…你不嫌我?」 我咬了咬唇,不死心地道,「我确实被男人上过的!」 我从小便被众人嫌恶,早已习惯了旁人的冷眼相待,我对乌朔都已经没抱什么希望了:他冒着被自己族人责难的风险,将我从武德司暗卫手中救出,却知我原是这样的一个人,定会失望透顶,他骂我也好,辱我也罢,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可偏偏,乌朔无比柔情地将我揽到怀中,轻拍着我的嵴背哄我道,「不必再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跟我在一起。」 「从今日开始,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乌朔的嗓音浑厚有力,掷地有声,我竟陡地生出了安心之感。 乌朔又瞧我刚才一直在抠手,都抠破了皮,就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再抠,还替我揉着我抠痛的部位,他的手很粗,触在我皮肤上麻麻痒痒的,我不由地轻哼了一哼。 乌朔明显被我这无意识的小动作惊住,脸红红地僵持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我道,「你之前常整夜整夜睡不好觉,就是因为许桑衡吗?」 「我帮你杀了他罢,这样,你就不会再难过了。」 14、 我原以为乌朔这话就是随口一说的,谁知,第二天乌朔就擦好了刀,说他要去找许桑衡,替我讨回公道。 乌朔已经想好了,每日雁声馆里都会有礼部的大臣前来探访,他抓一个问清楚许桑衡在哪,就直奔过去,手起刀落,干脆了结便是。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且不说许桑衡已跟赵承之人勾结,就连武德司也和许桑衡有关联,此番我被北狄人劫走,武德司怎会坐视不理?依着他们的办事效率,怕是很快就会有所行动,乌朔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许桑衡,岂非自投罗网? 「乌朔,你现在不能去杀许桑衡。」 我看乌朔心意已决,只好对他交代,「许桑衡正在帮大宣的大皇子参与夺嫡,你若杀了他,难保那些人不会提前行动,到时,整个大宣都会乱做一团的,容望,他,他也会…」 容望也必然会死。 他本就毫无防备,大皇子容沛一旦夺得太子之位,定会先下手除去这个最受皇上宠爱的弟弟。 但这并非是我所愿。 我虽恨透了许桑衡,但我不想因我连累无辜之人。 所以,我坚持道,「你不要冲动,一切待我见过容望之后,再做决定。」 乌朔耷拉下眉眼,收起刀,闷不吭声地陪我。 北狄使团当中的人好像对乌朔有所防备,每次商议事情时都会刻意避开乌朔,尤其是上次乌朔和那个出口侮辱我的巴木大臣动了粗之后,就更是如此了,乌朔问什么他们都不答。 所以乌朔也很是郁闷,他去到房门紧闭的议事厅外绕了一圈,又跑到饭厅,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羊奶,咕哝哝地喝了个干净,这才扭头,看到默默跟在他身后的我。 「你真的不要我杀许桑衡?」 「现在还不是时候。」 乌朔越想越不服气,「我不懂什么太子,夺嫡,妙妙宝,你是不是捨不得许桑衡,还是,捨不得那个容望?」 「不是这样的…」 我想解释,但又怕越描越黑,因为平心而论,我想知会容望,其实是存了一分私心的。 从前容望确是对我有颇多利用,但他却在御前,为我挡住了皇上刺来的那一剑。 我那个时候,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容望眼里的情意。 虽然,这份情意,已来得太晚。 如今,他大婚在即,我同他之间此生便再无任何交集,我为他做最后这么一件事,也算是,为我同他的相识,以及年少懵懂时的喜欢,留个句点。 第110页 15、 晚间睡觉的时候,我仍旧不踏实。 我这几天每至夜半时分,都会胸痛如绞,直欲呕血。 我猜想,自己的时日大概已经无多了,我前世病重之际,也就是在我即将弱冠那年。 我翻了个身,正借着月光,看到了乌朔的睡颜。 乌朔跟我同处一室保护我,本还是要打地铺的,是我对他道,我们都是男人,他可以上床与我同卧的,乌朔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不过他怕挤着我,又担心自己的鼾声会吵到我,睡觉时都会侧过身子贴去墙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囫囵睡去。 他确实是不再打鼾了,可毕竟这样睡过去是很不舒服的,所以,便是睡着了,眉心间也隐有不安。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榻,转身朝雁声馆外跑去。 距离立嫡还有十日不到,各方势力大概都要按捺不住了。 我今日在吃饭时,无意间瞧见北狄使团里有人在贿赂大宣的臣子,那臣子竟也照收无误。 而在回房就寝前,我又看到雁声馆里来了些生面孔的贩卒,说是来送菜米的,可那些贩卒身上都别了刀,分明就不是寻常人。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偏巧这时,我又听到房外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于是,我趁着夜色,偷摸来到院中。 院中果然站满了人,火光绰绰的,为首的人,就是巴木。 我躲在廊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北狄话,但能看到,巴木拿了一包东西给了其中的一个人。 那人接了过去。 巴木又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这群人才依次散去。 我的心里微微打了个突,就跟着那个拿了东西的人一路去到了一楼偏角的厨房,透过厨房外的木窗看到,那人掌了灯,正在往锅里下着什么东西。 原来巴木给他的是一包药粉。 我心里微微打了个突。 16、 我不明白这群北狄人到底要做什么,第二天吃早膳时,我特意偷偷观察了一番那个巴木,发现他正神色如常地同人交谈。 乌朔为我舀好米粥后就又要喝羊奶。 我按住他的碗沿对他道,「你这几天不是经常嚷嚷着肚子痛吗?是不是喝羊奶喝的?」 乌朔摇头,「没有啊,我从小到大就爱喝羊奶,都喝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事的,不过,最近确实奇怪,我从前连喝十碗都没有任何问题,这几天只喝一点肚子就会不舒服。」 「你别总喝羊奶了。」 我拉过他的手,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巴木正直勾勾地往我们这边看,心中的疑虑就更重了,于是,我对他道,「我们大宣有很多,你这次来上京,应该还没有好好逛过京城的集市罢,正好我吃厨子做的饭也吃腻了,你陪我去街上吃些旁的东西。」 乌朔哪里能招架得住我的主动邀约,立时咧着嘴放下羊奶道,「你等我换身衣服就走!」 「慢着。」 果然,巴木叫住乌朔,阴测测地说道,「乌朔,你带回来的这个小兄弟可是大宣朝廷贵人的娈奴,你把他带到这里也就罢了,现在还要带着他出去抛头露面,就不怕他被人发现重新抓了回去吗?」 乌朔担心我的安危,果然开始犹豫不决。 我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不怕的。」 「乌朔。」 「你可以保护我。」 「对!我可以保护妙妙宝!」 乌朔憨实地一笑,反握住我的手,没好声地沖那个巴木道,「还有,妙妙宝是我媳妇,才不是什么娈奴!你下次再胡说,就别怪我不顾同族情谊,一拳揍烂你的嘴!」 17、 我和乌朔顺利地出了雁声馆,无人敢拦他。 但是北狄使团还是派了两个人乔装了一番,跟在我们后面,藉口是护我们周全,实则,是在监视我们。 我一路寻了间茶楼,带乌朔上去。 那两个随从也照样上楼,在我们邻桌坐下。 这茶楼十分气派,不仅卖茶水酒水,还有早茶点心,生意也好得不得了,这么早就来了好多客人。 我点了一道蒸白玉包和清茶。 店小二便问乌朔要吃什么。 乌朔想也没想,脱口道,「给我上两罐鲜羊奶。」 小二的面露难色,「这位客官,我们这儿…没有羊奶。」 「那牛奶。」 「也…也没有…」 小二看到乌朔皱眉,开始擦汗。 「有加牛乳的汤饮吗?」 我看不过去,接过话茬问道。 「有的,有的,可以做甜薯牛乳茶。」 「就要这个。」 我替乌朔回答了。 此时已至夏末秋初,天依旧是很热的,我坐定后,还没待点心茶水上上来,就先找小二要了点清水,用丝帕沾湿了拭汗。 很快,我要的蒸包和茶水就上上来了,我夹了一个到乌朔的碗里,对他道,「尝尝,这是肉馅的,你应该爱吃。」 乌朔一口咬下,旋即不住点头,「好吃,好吃,没想到大宣的包子这么好吃!」 「那你多吃些。」 一碟包子统共有四个,我夹了三个给乌朔,自己只留了一个。 乌朔有些不满我只吃那么一点,就从腰间解下一个硕大的钱袋子搁到桌上,对我道,「妙妙宝,你再去点些吃的,我是带够了银子的。」 第111页 我摇摇头,小小口地将包子吃下,方才严肃地压低声音对乌朔道,「乌朔,你跟我说实话,北狄人这次带你来大宣,就只是单纯的让你去朝觐皇帝吗?」 「你知不知道,他们一直在下毒害你啊?」 第059章 横夺爱(四) 18、 乌朔原本还在继续喝,闻言才停了下来,双眉略略下压,颇有不解,「害我?他们为什么要害我?」 「我昨夜亲眼所见他们在装羊奶的罐子里放了药粉,北狄这次来大宣和谈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啊?」 乌朔见我如此认真,也细细回忆了一番,「北狄这次派遣使团不仅仅是来大宣和谈互市的,还是为了一个人所来,这人便是北狄向大宣进贡的舞姬。」 「舞姬?」 我想到许桑衡曾经说过,北狄送来的贡品当中,除了财物珠宝,还有人。 乌朔点头,「你们大宣有臣子一直在同我们北狄的王联络。巴木大人早知道贡品已经没了,所以这次使团过来,就是打算联合那位大臣藉机发难的,因为贡品中有人,所以只要找到这人,她就可以为北狄作证。」 「至于,为什么要我跟着一起来,还给我下毒,我,我就不知道了。」 乌朔老实说道。 我也想不分明。 但至少能确信,北狄这次定会有所行动,皇上本就不满于氏,这番定然会借罪发挥,除去于氏,好为容望铺平道路。 「那个经常和你们北狄联络的大宣臣子是叫于显吗?」 我随口问道,本来也没报希望乌朔会知道,毕竟他性子憨实,可不是那种心眼子多的人,北狄人待他也并非全然信任。 可没想到,乌朔却知道这事,他肯定地否决了,「我听巴木他们说过,不是于显,我忘记叫什么了,但总之,姓叶,对,姓叶!」 19、 许是我同乌朔交谈的声音大了些,那两个旁桌的北狄人竟提刀向我们走了过来。 乌朔警觉地挡住我,「你们做什么?」 乌朔身材孔武健壮,又从小练武,只这么站起来就犹如一座小山,能严严实实地罩住我,一般人又岂是他的对手。 果然,那两个北狄人见势也怂了下来,停了半晌,才委婉地用中原话说道,「我们方才同这里的店家小二闲谈得知今日乃是大宣的秋夕乞巧节,门市不闭,上京城中的十三座城门也皆会在今夜大开。届时人多眼杂,恐会惹是生非,你们最好现在就跟我们回去。」 「秋夕?乞巧?那是什么?」 乌朔扭头问我。 「这是神话传说中牛郎同织女相会的节日,嗯,在大宣,七夕这晚多有灯会游行,是闺阁女子们难得能够出街相会寻觅情郎的节日。」 我向乌朔解释。 心中却暗忖道,怪不得今日街上人多,原来这么快,便又是一年秋夕了。 我不是女子,对这类节日倒并不关注,只有一年随许桑衡熘出王府去北燕的集市赏花灯游船才知,原来,许桑衡带我出来的那日,亦是秋夕。 20、 谁知,乌朔听到今日居然过节,竟十分兴奋,他嚷嚷着挥手,「那就更不能回去了!今天过节!我要和妙妙宝一起过!你们就别跟着我们了!」 两个北狄人脸色难看,对视一眼后,用北狄话压着声儿对乌朔说了些什么,乌朔并不买帐,也用北狄话回怼,几人一言不合,乌朔干脆拔出腰间佩刀摔到桌上,横眉竖眼地吼了一嗓子。 两个北狄人立时偃旗息鼓。 乌朔慢悠悠地收回刀,又说了句北狄话,那两个人好像被激怒了一样,用手指着乌朔,像要发怒,但到底碍于实力悬殊,最后还是灰熘熘地跑了。 乌朔转回脸,看到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看,就用筷子夹了碟里的蒸包送到我嘴边,「妙妙宝,你再吃一个,这个我还没有咬过!」 乌朔的筷子显然是刚学会不久的,手握的甚是别扭,但他还是学着我的样子执好,小心翼翼地将包子餵了过来,浅棕色的眸子里漾着几分讨好。 竟让我不忍心拒绝。 我只好启唇,咬了口蒸包。 乌朔笑得更加开怀,「等你吃完我们就去街上,今天过节,我们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好好玩耍,这是我第一次跟你过秋夕,我们定要好好过才是!」 我也点头,「嗯,我来上京也有大半年之久了,还没有在京城好好逛过,我们一道。对了,你方才对那两个人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听完后就气沖沖地走了?」 「嘿嘿!」 乌朔有些得意地对我道,「我跟他们说,他们没有媳妇,我有,我要陪媳妇,让他们这种没媳妇的莫来打扰我们!」 …… 21、 上京的集市街坊要比北燕小镇中的气派很多,又因今日乃是秋夕佳节,很多店铺早早便开始在门前悬挂彩灯,还有些摊贩走卒,为招揽生意,在自家摊前摆放了小筐子装着的巧果糖粿,吆喝行人品尝。 乌朔看得啧啧生奇,对我道,「你们中原的吃食当真花样繁多!好多东西我见都未曾见过!」 「那你可喜欢?」 「喜…喜欢!」 乌朔忽然脸红,重重点头。 我便拉他过去带他品尝,哪知他饭量甚大,旁人只是抓一把尝个喜庆,他倒好,大手一抓,直接抓走了大半筐,两三口就嚼了个干净。 第112页 那摊主瞧着脸色都变绿了。 我赶紧从乌朔交给我的钱袋子里取出银子丢给那摊主,匆匆拉着乌朔跑远。 在穿过西直坊的时候,我们路过了一家卖话本子的书铺。 掌柜的正拿了书在外面晒墨,我扫去一眼,发现有一本居然叫做相思引! 相思引是之前梅若笙为我买的话本,也是我最喜欢的话本,因这话本故事动人,当中的文字也甚为细腻,感情饱满,读之让人久久难忘。 我走过去拿起这本相思引翻看起来,发现这本居然是相思引的下册,讲的是将军战死沙场后,其妻携子千里寻夫,以及殉情死后,将军遗留在人世间的两个孩儿的故事。 掌柜的看我对这话本爱不释手,便对我道,「这位公子可真有眼光,这相思引可是我这书铺里头卖得最好的一本,特别是这下册一出,简直供不应求,加印了好多册呢,您手上这本就是昨儿新到的,您瞧,上面的墨印都还没干透,您要不要带一本回去看?」 我点点头。 那掌柜的对我道,「您先去铺里小坐一会儿,书墨晒干了就给您送来。」 我带着乌朔一起进到书铺。 有伙计遂过来招待我们,还对我笑道,「小公子,你也喜欢相思引啊?你可知,相传这相思引,乃是当朝学士,就是那位才绝上京的梅郎所撰呢,就光冲着这一点,买下这话本收藏的大家小姐,高门贵女就不知有多少,每次书铺刚进了货,没过两天就会被通通抢光!」 那伙计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过来书铺买书,确实皆是为相思引而来。 然而,我却被那伙计的一番话震惊到难以復加。 什么?相思引居然是梅若笙写的话本?! 他,他居然会写话本? 我实在难以将清冷出尘的梅若笙同这种坊间的通俗读物联繫在一处,但又想,若是梅若笙所写,便也说得通了,这话本当中的情节当真是精彩纷呈,环环相扣,所用字词也皆读之生动且不失文采,也便是他,才能写出这样好的话本子。 想到这,我就更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相思引下册的内容了。 掌柜的这时也将书册包好拿给我了。 我小心收好,正要出门,就见那些买完话本的人并没有走,反而一个个地从书铺拐角的楼梯冲了上去,神情高涨。 「掌柜的,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那掌柜的道,「嗐,今日不是秋夕节嘛,这二楼的小食馆里就请了人过来说书,说的就是这本相思引的内容,只要花上个十文钱就能听书喝茶吃小食,公子可要上去看看?」 我望向身旁的乌朔。 我是很想去听的,但他的中原话水平本来就不高,只堪堪能够勉强交流,怕是根本听不懂,让他陪我在上面一坐一两个时辰,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 乌朔看出了我的心思,揉了揉我的脑袋道,「你想去就去,无论你要干什么,我都陪你。」 「谢谢你,阿朔,有你真好!」 我真心沖他莞尔,随他一道上去二楼,又将桌前的点心茶水都推到乌朔跟前,「阿朔,若是你觉得无聊,吃东西就好了。等我听完我们就走。」 乌朔看我如此关心他,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嘴角却是根本连压都压不住,只好咕哝哝地拿起茶水勐地往嘴里灌。 小食馆中的客官很多,都是为听相思引而来,三五人一桌,皆在津津乐道着话本当中的情节。 片刻后,说书人才姗姗到来。 这人是个白胡老头儿,一身长衫,精神抖擞,只见他将惊檀木一拍,馆中俱都安静下来。 老头儿便扯着嗓子开说,「上回说道,那哥哥被娘亲留于京城,託孤给了自己的故交抚养,而自己则怀着身孕,千里奔赴边疆寻夫。」 「可怜那将军忠心报国,却反被朝廷出卖,死无全尸,女子伤心欲绝,惊怒中动了胎气,生下个先天不足的男娃娃之后就咽了气,她的婢女抱着孱弱的男娃娃,连夜去到旁边的村寨请求收留,结果却被路过的歹匪所害,抢下婴孩,最后以十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旁人。」 「却说这两兄弟,就这么生生分离,再无相会之期。直到十九年后…弟弟因故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这两兄弟才终于…」 说书人话锋一转,「见面了。」 第060章 横夺爱(五) 22、 说书人所说的故事曲折离奇,情至动人,听后伤感难平。 惊堂木再次拍响,宣告终了,听书之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我还坐在原地久久未动,仍沉在当中。 因这话本情节…实在是同我有着某种微妙的巧合。 若非一些小的细节有差,我简直都要以为这话本中的那个弟弟,便就是在写我了。 难道世间真有巧合,梅若笙有一个同我身世相似,已经过世了的弟弟? 他将他和弟弟的故事编撰成话本,广为传诵,目的又是什么? 「妙妙宝,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原本一直安静陪我的乌朔忽然出声问我。 我堪堪回神,看到面前小案几上的点心茶水都被吃得精光了,就问他,「你饿了吗?」 「没有。」 乌朔话音刚落,肚子就叫了一声,他立时反驳道,「我不饿,还能继续陪你!只是我看你一直坐着,好像很不开心,所以想带你去吃些东西换换心情。」 第113页 「好,已经散场了,我们走罢,去用些晚膳。」 我哪里看不出乌朔这是在哄我,也难为他明明听不懂这说书,还一言不发地陪我听了快两个时辰。 我对他道,「吃完晚膳,我们再去逛花灯。」 乌朔怎会不依我。 走出书铺时,天色已将将晚了些,街上开始亮起彩灯,人也多了起来,时不时有举着彩龙彩凤等珍兽形制灯架的队伍,穿梭路过。 我们寻了一家临街的面铺吃东西。 乌朔要了两大碗酱牛肉,我则点了碗清汤素面,边吃着,边去看那些携家带口,唿朋引伴上街玩耍的人们。 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面铺门前跑过,想去追赶舞彩灯的队伍,结果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娘亲跑过来,先是严厉地责他不听话只会乱跑,待看到男孩手脚都被磨破皮后,又心疼地用手帕为他擦拭伤痕,关切安抚。 小孩很快就止住哭声,拉着自己娘亲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我望此情形,无端生出了几许艷羡。 想到那相思引故事当中的娘亲,便是为护肚里的孩儿,才会累及性命,可死后孩儿却被抱养的人家各种折磨,她若泉下有知,该会多么伤心。 我又想,若我生母还在世,知我前世今生种种磨难遭遇,不知也会否对我心疼怜惜。 23、 乌朔很快就吃光了那两大碗的牛肉,他不做旁的事,也不去看街上的彩灯,而是专程盯着我看。 他见我的手刚碰到了水壶,就当我是要喝水,会主动帮我倒好,看我执了汤匙要蘸酱料,就巴巴地抢先一步帮我将装蘸料的小罐罐放好。 我吃完后要漱口净手,他有样学样地照做完后,依然目不转睛盯着我看。 我有些无语,「你不看街边的花灯游行,怎一直在看我?」 「花灯没有你好看。我想看你。」 乌朔望向我,认真说道,「一直看也不会腻。」 乌朔这人憨实,不会说那些违心的好听话哄人,所以,他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乌朔,等朝觐结束以后,你带我走好不好?」 我净完手,抬眸对乌朔道。 乌朔诧异看我。 我反有些不好意思了,生出的勇气也陡然消失,我低着脑袋,又习惯性地攥着自己的手,「我知道,我,我不是什么,干净清白的人,我也不是很好,还总生病,可是…可是…」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泪凝于睫。 可是我也想被人好好对待啊。 我不确信乌朔会不会同意,毕竟我是个累赘,体弱多病,还不知能活几个年头,再说了,北狄虽然民风开放,准允男子同男子成亲,但我身子已经不干净,被许桑衡上过了,乌朔若是嫌我也是常理。我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嫌弃惯了的,按理不该难受,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求他,我懊恼自己实在太过主动,若被拒绝,定然又会难受。 我越想越别扭,眼泪不知怎的就落了下来。 乌朔见状,终于将我轻轻拥住「妙妙宝,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我很喜欢你,但又怕你有其他割捨不下的人,所以,一直未敢对你说这些,既然你主动提了。」 乌朔咧开嘴笑着,浅棕色的眸子里却漾出水花,「我岂能不答应你。」 24、 决定跟乌朔在一起后,我的心里好像一下子卸去了很沉的担子。 乌朔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他高大英俊,武艺高强,人也老实憨厚,不会对我发脾气,最紧要的是,他不嫌我,真心喜爱我,这是做不得假的。 若我能在病发临死之前,同乌朔好好相处过一段时光,好像是并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好像是如此。 25、 用完晚膳后,我同乌朔一道去赏看花灯。 今夜上京城中灯火阑珊,灯影下人潮如织,个个面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笑容,花灯表演也着实精彩,乌朔看得啧啧称奇,总算不是只知看我了。 我也在看花灯,但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 因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那年在北燕镇中,我曾同许桑衡一道在游船中赏花灯的情形,那时,许桑衡的脸也是这般映在灯火中,明耀而温暖。 乌朔低头揉着我的脑袋。 有几个错眼,我甚至恍惚将乌朔幻视成了许桑衡。 这样不好。 明明陪在我身边的是乌朔,我不能总想到许桑衡的,我拼命摇了摇头,可许桑衡的脸却好似愈加清晰。 就在这时,有一群人正从我身侧擦身而过。 我朝前紧走几步,竟果真在这群人的末尾瞧见了衣袂飘飘的许桑衡! 「小卓,给你。」 许桑衡应该是没有看到我。 他牵着顾卓的手,将手里提着的花灯交给他。 顾卓嘻嘻一笑,从兜里掏出糖酥回赠给许桑衡。 而我的舅父顾元义和舅母卢氏则满脸慈爱地跟在两人后边,一道随人-流向前行去。 像是再寻常不过,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而我只能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外,目送他们的身影走远。 26、 我总是想到许桑衡,念及许桑衡,即使重活一世,还心心念念地要去报復许桑衡。 殊不知,许桑衡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我。 第114页 我消失多日,他却照旧能够同家人一道共度七夕佳节。 我像是那戏台上殚精竭虑想要拌倒主角的丑角,汲汲营营,丑态做尽,最后却只能徒劳无功地失败,眼睁睁地看那主角阖家团圆,皆大欢喜。 我便只能成为那多余之人,孤零零地黯然离场。 27、 「妙妙宝,你怎么突然跑了,街上人很多,你不要乱跑!」 乌朔追上我,看我站在街上发呆,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他神情有些紧张,「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哇?如果你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没有的。」 我咬着嘴唇对乌朔道,「等我们回去以后,我要早点进宫,我想尽快把那件事跟四殿下说,然后让四殿下把许桑衡抓起来,之后,我们就离开上京,离开大宣。」 乌朔虽然不知我为何要提这件事,但依旧应允我道,「好,我回去之后就找巴木,你打扮成北狄人,我们带你进宫。」 「等你的事完了之后,我就带你回北狄。北狄气候同北燕相近,你应该不会不适应,至于吃的东西,我可以去学,学着做你们中原的清粥小菜,做你爱吃的东西。我们在草原上搭一座木房,再养些牛羊赚银子,你喜不喜欢骑马?我们到时养几匹马,你可以骑着马去放羊,累了就回去吃奶酪。」 乌朔心疼地俯身,他伸手,揉搓了下我的唇瓣,不要我再继续咬了。 粗糙的手指碰到了我的牙齿,我颤了一下,旋而却被他按住双肩。 男人的气息密密袭来。 「还有你的病。我会多赚银子,给你治病,这样你就不会咳了。」 乌朔的脸离得我近极了,他大概是想亲我,但又不敢,别别扭扭地,脸反而红了。 我下定了决心要同乌朔在一起,更想将许桑衡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抹去,便主动勾住他的脖颈,将唇送了上去。 乌朔先是一惊,瞳孔放得老大,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寻了街角一处没有花灯,也没有人的僻静位置,将我抱到一旁稍高些的石墩上,激烈地咬住我的唇瓣。 乌朔根本不会亲吻,几乎只会凭藉本能地咬我,我吃痛地皱了眉,只好抵开他的嘴唇,然后引导他的舌滑入我的口中。 他好像得了些章法,含住我的舌开始吻。 我被亲到脚软,乌朔便很温柔地抱好我,「妙妙宝,你不要担心。我答应了你,就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好。」 我连声应着,顾不得再想太多。 我想,我定要快些去找容望说这件事,但我没想到,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28、 七夕佳节,天家皇室亦应与民同乐。 四皇子殿下今夜便要登明楼,放飞灯,亲自为百姓祈福。 这是皇帝的意思。 原应是想让容望多在大宣子民当中露面,因为容望,将会是未来的太子。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孔将军之女孔嫒作为圣上钦定的「太子妃」,虽还未同容望成亲,今夜竟也抛头露面,相伴在侧。 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喧嚣后,人群挤拥着向街心明楼跑去,都想一瞻四皇子殿下的风采。 我也不明所以,怔然抬首,一眼便瞧见了端立于高楼之上,锦衣华袍的容望。 第061章 横夺爱(六) 29、 容望虽着了一身华服,却根本掩盖不住满身疲意。 他脸色发白,便是有佳人相伴在侧也没有任何喜色,而是近乎机械地接过近侍递来的飞灯,缓缓点燃。 彩灯飞向晚空,迸射出璀璨流光,周遭人群纷纷爆发出喝彩声。 容望反更意兴阑珊,在近侍的搀扶下,离开明楼高台。 我双手握拳,想自己定要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 我要去见容望,揭穿许桑衡的阴谋! 乌朔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望,遂压低声音问我,「你要见的人是他吗?」 我点点头。 乌朔便拔出腰间别着的短刀,藏在手心,「好,那我带你去找他。」 乌朔一路护我穿过人群。 然高楼下方,守了很多容望的亲卫和随从,我扫视一眼后,并没有看到认得的,只好冷静下来,求他们前去通传一声,就说许清妙求见四皇子殿下。 奈何这些亲卫应当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一个个铁面无私,如铜墙铁壁般将高楼围住,任我好话说尽,也分毫不让。 我有些着急了,因为长街尽头又有一波人正在往这边靠近,我甚至再次看见了许桑衡。 我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但总之,他将手中提着的花灯交给顾卓,便也跨步朝高楼这边走来。 我心跳得飞快,「劳劳烦你们通报一下!我当真有急事需要见殿下!」 侍卫们见我不肯走,还只当我是过来寻衅滋事的刁民,竟出手想要推开我。 乌朔横眉挡到我身前,不让人碰我,几个侍卫便合力过来拉他,竟然都拉不开。 「我警告你们,今夜是秋夕佳节,四殿下是代替圣上来传福沐恩的,不想见血!但你们若是执意闹事,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侍卫们冷面呵斥道! 「我们没有打算闹事,我是真的有事情要跟四殿下说。」 「四殿下谁也不见!」 「你们不准凶妙妙宝!」 第115页 乌朔见不得我受委屈,扬腕握住手中短刀,他武功甚是高强,晃眼功夫,竟就出刀如电,将锋刃牢牢地抵在了为首的那人脖上。 「让他,上去,见你们殿下!」 乌朔挟持住那人,走向那群侍卫,为我开出一条道路。 「快…快拿下他们!」 侍卫长一声令下,那群侍卫竟也不管同伴的死活了,举刀向着乌朔砍来。 「阿朔,小心!」 「妙妙宝,别怕!」 乌朔沖我扬眉轻笑,而后便毫无畏惧地同这群侍卫缠斗起来。 虽我从未习过武,但也知乌朔身手极好,那些人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 他边打斗还能边顾着我,一看到有人向我扑来,便调转攻势,轻松解决,自始至终,都未让任何人碰到我的一片衣袖。 30、 然而,这番打斗所引发的骚动愈演愈烈,看热闹的百姓拥上前来围观,就连身处高楼当中的容望也听到了楼下的声响,他隔窗看见了我,立时变了脸色,高声向我疾唿。 「是你吗?妙妙!」 「妙妙,你不要走,我这就下来,你千万不要走!」 我听到楼中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重咳声,竟比我每次热病发作时咳得还要激烈。 「殿下,您不能去见许清妙…这是圣上的命令。」 「统统给我滚开!咳咳…妙妙…」 我听到容望在唤我,一声急似一声,像是生怕再见不到我。 「都给我住手!放下武器!谁敢动妙妙一下,本殿下…本殿下就要了谁的命!」 侍卫们默默停手,向两侧让开。 乌朔依旧握刀站在我前方护我,我则默默攥着手,压下心头翻滚错乱的情绪,准备着要同容望禀告的措辞。 然而,就在容望将要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同我仅有数步之遥时,变故突生。 周遭人群之中先是爆发出一阵尖叫声,紧接着,门前的侍卫皆风声鹤唳地拔出佩刀。 我转过身,竟看到数十个黑衣黑面的暗卫从人群中一跃而出,如鬼魅一般向我冲来。 是武德司的人! 为首的,正是那脸覆面具的杜听寒。 我认得他的眼睛! 极冷极邪。 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像是对我势在必得。 是了,这群人,应该是来抓我的! 我心中大惊,还没待反应过来,身子就旋而一晃,我被乌朔拉住,死命奔跑起来。 杜听寒等人立时一拥而上,紧追其后。 高楼里的容望也远远吼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快去救许清妙!许清妙要是出了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于是,这花街当中,几波人马缠斗一处,原本的花灯游行也取消了,百姓们四下逃命,将一地的灯骨花架踩得粉碎,一场美好的七夕夜,就这样变成了一出闹剧。 31、 武德司的暗卫并非什么酒囊饭袋之辈,个个都是极出挑的高手。 此番他们只奔我而来,乌朔虽武功很高,但这几十个人连番上阵,也渐有吃力。 杜听寒瞅了个空当,趁乌朔不备,从背后突袭而来,我吓得拔腿就跑,奈何四散的人群挡住了我的去路。 杜听寒追上我,就在他的手快要抓到我的袖口时,我竟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居然…居然是许桑衡! 我不知许桑衡是何时来到我身边的,但他搂住我的那只手,将我箍得极紧,指甲仿佛都要嵌进皮肉当中。 「许桑衡。」 杜听寒像是早就料到许桑衡会现身,似笑非笑地问他,「你真要带他走?」 「自然。」 许桑衡冷冷应道。 杜听寒笑容渐泯,薄唇微微上翘,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他望了眼许桑衡,又望向我,不屑地吐出两字,「叛徒,想带他走…」 「能打赢我再说!」 32、 我是不奇怪杜听寒和许桑衡的语气会如此相熟,毕竟他们此前就曾私会过,且许桑衡定是同武德司的人有所往来。 但杜听寒的这句「叛徒」,还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33、 许桑衡的身手其实也很不错,能跟杜听寒这样的高手打得有来有回。 但黑衣暗卫的人数还在增多,且皆向我所在的方向袭来,渐成围剿之势。 加之这帮暗卫的打法颇是无赖,轮番上阵,点到为止,不断消耗对手的体力。 那边厢,乌朔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容望的亲卫此时也已加入战斗,奈何到底没有形成优势,我,许桑衡,乌朔三人依旧身处武德司暗卫的包围圈中,犹如困兽。 乌朔和许桑衡皆有负伤。 但我却被他们两人护得很好,毫髮未伤。 「杜听寒!你,你给我停手!」 我拿出梅若笙当初给我的短哨吹响,「梅大人已经把你给了我,你现在是我的暗卫,我命令你停手!」 没想到,杜听寒竟充耳不闻,一边打斗一边沖我说道,「没错,我是你的暗卫,所以现在,我要把你抓回到我身边来。」 「贴身保护。」 我被杜听寒这话气得双手发颤,想自己今日难道当真是脱不了困了吗?若我被武德司的人抓走了,便再没有法子见到容望,没有法子揭穿许桑衡的阴谋了。 第116页 可我心心念念想要报復的男人,就在方才,竟为我挡了一刀。 是杜听寒刺向我的一刀。 34、 乌朔这时候也看见了许桑衡。 他是恨极了许桑衡的,因为许桑衡强辱过我,他恨不能杀了许桑衡为我解气,但当他看到许桑衡方才为了保护我,而被杜听寒一刀刺伤前胸后,大抵也是另有了计较。 他咬着牙,一边打斗,一边对许桑衡喊道,「喂!臭小子!再这样下去,我们一个都跑不了!不如,我们合作!」 许桑衡转头看他。 「我比你武功高,我来拖住他们,你带着妙妙宝跑!」 许桑衡沖他点头。 「你不准欺负妙妙宝,否则,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你!」 乌朔说罢,大喝一声,竟罔顾自己的安危,调转刀头冲着杜听寒杀将过去。 杜听寒被乌朔打退,但与此同时,那些本在与乌朔交手的暗卫也看准时机,纷纷将刀插进乌朔的小腿,乌朔饶是再如何厉害,这下也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他半跪于地,血水源源不断地从膝盖蜿蜒流下,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制服。 「阿朔!」 我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却被许桑衡趁此空档,强行拖拽走。 前来接应的百吉一直守在人群外,早便备好了马,许桑衡便抱住我翻身上马,冲出人群,一路向大开城门疾驰而去。 而我则一直扭着脑袋,眼睁睁地望着乌朔被人抓住。 马行得飞快,后面的人影也越来越小。 我能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乌朔扬起苍白的脸,沖我咧嘴憨笑。 随后,眼泪便煳住了眼眶,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35、 我没想到,自己刚下定决心要同乌朔在一起,这么快,便就又分别了。 且乌朔本就是因为我,才被扯入这是是非非当中的,也不知武德司的人抓住他后要怎么对他,北狄人会不会去救他,他性子憨实,北狄人若再给他下药害他又该怎么办? 我记挂着乌朔,便更觉心伤难过,无力地趴在马背上干呕。 许桑衡默默放缓了马行的速度。 可我噁心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越发严重,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我知道,我的热病大概是又要发作了。 「你就如此捨不得…那个莽夫?」 许桑衡喘了口粗气,将我腰身一勾,勾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前胸还在流血,粘稠的热血沾湿了我的后背,他却浑然不觉,抬起我颤抖的脸。 他的唇上亦有血,赤得鲜红。 「别想他了,你永远,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哈哈…」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许桑衡不回答我,依旧在笑,可笑着笑着,他却当着我的面,勐地弯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062章 横夺爱(七) 36、 今夜因是秋夕,所以上京不闭城门,许桑衡一路策马带我出城,在确定杜听寒等人没有追上来后,便放慢了速度,沿着京郊长道缓缓前行。 此时,星河疏落,无边旷野外人迹罕至,只能听得夜风和马蹄之声交错迴响,稀薄而模煳。 我强忍住胸腔内泛起的一波波噁心,紧咬住后槽牙,含泪轻语道,「你究竟要把阿朔怎么样?」 「你是故意的!你早就和武德司,早就和杜听寒勾结在了一起!你故意放出信号,让杜听寒去抓我的,是不是?」 「是啊。」 许桑衡惨白了一张脸,眉眼略略下垂着,像是很没有精气神的样子,若非是他箍在我腰间的手将我抱得极紧,我甚至怀疑下一刻,他便就会从马背上直直摔了下去。 他听完我的话,便没有再笑了,只有气无力地吐出两字。 「你这个混蛋!」 我气得扭身,用尽全身力气,扬手掴了他一掌,沖他吼道,「你放开我!我要去救阿朔!」 许桑衡大概没有想到一向畏缩听话的我居然会为了乌朔打他,一时没有躲闪。 他的脸被我打得侧偏过去,眼神也愣愣地发着滞。 身下的骏马因为我的动作而不安地躁动着,许桑衡只能重新拽好马绳稳住,方才冷下声音,对我道,「休想。」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只会夺人所爱的小人!阿朔是为了救我才被抓走的,若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要你赔命!」 我声泪俱下,愈加大力地挣扎。 乌朔是因我才被许桑衡设计抓走的,他被抓住时双腿还被匕首刺伤了,他又是北狄战神乌善石的后代,我不敢想像武德司会如何对他,越想越急,索性开始蹬腿踢马肚,想从马背下来。 许桑衡骑术本就一般,此番又受了伤,渐渐地快要拉不住马了,终于,在人仰马翻之前,他抱住我弃马而下。 「你松开我!」 许桑衡沉着一张脸,将我的手腕拽得生疼,他的指尖也在抖,泛着微微的白,像是在强忍什么痛苦,我这时才看到,他的嘴角处溢出了一丝鲜血。 我愣了一下,就旋而被他继续拽住胳膊,朝前走去。 没有了马,泥路便更是难行,我被他一路大力地拖拽,走得踉跄而狼狈,自始至终,许桑衡都未再开口跟我说一句话。 无论我如何骂他打他,他也分毫不让,仿佛成了个失去灵魂的躯壳。 第117页 我终于没有力气了,两只腿也走得又酸又痛,我停下来,重重地咳嗽,面上全是淋漓的虚汗。 许桑衡听到我的咳嗽声后,就也停下,一言不发地看向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自己兜里取出一枚药囊递给我。 原来,我腰间的香囊在方才的挣扎逃命中不知怎的丢失了,但我没想到,许桑衡会在身上替我备着一个香囊。 我不想受他恩惠,偏头不接。 许桑衡见状,默默打开药囊,随后按住我的脑袋,强制地逼着我去吸药,我被他按得痛了,就张口去咬他的手,他被我咬到,吃痛得松开我,我便又给了他一掌,然后掉头就跑。 奈何我实在身弱,又发了热病,没跑出几步就被他抓住,许桑衡看着我,眼眶像是充了血一样,红得吓人。 他扬起手,眸中全是狰然怒火。 我以为他也要扇我耳光,怕得闭上了眼,不过,巴掌并没有落下,他只是掩唇也咳了几声。 我不知他的伤势多重,直到这次,他又吐出了一大口黑色的鲜血。 我看得双目发直,只觉整个人都在发晕。 许桑衡循着我的目光低头,旋而用指腹揩了点血看到后,就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37、 夜间的月,不知何时悄然隐去了。 晚雾初生,天光阴沉,许桑衡依旧拽住我,不顾及我身弱难受,迫我走路。 再越过一条山路后,许桑衡终于带我去到了一处山脚下的隐蔽洞穴,我们前脚刚踏进去,后脚瓢泼大雨便至,伴随着滚滚雷暴声,轰然作响。 我本就畏惧雷雨天,便打着寒颤缩回洞里。 现在才后知后觉想,许桑衡是不是觉察出了要变天,所以才要带我来这里避雨,但又想许桑衡才没有这么好心,他害了乌朔,定还要害我,我得小心为妙,待雨停了再想法子逃出去。 我越想越累,加之热症严重,实在有点支撑不住了,就软软地靠在洞壁上阖了眼睛。 我好像是小憩了片刻,再醒过来时发现身下被垫了一件外袍,我侧过脸,借着不甚明朗的月色,瞧见许桑衡正坐在洞穴的出口处,一动不动,如是一尊深黑的雕塑。 雨仍旧在下,飞扬的雨丝自洞口飞溅而进,许桑衡赤了上身,大半身体皆被雨淋湿,水渍顺着他的脸庞滴落下来,而他却饶是不觉,依旧坐着淋雨。 我知道许桑衡为何不肯进洞。 如同我害怕打雷下雨。 许桑衡亦有害怕的事物,他害怕幽闭的环境。 而山洞里面狭窄逼仄,他不想进来。 38、 我揉了揉脑袋,转头看了眼周遭的环境,洞里面是被石块堵死的,看来想要出去就只能从洞口了。 我有些丧气,重新坐下来,抚着胸口,默默忍受体内的热症。 这个时候,许桑衡有动作了。 我看见他从腰间取出了一弯匕首,冲着自己的小臂狠狠割了一刀,鲜血迸流而出,随后,他竟低下头,将唇凑近伤口,开始吸…自己的血… 许桑衡这个…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噁心不已,我悚然失色,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的眼睛。 许桑衡却似有所感应一般,回首看我,我不期然地触到了他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四目相对,许桑衡停止了这个疯狂的举动,竟起身,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你,你要做什么!」 我面色煞白,嗓音生软,颤着身子眼睁睁地看他将自己尚在流血的小臂抬到我嘴边。 「喝。」 许桑衡的样子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他的唇角沾染了不少鲜血,瞧之更是让人生惧。 「你疯了?我不要喝你的血!」 浓郁的血腥味一直往我的鼻腔里窜,我噁心欲吐,蹬着脚想跑,却被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抓住脚踝,往身前一拖,「快点!」 许桑衡喘了口气,脸色更加难看,他蹙着眉,掐住我的下颌,迫我去喝他的血,「我撑不了多久。」 许桑衡说着话,又吐出一口黑血。 「你,你要死了吗?」 我心惊胆战地望向许桑衡,不禁脱口问道。 许桑衡没有回答,反问我,「你盼我死?」 我没有吭声。 许桑衡却笑了,「那我就不会死。」 他抬起血迹斑斑的手,将我的碎发笼到耳后,露出光洁的脸蛋,他伸手抚着我的脸,随后,用手抹着他的鲜血,一点一点沾到我的唇瓣上。 我怕得一直在抖。 许桑衡却用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注视着我,几息后,我的嘴唇都被他的鲜血盖住了,他才将手停在了我的唇上。 他的笑容在扩大。 可与之相反,他的眼睛却极尽悲哀,如一汪粼粼的深潭,有水花轻漾着,「刚刚…」 他的话说得时断时续,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跟他,躲在街角接吻,妙妙…」 「我看到…那个莽夫亲你时,就只会咬你…你的嘴都被咬破了…哈,他这样亲你,你能满足吗…应该不行罢,我看到,他亲你时,你皱眉了。」 39、 我没想到,我和乌朔接吻时,居然会被许桑衡看见。 更没想到,许桑衡竟然故意隐在暗处,将我和乌朔亲吻时的样子…表情…动作…都一一看在眼里。 看来,我在街上看到他绝非偶然,许桑衡一直在偷窥我的行踪,从小时候,我跟容望在一起时,他就这样。 第118页 不,或许更早… 他一直在监视着我,岁岁年年,无休无止。 无论我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他都瞭若指掌。 如同跗骨之蛆,钻进了我的血肉之中,残忍地蚕食着我。 「我不要你管!」 一股恶寒从我背后悄然升起。 我勐地来了股劲,推开许桑衡,转头向洞口跑去,却被许桑衡恶狠狠地从背后抱住,推倒在地。 他压住我,随后驾轻就熟地解开我的腰带,将我的手脚统统绑了起来,「明明这样你才会喜欢,不是吗?」 「明明只有我,才懂得如何满足你啊。」 许桑衡说罢,便罔顾我的哭喊抗拒,居高临下地攫取了我的双唇。 「唔…」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沖得我几乎无法唿吸,我想咬他,却牙根酸软,使不上劲,舌头被他狠狠地堵了回去,他肆意地搅动着我的齿舌,同时将我的衣衫一层一层扒了开来。 「你放开我…许桑衡,你快放开我!」 「装什么?明明喜欢的要命,你看看你,都有反应了。」 许桑衡不屑地拨弄着我的,看我痛苦地缩紧眉心,才堪堪…随后,这个疯子竟又低头含了一口他臂上的鲜血,用嘴餵给了我,迫我吞下。 「许桑衡,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浓稠的热血带着湿湿的暖意吞入喉腔,许桑衡看我喉结动了一下,血已经喝下去了,便开始动手解起自己的下裳。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发了疯似的扭着身子想要挣开,奈何我双手双脚皆被缚住,根本没有办法脱逃,我急中生乱,用力地咬下自己的舌头。 「我已经答应要和乌朔在一起了!你休想再侮辱我!」 「许清妙!你疯了?你宁愿死都不让我碰?」 许桑衡的神色,从惊愕,再到愤怒,最后,便是出离的绝望。 他扬手给了我一耳光阻止我咬舌自尽,我被打得耳中嗡鸣,头软软地垂了下去,再使不上任何力气咬舌。 他便趁此钳住我的下颌,垂下深黑的眸子,哑声对我道。 「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意的。」 「许清妙,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第063章 横夺爱(八) 40、 我被许桑衡那一掌打到近乎要晕厥,这下子连咬舌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巴也被许桑衡硬生生地拽脱了臼,我疼到面部扭曲,只能虚脱地侧躺在地面,止不住地落泪。 「浪成这样,还有脸哭?」 许桑衡恶劣地翻弄着我的身子,我明白,定是我方才宁死也要为乌朔守节的行为彻底惹怒了他,他做得比前世任何一次都要狠,而我只能一动不动地任他发泄,我现在连死都死不了了,还能如何呢? 许桑衡还不忘用指尖划过我薄薄的肚皮,继续羞辱我,「自己睁开眼睛瞧瞧,你这里都鼓起来了,印着我的形状,妙妙,难道你还是认不清现实?」 「你只有被我口口才会…」 疼痛渐渐麻木,转而被一种奇异的感觉代替,我恨极了自己的身子,竟会在许桑衡的口口之下,产生了快意的感觉…他开始让我求他,才让我口口。 我偏过头,几乎咬碎了后槽牙,也不肯说出那个「求」字。 其实许桑衡大抵也在害怕,因为此刻他身处幽暗狭窄的洞里,所以便更加发了狠的折腾我,像是要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恐惧。 他胸前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胸口,再蔓延流开去,我的身下也在流血,偏脸色又白到如纸般惨白,愈显悽惨。 许桑衡大抵也是实在看不过眼了,见我始终不肯松口求他,便笼住我的眼睛,一点一点帮我…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男人,在一处无名山洞,被许桑衡绑住强迫的情况下。 41、 身心重创之下,我很快就因为体力不支沉沉昏睡了过去。 昏睡中,我好似听到洞外传来了打斗声,但我实在太难过了,根本就睁不开眼睛去看,再醒过来时,我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的疼,手脚上绑着的腰带已经被解开了,可是由于长时间被缚,脚腕和手腕都留下了深深的血痕,稍稍碰一下都疼得我直吸气。 我咬着唇,想要起身,结果身体里的就流了下来,我羞耻难忍,又想自己被许桑衡玷污得如此脏,污物连同血液粘了一身,便愈发抑制不住悲伤。 许桑衡才是话本中的主角,且他天生就才谋过人,我根本就斗不过他的,而且就是因为我想要报仇,才让乌朔也卷了进来,害他现在生死不明。我悔恨交加,胸口如坠千刀万仞,心疾好像又要发作,我实在太痛苦了,终于忍不住悲泣出声。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许桑衡听到我的哭声,表情沉冷地从洞口走进,他的外袍也被染污,血迹斑斑,衬得他的脸容愈加森森可怖。 我下意识地往后面蜷了下身子,却被他用力扼住下颌,「还有气力哭,看来刚刚干得还不够…」 「求求你了。」 我的思绪有些恍惚,听不清许桑衡后面的话。 大抵是人在痛到极致之后,脑海中是会出现幻象的,我吸了口气,已不大分得清面前欺辱我的男人究竟是谁了,只知道我的心口实在太疼了,疼到我有些撑不下去,只好艰难地蠕动着唇瓣,一字一字地对他道,「你杀了我,好不好?」 第119页 「我好疼啊…」 话音刚落,我的嘴角就开始流出了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 我疼到吐血了。 那男人的手倏忽松开,他好似十分失措,将我托着抱住,难以置信地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喝了血,热症应该能被控制住了啊…妙妙,你怎么样?」 我意识模煳,分辨不出他是要做什么,只隐约感觉到他的手掌正贴在我的背上,将一股温凉的内力灌输给我。 可是没有用的。 我疼的地方是心。 心疾只能心药医。 我又吐出一口血,身子软绵绵地朝后仰倒而去。 是那个男人用臂弯再次接住了我。 他的臂弯很是有力,但我眯着眼睛能看到,他露出的手臂上面,全是一道又一道的伤痕,但他竟又拔出匕首,再次划开自己的皮肉,将鲜血送到我口边迫我喝下。 这本来应该是很痛的,但他却像是做惯了这种事,只就轻轻皱了下眉头。 他的模样比我好不了太多,他应该是也中了毒,嘴边有好多黑血,他餵完我鲜血,就抖抖索索地放下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吞下药丸。 42、 奇怪的是,饮完他的血后,我心口的痛楚好像真的渐渐平息了一些些。 「你是谁啊?」 我有点疑惑不解,这个抱着我的男人明明自己也在吐血,为什么还要给我餵血,而且他的血还真的有用。 男人沉默地看我,低下头,用指腹一点一点拭去我面上的血污。 「你是谁?」 我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药人。」 男人禁不住我的询问,轻轻说出这两个字。 「药人是什么?」 「从小被灌下各种毒药,待毒侵入身体,再依靠自己的内力将毒排出体外,长此以往,身体便能对各种毒药产生抗性,血可解百毒,此之为药人。」 男人说出的话很是可怕。 从小被餵毒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毒发时又该有多痛,如果控制不好毒药的用量,岂不是随时会死? 我畏惧地缩进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心口还在痛吗?」 男人看出了我在害怕,便不再说这个话题,抚着我的背轻柔问我。 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还在哭?」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停不下来,我仔细想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道,「因为我好脏啊。」 「我想跟阿朔一起去北狄的,但我现在太脏了,他肯定不要我了。」 男人的动作倏忽顿住。 我抬起头,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我依然想不起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把嘴唇抿得那么紧,为什么不肯说话? 他是不是也觉得我脏啊? 可我这么脏他作甚还要把我抱得这么紧? 我想不明白,只好沮丧地将脑袋又垂了下去。 43、 一夜骤雨不歇。 及至第二日天蒙蒙亮时,雨依旧没有停,连带着天色也很暗,灰沉沉的天只能透出一点微薄的曦光。 我转了下脑袋,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知何时被人清理过了,也披上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衫,只这衣衫大了些许,穿在我身上实在有点松垮,我昨晚好像做了不少荒诞无稽的梦,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的热症和心疾好像已经发作完了,现下倒不是很难过了,只脑袋很是昏沉,我抬手摁了一下,烫得我重重地哆嗦了一下。 「你发烧了。」 许桑衡依旧坐在洞口,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他语调平淡,仿佛昨天强迫我的欺辱我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我想起许桑衡对我所做的混帐事,意识逐渐回笼,我恨得气不能舒,在地上摸索着,摸起一个石块就想要上前去同许桑衡拼命。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双脚发软,根本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许桑衡看到了我的动作,也没有任何波动,而是将手里烤好了的山鸡朝我扔过来。 我这才发现,他竟在洞口处生了篝火,还不知何时冒雨去外边抓了只山鸡来烤。 「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 许桑衡语气依旧平淡。 我防备地看了他一眼,他手上好像就这一只烤鸡,扔给我后,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并没有旁的动作。 怔忡间,烤鸡的香气便扑鼻而来,我飢肠辘辘,又因体力透支太多,实在很饿,又怕许桑衡在烤鸡中下毒害我,抓着叉进鸡肉的树枝,迟迟不敢动口。 直到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两声,我才咬下一口,只这一口我便彻底忍不了了。 许桑衡要想杀我,随时都可以杀,犯不着要用这么蠢的法子。 我这么想着,便很快将整条烤鸡都吃了下去。 确实没有毒。 而且许桑衡知我不爱吃鸡皮鸡屁股,还帮我将这些去掉了,我几口就吃了个精光。 许桑衡见我吃完了,又扔了水壶给我。 我吃了肉又喝了水,感觉体力恢復了一些,心中却开始盘算,我要如何脱困才是。 44、 我这么一想,就想了大半日过去。 期间,我因为发烧,又昏睡了好久,再次醒来,发现许桑衡依旧坐在洞口处岿然不动。 许桑衡是不是睡着了?否则他怎么连姿-势都没有变换过?如果他睡着了,我是不是就有机会逃出去了? 第120页 我悄悄抓紧手里的石块,蹑手蹑脚地向洞口走去。 许桑衡依旧没有动。 我长吸一口气,绕到他身后,将手里的石块默默对准了他的脑袋。 杀了他。 杀了许桑衡。 我听到自己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 其实我早该杀了他的,只有他死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只有他死了,我才不会一遍又一遍地被他凌辱,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许桑衡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本来就该去死的! 我下定决心,正要将石块狠狠砸下,许桑衡这时候却忽然回首。 我这时才看清他的脸。 竟然被眼泪沾得透湿。 45、 我鲜少能看到许桑衡哭泣的样子。 即使他从小就在王府做着最低贱下等的活计,即使他后来知道自己才是王爷的儿子,被错换了人生,白白受了那么多年苦楚,即使他犯下死罪,身陷囹圄,他都没有哭过。 可此时此刻,他竟在哭。 他湿着眼眶,薄唇轻抿,脸被泪水和雨水打得透湿,肩背也在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抖动,只他的下颌依旧微微扬起,坚硬如坚玉。 他连哭都是不肯让人察觉的。 他许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走过来,视线本还有些失焦。 直到看见我手中那块高高举起的石块,他好像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勾了勾嘴角,哑着嗓子,唤出我的名字,「许清妙。」 他虽是想笑,可两行热泪却顺着他通红的眼尾滚落而下,「你是不是…」 「从未喜欢过我?」 第064章 立储位(一) 1、 我从未喜欢过他? 许桑衡是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 也对,他又没有重生过,自不会知道,前世我喜欢他喜欢到丢了性命。 2、 「那你呢?」 「你有喜欢过我吗?」 我勾唇轻笑,声调却一直在抖,「许桑衡,你一次次强辱我,还陷害我同乌朔分离,你何时真心喜欢过我?」 我以为许桑衡会像从前一样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谁知,许桑衡竟扭过头,定然看向我。 「我喜欢你。」 许桑衡的头髮皆被飞溅进洞的雨水打湿,颓然地贴在额前,盖住了他笼在一起的眉心,他整个人如同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那向来清润的黑眸此刻有些空茫,直至听到我的问话,才缓缓聚焦,重重对我说出那一句喜欢。 这两字,沉若千斤,铺天盖地砸向我,我脚底生软,连那石块都快要拿不住了。 「但你从未在意过我。」 许桑衡继续说道,「从小到大,我为你受伤流血,你从不曾关心过我一句,我为你…」 许桑衡欲言又止,他侧过脸,不再看我,那只垂在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你永远都只会为了别的男人受伤,为了别的男人寻死觅活,甚至为了别的男人要杀我…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我,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妙妙…明明是我,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啊…」 许桑衡的眼眸又开始失焦,他神经质般地蠕动着那两片毫无血色的唇,不停喃喃自语,「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这样,才能将你留在我身边的,我时常在想,如果我小时候能够强硬一点,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离开我了…可是妙妙不能离开我…妙妙离开我会死的…」 我怀疑许桑衡也在发烧,因他开始说些语无伦次,我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话。 我搬着石块的手动了一下。 事至如今,我已不会再被许桑衡那一两句轻飘飘的「喜欢」打动了,他嘴上说着喜欢我,做的事,桩桩件件却都是在强迫我,如果这就是许桑衡口中所谓的「喜欢」,那我宁愿不要。 他害死过我一次,他就应该付出代价! 我扬臂,刚要动手。 许桑衡却一改方才萎顿的模样,动作极快地出手掐住我的脖颈。 「咳…」 我一慌,石块应声落地。 「妙妙,我有时候,真恨不能杀了你…这样你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他的手确实好烫好烫,生生地灼着我的皮肤。 记忆中,许桑衡是从未生过病的,他身体向来很好,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发烧。 他整个人都被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他掐着我的脖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指尖只就虚虚地搭在上边,但一觉察到我想要挣扎,他又会忽然使上点劲制住我。 我就这么不上不下地被他制住,听他说着那些发癫的话。 「妙妙,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他无比认真地想了一下,对我说,「一起死了,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到时,就将我们的骨灰拌在一处,洒进江河湖海,撒入广袤世间,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再分开。」 我听得又烦又躁,咬着唇不肯说话。 许桑衡又絮絮说了一会儿,看我将唇瓣都快咬破了,就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开始亲吻我。 我发了狠似的开始咬他。 他却仿若失去了痛觉,就那么任我咬着,亲得愈加温柔。 待到我跟他都快要透不过气的时候,他才堪堪松开我,眼中满含温情,不像刚才那么疯了。 「妙妙。」 许桑衡执着我的手,对我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好。」 第121页 他见我没有反应,始终木着一张脸,想了一想,居然甘愿折腰,跪在了我面前。 雨丝无情地打在他微抖的肩背上,他胸前的血也被水沖成了淡粉色,他湿着眼眶,如同一只丧家野犬,一遍又一遍地,祈求我的原谅。 3、 我先是一愣,旋而便反应过来,许桑衡应是还在烧着。 他如果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曾对着他一个向来看不起的人下跪,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妙妙,原谅我。」 许桑衡仰头看我。 心高气傲的他,今时今日竟然会舍却傲骨,卑微而脆弱地跪在我面前,「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被妒恨沖昏了头脑…你原谅我这一次,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我心中冷笑。 他让我原谅他。 我原谅什么呢?是他联合杜听寒横刀夺爱,设计陷害乌朔?是他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辱于我?还是他前世谋取我的性命,害我一朝惨死? 这些事,又有哪一件值得我去原谅呢? 「许桑衡。」 我闭了闭眼,任凭热泪滚涌而出,再睁眼时,却恢復了平静,我俯身,手指轻滑过许桑衡湿透的脸颊。 许桑衡颤慄了一下,抬眼期盼地望向我。 旋即,我却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掌,一字一顿地对他道,「许桑衡,我告诉你,乌朔比你好百倍!他喜爱我,疼惜我,我会去寻他,然后跟他一起去北狄,永永远远地离开你!」 「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被爱!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你纵是跪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4、 我扔下这些狠话,就转身躲回山洞。 胸口酸胀得快要爆开,我的眼睛也控制不住地落泪。 我哭了好久,将前世和今世的很多事都在脑中反反覆覆地过了一遍,直到想得头疼,才仓促地抹了把眼泪,模煳地向洞口看了一眼。 许桑衡依旧跪在雨中,腰挺若松,岿然不动。 这算什么?苦肉计吗? 他凭什么,凭什么在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之后,还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强迫我的原谅?他是不是笃定我会心软?他是不是笃定我狠话说了再多,只要他求一求,哄一哄,我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傻乎乎地同他和好? 我摁住心口,踉踉跄跄地起身跑出去,我拔下头上的木簪,将尖头的那一端抵在许桑衡的心口。 这木簪,还是许桑衡当初做给我的。 我今日便用这木簪取了他的性命,他只有死了,我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许桑衡垂着脑袋。 即使我用木簪抵住他,他也毫无反应,只有唇瓣依旧在一开一合。 我凑近他,才发现,许桑衡跪在雨中的这段时间,居然一直在说话。 「我就快要及冠了。」 我听到许桑衡低声说着话,他神情痴懈,呆愣地望向地面,「所以父王…求你成全我…」 我听不清许桑衡在说什么。 也不想听清。 我只知道,我现在,要杀了他。 我抖手,将木簪更刺入了些许。 木簪没入皮肉,发出闷响。 许桑衡胸前本就有伤,此番被簪头划开伤口后,大滴大滴的血溅在木簪上,我看得头晕目眩,不敢再继续了,下意识地拔出木簪。 「唔…」 许桑衡终于不再说话,他痛哼一声,直直侧倒在地,一动不再动。 我半捂住眼,蹲在雨中,想要探一探他的鼻息,可就在这时,远远地,竟传来了马蹄声和依稀的火光。 我停下动作,向前张望。 竟是有大队的人马向山洞的方向过来了。 5、 来人是皇上的亲卫,御林军。 我想到此前皇上下令要梅若笙将我带去武德司关押之事,心下一凛,攥紧木簪,往山洞后退去。 几个御林军拔剑拦住了我的去路。 「做什么,都放下剑!」 为首的这人,一身盔甲打扮,他沖我抱拳道,「许公子,你受苦了,属下现在就带你回宫。」 「回…回宫,什么意思?」 这转变实在突然,我有点反应不及。 「是这样的。」 军卫长命人取了蓑衣给我穿上,对我解释道,「四殿下自前夜七夕看到你被人带走后,就突发急病,卧床不起,也不肯再按照约定时间迎娶孔嫒,陛下…陛下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派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我等找了整整两日两夜才循着马蹄和血迹寻到这里,陛下说,无论如何,都要请你进宫一趟,替他…劝劝四殿下。陛下还说,此事结束之后,便封你为燕王世子,送你出京回家。」 「好,我跟你们回宫。」 既是皇上下令,我也没办法拒绝,便应了他,又转头看了眼依旧躺在地上的许桑衡。 一个兵士上前查看了片刻,便禀告道,「还有气。」 军卫长点头,「一併带回去!」 6、 甫刚一回宫,我就被人带下去沐浴更衣,我身上的伤也被仔细处理了一番。 其实我伤的并不严重,只有些皮外伤罢了,只身后那处让人难以启齿,我躲在盥洗殿中,叉着腿,挤了软膏细细涂抹。 「公子,若是好了,我们就赶紧去见四殿下罢,别耽搁了时间。」 第122页 门外的宫人在催促我。 我只好放下袍摆,随他们一道重新踏入这个我只来过一次的皇子寝殿。 里面的摆设一如从前,精緻富丽,只伺候着的宫人却一个个愁眉苦眼,低头不语。 进到内殿后,我看到外面站了不少太医和外臣,见我走来,他们皆用着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同时,我还听到了女子哀哀切切的啼哭声,正是于贵妃。 我在宫人的引领下,惴惴走到床侧,却在看清容望之后,骤然怔住。 我没想到,才短短几日不见,容望竟就会病得如此严重了。 第065章 立储位(二) 7、 容望面色发白,无力地靠卧在床榻上,眉眼间皆笼着一股化不开的病气,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神气潇洒的模样。 只他看见我后,却忽而振奋了些许,他撑起身体,急迫地沖我招手,叫我过去他身边。 于贵妃这时也转头看向我,目光发暗。 「母妃。」 容望的声音很哑,「你先出去,儿臣有话要对许清妙说。」 「你放心。」 容望像是生怕于贵妃不应,咬重了声音承诺道,「我定会给母妃一个交代。」 于贵妃依旧哀哀在哭,闻言方在宫婢的搀扶下起身,脚步蹒跚地退出寝殿。 「你们也出去。」 容望有气无力地屏退了其他人后,方才握住了我的手。 他握得极紧极紧,仿若生怕一松开手,我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妙妙,我好想你啊。」 容望向前欠了欠身子,随后,竟将整张脸贴上了我的手背。 我怔了一下,刚想要推开他,容望的眼泪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我的皮肤上。 这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小皇子,居然当真我的面,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容望一边哭,一边沖我说道,「妙妙,我都不要了,我不要什么太子之位,我也不要娶孔嫒,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我每晚,每晚都会做梦梦到你,可是我一醒过来,你就不见了…妙妙,你让我抱一下,就抱一下,让我确信,这不是梦…」 8、 我本不想理会容望的,但我想到方才进殿之时,听到那些候在外边的太医们提及容望也得了同我类似的心病。 说是相思成疾,茶饭不思,以至于病发入身,药石难医。 我实在没想明白容望怎么忽然这样了,便也忘了挣扎,任他抱了一下。 容望将脑袋埋在我的发间,贪婪地吸嗅,可抱了片刻后,容望又掰着我的脸想要亲,我被他吓清醒了,赶紧抽身站起来,不满地瞪向他。 容望红着双眼,可怜巴巴地看我,他停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对我道,「我没有碰过孔嫒的。」 我神色依旧冰冷。 容望低了下头,继续道,「也没有碰过其他人,其实,其实从你入宫之后,我就再没有过旁的人了,从前不懂事时留下的莺莺燕燕,我也全部斩断了。」 「所以,妙妙,我只有你一个的。」 容望的这番表白心迹,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效果,我甚至心里都没起什么波澜,只静静地同容望隔开距离。有些感情,过去了便也就是过去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割捨掉容望,就不会再回心转意。 「四殿下,听说你当众悔婚?」 我长吸一口气,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对容望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是任性,你的皇兄容沛,伙同宁安王赵承,意图谋反夺嫡,还有许桑衡,他一直在暗中联络朝廷中不满于氏的臣子,就是在等待时机,给你,还有于氏以最致命的一击。」 其实容望当不当这个太子,我本不应关心,但依着目前的情况来看,皇帝病重,北狄使团大张旗鼓地入京朝觐,意图不明,许桑衡赵承等人暗藏祸心,局势十分危急,对于大宣而言,对于满朝臣子,以及广大的市井百姓而言,容望顺利成为太子,避免祸乱发生,才是最优之解。 且许桑衡一心想杀容望,本也是因我而起,我为报前世之仇,已造下诸多恶孽,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大宣分崩离析陷入战乱,以至生灵涂炭。 容望这人虽然性子顽劣了些,但他文韬武略皆是上乘,且素有治国驭人之术,他或许不是个好情郎,但应会是个好太子,好君主。 9、 「殿下现在应立即下令,擒拿许桑衡等人,再与孔嫒成婚,藉助孔将军的力量拱卫皇室,顺利即位太子。」 容望默默听我说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良久,容望才缓缓抬头,重嘆一声,「妙妙,为什么现在连你也变了?」 「为什么,就连你,也在逼迫我,做我所不喜欢的事?」 我心中微凛,没想到容望居然会丝毫不在意这夺嫡一事。 然而就在我分神的瞬间,一股大力忽向我袭来,容望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按进了他的软榻之中。 他从小跟在御林军后面习武,纵然久病在床,力气还是比我要大些的,我被他桎梏住双腕,一时居然挣脱不开,我又急又气,红着眼骂他,「容望,你要做什么?」 「做我想做的事。」 容望无比温柔地摸着我的脸,「我现在想要的,只有你。」 「你,你疯了吗?你的母妃就在殿外,还有那些太医那些侍从,他们随时会进来,你不怕他们看见嘛!」 第123页 「让他们看就是!」 「乖妙妙,你不要担心了,父皇已经答应,答应我同你在一起了…代价就是,用我此生的自由来换。呵,谁让我一出生就偏生在了这百尺宫墙之中,我註定,註定是没有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但至少,至少我争取过你,只要有了你,我便能够知足了。」 容望又在哭。 一边哭一边还摸着我的耳垂不停问我,「妙妙,你喜不喜欢我亲你啊,你应该很喜欢罢,小时候被我亲的那一次,你就笑的那么开心,我也好喜欢,你看你的脸,都红成了这样…我不但可以亲你的嘴,还可以亲你的口口,妙妙你会更喜欢的…呃…啊…」 容望的吻到底没有落下,因为挣扎间,他就先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我将倒在我身上的容望推去了一边,才挪着步子朝着殿外走去。 虽我极力保持镇定,但心里却还在不止住地发凉。 皇上为了让容望收心,可以命令武德司抓我去地牢,现在又为了相思成病的容望,将我送至他的寝殿,默许了他可能会对我做出的种种无礼行径。 残忍狠心至此。 10、 我出殿时,一直守在殿外的于贵妃正在候我。 她停了好久,才将目光定至我的脸,抖着声音悽然问我,「许清妙,你相信报应吗?」 我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她。 我对于贵妃的印象向来不错,她初时维护我,还赠了我名贵的玉镯,后来也多次遣自己的宫婢问我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有何需要就同她说,对我多有照拂,所以即使她有很多不好的传言,但在我心里,她一直都很慈善可亲。 「许清妙,本宫的报应到了,到了!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啊…容重月…我因为你进宫作妃…断送掉了一生的喜乐…我因为你杀了那么多人,双手沾满鲜血,我甚至因为你与后党为敌,差些死在冷宫…你要报復,就来索我的命,放过望儿,他明明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啊!」 于贵妃的神智也不大好,声泪俱下地沖我哭诉。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也不知她说的话是为何意,她为什么要对我提及长公主名讳,又为何说我是在向容望索命? 那边厢,于贵妃好像一下子发了魔怔,闹得动静越来越大,好多宫人都在往这边赶,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想要走,却被于贵妃扯着袖袂拦住。 「许清妙,你行行好,放过望儿罢,我只有望儿这一个孩子了,只有他了…我从来没见过望儿这样…你放过他!」 「我,我没有不放过他…」 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声音自背后沉然传来。 「一念生,则万恶起,即使你如今已经知悔,但有些事,你既然做过,便该想到,总有一日会承受恶果,四殿下是贵妃娘娘的孩儿,我能感切娘娘的爱子之心,但你可曾想过,容重月,她也有过孩儿,她也曾像你一样,拼却了性命,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儿。」 梅若笙的出现,让我倍感震惊。 上次我当着他的面,被北狄人救走后,就再没了他的音讯,没想到,他今日会出现在皇宫中。 不过,细想下来,他是大宣重臣,又掌管着武德司,在立储之际要常出入皇宫,也并非稀奇之事。 梅若笙话音刚落,于贵妃就松开了我,仍旧泪流不止。 「带娘娘下去休息。」 梅若笙吩咐道,「再多遣两个太医,好生伺候四殿下,清妙。」 梅若笙的视线淡淡从我身上扫过,似也不意外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望着我,面无表情地道,「随我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11、 我没想到,梅若笙居然带我回到了兰华苑。 当我踏入这阔别两季的小苑林,看到满眼含泪的元灵守在殿外沖我招手时,竟会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而梅若笙驾轻就熟地命令元灵替我打水拿药。 我不解地仰头望着梅若笙,梅若笙却对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之后会同你说的。」 「现在,你先回去把膏药重新上一遍。」 他将药膏递来,视线却定定然地落在我的身后,眸色愈深。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后面一直在流血,都将袍摆…沾污了。」 第066章 立储位(三) 12、 我几乎立刻就绷紧了身体。 梅若笙将我当做他弟弟的替身。 还对自己的弟弟有着某种违背伦常的独占欲。 我防备地同他隔开距离,生怕他碰到我。 梅若笙搁下药膏,笑了一下,只这笑中却颇有些自嘲的意味,「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再强迫你了,你无须这般疏离我。」 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的他,竟果真不再问我,身后的伤是如何得来的。 「这药膏你拿去自己抹。我知道,你最不喜身子上落疤留伤。」 梅若笙没有再迫我。 但他眼里,明显是有火在烧的。 我能看的清清楚楚。 偏这火,又被他用绝对的理智强行压抑住。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捏着药膏,依旧不安地问他,「是皇上让你在兰华苑中监视我的吗?」 「监视?」 梅若笙侧过脸,清冷无俦的面容上隐约闪过一丝失落,他摇摇头,对我道,「我不是在监视你,清妙,我现在的处境比你好不了多少。」 第124页 「因为你的事,皇上,他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13、 兰华苑外被一层一层的御林军给包围起来了。 元灵嘆气道,「长信宫派人来传过过话了,说是每晚都要接公子去四殿下那里侍疾,公子,你不是已经离宫了吗,为何,为何又回来了啊!」 他透过窗外,看了眼蹲在露台边打理花草的梅若笙,声音渐渐低落,「元熙…元熙就是被武德司的人杀害的,你不该回来的…也不该,同梅大人走得太近。」 我抿着唇,没有说话,对着镜子将药膏一点一点抹到脖子上,盖过上面被许桑衡弄出来的红痕淤青。 药膏太辣了,我的皮肤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元灵见我始终没有说话,跺跺脚便离开了。 我身后那处的伤已经好多了,今天就没有上药,穿好长裤罩袍后,就推开殿门往苑林中望了一眼。 梅若笙已经不在院中了。 我跑去水榭露台边,看见自己昔日种下的玉兰花种皆已抽芽,且旁边空余的泥土上面,被移植过来了整株的玉兰花,只这时节已将要入秋,玉兰已谢了大半,纯白的花瓣洒落入泥,再不见其原本的颜色。 我看了会儿花,跨步迈过露台,没骨头似的将自己窝进鞦韆中。 我未穿鞋袜,赤脚盪起鞦韆,但是鞦韆盪得实在太慢,我便用脚踩在地面上借劲,将自己用力盪起,鞦韆终于盪起来了,我闭着眼缩在鞦韆中,任凭清风将我推得越来越高。 「清妙!」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 我慢腾腾地睁开眼看到梅若笙惊惶地沖我招手,「清妙,别怕,我这就叫人来救你!」 救我? 为何要救我? 我只是在盪鞦韆啊…我疑惑地转过身子,看到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方才意识到了梅若笙的担忧,原来,他是怕我盪得太高,会落水的。 「罢了,我来抱你下来,你千万不要动!」 其实梅若笙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这个鞦韆我早前就同元灵和元熙仔细修葺过一遍,十分结实,不会有事的。 但梅若笙大抵总是不放心,我眼睁睁地看他张皇狼狈地踏入露台的泥地中,伸手死死抱住鞦韆的绳索,用自己的身体将高高盪起的鞦韆一点一点逼停。 鞦韆因为惯性,重重砸在梅若笙的身上,但他并未痛唿,只颤着声哄我道,「清妙,下来。」 梅若笙张皇狼狈地立于泥地当中,一身高洁纤装终是为我落了泥尘。 我动作迟缓地跳下鞦韆。 梅若笙上前,想拉一拉我的手。 我抿唇避开他的碰触。 梅若笙只好作罢,在身后一路护送我下了露台,「你的脚脏了,我让人打水过来给你洗。」 我赤脚踩在地上,依旧不同他说话。 他迟疑片刻,还是追上我,但在看清我的脸后,却讶然一愣,「清妙,你怎么哭了?」 「是不是方才盪鞦韆时磕碰到了什么地方?让我看看。」 梅若笙万分紧张地捧住我的脸。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原是在哭,怪不得脸上冰凉一片,压抑着的情绪在胸腔中不住翻滚。 我注视着梅若笙。 他对我的担忧并不作假,昔日高高在上,清冷如仙的梅郎,如今只因为我掉了眼泪都会方寸大乱,惊惶失措。 我轻轻开口问他,「元熙的死你知道吗?」 梅若笙一愣,旋即点头,「我知道。」 他顿了顿,「是许桑衡杀了他的。」 我垂下眼,难过地咬住唇瓣。 元熙帮我做事,为替我守住秘密而死,我却没有能力为元熙报仇,元灵是元熙的兄长,即便他什么也不说,我心中亦知,他在责怪我。 我怎会不难过。 梅若笙继续道,「武德司的探子查到元熙常替你同顾府传信,禀报于我,许桑衡知道后,就动手杀了他。」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许桑衡其实一直知道你在查他。」 唇瓣被我咬破,舌尖尝到了几丝腥甜的气息,「你是如何知道的?许桑衡同武德司之间,同你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许桑衡,曾向我请求,加入武德司。」 「何时?」 我听到我的声音在抖。 「一年前。」 「他尚在北燕之时。」 「曾托人送信于我,想要加入武德司。」 一年之前…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岂非是许桑衡刚刚读到梅若笙的文章还兴沖沖向我夸赞之时…为什么,为什么许桑衡那时分明身在北燕,却能仅凭一篇文章,便寻到了梅若笙,还说要加入武德司…许桑衡的部署为何比我想像中的要更早…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那你同意他加入了吗?」 梅若笙刚欲说些什么,突听殿外传来一声悲鸣,原来是元灵。 他本来是要过来端水的,结果无意间将我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14、 「我要去杀了许桑衡!梅大人…」 元灵重重跪下,恨不能磕破脑袋,「求您告诉奴才,许桑衡在哪里?」 梅若笙瞥他一眼,对他道,「许桑衡现已被押入诏狱,若你当真想去,我便以探监的理由,派人送你进去。」 「但你可要想好了,诏狱守备森严,许桑衡是钦犯,且还未提审,看管者甚多,若你失败,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第125页 「求梅大人成全!我就是死,也要为弟弟復仇雪恨!我一刻也等不了!」 我没想到如此算无遗策,精心布局的许桑衡竟会被押入诏狱,亦没想到梅若笙会帮元灵去诏狱向许桑衡索命復仇。 但这又怎可能会成功呢? 元灵是一个毫无身手的小太监,而诏狱中的侍卫个个都是高手,元灵怎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伤到许桑衡? 梅若笙此举,分明是想让元灵去送死啊! 许是因为今日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令我无法接受,但待我反应过来,刚追出去,就见梅若笙已经吩咐守在苑外御林军,派人送走元灵了。 「你知不知道,元灵他会死的啊?!」 我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拽住梅若笙的衣襟,狠狠质问他,「你明知他不可能杀了许桑衡的,为何还要那么狠心?」 「这皇宫之中,奴才的命本就微若尘芥,他一个小小太监,就算知道了兇手是谁,又怎可能亲手为弟弟报仇?元灵并非不懂,却愿意为自己的弟弟而死,我这么做,也算是成全了他。」 「你…你当真冷血!无可理喻!」 我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只能颓然松开梅若笙,掉头跑回殿中。 心脏却如擂鼓重重撞击。 一是为元灵感到不值。 二则是为许桑衡… 现在是元德三年秋。 正是许桑衡前世被关押进诏狱之时。 这一世,他再次被押入了诏狱。 我问过梅若笙这是为何,梅若笙却道,他也不知,总之,御林军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抓的许桑衡,抓完后就直接将他打入诏狱待审。 殊途,却同归。 15、 傍晚时分,长信宫里来人,说是传我去四殿下那里侍疾。 我还尚未开口,梅若笙就替我拒绝,「清妙自己的身子亦是不好,他无法照看四殿下,你们去回禀陛下,让他另择人选。」 我总算是知道梅若笙为何在不受皇上信任之后,依旧要执意留在兰华苑与我同住。 他不想让我去侍疾容望了。 也只有梅若笙,胆敢当众拒绝皇帝口谕。 传话的宫人面犯难色,「梅大人此举,是要拂逆圣上?」 梅若笙冷笑道,「是啊,他的儿子病了,凭什么要让清妙安抚?清妙不是一样物品,他是人,他不愿意侍疾,谁人也不可勉强,清妙,你可愿意去侍疾四殿下?」 我摇摇头。 「那就不去,劳烦公公代为禀告。」 梅若笙这是疯了吗,竟敢这样跟皇上的人说话… 我瞠目结舌。 那太监竟也不敢多说,拱手告退,「奴才会依言禀告。」 说罢,竟就真的带人走了。 一刻钟后,那太监重回兰华苑,毕恭毕敬地对我和梅若笙道,「梅大人,许公子,圣上有令,你二人须去长信宫议事,轿辇已经备好了,请吧。」 梅若笙早便料到,陪同我一道上轿,他看我仍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不忘安抚我道,「清妙,你不用怕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你。」 「我向你保证,今夜见过皇上之后,就再没有人可以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了。」 第067章 立储位(四) 16、 长信宫比之我上一次过来,要更加肃穆些许,里头的药味也甚浓郁,我中不安,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梅若笙。 梅若笙依旧神情自若,轻声对我道,没事。 及至到了内殿,我才再一次瞧见了皇帝,于贵妃也在旁陪侍,一张娇颜满是愁苦。 容峯倒是比上次看起来要好些了,他现在能够正常坐立,只脸色却甚为蜡黄,面容也一下子苍老许多,一看就知是身子不太好。 我上前行了一礼。 容峯摆摆手,免了我的行礼,端详我片刻,方主动开口对我道,「妙儿啊,上次的事,是朕不对,朕虽是皇上,但毕竟也为人父母,关切子女。望儿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朕令,朕实在气不过,才下令叫梅卿将你带回武德司…也未考虑到你身子不好,原是受不住的,幸而,梅卿没有照做,你现在也安好无虞,否则,朕…朕…」 容峯说着说着,眼里竟依稀有泪光浮动,于贵妃赶忙上前安抚一番,容峯才平復下来。 他重新看向我,「你能原谅朕吗?」 我原以为皇帝会对我和梅若笙抗旨的事兴师问罪,没想到这堂堂九五之尊居然会开口向我认错,一时惊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不原谅。」 谁知,我还没说话呢,梅若笙竟就替我答了话。 他长身而立,一双凤目冰冰冷冷,直直睇向容峯,「陛下不信任我,将清妙託付于我,却又加派杜听寒暗中跟踪监视,横生误会,险些伤及清妙,此为不义。御林军救下清妙后,又不顾及他的意愿,将他送入四殿下寝殿,还令他日日侍疾,此为不仁,现在,陛下为了自己的儿子,虚伪致歉,不过是想利用清妙心软,让他心甘情愿地成为四殿下登临储位道路上的垫脚石,此为不诚,陛下,敢问此等不仁不义不诚,如何能够原谅?」 「大胆!大胆!」 容峯被梅若笙一番话气到浑身发颤,他指着梅若笙,怒喝道,「朕这些年从不薄你,于你本就仁至义尽!你竟还敢欺到朕的头上?你信不信,朕现在就能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第126页 「来人!」 容峯一声令下,守在殿外的御林军鱼贯而入,纷纷将长枪利刃对准了我和梅若笙。 而容峯端坐上首,威势逼人。 常说天子一怒,必是流血千里,我吓到大气都不敢多出,后知后觉地想,梅若笙是不是彻底疯了? 他是不是想要害死我? 还是说,他故意想要激怒陛下,然后跟我一起死? 我莫名觉得,他是能够做出这种事的。 17、 「微臣不敢!」 梅若笙跪了下来,神色依旧不改,他拱手对容峯道,「我只是在感念,陛下说自己为人父母,但可曾想过,清妙也有父母?陛下和娘娘能为护着自己的孩儿随意予夺他人性命,随意践踏他人尊严,可清妙的父母却已然不在了,若他们看到清妙一个人独留世间,饱受欺凌,便是在那九泉之下,怕也无法瞑目投胎,日日夜夜都要受那锥心思念苦楚,陛下,您当真忍心吗?」 容峯骤然僵住。 于贵妃则已经哀哀切切地哭出了声。 「陛下贵为天子,自是难以体恤下位者之疾苦,家父,宁安王,还有那北燕王,都不过是陛下的一颗棋子,就连那北燕王之子许桑衡,奉命为陛下对付于氏,都不过是陛下的算计,待那于氏倒台之际,也即是许桑衡和北燕被弃之时,难道不是吗?」 梅若笙沉声说道。 北燕王之子… 难道,容峯已经知道许桑衡才是北燕王亲子了?!他佯装不知,就是为了利用北燕,藉由追查贡品被劫一案扳倒于氏,除掉于氏后,再以欺君之罪顺理成章地除去北燕! 我望向容峯,后背起了一身凉汗。 于贵妃也轰然跪下,哭道,「陛下,您可不能这样…」 「哭什么哭?」 容峯厉声斥她,「母族和儿子,你只能选择一个!望儿要继承朕的皇位,就必须除掉外戚,否则,待朕百年之后,大权旁落,朕还有何面目去见大宣朝的列祖列宗啊?你若再哭,朕便效仿先帝,去母留子!将你于氏一族连根拔去!」 于贵妃闻言,不敢再多说话了,只默默以袖拭泪。 容峯责完于贵妃,缓缓抬首,看向梅若笙,「梅卿,你如此说朕之过,看来今夜,是不打算活着出这个长信宫了?」 「不。臣不仅要活着出去,还要求请陛下下旨,封许清妙,为燕王世子!且世子须有正式编制册印,谕旨册封,宣告天下,从此,无人能再随意动他!」 18、 封…封我做世子?! 我现在能确信,梅若笙定是疯了的!本来,封世子这件事就是容峯要求许章驰送我入京做质的幌子,且不说我本就不是许章驰亲子,怎可能做那燕王世子,再说了,容峯凭什么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册封我啊。 果不其然,容峯面色阴鸷,冷笑着问梅若笙,「凭什么?」 「凭陛下愧对凌轩云将军,凭陛下愧对重月长公主。」 「还要凭,微臣手上的一份名单。」 「名单?什么名单?」 「微臣有一份名单,将在朝所有重臣皇亲的把柄皆一一记录在册。陛下可要一听?」 梅若笙目若点漆,「镇国大将军孔天川,于元景七年,对阵北狄一战中,私关城门,以至凌将军和百二战士身陷埋伏,为守国节命陨黄沙;大宣相国叶史维,勾结北狄,假盗贡品;宣平侯…前皇后赵氏…贵妃于氏…」 梅若笙波澜不惊,竟果真将朝野之中所有重臣,一应皇亲国戚,甚至于后宫嫔妃所犯之罪一一诉陈。 而这些罪行的指使者,无一例外,都是容峯。 「当然,大宣朝中也不乏纯臣良将,行事磊落,尚无把柄可抓,但水无至清,他们亦有家人,子女,所以微臣便派人一一做局,诱得其亲眷犯下罪孽,他们当中有人为了区区赌本谋财害命,有人为了软香弃妻抛子,所以名单一旦散发出去,他们定不敢多言,陛下,你可还要一一听下去?」 梅若笙唇边浮出淡笑。 明明他所做的这一切…如此可怕,但他却仿若未觉,眸中明光闪动,仿佛苦心经营多年,为的就是今天,以此为胁,为我讨封。 「若微臣将这名单罪行作为胁迫,不知他们是否还会拥护陛下,是否还会继续拥护四殿下呢?」 「放肆!梅若笙!你放肆!」 容峯气急败坏,以手捶胸,面色已灰败到了极致。 「对了,微臣忘了告诉陛下,陛下对微臣早无信任,所以提拔杜听寒为武德司副使,想要架空微臣。但陛下有所不知,杜听寒幼时曾受过我老师的大恩,从小就是我的影卫,一直以来,他只听命于我,他每次向陛下汇报我的行踪,都经过了我的授意,所以,为防万一,微臣已将名单拓印了一份交给杜听寒,今日我若出不了这长信宫,明日,满朝文武手上皆会有这份名单。」 梅若笙目若明火,「所以,请陛下即刻下令,册封许清妙为燕王世子,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再伤许清妙,作为交换,我自愿卸去武德司长使一职。」 19、 我被人送出长信宫时,依旧有种恍然的不真实感。 从今日起,我就是堂堂正正的燕王世子,且圣上还加封了我的爵位,御表下诏,擢让礼部为我准备受封大仪,在京中赏赐了我世子府及良田黄金,地位荣赫,这下子,就连我那已然势微的养父及外祖一家,也须仰仗我的鼻息,不能轻薄待我了。 第127页 再说这梅若笙,虽已卸任武德司长使,但他方才所说,杜听寒是他的人,所以实际上,武德司还是在他的掌管之下,他虽卸任,却要求圣上下令由杜听寒接管武德司,而这般无礼的要求,容峯竟也应了。 为什么? 我问梅若笙,「这是为什么,若按你所说,皇上明明是个疑心颇重之人,他当年又为何会将如此重要的武德司交给你了呢?」 「因为…他做多了亏心事。」 梅若笙揉着我的脑袋,目光却渐渐发晦。 梅若笙既然有这么多的把柄抓在手上,却没有为自己谋利,而是在今日为了我,将自己的死招全然放出,毫无保留。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为什么,是这个。 还有,他方才所说的凌大将军,还有容重月长公主,他们…他们又与梅若笙有何关联,与我有何关联? 我问得停不下来。 梅若笙被我问得没有法子了,只好轻声回我,「长公主便就是我的生母,所以皇上是我的亲舅父。」 我再次错愕到说不出话。 梅若笙看我这样,不由失笑,他趁我愣神之际,牵了牵我的手,又很快放下,「不说了,清妙,你先回去好好歇一歇,养养精神。明日一早,我们一道去世子府瞧瞧。」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 20、 翌日大早,就有人来兰华苑接我,说是要送我去自己的世子府邸。 这处府邸听说原是为受宠的六公主准备的,十分的富丽,且离皇城不远,地处上京最繁华的街坊。 而我未经养父求请,便被破格封为世子一事也不胫而走。 圣旨是晚间下达的,才短短一夜,就已遍传上京。 世子府外,早就围满了人。 为首的,就是那顾氏一家,尤其是外祖顾道海,他拉着小卓的手,带着讨好的笑容,殷切看我。 我望着他们,又望着气派的世子府,有一种预感:话本情节,就快要失控了。 第068章 立储位(五) 21、 我生平还从未见过对我如此殷切和蔼的顾道海,「妙妙,缺什么僕役护院的,就从顾府调来备着用!还有郎中,也要留几个在府里,你身子不好,须有人时时看护才行。」 顾道海拉住我的手,「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外祖说。」 梅若笙冷冷拂开顾道海,「无须费心,清妙这边我自会安排妥当。」 顾道海敢怒不敢言,又对着顾卓道,「这是你的表兄,以后要常来表兄府上玩耍啊!」 顾卓似懂非懂,从兜里掏出糖酥递给我,「表兄,吃糖糖!」 一旁的卢氏望我几眼,欲言又止。 我便压低了声问她,「怎么了?」 卢氏对我道,「他被关进了诏狱。前几日,来了一波官兵来顾府搜查,把他的东西全都收缴走了,也不知现下如何了,一丁点儿风声都探听不到,你要不要想法子去探望?」 「探望什么!」 顾道海听到我们的对话,气得鬍子直抖,高声呵斥道,「以后莫要再提他了!晦气!什么义子不义子的,都是许章驰的一面说辞,我可不认!我们顾氏只有一个外孙,那就是燕王世子,许清妙!」 顾道海颇有不忿,「当初就有传言说那许桑衡包藏祸心,欲谋不轨!是我没有防备,疏忽大意了,不行,得让元义再去跑一趟刑部,向那张大人说明情况,哪怕夸大一点也无妨,总之,许桑衡的罪责皆该由他一人承担,可不能让那个祸害连累了顾氏!」 虽让顾氏反戈全然都在我的计划之中,但我没有想到,顾道海居然会这么决绝地同许桑衡撇清关系,甚至这般落井下石。 许桑衡如今终于也是受到了众叛亲离,孤弱无助的滋味,一如我前世的处境。 可不知为何,我竟全然开心不起来。 我抬眸,瞥了眼仍旧谄媚看我的顾道海,对他道,「外祖,我还真的想向你讨要一个人过来。」 22、 其余围在世子府旁的,也多是朝廷上的人,在听得风声后,便一大早地赶来,对我说一些恭维的马屁话,我听得那是直皱眉。 又是梅若笙出面,替我将这些人打发走了。 我便进去世子府里头闲逛,这世子府原先是为公主出嫁做准备的,规制自是不差,庭院也大,里头种了不少名贵的林木花草。 我进去时,已经有僕人在清扫了。 梅若笙跟在我后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及至陪我用午膳时,梅若笙也不怎么动筷子,只就关切问我,「清妙,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啊。」 我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塞进口中。 「清妙。」 梅若笙拧眉,「那个百吉是许桑衡以前的小厮罢?你让顾府送他过来,其实还是放不下许桑衡的,对不对?清妙,若你实在想见他,我可以带你去一趟诏狱…」 「梅大人。」 我拒绝道,「我不想见他。百吉从前在燕王府时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伺候,我只是用他用习惯了。」 「清妙,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便是那口是心非。」 梅若笙忽然俯身望向我,喷出的气息轻撩过我的脸颊,酥痒难耐。 他执筷,拨弄着我碗里的两颗白玉芝麻糰子,而后,夹起一颗,送到我嘴边。 第128页 我侧过脸不肯吃,垂眸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之前在宫里,你就同我说过,你最不喜欢吃这道白玉团,因里面的芝麻馅太软太黏,常会吃得嘴角都沾了黑汁。」 我愣了一愣,没有想到梅若笙会将我随口说的话记得这般清楚。 「但每次,只要有这道菜,你总是会第一个吃。」 梅若笙的话里透着一丝落寞。 他说罢,便就搁下筷子,静静转身,而那碗中,正是只留下被我吃到只剩下两颗的白玉团。 23、 稍晚些时候,梅府有人传话,说是有事须他回去处理。梅若笙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只行色颇为匆匆,临走前便说,明日会再来看我的。 快至傍晚时,顾府就将百吉送来了世子府,令我意外的是,顾道海此番又来了,还带了顾元义一道,忙里忙外地替我张罗府里的大小事项。 「妙妙,你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平常甩手不管府中事的,我和你舅舅思前想去的,还是放心不下,就想着过来替你规训规训下人,让他们伺候得更尽心点儿。还有你,百吉,不管你从前跟着的人是谁,从今以后,你的主子就只有妙妙,你可要好生照顾着,万不能出一点差池!」 百吉一身灰布衣服,面容很是憔悴,一直没有吭声,闻言才低眉顺眼地道了句是。 我则有些狐疑,不信这顾家人当真转了性儿,会有如此好心。 果不其然,顾道海装模作样地在府里看了一圈后,便对我道,「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府中好像少了些什么,原是得有个女主人帮着打理才是。妙妙,你明年就就要及冠了罢,也是个大人了,是不是得先留意着点婚事,将世子妃的人选早早定下来啊?」 顾道海笑意盈盈,「我和你舅舅毕竟在朝为官多年,对京中高门高户的贵女还是有所了解的,不如,我们替你作主,待你成亲之后,就留在京中,莫再回那北燕边地了。」 顾元义也附和,「妙妙生得好,性子又好,如今还是圣上亲封的世子,依我看,定能娶个好的。」 我听出了顾道海的弦外之音,原来,竟是想要拿我讨好权贵,一心想要攀附一门好亲事,我不过才刚被封作世子,他竟就这般坐不住了。 「不必。」 我严词拒绝,「我不想成亲,也无须你们替我操心。」 「你这孩子…」 顾道海一听这话,脸皮立时就绷不住了,抱怨道,「我们都是你的家人,这可是为了你好!你之前跟许桑衡厮混我都只当你是年少不懂事,跟四殿下传出那些风言风语,我也只当都是谣传,现在,你又同那位梅大人拉拉扯扯,不清不白的,许清妙,难不成你真要一辈子都跟男人在一起?」 「我不要你管!」 顾道海的话,听得我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我突然想起,此前许桑衡跟我说,他把我们的事都告诉过顾道海了,并且想要徵求他的同意。 许桑衡那时,怕也顶住了不少压力罢,顾家妄想飞黄腾达,又怎能容忍自己的子孙选择一个男人。 他所听过的责骂,怕不会比我少。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况且我也没有家人啊,你们都知道,我不是我养父和养母的亲生子,我来京的这段时间,承蒙顾家对我关照,但婚姻大事,只有父母能够作主,我许清妙无父无母,便只由我自己决定,不劳烦顾家操心!多谢你们帮我送来了百吉,现在我累了,你们莫再打扰我,百吉,送客!」 24、 顾家人走后,我依旧气不能舒。 我想到前世顾家对我的冷待,又想到今世他们的极尽巴结讨好,这当中竟全无一丝真意,心中难免闷闷不平。 我扭过头,看到百吉正在替我收拾床铺,但他的动作极为奇怪,腿胯那里像是受了伤,走路很是费劲。 我走过去盯住他,「你怎么受伤了?」 百吉一惊,很快就掩饰地干笑两声,摆手道,「我只是来的路上摔了一下,不碍事的,妙公子,不,世子大人,你不用担心。」 百吉的这声世子听起来格外扎耳,因这本就不属于我。 「你不用唤我世子,还跟从前一样叫我就是。其实,我让你过来,正是有事想要问你,你要如实告诉我。」 百吉正色道,「妙公子请讲。」 「此前在燕王府时,许桑衡究竟是何时同武德司联络上的?还有,他来京之后,笼络朝中大臣,还与那宁安王赵承早有勾结,目的究竟是什么?」 百吉迟疑了一下,「公子已被下入诏狱,那顾家之人又一个个落井下石,妙公子如今再问这些,又有何用?」 「你告诉我就是。」 百吉嘆了口气,「公子所做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保护北燕和妙公子。」 「我?」 我不解地望向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细节被我忽略掉了。 是连话本当中都未曾讲到过的细节。 百吉接道,「没错。当初,公子还在北燕之时,曾有一日告诉过我,他梦到了未来之事。」 未来,皇帝会假借北狄贡品被盗一事,污衊北燕有谋反之心,许氏一族会被尽数伏诛,满门抄斩。 同时被剿灭的,还有宁安王赵承等人,细细算来,竟都是当年北狄之战的功臣良将。 「公子起初也是不信的,毕竟这只是梦,颇为无稽,可他从未亲歷过数十年前的北狄之战,却连细节都一一梦到了,于是他便向王爷求证,得到的结果却和梦中一模一样。」 第129页 便是从那时起,许桑衡就决定暗联他们,谋求退路,更是在皇上要对付于氏之际站了出来,主动请缨,其实是想为北燕求一份生机。 「但是,公子失败了。」 百吉定定看向我,「因赵承将军提议,要挟持你来威胁四殿下,或是干脆杀了你作为起兵的藉口,但无论是哪一种,妙公子都定会受到伤害,公子自然不会同意,一直将你藏在顾府贴身保护。自从你被梅大人带走之后,公子也日日都在寻你,只后来你被那北狄人带走,寸步不离地跟着,公子便是知道了你的下落,也无法上前,直到那夜七夕,公子隐在人群中,才能见上你一面。」 「后来…赵承的军队先于御林军一步找到了你们,而公子为了你,被赵承打成重伤,他死守秘密,不肯透露你的行踪,赵承便索性出卖了公子,将自己私藏军械一事统统嫁祸到公子头上,于氏註定倒台,皇上本就在愁抓不到公子和北燕的把柄,此番赵承栽赃,自会顺坡而下,借这件事,除掉公子和北燕。」 「所以,公子这回,怕是九死难生了。」 第069章 立储位(六) 25、 立储这日,也即是北狄朝觐之时,容峯高坐明堂,接受北狄使团的朝拜,为首的,便是那巴木大臣,我特意望了一眼,人群中,果然没有乌朔。 这几日我一直在追查乌朔的下落,但是梅若笙只是告诉我,乌朔现在很好,至于乌朔在哪,何时会放出来,皆避而不谈。 现下看来,这北狄人对于乌朔好似全不在意,也是,他们下毒害乌朔,对于乌朔自也是只有利用。 我心中嘆了口气,又将目光移回到了北狄使团当中。 我现在作为北燕世子,此等场合也需出席。 列席之人中,那宁安王赵承和大皇子容沛也赫然在场。 「尊敬的大宣皇帝,北狄十分荣幸能同大宣交好,互通边市,为此,我们北狄还向大宣朝进献了贡品。」 礼制结束后,巴木当着满朝重臣的面,重提旧事,「请问大宣皇帝,贡品如今何在?」 「贡品已于四月初由我押送进京,现已尽归我大宣国库。」 容峯尚未开口,于相国于显便率先做出回应。 「那么这位大人,我们北狄的贡品中,除了物品以外,还有人,请问这人如今何在啊?」 巴木咄咄不让。 于显未露出慌张之意,拱手对容峯道,「陛下,微臣在负责押送贡品的途中确在北燕遭遇过不明袭击,但微臣不辱使命,安全救下此人,后为避人耳目,一直将其藏在长乐坊中,来人,将舞姬拓跋带上来!」 长乐坊? 我骤然一惊,想到此前在长乐坊中撞见过许桑衡饮酒作乐,难不成,他早就知道于显藏了人在那里。 果然,于显话音刚落,就有人带了名身姿婀娜的舞姬进殿,此人,竟就是我当日在长乐坊中所见。 这舞姬形容很好,举止也一切正常,显然未受到任何伤害。 按理说,于显此番保护好了舞姬,化解了北狄的发难,应是大功。但哪知,容峯却并未有何喜悦之意,他沉着双阴翳的眼,默而不发一言。 「父皇,既是如此,舅父此番保护贡品实乃有功,遇到袭击也并非他的过错。」 容望今日亦坐于上首,身着镶锦朝服,金冠玉带,华贵无双,只他的面色却尤为不好,席间也一直掩唇在咳。 且他在看到我随群臣入殿之后,目光便似痴似迷,定在了我身上,再未挪开了。 直到于显此番力证自己清白之后,他才回首,向皇上求请。 皇上依旧不言。 「慢着,谁说我们送来大宣的人是这名舞姬啊?」 巴木忽然再度开口,将矛头对准了大宣的另一相国,「叶大人,你来说说看,我们北狄送来的人,究竟是谁?」 26、 叶史维好似一直在等这一刻,闻言便得意地道,「启禀圣上,臣早前曾与北狄使者交涉,他们所要送的人,并非是这舞姬,而是…北狄战神乌善石的儿子,乌朔!」 乌朔?! 我惊愕不已。 群臣亦是一片譁然。 巴木接过话茬点头道,「多年前,北狄与大宣为敌,鏖战数十载,死伤惨重,乌善石作为北狄将领,战死沙场,本也合乎情理,奈何其亲眷不服,利用北狄子民对乌善石的盲目崇拜,意图再次挑起战争,祸乱两国,而他的儿子,乌朔,多年前出走北燕,落草为寇,依旧没忘为父报仇,所以,北狄在寻回乌朔之后,便将他也作为了贡品,献给大宣,任凭处置!此也为表达北狄同大宣之间止戈平武,永修共好之心!现在,乌朔不见了,这位于大人却拿出一个小小的舞姬作为敷衍,是不是太不把我们北狄放在眼里了?」 「还是说,北狄的贡品,其实都已经被这位于大人私吞了?他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 「还请大宣的皇帝,当着满朝大臣的面,给我们北狄一个交代!」 于显脸色大变,指着叶史维啐骂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你,你在陷害我?」 容峯淡淡凝眉,「于相国,你可知罪?」 于显难以置信地望向容峯,「皇上,连你也不相信老臣?不,不对!皇上,这件事就是你干的,你当初让那个许桑衡调查我,其实早就有了除我之心!」 第130页 「于显,念在你多年劳苦功高,只要你甘愿认罪,朕可以免你于氏一族死罪。」 「我不需要!」 这于显大概未曾想到会被自己的君上出卖,暴怒之下,竟当众摘掉官帽,拔去髮簪,散发咒骂道,「皇上如此设计陷害于氏,还真是煞费苦心啊!臣今日甘愿一死以谏,证明自己的清白!但皇上你如此利用自己的臣子,未尝不会有报应!正如当年的长公主,凌大将军,今日的我,还有你,叶史维,我于氏一除,他难道还会任由你叶氏做大吗?你今日为虎作伥,明日死的便就是你!」 「你,你这厮,咒骂陛下,当真是大不敬!依我看陛下就不该饶你性命!」 叶史维落井下石。 容峯也重拍龙椅,「来人,将罪臣于显拿下!」 「不用你们拉我!」 于显抬起头,恶狠狠地指着我道,「还有你,北燕世子,哈哈!你别以为自己能够独善其身,许桑衡都要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于显说罢,竟朝着我这边的廊柱直直冲来。 「父亲!」 「舅父!」 于同岚和容望也朝我这边跑来,不过那于同岚是直奔于显而去。 容望却是一把将我拉扯入怀,躲过发了疯怔的于显。 于是乎,于显就这般撞死在了金殿之上。 27、 我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叶史维是受了皇上的授意,早就同北狄暗中联络,做了此局,再嫁祸给于显和北燕。 这于显虽是外戚,但为官多年皆小心经营,妹妹又是大宣贵妃,重罪实在难寻,而这监守自盗的罪名一但做实,于氏便再难成气候了。 容峯下旨,革除于氏子弟门生一应官职,其子其弟发配边疆,家中女眷皆贬为庶人。 「殿下,请你放开我。」 我能感受到,容望抓着我的手紧了一紧,虽他早就明白,自己的父皇会为了他除掉于氏,但此番看到舅父惨死在自己面前,想必也会有所触动罢。 容望匆忙松手,默了一瞬,才问我,「你没有受到惊吓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多日未再见容望,他的病容好似又加深了些许,身子也无可抑制地消瘦了下来,脸颊上竟看不到一点肉了。 我摇摇头,他便转身,看了眼被人拖下去的于显,最后一步,一步重回高台上座。 殿中明灯灯影交错,宛若在他身上徒留下道道金晃的枷锁。 28、 虽说那于显的尸身很快就被人拖了下去,但他毕竟是死不瞑目地倒在了我的旁边,黏煳的血浆流了满地,令我晕厥不已。 容望示意了一番,立时就有小太监领我出了殿,去偏殿的茶室小坐休憩,我坐下后,依旧没有缓过气,抚着胸口轻轻喘着。 很快梅若笙就赶来了,他先是在殿前同人交谈片刻,随后就步履匆匆地径直进来看我。 「清妙,你还好罢?」 梅若笙卸任了武德司长使以及皇子少师一职后,就只空有个学士的虚职,已不算是重臣了,但他气度却依旧如常,喝退正在守着我的宫仆,疾步来至我身边,切切问道,「有何不舒服定要告诉我,你府里的大夫说,你近来晚上又开始睡不好觉,热病总是发作。」 梅若笙眼中满是心疼,「我让君药再过来给你瞧瞧。」 我摇着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碰触。 按照时间来算,前世的这个时候,我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一世倒也还好,没有那般严重,但我明白,我这热病应该是治不好的了,大限迟早终至。 前世,便就是梅若笙灌给我的那碗热药,提前要了我的性命,这一世,梅若笙倒最是关心我的身体,我不让他探望,他便派人每日守在我的世子府外,问我府里的大夫我的身体情况,还常会差人送来各种名贵珍稀的药材,就连我常用的药囊,他都亲手给我做了好多个,用那万佛寺祈福用的锦囊一一装好,还放上了不少好闻的梅花花瓣,用心之至。 可在我看来,却着实是有些讽刺的意味了。 「梅大人,你不必如此。我们本就非亲非故,我很感谢你替我争来了这世子的身份,让我能够不再被人随意欺负,但你不应该再将我视作令弟的替身。」 我抬起眼,认真说道,「您是长公主的儿子,而我,只是北燕村中一个买去王府的乡野孩童,我不是你弟弟的。」 梅若笙动作一僵。 他动了动唇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一声未吭。 我看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悽惶,停了一下,便故意问他,「难道,我真的很像你的弟弟?」 梅若笙抽了抽嘴角,「不像。」 「你不是他。」 「是我之前太过思念弟弟,才会将你错认成他,我想照顾你,想对你好,也并非是将你当做弟弟的替身,你无须有心理负担。」 「哦。」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我知道,梅若笙一定有什么隐瞒了我。 既然他不肯说,必然存有私心。 我定要,将他和弟弟的事情调查清楚。 第070章 立储位(七) 29、 立储大典好似进行得并不顺利,我待在偏殿中,时不时能看到宫道上经过成队的御林军。 不过,我早前已告知容望,赵承等人的阴谋,宫里提前部署过,加之孔天川出兵襄助,这宁安王和容沛虽有谋反之心,但到底未能成气候,约摸又过了两个时辰,我瞧见那赵承被押送出殿,方知,危机已经解决。 第131页 容望现在应已成为大宣太子了。 按理,今夜就是容望大婚之时。 我听到宫人禀告邀我入赴太子婚宴时,仍旧没什么反应,支着下颌斜卧在榻椅上,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面前的茶盏,懒得应声。 梅若笙便从我手中拿来茶盏,倒好水再端给我,对那传话的小太监道,「世子身体不适,就不去了,待会儿我送他回府。」 小太监点头应是。 我颇有些意兴阑珊,继续用指尖去碰茶盏,只茶盏中的水有点烫,我一缩手,结果将茶盏碰倒,热水登时泼洒而出,淋到了梅若笙的手上和臂上。 梅若笙的皮肤也白,所以被烫到后,红了一大片,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可在他挽起袖口的剎那,我的瞳仁骤然缩起。 因为梅若笙的手腕,竟然也有一处胎记。 是红色的。 同我的,如出一辙。 我开始怀疑梅若笙对我说过的所有话。 他定对我有所隐瞒。 30、 梅若笙被水烫到后,并没有生气,而是默默用布巾擦拭干净,又将袖口很快地拉好,「清妙,你到底是想喝茶,还是不想喝茶?」 「你喝。」 我给他倒了一杯茶,奉过去,「我想看你喝。你现在就喝。」 梅若笙愣了愣,接过茶道,「现在?」 茶水很烫。 冒着缭绕白气,不断升腾起热意。 梅若笙身后跟着的随从一听我这话,立时拔刀沖我吼道,「许世子,你可别太过分!」 「住嘴。」 「以后我同清妙在一起时,你们都无须上前。」 梅若笙头都未回,冷声喝退随从。 跟梅若笙相处日久,我发现他去到哪里都会带一到两个贴身随从,这些随从虽大多其貌不扬,有时甚至不会出面,而是隐在暗处,但其实个顶个的身手好,应该都是武德司培养出来的,专为保护他的影卫。 因他不会武功,却掌管武德司,仇家树敌甚多,可现在,他竟为了我,将唯一的随从赶走,说不触动是假的。 可我一想到梅若笙故意隐瞒了一些,对于我来说,可能是特别重要的,关乎到我和他身世的事情,还是莫名觉得愤怒。 我压住怒火,一眨不眨地盯着梅若笙看,「你不是说你会待我好吗?现在,我倒茶给你喝,你竟然都不愿意?」 我甚至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似的笑容,「原来,这就是梅郎口中所说的,待我好。」 「我喝。」 梅若笙打断我的话,旋而端起那碗热茶,一饮而尽。 他也当真是沉得住气,因是我奉的茶,他喝下去时,连眉头都捨不得皱一下,只是在喝完后,轻轻掩了下唇,我看到他的唇瓣被烫到红得脱了皮。 其实,我心里也是没有底的,看梅若笙真被烫到,不禁也有后怕。 哪知,梅若笙竟并不生气,反而搁下茶盏后,有些讨好地问我。 「清妙,你刚才,是在唤我梅,梅郎?」 他迟疑一会儿,「你可以再唤我一声吗?」 梅郎,不仅是时人对梅若笙的爱称,更是上京城中无数闺阁女子的遐称,他自也知道这个称唿所代表的含义。 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高洁不沾俗尘的梅郎,会只因我随口而起的这一句称唿,甘愿喝下我餵过去的烫茶。 前世被他强迫着灌下热药的情形,不断在我脑海中重演,我甚至想,若我刚才餵他喝的是毒药,他也会如此心甘情愿吗? 欺负梅若笙,竟让我觉得畅快极了。 我撇过脸,不再看他,「好啊,只要你待我好,我就唤你梅郎,或者唤你老师,哥哥,你想让我如何唤你都可以。」 说完,我就从榻椅上一跳而下,「就这样,我要回去了!」 我挡住他想要伸过来的手,「我烦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31、 今日刚立下太子,加之又要筹备容望的婚事,宫中自然热闹极了。 我坐在软轿之中,时不时能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端着喜盘喜帕匆匆走过。 轿辇晃晃悠悠,一直在宫道里面绕。 「百吉。」 我唤了一声陪在轿外的百吉,问他,「怎的这么久还没到宫门?」 「是啊,好生奇怪。」 百吉问起另一个陪同的宫人,「怎么回事?」 那宫人支支吾吾半晌,才低声道,「对不住了,世子大人,是太子殿下吩咐,要我们,带你去见他一面。」 容望?! 我大惊,他成婚在即,见我作甚?今日满朝大臣,他的岳丈孔天川,包括那北狄人皆在宫中,他此时见我,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要将我和他往火坑里推? 当真是疯了! 我扯开轿帘,急声道,「停轿!我要下去!」 百吉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率先出手制住那宫人,奈何很快,就从暗处又窜出十多个禁卫,反制住了百吉。 这抬轿的奴才也已被容望收买,对我道了句对不住后,就抬着轿飞快地行上一条偏静的小道。 我心慌意乱,想自己可万不能再陪容望干出何荒唐事情了,便想干脆跳轿逃跑,可手刚搭上横樑,身子就因不稳而重重摔回轿中,当真是被撞得个头晕眼花,我咬着牙,想再爬起来,这帮人却偏将轿行得更快,我被颠得七荤八素,直欲呕吐,更加不敢冒险跳轿了,只得任凭他们抬我去到了东宫。 第132页 东宫外面现在也守了不少禁卫及御林军,所以这些人是从小道的偏门将我抬入的。 殿里的人倒是少了许多,只剩了些伺候容望更衣的宫僕婢女,看到突然闯入宫苑的轿辇,俱是一惊,张口结舌地想要喊人,却听殿中传来一声喑哑的怒喝,「都下去!」 「此事,谁都不准张扬多言!否则,本宫定将杀无赦!」 话落,一干宫人便齐声告退。 我捂住胸口,蜷在轿辇中,听着容望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逼近向我。 「妙妙。」 容望虽在极力压抑,但语调明显却是在抖,他越是想要控制,声音却反而越不自然,闷闷哑哑的,听得我腹中刚刚平息下去的噁心感觉又开始不住地翻滚。 「妙妙,我,我好想你啊,我终于,又可以见到你了。」 容望说罢,伸手掀开了我的轿帘。 他着了一身刚换上的朱红色婚服,眸中却全无喜色,而是空空茫茫的,直到瞧见了我,才重新聚焦起来,流露出神采,「妙妙!」 「唔…」 他伸臂,刚揽住我,我就实在受不住胃里的噁心了,「哇」地一下吐脏了他的婚袍。 容望本就因病发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32、 容望已搬来了东宫,现在的宫殿比他之前的更加宏伟气派,但不知为何,当中的装饰即便华丽,却透着一股冷郁的死气,让人浑然不自在。 我漱了口,又嗅了些草药歇了会儿,那种噁心的感觉才渐渐平息下来。 「妙妙,你还在生我的气?」 容望则是直接将那件脏了的婚袍脱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待会儿就要大婚了,现在却连婚袍都没得穿了,是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闲心管我生不生气的。 我闭了闭眼,问他,「太子殿下,你是不是又打算将我关在这里,你就不怕太子妃看到我后,一怒之下,让自己的爹爹举兵造反吗?」 「妙妙,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关你?」 容望无奈地笑笑,只他这笑容却着实有点苦涩。 我懒得搭理他,「既然如此,那你就赶紧送我出宫!」 「妙妙!我知道,从前,我做了很多的错事…我今日见你,便就是…就是要向你道歉。」 容望垂下头颅,站在我面前,「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是出完气后,定要听一听我的解释。」 33、 距离容望成婚,不过只有两个时辰不到了,殿中烛火葳蕤,容望苍白的脸孔也像是被渡上了一层暖光,融融暖暖。 「事情便是如此。」 「父皇确早有除你之心,所以,我同意当这个太子,也是为了保全你和北燕,你知道的,我向来是最不喜这皇宫深廷的,但是,经过舅父一事,我才明白过来,唯有手握权势,才能保全自己的所爱之人。」 「孔天川有兵权,所以父皇才想着用我拉拢他,但我现在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了,所以,妙妙,你给我一点时间,我答应你,便是我今日被父皇按着脑袋,不得不同那孔嫒成婚,也绝不会碰她,我的心,完完全全,是只属于你的。」 「从前我做了很多错事,但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妙妙!」 容望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间掏出那枚当初他赠与我的白玉。 在那次被许桑衡发现口口之后,就被我落在了宫中,没想到又被容望找回去了。 容望咳了几声,微有些发哽,「我之前说过,我不会再给你第三次。」 「我现在收回那句话。妙妙,只要是你,无论是三次,四次,还是百次,千次,我都愿意,一次次为你低头,你能原谅我吗?」 他递来那枚白玉,诚恳看我,「若我只能有一个太子妃。」 「那个人,只能是你。」 第071章 死别离(一) 1、 「你莫要再胡说了!」 我撇着眼,不接那块白玉。 其实,我倒也能理解,容望的身不由己,他小时就同我说过很多宫里的事情,还说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皇宫,如今却成为了太子,未来还会是大宣的皇帝,终其一生怕是都要困顿于此,但是,容望对我的纠缠和坚持,还是让我觉得不可理喻。 「殿下,我年少时,是曾对你有过心动。」 容望大喜,神色激动。 我却避着他的视线道,「可我喜欢的是那个会陪我说话,会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功课,还会想着法儿地陪我玩闹逗我开心的阿望,不是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我都是为了你才当的这个太子!你以为我想当太子吗?你以为我想娶我不喜欢的女人吗?」 容望抬高音量,看我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方才竭力抑住怒意,「妙妙,你继续说。」 我不敢再说了。 我很担心容望今日会做出何出格之事。 我和容望之间的身份地位本就有云泥之差,或许在他看来,做他的男宠,或是给我一个名份,让我留在他身边享受富贵就是爱了。 但这并非是我想要的。 我虽常渴求有人爱我,但对于这份爱的要求,却是极高。 我要的爱,是忠贞无二,是长相厮守,是今生唯我一人。 若非如此,我宁愿不要。 而这些,容望给不了我。 「殿下。」 第133页 我唤住他,「今日是你的大婚之日,方才我不小心弄脏了你的婚袍,实在抱歉,还望殿下赶紧差人过来补救。」 「莫要误了娶妃吉时。」 2、 容望依旧紧握着那块白玉,他的指关节极是用力,几乎快要将玉捏碎,偏那玉上头有一道摔痕,容望的皮肉嵌在那痕印上,竟落下几点斑驳的血滴。 「许清妙。」 容望重重咳了几声。 他年纪轻轻,如今却常生病,「我们之间,真的,再无可能了吗?」 容望扯开嘴角,眼角却禁不住地滑下热泪,「我知道自己从前做错了很多事,让你难过,可是…我现在真心想要弥补啊,为什么你那么狠心,都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若殿下当真喜欢我,就不该让我做什么被千夫所指的太子妃,而是…放弃太子之位,同我一道离开皇宫,如此,殿下愿意吗?」 容望的哭让我实在心烦,于是,我故意这样问他。 我知道容望不可能答应。 果然,容望摇着头,对我说道,「妙妙,你根本就不懂,我还有母妃,还有父皇,我不可能违抗他们的命令,而且我若不留下来当这个太子,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做你的这个北燕世子吗?我全都是为了你啊!」 我抿着唇,不再说话。 立场不同,我无法指责容望做出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但至少,我可以,不再选择他。 「罢了,你把这块玉收下,这块玉本来就是我赠给你的。」 容望大概也知,终究要和我走向不同的路,遂将手中的白玉重新递到我面前。 「你收下,我就派人送你出宫。」 我没有接。 虽说这只是一块玉,但我年少时对容望的情起,便就是从这块玉开始的,后来,又同许桑衡之间因这玉生出百般波折。 我既已决定不要再同容望有何纠葛,收下也实是无益。 「你连这最后的一点点要求都不愿意满足我?」 容望双目发红,「收下!妙妙!」 「殿下,你不要再强求了!」 容望见我不收,竟大力地抓住我的手,硬要将那玉往我手里塞。 我不喜他这般强迫于我,就挣扎着抵抗,两相争执之下,这块玉从他手中掉落,重重砸向地面。 在一声清脆响音之后,本就有了裂痕的玉,彻底被摔成了碎片。 容望勐地止住动作,他怔怔蹲下身子,目光有些发痴似的,落在那些碎玉上,口中还喃喃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的话。 「殿…殿下?」 我也有点儿发懵,但反应过来后,又很害怕容望会做出何出格之事,便趁他失神,试探性地道,「我…先行告退了。」 3、 我跑出东宫的时候,并没有人拦我,几乎是在我前脚踏出东宫宫殿的一瞬,宫人们后脚便就冲进了容望的殿中。 也是,今日毕竟是太子大婚。 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天刚黑下来,宫道上能瞧见许多明晃晃的朱色喜灯,以及穿梭不绝的宫人,应是在忙着筹备婚宴。 我不清楚宫里大婚的仪制规格,但想来应该是极隆重的,加之今夜有很多外臣,包括北狄的使臣,都受邀参赴太子婚宴,宫中杂人不少,因此我一路疾行,也未受到阻拦。 只我对宫里的道路实在是不算熟悉。 我此前在宫中时,大多都待在兰华苑中,出去也自有轿辇马车,鲜少会自己走路,但今夜我是从东宫里逃出来的,百吉也寻不到了,只能凭着仅有的记忆朝着宫门迈步行去。 可是,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竟然走错了路,误打误撞地走到了宫中用来筹备太子和太子妃婚宴的摘星楼那边了,因为我越走就越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和觥筹举杯的声音。 前方还隐隐传来了光亮,人影也多了不少。 我只好转身,朝着相反方向的另一条小道跑去,事至今时,我可不想再掺和容望的婚宴了。 这条小路倒是没有什么人了,两边都是高大的宫墙,将路道挤得十分逼仄。 我加快脚步,穿过小路后,面前豁然开阔,出现了一汪偌大的湖面。 我认得这湖水,应是芳菲苑中的,从这里沿着湖道再往前走上一段距离,就能到达最近的宫门了。 我松了口气,开始沿湖向前走,湖中水声潺潺,苑林中的三两宫灯投下斑驳的亮点,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明若月光,让我安心不少。 然而,就在我转过一条弯路之后,竟借着这水面中光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长身立于湖畔。 是梅若笙! 他不是应该受邀去参加容望的婚宴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他。 梅若笙依旧一动不动,正对着湖面。 他颀长的身影宛若一尊黑夜当中的雕塑。 他这是在做什么?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缓缓朝他走去。 听到脚步声后,梅若笙周身一震,他向前跨了一步,难道是想要投湖?! 「梅…梅大人?」 梅若笙听到我的声音,反应更加激烈,他依旧没有回头,但身子却抖若筛糠。 我走得愈近了些,这才看到,他的手竟然紧紧地掐在一处,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 「你,你没事罢?」 第134页 我的声音软了下来。 直觉告诉我,梅若笙现在不太对劲。 果然,两息后,我听到梅若笙,咬着牙关,艰难地启唇,向我吐出一个字,「滚!」 我愣在原地。 梅若笙像是一口气彻底泄开了一般,他终于回头,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道,「清妙,滚开,离我远点!」 「我不想伤害你!」 4、 我这时方才看清了梅若笙的脸。 当真是扭曲到了极致。 他的脸上全是汗水,两颊处浮着不正常的潮红,双眉亦紧紧攥在一处,那双狭长的眼此时赤红到可怖,原本淡色的水唇也变得好深,细看下来才知居然被他自己咬出了血。 「你,你被下药了!」 他的这个样子我并不陌生,因为前世,我也曾被他餵下过热药。 热药发作时,就是如此,浑身都会发红髮热,迫切地想要与人口口,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梅若笙没有应我,只是霍然抬首,蹒跚着朝我走来。 我大骇,拔腿就跑。 但很快就被梅若笙抓住,他的双臂如铁一般紧焊在我的腰身,慌乱间,滚烫的气息就已经拂过了我的脸颊。 「呜,你放开我!」 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跑掉,被下了药的梅若笙,力气大到惊人,我很快就被他按伏在湖畔的沙土地面,礼袍也被一层一层地剥开。 「你清醒点,看看我是谁啊!」 我吃痛不已,转头看了下四周,这里并没有任何宫人经过,我求助无门,一边跟梅若笙说话,一边屈起腿狠狠踹了他一脚,挣脱桎梏。 可我此时也已双脚发软,根本爬不起来,很快又被梅若笙扑倒…但他好似还残存了一些理智,睁着那双熬到发赤的眼向我哀求,「我好难受…我…我真的很难受…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 「不行!」 我也难受得很。 我自从那处恢復以后,就极是敏-感,他的手所到之处,都起了一层薄红,双腿也在受不住似的如痉挛一般地颤着。 我咬牙拒绝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伤害我的!」 「你不能碰我!」 我的话,好似一盆水,浇灭了梅若笙眼中的那簇火。 他簇着眉,极其痛苦地松开我,「是的,我不能…不能再伤害你…」 我强撑着一股劲,站起来,后退几步,刚想跑,却看到梅若笙竟趴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血。 鲜血溅在石块,触目惊心。 他应该…应该是在用咬舌的法子保持清明! 「你,你疯了吗?」 我看得心惊肉跳。 然而,这咬舌带来的疼痛好像并不能完全抵御住药性,我看到梅若笙极其痛苦地看了我一眼,最后,竟当着我的面,纵身跳进了湖水之中。 第072章 死别离(二) 5、 梅若笙是不会水的。 这是之前他陪我在兰华苑种花时,无意间提过的。 我还记得那日天气尚好,澄澈的湖水与明亮的日光交相辉映,铜镜一般,照着我同他的倒影。 露台近水,梅若笙像是极怕我会落水,所以,一直将我护在内里,自己则蹲在靠外一些的位置,神情不大自然。 正巧那时有风吹过湖面,粼粼波光闪动着,我一抬眼,却看到梅若笙僵着手不动了,便不由问他。 「老师,你怎么了?」 「无事。」 他摇着头,依旧是一贯的冷清,只见我依旧目不转睛看他时,才顿了一顿道,「我怕水。」 「小时贪玩落过水,险些呛死,被老师救上来后狠狠责罚了一通,从那以后,就开始畏水。」 梅若笙说着,却有些失笑似的,将我往里拉了些,「清妙,小心,别掉下去了。」 「哦!」 我似懂非懂,直觉告诉我,梅若笙才不是什么会因贪玩掉进水里的人,但他的表情却确确实实地昭示着,他是怕水的。 但现在,他却为了克制药效,不伤害我,主动投湖了。 6、 沉寂的湖面在梅若笙跳下之后,冒出了一些气泡,但很快,这些气泡便就消失不见了,梅若笙的身影也越来越沉,直到融入漆黑的水底,再看不清。 「喂!梅若笙!」 我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梅若笙这样是会死的! 我趴在湖畔喊了他几声,没有任何回应,不知为何,突然间心慌意乱,脑海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跟我说话。 梅若笙现在还不能死。 我的身世还没有调查清楚,我还有话要问他。 总之,他不能死。 我下定决心,也跳进冰冷的湖水,想要救他。 幸而,这湖不算太深,我能应付得了,于是我一边游水一边摸索,很快就摸到了梅若笙的臂膀。 我咬着牙,费力地抬起他的臂膀,搭在我的肩背,向水面游去。 然而,梅若笙的身量比我要高上不少,身体也重,许是在求生本能的刺激下,梅若笙的手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身子,让我根本就没办法划水,我努力了好久都没办法浮出水面,反被他拖着向下沉去。 慌乱间我被呛进了几口水,口鼻酸痛,只好先行松开了他,手脚并用地自己游了上去。 梅若笙被我松开后,双手无力地张开,向着更深的湖底沉去。 第135页 我捂唇,咳了些水出来,又环顾四周,找不到任何帮手。 今日,他因为我赶跑了自己的影卫,而现在宫中又正忙着筹备婚宴,此处偏僻,寻不到旁的宫人,若我现在再像只没头苍蝇地跑出去喊人,梅若笙怕是早会被淹死了,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我情急之下,又觉得心口闷痛不已,我只好以手抚胸,想要平復一下,结果,刚好摸到了那支梅若笙给我的短哨。 对了,杜听寒! 杜听寒现在是武德司的长使,今夜太子婚宴,他必定也在宫中的,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现身帮我,但无论如何,总得一试! 我来不及多想了,抓住短哨,用力吹响。 几乎是在哨音刚落的瞬息时间,我就听见背后传来了簌簌风声,我扭过头,只见一个黑影踏风而来,他脸上的铁质面具在夜色中闪着明亮光泽。 他没有多言,见我颤手指向湖面,便旋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毫无犹豫地跳进了水中。 7、 「不错,再晚一点,你就可以给你的梅大人收尸了。」 杜听寒很快就将梅若笙救起,凉薄地对我说道。 梅若笙的情况确实不好。 他脸上那股诡异的潮红已经褪去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溺水后的惨白,薄薄的眼皮紧贴在一处,动都不动,就连胸膛的起伏都越发微弱了,望之毫无生气。 「你,你快救救他啊!」 我十分讨厌杜听寒,但现在也顾不得再跟他斗嘴,「他…他的老师不是对你有恩吗?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杜听寒很难得的没有反驳。 他沉默地来到梅若笙跟前,按压起梅若笙的胸口。 梅若笙终于有了些知觉,微微张口吐出了一些清水。 但依旧没有醒。 杜听寒这时转过身,看向紧张兮兮的我,「过来,亲他。」 ?! 我的大脑一时没有转过来,瞪着眼不解地看杜听寒。 杜听寒继续道,「用嘴给他渡气,溺水之人都要用此法相救。」 「我,我不亲他。你救,你亲。」 我的脸不禁有些发热,渡气就说渡气,杜听寒干嘛要用「亲」这样的字眼,又想梅若笙方才应就是被人下了热药,虽然我不知道给他下药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但自己险些被梅若笙口口的事还歷歷在目,无端生出了羞赧之意,更不愿再跟他有何肌肤之亲。 杜听寒很好笑似的,「你以为谁都跟你这兔儿倌郎似的喜欢亲男人?」 但眼光却若有若无地往我方才被梅若笙抓破,大开的衣襟上瞟,收拢起笑容,「既然你不愿意救,就让他死了罢。」 杜听寒说完,居然掉头就走。 「喂!你别走!」 我顾不得理会杜听寒的嘲讽,赶紧追上他,扯住他的衣袖,「他,他不是有影卫吗,你帮他把他的影卫找来,让影卫救他!」 「我干嘛要帮他?」 杜听寒脚步不停。 我只好抓着他的袖口随他一道加快脚步,看着倒像是个被他带在身上的挂件一样,实在滑稽,但我此刻可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央求这个我讨厌的男人,「他,他是你的恩人,你不能见死不救的。」 「正好,他死了我就没有恩人了。」 「你…」 我竟被杜听寒怼到哑然无语。 「行了,他暂时死不掉。」 杜听寒大概是被我缠得烦了,突然停下脚步,我没有防备,重重地撞上了他的胸口。 唔,他的胸口好硬! 应该是在劲服里面穿了轻甲,隔着一层布料硌在我的鼻尖,疼得我立时就飈出了眼泪。 杜听寒伸臂,很不客气地拽开我,却在看到我泪眼汪汪的样子后,稍有愣神。 「会有人来救他的,你走罢。」 杜听寒见状,只好也掏出一枚短哨,吹了三声。 应当是通知了梅若笙的影卫。 8、 杜听寒大概没有想到,我会一直跟着他,直至走到宫门旁边。 他每次刚拽开我的手,我就会立即扒拉住他的衣服,扯袖子扯衣摆甚至扯住他的裤腿,让他没有办法施展轻功,也甩不掉我。 宫门边当值的守卫看到衣衫不整的我和面容沉冷的杜听寒,俱是一惊。 偏我还一边落泪一边抓住杜听寒不肯松手,这情形怎的看怎的不对劲。 「世子大人?」 「长使大人?」 「你们怎么…怎么…在一起」 杜听寒懒得解释,只向守卫出示了令牌,就迳自大步迈出宫门。 守卫们自不敢拦武德司的人。 我怕他跑了,也赶紧追上。 宫门处有一辆马车停着,旁边正站了十数个脸覆面具的禁卫,对着杜听寒恭敬行礼。 我心里发了憷,怔然松手。 我现在已经弄清楚了,武德司是皇帝特设的特务机构,而武德司的人办事时,是能够无视大宣律令,不受任何人约束的,只听令于皇帝。大宣朝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朝臣勛贵,就没有不怕武德司的,因其行事狠辣,里头的暗卫又个个武功高强,若是被武德司盯上,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法子。 我也有些暗自后怕,想自己方才当真是生出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这么一路跟着杜听寒。 杜听寒倒是不慌不忙,上车后将车帘一撩,望向我道,「世子大人,还要一起吗?」 第136页 「我,我才不跟你一起!」 「我跟着你,是想叫你把乌朔放回来!」 「乌朔?」 杜听寒表情很淡,「你说的,是那个北狄的傻蛮子?」 「就是他!」 我十分不喜欢杜听寒用这种轻蔑的语气说乌朔。 乌朔不傻,他只是心思太过纯良,我一想到乌朔是因救我才被武德司抓了,又想到乌朔被自己深信的族人利用,就为乌朔感到难过。 今日朝觐会上,北狄已经帮助大宣拌倒了于氏,乌朔应该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虽梅若笙向我保证过,乌朔不会有事,但我依旧很担忧乌朔的处境。 「你们抓走乌朔,不就是为了替皇上拌倒于显吗?今日于显都已经死了,你快把乌朔放出来!」 「哈,这么担心那傻大个啊?没想到世子大人如此多情。」 我明明万分焦心。 杜听寒却听得不急不缓,竟还敢嗤笑我。 「你懂什么?乌朔是为了救我才被你们设计抓走的!我当然不能不管他!」 「那另一个男人呢?」 杜听寒又开始用那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看着我,「另外一个处境比北狄蛮子还要糟糕很多的男人,世子大人要管管吗?」 我错愕地抬起眼眸,愣愣望他。 杜听寒不疾不徐,语调中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世子大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许桑衡。」 「皇上今日在立储过后,给我下了一道密旨。」 「说是让我交代诏狱的狱卒,让他们,秘密处死许桑衡。」 第073章 死别离(三) 9、 深秋的夜,已经凉透至骨,我光这般牧在冷风之中,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心寒。 「秘密处死,是…是什么意思啊。」 我的声音也在抖,绵软无力地散在风中。 「自是要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法让他在诏狱中死于非命。」 杜听寒语气平淡,「譬如说用刑,再譬如说,下毒。」 10、 我从未想过许桑衡会死的。 虽然我一直心心念念要报復他,但我总是觉得,许桑衡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即使许桑衡因我被打入了诏狱,即使顾氏因要保全自身,落井下石地污衊许桑衡,但他也不会轻易死掉的,他毕竟是话本中的主角,哪里会死的。 我虽是这么想着,却开始整夜整夜地做起噩梦。 11、 这一晚,我再次梦到了许桑衡。 他青衫玉冠,风姿翩翩地站在我面前,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傻妙妙,又在发什么呆?」 我懒得吭声。 许桑衡便又道,「今日可是我们的冠礼呀,你要打起精神才是。」 「对哦。」 我点点头,「冠礼」。 「阿衡,妙妙,看看为父给你们准备的发冠,可还喜欢?」 说话间,我竟看到许章驰向我们迈步走来,正满面慈爱地唤着我和许桑衡。 「父王!」 我扑到许章驰跟前。 许章驰满脸无可奈何地对我道,「妙妙,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小时那样成日向父王撒娇了。」 「可是父王答应过我,我一辈子都是父王的宝贝啊!」 我不高兴地瞪了眼一旁笑得格外促狭的许桑衡,「你再笑我,小心我揍你!」 许章驰笑着摇头,「妙妙,你这性子,日后可怎么当王爷啊?」 「我才不要当王爷!我,我要跟阿衡一直在一起。」 我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羞赧地道,「我喜欢阿衡!」 「你,你说你喜欢阿衡?」 许章驰笑意陡灭,他盯着我,似很有些难以置信。 许桑衡这时突然跪下,向许章驰磕首道,「没错,父王!我和妙妙两心相悦,情非泛泛,求父王成全我们!」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许章驰开始变脸。 慈蔼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的面色变得极是铁青扭曲,他指着许桑衡,因着暴怒,声调都不由高了几分,几乎是在咆哮,「你们都是男人!你是我的儿子,是要为我们许家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你怎么可以跟男人在一起?」 与慌里慌张的我不一样,许桑衡早就想好了对策,他沉声道,「若父王只是怕许氏后继无人,我可以跟妙妙在许氏宗亲中,领养嗣子,尽心抚养。若父王是怕年老之后,无人尽孝,便更不用担心,我和妙妙都是父王的儿子,便是我们在一起了,这一点也绝不会改变。」 我也手忙脚乱地跪在许桑衡身边,点头如捣蒜。 「好啊,好!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啊!都敢顶撞为父了!」 许章驰怒不可遏,「来人,把这两个不肖东西拖到祠堂关起来!别给他们任何吃食,待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认错了,再放他们出来!」 「父王!」 许桑衡挡到我身前,「此事因我而起,当初也是我先强迫的妙妙,父王要罚,便只罚我一人。」 「阿衡,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 许桑衡目光若炬,「求父王成全!」 就这样,许桑衡因为我,挨了家法大刑。 好好的一场冠礼,也因此不欢而散。 我躲在卧房里,吓得瑟瑟发抖。这时有小厮跑来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公子,我一直摇头说不要。 第137页 我怕看到被打到血肉模煳的许桑衡。 可是我根本就躲不掉。 过了会儿功夫,许章驰竟派人压着我去看许桑衡,果然,许桑衡软身趴在一大片暗色的血泊之中,一动都不动。 「阿,阿衡?」 我走近了些,用手扶住发晕的脑袋,试图唤他。 许桑衡的腿终于抽-动了两下,片刻后,他缓缓支起半边身子,将他那张被鲜血煳满的脸对准我。 「妙妙。」 他张开口,吐出一缕缕鲜血,「我快要死了,你现在,是不是开心了?」 你不是,一直在盼着我死吗? 12、 「啊!」 我从噩梦中惊醒,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我虚弱地脱去衣服,又拿起案头上摆着的水和布巾,擦净了身子,才重新缩回被中。 窗外,依旧还是漆黑一片,可我却丝毫没有了睡意。 我翻着身,想了好久,才知刚刚一切,皆只是梦。 可我仍旧心悸难忍,就只好抬手按住跳动得异常快的胸口,但鼻尖却忍不住一直发酸。 我阖上眼,任凭泪水从鬓髮滑过,沾湿软枕。 我突然想起,自己前世,就是死在了冠礼的前一个月。 13、 百吉告诉我,那日我被容望的人带走后,他就被那帮宫人遣送出了宫。 「他们不让我进宫,所以,我没有办法去救妙公子,妙公子,你没有受伤罢?」 百吉很是担忧我。 「没有。」 「我还好。」 我精神不振,侧卧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天气冷了,但我的热病却反有加重的倾向。 十分奇怪。 同样奇怪的,还有百吉。 他本是许桑衡的小厮,之前在燕王府也不过就照顾了我一段时间,按理说,对我应当没什么主僕情分才是,可他方才问我时,那副痛心疾首的自责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好像格外在意我。 「百吉啊。」 我揉揉眉心,问他,「让你替我打探的事,怎么样了?」 百吉顿了一下,对我道,「妙公子,都问到了,公子现在还没有死,因为太子殿下说要亲自审他。」 太子?容望? 这或许比狱卒直接要了他的命更可怕。 「知道了。有何消息再告诉我,对了…」 我又问百吉,「许桑衡被押入诏狱这么久了,北燕竟没有一封书信过来?」 我原先想着,许章驰极是心疼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儿子,许桑衡此番又是为了保护北燕才被设计陷害,许章驰无论如何也应替他求情。 便是亲来上京一趟求皇帝开恩都属实正常。 但奇怪的是,都快一个月过去了,北燕那边竟然悄无动静。 百吉看着我,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现在是我的人,该要对我知无不言才是。」 在我的追问下,百吉终于对我道出了真相。 「公子他,公子他早便同王爷决裂了!」 百吉的嗓音里夹杂了一丝哭腔,像是在为许桑衡鸣不平,「便是因为妙公子的事!他把…他把你和他的事,告诉了王爷…王爷很是生气,甚至亲来了一趟上京,劝说公子回心转意!」 许章驰竟然来过上京了? 我估算了下时间,应就是我被梅若笙带走,后又流落北狄使团的那段日子。 「然后呢?」 我头痛欲裂,又一次想到昨夜的噩梦。 「可无论王爷如何劝说,公子依旧坚持!后来王爷妥协,说是让公子收了你做男宠,养在外室就是,可公子不同意,说宁愿此生不娶,也要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只你一人,永不会再碰别人!若王爷一日不同意,他便同你一日不归北燕。」 「王爷很生气,掴了公子耳光,还说许氏没有他这样痴恋男人的蠢货!之后的几日,他们一直在大吵,王爷后来不告而别,公子则是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想来,怕是那时就已经吵到决裂了。」 百吉终是落了泪。 「许桑衡当真是有病。」 我看到百吉为许桑衡哭的样子,心情更是不好。 这算什么,苦肉计吗?以为这样我就会动容,会去帮许桑衡?我打断百吉,冷冷对他道,「我又不想跟他成婚!他也不想想,我是个男人,怎么可能跟他成婚啊,是他自己莫名其妙,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他活该!」 「公子有所不知。」 百吉向我解释道,「此前,正是因太子殿下一事,妙公子一些不好的名声早便传扬出去了…朝中之人表面恭敬待你,讨好于你,其实都以为你同太子相好过,太子却未曾给过你名分,还说你是失宠之后才被赶出了宫,就连此番妙公子被皇上立为世子,都被传成是皇室对你的补偿,难听极了…前不久顾老爷想为妙公子说亲事,可没少遭人白眼,几乎是跑断了腿才攀上了一门亲,不过妙公子拒绝了就是。」 百吉说的话倒应是不作假的。 顾道海此前一直想要帮我说亲,便就是因我名声已经坏了,想趁我当上世子,尚有荣宠时为我攀门高亲,好榨干我对顾家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但这又与许桑衡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又不是女子,随他们背后说去就是!」 第138页 我依旧嘴硬。 「人言可畏。你不在乎,公子在乎,他怕那些中伤你的言语会让你难过,所以,他便想替你承担下来,还有,他坚持要徵求王爷同意,就是因为他明白,妙公子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内心其实最是渴望王爷的认同,他不能无名无分地将你养做外室。」 「他就是想要堂堂正正地同妙公子,一个男人结契成婚,好向天下人宣告,你才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不要的男宠,而是他许桑衡真心喜爱的珍宝。」 第074章 死别离(四) 14、 我竟从来不知,许桑衡会为我想到这么多。 百吉说出那些话后,我其实很是心虚。 因为每一句,都戳到了我的心窝子里。 我并非是那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我从小学着乖巧听话,宁愿违背自己的的本性也要讨好养父,其实也不过是想寻求他的喜爱和认同,而那些流言蜚语,也确实能够中伤到我,常让我羞愧难当,彻夜不眠。 许桑衡,比我自己,还要更了解我。 15、 隔日,上京终于落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 我有气无力地蜷在榻上,用一方布帕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算算时日,前世的这个时候我已然病重,每日都要喝大量苦药维持生命,这一世,我的病症似乎发作得晚了些,但最近身体也开始隐隐不适起来,偶会咳血。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卧房内的暖炉烧得正旺,我之前让百吉弄了些玉兰香料,搁在我床头熏着,此时,烟燻缭绕,我半睁着眼,恍惚间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款款而来。 好似一个女子,身形清丽温柔。 「娘…娘亲?」 我揉揉眼,隔着烟雾,看不分明,直到手被那人握住,我才心酸地眨眨眼,滚下热泪,软声道,「娘亲,你当年为何要抛下我…把我卖掉啊?」 「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好生委屈,还…还死过一回了!」 「我好想你…你是来带我走的么?你带我走罢,不要再抛弃我了。」 「清妙,又发烧了?」 一道沉冽的男声打断了我,我仿若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拖拽回了现实。 我浑然打了个激灵:眼前哪里有什么白衣女子。 是梅若笙。 「你怎么来了?」 我欠了欠身,抽回手,神色恢復冰冷。 梅若笙顿了下,对我道,「近来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我懒得搭理他。 我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是能很明显地看出身有重病的,我照过镜子,镜中自己的身影几乎是瘦到了只剩一把骨头,眼窝则青黑无比,浑身散着一股郁郁之气。 但这又同梅若笙有什么关系呢? 他连实话都不肯告诉我。 而我又因为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再去查证什么,本就倍感无力,他偏又来上门烦我,让我很觉得有些窝火。 我干脆裹着被翻了个身,将屁股对着他。 「清妙。」 梅若笙继续温声道,「杜听寒说,上次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 梅若笙嘆了口气,「我没有留神,所以才被人下药着了道。我后来才知,给我下药之人竟想将我引入那太子妃的宫殿嫁祸害我,只我那时得知你并未出宫,心中挂念,一路寻你出来,所以才未有酿成大祸。所以,清妙,是你救了我的命。」 梅若笙没有告诉我,给他下药的人是谁,但他从前是武德司的长使,仇家众多,有人趁他落单时害他,并不算稀奇。 我没有深想,扭过头,视线落在他搭在我身上的那只手上,「你说完了?」 「既说完了便赶紧走!我不想见你!百吉!送梅大人出去!」 「是!」 守在门边的百吉麻熘地进屋,对着梅若笙比了个「请走」的手势。 梅若笙脸色微变,他沉默几息,取出一张药方交给百吉,「这是君药先生开的药方,你派人抓来,煎给清妙喝,每日巳时,戌时各喝一次。」 百吉接过药方,犹豫看我。 「送客。」 我头都没回。 16、 没想到,隔日,世子府里又来了人。 这次,竟是那煞星杜听寒。 他依旧戴着一副玄铁面具,领着好多暗卫气势汹汹地进到了府里。 府里的护院侍卫个个手持护棍,无比紧张。 我在百吉的搀扶下,勉强走到院中,同那杜听寒对峙。 「杜长使,你过来,该不会是向我通知,那许桑衡的死讯罢。」 我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手却一直在抖。 杜听寒没有回答我的话,自顾道,「带了一个人给你。」 「人?」 我惊疑交加。 杜听寒挥了挥手,暗卫们便推了个浑身五花大绑的高个儿汉子出来。 居然是被武德司抓走多日的乌朔! 乌朔虽然浑身被绑了起来,但精神看上去很是不错,身上也没瞧见何明显的伤口,就连此前的腿伤都被救治过了,行动无虞。他本来一直用他不太流利的中原话同那些押送他的暗卫骂骂咧咧的,但瞧见我后,却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又怔又喜,咧着嘴竟就要落泪。 「妙妙宝!」 「真的是你!」 「这帮坏黑蛋子没有骗我!」 第139页 乌朔向我冲来,张开健壮有力的手臂,将我从百吉手中接过,紧紧抱住,他的胸膛与我的牢牢贴合在一起,恨不能要将我揉进他的怀里。 我被他抱得快要喘不过气,只好推了推他,视线却越过他,看到了表情颇为不屑的杜听寒。 杜听寒对着我,向来就只有这副表情。 我也不剩多少气力同他置气了,便沖他微行一礼,「多谢杜长使成全,敢问是何人让杜长使放了乌朔的?」 「是我自己要放的。」 「这个北狄蛮子在我武德司不过待了半月,就吃空了整整两座仓库。武德司是养不起了,世子受受累,继续养着罢。」 杜听寒丢下话后,就领着乌泱泱的一波人扬长而去。 17、 百吉极是看不惯这横空多出来的乌朔,偏我还将乌朔带去了自己的卧房,他就更不高兴,过来给我送药时,一直猫着个眼偷偷瞪乌朔。 我让乌朔留下来与我同住,乌朔就在我的床边铺了地褥陪我,因他块头大,又看出了我身子不舒服,不想挤着我,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他现在睡觉不会打唿噜了,绝不吵着我。 「你是怎么突然不打鼾了呢?」 我边喝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那君药老先生的医术倒实在是高明,这两日的药喝下来,我吐血的情况便有了好转,胸口也没有那么闷了。 「我被那群坏黑蛋子抓走后,就关进了武德司的水牢里!他们用铁链吊住我,不准我睡觉,我只要睡着了打唿噜,他们就会把我吊得更高,我很难受,后面就只好咬紧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被他们发现,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困得受不了的时候,勉强睡会儿。」 「习惯了之后,就不打了。」 「你受苦了。」 我有些心疼地看他,「都是那人害了你…」 我想到许桑衡,情绪又低落下来。 「不打紧的!我是为了救你才被那群坏黑蛋子抓走的!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而且不会打鼾了才好啊,这样我就不会吵到你了!」 乌朔盘着腿坐在地铺上,沖我憨实一笑,笑去眉眼间的不少委屈。 「妙公子,该喝药了。」 百吉将药碗递来,瞟了眼乌朔,对我道。 没想到,乌朔抢先一步接过药碗,对百吉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餵妙妙宝喝药就行了!你就不要待在这里,我从前在山上收养过受伤的山兔和鸟雀,每次都是我给它们餵吃食照顾它们的,所以,我也能照顾好妙妙宝!」 百吉来了气性,同乌朔吵嘴,「你照顾什么?你连中原话都说不好,凭什么照顾我们家妙公子!」 「妙公子!」百吉又对我道,「他可是武德司放出来的人,谁知道武德司放他在世子府里安了什么心,你不该留下他!」 乌朔大概也没想到,百吉会如此不待见他,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多嘴,直眉愣眼地看向我。 「百吉!」 我呵斥道,「乌朔救过我,他后来也是因为保护我才被武德司的人抓走了,是我求过那杜听寒,所以杜听寒才会放他回来,现在他没有旁的去处,我自然是要先收留保护他的。」 不知为何,我也有点心虚,不敢跟百吉承认,我之前还想跟乌朔一起私奔去北狄的。 百吉虽然只是个下人,但到底曾是许桑衡的贴身小厮,他这样说我,就好像是代替许桑衡在规训我。 我已经不敢想像许桑衡要是看到我同乌朔共处一室又会犯什么疯病了。 即便他如今身陷囹圄,我却仍然怕他。 这份畏惧是刻入了骨髓里面的,歷经两世,越发铭心。 「你出去罢!」 我因心虚,就抬高了音量赶百吉,「你先出去!」 百吉拗不过我,也不敢违抗我,他看看乌朔,又看看我,沖我吼道,「公子他还没死呢!」 「若不是公子临走前,交代我定要照顾好你,我巴不得再不管你!」 「我真为公子感到不值!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的心里却根本就没有过他!」 百吉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18、 乌朔仍有不解,「他口中所说的公子,是许桑衡吗?」 「许桑衡救下你之后,去了哪里?怎么没有见到他,我还想找他为你出气的。」 我深吸一口气,将空茫的视线重新移到乌朔身上,「你不是要餵我喝药吗?」 我沖他张了张嘴,「现在就餵罢。」 至于许桑衡,我不愿再提了。 因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了。 第075章 死别离(五) 19、 这药很苦,好似还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喝得我直欲作呕。 乌朔没有察觉到我的表情,仍旧认真餵我,我每硬着头皮喝完一口,他就飞快地又舀了一勺送过来。 我勉强喝完大半碗,一抬眼,却见乌朔正灼灼有神地看我。 浅棕色的眸子里有种莫名的期待。 「可…可以吗?」 我知道他的视线正落在我的唇瓣上,想了想,没有拒绝,闭上眼睛就当是默许了。 于是,乌朔便小心翼翼地托住我的后脑,将唇压了过来。 他仍旧亲得毫无章法,我刚张开嘴,他的舌就迫不及待地进来,卷着我极为用力地口口,我这个时候不知为何,想到了许桑衡。 第140页 许桑衡就跟乌朔不一样。 许桑衡亲我时,会耐着性子引导我主动迎合,无论是温柔的,粗暴的,甚至是兇狠的,每一次,我都会被亲到脚软,亲到浑身震颤发热,亲到忘乎所以。 仿若那偌大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我和他,热吻混合着心跳,在彼此的胸腔产生共鸣。 我忽然推开了乌朔。 乌朔有些不解。 我别过眼,小声嚷嚷道,「你,你下次亲我时,要等我漱完口再亲,知道吗?我刚喝了药,嘴里是苦的,你一亲我,就更苦了。」 我以为乌朔定会像之前那样憨笑着答应我,或者是傻里傻气的反驳我,说我的嘴才不苦,分明是甜的。 但我没想到,乌朔竟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地将我的药碗拿走,又熄了灯,才轻声轻脚地躺到地铺上面,在黑暗里闷声对我道道,「妙妙宝,你别难过,我下次不亲你了。」 20、 难过? 我很难过吗? 我也慢腾腾地躺好,摸了摸自己的脸才知,原来刚刚和乌朔接吻时,我哭了的。 我在哭。 即使我闭上了眼睛,泪水仍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弄湿了我散乱在枕上的长髮。 我只好翻了个身,将脸捂进被中,我捂得用力极了,直到口鼻都快要唿不过气,手脚冰凉无力,周身都快要接近晕厥之时,才松开。 心里默默祈祷,许桑衡,今夜,你不要再来搅我清梦了。 21、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我昨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晨曦将至时才堪堪合眼。 我起身靠卧起来,才发现乌朔已经不在房里了。 百吉敲了门。 「进来。」 我的嗓音有点儿发嘶。 「妙公子,我昨日不该发脾气的,是我太过记挂公子,所以情绪激动了些。」 百吉竟主动向我认错,还像之前一样服侍我起床,给我端水洗漱,可是在看到我的脸时,百吉不由震惊,「妙公子,你昨夜哭了吗?眼皮怎肿成这样?」 百吉见我不说话,就为我挤了一方热布巾,「妙公子,你拿去敷眼,消消肿。」 「嗯。」 我将布巾盖到酸胀的眼皮上,问百吉,「乌朔呢?他去哪里了?」 「他在院子里不知捣鼓什么。」 百吉提及乌朔时,语气依旧不忿。 我也没有多问了,待眼睛舒缓了些后,就去到院中寻找乌朔。 原来,乌朔向府里的家僕要了把小铲,正在翻腾府中院里的泥土。 「你在做什么?」 乌朔听到我的声音,欣然回头,对我道,「没什么,我看你这里有好多好看的花草,就过来瞧瞧,结果看到了受伤的小动物!」 乌朔说着,捧起一只正在学飞结果从树上掉下来受了伤的小雏雀给我看。 我看了一眼道,「派人把它放回树上就是了。」 哪知乌朔却摇头,「不行,不行,小动物,很脆弱,它的两个翅膀都受伤了,要先圈养起来,给它治好伤,再送回去,不然会死的。就像我当初在山中捡到你,你也好小,好瘦,好脆弱。」 乌朔有些不好意思,竟又红了脸,「我也是怕你会死,所以,才把你放在我的房间里养着,想等你养好些,山里的风雪小些,再放你走,可是,养着养着,我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你。」 「所以,我不亲你了!虽然,我很想亲你,但我亲你,你会哭!所以,我不亲你,你别不开心!别离开我!」 22、 乌朔虽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虽单纯,却并非愚蠢,哪里不知我被亲时会哭是因为心里想到了旁的人,旁的事。 他不怪我,只是怕我会离开他。 我有些内疚,准许他将受伤的小雏雀先养起来,因现在是冬日,天气渐寒,所以,乌朔在给小鸟的翅膀涂好药后,又给装鸟的小窝里多垫了几层草保暖。 我陪着他一道,将小鸟安置好后,突然问他,「阿朔,你知道北狄人之前利用你的事情了吗? 乌朔点头,「知道了。」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还要回北狄吗?北狄人当年既会那样对你的父亲,或许也不会放过你的。」 乌朔又不说话了,反而问我,「那你呢,妙妙宝,你现在已经是大宣的世子了,还住在这么好看的院子里,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了吗?」 「不。我不想留在这里。」 我没有办法告诉乌朔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根本就不想待在这处困顿我两世的京城,也不想再回北燕。 我嚮往自由,安适,平凡的生活,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被卖到许家,而是留在小村寨里,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村夫,有爹娘,有亲人,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我打算等入了春,身体好一点,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就离开上京。 「我想寻处僻静的小镇,做些简单的营生,我喜欢写诗,喜欢种花,总之,我想做我喜欢的事情,哪怕清苦一点也没关系。」 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乌朔一直认认真真凝眉在听。 待我说完后,乌朔便朗声笑道,「好啊,你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我帮你放羊赚银子!如果不去草原,去别的地方,我就去卖力气!我力气大,肯定能将你养得好好的,还要治好你的病,不会让你受苦的!」 第141页 23、 最近几日,百吉很不对劲。 他总是频繁出府,就连府里的管事也提醒我,小心他偷拿银钱逃跑。 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偷钱,而是担心他在打听许桑衡的事。 罢了… 我素知他跟了许桑衡多年,早已有主僕情分,如今许桑衡蒙难,顾府对他落井下石,生父对他不闻不问,就连我也从未去看他一眼,当真是众叛亲离,陷入绝境。 也只有一个小僮僕依旧记挂他。 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还嘱咐府里管事,不用理会百吉。 因只要百吉每次回来,没有对我说什么。 便证明,许桑衡依旧没死。 23、 又过了一段时间,冬已至深,雪下得很大,绵绵密密地铺住了路道,我便更窝在房里不肯出门了。 梅若笙倒是常会不辞辛苦地冒雪过来看我。 因我吩咐过不准闲杂人等进府,梅若笙竟就坚持在雪中站了大半日,待我终于松口派人迎他进来时,他的腿脚都有些发僵了。 我撇了一眼他,就继续趴在榻边教乌朔打牌。 乌朔虽然武功高强,但在这方面很没有天赋,但他乐意陪我做我喜欢的事情,所以即使被我贴了满脸的纸条,还是乐此不疲地继续跟着我打。 直到下人带着梅若笙进房,他才转过脸,瞪眼瞧向梅若笙。 梅若笙表情也不大好,尤其是看清我居然在和乌朔打他之前教给我的雀牌时,神情明显寒肃下来。 「清妙…」 「这位是?」 梅若笙刚开口唤我,乌朔就先问起我。 倒是忘了,乌朔还没有同梅若笙打过照面。 我正不知如何解释我同梅若笙之间的关系,乌朔竟抢先一步,自作聪明地站起身,沖梅若笙行了一礼,大咧咧地喊了一声,「哦,我知道了!哥哥好!」 梅若笙听到这句「哥哥」,本就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竟是愈加青了,狭长的瞳仁骤地缩了一缩,迸射出凌厉的冷芒。 「阿朔,你乱喊什么,这位是梅大人。」 「咦?」 乌朔瞅瞅梅若笙,又瞅瞅我,恍然道,「原来他不是你哥哥啊,我以为他是你哥哥!你们都穿着白衣服,长得又都好看,像兄弟。」 乌朔说着说着又红了脸,「在北狄,媳妇的哥哥,丈夫也要唤做哥哥的,所以…对不起!妙妙宝,我叫错了!」 「没事。」 我有些无语。 梅若笙却几不可闻地皱起眉头。 「梅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我怕乌朔又瞎说什么话,惹梅若笙不快,便主动问他。 梅若笙稍稍缓和下来,「无事,近来雪大天冷,我想到你,便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 「好点儿了,劳烦梅大人替我谢谢君药先生,他的药很有用。」 我这话倒并非客套,此前君药也给我开过药的,但那个时候的药并没有现在的药管用。 梅若笙点头称好。 我便派百吉奉了清茶过来,又拉着乌朔陪我继续打牌。 梅若笙没怎么喝,捧着茶盏默了几瞬,才突然对我道,「清妙,元灵死了。」 我没有吭声,只拿牌的手勐地一颤。 「他也要死了。」 梅若笙的声音有些飘忽,虽我努力竖起了耳朵,但不知为何,仍听得不大分明。 「应该是熬不过今晚了。」 「虽然我不喜欢他,但我希望,你能够见他一面。」 「他有些最后的话,想要对你说。」 第076章 死别离(六) 24、 梅若笙说罢,就不再多言了,他走时特意看了眼我身旁的乌朔,对他道,「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乌朔看向我。 我点了头,乌朔便随梅若笙出去了,两刻功夫后才回来。 我这时正在收摊在卧榻上的雀牌,乌朔默默蹲在我旁边,陪我一道收。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问乌朔。 「没,没什么。」 乌朔的神情其实明显不自然了,但我那时却并未有注意到,只是应了一声就又继续麻木地收着牌。 乌朔忽停了动作,转过脸,静静凝视我,眸光复杂。 「你为何这么看我?」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热,我不由出声问道。 「你好看。我喜欢你,所以,我想多看你。」 乌朔老实回答。 「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是在冬天,现在,也是冬天。」 「嗯。」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乌朔后来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话,我没有仔细听了。 因我一直在想,许桑衡。 梅若笙对我说,许桑衡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25、 今夜雨雪交加。 天气十分不好,偏还又冷得厉害,便是百吉给我披了一层厚实的大裘,我仍是觉得冻,朔风像是刀子一样,从车帘的缝隙里刮进来,一下一下地刺痛着我的皮肉。 「公子,路滑,小心脚下。」 下马车时,百吉搀扶住我。 我垂着眼问他,「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但狱卒说只能进去探视半个时辰。」 许桑衡所犯之罪并无卷宗,因他是由太子亲自受审的,我不清楚容望是不是像杜听寒所说的那样,会命令狱卒偷偷害死许桑衡,但不知道是许桑衡命硬,还是有何旁的原因,总之,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他居然都挺了过来。 第142页 直到今夜。 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诏狱里很是昏暗。 长长的甬道逼仄狭窄,两侧尽是密实如同囚笼一般的牢房,时不时会传来犯人们模煳的哀嚎声,隔绝掉了外边的风雪,却带来更为残忍的窒息感。 诏狱一次只能进一人探视。 所以百吉没有陪我,我独自跟在领路的狱卒身后,心跳如飞。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心软,来见许桑衡这最后一面。 但总之,我越往里走,便越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浑身更是颤慄不止,及至来到牢门前,我的眼眶已经汗湿了一大片。 狱卒上前为我打开门。 「…」 我几乎是蹒跚着抬起脚,挪进了牢房,嗓子眼却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一般,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然而,许是我的脚步声有了声响,因为我刚踏进牢房,就看到一个人影自墙角迟钝地站起。 整座牢房之中,唯有顶上开了个天窗,发晦的雪光透过窗口,堪堪照亮了面前这个消瘦的男人,只这窗没有任何帘布遮盖,所以雪籽也就那般簌簌洒进,人影一动不动,任雪落满肩头。 男人沐雪而立,良久后,方才缓缓抬脸,将眸光移向我。 许桑衡的脸是干干净净的。 倒并不若我梦中的那般血肉模煳,只却白到近乎透明,眉目上也沾了不少雪籽,风霜满身,好像下一刻,便就要融进这雪里头了似的。 其实他的皮肤本不算白的,微带了些麦色,但不知是雪光太亮还是何原因,现下却瞧着比我还要白,我痴痴盯了好久,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一种失去血色的白。 许桑衡整个人,便活脱脱像是一个,被雪沾满,没有任何生气的骨架。 「许清妙,你来了。」 我们之间,先开口的竟然还是许桑衡。 只他的嗓音哑得实在太厉害,夹杂着痛苦而又刻意被压抑住的气音,像是用尖锐的石头在地面上一下一下摩擦发出来的声音,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清润明朗。 我呆了一呆,瞪大眼,痴痴望向他。 「是你,向容望告发了我。」 是肯定的语气。 原来,许桑衡知道了。 我心口悬着的大石好像轰然砸落而下,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的空茫。 他知道我一直在欺骗他,陷害他。 却仍为保护我,甘愿被赵承等人作为弃子,诬告入狱,九死难生。 26、 「是梅若笙告诉我,你有话要跟我说…你说完了吗?说完,我就要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住空落落的胸口。 我觉得梅若笙是在骗我。 许桑衡看起来还能动,能说话,狱卒也跟我说暂还未有接到要杀了许桑衡的指令,他怎就会熬不过今晚了? 定是在骗我的。 我不知是气的,还是太怕,竟转身想要走,可忽听到身后传来了镣铐被拖动而起的啷噹响动。 下一刻,我的手臂就被人死死扣了住。 我霍然扭头,竟见许桑衡出手攥住了我,他攥得极是用力,指甲肉都陷进了我的皮肤中,留下几道鲜红的印痕。 是的,指甲肉。 我这时才看见,许桑衡嵌在镣铐里的两双手竟然都没有指甲了…他十指的指甲都被生生掀了去,烂了的肉和着血连在皮上,不停地流出鲜血和脓水,而他除了脸,全身上下便再无一处好肉。 他身上的单衣早便碎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新伤叠着旧伤,一层多似一层,而最为扎眼的,是他胸前的两个血窟窿…一个是我当初在山洞用木簪刺的,另一个则是元灵…梅若笙告诉我,元灵此前去刺杀过许桑衡,而许桑衡知道元灵是我的下人,竟全无防备,若非狱卒发现的及时,元灵那一刀便已经要了许桑衡的命。 这两个血窟窿没有得到过很好的处理,伤口早便烂光了,血也是止不住的,许桑衡只要一动作,就会呲出源源热血,溅脏了我的衣襟。 还有一些落在我的手背,灼得我几乎快要晕过去了,但许桑衡这次,却不放过我,反将我往他流血的怀中送了送。 「妙妙。」 他每说一句话,都很是吃力,扯着嗓子,不停地吐气,才只能十分勉强地,吐出那些虚弱的字眼。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 「我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想要…我死的?」 27、 我是从何时开始想要许桑衡的死呢? 是知道他做局陷害我,想要取我性命?还是发现他给我下药,害我不能人事?亦或者是,意识觉醒后,我其实就已恨他入骨。 我不甘心自己的真心被他利用再弃之如敝屣,不甘心自己走投无路,孤苦枉死,不甘心许桑衡横空出现,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人生。 可这些话,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同许桑衡之间,早如是那盘根错节的枝蔓,连气同枝,纠葛两世,当中的是非对错,已无法分明釐清。 我前世因许桑衡而死。 许桑衡这世因我受辱,因我入狱,因我众叛亲离被自己的生父再一次生生抛弃,也因我遭受了这些非人的酷刑,生不如死。 我与他,互相亏欠。 皆是因果。 28、 我的沉默,明显让许桑衡愈发焦躁。 第143页 他咳了几声,一张口,却吐出一大滩黑血,洒在地面,触目惊心。 「许清妙,这辈子,你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我仍不说话。 我想许桑衡这人是没有资格言爱的,他虽为我落得如今的田地,但归根结底,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怕失去我。 失去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由他随意掌控的我。 而不是爱我。 爱一个人,怎会忍心,用那种残忍的方式伤害他的身体呢? 我被他蒙在鼓里,整整两世啊。 我酸涩的眼中顷刻间噙满了泪雾,面前的人影也逐渐变得混沌不堪,唯有他那哑到几乎完全破碎了的声音,依旧,一遍一遍地,近乎机械地响着。 「是不是…」 「回答我…」 「求求你,回答我…」 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哀求我的回应。 但我已下定决心,不会再回应了。 「我懂了。」 许是终于撑不住了,我臂上的温度倏忽抽离,许桑衡颓然地垂下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彻底松开我。 只他的手,依旧在抖。 「许清妙。」 「把我给你的木簪,还给我。」 他眉眼间全是疲倦,正轻轻半阖着,好似不愿再看我。 我胸口一窒,泛起尖锐的痛楚。 许桑衡执拗地重复了一遍,「还给我。」 我僵着身子,拔下那根梨木簪,最后看了许桑衡一眼,便将木簪扔到他的脚边。 我不再停留,匆匆离开了牢房。 我刚走开,就见到两个狱卒带着棍棒进去了。 我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 只便是我走得再如何快,还是能听到牢房里,似是传来了许桑衡低低的笑声,间或夹杂着极为痛苦的喘息声,便将这笑给生生扭曲成了哭。 「呵…呵…」 宛若阴曹厉鬼,声声不甘迴荡。 我知道,今夜过后,我的噩梦,怕是会更多了。 29、 回世子府时,雪已经止了,但雨却仍旧在下,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大了些。 乌朔在府门前等我。 我跳下马车,抿着唇扑进了他的怀里。 乌朔知道我今夜去看了许桑衡,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将我抱紧,抚着我发颤的嵴背。 「妙妙宝,打雷了,我帮你把窗关紧。」 我卧榻之后,仍旧惶惶不安,只好将脑袋一直埋进被子里。 听到乌朔这么对我说,才掀开被子,向窗那边望去一眼。 果然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便响起了轰鸣震雷。 我勐地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一句古语:冬日惊雷,是为凶兆。 又想到,我的养母便就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过世的,从那之后,我就极是惧怕打雷。 但今夜不知怎的,我偏不想睡觉了,想去听这雷。 于是,待乌朔睡熟之后,我便摸着黑,悄悄坐到窗边,近乎自虐似的,一遍一遍地去听这让我害怕的雷声。 眼里蓄积的泪水便是再控制不住,随着雷雨滚滚落下。 约摸到了后半夜,雷鸣才终于停了,雨声也听不大见了。 我咬着已经残破不堪的唇瓣,趴到桌上,只觉头晕脑胀,便干脆阖上了眼睛,可是,就在我将要失去意识的一剎,房门竟被人用力拍响。 我勐地爬将起身,屏着气息打开房门。 一个湿着脸的小厮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说,许桑衡刚刚在牢房里,用一根木簪插进心口,自戕死了。 第077章 身世谜(一) 1、 深冬日,大寒。 上京的冬在今年好似格外的绵长,骤雪下了整整七日还未停歇,而大宣朝野上下则更是瀰漫着前所未有的压抑气氛。 太子容望上位以后,权力日盛,利用武德司协助其父皇肃清朝野,手段雷霆。 快至除夕的那段日子,每日都有大臣被脸覆玄铁面具的黑衣暗卫拖走,有些被查出罪证的甚至会当街处决,热血淋溅在白雪皑皑的长街,惹得上京城中的老百姓纷纷缩头侧目,人人自危。 有传言说,太子这是想清掉一批权势颇重的老臣,好培植自己的势力。 更有传言说,太子只是单纯的心性狠辣,大宣的未来,将会落于此等暴君之手。 就连我这个北燕世子也暂被下旨,不得离京,要随时接受传诏。 2、 这日雪小了些,我便乘车前往京郊梅林。 梅林是梅若笙的故居,亦是他的老师,梅山斋老先生生前所住之地,前世,我奉命去梅若笙的故居侍奉他时方才知晓,原来,比之上京城中气派的梅府,这里才是梅若笙真正的「家」。 故居坐落于大片寒梅林中,我跨步于林间穿过,只见头顶成丛的梅树在风中摇曳生姿,当真是落梅如雪,拂了满身的清冷梅香。 梅若笙已经坐在小院中等我了,他在檐廊下支了个红泥小炉,正烧着热水,冒出缭缭白烟。 我走来时,梅若笙正耐心地执了碳夹给炉火舔碳,他抬眼看见我,神情明显顿了一顿,许久才缓缓移开,道,「清妙,你穿红色,很是好看。」 「是吗?」 我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羽缎鹤氅,腕骨上还戴了一双于贵妃当初赠与我的玉镯子,我在梅若笙身边坐下时,故意将袖口撩开一点点,将那双玉镯露出来。 第144页 我盯着他的眼睛,定定问他,「那我的这双玉镯好看吗?」 梅若笙看我一眼,旋而就低下头,盛水出壶,淡淡应着,「好看。」 「你的东西,都好看。」 「这可不是我的东西,这双玉镯是于贵妃送我的,我一直没有戴过,也是最近无意间把玩时才发现,这双玉镯上面的花纹竟然是我最喜欢的玉兰图案,所以才戴上了。」 「若说这贵妃娘娘也喜爱玉兰花,可宫里除了兰华苑,偏偏到处都没有玉兰花,老师,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 梅若笙的手轻抖了抖,热水便就泼洒了些出来,他拿过我的茶盏,往放好茶叶和梅瓣的空盏里倒上煮沸的雪水,只此一瞬,茶香混合着梅雪的馨香便密密袭来。 梅若笙将泡好的茶递给我,对我道,「尝尝,这雪水是我五更天亮时所收,十分新鲜,在冬日天里,若是能同所喜之人,煮雪烹茶,向来亦是人生雅事。」 3、 所喜之人? 我心中十分不屑。 最近这两个月,梅若笙像是突然转了性子,开始频频向我表示关切和爱意。 但他却又能恪守住对我的承诺,发乎情而止乎礼,甚至连碰一下我的手都不曾有过。 便当真像是那皎皎如月的君子,但他越是如此,我便越觉得心里别扭不快。 因为我已经开始查探自己的身世了。 我先是派百吉领人回过一趟北燕,专程去查过那个买下我的侍妾家人,想知道她当年究竟是从何人手中买下我的,可百吉说,那个侍妾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于是,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又开始从京城这边着手。 我先想到的,是梅若笙写的那个话本,相思引。 我总觉得,梅若笙乃是当朝第一名士,他会写些坊间传诵的话本本就不合乎情理,除非,他这么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 更何况,我一直认为,梅若笙对于我的身世,必是知道的,他那次既在圣上面前承认,自己其实是长公主的孩子,那么,他的父亲又是谁呢?他姓梅,他的老师也姓梅,难道,他是长公主和梅山斋的孩子吗?可梅山斋人已作古,我无从得知,再说了,如果梅若笙真是梅山斋的孩子,他们为何不作父子相称,只作师徒相称? 我试探过梅若笙,也问过梅若笙,但他对于自己的生父,缄口不言。 他越这样掩饰,我便越觉得,他的身世,同我的身世之间,合该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我愈加迫切地想要去验证心中所想。 我去到京城最大的书铺,寻到那里的掌柜,去查书册究竟是从何处进货的。 那掌柜原本还支支吾吾,后来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答应我下次书商过来送书时,会派人知会我,好当面查证。然而,就在我同掌柜的约定好的第二日,书铺竟忽然倒闭了,而那间铺面也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坊间也竟再买不到一本相思引。 每次查到关键的节点,线索便就会中断。 就好像是有人存心不想让我查下去。 我捧着茶,悄悄看了眼梅若笙。 他亦在饮茶赏雪,只眼神却飘得极远,定然落在不远处的梅林之中。 「老师。」 我又开始唤他老师,想卸下他对我的防备,「之前你给过我一本话本,叫做相思引,讲的是一对恋人的故事,我很喜欢,我好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是什么,老师,你看完了吗?同我说说好不好?」 「我从来不看这些。」 梅若笙冷静地沖我撒谎,「自是不知。」 「对了清妙,中午留下用膳,你想吃什么?我昨日派人去上京食铺里买了些新出的甜点,你要不要尝尝?」 梅若笙语气很淡。 我心中却油然而生出一种挫败感。 明明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就是有问题,可偏找不到证据戳穿他虚伪的嘴脸。 「我吃不下!」 我愤懑地搁下他的茶,「太冷了,我要回屋了!」 4、 梅山斋先生在梅林留下的这幢故居是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面的随从僕役也不少,正捧着冷梅制作的薰香往来穿行。 许是梅若笙特意吩咐过,他们瞧见我后,俱是客气有礼,也不拦我,任我在宅院中随意走动闲逛。 我现在才知,梅若笙也有弱症。 他的病亦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虽不如我的严重,但也无法完全治癒,要常年使用一种草药混合梅瓣制成的薰香压住病情,亦不可习武动用真气内力,所以无所不能的梅山斋当年才没有教梅若笙武艺,而是为梅若笙培养了不少影卫贴身保护,可谓是用心良苦。 我漫无目的地在宅院中逛了一圈,心中憋了一口气,也想不明白梅若笙既有意隐瞒我的身世,为何又会邀我来此,难不成真是单纯想同我饮茶赏雪? 我走着走着,忽想到梅若笙的厢房应当是在东侧,我前世被他带去过的,赶紧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然而,当我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有一个脸戴面具的黑衣人从侧方一闪而过。 梅若笙的新影卫? 那个身影莫名有点面熟,我忽然想到了此前杜听寒所说的黑羽,难不成是他? 对了,梅若笙的影卫都是梅山斋从小培养的,说不定会知道一些梅若笙的事情,我不敢去找杜听寒那个煞星问,但若是黑羽…说不定,能问到些消息! 第145页 我有些好奇,就循着黑羽消失的方向,一路寻过去,结果跑进了一个偏院,被生生吓住了脚步。 因这院里,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立了…好多石碑! 这些碑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用刻刀纂刻出来的数字,一,二…有一二十个,形状也各不相同,碑面被侵蚀得斑驳不堪,深埋于黑土之中,每座碑前也无祭品香烛,看之格外诡谲怪异。 不像是为立碑祭祀。 反而更像是… 一种战利品! 梅若笙在自己的宅院里,立下这么多碑,究竟想要做什么?!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刚壮着胆子,想要上前去观察一下这些石碑,就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 「清妙。」 梅若笙追上我,他跨前一步,「你走错路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这石碑是怎么回事?」 我指着这些石碑,声音微抖。 「都是些该死之人。」 梅若笙说得轻描淡写。 「该死之人?那,那你为什么要在自己府里放这些石碑啊!你,你不怕吗…」 「因为这些人,都是我害死的。」 梅若笙说这话时,表情好似一瞬变得极其狰狞,但很快,他又垂敛下眉目,沖我伸出手,以一种不容人抗拒的语气对我道,「清妙,饭菜备好了,跟我走。」 我没有握他的手。 他自然也不敢冒犯碰我。 5、 梅若笙命人为我准备了满桌子的珍馐菜餚和各式精緻小点,我却吃得食不知味,兴致缺缺。 用过午膳后,我便就要告辞,不想多作片刻停留,「老师,雪我看了,茶我也喝了,若你还是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我就要回府了!乌朔还在府里等我!」 梅若笙叫住我,表情极为挣扎, 他犹疑好久,竟忽然对我道,「许桑衡已经死了,清妙,你还要为他难过到何时?」 「你为何不肯回头看一眼我呢?」 第078章 身世谜(二) 6、 我勐地转过头,怒视向梅若笙,「你在胡说什么啊!这又和许桑衡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待我不够坦诚,我想找到自己的爹娘,我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但是无论我如何调查都没有结果,我知道,是你在暗中差人阻止我!你这样对我,我凭什么还要喜欢你!」 「知道真相,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气得难受,丢下这句话后,掉头就走。 坐上马车后,我一直捂着心口在喘。 不知是因为梅若笙间接地承认了他的刻意隐瞒,还是因为他今日向我提到了许桑衡。 许桑衡… 虽然距离许桑衡身死,才过了不到两月,可如今想来却恍恍再若隔世,陌生到令人心惊。 许桑衡死后,容望下诏道许桑衡私通北狄,意图作乱,死有余辜,还命人将他的尸骨烧去,不得入土为安,但圣上格外开恩,准允亲眷将其骨灰领走。 可是,许章驰没有来。 顾府更是无人露头。 没有人肯承认许桑衡的身份。 他唯一的「亲眷」,便是燕王府里那个已经死掉了的马奴。 因此,无人认领的许桑衡骨灰就这般成了弃物,被人抛去了乱葬岗,连座像样的坟冢都未有留下。 奇怪的是,自许桑衡死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了。 我从兜里取出那枚许桑衡用来自戕的梨木簪。 这木簪是我派人从狱卒手里讨回来的,原本是许桑衡赠与我防身所用,没想到,他最后竟然用这个了结自己的性命。 木簪尖端的血渍已经干涸凝固,许桑衡自戕时,应是极用力的,以至于尖头上都呈现出了暗红色,盖去了原本的色彩。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拿回这根木簪,还将木簪一直带在身上,但我每每心慌意乱时,总会将木簪拿出来,发了痴似的看,直到意识慢慢变得空茫,直到自己的心绪彻底平復。 我抬手,抚了抚木簪,但一想到手指碰到的地方,都是许桑衡的血,又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将木簪扔掉。 木簪滚落到车厢地板,一动不动,静静躺在那儿,泛着冷决的清光。 我好像明白,为何我不会再梦到许桑衡了。 因为许桑衡的鬼魂,不愿意见我。 7、 回府之后,我甚是头晕无力,百吉就搀我坐下,我揉着眉心问他,「顾府那边是什么情况?」 「拒不承认,将此前之事,全…全推给了公子。」 百吉提及许桑衡时,神情不大自然,「但太子殿下好像有意对付顾氏,最近常派人去顾府提人,顾大人也被停官受审了。」 「欲加之罪,不患无辞,连宁安王赵承都倒了,顾家,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感到唏嘘。 顾家人出卖许桑衡,但到头来,自己还是难逃厄运,「替我继续盯着顾府,一旦出事,便尽快禀告给我。」 我答应过舅母,要保护他们和小卓的,虽然,我只是个名不副实的北燕王世子,但也想尽些人事。 8、 我吩咐完百吉,又休憩了一会儿,就跑去厨房找乌朔了。 他最近在学做中原菜。 他生得高大,从小只习惯吃肉喝奶,但我不同,我挑食,肠胃也娇弱,只吃得惯中原菜式,以后若要跟他一起生活,总得有人会做饭吃的,乌朔自然不捨得让我做饭,就自己学起了做菜。 第146页 起初他笨手笨脚,做出来的菜不是煳成一坨,就是黑得像块焦炭,好几次还险些炸毁了厨房,但两个月下来,他的厨艺终于有所精进,不仅能煮出香软适宜的米饭,有时也能做两道像样的菜了。 我想到我少年时,为了容望,学做栗酥,而现在,乌朔却为了我,学做中原菜。 喜爱一个人,大抵都是相似的,想要尽自己的努力对那人好。 乌朔正在厨房里煮着米粥。 我做手势悄悄屏退了厨房里的其他仆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背后,主动伸出手臂环住他,将脑袋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乌朔认出了是我,停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按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 「你在煮什么,很香。」 「莲子粥,我记得,你爱吃。这里能买到夏季存着的干莲子,你放心,我不会再将绿豆认成莲子了。」 「嗯。对了,那只小鸟呢?」 「它翅膀养好了,我就把它送回窝里了。」 「那你最近还在院子里捣鼓什么呢?」 「等到了春天,你就知道了。」 「哦。」 我漫不经心地搭腔。 乌朔说罢,就转过我的身子,看向我的脸,「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还在想自己的身世,梅若笙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自己查,他又总暗中阻止。」 乌朔理解地点头,「我当初失忆时,虽然和那帮山贼兄弟们待在一起很是开心,但也总会时不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弄清楚自己的爹娘是谁。」 乌朔抚着我的头髮,「别着急,慢慢来。我会陪你一起查下去的。」 「还有容望!容望自从当上太子后,就跟犯了疯病一样地对付世家大族,我怕他终有一天也会对付我!」 乌朔沉默几瞬。 旋而又对我道,「别怕,妙妙宝别怕,有我在呢。我定会想法子保护你的!」 「你有什么法子!」 我有些失笑,「北狄人现在都不要你了,你只能跟我在一起!若我被抓走了,你也要被他们抓走的,不过若是能同你一道被抓走,我好像也不是那么害怕了!阿朔,阿朔,你亲我罢!」 我见乌朔一直垂着眼,深情看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道,「我今日漱过口了,你亲我!」 说着,我便闭上眼,将唇送了过去。 预想中的亲吻并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竟从乌朔脸上,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傻妙妙,你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喜爱你,并不是喜爱你的身体,或是想要同你亲近,我只是单纯地,喜爱你这个人。」 乌朔没有亲我,而是认真地对我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放不下许桑衡,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我是心甘情愿等你的,所以,你不用过意不去。」 「你…你干嘛也要提许桑衡!」 我面色大变,用力地甩开乌朔的手,无法自抑地沖他吼道,「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一个两个,都总是在我面前提许桑衡!好像我离开了许桑衡就活不下去了一样!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不用你们总来提醒我!」 「妙妙宝,我不是…」 乌朔还想说些什么。 我却头都不回地拂袖离去,「我不吃了!」 9、 许桑衡已经死了啊。 他的尸骨都被烧掉了。 为什么梅若笙和乌朔却都说我还放不下许桑衡?! 我无法理解,回到卧房里的时候仍旧气得浑身发颤。 「百吉!百吉!」 我胡乱地喊了两声百吉,「把我的药端给我!」 百吉应声而入,将药奉上。 我端下苦药,捏住鼻子,喝了个干净,又重重地将药碗放下。 「妙公子…」 百吉看向我,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 我斜眼睨向他,不悦地道,「你是不是也要劝我不要再想许桑衡了?」 「不,我只是想问问,您昨夜,是不是又在窗前听了一夜的惊雷?」 我骤然愣住。 百吉接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替您瞧瞧?」 「不要!」 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君药先生的药方很好,我的热症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我近来也不会做噩梦了!我不需要看大夫!」 「还有,我听雷,只不过是因为最近的气候很是奇怪,白日里大雪纷飞,夜里却冬雷震震,我,我觉得稀奇,所以才想听罢了。」 我心虚地反驳。 百吉不再多言,替我收拾好要碗就躬身退了出去。 其实百吉说得没错,自许桑衡死后,每至雷雨天,我都会跑到窗边,抠着自己的手指,自虐似的一遍一遍地听着雷声。 如同犯了魔怔。 我想,应是我重活一世,将全部的心思都用来同许桑衡斗,现在他死了,我就好像忽然被抽空了嵴椎,失去了目标,终日浑浑噩噩,一听到雷声,就会应激似的想到那晚最后一次见到许桑衡,以及,许桑衡那时看向我的,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又想,许桑衡这般自戕而亡,死得实在太快,虽然他死前受尽了折磨,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的,他应当多活些日子,听我告诉他前世他犯下的恶行,最后在莫大的良心谴责中死去,如此我方才能够解气。 我正胡思乱想间,就见天色又渐阴沉下来,便知,今夜怕是又要打雷。 第147页 我反锁住卧房的门,坐到窗边的椅上,抖着手,枯等黑夜的到来。 时间缓缓而过。 因我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所以乌朔不敢来打扰我。 百吉中途敲门,问我可要用膳,我亦只字未应,僵硬地扭着脑袋,直直凝视窗外,好像在等着什么。 终于,待到天完全黑下来,果然开始狂风大作,暴雪夹杂惊雷轰然而至,院中林木随风剧烈摇动,在夜色中犹如曈曈鬼影,诡谲怪异。 我将自己的手抠得更厉害。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霹雳划过,我僵硬地转过眼,竟在树下,看见了一道黑影。 我勐地打了个寒颤,手指哆嗦得厉害,我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窗向外望去。 雨雾中,已不见了那黑影。 只就一瞥,便消失无踪了。 可那黑影…那黑影的身形分明…分明就是许桑衡啊! 是许桑衡! 真的是许桑衡! 我不会看错的! 我神经质一般地弯起嘴角,可下一刻,瞳仁就倏地放大,直至滑下两行热泪。 10、 许桑衡的鬼魂不想见我,所以他这个时候忽然现身,应该…是来向我索命的。 第079章 身世谜(三) 11、 从前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若真有鬼神,为何这世间总是好人歷磨难,坏人得久长?可如今就连我自己都经歷过重生,意识觉醒这样的离奇之事,所以,便说这世间当真有鬼,我也不觉得奇怪。 许桑衡应该就是变成鬼了。 否则他怎会一身漆黑的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他必定不是人。 因我去过乱葬岗,亲眼看到许桑衡的骨灰被人抛洒去了土坡,再被风雪吹散,彻底消失。 他来找我索命了! 我踉踉跄跄地从椅上腾身站起,结果碰倒了面前的小案茶桌,弄出好大的声响。 守在外边的乌朔和百吉闻声,一道冲进来,问我怎么了。 我指着窗外方才看到鬼影的树,悚然道,「那里,那里有鬼!」 乌朔二话不说冲进雨中,去那树间仔细搜寻了一番,方朝我挥手喊道,「什么都没有!」 我垂下眼,默默攥紧了自己的手掌。 百吉则奇怪地看我几眼,「妙公子,你定是近来心疾发作,又多日未曾休息好,才走神眼花了,我去给你准备安神汤,你喝完后好好睡一觉。」 12、 百吉给我的安神汤很是有用。 我刚喝下半碗,就有点儿昏昏欲睡了。 屋外轰鸣的雷声渐渐模煳,直到再听不分明。 乌朔担心我害怕,就在我的床榻下面打了地铺,牵着我垂下来的手,哄我入睡。 我也确实睡得很快,抱着他的手掌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13、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布料的摩擦声给吵醒的。 我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可忽然间意识到我的手里竟然是空的,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阿朔… 然而,我话还没有说完,腮肉就被人给捏住了,紧接着,口腔中就钻进了又湿又冷的舌。 有人,有人在亲我啊! 我怕得一抖,赶紧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双腿悬空地被人抱在一个很坚硬的东西上面坐着。 那人的双臂捞在我的腰上,可全然没有任何温度,只传来冰冷的金属质感,硌得我极是不舒服。 我扭着身子想要表达抗议,奈何双唇被堵,发不出声响,只能从喉间溢出几声轻哼。 抱住我的人听到我的声音后,好似受到了鼓舞,亲得更加卖力,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待到他终于松开我后,我已是软成了水,彻底化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然而,那人并没有因此放过我,反掀开了我的外袍,翻弄起我的衣服,我应当是在外头,因为簌簌冷风颳过我在外面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凉,白雪亦煳住了我的眉睫,我冷得直打哆嗦,想蜷住身子保暖,可那人却近乎用力地地拉开我的腿,将我的口口住。 我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丁点光亮,而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竟都完全看不清眼前这人的脸,宛若一团暗雾,凝在我的眼前,我想伸手摸一摸,结果,触摸到的仍是冰冰凉凉的坚硬质感,吓得我轻叫一声缩回了手。 偏这时候,那人力气更大了些,我又痛又舒服,昏沉间挣扎了一下,想要推开钳制,结果,屁股就被打了,是用金属打的,不用看我都知道上面肯定留下了红印,因我疼得要命,眼泪都险些飈出来,我有点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若我在做梦,为何会感觉到痛。 若我不是在做梦,我现在又是在哪里,面前这个欺负我的人又是谁? 乌朔武功高强,寻常人根本就不是其对手,这个人是怎么将我从卧房里带出来的。 除非,带我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人。 「阿衡,是不是你啊?」 我小心翼翼地喊出声,声调却因为激动有点发颤,「你的魂魄终于肯来见我了。」 那身影没有出声,只是动作勐地停了下来。 这细微的变化很快被我察觉,我更加确信这就是许桑衡的鬼魂,否则他为何心虚。 虽我恨极了许桑衡,但现在他都死了,而且死得还那么惨,下场比我前世好不了多少,都一样被挫骨扬灰,也算是相互扯平了,心中不免唏嘘难过。 第148页 我难过得很了,眼泪就不知觉地落了下来。 面前的这人看到我哭,却好像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用冰冷的手来擦我的眼泪,可他的皮肤太冰了,刺激得我皮肤生疼,眼泪便落得更凶,最后,他只好用唇一点一点为我舐去泪珠。 可惜的是,他的唇也是冷的。 提醒着我,亲我的这人,是个鬼魂。 压抑在胸中的委屈登时倾泻而出,我哑着嗓子啜泣道,「我也不想要害死你的!可你给我下药害我了!你凭什么要给我下药啊?我知道是我抢走了你的父王,是我抢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可我也是无辜的啊,我刚出生就被许家买回去了,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父王的亲生孩子,我不是故意要霸占你的身份的,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报復我!」 「还有前世,就是你害死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被陷害入狱后,是我为你跑遍皇宫,求遍了人,我那个时候病得已经很严重了,却要为了救你,不停地朝人磕头,朝人示好,梅若笙,是梅若笙说他能救你,代价就是让我自己去换,我答应了…结果…结果被他灌下热药,七窍流血而死…但我直到死,都没有后悔过,我是甘愿用我的命来换你的命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你是故意的…所以,重生之后,我才想要报復你,想要你也尝尝我前世所受之苦…呜,你为什么前世要那么对我啊,我明明…明明那么爱你…」 我哭到气竭,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把这么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也不管面前这鬼能不能听懂。 许桑衡虽然变成了鬼,但却很有耐心,认真地听完我的哭诉,才将我重新揽进怀里。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爱我吗?」 我无力地趴在他的胸前,竟听到他的声音闷闷传来。 这声音和他生前的不大一样,很沉很哑,仿佛是从铁里飘出来的一样,语气还极是幽怨,同那些话本子里所描述的,被夫君抛弃后不甘枉死的女鬼一样。 我打了个突,很怕许桑衡会像话本里的鬼一样,忽然变脸吓我,便赶紧垂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话。 「我现在不想爱你了。而且你已经死了,我们人鬼殊途,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我打算等时局平稳一些后就同阿朔一起离开上京,寻处僻静的小镇先住着…他说他可以放羊,还可以去卖力气,定不会让我过不好的…」 我话没说完,屁股便又被警告似的轻拍了一下。 看来,许桑衡就算变成了鬼,还是同以前一样醋意太重。 不是好鬼。 我很识趣地将话题扯回到了他身上,「你呢,你要什么时候去投胎?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也不能一直在阳间徘徊的,如果被鬼差捉到了,你定会被打到魂飞魄散,这是我从话本当中看到的,话本还是梅若笙给我的…哦,我忘了,你没有办法投胎了,因为佛经里说,自戕之人是不能轮迴转世的,梅若笙那里有很多佛经,我之前翻到过…唔…你作甚又打我?」 我顾不得害怕了,生气瞪他。 还好,许桑衡没有变成鬼脸,他的脸依旧是一团黑雾。 我忽然觉得有些丧气。 许桑衡现在已经死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我报復完他后,并未觉得有多快意,反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头,特别是许桑衡刚死的那一个月,不知为何,我总是会莫名心悸,常拿着那根他用来自戕的髮簪,在雷雨轰鸣的夜晚,一守就是一夜。 我想,自己其实是希望再见一见他的鬼魂罢。 我忍着莫大的恐惧,自虐似的守了一夜又一夜,只是为,再看他一眼。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许桑衡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突然低落,重新被许桑衡,他问我,「喜欢吗?」 我勐地点头,「喜欢!」 我没有办法否认,许桑衡比我更了解我的,他总是有办法我。 「乖妙妙,那我让你更喜欢怎么样?」 …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 血腥气渐浓,细雪落满了我和他紧密抱在一起的身体,我抱着他黑成一团的脑袋,落着泪道,「原来,原来人和鬼真的可以口口。」 「阿衡,你上了我,是不是就不会来索我的命了?」 14、 我第二日醒来后,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我钻进被子里,摸了摸自己肿得老高的,骤然呆住:我不是在做梦! 许桑衡的鬼魂昨夜真的来找过我了! 我又惊又怕,愈加不敢将这事告诉其他人,毕竟这听起来实在太过荒谬,他们定会以为我对许桑衡相思成疾,才致生了癔症。 「妙妙宝,你今日走路怎的这么奇怪?」 我精神恹恹地拨弄着乌朔给我煮的米粥,听他这么问我,立时警觉道,「没有,我昨晚没睡好,所以脚软无力。」 「可你昨晚明明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乌朔嘟囔道。 我搁下筷子,不欲多言,「我要去一趟梅林,继续调查我的身世。」 「我陪你一起罢。」 「不用了。我晚些时候就会回来。」 说罢,我便几乎是逃一样地躲开了乌朔。 15、 其实我十分心虚,根本不敢面对乌朔,因我昨夜同许桑衡的鬼魂欢好,本也是我半推半就的… 但结果就是,我那里伤得有点厉害,只能吃些流食,我没想到许桑衡即便化作了鬼,那方面还是如此厉害。 第149页 第080章 身世谜(四) 16、 我今日又去了趟梅林。 这次我未再提前派人通报,属实是不请自来。 梅若笙很意外我来找他,眉宇间分明有掩饰不住的喜意,派人就要去给我买点心吃。 我道了句不必,说自己来此只是想借他的佛经看看。 梅若笙便带我去了藏书房。 一路上我都在来往经过的僕从中找寻黑羽的身影,可惜,并没有瞧见。 我只好漫不经心地翻弄佛经,又见梅若笙一直陪伴在侧,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找人,只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你现在都不用上朝了吗?为何每日都呆在梅林故居?」 「皇上如今不信任我,太子亦不喜欢我,我何苦还要去朝堂之上惹嫌,如今赋闲在家,写字作画,烹雪饮茶,也算难得清雅。」 「况且,可以多些时间陪你,不好吗?」 「清妙,待开春天气暖和些,我带你四处走走散心可好?」 我瞟了一眼梅若笙,没有吭声。 梅若笙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我却并不相信,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他的身上有很多秘密,譬如那片石碑林,再譬如他的生父,总之,我根本就不相信梅若笙的託词。 梅若笙见我不理他,便朝我走近,「清妙想看何经书,我替你找就是。」 我抬眼瞪他。 他只好悻悻然止住脚步,可这时,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斟酌了一会儿方才问我,「清妙,你的眼窝底下怎黑成了那样?是不是心疾又犯了,没有好好睡觉?」 梅若笙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还有你走路时,何故姿-势如此奇怪?」 我心口微提,要知道,梅若笙可没有乌朔那么好煳弄。 但我总不可能跟他说实话:我昨晚同许桑衡的鬼魂风-流了一夜,许桑衡变成鬼后,虽然浑身都是冰的,但那玩意儿却不冰,他甚至比以前还要温柔体贴,会极尽所能地取、悦我,伺候我,让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所以我快活到整晚没睡。 我不说话。 梅若笙便大概知道了,他凤眸微凝,刚要开口。 我却抢先一步嚷道,「你说过,你不会再过问我的私事,也不会再强迫我什么!」 梅若笙的话于是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良久,他苦笑问我,「在你心里,我连那个北狄人都比不上?」 「你有何比不上的?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圣人君子,我和乌朔都是俗人,不能同你相提并论。」 「不,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我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我亦有慾念,所以,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只同旁人亲近,我…我也会痛心。」 「那你就断了慾念啊。」 梅若笙看上去极是脆弱。 我知道他心里定不好受,但还是硬着一颗心,扬了扬手中的佛经,「这上面说,断掉邪念才可断了业报,你自己想法子断掉!」 「莫要把你的痛苦强加在我身上,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17、 跟梅若笙吵了通架,害我憋了一肚子气。 不过好处就是,梅若笙应该是也生气了,因为他居然被我气跑了。 我看他走得没了影儿,就赶紧合上佛经,鬼鬼祟祟地出了藏书房,避开人群,朝那立了石碑的偏院跑去。 黑羽上次就是消失在那个偏院当中的,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他,从他那里探听些梅若笙的身世。 然而,偏院中,除了那些冷冰冰的石碑,并无任何人影。 我想了想,梅若笙有不少影卫,但比较有地位的应该就属杜听寒和黑羽了,而作为影卫,寻常时间应该是不会出现的,只有在主人遇到危险时才会现身搭救。 但我又不可能去冒险刺杀梅若笙,我若刺杀梅若笙,黑羽怕是要杀我护主的,我苦思很久,决定以身试险,把黑羽给逼出来。 我环顾了眼四周,朝着院角的一棵腊梅树上攀去,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爬到树顶,定定看着下面,迟迟做不了决定。 因我不能确定黑羽会现身。 我怕我高估了自己在梅若笙心里的地位,梅若笙未必会交代自己的影卫也要保护好我,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也只能试一试。 我咬着唇,心下一横,脱手向树下跌去。 「啊!」 果然,我赌对了。 几乎是我身体刚刚掉落腾空的一瞬间,就有一道黑影凌空而上,我身体一轻,立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黑羽,是你吗?」 我稳稳地被送回到地面,望向面前这人,定然问道。 黑羽一身黑色暗卫劲装,就连手上都戴了手套,脸上依旧覆着武德司的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露了一半在外边。 只这双眼盯得久了,竟会有些莫名的熟悉。 应当是我的错觉。 我来不及多想,因为黑羽救下我后就急急要走,我抢先一步拽住他的胳膊,将准备好的金锭取出塞到他手里。 黑羽好像被吓到,勐地缩了下手,不让我碰他。 「是不是不够!我还有!」 我又取出两枚金锭,「我有事想问你,求求你告诉我,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心里本就焦急,又想自己查探身世屡屡受阻,若黑羽也不肯帮我,那我真不知该从何查起了,便越发难过,话语间竟也染了几分哭腔。 第150页 黑羽终于不走了,但他指着自己的喉咙,沖我摇头。 「你不会说话?」 我有些惊讶,「没关系,我问你话,你点头,或是摇头就可以了。」 黑羽迟疑片刻,没有拒绝。 「此前我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身世,这件事你知道吗?」 黑羽点头。 「我调查的过程中,无论是北燕的村寨,还是上京的书铺,线索全部断掉了,这些是不是梅若笙派人做的?」 黑羽又点头。 我心一沉,赶紧问他,「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跟我的身世有关?」 黑羽沉默下来。 「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的爹娘究竟是谁…我还有金子,我多给你些金子,你告诉我罢,你跟在梅若笙身边那么久,一定知道些什么!」 黑羽顿了一下,捡起脚边树枝,在土里划起了字。 但他的手好像有伤,字写得歪歪扭扭,颇是费劲。 我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他写的是「杜听寒」。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问杜听寒?」 黑羽点头。 也是,杜听寒是梅山斋从小为梅若笙培养的影卫,跟梅若笙一道长大,梅若笙的过去,他应当知道的更多。 我有些退缩,「我不要!我不要找杜听寒!他就是个大煞星,他之前就险些杀了我!我不敢再找他了!」 黑羽听到我的话,眸里闪过一丝诧异。 可就在这时,偏院外传来脚步声,黑羽用脚踩花了泥土上的字,然后就飞快地将自己的身影隐藏了起来。 「哎哟,世子,您怎么躲到这里来啦?梅大人出事了,您快随我去前厅!」 原来,是梅林的管事过来找我了。 「出什么事了?」 我十分不解。 「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忽然带了一干禁卫将梅林给包围起来了!」 18、 「本宫警告你,你今日若不把人交出来,本宫便杀光你这里的所有人!」 「太子殿下请你自重!」 我随管事一道去到前厅,容望正在同梅若笙对峙。 而其他下人僕役则被容望的人用刀架住脖子,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容望一身华服滚袍,可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太久了的缘故,两颊都瘦凹下去了,肤色也呈现出病态的蜡黄色,他的五官也因着过瘦而愈显凌厉,眼里全然皆是戾气。 「妙妙!」 只不过,容望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立时收剑归鞘,他痴痴看我,喉头微滚,似有千言万语要同我说。 我瞧这架势,便知此番容望又是沖我而来了。 「拜见太子殿下。」 我恭顺地沖他略行一礼,「敢问太子殿下如此兴师动众,是为我而来吗?许清妙究竟所犯何罪?」 其实,容望自当上太子后,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去世子府传我,只我一次都没有去。 就连除夕夜容望也派人从宫里送来了大批财帛,还有一块同他当年赠与我的那块白玉形制一样,但成色更好的璧玉。 我让人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拿了回去,连同那块璧玉。 今年除夕我谁都没有见,无论是容望还是梅若笙,都被我拒之于门外,我就只同乌朔两人一道准备了些酒菜,吃过以后便在院里看了一整晚的雪,看累了就窝在他怀里睡着。 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但至少同乌朔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好像是从许桑衡死掉之后,我就没有心了。 心口的位置空空落落,灵魂也被抽了个干净。 所以我实在提不起力气应付容望,也不怕得罪他,见他不说话,便索性道,「若是有罪,殿下尽管派人拿我就是。」 我扫视了一眼那些被无辜迫害的僕役,淡淡道,「何苦要拿这些无辜之人出气?」 19、 「不,不是的,妙妙,我不是来捉拿你的。」 容望掩唇,咳嗽几声,旋而命令手下收起武器。 从前骄傲自大的小皇子,现今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主动向我垂首,「我只是,只是,实在太想你了。」 第081章 身世谜(五) 20、 容望如今贵为太子,权势日盛,但相应的,他也整日会被那些臣子,被皇帝裹挟着,去做那些他本不愿意去做的事,眼里已然是没有了生气。 「我去过世子府找你,但你不在,那里只有一个北狄的蛮子。」 容望耐心地向我解释,「是他告诉我你来了梅林,可我没能见着你,担心是这姓梅的将你藏了起来,所以才冲动了些。」 「北狄蛮子…乌朔?!你抓了他?!」 我此前同乌朔说过容望和许桑衡的事,乌朔向来讨厌这两人,我担心他没头没脑地会得罪容望,语气一急。 「没,没有。不仅没有…」 容望见我如此关切乌朔,好似十分痛心,「他还打伤了我。」 容望说罢,竟掀开袖摆,将他的手臂露给我看,那上边果然有一大块乌黑的印记,「你府里的人,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动的。」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乌朔为了给我出气,竟连当朝太子都敢揍。 梅若笙却自顾冷笑一声道,「活该。」 「乌朔性子耿直,所以下手没轻没重的,还望殿下恕罪。我日后定会好好管教他。」 第151页 我恭顺致歉。 容望摆摆手,有气发作不出,将袖袂拂下,来回踱步许久,方才挣扎地看我,「妙妙,听说你派人给父皇递了辞呈,什么意思?你不想留在京城了?」 我没有否认,「是。许清妙自认性子散漫,无法承负世子之责,所以想向圣上作辞,只是迟迟未有批覆。」 「妙妙,你离开京城要去哪里?回北燕吗?」 容望对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回不去北燕了。」 21、 容望跟我说,许章驰在北燕反了。 许章驰此前就在北燕招安了大量山匪,扩充军部力量,加之上月,有一批军械被秘密送往北燕,许章驰如今可谓是如虎添翼,在宁安王等人纷纷倒台之际,许章驰竟然率先发难,领兵跨过关内,意图谋反。 朝廷已经派兵攻打北燕,只是这件事竟被压得死死的,一丁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 我十分吃惊。 梅若笙则表情平静。 容望忽上前一步,执住我的手,「你别怕,妙妙!虽然你是许章驰的儿子,但我已经向父皇求过情了,你一直待在京城,造反一事实是与你无关,待那许章驰伏诛,你就是燕王!到时,我会请旨将你调赴京城,离开那北疆苦地,就留在我身边…」 「太子殿下…」 我不着痕迹,想抽回自己的手。 容望却偏抓着我不放,满脸深情,「我知道,从前都是我不好,但是妙妙,我向你保证,日后,我定会百倍千倍珍惜你,我不求能同你有何结果,只要你能留下来…哪怕你我二人以后只能以君臣相称…」 「我便也满足了,妙妙…」 容望虽有病在身,但蛮力却恁大,我眼看梅若笙的神色越来越不虞,心中一紧,愈发大力地推开了他。 梅若笙见状,便将我护到身后。 「殿下,许章驰纵是再如何造反,这罪名都落不到清妙头上,此事圣上心中自有定夺,你大可不必以此无用之恩强迫清妙。」 「许清妙是他的儿子,怎就无关?若非我在父皇面前苦求多日,你当真以为就凭你一个小小学士就能护住妙妙?」 「梅某自比不上殿下。太子殿下不仅手腕雷霆,行事有度,私下里还与太子妃感情深笃,鹣鲽情深,一度被传为佳话,还被编排为时兴话本在坊间广为流传,梅某自是羡慕不及。」 我诧异地瞟了眼梅若笙。 心中却想这话本子,还不知道是不是梅若笙胡乱写的,传扬了出去。 「呵,什么太子妃! 果然,容望听了这话,情绪立时就炸了,他看向我,急急解释道,「妙妙,孔嫒她就是父皇和孔天川安插在我身边的,我发誓,自成婚之后,我从未碰过她一次!我心里只有你,所以,我不会再碰其他人,若你不信,大可以进宫去翻看后宫的房-事册子,我有单独的一本,其实,自你来京城之后,我的那个本子里,就再没有…再没有添过字了!」 「我这梅林故居乃是雅处,望太子殿下慎言,少说些污言秽语。」 「殿下。」 我看容望恨不能当场要向我自证的样子,也忍不住出口道,「我对你宠幸过谁,没宠幸过谁,毫无兴趣。」 「你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啊,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你了。」 「你不要总来烦我了!」 22、 容望那日走时,乌泱泱地带走了一大队禁卫,他走在这群人的末尾,背影显得格外寂寥落寞。 但我没有心软。 我不喜欢他了,自应当跟他说清楚,若为一时利益再同他纠缠不休,未来必又会招惹出更多的是非,希望容望这次能够真的听进去。 「老师。」 我也打算告辞,「我先回府了。」 「不留下来一同用膳吗?」 「不了,乌朔还做了饭菜等我。」 梅若笙默了一默,命人取来一盒匣,「你等一等。」 「这个你拿着,我早先时候便备了的,一直忘了给你。我记得,清妙同我说过自己的生辰是在春日,应该很快就要及冠了罢,你如今并无亲眷,所以我擅作主张,替你备了冠礼用的发冠。」 盒匣中,是一只冠金色镶浅粉玉色的玉兰瓣状的发冠,配了支同色簪子,做工极是精巧。 梅若笙温和地对我道,「你喜欢玉兰,我看你用的丝帕又是藕粉色的,便寻了工匠专为你刻了此形状此色泽的发冠,你应当喜欢。」 我僵着手不肯接。 梅若笙就将盒匣交给了我的随从,「你不用有何顾虑,我毕竟曾是你的老师,你现在都常唤我老师,老师为自己的学生举办冠礼,本就是常理,除此之外,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 梅若笙自嘲一笑,「我喜欢你,但我不会逼你。他若是对你不好,你定要知会我。」 23、 乌朔怎可能对我不好。 对我最好的就是乌朔了。 只这么一来,我便愈发有愧疚感。 我已经打算和他在一起了,却又瞒着他跟许桑衡的鬼魂私会,实是不齿,哪怕这并非是我本愿。 我回府后,先跑到卧房,给自己那处上了药,才别别扭扭地去找乌朔。 乌朔今日倒也一反常态,兴致不高,连平常最爱喝的羊奶都不大喝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吃饭时,我同他谈及了容望今日来世子府被他打伤一事,乌朔这才振奋了些,扬着拳头对我道,「若非他带的人太多,我又怕打死了他会给你惹麻烦,我定不会轻饶过他!」 第152页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沖乌朔笑了笑,「现在没有人会欺负我了,你不用再为我出头了。」 欺负我的鬼倒是有一个。 但我不敢告诉乌朔。 乌朔点点头,又看向我,「妙妙宝,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没有休息好啊,你最近热病还严重吗?唉,我当真放心不下你!」 「有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我从前胡乱看过的话本中就提过,生人同鬼魂交-媾会消耗自己的阳气,虽然许桑衡一直很顾及我的感受,但他毕竟是鬼,且那方面向来太勐了些,再怎么小心,都很容易让我受伤,便想,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的鬼魂来寻我了。 24、 我用过晚膳之后,就让百吉将昨晚的安神汤再给我煮了一碗。 自许桑衡死后,我的心口就总是犯疼,有时疼得狠了还会迷迷煳煳得昏睡过去,只靠着安神汤才能好受些。 我饮下安神汤后,又在院中走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回到卧房。 乌朔让我早些安歇,我让他先睡,自己却偏在门口向外张望。 一地月光,凉如冰霜。 今夜无雪无雨,守夜的仆子们提灯路过,留下长长的倒影,看着格外宁静安适,全然不像是会闹鬼的样子。 我想了想,叫来百吉,「守岁用的符纸呢,拿一些给我。」 「妙公子,你要那个做什么?」 百吉虽然奇怪,但还是照做了,抱着一沓用硃砂点过的黄符给我,「喏,都在这里了。」 「行了,你下去罢。」 我关上房门,将符纸一一撕开,沾了鱼胶,自顾往门上贴,口中喃喃念叨着,「阿衡,阿衡,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怨,但我们现在已经阴阳两隔了,你不能再找我了,而且,我已经跟乌朔在一起了,我不能背叛他的,哪怕你是鬼也不行!」 「跟他在一起?那是谁昨晚缠着我不放,在我身下软成春泥,求我再用力些的?」 卧房的灯忽然灭了。 我刚想开口喊人,就被一双冰冷的手牢牢捂住,而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饮了安神汤的缘故,我的脚亦开始发软,眼皮也和昨晚一样,沉得要命,脑袋发昏。 我朦胧间意识到,许桑衡的鬼魂又来了。 「啊!啊!你走开!走开!」 我的心跳得飞快,惊慌失措间,只顾抓着符纸,往他所在的方向胡乱扔着。 「妙妙。」 我的手很快被他制住,「如果你的这些符会把我打到魂飞魄散,你还要继续往我身上贴么?」 许桑衡语气仍旧冰冰冷冷,却透了彻骨的悲伤。 「你想要…再杀死我一次吗?」 第082章 身世谜(六) 25、 符纸顷刻间散了满地。 我失神地辩驳道,「不是…不是我杀你的!是你自己自戕…」 可我的话音越来越小。 因为许桑衡确是因我而死。 他见完我最后一面,就自戕了,且自戕用的木簪还是我亲手给他的,我怎可能脱身事外? 许桑衡是我害死的。 丧气的感觉重新袭来,心口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痛。 说起来,现在容望也好,梅若笙也罢,都不敢再欺我迫我了,且自从许桑衡死后,我也没再做过噩梦,我原以为心疾会就这么好了的,可事实却是,我少眠心悸,周身虚弱的情况反而严重了,有时还会迷迷煳煳的想不起来刚发生过的事,每日都要靠喝安神汤才能勉强镇定。 梅若笙也为我请来君药检查过,君药只是摇头,嘆了句,「解铃还须繫铃人」。 我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才有所知觉,为我系铃的这人,正是许桑衡。 我因恨他而重生。 又因他死而断念。 我垂下脑袋,长睫轻抖。 许桑衡见我沉默,反而不敢再逼问我了,他将我揽入冰冷的怀抱,轻抚我的嵴背。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鬼魂比他从前待我要更好了,几乎是小心翼翼的,昨日欢-好时也是,每一下都会顾及我的感受,像是生怕惹怒了我,我就会从他身边消失。 我不明白这是为何,想来倒是有一个可能:人死后会恢復从前几世的记忆。 「你是不是知道前世的那些事情了。」 我闷声问他,「我前世是被你害死的。梅若笙要我侍奉他,可我不会做反应,他就生气餵我热药,然后我就死了,可我没有怪你,直到明白是你故意设局陷害我,还给我下毒后,我才开始恨你的。」 许桑衡默默听完我的话,缓声道,「嗯,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嗓音略有些发哽,「妙妙,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 「我不怪你了,你都已经死了。」 我这么对他说着,忽然觉得脑袋晕得更厉害了,只好慢腾腾地往他怀里钻了一下。 他抚着我嵴背的手越发温柔,轻声问我,「今日都做了什么?」 「我今天又去梅林了,我找到了梅若笙的影卫黑羽,想问问他梅若笙的身世,结果他要我去找杜听寒,我讨厌杜听寒,他总欺负我。」 「欺负?」 许桑衡格外在意这个,「他都是如何欺负你的?」 我正要向许桑衡告状,突然又迷迷煳煳地想到,鬼的妒心是很可怕的:我记得曾在话本中看过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女鬼看上了进山读书的书生郎,就夜夜化形成人,同他相好,甚至施展鬼法,帮助书生科举夺魁,高中状元。结果那书生当上状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了道爷降服女鬼,还娶了丞相家的千金,春风得意。没想到女鬼侥倖脱逃,遂起了妒心,施展报復,害那书生家破人亡,着实悲惨。 第153页 我怕许桑衡一气之下去要了杜听寒的命,那我的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于是,我只好避重就轻地道,「就是之前,他总看我不顺眼,骂过我几句,后来梅若笙把他给了我,他就不敢欺负我了。」 「当真?」 许桑衡语调含疑。 我疯狂点头,「当真!」 「好。」 许桑衡凉凉的唇落在锁骨,「以后若有人欺你,你就告诉我。」 「嗯,嗯,现在没有人欺负我,我是世子了,连太子都不敢对我怎么样…」 许桑衡重新堵住我的唇,吻更重了些。 26、 第二日醒来时,不出意外,我的模样更加惨澹。 我望着镜中消瘦苍白,眼窝深黑,脸颊偏又诡异地泛出潮红,眸光含春的男子,顿觉陌生。 我拉高衣领,遮住脖间红痕,找来百吉道,「许桑衡的骨灰现在还能寻到吗?」 百吉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支吾道,「应该寻不到了罢,都被抛洒去乱葬岗了。」 「那你去一趟顾府,再去找找许桑衡生前有没有留下来的衣服或是配饰,然后寻一处好地方给他立个衣冠冢,再请人给他诵经超度。」 我停了一下,又道,「待弄好了,我亲自过去祭拜一番。」 百吉应了声是,还说公子若是知道我有这份心,九泉之下合该都会瞑目了。 我心中却想的是,如果能够安抚好许桑衡的鬼魂,让他早些投胎转世,他就不必日日再来找我了。 27、 我决定听黑羽的话,先去一趟武德司找杜听寒。 乌朔看到我又命人在备马车,有些惊奇,「妙妙宝,你又要出去吗?」 「嗯,我要去调查身世。」 我望向乌朔,莫名有些歉疚:乌朔是因我才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上京城中的,他每日的生活也只有我,可我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好好同他朝夕相伴。 还…还私会了许桑衡的鬼魂,整整两次。 「你等我回来。顺利的话,我问清楚就能很快回来了。」 我这样对乌朔道。 乌朔今日有些一反常态,「妙妙宝,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那个时候一心顾念着自己的身世,又想乌朔能有何事,不过是吃喝拉撒之类的小事,便没放在心上,「你有何事吩咐下人去做就行了。」 说罢,便就上车,扬长而去。 28、 武德司司所位置隐蔽,京中有一处,京畿川琴郡亦有一处,而我派人探知到,杜听寒正在川琴郡。 此前,我同梅若笙来过这里,还在万佛寺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并不陌生,只路途有些遥远,我身子又不好,不能坐快车,所以几乎是行了两天,直到第二日晚间才到。 我带的干粮不多,又分了一些给赶车的车夫和陪同的护卫们,早早便吃光了,下车时,端得是个飢肠辘辘。 我本想先寻处地方吃完东西再找杜听寒,可这川琴郡比不上京城,晚间闭市甚早,我们一行人在坊间转悠许久,也没瞧见什么还开着的店铺食摊。 「世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先去寻间客栈住一晚,弄些东西果腹?」 「不必。」 昨日赶路途中,许桑衡没有出现了,想来是那鬼魂找人也需要时间的,但若在此住上一晚,许桑衡的鬼魂说不准就寻过来了,他定会追问我为何会来此地,我怕解释不清,惹他生气坏了我的事。 我得尽快前去武德司。 武德司的司所位置我倒是听梅若笙说过,并不难寻,但没想到,已至夜深,这司所当中仍是灯火通明,大门不闭。 两个脸覆面具的黑衣暗卫肃立门前,岿然不动。 「麻烦二位向杜长使通传一声,说是许清妙有事求见。」 这两人面无表情,依旧没有动作。 我自知武德司的人向来六亲不认,只认皇命,好声言语是没有用的,遂掏出梅若笙当初给我的木哨,勐地一吹。 尖利的哨声响彻晚空,那两个守卫一惊,纷纷拔刀,做出迎战之姿,可待看清这哨声是我吹响的后,又一个个收回刀鞘。 我不理会他们,又吹响一声。 终于,三声稍响过后,杜听寒匆匆带人从司所大门走出,待看清来者竟是我后,先是怪异地瞥我一眼,而后扔下我便要往回走。 「杜长使留步!」 我跨步追上他,「此前梅大人将木哨给了我,就是将你给了我!现在我有求于你,你竟然敢不理我!」 杜听寒好像很不愿意同我多说话,闻言才漠然丢下一句,「世子大人好手好脚地站在这里,我有何能帮你?」 「你…你当然可以帮我!」 我自是不会蠢到当众逼问他梅若笙的事,情急之下,便对他嚷道,「我饿了!你去给我,我的护卫,随从们都准备些吃食!还有我的马也要餵一下!」 杜听寒的眼角抽了一抽,他扭头,深深看我,眼光恨不能要在我身上剜出一个洞。 我不敢露怯,便抬起脑袋,装作理直气壮地同杜听寒对视。 杜听寒勾起唇角从牙缝里挤出一抹冷硬的笑容,「好啊,既然世子大人深夜造访,就只是为了吃上一顿饭,武德司岂有不好好招待之意,来人,送世子大人,世子大人的僕人,还有世子大人的马进司。」 第154页 杜听寒语气极是恭顺。 我却莫名起了一身凉汗。 29、 「世子大人,用膳罢。」 杜听寒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即使他戴着面具,我也能感受到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得意。 因为他居然命人给我准备了一桌撒满了辣椒粉的饭菜!且这些饭菜十分坚硬,我用筷子狠狠戳了一下,都没有戳开碗里冻在一起的米饭,反而被辣椒呛到,狠狠咳嗽了几声。 我当即扔下筷子,「杜听寒,你故意的是不是!」 杜听寒坐在我对面,闲闲抱着臂,「是啊,我就想看看你们这种兔子郎能不能吃得了这种辣,听说啊,这辣椒吃多了,屁股可是会着火。」 他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下瞟,「我想看看你屁股着了火后是什么样子。」 杜听寒的恶趣味让我瞬间怒不可遏,我用力地将面前的碗砸倒,刚想要骂他,结果又被飞溅出来的辣椒粉呛到,忍不住又是咳又是打喷嚏,最后泣涕涟涟地将话给咽了回去,饿到发瘪肚子还很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看着倒是格外可怜。 杜听寒收起笑容,命人将这桌饭菜撤走,重新送上了正常饭菜,唔,有汤有菜,还有面条米饭,倒是丰盛得很。 杜听寒态度十分恶劣地说道,「赶紧吃,吃完赶紧说事,说完就赶紧走,武德司并非闲地,我也并非闲人,可招不起你这个活祖宗!」 第083章 委重任(一) 1、 我听杜听寒这么说,反警觉起来,将汤面往他跟前一推,「你先吃。」 「怎么?怕我下毒害你?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你觉得我会用这种下毒的蠢法子来要你的命吗?」 我默不吭声,继续看他。 杜听寒无语地摘下面具,拿过我搁在一边的筷子。 「你用另一双筷子!」 我急急打断他,「别用我的!」 杜听寒嗤笑一声,拿起另一双筷子,当着我的面,吃了一口汤面。 确实没有任何异样。 我方才大快朵颐起来。 杜听寒对我道,「你这身板瞧起来瘦瘦弱弱的,都没有二两肉,没想到,还挺能吃啊?」 「你来武德司,不会真就是为吃这一顿饭的?」 我不理会他的揶揄,正色道,「我确实有事找你。」 「你从前是梅若笙的影卫,又从小同他一道在梅林长大,应该很了解他,我想知道,梅若笙的生父是谁?我同他之间又有何关系?」 杜听寒脸色一冷,环臂靠回到椅背,吐出四个大字,「无可奉告。」 我没想到杜听寒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你分明就是知道的!你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我定会给你金银财宝,好好报答你!」 杜听寒依旧不为所动。 还用那种很惹人不适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几番,突然冷不丁地说道,「你这么关心旁的男人,就不怕你那死鬼夫君吃醋?」 2、 ! 杜听寒此话一出,周遭的温度好像骤然下降不少,我打了个激灵,后背立时惊出一层冷汗。 杜听寒…他…他怎会知道…许桑衡变鬼同我幽会的事情? 难道许桑衡的鬼魂来找过他了?! 那许桑衡现在,岂不是能看到我在做什么… 「你,你在胡说什么?」 我心虚地沖他吼道。 「我可不是胡说哦。」 像是要印证我的猜想,杜听寒不疾不徐地压低了语气道,「武德司中枉死之人甚多,阴气深重,常常闹鬼,说不准何时,你那死了的夫君就会化成鬼来找你算帐了。」 杜听寒说罢,施施然沖我行了一礼,态度却毫无恭敬可言,「所以,还请世子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我,我不会走的!你别忘了,梅若笙已经把你给了我,你现在就是我的影卫!我管你是什么长使还是副使,总之,你一日不将真相告知于我,我就一日不走!」 杜听寒这闪烁其词的态度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我便愈不想放弃,我强压下心头恐惧,近乎无赖地对他道,「我一定要调查清楚梅若笙同我的身世!」 「哪怕真相你无法承受?」 杜听寒撇我一眼。 我心口一紧,「对!哪怕真相再是残忍,我也要知道!」 3、 这日之后,我当真便赖在了武德司。 令我稍感心安的是,一连两日,许桑衡的鬼魂都没有出现。 因我每日睡觉时都攥紧了随身带着的硃砂符纸,想来是管了些用的。 我在这武德司中住着倒还算习惯,除了偶尔会被外头戴着面具巡逻的黑衣暗卫吓到外,食宿方面都还凑合,杜听寒甚至命人给我专程收拾了一间厢房,虽算不上华丽,但总归干净宽敞。 我大概是武德司里第一个能住进厢房而不是水牢的外臣。 奈何,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那杜听寒的嘴就是硬得要命,一点儿信息也不肯透露。 除此之外,他也确是忙碌,一大早就领人骑马走了,直到夜深才回,同我碰面的机会不算太多。 我又待了两日之后,也有些失望了,想到乌朔还被我独自留在世子府中,也不知他可还安好。 容望也好,梅若笙也罢,如今都已知道了他的存在,他们会不会对付乌朔?乌朔可有办法自保?我这名不副实的世子好像也并无能力护囿他,都是因我乌朔才涉险来到这千里之远的地方,我还是要尽早脱身,同乌朔一道离开上京才是。 第155页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困意便就越少,心口又不时犯疼,干脆爬将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顺便看看杜听寒有没有回来。 可我刚要披衣,窗口忽就刮来了一道急风,紧接着,房里的蜡烛便就灭了。 我动作微顿,明白许桑衡可能又要来了,赶紧将脑袋往被里一钻,开始装睡。 但许桑衡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被褥很快被人掀开,冰凉的手随着空气一道攀上了我露在外边的皮肤。 「啊…」 我低低轻叫一声,竟懵然发现,这次的许桑衡居然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连髮丝都是湿的,他低头时,水便沿着发梢一滴,一滴地掉在了我的身上。 「你是不是从忘川河里游回来的?」 我有些困惑,鬼原来也是会落水的吗?不,不可能,定是许桑衡被鬼差抓走了,可他心有不甘,竟从鬼差手里脱逃,游过忘川之河返回人世来寻我。 偏执至此,怎能不让我害怕。 「你赶紧回去罢,你这样私逃出来是会受到惩罚的,到时,你会被打到魂飞魄散。」 许桑衡好似十分疲倦,没有力气同我说话,将我抱进怀里,脑袋则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受了伤一样。 鬼也会受伤吗? 我愈发不解。 许桑衡这时却摸到了我贴身藏着的符纸,他拿走符纸,随意地扔到了地上。 我这时才恍然醒悟,这符纸…居然对许桑衡没有丝毫作用! 我担心许桑衡发怒,就赶紧 先一步主动搂住他的脖子,「阿衡,是杜听寒跟我说武德司经常闹鬼,所以,所以我才随身带了护身符,不是用来防你的。」 许桑衡并不在意,冰冷的手指拨开我散乱在额间的长髮,开始亲我,可是亲着亲着,他又忽然用牙齿咬起了我的脖颈。 我怕得一缩,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不是要吃我呀?」 许桑衡依旧没有做声,将我平放下来,继续亲咬我的皮肤。 我也不敢说话了,只好抱住他的肩,任他上下其手。 湿水沾了我满身。 我渐渐…便也将唇送了上去,但我今天没有喝百吉给我的安神汤,所以脑袋没有前几次昏沉,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许桑衡那双冰凉的手上,今日戴了金属手套。 因为他时,手指上戴着的纹路以及搭扣很清晰地,留拓在了我的皮-肉上,我反应过来,勐地推开他。 「你,你不是许桑衡?」 武德司的人,常要戴金属手套,上有繁复花纹,这样就算是武器脱手了,也还能用手套继续打斗,进行自保。 我就看过杜听寒戴过! 我悚然发惊,朝卧榻里边蜷了蜷,在黑夜中睁大了眼睛,直视向床边那块黑煳煳的人影,大叫道,「你究竟是谁!」 黑影并未回答,反而再度尝试着想要靠近我。 我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扑了过去,拿起案几上的木哨,刚想吹响,就被用力扼住双手,抢夺木哨。 成功后,黑影也不欲再同我继续纠缠,推窗而出,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4、 我气势汹汹地跑去了武德司正堂。 杜听寒果然回来了,他坐在主位,难得没有戴面具,正在听手下禀告事情,见我来了,也并未露出何惊慌表情,而是淡淡看我一眼道,「怎么?世子想通了,打算回去了?」 「杜听寒!」 我借着正堂的灯光,能明明白白地看到,杜听寒身上的劲服有诸多水渍! 而且,而且他还受伤了! 臂弯和小腿处明显残留有未来得及处理的血渍! 刚刚,难道是杜听寒装作许桑衡的样子轻薄了我… 我怒至极点,不管不顾地沖至高台,待看清他手上的金属手套后,双目一黯,还未待杜听寒说话,便一个巴掌掴了过去,「刚刚是不是你去到我房里偷亲了我?」 「放肆!」 这一巴掌打得十分清脆,在空荡的堂厅中迴荡不歇。 堂下的暗卫先是骤然愣住,旋而才后知后觉地拔出武器,向我靠拢。 「退下!」 杜听寒平白挨了我这一巴掌,面色自是不善,他握紧交椅扶手,喝退手下后,才出其不意地扼住我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道,「世子,解释解释,这一巴掌是怎么回事?」 我本就生气,想杜听寒当真是在耍我,也顾不得怕他,将方才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杜听寒的表情渐又变成了惯常的不屑。 他扯开我,叫我少胡说八道。 我却反而顺势拽住他,「你今日必须给我解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许桑衡的事…他的鬼魂是不是来找过你了,还有,刚才那人分明就是你…你还抢走了我的木哨!」 「真蠢啊。也不知道你那死鬼夫君到底喜欢你什么…」 杜听寒被我缠得没有办法,竟重新拿出一个哨子递给我,但跟之前的不一样,这个哨子是金属制的,「你要怎么想就怎么想,既你哨子丢了,我就把这个哨子赔给你。」 「现在,麻烦世子让一让,我还要连夜进宫一趟。」 杜听寒直勾勾地盯向我,「是关于你的事。」 第084章 委重任(二) 5、 进宫? 还同我有关? 我见杜听寒难得神情严肃,不是在说笑,便后知后觉地松开他,随他一道走出正堂。 第156页 门外围了一圈脸戴面具的黑衣暗卫,杜听寒跨步而出时,这帮人竟倏忽一下作了鸟兽散,只不过,他们还是向我不断投来若有似无的目光,不住窃窃私语。 杜听寒一声冷喝,人群才纷纷噤声。 我则略有些不自在,心里十分不安。 我原本也想尽快回去的,但我现在骑虎难下,若是什么话都没有撬出就无功而返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段时间,又想不知杜听寒这趟进宫究竟所为何事,难道是北燕的事? 是了,话本中从未提及过许章驰这个毫无野心的燕王有朝一日竟会胆大谋反。 好像因为许桑衡之死,一切剧情都脱离了掌控。 渐渐滑向未知。 6、 杜听寒这一去就是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我留在武德司,倒是没再见着许桑衡的鬼魂了。 我闲着无事可做,索性整日在武德司中闲逛,想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其他线索。 武德司其实是一处禁地,按理像我这样的外人连进都是不能进的,更不能四处走动。 但许是那日我掌掴杜听寒时被这里的暗卫们看见传扬了出去,他们一个个的竟都不敢拦我。 毕竟名义上,我是杜听寒的主人,所以,也是武德司的主人。 不过武德司十分无趣,大多都是办公事的地方,这时,我忽然想到在此卫所当中有一座水牢,是专门用来关押武德司抓到的犯人,乌朔就被关过一阵子,不由心生好奇,叫人带我去看。 「世子,那里关押的都是朝廷要犯,恐怕…」 陪同我的暗卫为难地拒绝了我,「您不能去看。」 「杜听寒能去看吗?」 我颐指气使地反问他。 「长使大人自然可以…」 「那我也可以!你们长使不过是我的影卫,他能去,我便能去。」 我取出杜听寒给我的哨子晃了一晃,「我就要去!若你不带我去,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叫余…」 「世子!」 大抵是连这武德司的人都害怕杜听寒这个煞星,一听我这般威胁,忙改口了语气,好声好气地对我道,「属下这就带您过去!不过,您可别将此事对外说,毕竟,水牢乃是密所,里面关押的也都并非是普通人。」 我满口答应。 7、 水牢是建在类似于地窖的地面下方的,所以我刚走下伸往地底的石阶,就感受到了扑面而至的寒气,越往下走,便越是阴暗逼仄,空气中还散了一股子腥臭之味,让人直欲作呕。 而终于走至最下方时,我的腿险些就发了软。 因除了我脚下踏着的这一条石路,四周全是一方方冒着森然冰气的水池,而几乎每一方水池之中,都用锁链捆住了一个囚犯。 我经过时,便能听到锁链被拽动得哗啦作响的声音。 「世子,这里的每一方水池,里头都有特制的冰块,常年不化,因此,水池中的水比寻常的水要更加冰冷刺骨,若长期泡在水中,双腿会渐渐失去知觉,以至完全瘫痪,所以,这些囚犯才会不断挣扎,想要疏通经络,但其实…」 这暗卫颇有点得意,「囚犯臂上缠着的铁链枷锁,是由我们来控制的,他们越是挣扎,就会沉得越深,越加痛苦。」 「你们之前是不是关过一个北狄人?他,他也是被你们如此对待的吗?」 这水牢,比诏狱还要吓人千倍百倍,我想到乌朔曾因为我在水牢中待过一段日子,就愈发愧疚。 「是有一个。」 暗卫思索片刻,点头道,「不过他倒是还好,北狄蛮子嘛,生得跟那野兽一样,身体素质可不是常人能比的,在水牢里待了那么多天还是生龙活虎的,晚上甚至能泡在水里睡觉打鼾,我等被吵得心烦,就故意在他打鼾时将铁链收紧,这样,他就痛得没法打鼾了,哈哈!」 我听到这人用如此戏嚯的话来说着乌朔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心中一痛,便甩开他,大步朝着另一头走去。 另一头很是特殊,只有一方单独的冰池。 因着隔得太远,所以我只能隐约看到里头有一个模煳的黑影,不同于那些不住挣扎的囚犯,这黑影毫无动静,冰池亦如是一方死水,在幽暗的灯火映照下,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起。 我像是魔怔了般,不自觉地朝他走去。 愈往里头走,脚下的路便就愈潮湿难行,我提住袍摆,将步子跨大,终于看清,水中那人的脸上竟然覆了一层玄铁面具,上身却未穿衣服,整个的没在水中。 这方水池中的水比旁的水池都要深,能堪堪盖过他的胸口,他应当极是痛苦,因他双臂被反扭着高高吊起,爆出青-筋,他低垂下脑袋,纹丝不动,看着倒不像是有气息了。 我的心莫名跳得飞快,走至水池池畔,想要伸手碰触一下这个人。 「哎!世子,世子大人!这里可碰不得啊!」 我被那小暗卫一把拽了回去,「这水池里的水有剧毒,世子可万不能沾到!」 「有毒?」 暗卫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个水池子里的水确实更加粘稠,气味亦更刺鼻。 我疑惑不解,「为何?他戴着你们武德司的面具,难道也是武德司的暗卫?」 「这…这个犯人比较特殊,是当初梅大人嘱咐我们杜长使亲自照看的,具体是何身份,属下也不知道。总之,这水池里放的冰块比其他水池要多十倍,除此之外,水里还有大量毒液,十分危险,平常都是由杜长使负责看管,属下们都不被允许靠近此人呢。」 第157页 浸泡在大量的毒液中… 「那他岂不是已经死了?」 我回首看了这人一眼。 没想到,这人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双臂竟微动了动。 不,与其说是动,倒不如说是在极致的痛楚下,筋肉在不停地无意识地痉挛抽搐,他抽搐得很是厉害,水面也因而泛起圈圈波澜,一刻钟后,水面恢復平静,因那人好似晕厥了过去,身体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直挺挺地被锁链吊住,只即便是在昏迷中,这人还是微张开了口,溢出些痛苦的喘息。 「啊,他,他没有死!」 我大惊,想要再看看这人。 「刚刚应该是毒发了罢。」 那暗卫对我道,「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被放出去一阵子。若不然,一直泡在这冰冷的毒池中,便是铁人也受不住的,梅大人交代过要保住他的命。世子,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莫在这毒池边停留了。」 我点点头,临走时,又鬼使神差地回眸再度看了他一眼。 他依旧低着脑袋,气息微弱,水面平缓得连他的唿吸起伏都几乎看不见。 他究竟是谁? 梅若笙为何要将他泡在毒池中,是惩罚他…还是… 另有目的? 8、 自去过水牢之后,我又开始无端地发起了噩梦。 梦中,我独身一人,执了烛灯,徘徊在水牢逼仄的甬道上。 很快,我就走到了那方毒池边。 那个人依旧浸泡在毒池中,我走近他,轻声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啊?为什么梅若笙要把你关在这里如此折磨?」 他闻声,缓缓抬头,面具却在此时骤然掉落,我借着昏暗的烛光竟看到他的脸皮都全部烂掉了,只剩下个硕大的血窟窿,正在往外冒出泊泊鲜血,状若恶鬼。 我尖叫一声,丢下烛灯,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可无论我怎么跑,都能听到渐次逼近的锁链声,在空荡的水牢中,不住迴响。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我惊慌中,勐地撞进了一个怀抱。 我不敢睁眼,生怕会看到刚才那张可怕的脸容,只好任由面前的男人用湿淋的身体将我抱紧。 男人抱住我后,竟轻轻低下头,伏在我的耳畔,哑着嗓子温柔说道,「妙妙,你终于肯来地狱陪我了?」 9、 隔日醒来后,我精神恹恹,心口乱跳。 我依稀记得昨晚我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但梦的内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习惯性地取出丝帕,擦了擦额上的凉汗,长舒出一口气,取出兜里带着的一小包药粉,命人煮给我喝。 临出府前,百吉将君药给我开的药,分成小份,用纸包好,让我随身带着。 说来也怪,吃了这药,我的热病当真是再没有发作过了。 10、 两日后,杜听寒姗姗而归,同时,带来了圣上谕旨,原是宣我进宫赴万寿宴。 「皇上将你叫去一趟,当真就只是为了让我赴宴?」 我嘀咕着,「怕是不会那么简单罢,北燕如今动乱,而我是燕王世子,皇上定会对我起疑心,他宣我进宫赴宴,莫不是又要抓我?不过,他若要抓我,直接让你抓了就是,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实在奇怪。」 「你可以不去,抗旨就是。」 杜听寒面无表情,「我是你的影卫,不会抓你进宫。」 我惊道,「我的命令比皇命还重?」 杜听寒懒得搭理我了,将圣旨抛给我,「快做决定,去还是不去?」 「去,我去!」 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脱身的准备,怎敢公然违背皇令?况且乌朔还在世子府呢,若我跑了,乌朔岂不是会被我连累,于是,我对杜听寒道,「万寿节还有几日,我先回府准备一番再进宫。」 可我万没有料到,当我回到世子府后,却竟发现,乌朔已于两日前,不告而别了! 第085章 委重任(三) 11、 乌朔是趁夜悄悄走的。 所以就连百吉他们都没有察觉到。 我起先不信乌朔会不告而别,可待我命人寻遍了世子府,都没有找到乌朔,才意识到乌朔是真的离开我了。 「妙公子,这应是他留下来的书信。」 我正呆立于院中,茫然不知措时,百吉唤我回房,指着书桌上的一封信道,「是他的笔迹。」 我赶紧抓起信纸。 确实是乌朔留下的,封面是他写得歪歪扭扭的中原汉字:妙妙宝亲启。 我拆开信封,竟有一朵粉紫色小花飘落下来。 是,是报春花! 这是北狄国国花,当初在山寨时,乌朔曾经对我说过的,待春来开花时,他要摘下最美的一朵赠与我,那是他们北狄的习俗,摘花赠与心上人。 只不过,在报春花花开之前,我就随许桑衡一道离开了他。 可如今… 我勐然想起,乌朔前不久一直在院里捣腾土地,难道就是在为我种报春花,履行那个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承诺? 我百感交集,抑住情绪,将乌朔的信纸打开,认真看完。 12、 乌朔确实走了。 但并不是为了离开我,而是为了保护我。 乌朔在信中告诉我,无论是梅若笙,还是容望,都曾问过他一个问题,那便是你能保护好妙妙吗。 乌朔不能。 第158页 他只是一个北狄战败将军的后代,连为父母平反的能力都没有,他又如何能护我。 但乌朔不可能一直活在我的庇护之下。 我身份特殊,如今困在这大宣皇城之中,想要全身而退实属不易,乌朔虽然勇勐,但到底只是个寻常的北狄人,容望也好,武德司也罢,若真想抓走我,其实并非难事,他不愿意我承担一点点风险,便宁愿将这风险转嫁到自己身上。 总之,乌朔在信的末尾对我写道,他定能做出一番事业,能够为我遮挡一方风雨。 我将信纸揉成一团,重重扔下。 这算什么啊!什么叫做离开我便是为了我好啊,定是那梅若笙和容望同乌朔说了什么,乌朔脑子笨,便就傻傻信了,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跟乌朔在一起了,偏他又这般离开了我。 我怒气沖沖地派了护卫去追寻乌朔的下落,可是苦等一天也并无消息,后来,护卫回来向我禀告,说是乌朔两天前就已经骑马离开城门,应是追不回来了。 我不再说话,重新捡起那团被我扔掉的信纸用手捋平,又将那朵他为我摘的花放进信纸,一齐收到匣中。 13、 其实对于乌朔,我谈不上有过心动。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爱不爱他,只是觉得自己在他身边会很安心,依赖有一个人可以陪伴我。 但我十分清楚,乌朔其实喜欢我,他每次同我说话时的神情,眼里的怜惜,统统都做不得假。 而如今,乌朔离开我后,我倒是能重新冷静下来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们之间的爱,原就是并不对等的,若我执意将他留下,其实对他,也并不公平。 他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须去成就。 我不能如此自私。 我想明白后,便叫百吉替我备衣,明日进宫赴万寿节宴。 百吉小心翼翼地应着,「妙公子,你当真…不难过了?」 「不难过了。」 我长舒一口气,「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他也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不能自私地将他绑在我身边。」 我也好趁着他离开的机会,好好釐清我同他之间的感情。 我推开房门,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气息。 天已入春,墙角边的几株报春花正抽芽绽放,花的颜色虽柔美,花骨却铮铮有力,蕊团紧簇,倒是像极了乌朔,有一派生机勃勃之像。 14、 万寿节乃是国宴,自然隆重得很,因这万寿节是皇帝生辰,本就取自于普天同庆,万寿庆典之意,加之皇帝容峯这次病重时久,满朝上下皆以为今年万寿节宴是开不成的了,现在如期举行,颇有些振奋人心之意,我刚进宫,就瞧见这宫里处处洋溢着的喜乐氛围。 阖宫上下俱是张灯结彩,身着锦衣华服的朝臣皇亲受邀赴宴。 今夜的宴席设在宫中的明月楼中。 我跟在人后,想着皇帝召我不知所谓何事,还是不要太引人注目为好,便自坐去了下首。 开宴前,东宫那边倒是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召我。 我自然不去理会。 容望现在身为太子,也不敢在万寿节宴上肆意妄为,所以那人来了两三次,见我都不肯去,便也只好放弃了。 待群臣陆续入席完毕,万寿节宴便正式开始。 容峯举杯庆贺,众人亦举杯相迎,只虽然容峯尽力做出了一派威严之相,但眉目间仍有病容,酒过几巡后,便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了,在宫人的伺候下,坐着休息。 容望则姗姗来迟,陪侍到容峯左右,他的眼神扫到我时,滞了一滞,随后便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忙低下脑袋,拨弄着眼前的杯盏,只默默在心里盼望容望今日不要惹是生非才好。 可我的期望很快就落空了。 宴席进行到半场时,容峯下令宣人进殿献歌舞,伴随乐音响起,大臣们也不似先前那般拘束,纷纷推杯换盏,交谈阔论,期间,也有大臣向我问询套话,我一概支吾少言,索性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刚要饮下。 酒杯忽被人按住。 容望不知何时竟走来下首,他拿过我的酒杯,俯身看我。 他尚年轻,可如今却也因有恙而显得面目憔悴。 席间其实也有人在不停地议论容望,说他如今虽贵为太子,却看着比自己的老子还要命短,说是这大宣朝的未来还不知会是何样。 当然,此等大逆不道之话是不会传到他耳中的。 我亦不欲多嘴,只恭顺克制地道了句太子殿下。 容望握杯的手轻轻一颤,他拿过我的杯盏,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随后,重重搁下杯盏,抬起赤着泛红的眼,定定问我,「妙妙,你当真要与我生分至此?」 「我听不懂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我今日派人请你,你为何不肯见我?」 容望不依不饶。 「现在殿下不是见到了么?我们本就是君臣,殿下何必…」 「许清妙!」 容望忽然打断我,「你知不知道,父皇今日为何要邀你赴宴?」 我愣了愣,刚要说话,就听坐于上首的容峯屏退了歌舞,骤然发话道,「今日,朕能同众卿一道过这个生辰,本是倍感欢心,只可惜,北燕未平,祸害不除,这件事始终都是朕的一块心病,是大宣的一块顽疾!既然众卿都在,朕便想问问大家,北燕之害究竟该如何平定为好?」 第159页 群臣譁然一片。 这时,有个面生的臣子率先起身,拱手对容峯道,「臣以为,北燕之患应由北燕世子平定!」 「北燕世子?那个许清妙?」 「没错啊,这也可以鑑定许清妙对陛下的一派忠心!若许清妙忠于大宣,必会大义灭亲,剿灭其父,若许清妙不忠,便索性将他和那老燕王一网打尽,以除后患!」 「臣附议!」 「臣等也附议!」 「陛下!」 这个时候,大将军孔天川竟也上前,「末将愿同许清妙一道入北燕平乱!」 瞬间,所有的矛头便统统指向了我。 我头皮发麻,暗道不好。 这孔天川哪里是想帮我,分明是想藉此机会给我安一个通敌的罪名,好除掉我!这应当是容峯的示意,因孔天川此话一出,容峯竟也连连点头,好像并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不可以!」 正当容峯将要下令之时,我身边的容望却替我出声。 「许清妙,不可以去北燕平患。」 15、 大殿一派沉寂。 容峯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向我同容望投来犀锐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望儿,为何?」 「因为许清妙天生文弱,不擅领兵作战,许章驰既有心要反,自不会顾及其子生死,父皇此举,等于是让他前去战场赴死。」 「儿臣不愿答应。」 孔天川闻言,冷笑一声道,「末将自会辅佐世子大人,殿下如此担心他,该不会是对他余情未了罢?」 容望当年喜我之事,并非什么秘密,满朝上下皆是知道一些的,而孔天川偏又是容望岳丈,他的这番话,分明是不顾及皇家的颜面了,简直是要将容望同我逼至绝境。 果然,容峯面色愈加难看,「此事朕心意已决,太子无须多言。」 容峯将视线移向我,「许清妙,你可有异议?」 容望沖我摇头。 他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妙妙,不要答应!孔天川那边我去对付就是,你千万不要去北燕,许章驰如今已一路打至牧秋关口,战火不长眼,当真是危险。」 他见我不答,竟用哀求的语气对我道,「不要去送死!」 我看了眼容望,又看了眼咄咄逼人的容峯和孔天川,以及那些向我投来幸灾乐祸眼神的大臣们,撩摆下跪,沉声道。 「臣遵旨。」 第086章 委重任(四) 16、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我尚不清楚容峯待我究竟是何态度,明明最初他待我是很好的,于我而言像是一位慈和的长辈,但自从发现容望痴迷于我之后,容峯便就想除掉我。 如今,虽因梅若笙之胁他封我做了那燕王世子,但他心中必有芥蒂,否则也不会将我强留上京。 时逢北燕王造反,这正是一个可以除掉我的绝佳机会。 他今日不除我,明日还是会想方设法除掉我。 我倒不如顺他之意,想好脱身之策。 17、 但同我的平静截然相反,容望竟然率先开始失控。 他起先指责孔天川教女无方,太子妃数次失德,被他亲眼瞧见过同御林护卫私有相会,求请圣上明查,他要休妃。 孔天川自不承认,反指责容望荒yin无度,留恋男宠,成婚数月都不曾碰过其妻,如今还想栽赃陷害太子妃。 容望则斥他胡说八道,说自己从未再纳过任何男宠,还道武德司已经查到孔天川曾私受过贿银,为他人谋军职,此罪证不久就会被提交刑部,他要亲自督审。 孔天川脸色微变,冷笑一声道,「此事由圣上定夺,太子你现在就如此越俎代庖,是不是太急了一些?」 「够了!都住嘴!」 容峯勃然大怒,「朕还没死,你们就在朕的万寿节宴上如此胡闹!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众大臣齐齐下跪,直唿「圣上息怒。」 容望和孔天川也行礼认错。 容峯意兴阑珊,挥了挥手道,「都退下罢,退下,朕乏了。」 大臣们依言告退。 经过我身侧时,容望忍不住抬了下手,想要碰我。 我蹙起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 容望便只好颓然放下手,神情落寞地同我擦肩而过。 我也正要往外走,但这个时候,容峯却忽然叫住我,「许清妙。」 「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你。」 我有些疑惑地走上高台。 此时金殿已经空了,除了容峯和几个陪侍在侧的宫人,并无其他人。 容峯似极是疲惫,斜倚在软背椅上,见我来了,便招了招手,让我再离他近些。 我只好半跪在他腿边,抬脸看他。 他的目光又恢復了一贯的慈蔼,只眸光轻闪迷离,仿佛是在越过我,凝视着其他的什么人。 「你恨朕吗?」 良久,容峯长嘆一声,开口问我。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 「为何不恨呢?朕曾经,为瞭望儿,想要杀你。」 容峯并不相信,「虽封你做了燕王世子,朕也并不信任你,不信任北燕。你那义兄,是被赵承他们陷害的,朕都知道,可他是北燕的人,朕只能除掉他,还有你的父王,他在造反,反贼的下场,从古至今,便只有死路一条,就连你,朕也不想放过,那孔天川,本就因孔嫒不得宠一事对你怀恨在心,许清妙,你这次去北燕平乱,是会死的。」 第160页 「你该恨朕的。」 「朕总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负尽深恩,也不过是为爬至高位,可待朕回首之际,才蓦然发现,朕失去的东西,远比得到的要多…」 「朕…当真有悔…」 容峯的声音越来越低落,他低下眼,却骤然落下两行热泪。 一旁的宫人大惊,忙取出软帕想替容峯擦拭,却被他挥手隔开。 容峯抬起头,定定望向我,「许清妙,你会原谅朕吗?」 18、 长姐长姐,你会原谅阿峯吗? 当然啦,长姐最喜欢阿峯了!阿峯,长姐今日又去帮尚衣局的嬷嬷去缝衣服啦,她们给了长姐一笔银子,长姐打算将银子送给宫里的少师大人,让他允你去外旁听,你可定要用功读书啊,那些人瞧不起咱们,咱们就偏要争一口气给他们看! 长姐胡说!你根本就没有去尚衣局做事,你的手全部开裂了,定是过了冷水做了粗活的,呜呜,阿峯不要读书了,阿峯不要长姐为我受苦! 傻瓜,粗活赚的银子要更多一些,我们没有母妃了,父皇也不喜欢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努力多存些钱傍身,才能在这吃人的后宫活下去。阿峯,你不要担心,长姐定会保护好你的,喏,长姐今日还特意托人去宫外买来了你最爱吃的点心,就是做活做的太久,放得有点凉了,你看看,还好不好吃? 嗯,好好吃!长姐你也吃!你待我真好!我一定会出人头地,好好待长姐的! 你能有这份心,长姐就开心啦。 … 阿峯,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叫凌轩云,是个少年将军,那日春猎,是他从受了惊的马背上救下了我,他生得俊朗,人也有礼,虽然话不多,但待我极是温柔…我还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阿峯,请你下旨,让轩云做我的驸马罢。 阿峯,我怀了轩云的骨肉,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唔,只要是我和轩云的孩子,男孩女孩都一般好! … 容峯!你究竟要囚我到何时?为何你就那么容不下轩云?! 我定要去寻轩云!你是拦不住我的!他活,我便同他一道活,他死了,我就以命去殉他! 容峯!你若害死轩云,我这一辈子都绝不会原谅你的! 容峯!我恨你… 我恨不得从未认识过你。 19、 倏忽中,一些本不属于我记忆中的对话疯狂窜入我的脑海,我知道,那是话本当中属于容峯和容重月的情节。 是容峯,是他害死了容重月的最爱之人。 也害死了自己的最爱之人。 我久久不语,泪湿眼眶。 「朕已下令,让杜听寒陪你一道前去北疆。」 「妙妙。」 容峯再度开口,他第一次这样唤我的乳名,「离开罢,离开容望,离开上京,你不属于皇城,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做她当年没有做到的事。」 「莫要…莫要再恨朕了…」 20、 从金殿走出来时,我被夜风迎面一吹,打了个寒颤。 很快,就有一件麾袄披到了我身上。 我抬眼,看到容望正候在殿外。 「妙妙。」 容望看向我,喉头微哽了一哽,「父皇,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 我冷冷地脱下那件尚带有他体温的麾袄,扔回给他。 「妙妙,我去向父皇请旨!你不要去了!或者…或者我陪你一道去平乱,好不好?这样至少我还可以保护你!」 「不需要。」 我不去理会容望迫切的目光,转身就走,「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妙妙!」 容望紧走几步,追上我,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见一个小太监从金殿急慌慌地向他跑来。 「殿下,殿下,皇上情况不太好,您快进去看看!」 「快传太医!」 容望只好放过我,随那小太监一道,步履匆匆地往金殿而去,背影很快就融进了黑夜之中。 我回首望了一眼,金殿的灿灿灯火好像熄了一下。 再定睛看去时,却又恢復了正常。 21、 今夜耽误了不少时间,回府已至夜深。 我心里不知为何闷得慌,脑中一直在想着长公主的事,最后一小段距离,索性就不乘马车了,想散着步子走回去。 这时节虽已入春,但早春的夜还是冷的,被寒风一吹,我好像清醒不少。 百吉一路为我提灯引路。 可待走至府门石阶时,我竟看到一个人影长身立在门前。 百吉也是吓了一惊,将灯提起,才看清,门前这人,正是梅若笙。 因我吩咐过,没有我的允许,梅若笙是不得踏入我这世子府大门的,梅若笙见我时又习惯了不带任何随从,所以此时,他一人孤零零地沐在寒风中等我,也不知等了多久,看着倒有几分可怜之样。 梅若笙见我到了,立时上前扯住我的胳膊,语带急促,「清妙,我已听说圣上要命你去北燕平乱,你答应了?」 「嗯。」 「走,我现在就带你进宫,去同陛下说,你不去。」 「不必了。」 我扫他一眼,「我已经接下圣旨了,是我自己想去的!」 「你疯了吗?」 梅若笙望着我,那双凌厉的凤目中全然都是焦急和关切,「你知不知道,容峯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去北燕,分明是要你去送死的!若你胜了,朝廷随时可以给你另安一个拥兵谋反之罪,若你兵败,便会被打作是许章驰的同伙,难逃其咎,更遑论说,沙场之上本就是刀剑无眼,这一局,分明是必死之局,你又何必不听劝,执意要去呢?」 第161页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了苟全性命而违抗君命?且许章驰造反本就祸及大宣,我身为大宣的儿郎,便是皇上不叫我去,我自也应当去请旨平乱,相信,凌轩云大将军若还在世,也会做出跟我一样选择的。」 我眼睁睁地看到梅若笙瞳仁骤缩,就连身体也忍不住轻晃了晃,这心里,不知怎的,就升腾起了莫名的快意。 「你说是不是啊?」 我故意就着梅若笙拉住我的那只手,往他身边轻轻一凑。 梅若笙没有防备,便就那般僵在那里。 我却笑意更深地沖他,唤出他的本名。 「凌若笙?」 第087章 委重任(五) 22、 回京前一夜,护送我的杜听寒实在拗不过我,最后颇是无奈地向我透露出自己所知的秘密。 「你想得没有错,梅山斋并非是梅若笙的亲父。」 「他是在四岁那年,被长公主殿下託付给梅山斋的,从此就在梅林住下了,而我则是梅山斋收留的孤儿,从小他教我习武,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身有弱症,无法习武的梅若笙。像我这样的人,一共还有五个。」 「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你自己去想。」 我从这些零碎的线索以及梅若笙曾经写过的话本之中,渐渐拼凑出当年的真相:长公主容重月同凌轩云相爱,生下一子,就是梅若笙,然而皇帝容峯恋其长姐,对凌将军百般迫害,长公主千里寻夫,远赴北疆,并在离开京城前,将孩子託付给故交梅山斋抚养,从此再杳无音信。 梅若笙,分明就是那凌将军尚留人世的孩子。 23、 梅若笙的脸色是我从未有见过的难看,他避着我的视线,摇头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总之,我知道,你就是凌将军和长公主的孩子,凌将军当年战死沙场,定同当今圣上有关。」 「你一直想报仇,对不对?」 「还有那坊间广为流传的话本,以及容沛伙同赵承夺嫡,武德司由杜听寒接管,北燕王许章驰谋反,包括乌朔的不告而别,这所有的一切,桩桩件件,幕后黑手都是你。凌若笙,你在布一局很大的棋。」 梅若笙平静下来。 他微眯凤目,长身而立,月光倾泻而下,仿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洁白圣光。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 「你要阻止我?」 良久,梅若笙才将视线转向我,只他的眼神十分空茫,仿若无物。 或许,如此多年的苦心经营,从小便埋下的深仇宿怨,早已耗干了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的那一点喜怒。 世人只道,梅郎清冷无俦,却并不知,这冷心冷情背后,其实是横亘了爹娘两条惨死的人命。 「我若阻止你,你会杀了我吗?」 我反问他。 「不会。」 没想到,梅若笙没有丝毫犹豫,「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你。」 我愣了一愣。 梅若笙却已然转身,不再多做停留,「你既心意已定,我也不必再劝,我会交代杜听寒护你周全。」 「这次出征,你定不会有事。」 我攥紧双拳,默默看梅若笙的身影渐行渐远,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轻唤了一声。 「哥哥。」 24、 十日后,我以北燕王世子身份,同那孔天川一道离京出关,向北燕进发。 这次,圣上委任我为主帅,孔天川做副将,但孔天川本就因其女一事对我怀恨在心,又见我生得柔弱,便更不将我放在眼里,命人连夜赶路。 这行军作战可不比寻常出游,条件甚是艰苦,就譬如说,为赶进度,是不准马车随行的,我身为主帅,也应骑马在前,奈何这孔天川不准休息,我又在马背上坐了近一整日,自是苦不堪言,皮肤都被磨到发了痛。 孔天川精神烁烁地打马从我身侧而过,讥讽地看我一眼道,「世子,若是受不住就出声,你一个只会服侍男人的白脸儿居然还肖想领兵作战,简直是笑话!哈哈!」 孔天川这一笑,惹得旁边随行的兵士也开始闹笑。 我懒得理会,默默拽好缰绳。 孔天川讨了个没趣,沉下脸不再多说。 又行了大半日后,孔天川在天黑之前下令所有人在原地安营扎寨,休息一夜再出发。 因明日还要赶路,所以兵士们安的营帐都是临时性的,方便拆卸,但待天黑之后,我隐隐听到两声雷响,心中不禁打了个突:今晚许是会变天的,这小小一方营帐还不知能不能抵挡风雨。 我在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又跑出去,看到孔天川正再指挥几个士兵分发干粮,就也站去了队伍后面。 结果,排到我时,那个发粮的士兵双手一摊,对我道,「世子大人,我们是孔将军的亲兵,没有准备你的粮食,难道你自己都不知带粮带水吗?」 「我,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我又没有领兵打仗过,哪里知道出征还要自己带粮的,可待看到一旁的孔天川面露得意之色时,我才意识到,这只是刁难我的藉口罢了。 他们就是不想给我东西吃。 我摸了摸饿到发瘪的肚皮,据理力争道,「可我也是主帅,你们总应该分一些吃的给我。」 「世子此言差矣。」 孔天川发话道,「为减轻行军负担,这口粮都是按照士兵的人头计算好了的,每人每日都有固定量份,你今日吃了别人的口粮,明日粮草不够打了败仗又该如何?除非有人把自己的口粮让给你。」 第162页 孔天川冷眼扫视周围,「嗯?有谁愿意啊?」 他的士兵们自无一人肯点头。 孔天川便又做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指责我,「世子,你还是太娇惯了些!像我们这些常年在外行军吃苦的,就算没有口粮也会懂得自己去解决。喏,实在不行,世子可以去那边的野地里看看能不能挖点儿野菜草根来吃。」 「你们自己吃苦罢。」 「过来,吃肉。」 正当我同那孔天川僵持不下之际,一个黑影闪过,杜听寒出现在我面前,手里还拎了只烤得喷香的野鸡。 孔天川等人登时脸色大变,更有甚者,盯着这只烤肥鸡就险些要流口水。 众目睽睽之下,杜听寒将一整只烤鸡都给了我,「快要下雨了,去营帐吃。」 我无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杜听寒却恶趣味似的环臂看着孔天川,薄唇一扬,「孔将军,你那干馍硬得像石块一样,怎么咽得下去啊?是不是要喝点儿水压压啊?」 孔天川有把柄在武德司手中,自不敢得罪杜听寒,狠狠咬下一口干粮,结果被噎着,哼哧哼哧地喘气。 他身旁的小士兵赶紧将水壶递了过去,却被杜听寒这厮使了个坏,踢了个石子砸中了腿,结果这水壶就脱手抛出,水洒了个遍地。 「看来,孔将军今日的水就这么浪费了啊。」杜听寒不忘火上浇油,「既然孔将军那么能吃苦,待会下雨时将嘴张得大些,喝些雨水就是了。」 旁边惹事的士兵想笑却又不敢笑,被孔天川怒视一眼,灰熘熘地跑远了。 随后,孔天川就也黑着脸回去了自己的营帐。 我躲在营帐中,正将这一幕看得分明,咬了口手中那只被烤得喷香的鸡肉时却骤然呆住。 25、 我刚吃完烤鸡,打算用布巾擦脸,杜听寒就自顾掀了帐门进来。 我的手微微顿住,没有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别谢我,这鸡不是我抓的,也不是我烤的。」 杜听寒此话一出,我便急不可迫地问他,「那是谁?」 这烤鸡,像极了许桑衡所烤。 因我吃东西最是挑食,就说这鸡,我便不爱吃鸡头鸡尾,所以每次吃饭时,许桑衡都会帮我将这两样剔去,而且我还不喜吃软软滑滑的鸡皮,所以许桑衡为我烤鸡时会特意将鸡皮烤至酥脆。 那次在山洞里,他也是这样为我烤了一次鸡肉。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同他在一起了。 可现在,许桑衡已经死了。 杜听寒便是再如何悉心,也不可能知道我吃东西的习惯啊,我十分迷惑不解,便又问,「你告诉我,这烤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捡的。」 杜听寒默了几息,对我道,「我想在附近寻些能抓的野味,结果,在一块大石边看到了这只烤好的鸡,用蒲叶包着,放在那里,就…索性拿过来了。」 「附近…你带我去!我要过去!」 我急沖沖地要往外跑,却被杜听寒一把拦住,「不必去了,我留了足够的银子在那石块上,就当是我买的了。」 「不是的,你不知道,这鸡像是…像是…」 许桑衡所烤。 说不定,真是许桑衡所烤。 他看到我被孔天川等人刁难折磨,心疼于我,所以,便抓了鸡烤好,故意放在杜听寒的必经之处,让人发现好带回来给我吃。 他现在是个鬼魂,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那么多人的面前,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护着我。 不得不说,变成鬼后的许桑衡,比他做人时,要更温和。 我心中对他的恨意都消弭了许多。 可若是许桑衡不肯现身,必然是有他的道理,我去找了也是白去,更何况,马上就要打雷下雨了,我缩了下脖子,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要走吗?」 杜听寒看我平静下来,才开始问我,「圣上说了,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走了,你就不用再在这里受气,也不用上战场跟自己的父王对战了。」 「我不走。」 雷声开始大了起来,眼看暴雨欲至,我垂眼,抓紧了自己的手指,拒绝杜听寒道,「我要去北燕。」 26、 梅若笙心心念念要为自己的爹娘报仇。 我又何尝不想。 更何况,自从那日我知道了有关于长公主和凌轩云的故事之后,便又觉醒了一些意识。 原来,这孔天川,就是二十年前,命人强闭城门,害死凌轩云的刽子手。 我不能放过他。 第088章 委重任(六) 27、 是夜,我将营帐的烛火全部吹灭,然后独自坐在黑暗中,神经质般地唤起许桑衡。 「阿衡…你在吗…」 我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又怕被巡夜的士兵听见,所以只好压得低低的,犹若鬼魅低语,随风轻盪。 我的心亦跳得飞快。 奈何,纵我唤了许久,许桑衡也始终没再现身。 我行军几日实在太累,索性也放弃了,迷迷煳煳地倒在床榻,小睡过去。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臂正被人抬了起来。 「阿衡!」 我叫了一声。 许桑衡没有应我,而是举着我的手臂,帮我把身上的甲冑卸了下来。 第163页 原来,我方才太困了,连甲冑都没来得及脱去,因我身弱,所以穿的是轻甲,但我皮肤实在太过娇嫩,便是穿着这么轻的铠甲,还是被勒出了不少红痕。 许桑衡掀开我的衣服,有些心疼地抚着我的皮肤。 依旧是冰冰凉凉的,有些像金属手套的质感,但又不是,这次他的手挨到我身上时,我能感觉到这分明是人体的触感。 只是太冰了。 活人的手是不会这么冰的。 「你是阿衡吗?」 我想到上次被杜听寒轻薄的事,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在他的手滑至我腰间时,我按住了他,轻轻问道。 许桑衡闷声回应了我。 我放下心来,松开手,任他用掌心拢住我腰上的那块烫疤。 我原先是最讨厌这块难看的烫疤,许桑衡被抓走后,我就寻了好多大夫给我试了各种药方,试图祛掉它,还命人给我在世子府里定制了一块等人高的铜镜,每日观察烫疤有没有小一点。 可是许桑衡死后,我反而懒得再管这烫疤了。 就连那块铜镜,也用布蒙了起来,再未看过。 就好像,我的一丝心魂也随着许桑衡,一道去了。 直到再次碰到许桑衡的鬼魂,这颗心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 28、 … 我哼哼了两声往床榻里挪了挪。 「喜欢吗?」 许桑衡很轻柔地问我。 「嗯!」 「那你可想我了?」 许桑衡又问。 「想了。我很想你,我今日吃烤鸡的时候又想到了你,那只烤鸡是你帮我抓的,对不对,我很喜欢吃。」 我如实回答,又拉住许桑衡的手,「再…再一次…」 许桑衡停止了动作,抓起我的手腕抬起,指腹却从我腕上的那串硃砂佛珠上挨个抚过,「你说想我,那这是什么?」 「这个,这个不是用来防你的。」 我支支吾吾地摇着脑袋,「我前不久去了一次武德司的水牢!去过之后,就经常做噩梦。」 那水牢十分可怕,尤其是浸泡在毒池里的那人,虽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可却常会梦到他血肉模煳的样子。 但我明明都不认得这个人呀,为何总会梦到他,想来只有可能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于是,我便在回京之前抽空去了一趟万佛寺,请寺庙高僧替我解惑。 当然,我也顺便问了许桑衡之事。 那老僧人说得玄之又玄,什么因缘际会,自有果报,鬼是不会无故缠住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还说这阳间本是容不下鬼的,都是人的暗心,才生成了鬼。 我听不懂,就问他可有解决之法。 高僧便替我请了这串开过光的硃砂佛珠,让我戴着,方能辟邪。 「但是,施主若一直不敢直面自己的心,光靠外力加持,便是去了一鬼,来日,还是会有鬼继续缠来的。」 现下看来,这高僧说得并没有错,硃砂佛珠根本没用,否则许桑衡怎么能够堂而皇之地将其摘下拿着呢。 我有些丧气,看许桑衡要把佛珠拿走,说不定我又要梦到那个水牢里的人了,便嘀咕道,「可我都不认得毒池里的那个人啊,又不是我让他泡毒池的,他为何要找我啊?还有,他不是没有死吗,没死也能化做鬼么?阿衡,你能不能看到他?若你看到他,就让他别来找我了,是我哥哥关的他,让他去找我哥哥罢。」 许桑衡不说话。 良久,才轻声问我,「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哥哥。」 许桑衡声音更轻。 「哦,对,我哥哥,是梅若笙。」 我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许桑衡,还对他道,「当年,就是孔天川伙同皇帝害死了凌将军,也间接害死了长公主,虽我同爹娘素未谋面,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些情节,便就心有不忿,原先圣上是想让杜听寒带我跑的,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让孔天川付出代价,还有父王…」 我小心翼翼地提到许章驰,「父王此前因我同你决裂了,如今却忽然起兵造反,兴许是受了何人挑拨,若我能劝降他,便尽力劝降就是,总不能当真看着那孔天川杀了他罢。只是不知道你还恨不恨父王,他…」 他当初并没有救许桑衡。 而是袖手旁观这个亏欠颇多的儿子,惨死诏狱。 所以,我不清楚许桑衡对于这个抛弃过自己两次的父亲,会是何态度。 「你这么想?」 许桑衡好像有点诧异,「我以为,你想要父王死。」 「我要他死作甚?他虽说待我不好,但毕竟也养了我十九年,我现在还是名义上的燕王世子,总不能真去大义灭亲,杀了他罢?能劝降是最好的,到时再同朝廷谈谈条件,大不了落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反正北燕就是边疆,也流放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我认真说道。 我是真心这般想的,待我报復完孔天川,我就是全军的主帅,只要我故意装作打不过许章驰,就有机会同许章驰和谈讲条件了。 我自认为这个计划很是周全。 出乎意料,许桑衡并未表露出对于许章驰的恨意,对于我的一番话也毫不动容,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手指,不停地拨弄着那串佛珠。 29、 因我没有掌灯,所以营帐里一片漆黑,我只能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薄的夜光,偷偷打量许桑衡。 第164页 我看不清他的脸和身体,因为全是黑的,但他的手… 佛珠的光泽反射了一些照在他的手上,那双手让我心惊胆寒,原本指节分明的手指如今皮肉全部溃烂,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然的白骨,他的指甲好像也保留着生前的样子,剥落了下来,露出血迹斑驳的皮肉。 我想我刚才我简直是被口口沖昏了头,居然让许桑衡用这样的手,弄我那里。 「怎么了?」 许桑衡停住动作,哑声问我。 「没,没有!你,你若不喜这佛珠,我下次不戴了就是。」 我匆匆别过眼,对他道。 我说不上心里是何感觉,但是,看到许桑衡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心脏处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般。 我不敢想他在死前究竟受了多大的折磨,也不敢想他在自戕之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可是这个硃砂已经伤害了我。」 许桑衡低着嗓音,继续凑近我道。 「那,那怎么办?」 冰冷的气息让我耳尖不住发颤,我想要逃,却被他大力按住,「阴邪之气,就能破掉,妙妙你可愿意?」 黑暗中,我听到许桑衡将佛珠缠上了自己的声音。 我有些绝望的被他抱起,的声音不断迴荡,我自认不是什么信佛虔诚之人,可是,这恶鬼却拉着我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玷污佛门之物,我这世死后,定是会跟许桑衡一样,下地狱的。 不,或许,连地狱也下不得。 而是同他成为一对阴间怨侣,就这么永生永世地,纠缠在一起。 30、 「怎么?又在梦中跟你那死鬼夫君幽会,快活得一晚没睡,才顶着这么大的黑眼圈?」 杜听寒凉凉地靠在营帐门前看我。 我不理他,将佛珠用清水一颗颗洗干净,只是过了一晚,有些浊物干涸了,实在洗得费劲。 心中不禁又将许桑衡这个恶鬼咒骂了几遍。 昨夜最后,我对他道,以后他都不要来找我了。 许桑衡似有不解,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原因,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同他这恶鬼纠缠下去,做这些荒银无度之事,偏偏我又总记挂着他,每日每夜都会想到他。 我开始哭,哭得累了,就又开始诉陈自己的委屈,诉陈许桑衡做过的那些混帐事,最后,我对他说,他都已经死了,我们之间也不可能再好了,他就不要再继续死皮赖脸地缠着我了,求他放过我。 我开始勐烈咳嗽。 我的热症明明已经好了很多,但昨夜我咳得撕心裂肺,随时要死过去一样。 此是心疾。 而许桑衡无论生前死后,始终都是我的心疾。 生前,我恨他入骨。 死后,是我愧对于他。 总而言之,我不能再见他了。 许桑衡什么也没说,默默起身离开了。 早起时,只有这串佛珠留在枕边,昭示着昨夜的荒唐行径。 杜听寒看我神情不好,就也住了嘴,抛来两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热乎馒头,对我道,「吃点东西。」 「你,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惊奇不已。 行军条件艰苦,有口硬干粮吃就算不错了,哪里能弄到如此热乎的食物啊。 杜听寒半掀着眼皮,一副天机不可泄露之样,他看我眉间依旧笼着愁容,竟难得好声好气地对我说话,「许清妙,你不要难过了,关心你的人,其实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多。」 「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定会帮你的。」 第089章 炼药人(一) 1、 北燕入口处有一关口阻隔,名曰牧秋关。 据探子来报,许章驰的兵马现已占据关口,蓄势待发。 孔天川下令,全体大军皆在关内安营扎寨,休整三日,准备应战。 这三天里,我十分不安。 虽战役还未正式打响,但第一日,就有一队前哨的锋兵被打死,第二日,又有一队前去交涉和谈的人马没有再回来。 而孔天川等人对此俱是见怪不怪。 这前线战事实在太过残酷,同我过去在书中的所看所闻,完全不一样,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性命的。 我不确信自己能否在这样的情况下保全性命,復仇成功。 杜听寒依旧錶情漠然,「你再怎么走下去也阻止不了明日的战争。」 我正焦躁不安地在营帐内来来回回地踱步,闻言便霍然抬头,怒视向杜听寒,「这与你何干!」 我实在受不了杜听寒这副刻薄嘴脸,我本就心烦意乱,他却偏还在这里冷嘲热讽,「我说过,未经我的允许,你不可随意出现在我面前!你成日以武德司长使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入我的营帐,你知不知道…军中已起了谣言…说我同你之间不清不白…」 「遵命,主帅大人!」 杜听寒不待我说完,就打断我道,「那属下这就告退。」 「我等着看你明日的表现。」 2、 是了,三日后的第一场战役,孔天川让我这个主帅要亲自领兵作战,说是好振奋士气。 其实我怎会不知这就是个藉口?正如多年前孔天川在凌轩云领兵出城后,旋下令关闭城门,将凌轩云等人活活困死在城外,孔天川现在对付的人是我。 他想要我作为首战的炮灰。 第165页 可我却不能退缩,因为我的目标就是孔天川,若我逃了,无论与北燕一战是胜是负,孔天川都会作为平乱将军,功留千古。 我不能让他得逞。 所以,明日之战,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 这对于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从未带兵作战过的人而言,不亚于是在天方夜谭。 我心思发沉,待杜听寒走后,也没有心思睡觉了,就索性爬将起身,掌灯夜读起孔天川给我的地形图。 我对北燕的地形其实再熟悉不过,其实,若我能成功率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北燕大军引至山路边缘,就有机会发动反攻,当初乌朔等人在做山匪时,就是依仗地形之要,屡屡击退北燕人的。 只不过,我们没有提前在山道设置障陷,北燕人在山匪手上又吃过那么多次亏,未必会上当,胜算几何,我实在无法把握。 若是从另一条路… 正当我研究得入神之际,营帐的烛火忽被一阵风吹熄。 整个营帐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成拳,「许桑衡…你,你又来了?」 我并没有瞧见他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那日说过让他莫再纠缠我的话奏了效,一连几日,他果然再没有来找过我了。 或许,他躲在暗处偷偷看过我,只是没有再让我知道,今夜,是我要亲赴沙场的前一夜,他大抵还是按捺不住的。 「我明日,说不定,也要死了。」 我没什么气力再同许桑衡争执纠缠,许也是心中实在烦闷,无人可诉,也忘记了自己下定的决心,坐下来,垂着脑袋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轻声说道,「你因我而死,而我却取代了你成为燕王世子,许章驰定会恨我,虽我想竭力保下他,但他说不定…说不定…想要我的命呢。」 「他向来就不喜欢我的。」 我自嘲地咧了咧嘴,「说不定,我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 我的心口疼得好生厉害,「原本,我就该大限将至了,是君药的医术替我续命至今,其实想想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重活一世,就是想要报復你,如今你死了,我当真没有什么遗憾了,可偏偏,我是凌轩云和容重月的孩子…」 我从前,一直恨自己的生父生母。 我恨他们为何生下我却不要我,还把我卖给了别人,难道也是因为嫌我体质孱弱,怕养不活吗? 我只当他们是懦弱无能,贪财寡义之人。 可现在我才知不是。 我的爹爹以血肉身躯,捍卫国土,使大宣免于战争之苦,他宁死都要守护城内百姓,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命。 我的娘亲清深不渝,宁愿以一己之力同当朝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对抗,也要去救自己的夫君,她怀着我时,得知夫君惨死的噩耗,身体已竭临崩溃,但她仍强撑住最后一口气,生下我给了我性命,死前,甚至罔顾自己公主身份,向自己的婢女下跪,求她定要保护好我。 若他们没有死,当是这世间最好的爹娘。 他们必定会很爱我。 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定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3、 感受到身体被一股冰凉的气息包裹住,我开始落泪。 我的心口疼得愈加厉害,眼睛也睁不开,直至一股温凉的气息注入到了我的身体之中,才竟舒服下来。 我蜷在这股气息之中,被抱上了床榻。 许桑衡的鬼魂今夜很是守规矩,就只是抱着我,什么都不做。 营帐外,又隐隐传来了雷鸣声,我索性不管不顾了,也张开双臂,抱住他不带有一丝温度的身体,将热泪沾透了他的衣襟。 他也并不怪我,用他那十指近乎溃烂的手,一下一下,衰弱地抚着我的髮丝。 细细想来,我们鲜少有这样安宁的时刻。 这一世,我每回亲近他时,都带有目的和算计,他每回搂我抱我,亦都带有怒火和怨气。 没想到,什么都不想,安安心心窝在他怀里的感觉竟如此之好。 但这却是在我们阴阳两隔之后。 我的泪落得更凶,啜泣着轻轻开口,「梅若笙说过,我向来最爱口是心非。许桑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抚着我髮丝的手微微顿住。 「因为,我就是想要求一个答案…我一次次口是心非地推开你…就是盼着你能一次次地重新向我走过来,来证明,证明自己也是被爱的…」 「可是…」 雷声渐渐听不到了。 我的声音也渐渐低了。 「若你前世肯放过我…」 「若你没有对我下那些毒…」 「若你肯早一些,说爱我…」 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啊。 我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自始至终… 都只有一个啊。 4、 天还未大亮时,我勐然惊醒。 汗湿重衫,但我体内却一派舒泰,然而,我刚睁开眼,就感觉一股血腥气沖了上来。 我低头一看,床榻边有大滩刺目的暗红。 是我犯了心疾后吐血了吗… 我十分费解,并不记得自己昨夜有吐过血,只记得自己昨晚被许桑衡的鬼魂抱住,睡得很好啊。 那这会是谁的血? 我忍着晕眩,用指尖捻了一点儿,发现血竟还是温热的,这绝不会是鬼魂能留下来的! 第166页 我匆忙披衣起身,掀开营帐大门,周遭除了几个巡逻的士兵外,并无其他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待会儿喊杜听寒出来问问,可就在我转身之际,我看到了孔天川。 他正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整肃人马。 那些身影隐在晨雾中,影影绰绰,显得格外不真切。 奇怪,要同我一道上战场的人马昨日便就已经整好队列了啊,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朝孔天川走过去。 孔天川瞧见我,神色微变,但很快便就镇定下来,对我道,「末将担心世子经验不足,所以,特意加训了一队弓兵,到时藏在队伍之后做掩护,以保世子周全。」 我抿着唇,看那些人的马上的确都放了箭篓。 但孔天川怎可能那般好心? 所以,在领兵出发之前,我留了心眼,让我的副将加快速度,好甩掉这一队弓兵。 这副将满口应承。 于是,我便披着铠甲,一骑当先,率军出关。 我身上的铠甲很沉很重,现在又已是春中,日头很高,若是往常,我定坚持不到一刻钟,但奇怪的是,这次,我体内好像有一股温凉的气息在保护我的心脉,让我并不会觉得燥热。 只我现在并没有功夫去思考这气息的由来,趁着身体还能坚持,依照原计划,诱敌深入。 今日迎战的北燕军将领并非是许章驰,而是一个面生的将领,他好像并不怎么想打我,很快就被大宣军击退,击退后,他也没什么斗志,宣布放弃据点,匆匆退兵。 大宣就这么赢了! 而且是在我的带领下,轻松赢了! 今日这一仗赢得实在诡异。 但我本来也就不想打了,看到大宣士兵们冲上来围着我欢唿,想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干脆也就鸣金收兵罢。 可正当我调转马头时,一道长箭竟直直向我所在的方向射来。 周遭的士兵慌忙举刀想保护我,却被利箭射中,纷纷落马。 我身边那副将这时却下令让所有人撤退,将我一人置身于空当之中,很快,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簌簌箭声,我抬眼一看,竟见数箭齐发,再是避无可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些箭将要落至我身前的剎那,一个黑衣人飞身而来,将我扑到马下。 他身上被数箭刺穿。 面具亦脱落下来。 我眼睁睁地看到扑在我身上被打成筛子的杜听寒吐出一大口血后,便彻底失去了气息。 第090章 炼药人(二) 5、 「杜…杜听寒!」 我抖手,探着身上这男人的鼻息。 已经没有了。 是了,他被数十支箭穿透身体,怎可能还有性命? 虽我向来讨厌杜听寒这个煞星,但没想到,紧要关头,他还是救了我。 我百感交集,但根本就来不及悲伤,因为我要抓紧时间思索逃命之法。 战场上箭雨纷纷。 我怕得将身体紧紧蜷在马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那孔天川的阴谋,是他连同那副将一起,将军队引至此处,再命令潜伏好的弓兵放箭伤人,这样,就算我死了,他也大可以对外宣称我是死在了同北燕的对战之中。 一如当年凌大将军的枉死。 只不过,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孔天川为除我,竟然连自己的士兵都杀害,我亲眼目睹一个个无辜将士被箭射中,倒在我身边,心中恨意更深。 「孔天川!」 我几乎咬碎了牙,将掌心握至流血。 「好像没见到许清妙!」 我听到有人在喊叫。 很快,箭雨又放过一轮,我的马被打成了筛子,重重倒下,我作势滚到一旁的坳坑,将身子埋进一旁的尸堆中。 鼻间充斥着腥臭刺鼻的气味,我只能强忍住噁心和晕厥,暗自祈祷,不要被人发现。 「许清妙方才分明就在军前!保护他的暗卫都已经死了,难不成他还能遁地逃了?」 「一个一个搜!」 是我那副将的声音,「找不到人,你们统统留下来陪葬!」 「是!」 脚步声。 兵器刺破皮肉的闷响声。 愈发逼近的气息声。 我翻了个身,从旁边死去士兵的身上拔出佩刀。 我很害怕,双手颤得极是厉害,几乎要握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一支梨木簪从我的兜前滑落,掉了下来。 6、 这支木簪在许桑衡死后就被我一直戴在身上。 因为长期得不到佩戴打理,木簪的色泽现已发沉了,血渍也成了暗色,一直蔓延到簪头。 许桑衡自戕时,是刺得极深的。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一直将这支簪子随身携带,但此时此刻,看到这支簪子,我的手忽然有了力气,我重新紧握住佩刀,深吸一口气。 我的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人是许桑衡,他会怎么做? 我很快就有了答案。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恨许桑衡的。 但同时,我也艷羡许桑衡,敬佩许桑衡。 我对他的这份感情早已无法单纯地用恨,亦或者是爱来形容,而是在两世的生死纠缠中,血肉相融,不分彼此。 现在,我就是许桑衡。 7、 那副将很快就搜到了坳坑。 第167页 他先是用脚踢了下我旁边的死尸,随后又补了几刀,方才翻过尸体,检查面容。 而我便趁他弯身查看的空当,勐地扑过去,将刀锋狠狠抵到了他的脖上。 「…世…世子…」 副将及其手下根本没有想到我会一直藏在这死人坑中,没有防备被我得手,吓得连话都说不全了,只哀唿着朝我求饶,「世子饶命啊!」 我稳住身形,缓缓站起身,劫持着副将,一步一步走出坑坳。 我知我现在的样子必然十分可怖,我的髮丝被一根沾了血渍的梨木旧簪垮垮束住,面上身上亦全是血污,偏我明明晕血胆小的要命,但现在却罔顾脚下踏着的尸堆,沉声吼道。 「下令,让弓兵撤退!」 副将慌忙照做,「撤退!赶紧撤退!还有你们,都别过来!」 北燕大军已经退兵。 战场上除了护我牺牲的士兵外,其余人等大部分都是副将的手下,还有一小部分不明情况的倖存者,也听话后撤,为我开出一条道路。 我挟持着副将走到军旗之下。 「你们罔顾同胞性命,擅下军令,此为谋逆之罪,按罪当诛!」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像极了许桑衡。 因为那些士兵竟全被我震住。 只有几个副将的手下仍不服气,甚至有拔出刀,想要上前救人的。 「放下武器!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我手下用力,那刀锋便陷深了几寸,热血喷洒在我的手背,我也仿若不觉,「放下!」 「都给我放下!求求世子饶命啊,末将只是听命于那孔天川,实在不是存心想要害你的!」 我不理会这人的求饶,待到他的手下们放下武器后,我便再度下令,「把这些人也给我全部拿下!」 「我是圣上亲封的平乱主帅!现在副将在我手上,我的话,就是军令,尔等要违抗军令吗?!」 本来还在犹豫的士兵们听了这话,不敢抗令,将副将的几个手下制住。 「孔天川为一己之私,残害同仁,你们难道还要帮他做事吗?殊不知,我今日没死,他来日定还会变本加厉地迫害于我,若你们依旧执迷不悟,今日惨死之同胞,就是你们来日之下场。」 「便是能侥倖不死,孔天川也定会耗费大量兵力,最终不敌那北燕大军,待圣上追查下来,也会治你们行军不力之罪!尔等入伍应徵,于公是为守护疆土,于私是为建功立业,难道当真要为了一个奸佞小人,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你们想清楚,是要错跟奸将,还是弃暗投明,跟着我一道去拿了那孔天川!」 孔天川的心腹现在在我手上。 而那干手下也已被制服,毫无还手之力。 形势已经站在了我这边。 所以,我根本不会怀疑他们的最终抉择。 果然,不过片刻,战场上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吶喊声。 「我等愿追随主帅!」 「追随主帅!」 「追随主帅!」 喊声此起彼伏,我终于长松出一口气。 但我的手并没有放松,而是将刀锋更加用力地推了进去。 「至于你,为虎作伥,害死了杜听寒和那么多的无辜战士,罪不可恕!今日我就先拿你来祭旗!」 「下一个就是孔天川!」 说罢,我手起刀落,彻底了结这人的性命。 然而,做完这一切,我的身体就像是被忽然抽空了一般,脱力地跪倒在地。 「主帅!」 几个士兵见状奔到我身旁,扶我上马,我拉住缰绳时,手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可我心中却满是畅快之感。 许桑衡,你看,你能做到的事,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并不是只能仰仗你才能活下去的废物,你看看啊,我现在是大宣的三军主帅,便你就算在北燕造反,也未必能打得过我。 你看看啊。 若是可以,我想亲手打败你。 8、 可许桑衡已经死了。 我永远都没有办法亲手打败他了。 难以言状的悲痛如潮涌而上,铺天盖地将我整个人淹没。 我双目发黑,竟差些摔下马匹。 有人擦着我的马而过,伸臂帮我抓了下马绳。 「多…谢…是…是你?!」 我抬眸,眼前这人居然是黑羽。 「你是何时过来的?」 「你可知,杜听寒他…他为救我死了?」 黑羽是哑巴,不会说话,所以只是微点了点头。 眼里却全是歉疚愧色。 我轻嘆一声,想他的同伴死了,他定然也是很难过的。 「我让人收敛他的尸骨带回去了,武德司应该不止有你们两人过来罢,到时,还麻烦你通知其他人安葬好。」 黑羽点头。 我也沉默下来,侧头看了眼黑羽。 黑羽穿的衣服同杜听寒一样,皆是武德司的轻甲,是暗色劲装,原是不怎么显色的,但我分明能看到黑羽的衣服上有着大片大片血污。 这只能说明,黑羽身上的血比能看到的更多。 「你也受伤了?怎么回事?」 我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关切。 杜听寒已经死了。 我不想再有人为我而死。 第168页 「你还好罢?」 其实黑羽骑马时是明显有些吃力的,特别是他的手,好似十分不利索,拽缰绳时尤为困难,好几次都险些脱手。 偏这样,他方才还为帮我稳住马匹用力地拽紧了我的缰绳。 我看到他黑色的金属手套上都浸出了点点血渍。 「你受伤了,你上我的马,我带你回去。你不要勉强自己了。」 我这么说着,便拍了他一下。 可手刚刚挨到他的肩,就被吓了大惊。 「嘶,好冷。」 黑羽的身体硬邦邦的,我摸到他,好像是摸到了一块坚冰,令人遍体生寒。 黑羽好像有点慌乱,牵绳的手重重一抖,惹得那马长鸣一声,直往前沖。 他的骑术好像很是一般,又或者是他因为受伤控不住马,还是我抬腿踢了一下马肚马才平静下来。 黑羽微微欠身,向我表示感谢。 我盯着他,恍然间发现,黑羽好像像极了…许桑衡… 无论是他的动作,还是骑马时勉勉强强的样子,都像极了许桑衡。 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温润清亮,看向我时,却又犹若深谭一般,好像藏着许多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但又怎么可能呢? 黑羽是武德司的人,很久以前应该就是梅若笙的暗卫了,而许桑衡已经死了,甚至化作了鬼魅,同我相会交-媾。 再回不来了。 黑羽垂下眸子,不再看我。 我也收回视线,同他并肩,策马而归。 9、 这次出征,武德司确实来了不少人潜在军中。 我率军回到营寨时,竟发现孔天川已经被人绑住扔在帐前。 等候我的发落。 第091章 炼药人(三) 10、 「许世子可真是好本事,不仅能勾引到太子殿下…」 孔天川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回营,而他的兵马竟也被我收服,便彻底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冷笑着骂道,「就连武德司的那帮子特务也一个个唯你马首是瞻,还抓了我!世子,你莫不是想借这平乱之名,趁机造反罢?」 「孔天川,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没想到这孔天川死到临头,竟还大言不惭地想将脏水往我身上泼,气急之下狠踹了他一脚,「这一下,是替那些被你害死的同胞弟兄们打的!」 孔天川挨了我这一脚,仍不老实,他表情桀骜,「少在这里假装仁善,浪费口舌!自古以来皆只有成王败寇的道理,现在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想死,我自会满足你!但在你死之前,我要问问你,你可还记得,当年与你一同出征北狄的凌轩云大将军?」 此话一出,原本还满脸不屑的孔天川登时露出畏惧之色,「你在说什么…什么凌轩云…」 「忘了吗?那我便帮你想起来。」 我冷冷看向孔天川,「凌轩云,就是你害死的。」 11、 凌轩云将军浴血沙场,戎马一生,却未曾想到,害死他的,是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僚。 当他为护百姓,同追上来的北狄死士以肉相博时,孔天川却高立城门,罔顾众将的下跪哀求,以军令皇命为胁,关死城门。 千万战士只能隔着那两扇厚若磐山的铁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英雄耗尽最后一丝鲜血。 「为什么?」 我的脑海中不断涌进属于凌轩云的记忆,我看到了凌轩云在临死之际,哀唿重月名讳,我看到了凌轩云的不甘,凌轩云的深仇,凌轩云的眷念。 他死之前,一定还在惦挂着自己的爱人和他的孩儿罢。 「你为什么要害他?」 我的双脚几乎快要站立不住,我深吸着气,嗓音一直在发抖。 黑羽这时走了过来。 他仍旧不言不语,但就这么同我站在一处,便让我陡然生出几分勇气。 「说啊!」 「呵…」 孔天川低笑出声,「没想到世子做了这么一出,就是想为那凌轩云报仇啊?」 「可你报得尽吗?」 我愣了一下。 「城门是我下令关闭的,但关闭城门的密旨,是当今圣上所下!故意抓走百姓,将凌轩云引诱至城外的,是你的好父亲,许章驰,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若要真论起来,统统都是兇手!世子,你要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部杀了吗?」 我无言以对。 孔天川的话,应是事实。 就好像梅若笙立在梅林故居里的那些石碑一样,杀死凌轩云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一群各有算计的人。 凌轩云少年英豪,风头无二,又得大宣第一美人容重月长公主青眼,两人情投意合,伉俪情深。 他们都巴不得他死。 但这一切,并非是凌轩云之过。 他一生行端影直,为何要承受他人恶意,以至枉丢性命。 「对啊。」 我想起梅若笙曾在自己书房中悬了一幅字。 「除恶务尽」。 「虽我今日杀不了所有人,但我还有明日,后日,我定会竭尽自己所能…」 为父报仇。 我转身,霍然抽出刀。 黑羽拉住我,从我手中拿走刀,沖我摇头。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替我杀人。 因我现在的状态极是不好,方才杀了那副将之后,我的手便一直轻颤不止,额前也满是虚汗,面色惨白。 第169页 黑羽干脆利落地了结掉孔天川。 「来人,撰信,送回朝廷。」 我背过身,不再看那死了的孔天川,「孔天川发动兵变,残害同胞将士,意图谋反,罪无可赦,已由本帅亲自处理,呈请圣上知晓。」 12、 军中之事向来如此,皇帝不在,主帅就拥有绝对的权力,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所以自古以来,无论哪朝哪代的皇帝,都最是忌讳拥兵自重者。 而现在,大宣数十万大军,却莫名属于了我。 孔天川死了,帮他胁理军务的副将也死了,军中一应大小事务也落到了我头上。 我望着络绎跑来帅帐禀告的将士们,很是有点头疼,只能强打精神地坐在案前尽力处理。 黑羽走进营帐。 「杜听寒的事,都办好了?」 此时已到夜深,我处理了一日的军务,早有些疲累了,就放下手中在看的军册,抬眸问他。 黑羽点头。 他走到我身边,拿了支笔,在纸上写道,「去吃点东西,然后休息,若你信我,我可以帮你处理这些杂事。」 黑羽不知是因为没有读过书的缘故还是手指实在不太灵活,戴着手套写出来的字依旧歪歪扭扭。 同许桑衡那手飘逸好看的楷字有着天壤之别。 我将军册交给他。 「我相信你。你和杜听寒都是梅若笙的人,他…不会害我。你帮我处理罢,若是处理得好,我提拔你做我的副将,这样你就可以离开武德司,不用成日戴着这重得要命的面具了。」 黑羽没有理会我,只从我手中接过军册,认真翻看起来。 我盯了他一会儿,实在觉得疲累,就先行回去了。 13、 夜深,万籁俱寂。 我吹灭了自己营帐的烛火,默默等待。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许桑衡身死之后,会跟犯了魔怔一样,同他的鬼魂相会。 一次又一次。 但我想起自己上次骂许桑衡的那些话,又不禁懊恼起来:许桑衡素来是个小心眼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小心眼的鬼,我一次次地推开他,他定不愿意再冒着风险现身见我了。 可…可谁让他每次见我…都会哄着我做那些事… 虽然我自己也很快活,但人跟鬼做那种事是不好的。 我甚至在想,如果许桑衡还活着就好了,他若活着,我就可以打他一顿或者骂他一顿,我要把前世的委屈统统告诉他,若他还想跟我和好,就要每天跪着伺候我,讨好我。 说不定…时间久了,我也会稍微原谅他一点儿… 可为什么,他偏偏就死了呢? 我越想越难过,等到良夜将明之际,心口泛疼,我实在撑不过去,还是昏昏睡着了。 「阿衡,呜呜…轻点儿…」 我感觉自己还没睡多久,就有人过来脱我的衣服了,我咳了几声,又被人摸了额头,随后一股温凉的内力就传到了我的心口,很是舒服。 我的心口舒缓不少,于是就顺着这人的动作,乖顺地让他脱我的衣服口中哼出声,「你还是来了,你这次不要再用硃砂了…那是佛门之物,用来做那种事,实在不好…啊…」 一道光打在我脸上。 我飞快地睁开眼睛,发现黑羽正站在我的床侧看我,眸光复杂。 我的脸烫得厉害。 黑羽也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可他的视线又正巧不偏不倚地落在床上的那根硃砂手串上。 「你怎么进来了?」 我这时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原来我昨晚实在太困,睡前连外衣都没有脱,囫囵地卷着外袍盖住脑袋就那么睡了,结果被闷得透不过气,又是咳又喘的,黑羽应该是好心帮我解开了外袍。 黑羽将手中整理好的军册递给我。 他圈出了几个人名,沖我点头。 武德司最擅调查人的底细了,他圈出的人,皆是身家清白,正直勇勐之士,可以重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我收好军册,看他还随身带了纸笔,应该是想跟我说话,便问他道,「你呢,是要回去復命,还是留在军中?杜听寒现在已经死了,你的资歷应当最长罢,你身手又好,下一任长使或许是你呢。」 黑羽默了默,在纸上写道,「我不会是长使。」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写道,「新的长使,应也是梅若笙的影卫。」 「咦?你不就是他的影卫吗?杜听寒跟我说,梅若笙有五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影卫,你定也是其中一个罢?」 梅若笙极擅长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将自己的一些影卫和死士都放进了武德司,扶植他们上位,取得圣上信任,同时也不停地在武德司中继续培养亲信,所以无论武德司的长使如何变,实际上,他还是真正的掌权者。 哪知,黑羽却竟否认了。 他在纸上写了个「不」字。 我有些惊奇,还想再问些什么,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士兵跑了过来,急慌慌地禀告道。 「主帅大人!不好了!北燕的大军又打过来了!」 「主帅,你,你还能去应战吗?」 那小士兵看到我,竟支吾其词道。 我的模样实在有些虚弱,此刻着了件松垮中衣,随意地倚在床头,身边还站了个清俊的哑巴暗卫,怎的看也不像是能立刻去上战场的。 第170页 「去!自然要去!」 孔天川刚死,北燕就急于进攻,看着倒像是在帮我巩固势力一样,但前提是这一仗,我得取胜才行。 昨日北燕明显没有同我死斗,但今日他们既然主动进攻,必是有所准备。 我也只能去赌一把了。 第092章 炼药人(四) 14、 我赌赢了。 15、 这场仗我又胜得不费吹灰之力。 且北燕这次战败退兵,一退竟就退到了关口百里之外。 牧秋关就这么被我收復了! 我从未在任何话本故事中见过如此轻松的战役,可这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仗之后,军中原还有些不服我的将士们,纷纷对我刮目相看,恭敬有加,更有人为哄我开心,连夜撰文将我的功绩传送去京。 他们在战报中称唿我为:战神。 这个称号让我在哭笑不得之余,也深深产生了疑惑:许章驰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这两次对战他都未有亲上战场,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不愿同我这个养子兵戎相见,但现在,我却觉得很不对劲。 正当我苦苦思索却毫无头绪之际,黑羽走进帅帐。 他见我正对着作战形势图发愣,遂递来一张字条。 上面是他写的内容。 「武德司已经调查过,北燕今春出现雪灾,囤的田颗粒无收,出现了严重的粮草危机,所以不敢大肆举兵攻打。」 是这样吗? 我稍稍放下心来,对一旁的将士们吩咐道,「北燕不比大宣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北燕沙地多,能开垦种粮的地十分有限,且外有北狄为挟,只要我们能够拖到北燕的余粮彻底消耗完,自然能够不战而胜。」 「传我命令,加修前线防御工事,若非必要,绝不应战。」 「是,主帅大人!」 16、 入晚,苍穹湛黑,繁星点点。 我不应战的命令既下,全军将士们也难得放松下来,竟聚集在营帐外的空地上升起篝火,围坐在一旁饮酒歌唱。 「北风振兮…旌旗扬…月霜起兮…骨棺归…」 这些汉子们的歌声沉郁顿挫,在苍茫的夜色中远远迴荡,愈显悲壮。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凌轩云。 他亦在同自己的战友们庆贺大捷,但欢笑之后,他却避开人群,取出一封信,温柔摩挲。 吾妻重月: 上次离京前,你已有身孕,万望保重身体,切勿挂念,为夫一切都好,待凯旋之际,便是我们一家团圆之时。 凌轩云虽战功卓着,但从小都在军中摸爬滚打,没读过什么书,这封不足百字的简讯,都是他一字一字向旁人请教,花了数月的功夫,才写出来的。 「阿月。」 凌轩云温情地看着那封将要送去京城的信,「再过三个月,我就能回去了,这次,我定能大败北狄,捍卫边疆!让百姓们再不用受那战争之苦,我们一家人亦可以过上安宁平和的日子,这就是我当初从军的意义,我的爹娘是在战乱中过世的,所以,我希望能够亲手平定战乱,让这天下再无战争,但是于你,我却实在心中有愧,我无法尽到人夫之责,无法陪伴在你和孩儿身边。」 凌轩云的眼角竟滑过热泪,「可你那样好,总劝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还对我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殊不知,我此生心愿,便是与你,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幸好,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我们很快,就能相聚了…」 17、 我坐在营帐外,将脑袋深深埋进臂弯。 不知是在为凌轩云和容重月难过,还是在为自己难过。 虽我知道,他们就是我的爹娘,我也想尽自己的努力为爹娘报仇,洗刷冤屈,但事实上,我的爹娘,却从未同我相处过。 我有时甚至会想,若是当初,凌轩云和容重月能够自私一些,干脆抛下大宣,抛下身上的家国大义,私奔跑掉,我的命运是否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许是欢庆们的将士这时看到了我,一直朝我挥手。 我勉强沖他们笑了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过去了。 他们也没有为难我,片刻后,有个小士兵跑来,给了我一壶酒,咧着嘴笑道,「这是大家自己个儿酿的,很是甘美,主帅也尝尝!」 我被他快乐的样子感染,只好揭开酒盖,尝了一口,可这一口就辣得我险些吐出来,呛得咳嗽不止。 一双冰凉的,带有金属质感的手抚上了我的嵴背。 黑羽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拍了拍我的嵴背,从我手中拿过酒,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看我。 「我不知道军中的酒如此烈。」 我被他看得心虚,忙解释道。 他点点头,默默坐下陪我。 不远处,将士们依旧围着篝火饮酒,那个给我送酒的小士兵也跑过去随众人一道歌唱,火光一点一点升起,我的思绪也再度飘远。 「黑羽,你说,我的爹娘若是还活着,我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现在怎样? 黑羽又不知我的过往,不知我从小就遭人嫌恶,不知我营营算计害死了许桑衡,不知我因怕兄长对我有非分之想,无法同兄长相认,不知我辜负乌朔,乌朔却还为我远走。 第171页 我这一生,遗憾实在太多,根本就难得圆满。 他一个外人,又怎会明白我的心事。 应是我太过感伤,却又无人倾诉,所以才会不自觉地跟他说罢。 我自嘲地一笑,「我忘了,你不会说话的,此处又没有纸笔,哈,算我没问。」 哪知,黑羽猝不及防地拉过我的手。 其实他鲜少会碰我,像是有意在避开一样,就连上次帮我脱掉外袍都是趁我睡着之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主动碰我。 我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他却缓缓捏开我的手掌,用手指在我的手心写下几字。 「往事已矣。」 我勐地抬头。 金属的质感仿佛还残留在我的手心,带来异样的酥麻感觉。 这种…这种在手上写字的方式分明是许桑衡曾经同我之间所特有的交流方式…而更为关键的是,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黑羽的眼里却露出几分困惑不解。 这双眼睛因为藏在面具之下,所以看不清形状,可眼神分明…分明就是… 我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18、 我知我不该这样,许桑衡都已经死了,可我却总是…不停地…想到他。 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控制不住地想他。 简直和犯了魔怔一样。 我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何梅若笙和乌朔都说我放不下他了。 因我好像…的的确确,放不下他。 我握着那根色泽发沉的梨花木簪看了又看,最后,趁夜深,悄悄将它埋去了帐外的土里。 我不晓得许桑衡的鬼魂当初是否就是因附在这梨木簪上,才会与我相见,但我决定,要将这一切亲手掩埋。 我必须得放下他了。 我将那串开过光的佛珠缠在梨木簪上,打了死结,希望能够压制住许桑衡的鬼魂。 「阿衡,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但如今你我已经阴阳两隔,本就不该再牵连纠缠。我害死了你一次,可你前世也害死过我啊,我们互相扯平了,其实,我以为自己热病在身,本来也活不了多久的,所以穷尽一世都心心念念要报復你,但现在不知为何,我的热病已经好了很多,所以,我想,上天既然给了我机会,定是想让我重活一次的。所以,我想放下过去的那些仇恨,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我将土埋实了些,「你不要怪我狠心,我们就此两宽,永世莫再相见罢。」 19、 我做完这一切,才蹑手蹑脚地回到营帐。 不知为何,我颇有心虚,总觉得许桑衡的鬼魂刚刚就躲在暗处看我,他亲眼看到我用佛珠困住他的魂魄,亲眼看到我对他说出诀别之语,亲眼看到我要同他一刀两断。 他定会难过的。 我心里这么想着,结果在掀开营帐门时,勐然就撞到了黑羽身上。 「唔…」 黑羽大晚上的还穿着他们武德司的轻甲,又冷又硬,我痛得闷哼一声,鼻尖都被撞得又酸又疼。 黑羽不同于往常,总是躲我避我,这次看向我的视线直勾勾的,带着几分探寻,让我悚然发憷。 「你大晚上的呆在我营帐做什么?」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我故意沖他大声喊道。 黑羽没有做声,只是指了指我营帐床榻边那碗没喝完的药。 原是我今晚光顾着去埋许桑衡的木簪了,所以忘了喝药。 怪不得,方才埋完后,我又觉得有些胸闷气喘。 我爬到床上,端起药碗,「好了,我现在喝,你可以走了。」 「还有…」 我对黑羽道,「你只是梅若笙的暗卫,并不是我的什么人,以后没有我的应允,你不可以随便来我的营帐,不可以随便监督我,知道了吗?」 黑羽没有多言,只是站在床侧,静静看我,眸光哀伤,里面仿若藏了好多的苦楚,比那喝到我口中的药汤还要苦。 我实在受不了了,将药碗一搁,沖他道,「我不是在责怪你,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黑羽停了几息后,拉住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上写道,「药是不是很苦?你喝药时,皱眉了。」 我一愣。 君药给我的药方确实苦,不仅苦,且还腥臭,但我喝了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 我从前最怕苦药,便是许桑衡哄我都不愿喝,可现在,我却能只是皱皱眉头,就能喝下整整一碗。 习惯,当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但我没想到,黑羽竟从兜中取出一块蜜饯,「伙房拿的,压一压。」 我没有去吃他给的蜜饯,而是古怪地盯着他看。 黑羽向我躬身,就欲告退。 我叫住他,「黑羽,你把面具摘了。」 「我想看看你的脸。」 第093章 炼药人(五) 20、 黑羽的脚步勐地一顿。 我缓缓对他道,「你对我的关心,早已经超出一个普通暗卫所该做的了。」 我故意靠近他,「其实,你想做我的影卫,贴身保护我对不对?」 「如果你想,那就将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你的脸。」 我顺势上前,拉住他的手。 黑羽的手重重一颤。 他应当是想要摆脱我,偏又被我的气息搅得失却了力气。 第172页 僵持几息后,我伸手摸上了他的面具。 黑羽依旧如同石化。 可是,我还没有碰到他的面具,就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布料上也透出些黏腻的暗色液体。 「你受伤了?」 我十分吃惊,「怎么回事?」 最近休战,军中安宁,全军上下如今又听令于我,根本不需要再保护我了,他是怎么受的伤? 黑羽闻言,方如梦初醒,用力推开我,转身就走。 我追出去,可夜色茫茫,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我在风中沐了良久,目光发痴。 就在我死心准备回去时,我的脚却碰到了一个小瓷瓶。 应该是从黑羽身上掉落下来的。 只这气味却似曾相识。 21、 约摸半月后,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 由我继续驻守牧秋关。 其实这场战,我本就不想打,我的目的就是为了报仇,孔天川已死,我已萌生了退意。 我不是凌轩云,没有那么多雄心壮志,也没有那么多家国大义,我重活这一世,就是想好好活一回,好弥补前世缺憾。 至于大宣朝如何,罪魁祸首容峯又如何,我不想再理会了,这也并非是我一人之力就能够改变的。 可现在,全军上下都为我马首是瞻,一口一个「主帅」地唤我,许章驰也迟迟没有露面,我没法子丢下他们自己跑了,当真是骑虎难下。 黑羽也自那晚之后,连续多日未曾露面了。 我把玩着手里的这个小瓷瓶,目光微沉。 「主帅大人,您有何吩咐?」 邓驰一路小跑,来到营帐。 这是我新提拔的副将,黑羽曾将他的军籍资料给我看过,是个身家清白的,我也信任他,就将新写好的信拿来,「替我去跑一趟北燕,将手信送到。」 「这…」 邓驰接过信,表情却似有为难。 「怎么,害怕了?」 邓驰长得文文弱弱,倒不似是军中的那些粗犷汉子,不过他做事向来认真负责,所以,我才将同北燕和谈一事交给了他。 我看着他,「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会加派一队精兵跟你一道,你无须担心。」 邓驰摇头,「末将并非害怕,只是替世子觉得可惜,如今我军两次大捷,士气正勐,世子大人若是能够一鼓作气,攻下北燕,必能成就一番功业,进官加爵,指日可待呀!」 原来邓驰是为我着想。 我失笑道,「前两次我们怎么赢的,外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吗?大宣兵力多,粮草也比北燕充足,这场仗我们不是不能打,只是这仗一旦打起来了,死伤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和士兵,我实不忍心。」 「再说了,有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再怎么费心,都是抓不住的,终将会失去。」 我想到了顾氏。 顾氏在许桑衡落狱后,为保全自己,甚至百般污衊指认许桑衡,企图获得太子亲眼。 许桑衡确实是死了,但之后,容望就开始秋后算帐,查出我那舅父和外祖曾包庇许桑衡,同朝臣结党营私,全家皆革官发配流放,多年苦心就这般毁于一旦。 出征前,我派了百吉携了银子,去流放之地帮我照看顾氏。 亲人一场,我也只能这样稍尽人事了。 22、 邓驰被我说服,两日后就带着我写的那封劝降信,出发去了北燕。 又过了几日,北燕那边也遣了来使过来,说是这仗可以不打,但条件要谈。 我便问是什么条件。 那来使沉默半晌,将北燕王许章驰的话转告给我,「北燕那边要求世子将许桑衡还回去。」 「胡闹!」 此话一出,我还没有开口,军中几个耐不住性子的老将就率先发火了,他们将桌案拍得直作响,「那老燕王是不是煳涂了?北燕叛贼许桑衡已经死了,我们怎么还给他?难不成把许桑衡的骨灰给他送去?这分明就是存心挑衅,主帅,请你下令,末将立即领兵出发,必要将那老燕王生擒回来!」 「是啊!主帅,请下令!末将请战!」 「末将也请战!」 「慢着。」 我喝止他们,双目死死地盯住那北燕来使,「许章驰真是这么说的?」 「是。」 来使肯定点头,「许桑衡何时回归北燕,他就何时退兵。」 「知道了。」 我不动声色地下令,「来人,将这位使臣带下去休息,好好看守。」 来使终于变了脸色,「无须客气,大人您给我一句准话就行,我还要回北燕去復命!」 「你们扣留了邓驰。作为交换,你自然也应该留在大宣。」 「至于要不要归还许桑衡,我总得问问他本人的意见。」 23、 此番同北燕的交涉,我并没有占到先机。 所谓的归还许桑衡,很可能是许章驰设下的缓兵之计,为的就是先拖垮大宣的士气,待北燕屯粮一年,扩充实力后,再寻机攻打。 但还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 许桑衡并没有死。 是了,许桑衡其实根本没有死!他诈死脱身,匿于暗处,部署谋划着名更大的阴谋,甚至于,他变鬼同我相会,都全然只是他的计划,目的就是要报復我。 报復我欺他骗他,利用他对我的爱意,生生逼死了他。 第173页 但这实在太过荒诞! 且不说许桑衡诈死风险实在太大,就算他要诈死,在无人相助的情况下,他是如何骗过狱卒,骗过容望,骗过这天下的所有人? 我百思难得其解。 可潜意识里,又有个声音在说,如果是许桑衡,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 我妒忌许桑衡,憎恨许桑衡,怕极了许桑衡。 可骨子里,却又钦佩他。 他才是话本中的主角,若他当真要同我斗,我未必能斗得过他的。 我的后背起了一股恶寒,以至于黑羽再次现身时,我仍旧神思迷惘。 黑羽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依旧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为何?是不是没有吃药,身子又不舒服了?」 我捏住那张字条,直至捏皱,忽然扬声问他,「黑羽,你认得许桑衡吗?」 23、 你认得许桑衡吗? 你当初可有看到许桑衡的尸体。 许桑衡身份特殊,当初没有定罪就自裁于狱中,他的尸体是由武德司负责处理的,你有没有亲眼看到他被烧成灰粉? 我拿着纸笔,用焦急的目光看向他。 黑羽迟疑片刻,接过笔,在纸上一字一字写道。 「你如此在意许桑衡,他是你什么人。」 这回,换黑羽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了。 「是我义兄,亦是我…最恨的仇人。」 「北燕王派人传话,让我用许桑衡换他退兵,许桑衡到底有没有死?」 黑羽眸光轻动。 在纸上划下两字,「若死?」 「若死,我就派人去搜集好证据,如实报给北燕王。」 「若没死?」 「我就派人去搜查他的下落,一旦找到…」 我没有迟疑,「再杀他一次!」 我这话虽有试探黑羽之意,但并不作假。 虽我承认,许桑衡死后,我成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当我再次被他的鬼魂抱到怀里时,竟会有种久别重逢的感动… 但这只属于死了的许桑衡。 他若死了,我们两世恩怨便就此扯平,可他若没死,我定要再杀他一次,他诓我骗我,想必又要利用我的真心,以阴谋诡计陷害于我,我容不得他。 我闭了闭眼,将黑羽之前落下的药拿出,「还有,告诉我,这个药是怎么回事。」 「我找从军大夫看过了,这药乃是镇痛之药,你随身携着这种药,究竟为何,许桑衡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告诉我,否则今日,你出不了这营帐!」 我下了道命令,帐外亲兵很快就将营帐团团围住,黑羽纵然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我这几日便专程在等黑羽现身,身子不大好心疾发作的事也是我故意放出去的,我知道,他既然这么担心我,必不可能对我坐视不理。 许桑衡的事,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步步紧逼,「说啊!」 24、 很奇怪的是,待我说完我要再杀许桑衡一次后,黑羽便就垂下了眼,神色晦暗。 虽我看不到他的脸,但直觉告诉我,他很悲伤。 他在为许桑衡悲伤。 他甚至一言不发,偏过了头,不愿再看我。 而那张我递过去的纸笔被我捏到皱了一大片,他根本就不肯接。 良久,久到我以为黑羽再不会回应我时。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药人。」 黑羽的嗓音特别的沉哑难听,「我是,梅若笙养的药人。既你要看。」 黑羽扬腕,将冰冷冷的铁质面具掀开一角。 「我给你看。」 第094章 炼药人(六) 25、 「你,你不是哑巴?!」 我震惊到难以復加,「那你为何此前一直不说话装作哑巴?」 黑羽没有停手,「因为,中了毒,说话,费力。」 话音刚落,他的面具就被掀开了一角。 我隐约能瞧见他露出来的半张脸皮,上面横亘着许多毒发时显现出来的血痕,将面容都生生遮挡了住。 我吓得低唿一声。 黑羽停下手,问我,「还要继续看吗?」 「不,不要了!」 我高声道,「你快把面具戴好,我,我晕血!不要看了!」 「把你的事情跟我说说。」 我嘆了口气,「梅若笙究竟是如何让你当这个药人的。」 26、 起因是那梅若笙从小也身有弱症,虽不似我这般严重,但梅山斋之世交,神医君药就曾断言,若是这弱症无法根治,梅若笙是活不过三十岁的。 但弱症并非什么寻常的疑难杂症,这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可以说已经融入了自身的体质之中,一般的药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是那君药,说是在某本医学古籍当中记载过一个方法,那就是用药人之血做引,通过内力,将百毒不侵的血灌入到病人的身体里,方可改变病人体质,除去弱症。 只这药人尤其难求,不仅要有极柔的内力,还要从小被炼药,体质特殊才行。 梅山斋为此培养了很多死士,但这些人中,就只有黑羽符合。 「你不是说你并非从小就跟在梅若笙身边吗?梅若笙怎会知晓你的体质,还用你做了这药人?」 黑羽这回有些语焉不详了,「是我自己答应了梅若笙。」 第174页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因我当真没想到,梅若笙竟会如此残忍。 以人炼药,以人血做引,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 外表清冷高洁的皮囊之下,竟会有一颗如此骯脏之心。 「武德司水牢里面的那个人…」 我再看向黑羽时,目光无端多了几分同情,「是不是你?」 将身体浸泡在寒冰炼制的毒池里面修炼,才能确保内力阴柔,除此之外,还要将身体上的伤口,用刀一点一点割开,让毒液进入体内炼血。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要在长年累月下,经受这些非人的折磨,那是一种噬骨钻心之痛。 怪不得黑羽每次从毒池里出来,都要依靠随身携带着的镇痛药才能勉强止住疼痛,怪不得黑羽不常说话,只因他体内毒液瀰漫,虽他是药人,身体有抗药性,不至于危急性命,但那些施诸于身的剧毒,他却要实实在在地承受。 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 他光是开口,怕都会牵动伤口,痛不欲生罢。 我不敢想,黑羽是如何以此炼药之身保护我的,他虽没有回答我,但我知道,那水牢毒液里泡着的人,必然是他了。 我对他道,「你不要再回武德司了!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不要再为梅若笙炼药了!」 我突然想到之前在梅林故居时,梅若笙就向我提及过,他体内的弱症在君药先生的调理下,已经好了很多,还鼓励我要乖乖吃药,说我的热病也一定能好的。 现下想来,他应当就是用了黑羽的血才好的。 但即便是好了,梅若笙又怎会轻易放过黑羽这个珍贵的药人,药人之血可治百毒,梅若笙定还会继续利用黑羽的,譬如说,因为利益,让黑羽为其他什么人解毒… 等等… 我脑中灵光一现。 我那原本无法根治的热病,如今也好了很多,再没有发作过,而我每次所吃的药,也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难道也是黑羽? 我跑到案前,抓住那些包好了的药粉,质问黑羽,「我吃的药,是不是也用了你的血?」 我的声音在抖。 我是很想治好热病,健健康康地生活,但这若是用别人的性命所换,那我情愿不要! 我不是梅若笙那种残酷无情之人,我本就死过一回,是上天垂怜于我,才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可我怎能用这个机会去伤害无辜之人啊? 「说啊!」 我逼视向黑羽。 黑羽望向我,眸光微闪。 「不是。」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默了一瞬,矢口否认,「我只是梅若笙的药人,至于你…」 「你骗我!」 我抓起那些药粉,狠狠砸掷到地上,「我不要你的血!也不吃这些用人血炼成的药!黑羽,若你当我是你的朋友,就听我的话,不要再给梅若笙做那什么药人了!你现在年轻,身体还能承受,所以才能够好好在这里跟我说话,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继续炼下去,那些毒药迟早会彻底侵入你的身体,留下治不好的后遗症,就算你再怎么天赋异禀,也迟早会被活活痛死的!」 「我会帮你逃离武德司,你不要回去了!」 「不行。」 没想到,黑羽极是平静地拒绝了我,「我答应了他,再过几日,就要回去。」 「你是不是煳涂啊!还是说,你是为了我?」 其实,我不是没有察觉到,黑羽对我的心意,他虽从不表达,但他动作里流露出的珍视,以及每次照面时他的失措和眼底一滑而过的欣喜,都能让我深切感受到他待我,是与众不同的。 「我告诉你,我不吃你的血药,纵你血流干了,我也不会再吃!」 我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只一想到我的好转却要加诸在另一个人的苦痛之上,就觉得胸口闷窒发疼。 可偏黑羽也执拗倔强。 他蹲下身,用他那并不灵活的手指,捻起我洒在地上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拢好。 「你放手!」 我看不过眼,去拽他的胳膊。 许是我们二人的争执声大了些,营帐外的士兵听到声响,持刀闯了进来,对准黑羽。 黑羽方才止住动作,抬眸看我。 「让他走。」 我抚着额,不想再同黑羽继续纠缠不休,只好放缓了声音,对他最后道了一句。 「我是关心你,所以才不想让你这样伤害身体。」 「我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27、 我模模煳煳地记得,许桑衡好像在某时也同我说过那药人之事。 可这事好像过去了很久,我怎的也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自从许桑衡死了之后,我觉得时间的流逝好像突然一下子变得飞快,失了实感,甚至于,同许桑衡之间的相处,所说的话,以及那些荒唐的欢-好,好像都已经隔世。 许桑衡成了鬼魂。 我也好像是那无所依靠的孤魄,独自徘盪于世间。 对了,许桑衡。 许桑衡的事情我还没有找黑羽问清楚。 我思及此,便跑出营帐,打算派人去找回黑羽。 结果,我刚经过那个埋葬了许桑衡髮簪的土包时,就瞧见一个黑影蹲在土包间,正是黑羽。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想到黑羽会偷来此处。 第175页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撞见他,被我叫住时,明显有些愣滞,手上还捏着那根沾了土的木簪。 但很快,黑羽就回过神,他垂着眼,将木簪的土拂掉,哑着嗓子对我道,「我之前看你常拿着这根簪自言自语,所以,想帮你把簪子拿回来。」 我无语道,「这是许桑衡的遗物,我把它埋掉就是不想再看到它!」 「还有,你不要总是偷偷摸摸的监视我。」 「就像许桑衡那个小人一样,总是躲在暗处,如同那阴暗腐臭的蛆虫一样,令人噁心作呕!」 我一提到许桑衡,情绪就不免失控。 黑羽却摇头道,「我倒是觉得,他很可怜。」 我愣住。 黑羽知我不会再要木簪了,便将那根木簪重新缠上佛珠,放进土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许桑衡死了。」 做完这一切,黑羽方才起身,定定对我说道。 「我会派武德司暗卫,将许桑衡身死的证据搜集好,让北燕来使带回去。」 28、 我实不明白黑羽为何会可怜许桑衡。 明明他才是可怜人。 武德司培养的暗卫大多都是孤儿,无父无母,也无其他亲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没有牵挂地为朝廷卖命。 黑羽应也没有爹娘,否则他的爹娘怎会捨得他去做那梅若笙的药人。 这世间,大概除了我,也并无一人当真关心他。 所以,他才会为孑然身死,众叛亲离的许桑衡感到可悲罢。 29、 武德司的效率很是迅速,没过多久就将证明许桑衡死了的狱契以及官府的文书取到。 我不想看关于许桑衡的任何东西,所以这些证据便让人替我检查一遍,交给了北燕来使。 北燕来使也很快地将这些东西送回了北燕。 北燕未再派人来提许桑衡的事了,也未再出兵攻打大宣,而是就在这牧秋关,同大宣的兵马静静对峙了下去。 但邓驰却迟迟没有放回来。 我也只好按兵不动,同时在几个老将的提议下,派兵封锁了北燕同中原的主要通道,杜绝北燕偷运粮草的可能,打算耗到北燕主动求和。 我原以为北燕粮草有限,很快就会撑不住的,但我没有想到,这么一僵持,竟就过去了整整三月之久。 而三月秋至时,前线来了位不速之客。 太子容望。 第095章 大反转(一) 1、 秋至风清,太子容望风尘僕僕奔赴前线,带来了不少美酒佳酿,说是代皇帝前来犒劳三军,论功行赏。 但我看出来了,容望的目标其实是我。 因容望自入军营以后,目光就一直停在我身上,未曾离开过。 「妙妙,我让人从上京带了秋蟹过来,个大肥美,十分好吃,你在这里戍边辛苦,定是吃不到这么鲜的秋蟹,快来尝尝!」 容望屏退旁人,亲手为我剥了蟹,又将蟹黄蟹肉用石签剔到碗碟里,沾好酱汁再端给我。 我没有动筷子。 容望有些尬然,但我不动筷,他就也不动。 这个上京城中传言是恶煞转世的太子殿下,如今对着我,却做尽了一副委屈小意之姿。 「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这段时间呆在军中,对前朝之事概不了解,但隐约也听到一些军士们闲谈时说,皇帝的病情自入秋之后已经不大好了。 而皇帝在病重之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要我率军攻打北燕,所以,容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必然有其目的。 果然,容望听到我的问话后,略略一顿。 他如今年岁见长,面容早褪去了往日的青稚,愈显刚毅之色,只脸却依旧有些病态的发白。 我不知他究竟得了什么病,但总之,离开我后,他的病自始至终都没有好过。 「妙妙。我这次过来,是想让你卸任主帅一职的。」 「卸任?」 我有点不解,「什么意思,不打了吗?」 若是不打,圣上下道圣旨宣布班师便是,为何要容望亲跑这一趟。 「不是。」 容望否决了我的猜测,凝重说道,「要打。」 「而且,是真正地打。」 「宁安王旧部不日即将抵达牧秋关口,这次,由我监军,率他们同大宣士兵一道,全力攻下北燕。」 2、 宁安王赵承此前因支持大皇子夺嫡失败获罪,其旧部也已被大宣收编。 只是,他的这些亲部多是南征北战跟随赵承后面多年的老将,否则,也不会愿意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支持赵承容沛夺嫡的,如今,虽已归顺大宣,但到底仍是大宣朝廷的一根刺,就同那北燕一样,若是拔不去,随时有可能会伤到自身。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宁安王旧部和北燕打,待到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之利,才为上策。 我隐约能猜到容望的想法,但仍有些难以置信,「可若是这样,也定会伤害到大宣的将士们啊!」 「打仗,自古以来都会死人的。」 容望颇为不屑,「能为国战死,是他们的荣耀。但是妙妙,你不一样,你不能受伤,若我下令革去你的帅职,定会引发军心猜测,不利于我的计划,所以…」 容望抬眼看向我,「我需要你,自己请辞。」 第176页 他的眼神一改方才的温情,只余残酷。 我打了个冷颤,抖着嗓子开口,「你要做什么?」 「打仗啊。」 容望很是理所当然,「只不过为了保障战争必胜,这次,我打算分出一部分士兵去前线做肉盾。」 「简单来说,就是把人绑成串儿,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马上,他们若不想被马踏死,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有这样的一支肉盾,区区北燕,又怎会久攻不下?」 「妙妙,你不必害怕,这仗,我是不会让你去打的,你只要安心待在后方,等我们胜利就是。」 容望扶住我微微发抖的肩,正欲再说些什么,营帐中忽然闯进一人。 这人一袭黑衣,脸覆面具,露出来的眼睛却冰冷寒凉,定定看向我们。 容望松手负起,打量了一眼黑羽,忽然笑了,「武德司的?」 黑羽默默站到我身后,点头。 「倒是忘了,有一批武德司的人也跟着妙妙,来到了这里。」 容望的笑声很是让人发怖,「尽是些漏网之鱼。正好,本宫这次,就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 「来人!」 容望唤来了一队亲卫军,「即刻起,将藏在军中的武德司暗卫统统拿下,这肉盾的第一批,就由他们去做!」 容望话音刚落,没有防备的黑羽就被几个亲卫卸了武器,用力按住。 容望将目光转回,不再看他,「带下去!」 3、 武德司… 发生什么事了… 我十分震惊,待看到黑羽被人押住要走时才勐然反应过来,「慢着!」 「黑羽是我的暗卫,殿下不能杀他!」 「我没有要杀他啊。」 容望好像特别不满我如此在意黑羽,「我只是让他去做肉盾,这是一个将功赎过的绝好机会。妙妙,你有所不知,武德司的一众暗卫皆由梅若笙培养,无论长使如何更换,其实一直都在那梅若笙的掌控之下。」 我抿唇看他,这个我是知道的。 「而梅若笙,居然利用武德司,给我父皇下毒,意图谋反。」 「你是说,皇帝的病,是…是梅若笙干的?!」 「没错。」 容望并不打算瞒我,「其实我早有察觉,梅若笙自接管武德司后,表面上忠心耿耿,为皇室效力,实际私掌大权,挑拨离间,谋害朝臣,包括我舅父于氏倒台都与那武德司的谗言脱不了干系!」 容望深深嘆息,「拜那梅若笙所赐,朝廷可用之臣已为数不多,剩下的,要么是些扶不上墙的草包,要么同武德司乃是一丘之貉,大宣皇室,竟就被他一个文臣给生生架空了。」 我没有说话。 说到底,梅若笙能够做到这一切,都因这容氏疑心甚重,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功臣良将,否则又怎会因几句挑拨,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就痛下杀手,除却亲信? 正如当年凌轩云将军死于猜忌谗言,梅若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凌轩云復仇。 向整个容氏皇族復仇。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自己虽除掉了孔天川,但同梅若笙这数十年来如一日的苦心谋划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你是怎么抓住武德司把柄,除掉他们的?」 「很简单啊,他要给我父皇下毒,我就让他下,同时在新进的朝官中,培植提拔自己的势力。」 「待时机成熟,便联合朝官揭发他的罪行,将武德司鼠辈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全部杀了。」 「从今以后,大宣便就没有武德司了,所有禁卫只听命于我。」 「所以,妙妙,你不要再想着你那个暗卫了,他若死了,我会另外派人保护你的。」 4、 容望自来到军营后,军中将士们便很自然地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毕竟他才是大宣未来的储君,理所应当会万众瞩目。 殊不知,这个储君,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牺牲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容望自住下来后,起初还想与我同睡一帐,但见我拒是不肯,加之他身有重病,便也只好悻然作罢。 直至夜深,我仍未从容望所说的话中回过神。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既在想那些无辜兵士的性命,也在想武德司的覆灭,还有梅若笙… 我没有问容望梅若笙的下场,容望也没有细说,但我心知,梅若笙的下场,大抵不会太好。 他是我的兄长,却不仅没有怜我护我,反对我抱有特殊的感情。 可他确实履行了承诺,再没有碰过我了,即使在被下药后,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抑制住欲望,也没有伤害。 后来,他培养药人,为我治病,虽手段过于残忍,但其心也确是为我。 我曾恨怨过他,可想到他若同武德司的那些暗卫一道死了,心里只觉空空落落。 我披衣起身,透过窗儿朝营帐外张望了一会儿,见守卫不多,便又偷熘出营帐,去找黑羽。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阻止容望用人做盾的疯狂行径,但无论如何,我想先将黑羽救下来。 他为了我的病牺牲如此之多,我没办法扔下他不管的。 军营里能够关人的地方并不多。 因行军途中,为方便驻扎,搭的都是营帐,这营帐虽好,但到底都为布制,若是关押武功高强的战俘,极有可能会被犯人脱逃,所以,一般会将犯人关进专用的囚笼中,随军押送时也更为方便。 第177页 我一路朝西而去,果然在军营栅口边看到几个铁囚笼。 这些囚笼都被黑布整个蒙住,倒是没派人把守,大概是以为锁住了囚笼就万无一失了,殊不知,我身为主帅,从看守囚犯的营长那里拿到囚笼的钥匙并不算难。 我悄摸走过去,一个一个掀开囚笼寻找。 果然都是些武德司的人。 他们在被关进囚笼前应该都挨过刑了,此时,皆一动不动,瞧不出生死。 我举着火烛照向他们的脸,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我细细看去,这些人皆都不是黑羽。 我手心冒汗,险些将火烛掉下,直至我揭开最后一个囚笼的黑布,才看到了笼中的黑羽。 但让我万没想到的是,会看到这样的黑羽。 只见他瑟缩在笼子最里层的角落,身体正以一种极细微的起伏在发着颤。 他的金属手套已经被剥落摘下,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双手,正死命地抱着自己的脑袋,我用灯照过去后,看到他露在面具外面的那双眼赤红一片,茫然无措地向我所在的这片光亮看过来。 而我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正沿着他的眼尾不断滑落。 「爹爹,我错了。」 我好像听到他嘶哑着声音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错了,我愿意取血了,求求你,不要,不要再打我了…」 第096章 大反转(二) 5、 「黑羽,你怎么了?」 我打开囚笼门,轻声唤他。 黑羽止住声音,眼神空洞地向我看来。 这个铁笼实在太过幽闭狭小,黑羽身量高,只能蜷着腿才能勉强地待在里边,他依旧在发着抖,只我钻进去靠近他时,他才稍稍有了点儿知觉,侧过身体,不让我碰。 黑羽的身上绑了绳索。 「你,你冷静一点,我先帮你把绳子解开。」 我费力地伸手摸上了他腰间的绳索。 但是囚笼实在太小了,我只能半趴在黑羽身上弄,可我刚触碰到黑羽的身体,他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重重推开了我。 「唔…」 我没有防备,重重地撞在笼杆,疼得头晕眼花。 「别,别碰我…别用那种毒药了…爹爹,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黑羽哑着嗓子,不停地小声絮叨,唿吸也愈发急促。 爹爹? 我这个时候听清了黑羽的话,我猜他小时候定当是受过什么非人的虐待。 我眼睁睁地看他抱住脑袋,不停地将身子往铁笼上撞,脆弱到近乎要崩溃的样子,又想到黑羽此前炼药的遭遇,心中一痛,也顾不得可能被他所伤了,耐心地帮他解开束缚。 他仍旧在抖。 我便半拖半抱地将他挪出铁笼。 做完这一切,我早便累得气喘吁吁了,陪他一起瘫坐到笼边的空地上。 黑羽离开铁笼后,好像恢復了一点儿神智。 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抖了,他看了眼我,又费力地抬起他那伤痕累累的手,想要揭开脸上的面具。 「我来帮你。」 夜色并不算明朗,但我仍能瞧见他两手的十根手指都溃烂得不成样子,摸上去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了。 黑羽听话得垂下手,还将手指拼命往掌心蜷了蜷,好似生怕我看到。 我没有揭穿他,开始专心解他的面具,只不过,他的面具后面是用弹扣扣起来的,我费了半天功夫,也没有成功解开,最后,只堪堪解了一半,刚露出他的口鼻。 「黑羽,你等一下,我…唔…」 我刚趴过去想要解开剩下的弹扣,脸却忽被人抬起。 黑羽猝不及防地吻了过来。 6、 黑羽的唇是冰冷的。 这个吻却意外的火热。 我没想到黑羽会忽然亲我,一时怔忡,愣在原地,什么都来不及思考。 偏黑羽好像很懂得如何取悦我,先是小心翼翼地舔着我的下唇,我难耐地扬起脖颈,结果,他的唇便就顺势落在了我的脖上。 「啊…你,你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我的身体本就十分敏感,被黑羽这么一亲,竟立即就有了口口,我大惊,生怕被他发现什么端倪,慌慌张张地想要推开他,结果,他的唇却一路上移,重新含住我的两片唇瓣,热烈口口起来。 黑羽害怕他的面具会硌到我的脸蛋,还用手掌贴住了我的脸耐心护着。 可同他温柔的动作不一样,他的吻却热烈到近乎粗暴,他仿佛是要将心中压抑着的情感藉由这个吻统统发泄而出,我的舌头被他几乎要抵到喉根,勐烈地索取着,喘不过半点气。 我气急,用力地拍打他的嵴背,想让他放开我。 可偏向来温润听话的黑羽此时却强势到可怕,他稍稍松开我,待我吸了口气后,就又将唇重新覆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掠地。 我被他亲到双脚发软,眼角也不可自抑地溢出几滴泪水。 「什么人在那边?!」 就在此时,一道强烈的火光向我们照耀过来。 黑羽勐地停了动作。 他起身,拉住我的手,想要带我走。 我却摇头,挣脱了开来。 「你走罢。」 我被亲得太狠了,声音也很是嘶哑,「我还要留在这里。」 「不行,你必须要跟我走。」 第178页 「他来了,你不能再留在此处。」 黑羽难得开口。 「你再不走,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我推开他,转而拾起地上的绳索,套到自己身上,钻进了囚笼,望了眼迫切逼近的火光,沖他低声喊道,「走啊!」 黑羽见实在拗不过我,只好应声闪入黑暗。 7、 黑羽刚走,营长就协同一众士兵举着火把而至。 「主帅,你这是…」 他们看见了囚笼中的我,立时反应过来,派人将我捞出囚笼,「快去禀告太子殿下,就说武德司的人越笼逃了!」 「主帅大人,你…你还好罢?」 这营长借着火光,看到我衣衫髮丝皆凌乱不堪,嘴偏还是又红又肿的,形容狼狈,就十分担心地问道,「要不要禀告太子殿下?」 「不要!」 我矢口否决,「我,我先回营帐,这里就交给你们,还有,我方才看到他往这个方向跑了。」 我故意错指了一个方向,「你们赶紧去追!」 8、 直至走到营帐边,我仍旧惊魂未定。 不是因为黑羽方才亲我,而是因为黑羽亲我时的小动作以及他的气息…实在太过让人熟悉了。 可黑羽明明不应该是… 但他为何会像,会像许桑衡那样…那样亲我。 我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我忽略掉了,心底的不安也在隐隐扩大。 我惴惴不安地掀开营帐,结果刚走进去,就看到容望正肃立于帐中,沉眼看我。 「殿…殿下…」 我来时一直在想黑羽,顾不得整理好自己的头髮和衣服,结果就这么一副显然是刚同旁人亲热过的样子出现在了容望面前。 容望原是过惯了万花丛中的生活,不可能看不出什么。 所以,当容望问我,方才去做了什么的时候,我心虚舌颤,回应得支支吾吾。 「我,我去查看被关押的武德司暗卫,然后…被劫持了…」 「许清妙,你很喜欢那个黑羽。」 容望向我走近,倏忽伸手,抬起我的下颌。 他的视线落在我发肿的唇瓣上,「喜欢到不忍心看他去做肉盾,宁愿冒着被本宫发现的风险,都要去救他,喜欢到要同他夜间私会亲热。」 容望的声调很低,听不出来是不是在生气。 但想来应当是会生气的,毕竟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却在拒绝他后,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以为容望定会恼羞成怒,或者又要藉由他的太子之势,逼我同他做些什么,但没想到,容望见我没有否认,便就松开了我。 他的面色依旧透着股病态的白,所以没有表情时,看着竟是毫无生气,他沉默几息后,忽平静地开口,「本宫会派人把他找回来,并且放过他,让他留在你身边。」 「待战事结束,本宫就将你和他,一同带回皇宫。」 「以后,他做小,本宫做大,你同他亲热一次,就要同本宫亲热两次。许清妙,这样,你可能接受我了?」 9、 我只当自己是发烧烧昏了头,才会听到容望说出这样的话。 我愣愣地抬手摸了一下额头,明明不烫啊。 我只好又重新转过脸看着容望,神情有些发滞。 「咳…」 容望又咳了几声,他大概是想抱我,可是却根本提不起力气,最后只能用手摸了摸我的脸蛋,轻嘆一声,「妙妙又变成呆呆的小花猫了。」 我不知要说什么,停了一停才张口道,「我和黑羽之间,不是殿下所想那样。」 「我不管!」 容望好像十分满意他方才的提议,坚持道,「只要不是许桑衡,谁都可以,哦,还有那个梅若笙,也不可以。幸而,他俩现在一个死了,一个已经被我下了大狱,每日都要游街示众,被无数人唾骂责辱,哈哈,他们都输了!」 梅若笙…游街示众? 我实在很难想像,高洁出尘的梅若笙被扒去外衣,身缚铁链,关在囚车之中。 那囚车每日里都要沿着上京城中的一条条街道行过,百姓们得知他的罪行,轮番向他身上砸去各种臭鸡蛋,烂菜叶,更有甚者,会用石块砸他出气,梅若笙被砸中额头,流下淋漓的鲜血,偏这些人还不肯放过他,离得近的,甚至向他身上啐出唾沫。 昔日爱慕于他的高门贵女们,也纷纷同他撇清关系,那些私藏的话本一夜之间被列作禁书,尽数燃成灰烬,京郊梅林树倒屋塌,梅郎这个名字,从此也再未被提及过。 偏容望下令,要保住梅若笙的命,不仅命人挑去了他的脚筋手筋,每日游行前还要给他餵下软骨散,他连自裁咬舌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日復一日地遭受着这些折磨。 这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 我看向容望,喉咙微动。 容望大概是知我想说什么,冷下脸道,「你不必为梅若笙求情,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容望大概是病重,快要受不住了,也不欲再同我多言,而是扶着桌子,抖抖索索站起来,对我道,「我的话,你好好想想,不着急,待抓回黑羽再做定夺。」 「我从前也有过别人,所以,你也可以有别人,但最多只能一个。」 容望的话里包含着浓浓的妒意,「若是多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容得下。」 第179页 10、 容望的人没有抓回黑羽。 三日后,北燕集结大军于牧秋关,正式向大宣宣战。 宁安王的人马也已抵达,容望按照原定计划,将宁安王的一些心腹将士统统选出,作为第一批肉盾随军出征。 我也被他迫着交出了主帅之位。 而他作为太子,此次便充当主帅,率军迎战。 一大早,两边的士兵们便集结完毕,蓄势待发。 我骑着马,心情郁郁地跟在后边。 然而,在战场之上,我却见到了一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 许桑衡。 第097章 大反转(三) 11、 我讶异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当我重新将目光移回去时,看到的,还是许桑衡。 许桑衡身披一袭银白色铠甲端坐于战马之上,手持长刀,身姿飒拓。 他也在同我对望,目光一如旧时,清润如若炬。 怎么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12、 许桑衡还是骗过了我。 或者说,他自始至终,都在骗我。 他诈死脱身,重新回到北燕,招兵买马,意图谋反。 而我则痴傻蠢笨,因他之死,失了心魂。 甚至连人和鬼都分不清。 或许,有些人,就是鬼。 许桑衡就是向我索命的恶鬼。 生生世世,无法摆脱。 13、 容望的脸色也甚是难看,几乎是刚看到许桑衡的一瞬,就忽握紧了手中缰绳。 今日的天色偏又很沉,薄云霏霏不成雨,晦暗中透着一股阴冷,我生生打了个寒颤,心口处亦蓦地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痛意。 我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我费尽心机,要为自己復仇,到头来,却彻底沦为笑话。 许桑衡。 看来,我还是没有斗得过你。 我垂着脑袋,不知这股心痛究竟从何而来,只我口中腥甜,直到许桑衡向容望喊话之时,才模模煳煳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北燕愿意退兵,只要大宣交出许清妙。 他还说,许清妙是北燕的叛徒,身为北燕王之子,却为夺世子之位,不惜强逼生父,不忠不孝,即使归顺大宣,也不可为用。 求请太子殿下三思而行。 容望冷笑出声,「许桑衡,当初本宫真应该断掉你的双手双脚,再挖去你的舌头眼睛,省得你在军前大放厥词!」 「本宫知道,定是那梅若笙暗中操作才救了你一命!本宫若是你,侥倖捡回一条命,只会夹着尾巴做人,你倒好,不仅不知悔改,还胆敢造反犯上?你可知,你们北燕押送的粮草通道已经断了,宁安王旧部也已尽数归顺大宣,今日,本宫就要在战场上再杀你一次!让你瞧瞧,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许桑衡面无表情。 「将士们!随我杀!」 容望不再犹豫,挥刀上前,肉盾兵们前仆后继,弓兵紧跟而上,按理来说,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术,大宣都应占优,但没想到,这一仗从晨早打到日落,依旧未分胜负,一个小小的牧秋关竟也久攻不下。 而死伤人数按理来论,也是大宣要更多一些。 于是,为避免更多的伤亡,大宣只能暂时退兵。 14、 「怎么会这样?!」 帅帐内,容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他今日在战场负伤,若非有兵士全力保护,许是会有性命之忧。 容望召集了所有副将,「到底是怎么回事?区区北燕怎会打不过?」 副将们一个个支支吾吾,不敢多言。 「定是没有磨合好!传令下去,明日起,本宫亲自训军操练,十日内,本宫定要那许桑衡的项上人头!」 哪知,半夜时分,大宣粮草忽遭袭击。 北燕人好像对大宣的营帐驻扎以及人员轮防瞭若指掌,挑得恰是一个无人看守的空当儿,待到被人发现时,粮草已经被偷运了大半,大宣士兵急忙反击,可又哪里是有备而来的北燕军的对手,被打得仓皇逃窜,损失惨重。 第二日清点时,才知大宣因此失了一整队精兵以及两个月的口粮。 自这夜之后,北燕的攻打开始频繁起来,且北燕军一改此前消极避战之态,有若神助,战况每日愈下,大宣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偏偏这个时候,上京朝廷也出了事。 圣上病危,急召太子回京监国,容望只能暂时搁下这边的事务,打算连夜回京。 回京前,容望命人替我收拾行囊。 「妙妙。」 容望对我道,「北燕这块骨头比我想像的还要难啃,许桑衡不知施了什么妖法,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跟我一道回京,我会另外派人接管大军。」 「如果我现在走了,岂不是临阵脱逃。我不能走。」 我拒绝了容望。 其一是我不想再回皇宫了。 听上京来报,皇上的病情十分危急,或许也就是这几日了,若皇上一死,容望登基,定不会再放我离宫。 其二… 我隐约猜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北燕之所以能够战无不胜,很大的可能是因为军中出了奸细… 我想到了前不久被我送去北燕和谈却未再回来的邓驰,又想到了被我放走的黑羽,以及重新现身的许桑衡,心中百感交集。 第180页 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这一切,都由我而起,我不能抛下这些无辜的将士们,一走了之。 「许清妙!你知不知道,许桑衡的目标是你?」 容望怒道。 他的脸色因多日来的战败而愈显憔悴不堪,双目发黯,「你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臣自知刀剑无眼,来战场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不肯走,该不会是捨不得那许桑衡罢?」 容望猝不及防地攥住我的下颌。 他迫我抬头看他,视线却顺着我的脸颊不断下滑,「那日在战场上看到许桑衡后,你就不对劲了,可你知不知道,许桑衡此前便是因你入狱遭受了种种折磨,如今他公然在两军之前叫嚣要我交出你,就是想要抓你回去报復!你偏还不知死活,给他机会?」 「这是我同许桑衡之间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我心中一痛,咬着牙回道。 许桑衡骗了所有的人。 包括我。 可我却因为他的死失了心魂,惶惶不可终日,还曾不知廉耻地抱着他的「鬼魂」倾诉衷肠,同他耳鬓厮磨。 我重活了一世,还是会被他骗。 我的心痛到几要炸裂开来。 容望说得没有错,自从再次见到许桑衡之后,我的心疾便重新復发,十分严重,有时甚至会意识发懵,分不清今夕又作何夕。 但我不能逃避。 若我逃了这一回,这一辈子都会活在许桑衡的阴影之下了,我不能这样。 我同许桑衡之间,是该有个了结。 有个彻底的了结。 我下定决心,对容望道,「微臣心意已决,定要亲自率军打退北燕叛军,求殿下成全!」 「好啊,好!看来我是说不动你了,可你别忘了,本宫是太子,你难道要违抗太子的命令?」 「难道太子殿下要违抗圣上的命令?」 「圣上还未殡天,圣上叫我当这主帅,我便就是这三军之帅!」 此话一出,就连容望也怔了一下。 他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强势至此。 容望松开我,甩着袖子,一拳重重砸在面前的桌案上,他的手渗出鲜血,可他却也不管不顾,怒极反笑,低低出声,「看来,我就是再如何屈尊求你,再如何向你做小伏低,我们也都回不去了?」 我没有应声。 容望又笑,只这笑意里却夹杂着苦涩的哭腔,听起来,刺人得很,「其实,我早该明白,我不是从前的阿望,你也不是从前的妙妙了,只是我一直以为…以为只要我努力些,再努力些,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便是不能够一生相许,也能君臣一场,相伴白头,看来,都是我错了。」 「从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时,我就应该明白的。」 容望的嗓音透着彻骨的落寞,「本宫成全你。」 「从今往后,你要做什么,是生,是死,是喜,是忧,本宫都绝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若有违背,我容望,不得好死!」 15、 容望走后,北燕的进攻暂缓下来,给了我时间做部署调整。 我亦在容望走后第一时间就解散了肉盾兵,按照寻常士兵对待他们,宁安王旧部对我此举深表感激,愿为我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力。 但即便军心向齐,我们同北燕的作战却依旧吃力。 许桑衡毫不心急,只会隔三差五地派兵前来骚扰偷袭,待大宣兵马追击过去时,他却迅速下令撤退,最后我们只能无功而返。 像是蓄了满满的力,却砸在了棉花上一样。 几次下来,军心便就愈发涣散了。 我自诩并非是什么用兵作战的高手,更何况,我的对手还是许桑衡,就这么僵持着,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 天已入冬,此在北疆关口,比上京城中还要寒冷些许,雪下得也早,不稍几日,地面就结了厚厚的冻冰,行军作战比之前还要困难些许。 我呆在帐中,机械地翻看军报,眼神发虚。 我前段时间操劳过多,心疾加重,最近健忘得也有些狠了,有时昨日的事今日都记不大清楚。 帐中烧了火盆,很是温暖,将外头的冰天雪地隔绝了开来,我看着看着,便就有些昏昏欲睡,索性将军册一扔,趴在案上睡着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煳煳中,被人拍醒。 有个士兵向我禀告,说是京中传了消息过来,皇帝容峯薨了。 新帝容望已于月前登基即位。 这士兵还对我说,新帝登基后,下令全力攻打北燕,然而,北狄的将军乌朔却在这个时候站在了北燕的一边,大宣无法与强大的北狄为敌,只好同北燕和谈,说是对过去之事既往不咎,这仗也不用再打了,将士们过段时间就能班师回朝了。 这个跟我说话的士兵有些面熟,可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那我呢?」 「不打了,我,我回家吗?」 「是的。」 士兵对我道,「不打了,妙公子的父王和义兄明日就来接你回家。」 「太好了。」 我的心里小小的雀跃了一下,打仗实在太累了。 我现在好想回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是,这士兵刚刚所说的容望是谁?乌朔又是谁? 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第181页 不管了不管了,因为我马上就能回家,马上就能再见到阿衡了! 第098章 大反转(四) 16、 第二日一早,许桑衡果然按照既定时间前来接我了。 他今日甚为俊朗,穿了一袭纯白色的流云轻甲,外面还罩了个披风,英姿卓尔,他不是来打仗的,所以倒是没有戴盔,头上只戴了顶绒帽,以锦缎压边,当真是好生漂亮。 我初时看到他还有些羞赧,但瞧见那顶绒帽之后,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走了,我跑过去,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了来,转而戴到了自己脑袋上。 碎雪染白了他的墨发,许桑衡看向我,眸光轻动。 「妙妙,一切都结束了。」 「我来带你回家。」 「回,回家!」 我揉了揉脑袋,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旁边为何会有军队,为何还会有些我不认识的士兵冲着我喊主帅。 我不是主帅的。 父王说我身子弱,从来不让我领兵,只有许桑衡才会天天去军队做事。 我有些畏惧,便抱住许桑衡的胳膊,对他道,「你抱我上马罢。」 许桑衡点头应我,双手握住了我的腰身,将我抱上马。 我的脸有些发烫。 便一直垂着眼睛,可这个时候,我却看到了许桑衡的手。 他的手腕上全是盘根错节的丑陋疤痕,一道又一道的,几乎爬满了整个手腕,而更可怕的则是他的手指,原本细长如玉的指节,现在却连指甲都秃秃短短的,就像是被全部拔去了重新长出来的一样,有几个手指上的还没有长好,短短的指甲根本盖不住翻飞出来的血肉和骨头。 而且他的手还不是很有力气,刚刚抱我时,好像还滑了一下,害我险些摔倒。 「呀…」 我捂起眼睛,对他道,「你的手好丑啊。」 许桑衡没有说话,也翻身上马,坐到我后边。 我又重复了一句他的手丑。 许桑衡这次对我点头道,「知道了,下次我把手遮起来,不再让你看到。」 我满意地点点头。 刚想要问问他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可这时,那些本来围在我旁边的士兵却冲着许桑衡高声咒骂。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大明白他们骂的内容是什么,但这帮人说得最多的就是诸如「反贼」,「叛国」,这样的词。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沖我摇摇头,表示没事的。 过了会儿,那个原本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士兵策马去到人堆里,说这是新帝的命令,他们难道要抗旨不遵?且他们的主帅都不要他们了,他们这样拦着又有何用,若再敢阻拦,北燕可无法保证他们主帅的安危。 此话一出,那帮一直在骂人的士兵们就此缄口,有个年纪大点的将领咬牙嘆出气,命令众人让开一条道路。 小士兵骑马回到我们身边,对许桑衡道,「公子,都处理好了。」 「乌将军会率兵在牧秋关接应,确保北燕军士安全。」 许桑衡贊道,「百吉,做得好。」 百吉? 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啊。 我闻言,特意看了眼那个小士兵。 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记不起他了。 17、 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离北燕有些距离。 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我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奉诏入京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许桑衡在路上跟我说,我的心疾发作了,很是严重,混混沌沌,所以很多东西想不起来是正常的,但他有办法为我治好心病,待治好后就能恢復正常了,让我不要担心。 「我生病了吗?」 我十分不解。 我现在的身体情况很好啊,一点也没有不舒服,昨天睡得还很好,能一觉无梦地睡到天亮,至于心口,我也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为何要治病啊? 是不是还要吃苦苦的药啊? 「我不想吃药了,可我怕我会忘掉你。」 我转过脸,可怜巴巴地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抬起手,本是想要摸一摸我的脸的,但大抵是想到我嫌弃他的手,就默默落在了我脑袋上戴着的绒帽上。 他隔着绒帽,抚着我的髮丝,似笑非笑地道,「你能忘掉我,最好。」 不知为何,明明许桑衡是在说笑,可他的眼底却并没有任何笑意,反而很是凄楚,带着浓浓的依恋与不舍。 我愣了一下,突觉心口鼓鼓发胀,想原来我果然还是生病了的。 得吃药。 等病好了我就不会忘掉许桑衡了。 许桑衡应该不会想我忘掉他的。 否则,他也不会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了。 军队又行过一个关口,迎面来了另一队士兵。 这些士兵的打扮和刚才的人不一样,穿的衣服也很是奇怪,领头的是一个好高大好兇的男人,皮肤还有些黑,他应当是个将军,穿了铠甲,但腰间却围了一块兽皮。 我有些怕他,就往许桑衡怀间缩了缩身子。 哪知这个陌生的大将军看到我后,很是激动,他沖我喊了一句,「妙妙宝!」 我瞪大了眼睛,一边窝在许桑衡怀里,一边问他,「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来接你的啊!」 第182页 他策马而来,主动向我张开手臂,竟是想将我抱去他的马背,「事情都解决了!我花了一年时间,为父母平反,重新取得北狄新王的信任,现在,只要有我在北狄一日,大宣的任何人都不敢动你了!」 这个男人好似十分激动,「当初,是你兄长的一席话点醒了我,是他告诉我,大宣有很多人对你虎视眈眈,我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我才会离开,回到北狄开创功业,现在我能保护好你了,妙妙宝,你跟我一起回北狄,好不好?」 说话间,他大手一捞,竟就搂住了我。 而许桑衡居然没有阻止! 这个男人的臂弯比许桑衡有力多了,可我仍是吓得大叫,双腿直蹬,梗起脖子喊许桑衡,「你在做什么啊!你不是来接我的吗!为什么要让别的男人抱走我啊!」 我此话一出,面前的两个男人俱是目光一黯。 那高个子男人问我,可是当真认不得他了? 许桑衡也跟我说,妙妙,是你自己说过,想和乌朔一起回北狄放羊的。 我只是成全你罢了。 「我不记得了!我不要放羊!我要回家!父王还在等我!我不要去北狄!」 我依旧在大声嚷嚷。 「乌将军。」 许桑衡便对那个男人道,「先让妙妙去那里罢。他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跟你一起走的。」 「你会不会骗我?」 那个叫乌朔的男人只好松开我,把我抱了回去。 我死死抓住许桑衡的衣襟,听到他问许桑衡,「我承诺的事已经做到,你的承诺,也应做到。」 「你放心,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了,且待妙妙的心疾康復之后,他就会恢復记忆,他定会选你的。」 许桑衡目光隐忍,嘴边漾开一抹自嘲的笑意,「而不会选择我。」 「许清妙。」 「从来都不喜欢我的。」 「只是妙妙从小就没有爹娘疼爱,孤苦可怜,我想在最后的时间里,为妙妙做一些事,当然,我亦有私心。」 「我想让妙妙陪着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乌朔再无多话,默默调转马头,去到前头领路。 许桑衡则领着我,策马紧随其后。 我打了个哈欠,想许桑衡和那个乌朔的对话当真好生奇怪,我想问问他是何意思,但一转眼我又忘了个干净。 便也只好作罢,窝在许桑衡怀里,跟他一起甩着缰绳,最后,在漫天风雪中,舒服地眯起了眼。 18、 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北燕王府啦! 老嬷嬷守在府门前,颤颤巍巍地问我,「公子,你回来啦?」 「嬷嬷!我回来啦!」 我欣喜地沖她直挥手。 老嬷嬷便让一旁的下人将一只大黑猫抱给我。 「呀!」 我接过那只大黑猫,「它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嬷嬷对我笑道,「是啊,公子不在王府的这段日子,王爷一直嘱咐我们要好好照看黑猫,等你回来。」 「父王?!」 我赶紧握着许桑衡的手,「你跟我一道去见父王!」 许桑衡道,「好。」 他一路领我到王府正厅,虽然我忘记了很多事,但对于北燕王府和自己小时候的事都还记得,王府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丝毫变化。 正厅中,父王正在翻看什么书册,看到我和许桑衡后,遂放下手中书册,沖我们微笑致意。 「妙妙,阿衡,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看向我,眼里尽是慈蔼,「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 「父王,我一点也不苦!」 我依稀记得,父王以前待我很是严厉,但今日却格外温和,不禁又喜又惊,鼻子一酸,就险些掉了眼泪。 我扑到他怀里,刚想跟他好好诉一诉父子亲情。 但许桑衡这个臭人这时却不合时宜地阻止了我,将我拉走,还对父王道,「妙妙刚回来,身子还有些虚弱,我先带他下去吃药休养,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父王居然十分听许桑衡的话,连连点头,「都依你便是。」 19、 于是,我又被许桑衡带出了正厅。 我本来还老大不高兴的,许桑衡却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道,「想不想喝酒,我年初时酿了一壶梨花酿埋在梨树下面,今晚我们把它挖出来一起喝。」 「好啊!」 一想到有酒喝,我又高兴了。 随后也不管他,欢天喜地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19、 我好开心啊,我终于又回到王府了。 虽然我有点健忘,但父王,许桑衡,老嬷嬷,还有那只大黑猫都还在。 就好像我只出去玩了半日。 如今,又回来了。 第099章 大反转(五) 20、 是夜,我和许桑衡瞒着父王,偷偷摸摸地在院子里挖酒喝。 细雪还在下,许桑衡怕我冷,就给我围了件貂毛做的大麾,又软乎又暖和,但穿着这个行动十分不方便,我用铲子随便铲了两下,就不想挖了,怕蹭脏衣服。 许桑衡便对我道,「妙妙,我来,你坐去旁边等我。」 「好啊!」 我高高兴兴地扔掉铲子,开始吃院里石桌上摆放着的点心,这堆点心旁边还放有一碗浓黑色的药汁,气味噁心,有种说不出的腥味。 第183页 很快,许桑衡就抱着酒罈子过来了。 我伸着手就想要接过来,许桑衡拍了下我的手,对我道,「先把药喝了。」 「哦!」 我委委屈屈地端起那碗难闻的苦药,抬眸看了眼许桑衡,「可不可以不喝,我现在都没有发作过热症了!」 「不可以。」 许桑衡很干脆地拒绝了我,看到我苦了一张脸,便又道,「治病须治根,你乖乖把药喝完,我就给你喝酒。」 我实在是馋许桑衡酿的梨花酒。 他从小就会酿酒,他酿的酒口感最是清甜,我很喜欢的。 于是,我只好捏着鼻子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许桑衡奖励我吃了两颗蜜饯,仍不给我喝酒。 我发火了,一边将蜜饯往嘴里塞一边含煳不清地骂他,「你说话不算话!」 许桑衡提醒我道,「还有心疾要治。」 许桑衡跟我说,我的心疾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 我自己倒是没太大的感觉,只是觉得心口总是又堵又痛的,还总是记不起东西。 我不想让我的心口这么难过,就听话坐好。 许桑衡命令那个叫百吉的人又端来了一碗比刚才还要腥的药让我喝,我喝完后晕晕乎乎的,接着许桑衡便将双掌抵在我的背上,用内力,将药性一点点在我身体内散开。 很快就开始奏效。 许桑衡的内力温温凉凉的,散在心口很是舒服,心里那种堵堵的感觉没有了,周身轻松。 可是我转头看了下,发现许桑衡的样子却很差。 他以肘撑着桌沿,脸色竟是比那漫天飘飞的雪还要白上几分。 「你没事罢?」 我看出许桑衡极是虚弱,便担忧地问他,「要不要我去喊大夫啊?」 「我没事。」 许桑衡勉力抬头,沖我露出一抹笑意,只他的笑很快就融进在了这夜雪之中,凄凉而模煳。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从我面前消失一样。 我紧张兮兮地抓住他的胳膊,「阿衡。」 「我真的没事。」 许桑衡帮我揭开酒盖,倒了些酒水到杯盏中,「不是想喝酒吗?来。」 我没有去喝酒,还是瞪着眼睛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这样被雪盖住的许桑衡,就好像什么时候,我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样。 总有预感,许桑衡要离开我。 他会消融在这皑皑风雪之中。 21、 我慌里慌张地帮许桑衡拂掉发上,脸上,眼睫上的雪籽粒儿,但我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因为晚间的风雪实在太大了,我和他的身上都淋满了雪。 雪越来越多,都快要盖住他的身子了。 「阿衡…」 我难过得咬住了唇瓣。 许桑衡大概并不知我这个荒诞的念头是怎么起来的,他只是有点无奈地沖我笑了笑,「妙妙,你亲我一下,可好?」 「你已经好久没有亲过我了。」 「啊呀!」 许桑衡的话瞬间冲掉了我的心慌,他还能顾得上调笑我,他一定没有事,是我想多了! 我甩开他的胳膊,冷着脸怼他,「谁说没有的!上次,雷雨天,我不还跑去你那里找你了吗?然后,你就抱着我睡觉…我趁你睡着后偷偷亲了你…」 我说着说着,脸就有点红,又有些羞赧,便跑去喝酒,「我才不要亲你了!」 许桑衡没有再要求我亲他了。 只是也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喝酒。 许桑衡也喝酒。 他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最后大抵是有些醉了,就撑着脑袋看我喝,眸光微动。 他哑着嗓子,轻声呢喃,「真的啊,妙妙,你已经很久没有亲过我了。」 「你只想,只想让我死…」 许桑衡怎么笑着笑着,突然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我转过脸,看到两行热泪正顺着许桑衡的眼眶缓缓落下,他已经闭上了眼,浓黑的长睫却被泪水濡湿,以一种极小的幅度在翕动着,看上去好可怜啊。 他定是酒喝多了,所以难过到哭了罢。 不能喝酒还勉强自己。 我没有理会他的醉话,专心喝酒,喝得差不多了,就晕晕乎乎地想要回去睡觉。 哪知我走出好远,回眸却看到许桑衡依旧坐在雪中流泪。 虽他个子很高,但不知何时起,竟已看着比我还要瘦削许多,他的身影沐在那冷风寒雪之中,竟显得那般伶仃孤苦。 我有些不忍心,又走回去,俯身为他拭去眼泪。 他的双臂忽然动了动,接着,将我拉入怀中抱紧。 「哎呀!你不要抱我了!我身上有酒味!很难闻的!」 「没关系。」 许桑衡将我抱得更紧,恨不能要融进自己的骨血。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在我的耳边呢喃诉语。 我竖起耳朵,拼命集中精神,才听清他说的话。 但求一日好,不求百岁长。 22、 但求一日好,不求百岁长。 那是当然的了!没有人能活到一百岁的,我不能,许桑衡也不能,就连父王也不能! 不过父王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子不太舒服,见我的时候不多,但每次见我,都俱是慈蔼亲善,让我很是开怀,就连读书都不是那么抗拒了。 第184页 王府里的夫子也还是从前的那一个,教习认真,还常会夸我用功。 不过,我的两个妹妹倒是不在了,我问嬷嬷,嬷嬷就对我道,她们两个现在长大了,要避嫌了,不能再和我同处一室上课了,所以父王给她们另外请了女先生。 这件事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因为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那就是府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 这还是我在追猫的时候发现的。 我那日追着黑猫跑到了许桑衡的院中,看到百吉正牵着一个面生的小男孩从长廊下走过去。 正巧那个小男孩也看见了我,他十分激动,对着我就喊,「表兄!」 「我不是你表兄呀!」 我不认得这个小孩子,但看到他长得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就任由他拉住我的手,为难地对他说道。 哪知小孩根本就不在乎,还是一口一个表兄地唤我,还从兜兜里拿了糖给我吃。 我最喜欢吃糖了,一下子就乐了,将糖塞进嘴里,对他道,「好哦,看在这两块糖的份上,我就做你的表兄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顾卓!」 顾卓咧着嘴对我笑,「你以前会叫我小卓!」 「小,小卓?」 我将信将疑,就对他道,「我生了病,很多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顾卓点头道,「我知道,表兄跟我说过!」 百吉在一旁解释,「顾卓口中的表兄,是公子。」 「对哦,阿衡也是你的表兄!既如此,我们就是一家人!」 顾卓很是讨喜,同我也合得来,我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表弟,便拉着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玩雪!」 「好!」 顾卓欢快地拍起巴掌。 于是,我们两个就跑到雪地里玩了起来,我用雪在手心里团成一个团,朝顾卓砸过去,顾卓也有样学样地照做,很快,我们两个就成了两个「小雪人」,有几个经过的僕人也被我拉进了这场混战,一时间,王府里闹做了一团,充斥着欢声笑语。 我好高兴好高兴,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就想着要喊许桑衡一起来玩,我喘着气抹掉脸上的雪,张着脖子在人群中找寻许桑衡的身影。 直觉告诉我,许桑衡应该就在附近。 他从不会离我太远的。 果然,我在院中的长廊下面看到了他,许桑衡穿了一身深灰色的绒毛麾衣,正长身立在廊下,微笑看我,只他似乎十分怕冷,隔一段时间就要百吉替他新拿一个手炉抱着,还不时用丝帕掩唇轻咳。 我向他招手他也不肯过来。 啧,许桑衡什么时候这么娇气了! 我半是愤懑,半是不悦,索性团了一个最大的雪团,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许桑衡不偏不倚,被我砸中了脸。 23、 「啊!」 我没想到许桑衡看到我砸他居然连躲都不会躲的,我刚才那一下砸得很重,他的鼻子说不定都被我砸破了,他定会生气! 我惊慌失措,掉头就跑,却听到许桑衡喊我站住。 我乖乖不动了,看到许桑衡走近我,便虚心地嚷嚷道,「我不是故意的!」 许桑衡声音和缓,听不出任何生气的语气,「妙妙,把手张开。」 「咦?」 我砸了许桑衡,许桑衡不骂我? 我狐疑地张开红扑扑的手,望向他。 许桑衡嘆了口气,命人取来软膏给我,「记得涂一涂,在雪里玩久了,仔细会生疮。」 我接过软膏,忙不迭地点头。 我才不要生疮呢,丑死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就对他道,「我腰窝那里也有一块疤。你还有没有祛疤的药啊,我要把那块疤也抹掉!」 第100章 大反转(六) 24、 许桑衡的表情几乎瞬间就滞了住。 我尚未察觉,继续说道,「那块疤好丑啊!而且位置还很靠近腰窝的下面!阿衡,阿衡,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块疤啊,你为什么都不看好我啊!」 「对不起…」 许桑衡目光凄楚,他垂着眼,竟不大敢看我,「是我不好。」 「啊呀,我没有在怪你的!毕竟我自己总是笨手笨脚的,定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火炉烫出来的,你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我的,算了,你找人拿些药给我,我想把那块疤抹掉!」 「好。」 许桑衡的声音有些发哽,「我让人给你拿药。」 我满意地点头。 正巧,顾卓又在招唿我去玩了,我便丢下许桑衡,高高兴兴地又跑回了院中。 只我玩得尽兴之余,仍不忘回首看向许桑衡。 许桑衡依旧站在廊下,默然望我。 一些飞雪落入檐下,沾上了他的眉眼,我心里不知为何又发了慌,就挥着手沖许桑衡大喊。 「你回去罢!你不过来玩,就回去!不要站在那里了!」 许桑衡没有动,只冲我轻轻摇头。 我想,许桑衡定是被我刚才的那个雪团给砸昏脑袋了。 为了压下心头的慌乱,我只好更加卖力地同顾卓玩,只我怕手生出冻疮,这次不用手去摸雪了,而是跟顾卓两个人在雪地里蹦来蹦去,留下一排排脚印。 被风吹过,就又都不见了。 25、 很快,我就在燕王府迎来了新岁。 第185页 这段日子我每天都过得好开心,所以,这除夕夜我反而没那么在意了。 父王命人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还准允我用完晚膳后,跟顾卓一起去院里放炮仗玩。 我连连点头,但不知为何,这些菜餚点心我动了两口就没心思吃了。 我张着脖子望了一眼,才觉察出了不对。 许桑衡不在。 「父王,阿衡呢?」 我莫名有点郁郁。 那次在雪中见到他之后,许桑衡见我的时日就越来越少了,临近过年时,便压根不再见我了,而与之相反的是,那个我之前见过的高个子北狄男人乌朔,会经常来王府找我,陪我。 这个男人脾气很好,憨憨傻傻的,我每次沖他发脾气,他都不会生气,还照旧对我笑,他常会给我带来一些北狄产的稀奇饰品玩意儿,逗我开心。 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他了,有时候也会默许他跟在我后面,可有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时,我生气了,沖他吼道我才不要跟他走,我要和父王,和阿衡一直在一起。 他好似很受伤,但也好似没有,因为我拒绝了他,他竟还笑着对我道,「好,没关系,妙妙,我会等到你放下的那一天。」 「我会一直等你。」 说完这话,他就又走了。 还是府里的人告诉我,乌将军回军营了。 乌朔走后,我有点难过,可他毕竟不是许桑衡啊,我分不清我的难过究竟是因他离开,还是因为见不着许桑衡。 直到今夜除夕,我看到我院里的下人僕从们俱是一派喜气洋洋,可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时,我才意识到,我放不下许桑衡。 在这个时候,我愈加思念许桑衡。 「父王!」 我问了几遍,父王都不肯理我,最后实在被我问得没有办法,他才迟疑地对我道。 「阿衡他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来…」 「阿衡怎么了?!」 我心中一慌,旋而起身,饭也顾不得再吃,「我要去找他!」 26、 然而我没有想到,我跑遍了王府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没有见到许桑衡。 他的院子里没有。 他小时候养马的马厩里没有。 他的书房那里也没有。 一整个除夕夜,我跟犯了魔怔一样,罔顾僕从们的劝告,脚踩湿雪,在偌大的王府中,一遍,一遍找寻许桑衡的踪迹。 「阿衡!」 我跑得很急,甚至一脚踩滑,重重摔到了雪地里,膝盖应是都蹭破了,泛起尖锐的痛楚,可我马上就又咬牙忍痛地爬起来,继续喊着许桑衡,「你在哪里!阿衡!」 我实在想不明白许桑衡会在除夕夜去哪里。 我想得头疼,索性就让人为我打开府门,跑出府,漫无目的地在雪中走着。 今夜是除夕,所有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路上按理应是没有行人的,天又很黑,很冷,我抱着胳膊,走在雪里,冻得牙关直颤。 可没想到,我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看到前方有隐隐约约的火把光亮,还有不少人影在前边走动。 咦? 这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北燕王府坐落在北燕镇西,离城镇不远才是,我小时候和许桑衡偷偷熘出过王府好几次,不会记错的,可现在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为什么会有那些士兵打扮的人啊? 我走近了些,发现这些人穿的衣服皆和乌朔的很相像,分明就是北狄人!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脑袋里也像是钻进了一根钢针,刺痛无比。 这不对。 不对。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不行,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王府,乌朔叫我跟他一起回北狄,若是我被这帮北狄人抓走,就再不能回北燕,再见不到许桑衡了! 我抱住脑袋,转身想跑,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正在巡逻的北狄人发现了我,将我抓住,火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望着这些面生的汉子,吓得瑟瑟直抖。 「放开他!」 不过,乌朔很快就出现了。 我看到乌朔,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惊唿一声后就赶紧躲去了他的身后。 乌朔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叱责这些士兵,等那些士兵走了之后,他才又恢復了一贯的温柔,摸着我的脑袋问我,「妙妙宝,你怎么跑到军营来了?」 「我是来找许桑的!」 我现在不怕乌朔了,大概是因为乌朔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好声好气的,连句重话都不捨得说,所以,便干脆直白地跟他说,「许桑衡不在王府里,他出去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乌朔眼神暗了暗。 他抓住我的手,对我道,「天色已经很晚了,军营人又多,很危险, 我先送你回王府。」 「我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对许桑衡避而不谈? 我只是想要找许桑衡,为什么他们都不让我找? 我恶狠狠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乌朔却反而攥得更紧。 我急了,便张开嘴咬他的手。 可哪怕他被我咬得流出了血,也不肯放开我。 「妙妙宝,听话,回去。」 「我不回去!」 「那里根本就不是北燕王府!」 第186页 「你们在骗我!」 「你们统统都在骗我!」 27、 此话一出,不光是乌朔惊住了,就连我自己也被吓到。 方才,我不知为何,灵光一闪,说出了那样的话。 还落了泪。 可很快,我的意识就开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了。 那里根本就不是北燕王府。 虽然很像很像,甚至连府里的院落房间都和从前近乎一模一样,但它不是。 我的「父王」也不是许章驰。 我记得有一日,我和顾卓在府里瞎晃悠的时候,看到一个我并不认得的中年人,正在许章驰的房里,拿了一张面具一样的东西往脸上贴,贴完后,还粘上了假的鬍鬚,当真和许章驰一模一样。 我那个时候被吓到不轻,还迷迷煳煳地发了一段时间烧,但吃药病好后,竟又忘记了这件事。 我现在想起来了!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思绪在不停地翻飞,可我根本就抓不住。 偏我越想不起来之前的事,便就越焦急,我落着泪,不住呢喃,「你在骗我,阿衡也在骗我,就连父王都在骗我,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骗我啊?我不要再回那个假王府了!」 「好好好,妙妙宝,不回去。」 乌朔抓着我的手,「你冻得好厉害,先随我回军营,安顿一下。」 我止住泪水,点点头。 我今晚因为记挂着许桑衡,根本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又在雪地里走了这么久,还摔了一跤,腿脚很疼很疼,听乌朔这么说,也没有再反抗了,乌朔看我走得吃力,便就背起了我,我趴在他宽厚的肩上,默不作声。 「到了。」 终于,乌朔将我背去了一个亮堂暖和的营帐之中,还给我打来了热水,让我擦脸,我乖乖照做后,就急不可待地掀起长裤,将方才摔出来的伤疤给他看。 「怎么摔成了这样?」 乌朔颇是心疼,让我坐在这里等他,他给我拿来了药抹。 「痛…」 虽然乌朔的手已经放得很轻了,但还是碰到了我的伤口,我疼得缩紧眉心,不满地道,「许桑衡是不是在你这里呀,你让许桑衡出来给我擦药,他比你会擦药,不会弄疼我。」 「还有我腰上也有一块疤,我擦了好久都没有擦掉,我要他给我擦!」 乌朔的手一顿。 他轻轻抬头,浅棕色的眸里藏了许多我看不明白的情绪。 他对我说。 「没有许桑衡了。」 「许桑衡已经走了。」 第101章 欲放手(一) 1、 「什么意思啊?」 「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紧张兮兮,也顾不得再喊疼了,轻声问他,「许桑衡,不要我了吗?」 「是你不要他的。」 乌朔嘆息一声,「妙妙宝,放下他罢。他伤你至深,是你不愿再同他在一起的,以后,我会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我定会比他对你更好。」 「你胡说!」 我疯狂地落着泪,声音却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平静,「许桑衡他死了对不对?他的身体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定是死了!否则他怎么会离开我!」 就算我不要他,他也不捨得离开我的,捨不得不见我的,所以,许桑衡定是已经死了的。 他死了。 莫大的剧痛在心间激盪,一阵天旋地转后,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许桑衡独自在雪中自戕的画面。 他身影伶仃地坐在枯草丛中,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被天窗外飘进牢房的漫天风雪遮盖住了他的眼睫和脸庞。 紧接着,他颤着手,将什么东西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胸口,红色的鲜血自他的身上蔓延而出,甚至染透了将化的白雪。 许桑衡终于无力地倒下,渐渐失去气息。 而便是在临死弥留之际,他的手心仍紧握着那个刺进他胸口的利器。 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支极为用心雕刻的…梨木簪。 2、 我已经不用吃药了。 因为我体内的热症和心疾都已经痊癒了。 乌朔找来大夫给我看病,那大夫道,我身体康健,并无大病,只是忧思太重,需要好好休息调养才是。 大夫走后,乌朔来到我的床榻边,低头看我。 我有些恹恹然地将手缩回被里,并不理他。 乌朔端详了我一会儿,索性蹲下来,平视向我,「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给你做。」 我摇着头。 乌朔又道,「想不想骑马玩,草场结了层厚冰,我们北狄人常在这个时节骑马打冰球,我带你去玩如何?」 我依旧摇着头。 乌朔就没有再逼我了,只喊了几个从北燕买来的僕人过来我跟前,用心伺候着。 他现在是北狄的将军,军务繁忙,常要领兵打仗。 那几个北燕僕人告诉我,此前,同北燕对峙的大宣军主帅重病,无法再领兵作战,而大宣的新帝在登基之后,便另调来一拨兵马,不惜代价攻打北燕。 北燕虽极力抵抗,但到底敌不过大宣百万大军,已经没有了。 从前的北燕王许章驰战死,北燕城镇被新帝下令屠城,很多北燕人都死了,只有少部分人,在北燕将军许桑衡的带领下,逃来北狄,侥倖生还,直至北狄出面,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才终至结束。 第187页 我听得有些畏惧,就往被里缩了缩身子,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我一直都在北狄边境啊。 是有人在边境为我建了一座王府,还费尽心机地找来了很多从前的僕人,甚至让人易容成许章驰的样子,让我能够在治病期间,安安心心地过了三个月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我在这个假的北燕王府里成日玩耍,乐不可支时,这个人却要一边独自承受着丧父之痛,一边竭尽所能地去保护剩下的北燕人。 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啪嗒啪嗒地,又掉了眼泪。 湿湿的泪水浸满了我的眼眶,又涩又痛,我只好用手背抹了抹,咬着牙关将哭声用力地憋回去。 「其实大宣也并不好,本来大宣虽然人多,也未必就能打过北燕的,更何况,大宣军以前的那个主帅听说还病死了。说是那新帝…」 那几个僕人也目露畏色,「新帝听闻主帅死了之后,犯了疯病一样,命人将大宣士兵的家眷妇孺统统抓住,责令全军将士必须攻下北燕,一日没有攻下,他便一日多杀一人,所以,大宣兵士才会勇勐至此,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一个个跟不要了命似的,哪怕被砍断了手都要用牙咬住刀锋,扎进敌人的心脏,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这还不够,新帝又下令让他们攻打北狄,甚至自己也亲自去了前线…真不敢想这场仗要打到何时才结束…唉,为什么非要打仗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没想明白。 我只是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疯子。 3、 军营很是无聊。 我在床上又躺了三日,总算是坐不住了,就换上了北狄人的衣服,打算出去。 我不吃药之后,记忆力就开始慢慢恢復了,但很多东西依然想不起来,我问乌朔这是怎么回事。 乌朔跟我说,是因为我的潜意识,不想让我想起来。 还说,我想不起来的,都是不好的事情,无须在意的。 我很是怀疑他的话,但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好别别扭扭的承认了。 我也没有再向乌朔提过许桑衡的事了。 因为我能看得出来,乌朔很喜欢我,所以,他不喜欢许桑衡,他现在又是北狄的将军,位高权重,我很怕我说得多了,乌朔会不高兴,去伤害许桑衡。 是的,我不相信许桑衡死了。 虽然我梦到过许桑衡自戕,梦到过许桑衡身死,但直觉告诉我,许桑衡定是没有死。 北燕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他应该是躲起来了。 他怕连累我,所以才会避着我,还让喜欢我又很强大的乌朔来我身边保护我。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愿意等他。 他一年不露面,我就等一年,他三年不露面,我就等三年,若他一辈子都不露面了,我便就一直等下去。 我抹了抹眼泪,在营帐里翻了一会儿,拿走了那些乌朔给我买的,用来讨好我的金玉饰品,藏在兜里,蹑手蹑脚地跑出了营帐,向军营营口跑去。 可我还没出军营呢,就被人给逮住了。 这是个北狄人,但会说中原话,他瞥了眼我塞得鼓鼓囊囊的衣兜,颇为无奈地对我道,「这里是军营,离集市很远的,你带的这些东西无处可用。」 这人见我不吭声,只得好声好气地向我解释,「你若想逛集市,就叫乌将军骑马带你去,现在北狄正在和大宣交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你一个人不能随便出去的。」 「我不出去了!」 我气鼓鼓地凶了他一句,转身就朝营帐走。 那人看我听话回去了,便也放松警惕去旁的地方忙军务去了,正巧,营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召集士兵们集合,我见状,便偷摸地从另一个无人看守的营口熘了出去。 我打算回一趟那个假的燕王府。把小顾卓接走。 我除夕那晚不告而别,顾卓定是吓坏了,他还在院中等着我找到许桑衡跟他一起放炮仗呢,他是许桑衡的表弟,也是我的表弟,我有责任去找到他,照顾他。 4、 假北燕王府离军营其实不算远,也属于北狄人的军事范围。 毕竟我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乌朔他们为了我的安全,须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保护起来。 所以,就在一座临近北狄和北燕接壤的废城里建起来了这么一座府邸。 我依稀还能记得一点路的,走了约摸半柱香的功夫,就瞧见了假王府的牌匾。 「小卓!小卓你在哪里啊!」 但我没想到,才短短十数日,这府邸竟已就人去楼空,我推开府门,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府宅,一时有些发怔。 顾卓也不在了,自然没有回应我。 周遭十分安静。 而面前这个全无一人的空宅,虽也有花有草,却毫无生机,像是一处幻境里的鬼宅,充斥着怪诞与不安。 我望之十分生惧,脚下开始发颤。 我扭头想要跑出去,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极小,极细微的闷哼声。 虽然很小,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还是显得格外刺耳。 ! 这里还有人? 「谁啊?」 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那闷哼声很快就消失了,周遭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狐疑地重新迈入王府。 第188页 方才那个声音,若没有猜错,是从许桑衡书房的方向传来的,莫非许桑衡藏在里面? 可我除夕那晚明明去他的书房找过他,没有找到啊,难道许桑衡是这段时间偷偷回来的?他要干嘛啊? 我再顾不得害怕了,无数费解的念头,以及想要快点见到许桑衡的心情推着我,朝他的书房走去。 「阿衡,是你吗?」 他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我屏息推开,结果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许桑衡。 书房里依然空无一人,甚至于,因为很久没有人在,书桌和椅背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和蛛网。 我无比失望,连书房的小隔间都看过了,仍是没有任何人影,便想,难道方才我听到的那声闷哼是幻觉吗? 亦或者,根本就不是人? 我越想越怕,刚才鼓起的勇气陡然消失,我赶紧朝书房外跑,结果因为动作太急,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放着的一块东西。 「叮…当…」 那东西砸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我瞪大眼睛,发现那居然是一块铁质的面具,面具冰冰冷冷,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我勐地回头,看到桌上除了这块面具,还有金属手套和护腕,甚至于,桌底下还有一套黑色的轻甲劲服。 这些东西…好生熟悉… 我拾起那块面具,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 黑羽。 第102章 欲放手(二) 5、 像是被打开了一道闸口,无数记忆开始疯狂地涌入我的脑袋。 武德司…黑羽… 为我炼药…毒侵入体…寒冰内力… 我紧捏住那面具,恨不能要捏碎。 一些被忽略掉了的思绪开始逐渐清晰。 以血解我热毒的黑羽。 逼着我喝下血药的许桑衡。 被泡在毒池里炼药的黑羽。 曾经想要加入武德司的许桑衡。 …… 我抱住脑袋,不得不承认,一个不争的事实。 黑羽…就是许桑衡。 为我以身炼药…以血解病,将周身内力统统渡给我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许桑衡。 6、 那些被我遗忘的事情也开始渐渐想了起来。 原来,大宣因此前在同北燕的战争中屡屡失利,加之北燕在许桑衡的带领之下,便愈发势如破竹,很快就攻破了牧秋关。 纵我极力率军抵抗,也根本就只是犹若困兽,节节败退。 这个时候,北燕派了邓驰和百吉同我交涉。 我看到自己昔日信任的副将,竟出卖大宣,转投北燕,痛心之至,又因想到许桑衡以诈死骗我,愈发悲痛,竟就这么彻底诱发了心疾。 我这次的心疾十分兇勐,在床上整整躺了数十日都没有好转,每日皆要受那剜心剧痛,加之心里又记挂着前线战事,便就这么病倒了,常整日昏睡,记忆也愈发衰弱,我变得健忘,很多此前的事情都记不起来,可我却唯独记得,许桑衡。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里,我很害怕,我一直都在盼着许桑衡能够接我回家。 我这个主帅既病,军中的大小事务便就落到了旁人之手。 有人将我病重的消息传至了上京,于是新登基的容望才会下令停战,等他另调大军增援前线。 而百吉也是趁此机会混入军营的,餵我喝下许桑衡以血为引熬出的药。 这药能够稍稍平缓我的心疾,但是解不了根,根源是许桑衡的内力。 在寒□□池里修炼而出的阴柔内力,配合可解百毒的鲜血,加之让我真正放下心头之苦,才能彻底治癒我的心疾。 于是,百吉便趁我意识懵懂之际,向我提出,要用我来换北燕退兵。 他用的託词便是,只要我愿意回北燕,就能重新见到许桑衡了。 我本就一直在念着许桑衡,自然满口答应,哪知我刚回到北燕,大宣军中就传出我因重病身死北燕的消息,此消息很快,便又传到了上京,容望的耳中。 容望以为我死后,便彻底犯了疯病,要求大宣全军上下,必须踏平北燕,甚至下令屠城,为我报仇,做出此般倒行逆施之恶。 而如今种种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 7、 我无法说清此时心中是何感受。 我对许桑衡诈死骗我的旧怨仍未消弭,如今,又因他骗我而再添新恨。 可他却救了我。 若非是他,我现在的热病心疾概已发作,我也概已死了。 然而,就只为救我,他们却间接地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枉死,容氏的罪恶亦将再添一笔,罄竹难书,容望大概会成为容氏王朝中的第一个背负千古骂名的暴君。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面具重新放下。 我想,既我已经想起来了,现在,就必须应要站出来,去做些什么,消除这桩祸乱。 然而,就在我迈步将要踏出书房的一剎,那声诡异的闷哼又再度响起。 这次的声音夹杂着极端的粗喘,就好像一个将死之人,最后发出的呻-吟。 我的心无端端悬空,转身在书房中找寻声音的来源。 但是很可惜,我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人影。 书房空空荡荡,只有风声痛唿声交织迴荡,宛若鬼魅。 「许桑衡…是不是你?」 我抖着嗓音,高声喊道,「你快出来!不要再在这里装神弄鬼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黑羽就是你!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第189页 我喊到声嘶,眼眶源源滑下热泪。 然而许桑衡始终没有回应。 我怒不可遏,开始将面前桌上的东西通通摔下,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别以为你躲起来了我就会放过你!许桑衡!我恨你!恨死你了!你只会骗我!永远都只会骗我!」 我摔到停不下来,几乎将整间书房都砸至稀烂。 「妙妙宝!你没事罢?」 一道声音打断了我。 我一愣,扭过头去,竟看到乌朔出现在了书房门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因着激动,双手仍在无可自抑地发着颤,直到乌朔温暖的掌心将我的手整个包裹住。 他安抚着我,像是安抚着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我方才回军营,没见到你,就猜想,你是到这里来了。」 「所以便找了过来。」 「妙妙宝,许桑衡不在这里,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在哪里?」 我冷静下来,抬眸看向乌朔,「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带我去见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 乌朔沉默两息,方才艰难地对我道,「没有用了。」 「算算时日,他应该已经…」 「毒发身亡了。」 8、 乌朔将我重新带回军营。 一路上,我都始终木着脸,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妙妙宝…」 乌朔看我这样,怎能不担忧,他轻柔地摸着我的脸,对我道,「他从前就欺辱过你,如今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 「阿朔。」 我打断乌朔,不让他再提许桑衡,「现在的战局是怎么回事?」 「这场仗,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乌朔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及此事,一时愣住,良久才摇头道,「大宣打不过北狄。」 「我现在一直命人在军营防守,不主动应战。因为一旦打起来,大宣的那些士兵,定会全军覆没。」 他此话并不作假。 北狄的军事实力向来不弱,如今又有乌朔这样勇勐的将军,大宣妄图荡平北狄本就不可能。 容望此番虽以士兵的亲眷作为要挟,还拖着病体御驾亲征,但早就已经失却了军心,他无法率领一支军心涣散的队伍同强大的北狄作战。 这无异于是在作死。 而容望所做一切皆是因我。 我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疲倦,撑着脑袋,半阖上眼。 我从前最是希冀有人爱我。 但我没想到,这些人的爱会疯癫至此,我根本就承受不住。 现在的我,恨不能彻底斩断情丝,做只木头,再不为任何人动心动念才好。 「你派人,去大宣军中,同容望和谈。」 「就说许清妙已经病发身死,是你亲手收敛了他的尸骨。此事同北狄无关,同北燕无关,请大宣皇帝不要再为此同北狄兵刃相向。」 「若他不信…」 我想了想,从身上取出一枚香囊交给乌朔。 我热病恢復后就没有用过这个了,但还是一直随身携带着,可以说是我的信物,「就把这个给他看。跟他说,我不喜他这样穷兵黩武,若他不想我死了都不安心,就请退兵回去,善待百姓。」 「否则,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他!」 9、 交代完乌朔之后,我又开始心慌不安。 这日夜间,我再次偷摸熘出军营,乌朔也默许了我这样的行为,所以我出去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毕竟假王府也在军营的保护范围之中,我去那里并没有危险,他知我心里放不下许桑衡,放不下从前的一切,所以便任由我去,他大概是真不知道许桑衡藏在哪里,否则,怕是我执意想见许桑衡,他也愿意。 爱我包容我至此。 我说是不感动是假的,曾经我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同乌朔一起去北狄,抛下前世的纷纷扰扰,安心跟他过一生,可如今,我却难以确定了。 我对他有依赖,有好感,有安心。 却唯独,没有爱。 我不爱乌朔的。 这是我骗不了自己的事实,就算我能够同乌朔相拥,同乌朔亲吻,但却依旧不会心跳悸动。 我想要弄明白自己的心。 若我当真不爱乌朔,我定要离开他,哪怕会让他痛苦,我也要离开。 因为乌朔值得真心爱他的人。 10、 夜雪霏霏。 我提灯踏雪回到假燕王府。 这里依旧空无一人,我想了想,便径直去到了许桑衡的书房,我听到过声音的地方。 这次,书房很是安静,我将灯隔到桌上,开始趴在地上,仔细敲打起地面和墙板。 「哒哒哒…」 空洞的声音在书房中机械迴荡,我强压下心头的恐惧,查得更加仔细。 终于,我在书房西侧一幅挂画下面,发现了端倪。 这座墙面的声音比旁的地方要更空一些。 我索性摘下挂画,用力地推动墙面,竟当真被我发现,这里有一个暗门! 许桑衡,许桑衡定是藏在里面! 我屏住气息,勐地推开暗门。 我想,许桑衡定是因为身体里的毒性发作了,所以才会躲了起来,他向来最是高傲好面子,即便从前在牢狱之中,他也会在受了刑后,求人给水擦干净脸,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毒发时的样子,再不济,他便是死了,只有一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暗室之中。 第190页 可饶是我做足了心理预设,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彻底怔住。 第103章 欲放手(三) 11、 那是一座昏暗无光的狭仄暗室。 狭仄到什么程度呢,根本就只能容纳一个人蜷住身体,勉强缩在当中。 只这暗室的四周,皆是由软布贴成的墙面,就连地面也是软的。 我弯着身子进去,看到许桑衡正抱着脑袋缩在最里面,整个人以一种极微小的幅度在不住颤抖。 他听到声音后,茫然地抬起头,散乱而下的髮丝遮着他惨白若纸的脸,可他却根本不去理会,只空睁着那双无法聚焦的失神双眸,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他干枯到毫无血色的唇瓣正在一张一合。 我猫腰向他走近了些,只听到两个字。 「救我。」 我的心不停地收紧,又掉落。 我十分无措,忘了自己要寻许桑衡是为何事,也忘了我现在的处境,只有许桑衡的那句,救我,一下,一下,撞击在我的心口。 许桑衡从未在我面前表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向来孤傲,从不曾将自己的悲伤和软弱示人。 可现在,他却带着哭腔,求我救他。 这说明,他已经到达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 12、 「你,你是不是有病!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是要作甚!」 「还有,你为何要骗我?谁让你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身体给我炼药的!你早该知道我恨你,根本就不想承你的情!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我痛骂着他,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愤,但同时,我也朝他伸出了手。 几乎是我刚将手递过去的一瞬间,许桑衡就攥了过来,他攥得甚紧,光秃的指甲恨不能要嵌入我的皮肉。 然而,也仅仅就是握住。 当我想将许桑衡拉出暗室时,许桑衡停住了。 他另一手扶住暗室的墙,不肯出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被他这么拉着,也只能跟他一样缩在这狭小的暗室中,不禁又气又恨,刚要狠狠责他,这时却勐然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我靠近他,撩开他散在脸上的头髮,竟看到他的双颊竟都盘布着血痕。 一如我当初掀开黑羽面具时看到的那样!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无论是许桑衡还是黑羽,都会随身携带着镇痛的药,他只要不吃药压制,体内的寒毒就会迅速蔓延发作,那次我抢走了黑羽的药,所以黑羽的脸才会是这个模样。 我赶紧摸了摸他的身上,并没有找到药,他也没有带任何其他的东西,周身上下,只有一枚发了陈的梨花木簪。 我心情复杂地拿过这支木簪,明白过来,他现在,应当正在承受毒发的痛苦。 哪知,我刚将木簪拿走,许桑衡就忽然朝我扑了过来要抢。 其实毒发后的他,根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我可以不费力地推开他。 可我却并没有,而是任由许桑衡将木簪抢走。 这枚木簪已经很旧了,因为长期没有佩戴打理,所以呈现出一种发陈的难看的黄色,且上面还有干涸血迹,很深,一直蔓延到簪尾。 但就是这么一枚难看的木簪,许桑衡却像个宝贝一样,将它捧在自己的心口。 「妙妙。」 他无比温柔地轻抚着木簪,仿佛这木簪便就是他最割捨不下的挚爱,他嗓音喑哑地,一遍遍轻唤。 「妙妙…妙妙…」 「别怕…我很快…很快就来陪你了…」 「你还认得我吗?」 我便是再愚钝,这个时候也觉察出许桑衡的失常了。 我耐着性子,对他道,「你看看,我是谁?」 许桑衡闻声,才迟缓地转过眼。 他直直地盯着我,一直未有吭声。 忽然,他再度痛苦得昂起脖颈,发出低低的,压抑着的嘶吼声,手中的木簪应声掉落,他便抱住脑袋,不停地在暗室中翻滚,来回撞击,想以此来减轻痛苦。 我现在方知他为什么要在暗室里面都铺满软布了,原是不这样,他就算没有等到毒发身亡,都会先自残而死的。 「救我…救我…」 许桑衡沖我不断哀嚎,我从未听过他的这种声音,像是从喉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又尖锐又难听。 我想到许桑衡从前那清润好听,总是很温文的声音,不知怎的,眼中一热,就滚下了泪水。 我抹了抹脸,半拖半拽地将许桑衡从暗室中拉了出来。 而后,我又很费力地将许桑衡搬到了他书房后面的卧室榻上。 做完这一切,我早就不剩什么力气了,气喘吁吁的,但我顾不上休息,开始翻箱倒柜地去找那个小瓷瓶,没想到,还真被我在许桑衡卧房里的一个小箱匣中找到了。 许桑衡此时应该被痛到快要晕厥过去了,他紧阖着双目,平躺在卧榻上,胸膛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 我赶紧倒出一粒药丸,掰开他的嘴餵了进去。 吞下药丸后,许桑衡的气息平稳了些许。 我松了口气,想不明白,许桑衡为何宁愿将自己关在暗室中,毒发死掉,都不愿意吃这个药了。 还有,他到底为何要骗我? 为何要以己炼药,给我治病? 我有好多好多的疑问,想要问他。 第191页 可我实在太过疲倦了,不剩一丝力气,索性就这么趴在他身上,也沉沉昏睡了过去。 13、 睡梦中,好像有一只手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回握住,依旧冰冰凉凉,应是许桑衡的手。 于是,我也没有管那么多,就这么抓着他的手,重新沉入梦乡。 这次我一睡就睡了很久,直到被王府里嘈杂的人声惊醒。 咦? 王府里不是没有人了吗?是谁在说话? 我爬将起身,推开门,循着人声走去,原来是王府里那个马奴正在教训自己的儿子呀。 我认得他的儿子,叫桑衡,跟我一般大,今年才十三岁。 他正跪在马厩,双手则被那可恶的马奴用粗绳捆住吊起,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体还很清瘦,被这么吊着,全身的重量就全压在那双手腕中,几乎是很难承受住的。 但他始终一声不吭,紧抿着唇,连句求饶都不曾有。 他那马奴爹爹就这么坐在一旁的凉凳上,神色不明地转动着手中的马鞭。 也不知桑衡究竟被吊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又许是两个时辰,我看得都有些累了,桑衡自也更难受,他的手脚都在抖,连带着被吊起来的绳子,也在抖。 那马奴终于走了过来,阴鸷着眼,挥动手中的马鞭抽在地面,厉声质问,「今日去做什么了?」 「没,没做什么,就是去院里清洗马刷时,看到一只黑猫卡在树中,我把它救下来,正看到公子带人从院中走过…便…便偷偷多看了一会儿…」 许桑衡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今天还看到他在那里逗黑猫呢,没想到,他也在偷偷看我啊? 然而,那马奴听了这话,面色竟陡然变得更加难看,他断喝道,「公子?」 「公子是你这等贱种能看的吗?!你可不要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当初要不是老子抱回你,你早就饿死在大街上了!老子是你的恩人,是你的爹!你居然敢为了看公子误了干活的时辰,害老子被管事的骂,今天老子要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怕是都掂量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话落,那马奴就挥着马鞭毫不留情地甩在桑衡消瘦的嵴背,他被打到重重一颤,紧咬的唇角也堪堪落下几丝鲜血。 饶是如此,许桑衡依旧没有求饶。 我都有些钦佩许桑衡了,我数不清马奴究竟打了他多少鞭,但总之应该是很多的,因为他的短衫都被打得碎裂开来了,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后背。 马奴打完许桑衡,仍不觉解气,竟解开马厩里的马,将马牵到桑衡跟前,我正不知他要做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就指挥着马匹踩踏向许桑衡。 「哈,你小子不是硬气吗?老子今天就让马踩折你的腰,看你以后还硬气不硬气得起来?」 那马奴脸上洋溢着古怪的笑容,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折磨这个养子,当他看到许桑衡抱住脑袋,在地面不住地翻滚躲避,却还是被受惊的马蹄生生踩折肋骨,口吐鲜血时,竟拍手叫起了好。 仿若桑衡根本就不是人,而只是一件供他取乐,满足他变-态嗜好的玩意儿。 原本还在围观的几个僕人也看不过眼了,纷纷劝那马奴住手,莫要闹出人命。 我也气不过,沖了过去,想要揍他,奈何我的手刚挨到他,就像是穿过了一片空气,甚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能看到我的。 我这时方才后知后觉,我应该是在做梦。 我到了许桑衡的梦中。 14、 「他是我的儿子,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谁也管不了!」 这马奴喝退其他人,将马牵走拴好,重新来到许桑衡跟前,将他拽了起来,「少在那里装!怎么?你不是硬气吗?正好,今天多给我试一种毒!」 说话间,原本还不曾低头的许桑衡,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竟抖着身体,朝着那马奴轰然跪下,不住地磕头求饶。 眸间流露出深深的惧色。 「爹爹,我知道错了…我明日一定好好干活,求你…求你不要再餵我毒药了。」 第104章 欲放手(四) 15、 「怎么?现在知道错了?老子告诉你!晚了!卖血可是个暴利的营生,你不去试毒,怎么炼药,你不炼药,怎么去卖血,你不卖血,老子喝酒逛窑子的银子要从哪里来?!」 那马奴恶狠狠地一脚踹在许桑衡身上,「快点!给老子滚起来!」 许桑衡自知纵是再如何求饶,自己的养父也不会放过他了,于是不再吭声,只默默抬袖拭去嘴边的血沫。 但因着害怕,他的身子一直在发颤。 直至走近马棚的杂物房。 我很好奇,便也跟着他一道走了进去。 许桑衡平时就睡在这间杂物房中,我在他放在角落的小箱子里看到了好多我小时用过不要的东西,有帕子,有簪子,还有香囊…都是我用旧了的,随手扔掉的,没想到,少年许桑衡竟然都偷偷捡了回来,还用了一个小箱子小心地收好了。 摆在最上面的,是我用得最久的一支木簪。 因为我觉得金银簪太重了,戴上去又有些招摇,所以我平时最喜戴木簪了,这支木簪我尤其喜欢,但后来实在太旧了,根部还断裂开来修不好了,所以我才换了新的,但总归都没有这支旧木簪用着舒服。 第192页 我看向这支小时候用过的木簪,勐然想起了许桑衡曾送我的那支梨木簪,便是如同这一支的造型,几乎一样。 也不知,他偷偷看了我的木簪多久,才能做出一样的。 16、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正踯躅间,忽听到那马奴又在喊了。 「过来!」 我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杂物房后面,还有个用板子搭起来的小隔间。只这隔间实在又狭窄又小,只堪堪能容纳许桑衡坐在里头,还一点光亮都没有,活脱脱像是一间暗室刑房。 那马奴在隔间里放了四种药。 其一,应是软骨散,因许桑衡喝下之后,目光就开始涣散,身体也不似之前那么抖得厉害了,应是马奴要卸掉许桑衡的力气,怕他受不住毒发之痛而自裁。 喝下软骨散后,许桑衡又接连吞下了另外三瓶毒药。 做完这一切,许桑衡就阖上了眼睛,一动不再动。 我紧张地瞪眼看他。 很快,毒药的药性就开始发作了,许桑衡痛苦地皱起眉心,脸上全是淋漓的汗水,他尝试着运转内力,想将体内的毒逼去,但这次的毒是新毒,他试了半天都无济于事,反催动毒性蔓延至周身。 「啊…」 便是许桑衡再如何咬紧唇瓣,这下子还是受不住了,痛哼出声,嘴里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偏这隔间又极狭小幽暗,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要么只能将这毒硬扛过去,要么就只能独自一人在这里等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许桑衡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他终于醒过来,开始重新运转内力,进行排毒。 这一次,他好像做到了。 因他眉头渐渐舒展,再次吐出的血也已是鲜红色。 但是我算了算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也就是说,许桑衡被剧毒折磨了接近大半日。 那马奴应是早就算准了时间,将隔间门打开,丢给许桑衡一只搪瓷碗和一把匕首。 「你的血现在还卖不上什么价,以后每五日,你就试一次毒,我会托人再搞些新的毒药。」 马奴语气冰冷,用脚踢了踢碗,「快点取血,老子还要趁着新鲜拿去卖!」 许桑衡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仍旧无法聚焦,顿了一会儿,才拾起地上的匕首。 随后,他捲起袖子,露出全是刀痕的手臂,麻木地将匕首刺了上去。 我捂着眼,不敢再看。 但耳边却依旧迴响着血一滴一滴砸进碗里的空洞声响。 终于,那碗里的血快要满了,许桑衡就扯了点布按住自己的伤口,将血端给马奴。 马奴这时方才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给许桑衡,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乖儿子!做得不错!待下次再多卖上点价,爹一次给你三个铜板!」 说罢,便就急不可耐地端着血走了。 三个铜板? 我心中暗自冷笑,这人血向来最是可贵,更何况,许桑衡的血还可解毒,在黑市上必是高价难求,可这人利用许桑衡赚钱,不仅银子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还对许桑衡非打即骂,将他视作牲畜随意虐待,实在可恨至极。 我开始理解为何许桑衡恢復身份之后,会害死自己的养父。 因我从未想到过,许桑衡的童年,竟是这样度过的。 他畏惧幽闭的环境,是因他常被关在黑屋中试毒。 他不敢骑马,是因他常被马践踏供人取乐。 他满身的伤,皆是被自己所依赖的养父亲手所赐。 可这不应当是他啊。 他才应当是北燕王的儿子,他才应当一生下来就享尽荣华,被万人宠爱,而不是被困顿于这脏污黑暗的马厩之间,被折磨长大。 这样的许桑衡,在知晓自己的身份后,怎会对我这个抢走了他人生的罪魁祸首不抱有恨意。 他应当是恨我的。 可偏他在恨我之前,先爱上了我。 17、 十三岁的许桑衡,将那两个铜板拾起收好。 他周身是伤,手臂还在流血,肋骨也不知被烈马踩断了几根,一动起来就疼到撕心裂肺。 他只能踉跄着,扑到他卧房的箱子边,无比珍惜地拿出那支我最常戴的簪,轻轻抚摸。 「公子…妙…妙…」 我听到他在唤我,「我,我又攒了两个铜板,我现在已经有一百个铜板了,待我攒够了钱,我就买一支更好的木簪送给你…」 他望着那支簪,像是望着自己的深爱之人,「不,我要亲手给你做…做一个最好的木簪给你,你那般仙姿玉质,寻常的簪子根本就配不得你…妙妙,你等等我…我总有一日会去找你表明心意…自我去岁在梨树下看见你时,我便,便喜欢你了…」 我没有想到,许桑衡竟这么早便就心动了。 甚至比我对他心动还要更早。 我百感交集,却见少年许桑衡竟对着那支簪掉了眼泪。 「可我,我这么脏…这么低贱…又怎能配得上你…」 「我配不上你的,妙妙。」 「你从不曾,正眼瞧过我。」 「但便是如此,我对你的心意也不会变,我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我要时时刻刻看着你,时时刻刻守着你。」 「至死不休。」 18、 「妙…妙……」 第193页 身下的人忽然有了动作。 我勐然清醒过来。 揉去眼中泪水,怔怔看向仍在昏迷之中的许桑衡。 许桑衡极是不安地蹙起长眉,双臂也无意识地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将那支发沉了的梨木簪拿过来,塞到他手中。 许桑衡便如获至宝地将木簪紧紧攥起,口中还依旧喃喃念着我的名讳。 我心乱如麻,不知该拿许桑衡如何是好。 于是,我便推门去看了眼屋外,依旧还是深夜,原来我方才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可梦里的事,却让我觉得格外漫长。 乌朔今日没有过来寻我了,大抵是因为他派人前去和容望和谈遇到了麻烦,他正要应付。 我想了想,就又回去了,我想,我干脆再餵许桑衡一点镇痛药,好让他赶紧醒过来走掉,因我实在无法再同他相处了。 得知许桑衡的童年境遇,以及他为了我炼药的事后,我好像对他提不起来恨劲了。 就好像一口气忽然地卸了一般。 自己从前心心念念的报復也没有了什么意义:毕竟是因我,许桑衡才会遭受那么多的非人折磨,我和他之间的爱恨,早就已经无法清算,我打算放下这些心里的重负了,和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然而奇怪的是,那药瓶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记得我方才餵完许桑衡后就放在了床边的案几上啊,怎么就不见了呢。 「你在找这个?」 正当我埋首寻找之际,一道沉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我打了个激灵,勐地抬眼,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不知何时已经甦醒了,他的模样仍旧十分虚弱,无力地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那个我正在找的瓷瓶,双目不转地看着我。 「是你…餵我吃的这个药?」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每吐出一个字,胸腔的震颤都格外明显。 我点点头,反问他,「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你要自己躲在这里自行了断吗?」 许桑衡顿了顿,紧接着,他居然撇过脸不看我,薄唇轻抖着,宛若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怨夫,「关你何事?」 「我都知道你的事了。」 因为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我的语调反而平静下来,「黑羽就是你,你自愿加入武德司,自愿浸泡在寒□□池之中,以身炼药,治好了梅若笙和我身上的病,就连我的心疾,也是你用内力和鲜血,一点一点为我治好的。」 许桑衡神情微滞。 我继续说道,「甚至于,你小时候经歷过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许桑衡,我想通了,我决定放手了。」 「我不会再害你,不会再盼你死。」 「同时,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你也不要再管我了。」 「我们两个,从此别过,各自去过自己的生活罢。」 第105章 欲放手(五) 19、 我怎会不知,许桑衡他其实也爱我。 只他的这份爱中夹杂了恨意,经年累月之下,便成了极致扭曲的感情,压到我几乎要透不过气。 但我没有办法要求许桑衡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来爱我。 因为我未曾遭遇过他所受的那些折磨,也未曾能完全了解他的心迹,或许,他表达爱的方式,就是这般隐晦的,窒息的,就是如同那见不得光的水蛭一样,一旦爱上了,便会用尽全力地将人缠住,不死不休。 但太过勐烈的爱,只会伤害到别人。 所以,我们再在一起,也只会互相伤害。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望向他,「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事了。」 20、 我所言,全是发自肺腑。 诚然许桑衡前世曾亏欠于我,但这一世,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偿还了我。 我虽不愿再同他纠缠,但却希望他好。 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许桑衡竟然全不领情。 他似很是无力,背部一直虚虚地靠搭在床头,我说话时,他也一直捂着胸口在轻喘,良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开口,「那你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 许桑衡甚至勾着唇角,做出一派讥诮之样对我道,「许清妙,你装什么?你明明在意我,在意的要死,否则为何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跑来这里寻我?还偏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藉口,呵,你到底还是捨不得我的罢,我知道,乌朔他满足不了你对不对?没有了我,你该不会每晚都欲求不满,只能自己用口口捅口口,你的那张嘴,何时才能同你的另一张嘴一样诚实?」 「你!」 我没想到,我一番真切实意的话却会被许桑衡曲解至此,更没想到他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身体还能这样调笑侮辱我,被他气得瞠目结舌,竟说不出半句话来反驳。 我的脸大抵是变得又红又烫,因着委屈,眼眶也发了热,死死瞪向许桑衡。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就羞得要哭?」 说话间,许桑衡的喘息声忽然粗了些。 大抵是身体正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苦。 我的气又瞬间消了下来。 我耐着性子,主动走到他跟前,指着他手上的药对他道,「这个药你还要继续吃的,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餵你吃过一些,吃完后,你脸上因中毒生出来的血痕就消退掉了不少,我已经打算要走了,你也尽快离开这里罢,现在北燕已经出事了,乌朔他也不喜欢你,若他发现你还在,定不会善待你的。」 第194页 「若你没有钱,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你拿去买这个药。或者,或者你把药方告诉我,我让人买了拿给你。」 「说完了?」 许桑衡他大抵是被我气到了极点,浑身都在抖,双目也赤红赤红的,「说完了就快滚!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少在这里自作主张,我如今所做的一切,全凭我的心意,你管不着我!」 「若你罗里吧嗦地说了这一堆,只是想让我上你,就莫要废话,自己乖乖洗干净了钻进来,说不定我会…」 「啪!」 许桑衡话没说完,我一个巴掌就扬了上去。 他被我打到偏过头,却仍不知悔改,无畏地扯开嘴角,轻笑了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无可救药!」 「你这种人,活该不被人爱!」 我恨恨地沖他吼,「我定不会再管你了!」 说罢,我扭头就冲出了这座假王府。 21、 那日之后,我就再未踏足过假王府了,也不知许桑衡境况。 大宣出事了。 这还是乌朔跟我说的。 大宣新帝容望,自即位之后,就穷兵黩武,疯狂发动战争,且手段太过残忍狠辣,引得朝中不满者诸多。 而其皇后孔氏,则以为父申冤为名,煽动孔天川的一些老部将上奏文,虽都被丞相内阁给压了下去,但这一帮人日日都会前去闹事,搞得前朝愈加人心惶惶。 而偏偏容望此时又在前线,分-身乏术,根本无法及时应对京中动乱。 这正是起事的大好时机。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乌朔拿了一封信给我,「是你的兄长,告诉我的。」 「他还在信中问我,清妙可好?」 「看来,他猜到你现在已经跟我在一起了。」 梅若笙? 我同梅若笙之间的关系,我并没有隐瞒乌朔,只我尚还未来得及同梅若笙当面对峙,就遭遇了如此多的变故,此前,梅若笙也被容望下了大狱,还要日日受那游行之苦,现下,他既能送信出来,想必也应该是脱困了,甚至于,京中的那些动盪,许就是出自他手。 他向来是懂得审时度势,抓住时机的。 「那容望岂不是没有心思再跟北狄打了?」 我问乌朔,「你有没有把我的死讯告知他?」 乌朔为难地看我一眼,「妙妙宝,我都按照你的吩咐做了。」 「可是,那大宣的皇帝在得知你的死讯后,不仅不肯和谈退兵,还…变本加厉,直接将我北狄的来使斩杀…他还说,就算是要挖地三尺,也要把你的尸骨从北狄人手中抢回来,带回大宣安葬。」 乌朔十分苦恼,「如今北狄的王也变了态度,直言大宣这是在挑衅北狄,非要给大宣一点颜色瞧瞧,这场大仗,怕是无可避免了。」 22、 我十分确信,容望应当是疯了的。 他这么做,显然是根本就不把江山社稷,甚至不把自己的皇位和性命放在眼里了。 乌朔无比担忧,「妙妙宝,如果真打起来了,你不能再待在军营,我要出去领兵作战,没办法时时刻刻地看顾你,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趁这几天还没打起来,抓紧时间派人送你离开前线,去到安全的地方。」 「这样,我才能够没有后顾之忧。」 我自知已无法阻止两国交战了,只得同意。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我现在要带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如今热症已除,再不用像从前那样,去到哪里都要带上数不清的药,当真是轻松不少,这一切,还是许桑衡为我做的… 我又想到了许桑衡。 说起来,我已经过了四五日未曾去看过许桑衡了,明天一早,我就会动身离开此处,怕是此生同他再不会相见了。 明明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可不知为何,又因此有些心中惴惴。 我想,我还是要去再看一眼许桑衡,才能放心走的。 于是,我收拾完行李包袱后,就打算故技重施,偷偷摸摸熘出军营。 今夜营口无人把守,我心中暗喜,正迈步跨过营门时,却忽听背后传来了乌朔的声音。 「妙妙宝。」 「你要去找许桑衡吗?」 「啊…」 我心虚地转过脸,看到乌朔正站在月光下,静静看我。 他并没有如同平常那样,会很兴奋地奔至我身旁,而是就这么隔着一道营门,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你都知道了?」 我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为何不揭穿我?」 也是,我能几次三番地偷跑出军营去找许桑衡,若非得到了乌朔的允许,又怎会如此顺利。 「因为这是你想做的事。」 乌朔的回答极是坦荡磊落,「我说过,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去做。」 「我会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一直等下去。」 「可我不爱你!」 面对如此坦诚的乌朔,我也生出了勇气,对他道,「对不起!我也…我也尝试过去爱上你,但我做不到…我对你有感激,有依赖,却唯独没有心动!」 「我不是一个好人,你不必为了我而等下去!」 乌朔缄默。 隔了一段距离,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便是如此,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第195页 因他的身影实在落寞。 我心中一疼,但还是不忍心再伤害乌朔了。 我不爱他,便更要尽早同他划清界限。 「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值得被更好的人爱!」 「妙妙宝,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会下定决心离开你,重回北狄吗?」 乌朔默了很久,竟冷不丁地重提旧事。 「我知道啊,是梅若笙告诉你,你现在没有能力保护我,所以你才想回北狄,建立起自己的力量,好保护我。」 「不全然是。」 乌朔沉声说道,「诚然,我希望自己强大起来,希望你能够依靠我,但同时,我也想为乌家洗刷冤屈,乌家世代为守护北狄而战,世代都是北狄的英雄,而我,也不例外。」 「我必须要去继承乌氏一族的荣耀。」 「所以,你无须觉得对不起我,我亦是有私心的。」 「我的爱,也非你想像中的那么完美。」 「想见他,便去见罢。」 乌朔望向我,浅棕色的瞳仁在月光的映照下,闪耀出浅金色的光芒,深远好看,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23、 我重重点头,转身迈步走出营口。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下眼眶。 乌朔这个男人,便是在放手之际,也不愿让我觉得是自己辜负了他的。 他虽长相粗犷,心思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 我甚至在想,若我先遇上的那个人是他… 一切是不是都不会不一样。 可惜,许清妙的心实在太小。 小到,已经装不下另一个人了。 第106章 意中人(一) 1、 月光深深。 我提灯来到许桑衡的卧房,却发现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松了口气。 想来许桑衡应是还没有死。 虽我已决定要同许桑衡一别两宽,可仍不想看到许桑衡会死。 我也说不准这是为什么。 就如同当初在战场上看到诈死的许桑衡再度出现,我除了震惊与愤怒外,还有种莫名的,堪称为隐秘的窃喜。 是了。 窃喜。 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不愿去面对的庆幸。 我轻轻嘆息,想许桑衡是不是又躲进暗室中了,他从小每次试毒时,都会被关进暗室,全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将毒逼出体外,所以现在,他也需要在同样的环境下,才能将毒抗过去。 而他不愿吃镇痛药的原因,我也能猜到几分:在我还不知许桑衡就是黑羽时,曾经拿着黑羽的药问过大夫了,此药虽能镇痛,却亦有剧毒,会麻痹神经的,久用之下,身体会瘫痪败死,先是手脚,再是四肢,最后整个人便都如同植物一样,再动不了。所以许桑衡不肯吃。 他那般骄傲,怕是不愿从此再不能走路,要靠他人照顾残喘苟活。 但不吃药他会扛不住的。 所以我今日在收拾行李时,刻意留了些银子带过来,打算给许桑衡,让他请个人贴身顾看自己,也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靠。 然而,我打开书房暗门后,竟发现许桑衡,他并不在里面。 他会去哪?! 我心中一惊,赶紧提灯跑去院中,想寻许桑衡。 可惜那院落空空荡荡,唯余月色铺了满地,寒凉至心。 2、 我有些失落,又在府里找了一番功夫,仍然是没有看到他,只好攥着灯柄,欲要离开。 可就在我转身的一剎,竟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脚步声。 我低下头去,果然看到有一个被拖得老长的黑影倒映在灯火的光亮之下,向我靠近。 「谁?谁在鬼鬼祟祟地跟踪我?!」 我勐然回头,那人躲之不及,被我逮了个正着。 居然是很久未曾见到的百吉! 3、 「说罢,为何要帮着许桑衡骗我?」 我借着灯光,冷冷看他。 百吉是许桑衡的小厮。 记忆中前世他就跟在许桑衡身边了,一直为许桑衡鞍前马后,各种效力,原不过是,许桑衡在恢復身份后,某一回在集市上瞧见了卖身葬母的百吉,于是,许桑衡出钱替他办了丧事,又将他留在王府,给他饭吃,还准他读书识些简单的字,他便就对许桑衡感恩戴德,恨不能鞍前马后地替许桑衡做事,甚至还帮着许桑衡骗我。 我对着他自然没什么好的脸色,铺天盖地骂了他一通。 百吉沉默地听完,方才支支吾吾跟我解释,他起初也是以为许桑衡死了,是后来,梅大人找到他,跟他说了他和许桑衡之间的计划,才知许桑衡原竟是被梅大人救下了,梅大人瞒下这一切,目的为了让许桑衡替他回北燕施行计划的。 「何计划?」 我眉心微跳,已经隐约能够猜到了。 「自是…」 「要谋朝篡位,推翻容氏社稷。」 此话一出,如是在平地炸响惊雷,很多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忽然一下子有了端倪,包括北燕突然谋反,包括梅若笙趁容望御驾亲征之际,联合皇后,在京中煽动群臣对立… 他们两个,一文一武,一明一暗,倒是将我好生地蒙在鼓里,骗得团团转。 我愈想愈气,便连带着将这气撒在百吉头上,「那你还留在这里作甚!怎么不赶紧带着你家公子走!大宣军队已经到前线了,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你还留在这里,岂不是在找死!」 第196页 百吉听我这么说,竟一下子红了眼眶,「不是找死…是在等死…梅大人能够答应同公子联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用公子的血炼药,好为你治疗热病…可是…可是代价就是要常常浸泡在寒□□池之中…如今,妙公子的病确是好了,但公子却已寒毒入体,大夫说,他只有一年不到的寿命了…所以…所以,我们撤退之际,公子才不愿意走,说是最后的时间里,他想…想留在这里陪你…」 「可我到底放心不下,安置好北燕人和从前的一些燕王府倖存的下人以及顾卓小公子后,还是想过来找公子,劝他和我们一道走…」 我听完顾卓的话,久久不语。 良久,才低声问他,「大夫当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百吉发誓,「若有违背,我百吉不得好死!」 「我帮你找他罢。他此前便寒毒发作过一次,府外的据点中又有北狄士兵看守,应是走不远的。」 我沉着双目,「或许,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4、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许桑衡会在那个地方的。 只心里却有个直觉告诉我,许桑衡他应就是在那。 他之所以要留在这处假的燕王府,便就还是有所留恋,哪怕真正的燕王府已经不在了,哪怕他心中所想所念也已经不再了,可他还是放不下。 至死都放不下。 我提灯走路时,手心一直在抖。 百吉默默紧随我穿过长长的院道,来到最偏僻的后院,角落处,有一方废弃的池塘,而池塘边,种了两棵梨树。 一如当年燕王府之景。 正值冬日,枝叶半枯,树下果真有个身影,正倚着树干,抱膝蜷坐。 我将灯举起,昏黄的灯火照映出许桑衡惨白的脸庞,他似已陷入了弥留,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但身子仍不时地在抽搐。 百吉惊唿,「公子!」 我拦下百吉,上前用手探了探许桑衡的鼻息。 虽很微弱,但到底还是有的。 许桑衡还没有死,现在这副样子,看来应是体内的寒毒又在发作了。 只这夜深霜重,许桑衡就这般身着单衣呆在外边,就算没有被毒死,也会被冻死的。 我遂吩咐百吉道,「你去卧房里找找看有没有一个绿色的小瓷瓶,找到了便拿过来。再想法子起火烧点热水。」 百吉立时应声去了。 我解开自己身上的狐绒裘衣披到许桑衡身上。 许桑衡似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恢復了些知觉,手指重重一抖,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木簪子就这么滚落到了地上。 我弯腰拾起木簪,有些神色复杂地端详了片刻,又将木簪放回到许桑衡的手边。 然而,就在我做完这一切之际,我的手忽被许桑衡猝不及防地拽了住。 我勐然回眸看他。 他仍未有清醒,只几乎是凭藉本能地,抓着我的手,口中轻轻呢喃道,「我好疼啊…」 「妙妙…我好疼啊…」 5、 许桑衡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又哑又小,因为痛苦,他的眼泪将乌黑的长睫都濡得透湿,而他的手也因为饱受寒毒和折磨,瘦到只剩骨架,抓住我时,又冰又冷,宛若一具森森骨架。 刚长出不久的指甲则短秃难看,指骨上的一些皮肉仍翻卷在外边,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已经落下了残疤,蹭在我的手心又痛又麻。 再不似记忆中那温暖柔腻的手掌。 而这一切,都是因我。 我心里竟无端泛起一股尖锐的酸涩,眨了眨眼,竟一时忘记了挣扎。 我任他这样拉着我。 许桑衡因为意识不清,难得在我面前如此软弱,他一直在压着声音低低轻啜,翻来覆去地,对我说疼。 我不知这寒毒发作起来到底是何感觉,但我以前常会起热病的,每次热病发作时都生不如死,要依靠药物勉强平復,而许桑衡从小就被他那养父迫着试毒炼药,他应是很能忍受痛的。 他现在会是这幅样子,便只能说明,他大抵是真的疼到快忍受不住了。 百吉很快就找来了那个装药的瓷瓶,果然是被许桑衡丢在了卧房里,同时,百吉也将一盆热水放在地面。 我单手将布巾用水打湿,再将带有温度的布巾捂在许桑衡的脖上胸口,紧接着,就取出一粒药丸,掰开他的嘴迫他吞了下去。 昏迷中的许桑衡倒是变乖了不少,亦很配合我,很快,他的身体就不似方才那么冰凉了,眉宇也渐有舒缓,可指节却还是牢牢地扣住了我的手。 我抽了抽,竟没有抽开。 百吉见状,就帮着我,拉过许桑衡的胳膊架起,「妙公子,我扶公子回卧房,夜色很深了,你也早些休息。」 「嗯。」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百吉则是回头望了眼许桑衡方才所待的地方,问我道,「妙公子,你是怎知…怎知公子在那里啊?此处甚是偏僻,便是从前在燕王府时,我都不知后院还有这么一方池塘。」 6、 我没有告诉百吉原因。 但我知道,许桑衡应该会来这里。 因这是许桑衡第一次见到我的地方。 也是许桑衡第一次同我相亲的地方。 更是… 许桑衡第一次亦是此生唯一一次情动的地方。 第197页 他怕他这次捱不过去毒发了,所以在临死之际… 他纵是爬…也要爬回这里。 他想死在这梨树之下。 死在他和我的那些…… 回忆之中。 第107章 意中人(二) 7、 许桑衡服下药后,气息很快就恢復平稳,但与此同时,他的手腕脚腕却如同痉挛一样,在不住地抽搐。 百吉看得极是害怕。 我亦知这便是那药物的副作用,但若是不吃,许桑衡怕是很快就会毒发身亡,所以我只能嘱咐百吉,按时给许桑衡餵药。 「我要走了。明日乌朔会送我出关躲避战乱。」 哪知,百吉忽然伸臂拦住我的去路,「你不能走!」 他咬着牙道,「你不能丢下公子!」 「公子如今中毒未醒,还不知究竟是何情况,这里又极是靠近那北狄人的军营,我昨日偷闯关口时,就险些被那北狄人一刀砍死!若是你一走,北狄人突然对我们发难,那该如何是好!我知妙公子最是心善,求妙公子带我们一道出关!」 我犹豫下来。 百吉说得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如今战事在即,前线守卫更加森严,此前那些王府里倖存下来的北燕人以及我那表弟顾卓是被乌朔亲自派人送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难,可现下境况不同了,北狄要与大宣开战,我也不好再麻烦乌朔为这事分心。 我细思一番后,同意了,「你同许桑衡乔装一番,明日随我出关。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出关之后,你就立刻带着许桑衡走,莫要再跟着我了!」 8、 翌日早。 北狄人替我备好了出关的马车及所需物品,还遣了若干护卫陪同随行,但乌朔却未有亲自送我。 因北狄的士兵跟我说,昨夜忽有一队大宣哨兵袭击北狄,乌朔领兵打了回去,现在脱不开身。 「乌将军让我把这个给你。」 北狄的士兵献上一朵粉紫色的报春花。 初春将至,北狄塞外遍地皆开满了这种粉紫色的报春花,举目望之,皆若梦幻仙境。 而乌朔为我所摘,便是当中最大最美的一朵。 北狄有一习俗,便是男子若要向心上之人告白,必得挑选一朵最衬心上人的报春花,若心上人收下,便表示接受了他的心意。 而报春花正是象徵着初见之恋。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点头,想来乌朔也不愿意再经歷一次同我的分别。 但我没有收下那朵报春花,只用新学来的北狄话对那个士兵道,「替我转告你们的将军。」 「他很好!我很感谢能够遇到他!」 「这朵花,就让他留给更值得的人罢!」 9、 乌朔出征前不仅为我安排了护卫,甚至还极是贴心地为我备好了车夫,无须我亲自赶车操劳。 我上车后,马车很快就动了。 我想到乌朔对我的好,而我却辜负了他,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阵失落。 回首却将好瞥见了被我提前藏进马车的许桑衡和百吉,愈是百感交集。 我想到前世,许桑衡就是偷偷藏进了马车里陪同我一道入京的,而今世,却是我将他藏进马车,送他出关,从此两清,便是路人。 兜兜转转。 缘份至尽。 许桑衡依旧没有醒过来,所以很是安静,他侧卧于马车的小榻上昏睡着,眉心却不安地蹙在一处。 百吉则坐在车厢角落的地上,沉默地望向我。 「咳…你…」 我正想说些什么。 百吉打断了我,「我明白的,妙公子,一但出关,我就和公子离开,不会拖累你的。」 百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里竟夹杂着低低的哭腔,「公子如今已没有任何亲眷。顾氏之人在流放途中遭袭,全都死了,就只留下个无辜的傻孩子,被我赶去救下,老王爷亦是死了,直到临死,仍不肯原谅公子为你欺瞒他一事,若我再不管他,他便是死了也无人为他收敛尸骨,着实可怜。我帮公子,也是因为自己当初举目无亲,在娘亲重病身死后走投无路,只能卖掉自己,是公子对我施以援手,不仅替我安葬了娘亲,还给了我一口饱饭,能让我有尊严的活着,所以我总觉得,公子他便是脾气不好,但本性其实是不坏的,对妙公子则更是真心,哪怕自己的命不要,也有救妙公子…」 我哪里听不明白百吉的话中之意,只实在是有些乏了。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 我何尝没有想过要原谅许桑衡,或是干脆,留在许桑衡身边,陪他走完剩下的一程。 但我做不到。 曾经的那些伤害和欺骗,如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就扎在我心窝最柔软的地方,稍一碰触便就会疼的。 许桑衡的性格,就决定了他是不会爱人的。 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便是抱我,都会刺疼我的。 可我不想再疼了。 「百吉。」 我轻轻开口,「你可知这世间可怜之人,并非只有许桑衡一个。」 「亦有人刚出生,就没有了父母亲眷,亦有人曾被自己的心爱之人设计陷害丢了性命,亦有人,死后无人记挂收尸,可怜他的尸骨只能被烧至飞灰,洒江入海…」 百吉愣愣地看着我。 我抬手,随意地抹去眼泪,「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总之,你要怎么向许桑衡报恩,是你的事。」 第198页 「我是决计不会再管他的了。」 10、 前线离北狄关口尚有一段距离。 乌朔原本打算派人将我送去北狄关内的都城,那里尚很繁华,且离前线甚远,只要有他守卫前线,战火是断然烧不过去的。 我则其实想回大宣,但大宣如今朝局确实动盪,极不安稳,听说京中亦有人开始反叛,实在危险,便打算先过了关,再随遇而安地寻处近一些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等战争平息后,再回大宣。 我到底还是大宣人。 父亲是大宣的将军,母亲是大宣的长公主,我心里还是想回去大宣生活的。 我甚至做好了盘算:这段时间,在北狄军营生活,我其实学会了不少北狄话,日常交流是没有太大问题的,而且我发现,北狄人极是喜欢大宣的字画,这些士兵中,就有不少在之前两国互市的集市上买了不少珍藏。 所以我去到北狄,就算没有乌朔的照拂,也可以卖些字画养活自己的。 然而,就在距离关口不到百里之处,变故陡生。 先是从四面八方响起了震盪错落的马蹄声,紧接着,这马蹄声竟然越来越大,以逼近之势向我们的马车包围过来。 负责护送我们的北狄人明显察觉到了不对,调转马头变换方向企图甩掉那帮人,我亦紧张,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此时已是夜深,我什么都看不清,唯能瞧见零星的火把和破风而至的冷箭。 几个北狄人身中暗箭已经死了,其余人见状,立即高吼道,追我们的乃是大宣的追兵,快放信号,请求北狄大军支援。 百吉也陪我一道查看外头形势,「妙公子,怎么回事?」 「是他。」 我的声音很沉。 就在刚才,一匹烈马几乎擦着我的车厢而过,我借着不甚明朗的火光,竟然看见了容望的脸。 虽然车夫很快控制马车转过一道急弯甩开了容望,但容望等人又怎会善罢甘休,他带领大宣骑兵断了北狄人发出的信号弹,再次向马车疾沖而来。 「是容望。他是为我而来的。」 我话音刚落,前方又窜出一队弓兵将马车包围住。 此时,北狄人因寡不敌众,已经死伤大半,余下几人与马车夫则死死守在马车门前,力保我的安全。 容望终于现身。 他在大队骑兵的簇拥下,策马停在车头,沖我放声喊道,「许清妙,朕知道你就在马车里!你乖乖出来,否则,朕就将他们统统杀光!」 「许清妙,你那么善良,定当不忍心这些无辜之人因你而死罢?」 我没有吭声,咬住唇瓣,隔窗瞪向容望。 「杀!」 容望一声令下,又有一北狄人应声中箭,倒在血泊之中。 「怎么?还不肯出来见朕?那就继续杀!」 11、 北狄人一个又一个接连倒下。 最后,便只剩下那年老的车夫,颤颤巍巍地守在车前。 「公子,乌将军命令我们保护你…可是现在我们,我们…」 「老人家,你可有把握趁大宣兵乱之时,驾驶马车冲出包围,再从前面大石弯道处掉头,放慢速度,接我上来。」 我钻到马车门前,抓了支刚刚落进车中的残箭,压低了声音问那车夫。 那车夫沉吟几句,点头道,「不难。只是…大宣怎会兵乱?」 「好,你只须专心驾驶马车便是,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自乱阵脚。」 容望的心悬在我身上。 大宣士兵的心则悬在他身上。 只要我以身相诱,容望就会分神,容望只要分神,我们就有机会逃脱。 「许清妙,你还不肯出来吗?」 「你让人跟我说你死了,哈哈,妙妙,你可知你把朕骗得好惨,你现在出来,朕会姑且念及旧情饶你一命…若你执意不肯…就休怪朕无情…」 容望的声音格外沙哑,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重咳声,犹如催魂之令,让人心惊。 我不再犹豫,起身正要掀开车帘。 「慢着!」 手腕忽被人攥住。 百吉从我手中夺过那支残箭, 「妙公子,你把外衫脱给我。」 「太危险了,我去。」 第108章 意中人(三) 12、 「百吉…」 我低声呵斥道,「你别胡来!」 向来听话的百吉这次却不由分说地出手点了我的穴道,倒是忘了,他常年跟在许桑衡身边,也学了点身手,对付我自然足够。 「得罪了,妙公子。」 百吉说罢,竟就托住我的身体,开始解我的外袍。 我不能动,只能含恨怒视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啊!容望已经疯了,若他发现是你骗他,你,你定然会死的!」 「我知道。」 说话间,百吉就将我的外袍披上,「我也知道,妙公子不愿再被抓回皇宫了,妙公子心中嚮往的,其实一直都是自由。只有我,我去引开追兵,妙公子才有机会逃脱。」 「妙公子,珍重。」 「你一直都是公子的最爱之人,如此,我就算是…报了公子当年之恩了!」 百吉说罢,便飞快地朝那马车夫做了个手势,随后竟将那支残箭的箭头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滚落下马车。 大宣士兵纷纷将火光对准了百吉,容望大惊失色,因此时夜深,百吉穿的又是我惯常穿的白色的狐裘外袍,容望果真将他的身影认成了我,高唿了一声我的名讳。 第199页 百吉迈腿向另一方向狂奔而去,大宣士兵遂一拥而上,想要抓住百吉,容望则策马跟上,大喊道,「停下!快停下!妙妙好像中箭了!你们休要伤他!」 「但要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大宣兵士果然阵脚自乱。 那马车夫便抓住机会,调转车头,冲出重围,向着另一条小道扬长而去。 而我无力地斜倚在车厢中,眼睁睁看到百吉最后,到底还是被人抓了住,便知,他的下场决计不会好了。 13、 马车出关后,便再未遇到何追兵了。 毕竟这里已是北狄的领土。 我身上的穴道此时已自动解开了,便掀开车帘,瞧着这沿途的异致风景和乘驼而过的胡族商贩,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竟会踏足胡地。 实有种漂泊无根,无家可归的感觉,又想若是自己的爹娘还在,自己又何苦这般?于是新奇逐渐被沖淡,感伤反盈满了心头。 我嘱那车夫将我放去临近边疆关口的村寨,将我的打算告诉了他,还对他道,「你只管去向你们的乌将军復命,就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还有,让他莫要再等我了,我不值得的。」 那车夫不肯听,竟封住车门,不让我下去,「公子,乌将军吩咐,要将你送去都城去,乌将军的家也安在了都城,都城有最好的房子给公子住,有最好的僕人给公子用,公子在那边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车夫所说,倒确是在为我考虑,可我本就已经亏欠乌朔良多,且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乌朔,怎还会承乌朔的人情,便索性抱起一直在车厢中昏迷不醒的许桑衡,对车夫道,「我们必须要先找地方安顿下来,他中了毒,需要疗伤。」 车夫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车厢中还藏了个许桑衡。 其实方才百吉现身时,他便惊讶不已,如今又多出了个许桑衡,自然愈是不解。 可在我的执意坚持之下,车夫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14、 其实,许桑衡是因我才中了毒,现在百吉又不在了,我也不好将他一人抛在这北狄之地,但… 我立刻松开了手,任凭许桑衡重新磕到了车板上。 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许桑衡的。 即便经歷了这么多事,即便知道了很多真相,但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他。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微微打颤的手,只我刚刚抱起他的一瞬,摸到了特的肩胛骨,太瘦了,实在是太瘦了… 他长期遭受寒毒折磨,又因相思之苦,寝食难安,早便已是形销骨立,全身上下便就只剩下这么一具骨架子,甚至于他的两颊也没什么肉了,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惨白若纸,望之毫无生气,我都不大能记得起来,他上一次眸光含笑地唤我妙妙时,是副什么样的情形了。 我捏着那瓶让百吉带出来的装了药的小瓷瓶,心中却想的是,若我用这些药治活了许桑衡,他却落下后遗症,苟延残喘地活着,于他是否太残忍了些,可若不给他吃这药,他就会死的。 一时之间,我当真觉得两难。 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也可以决定许桑衡的生死。 15、 这处村寨原就是之前许桑衡命百吉安置王府众人的地方,里面有不少倖存下来的老北燕人,顾卓竟然也在,马车沿着寨中的土路经过,他看见了正探头朝车窗外张望的我,尖叫一声,扑到了我的怀里,嘤嘤哭泣。 「表兄,你去哪里了!小卓好想你啊!我们以前不是在王府待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又要搬到这里!」 我看到这些熟面孔,心中稍安,便拍着顾卓的肩安慰他道,「因为现在打仗了,我们留在这里会更安全,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可以…」 我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顾氏衰败,许氏覆没,我的爹娘都死了,唯一的兄长也出于私心不肯与我相认…我哪里还有家。 但顾卓人傻,没有听出我的话外之意,仍欢欢喜喜地抱着我的手。 几个从前在燕王府做事的老僕人,还有照顾过我的老嬷嬷闻声也围了过来。 那车夫也放下心来道,「既公子亲眷在此,我也可以安心回去禀告乌将军了,公子就先在这里安心住着。」 我送走那老车夫,命人将许桑衡搬下来安置,边问陪在我身旁的老嬷嬷道,她是如何被许桑衡找到,又是如何千里迢迢从京城回到了北疆。 「胞弟好赌,你当初给我的钱全被他挥霍一空,还被债主追上了门,他携着家里仅剩的银两细软跑了,可怜我一把年纪却还却被日日追债,我自知无颜再面对你了,想要寻死了之,结果,却被许桑衡公子救下…是他帮我摆平了那些债主,叫我随他回北燕帮他演这一场戏…好让你开心治病…」 嬷嬷老泪纵横,竟跪下来沖我磕首,「妙妙,都是我当初不好,我不该拿走你的钱…我不该心软我那赌鬼胞弟…是我对不住你啊!」 「都过去了。」 我嘆息一声,望向她,「你于我素有恩情,如今恩怨相抵,你也不必再自责了。」 燕王府旁的下人告诉我说,这老嬷嬷前段日子生了场大病,时日已经无多,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我也不想再念着过去不放。 只我也想过,若那时老嬷嬷没有偷走我的钱,若那时我早早离开许家,早早离开许桑衡,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波折遭遇。 第200页 但我的热病大概也不会好了,我会和前世一样,死在弱冠前的那一年。 16、 这处村寨不大,但还算齐整,北狄人大多住在村西,以放牧为生,而避战来的北燕人则在村东开了荒地,种了些北地的蔬果粮食,常在村中同北狄人交易,倒是也相安无虞。 王府里的大夫也在此次避难中来到了村寨定居,还在村头开了间小医馆,我安顿好后,便带着顾卓一起去请大夫替许桑衡看看。 顾卓虽傻了些,但在看到许桑衡连续昏睡了两三日都没有醒来后,也意识到了不对,拉着我的手问我,「表兄是不是要死了啊?」 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许桑衡,便望向为许桑衡看诊的大夫。 这老郎中摸着鬍子,连连咂舌,「老夫从医数十载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体有寒毒,居然还能活着!可惜,这寒毒实在太过兇狠,且并无法可解,老夫学术不精,也不知如何医治才好!」 我又将许桑衡的药给大夫看,他看过后便道,此药确能克制寒毒,他可拿去一粒试着配制,但这药也确实有很严重的副作用,许桑衡若以此药为生,最后许真会成为一个四肢瘫痪的废人。 这对素有傲骨的许桑衡来说,恐怕比死了还难受,怪不得他不肯吃。 「药理学本就如此,药物之间相生相剋,若运用得宜,毒药也能治病,就譬如说,公子从前身有热症,药石无医,老夫当初就提出要用菟草来克制热症病发延长寿命,只那菟草实会泄元伤肾,老王爷便就不肯…还扬言说你就算是早夭,也不能是个不健全的男人,不能不为许家开枝散叶。还是夫人找到老夫,偷偷求老夫用菟草为你医治…后来夫人死后,老夫便就停手了,直到,直到许桑衡公子某次看你热症病发实在难过,所以才又找到我…求我救你,不再让你受那热症折磨…」 那老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我却骤然惊在原地。 原来,许桑衡当初将菟草加入香露的初衷,并非是要害我不能人事,而是怕我因病早夭,后来,他怕菟草真的会伤及我的身子,便一直在慢慢减少菟草,用自己的血作为替代… 17、 是我…… 一直误会了许桑衡。 第109章 意中人(四) 18、 我有些茫然,实还有点不敢相信,便追问了很多那老郎中的当年之事。 老郎中对我说,许桑衡这孩子从小就十分可怜,从前被马奴养在身边时,常三天两头遭顿毒打,那马奴每次领着他过来看病又捨不得花银子,就只让老郎中给些最便宜的处理伤口的药,有一次老郎中看许桑衡身体虚弱面色不对,想给许桑衡把一把脉,却竟被那马奴恶狠狠地阻止了…便是许桑衡恢復身份后,也不怎么让老郎中给自己号脉…老郎中还说,许桑衡对我的病情倒是格外上心,常去问询,后来看我病发愈是频繁,才又用上了菟草,为了不让我直接吃此等毒草,许桑衡便还专程去学了如何制作香露,再将菟草加入香露,好将毒性压制到最小… 总之,许桑衡使用菟草的初衷,是为我治疗热病。 怪不得我小时候,养母尚还在世时,我的热病没有那么严重,直到养母身死,我未再使用过菟草后才逐渐加重。 我沉思不语,那老郎中便又问我,如今为何热病会痊癒。 他大概已经能猜到几分了,所以,即便我没有告知实言,他也依旧没再追问,只望着依旧昏睡的许桑衡,重重嘆了口气,「这药用还是不用,便全凭公子意愿。」 「劳烦大夫再制些药丸。」 我也下定决心。 19、 我不想许桑衡因我而死。 也不想就此背负起一条人命。 所以,哪怕明知这药不好,许桑衡不肯吃,我也要他吃。 20、 我掰开许桑衡的嘴,将药丸餵下。 许桑衡在昏睡中,没有太大的知觉,会乖乖配合我,也会在我餵完药后,无意识地抓住我的手,轻唤着妙妙。 我有些烦躁,便用力地抽回了手。 许桑衡手臂悬空,旋又重重垂落,手指的指节不受控地痉挛发颤。 我看向他,心头燥郁之气更甚。 如今我明明已经知道,许桑衡当初并不是存心害我不能人事的,可我仍旧怨愤难平,我恨他不肯告知我真相,我恨他一直隐瞒于我,我恨他没有让我自己做选择,我的身体,凭何要让他掌控啊,可我现在做的,跟他又有什么两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做的也是救他性命。 我们本质上,都是一类人。 我也没什么资格怪他。 我揉了揉眼睛,刚走回床侧,就听到顾卓在屋外唤我。 我只好转身出去,将许桑衡一人关在了屋内。 21、 我现在和顾卓住在一处三间开的瓦房里,是早来的北燕人专程给我们腾出来的。 房屋不大,但被整理清扫得很干净,他们还给我添置了不少家什物品,所以我也能住得习惯。 这瓦房外头则是一大片篱墙围起来的土地,原是北燕人习惯种地囤粮,我屋外的这片地还是空的,我安顿下来后,就向村人讨要了些花种种下,因我之前在宫中时就饲过花草,我亦喜欢种花,便想着种上一些同顾卓拿到集市上卖。 令我惊喜的是,这些花种里竟还有玉兰花,这是我生母生前最爱的花,就好像那漫天开着的玉兰花,就是生母在天上看我。所以我种起来时也格外认真。 第201页 顾卓有样学样地帮我打理花苗,北狄的气候比之上京要更冷些干些,玉兰不耐高寒,所以种养时要更小心呵护,我还和顾卓两个人用树枝和麻布在花苗上搭了小棚子,帮助花苗遮风挡雨,而这些花苗也确实在我们的照看下,长大了不少。 顾卓喊我是因为,我们的花棚被人给弄坏了。 我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顾卓好生气,咧着嘴大哭道,「我也,我也不知道…有一帮人,很兇很兇地翻过篱墙,把棚踩塌了!呜呜…」 顾卓自从爹娘都过世后,情绪就常会脆弱失控,连最爱的糖都很少吃了,且格外依赖我,一哭起来就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只好牵着他哄道,「没事的,我们再把棚搭好就是了,你有没有看清那些来踩我们棚的是什么人?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啊?」 顾卓听我这么问,方才止住哭声,可怜兮兮地道,「我不认得,那些人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听顾卓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几分,那群闹事的应是住在村西的北狄人。前几日,有村民的菜地也被北狄人放羊过来给踩踏得不成样子,偏这帮北狄人是村寨的原住民,人多势众,北燕人常被欺负得敢怒不敢言。 我蹲下身,将棚重新搭好,又在栓棚的线上弄了个铃铛,这样,下次再有人破坏的时候我就能听到声响及时查看了。 22、 我搭好棚子后,又和顾卓一起,给花苗施肥浇水,忙活完这一切,又将我们的小院子张罗整理了一下,大抵弄了大半日,我刚想歇歇,就听到卧房里传来了一声巨响。 许桑衡?! 他醒了? 我一惊,赶紧冲过去查看。 许桑衡果然是醒过来了,他大概是想起身,结果却因四肢无力重重地摔到地上,正趴在地面,费力地想要站起来。 顾卓见状,十分乖巧地冲过去想要扶许桑衡,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又有力气,最后我看不过眼,只能过去帮忙,可我的手刚挨到许桑衡,他就受激似的,浑身发震,像躲鬼一样地躲开我的碰触。 双手抱膝,蜷住身体,行为十分怪异。 「许桑衡!」 我本就不想再管他的,见状就拾起他床头的药瓶搁到桌案上,「既你醒了,我便跟你交代清楚,这药你须每日按时吃,以压制你体内的寒毒,如今你无处可去,我便和小卓暂时收留你,待你毒病稳定些后就请自行离开。」 哪知,一直低头不语的许桑衡突然用力撞开我,从我手中抢过药瓶,狠狠地砸了出去。 「你做什么?」 我又惊又怒,刚要骂他。 却见许桑衡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我道,「公子,这药我不能吃,吃了会瘫痪,这样以后我就不能服侍公子了。」 我瞪大了眼,「你唤我什么?」 许桑衡底气明显小了些,「公子啊。」 他偷偷瞥我,「你是我的主子。」 我想去摸许桑衡的脑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结果许桑衡左躲右闪的就是不让我碰,我被他气得没法子,只好兇着语气命令他,「把头伸过来!」 许桑衡迟疑了一下,才听话照做。 我将手搁上去后,他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自然,双目下垂不敢看我,皮肤也在微微发烫,但应是没到发烧的地步。 那许桑衡怎…如此不正常… 顾卓这时在一旁叫道,「表兄也记不起事了!和你之前一样!一样!」 是这样吗? 难道解毒之药会让人丧失记忆,这一点,大夫可没有告诉我。 我又看了眼许桑衡,正将信将疑间,许桑衡竟主动问我,「公子,你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此处村寨偏僻简陋,你又过惯了金尊玉贵的生活…」 「等等。」我打断他,「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许桑衡点头,「知道,北燕战败,我们一起流落来了北狄关口的村寨。还有,我中了毒,但我不能吃药,因这药亦然有毒,我吃了之后,会成为一个没用的废人,那公子定然就不会要我了。」 许桑衡厚脸皮地对我道,「我还要伺候公子的。」 许桑衡对我露出一派无辜嘴脸。 我合理怀疑,他是在装疯卖傻,目的就是为了死皮赖脸地留在我身边。 许桑衡…是能做出这些事的。 23、 许桑衡昏迷了几日,刚醒过来时,明显还有些虚弱,又因体内有寒毒,饱受折磨,所以走路时,腿脚都有些费劲。 偏就这样,他还说要去下厨给我做饭。 我不让。 许桑衡就理直气壮地道,「为何?一直以来,都是我给你做饭的。」 「难道是因我中了毒,所以你嫌弃我了?」 许桑衡此言其实不假。 上一世在燕王府时,我被养父赶去偏宅后,只有许桑衡会常常过来看我,我那时本就有些怨憎抢走了我身份的许桑衡,就故意娇矜地让他给我做饭吃,否则我就不吃,许桑衡倒是满口答应,挽袖替我煮粥熬汤,照旧一口一个妙妙主子的唤我。 而在更之前,许桑衡还是马奴之子时,他对我的称唿便只是公子。 我那个时候也喜欢故意欺负他,叫他给我做过饭,叫他替我牵过马,许桑衡同样毫无怨言,恭敬之至。 细细想来,我和他之间,倒是我更任性一些,只常常仗着自己的身份去接近,我虽喜欢他,却从未当真关心过他,就连他那满身伤痕我也从未问过一句是如何来的。 第202页 我叫顾卓端来了些饭菜给他吃。 「你现在很虚弱,先养好身子罢。」 「还有,你真当我是你的主子?」 许桑衡连连点头。 我指着那个放药的小瓷瓶,「那就乖乖吃药,解去寒毒,之后就赶紧离开我这里!」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因许桑衡未再说话,闷不做声地坐到桌前,只他吃饭时,执筷的手一直在颤,最后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按住,才能勉强将饭送到嘴里,可饶是如此,饭菜还是撒了不少。 如此简单的事,他都做得狼狈至极。 他大抵是察觉我在看他,便就放下碗筷,沖我扬首,只那双眸里藏了隐忍的痛苦和耻意。 我心里突然难过,便硬着头皮对他道,「你,再住一段时间休养也可以,反正我这里有三间房,你就乖乖待在自己的卧房里,不要随便出去走动!小卓,我们回去睡觉!别管他了!」 第110章 意中人(五) 24、 「许桑衡!你今日吃药了吗?」 翌日晨,我推开许桑衡的房门时,许桑衡正在换衣服,他听到我的声音,周身激灵,飞快地将根本就没有穿好的外袍拉得严实。 我板下脸,「藏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 又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就找补道,「我们都是男人,你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许桑衡也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只我这么说了后,他就缓缓地移开了手,神情落寞,「身体丑陋,只是恐污了公子的眼睛。」 他的身体上全是盘根错节的疤痕,尤其是胸口两个洞黑的深疤,皮烂肉绽,实可见骨。 难以想像,他当初在诏狱绝望自裁时,会有多痛。 但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并不算丑,微麦色的皮肤在日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泽,虽十分消瘦,却依然有着薄薄的一层肌肉,骨骼均匀,虽我小时候常骂他浑身是伤丑陋,但实际上,我一直很艷羡他的身材。 我扔给他一管膏药,「你既知自己污眼,就多上些药,我平日里受伤都会仔细上药的,所以身上才没有什么疤痕。」 除了…当初被许桑衡烫出来的那块疤。 我压着愤懑问,「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许桑衡抿抿唇,没有吭声,沉默地接过药膏。 我看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知他今日怕是又没有按时服药,「你还没回答我有没有吃药!」 许桑衡忽扬身沖我跪下,目带哀求,「公子,那药,我可不可以不吃?」 「我吃了那药后,手脚都渐使不上力气了,我很怕,很怕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个废人!」 「可你中了寒毒!不吃药你会毒发身亡的!」 我思及许桑衡当初将自己关在书房暗室中的情形,就不由心头髮紧,「你若死了,可别指望我替你收尸!」 「我知道的,只要扛过去,扛过去就可以了…」 许桑衡执拗坚持,「我有内力,只要用内力将寒毒逼出去就可以了…我昨晚已经尝试过了,虽然过程会很痛苦,但…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了…求公子将我锁在卧房中,同时撤走房中的一应灯火,让我尝试七日,若不成,我以后定当好好吃药,若我死了…」 许桑衡眸光轻闪,看向我时充斥着浓浓的眷念,「也无须公子替我收尸,便将我的尸体烧成木灰,随意扬洒去乱葬岗…」 「啪!」 许桑衡话未说完,竟被我扬手打了一巴掌。 许桑衡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打他,满脸惊愕,但很快,这惊愕却又被痛楚替代。 他甚至沖我膝行几步,十分乖巧的将脸伸到了我的手掌下面,「若公子打我能够消气,便再多打我几掌。」 我收回发颤着的手,情绪异常激动,「随你!」 「你不想活就别活了!我再也不要管你了!」 25、 在当初,以为许桑衡死了的那段日子里,我曾无数次地去往那郊外的乱葬岗。 我呆站在岗坡之上,举目四望,任那吹撒过许桑衡骨灰的清风穿透过我的身体,仿佛这样,我才能稍稍感知到许桑衡的存在。 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对许桑衡,其实一直有情。 是了,因为有情我才会恨他,因为有情我才会怨他,亦因为有情,我才会捨不得他。 可我已经不能跟他在一起了。 我们在一起只会彼此伤害。 放手,对我们都好。 26、 我今日顾不得去种花了,只就躲进卧房里生闷气,生得狠了就索性将脑袋埋进被子里低低啜泣。 我听到房门被人推开。 便哑着嗓子道,「小卓,我今天不去种花了,也不想做饭了,你若饿了就去隔壁李伯家吃饭!」 然而,我话还未说完,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息轻扫过我的脖颈。 下一刻,我便被人连着被子整个抱起。 「啊!」 我惊唿出声,下意识地扑腾了下手脚,穿出被子,死死抱住那人的肩膀,可待看清许桑衡的脸后,我便又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要把自己关进小黑屋吗?又来找我做什么!」 我哭得有点久,声音便也有点瓮声瓮气,听起来倒不像在发火,反而更像是在撒娇。 果然,许桑衡愈加厚颜无耻,竟干脆抱着我转了一圈。 第203页 我气得握紧拳头揍他的背,但又想到他如今身中寒毒,身体比我还要虚弱,便下意识地放轻了力度,轻飘飘的,像是在挠他。 许桑衡抱够了我,方才将我放回榻上,举起方才因为用力而依旧有些抖的手给我看,「公子,我知道,你叫我吃药是为了我好,可我若是吃了那药,便就再戒不掉了,若一直吃下去,我就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抱你了。」 「我不要你抱我!」 我撇过脸。 「可我想抱你。」 许桑衡沖我笑,「有些话,一直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或许不该对公子说这些,可这次我不知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劫,所以,这些话,我定要同公子说清楚。」 我呆呆地抬眸望向许桑衡。 思绪却忽被拉回到了十五岁,容望来王府的那一年。 26、 那一年,也是在这样一个深春将夏的季节,我正琢磨着今日要去找容望问什么好玩的东西,结果刚出学堂的门就被许桑衡给堵住了。 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叫住我时支支吾吾的,「公子,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想到他此前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我,这阵子好不容易有容望陪我了,他偏又冒了出来,心中本就不快,又见他神色紧张却又认真,便起了报復他的心理,故意道,「何事,说罢!」 许桑衡却扭捏起来,拉住我的手,竟带我一路向偏院的那棵梨树之下跑去。 他的手掌极是有力,我被他拽得生疼,便更加不想听他说话了,索性甩开他,气愤地道,「你不说就算了!我不想听!」 「我还要去找容望殿下!」 「你以后少来烦我!」 说罢,我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并不知,那时被我甩在后面的许桑衡,是副什么模样。 27、 但今日,我许是猜到了一些。 今日的许桑衡,同十五岁的许桑衡一样,双颊发红,话也说得支吾。 我恍惚间,看到了十五岁的许桑衡跨越时空,重新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郑重地对我说,我是他的意中人。 他已经喜欢我…很久了。 从第一次见我,便已年少心动,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他自知配不上我,便只好将这份情愫压去心里,日日发酵,夜夜思念,待他好不容易鼓起全身的勇气想要向我表白心意之际,我偏又喜欢上了其他人。 他只能选择沉默退出。 却又偏近乎病态地,偷窥着我和容望的一举一动。 他只是想知道,能拥有我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许桑衡看到自己喜爱至深的人同旁的男人在一起笑闹亲吻时会有多么痛苦,或许,正是这日復一日,苦苦煎熬,却又求而不得的痛苦,造就了他的偏执性子,才会让他不顾一切地占有我,伤害我。 原也,是因为爱。 「我也可以唤你一声…妙妙吗?我听他们,都这样唤你。」 如今,许桑衡已经忘记了他对我的伤害,也忘记了我对他的伤害,他只是纯良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唤出这个他在梦中已经唤过无数次的名讳。 28、 妙妙,妙妙,妙妙。 少年唤着黑猫,眼角的光却偏又悄悄落在从他身边一走而过的小公子身上。 从此,便再未移开。 29、 我大概是得了失心症才会允许许桑衡做解毒的最后尝试。 他的那间卧房本就不大,将灯火撤走,又在窗上蒙上帘布后,便如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暗室了。 我给屋门上锁时,顾卓便似懂非懂地问,为什么要给表兄锁在里面。 我没有办法同他解释,只好对他道,「表兄生病了,所以要独自静养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那我每日帮表兄送饭!等表兄病好了,就让表兄教我读书写字,嘻嘻!不过表兄太兇了,小卓有点怕他!」 顾卓抱住我的腰,乖巧地对我道,「小卓还是最喜欢你了!我不想叫你表兄了,我能叫你哥哥吗?哥哥!」 「好。」 我十分窝心地抚着顾卓的脑袋。 有了顾卓的陪伴,也着实将我心头的恐惧压下去不少。 但便是如此,我还是无法对每晚从许桑衡房中传出的压抑着的痛哼声视而不闻。 许桑衡应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我掐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睡觉,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侧耳听着,直到再听不到一点声音,我才会昏昏睡会儿。 七日,整整七日。 许桑衡不要我进去探望他,就连每日送饭送水也只是隔着窗子递进去罢了,所以我并不知许桑衡到底能否挺得过去,现在又怎么样了。 然而七日之期已过,许桑衡还是没有出来。 且这一日,我连痛唿声都没有再听到了,小黑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生气,让我十分惶然不安,决定第二天便进去看一看。 然而,就在这一晚,我的院子里来了另一波不速之客。 第111章 旧事清(一) 1、 起初,我只听到院中传来了极细微的脚步声。 我看了眼尚在熟睡的顾卓,悄悄披衣起身,蹲守在门边。 很快,脚步声就更响了,连带有一阵叮叮噹噹的铃铛声,我才意识到,有人去到我种花的土地里了,应该就是之前破坏花棚的那帮北狄人。 第204页 我气愤地推开门,果然看到一群牧人打扮的汉子正在用力践踏我种的玉兰花,便立时用北狄话喊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几个北狄汉子先是一惊,随后看我只有一个人,便粗声粗气地道,「你们,北燕人,来这里种菜,便宜出卖,破坏了村寨里的规矩!」 「继续!」 我方知,这村寨里有一帮原住牧民,原本就是靠着高价倒卖拉来的菜果赚银度日的,北燕人来后,垦地开荒,低价售卖,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自然不愿意,也不管我这种的是花是菜,总之,只要是村东北燕人种的东西,他们一概都要破坏掉。 这群人竟继续大力践踏我好不容易种的花,我气不过,就冲上前要拦他们,结果推搡间却反而被人狠狠摔下,双手都被坚硬的地面磨出了血。 「住手!住手!」 许是外头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熟睡的顾卓,他也冲出院外,张开手臂,死死护着花。 奈何那帮北狄人根本没将小顾卓放在眼里,轻轻松松地就将顾卓踹到了一边。 顾卓气得大哭,他爬将起身,大声道,「我要表兄来教训你们!」 「表兄!表兄!」 我看到顾卓跑去拍打许桑衡的房门,心头大惊,刚要出声阻止,就见顾卓竟掏出我藏在窗边的钥匙打开房门,扑了进去,一边还念叨着,「让你们欺负我和哥哥!表兄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几个北狄人也下意识地止住动作。 我则扭过头,怔然望向大开的房门,心口噗噗乱跳。 2、 我无法确信许桑衡是否已经恢復,还是没有撑住毒发…已经死了…我今日看到窗台的饭菜没有动过,甚至都不敢打开房门去亲眼看一看… 我很怕…看到的是许桑衡的一具尸体。 所以,我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在等待许桑衡的现身。 然而,顾卓迟迟没有出来,那间卧房中,亦迟迟没有任何人出来。 我的心尖忽而激盪起莫大的绝望之感,一如当初,在那个雨夜我听到许桑衡自戕的消息时一样,我根本就不敢面对。 我湿着脸,抖抖索索站起来,莫名想要逃离,可就在这时,却恍然间,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自那间黑暗的卧房中迈步走出。 3、 许桑衡成功了。 他当真没有藉助药物,用自己的内力逼出了体内寒毒,一如小时候每一次,被他的养父关在黑屋中,一次一次试毒一般。 他又活下来了一次。 4、 只不过,许桑衡的身体好似看着比之前还要消瘦。 他的髮丝暗淡枯败,衬得脸色便愈发苍白,甚至连到院中走的这几步路都异常蹒跚艰难。 这样的许桑衡还如何替我们出头? 可惜顾卓不懂,甚至还得意洋洋地道,「我的表兄可厉害了!让你们欺负我们!让你们破坏村里的菜地!」 领头的那个北狄汉子乐了,指着我和许桑衡道,「就他?瞧着跟个病罐子一样,你们还想阻挡我们?哈哈…」 然而,这人还没笑完,许桑衡竟就一拳招唿了过去。 「你们…休想欺负…妙妙…」 许桑衡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可却沉而有力,他应是瞧见了我手上和臂上的伤,二话不说,就同这帮北狄人扭打了起来。 其实许桑衡素是有身手的,但他到底身体还未完全恢復,这几个北狄牧人又生得高大健壮,许桑衡也就刚开始占了点儿先机,很快就被这帮人一拥而上,死死制住,几乎是单方面被殴打。 「你们别打了!」 我企图阻止他们,再这样下去,许桑衡没被毒死反是要被不明不白地打死了,然而,北狄人住了手,许桑衡却不肯,他好像根本就觉察不到痛一样,即使被揍到鼻青脸肿,还是不要命地同人肉搏,死死拽住方才推我的那个领头人。 「好小子!真有种!」 「兄弟们,一起上!今个儿我们就把他活活打死!」 那领头人也被许桑衡这不要命的打发折腾得够呛,面上身上皆添了不少彩头,许桑衡自也是被打得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却也不肯松手。 「快!快去叫人!」 我叫顾卓赶紧去叫北燕村民过来帮忙,自己则以身护住许桑衡,恶狠狠地注视着这帮北狄人道,「你们莫要欺人太甚!北燕人来村寨安家本就是你们北狄的王所应允的,也得到了村长的同意!是他们辛辛苦苦开了荒地,种菜餬口,你们凭什么随意践踏旁人的劳动成果?还敢出手打人!」 「妙妙,别…别跟他们废话…让我过去…教训…」 许桑衡看到我竟会护他,居然十分受用,便是被打得口中含血,竟还笑得出来,咬着牙想爬起来继续打架。 我回眸瞪着他,「你也闭嘴!」 「妙妙…」 「闭嘴!」 「知道了。」 许桑衡被我凶得再不敢逞强。 这时候,顾卓也领着北燕人闻声赶来,大家举着火把,围住我和许桑衡,不让北狄人近前,这帮北狄人气势却依然不减,蛮不讲理地叫嚣着是我们抢走了他们的生意,他们下次还会过来,直至把我们这帮可恶的外邦人赶走。 说罢,才扬长而去。 5、 我长出一口气,在大家的帮助下,扶许桑衡回到卧房。 第205页 因为夜色太晚,所以大家也没有再多做停留,只是帮我将花棚重新搭好便就离开了,打算第二日再聚着相商一番对策。 我见人走了,就赶紧拿来伤药给自己手臂的伤细细上了一遍。 许桑衡目光灼然地盯着我。 顾卓也呆呆愣愣地盯着我。 我被他们这一大一小瞪得发慌,就干咳一声,叫顾卓先出去。 顾卓委委屈屈地道,「为何是我出去?表兄他明明也在看你!」 许桑衡立时起身,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步,将小顾卓不大客气地送出了房门。 亏得小顾卓方才还那般信任他。 我看到许桑衡这样,颇有些无语,上完药后,就将药丢给许桑衡道,「你自己也把药上了,一身的伤,连脸都破了!」 许桑衡十分为难。 他好像很不喜欢上伤药。 「怎么了?」 我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便问,「你不上药,伤口不会疼吗?」 许桑衡没有吭声,闻言才慢腾腾地打开药瓶,倒了些在纱布上面,迟迟却不肯按压在伤口上。 我实在看不过眼,干脆夺过他手中的纱布,用力地按在了他臂弯最重的一块伤口上。 许桑衡疼到脸色都变了,嘶声轻喘。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打架时怎么就不知道?」 我干脆坐到他面前,给他上起了药,但我的动作可一点儿不轻,每包上一块纱布,许桑衡便就疼得脸色扭曲一些,及至最后,我给许桑衡上完药,连他脸上的伤都贴好了纱布,才终于罢手,许桑衡却已经疼到冷汗涔涔。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哑着嗓子道,「看到你受伤了,就没想那么多。」 「只想要保护你。」 我的心勐地一跳,抬眸望向许桑衡。 许桑衡眸光温软,映着房内的葳蕤烛火,明耀动人,一如从前。 「你…你体内的寒毒怎么样了?」 我别过脸,干巴巴地问他,「可恢復了?」 「没有。」 「啊?」 「没有完全恢復。」 许桑衡对我道,「我的内力,之前…大多灌输给了你…所以…我没有办法完全将寒毒逼出体外…但我熬过了毒发…以后,不用再吃那种药了,我应该也可以…可以撑得过去,没有大碍了。」 「你的意思是,你以后要日日同这寒毒共生?」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许桑衡不知会否后悔,为了救治我,落下这如此折磨人的寒毒。 「嗯。」 许桑衡倒是声调很平淡,「没事的,只要能熬过毒发就可以了。我再慢慢修炼内力,有朝一日,亦可痊癒的。」 「妙妙。」 许桑衡被我贴了满身的纱布,唇角却含着笑意,「你不用为我担心。」 「为你做的那些事,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会后悔。」 「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6、 「我没有担心你!」 我被他说中心事,十分恼怒,发了通火,却见他笑意更深,便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主子吗?」 许桑衡微愕,「是…」 「那主子的命令你要听吗?我之前,让你给你身上上药,你都上了吗?」 我命令他,「把上衣脱了,给我看看。」 「妙妙…」 许桑衡终于收敛笑意,想要拒绝。 「我要检查!」 在我不容抗拒的威逼之下,许桑衡只好听话地解开上衣,我强忍住噁心,看了他身体一眼,结果那两个碗口大的黑疤不仅还在,他的胸前和小腹反而新添了数道划口,都结了痂,应不是他方才跟北狄人打架时留下的,而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第112章 旧事清(二) 7、 我垮下脸瞪他。 许桑衡惭愧地垂下头。 我继续瞪他。 许桑衡方才支吾向我解释道,「对不起,妙妙…我不是,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的,我只是实在控制不住。」 许桑衡有自残的毛病。 这件事,我知道的已经算晚了。起初,我以为他是毒发时太过痛苦,所以才会忍不住自残,就譬如他之前把自己关进书房暗室时,便是怕自己毒发时撑不住自残严重会伤及到性命,所以才会将暗室都铺上软布先包裹起来。 但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次我在梦中看到了许桑衡的童年记忆,他从小便就自残了,每次,他毒发过后,都会被马奴强迫着取血,而在这之后,小小的少年会掀开自己的纱布,自虐一样地用刻刀将手臂上的伤口划得更开…日復一日…怪不得他整个手臂都盘踞着层层叠叠的伤痕。 我把他锁进房间时,自是怕他自残,将卧房里的利器全部收走了,但没想到许桑衡依旧忍不住。 「怎么弄的?」 我咄咄问道。 许桑衡轻嘆一声,「用碗片的破口…割破了…皮肉。」 「为什么?」 许桑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向来清润的眸子中藏着莫大的痛苦,「每次毒发时…都很痛苦…太痛…实在是太痛了…毒髮结束之后,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所以,我会一遍一遍弄伤自己,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再后来,则是因为你…」 第206页 我愕然失措。 许桑衡却自嘲般地,摇了摇头,「每次…每次看到你同旁的男人…在一起时…我都…都会…痛不欲生。」 「我只能用更深的痛意…来替代痛意…」 「我习惯了的。」 「妙妙,对不起。」 许桑衡眼尾发红,几乎是颤着声音,向我低头说出了这句道歉。 我没有听明白许桑衡的道歉是为何而来。 是因前世对我的伤害自觉对不起我。 还是,因自己没有早些向我表明心意而感到歉疚。 但时过境迁,许桑衡毕竟不再是十五岁的许桑衡了。 我和他之间,也毕竟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能重新回去了。 「我不想要你自残。」 我将伤药递给他,「你以后,是要一个人生活的,你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妙妙!」 许桑衡面上一闪而过惊慌和无措,他巴巴地看向我,想要说些什么。 我上前,轻轻地环了一下他的腰。 许桑衡睁大眼,手臂僵硬地直直垂下,既不敢回抱我,更不敢推开我。 只就那么半举着,一动不敢动。 好像生怕自己一动,我就会立即从他身边消失。 但很可惜,下一刻,我仍旧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我会替你安置好一切,再离开的。桑衡。」 我这样唤他,像从前每次找他玩时一样,「谢谢你用自己的血救过我。」 「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真的。」 「我不再恨你了。我也原谅你了。」 「所以,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就当是,让我走得安心些罢。」 8、 隔日,北燕人便自发组织起来,成群结队地要去寻寨子里的村长,为北狄人破坏我们庄稼的事情讨要说法。 我也跟在队伍后面。 那村长原本还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好言相劝,奈何那帮子北狄人实在是蛮不讲理,几番争执之下,竟又想动手打人,北燕这边倖存下来的多是一些老幼妇孺,哪里打得过身强力壮的北狄人,被打得那是个叫苦连天,实在可怜。 村长反而在一旁袖手旁观,分明是徇私包庇自己的族人。 「住手!」 我实在看不过眼,便站出来,替北燕人出头,「有话好好说,你们凭何打人!」 「又是你这个小子!看来昨晚的教训还不够啊!」 领头的那北狄人一看是我,登时摩拳擦掌地命人将我围住,眼看这帮人的拳头就要挥下了。 那老村长突然急声喊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跑到我跟前,竟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我。 我被他看得颇有不解,刚想问话,这老村长竟就抚掌道,「像!太像了!这位小公子,敢问您可认得那凌轩云将军?」 我骤然惊住。 凌轩云。 是我的父亲。 虽我早便知晓了,可一直以来,我却对这个素未谋面过的父亲,并无实感。 可今日,我却在这遥远的北狄村寨,听到了他的名讳,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好像同他之间的距离就这么一下子被拉近了。 「凌轩云…是我的爹爹。」 说完这句话后,我周身顿轻。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 「怪不得!怪不得有故人之姿啊!你们还不赶紧跪下!这位小公子的父亲,就是咱们村的救命大恩人啊!」 老村长听完我的话,竟激动地落下了眼泪,他叱责住那几个无礼蛮横的北狄人,还率先向我跪了下来,重重叩首。 「老村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小公子…你有所不知…」 那村长老泪纵横地道,「凌将军当年率军攻破北狄关口时,北狄的王曾下令要放火烧寨,灭掉我们整村的人和牲口,防止我们落入北燕人之手…是凌将军救下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他不仅没有杀害我们这些无辜的平民,还带领我们举家搬迁,安置到了这处,我们才能重新建立起新的家园…凌将军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啊…你们这些混蛋,竟差些打了恩人之子!煳涂!真是煳涂!」 那几个北狄人知道我的身份后,也纷纷放下手中武器,惭愧地沖我下跪。 「我们真是该死!居然伤了恩人的儿子!」 「是啊!听说凌将军打仗从不伤及两国的无辜百姓,他是个大好人!大英雄!他的儿子也是英雄!」 「英雄!英雄!」 村寨中所有的北狄人都围了过来,沖我欢唿示好,那些躲在我身后的北燕人也终于得以扬眉吐气,再看向我时,眼中也充满了崇敬之意。 9、 我就这样成了村寨中的英雄。 既如此,北狄人自不敢再冒犯北燕人,双方达成和谈,以后,北狄人绝不再干涉北燕人种菜囤粮,而且北狄的肉奶也会便宜地卖给北燕人,两族人自此友好相处。 老村长觉得心里过意不去,还专程设宴好好招待了我一番,我不好推辞,只好去了,席散后,老村长将凌轩云当年留给他的一幅字交给了我。 我十分新奇地打开那幅已然泛黄的纸卷,竟就这般,在时隔多年之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狄,看到了自己父亲留下来的字迹。 「报国之志。」 第207页 「重月之心。」 「爹爹…」 我轻抚着凌轩云的字迹,弯了弯唇角,果然,爹爹的心里只有两件事,报国以及…娘亲… 我亦没有想到,我的爹爹,在多年之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孩儿。 10、 我将爹爹的字带回去,用心地装好。 顾卓显然没有弄明白我是在干什么,便直喇喇地问道,「哥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笑了笑,「这是我爹爹的墨宝,我把它装好珍藏起来。」 「哦哦哦,爹爹,爹爹,小卓没有爹爹了。」 「小卓。」 我心头一紧,摸着他的脑袋,「不要难过,以后你就跟哥哥在一起,哥哥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刚落,顾卓便就扭头看向了门边。 我循着他的眼光看去,只看到许桑衡离去时的落寞背影。 11、 自在村寨住下后,我和顾卓其实开伙并不多,之前嬷嬷住在我们隔壁,每日里都会做些好饭好菜用食盒装着送过来,我说了几次不用,她都依旧坚持,说是要为我尽些心力,好弥补过去的错事。 两个月后,嬷嬷生病过世了。 我也不想再麻烦别人,这才开始自己做饭,但我做的饭实在不算好吃,只能囫囵地将菜米用锅煮熟了事,好在顾卓并不挑食,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所以日子也还算能过得下去。 许桑衡清醒过后,自然而然地将这份活揽去了。 顾卓的胃口明显好了起来,吃饭时,一个劲地夸许桑衡做的菜比我的要好吃。 我木着个脸不说话,扒了一口饭到嘴中。 「我今日上药了。」 许桑衡主动同我说话,「也没有再自残。」 「菜是村头的王伯送过来的,我挑了两三样你爱吃的煮了,白日里,我就在院中练了一下内力,好克制体内寒毒,已经初有成效了。」 我没怎么吭声。 许桑衡终于识趣地住嘴。 「那你近来寒毒发作可还频繁?」 饭吃完后,我们两人沉默对坐半晌,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不,不频繁了。假以时日,当能痊癒。」 许桑衡眼睫轻垂,缓声说道。 「那你自己…」 「可以。」 许桑衡抬起头,沖我勉强一笑,掩饰着道,「吃过了就放那里吧,我等会儿收拾就行了,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容望死了。」 我冷不丁地开口,「所以,大宣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许桑衡。」 「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第113章 旧事清(三) 12、 容望已死的消息约摸是初夏时传到村寨中来的。 听说容望是死在行军途中的。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在同北狄的对战中,耗尽了心力,可偏他又听不进部下的劝说,一意孤行地要同乌朔斗个你死我活,最后,自是在战争中殒命身死。 刚刚即位不过一年。 他因没有子嗣,于是,京中的梅若笙便伙同皇后孔嫒联手,扶持其弟也就是七皇子容尚即位。容尚性子温吞,刚登基便下令停战,还亲派使臣前往北狄,表达友好之意。 北狄王本也就想同大宣交好,便顺势同意停战,这段时间,我每日都能瞧见村口有凯旋归家的北狄士兵。 只乌朔没有再来过这里。 虽他定然知道我在这里。 虽他回北狄都城復命时,也必然会经过这个村寨,但他并未再现身。 我心中长松出一口气,乌朔不再见我,便证明,他终于,是将我放下了。 13、 北燕人对于容望本就有怨愤,所以这几日,常高兴地聚在一处庆祝。 「听说这个皇帝根本就不得人心,当时在战场上,他被北狄士兵围住的时候,他的部将竟然都不愿意去救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了刀剑之下!」 「活该!他当初挟持士兵的亲眷做威胁时,就早该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若非是他丧心病狂,非要攻打北燕,攻打北狄,我们何至于背井离乡,流落至此啊?」 「是啊…只可惜,他便是死了,我们也回不去故土了。你说,这皇帝如此疯狂,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谁啊… 14、 隔日,我正在地里打理玉兰花。 如今正是初夏,玉兰已过了花期,花茎上只剩绿亮绿亮的叶片,望之倒是极有生机。 但我素来只喜赏花,不喜看叶,加之从前一到夏天就易犯热病,所以四季里头,便最不喜夏日。 直到十五岁那年,容望来到了燕王府,他小我两岁,浑身是劲,虽然是个皇子,却会像个皮猴一样在王府中爬树玩,还在我经过树荫下时,用手将叶片扯得哗啦作响。 我常被他吓到,不满地抬眼瞪他,却在看到他咧着嘴对我笑时,怒意顿消,只嗔他几句,便就站在树下默默陪着他。 「妙妙!妙妙!你看这些叶子,多好看啊!」 他骑在树上,沖我喊道。 「夏日连花都不开了,光秃秃的叶子有何好看?」 我不解地接话道。 「唔,叶子好看啊!不仅好看,还自由自在的,若哪日想要离开了,便就随着风,飘去天涯海角。多好啊!」 容望举目张望那些随风轻拂的叶片,放低了声音,轻言而道。 第208页 我那时并不能理解容望的话。 只觉得他的脑迴路奇奇怪怪。 然如今,他已经死了,便是死了,也无法离开困顿他一生的皇宫。 他始终都会作为大宣朝的皇帝。 被钉刻在史册,供后人评说。 15、 我不知为何,情绪莫名有些低落,修剪了下杂乱的花枝后,就欲起身,结果因为蹲得太久,双脚生麻,便晃神打了个踉跄。 一双手及时地托住了我的后腰。 我回眸便瞧见了许桑衡关切的眼光。 因是在夏季,所以我穿的衣服都是那种极薄的面料,许桑衡又因体内有寒毒的缘故,手亦格外寒凉,隔着轻软的衣服竟像是直接蹭在了我的皮肤上,酥酥麻麻的,很是舒服。 我一时忘了抗拒。 许桑衡便也没有松开我,很珍惜地抱着我的腰,还将我朝他的怀里送了送。 「妙妙。」 许桑衡正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气息却让我勐然清醒。 我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垂下眼帘,「昨晚我跟你说的事,你都听进去了吗?」 我生怕许桑衡还会继续装傻,「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许桑衡这一世其实过得颇不容易。 他意识觉醒,所以才会依附梅若笙,同他联手,企图为北燕求一份生机,结果却功亏一篑,众叛亲离,自己还落了一身的伤病毒症。 概因为我。 全都是因为我。 所以,当我说出要离开他时,其实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如今我热疾康愈,他却满身疮痍,我倒还要抛弃他,着实是有些像那忘恩负义的薄倖郎。 我的喉头一直在发着紧,「所以,你呢?我走后,你要去哪里?」 许桑衡笑了笑,「我就留在这里罢。反正我如今…也已经无处可去了,无家再归了。」 我眼皮勐地一跳。 许桑衡却接道,「你的花,我会帮你一直种下去,就当做你还在这里陪我,小卓也留在我这里罢,他本就是我的表弟,顾家也是因我受到了牵连,我有义务抚养他。他有些笨钝,你带着他也不方便。」 「若哪日,你想再看看这些花,再看看小卓,便…」 「我打算先回京看一眼梅若笙,你知道的,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兄长!我有些话,要同他交代清楚…之后,我应该也会留在大宣!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也同容嫣容尚他们几个一道读书交往过,我了解容尚的性子,他为人低调温和,不会容不下我。我以后…应该就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我急急打断了许桑衡的话。 「嗯。」 许桑衡沉默几息,方才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罢,许桑衡就一如平常,招唿我同顾卓用膳。 再无旁的多话。 16、 许桑衡对于我的离开表现得实在是太平静了。 这不对劲。 他之前便是在诈死加入武德司之际,都会借着从水牢里出来放风的时候装神弄鬼地偷偷来寻我,可现在,我收拾行李时,许桑衡居然还能平和地叮嘱我要带什么东西。 根本就不符合他的性子! 顾卓虽笨,但看我这几日都在收捡东西,便也察觉到了不对,软着声音地问我是不是也要离开他,就像爹娘一样,再也不见他了。 「小卓…」 我很心疼这个傻傻笨笨却待我一片真心的孩子,一时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对他说。 「小卓。」 是许桑衡替我解了围,他走至我们身旁,对顾卓道,「今日隔壁的王伯要去集市上买羊羔,你要不要跟着他一道去?」 「哇!小羊羔最可爱了!我要去!要去!」 顾卓飞一般地窜了出去。 许桑衡嘴边的淡笑渐渐收泯,良久,他才他望向我,开口问道,「打算何时走?」 「今晚。」 「我已经叫好接应的马车了。」 「晚上再走,小卓也刚好睡着了,你不要跟他说我不回来了,就说我出了趟远门。他那么小就没有了爹娘了,我不想他因为我的离开再多添心伤。」 「许清妙。」 许桑衡的声音有些发哑,低低的,仿佛藏着好些情绪在里头,可仔细听来,却并分辨不出,因为自始至终,他的语调都是柔和的。 他柔和地唤我,又柔和地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我懵了懵,抬首看他。 「你总是那么善良,你对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善良。」 许桑衡像是极累,他轻靠在门边,脸逆在光中,竟苍白到近乎有些透明。 「唯独于我,未有过。」 「从未有过心善和怜悯。」 17、 许桑衡这句轻飘飘的话,令我一整日都有些坐立难安。 我想到了很多东西,譬如小时候我是如何欺负府里的马奴之子桑衡的,后来,我又是如何因他抢走了我的身份地位故意冷颜待他的,再后来,我同他互相伤害,却又互相依恋,纠缠经年,难捨难分。 但这一次,我却下定决心要彻底同他了断。 我当真很残忍吗? 我并不算残忍啊,我前世因为许桑衡死过一回,这一世许桑衡便用自己的身体淬鍊寒毒,救治了我,我们只不过是扯平罢了,更何况,他现在不是能够逼出寒毒撑过毒发了吗?他还常在修炼内力,假以时日,他许是能恢復的。 第209页 我虽是这么想着,可临走前,却到底还有犹豫。 候在门外的车夫已经在催促我了,我赔着礼,求他再多给我些时间,转身推开了许桑衡的卧房门。 今晚许桑衡的房间早早就熄了烛火,他应是知道我要走,所以不愿意面对。 然而,我摸着黑进去后,却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极其细微的痛哼声。 和许桑衡当初寒毒发作时是一样的。 许桑衡又毒发了?我心头大惊,借着月色正看到许桑衡满面痛苦地在床榻翻滚,他的双手紧抓住身下的床褥,因着用力,指节都泛了白,而他短秃的指甲上也渗下了点点血丝。 「你…」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许桑衡就下意识地紧抓住我伸过去的手。 他抓得用力极了,将我的手腕近乎扭到青紫。 我疼得攥紧眉心,小声道,「不要…」 他缓缓睁开眼,看清是我后,才渐渐松开,眸里水光轻动。 「妙妙。」 他当着我的面吐出一大口黑血,但却强撑着一口气,近乎哀求地唤我,「妙妙…」 「你,你的寒毒根本就没有被压制住是不是?」 我纵再如何迟钝,这时也觉得不对,难以置信地惊唿道,「你这段日子一直在骗我?许桑衡,你究竟要瞒我到何时啊?」 我忽然想到,之前找大夫给许桑衡看时,大夫就说他的丹田空空荡荡,体内的内力已经全都没有了,他又不是神人,怎又可能以肉体凡胎扛过这阴寒剧毒? 而许桑衡的内力…是为我治疗心疾时,全渡给了我,若非是他用内力护住我的心脉,如今痛苦不堪的那个人,分明会是我。 我心乱如麻,不知是因为许桑衡在骗我,还是因为许桑衡的毒根本就无药可治,他的寿命也根本就…不得久长… 我也总算明白许桑衡为何会表现得那般平静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活不长了,所以,他不愿再跟着我,不愿…成为我的拖累。 第114章 旧事清(四) 18、 「你的寒毒一直没有控制住,是不是?」 怪不得许桑衡现在跟转了性子一样,每到晚上都会早早回房关紧门窗,生怕我会占了他便宜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寒毒发作时,痛不欲生的狼狈模样。 许桑衡没有否认。 他只是虚弱地抬起眼眸望向我,脸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苍白。 「为何?」 我也放低了声音,「为何骗我?」 「因为你不爱我了。所以,我不想让你因我有牵挂。」 许桑衡自嘲地一笑,「虽然,你应当也不会对我有何牵挂。」 「你是在跟我赌气?」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砸开许桑衡的脑袋,看看他到底是在想什么,身中寒毒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好似就是情郎之间的赌气消遣一般,「你知不知道你会死啊?」 「我早便该死了。」 许桑衡平静地对我说道,「上一世,便该死了。」 「上一世,我没有想要你的命。」 「是我思虑不周,连累北燕,我那时让你去寻梅若笙,其实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梅若笙是你的兄长,想在将死之际将你託付于他,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他会对你怀揣那样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会用一碗热药要了你的性命…」 「更不知道…你那般爱我…竟会为救我,答应他的要求…」 许桑衡似是陷入了极大的苦痛之中,他紧皱双眉,眸光轻闪,「所以濒死之际,在我恢復意识后,每日每夜都活得很痛苦。」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但我明白,一切都为时尚晚,错了就是错了,是我没有早日察觉你的心意,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所以我没有资格再求你原谅我。」 许桑衡无力地阖上双目,「你快些走,最近几日北狄士兵班师回朝,路上很乱,莫再耽搁。」 我沉默良久,反问他道,「许桑衡,我们之间难道是在比谁更值得原谅吗?」 19、 许桑衡的话,其实并不让我震惊。 因在早知他为了给我治病不惜自毁身体,落得如此之多的伤病后,我就没有再怀疑过他对我的爱。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我对许桑衡亦有诸多亏欠,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心无芥蒂,和好如初了。 「你走。」 许桑衡不是没有看出我的犹豫,「不用管我。」 「可是你…」 「说了不用你管。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死不掉。」 许桑衡强撑起身子,倔傲说道,「前世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所以我欠了你一条命,这是我心甘情愿还给你的,你不用因为可怜我而留下。」 他定定说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许清妙的怜悯。」 「走啊!」 20、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因为我怕自己再犹豫下去,便就抛不下许桑衡了。 只坐上马车后,我终于忍不住低低啜泣。 我不忍心看许桑衡因我受苦。 可是…我亦没有办法…再接受他,以相爱的身份接受他。 我只要看到许桑衡的脸,就会想到前世今生他对我的一次次伤害,就会想到许桑衡在诏狱前见我的最后一面,想到他被风雪覆了的眉眼,想到他被铁链锁在寒□□池中的情形,想到他化身黑羽后对我的一次又一次的维护,以及他因我身中寒毒后的痛不欲生。 第210页 我怎可能不怜悯他。 可除了怜悯,我似乎不能再给他更多了。 或者说,是不敢。 而那些我不敢给的东西,才是许桑衡真正想要的。 21、 因着大宣和北狄两国签署了停战协议,边境的互市也多起来了,我乘车经过时,看到昔日的荒凉之地如今新建了城镇集市,就连曾经的北燕亦被下令重新修建,朝廷派了新的军队前来驻守,城中虽不若从前繁华,却也难得有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景,心中不免有所感触。 这里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可如今到底已不復存在。 就这般停停走走,约摸一个月后,我才回至上京。 上京已至早秋,霜重风冷的,但街上倒是热闹如昨,新帝容尚上位后便推行轻徭薄赋之策,厚待商农小民,所以长街的小贩走卒俱是喜气融融,倒是分毫没有受到战争的牵连。 不过我倒是无甚闲心去逛,直奔上京梅府而去。 但令我意外的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就连梅府的匾额都被取下,只余下一道半掩着的朱门,上头还贴了曾经被查抄的封条,荒凉破败。 我有些奇怪,梅若笙不是帮助容尚即位了吗?他如今应是大宣的功臣才是,不说官復原职,至少也该洗清过去的罪责… 但我转念想到梅若笙常住之地其实是京郊梅林,便也不再耽搁,去了趟梅林故居,然而,梅林亦不復从前之景,大片大片梅树被人砍倒,枝节交错满地,故居之中也毫无人气,我踏足进到偏院,也没有瞧见一个人。 只我进到偏院之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了一惊,因为偏院中的石碑竟已又赫然多了数十座,尤其是正中间的那座,碑面上被人用硃笔上书了两个字,「容峯」。 正是先帝的名讳! 这些石碑密密麻麻地竖立成林,一座石碑便代表了一条性命…这全是当年害死过凌轩云将军的人…下至将士朝官,上至九五圣上…全死在了梅若笙之手… 他当真,苦心数十载,用了自己的方式,为枉死的爹娘復仇雪恨。 然而现在,他大仇既报,又会去到哪里呢? 我想不明白。 正我双目发痴地盯着这些石碑,想到入神之际,后方忽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勐然回头,竟瞧见一个人影凭空出现,我的心险些跳将出来,待定下神来,才看清来人居然是容嫣公主殿下! 经年未见,容嫣早已褪去当年稚气,再看到我时,也不会一口一个妙哥哥的唤我了,而是十分知礼地唤了我一句,世子大人。 「许章驰都已经故去了,我如今哪里还算的上什么世子?公主无须多礼。」 此趟回京能够重遇故人,我心中难免开怀,细细端详一番才发现,容嫣已经梳了高髻,分明是那妇人的头装,又想自己是在梅若笙的故居碰见的容嫣,霎时有些难以置信,「公主殿下,你该不会…不会…」 容嫣抬眸看我,眼神幽幽怨怨,末了,才长嘆一声道,「没错,我已经嫁给了梅郎。」 22、 容嫣见我痴在当场,便沖我笑了笑,只这笑容里却有抑制不住的苦涩,「进去说罢。」 她很熟悉地领我穿过偏院,来到正院厅堂,竟是看都没看一眼那块写有她父皇姓名的石碑。 「公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时嫁给梅若笙的,他…他现在又在何处?」 容嫣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命令候在厅堂的婢女从厅堂中取了杯盏,给我倒了一杯水,方才对我解释道,「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梅郎获罪以后,梅府便被查抄了,这处地方朝廷不知道,才得以侥倖保存下来,但为避免受牵连,府中家僕侍卫还是被梅郎遣散了,只留下我这陪嫁过来的宫女,同我一道躲在这里度日。」 「世子大人刚刚进门没有瞧见她,是因为她平日里听我的话,都是藏起来的,只我见来人是你,方才让她出来了。」 「那梅若笙呢?」 「你是公主,便是你嫁与了她你也是公主,为何梅若笙获罪,你也要被牵连,藏在这里?你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如今的皇帝是你的七弟,你们从小感情便好,若有何难处,知会他就是,何至苦了自己?」 我瞥见容嫣的两只手竟都生了粗茧,想来是同侍女两人生活清苦,不由问她。 「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的。」 容嫣垂下眼,轻哽一声,「是我想着,只要留在这里,他有朝一日,便会回头,可是…可是…」 「梅郎并不爱我,他喜欢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你。」 23、 容嫣泣不成声地向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容嫣一直对梅若笙心有所属,起初容嫣并不以为意,因她从小金枝玉叶,最喜长相俊美的郎君,以为自己对梅若笙亦只是寻常倾慕,直到梅若笙获罪之后,所有人都同梅若笙划清界限,可只有容嫣会替他在自己的皇兄面前求饶说情。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喜欢梅郎。」 「皇兄抓住梅若笙的把柄,将他治罪,每日都会派人拉着他上街游行,是我,跑出皇宫,挡在他面前,为他挡下百姓们砸来的臭蛋石块…」 「可便是如此,梅郎也从未接受过我的心意。」 「直到皇兄辱够了他,要杀他,是我求皇兄让我嫁给他…」 第211页 「皇兄不知怎的,居然同意了,还说自己只能娶自己不爱的人,梅若笙也合该有如此报应,他给了梅若笙两个选择,一是娶我,二是自裁,梅郎这个时候,才选择了我…」 「然成婚一年来,他对我皆是疏离冷漠,哪怕我们同在一片屋檐之下,他也从不碰我…」 「直到,我在他的卧房看到了你的画像,才知,他喜欢的人,其实一直是你。 「后来战场那边传来消息,他以为你死了…」 「便决心遁入空门,抛我而去…」 「许清妙,你要找的人,他已经出家了。」 第115章 旧事清(五) 24、 万佛寺。 是梅若笙选择出家修行之地。 概因长公主年少常同几个闺中旧友去万佛寺烧香礼佛,所以万佛寺的住持亦算梅若笙的旧相识,之前梅若笙就曾带我前去万佛寺避难过。 然而,当我再度踏入万佛寺时,心境已然大有不同。 秋日萧索,万佛寺外礼佛的香客人迹寥寥,我凭藉记忆穿过佛堂,行过寺院,愈往里走,便愈能闻到香火之味,合着缭绕升起的白烟,若入尘世仙境。 为我引路的小沙弥带我去往了一处单独的禅房,我一眼便认出,这间禅房正是我当初在万佛寺所住的那间,禅房外是红墙黄瓦的院落,孤亭独立,斩丝空门。 我忽然有些失了勇气。 那小沙弥告诉我,梅若笙是年前出家的,正是我让乌朔将我已死的消息传扬出去之时,想来是不知怎的传来了上京梅若笙的耳中,加之他亦用尽办法也联络不到许桑衡,便当真信我是死了。 从此便心如死灰,一蹶不振,遁入佛门空地,再不理会尘间俗世。 我无法想像梅若笙若是知道我没有死又会是何表情,会震惊,亦或者是后悔,还是惊喜… 我不敢深想。 正当我踯躅在门前犹豫要不要去叩门时,年前的房门忽然开了,梅若笙便就一身麻布僧袍地出现在了我面前。 25、 我今日来得早,正是寺庙僧人要去佛堂进行早课诵经之时。 梅若笙手持经书佛珠,看到我时,本是平静如水的表情便瞬间如同碎开了一道道裂痕,变得极是古怪扭曲。 不过许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很快,梅若笙就恢復了平静,他长眉微松,凝目望向我,道了句,好久不见。 「你知道我没有死?!」 我脱口问道。 梅若笙的身形比之前更清减了些许,愈显身姿如玉,宽大的僧袍穿在他身上偏如同那天上神仙的仙服一般,飘然若飞,倒当真合适不过,他亦没有剃髮,只是将一头长髮高高束起,藏在了僧帽之中,只堪堪垂下几缕在帽下,竟…全是银白色的! 他不过年长我四岁,如今竟早生了诸多华发。 我震惊不已,声音都在发抖,「若,若你知道我没死,为何要出家啊!」 梅若笙听到我的问话,顿住脚步,他望向我,目光却又飘出甚远。 「死与不死,并无区别。」 「我只知,你并不想再见我。」 「亦不会,接受我。」 是了。 聪慧如梅若笙怎可能轻易相信谣言?但他了解我,便也知,我传出自己已故的消息,就是想彻底同过去的事物,同过去的人做诀别。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 他真正的心痛,便是为此。 「我便满足你。」 「从此,你尚在尘世,我已遁入佛门,不会再同你相见。」 梅若笙语气平淡,可他捏着佛珠的手分明是在用力,他甚至不敢凝神看我,便是只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伪装起来的若无其事便就会彻底崩溃。 「为什么?你不想见我分明有千种万种的方式躲着我,且你已经娶了容嫣,为什么又要抛下她出家?!」 只我仍不明白梅若笙为何偏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了却了自己的后半生。 「我娶她,是因那时还没有完成替父復仇之业,我还不能死。」 「六公主心里亦分明,我对她,并无任何感情,可便是如此,她也执意要嫁。」 「我与她,都有执念。」 梅若笙提及容嫣时,依旧平淡无波,仿佛自己并不是那个娶了容嫣却又辜负了她,害她被困在梅林故居,成为全天下笑柄的负心郎。 我实在气不过梅若笙总是这样一副冷情无心的模样,从前对我是这样,如今对容嫣也是这样,伸手要夺他的经书佛珠。 「可你如此是对她不负责任!就算,就算你不喜欢她,也该同她好生和离,将她的后半生安排好,而不是抛下她一走了之,躲在这里当什么和尚!」 「这些,难道我没有为她想过么?是容嫣,是她死守着一纸婚书,不肯同我和离,她还用尽手段,要同我…欢、好…呵,我不爱她,又怎能碰她?与其这样苦苦纠缠,还不若断掉慾念…做个不染俗事的出家人。你曾经叫我断掉慾念,清除业果,你可还记得?」 说话间,梅若笙便伸臂阻挡我来抢他的东西,当真是铁了心地要呆在这寺庙中,青灯古佛地过完一生。 我想到容嫣沖我哭诉时的悽惨情形,「无论如何,你都不应不告而别,还总避而不见!你同我回去,同容嫣交代清楚!」 争执间,我推了他一下,结果,梅若笙脚下趔趄,连退数步,他再走路时,我竟才发现,他的两只腿都有问题,居然一瘸一拐,行得费力。 第212页 「你,你的腿怎么了?」 「残疾了。」 梅若笙不在意地瞥了眼自己的腿脚,从我手中轻巧地拿回自己的经书,正色道,「早课时间要到了,施主可是要一起去听诵经?」 26、 佛堂之中檀香深重,诵经之声此起彼伏,一些善男信女也前来听经,双手合十,分外虔诚,而我的目光始终便都聚焦在梅若笙身上。 梅若笙坐于众僧当中,手持佛珠,目不斜视,轻念经文。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帮助容嫣劝他回心转意的了。 我心中感伤,随意听了几句经文,便动身离开佛堂。 路过正院时,我瞧见了那棵硕大的祈愿树,树上悬着无数红黄相间的丝锈锦囊,正巧一阵秋风吹过,这些锦囊便就随风飘扬,如同星火点点,我抬头望得发痴,直到一枚离我最近的锦囊被风吹落,掉在地上。 我拾起锦囊,刚想端详一番,里头的纸条便就掉落下来,我打开纸条,只看了一眼便就怔住。 字条上是熟悉的清隽小楷,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惟愿清妙,长乐圆满。 是…是梅若笙的字迹… 我发了疯一样,抬手又拽下一枚锦囊。 愿常伴青灯,以此赎罪。 罪孽难赎,一人业果,一人承担,惟愿清妙,长乐圆满。 惟愿清妙,长乐圆满… 第二枚,第三枚…无数枚锦囊,竟全是梅若笙所写…而所有的字条,皆都是在为我祈福。 梅若笙为报父仇,汲营半生,双手满是鲜血,他决意出家的另一原因,便是想同我划清界限,不让他所造之业,惩罚在我身上。 他信佛,便亦信因果报应。 他怕我会因他受到牵连,便宁愿终此一生,常伴青灯,为我承担报应。 27、 我向梅若笙请辞时,他依旧一副冷冷冰冰的样子。 「你终于想通了吗?」 「嗯。」 我的袖里藏着他写的字条,我强装镇定,对他道,「既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强求了,容嫣那边,我自会多加劝慰。」 「如此最好。」 梅若笙说罢,便就转身要走。 「等等!」 我叫住他,「告诉我,君药在哪里。」 「为了他?」 梅若笙像是早猜到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没有回头。 我盯着他的背影道,「是。他为救我,身受寒毒之苦,我合该也要为他设法解毒。」 梅若笙停了几息,便对我道出一个地址,「便说是我让你去寻他的,梅山斋曾于君药有恩,你的事,他不会不管。」 我暗自记住。 「哥哥!」 我脱口,还是唤了一声。 梅若笙的脚步勐然滞住,手中的佛珠也被他捏得直直作响。 「哥哥…我…」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便听得「咔」地一声,那串佛珠居然被梅若笙捻至粉碎,撒了满地。 「施主,贫僧不是你的哥哥。」 梅若笙虽竭力在保持平静,可我仍听出他话音里一闪而逝的颤抖。 「只是个挂念你的人。」 「佛门之地,不染俗尘,请施主勿再来此。」 说罢,梅若笙便轻拂袖袂,扬长而去。 而那句珍重,在我嘴边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咽回腹中。 28、 我出寺庙时,之前带我进去的小沙弥追上我,交给我一本书册,说是梅若笙给我的。 我狐疑地翻开书册,发现竟然是相思引的终本! 话本中,歷经磨难的那对兄弟终于得以相认,情深日笃,然而,意识到对自己弟弟感情变质的兄长,怕会铸下错事,最终选择放手离去,但弟弟不解兄长良苦用心,以为是兄长抛弃了自己,郁郁寡欢,孤苦地了却残生。 这个结局看得我十分难受。 我翻到最后一页,企图想看看梅若笙有没有写其他的小记圆回来,然而没有。 书册最后一页,是他亲手所写的一段文字。 「少时,我常瞒着老师偷读话本,我那时不解,为何话本中人明明相爱,最后却总要分离,不得相守。」 「长大后,我好似有些理解了,若论有情人分离之因,无外乎家世悬殊,云泥之别,皆难摒弃世俗之牵绊;无外乎身份对立,或相爱不能,违背伦常纲序;无外乎误会深重,幡然转身之际为时已晚,巫山云过,往事难追。」 「但归根结底,不过三字:不够爱。」 「一者有情,而另一者无情,便不能算做是相爱。只有情者常因情生恨,横生慾念,千般算计,万般强求,才终生出枝节,是非曲折终若流水迢迢,人生歧路甚多,但细细想来,其实不过大梦一场。」 「梦醒,方空。 有情,皆孽。」 第116章 生死共(一) 1、 会见君药先生比我想像中要容易。 他得知我的来意后,并无隐瞒,承认了曾利用许桑衡炼毒,再以他的内力和鲜血化解我体内的热病。 只这种方法只在古法中记载过,君药此前并未真正尝试过,起初便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且此法风险甚大,就连君药也没想到,许桑衡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我沉默听完,问他寒毒可否能解? 「能解。」 君药先生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只解毒亦需靠其自身内力,如今他丹田全空,只能用药方颐养增补,我可配药给你。」 第213页 我有点犹豫。 君药便问我怎么了。 「我们不在一起了。」 「收着罢。他还会找你的。」 君药笃定地告诉我,「他为了给你治病,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承受莫大苦痛为你炼药,他比你想像中的要更爱你。他是放不下你的,你们定能重逢的。」 2、 我没有太把君药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我已不想再同许桑衡做何纠缠,但无论如何,若能解去许桑衡的寒毒,让他不再受折磨,我心中便也宽慰了,这药,我托人带给他就是。 我为劝说容嫣在京中又耽搁了几日,这天,新帝不知怎的知道我回来了,竟下诏宣我进宫。 我拜见完新帝,他又留我在宫中用膳,同我交谈许久,他还记得我初时进宫时的情形,笑道,「那时皇兄经常欺负你,六妹倒是维护你,为此皇兄没少同她置气,可惜…」 他的笑容逐渐消失,「皇兄死后,于贵嫔就犯了疯症,朕只能派人将她送去冷宫,也是可怜,家族没了,儿子也没有了。」 于贵妃年少时同长公主和我的养母便就交好,只这几人,各有波折,竟全无善终。 我心中一痛,便道,「求请陛下多多照拂。」 容尚满口答应。 又对我道,朝廷如今已经下旨停战,所以对于我作战失利一罪便既往不咎,只北燕王如今已经过世,新的燕王还未立下,所以我的世子名号也只能先收回。 「世子府还是你的。」 容尚对我道,「皇兄在世时下过令的,那许府谁都无权去动,你的那些丫鬟僕人也都留着,你大可以继续住在里面,至于以后是要离开京城,还是谋个官职,再慢慢从长计议嘛。」 容尚笑容和煦。 我的神情亦微微一松,道了句好。 离开皇宫后,我便回了趟府宅。 果然,即便阔别一年,世子府里依旧明堂干净,从前府里的侍卫仆子瞧见我归来了,一个个激动不已,热切地将我围住,直落眼泪。 「世子大人…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呸呸呸!胡说什么!世子大人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嘛!大人,你一切都好罢?这战事早就停了,你怎现在才回京啊?我们当真是牵挂你!」 「我,我如今已经不是世子了。」 「我们愿意跟着大人!」 「是!就算大人不是世子,就算大人日后要离开京城,我们也愿追随大人!」 我府里的人,一部分是梅若笙当初给我安排的,另一部分,则是我收留了的一些原本因顾氏获罪的家僕,我待他们向来很好,从不打骂,所以他们也俱待我真心。 我心中生暖,便应了句好。 「我或许不会长留京城,也不会再入朝为官,跟着我,以后的日子许是会清苦些的,若有想离开的,便去管事的那里拿了仆契结了银钱走便是,我绝不会为难。」 「大人,我们不为荣华富贵,就愿意跟在您身边!」 "是啊,大人!"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为大人接风洗尘!」 3、 当晚,我便将君药给我的药丸整理着用瓷瓶装好,打算写一封信,同这些药丸一道送去关口的村寨。 北狄如今已与大宣互通边市,每日都有大量行商从京出发,乘坐快马快船到达北地,时日快的话,半个月应该就能送到,我原想着在信里说明这药的使用事项后再多叮嘱几句,可提笔之时,却不知该同许桑衡说什么了,我仍是不大敢面对他,毕竟他因我中了这寒毒,也因我失去了一切,可我现在却连回应他的爱意都做不到,说来,若我是许桑衡,即便口中不说,心中也必是有怨愤的,我想了想,便没有再继续写下去了,只在落款加了我的名讳,便同药丸一起收好在旁。 做完这一切,我便打算早早睡上一觉,可不知何故,约摸在半夜时分,我就自顾惊醒了。 我望向窗外,仍旧是一片黑暗,院中秋风飒飒,吹落了满地的残花枯叶,除此之外,便是再无其他,可我心中却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的预感向来灵验。 尤其是重生意识觉醒之后,每次有危险时我都会有所感知,正如此前许桑衡诈死之后装鬼接近我时,我便觉察到了。 我总觉得自己的院中藏了什么人。 可如今容望已经死了,梅若笙已然遁入空门,许桑衡也身中寒毒,我实在想不明白还会有谁隐匿于此。 我揉了揉扑扑乱跳的眼角,将门窗闭好,守了一夜,倒是并没有任何情况发生。 难道是我多想了? 隔日,我加派了一队护卫在院中巡逻,护卫亦告诉我,府里并无任何异常。 「我不在京中的这段日子,可有人来过府邸?」 我叫来府中管事询问,「为何昨晚我总觉得自己的卧房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有。」 管事的思索了一会儿,对我道,「皇上,不,是先帝,先帝曾经来过世子府,而且,曾在您的卧房中住过一段时间。」 容望?! 我顿感吃惊,仔细盘问了一会儿才知,我离京出征之后,容望竟然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我这里住上一阵,且就住在我的卧房之中。 时间就是在容望第一次在战场见到我并同我决裂之后。 第214页 「先帝那时候病得很厉害了。」 管事的说起容望时,竟也有不忍,「总是在咳,在吃药,但每次,只要是去到您的卧房,他的精神就会振奋不少,后来,他还将书房也搬了过来,平日里连奏摺都是派人送到这里来的。」 我重新回到卧房,将房里桌上的东西统统翻看一遍,果然发现了不少不属于我的文书和东西。 这些…全然都是容望的遗物。 我一样样翻过,就如同是在窥探一个故去之人的秘密。就在这时,我看到书桌的角落居然放了一只略显破旧的小木匣。 这也是容望留下的吗? 我从未见过容望用过这样寻常的木匣,毕竟他从前是皇子,是皇帝,他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只这个木匣他应是极为喜爱,因为匣面的花纹都快被磨去了,想来应是他经常使用的缘故。 木匣的锁已经锈脱了一半,我能够很轻松地就将其打开,我的指尖微微发颤,直觉告诉我,这里头的东西同我有关。 于是,我屏住唿吸,将匣盖打开。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块被鱼胶拼好了碎片的白玉。 一只因为不捨得吃而已经发烂了的栗酥。 以及…一封字迹斑驳,沾染了血迹的退位诏书。 4、 「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何会在府前逗留。」 又过了一日,我将要送给许桑衡的药和信件装好,准备去一趟商驿,托人用快马去送。 可我乘车出府时,却发现府外竟然多了不少劲装打扮的暗卫。 我第一反应是武德司。 但事实上自从杜听寒死后,武德司就已经名存实亡,后容望又下令组建了新的特务司所,用以监督朝中重臣,容尚即位后,应也照常沿用,只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来我府前盯梢。 陪我出府的护卫也并不知晓,只道应是寻常查访。 可我们的马车驶离京中长街后,这群人竟还没有走,我掀开车帘,能远远看到一队黑衣人起码跟着我们一路行至官道。 我的心陡然下沉。 这群人显然是沖我而来的。 我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便是我叫那马夫将车行得快一些企图甩开黑衣暗卫,这帮黑衣人便按捺不住,率先出手,策马逼停了我的马车,护卫和车夫也很快就被制住。 两柄尖刀就这样明晃晃地横到了我的面门。 我深吸一口气,悄悄将药和信封藏好,在他们的挟持下缓缓下车,竭力保持住镇定,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是为劫财而来吗?」 领头的黑衣人听到我的话居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派手下拿了块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 我心中的不安愈加扩大,「是有人想要我的性命?」 「究竟是谁?」 我不知自己何时竟结了如此深仇,因目不能视,我便当真畏惧得很了,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脱身的法子。 然而,说话间,我的双手也被人拽起,用一根粗绳给牢牢捆绑了住,这下,我连动一下都甚是困难了。 「受人所託。」 终于,那黑衣人将我用力推搡着,绑去马背,开口道,「替人办事。」 「待你死了,再去向杀你之人寻仇罢!」 第117章 生死共(二) 5、 我目不能视,只能模模煳煳听到马车被砸毁的声音,看来,这帮人是想藉此伪装成马车失事的样子,又因此处位置偏僻,我就是失踪了,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人吗?」 马背颠簸,我强忍住噁心,继续套话。 奈何这抓我之人口风甚严,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耳旁风声唿啸,山路也愈崎岖了些,我实在受不住了,便就歪着脑袋晕了过去。 我是被一阵极细微的说话声给惊醒的。 「一路上可有被其他人发现?」 「并未。只这许清妙究竟曾经是燕王世子,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多嘴什么?皇上也信不过北燕的…只不过…或许不好隐瞒下去。」 这两人的对话我听得并不分明,但我明白,现在的处境必是不好,而且,他们好像还提到了新帝… 容尚? 我想到前段时间进宫面见容尚时,他待我一副温良亲和的样子,应不会这番大费周章要杀我的。 夜风寒凉,吹在身上如利刃割肉,我不禁打了个激灵,开始苦思脱身之法。 但我双眼依旧被蒙住了,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加之我的双手双脚又都被绑在了一处,我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挣开,奈何,这绳子缚得实在是太紧,我根本就动弹不得。 「怎么?想逃?」 忽然间,一股陌生的气息悄然逼近,紧接着,我的脸就被人牢牢地攥了住。 热气肆无忌惮地喷洒在我的皮肤,我受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但这人却好似很喜欢欣赏我这种害怕的模样,竟然伸出手指从我的脸上轻挑抚过,「不过,生了这么副好皮相,就这么死了,还当真是可惜啊,哈哈,既然他们都曾经玩过你,不如,让我也来玩玩?」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将手指挑开我的衣襟。 「你是谁?」 我紧咬住牙关,抖声问道。 第215页 因这人的声音实在有点耳熟,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 「我?我可是被你害惨了的人啊,哈哈,如今,终于让我逮着机会復仇了!」 这人像生了何种刺激一般,听到问话后竟反手狠狠掴了我一掌,我被打得摔倒在地,脸颊火辣辣地发疼,口中亦是腥甜难忍,直欲吐血。 这人似不解气,很快便拖拽起我的衣襟,又给了我一巴掌,还用各种脏污下贱的话骂我,我被打到眼冒金星,含在口中的血终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啧,脏血溅了我一身,真是晦气!」 我被用力地掼到地面。 这人再度向我逼近,口出秽言,「乖乖的,等我疼爱完,就送你上路!」 我的眼罩被一把扯了开。 我眯着眼,艰难地抬起头,方才看清,面前的这人,竟然是于同岚! 6、 于氏获罪后,于显当堂撞柱而亡,宗族人等也皆受牵连,但念在于氏毕竟是皇亲,死罪可免,所以便统统革官流放,这于同岚应早便应当被流放了,何故现在会忽然出现在上京?还伙同特务机构的暗卫绑架了我? 我思来想去,只道这于氏毕竟曾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众多,若真想寻仇,自然是能找到帮手。 如今容望已死,便再无人护着我了。 更何况,他们刚才在对话中提到了皇上,以及北燕,容尚在当中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未可知。 7、 我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太好。 我微转了下脑袋,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辆马车之中,怪不得我腹中一直有隐隐想吐之感。 只这马车实在宽大,所以,于同岚可以很轻松地将我推倒去了车上的软榻。 「你要做什么!别,别乱来!」 挣动间,我的脸上又挨了几巴掌,我被打得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外衫的布帛被生生撕裂。 他的手继续向里探去。 我怕极了,惊慌失措地想要躲避。 这个时候我最在乎的反而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许桑衡。 于氏的倒台同许桑衡脱不了干系。 我不清楚于同岚是要向我寻仇还是要向许桑衡寻仇,总之,若被他发现我衣兜里的那封信,他就会知道许桑衡仍然活着,他必会再去杀了许桑衡的。 许桑衡本就因我身中寒毒,苟延残喘,我不能让他因我再遭遇此等噩难。 我绝不能让于同岚发现那封信! 于是,我拼命蜷缩起身体,不顾及自己被于同岚的手勒掐到生疼,死死护住自己里衣的衣兜。 「于氏不是我害的!明明是先帝要对付于氏,我和北燕不过都是先帝的一步棋,如今先帝都已经死了,你折磨我又有何用!」 我知这于同岚已经失却了理智。 因他的唿吸越来越热,手也愈发的烫,触及到我的皮肤时,让我直欲做呕。 更何况,我挨了打,此时当真是头晕脑胀,便愈加使劲地蹬腿踢他,一边反抗一边企图说服他。 「你清醒一点!你们于家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臭婊子,怎么就同你无关?若非那姓许的喜欢你,容望殿下也喜欢你,他们怎会藉由于氏明争暗斗?白白牺牲了我于氏一族?于氏就是被那姓许的害的,他已经死了,你也得跟着他死!」 于同岚已经失去了理智,「不过在死前,你先给我爽一爽,当初你和四殿下一同出现在猎春宴时,我就看上你了,只不过碍于殿下和那姓许的一直将你护得很好,我没有机会罢了,现在你既落到了我的手上,岂还有能逃的道理?我劝你最好乖乖顺从我,到时,我也会让你死得畅快一些!」 于同岚说罢,就再次扑了上来。 …… 马车勐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 于同岚松开我,跨步走出车厢。 「不知。」 那个驾车的就是之前绑我来的暗卫,他斟酌一番才道,「来人应不是善茬,你未得诏私自回上京,不便抛头露面,还是先寻机躲一躲,我负责引开他们!」 「妈的!」 于同岚颇有不甘,回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啐道,「可别出什么么蛾子!这件事若是成了,我于氏便有机会翻局!」 话音刚落,车外的马蹄声就更加逼近,于同岚不敢再耽搁,火速下车,翻身骑上快马,最后对那赶车的暗卫道了一句,「若情况不对,就先杀了许清妙!」 那暗卫应了句好,便驾车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了,我抖抖索索地拉好衣服,抹去面上泪痕,幸而还没有…我的信也没有被他发现。 只是我仍旧没有机会逃脱。 8、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慢了下来。 我又累又痛,便歪着脑袋小憩了会儿子,再醒来时,周遭寂谧无声,天还未全亮,只透出一些稀薄的光进车窗。 我瞪大眼睛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讶然发现,原来策马在车侧负责护送的暗卫已经统统不见了,就只剩下了一个驾车人。 不过,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驾车之人的身形跟原先的暗卫不大一样了,腰板要更挺直些,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顾不上想太多,赶紧直起身子,因此时只有他一人,说不定正是我逃脱的机会。 「这位小哥…你可不可以放了我?于同岚是被流放的犯人,你帮他做事是没有好下场的!再说,我,我能给你钱财!求求你不要杀我!」 第216页 驾车那人身影纹丝不动,一直驾车前行。 对我的话也充耳不闻。 我又软声求了一会儿,可自始至终他都无动于衷。 我有些丧气地窝回车厢,可这时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我一直嘶气。 马车倏而一顿。 紧接着,就有个水壶从外面抛了进来。 我愕然地拿起水壶,默默倒出些水清洗了伤口,又掏出兜里的信看了片刻收好,想自己若真就这么死了,许桑衡该怎么办? 明明…明明都已经有法子为他解毒了啊… 难道我要一直带着这份愧疚同他共赴黄泉吗? 我心里实在难过,竟就没忍住哭了出来,哭了会儿后又不想坐以待毙,便抽泣着用力拍打车厢,「你快给我停车!停车!」 我剧烈的动作让马车勐地晃动起来。 这驾车的人好像没什么力气控制住晃动的马车,很快,马车便当真停了。 我眼睁睁地看到那驾车人手提尖刀,掀开车帘,向车厢里的我一步步走来。 「你,你这个助纣为虐的混蛋!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夜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拿了刀,便只道他应是要来杀我了,吓得破口大骂,「你要杀便杀!我就算是死了,也会变成鬼找你復仇的!」 我心中一横,闭上眼,索性将脖子伸了出去。 9、 我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因为下一刻,我竟就落入了一个湿淋淋的怀抱。 我嵴背僵直,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向了这人的脸。 许桑衡似已经耗尽了力气,他抖着手,将我拥住,唤我妙妙。 轻到几乎只剩气音,「别怕,别怕,妙妙,我来了,你不会死了。」 第118章 生死共(三) 10、 许桑衡身上的衣服全然都被浸湿了。 我摸了摸,手心里全是腥臭的粘稠液体。 他受伤了,正在流血,血滴在他清隽的面容上,而他喘息的声音,也一声接着一声,像破败的风箱。 且他的身体又在不住痉挛,我一看便知他此时应是又吃了那种禁药,以此来控制毒发。 许桑衡,他明明身中着寒毒啊… 他是何时从千里之外来到了上京,又是何时打跑了那帮绑架我的黑衣暗卫? 无数疑问在我心头盘桓不去。 我刚想开口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许桑衡却忽然闷哼一声,像是再也撑不住了,脑袋无力地歪在我的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惊唿出声。 勐地拽开车帘,借着并不明亮的夜色看到许桑衡现在脸色惨白,形容惨澹,唇瓣还沾着斑驳好多斑驳血迹。 「许桑衡!」 我唤着他,「你别死,别死啊!」 我搂住许桑衡爬出车厢,拽住驾车用的马绳,这个时候,却又偏偏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声以及于同岚的咒骂声。 「该死!险些就中计了!」 「来人,给我追!」 「不管救你的人是谁,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马蹄渐次逼近,我咬牙,策马急冲过一条弯道,将人远远甩开,可是,怀里的许桑衡气息却愈发微弱。 我几乎要落下泪了。 方才若非是我一直撞车,许桑衡说不定已经带我冲出重围了,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我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连累许桑衡。 总是辜负他对我的一片真意。 我一边驾车,一边抖着手,从兜里掏出那瓶一直被我藏好了的药瓶,倒出一颗咬在口中,闭了闭眼,贴上了许桑衡的唇。 许桑衡的唇依旧冰冰凉凉。 只我的泪滴上去,好像温热了些许,我撬开他的唇,想用舌将药丸送进他的口中。 浓郁的苦药味根本就盖不住许桑衡周身浓烈的血腥味,我强忍住难受,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给他餵药。 「阿衡…你撑住…」 许桑衡已经失去了知觉,药丸根本吞咽不下,我情急之下,便这样唤他,不知他是不是听见了,竟开始主动配合我,缠住我的舌同我亲吻。 我心中微颤,赶紧趁这一吻将药丸送进。 前方乃是崇山绝路。 后方则是欲要取我性命的追兵。 而我此刻却同许桑衡在这样的孤寒月夜,一辆疾驰的小马车上,相拥亲吻,久违温存。 11、 许桑衡吞下药后,并未能完全清醒。 他仍虚弱地靠在我的肩窝,双目半阖。 我回头张望一眼,火光渐次逼近,我几乎能看到于同岚等人的身影。 我眸光轻动,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要将许桑衡绑在车驾的横樑上。 不知是我动作太大,还是药效起了作用,许桑衡的气息慢慢平缓了些,他也终于睁开了眼,定定望向我。 我知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满身血痕,眼上脸上还全是未干涸的泪迹,定是很丑很丑,可许桑衡偏就那般目不转睛地看我,仿若我便是这世间最宝贵之物,倒映下来的月色盛在他的眸里,漾开碎光,依恋缱绻。 可我不敢再看。 我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却在拉过绳扣想要系好时,被许桑衡抓起了另一头,「妙妙,你系反了。」 许桑衡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极是宠溺无奈的笑容,若非他现在模样悽惨,浑身都是伤,我必是会被他的这个笑容狠狠蛊惑住。 第217页 但现在,我没有心情再同他玩笑,勐地吸了口气,伸手要抢绳扣,「拿过来!」 「我重新系!」 「没有用的。」 许桑衡摇摇头,自己挪着身体缓缓坐起来。 他出声唤我,「妙妙。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的动作滞了滞,可我仍不愿放弃,「怎么没有用?于同岚以为你早就死了,他现在想杀的是我,只要我留下来,他就不会再管你了!」 我将药瓶和那封信一股脑地塞进许桑衡的兜中,「你走就是了!」 「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无法驾马,我把你绑在横樑上,你就不会摔下去了,这药是我向君药求来的,可解寒毒,你离开后,定要按时吃!」 「我不要再承你的情了,你为治我的热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那我便也救你一次,如此,才算扯清。」 「许桑衡。」 我竭力抑制住自己的颤音,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道。 「我没有后悔过。」 12、 我没有后悔过同许桑衡相爱一场。 我为他丢过性命,也因他重生一世。 我爱过他,亦恨过他,畏惧过他,怨憎过他,但我从没有后悔同他相识。 若再重来一次。 相信我还是会在十三岁那年,故意路过长廊的树下。 再见一见那个怀抱黑猫,偷偷看我的少年。 13、 「傻妙妙。」 许桑衡认真听完我的话,竟低低嗟嘆。 「你让我怎放心得下你。」 「我不会死的,傻妙妙,我死了,谁还能护你?」 他艰难地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扯了下我的袖口。 我藏着的木簪应声掉落下来。 是那支发了沉的梨木簪,簪头全是暗色的血渍,却仍旧尖利,足够我,再用一次。 用这柄许桑衡自戕过的木簪,去杀了于同岚,或是,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 若我当真落到于同岚手中,再无转圜,我绝不会让他得逞辱我,我宁愿一死,不求苟活。 许桑衡怎会看不穿我的心事。 他将那支簪拿走收起,对我道,「妙妙。」 「该走的是你。」 「我留下来。」 14、 「你疯了吗?」 「许桑衡,你是不是疯了!你害了于家呀!你被于同岚抓走,定然是会死的!」 「你怎能露面啊?!」 我止不住地大声叫喊。 哪知,许桑衡却对我道,他不会死。 因为于同岚这次回京,是为復兴于氏,而许桑衡恰有他要的东西。 「北燕的兵力。」 许桑衡出声向我解释,「因北狄所施援手,北燕并未全军覆没,且此前招安过的山匪流民,早便建了一支新军藏在关内,至于为何不出兵反攻大宣,概是因我当时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为了保护这些兵士,便同乌朔联手,将其撤走,直到新帝即位,派兵接管北燕,才渐渐发现端倪。」 「所以,新帝对我有所怀疑,便派了特务司的人监视我!结果被那于同岚策反,反要取我性命!」 「是。」 许桑衡从怀间,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我。 「这是北燕新军的一半兵符,以及我的投诚信。」 「另一半在我手中。于同岚若想要北燕军的力量,便就不敢杀我。妙妙,我去和于同岚交涉,你拿着另一半兵符进宫,交给皇上,向他表明北燕愿效忠大宣,效忠朝廷,此一半兵符就是诚意,请皇上出兵,擒拿钦犯于同岚,拿回另一半兵符。」 「这是我们唯一的法子了。」 「可是…」 许桑衡说得不无道理,可我的思绪仍旧有些混乱,我急急出声反驳他,「可是不行的,你现在受了伤,于同岚随时可能杀了你夺走你的兵符啊,你还是会有危险的!」 「我不能丢下你!」 「我们一起留下来,一起面对,这一次,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起,不要再分开了!」 我心中一痛,想到前世自己的无辜惨死和许桑衡这一世的孤苦自戕,不禁脱口而出。 「但我不想死。」 许桑衡的语气根本就不容我抗拒,他竟强硬地将那包裹塞到我的手中,对我道,「妙妙你好不容易原谅我了,我怎愿意现在去死?」 「我,我何时说要原谅你了?」 我被他说到耳根发热,嚷嚷吼道。 「方才你主动亲我了。这难道不是原谅?」 许桑衡厚颜无耻地盯着我微微发肿的唇瓣,「早知,方才我便多晕一会儿,好让妙妙再多亲我一会儿。」 「你…乱说什么,我方才只是为了给你餵药!」 「好了,妙妙。」 许桑衡正色下来,「他们快追上来了,赶紧走!你别担心,我这里只有一半的兵符,若他想要另一半,必然就不敢杀我,你定要快些进宫面圣,你动作越快,我们就能越早得救。」 许桑衡重重咳了两声,他现在就连说话都很费力,堪堪只算作是强弩之末,我分明看到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我,结果却因伤重,在挨到我之前,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见状,主动拉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缓缓写下三个字,"我等你。" 随后,便握紧他的手。 感受到他冰凉的皮肤逐渐被我捂热,传来温热以及颤抖。 第218页 他也动了动手指,在我手心划下一字。 「好。」 许桑衡便用尽周身的最后一丝气力,拉住马车,施然下马,举着火把,向着追兵所在的火光,一步一步走去。 他挺括的身影,亦随着这火光,消融成空,直到再看不见。 我迅速回神,解开马拴在车上的绳子,纵身上马,向前疾驰而去。 我纵马不知行了多久,直到天光既亮,直到我重新回到了官道,一路向上京而去。 直到,再未听到追兵的声音了。 第119章 生死共(四) 15、 「事情就是这样,请陛下相信,北燕绝无谋反之心!此前,许桑衡之所以会囤兵造反,其实是他因缘际会,通晓了前世之事,更知先帝对于北燕的迫害,想力求自保罢了!如今陛下仁慈宽宥,是位明君,我们定然不会造反,愿长留北燕,为陛下守卫疆土!陛下大可将这兵符拿去,北燕大军向来只认兵符,不认主帅,以后,北燕士兵便就只听命于陛下一人!」 我花了一天时间,重新进宫面见圣上,我将那半块兵符献上,下跪陈情,将脑袋重磕在地,求请容尚派人去捉拿于同岚,解救许桑衡。 「许清妙,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容尚很快就将那封信看完,也听完了我的陈情,只眉头却一直紧紧皱着,「朕派人带你下去清洗一下,再上些药,你的脸都肿了,是那于同岚所为?」 我此时已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了,只惶然道,「请陛下尽快派人解救许桑衡!于氏同许桑衡之间素有仇怨,若晚了,许桑衡定会有性命之忧!」 「陛下只要救下许桑衡,我们必会将另外半块兵符献上!」 「此事朕自有安排。」 容尚将目光移回到我身上,淡淡说道,「你先下去罢,暂时就住在宫中,待朕为你封赏之后,再派人护送你回去。」 16、 封赏? 我有点儿发蒙,不知容尚的这句封赏是为何意。 只我终于将兵符交了出去,现下心中一松,才发觉自己确实伤得不轻,我摸了下脸颊,发现整张脸竟然都肿了,怪不得会如此痛。又想许桑衡到底是放心不下我,宁愿冒着危险也要千里迢迢回至上京寻我,又为救我身受重伤,如今他落至仇人手中,虽有半块兵符保命,但难免也会受些折磨,他该会有多痛啊。 我这么想着,心情便就黯了下来,只好默默祈祷容尚能为了那另外半块兵符尽快救回许桑衡。 等再见到许桑衡的时候,我须盯着他乖乖吃药,解去寒毒,再盯着他好好生活,不准他再自残,还要… 我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若许桑衡当真回到了我身边,我也会尽力不再像过去那样排斥他了,既我已知过去种种皆是误会,又知许桑衡确用了真心待我,便是他性子再怎么不好,我也该再给他些机会的。 我要帮他把性子磨平,帮他把那些尖利的毒刺统统收起来,我一点一点地,重新教他应当如何爱人。 来日方长,许桑衡又向来聪慧,终有一日,他是能学会的。 17、 许是容尚已经亲自吩咐过了,所以这宫里之人待我也极为客气。 我先是在宫人的引侍下,去到了太医院,给身子的外伤仔细地上了一遍药,接着,宫人们又带我下去沐浴更衣,还专门备了些好酒好菜为我接风,腾出一间宫殿给我居住。 可我望着满桌的珍馐,却实在是有点食不知味。 因我心里记挂许桑衡。 就这么在宫中心急如焚地待了整整两日,这圣旨便才姗姗来迟。 我激动不已,想着定然是许桑衡的事有着落了,赶紧下跪接旨,然而,圣旨通篇却只字未提及许桑衡,反而只对我夸赞有加。 在听完这一通夸奖溢美之词后,圣旨的最后,居然是分封我为新的燕王,奉皇命重建北燕家园,还叫我即日起便就离宫前去北燕赴任,日后非诏不得再入京。 「什么意思?」 我死死瞪向那传旨的小太监,「什么叫做,封我为燕王?」 「许桑衡呢?他在哪里?」 「明明许桑衡才是北燕军部的主帅啊!兵符也是他交给皇上的,若要受封,应也是他才对!他才是北燕的王!我不是!」 那小太监许也是被我的样子吓到,颤巍巍地沖我跪下叩首道,「燕王大人,奴才只是奉令传旨,其他的,奴才也不知道啊!」 「我要去见皇上!」 一种不详的预感急急冲上了我的心头,我双目一阵发黑,勐地推开挡在我面前的那干子宫人,「你们,带我去见他!」 「燕王大人,您,您不能去见皇上!皇上下旨是让你即日赴任的,这马车和护卫呀,都已经是为您备好了的,您现在就须离宫了!」 「您可不能抗旨不遵呀!」 我张目望去,果然,我这殿外已经守了一大批的人,想来是要带我回北燕赴任的… 我心里明白,容尚之所以如此之快地想要我去北燕赴任,无外乎是不想再让我,再让北燕成为大宣的威胁,而他之所以敢放我回去北燕,也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容尚已经获得了完整的兵符。 北燕大军已尽归朝廷。 那岂不是说明,许桑衡已经获救面圣?若非如此,那半块兵符容尚又是从何得来的呢? 第219页 只不过,容尚明明知道,我在意许桑衡,为何又偏不叫许桑衡来见我?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莫名的预感和强烈的悲痛再度从我的心腔不住翻滚而上,我难受得几乎快要晕厥了,然而,这个时候,我却反而冷静了下来,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对那前来传旨的宫人道,「你带我去见皇上。」 「求你。」 我紧咬住后槽牙,强忍住泪意,「带我去见他!我有事要去问他!」 「北燕向来忠于朝廷,却一直被先帝百般忌惮迫害,我的爹爹也忠于朝廷,结果却被先帝下令活活害死…许桑衡不过是在预知结局之后,想要保全北燕,保全家人,纵他拥兵入关之后,也从未伤害过关内百姓,只是想要为北燕人讨个说法,是后来,容望要对北燕人赶尽杀绝,他才予以反击,如今,皇上已经即位,他是位明君,能体恤百姓之苦,兵士之苦,下令停战,互通边市,同北狄化解百年仇怨,所以许桑衡便愿将兵符奉上,以示忠心…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陛下何苦容不得他?难道,陛下也要像自己的父皇,皇兄一样,做那滥杀忠良的暴君吗?!」 那几个宫人纷纷低头,愧不敢言。 我终是落下泪来,「许清妙既领了这圣旨,也自愿为君分忧,从此长居边疆苦地,再不归京!可我亦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难道陛下连这一丁点的恩慈都不愿予给臣下么?若这样,我和许桑衡当真是,看错了人!」 「你们带我去见他,我要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不必说了,许清妙。」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容尚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步进殿。 他瞥向我,沉声道,「你的话,朕都听见了。」 18、 「那便求陛下,放过许桑衡!」 我无畏无惧,撩摆下跪。 「求陛下成全我和许桑衡!」 「朕早便知,那许桑衡,就是北燕王的亲子了,朕的皇兄,朕的父皇,也俱都知晓。按理,许桑衡此人,欺君罔上,私自募兵,确是不能留的,但念在你给了朕这一块兵符的份上,朕自也愿意饶他一条性命。」 「那陛下已经拿到了另半块兵符,为何还不让许桑衡来见我?」 「半块?」 容尚重重嘆了口气,命人将那块兵符呈上,「许清妙,你再仔细看看,这兵符究竟是半块,还是一整块?」 我抬眼看去,却忽像被雷噼中,如同石化一般,僵在了原地。 19、 什么半块兵符? 这全是许桑衡诓我的话,那晚分别之际,许桑衡塞到我手中的,分明是一整块兵符。 他骗了我。 因只有如此,我才会放心地让他去送死。 他知这天家之人最喜猜忌,便将这块兵符,作为替我护身的筹码,去赌容尚的为人品行,求一种可能。 他赌对了,容尚得到这块兵符后,确已对我不再戒备,还为我封赏加爵。 可没有兵符护身的许桑衡,却… 再回不来了。 什么同生共死,统统都是骗我的!他只有骗我,我才会撇下他,才会拼了命地逃回皇宫,求得生机。 他总是这样。 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什么都想为我想个万全之策,却根本不曾顾虑过自己。 20、 「于同岚的尸体,是三日前在京郊山崖边发现的。」 「被人用一根木簪,刺穿胸口毙命,与此同时,于同岚的手还被人给砍了下来,但是…」 容尚话音一转,「在于同岚的尸体旁边,发现了这个。」 他命人拿来一张被血浸透了的信纸。 正是我写给许桑衡的,连同药瓶被我一道放进了许桑衡的兜中。 信上的字迹已被血染得模煳不清,可我仍一眼便能认出,因这信是我当时苦思冥想了好久才写好的,落款处还有我的名讳,以及一句别扭的,阿衡。 「探子据于同岚身边的脚印推测,杀他的人,很可能,已经摔下百丈山崖。」 「朕派人前往崖下搜寻,并未搜到尸体,只有一截染血的布衣和鞋子,想来,是那人已经摔成齑粉,连尸骨都不剩了。」 「许清妙。」 容尚长长一嘆。 「节哀罢。」 「许桑衡,定是已经死了。」 第120章 生死共(五) 21、 「阿衡,阿衡,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为什么每次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都不肯回答我!依我看,你定是不喜欢我的!你知道吗?最近府里管事的大儿子同丫鬟兰翠成亲了!他每日做事时都会告诉旁人说自己好喜欢兰翠,能娶到兰翠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你从来都不说喜欢我!」 「傻妙妙,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爱,有两情相悦之爱,有举案齐眉之爱,亦有一厢情愿,缄口不言之爱。」 今日是难得的秋夕夜,我同许桑衡躲在院中赏月饮酒,许桑衡特意在酿的梨花酒中加了糖蜜,喝起来甚是清甜爽口,我贪杯,便就饮得多了些,醉意朦胧后,心中不知怎的,忽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委屈,便就壮着胆子缠住许桑衡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往常我都是不敢问的。 因害怕听到自己不愿听的答案。 可许桑衡的回答我并没有听明白。 什么叫做缄口不言之爱? 第220页 当真喜欢,还会不说吗? 我便问许桑衡,「为何不说?」 许桑衡沉默几息,说了句让我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 「因不相配,便不说。」 「那会甘心吗?」 「或许会不甘心罢。」 许桑衡悄然将我搂得更紧,他俯身望向我,浓睫低垂,清润的眸光映照出晚穹之中的皎皎月光,却是比那月色还要美上几分。 我的心又不争气地狠狠一跳。 我想,我就不该同许桑衡争论这些问题,因根本就没有意义。 扪心自问,就算我知道许桑衡不喜欢我,我便捨得离开他了吗? 我不舍。 所以便还是不要问了,徒生恼意罢了。 无论他喜不喜欢我,只要他陪在我身边一日,我就多开心一日。 我这么想着,就索性勾下许桑衡的脑袋,将唇轻轻送了上去。 许桑衡先是一愣,旋而便反应过来,耐心地撬开我的唇瓣,加深了这个轻吻。 我被他亲到喘不过气,他偏还不放过我,我…指节无力地攀住他的后背,听得他的喘息声,便闷声闷气地命令他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要陪我赏月。」 许桑衡正忙着口口我,自没听到我的低语。 我痛得落下泪来,便干脆咬住他的耳尖,低低诉道,「还有后年,大后年…岁岁年年,你都要陪我。」 「永远…永远都不准离开我…」 22、 今岁秋夕,倒是热闹。 北燕重建已一年有余,从前逃去北狄避难的北燕人已陆陆续续回到故土,昔日因战争凋敝破败的城镇,如今又有了人气,加之北燕边关已同北狄互通市集,来往商贾络绎不绝,北燕已然成了边疆诸国的贸易中心,繁华热闹。 我这个没有兵权的北燕王,也因此成了个闲散富足的逍遥王爷。 顾卓牵着我的手,在夜市上不住地扭着脑袋东张西望。 「喜不喜欢夜市?」 我看他模样纯稚可爱,有些忍俊不禁地问他。 顾卓点头如捣蒜,「喜欢!喜欢!小卓最喜欢跟哥哥在一起了!」 我回到北燕后,便派人将顾卓接到身边照顾,顾卓如今已不再唤我表兄,而是一口一个哥哥地叫我,极是亲昵依赖。 「只不过…」 路过扎花灯的小摊时,我买了一个送给顾卓,顾卓满眼欣喜地玩着那盏小兔形状的花灯,可玩着玩着,声音却渐次低落下来。 「表兄,若是也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上次,还是在京城的时候,表兄,爹爹,娘亲,带我一道出去玩,小卓好开心呀,可是现在,爹爹没有了,娘亲没有了,就连表兄也没有了,哥哥,你不能再没有了,若不然,小卓,小卓会很难过的!」 我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默默抓紧了小卓的手。 「哥哥,你说表兄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呀?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小卓不乖惹他生气了?哥哥,你跟表兄说,小卓以后会乖乖听话,乖乖读书的,你让表兄回来罢,小卓还有哥哥陪伴,可是,可是哥哥没有表兄陪,定也会很难过的。」 我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死死掐了住,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23、 在来北燕之前,我不是没有派人替我寻过许桑衡的下落。 就连容尚也答应,若是有了许桑衡的消息,必会第一时间告知我。 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上京那边却未传来只言片语,我托人去问过,得到的结果便是,没有找到。 是了,没有找到。 许桑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同在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再无踪迹。 起初我想,是不是许桑衡又一次诈死躲起来了啊,他那般聪明,定该会有法子脱身的啊,可是,若许桑衡没死,他为何却不肯见我? 他明明最是离不开我的,当初便是扮作那恶鬼也要同我相会,如今我身份既定,生活安适,他怎反而再不出现了? 还是说…他其实…其实真的死了。 用他的命。 换了我的命。 孤身摔死在那万丈山崖之下。 24、 我念及许桑衡,情绪便无端低落许多,再逛夜市时,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直到市集中央的空地上舞起了七彩的花灯,顾卓才兴奋地尖叫一声,拉我也跑去看。 我看得不甚用心。 顾卓这个小孩子倒是喜欢,一边看还一边想往人堆里挤,想站得离花灯再近些,这个时候,顾卓忽然嘟囔了一句,「那个男人好生高大啊,挡在前边就像一座山一样,害得小卓都看不到了!」 我循着顾卓的声音望去,竟在人群之中,瞧见了经年未见的乌朔! 乌朔如今成熟了不少,面目愈显刚毅,他身上穿着的衣服用料也好,一看便很名贵,是了,他如今已是北狄的将军,身份地位自也不能再同过去相比。 只不过,他的腰间,却别了一支已经谢了的报春花花茎,显得有些滑稽。 只我知道那报春花的含义,也知我便是乌朔第一个赠花之人,便也不觉得可笑,只感到淡淡心酸。 我的视线越过人群,就这么偷偷望了乌朔很久。 乌朔并不知我的存在,他沉眉凝目地盯着舞动蹁跹的花灯,却并没有露出何开心的心绪,反像是沉浸在了什么回忆之中,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忧愁。 第221页 乌朔知我并不爱他,所以即使知道我回了北燕,也未再打扰过我了。 那么,我也不应当再打扰乌朔,让他徒添困扰。 于是,我拉住小卓,往人群外走,「看不到就别看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如何?」 「好!」 顾卓十分好哄,高高兴兴地拉我向外跑,边跑还边喊道,「哥哥带我去吃好吃的了!」 直到我同顾卓跑出好远,我才回头又望了眼被我们抛在身后的人群。 乌朔依旧在驻足赏灯,动都未动。 他第一次看花灯,是同我一道。 但我并不知,其实,在我离开后,乌朔每年都会独自一人去看花灯。 独自一人去偷偷思念那个被他藏埋在心底的人。 25、 「阿衡,阿衡,为何你酿的酒这么好喝呀?你教我酿酒好不好啊!」 我这日又开始缠着许桑衡教我酿酒。 许桑衡瞥了眼我的手腕,目光微黯道,「你想喝,我替你酿就是,你笨手笨脚的,还是不要酿了。」 我有些心虚,想许桑衡是不是知道我曾为容望做栗酥时烫伤了手腕,便下意识地将袖口掖了掖,又道,「可是不对呀,你每日都要在王府干活,哪里来的时间去学酿酒?还有还有,学习酿酒总需要银子罢,你酿得那般好喝,府里的厨子可教不出来,酿酒需要的蜜膏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你有银子买吗?」 许桑衡揉了揉我的脑袋,颇为无奈地道,「当铺啊,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当铺。」 「你有何东西能当?你明明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样值钱的东西!」 「我自己。」 许桑衡忽没头没脑地对我道,「我的血,有人收。」 我痴愣在原地。 「吓你的。」 许桑衡沖我一笑,「妙妙,你果然被我唬住了。」 「啊,你明知我晕血还故意吓我!」 我有些生气了,「还如此骗我!你的血又不能解毒,他们为什么要收!你定是从哪里偷学来的酿酒,从哪里偷来的蜜膏,这样罢,以后我让人每个月多发些例银给你,你不要告诉你养父,这样你就有银子替我酿酒了。」 「不用。」 许桑衡正色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主子,我伺候你天经地义。」 他许是因太过自傲,不愿受我恩惠,虽他是我的下人,但平日里,却从不会开口找我要何封赏,每至节日,还会为我准备礼物,酿造美酒。 他似是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便对我道,「以后,只要你想喝酒,我便为你酿。」 「无论何时?」 「嗯,无论何时。」 26、 我从夜梦中醒过来时,顿觉口干舌燥,便饮了些水才復躺下,可这回,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觉居是湿了一片。 我又梦到了许桑衡。 经歷两世磋磨,我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当初在王府时,同许桑衡一起度过的岁月。 可我再见不到他了。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注] 27、 又一年新岁将过,今年冬日大雪连绵不绝,直到二月天里,才稍稍放晴了些许。 我偎在暖炉旁,坐于廊下,提笔正在写东西。 顾卓一路小跑向我冲来,还一路叫嚷着,「哥哥,哥哥,他们在搬什么呀?」 我闻言抬眸向院中睇去一眼,原是府里的下人正在搬运酒罈。 我饮酒不多,燕王府如今也唯我一人带着顾卓生活,只有时,长夜难眠会饮一小杯,所以备得也不多,但没想到这次僕人们居然搬来了这么多酒罈。 我有些生奇,便迈步走去看酒。 「王爷,您看这酒如何?」 一个机灵的小僕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酒看,遂拿起一坛,揭开酒盖,殷勤对我道。 密密的酒香铺天袭来。 我却骤然呆在原地。 第121章 尾声 1、 「谁酿的?」 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因这酒香我实在是太熟悉了,许桑衡知我嗜甜怕苦,所以会在梨花酿中专程加些蜜膏,也只有他,会如此在意我的口味,将我的一切喜好都放在心上。 「快告诉我这酒是谁酿的!」 我情绪激动,因那个唿之欲出的答案,很有可能,代表这一个事实:那就是许桑衡回来了。 他没有死。 他一直默默守于暗处,在等我。 那小僕被我的模样吓到,支吾着道,「王爷,这酒,这酒是管事的让镇中酒坊酿的…王爷,王爷,你要去哪里?小的陪你一起…」 「酒坊。」 我头也不回。 倒是要看看,许桑衡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2、 然而,当酒坊的掌柜领那位酿酒的师傅出来时,我登时失望不已。 这人并不是许桑衡,而是一个我根本就不认得的陌生人。 只是,他为何也会在酒水中加入蜜膏呢?这种酿酒的法子按理并不常见。 我便将心中疑问给道了出来。 那师傅直言不讳地对我道,「两个月前,曾有一个年轻人晕倒在酒坊的坊口,我打酒出去时刚好碰到,便救下了他,他在酒坊住过一段时间,是他告诉我这个酿酒的法子的,他还对我说,我这般酿酒,必能将酒卖得更好…也算是,他对我的报答…」 第222页 「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样?」 「身量很高…模样也生得周正,不过,不过…他好像是有疾在身,我见他常常都须服药…」 「那他去了哪里?」 我已确信,这人便就是许桑衡。 他当真还没有死。 且他已经回到北燕了。 可他为何不去找我? 我又惊又喜,便愈想知道许桑衡的下落。 那师傅却摇着头道,「不知,他走时并没有告诉我们。」 我默然不语,将我写的那本书册留给了酒坊。 「若他回来,便将这个给他看,再转告他一句。」 「便说,我和小卓,都在等他回家。」 之后,我又命小僕打赏了酒坊,「我很喜欢你们酿造的梨花酒,以后,燕王府的一应酒水,便都由你们来供应。」 3、 许桑衡性子倔拗,又自视甚高,总有股莫名清傲之气,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纵我强逼也是无用。 其实,我大可下令封城,再派遣护卫沿城搜索,将许桑衡抓回王府,可这样做,我又同那偏执暴徒有何分别? 他消失了一年,仍须吃药,说明他的寒毒并未全解,因此,他不愿再拖累我,但我知道,他心里定还是放不下我的。 否则,也不会将这酿酒的法子告知酒坊了,他明知我喝完酒后,定会来这里寻他的。 当真是别扭又矫情。 怕是得我哄着才肯回去。 我有些无奈,回府后,便命人将府中重新布置清扫干净,还有院中的那棵梨树,亦要认真打理好。 之后,我让人在府中张贴了红纸悬了红绸。 一派喜气洋洋之景。 北燕百姓皆口耳相传,王爷这是要娶妻了,只这妻貌丑惹嫌,还出身低微,配不上品貌皆佳的王爷,所以王爷才秘而不宣,想偷偷将婚事给操办了。 我听到这些传言,一笑了之。 「表兄,表兄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顾卓不懂何谓娶妻,他只是无比兴奋,一边帮着僕人挂好红绸,一边问我。 「快了。」 我揉揉他的脑袋对他说道。 「嗯!哥哥好宠表兄呀!表兄要回来,还布置了好看的红布迎接他!」 我脸颊微红。 「就宠他这一回。」 「若他不识好歹。」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管他了。」 4、 秋月初八。 许桑衡「生辰」这一晚。 我命人将王府偏门打开,同时不留守卫,自己则穿了一身红绸锦袍,端坐在院中赏月饮酒。 约摸到了后半夜,偏门那里果然传来了动静。 我动作微顿,凝目聚神。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借着这晃晃的明月光亮,竟当真就这么再一次的,见到了许桑衡。 经年未见,许桑衡的面容确已又添了沧桑,只他的那双眼眸一如往昔,清润如潭,藏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他今夜斗胆擅闯王府,显然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只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就这么一个人坐在院中等他,一时间也驻了脚步,痴痴望我。 「你终于来了?」 我搁下酒杯,抑住情绪,遥遥同他对视。 「你要娶妻?」 许桑衡好像终于回神,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我,目光扫过我身上这件朱红的锦袍时,却陡然一黯。 「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回答许桑衡的话,「为什么当初要骗我?」 「你根本就未带任何兵符便去找了于同岚,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死的!」 「还有,为何你的寒毒还未解除,君药明明,明明说,那药可以解毒的…」 我的泪顺着脸庞不住滑落。 我知许桑衡做这一切皆是因为爱我,护我,可他总是如此,什么都不肯说,他知不知道,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也想为他分担。 因我同样爱他。 我对他的爱,从不比他要少。 许桑衡见我流泪,顿时有些无措,他僵着手走近我,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将穿着喜袍的我深深搂入怀中。 「对不起…妙妙…」 许桑衡的声音也在颤,「我并非故意骗你…而是当时的情况,我唯有将兵符与你,才能让容尚真正信任你,保全你,至于于同岚…」 许桑衡轻轻说道,「都过去了,我已经杀了他,他再不能伤害你了。」 许桑衡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明白,这当中必是经歷过一番生死苦斗。 许桑衡抱我的手,依旧不大灵活,他的伤怕是就要这么遗留下来了。 「不见你…是因为寒毒一直未能得解,我害怕…害怕自己会早早死了,到时,你会更加难过。」 「所以,不如不见。」 「我原本想着,时间长了,说不定,你就可以淡忘放下…」 「但其实,一直放不下的那个人,是我。」 许桑衡宁愿自己日日夜夜承担相思之苦,也不愿我再为他伤心。 可却在听到我将要娶妻的传闻后,到底牵挂不下,他想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能够同我结为夫妇,他想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能够与我幸福。 殊不知,若没有他,我怎会安然幸福。 5、 许桑衡抱了我许久。 秋风冷寒,他的身体又因寒毒之故,格外冰冷,我沐在风中,很快就有些冷了。 第223页 许桑衡察觉到我在发抖,便松开我,叫我回去。 「你不想看看,我将娶之人究竟是谁吗?」 我止住泪水,抬眸看他。 许桑衡神情一垮,「总之,并非是什么好人,否则你也不会大半夜不睡觉,坐在院中独自喝闷酒罢,我在坊间都听说了…」 「他们是不是说他貌丑惹嫌?」 我主动凑到他的耳边,吐息如兰。 许桑衡偏过头,不想理我。 我继续道,「他们是不是还说他性子悭吝,令人生厌。」 许桑衡忍无可忍,「所以你要娶这样的妻子到底作甚?」 「你也知道自己在世人当中的评价如此糟糕啊?」 我幽幽嘆道,「人说娶妻娶贤,我这妻既不貌美,也不贤惠,还常自以为是地躲着我…阿衡…」 我软着声,红着脸,「你说,本王应当如何罚他?」 许桑衡愣住。 几息后,他才彻底反应过来,语不成调地道,「所以,你根本就没有娶妻?」 我不置可否。 「你想娶的人是我?!!」 「你之前不是求过父王,要同我成亲的?怎么?反悔了?」 「不,不是,可我,可我…妙妙…我…」 我从未见过许桑衡这幅样子。 既激动又兴奋,既担忧又焦虑,眉眼之间却尽是藏不住的欣喜,「你不后悔?」 「不后悔。」 「你的寒毒是为我而中,我便陪你一道解毒,大不了我再派人去一趟上京,将那老君药直接绑回来,替你解毒,总之,只要人活着,就会有希望,哪怕你活不长久,哪怕我们终会生死分离,我也想在余下的日子里,一直同你在一起。」 「阿衡,我们已经错过一世了,这一世,我们再不能错过了。」 我主动搂上许桑衡的脖子,「我知你性子,你向来不擅言爱,以后,便都由我来说就是。」 我在他耳边一遍一遍诉道,「阿衡,我爱你。」 我爱他。 这个男人虽然有一身的臭毛病,也不会说些甜言蜜语逗我开心。 可他却能一次次地为我付出生命,深情至死不渝。 已比这世间任何情话都要动人。 7、 又是一年秋月。 一轮明月,圆圆满满,再无缺憾。 河中憧憧光影,映着斑驳彩灯,闪耀动人。 「困了便睡。」 许桑衡温柔地为我披上外袍,将我往怀间笼了笼。 自寒毒解除后,他的身体总算是恢復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而是温温暖暖的,枕着很是舒适。 这一觉我睡得很香很沉,朦胧中,好像有人正携着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划着名什么字。 唔… 我辨认了好久。 才发现,原是一个爱字。 那人以为我睡着了,便俯身凑在我耳边,轻轻说着。 妙妙。 我亦爱你。 我弯了弯唇角,彻底陷入梦乡。 梦里繁花,一世终老。 第122章 话本之争 1、 许清妙一觉醒来时,已堪堪过了晌午,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楞轻洒在他洁白如玉的身子上,愈显温软娇柔。 许桑衡轻瞥过一眼,就将目光移回到书册,眉头轻笼。 许清妙并不知这屋里有人,他昏昏沉沉地从被褥里钻出来,只觉浑身都跟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痛,稍微翻动一下还会牵动身后的伤口,那里被敷了不少伤药,动作之下,药汁缓缓流出,粘在腿侧,让许清妙愈加羞恼,便是忍不住出声,狠狠咒骂了一句许桑衡。 很快,那罪魁祸首就接了话道,「是你昨晚食髓知味后,非缠着我再来一次,两次,三次…怎现在,反翻脸不认,责怪起了我?」 「啊…」 骂人时被当事人听到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许清妙心虚地嚷道,「那你也不能由着我胡来!你明知道我受不住的!」 昨晚的事许清妙不愿再回忆。 刚开始确实是他主动的,但后来,许桑衡便就像是收不住了一样,甚至还带了点儿惩罚的意味,弄得他泪流满面,连声求饶才算作罢。 这太不对劲了! 成婚之后,许桑衡的性子就变了许多,大概是终于知道自己也是被爱着了,许桑衡也越来越会爱人。 待许清妙极好,平日里几乎事事顺着他,时时照顾他,就连在床-事上,也要将许清妙服侍得尽了兴,才轻吻着许清妙红到发熟的面颊,可怜巴巴地问,可以吗? 倒是昨晚,许桑衡久违的,又显露出了那种冷硬的态度,这让许清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真的惹许桑衡生气了。 2、 「还疼吗?」 用午膳时,许桑衡照旧先替许清妙布菜,将许清妙不爱吃的东西统统夹给了坐在一旁的小顾卓,方才压低了声儿问他,「若疼,就不要坐着了,去榻上趴一会儿,我餵你吃就是。」 许清妙还没答话呢,小顾卓就先不乐意了,他瞪了双星子一样的眼看着自己碗里那堆如小山的绿豆,不满地道,「哥夫好坏!只会宠着哥哥!哥哥不吃的东西都只给小卓吃!还准许哥哥在床上吃饭!不准小卓在床上吃饭!」 哥…夫… 哥哥的夫君… 这是又变了什么奇怪的称唿? 第224页 许清妙和许桑衡几乎同时无语,想大概又是府里的仆子们哄着小卓乱喊乱叫的。 不过,许桑衡似是对这个称唿很满意,并没有计较,只是淡淡接过话茬道,「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绿豆对身体好。」 「那哥哥总是这么柔弱,坐都坐不住,就是因为从来不吃绿豆吗?」 顾卓懂事地将自己的碗推到许清妙跟前,「那小卓都留给哥哥吃!哥哥,你多吃一点,不要让哥夫担心!」 小朋友眨巴着眼天真地望着许清妙。 许清妙为难地想要拒绝,但顾卓已经用筷子夹起一颗绿豆不由分说地餵到许清妙嘴边,「哥哥,吃!」 许清妙硬着头皮,张嘴吃下一颗绿豆,见顾卓又想餵他,脸色便更白了几分。 一旁的许桑衡早便忍俊不禁。 许清妙一个眼刀横过去,许桑衡才止住笑意,阻止了顾卓的投餵行为,「乖,小卓自己吃,你哥哥我去餵就好。」 说罢,便起身,抱起许清妙,将人一路抱回了卧房。 3、 许清妙趴在软榻上,张嘴吃下一颗许桑衡餵过来的芝麻馅的白玉糰子,软酥香甜的芝麻馅在舌尖缓缓化开,心里也像是粘了蜜糖一样甜。 「从哪买的?我记得这是上京皇宫中才有的点心。」 「自己做的。」 许桑衡又餵了他一颗,便将瓷盘端走,「我知你爱吃,便去学了。不过,这种点心实在太甜太腻,不可多食。小食两颗,就要吃饭。」 「哦。」 许清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许桑衡餵来的饭,终于忍不住问道,「阿衡,你昨晚…究竟为何…」 那般强硬? 许桑衡见许清妙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中有探寻,亦有无措,便软下心,揉着他的脑袋,「因为我生气了。」 「为何生气?」 「自然是因为你写的话本。」 许桑衡转身,从桌上拿来一本书册,翻开,「你自己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许清妙几乎是立时明白了许桑衡生气的缘由,他心中一慌,伸手就想要去抢夺话本,却被许桑衡先一步拿到,许桑衡这次不给他看了,便直接读出了声。 「北狄的那位将军,英姿飒拓,概有威仪……」 「别,别读了…」 许清妙双颊生热,轻声道,「我也写了你的,你,你再看看嘛。」 4、 用话本将自己的经歷记录下来,这是许清妙从梅若笙身上所学。 虽梅若笙当时编撰长公主和凌轩云将军的故事,确有散播舆论,谴责容氏之嫌,但无论如何,亦是通过这些故事,许清妙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爹娘当年的真挚爱意。 所以许清妙也开始写。 但许清妙写的内容许桑衡很不喜欢。 话本里的许清妙多情且风-流,倾慕他的郎君英雄一个接着一个,而更为关键的是,这些人…竟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都是他许桑衡好不容易才斗赢了的情敌! 偏许清妙又写的温柔缱绻,这怎能不让许桑衡醋意大发,在最新的章节里,许清妙写到自己同那位北狄的将军在秋夕的花灯会中久别重逢,话本里,两人互诉衷肠,旧情绵绵,话本外,许桑衡读得气血上沖,咬牙切齿。 最后,偏又只能装作无事发生,毕竟这是妙妙的爱好,他作为妙妙的夫君爱郎,必得无条件支持。 只能在现实中将自己的老婆给看紧了。 色-诱也好,装可怜也罢。 总之,把老婆伺候得好了,老婆才没有歪心思去想旁的男人。 许桑衡觉得自己十足十地像个争风吃醋的小妾,但这争的人是妙妙,所以他甘之若饴。 他合上书册,黢黑清润的眼直勾勾地盯住许清妙。 许清妙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忙急急道,「你要做什么!」 许桑衡平静地说,「话本中有关于我的内容,写得不对。」 「我要亲自给你佐证一下。」 许桑衡边说着话,竟边开始解衣服,直到露出一身匀称好看的薄薄肌肉。 他身上的伤如今已养好了大半,在解毒的那几年又勤加习武排毒,身骨比少时要更强壮了些,优美的肌理泛出淡淡的蜜色,饶是许清妙也要承认,这样的身体确实好看。 所以他多看了两眼。 许桑衡却将书册和纸笔丢给许清妙。 「重新写。」 「把我写得好一些,用词至少要比乌朔好。」 「还有这一段,你和容望的故事,我不喜欢,删掉。」 「唔…我…我写…我写就是了,你…你动手做甚…」 「你怎么,亲我…亲我那里…」 「许桑衡,你就是王!八!蛋!」 …… 终于,许清妙餍足地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许桑衡怀中,嗓音懒懒地道,「既是话本,总该有个好结局才是,我可不要像哥哥那样,写的尽是悲剧,唉,也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安好?」 许桑衡俯身封住了他的嘴,心疼地道,「别提你哥哥,我不喜欢他。前世,若不是他,你不会死得那般可怜。」 「前世他又不知我身有热症,所以才会餵我那些药,而且你都知道,他只是我哥哥啊…」 「你那哥哥对你有何心思你还不知?」 「可他现在都出家了。」 第225页 「依我看他便是出了家也未必会死了那条贼心…实是妖僧,你还是不要再去见他了,若实在想见,也得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才是。」 「你…」 许清妙实在是说不过许桑衡了。 因他的话全被堵在了火热的吻中。 5、 那话本亦被丢在一旁。 微风吹过,掀开最后一页。 上面写道:有情未必是孽。 情若至深,只两心相守,便可跨年岁,越生死,共白首。 第123章 现代彩蛋-许清妙的开学日 1、 许清妙大学第一天就开始不开心。 因为他的同学兼唯一的室友,居然又是许桑衡! 许家有钱,每年都能给学校不少贊助,所以学校也很贴心地给许家的这两位小少爷安排了双人间特供宿舍。 但谁也不知道,许清妙就是烦许桑衡,很烦很烦,因为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的同桌都是许桑衡,没想到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还是鬼使神差地跟许桑衡上了同一所学校,甚至还要一起同吃同住四年…许清妙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他将行李往宿舍一堆,觑着个眼偷瞄许桑衡。 其实他跟许桑衡并不是亲生兄弟,他是被许家抱养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能随意欺负许桑衡,就比如现在,他懒得收拾行李,许桑衡就好声好气,一脸无辜地帮他铺床,打扫,末了还问,「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我自己去吃!」 许清妙心烦,就索性对许桑衡道,「你别跟着我!」 2、 许清妙在里逛盪了大半日才发现自己带的居然是许桑衡的饭卡,看到饭卡上许桑衡那张笑得异常灿烂的脸,许清妙就更烦,他恼火地将饭卡塞进口袋,又将脚底下的石子远远踢开。 其实许清妙烦许桑衡是有原因的:按理说许桑衡从不仗着自己才是许家少爷的身份欺他,从小到大还没少被他欺负,帮他写作业,就连他惹了祸也会将所有的错误全揽在自己身上,说是再好也不为过,可偏偏… 许桑衡对他有那种想法! 十八岁那年,许桑衡同许清妙参加同学的生日宴会,一帮少年玩得实在尽兴,就喝了点儿酒,结果回去的路上,许桑衡就在车里借着酒醉偷偷亲了他! 许清妙是男孩子啊! 从小到大,他就没少收到女孩子写来的情书,他还在苦恼自己要不要背着家长老师偷偷早恋一回,没想到初吻就这么被许桑衡夺走了! 而更奇怪的是…许桑衡亲他时,他好像并不讨厌,心跳得飞快,还有点…隐隐约约的期待? 他不会是早就被许桑衡给掰弯了吧? 许清妙越想越气,从那以后,就开始故意躲着许桑衡,冷淡许桑衡。 直到这次,他们又再一次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真是躲不开的孽缘! 许清妙正低着脑袋想心事,结果好巧不巧地,竟迎面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 许清妙慌忙道歉,抬头一看,好傢伙,这人穿了一身名牌奢品,后面还跟了几个保镖,排场好大,不正是那容氏集团的太子爷容望吗? 许清妙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容望就拦住了欲要上前的保镖,一把抓住许清妙的手,「哇!许清妙!真的是你啊!我们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了吧!你还记得我吗?阿望呀!小时候经常去你家做客的阿望!」 许清妙为难地挤出一抹笑容,「记得。」 「没想到你也来s大了!幸好我没听我爸的话出国读书,否则哪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你啊,餵许清妙,你要去哪里,我叫人开车送你啊…」 许清妙心里叫苦不迭。 得,这是又来一个冤家。 这容氏和许氏乃是生意伙伴,两家来往也密切,小时候的许清妙,容望,许桑衡几乎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常在一起玩耍。 奈何这容望和许桑衡向来不对付,经常会因为小事吵得不可开交,还曾经一人一只手地抓着小清妙质问他过家家时要选谁做老公。 小清妙被两人吓得哇哇大哭,最后还是许母出面,提熘住那两个差点儿就打在一起的小娃娃,笑眯眯地让他们不要再抢了,说是等小清妙长大了就用刀把小清妙咖嚓咖嚓切成两半,一人一半地送过去。 吓得小清妙哭得更狠。 后来容家搬走,这些闹心的童年往事才稍稍告一段落,没想到十年之后,容望居然也跟他们来了同一所大学,许清妙几乎可以预感到自己的校园生活会是副什么「热闹」光景了。 许清妙看着满脸期待喜悦的容望,又扫了眼保镖手上拿着的入学资料,看到了容望的学院专业,便急中生智地说了一句,「我的入学资料还没有签领呢,你能帮我去拿吗?」 「小意思!」 容望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扭过头对自己的保镖道,「还不快去?」 「许少爷的专业是?」 「对哦,许清妙,你的专业是什么啊…哎,你怎么跑了…喂,等等我啊…」 「跟你一个专业!我有事要先走了!我们改日再聊!」 许清妙丢下这句话,拔腿就跑,一转眼就没了影儿。 3、 为了不被容望逮住,许清妙甩掉他后就特意绕路去了学校最偏的北苑食堂。 第226页 现在还没到饭点,食堂人不算多,许清妙选了一个二楼靠窗的座位坐下,买了些点心,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边望向窗外的校园风景。 今天因是开学第一天,所以学校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但这个时候,许清妙忽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特别瞩目的男人。 男人个头很高,只随意地穿了件棉麻的白衬衫都显得气质非凡,他原本应该是在走路,正巧被路过的学生叫住问话,便停下来,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解答,秋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美得犹如一副写生画。 许清妙伸长了脖子,瞥到一些他的侧脸,长得确实好好看啊,鼻樑高挺,下颌清晰,脸上还架了一副细金框的眼镜,愈显温文。 许清妙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在学校的公众号上看过这个男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就是学院里最年轻的副教授,梅若笙。 而且教的就是许清妙的专业! 许清妙无端有些兴奋,没想到梅教授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他学识那么好,也不知道严不严格,不过,看梅教授温柔给学生答惑的样子,应该很好相处的吧?许清妙半是崇拜半是新奇,莫名对自己的学习生涯多了一丝期待。 梅若笙这时帮学生解答完问题,笑着沖他们挥手告别后,正要离开,却忽然无端地向食堂二楼的窗边瞥来一眼,正对上许清妙看到发痴的眼。 这嘴角的笑意便愈发扩大。 「啊,他看到我了!」 许清妙脸红耳赤地低下脑袋,赶紧扒拉了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又想看到便看到就是,他干嘛要这么心虚啊,都怪许桑衡,把他掰得半弯不直的,害他看个男人都不敢看了! 许清妙气得将面前那张印有许桑衡照片的饭卡狠狠扔开。 结果力气大了点儿,饭卡掉到了桌下,许清妙赶紧去捡,手刚挨上饭卡,就碰到了另一个少年的手。 那少年帮他把饭卡捡起,放回桌上,沖他憨憨一笑,「你好啊,同学,你饭卡掉了。」 4、 「谢…谢!」 许清妙正襟危坐,仰头看了眼面前这个一身运动装,手握篮球,个子应该已经超过一米九,块头极大的少年,支吾道,「你,你也是大一新生吗?」 「我是大二的。」 乌朔回答,「体育专业的学长。」 「学,学长好!」 不得不说,体育专业的学长还是很有压迫感的,不过乌朔倒是和传言中的体育生不太一样,说话时特别真诚。 所以许清妙并不讨厌他。 「客气什么?」 这个时候,乌朔的一帮篮球队的兄弟乌泱泱冲进食堂,看到乌朔和许清妙两人,立时两眼放光地围了过去,「哇乌哥,你小子不错啊,认识了这么漂亮的学弟!」 「哟,乌哥平时从来不跟别人一起吃饭,现在不仅一起吃饭,还给人家买小蛋糕,看来这就是嫂子啊!哎哟乌哥,你终于开窍啦!要谈恋爱啦?」 众人吹着口哨调笑他们两人。 「你们胡说…胡说什么…蛋糕是,是我自己买的!」 许清妙本来就红的脸更加红了。 「我们加个好友怎么样?以后在学校里有什么不懂的东西,尽管问我。」 乌朔看不过眼,赶跑了这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损友,才拿出手机,对许清妙真挚说道。 「啊,好啊…」 许清妙没有拒绝,通过了乌朔的申请。 「谢谢。」 乌朔由衷道谢。 「咦?谢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以前好像认识你。」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便就像是油得发腻的撩拨,可偏乌朔说起这话时,目光有些无端的哀伤。 就好像,他们从前当真认识。 自己还曾伤害过这个男人。 许清妙心弦轻颤,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乌朔转身跑去食堂的窗口,片刻后,提了一大袋子的蛋糕零食过来,塞到许清妙手上。 「我看你很喜欢吃小蛋糕,这家你还没有尝过吧,味道也很不错,你带回去吃吃看好不好吃?」 「这…这多不好意思…」 许清妙为难地提着那一大袋零食。 乌朔咧嘴一笑,「没事儿,我是学长嘛,照顾你,应该的。」 「就当做是感谢我们的再次相遇。」 5、 开学不到一周,许桑衡就因为跟隔壁体育专业的学长打架而被辅导员记了一大过。 听说许桑衡被揍得挺严重的,肋骨都断了两根,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医务室里呢,哈哈,不能打还强出头,这回遭殃了吧,活该! 同桌容望幸灾乐祸地将听来的消息告诉许清妙。 许清妙瞟了眼后排许桑衡空出来的座位,没有吭声,不得不说,他心里其实还是很在乎许桑衡的,尤其是许桑衡这次打的是乌朔,乌朔可是校篮球队的队长,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有一大堆迷弟迷妹的,许桑衡得罪了他可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清妙。」 这时,讲台上的梅若笙向许清妙投来了关切的目光,「你怎么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老师,我想去医务室看看我的哥哥。」 许清妙口中的哥哥,自然是许桑衡,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兄弟,但只有许清妙明白,他们根本就是对毫无血缘关系却总被迫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冤家。 第227页 「去吧。」 梅若笙默了一瞬,同意了。 可不知是不是许清妙的错觉,在他提到许桑衡时,老师的脸上好像一闪而过了一丝落寞。 不过许桑衡除了这次打架以外,表现得一直很好,成绩也优异,老师不应该不喜欢他。 应当是自己想多了。 6、 医务室里,散着一股浓浓的消毒药水味。 许桑衡模样狼狈,胳膊上和腿上都缠了绷带,就连脸颊都挂了彩,青一块肿一块的,看着怪可怜的。 倒是不像传言说的那样奄奄一息,看到许清妙时,激动得窜了起来,险些碰到了旁边的吊瓶,被校医一通骂。 「说吧,为什么打架?」 许清妙替许桑衡道了歉,才收起笑容,定定望向许桑衡。 「他说,他要追你。」 许桑衡提起乌朔,颇有点委屈巴巴。 「情书和零食都送到宿舍来了,妙妙,你想吃零食就去刷我的卡,为什么要那个体育生给你买?」 许桑衡委屈归委屈,语气里却分明带着不由分说的占有意味,「我叫他不准追你,他就先动手揍了我。」 胡说八道! 依据许清妙对这两人的了解,一定是许桑衡说了什么挑衅在前,还率先动了手,乌朔才没忍住揍了他。 这人嘴里,半句实话都没有。 「既然你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去上课了。」 许清妙看许桑衡一切还好,其实也放下心来。 许桑衡一瘸一拐地追出来,「我送送你。我早就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现在是上课时间,校园里一片清静,偶有三三两两跑过的学生,带来余夏的青春气息。 「你为什么不喜欢乌朔啊,我觉得乌朔很好啊。他追我也没有挡你什么事,不是你跟我说过,如果两个人相爱,就不应该在乎性别吗?」 许清妙驻足在校园角落的梨树下,对许桑衡道。 他就是讨厌许桑衡这一点,什么话都憋着不肯说,什么都要他猜。 其实那年许桑衡亲过他后,许清妙是做好了许桑衡会表白的准备,他甚至,甚至考虑跟许桑衡交往试试,偏偏许桑衡绝口不提,像是什么没有发生过一样,搞得许清妙有种自作多情的感觉。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疏远许桑衡了。 可这么多年的相处,他能够感到许桑衡是实实在在喜欢他的,且占有欲极强,他从小到大收到的情书,都被许桑衡一封不落地收走,根本就不容许任何男男女女靠近他。 这次也是如此。 许桑衡发现乌朔和之前那些贪图许清妙美貌的人不一样,是真心摆出了要认真追求的架势,哪里还忍得住,急不可待地宣誓了自己的主权,还先动手打了人家,结果,自然是被揍进了医院。 许清妙决定趁这个机会逼一逼许桑衡,也逼自己正视对于许桑衡的感情。 他们两个已经成年了,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地下去了。 「我不喜欢他!」 「我觉得他很好!」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口,许桑衡听到这话,僵在原地,沉默好久,才哑着嗓子问,「你真觉得…他很好?」 「嗯,所以你不准再找乌朔的麻烦,我打算给他一个机会…」 「妙妙!」 许桑衡跨前一步,慌里慌张地抓住许清妙的手臂,结果动作太大,扯动手上绷带掉了一层下来,模样好生滑稽,只他的眼却倏地红了,漾着水光,不知是痛的还是难过的,总之,十分的可怜悽惨,「你,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 许清妙反问,「爸妈都说我长大了,可以谈恋爱了啊。」 「因为,因为…」 许桑衡支吾半晌。 「你不说我就走了!」 许清妙扭身要走,然而下一刻,他的脸突然被人小心捧起。 猝不及防间,许桑衡的吻就这么温柔地落到了他的唇上。 头顶的叶片披拂作响,热夏的余温仿佛随着这个吻在彼此砰砰乱跳的心脏不断地升腾,及至彻底爆发。 一吻完毕,两人都有些欲罢不能,许清妙的手被轻轻牵住,许桑衡仿佛下定了决心,郑重地对许清妙道,「这就是原因。」 「许清妙,我喜欢你。」 「所以,请你,请你至少也给我一个,可以跟那个体育生公平竞争的机会!」 「好不好啊,妙妙?」 许清妙没有吭声,因他自听到许桑衡的那句表白后,心脏就跳得飞快,他生怕被许桑衡发现,便匆匆想往教室走。 许桑衡生怕许清妙不同意,一路瘸着腿追在许清妙身后,招人烦的问,「妙妙?妙妙!」 「看,看你表现!」 许清妙硬着头皮回了这么一句话。 许桑衡却偷偷笑了。 他了解许清妙,许清妙这么说分明就是同意了,「哈哈,好!老婆真好!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表现!」 「谁是你老婆!你还要,还要跟乌朔竞争的!」 许清妙被许桑衡的这句浑话惹得又羞又气,转身一拳揍向许桑衡,哪知,许桑衡背上也有伤,被这么一碰,疼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好,我知道了,老婆,别打我了,我好疼啊…」 许清妙看许桑衡疼得脸都泛白了,只好折返回去,搀住许桑衡,「你老老实实地回医务室待着养伤,这几天的课我帮你请假。」 第228页 「是!」 「你以后不准再跟别人打架了,不然我就告诉爸妈!」 「好!」 「还有,许桑衡…」 「什么?」 许清妙最后一句话声音太小,许桑衡没能听清,他想再听一遍,许清妙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只藏在碎发后面的耳根红若滴血。 7、 许桑衡。 我也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