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教你这么当宠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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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教你这么当宠妃的?》作者:姜粥【完结+番外】
文案
(双洁专宠)
少帝在别人当太子的年纪登基,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
每日上朝如上坟,奔波两点一线,回过神来后宫已是乌泱泱一片。
望着一众陌生热情面孔,当晚他就做了个噩梦,甚至出现幻觉,听到奇怪声音——
【宫妃养成,成功绑定宿主。】
少帝:????
谁?谁是宫妃?
【养成你的宫妃——尚芙蕖,可获得奖励。】
少帝:笑话,朕富有四海,还稀罕这点东西……
【成功背诵三字经,本年度天灾概率—10%】
少帝:听朕的,背一车风调雨顺,四海昇平。
*
进宫前,尚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再三叮嘱:「家中不指望你争前程,平安就好。」
于是,领着低调做人安静如鸡宗旨的尚芙蕖进宫了。
报喜的宫人踏破门槛:「棋谱、笔墨纸砚、琴笛琵琶……这些都是陛下赏的。对了,陛下还说,今晚要和娘娘挑灯夜读,共赴书山。」
尚芙蕖:???!!∑(△`)?!
*
「爱妃,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被迫学习头铁宠妃x卷天捲地社畜少帝
★sc极度偏爱,花架子后宫,会解散。
★言情流小甜饼,架空不考据。
标籤:护短 独宠 系统流
第1章 一朵芙蕖】
七月,火日炙人。
树端的蝉鸣尖锐刺耳,柳荫浓密似绿云。尚芙蕖穿着阿娘连夜赶出来的那套青荷绣裙,和一众陌生美人站在宫墙下避暑。
天子採选,她们都是被选中的良家子。
只是等到现在早已过了时辰,也未有动静。
尚芙蕖默默刷着那本《宠妃》。
这块大屏是某年忽然出现脑海中。除了同人文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稀奇古怪的书籍。虽然不懂什么叫同人,但里面那个下场悽惨的配角,名字和她一模一样。
【这是赵氏第三次被贬为采女,打入冷宫。她苍白着脸,回想起皇帝高高在上俊美无情的面容,泪眼朦胧,心依旧会痛……】
非常纯正的狗血味。
正看到精彩部分心潮澎湃,后背心忽然被一股力道撞了下,尚芙蕖整个人险些歪倒。
想着哪个眼睛这么不好使,对方的声音倒先横了过来。
「你没长眼睛吗?知不知道我这身衣裳,可是重金请绣坊一针一线做了好几个月,弄坏能赔的起吗?」
採选第一关就是姿容。
美貌决定第一眼,但凡能站在这里的,无不是各州郡选拔出来的万中挑一的美人。
那女子生的娇艷,说完飞快扫了一眼面前的尚芙蕖。
只见少女模样清丽,双眸剪水。挽起乌檀色髮髻上只有几支珠钗,露出的那截脖颈修长白皙,宛如一朵池中芙蕖,十分素净。
「一股穷酸气。」
难掩鄙夷地嘀咕一句,她径直拐进打扮看着就不一般的美人堆里,显然还是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不敢真的惹出事端。
尚芙蕖缓回神,又一只纤细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妹妹。」
书卷气的鹅黄衣裳少女,友善沖她笑了笑。她身量高挑,即便是站在这样的万紫千红里,也像一只惹眼的鹤。
「妹妹别往心上去。」少女语调温柔,随手摺了一朵雪白的玉簪花别在她发上,「妹妹清华出尘,有这玉簪花更衬貌美动人。」
这情景……有点似曾相识?
打量下眼前的少女,尚芙蕖主动上前,试探问道,「多谢姐姐安慰我,请问姐姐叫什么名字?」
「赵书苒。」
赵、赵书苒?
嗡地一声,尚芙蕖大脑宕机了。
芙蕖并不是个罕见名,以花卉为名的女子一抓一大把,所以以往她并没有多想。
但赵书苒不是。
那书里竟都是真的?
她还处在面前是未来风光无限宠冠后宫的贵妃,和自己最后会惨死之间反覆横跳,惊疑不定。
不远处的石阶走下一名手持拂尘的内侍,团脸笑面,看起来颇为喜气,「还请各位姑娘暂且回去,静候懿旨。」
大辰的採选规矩,进宫前就有专门的嬷嬷教导过了。正式册封还要再过几日,这段时间便是继续学规矩等着。
一想到太后终于得手,齐公公更加笑容满面,「姑娘们的位份这几日就下来,现在还请先回……」
话音未落,里间走出的那名姑姑忽然出声打断。
「太后娘娘说了,眼下就能先进去安置,位份等用过晚膳便有。」
齐公公一愣,向她看去。
作为贴心人,太后她人家的这份急,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么急……
接收到他的目光,陶姑姑只压低声回了一句。
「再等,陛下就要回来了。」
煮熟的鸭子,会飞。
…
之前採选是什么样尚芙蕖不清楚,这次总觉得像赶鸭子上架。
那女子倒是说对了。
她确实不算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却也是殷实人家。父亲大半辈子只是南地一个写大字的先生。
家中人口简单,妾室庶出兄弟姐妹虽有,但都正常平淡过日子,没那么多么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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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小试牛刀,这次进宫人数并不多,所以能一人一个宫殿住着。她因出身低,安排的住处也是又偏又小。蝉鸣声都远的模煳,凄凄可怜。
从小跟她到大的丫头小蝶,理着被褥嘟囔,「姑娘,这也太突然了,幸好我们走的时候该带都带上了。那些家在京兆的姑娘们,指不定还以为能再回去一趟呢。」
尚芙蕖点头。
远的好处就是一次性齐全。
望着院中那些陌生侍女的面孔,她低声问,「阿姐知道了吗?」
这次送她来京兆的是亲生姐姐,尚娉婷。前些年庙里上香时和一个穷书生看对眼,家中本不同意,但闹了一阵子还是放她嫁过去。
书生今年上京复试,正好一起。
「方才那位嬷嬷说了,会有人给外头的亲人递话,大姑娘如今在京兆也方便。就是也不知道,姑娘会得个什么位份。」小蝶一脸期待。
自家姑娘是家中长得最好的姑娘,性子又好,煮什么吃什么,上能逮蝉下能捞鱼。
来时她就已经偷偷观察过一圈了,丝毫不比其他人逊色。
尚芙蕖直接给她泼了冷水,「当然是最低的采女呀。」
家里就没指望靠她进宫挣富贵。
尚母原本都给她打听好人家了,就等年底商议亲事,结果被意外砸个稀里哗啦。
看得出太后真的很急,晚膳还没到,懿旨就先下来了。
果不其然,采女。
比中榜首,稳!
先前见过的那位陶姑姑,善意提了个醒,「等陛下回来,名册自会送到跟前过目。若是看中哪个,就会取灯留下来过夜。」
大辰嫔妃侍寝规矩,是在各自宫殿门前挂一盏灯笼。皇帝若是有意,就会提前派贴身内侍过来取下,表示当晚会过来。要是身子不爽利或是病了,便不用挂灯。
陶姑姑对尚芙蕖有印象。
先前一众美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晒的头眼昏花,脸色苍白。只有这位采女精神奕奕,一看就活蹦乱跳,身板子结实。
与人起争执时,更是气定神闲,年纪轻轻就沉得住气。
所以,颇有好感。
气定神闲实际看书入迷的尚芙蕖,望了望外头开始黑下的天。
这个点?
回来不先吃个馍吗?
还是说……皇帝得一边点菜,一边翻名册?
兴许看出她表情,陶姑姑眼皮抽了下,「咱们陛下……勤政。」
(避雷在下面)
第2章 宫妃养成系统已绑定】
尚芙蕖会意。
这个她听说过。
先帝后宫奼紫嫣红,奈何子嗣单薄。
陆怀这个嫡子又来的晚,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
先帝自己卷不动,却将厚望寄予这颗眼珠子。于是望子成这个词得到了具象化,据说蒙学时期就达到了多对一的程度,而且与日俱增。
朝臣们上朝给先帝打工。
下朝给太子当私人辅导。
生活相当美好,大家都有一个光明未来。
这种情况下,少帝确实青出于蓝。就连子嗣这方面上也是,后院别说花了,一根草都见不着。
想到这里,她忽然就懂了太后的那份急。
敢情这是怕陛下也老来得子,成为先帝二号机。
…
陆怀回宫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在外数日,浑身疲倦。踏着月色隔着宫墙,远远就注意到今日亮起的灯盏,似乎比往常要多。他没多往心上去,一回来便扎进自己寝宫。
宫人传了晚膳上来。
有道蒜蓉蒸大虾,他默默嫌弃推远了些。拿起筷子才扒拉两口,脑海中忽然浮现一道奇怪声音。
【宫妃养成系统已成功绑定宿主。】
陆怀:???
谁?
谁是宫妃?
一阵诡异沉默后,那道平稳到几乎没有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有些勉强地改口。
【正在更新版本……升级成功。】
【您好,高贵的宿主,《养成你的宫妃》是一款高自由开放结局的养成游戏,培养指定妃子完成任务,可以获得一定奖励。】
少帝失笑,「笑话,朕富有四海,还稀罕这点东西?」
何况他堂堂一个皇帝,还用得着别人来奖励?
【当前:背诵一本三字经,本年度天灾概率—10%】
少年天子拒绝的话到嘴边一拐,瞬间变成了——
「她如今在哪?」
【就在您的后宫。】
陆怀:???
他哪来的什么后宫?
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那块白茫茫的大屏上已经出现一个小人。
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风。
脸圆圆的,豆子眼,显得有点呆。她怀中抱着一束荷花,视线跟在他脸上。最上端展出一行字。
——尚芙蕖
当前位份:采女
底下还贴着那个新出的任务。
【请问是否开启屏幕共享?方便您定位养成角色?】
小人毕竟抽象,失误过一次的系统很怕皇帝找错人。
「开吧。」
【定位成功。】
眨眼间,屏幕上的豆豆眼小人变成躺平姿势,磕着瓜子听曲儿。
天子沉默。
他累死累活这个点才吃上热乎饭,人家已经捂进被窝享受美好人生了。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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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抬手,齐公公连忙躬身上前。
身后还跟着个脸色发苦,藉机捧着名册过来的内侍。
陆怀年少登基,当下未及弱冠。说是新帝,其实只新在岁数上。这个年纪的少年按理来说早就开窍了,但这位两点一线,只顾朝政。
先前无数次回绝太后选妃提议的理由,也只有一个——
女人只会影响批奏书的速度。
所以,给天子送册子绝对是个苦差。
齐公公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颤颤发抖的可怜内侍,又悄悄看了看少年天子那根本看不出什么的面色。
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帮腔,「陛下,这几日太后娘娘为您选了几位妃嫔,如今已经在后宫安顿下了。这是名册,要不您翻一翻……认识一下?」
言外之意,送都送进门了,捏着鼻子凑合过吧。
原以为被亲娘算计偷家,少帝绝对憋了一把子闷火。
但和想像中相反,少年平静到诡异。沉沉目光只落在那些下午加急赶出,崭新无比的名册上。
来回扫过一遍,似乎是在找什么,最后精准落在最角落的那个名字上。
「尚采女?」
齐公公愣过后,激动的不行,费劲浑身解数介绍,「是是是,这位是姑姑们和太后娘娘夸过的,人如其名,貌美动人,就和那芙蓉花一样。而且性情敦厚实在,晚膳用了整整两碗!吃的那叫一个干净!」
从容貌夸到性格,内外兼有。
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恨不得将这位尚采女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时,少年修长指尖就在名字上轻轻点了点。
「就她了。」
菡萏轩的尚采女。
这哪里是什么采女,分明就是他的风调雨顺四海昇平。
「是、是是!」
齐公公赶忙就要退下着手准备,顺便通知这个普天同庆的好消息。
「等等。」
一条腿还没倒出门槛,陆怀忽然叫住他,「去库房挑一本三字经出来,再多包几本其它的书,过会儿给尚采女送过去,让她闲着没事多看书。」
少嗑瓜子听曲儿!
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齐公公没觉得哪里不对。
毕竟自家陛下就是这样的性子,这定是看上尚采女了,才会这般做。
不愧是陛下,这种时候还想着念书。
另一边磕完瓜子听完曲儿的尚芙蕖,抖抖被子准备躺下睡了。
小蝶早已习惯她的养猪式作息,新来的杏儿却是瞪大眼,「采女,您这么早就歇下,万一陛下要过来怎么办?
尚芙蕖自信摆手,「陛下不会过来的,把灯收进来吧。」
今晚的蒜蓉蒸大虾,她啃了整整一盘,十分满足。看来宫里头的日子,也没有想像的那般糟糕。
回味着大虾,尚芙蕖跨越度极大地想起赵书苒。
那本同人文她其实只翻了开头和结尾,没怎么仔细看过。毕竟见到和自己名字相同的倒霉配角,总觉有种别扭感。
但今日过后,就不是别扭不别扭的问题。为保小命,得抓紧多翻几遍,尽量避开自己在书中的悽惨结局。
…
「尚采女,您的福气到啦!」
外间齐公公鸭子般激动的一嗓子,傍晚听着尤为惊悚。
毫无防备的尚芙蕖一哆嗦。
倒是小蝶和杏儿,喜笑颜开迎了上去。
「恭喜采女,陛下命奴才过来取灯……」齐公公甩着拂尘进来,一抬眼就对上躺得直直,满脸懵逼的尚芙蕖。
脑子醒了,但身体还没。
「……」
这位采女还真是自觉呢。
「您先梳洗打扮下,陛下等会儿就过来……哎,这灯呢?」
第3章 好看但有病】
被两名贴身侍女拔萝蔔似地从被窝里拽出来,摁在梳妆檯前时,尚芙蕖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
「陛下……取我灯了?」
不过书里好像确实没说,皇帝第一晚到底找了谁……
「采女,瞧您高兴的都说胡话了。」
新入职的杏儿上进心强,拿着梳子在她头上比划,一脸跃跃欲试,「这可是天大的隆宠,这么多美人里,陛下只取了您的灯。」
她又低声,「从前东宫没有美姬侍妾……这第一晚您可得温柔点,给陛下留个好印象。」
非常含蓄的暗示。
尚芙蕖却是听的眉头直打结。
进宫之前教引嬷嬷该教的都教了,但这种东西只能说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悟了,又好像没悟。
激动的只有杏儿和小蝶两人。
「采女放心,奴婢给您盘个好看髮髻,保准陛下见了对您一见倾心。」
「姑娘支棱起来,泼天的富贵这不就来了。」
二人奋力打着鸡血,尚芙蕖险些把衣角揉皱,心底终于蹿起一道火苗。
但不是斗志,是害怕紧张。
按照那些稀奇古怪书里的说法,就是以为天塌下来有个子高顶着,有事压根轮不到自己的差生,突然被塞到比赛考场的心情。
杏儿道:「采女,您生的貌美,等会儿问安时要是能眼波流转些就更好了。」
是建议!
尚芙蕖赶忙追问,「怎么转?」
贵人的前程就是她们的前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杏儿很积极,「小蝶,你帮忙扶采女起身。」
尚芙蕖站了起来,脑袋叮噹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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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家不怎样,带进宫的那些首饰,今晚一半都在头上,力求建功立业。
「奴婢教您,采女您先照着教引嬷嬷教的规矩来上一遍。」
尚芙蕖对着大门跪地稽首,「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标标准准的一个跪拜大礼。
家中还有老小,该学就得学好。她是想挂机,不是直接挂断。
「采女这礼让人挑不出错,再多练几遍,等会儿陛下过来就不会露怯了。」
尚芙蕖觉得有理。
她不是什么清高性子。
既然进了宫,那就是奔着荣华富贵前程似锦来的。即便争不赢,这种主动送上门的也不拿白不拿,得趁机多捞几口汤喝。
提着裙摆起身,她又拜。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好的,采女再来一遍。」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再来一遍。」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再来。」
…
肌肉记忆大法是有用的。
尚芙蕖长拜行礼,提裙起身的动作更加炉火纯青。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就是腿脚有些发麻。
揉了两下小腿,她就要再度起身,「臣妾恭请……」
话音未落,眼前陡然落下一道身影。
事发突然,没有内侍传唿。不止尚芙蕖,两名贴身侍女也惊住。
小蝶急忙伸手要拉她起身,杏儿却扯着她想继续拜。
毫无默契的一拉一扯间,繁复的衣裙似乎被后面案几勾住。酸软膝盖没能支住,一个猪突勐进,尚芙蕖直直撞上面前那截修长笔直的小腿。
钗环稀里哗啦熟果般摇落。
她被撞的眼中金星直冒,鼻腔也蔓开一股温热。
于是,第一次面圣。尚芙蕖是顶着一脸壮观鼻血,五体投地拜倒在少帝龙袍底下。
「陛下圣安……」
齐公公吓的魂飞魄散。
他是宫中的老人了,从前伺候先帝,见过多少嫔妃。
但这种侍寝刺客还是头一回见。
自知失仪,尚芙蕖低头不敢出声,只盯着袖口那片晕染开的血梅花。她能感觉到,原本皇帝进屋后只淡淡扫了自己一眼,现在视线倒是落着不动了。
也是。
美人常有,奇葩不常有。
好看的不一定会看,但又好看又有病的一定要多瞧上几眼……
陆怀对这位采女的印象,还是那个豆豆眼小人。眼下见到活的了,也没能看清脸。
从这个视角看去,只瞧见少女乱了的乌黑髮髻、以及铺在地上如水漫开的青翠衣裙。
他这才想起,这姑娘是烟雨之地养出的。
水乡的吴侬软语,确实菱歌般婉转动听。
就是这性子……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起来吧。」陆怀抬手示意,「带尚采女去换身干净衣裳。」
经过这么一遭,两名侍女蔫巴下来。
杏儿懊悔不已,「唉,采女当时就该将错就错,接着往下拜的。万一陛下生气,以后不来了怎么办?」
第一印象相当重要,决定日后滤镜加成。
将此摔得稀碎的尚芙蕖,却重新充满自信,「不会吧,我倒觉得陛下还多看我几眼,说不定已经成功引起他的注意。」
虽然离谱,却是事实。
「姑娘。」小蝶给她擦着脸上的血,眼泪汪汪,「还疼不疼?」
尚芙蕖摇头,又愣了下。
方才她那一头槌力道可不小,只怕皇帝的腿……
从里间出来,陆怀正端坐在侧榻上,翻动手中书册。尚芙蕖进宫前就听闻,当今天子年轻,却没想到这般年轻,完全就是一副少年模样。
数位大儒教导出的,是举止雅正的翩翩公子。只是眉眼难掩锋利,眸底深邃如墨,令人望之生畏。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玄袍凝重,颀长峻挺,比寻常少年更多几分端肃威严。样貌极其出众,金相玉质,至少在尚芙蕖所见过的那些男子中,无人能及。
写书的一看就是个颜狗。
简单来说。
好看,血赚不亏。
不敢多打量,尚芙蕖重新行了大礼。
「坐。」
陆怀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美人不美人的那不重要,想起他的四海昇平,帝王眸光逐渐炽热起来。
「读过书吗?」
尚芙蕖被盯的不敢抬头,只腹诽侍寝流程怎么如此婆妈,嬷嬷也没说身体交流前,还要进行这么丰富的精神交流。
她按阿娘再三叮嘱的回了,「臣妾只读过燕燕和螽斯,识几个字看的懂书罢了。」
诗歌词赋确实不行。
可从前在南水州时,话本没少看。
尚夫人也是深知这一点,所以特地交代她要管好嘴巴,免得一开口就是九阴白骨爪,天马流星锤。
第4章 「谁教你这么当宠妃的?txu22」 多点耐心多点国运】
尚芙蕖能感觉到,少年天子的视线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就像炸锅里的饼一样,烫得她头皮阵阵发麻。
又极其古怪。
那眼神……总觉得他不像是在看一位美人,而是什么名字自带闪闪金光的名臣,或者神兵。
头垂的更低,她暗暗搅着袖口,有些捉摸不透这位君王的心思。
所以,这到底是介意没才情的,还是不介意?
她还在纠结,陆怀盯着眼前突然弹出的系统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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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功能已解锁。】
【宿主可以查看养成对象属性。】
文学那一排低到可怜,他顿了下,问,「会背三字经吗?」
三字经?
尚芙蕖这才注意到,他手里那本的书嵴上写了『三字经』几字。
方才齐公公送过来后,她只忙着练习,没注意到这一本是什么,更没想到皇帝还要来个大考察。
精神交流有必要到这种份上吗?
「臣妾不会。」
尚芙蕖老实回答。
她白长了一张很会写诗的脸。
实际最好的只有那一手毛笔字,是阿爹亲自教的。他的字,即便在多才子的南地也能排得上号。
三字经蒙学时候读过,但也仅仅只是读过,前两页尚能嘴熟滚出,后面的就跟不上忘记掉了。
尚芙蕖不知道自己老底已经被皇帝看光了。那些红色条条有长有短,总结下来就一句——脑瓜机灵身体结实的普通漂亮姑娘。
在空白接近一半的技能区域里,只有几条平地起高楼。
她擅珠算。
还有力气不小……敛去思绪,陆怀将书推到她面前。
「那今晚先背这个。」
「啊,啊?」
尚芙蕖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确认一遍,「陛下,您是要臣妾今晚把这一本……十八页全部背完?」
大辰嫔妃侍寝里有这么一条吗?
还是他自己加上去的?
皇帝神情是初识的矜贵和距离感,又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暗暗期待,「背不完明天可以接着背。」
从前他被十八个太傅轮番布置功课,看这点自然不算什么。但尚采女不一样,一看就是打小不爱读书,所有才情都浓缩在脸上。
万一累坏了,他的四海昇平怎么办?
所以再三斟酌,还是决定细水长流,多点耐心多点国运。
「好了,时候不早了。」
陆怀将灯盏往前一挪,摇曳光影笼在那张俊美面上,朦胧中碾转出丝丝暧昧,表情却令人肃然起敬,起不了半点世俗欲望,只想遨游知识海洋。
「一寸光阴一寸金,快开始吧尚采女。」
尚芙蕖无语摊开书本。
在这个本该用来造人的夜晚,她却高声朗诵着人之初,性本善……
候在在殿外的几位姑姑,已经吩咐人备好水。少帝没有过女人,所以这头一遭只能事先做好准备。
小蝶挤在一众陌生面孔中,紧张的眉头打结,心底又漫出些难过。
她家姑娘要是不进宫,嫁的便会是寻常殷实人家,当有盖头有喜轿有龙凤烛的寻常新嫁娘子……
直到里间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她那点子悲伤突然就碎了。
女子声音模模煳煳的,隔着紧闭门窗,不太清楚。
但众人都听出了,经典咏流传。
尚芙蕖天生一把好嗓子,念什么都好听。衬着疏星落檐,几点流萤,细细听来确实有几分缱绻意味。
为首那位姑姑感慨,「陛下当真刻苦,乃大辰之幸也。」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满脸敬服。
虽然离谱,但她们想不到另外一种更离谱的可能。
月上柳梢头。
美人嗓声都带了些嘶哑,听起来更加楚楚可怜时,里间终于停下叫了水。
尚芙蕖扯着帕子,眼角是被困意逼出的泪花,心情是凌乱崩溃的。
健康的身体离不开健康的作息。
她从前在家,向来是早早入睡。所以养成习惯,一到固定的点就瞌睡虫上身。但今晚遇到一个比婆婆还婆婆的皇帝夫主,刁难她念书还不让睡觉。
继鼻血之后,眼泪又煳一脸。
但这些尚芙蕖都顾不上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皇帝的那句多背几天……
什么意思?
还要过来逼她背书?
温水沾湿帕子,擦干净脸。尚芙蕖以极快的手速拆开自己的髮髻,连小蝶杏儿她们都没叫,生怕慢了被陆怀误会成不舍,让她再多读几遍。
「陛下,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她上前一步,伸手想替对方更衣,却被对方躲开手。
陆怀语气平静。
「再取一床被褥,朕今夜在侧榻睡。」
眼皮沉重,尚芙蕖赶忙打起精神道,「这恐怕不合规矩,陛下万尊之躯,还是臣妾睡侧榻吧。」
少年天子没有应声。
只解了外裳躺下。
不熟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尚芙蕖才要吹灯,又听见他道。
「留一盏。」
他嗓音还是那样,四平八稳的,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像块门板子。尚芙蕖被劝学了大半个晚上,生出心理阴影,这会儿一听下意识便照做。
她也躺了下去。
四周陷入一片宁寂。
少年睡的很静,唿吸清浅。
整个人都是一种敛着的状态,就像他这人一样,一晚相处下来,尚芙蕖也没能探出内里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盯着上方一动不动的柔软幔帐,她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书里写说,这位少帝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如今看来,有过之无不及,甚至连女子躺过的床榻都不愿沾。
尽管没有明确指出,但他应该是不喜胭脂水粉香气的。所以才会在一群浓妆艷抹的美人儿中,注意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赵书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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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为她的才情和独特所打动。
而自己作为小配角,书中着墨并不多。前期像是被刻意忽略掉般,匆匆一笔带过。以至于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惹了天子的厌,最后病死在冷宫里……
迷迷濛蒙沉入梦乡,尚芙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掉什么……睡到一半才突然想起,面无表情转头看了一眼侧榻上背对着她入眠的少年。
被三字经沖昏的头脑终于缓回来,发现哪里不对了。
不是。
所以他取灯,真的只是为了过来逼她背一本三字经?
第5章 太后的心尖宠】
天光尚未瞳曚,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撞击声。
尚芙蕖本来睡的迷煳,猝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现在已经身在皇宫,而不是还在家里当大姑娘。赶忙掀开被子爬起来,准备侍候皇帝去早朝。
寝殿里还是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点上一盏灯,腹诽皇帝这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起的比鸡都早!
「陛下。」
侧榻本该是留给守夜的宫人,没有什么幔帐,一览无余。少年天子面对着墙里,散开的墨缎似的长髮一半压在肩背下,卷着被子睡得正沉。
尚芙蕖试探性轻唤一声,「陛下,您该起身了。」
他应该是听见了。
攥在被角上修长的手紧了紧,却没动弹。
尚芙蕖:……
居然是个会赖着不起的。
寝外铜铃又响起第二阵,她深吸一口气,干脆上手。
「陛下,今日是您头一次留寝。要是早朝迟了,恐怕会惹来争议。」而争议的第一个,她这误君王的就逃不掉一顶妖妃高帽。
所以,这是两个人的事。
估计没遇到过这般大胆的。她只推了下,对方眉心便淡淡蹙起,猫一样不快地往里躲了躲。
浓长睫羽微动,最后还是睁开眸子。
印入眼帘的,是相处一宿尚且陌生的少女面孔。她穿着昨日那身裙裳,简单梳洗过一番了。此刻盘起的黑亮髮髻上,颤珠蝴蝶随美人垂首晃动双翼。
「臣妾伺候您更衣?」
经过一晚,她也摸出些这位年轻天子的边角。
他不喜女子触碰。
先前被拒过一回,所以尚芙蕖这次只问,没有主动上前。
果不其然。
陆怀看了她一眼,语气沉静道,「你昨晚劳累,还是歇着吧,让齐忠进来。」
一个时辰多的背书,十多次暗戳戳的打哈欠,就差把不爱读书两字写在脸上。
候在外殿的齐公公闻声而入。
原本还纳闷陛下今日怎么没有起床气。结果就听到这话,脚下趔趄,高兴的差点脸先着地。
珠帘被打起,一排呈着梳洗用具的宫人鱼贯而入。
尚芙蕖还是头回见这架势。
搭不上手和嘴,只能安安静静扯着帕子,低头站在旁边。
不消多时,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
离开时走路还有点瘸。
齐公公又是暗吸一口冷气,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
「臣妾恭送陛下。」
松下一口气,尚芙蕖只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姑娘。」小蝶上前扶住她,「要不要拆了头髮,再去补一觉?」
要知道从前在家,自家姑娘都是睡到自然醒。
有自己的一套养生大法。
晨光熹微,天幕还笼着层乳白的薄雾。尚芙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髮鬓,摇头,「午睡再一起补,现在重新给我选个衣服,梳个头髮,我们去寿安宫。」
「采女,要这么早吗?」杏儿手里端了一盏银耳莲子甜汤,「这个点,只怕太后娘娘还没起身呢。」
能让尚芙蕖上心的东西不多,吃食就是其中之一。
这汤不过昨日晚膳后随口问的,毕竟她只是个位份最低的采女,犯不着急于讨好。但今时不同往昔日,过了昨晚后,整个菡萏轩都水涨船高。
望着铜镜中那张模煳的美人面,尚芙蕖说道,「那我们就在殿外等着。」
她不懂深宫生存之道。
阿娘也不懂。
在这之前,这些似乎离她们太遥远了。所以能教给女儿的,只有低调行事,明哲保身几字。
但以她从书里汲取到的经验,第一晚侍寝的嫔妃往往会被针对。具体就表现在见太后这件事上,嫔妃们默契早早到场,以衬出那个人的『晚』。
这时候,不是迟到也得是了。
尚芙蕖不喜欢麻烦,而省去麻烦的最好方法就是从源头掐灭。
不是喜欢早到吗。
谁还能比鸡还早的皇帝早呢!
小蝶已经开了那只从家里带进宫的箱子,问她,「采女,今天要穿哪套?」
尚芙蕖沉吟下道,「拿件新的,素雅端庄点的,别太显眼就行。」
她没见过太后,不清楚对方喜好。
但规矩点,还能留个挑不出大错的保底印象分。
杏儿手巧,给她绾了个相搭的合适髮髻。又持着剪子,从庭院中剪下一朵娇艷欲滴的带露木槿,压在鬓边。
朱唇玉面,清艷脱俗。
「好了,采女。」
将镜子轻轻推进,杏儿心里感嘆这位贵人实在美貌。若是再上进一点,再多花点心思就好了……
菡萏轩僻静。
离太后所居的寿安宫,要绕一大段路。七八月天亮的早,带着稀薄水汽十分凉爽。尚芙蕖到时,朝阳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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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殿前两名守门宫人,被她吓了一跳,「尚、尚采女?」
对宫中记人认人这份能力,尚芙蕖由衷感到佩服。
「太后娘娘要是起身了,劳烦禀报一声。」
「是、是是……」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见鬼的神色。
皇帝上早朝。
她上寿安宫。
在廊下等了片刻,尚芙蕖目光被那一吊兰草吸引住了。她阿娘也爱侍弄花草,而且养的比这更好。
出神间,身后忽然有道声音叫她。
「尚采女!尚采女!」
尚芙蕖吓了一跳,忙回身看去。只见高高鞦韆小架上,站着一只乌漆麻黑的鸟,正扑棱翅膀夹着嗓子沖她叫。
「尚采女!」
两名侍女也被吓得心口直跳,小蝶扶住她道,「采女,是只乌鸦。」
「你才乌鸦,你全家都乌鸦!」
那鸟反嘴。杏儿认了出来,「是太后娘娘养的小宠儿八哥。」
尚芙蕖:「那它怎么会认的我?」
难道皇宫连鸟都能成精?
「想必是方才听到守门的宫人称唿您。」杏儿谨慎压低声,「采女,我们站远些吧,这鸟儿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宠,万一碰到哪儿,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宫里的人命不值钱。
还比不上一只受宠鸟儿。
尚芙蕖听劝就要离开,那只八哥倏地又夹起嗓子。
「哎呀,以后美人们进宫请安,日日都要早起,哀家真是越想越烦心!」
鸟类特有的声调,微微尖锐和僵硬,在晨风中愈发阴阳怪气。
尚芙蕖头都不敢回。
只连声催促两名宫女。
「走、我们快走!」
太后这心尖宠,嘴会漏风。
第6章 哀家考考你】
不知等了多久,日光漏进长廊,渐渐映出一片模煳影子。殿门终于咔吱一下,从内被人推开。
带着慈和笑意的陶姑姑,出现在她面前,「采女怎来的这般早?久等了吧,太后娘娘让奴婢请您进去。」
发间木槿晨露未晞,尚芙蕖摇头,「是我来早,叨扰太后娘娘了。」
场面话谁都会说,合适的时候杀伤力翻倍。陶姑姑笑眼眯成一条缝,领着她入内,绕到一扇福禄寿屏风后。
「太后还在梳洗,您先在这候着。」
殿内熏了香,是檀木的气息,幽幽渗出几分静谧。陶姑姑指着桌上散着的笔墨问,「采女会写字吗?」
「娘娘昨日睡前还有一卷经书没抄完。采女等的这会子清闲无事,不妨就替太后娘娘尽上一份心吧。」
这是太后在给她机会。
尚芙蕖赶忙道了谢。
小时候被阿爹逼着练出的那手好字,总算派上用场。
寿安宫所用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她一坐下来,小蝶当即熟练上前帮忙捲袖磨墨。
这卷经书一上午是抄不完的,尚芙蕖心里清楚,但只要不是背书,她还算坐得住。
隔着那扇屏风,能窥见外间陆陆续续有倩影进来。
香风瀰漫。
这些新入宫的美人们岁数轻,还没经歷过毒打,大多带些明媚与天真。此刻,满堂莺雀一样私私窃语,期间尚芙蕖还听到有人提起自己。
「怎么瞧着,好像少了尚采女妹妹?」
屏风难透光亮,看不见那些女子的模样,只能瞧见一道道模煳聘婷的身影轮廓。
最先开口的声音,语调温和,像是谈论午时吃什么一样自然。但这句下去,场中明显静了静,紧接着水入油锅般热闹起来。
「梁美人难道不知道,昨晚陛下可是在她宫里留的寝。这圣恩浩荡,没准就压的人起不来了呢∽」
「这人吶果真不可貌相,那日进宫瞧着是个老实的,没想到竟将我们眼睛都骗了过去。」
「骗我们倒不打紧,只是这头一回来太后娘娘宫里,未免也太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
……
尽管有意压低嗓音,这些话还是全都清清楚楚传进尚芙蕖主僕三人的耳朵里。小蝶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又不敢轻举妄动。
离家之前,夫人可是特地交代过了。
皇宫不比外头,自家姑娘没有表态那就是自作主张,而自作主张是要坏事的。
尚芙蕖听一众美人唱多簧,倒听的开心。
距离上次被这么高度谈论和关注,还是帮阿姐私奔,祖父连麻绳都准备好了。
两条。
一条阿姐的,一条她的。
狼毫笔尖吸饱墨汁,尚芙蕖的字并非常见闺中女儿的簪花小楷,反而大开大合,游龙惊凤。
趁气氛逐渐高涨,她悄声朝杏儿招手,「你去帮我请示下陶姑姑……」
日头彻底挂在正中时,太后终于从里间出来了。美人们敛容正色,屏息凝神,堂内重新陷入宁寂。
清一色的檀褐色素雅到极致,太后几乎没戴什么首饰,唯有腕间那翡翠镯子是流动的碧色。
她随意在上面落了座。举手投足间自如的仪态,气度便压了底下所有美人一头。
当今天子是老来子,她鬓角已染霜色。但美人再怎么迟暮,极佳的骨相和眉眼依旧能看出年轻时惊艷风采。
「都来了吗?」
她怀里抱着一团猫,浑身玄色,只有脖颈处露出一线串了铜钱鲜红的绳,随唿吸浅浅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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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这话一问出口,底下美人们面色各异。
陶姑姑弓身凑到她跟前,悄声,「太后,都来了。只有尚采女被您叫去抄经书,这会儿没抄完还在里面呢,但她身边的宫女刚刚来请示过了……」
太后没叫停,自是不敢的。
「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拍了拍唿噜的猫儿,太后抬手道,「把人叫过来坐吧,那捲经书让她带回去抄也不迟。」
陶姑姑将人从那扇屏风后请出时,一众美人的表情顿时像打翻的调味瓶,各味混杂,相当精彩。
随后,新晋嫔妃一一起身给太后见礼。只是太后表情始终不咸不淡,没什么精神。尚芙蕖看的清楚,心里也能理解。
毕竟一觉醒来,以后身边都要围着这么十多个叫早的钟,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作为钟之一的她,感同身受,不想早起。
「既然进了宫,同为嫔妃,以后便要和睦相处,为帝王开枝散叶……」
由歷代冠军创编并不断改良的宣言,絮絮叨叨半时辰。浓缩的意思只有头尾两句,中间全是水。
后妃们却垂首聆听无比认真,大气都不敢出。
和睦相处是不可能的,全都在蓄力后面那句。
又添了一次茶,训话才总算结束。太后看起来也没有要和她们多说几句的样子,众美人辞了别,三三两两离去。
尚芙蕖还站在原地,等陶姑姑帮忙打包那些经书和笔墨纸砚。
「采女。」有面生的大宫女喊她,「太后娘娘让你进去。」
单独留堂。
尚芙蕖能猜出应该是要问皇帝,却没想到这般直接。
「皇帝昨夜没碰你吧。」
太后语气笃定,显然是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
不过,她也有想不明白的事。
「他取灯留寝做什么?」总不能是想换个地方睡觉吧?
这母子俩眉眼颇为肖像,迎着这半是打量半是狐疑的目光,尚芙蕖硬着头皮回话,「陛下让臣妾背了一本书……」
「什么书?」
「三字经。」
「……」
很好,不只有她一个人觉得离谱了。
太后看着她陷入沉默。
尚芙蕖想了很多,将她接下来可能会说的,和自己要应答的,通通想一遍过去。
可独独没有料到对方会问她,「那你背完了吗?」
尚芙蕖有些傻眼,「没、还没。」
眼皮跳的厉害,心底隐隐浮现出不详的预感,就像昨日陆怀来时那样……很快,就听太后说道。
「那拿一本过来吧,哀家考考你背到哪里了。」
尚芙蕖:……
她早该知道。
有病这事是会一脉相传的。
第7章 您还是睡的这么早】
从寿安宫被放出,已经过了午膳的点。
这时候的日头正是毒辣,又晃又晒,叫人睁不开眼。等在外头多时的小蝶,两颊红扑扑跑上前,打着扇遮护住她头脸,目光担忧地扫过一遍。
见尚芙蕖除了精神蔫巴点,怀里多个小食盒,头髮丝都没乱一根,这才松下一口气。
「没事。」
尚芙蕖知晓她的担心,安慰道,「太后娘娘只是……考验下我的才情。」
小蝶却更苦脸,「采女哪有什么才情。」
旁人不知道,她难道还不知道吗。自家姑娘从小就是写诗的一把废料。
尚芙蕖:……
自己给她宽心,她反过来给自己堵心。
「对了采女,您还记得进宫时冲撞到的那位美人吗?」小蝶突然问她,神情看起来有些惴惴不安。
尚芙蕖:「怎么了?」
她只记得对方那身衣裳料子上乘。佩戴的首饰也是时下流行的,想必出身京兆,且家世不俗。
「奴婢方才在外边等着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小蝶指给她看。烈日炎炎,庭旁的柳叶子都打着蔫儿。这样的天,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的。
「她本来要等采女一起走,还说什么不打不相识,所以想和您说说话……和那天简直就是两张脸。」
从小蝶别扭的神情就能看出,转变到底有多大。
「奴婢本来客气劝了两句,但她不听。后面还是日头太晒,她等久晒的实在受不了,这才自己离开。」
「不用理会。」
接过扇子,尚芙蕖轻摇几下。京兆的夏天比南地更热,闷闷的不透风。她不太习惯,水土不服。
「避着她就好。」
反正皇帝不可能一直待在她这儿。
一路从阴影处避着回到菡萏轩。尚芙蕖一张芙蓉面绯红,薄汗透轻衣,鬓间那朵木槿也软趴趴砸在桌上。
小蝶心疼打来一盆水,用湿帕给她擦汗降温,「采女从前在家就最怕热了,没想到京兆居然比咱们那边还要热!」
「今年採选匆忙,宫里头准备不及,估摸着得再过些时日才能拨冰盆子下来,采女且再忍忍吧。」杏儿打开那只小食盒,里头是一碟软糯的薄荷凉糕。
撒了层糖霜,细雪一样。
她讶异,「这是太后娘娘赏的?」
尚芙蕖点头,「太后说耽误太久,没想到过了午膳时候,所以就让我拿着这个,先回去垫垫肚子。」
不知道其它后妃食量怎么样,反正她是吃不够的。
跟着的这位美人,不仅第一晚被取灯,现在还得了太后的赏。杏儿还沉浸在欣喜中,尚芙蕖往她手里塞了一串钱,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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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赏钱帮我找个不怕热的宫人跑趟东厨,煮点绿豆水和午膳一起送来。」
想了想,又添一句,「不要太甜的。」
杏儿没想到在连胜两局,优势在己的情况下,她却不想着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只掰着指头期待晚膳吃什么。
像采女这种末等的,没有资格指指点点。如果不是因为皇帝第一夜留寝,那些人大概连眼色都不会多给一个。
好在尚芙蕖不挑食,也没什么忌口的。
宫中厨子手艺又有保证,所以每天的食盒就和盲盒一样惊喜。
单论办事能力,受过专门培训的杏儿远胜小蝶。她很快找好人回来了,酝酿一番措辞后,还是小心翼翼凑到尚芙蕖身边。
给她打着扇道,「采女,等会儿绿豆水送来,不如……奴婢去陛下那里送一份吧?」
她才跟了这位美人几天,还没完全吃透对方性子。后宫里外表看起来温软良善,实际是披着羊皮的狼的例子只多不少。
但眼下,她只愁尚芙蕖真的心口如一。
仰在躺椅上纳凉的美人,半阖着眸子,迷迷煳煳回应,「给他送做什么?那是我们花钱买来的,又不是大风颳来的。」
「配送费也是钱吶。」
她从那堆书里学到一堆古古怪怪又形容合适的词,眼下直接给杏儿干沉默。
过了好久,杏儿才又开口,试图唤醒她的斗志,「采女,可这一碗送过去,陛下就有可能来咱们这里。宫里头要是没有宠爱和子嗣,寸步难行,会被人一直踩在脚底下的……您也不想一辈子都是个采女吧?」
确实不想。
但那本书里,她就是争了,结果骨灰都被扬了。
赵书苒是书里女主,与她相争难如上青天。
躺椅上的人突然睁开双眼,杏儿被吓一跳。
南地的美人生得山眉水眼,眸中仿佛笼着烟雨霏霏,是水乡特有的风情。就算是生气,也如同轻风拂面。
她没有生气,还是像往常那样,却莫名让人心底发憷。
「这样的话,往后别再说了。」
争夺和生死不算什么,但她身后还有尚家。
父亲只是个写字的,能力平庸性格胆怯。有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钻回自己的耗子洞。和京兆那些人比起来,恐怕一个手指头都能被碾碎。
大辰的皇后和太后手握实权,参与朝政。这样位置的争夺,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即便有想法,也不该是现在。
「小蝶。」
扯起扇子盖在眼睛上,尚芙蕖扬声喊道,「等会儿太阳落了,你亲自过去把晚膳拿过来,我今日想早点吃,早点睡。」
从昨晚到今早的折腾,补觉很有必要。
抄完剩下的经书,尚芙蕖又吃了剩下的半碗绿豆水。比起午间那会儿刚送过来的,这碗放在井水里澎过一下午,更加凉快。
抖抖被子舒服躺到床榻上,她刚想打开大屏刷几页再睡。
挂在门口的那盏灯笼,忽然又暗了。
诡异沉默下,尚芙蕖偏过脑袋,视线正好撞上站在那里的齐公公。
对方手上拎着灯,面色复杂干笑两声,「采女……您还是睡的这么早。」
「嗳,您收拾下吧,陛下等会儿就来。」
尚芙蕖:……
齐公公前脚一走,她迅速坐起。木愣片刻后才勐然惊醒,连滚带爬下床去翻那本蓝色书皮的三字经,鞋都顾不上穿。
「人之初,性本善……」
第8章 这彪悍的皇宫】
陆怀一进门就蹙起眉。
「你这殿里太热了。」
以菡萏轩所处的方位,估计是整个皇宫接收太阳最多的地。尚芙蕖却是双眼一亮,赶忙上前殷勤打扇,「陛下受罪了,冰盆子还没发放下来。龙体贵重,不如您先回……」
「齐忠。」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外头的齐公公被喊了进来。
「将燕寝的冰送过来。」
燕寝是皇帝的寝宫,这明显是要从他自己的份例拨给她。
尚芙蕖心头一怔,「陛下?」
齐公公悄悄瞥了这位美人一眼,面上不显,心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陛下,要送多少过来?」
冰窑子能堆出的冰有限,从前先帝嫔妃多,一些不得宠的压根分不到。而能从皇帝这里分到东西的,那都是宠妃。
陆怀低头,「你要多少?」
老鼠掉进米缸,尚芙蕖一时还真答不上来。
「算了。」
他抬抬手,示意旁边两个同样傻眼的侍女倒茶,「反正缺了就送吧。」
读书得有一个好环境。
所以不拘着她,要多少给多少。
齐公公再也压不住眸底惊色。
他跟了天子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人长大的,自然清楚陆怀看似温和,实则淡漠,这几年心思越发叫人琢磨不透……当初因为先帝那一通闹事,对女子退避三舍。
所以不说连着两夜取灯,光凭尚采女如今这份待遇,绝对独一无二。
尚芙蕖似乎也听的愣住。半晌才谢了恩,安静坐在下处。她低头盯着地面,掩在宽大袖里的纤指不安绕着帕子。
很快,听见对方问话。
「还没背完?」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判断出来的,语气十分笃定。
尚芙蕖睫羽轻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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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东西胡扯不来,只能实话实说。
陆怀能看到今日任务条进度缓慢,上午宫妃觐见太后他是知道的,但这下午……「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觑着他不像是动怒的样子,尚芙蕖手心渐渐松开。
「太后交给臣妾一卷佛经抄写。」
身后的杏儿已经恭恭敬敬,将东西双手奉上前。
天子很给面子地翻动两下。
原本只是见她难掩紧张,抱着想要缓和的心态。毕竟尚芙蕖背一晚上书,就苦巴一晚上脸。
结果出乎意料,她字写的极好。
他没吝啬赞扬,「你这字倒有几分南水州那位尚大家的风范。」
「陛下……」对方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位尚大家就是臣妾的父亲?」
陆怀:……
尚芙蕖深感离谱。
敢情她们这群进了宫的美人,几个鼻子几个眼他都没搞清楚。也不怕混进刺客,半夜被噶脑袋?
不过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因为天子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盯的她如芒在刺。这样的情况,只在第一次见面把人腿撞淤青时出现过。
上级搭话她拆台。
年轻俊美的上级面无表情,只将那本三字经一合,拍在桌案上。
「今晚背完。」
「陛下,臣妾错了……」
话是这么说,但陆怀到底没有为难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低头速度快,认错态度好,还是看出她不是死读硬记这块料,他还是又宽出两天时间。
有了冰盆,夜里就睡的舒适多了。
一夜无梦。
翌日,小蝶提着篮子,摘了满满一篮的雪白茉莉,喜笑颜开,「等回头洗干净用针线串起来晒干,就可以拿来和蜂蜜一块泡茶喝,采女从前在家最喜欢花茶了。」
她跑里跑外,忙的不亦乐乎。尚芙蕖将那些晾了一晚墨迹已干的宣纸妥善放好,突然抬头看向帮忙整理毛笔的杏儿,问,「你进宫多久了?」
分明差不多的岁数,杏儿却比小蝶沉稳的多。
「回採女的话,奴婢进宫五六年了。」
这点从事业心就能看出。
尚芙蕖点头,双手托腮支在腿上,「那能和我讲讲陛下吗?」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
既然她如今人已在虎穴,那老虎哪块摸不得,哪块得顺着摸,总要掰扯清楚。尽管这两夜相处下来,天子表现的对她极其耐心。但这份耐心总让她觉得不太对。
甚至可以说是古怪。
给她一种细緻养小猪崽的错觉。
杏儿两眼放亮。还以为她是想开了,因此格外积极,「咱们陛下是先帝第二子,一生下来就是太子,这些采女应该已经知道,奴婢就不多言了。」
尚芙蕖点头。
这种普遍资料,她就算没有进宫,也听过几耳朵。
「奴婢和您说点细的,这些也是奴婢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杏儿倒茶,越想越觉得自己走运。人往高处走,本来被分配来伺候一个小小采女,其他人宫人还眼神各异。没想到竟开了匹黑马出来。
「据说从前先帝爷在时,就对陛下十分严厉,陛下小的时候喜欢吃身边嬷嬷做的一手牛乳糕,结果先帝知道后,直接把人赶出宫了。」
尚芙蕖听的发怔。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变态。
难怪这样折磨她,原来是自己淋过雨,想把别人的伞撕烂。
「所以,陛下打小就是这副不怎么和旁人亲近的性子。」杏儿压低声,继续说道,「宫里人人都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先帝后宫多少嫔妃都是宫女出身,但这套在陛下这里就不灵验了。」
「先不提陛下压根不理人,听说从前每日做完功课回来,守门的狗都睡了。」
尚芙蕖:……
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听起来还不如他们寻常人舒坦呢。
「这还没完。」杏儿一边说一边嘆,「皇子到了岁数会安排初礼侍婢,陛下回回都推拒。后头太后心烦了,干脆不做声偷偷塞了个可人儿过去。」
「但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想的,大抵觉得羞人,没穿衣服披头散髮缩在被子里。可怜陛下当晚宴会喝了些酒,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回来一掀被子,那叫一个魂飞魄散,差点以为撞鬼当场就要拔剑斩邪祟。」
「自那以后,侍女都不让进寝殿,也没人敢进了。」
尚芙蕖:……
这彪悍的皇宫简直令她嘆为观止。
第9章 干饭吗】
尚芙蕖默默总结下,得出结论。
天子是个打工狂魔,十有八九还是个满含幽怨的怨种。
避雷重点,不能披头散髮躲在哪个旮旯角落阴暗爬行,以免吓到他。
「陛下怕鬼?」
「采女这话说的。」杏儿想也不想就否认,「陛下可是天子,真龙护体,怎么可能怕这种东西?而且太后送去的那名侍女,可是千挑万选的美人儿。又有司寝嬷嬷教导数月,瞧一眼就能让人酥掉半边骨头。」
所以脑迴路再怎么清奇,也不折美人本色。
正常人掀开被子看到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第一反应是惊艷。
可惜,陆怀脑迴路更加清奇。
不漂亮的,鬼。
漂亮的,艷鬼。
…
送去寿安宫的那些手抄经书,很得太后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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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似乎大多数宫斗胜利者,在战斗大半辈子进入佛系养老期后,都会多出这么一条朴素无华的喜好——礼佛。
斗战胜佛。
寿安宫的宫人也长的慈眉善目。
「采女,太后娘娘知道近来您刻苦好学,所以赏了这个。」
竹藤双面凉枕,金线绣的海棠纹边,枕着靠着都舒服。两名侍女喜气盈腮,尚芙蕖却笑容勉强。
这是替她做好长期受罪的准备……
没有附加任务,终于磕磕绊绊把剩下的三字经背完。落日熔金,暮云四合。不等喝上一盏茶喘上一口气,小蝶便提着衣裙脚步匆匆跑进来。
「采女,董美人过来了!」
「董美人?」
尚芙蕖愣了下,反应过来是先前那位起冲突的嫔妃,一摆手中扇子,「不见。就说今日天热,我初到京兆水土不服,中了暑气,已经歇下了。」
「好,奴婢这就去回话!」
小蝶前脚一走,杏儿忧心忡忡俯身到她跟前,「采女,这话未免敷衍了些……董美人恐怕不会信的。」
天子接连三夜取灯留宿。
但董美人一来,她就身体不适要歇息。这种近乎拙劣的藉口,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难道信了她就不会找上门?」
纤长手指缓缓展平被蹂皱的书角,尚芙蕖话语温吞,「反正不管说什么,她都一心想扑上来。我一个最末的采女,她位份比我高,能躲就暂时先躲着。」
硬碰硬只会头破血流。
这个道理,打小母亲就教给她了。
杏儿似乎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睨着她平静的面容,想起上次的告诫,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皇宫自古是个吃人的地。
绵软的骨肉,容易被啃噬殆尽。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小蝶才回来。整张脸都拧巴着,显然是那位董美人磨叽许久,不好打发。
「采女,我瞧她那样子还会再来。您是没见到她笑的有多客气,半点也瞧不出之前的嚣张作派,脑子灵光的很。」
尚芙蕖却是一笑,「要真脑子灵光,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过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几字就写在脸上。
谁能乐意搭理她?
「不说她了。」背完三字经,尚芙蕖就像卸去一件重甲,浑身上下都透着轻松。
「今天晚上吃什么呀?」
…
【已完成《三字经》√】
【本年度天灾指数:40%】
机械古怪的声音自脑海深处传出,代表天灾指数的红色长条,瞬间降下去不少。
陆怀却是一顿,长眉微凝。
他开始认真思索起,自己登基这几年是否有不妥之处,不然上天想要降灾惩罚的念头怎会这么高?
想到还有接近一半的降灾可能,手上的奏书忽然就批不下去了。
【当前:学习四书五经,天灾概率消除为零。】
系统还不忘加上一句真诚提示。
【陛下,为了建设美好大辰,要继续努力啊。】
「来人!」
往常他都会在宣室殿待到亮起灯火,迟迟不肯出。今日这般突然一嗓子,吓得殿外的齐公公一激灵,赶忙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弓身迈步而入。
「陛下……」
「将四书五经通通包起来。」
为了建设美好大辰,尚采女得继续努力!
……
破天荒的,撞五通神的。
陆怀早退了。
亲自拎着那一串书去的菡萏轩,一路上脚步飞快广袖曳风,气场压都压不住。
小跑跟在后头的齐公公心都提到嗓子眼,大脑高速飞转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少年人个高腿长,一脚迈进门时,尚芙蕖正坐在那儿乐呵呵吸熘面皮,系统大屏还在刷着那本书。
一抬头与天子视线正对,眸子瞬间睁的圆熘。
莫名的,陆怀想起幼时宫墙下一见生人就跑的狸猫,也是这个反应。
「咳、咳咳……臣妾恭请咳、咳陛下圣安……」萝蔔丁卡在喉间,一阵阵辛辣沖的鼻腔发酸。
尚芙蕖几乎是滑下来的,边咳边顽强把话说完。
少帝很有分寸感。
唯独这点不好,每次上门都不传话。
见她咳的满面通红,眸里都沁上泪珠,瞧着实在可怜。陆怀不由蹙眉,示意身后跪着的两名侍女道,「还不扶你们采女起身,倒杯茶水?」
四书五经正等着呢,咳坏了怎么办?
一盏清凉茶水灌下,浇灭喉咙的火。尚芙蕖捧着空盏,站在那里扯出一个笑,「……陛下怎么过来了?」
他最近几晚天天都歇在这里,睡前和太上老君盯炼丹炉一样盯着她,非催着她把那本三字经背完。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以为能歇息几天喘口气。
结果,他来的更早了!
陆怀目光被桌上那盆红艷艷的酿皮儿吸引住了。
为了延续待机时长,皇帝饮食大多以清淡为主。尽管作用看起来不大,该挂还是照样挂。
但大辰又以苗条为美,歷代帝王后宫为追求那种飘然若仙之态,只恨不得顿顿生啃大白菜。
因此东厨也是往这方向卷。
眼下这种一瞧就辛辣刺激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尚芙蕖自个点的。
他盯着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身后的杏儿悄悄扯下尚芙蕖的衣摆,后者福灵心至,发出干饭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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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用晚膳了没?」
陆怀一愣。
自蒙学后,他就只和母后在一张桌上吃过饭……
「再添一副碗筷吧。」
第10章 这份纯粹的利益关系】
看得出陆怀平常吃的清汤寡水,就这么一碗辣面皮,倒了好几次茶水。最开始,尚芙蕖还有些拘谨,恨不得将脸埋进碗里。
奈何厨子手艺实在好,吃着吃着就忘记面前还坐着一个人。她卷高袖子,将空碗往前一推。
「小蝶。」
几乎同一时刻,另有空碗被骨节分明的手推了过来。
小蝶添饭的架势已经相当熟练,一看就知道在家没少干。但为皇帝还是头一遭,紧张到大气都不敢出。
边上的齐公公也看得暗暗心惊,陛下素来克己慎行,兴许是尚采女吃的太香,看着就让人有食慾的缘故,这次竟然多用了半碗……
待空盏撤下,尚芙蕖盯着那堆书。
九本码的整整齐齐,光瞧着就头昏脑胀。
「陛下今日来的可真早,居然还给臣妾带礼物了……」
高情商,礼物。
低情商,添堵。
「这些都是新的。」陆怀没和她废话,单刀直入正儿八经地介绍,「应该够你接下来消磨一段时间了。」说这话时他凤眸放亮,一下有了精神。
之前是三字经,现在是四书五经,以后没准经史子集得全学一遍过去,太学的博士都要给她让位。
「陛下∽」
这一声被她喊出九曲十八弯,尚芙蕖迅速调整好笑容,第二次尝试主动靠近。少年天子似乎想到什么愉悦的事,嘴角微微扬起,并没有计较这点距离变化,反倒垂眸看她,示意接着往下说。
他身形颀长,灯火投落下的影子轻易能将她罩住。尚芙蕖蹙眉捂心,楚楚可怜道。
「臣妾愚钝,恐怕辜负陛下厚望。但后宫之中不乏有天资聪颖的姐妹,不如……分几本给她们?」
这种该死的好事,怎么能她一人承受?
多分摊几个人,说不准还能少遭点罪。
她算盘打的很响,边说还边悄悄往对方脸上瞧。陆怀神容疏淡,还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眸色却似乎沉了沉,默不作声落到她身上。
尚芙蕖赶忙低头,一副谦卑温顺姿态。
心底纳闷自己到底哪点引起对方兴趣,低沉嗓音突然从上方冒出,「先把你的屏幕给朕关了。」
自从大屏共享后,一顿饭功夫脑海里的小人都在倒腾。
吃个饭跟要上天一样。
面前美人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瞬间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之色。反应过来后竭力掩饰般垂下眼帘,鸦青睫羽却仍颤的厉害,暴露出心绪的不平静。
「陛下……」
他是怎么知道……不对,她从前试过的,确定系统只有自己能看见。
想到这儿,尚芙蕖极快咬住下唇,收敛好情绪,转为无辜好奇。
「陛下您说的,臣妾听不懂。」
天子轻笑一声,目光笼住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美人。他生了一双幽邃凤眸,自带威严凌厉,此刻笑起如丹山墨水,掩不住的少年意气。
槅扇合拢,寝殿宁寂。
尚芙蕖不敢抬头同他对视,生怕泄露秘密。
但只片刻,她就像是想到什么,瞳孔微微发颤,「陛下……也有?」
陆怀点头,「嗯。」
能看见小人和数值,看不见她那块大屏上的其它东西。不过,小人就已经能反应出她的真实状态了。
不过这点,无端地没有告诉她。
尚芙蕖:……
深吸一口气,她脑迴路接的倒快,指着那堆书问,「所以,陛下让臣妾学的这些……难道也是和这有关?」
如果这么想,倒是能解释通了。
不然她实在想不到,一个上朝批奏书回寝殿几乎三点一线的皇帝,专逮着她卷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从前刚得系统时,尚芙蕖无比震撼,觉得里面的东西都是天书,内容新颖有趣到刷新她的三观,自己简直就是天选之人,应当普渡众生!
结果继那本书里炮灰身份定位的冲击后,如今又听完陆怀那边的大概系统用法,陷入漫长沉默……
良久,她发出自我怀疑。
「是臣妾站的不够高吗?」
不然这年头怎么连用个系统,都得给皇帝当牛做马的。
陆怀显然误会了。
「采女的位份确实是有些低了。」他很认真考量下,招手将齐公公喊进来,「传朕口谕,晋尚采女为美人。」
他人眼中的尚芙蕖自进宫独宠至今,升个级也合情合理。
「你入宫时日不长,不能越矩,不过以后朕会护着你的。」天子真情实意地承诺,不掺任何杂质。
似乎但凡沾点其它,都是玷污两人之间这份纯粹的利益关系。
熟悉的火热视线,就像今晚碗里的辣椒油一样。换作以往,尚芙蕖还会被盯的有几分不好意思。
如今真相大白后,心如止水。
因为——这是一台高级压榨机。
她也感激涕零,并真情实意地相信。毕竟,没有什么比一根绳上更加牢固的了。
这何尝不算是赢在起跑线上?只不过是另外一条赛道罢了。
尚芙蕖试探地问,「所以……臣妾以后每日都要学习,完成那个系统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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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失去自由,没带怕。
但进宫要读书,她怕了。
暖橘辉光擦过鬓髮,在少女线条柔美的侧脸落出一道淡影。看出对方迟疑,陆怀缓缓起身,「朕不会让你吃亏。」
尚芙蕖赶忙叩首:「陛下是真龙天子,一言九鼎,这个臣妾自是信得过的。」
有书中剧情这把大刀在头顶悬着,随时都可能落下。要是能化小老婆为合作方,说不定可以求个完美结局。
而且给钱。
这事她办。
自从第一晚后,尚芙蕖摸清楚帝王的习惯,寝殿里都会留一盏小灯,光影朦胧。这次没有喊齐公公进来,少年天子立于灯下,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玉带钩,褪去那件玄金龙纹外袍。
他背对着她,发尾尖儿扫动在清瘦腰间,看不清面上神情,只能瞧见白玉般漂亮干净的长指。
陆怀没有回头,语声依旧平淡。
「就照太学布置的课业来,以后你每日只要学完这些。今日便算了,从明日开始吧。」
清楚人各有所长能力不同,所以他没有苛刻要求。
第11章 她膨胀了】
换作以前,陆怀手抄整个宣室殿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催促不太相熟的小老婆念书。
更想不到的是,见她愁眉苦脸,一副想说又说不出的样子……居然还有点上头。
尚芙蕖躺下,拉高被子。
「好了,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她睡觉和吃饭一向准时。
休息时间弥足珍贵,所以陆怀早早养成争分夺秒,一沾枕头就睡的习惯。但今晚,难得有些入眠困难。
隔着水青纱帐,一豆灯火朦胧,映的窗纸上那道骤然出现的人影,仿若鬼魅。陆怀睁开眼,侧首细细听着外头那轻缓清晰,且极其规律的鸟鸣声。
他屈指在窗扉处轻叩几下,眨眼间灯火一晃,那道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对面软榻上的人,即便有意控制自己的唿吸,但还是暴露了。
「醒了就别装了。」
见被戳穿,尚芙蕖干巴巴坐起,「今晚面皮吃多了,臣妾有些口渴。」
她边说边下地,心虚顾不上穿鞋。松垮的亵衣领子斜着,灯影淡淡笼罩出一小片雪玉之色。
少帝不动声色将视线转向窗外。
片刻后才道,「那是暗卫,就是死士。」
死士。
这是从前话本子里才能见到的词。
尚芙蕖心里痒了痒,好奇但又不敢问。秉持良好合作精神,她尽心尽力演好一名合格妃子,正想扯两句客套体贴话,让氛围不至于这么冷淡,对方先一步开口了。
「朕派个贴身的给你。」
陆怀眉心微蹙,越想越觉得很有必要。
说小点,对方只不过一个近日相处下来蛮顺眼的妃子。可说大点,她的安危关乎大辰国运和江山社稷。
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剩下的那些天灾数值还在头上压着呢。
尚芙蕖心底惊讶。
觉得上级实在太有合作诚意了。这后宫里头,美人们的人数顶多也就凑几桌麻将,哪里就用得上暗卫了?
但陆怀执行力强,天子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第二日天一亮,一道蒙着黑色面巾的人影便悄无声息落在屏风后。尚芙蕖回头,被吓的心跳差点停止,死死揪着手里还没来得及换的衣裳。
「你、你你……」
「美人。」
那名暗卫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出了声才发觉是个年轻女子。
「陛下派属下过来,让属下以后护着您。」
看起来话不多的样子。
尚芙蕖心底一松,活络过来。差点以为皇帝变卦,想杀自己灭口。
她试探问道,「你是……听陛下的?」
这话两层意思。
暗卫游走生死边缘,脑子不能太差,所以对方一下听懂了。她在问自己以后听命谁,是体验卡还是实装的。
「是,但属下会竭尽全力护住您的。」
尚芙蕖确认了。
是张体验卡。
而且使用范围,应该仅限于保护这一块,不能来个什么飞檐走壁,半夜拔秃寿安宫那只八哥之类的。
不过这样也很好了。
尚芙蕖两眼发亮,系好衣带后冲上前,目光灼灼地打量着那名暗卫,活像是见到某种稀世奇珍,直盯的人家头皮发毛。
她还没见过真的死士!
如今站在跟前,张嘴一句就是,「那我要是让你教我几招,你会不会告诉陛下?」
暗卫:……
她以沉默给出了答案。
半晌,低着头说道,「美人您要是想学,想必陛下也不会阻拦的。」天子现在只巴不得她活泼乱跳,壮的能一拳打死一头牛才好。
「属下这里正好有套拳法,能强身健体。」
「好,那你教教我。」
尚芙蕖应的干脆,没有半点犹豫。进宫最重要的几件里,好脑子好样貌都得前缀一个好身体。在斗不赢别人的情况下,还能争取熬死别人。
所以,养生很重要。
她要活到有钱的出宫。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态度恭敬,始终低着视线,「属下屠雨。」
暗卫如其名,大多时候只是一道沉默的影子。担心尚芙蕖不够了解,十五特地多介绍几句。
「属下隐于暗处,越不为人知,主上就越安全。除了您亲口唤人,属下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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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会意,「我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入宫数日,皇帝不中断宿在菡萏轩,未曾踏足别处,不少嫔妃甚至连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即便是当年的先帝,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妃也没有这般。所以晋位的圣旨一传开,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照常去寿安宫当叫早晨钟,欣赏一番太后娘娘黑如锅底的脸色。
尚芙蕖和以往一样,回去时暗戳戳想顺着小道开熘。结果才走几步,抬眼便瞧见不远处小亭子里坐的几位美人。
蝉鸣声声,三伏天的热浪一重重扑面袭来,那些女子身上穿着薄薄的轻纱,宽大广袖被高高捲起,露出雪白小臂。风一吹过,纱衣翻飞如云雾,神仙妃子般。这一刻,尚芙蕖突然体会到先帝的快乐。
质疑先帝,理解先帝,超越先帝。
要不是时机不对,自己是被守株待兔那个的话。
「哟这般巧,尚妹妹快过来坐。」
正中央的蓝衣女子容貌娇美,衣着也比旁人华丽些。她手持一把绣金蝶团扇,慢条斯理摇着。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
尚芙蕖认出,这是进宫美人中位份最高的傅容华。据说父亲是杨柳州有名的富商,旱灾之际施粥布善,出了一大笔银钱。
声名在外,太后就算不看其它,也看在这点上给个情面。
「这皇恩浩荡就是不一样,瞧尚美人面色红润,哪像我们几个~」
亭中几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神色各异。尚芙蕖摸一把自己那迟早要圆乎的脸蛋,感慨皇宫的饭食油水的确滋润人。
自打皇帝留在她宫里用过一顿晚膳后,东厨就更加尽心尽力,今早又多了好几道小菜。
「姐姐们说的可是实话?」
清楚这次是躲不过去了,她摇着扇子上前。像听不出对方话里的冷嘲热讽,一脸喜滋滋。
「多谢夸奖。」
换作以前,尚芙蕖可能会认真思考,谨慎回应。
但现在她膨胀了。
第12章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如今和皇帝穿同一条裤子,除了原文女主,能打的还有谁?
自己就算再孬,高低也是个配角。要不是中道崩殂死的太过突然,完完全全就是在往反派的道路发展。
可眼前这些,全是原作里充数的背景板,比她还倒霉蛋。
虽然不清楚皇帝的底线在哪,也不清楚他对自己的纵容度。
但有一点尚芙蕖很确定。
她们对陆怀并不重要。只要自己不和女主硬碰硬,鸡蛋打石头,那离原作惨死结局就能远些。
她接受的太过坦荡,没有半点不自然。场面凝滞片刻,傅容华几分火大地攥紧扇儿,「尚美人倒是个会听人说话的。」
石桌下摆了冰盆子,亭中萦绕一股凉气。傅容华财大气粗,自是不缺这点。尚芙蕖毫不客气往里凑了凑,道,「多谢姐姐。」
看的出傅家家教极好,傅容华被气的面色铁青,也没能吐出一句难听话。近旁的陈采女见状急忙上前,「这规矩才学没多久,尚美人难道就忘了?」
只客气这么一句,她话语忍不住开始变得直白,「你自入宫以来,霸占陛下这么多天,实在不太合规矩。」
绕了大半天,终于将目的抛出。周遭瞬间陷入安静,美人们的目光却纷纷落了过来。
立在对面的尚芙蕖,似乎正在认真沉思,秀眉微蹙,青裙如碧。
半晌,缓缓点头。
「说的在理。」
众人才要松下一口气,结果就又见她半掩着唇,说道,「但腿长陛下自个身上,陛下想去哪,这哪里是妹妹一个小小美人能说了算的?」
「一派胡言!」
陈采女最先忍不住,愤愤跳到她跟前,「要不是你勾着陛下不放,陛下怎会到现在才取了你一人的灯?指不定就是使了什么见不得的狐媚手段!」
狐媚手段……想到那套四书五经,尚芙蕖诡异沉默了下,在陈采女眼中却成了心虚默认的表现。
同样是最末的采女,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对方嗖地一下晋升了,并排倒一也瞬间变成独占坑底。
所以,她很急。
「以色侍君岂能长久?何况这后宫哪会缺美人?!」
「这话说的太对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话,胜读十年书。」脑海中突然响起系统的念书提示音,尚芙蕖俏脸微微扭曲,「那你们好好努力,我突然想起还有书要读,就先告辞了。」
她暗示的相当明显。
偏生有人喜欢捨近求远。
事实上她们不少人压根连皇帝都没见过。可不一定喜欢皇帝,却一定喜欢权力。大家进宫都不是干吃饭的,皇帝爱换谁无所谓,但皇后太后的职位只有一个。
淘汰赛竞争激烈。
谁都想端上这个沉甸甸的金饭碗。
「尚妹妹别急着走嘛。」
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出声的梁美人,蓦地伸手拉住她,「这里又没有夫子盯人赶功课,不妨坐下来喝杯茶?」
「听说妹妹是南水州人,正巧我也是。入宫这么久,都还没和妹妹说过话呢。」
柔和的语气,让人心底一松。
尚芙蕖面色似乎缓了几分,任由对方轻轻推搡着自己在对面坐下。傅容华先前被呛过一遭,这会儿抿着茶故意冷落不看她。其它几位嫔妃见状,迟迟犹豫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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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美人看了一眼,笑道,「妹妹,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两人行至不远处的假山后,柳条百尺,绿荫垂落。两方长石干干净净,半点灰尘落花都瞧不见,不久前才洒扫过。
太后待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嫔妃虽然不算多热情,但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齐全了。
「尚妹妹。」
梁美人一身素雅裙裳,近乎融入身后那片依依垂柳,「如今后宫上下的眼睛可都盯着你一个。」
「姐姐有话不妨直说吧。」
兴许没想到对方这般直接,梁美人愣了一下,笑容更加温和,「妹妹竟是个爽利人。妹妹也是南地长大的,想必和我一样,没料到有朝一日能侍奉君王。」
「深宫寂寞,能多个说话的人最好不过。所以往后若得了闲,我能去菡萏轩寻妹妹说说话吗?」
她敛起几分笑意,目光认真。
尚芙蕖垂下眼睑,很快笑着应道,「姐姐能来,自然欢迎。」
漫不经心又聊几句,梁美人这才缓缓离去。
日光明媚,小蝶上前扶她,目露不解,「美人,这个梁美人先前故意挑拨不安好心,我们可是都偷听到了。她不是真心结交的,为什么还要接受她的示好呢?」
「墙头草有墙头草的好处,只要知道是墙头草,心里有底就行。」尚芙蕖踢着道上一块小石子,「而且她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小蝶:「奴婢听说她是书商的女儿。」
像这样的,她花心思悄悄打听了不少。
「不止。」
尚芙蕖突然停住脚步,视线落在不远处晶莹的湖面上,「她叔父、祖父还有曾祖父,都曾给人做过幕僚。」
陆怀为数不多的手足。
安王的幕僚。
只不过这件事极其隐秘,安王前往封地后,除当事人外几乎没有知情者。南地梁家,狡兔三窟。梁思吟算书里有名有姓,戏份重要的存在。
最关键在于,她是成长型的。
现在的梁美人,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学鸡。等后期血脉觉醒,取代她的位置成为头号拦路石,几度置女主于险境,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
不过成也梁家,败也梁家。
要不是旧事重翻,被赵书苒挖出这个把柄,趁机以欺君之罪拉下马,否则很有可能会蹦跶到大结局。
话只有半截,小蝶听不懂,但能清楚自家姑娘还是用对付董美人那套,能表面相安无事就好的意思。
咚。
水花溅起,吞没石子。
湖面瞬间泛起一层粼粼波光,尚芙蕖低头抚着自己裙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有书的好处就在这,可以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和秘辛。但不好的是她已经完全跑歪,和皇帝之间多了个系统串联。
要知道,原作这会儿包括她在内的整个后宫都还在被冷落。可现在,她算是宠妃。
第13章 是个极会卖乖的】
菡萏轩。
陆怀坐在桌前,面前是摆好的新鲜饭菜。
尚芙蕖原以为他只是一时新鲜,毕竟天子尊贵,饭食应该讲究多了。但没想到,他现在就和那定时定点的鸽子一样,每顿饭都要过来等待投餵。
好在她差不多也习惯了,没有最开始的拘谨和不自在。
知道这位陆怀介意旁人,她还特地拿了双干净筷子,象徵性给他夹上几筷子,「陛下辛苦了,陛下多吃菜。」
撤离时眼疾手快捎走一大块酥卷,放到自己碗里。
陆怀:……
她吃东西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声音,速度却不慢。陆怀只是一低头抬眼的功夫,便见她在往自己碗里夹第二块。
对比之下,先前那几筷子简直就是餵猫。
敷衍的不能再敷衍了。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交流并不多,一般就集中在饭后睡前这段时间。少年站在那里,颀长的身影投落在那扇屏风上,还是像先前几次那样,刻意避开她的视野才脱掉外袍。
「这几日母后又找你抄经书了?」
尚芙蕖一愣,不明白他问这话的含义,摇头,「没有。」
太后烦她们这群叫早钟。
刚入宫的头几天还能坚持点名,最近开始患上早起综合徵,不是昨儿个头疼,就是明儿个腿疼。
不算今天的话,嫔妃们已经连着三日没去过寿安宫了。
陆怀目光不动声色落在她身上。
他记忆力很好,能看出少女今日在外面待的时间应该不短。
袖口捲起一截,藕荷色纱衣下莹白如玉的肌肤若隐若现。发上金银玉饰兼有,往常鬓间还会压一朵娇艷的花……
她穿着打扮并不刻意追求素净,反倒十分喜欢各式各样的首饰。
只是长的实在清雅,不管戴多少都压不下那股清灵之气。几件首饰是换着来的,其中以一对亮晶晶的宝石钗子出场率最高。
爱吃。
爱打扮。
属于帝王对症下药拿捏的本能,陆怀先将那条毫无进展的任务度,共享给她。
「你看看。」
」这怎么可能呢?」
尚芙蕖傻眼了,「陛下,臣妾这几日都有按您安排的背书,一天都没落下啊。」
事关合作,是下半辈子的钱财和自由,她不由地紧张,「陛下若是不信,臣妾现在就可以给您来一段。」
说着清了清嗓子,正色就要张嘴。陆怀连忙伸手制止她,「朕知道,朕的意思是兴许我们会错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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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错意?」
尚芙蕖反应很快,「陛下是说……背书这个法子错了?」
天子缓步走来,期间还不忘扯过外袍半披到肩上。他从那些书中随手取出一本,推到她面前。
「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是要给她讲学?
尚芙蕖心下微惊,抱着只蒲团就要在他身侧跪下。双膝才一屈,少年人独有的清朗声线自上方传来。
「坐着。」
她立马改跪为坐。
灯烛摇曳,光影杲杲,在对方侧颜染上一层朦胧柔和的晕圈。往常总是平静沉稳的眉眼似乎也被融化了些,忽略袖口那象徵帝王身份的暗金龙纹,倒有几分像邻家富贵儿郎。
他远比想像中要有耐心,讲的也是言简意明,一针见血。
直到尚芙蕖熬不住,借着大袖遮掩偷偷打哈欠,陆怀这才合上书本,「今日便先讲到这里吧。」
她赶忙去看任务进度条。
往前蹿了一小截,不多,却让人心里安定下来。
尚芙蕖不禁兴奋,「陛下快看,它长出来了!」
系统这次的任务要求是学。所以不用像第一次那样背书,而是要掰开揉碎吃透。她理解能力不差,只是不喜欢枯燥乏味的背书,所以效果反倒更好。
「朕看见了。」陆怀眸底浮现一抹浅淡笑意,「这套书不够用,明日让齐忠把朕当初的那些送来。」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少女头顶冒出的一串东西。
【+1】
【当前好感:—2】
陆怀:???
他微顿了下,很快猜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零,倒能理解。
但……为什么会是倒扣的?
系统声音紧跟着冒出【好感度将影响女主对您的关系亲疏,以及相处方式。目前仅开放一条线,数值到达后会自动触发女主本性——螃蟹美人。】
陆怀:????
什么鬼。
不过,能知道女主两字指的是尚芙蕖。考虑到两人如今的合作关系,他斟酌着问出委婉一句。
「你……不想见到朕?」
这话一出,少女立时羞赧垂眸,扇儿般的浓长睫羽轻轻颤动。看起来和那些见到他的女子,反应别无二样。
嗓音更是婉转清甜,「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臣妾只巴不得日日与君相见,怎么会这么想呢?」
开玩笑。
在以系统达成交易之前,陆怀在她眼里就是将她打入冷宫,害她病死的罪魁祸首。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
如今换剧本改赛道,还指望对方给钱呢。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天子面上的神情却变得古怪起来。
只这么一句,他就能肯定,对方压根看不见头顶上的东西。
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这些都是他自小见惯了的,但像尚芙蕖如此反差的,还是叫人开了眼。
她性子和样貌可以说是完全不沾边,清雅出尘的皮相,却是个极会卖乖的,腔调都娇滴滴自带勾子。
一看就是没吃过什么苦头,家中顺着长大的。
偏生半点也不惹厌,反倒有让人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着纵着的潜质……
恃宠而骄。
不合时宜的,陆怀莫名想到这个词。不过一瞬,就被按了下去。
他眸色重新变得平淡。
也不再探究尚芙蕖方才的那番话。只要不伤及利益,不动摇交易。面前美人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于他而言……
并不重要。
「明日晚间,朕可能不会过来……」
尚芙蕖当即乖顺点头。
和不相熟男子共处一室,说实话还是有些睡不惯的。
但对方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反应早有所料。没等少女藏好眼底喜色,陆怀就缓缓说出剩下半句。
「所以,你自己过来。」
尚芙蕖:……
第14章 宵夜】
尽管陆怀没有明说。
但杏儿还是苦口婆心地劝说,「美人,等会儿过去,不妨给陛下带一碗您亲自熬煮的羹汤吧。陛下时常伏案至夜深,若是见了您的这份心意……哪有不被打动的?」
能和上级拉近关系,自然是好。尚芙蕖神色却有些犹豫。
「那我问你,陛下挑嘴吗?」
她只会吃不会做,做饭手艺就和那赌石一样,成品全看运气。
别到时候讨好没成,反而拉低好感了。
「陛下怎么会挑嘴呢。」
像是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杏儿奇怪看她一眼,「君王克制私慾,喜好不能为他人所知。」
……难怪天天跑她这里等饭。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想到这段时间以来,陆怀和她面对面用膳是最先下筷的几道菜。尚芙蕖招手,示意杏儿凑近些。
「既然这样,你拿串钱让她们做一碟绿豆糕送过来吧。」
她怕自己做的,会把陆怀吃出毛病。
东厨材料齐全,绿豆糕又不是什么工序复杂的点心。东西很快交到她手上,那些人还体贴地挑了只精緻的檀木食盒。
夏夜闷热,甬道两侧花团锦簇,偶有虫鸣声窸窸窣窣。尚芙蕖穿着一袭简单衣裙,鬓髮微松。清楚自己是过去读书的,也就没了打扮的心情。
皇帝书房和她所住的宫殿,隔着一大段距离。她走的急,后背出了层薄汗,纱衣轻轻贴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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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帕子轻拭,尚芙蕖心底不由感慨,皇帝为了饭食自由也是拼了,这么远的路还天天赶来。
远远便能望见殿内朦胧的灯火光亮,透过窗纱,一道婷婷裊裊的身影映在其上。
那女子精心打扮过,广袖如云,裙摆摇曳。手中似乎也提了样东西。此刻拧着细腰,正站在那里说些什么。
尚芙蕖有些尴尬。
脚步顿在那儿,一下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进吧,天子有令在前。
进吧,这搅人好事也得遭怪罪。
她这厢还在犹豫,里间门却骤然哐当一下被推开。两名身形魁梧的侍卫,拎小鸡仔似地押着那名美人出来了。
直挺挺站着的尚芙蕖,一时躲闪不及,视线恰巧与门里人相对。
他坐在案前,手中硃笔悬停,目中冷淡尚未褪去。那身玄色朝服还没来得及换,袖口收入束腕,带出一丝少年气。
金线绣的五爪真龙栩栩如生,随大片灯影从肩处一路盘旋至衣摆。一豆灯火正好点在大睁的威严龙目上,恍然看去,便像是活过来一样。
许是她面上呆滞,被看出所想,对方微蹙起眉。
「还杵着做什么?」
「来了、来了……」
尚芙蕖赶忙提起裙摆入内,她个子高挑,跨进门槛时也看清那女子面容。精緻艷丽的妆容已经花了,幽幽绕绕的脂粉香气间,泪痕尤为清晰。
是陈采女。
被撞见狼狈模样,她眼底浮闪着怨愤。
大辰民间选美,这么多年过去,开始逐渐变味。她们这批新入宫的嫔妃,看似只是照例挑选姿容出众,面相富贵者。实际上豪富商贾的傅容华,州郡推荐的梁美人、京兆出身的董美人……
包括尚芙蕖在内,也有个书画得名的爹。
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和陈采女两个还是垫了底。
殿内灯火通明。
那堆撂得高高的奏书,看着就让人头疼。尚芙蕖一面腹诽皇帝和骡子没差,一面自觉上前,挽袖磨墨。
案前明灯微晃,少女窈窕的身影投落,那袭纱衣一经光亮烟雾般影影绰绰笼着,宛如一朵盛绽的清水芙蓉。
陆怀几乎一抬眼就能看见。
眉心微动,转过视线,映入眼帘的却是雪色的纤腕……适才陈采女过来,他只顾从那些啰嗦废话里捕捉蛛丝马迹,没注意到这灯火竟是这般……
手上动作一顿,正在研墨的尚芙蕖第一时间注意到。不等她判断出具体情况,就听到少年略低的嗓音。
「不用忙了,你去看书吧。」
说这话时,他头也不抬。
尚芙蕖只当他是不习惯女子近身侍候,被扰了心神。食盒被轻轻往前推去,她后退一步道。
「陛下,先用些糕点歇息下吧。」
这本来是句客套话,原以为会被拒绝。不料对方真的伸过来手,侧着笔桿一挑,食盒盖子便被打开。
那碟被印成小巧花样的清甜绿豆糕出现在眼前,陆怀眸色明显松下几分。
尚芙蕖暗舒一口气,知道这份宵夜自己是送对了。
就他这种拿自己当骡子使的。不说其他,心弦一定紧绷着。
甜食能缓解压力。
让人心情变好。
夜色渐深,四周静谧。尚芙蕖又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思绪渐渐散开,被书架旁侧挂着的东西吸引去注意力。
那是一张羊皮制的舆图。
看起来时间不短了,又旧又皱。不少地方甚至有开裂的痕迹,地脉般蜿蜒曲折,直到那块被人摩挲发白的关外之地……
大辰富饶。
但近年来,频频的内部争斗大伤元气,又有天灾人祸不间断。陆怀登基并不是什么好时候,相反是接了他爹的烫手山芋。
「累了?」
察觉到她的出神,少年转过视线。他尚未及冠,所以只将长发高束成马尾。尖尖的发尾顺着嵴背垂落,新嫩柳叶般,看起来凌厉又柔软。
「不是。」
尚芙蕖摇头,清楚有些问题暂时不是自己能问的,因此随意找了个话,「臣妾只是在想,今晚在哪歇息?」
话题转移的相当成功。
对方当即陷入沉思。
这么晚了,总不能叫她叫回去。但宫中没有准备给嫔妃的步舆,让她坐自己的,又不合规矩。
「朕让人搬一床新被褥,你今晚就先留下来在侧榻歇息。」
「谢陛下。」
皇帝的燕寝自然不是她的菡萏轩能比的。博山炉熏着淡淡的旃檀,内侍送来的锦锻薄被触手凉滑。
尚芙蕖不太习惯,克制住翻身的想法。紧闭双眼,催促自己快点入睡。
意识渐渐模煳之际,低垂的祎帐后蓦地晃出一道人影。
心头一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从后背绕过,稳稳托住险些栽倒的她……
第15章 家书一封】
目光掠过那仅着单衣的美人。
她半边身子都横出侧榻,少年天子修长的手就搭在雪白衣衽处。从这个角度看去,便像是拥入怀中一样亲昵……
暗卫匆忙收回视线,不曾见过的情形,让他话音染上迟疑,「陛下……」
薄被卷带落下,垂在玄龙纹的衣摆边。陆怀扯高一角,掩住少女微开的领口,声音平淡到听不出情绪。
「直接说吧。」
「是。」暗卫不敢抬头,半跪着恭声,「宋太师昨日受邀去了细腰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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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着薄被的那只手一顿,尚芙蕖能清楚感觉到天子身上蔓出的冷意。不过一息,云消雾散般收敛干净。
快得仿佛幻觉。
她屏住唿吸,不敢动弹,心绪却暗自涌动。
细腰宴顾名思义,是京兆那些达官贵人为心爱的美人儿捧场。
为博一笑,一掷千金。
至于宋太师,从前在尚家时,曾听父亲提过几嘴。
尚芙蕖微微出神。
从这里起,牵扯的就多了。
先帝当年嫡长贤宠一个不占,本来不在竞争名单内。奈何运气实在炸裂,那些手足兄弟斗得如火如荼,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他这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王爷,身体和精神都还正常健全。
于是,躺赢了。
但捡漏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没经过正规培训的先帝就像赶鸭子上架,手忙脚乱,有心无力。能力平庸就意味着要藉助倚仗他人,因此提拔了一众出色的新任官员。
宋太师就是其中之一。
深得隆宠信任,甚至指给当时年幼的陆怀做主师……桃李门墙,德高望重。
尚芙蕖悄悄睨着少年的脸色。
看样子,皇帝和他的这位老师关系应该不怎么样。
「陛下,这是当日参宴者的名册。」
那名暗卫总算从屏风后面出来,和屠雨一样的夜行服,黑巾蒙面。不过,明显是个男子身形。
他放下东西,很快离开。
殿内良久无声,少年天子摩挲着腰间佩剑,不知在思索什么,眸底沉沉,照不进半点光亮。
南水州离京兆遥远,只能捕捉到一些小道消息。尚芙蕖好一阵搜刮,才想起陆怀上台时尚且年幼,主弱臣强,朝中大权几乎都掌在先帝留下的那群老臣手中。
据传以顾念天子身体为由,每日只上报十奏书事。
陆怀十三岁亲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罪臣王砺为御史。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操作,但之后几年时间里,杨太尉和顾相国两位老臣就捲入谋逆大案,先后被斩首革职。
如今只剩下宋太师了。
尚芙蕖对这些一窍不通,但还是本能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攥了把手心的虚汗,她维持着懵圈表情刚想浑过去。灯火倏地一跳,暗了一盏下去,身前的被褥随之被人拉紧。
「你的父亲初试有名?」
少年天子离她很近,颀长身形笼罩下一团浓影。尚芙蕖避无可避,甚至能闻见对方衣袂上那股极淡的旃檀气息。
那双凤目在微弱的光下,寒光粼粼,凌厉到惊人。她一下想到丛林中的虎兽,裹挟的压迫感同样让人喘不过气。
她硬着头皮,如实回答,「是……」
尚家祖上小有资产,只是到尚父这一代因为不善经营,霍霍的差不多了。她父亲又是个谨慎到胆小的性格,榜上有名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挑个身心舒畅的干。
不过很快,他就舒畅不起来了。
「那正巧,这地方有个空缺官职,就让你父亲补上吧。」
陆怀随手往那张舆图上一指,尚父便没了自由。
顾不上自家阿爹看到圣旨时,会是什么心情。尚芙蕖暗自感慨,难怪这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宫。
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朕今晚不睡了。」陆怀起身,重新回到桌案前。那张轻飘飘的纸就放那儿,上面爬满一串墨黑名字。
「你自己先歇息吧。」
尚芙蕖自然不能,她软绵绵倚坐在旁,又识趣地不沾对方半片衣角,「臣妾不累,臣妾想在这里陪着陛下。」
话是这么说的。到了后半夜实在熬不住,怀里抱着一本中庸,小鸡啄米似地脑袋一点一点抵近桌案。
陆怀用过的这套四书五经上,写满他的见解。笔迹有些稚嫩,但很细緻,分析透彻,的确算是剁碎了餵饭。
任务条肉眼可见地成长。
迷迷煳煳中,尚芙蕖感觉自己似乎翻到一页皱巴巴的。眼皮胶着,她努力定神去看,视野最后一幕是张叉叉眼吐舌头的鬼脸,线条潇洒,不羁可爱。
身旁的人影放下硃笔,嵴背似乎一僵。
…
一觉醒来,天光已大亮。
批阅奏书的桌案硬得硌人,尚芙蕖睡的并不好。频频蹙起柳眉,整个人像是捂在蒸笼里的包子,又闷又热。
「美人……」
直到小蝶熟悉的声音响起,「美人,陛下已经去上朝了。」
肩处有东西缓缓滑落,尚芙蕖下意识伸手一接,发现是件宽大的男子常服外袍。
难怪觉得自己要熟了。
「是陛下的。」
小蝶脸上神采飞扬,「陛下担心您会着凉。美人,陛下待您真好。」
望了眼外头红艷艷的烈阳,尚芙蕖擦着额角细汗,选择性跳过这个话题,「陛下什么时候走的?」
「还是平日那般。」
小蝶扶她起身,「他喊了奴婢进来,让奴婢不要打扰您。」
然后,一觉就睡到现在。
没急着离开书房,尚芙蕖将那件外袍递给小蝶,极为大胆地从案上摸来纸笔,低头飞快写了起来。
几乎不假思索。
像是提前在心底将话想齐全了。
烛台微倾,一滴蜡泪顿时落在封口,余温滚烫。尚芙蕖伸手压了压,将这封家书塞入小蝶袖中,郑重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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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页
「务必把这封信送到阿姐手上。」
天子想要任用她的父亲。
这是险事。
也是好事。
以阿爹的性格,不见得会高兴。但想到昨夜陆怀听到宋太师时的反应,尚芙蕖不由咬了咬下唇。
阿爹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只怕从她踏入宫门开始,尚家就註定只能前进。
第16章 你抖成这样?】
后妃入宫将将一个月,伸长脖子盼了皇帝也一个月。但除去尚芙蕖,压根没有其他人什么事。
太后照惯例设宴,聆听教诲。
简单点来说,就是让新员工总结一下工作报告。
在齐刷刷摆出零蛋实绩的情况下,整个后宫都飘着一股酸怨之气。
感受着四面八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饶是尚芙蕖自诩皮厚,想要继续装傻啃果子,多少也有点顶不住。
「还是尚美人有本事。」
陈采女依旧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个,上回书房送香被毫不留情赶出来,新仇加旧恨,一点就着,「瞧瞧,这有恩宠的就是不一样,才进宫一个月,人都丰盈了圈。」
尚芙蕖下意识向太后瞥去。
结果发现,有人比她还会装傻充愣,粉饰太平。
不过比起陈采女的阴阳怪气,她更在乎的是……伸手向自己的腰身摸去,尚芙蕖脸色瞬间一变。
胖了……
神马吃不胖体质,果然只提供给女主。皇宫伙食太好,陆怀又不拘着她,进来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这般情景落在旁人眼里,却自动误解成其他的。
眼见热油起锅,比这暑气还要旺。太后终于懒洋洋开口了。
「行了,有这功夫,不如多花点心思琢磨琢磨怎么服侍好皇帝。」
嫔妃们凝神静气,侧耳倾听。
心里却满是苦水。
太后这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连面都见不着,还服侍个毛。
当上级的要学会转移分化矛盾,太后是这上面的一把好手,她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静不语的湘妃色裙裳女子道,「赵美人,听闻你琴技一绝,等会儿皇帝就要过来了,不如先在哀家这里试上一曲吧。」
不挑事不生事够省心。
太后明摆着就喜欢这一款。
品味也能遗传。
「是。」
赵书苒怀抱一把焦尾琴起身,通身书卷气如温缓流水,即便是在这样的美人堆里,也能脱颖而出。
盯在尚芙蕖身上的视线压力也瞬间少了大半,纷纷转移到她身上。
来了!传说中的女主高光时刻!
女主的曲,那都是人间能得几回闻,有钱都听不到。想到这儿,尚芙蕖坐直身子,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比她的专注,旁侧的陈采女却坐立不安。
不止是她,席间不少妃子都心不在焉。
新员工第一次团建,皇帝就算再怎么不给面子,今日也会过来露个面。
机会难得,谁不想藉机出风头?
巫山夜雨,湘水清波。赵书苒弹的是时行曲子,选这样的最中规中矩,照理来说挑不出错处也不容易出彩,可在她指间似乎生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曲完毕。
静雅的美人施礼,「臣妾献丑了。」
不等太后说话,身后倏地传来一声惊唿。
众人下意识回过头。傍晚无风,日影斜照,织金玄袍泛起一片璀璨,如金色洪流撞入视野。
长身玉立的少年,目光直勾勾盯着这个方向,也不知到底站了多久。
女主光环果然强大。
既不用读书也不用系统,就能轻松引起皇帝的注意。
琴也弹的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她试试别的小曲……
尚芙蕖思绪一通乱跳。
周围美人已纷纷拿出杀伤力最大的情态,秋波暗送。见状,太后也当机立断做出最优决定。
「唉,哀家年纪大,不中用了,出来这么一会儿就头晕眼花。既然皇帝过来,这里就留给你们年青的。」
陆怀面色不变。
看样子接烫手山芋不是第一回 了。
太后前脚才走,后脚陈采女就急吼吼地兜着两片水袖上前,粉面含羞带怯。准备表演支绿腰舞,一斩圣心。
她身形如燕,纤弱轻盈。
一看就是这方面的好手。
不等乐起,轰隆一声闷响,暗紫雷闪划破万里晴空。乌云堆叠水气瀰漫,豆大的雨珠砸落下来。
顷刻之间,大雨倾盆。
七八月的天说变就变,谁也想不到。一群被雨水洗礼的美人花容失色,口中爆发出悽厉尖叫,纷纷掩面往场中唯一能够遮蔽的小亭躲去。
精緻妆容被雨水沖花,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半点柔娆之态?
尚芙蕖就是叫的最大声的那只落汤鸡。
而且比起其他人的尖叫,她更像在嗷嗷嚎叫。
妆花没花不在意,但宣室殿的那张桌案硌人脖子。尚芙蕖姿势不动地睡了一个晚上,有点落枕。
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一泼,更是浑身一激灵。
身侧本来还能继续保持淡定,空谷幽兰一样的赵书苒险些失聪,表情微微扭曲,伸手将她往亭里扒拉了下。
天子的视线被强行拉回。
大嗓门定律正式成立。
到底是当皇帝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那群嫔妃隐隐露出无语嫌弃的表情,陆怀一句话都没说,只淡淡给了她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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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页
尚芙蕖会意。
亦步亦趋地小跑过去,挤到齐公公撑的那把伞下。
「陛下……」
她垂着脑袋,眼睛很忙,看哪就是不看他。
毕竟前天人设还是温柔小白花。
齐公公能混到如今位置,从这把随身携带的伞就能看出。眼下多了一个人,顿时变的拥挤,走路不便。他只能尽力伸长胳膊保持平衡,避免绊到两位祖宗。
只走几步,手中忽地一空,天子已经夺走那把伞。
「不必跟着。」
淡声扔下这么一句,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后还跟着垂头丧气的尚芙蕖,两人身影很快没入密稠雨线。
齐公公轻嘆一口气,看了眼亭中缩成鹌鹑的美人们,只能领命留下来善后。
看样子,这位尚美人得宠的日子还长着呢……
雨势渐小,却还是淅淅沥沥,断线珠子般溅落在伞面。
宫墙氤氲水雾,适才道上的虞美人东歪西倒,花瓣抖落一地。尚芙蕖抱着胳膊,尽量和这位九五至尊稳着距离。
她身强体壮,从小到大没生过几回病,淋些雨不会怎样。但现在浑身上下湿透,要是沾到对方干净衣裳,就不好说了。
许是瑟缩的太明显,陆怀突然停下脚步,凤眸看了过来。
「七八月的天,你抖成这样?」
第17章 那把琴不错】
尚芙蕖咬了咬下唇,「臣妾身子弱,望陛下垂怜。」
她边说边将手拿下一点。
纱衣下透出莹白肌肤,让人想起上好的瓷器,硃笔轻描便能轻易留下痕迹。少女单薄的肩微颤,有雨珠从发梢陡然坠下,顺着修长脖颈一路没入衣领……
陆怀撇开视线。
速度极快,但耳廓的那抹绯红,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陛下……」
尚芙蕖故意用发颤的声息喊他。
对方没有理会,好半晌才将伞面往她这边倾了倾。
「那把琴不错。」
尚芙蕖:???
这话题跨越度大的,脑迴路差点没跟上。一时不知道是要吐槽皇帝思维跳脱,还是该纳闷方才他看了半天的美人抚琴,敢情注意力全在琴上?
只考虑给她加兴趣班?
「你若是想学,朕可以给你更好的。」
「臣妾五音不全。」
刚刚那一嗓子就能听出来。
嚎的人设稀碎。
细雨疏疏,天幕被重新拉开,泛着潋滟晴光。天子缓缓收了伞,轻旋出的细小水珠落在她手背上。尚芙蕖这才注意到,伞面盛开着一朵墨莲。
被雨水洗过后,盈盈可怜。
他声线略沉,「适才弹琴的是赵家女儿?」
尚芙蕖谨慎用词,「是,那位是赵美人姐姐。」
女主不愧是女主,赢在起跑线上。
要知道她最初和皇帝打照面,连爹是谁都没弄明白。但赵书苒才露了个脸,就成功留下印象。
「赵老是大儒,桃李满天下。」
陆怀睫羽低垂,白皙修长的指骨抵在伞面,墨色的莲便开在指间。
心口一跳,尚芙蕖不敢应声。
上一个桃李满朝的宋太师,仍是易燃易爆的危险物件。
这样看来,男女主之间的感情似乎也不太纯粹。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书里的她性格不太相符。
赵书苒端庄大方,聪慧温柔。自己怎会和这样的女子起冲突?
「尚美人。」
进宫这么久,他第一次正式喊她。敛去神思,尚芙蕖转过脸,听到少年略带凉薄的声音恰巧落下。
「听闻她父亲与你父亲曾是同窗?」
湿答答的裙裳煳在身上,风一吹,嵴背瞬时攀上凉意。
他都知道。
所以之前……是诈她的?
果然再年轻的皇帝,心眼子也比莲藕多。
尚芙蕖心里升起警惕,「父亲同窗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忆起。」
赵书苒的祖父,虽然没有在朝为官,但在读书人心中颇有分量。书里有提过,他曾受恩于宋家。所以前期的赵书苒,其实身处在一个微妙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觉得可惜。
赵书苒有咏絮才,不栉进士,是赵家这一辈中最出众的。却投入皇宫这口深井,从此激不起一丝涟漪。
手上倏地多了样东西。
尚芙蕖低头,还残留一道道水痕的墨莲,被安静放在自己掌心。
「先回去吧。」
「别着凉。」
…
「美人!」
两个贴身侍女等了许久,小蝶拧干帕子给她擦拭,语气略带埋怨,「陛下一声不吭就把您给带走了!」
她们想跟又不敢。
毕竟齐公公都留在原地。
杏儿也脱掉外裳给她披上,「这么大的雨,美人千万别着凉了,快回去换身衣裳,喝碗姜汤暖一暖身。」
勾了勾耳际湿漉漉的碎发,尚芙蕖心底泛起一丝疑惑。
陆怀虽然与人态度并不亲近,却是个情绪稳定心思细腻的,不算难相处。对她也明显是看待奇珍异宝的重视,上次在宣室殿能给她披衣,这次却只给了一把伞。
难道……被雨淋还比不上睡觉?
轻风吹面,想到陆怀在宣室殿时明显更为放松的神色。她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不会是因为在外面要维持皇帝形象,所以有包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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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直到杏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送了上来。
「美人,快趁热喝了吧。」
尚芙蕖不挑嘴,唯独不太喜欢浓烈的生姜气味。正想屏住唿吸,一口气闷干时,窗外忽然飞进一块小石子,打掉她手中碗盏。
嘭地一声。
瓷片四分五裂。
「啊!」
两名侍女吓了一跳,赶忙要上前护住,但被尚芙蕖止住。若有所思地朝外望去,只见枝叶摇晃惊飞一树鸦鹊,唯独不见半点人影。
「汤有问题。」
「去叫医官过来。」
杏儿瞬间脸色瞬间变了,提着衣裙匆匆出门。
人很快叫过来了。
医官伸手去摸地上还冒着热气的褐色汤水,大惊失色,「美人!这汤里加了红花!」
尚芙蕖目光重新回到杏儿身上。后者更为机灵,立马明白贵主意思。
「奴婢这就去问,看到底是谁想害美人。」
皇帝每日都来菡萏轩用膳,所以这通问话并不难。
她办事利落,犹带怒气。
「美人,东厨那边说,陈采女的贴身侍女也去取过姜汤,而且才走没多久。」
自家美人陪驾,只不过回来的稍微晚些,就被人钻了空子。
尚芙蕖已经能理出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这样剂量的红花,正常人喝不出什么毛病,陈采女大概误以为她有孕在身,越想越慌自乱阵脚,才瞎忙活一出。
难怪在席间时,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味。
一想到这才只是个开始。书里天子开窍后,三宫六院那个热闹程度,路过的狗都得挨两下,她就脑袋隐隐作痛。
「那奴婢现在把姜汤处理掉,再给您换一碗……」杏儿已经不对自家秉性温顺的美人,抱有幻想。本以为这次也会和之前一样,轻拿轻放。肩膀被纤白的手轻按住。
少女袖口熏了淡淡的香。
「不用,这碗东西要还给她。」
这点闹不出人命,但以陈采女的性格,发现自己喝下一碗红花,估计接下来好几晚上都睡不着。
杏儿险些以为听错,回过神又担忧问,「美人,可她要是知道了,倒打一耙告到陛下和太后娘娘跟前怎么办?」
尚芙蕖笑了笑,语调散漫,「放心,她不敢的。」
有这脑子,就不会搞实名制投毒。
所以这个哑巴亏,只能打碎牙齿混着血往肚里咽。
第18章 长姐】
入秋之前,新进宫的嫔妃亲眷进宫探望。这几日问安路过廊下,还能听见那只碎嘴子鹦鹉的暴躁声音。
「烦死了,等那些嫔妃和亲眷一叨咕,支一堆乱七八糟的招,后宫又要起火了……不行,哀家还是得提前病上几天。」
尚芙蕖:……
可能太后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女吧,如此消极怠工还能笑到最后。
一早小蝶就兴奋的不行,特地张罗出一桌新鲜的瓜果糕点。
没让她久等,廊外响起一串脚步声。门帘被来人掀开,伴随飒飒秋风,一位梳着妇人髮髻的高挑女人出现在面前。
她面容和尚芙蕖有七分相像。
一双眸子最让人印象深刻,眸尾上挑,精明凌厉,是截然不同的气质。此刻满含笑意和欢喜,柔软地落在她身上。
「阿姐!」
尚芙蕖提裙便要上前。
却被对方轻手扶住肩膀,重新按回交椅上。而顺着力道的尚娉婷跪地俯首就要拜。
她急了,赶忙扶人,「阿姐,这怎么行。」
啪哒一声。
尚娉婷打下她手背,愣是把人塞回去,这才恭恭敬敬长拜一礼。
「民妇尚氏见过美人。」
「……」
好不容易酝酿的泪意全无,尚芙蕖将人扶起。
「你们都先下去吧。」
挥退侍人,殿内终于只剩两人。
尚娉婷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重逢本该说些瘦了多吃饭之类的,但面对被养的白里透红的妹妹,实在说不出这话。
「看你好好的,阿姐就放心了,回去和娘他们也有个交代。」
「阿姐和爹娘不用记挂,我在宫里过的很好。」
姐妹俩人又寒暄几句,话绕到正事上。
「你的那封信,我交给阿爹他们看过了。」环顾一眼四周,尚娉婷将声音压的更低,「另外,前不久文氏一脉摆宴,登门给阿爹送了帖子。」
「文氏?」
「不错。」尚娉婷目光微沉,「就是依附宋家的那个文氏。你一得宠,他们便来拉拢了。」
尚父素日结交的就那几个书画诗友,即便有些名气,和文家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并没有什么来往。
黄鼠狼给鸡拜年,意图显而易见。
「那阿爹……」
「放心,阿爹没应。」尚娉婷握住她的手,「在文家来之前,陛下的旨意先行一步,阿爹现在已经在赴任路上了。」
时间掐算的刚刚好。
这也在他算计之内……尚芙蕖咬了咬唇,「那阿爹怎么说的?」
她註定上天子这条贼船。
连带着她身后的尚家也没有选择。
好在知道陆怀会赢。
「盈盈,阿爹说你打小性子就要强,所以入宫前阿娘才千叮万嘱,让你凡事多加忍耐,不争不抢,只求明哲保身。」
尚娉婷打量着妹妹清丽脱俗的眉眼,轻嘆一口气,「可如今既然陛下看重你,那我们尚家少不得争口气,往后也好替你撑一撑。而且你能入选,或许本就不是什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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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她这个妹妹生的极好。
年前便有不少人家打听。那段时间特意避开,结果还是在劫难逃。
暖香裊裊,尚芙蕖瞳孔一缩。
除去像赵书苒、梁思吟这些特殊的。自己和剩下的嫔妃,很可能是太后挑选的。
背景足够纯粹干净。
果然能混成太后,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摸鱼人。
这点应该不是陆怀的主意。
他看起来还不像做好为江山献身的准备。以至于她每每读起那本书,都有种他沦落风尘的怪异感……
一碗酥酪被轻推到她面前。
尚娉婷目光柔和,「等明年复试,你姐夫要是能榜上有名,咱们也多个倚仗。」
她腕上多了一只银镯子,映衬白皙,叫人移不开眼。
尚芙蕖记得,她从前是不爱戴这些首饰。所以,能宝贝到压根捨不得摘掉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送的。
想到这里,不由笑道,「以姐夫的才学,相信定会高中。」
这话真心实意。
杜元修虽是贫家子弟,却是个上进,肚里有真材实料的。
否则祖父当年也不可能松口。
「还有清儿,明年也要试水童子科。」尚娉婷边说边将带给她的东西,一件件摆出来。都是京兆流行的东西,从首饰布料到一应小玩意儿都有。
尚芙蕖却是看得柳眉直蹙,「阿姐下次别破费了,我在这宫里有吃有喝,不缺什么。」
杜元修手头拮据。
这些年还是靠尚家接济,才能到京兆。
「你就安心收着吧。」
尚娉婷沖她眨眨眼,露出一个笑容,「阿姐近来做了些小本买卖,赚了几个钱。」
又添几次茶水,金乌将坠,泼洒余晖。候在外间的小蝶拔高声音提醒,尚芙蕖这才依依不捨将人送出门。
「好好保重身子。」
尚娉婷一遍遍细声叮咛,「只有你好,我们才都好。」
尚芙蕖长这么大,还未离家不能归,不由眼眶微红,「好……」
她是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之人。抹湿半条帕子后,就高高兴兴去清点那些东西。除去新的,还有一些她当初因为匆忙,没能带入宫的旧物件。
比如,眼前这只鎏金团妆奁。
南地匠人工技精巧。尚芙蕖摸着上面的暗扣,缓缓打开。胭脂、水粉、梳篦等都不是崭新。
目及那个躺在最里侧小小的陶土娃娃,她脸色忽地一变。
「小蝶!」
「美人怎么……」小蝶话只说了一半,便卡在喉咙里。她瞪圆一双眼,愣愣看着那个陶土娃娃。
上面五官清晰,长衫儒巾。
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模样。
「美人、美人这是……」
尚芙蕖当机立断道,「快拿去处理掉!」
孟家夫人和她阿娘原是手帕交。她幼时还和孟家大公子一块玩过。后来因孟父迁官,数年未见。
直到前年久别重逢。
她看的出,两家长辈是有意要撮合自己和孟家大公子。孟朝进人品俊秀,儒雅随和,况且家中情况知根知底,的确算是合适的夫婿人选。
于是,那日她应邀了。
花灯如潮,焰火明亮。摊主送的这对小陶人,对方不小心拿错了。她本想换回去,没成想之后便没了机会……
出神之间,只听见走小蝶忽然惊声——
「陛、陛下……」
第19章 帝王心,海底针】
小蝶低着头,人已走到殿门口。
眼见就要跨出门槛,入目却是一双墨色朝靴。
来人步子极轻,腰佩天子剑,走路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只能窥见微动袍角下修长笔直的小腿。
小蝶被吓的浑身一哆嗦,赶忙跪下。
好在还不忘手心向下,死死罩住那个陶人。
但天子的目光还是落了下来。
仿佛有一座大山沉沉压在背上,叫人控制不住冷颤。
见自己的侍女急的满头大汗,尚芙蕖赶忙上前,「陛下∽」
如往常那般,故作伸手。本以为这次也会像先前一样被轻飘飘躲开,但掌心下实打实的触感和温度让她一愣。
清晰分明的骨节,彰显少年人的力量感。
视线相触,他似乎顿了顿。
尚芙蕖被烫到般松开,向后退去,「陛下今日怎来的这般早?」
不问还好,一问陆怀眉心蹙起。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确实来的一日比一日早。从前下朝他都是直奔书房,伏案至月上中天。
如今,许是菡萏轩的饭菜合胃口……不等再想其它缘由,系统提示音突然打断思绪。
【本年度天灾指数:20%】
陆怀错开视线,喊道,「齐忠。」
以齐公公为首的一排侍人,顿时托着呈盘鱼贯而入。
日光从窗格流泻,那些珠翠罗绮泛起一片流光溢彩。
尚芙蕖瞬间直了眼。
她脸和性格各长各的,生的有多清雅,就有多爱俗物。
尤其是会闪的。
见状,齐公公更加笑容满面,拉长嗓子唱道,「陛下赐尚美人金压鬓、嵌东珠耳坠、双珠玳瑁簪、金爵钗、三珠钗、垂珠步摇……」
足足一大箱子。
陆怀在旁边看的真切,几乎齐公公每唱一声,她眸光就亮上一分,头上的好感度也一路直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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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页
不仅破零,还升到了二十。
与其说是打动,倒不如说是收买。
这原本是他想要的结果,但看这位美人和暴发户一样,只顾着欢天喜地数钱,又总觉得少些什么。
「咚。」
茶杯碰击桌面的声响,略重。
尚芙蕖回头,对上天子那双深邃凤眸。霎时,福至心灵。
「臣妾谢陛下恩赏。」
她这回笑的真心实意,不掺半点假。眉欢眼笑,婉如清扬。杏目弯起一泓,不是那种清浅的,而是如饱满熟红的荔枝,绽露出清甜内里。
陆怀暗忖,怪道有千金博笑一说。
这些总够她戴一段时间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尚芙蕖当即更嘘寒问暖,柔顺体贴,「陛下,臣妾今晚正好叫他们做了一道南水州的栗子烧鸡。用的是臣妾阿姐从南地捎带过来的板栗,个大甜糯,用来烧菜最好吃了,您待会儿多尝尝。」
她不离谱的时候,相当靠谱。
这招虽假,但先前细心观察过了,好像有用。
看起来矜贵自持的少年帝王,还真就吃她矫揉造作的这一套。
陆怀眉睫轻动,抬手示意她坐下讲话。旋即便将一条新任务甩了过来。
【治国提升至红标,奖励耕作保墒技术】
【抗旱丰产】
难怪今日给她这么多赏赐,敢情在这等着呢。尚芙蕖行云流水掏出帕子,捂着心口可怜兮兮道。
「陛下,臣妾不过一个小女子,哪懂这个?」
那一栏低的可怜。
但陆怀不会放过她。
「从明日起,朕批奏书时你就候在旁边看着。」
四书五经想要学完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她总不能一直耗在这上头。不过除去背书要死要活,她倒比想像的聪慧,有一点就通的领悟力。
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流民横行,直到他亲政后才给收拾利索。这些都是现成的人手,也是一张张等吃饭的嘴。
若能提高耕作收成,的确是雪中送炭。
清楚这是利民之策义不容辞。但一想到天子那比狗还要晚的作息,尚芙蕖还是不免俏脸扭曲。
这拿的是夭寿钱。
「臣妾还没谢过陛下呢。」她正色拜了大礼,「陛下大恩大德,岂有已时,臣妾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自己的父亲有几斤几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字画好不代表会治民。
风花雪月取代不了柴米油盐。
所以选个打下手的副职,是极佳的学习机会。
这一通话说出口后,尚芙蕖顿觉整个人都对劲起来了。
仿佛终于找准自己的定位。
果然这种名字带闪闪金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感,才是她与皇帝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
但也许数值太低,人家是六边形战士,她是六边形死尸。
陆怀反应平淡,看起来完全没有初见时那般热切。
帝王心,海底针。
琢磨不透这位九五至尊心思,尚芙蕖不敢多言,只默默埋头扒饭。
对方似乎还有事,用了晚膳便匆匆离开。
殿内堆着各种还没收拾的珠宝,小蝶猫着身子进来,额间挂着汗珠。
「美人,成了。」
她比划一个扔的动作。
声音微颤。
…
「陛下。」
宣室殿里,暗卫恭恭敬敬地将一件东西奉上前。
不过街头常见的陶土娃娃。水渍蜿蜒,侵染底下垫着的锦帕。
大小不足一个巴掌,五官神态却栩栩如生。只是在水里浸过,有些散了。即便如此,仍能辨别出是个年轻男子模样。
「陛下,查清楚了。孟尚两家交好,尚美人进宫前,与孟家长公子算得上是,据说尚家还曾有意要把人许给……」
他话只说了一半,没有接着往下。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天子手中硃笔悬停,久久不落。
御案前烛火高擎,将那张俊美面容笼在影里,看着不太真切。暗卫额头贴地,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少帝什么秉性,他们这些做贴身的刀刃最清楚不过……
先帝严苛,教导太子稳重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但今晚似乎……不太高兴。
一滴朱红悄然滚落,污了那行墨字。
醒目的鲜艷,刺的人心底无端升上一股子浮躁。
一想到少女故作热情欢喜地迎上来,就为了掩饰这么一件玩意儿……天子嗓音不由透出几分冷沉。
「处理干净。」
「不许留下任何痕迹。」
第20章 自愧弗如】
宫中的日子素来难熬。
尚芙蕖投入书卷之中,光阴反倒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从一张白纸开始总是难的,陆怀让她将自己处理过的政务,记写下来,带回去慢慢琢磨。
初秋暑气渐收,阶前有桂子摇落,风过生香。她抱着那本专门用来记写的册子,从聚景园路过时,正好碰上宫人们簇拥着一女子款款而来。
见对方面生,不由多看两眼。
恰巧迎上那女子回首,两人目光相撞,对方上前礼道。
「尚美人。」
尚芙蕖微讶,「你是……」
为首的侍女站出来,后背直挺挺的,同她对视,「我家贵主是段采女,入选当日染了风寒,太后特许在家静养,今日才进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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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页
大夏天的染风寒?
尚芙蕖不由自主放轻唿吸,生怕吹跑面前的柔弱美人。
她记得,书里姓段的嫔妃只有一个。
段家是太后族中姐妹的夫家,沾亲带故。所以,经典的青梅竹马文学虽迟犹到,永不缺席。
段清淑清雅出尘,与世无争。不屑与人争宠,甚至不屑辩白和反击。身处深宫泥沼,心却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这也就导致了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杀伤力,但存在感极强,为阻挠男女主情感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我自幼娇弱,让姐姐见笑了。」
段采女衣着淡雅至极,髮髻上只有一支孤零零的碧玉簪。眉目柔婉,是和赵书苒撞款的美人。
只不过瞧着更端庄羸弱些,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仪态,在周围的红衰翠减中,有种风一吹就会倒的单薄。
尚芙蕖默默后退几步。
以往她觉得自己便算是纤细的,眼下被这么一比。
简直就是一头青牛精。
「唉,说来不怕姐姐笑话。」
段采女拿帕子压了压嘴角,语气满含无奈,「我原本是不想入宫的,只是陛下顾念旧时情分,实在迫不得已才……」
话音一停,那名贴身侍女便紧着上前,马不停蹄道,「美人不知道,我们采女最是豁达恬淡的一个人。」
「锦衣玉食并非心之所向,也不愿因自己一人与众不同,惹的各位贵人不快。所以才只求了一个采女的位份……」
「春花,怎这般话多。」
段采女出声喝止。
只是那嗓音听起来软绵绵的,并没有多少斥责的意味。
书里对于一些配角的性格并没有详细展开,就像是有意忽略掉。段清淑便是其中之一。
尚芙蕖露出大为感动的表情,「今日得见妹妹,姐姐自愧弗如。」回去得用一对金镯子聊以慰藉。
耳闻不如目睹。比起别人的嘴,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能力。皇帝什么性子,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心里差不多有数了。
碰个手都会脸红。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她还在心里稀奇了半天。
就这点出息,以前还能和谁有劳什子情分?
似乎对她被折服的反应相当满意,段采女还好心点醒两句,「姐姐不必妄自菲薄,我不过是比你们醒悟的早罢了。」
「倒是姐姐,听闻陛下独宠至今,未曾踏足他人宫中。近来外头已有风声,指责姐姐霸占君王,恃宠而骄。」
尚芙蕖一愣。
这就恃宠生娇了?
段采女还在感慨轻嘆。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望向亭前那棵叶片枯黄打蔫儿的银杏,透露出痴痴怀念。
「想当年我与陛下庭院初见,桃花灼灼,流年逝水……」
成功扩写八百字。一番声情并茂,含情脉脉,怪不得赵云苒会和皇帝产生感情危机。
秋老虎余威尚在,热浪自地面一层层往上翻涌。
尚芙蕖撑不住了。
下午有皇帝排好的课程,晚上还要陪着批阅奏书。她很忙没时间,所以随意扯了个藉口匆匆离开。
望着远去的窈窕背影,段采女轻轻蹙眉,「她怎么这就走了?嫔妃只要服侍好陛下,其它还有什么可忙的?」
她手一伸,春花赶忙过去托扶住,说道,「姑娘,尚美人怎么能和您相比呢?」
「她虽然位份比您高,但这还不是因为姑娘您不争。您可是太后请进来的,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只要您想,就凭您同陛下的情分,别说一个美人,便是贵妃也当的了!」
「又胡说了。」
段采女眉心缓缓松开,「什么高低位份,生带不来,死也带不走的,争这东西有什么意思?」
「呸呸,是奴婢说错话了。」
春花虚虚打下自己嘴,「尚美人走的这般急,定是不爱听姑娘说的话,嫉妒姑娘同陛下有情分在。」
听到这话,段采女才终于绽开笑颜,「也是,我和陛下哪里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少年人贪慕美色是常事,只要心在您这里就好。那尚美人定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狐媚手段,才一时勾住了陛下。」春花冷哼一声,俨然看不起这副做派。
「好在姑娘您来了,像这样惑主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
好日子到头的尚芙蕖回去后,褪去外裳,叫人打水洗了脸。
靠窗的案几前,杏儿已经备好笔墨纸砚。方便她看时,遇到半知不解的可以先记下来,回头再拿去请教陆怀。
但今日,除了堆着的书卷和那只长颈白瓷花瓶,还多了一盘新鲜果子。
是葡萄。
用水澎过了,冰凉凉的。
一整串挨挨挤挤,颜色亮丽,饱满莹润。
尚芙蕖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哪来这么好的葡萄?」
葡萄荔枝这类鲜果不宜久放,所以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可眼前这些不仅漂亮,看起来还极为新鲜,估摸是哪里送来的贡品,金贵玩意儿。
杏儿笑容满面,「方才齐公公亲自过来一趟。说是岭水州今年的岁贡,陛下让人送了一半到寿安宫给太后娘娘,剩下的就全都在您这里了。」
陆怀勤俭,不喜铺张。除了吃穿两样不曾亏待,其余珍玩宝器之类的,入宫嫔妃们那是一概未见。
只有自家美人,得了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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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页
「剩下的全都?」
尚芙蕖一惊,「这么多吃不完怕是会放坏。」
第21章 这书非读不可】
陆怀进来时,印入眼帘的是少女纤细的背影。
她正低头写着什么,姿态投入。边上守的那名圆脸侍女,张嘴正要唤,被他抬手制止了。
隔着珠帘,陆怀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旋即才伸手缓慢打起。玲珑玉珠相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声响。
案前的少女受了惊吓。
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衣衫不整,不合规矩。
她手忙脚乱地要寻外裳。
但步履声渐近,那双龙纹墨色朝靴已经停在视野中。
案上灯烛微晃,尚芙蕖咬了咬下唇,正要行礼,天子却轻飘飘落座于对面,动作熟稔,先她一步道。
「你也不怕吃伤了。」
她愣了下,视线顺着看去,那些葡萄只剩孤零零的一盆。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逐渐熟悉习惯彼此的存在,尚芙蕖也不像之前那般拘谨。今日那件外裳,更是如仅剩的那点羞耻心外壳,抛却之后,终于剥露出一些内里。
她绞着帕子道,「难道在陛下心里,臣妾就是这么一副样子嘛?」
高情商叫馋猫。
低情商就是饿死鬼。
陆怀默了默。
看了眼送次葡萄,她头上就往上跳了十个点的数值。
心情多少带点复杂。
「臣妾多谢陛下赏的葡萄。」
尚芙蕖先是上前谢了恩。像这样的鲜果,要想保存完好运送到京兆,背后付出的代价只怕不小。
「臣妾怕吃不完放坏了,白白浪费陛下一番心意,所以就让人将那些拿去酿酒,回头陛下尝尝。」
东西不多,估摸正好够一小罈子。既避免浪费,还能顺一把上级的毛。
今晚东厨送了一道沙参玉竹老鸭汤,尚芙蕖挽起袖子,接过侍女手中碗筷,亲自盛上一碗。
「陛下……」
她睨着对方神色,斟酌开口,「臣妾今日听到些流言蜚语,说陛下总到臣妾这里来,被臣妾一人霸占。」
天子淡声,「言官说的。」
尚芙蕖捏着手帕,本来还想适时楚楚可怜落两滴泪。被他这么干脆回一句,情绪瞬间酝酿失败。
她猜测应该是系统的存在,剧情被影响了。书里自己前期并没有所谓的『独宠』,皇帝这时候还只专心忙于朝政。直到段清淑入宫,才和女主有了实际的感情进展。
后期赵书苒专宠时,也有这么一段。因强烈的道德感,她一边愧疚自责,一边在帝王的有意冷落中心痛。
如果不是自己下场凉凉,尚芙蕖说不定还会为这刀子感动一把。但眼下到她这里,就只剩下一句。
「那朕不进后宫,你自己来寻朕。」
反正,这书非读不可。
尚芙蕖:……
确实解决问题,因为锅全给她背了。
鸭汤鲜美,尚芙蕖却是吃不下去了。她葱白手指攥紧筷子,不自觉戳着碗里的饭。屁股底下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怎么都觉得坐立难安。
陆怀不动声色看了一会儿面前美人慾言又止的模样,这才缓缓道。
「朕近日身子欠安,医官开了个进补的方子……」
少女登时眸子一亮,相当上道,「陛下龙体关乎江山社稷,臣妾定当尽本分,日日为君亲自熬送汤药!」
天子不愧是天子,瞧瞧这该死的责任感,能处!
陆怀:「吃吧。」
再戳,饭都要烂了。
…
一场萧瑟秋雨,洗去了绿。
事不过三,按照太后装死三天,打卡一天的惯例,今日该去寿安宫了。可惜运气不算好,没碰上好天气。
前夜才下过雨,空气中还残余着潮湿的水气,道旁积水空明,绣鞋沾了泥泞。杏儿抖开一件薄披风,披到她肩上。
「美人,奴婢打听到,说是今日太后娘娘请了陛下过来……」
这个后宫自从置办好,到今为止少帝只正式露过一次面。以往到菡萏轩来,路上还能碰见一两面,现在倒好,更是见都见不着。
后妃们狼多肉少,两眼发绿就等争上一口。
尚芙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脚步未停,「看样子,这次当不了第一个到的。」
结果比想像的还要夸张。
到时寿安宫里已是乌泱泱的,殿内散发着胭脂水粉的独有香气。一群美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目光含情地频频望向上座帝王。
太后那个位置还是空的,还没出来。
一袭黑金龙袍的少年天子落坐在旁,长袖似流云倾斜,底下露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仿如天工之作。
此刻,目光凝向她。
尚芙蕖施礼一笑,「见过陛下。」
视线相触,短暂一刻后陆怀很快移开,「坐吧。」
「谢陛下。」
少女缓缓起身,低眉垂首间鬓上金叶步摇轻晃,光华璀璨。正对面的董美人揪紧手中帕子,话语含酸。
「难得今日轮到妹妹晚来,往常可是比太后娘娘宫中那只八哥起得还早呢。」
当日进宫还一股寒酸样,首饰寥寥无几。
眼下才过去多久,只晋了个美人就豪横起来了。
本以为皇帝跟前,对方为维持形象定然不敢回怼。
不料,尚芙蕖好奇问了一句,「真的假的,姐姐竟还知道这个,那太后娘娘宫里的八哥是几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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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页
董美人噎住。
两眼干瞪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有人没忍住,掩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人敢再来挑她这个刺头,众人将注意力放回帝王身上。
难得面见圣颜,一个个都七嘴八舌柔声细语地找着话题,努力刷存在感。
陆怀坐在上面,眉宇隐着一丝不耐。
比起皇帝,倒更像个被人不住搭讪的绝色美人。
他给尚芙蕖递送了两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正想去接那些热情美人的话茬,帮忙解围时,裙角倏地向下一坠,有什么东西窜了上来。她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对上一双圆熘熘的金色大眼。
「喵∽」
尚芙蕖吓了一跳。
不等做出反应,太后的声音便不紧不慢传出,「看来,玄玄喜欢你。」
怀里的玄猫颇有分量,一身皮毛被养的油光水滑。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手上拱来拱去,不时发出唿噜声。
尚芙蕖一下子想到了——
今早那碟鱼糕。
第22章 落水】
猫不是喜欢她,是喜欢残留的鱼味。
但太后她老人家高兴,她就不能没有眼力见地扰人兴致。
「想必也是臣妾和这猫儿有缘。」
随后众妃起身行过礼,但太后看起来神色懒怠,无精打采。她摆了摆手,示意侍人们捧上热茶。
「皇帝得闲,多到后宫走动走动。」
陆怀放下茶盏,「母后,儿子突然想起还有点事……」
「今儿个天不错。」太后截断他的话,看向底下两眼放光的后妃,「你们喝了茶也别总在哀家这里坐着,出去走走吧。」
尚芙蕖默默瞥了眼外头的天。
停云霭霭,望去灰濛濛一片,如绸布遮挡透不出光亮。
哪算是什么好天气?
可太后说什么就是什么。机会难得,不少嫔妃还有些依依不捨,尚芙蕖正准备放下玄猫离开。
「尚美人。」
太后突然语气和缓地喊她,「最近下雨,玄玄好些时日没有出去玩了,你带它出去逛逛吧。它逛够了会自己想回来,不用拦着,只管放手就好。」
尚芙蕖只能应是。
她抱着那只金贵的御猫一走,嫔妃们也三三两两告退。
案上的茶壶尚温,陶姑姑手脚麻利地重新沏了一壶。氤氲的热气中,太后声音带了一丝八卦。
「怀儿,你觉得尚氏如何?」
奈何陆怀不入圈套,四平八稳,「母后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你也别怪母后。」太后轻嘆一口气,「不然那些人一天一句后宫空荡,延续血脉的。二十个人就是二十句,闹的人心烦。」
所以,她干脆大手一挥,放这十几个去闹腾儿子了。
少年只低头喝茶,对于自己亲娘的一系列坑儿行为,见怪不怪。但接下来的一句,却险些让他呛到。
「不过这歪打正着,哀家瞧尚美人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又喜欢她……」
陆怀持盏的手一顿,转开话题,「母后用心良苦,寻她入宫的用意儿臣已经知晓,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前朝被压制的时间长了,难免就想钻个空缺的地方生长。
「还有杨柳州来的那个富商女儿。」太后温声,「傅家乐善好施,从前你父皇在时,就修了不少学堂。」
傅家这一辈又只得傅容华一个女儿,比眼珠子还疼,说是千娇百宠长大都不为过。
其它嫔妃为搏荣华富贵,但傅宝珍完全有底气,躺平也能过的很好。
陆怀道,「前朝政务繁忙,后宫的事还是等儿臣空闲时候再说吧。」
「你哪日不忙?」
看出他这是又要迴避,太后正色起来,「你是皇帝,子嗣关乎那个位置能不能安稳,是重中之重。前几年你岁数轻些也就算了,可如今母后不逼你,前朝那些老东西难道就能老实?」
这次的採选,就是被催出来的。
…
尚芙蕖并没有走远,只在小亭子附近兜转两圈。
早秋微凉,纷飞黄叶被风吹送入湖,澄明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站着出了会儿神。
臂弯里的猫儿忽然喵呜一声,后腿一蹬,挣脱她的怀抱。
尽管太后有言在先,说它逛够了会想自己离开,尚芙蕖依然转头跟了几步,一道身影却映入眼帘。
「妹妹。」
陈采女今日打扮的格外艷丽。
她原本就是这群妃子里排前的容貌,尚芙蕖记得她嫁过一次人,年纪比皇帝还要大上几岁。
如今一袭水红衣裙,更衬得那束腰细柳般不可一握,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别样的风情,娇媚动人。
此刻,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从头到尾打量过去一遍。
「妹妹这身新衣裳,用的是陛下新赏的缎子吧?」
眼下一反常态,也不知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尚芙蕖面上不动声色地附和,「姐姐若是喜欢,正巧还有一匹,回头我送姐姐。」
「尚妹妹倒是大方。」陈采女语气含酸,「这缎子名贵,说送就送。这般大方,怎么不把陛下也分我们一点?」
比起那些尚有憧憬的女子,她进宫的目标最为明确。
只可惜皇帝的面都难见到。
更别提平步青云。
她一阴阳怪气,尚芙蕖反倒放松了点。书里对陈湘娘的描述总结下来只有一句,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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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页
所以后期投靠梁美人,没少整出么蛾子,拖她后腿。
尚芙蕖笑了笑,没有说话。
提着衣裙正要从她身旁过去时,余光倏地瞥见陈采女的眼神。她目光里透出一股极其古怪的幽怨,尚芙蕖对她所有了解全都来源于书上的寥寥数语,其余的并不清楚。
心头一跳,正想侧身避开。
对方却忽地娇躯歪倒,指尖擦过她的衣袖,从这个角度看,就像是被她故意推出去一样,整个人重重朝水里栽去!
「姐姐!小心!!」
尚芙蕖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反手拽住她的衣袖,跟着一块往水里摔。
哗啦!
水花四溅,浮叶散开,惊的那群胖脑袋锦鲤四处逃窜。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岸上的嫔妃们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直到两人候在不远处的侍女惊叫一声,飞奔上前大喊着救人。
众人才忙手乱脚地指使自己的宫人,帮忙打捞。
「先救姐姐!先救采女姐姐!!」
初秋水温冰凉,浸透衣裳后变得沉重,枷锁般套在身上。
尚芙蕖一边在水面毫无章法地沉浮,狼狈中敢为人先,浑身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一边按着陈采女狠狠喝了好几口水。
「尚芙蕖!你……你你咕噜噜噜噜……」
陈采女被淹的眼睛都睁不开,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跟着一起跳下来。听着那通虚情假意胡说八道,气恼的刚想开口,结果就被按进水里和胖头锦鲤大眼对小眼。
几个回合下来隐隐有饱的趋势,她终于不敢再轻易张嘴了。
这个贱人,想撑死她!
「美人!」
几名会水的宫人已经下去了,杏儿是旱鸭子,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反观小蝶平静许多,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脱件外裳下水时,人仰马翻的热闹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唿——
「……陛、陛下?」
第23章 她竟这般大胆】
年轻俊美的天子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凝起眉心。二话不说解去外袍,看样子是要亲自下水。
齐公公大惊失色,慌忙挡在他身前跪下,「陛下不可啊!」
「望您保重龙体!!」
三夏已过,万一皇帝这趟下去病了,太后那里首先就说不过去。
「滚开。」
陆怀将外袍往他身上一扔,径直绕开。
泡在水里的尚芙蕖没料到皇帝竟要亲自下来,当即不敢再磨蹭,开始似有若无地主动朝那群宫人靠近。
她动作很轻。
但天子相当敏锐,几乎是在她动的那一瞬间,目光凝了过来。他面色依旧平和,看不出情绪,脚步却没有再往前。
「让医官过来。」
几名宫人很快靠近,接扶住人。被半扯半拽的陈采女早已失了全身力气,软绵绵的像条死鱼。
恰到好处地松开手,尚芙蕖开始小声啜泣起来。
她生得柔婉,一双杏眸雾气缭绕,更衬楚楚可怜。见状,宫人们都不由地将动作放的更加小心翼翼。
终于到了岸上,不等陈采女将肚子里的水吐出。少女已是嗷嗷哭着,提起裙摆直奔陆怀而来。
「陛下……」
恰好领了医官回来的齐公公眼皮一跳,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挨到天子跟前。
好在,尚美人还是懂些规矩的。
知道自己浑身湿透,不敢冲撞圣驾,只伸出一双莹白的手,带着几分试探,轻轻扯住陆怀的袖口。
是可以轻易挣脱的力道。
她眼眶泛红,纤细的肩背轻轻颤抖,活像一只受欺负的兔子,分外可怜。
「陛、陛下,臣妾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妾好怕啊……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身后,不少嫔妃翻了个白眼。
就照她方才那移动速度,至少能撞飞五个陈采女。
可惜,天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温热的手掌缓缓贴上后背,觉察到他并没有推开自己,反而哄孩子一样安抚柔和地拍了两下。
尚芙蕖最懂打蛇随棍上。
「呜呜呜呜陛下……」她呜咽两声,突然一头勐扎入对方怀里。
齐公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不说天子疏离,即便自己伺候多年,往常更衣近身也得事先请示。但像尚美人这般毫无分寸感的,还是第一次见。
尚芙蕖正将脸埋在皇帝胸膛前。他应该是习过武的,清瘦却并不薄弱,带着少年人的挺拔,如同凛凛青竹,隐着力量感。
水沉香的气息淡到若有若无,与这满怀的水气柔软交织,陆怀身躯僵硬,手却比脑子快已经将人揽住了。意识到这点时,耳后悄然攀上一抹胭脂色。
没想到她竟这般大胆……
等脑海中的空白散去,到底还是没有选择推开或者拒绝她。
「胡闹。」
将那件外袍搭在她身上,陆怀低声斥道。不痛不痒的,听起来没半点怒气。
「臣妾知错了。」尚芙蕖能屈能伸,低头认错的速度也很快,「臣妾只是害怕……臣妾为了救失足落水的姐姐……」
陈采女气愤睁大眼,想要辩解,一张嘴却直呕水。
尚芙蕖独占恩宠太久了。
眼红的人不少,只是她第一个坐不住。原本只是打着让尚芙蕖失宠的主意,没成想事情在对方嘴里轻飘飘拐个弯,倒成自己救命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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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医官极有眼力见。
争先上前给尚芙蕖把脉道,「陛下,尚美人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回去用碗姜汤,以免染上风寒。」
比起陈采女,她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陈采女暗松一口气,眼含期待地朝少帝看去……但陆怀没有抬头,视线依旧落在怀里紧贴着的美人身上,似乎在犹豫什么。
片刻后,尚芙蕖惊唿一声。
「陛下?」
身体骤然腾空,被打横抱而起。她下意识扯住对方衣襟,反应过来不敬,正想松手但想起今天更不敬的自己都做了。
也不差这点。
隔着那层冰凉衣物,少年人身躯的温度和气息如有侵略感,成为最不可忽视的存在。
尚芙蕖方才还能矫揉造作哭两声,眼下瑟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都回去吧。」
扔下这么一句,陆怀抱着人就要离开。
「陛下……」陈采女难以置信,话音里都染上哭腔。
她在入宫前就听说过,皇帝不近女色,冷情冷性。本以为大家都在一条起跑线上,结果尚芙蕖是个螃蟹。
长十条腿的。
天子没有回头,只能从臂弯间窥见一双往下滴水的水青绣鞋。他沉声吩咐,「让医官跟你回去,好好看一看。」
一众妃嫔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皇帝抱了尚芙蕖扬长而去。段采女揉着手里帕子,面上一阵青白交加。
「怎么连这般下作的勾人手段,也能得使出来?」
身后的秋月顿了顿,还是轻声,「采女,奴婢方才瞧见了,好像是那陈采女自己滚进水里的……」
啪!
春花上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采女何等聪慧,难道还会看不出来,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吗?」
红痕一下浮现,秋月捂着脸,低头不敢再出声。
是她说错话了。
自家姑娘素来高洁,最瞧不上的就是这些勾勾缠缠的姿态。
段采女柳眉这才重新展开了些,「就算是陈采女想要冤枉她,清白二字自在人心。难道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廉耻扑进陛下怀里,才能作证吗?」
「想必尚美人往日也是这番作派,引的其它姐妹不快,所以陈采女才想教训她。」
她越说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抬手示意春花上前,「陈采女是个爽快之人,仗义之士,值得结交,你去把我带进宫的那些阿胶,给她送过去。」
秋月睁大双眼,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尚芙蕖的两名侍女跟了一路,半喜半忧地看着天子抱着自家美人,进了菡萏轩。宫里的消息素来长腿,比人先到。
但等亲眼瞧见,宫人们还是露出惊愕不已的神情。
取灯留宿是一回事,但能叫少帝亲自将人抱回是另一回事。毕竟陆怀自被立为太子,最是恪守礼节和规矩。
第24章 喜欢野的】
尚芙蕖那身衣裳全部湿透,一路过来将他玄袍也染成更深的颜色。彼时一对少男少女贴近在一起,髮丝缠腕,姿态亲昵,不少年小侍女脸红心跳,根本不敢多看。
「陛、陛下……」小蝶低着脑袋,「水已经放好了……」
尚芙蕖终于反应过来,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声音干巴的厉害,「多谢陛下,那臣妾先去沐浴……」
侧殿雾气濛濛,淡香瀰漫。
尚芙蕖软绵绵趴在浴桶里,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肩背。任由杏儿舀起一瓢热汤,缓缓往上浇。
水珠顺着光滑如瓷的肌肤滚落,她两颊被热气蒸的有些发红,敏锐察觉到今日备的水有所不同。
「这是什么?」
杏儿笑道,「是陶姑姑刚送来的药浴方子,说是太后娘娘听说您落水,特地交代的,还说这方子最补身子不过。」
尚芙蕖点头,「回头得抄一卷佛经孝敬回去。」
她一头乌黑长髮逶迤,睫羽沾了水,像是开在净池里的莲花。杏儿轻声,「美人,今日的事……」
「陈采女要算计我。」尚芙蕖勾了下脸侧的髮丝,「被我反将一军。」
即便皇帝不再踏入后宫,她也依旧是那群后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杏儿显然也想到了,忧心忡忡,「要是陛下能再晋您的位份就好了。」
大辰后宫只要能熬到妃位,基本就能稳定。若再有个孩子,那就是下半辈子的铁饭碗。
换了身干净衣裳,尚芙蕖从湢浴出来时,陆怀还坐在侧榻上,面前案几正摆着一盏热腾腾的姜茶。
「陛下……」
她乌髮披散在肩上,发梢凝着还没完全绞干的水汽,素着一张脸。不施粉黛不饰珠翠,模样倒瞧着比往日更加清丽脱俗。
陆怀嵴背端直,眼角都未曾抬一下,只指着那盏姜茶道,「喝了。」
不喜欢生姜的气味。
尚芙蕖柳眉拧成一团,屏住唿吸想要争取一口闷干。但姜茶太烫,反倒险些呛到。她涨红了脸,装作若无其事放下杯盏。
「陛下今日忙完了?」
言外之意就是,很闲吗。
少年眼神怪异地睨了她一眼,方向似乎是往她头上去的。尚芙蕖琢磨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试探开口。
「今日无意冒犯陛下,臣妾给陛下赔个不是。」
好感一动不动……
陆怀微抿了下唇,「下次离水远些,会水之人更容易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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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陛下都知道了。」
她出身水乡,会水再正常不过。
「非必要时刻,以身犯险不是个聪明法子。另外,你未免太心慈手软了。」他甚至懒得追究到底是谁先动手的,只教她保全自己的方法。
尚芙蕖知道因系统利益,陆怀会偏袒自己,可胳膊肘拐成这样的。还是让她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天子训了她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剩下那碗姜茶都凉了,尚芙蕖藉机让小蝶撤下去,问道。
「陛下,既然那湖经常出事,为什么不让人围起来呢?」
陆怀淡声道,「围了也照样能锯掉,浪费银子。」
尚芙蕖:……
看来是锯过不少次了。
皇宫果然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地方。
「美人位份还是低了些,年后晋个容华吧。」
他突然道。这话一出,少女脑袋上的好感条终于有了变化。
【+15】
尚芙蕖:「臣妾谢陛下!」
她一脸喜出望外,陆怀额角跳了跳。他护她、教她、向着她,什么动静也没有。但一提赏赐和晋升,好感度瞬间哐哐地长。
她就要钱和位份。
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管用。
心底生出无奈的同时,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到先前那只陶人,陆怀眸色渐渐沉下,又不动声色敛去。
「陛下。」少女嗓音微哑,突然喊他,「臣妾能不能开个窗……」
陆怀下意识抬头,却见她两靥绯红,像是喝醉酒一样。鬓角已被薄汗泅湿,明眸更是泛着水色,流转之间潋滟惊人。
他顿了下,「你很热?」
「是……」尚芙蕖擦了擦汗,唿吸急促。只觉身体里有一团火,从方才沐浴起被点燃,到被那碗热腾的姜茶一浇,愈演愈烈,有燎原之势。
烧的她视野模煳,嗓音似乎都变了,像裹了糖衣的果子,扯出甜腻的丝。
「许是臣妾姜茶喝多了……」
陆怀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避开她的双眼莫名不敢去看。窗推到一半才终于想到什么,陡然变了脸色。
「尚芙蕖?」
伸手想去扯她胳膊,细看情况。不料对方骤然扑了过来,一把将他压在窗台上。
案几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被全部撞翻到地上,殿外听见动静的侍人却根本不敢入内,个个鹌鹑似地缩着脖子装聋作哑。
齐公公面上风轻云淡,稳如泰山,只抬头望着天上的云,心底却暗自感慨。
原来……陛下喜欢野的。
陆怀后脑勺不轻不重在窗台磕了下,怀中的少女身子分明绵软,如一团柳絮附着。可他偏生像被最柔韧的藤蔓束缚住,浑身紧绷,愣是生不出半点推开的力气。
年轻的天子恼羞成怒。
「尚芙蕖,你这是做什么?立马从朕身上下去……唔……」
带有潮热的柔软碾压上来,示意着她的胆大和越线。
一切都来的太快,陌生的酥麻感顺着尾椎骨蔓延,陆怀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定在原地。颤动瞳孔中倒映出少女潮红的脸。
他从出生就是命定的太子,身份高贵。先帝规训他为君者要克己復礼,慎独而行。
但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新君,会被以下犯上按在窗台亲。
殿内静的可怕,只能听见急促的唿吸和心跳声。
她根本什么都不会,干啃的人生疼,身体也很快软绵绵往下落,陆怀握在对方肩处,原本想来拉扯开的那只手,不知不觉间转变为撑扶。
那药也不知道会不会传人,他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
好不容易抓到空隙,陆怀一把推开窗,喊道。
「给朕把医官叫来!」
第25章 痛失】
殿内气氛诡异,隔着那扇花鸟屏风,医官正努力将声音端的平稳。
「这药浴方子上的药材皆是热性,遇姜茶更是催发药效。本来也不至于催/青,只是其中加了桂花……」
嘭!
听到这里,小蝶一下跪倒在地,咚咚磕起响头。
「陛下、求陛下不要怪罪美人!这都是奴婢自作主张,连累了美人!」
尚芙蕖不喜姜味,从前在家时喝姜茶总会放些桂花遮掩。进宫之后她也没有多想,正好时值金秋,丹桂飘香,便照着习惯采了些加进去……
没成想竟酿出这等祸事。
见医官退下,尚芙蕖也跪了下来,掩面哭的梨花带雨,「陛下,今日之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人的错,是臣妾没有想到那方子竟和生姜金桂相冲,以至于兽性大发,丧心病狂,差点就把您给……」
「住嘴。」
陆怀额角勐地一跳,搭在几上的手背青筋都暴了出来。
许是痛失初吻的缘故,他气息紊乱,到现在都尚未平復。
小蝶埋着脑袋,求生欲极强。
天子此刻发冠散乱,衣领大开,与平日一丝不乱、威严淡漠的模样相去甚远。唇角更是破了个口子,透出一股颓靡艷色。
无论花不花钱,这都不是她能看的。
尚芙蕖视线从对方薄唇上的伤口擦过,心虚极了,「臣妾真不是故意的……」
估计两人八字不合,对方遇上她总有些多灾多难。不是上次磕青小腿,就是这次磕破嘴唇……
陆怀冷声,「这便是你想对朕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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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
难道还能让他还回来?
猜不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但能看出没有要罚她的意思,尚芙蕖赶忙谢道,「臣妾日后一定给陛下当牛做马!以报深恩!」
唰地一下。
少年倏然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面色沉的像是被欠五百万两。随后大袖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哆哆嗦嗦,「美、美人……陛下这是生气了吗?」
一旁的杏儿也是面如死灰。
这才过去多久,自己跟着的贵人就有了失宠苗头。
后宫果然没有常开不败的花。
「美人,陛下会不会是想听您说两句好听的真心话?」
尚芙蕖自认为表态足够诚恳,奈何皇帝太难哄。不过,也并非毫无收穫。男女主萌芽大概就在这段时期,正好避避风头。
她甩了甩帕子,「陛下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
不说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只是单纯的伴读和饭搭子关系。光凭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肯定比杏儿更懂皇帝。
所以才更加纳闷,亲一下就能被气跑的人,后来到底是怎么接受一整个后宫的?
段清淑也已经入宫了,赵书苒和他怎么还没个声。不过这份疑惑只起了一瞬,很快又被对系统的信任压回去。
尚芙蕖心底烦闷。
外间突然一阵骚动,伴随低低的说话声,杏儿提裙小跑过来。
「美人,梁美人来了。」
「让她进来吧。」自打那次说过话后,她就知道,对方迟早会上门。
那挂晶莹剔透的珠帘被轻拂开,身后跟着两名侍女的梁美人,缓缓走进。
她今日穿了一袭白青色的裙衫,像春日捧在掌心的水,触手生温,柔软如缎。而清一色的浅淡中,唯有腕间那只碧玉镯翠绿欲滴,透着清灵之气。
「尚妹妹,你宫里这丫头是个聪明伶俐的,叫什么名字?」
从门口迎入的杏儿赶忙施了一礼,恭敬答话。面对夸赞没有人不欣喜,她也不例外。只是碍于自家贵主也在,面上收敛着。
见状,梁美人笑的更加春风和煦。
「人也长的清秀干净,还是妹妹会挑人,带进宫这么个得力干将,实在叫人羡慕。」
一番话落,尚芙蕖身边的两名侍女齐齐变了脸色。
她又慢条斯理地转过视线,指着门口那挂水晶帘子道,「陛下当真疼妹妹。」
「风至则鸣,如珩佩之声。这帘子可是稀罕物,又凉快又好听。听说,年前总共只得了两挂。一挂在太后娘娘宫里,没想到另外一挂送到妹妹这里来了。」
垂落的玲珑珠子,泠泠作响,将午后光影剔成斑驳形状。
算是先前那箱子赏赐中,压箱底的东西。
尚芙蕖将那碟茶黄色的糕点往前推了推,「姐姐来的赶巧,刚送过来的马蹄糕,从前在南水州,味道最好的就是我家对面的老字号,里头加了桂花糖浆,味道总比别家的更清甜馥郁些。」
「不知道姐姐吃过没有,这些是我让东厨照着做的,姐姐尝尝看,是不是比往日的要好吃?」
她一开口便叫人插不上话。
所以哪怕对方清楚这是在转移话题,也难以招架。盛情难却之下,梁美人只能拈起一块糕点。
送入口中后却是一怔。
味道的确有所不同。
「从前在家时,家中幼弟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样马蹄糕。」
沸水一滚,茶香伴随热气瀰漫,半笼在那张芙蓉面上,尚芙蕖轻声,「只可惜青水州离京兆千里之远,见不上几回面了。」
对方端着茶没说话。
她又问,「听闻姐姐也和我一样,家中有个年幼弟弟?」
梁美人半敛的眼睑下,眼珠动了动,终于给出回应,「妹妹消息倒是灵通,但他和我年岁相当,算不得年幼。」
她语气难得流露出一丝冷淡,似乎谈及的不是亲生手足。
尚芙蕖有书剧透在前,所以清楚。
梁家这一辈只得姐弟俩人,梁思吟天资聪颖,但也抵不过女儿身,只能被送进宫给胞弟作铺路石。
这种情况下心怀怨怼,在所难免。
「我虽与他是双生,却并不相像。」梁美人转过脸,余晖在身侧收成一束淡影,「倒是尚妹妹,生得仙姿玉貌。令弟若能和你相似,将来还不知道会偷走多少姑娘的心呢。」
没有在意她温和话里藏的荆棘,尚芙蕖自顾自添了茶水,「不像,我容貌随了阿爹,但小弟更像姨娘。」
「他是我阿爹娶妻多年膝下无子后,妾室所出的。」
梁美人似乎一顿,没再说话了。
第26章 睿王】
不好哄归不好哄,到点尚芙蕖还是得乖乖去宣室殿报到。
夜风拂面,守在门外的齐公公见到她,当即上前摆出恭敬姿态,「尚美人,您可总算过来了。」
尚芙蕖手上拎着食盒,是作戏全套的大补汤。
「陛下没用晚膳?」
晚间他没过来,只让一名内侍递话。
习惯对面坐个人,那种顶着帝王威压的感觉,就像被薅住脑袋也要努力干饭的猫。今日独留她面对那一桌子丰盛饭菜,还有些空落落的。
「是。」齐公公皱巴着张圆脸,眼中浮现出担忧,「陛下今日下了朝就心情不大好,连饭都顾不上吃转头便进去了,美人您等会儿可要多说两句好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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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外之意就是让她多哄哄。
尽量顺着毛来,千万别踩雷了。
尚芙蕖会意。
默默掐好嗓子,走了进去。
…
「陛下∽」
她天生一把好嗓子,像新剥的荔枝肉,脆生生清甜。可偏生喜欢拿捏这种娇娇娆娆的调子。
陆怀伏案疾书,肩上披着件薄衣,连眼角余光都没给个。
看样子心里还有气。
尚芙蕖认真琢磨了一下午,也没摸清楚他这股火气到底是怎么烧到现在的。明明自己假哭认错时,对方神色看起来已经软下来了,只是面上还端着。
结果后头问了句话,就成这副模样了。
她打开食盒,里头是一碗新鲜的鲈鱼羹。担心对方吃不饱,旁边还很朴素地放了一碟厚饼子。
绝对够分量。
「臣妾见陛下今晚没来菡萏轩用膳,便特地让东厨做了这碗鱼羹送来。」尚芙蕖往前斜了点身子。
灯影从鬓角擦过,勾勒出细腰雪颈,如同当日窗台那只险些被撞倒的美人釉花瓶……唇角还隐隐作痛,残余的温度和柔软,印记般深刻又清晰。
天子目光似乎跟着案上灯烛晃了晃,顺着衣袂淌出一片影。
尚芙蕖没有发觉,只继续软声,「您万金之躯,要是饿坏了,臣妾心疼。」
这下,对方终于给出反应。
还是没有抬头,却是招了招手,示意她将食物送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东厨在她督促下进步神速。几大菜系烧起来那叫一个有滋有味,再也不似从前的寡淡滋味。
「陛下,您多吃点。」尚芙蕖殷勤地帮忙擦了双筷子。
经多次认真观察,她确定这位少帝是有点洁癖在的。
甚至可以说是习惯性的强迫。
比如饭碗一定要吃干净,笔墨一定要摆放回去,衣冠也一定要理齐整,就连批好的奏书都是规规矩矩码成一撂……所以,他处理朝政也用上这股劲。
从而成就一只肝帝。
「坐着喝茶吧。」
陆怀才指了面前位置,她就一熘烟坐下,端起茶盏一口闷干。
快的根本拦不住。
他脸色僵硬,「那是朕喝过的。」
少女立马摆出柔弱无辜姿态,「……臣妾不是有意的。」
人的底线是一点点放低的。
最初她还会被吓得变掉脸色,如今倒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
跟皇帝待在宣室殿数月,尚芙蕖从小白到入门,总算能分清那些奏疏。所以一下就注意到,今日案上多了样没见过的。
不过巴掌大的密封竹筒,封口处盖着已经干硬的封泥。四四方方的盖章痕迹,赫然是一枚带字官印。
是边关急报。
难怪皇帝连饭都顾不上吃。
她刚想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却见陆怀动作一顿,转头看了过来。
【任务完成√】
【获得——耕作保熵技术】
一瞬间,大量资料如海水灌入脑子。尚芙蕖对上天子视线,两人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不同程度的兴奋。
吃饱饭就是一等一的大事!
【请教睿王,奖励云梯图纸。】
【攻城武器。】
「陛下……」
系统不在尚芙蕖这里,但面板还是能看见的。
她下意识去看陆怀,少年睫羽低垂,慢条斯理地在思量什么。尚芙蕖不由有些着急,烽烟在前,这奖励可是打瞌睡送枕头,而且任务又不难。
她对睿王没什么印象。
书中也没有多少记载,几笔草草带过,只知道他是先帝最小的孩子。
其生母罗太嫔容貌平平,不受宠爱,只是先帝酒后闹出的一场荒唐。她性子冷淡,对这个儿子没有多少关怀,新帝登基后便自请青灯古佛,虔心修行。
所以反倒是陆怀这个兄长照看最多,可以说是一手带大的,感情笃深。
女主赵书苒就是同他先打好关系,然后借神助攻逐步获得帝王青睐。
「陆扬的性子,你只怕应付不来。」
陆怀说着就要去够茶盏,手伸到一半突然想起被她喝过,默默收了回来。
「陛下,正事当前。」
尚芙蕖只惦记着那张图纸,「再说小王爷怎么也只是个孩子,臣妾难道还拿捏不住一个孩子?」
很快,她就知道了。
事情不是想像中那般简单……
睿王年纪小,为了方便照看,交託在姨母家。离皇宫近,不过半盏茶功夫,齐公公便领着人回来了。
「皇兄!!!」
稚嫩脆亮的嗓门比人先到。
齐公公几乎是追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哎哟小王爷……小祖宗,您慢点、慢点跑当心脚下!」
「皇兄今天找我做什么?读书?下棋?还是有新做的好吃糕点?我不喜欢东厨做的那个桃酥,放太多芝麻了。还是那个豆沙馅的小兔宝好吃嘻嘻。」
门外掠进一道蹦蹦跳跳的身影,扎着两个总角的小孩手上拿着只竹蜻蜓,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圆,像水洗过。此刻正一眨不眨盯着她看,里面满是好奇。
尚芙蕖第一次遇到自己插不上话的人,心底正佩服赵书苒能有如此耐心和脾气,降伏这样的满级碎嘴子时。
面前的小孩突然收束手脚,乖乖喊她。
「皇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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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险些被口水呛到,赶忙摆手,「咳咳小王爷,我不是……」
少帝清朗的嗓音倏地截断,「布置给你的课业都完成了?」
陆扬眨巴下眼睛,拿起一只桃,「哇!皇兄你快看,这桃子可真桃子啊!」
第27章 尝尝咸淡】
接过那颗孝敬的桃子,陆怀敛了下眉,「既然你这般喜欢桃子,那回去就以此为题,做十篇文章吧。」
陆扬小脸顿时垮了。
「十篇?!皇兄你是不是说错了,十篇数起来就是十个手指头,十指连心哪!」
「君子无信而不立。」陆怀极其自然地将桃子塞到尚芙蕖手里,「下次若再这样偷奸耍滑,就是二十。」
陆扬缩着脖子,不敢再吱声。
比见了亲爹还怕。
他还处在难以辨别男孩女孩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与皇帝的相似。
陆怀样貌大半随了生母穆太后。尚芙蕖虽没见过先帝,但罗太嫔不出众,所以猜测陆扬应该更像先帝。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眼尾下垂,像刚抱出窝的小狗崽子,看得人心都软化了。
她忍不住道,「陛下,小王爷想必也只是急着来见您,不如宽限几天,到时候没完成再罚也不迟?」
见有人给自己求情,陆扬背在身后的手仍绞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皇兄可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好。」
「???」
小孩心思浅藏不住,有什么都写脸上。陆怀像是没看见他下巴快要掉地的表情,说道,「今日东厨做了你想吃的糕点,皇兄还有事要忙,就让尚美人和你去吧。」
他给了尚芙蕖一个眼神。
后者当即会意,主动上前去牵陆扬,「小王爷,还有一样马蹄糕,保准你从没吃过。」
被不熟悉的人拉住手,陆扬本来还有些不习惯。但一听这话,瞬间被转移走注意力,乖乖跟出去。
「马蹄糕我怎么可能没吃过呢?皇嫂,你是不是骗小孩的?」
他仰着头,脸颊圆鼓。
一看就知被养得很好。
尚芙蕖没忍住,上手捏了一把,「我怎么会骗小王爷呢?但我只是美人位份,小王爷还是喊我尚美人,或者直接叫名字吧。」
陆扬不解,「为什么呀?可你早晚都是我皇嫂啊,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皇兄是天子,一言九鼎,深思熟虑。
能这么快就被说动,改变主意,算是稀罕事。
他语气信誓旦旦,尚芙蕖不由笑,「当然是为了我好,也为了小王爷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已经足够惹眼了。嫔妃们进宫不是干吃饭的,卯足劲就为争皇后宝座。要是听到这种类似被内定了的话,恐怕以后得两只眼轮流站岗才敢安睡。
陆扬:「那你叫什么名字?」
「芙蕖,就是莲花的意思。」尚芙蕖一边说,一边放低掌心写给他看,「这两个字有点不好写,叫盈盈也好,这是我的小字。」
她体贴补充了句,小孩却是不服气将脸鼓的更圆,「谁说我不认识这两个字了,怎么能小看我呢。我可是有皇兄每天都催着读书,你有吗?」
尚芙蕖:……
她还真有。
而且催得更频繁。
「你这个名和小字是不是从诗里出来的?」陆扬突然踮脚问。
尚芙蕖讶异,「小王爷怎么知道?」
阿娘怀她时也不管男女,瞧着家门口那池子莲花就定下这个名。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我之前跟夫子背过的!」
显然,皇帝在这个弟弟读书上是花了心思的。难怪一提到功课,反应那样大。
从宣室殿出来,陆扬嘴巴就没停过。
从天南说到地北。
尚芙蕖自认为健谈,也寻不到什么话缝。直到两人路过一丛草,耳边忽地响起唧唧的虫鸣声。
长音响亮。
在将尽暮色下格外嚣张。
陆扬双脚一下子被钉住了。他这个年纪正是好奇贪玩的时候,只是碍于尚芙蕖在场没有第一时间上前。
结果转头便见对方挽了衣袖,半蹲在地上,一脸跃跃欲试。
「尚美人……」
「嘘。」尚芙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顾不上敬称,「听起来是两只,咱俩对半分。你往那边去点,别挡着我光了。」
陆扬两眼放亮,比说要吃糕点还激动。
挤在她旁边,飞快摘下腰间的锦囊,打开做好准备。
夜幕降临,昏暗月色下不太能看的清楚,只能瞧见半个身子扎进草丛的少女,纤细肩背轻轻动了动。有风从袖下钻过,她动作敏捷的像只狸猫。
很快就用衣袖兜出两只蟋蟀。
获得小孩的崇拜易如反掌。
陆扬眼神崇拜地望着她,「盈盈姐,你以前抓过很多吧?才这么厉害。不像我皇兄,抓一只跑一只,养一只死一只……」
尚芙蕖赶忙捂住他的嘴,努力挽救人设,「这事得低调,可不能叫你皇兄知道。」
「而且……陛下英明神武,想的做的那都是朝堂大事。」
陆怀白日几乎没什么空,所以传唤小王爷也是在傍晚。方才又在宣室殿待了会儿,眼下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东厨已经亮起灯火,一群人忙忙碌碌正在备晚间的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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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一踏进去,就被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美人和小王爷怎么还亲自过来了,这烟燻火燎的。」
宫中有宠无宠待遇有差,最直接就表现在一张脸上,吹的哪股风一看就知,比风帆还管用。
庖正端着呈盘,殷切上前,「您和陛下先前吩咐的几样点心都做好了,美人和小王爷先尝尝,哪里有不好我们重新再做一份。」
如今这位尚美人风头正盛,谁也不敢怠慢。
尚芙蕖接过茶点,目光却是落在那口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大锅上,酱香浓郁。旁边的陆扬比她先没忍住,问道。
「那里面的是什么?」
「回小王爷,是酱肘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瞧见对方眼底的光亮。尚芙蕖语气矜持,「这肘子入锅多久了?」
「晚膳后酱的,这会儿倒是熟了。但是要送到太后娘娘宫里,还得酱上整整半宿,才能软烂脱骨,入口即化。」
老人家牙口不好的委婉说法。
尚芙蕖听出来了,目不转睛盯着其中两个,「既然是要送给太后娘娘的,自然得上心些……」
她精准一指,「去,先捞两个,让我和小王爷尝尝咸淡。」
第28章 钱途一片黑暗】
月朗星稀,宫门已经落了锁。担心酱肘子吃多容易积食,尚芙蕖还特地领着陆扬转悠两圈,才把人送去宁清宫。
宁清宫是从前罗太嫔的住处。后来她移到外边寺院清修,宫殿也就空出来了。睿王若是玩的晚,来不及出宫,便在此处安置。
回去时尚芙蕖走走停停,让夜风吹散身上的肘子味。
宣室殿内灯烛犹燃,光影跃动。少年睫羽被镀上一层淡金,俊美面容在宁寂深夜里愈发惑人。
尚芙蕖被硬控了半晌,才回过神,注意到他修长手边那张被捲起的图纸。
「陛下。」
她上前见了礼,「这次,这么快啊……」
陆怀自长案间抬眼,「确实,从你俩吃完酱肘子。」
尚芙蕖:……
适逢其时,衣兜里冒出两声唧唧叫。周围安静,更显响亮清晰。陆怀似笑非笑,「是了,还抓住两只蟋蟀。」
尾音微扬,像是戏嚯。
耳根有些发烫,尚芙蕖下意识掐紧锦囊口子,不敢再去看他。
「臣妾这也是为了任务。」
「看看吧。」话头被拉回,陆怀将那张图纸摊放到她面前,「我们新到手的云梯。」
尚芙蕖不懂这个,但坚信系统出品绝无坑品,因此只点头,「看着就威风凛凛,像锤不坏的铁头王八,相信有它镇守沙场震慑敌军,定能百战百胜。」
毕竟,面前这位以后会是大辰的中兴之主。
她体贴道,「臣妾听闻东地善木工,多手巧之辈。陛下不妨下道旨意,请几个人来试上一试?」
这东西虽然看起来麻烦了点,但应该还是能造的出来。
陆怀淡声,「没钱。」
少女瞪圆眼,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竟能把没钱两字,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陆怀揉了揉眉心,「从先帝起,国库便寅吃卯粮,捉襟见肘。江淮之地又连年逢雹灾,作物受冻,屋舍损毁。开仓赈灾也不过是剜肉补疮,今年剩下的几个银钱都投进军饷里,多的拿不出来。」
江淮之地富庶,歷来税供多有仰仗。
如今被冰雹这么一砸,恰好砸在命脉上。
钱途一片黑暗啊……尚芙蕖沉默良久。
第一次被现实打醒,感受到想像和实际不匹配的难受。她现在才算是明白,为什么之前的那些任务奖励,陆怀会那般重视了。
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远比想像中棘手,大辰的繁华只剩一层虚假外壳。若她没有和皇帝一条船,恐怕根本看不到这些,也不会有人敢说出来……
嵴背蔓上一股寒凉,尚芙蕖忍不住道,「那陛下先前还赏了臣妾一匣子珠宝。」
天子回她,「你看看朕这宫殿里头还有一样值钱物件?」
为了讨她喜欢,就连那挂水晶帘子,都是从他寝殿现拆下来的。
事实上,尚芙蕖的喜欢并不重要,身份差决定她依靠自己才是最明智的选择。陆怀出身高台天之骄子,素来只有旁人上赶的份,这还是少见地想纵着,甚至隐隐期望得到回应。
但尚芙蕖只顿了一顿,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试探问道,「陛下,锦绣宫的傅容华……您还没去看过吧?」
商贾肥的流油,她继续往下说,「傅容华温柔可亲,风仪过人。臣妾同她相见恨晚,要不替陛下介绍介绍,认识一下?」
其实她入宫这么久,和傅宝珍就没说过几句话。而且凭藉对方走路带风的那个架势,就不可能是什么温柔可亲好相与的主。
但这会儿为了凑出钱途,连皇帝都敢硬着头皮忽悠。
陆怀险些气笑。
欺君之罪,她倒是敢。
「这与行骗有何异?」
「怎么能说是骗呢。」她有点急,捏了捏自己的手心道,「哎臣妾的意思是,既然税银周转不过来,那不如先找人借上一笔,回头再连本带利还给她。」
她还是有底线的。
空手套白狼哄骗一个后宫女子的事,做不出来。
陆怀问:「那如何保证傅容华愿意借这笔银子?」
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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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傅容华,倒不如说是向傅家伸手借钱。
「陛下忘了吗?」尚芙蕖倾身,鬓角流苏微晃,「傅家是太后娘娘为您专门挑选的。」
所以,这个忙。
傅家会帮。
自古无利不起早,尚芙蕖猜测这次他总该去锦绣宫一趟。陆怀沉吟片刻,却只将候在殿外的齐忠喊了进来,「去寿安宫说一声,晋傅容华为婕妤。」
人既然是太后挑的,那晋位的意思,她自然能明白。
他不曾去过锦绣宫,寻不到晋封理由。但后妃讨得喜欢的并不一定非得是皇帝,也可以是太后。
士农工商,商最末流。大辰贾人重租税,傅家做的是布匹海货生意,舟船运货南来北往,落霞州的那条水路是必经之道。
但关津渡口的都水长丞有意刁难,今年扣了不止一两批货物。尚芙蕖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面,她记得落霞州的郡太守是宋党,明摆着逼其根株附丽。
想来太后便是怕傅家落入宋党之手,才多次在皇帝面前提及傅容华。
宋太师在朝多年,树大根深。先头的顾丞相和杨太尉已经对对碰消消乐掉了,他还是像钉子一样屹然不动,尚芙蕖不由心生担忧,「陛下,那落霞州……还能说的上话吗?」
不会一拧盖子,遍地都是宋党吧。
写完最后一笔,陆怀缓缓举高那张宣纸端量,明灯透过薄纸墨字,与颀秀身影一起投落在菱花窗上。
他声如磐玉,「朕的大辰还轮不到他们说话。后日新任刺史便能到关口,至于那几船货物就直接送到京兆吧。」
尚芙蕖一愣,「可落霞州不是已经有刺史了……」
触及帝王眸底那片冷色,她倏地被扼住脖颈般咽下剩余的话。突然想起与落霞州相邻的州郡,是现戍边老将的故土。书里常氏一脉对皇室忠心耿耿,是陆怀亲政初期为数不多的羽翼……
烛芯结出一点细火花,少年天子道,「落霞州多江河,想来醉入水中抱月而终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第29章 泥人多没意思】
陆怀勤政,宣室殿时常燃烛到天明。
太后忧心他身子,便让人在后头修了一间内室,用以小憩。方才送完小王爷回来,时候就不早了。尚芙蕖悄悄睨了眼案上的刻漏,已是子时。
「陛下,您该歇息了,龙体为重。」
她放下书卷,尽量模仿从前话本戏文里的贤妃。
话才说完,就后悔了。
适才没有注意到,今日那张有过一觉之缘的侧榻上堆满奏书。那数量和厚度,属于她小时候要是看到这样的课业,能当场昏死过去的程度。
内室原本就是临时歇息处,只备了一张软榻……尚芙蕖不自觉揪紧衣摆,在到底是向皇帝请示将这些奏书挪开,还是干脆大半夜回菡萏轩间头脑风暴时。
陆怀突然起身走了过来。
尚芙蕖宁愿他没有这么听劝。十八九岁的少年郎还在长个子的时候,宽肩窄腰,渊渟岳峙,已经初具成熟男子挺拔的身形。她算高挑美人,也不免被挡去面前大半光亮。
身影相错间,对方衣襟轻拂过她鬓角的流苏。
恰巧那盏灯烛如被拨动般,火花往上窜了窜,漾出两人相融的影。
水沉香气息在周围幽绕。尚芙蕖不自觉揪紧衣摆,于一室寂静中,突兀出声,「陛下,要不……臣妾打个地铺?」
更静了。
气压略低,天子视线蓦地迎来。
似与往常无异。
但不知怎的,她还是从那不显山露水的面色中,看出他不高兴。
难道是有什么忌讳和规矩,所以这宣室殿的地面睡不得?
嫌不够文雅?有辱斯文?
尚芙蕖很快改口,「实在不行……臣妾在案上趴着睡一宿也成。」
地都不让睡,移奏书还是算了。
烛火映出线条明晰的下颌,少年薄唇微抿,没有回应。
良久,才别过脸。
「随你。」
…
落枕这事有一就有二。
翌日,尚芙蕖是歪着脖子进寿康宫。因心里窝着对不让睡地面规矩的不满,整个人看起来都劲劲的。
太后余光淡淡睨了她一眼,低头拨弄手中茶碗,「这茶用的是今早叶上的新鲜露水,正处秋月繁时,以盘收取。你们都尝尝看,滋味有没有比平时清冽?」
后妃们七嘴八舌夸了起来,谄词令色。
尚芙蕖啜了两口,又两口,实在没尝出来,换了笑脸加入其中。
「尚美人。」
太后突然点她的名,「南水州风雅之地,高人逸士流风余韵,你觉得哀家今日这盏茶如何?」
不怎么样。
没啥味。
好一番搜肠刮肚,也没翻出应景的诗词歌赋,尚芙蕖只能干巴巴挤出一个词,「……别有风味。」
淡出鸟了这茶。
她严重怀疑是路边随便扯了把大树叶子,佩服那些人还能夸出花来。
傅婕妤刚刚晋了位,依旧是后妃中位份最高的,满脸春风得意,「太后娘娘,这秋月茶消渴,令人身轻。让臣妾想起家中的小青柑,醇厚生香,回头带给您和诸位姐妹。」
见她话语轻快,笑逐颜开。
尚芙蕖便知,昨晚齐公公那趟没白跑。
有侍女端上山药枣泥糕,又敛息退下。太后笑着拉过傅婕妤的手,「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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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眼力见的嫔妃已经看出,近日是傅婕妤的主场。宫中向来捧高踩地见风使舵,许多人纷纷道谢恭维。尚芙蕖座位与段采女相对,能清楚看见她眉头拧成细细的两道。
这是有什么过节?
段清淑高雅,不屑于他人争锋相对。即便后期蒙受冤屈,被贬入掖庭为奴,也不肯弯腰折了风骨。
不过,很快就知道缘由了。
太后还是老样子,没留她们多久。秋晚凝霜,寒风渐起,杏儿在自家美人肩上披了件薄斗篷。
才踏出宫门,便听到段美人对着贴身侍女道,「商贾唯利是图,满身铜臭。」
声音不大,偏巧傅婕妤从里出来,撞上这话脸色一下子沉了。
「段采女这背后嚼人口舌的功夫倒是有一套,旁人哪里能及你?」
段清淑当面被刺,嘴唇抖了抖,只直着腰板道,「左右我说不过你,也不愿同你争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黑白自在人心。」
见她一脸大节凛然,傅婕妤扬起一条眉。
「笑话,你一个小小采女不懂规矩,难道还要我装聋作哑不成?」
「既然段采女自认为清白,便在这里跪上半个时辰吧,跪完我就信你那番话不是在含沙射影。」
贴身侍女上前一步,低声,「婕妤……」
傅宝珍知道她想说什么。
但她在家娇宠惯了,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又得太后青眼,气焰正盛。
扶了扶髮髻的金钗,冷哼,「不过一个八竿子外的破落门户,倒也腆着脸和太后娘娘攀亲戚。旁人怕她,我可不怕。」
段采女还是说不出其它话,咬着下唇,屈辱含泪。
春花跪在她跟前磕头,「婕妤、婕妤,我们采女就是这样的性情,高风峻节……从前在家便见不惯阿堵物……方才说的那些话绝无它意啊!」
左一个阿堵物右一个阿堵物,傅婕妤越听越上火,正想让人拉开这烦人的丫头,身后环佩玎珰,有身影缓缓走近。
穿着霜色裙裳的美人,乌髮如瀑,其光可鑑。额间贴了一点朱红花钿,愈发衬的香腮胜雪。
傅婕妤冷笑,「怎么?尚美人心善,想帮她求情?」
话音刚落,段采女抬头,投来哀哀目光。
尚芙蕖:「臣妾要回去念书,被挡了路过不去。」
傅宝珍:……
她往旁让了些,少女提着裙摆,怀揣着从太后宫里顺走的茶点,头也不回地喜滋滋离开。
傅婕妤:「有病。」
宫道不远,消息很快传到寿安宫。陶姑姑正将残茶剩盏撤下去,见太后还坐在原地,轻唤一声。
「娘娘,这茶……」
太后视线随来,忽地笑了,「几片树叶子,亏她还能找到词夸。」
「她当真没替段采女说句话?」
陶姑姑摇头,斟酌字眼,「尚美人瞧着倒是个柔顺知心的可人儿……」
「柔顺有什么用?」太后转着腕间镯子,声音低低,「泥人多没意思。」
「等着瞧吧,往后这宫里少不了热闹。」
第30章 得顺着毛撸】
【武略提升至红标,奖励水转筒车。】
【取水灌溉。】
陆怀过来时,少女正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半倚着只绣花臂枕。跟前那名新来的内侍嘴甜讨喜,将她逗的眉眼弯弯。
「陛下来了。」
尚芙蕖见到人,第一时间迎上前。乌檀长发铺满满肩背,不饰珠翠不施粉黛,更显柔顺天然。
胆大不是一日惯出来的。之前她见天子还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髮髻衣饰一丝不苟,行礼也是规规矩矩。但自上次被撞破后,便逐渐放飞自我了。
那名内侍极有眼力见退了下去。
尚芙蕖伸手,作势要给他解肩上披风,「东厨新送来几道菜餚,陛下正好尝尝合不合口味。」
不过走个形式。
陆怀不喜旁人近身,通常都会拒绝,但今日没听到任何动静。
她心里奇怪,放慢动作,悄悄往上看一眼——少年面色宁静,还是那副模样。
他不出声,尚芙蕖就是再磨叽也得老老实实解披风。
咫尺相对的距离,能清楚感觉到,对方低垂的视线正专注落在自己身上。伴随两人都算不上平稳的气息,水沉香像染了温度,越过防线,似有若无攀上她的衣袍……
尚芙蕖不敢抬眼。
指尖亦变得笨拙。
偏生那条系带不知怎么绕的成了死结,难以解开。
她额间渗出细汗。陆怀从这个角度看,最清楚的就是那双莹白漂亮的手,十指纤纤,如新剥笋尖。
她爱漂亮,还染了宫中流行的丹寇。红与白对比强烈,鲜艷似火,烧的人心口一阵阵发热……
好半天功夫,尚芙蕖终于解开系带,将那件披风从他身上扒下来。
一室安静。
两人都沉默无言,不去看对方。
良久,陆怀出声打破,「日后……便由你来替朕更衣吧。」
少女眸光恍了下,应是。
系统声音紧随其后。
【—5】
陆怀:???
她不愿意?
喉咙有些发堵,那只陶人、那个内侍……心潮起伏不过一瞬,回过神来少女洁白纤细的腕已轻巧扣在掌间。她像只骤然被人拎起而毫无防备的狸猫,目光惊讶,「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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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松手,「无事。」
尚芙蕖没有多想,怀抱披风就直奔那桌菜去,背影带着几分雀跃。
指腹余温尚存。
晚秋天凉,她却是暖的,像一捧炭火。
似乎即便燃尽了,拨开后火星点点,底下依旧热着。
陆怀不清楚其它女子是不是也这样。但他贪恋这样的温暖,指尖下意识摩挲,想着冬日若是拥着这姑娘,兴许都用不上暖炉……
反应过来后,不由一怔。
自己怎会有如此不堪的念头?
许是近来事端多,闹得有些失心疯了……
用过晚膳,陆怀没有立马离开。
系统新给的任务一划过去,少女便上赶着献殷勤,「陛下,臣妾其实一直都有跟屠雨学拳脚功夫的。」
陆怀不言。
暗卫干的是刀尖舔血的活,学的也是杀人阴狠的招。她一个出身烟雨之地的姑娘,细皮嫩肉的,又碍于身份在前,暗卫自然不敢真刀真枪教她。
所以,只有强身健体的五禽戏。
「武学之道讲究性情天赋,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强求。」
这话分明是在宽慰,在这里尚芙蕖却听成别的意思。她不满嘟囔,「陛下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臣妾没天赋?」
陆怀:「摸骨。」
方才握过的那截细腕又摆到眼前,尚芙蕖兴沖沖问,「怎么摸?」
陆怀:……
这份诡异沉默,让她后知后觉这话有些唐突和超过,活像饭后甩着两条膀子,搭话小媳妇的街熘子。
赶忙收回手,尚芙蕖改口:「术业有专攻,臣妾回头去问问屠雨,她也是女子,想必知道的会更清楚些。」
「她教不了你。」
陆怀示意她近前,「她只能教你自己一个人赢,但教不了你怎么带一群人打赢。这几日朕先让人送两本兵书给你看看。」
武略和武力是两回事。
「等看熟了,再给你请个先生。」
尚芙蕖提裙跪坐在席榻上,犹豫一番后还是问,「陛下,那上回的云梯……」
「交给常家了。」
听到回答,她心底微松。
既然东西交给了常氏一脉,那最后肯定是到常老将军手上。而主将只要还是常山,重要节点就不算偏离书里,这场战便能赢。
「常山年过半百了。」
陆怀突然道,语声平和,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但尚芙蕖还是听出底下的暗潮汹涌。
常山是从先帝那朝起的老臣,戍边多年不得重用,又因性子耿直,不懂变通之道得罪了宋党。
等到陆怀手里,西山日迫,宝刀已老。
尚芙蕖知道天子心思。
北州那一带至关重要,一旦城破没守住,蛮族便会剑指京兆。常山上了岁数,武将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信得过用得上的将才寥寥无几。
大辰会越来越顺风顺水的。
但这话她不能直说,只能安慰,「大辰人才济济,自有天佑,陛下不必忧心。明年武举会有武曲星下凡的。」
再寻常不过的场面话。
陆怀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早已麻木。明明没有什么不同,但经由她说出的,却如一匹柔软的缎,搅得心湖微澜。
他放轻嗓音,「后日虎圈观兽,朕让齐忠来接你。」
大辰有观赏野兽搏斗的喜好。苑囿十里兽圈,是绝佳的观兽场也是狩猎场。歷年秋收入冬前都会请朝臣和后妃观光游乐。
尚芙蕖有些兴奋,「那臣妾能学骑马吗?」
她一直都嚮往这个。只可惜初次接触就从马背栽下来,人事不省好几日,把母亲吓得够呛。
醒来后就有了那本书,但家中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学了。
看了眼少女日渐臃肿的衣裳,陆怀眉眼微弯,「还是等开春回暖吧。来年正好有合适的小马驹长成,朕挑一匹温驯的给你。」
不然就照她现在这身,摔下马恐怕会挺疼。
尚芙蕖只听到对方准许了,喜出望外,「臣妾多谢陛下。」
【+10】
叫她更衣她不高兴,肯让学马好感度倒是库库长。
陆怀摸清楚她的脾性。
像猫,得顺着毛撸。
第31章 搏兽】
今年的秋比往年都冷,似被身后的冬寒步步紧逼。
晨间枝叶凝了一层薄霜。小蝶捧着碗糯米粥,低声询问,「美人要不要用些?再过一会儿便要到了。」
尚芙蕖笑道,「又不用你家姑娘我下场。」
与兽相搏的不仅可以是兽,也可以是人,以示武艺高强,勇勐无匹。大辰开国之初未设新制,多以举荐方式招贤纳才。因此,搏兽是个在皇帝跟前露脸表现的好机会。
杏儿正替她细细整理衣袍,「听闻北山兽圈有一只虎王,比一般老虎兇勐强壮。托美人的福,奴婢今日也能开开眼。」
「虎王?」
尚芙蕖绕帕的手指一顿。
她记得是有这么一茬,只不过时间要更靠后。严格来说,应该是进宫第二年。两虎相斗时,有一只跃出,直奔天子而去。
事发突然,在场皆惊慌失措,急于逃命。只有女主不顾安危,挺身而出,令九五之尊动容。
这里可以说是男主对女主情感质变的重要转折点。
之后更是以此为藉口,废用兽圈。
打起帘子悄悄往外望了眼,尚芙蕖问,「赵美人没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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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儿:「听说赵美人前两日染了风寒,留在宫中养病呢。」
那应该就是下一年。
北风萧瑟,宫娥请她下马车时,场中人影憧憧。后妃多选自民间,不止尚芙蕖,其它嫔妃也是头回见到这种阵仗。
视线掠过一众朝臣贵妇,最后停在正中央的少帝身上。陆怀身着朝服,墨金龙袍庄严凝重,五爪真龙腾飞其上,愈发衬得俊美无俦,矜贵自持。
宋太师站在百官最前,双颊枯瘦,腰背微微佝偻。他笼着双手,姿态恭敬小心,半点儿看不出和外头那些破事有挂钩。
老贼倒会装相。
尚芙蕖心底暗骂,跟过去给天子行礼。
「陛下。」
太后一向不喜热闹,今日寻了由头没来,旁人也早已习惯这套摸鱼方式。宋太师似乎打量她一眼,很快又规矩躬身。
「都坐吧。」
天子赐了座。
男女两席分开,周围婢僕环绕。后妃御座是按位份排的,尚芙蕖正想跟那一众美人入座时,陆怀突然叫住她。
「过来斟酒。」
场中目光一下子聚到她身上。
惊讶、羡慕、好奇、嫉妒……兼有。尚芙蕖头皮阵阵发麻,硬是摆出柔顺模样,跪坐到君王身侧。
她咬着牙。
染着丹寇的手,提起那把铜酒壶,暗道人与人的差距果真比狗还大。
书里他为了保护赵书苒不引起宋党注意力,那可是费尽心思。前期甚至可没少故意冷落,不惜宠幸她人来转移火力。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就差没把宠妃二字贴脑门上,嫌她命太长。
【—5】
陆怀持杯的手微顿。
她一声不吭,低眉顺眼地斟酒。要不是系统提示音清清楚楚,很难看出有异议。
两三杯下肚,兴致渐起,有人自告奋勇想要下场。
「陛下,小人斗胆一试。」
说话的是个长相英武的少年,年纪看着不大,小麦色面庞犹带几分青涩,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
陆怀道:「季卿先前便提过,他有一个好舞刀弄枪叫人头疼的儿子。」
季父现任大鸿胪,掌宾礼,是个寡言少语的棺材脸老古板。结果生了个上蹦下跳成天不见消停的崽子,可想而知心态有多崩溃。
「是。」见天子对自己有印象,季飞鹰更加激动,「小人今年是第一次下场搏兽。」
分明差不多的岁数,上座的少年君王双眸深邃难测,「既是头次,季卿又只有你这么一个爱子,还是带件兵器防身吧。」
尚芙蕖没见过搏兽。
所以当那名少年利落脱去衣袍,赤着健壮的膀子走进去时,她吓了一跳。随后,眼珠子便黏着不动了。
这是她不花钱就能看的吗?
季飞鹰挑的是一头黑熊,站起来和人一样高。
搏兽的老规矩,前日不餵东西,让勐兽激发野性。这只黑熊饿了足足一天,此刻闻到年轻身躯散发出的温度和气息,口角当即流出涎水,两眼发绿直勾勾盯着人看。
一人一熊面对面站着。
僵持不到半柱香功夫,黑熊终于忍不住发出嘶吼,扑了上来。
季飞鹰低喝一声,汗珠顺着稜角分明的下颌滚落至窄瘦腰腹。肌肉虬扎,随燥热唿吸爆发出力量。
尚芙蕖看得入神,险些忘记手上的活。
头顶那道视线过于强烈,她才想起什么赶忙收手。面前的玉卮酒水与杯口堪堪齐平,但凡再多一点就会溢出。
而握着酒樽的那只修长的手,青筋隐隐显露。
陆怀:「爱妃,从前怎没发现,你竟还有这般一心二用的本事?」
尚芙蕖:……
皇帝嘴里吐不出好话,这点从他回的那些奏书就能看出来。
怨气冲天。
復活先帝指日可待。
但在场这么多嫔妃都看了,大家都吃好的,凭什么就刺她一个?
尚芙蕖觉得不公。从方才被叫过来斟酒就窝着口郁气,眼下终于忍不住了。她突然身子一歪,软绵绵向旁靠去,「陛下又取笑臣妾……」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好发作推开。
可她这次判断失误了。
出乎意料的,面对美人的投怀送抱,陆怀接受的极其自然,甚至主动伸手揽住那截纤细腰肢。整个过程都面不改色,行云流水地仿佛在心里预想过多遍一样。
他今日戴了护腕,藏于宽大广袖下,横在腰间有点硌。
酒水溅落几滴在白皙手背上。
尚芙蕖彻底消停了。
场中,季飞鹰很快将黑熊打斗,从里面走出。除了有些气喘,毫髮未损,已经算是这个年纪难得的。
众人纷纷夸赞。
陆怀问他:「可有想要的奖赏?」
不管身后快要把眼珠子瞪出的老父,少年挠挠后脑勺,露出一口白牙,「小人自小便心向沙场,想要上阵杀敌,还望陛下能恩准小人入伍。」
这样的赏赐不算什么。
但他家中看管的紧,亲爹脸拉的比马还长,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陆怀:「准了。」
这下,季父不仅眼睛疼,胃也疼了。
第32章 乱跑什么】
尚芙蕖身子僵住一阵后,慢慢缓过来。
借着给天子拿果子,她稍稍远离了那只圈着自己的长臂。陆怀似乎没有发觉,正看向一名上前的年轻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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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听闻虎圈新添一勐将,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同山君一较高下?」
尚芙蕖能感觉到身侧之人微顿一息,随后应了。
后山兽圈最出名的就是那只白虎,未曾一败,被称为山君,是陆怀从前带回来的。当时不过眼睛都还没睁开的虎崽子,如今性情兇勐,除了陆怀无人能近身。
宫人餵食都得远远隔着。
尽管事先知晓,但亲眼看到时,尚芙蕖还是有些骇然。
体型的确比其它老虎大,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獠牙尖长,两耳竖张,身后那条长尾扫动着,暴露出烦躁和危险。
相比之下,对面新得的勐将,气场明显被压了一头。不过那只虎倒丝毫不惧,张开血盆大口飞身撕咬。
尘土飞扬,吼声震天。
没过多时,新虎便落了下风,浑身鲜血淋漓。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尚芙蕖压抑想要干呕的冲动。不经意间,腰间玉组佩碰到案几,发出清响。
那只遍体鳞伤的新虎突然回头看她,目中闪着冷冷的幽光。
尚芙蕖心头一悸,下意识抓紧案上的铜制酒壶……勐虎发出长啸,伴随一串恐惧的惊唿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她这个方向奔来。
她身旁就是陆怀。
虽然不知勐虎袭击事件为什么会提前,但她不是女主,赵书苒挡了一击还能福大命大从鬼门关回来。
换成自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天大地大,自己的小命最大。
抱着铜酒壶,尚芙蕖想也不想转身就要逃跑。今日穿的裙裾过长,有些碍手碍脚,也阻挡不了她的求生欲。
才转过身,那位生死关头被她完全抛之脑后的君王却再度伸手,勾着她的腰带将人拉回怀中。
老虎已经到了面前。
几乎能闻见那股勐兽独有的腥臭热息。
在尚芙蕖惊叫出声前,一幕袖子如垂云兜头落下,挡去她的视线。
随后,是利刃没入血肉。
躯体颓然倒地的声响。
满场死寂,只有风声擦过耳畔髮丝。铜壶落地,温热的酒液打湿裙裾,勐虎的尸体就在脚下。少年蹙眉擦拭随身佩剑,一边长袖溅染殷血。
他缓缓抬眼看她。
「乱跑什么?」
心潮未平,依旧咚咚跳的厉害。尚芙蕖双腿软下,扯着对方衣袖哭道,「陛下、陛下,臣妾好怕!」
她必须表现的够怕,否则就是弃君王于不顾。
陆怀擦干净佩剑,重新入鞘。打量一眼她哭得楚楚可怜的脸,将人揽进怀。
一回生二回熟。
【+20】
尚芙蕖将脸埋在少年结实胸膛前,还能闻到丝丝血气,以及未完全平復的杀气。心底疑惑前所未有的高涨。
陆怀生的太好。
以至于忽略去天子这一层身份,像是打马长街过的俊逸年轻儿郎。所以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武……
书里也未曾提及这点。
但他既然有能力杀死失控的勐虎,根本不需要人护着,甚至连暗卫都不用现身,为什么赵书苒还会重伤?
以往系统的存在犹如神赐,所以她没有怀疑过。
眼下越想漏洞越多。
「这是哪来的?」
腰间玉组佩被解下,天子眉宇间压着山雨欲来的冰冷。
周遭早已无声跪了一圈。
尚芙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场失控就是沖自己来的!
她提裙跟着跪下,哭的可怜却字字清晰,「是少府差人送来的!有人居心不良蓄意谋害,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少府职掌帝室财政,兼管衣食器用。署官之多在列卿中居首位,所涉繁杂,早该清洗一番了。
她故意往上面扯,髮髻散乱,姿态却不依不挠,像一只咬住便不肯松口的倔强王八。
「而且此事涉及臣妾虽小,可万一、万一下次是您呢?君王安危,岂能忽视?」
这话一落,便有不善目光落到她身上。
不等仔细打量这位被激怒后胡搅蛮缠,看起来没什么脑子的一根筋宠妃。陆怀便一脚踹翻面前案几,俊美脸上浮现怒气。
「查!都给朕查!」
「尚美人护驾有功,晋为容华!」
…
回程马车上,小蝶还是惴惴不安。事发突然,旁人可能没瞧明白,近距离的她却一清二楚。
自家姑娘哪有什么护驾功劳?
手脚并用跑都来不及,分明是皇帝反过来帮忙挡下的。
「怎么这副表情?」
尚芙蕖伸手去掐她的脸,笑道,「你家姑娘晋位了还不高兴?」
「哎哟,奴婢的好姑娘。」许久未用的称唿依旧熟稔,小蝶扶住她的胳膊,愁眉不展,「陛下没有责怪您便是好事了,怎么还论功行赏呢……」
尚芙蕖笑而不语。
陆怀赏的可不是护驾功劳,而是这个将计就计清理少府的由头。
旁人眼中她专宠近半年,别说肉了连口汤都没剩。上奏的话陆怀做法更是决绝,以政务繁忙当藉口,直接连后宫都不进。
尚家又被他笼入手心。
所以她的存在,是绝对的眼中钉肉中刺。
回想起方才席间那些人的眼神,隐秘之下暗潮汹涌。她心口就不由跳动起来,牵连着指尖都有些发麻。
这是和陈采女、傅婕妤等针锋相对时,感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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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蝶还在担忧,「姑娘,你说陛下能不能把那个要害你的恶人抓出来?」
「哪里抓的完。」尚芙蕖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语气轻松中带着调笑,「如果非是下引兽药那人的话,那是抓不到的。」
陆怀不会让人这么快被抓住。
毕竟『真兇』浮出水面,铡刀还怎么继续见血呢?
小蝶有些失落,「奴婢还以为,陛下对您有几分上心……」
捋了捋松散的髮髻,将那支朱钗重新戴好,尚芙蕖相当平静,「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这件事就算查下去,最后揪出的也不过一个宫娥或内侍。只有整顿少府,对宋党才是重创。这才有意思。
第33章 支持她连吃带拿】
一回宫中,寿安宫便派人来传话,说太后娘娘想请她过去坐坐。来不及仔细盥洗,尚芙蕖换了身干净衣物很快赶去。
私以为,她和天子演技都算不错。
一个哭的像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踹的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可太后对自己儿子很了解,不信外头传的那些。尚芙蕖才踏进来,她懒散抬抬手,身后的陶姑姑当即将一碗热药汤呈上。
尚芙蕖不动声色睨了眼,乌漆麻黑的,气味还十分难闻。
她脑中将哑药、瞎药、疯药、傻子药……都过了一遍。
最后觉得绝子汤的概率最大。
似乎觉察出她面上的精彩变化,太后凤目微抬,拖着慢腔,「你护驾受了惊吓,喝碗安神汤压一压吧。」
安神?好吧。
屏息,闭眼。
一口气干完。
陶姑姑手脚麻利地又上一盏,这次是上好的澄亮茶汤。
尚芙蕖却不敢用,直挺挺跪下道,「臣妾惶恐,愧不敢当!」
太后在吃人的深宫熬了大半辈子,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她不信对方心里门会不清。
果不其然,茶盏在桌案上碰出一声闷响,太后冷哼,「愧不敢当?护驾有功?怕不是皇帝反过来护的你,还顺杆子给你晋位。」
「陛下深恩如山,臣妾肝脑涂地难以为报。」
「深恩?」
太后突然半支起身,斜着柳眉看她。亲生母子眉宇总有几分相似,那双凤目矜贵中透着如剑芒的凌厉,让尚芙蕖不由恍了恍。
接着,又听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皇帝,他可不是什么温善性子,帝王之剑冰冷锋利,权衡利弊,相时而动,当机立决。如有例外——」
声音忽地沉下,对方犀利的目光定定扫向她,「便是私情。」
心口似被什么重重一撞,尚芙蕖怔然良久。
「臣妾同陛下……」
舌尖滚了滚,终不知该说什么。
嫔妃为天子妾,书中赵书苒外柔内刚,心底其实极不愿意沦为以色侍君的下场。
尚芙蕖欣赏这样的人,自己却没有这把硬骨头。她喜爱珠宝华服,从始至终都不是淡泊名利之人。
所以,嫔也好妃也好,起点不重要,最重要的那是天子,总有机会一步步踩上去。从被分配到偏僻的菡萏轩起,她便知道后宫争的不一定是帝宠,但一定是生存之道。
平心而论,陆怀待她很好。
她对这位上级加同盟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心一意同他谋大事。甚至不惜押上身家作为赌注,把自己那个胆小如鼠的爹也拉上贼船。
她想谈事业。
结果太后和她说感情?
尚芙蕖脑子过载。
更炸裂的还在后头。见她一副呆木头模样杵着不动,太后更加恨铁不成钢,指着身旁的陶姑姑道。
「去,把从外头买的那药拿来。」
尚芙蕖终于加载回神了。
经上次那一遭,她倒是心领神会。顾不上亲娘支招给儿子用虎狼之药这么炸裂的事,赶忙相劝。
「太后、太后娘娘,陛下龙体贵重,此事恐怕不合规矩……」
太后:「放心,哀家既是太后,自然不会坏了宫中的规矩。」
没等尚芙蕖松口气,话锋又是一转,「他用不了,所以——这药是给你用的。」
少女双目圆睁。
像是没有看到她震惊龟裂的表情,太后语气依旧漫不经心,自顾自继续说道,「哀家也不和你打马虎眼,皇帝旁的好处便不说了,但样貌放眼整个京兆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又无姬妾侍婢,机会难得,总不至于吃亏。」
言外之意,不吃白不吃。
还支持她连吃带拿。
算上这次,尚芙蕖已经听到三四回这样苦口婆心倒反天罡的『劝慰』了。听起来,陆怀更像是什么投怀送抱的绝世美人,自己则是入定高僧……
她头皮有些发麻,不过也能猜出几分太后的做法。
自古皇室延续血脉都是要事,继承人关乎江山统治的稳固。
这是家中真有皇位要继承。可皇帝目前愿意接触的女子,只有她一个。所以别说自己有小心思,就算她是个嘴歪眼斜的,太后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虚握下手掌,稳了稳心神,尚芙蕖额头贴地,「太后娘娘言重,陛下可是真龙天子,自然有的是女子景仰倾心……」
还不确定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不敢冒险。
尽管如今和赵书苒关系和平,没有半点矛盾,但不敢保证往后不起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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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
赵书苒作为女主,万事自有天佑,气运逆天,绝非旁人可比。只要蹦哒出来找茬的都逃不过报应二字,下场无不凄凉。
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书里的皇帝其实更像一个无情的打卡木头人,严格照着顺序在嫔妃宫中轮流过夜。结果十年时间,女主儿女双全人生美满,而其他人还在轮着流……
伸手抚上平坦的小腹。
对于自己十年流七个这事,尚芙蕖牙根发酸,只觉魔幻。
里头不止一次强调,陆怀心里压根没她……既然这样,她是怎么揣上一个又一个的?
先天下猪崽圣体?
还是说……对方只馋她身子?
回到菡萏轩,齐公公正在殿门口翘首以盼,一见到她,那张脸当即笑成老菊花。
「奴才先给容华道个喜!」
尚芙蕖使了个眼神,杏儿上前,笑着将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对方怀里,「有劳公公跑一趟。」
齐忠混到如今这个位置,自然有人上赶着献殷勤。
赏钱次要,重要的是这份看重。
他腰身弯的更低,笑容也更灿烂,「奴才谢容华的赏。奴才这趟是奉了陛下的令,来给容华送东西。」
「东西?」
袖里还藏着太后给的药,尚芙蕖一愣,「什么东西?」
呈盘很快被送到眼前。
竟是一张完整的兽皮。
先前被剑贯穿出的伤口,被宫中手巧的绣娘以几两盛开牡丹补好,栩栩如生开在兽王特有的野性纹路上,杀气腾腾与雍容华贵相得益彰,竟是谁也不压谁一头。
是他亲手杀的那只虎。
宫中赏赐多珠翠珍宝,这般张牙舞爪如露锋芒的齐忠也是第一次见。
「这张皮子是做衣裳、褥子,还是旁的,陛下说都由您高兴。」
第34章 抬轿的,心虚的】
尚芙蕖犹豫了一番,最后决定叫人缝在披风内里。平常既不显得招摇,关键时刻还能掀开涨涨威风。
杏儿欲言又止。
很想告诉她那可能会有点像抖尾开屏的孔雀,而且还是雄的那种……余光瞥见满眼崇拜的小蝶后,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顶多有点丢人。
自家贵主高兴就好。
……
不等虎皮披风赶出来,冬雪已至,露凝霜重。拇指大小的红梅花骨朵儿压在枝头,冷风一吹,流霰纷飞。侍女撑着一把伞,尽量往她头上倾斜。
尚芙蕖身形高挑。
拐过长廊时侍女一个没跟上,伞面低下遮去视线。她才站住脚步,迎面便直直撞上一道人影。
「啊!」
啪嗒一声清响,对方手上的珍珠钏子忽地断开,黄豆般的莹白圆润珍珠蹦落满地,顺着台阶滚下,没入雪里。
空气中冷意瀰漫。董美人咬着下唇,脸色极不好看,「这是我串了好几日,要送给婕妤姐姐的……」
宫中只有一个婕妤。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尚芙蕖不被这套牵着走,「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她就算有责任,也不该占大头。
董美人笑了笑,「那我只能如实告诉婕妤姐姐了。」
轻柔的语气,暗含威胁。
眼下傅婕妤是后宫位份最高,又得太后青睐,其它嫔妃多少都避避风头。这会儿搬出这尊大佛却不管用了,尚芙蕖油盐不进。
「那你去吧,让她跟着一起。」
她一指跪在旁边面色苍白的侍女,说道,「去了要实话实说知道吗,这是你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闯下如此大祸,那名侍女正是心如死灰之际。一听这话,她眼底瞬间眼底有了颜色,连连磕头。
「奴婢谢容华!奴婢谢容华!!」
「姐姐,这般做法恐怕不太好吧?」董美人脸色是真不好看了,不说和一个奴婢摆在一块掉面儿,尚芙蕖不亲自去锦绣宫,这火还怎么煽到最大?
「有什么不好的。」
美人鬓边珠花鲜妍,如簪一枝春。与初见时的内敛完全不同,她眉目张扬,一改从前迴避作派,「傅婕妤何等气派?一串不过豆大的珍珠能放在心上?」
董美人嘴唇抖了抖。
被气的。
昔日她嘲讽对方穷酸,如今攻守异形,被换了个说法还回来。
「不过妹妹既然这么说……也罢,将陛下赏的那串南珠取来。」
尚芙蕖一招手,身后的小蝶顿时昂首挺胸走上前,不蒸馒头争口气,憋了这么久就等今日!
跑腿的宫人收了赏钱,行动麻利,很快将一串莹润浑圆的珠串取来。
洁白无暇饱满可爱,如缀于枝头的硕果,在日光下璀璨夺目。
董美人家境不差。
见到这串珠子也直了眼,之前有听说过天子赏了尚容华一挂贵重的水晶帘子。如今看来,好东西恐怕比猜想的还要多。
她心情复杂,又妒又惊。
尚芙蕖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妹妹数一下吧。」
「什、什么?」
见董美人没反应过来,她好脾气解释:「方才便说过了,是妹妹自个不小心撞上来的。但姐姐大方,愿意担走一半。董妹妹不先数数掉了多少,还怎么给清这珠子呢?」
寒风拂面,董美人被吹的俏脸苍白。
她特地挑了细小的珍珠,自然比不得对方手中的那串南珠。这几日才下过几场雪,积白数尺。此刻那些小珠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和白茫茫的雪化作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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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好找?
就算找齐了,天寒地冻的,回去也少不得大病一场。
依依不捨盯着尚芙蕖手中的南珠,她既眼热,又实在抹不开面子,只能恨声。
「姐姐何必为难我?傅婕妤可是太后看中的人,容华姐姐行事还是谦逊谨慎些好。」
「傅婕妤能得太后老人家青眼,自是她的福气。」尚芙蕖望向廊外,雪越下越大,纷扬如柳絮,迷乱人眼。她又瞧着自己指尖丹寇如火,「但在这后宫之中,能用不上谦逊谨慎几字,便是我的本事。」
此话不假。
她靠兢兢业业读书换来的。
不过董美人听不懂,她本就不是什么与人和气的性子,能忍到如今已经算是王八神技,眼下终于装不下去,恶狠狠瞪着她道。
「有什么可得意的,花尚且有开有败,枯荣一季,这世间岂有盛宠不衰的道理?」
尚芙蕖只静静看着她,神色如秋水不起波澜。
如果她只是寻常一心往上爬,害怕掉落高台的嫔妃,那确实会怕。毕竟帝王宠爱是后宫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众生之一。
但比起多数只能以才貌侍人的女子,她幸运很多。对皇帝作用更大,可以选择的也更多。
齐公公寻到人时,她正默默站在廊下观雪,先前还妄图叫嚣的董美人早已没了身影。
「哎哟容华祖宗,陛下要寻您过去呢。这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也不穿厚实点,冻着了可咋办?」
齐公公上了岁数,一念叨难免就起劲。以往对着陆怀那张脸,少年天子自带威仪,不敢多说。睿王的话……没事没人会去主动去挑他的话头。
「陛下……寻我?」
尚芙蕖探出点脸,立时有雪絮挂在眼睫上,化开冰凉凉一片。隔着水渍和雪帘子,她看清不远处场景——齐公公笼着手缩着脖子站在不远处,穿的像个过年的圆饺子。
而他身后跟了几个侍卫。
衣着单薄,却更显身板壮实孔武有力。几人抬着一架精緻的步舆,痕迹很新,应该才做出来不久。
「这是……」
尚芙蕖讶异。
齐公公眉开眼笑地介绍,「天冷路滑,陛下便让人做了这个。这几个抬的都是练家子,容华且安心,绝不会摔着您。」
这确实出乎所料,尚芙蕖愣了下才赶忙谢恩。只是看到那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不免心底发虚。
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自己先前看季姓少年郎太入神,险些把酒洒出的画面……
「容华。」齐忠又轻喊了她一声,「陛下还在等着呢。」
尚芙蕖一下子更虚了。
第35章 出格】
步舆的做工比想像中更好,也可能是这几名侍卫功夫到家,尚芙蕖坐在上面,竟没怎么感觉晃。
坐着他赏的步舆,用着他赏的人。
她捱了半路,还是没忍住,问齐公公,「陛下寻我,有说是为了何事吗?」
齐公公心宽体胖,依旧笑呵呵,「陛下其实也没说别的,只提了一嘴说这几名新得的侍卫都很魁梧,所以专门叫来给您抬步舆。」
尚芙蕖:……
虽然作为后妃,当着皇帝的面,看其它男人走神是有点过分。可这事他到底还要记仇多久?
她错了错后槽牙,「只有这个?」
齐公公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是,陛下只说了这个。」
原本还有些紧绷的美人,忽然沉默了。
大半路猜了一堆要紧事,结果倒好,跟玩一样。
她翻开那本书一连扫上好几眼,确定皇帝是个事业批人设不倒后,才重新放松下来,往后一靠。
他为大局好几次放弃女主。
直到女主的儿子争气,封了太子,才彻底摆脱这种眼泪泡饭吃的局面。母凭子贵,改虐为甜。
就像太后说的那般,天子之剑冰冷锋利,容易割伤。
沸煮的心态逐渐平復,尚芙蕖状若无意地问,「公公,听说那位段采女是太后远房亲族,陛下青梅竹马。怎么进宫这么长时间,也不见陛下去她宫里看一看?」
齐公公以为她是吃醋。
「哎这陛下的事儿,咱也不好去多嘴乱嚼口舌。」他打着哈哈,「还有这青梅不青梅,竹马不竹马的……旁人说了不能怎样,自然得陛下说了才算。」
尚芙蕖心领神会,问,「那陛下同段采女何时相识?」
「段夫人到京兆投靠主家时,那位贵主尚在襁褓。当日正好太后娘娘带陛下出去玩,兴许瞧过一眼吧……」
齐公公是人精,话语含煳。
但尚芙蕖满脑子只有一句——二舅姥爷的,被骗了!
照段采女这个算法,自己和院子里的那窝蚂蚁都算青梅竹马。
步舆缓缓停在了皇帝的燕寝,难得不是宣室殿。尚芙蕖由侍女扶着走进去,才发现殿内只点了一小盆暖炭。
陆怀立于窗前,他今日穿了一身毛边的玄色常服,矜贵中透露慵懒。厚实衣裳削弱原本的清瘦体态,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可爱。那柄见过血的长剑依旧佩在腰间,与一块龙形白玉佩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尚芙蕖刚上前要行礼,装傻充愣谢他赏的东西。
陆怀却抬手制止住她。
「常山胜了。」
那双凤目扬起,带着少年意气,流光灼灼,神采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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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页
尚芙蕖一时被晃的失神。
他不贪恋美色,也不是完全没理由的。毕竟这满宫的花花草草,都难与其相比。
天子自己,就是绝色。
想到太后那番苦劝,先前还觉得荒谬,而今细想……确实有点道理。她盯着这张脸的时间略微长了些,直到少年轻咳一声,悠悠回过神。
「想要什么赏赐?」
这次能大获全胜,她功不可没。
尚芙蕖摇头,「陛下已经赐了臣妾步舆。」不知道值多少,但还得还傅家的钱债。
总的一句,就是口袋不富裕。
陆怀道:「你可以多要些。」
「这些也都是陛下赏的。」尚芙蕖晃下脑袋,哗啦作响。
她穿戴着自己赐予的珠宝,打扮的珠光宝气,华丽富贵。陆怀目光微沉,先前心底那股隐晦难言的感觉,蓦地又冒了出来……
尚芙蕖审美堪忧,喜欢大红大绿,各种死亡颜色使劲往自己身上造,全靠一张脸硬撑。从前在家还有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出手干涉一二。
如今进了宫,更是放飞自我。
除去一些重要严肃场合,都是怎么俗气怎么来。
贴身侍女不止一次担心,天子早晚会被她俗跑。因审美拉胯而失宠的嫔妃仅次一位,只怕是要青史留名,公开处刑。
但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忧虑间,少年君王已经走到自家贵主身边。相挨的衣袖,暗示着这并不算是一个正常的社交距离。整个过程轻缓自然,如同在麻痹猎物。
他低着视线,专注落在西红柿炒蛋配色穿得像盘菜的少女身上,不自觉柔软。
半点也不受影响。
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场双向奔赴……
尚芙蕖确实没能发觉。她正全神投入那封大捷战报,或者说早已习惯突破防线了。
「常将军果然宝刀未老。」
短短几句,看得人热血沸腾。
「蛮族有意送一位公主入京。」说这话时,陆怀似乎看了她一眼。
尚芙蕖认真思索下,道,「事急从权,事缓则圆。虽是权宜之计,用在眼下倒也合适。」
求和自然为假。
蛮族伤了元气,想借和亲缓口气。实际上不止他们,国库也没几个子可以支撑剩下的战役。
她说完这话,对方久久未有回应。尚芙蕖只当他心存芥蒂,不愿意娶,自认为体贴地温声宽慰。
「陛下,不过添双碗筷的事。」
反正后妃已有数人,也不差这一个。若是好的,将来要走时多给银钱就是。
「你当真这般想?」
微冷的话音伴随水沉香气息萦绕上衣襟,极淡却强势侵入五官。尚芙蕖这才注意到两人唿吸不过咫尺之间。吓了一跳,赶忙后退。
肩处忽地搭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陆怀使了个巧劲,将她按坐在身后的圈椅上。
他练剑,指节带了薄茧。
阴影笼罩,颀长俊挺。
「陛下?」
尚芙蕖背靠在椅子上,起不来身,只能双臂瘫放于扶手,髮髻微乱,无措仰脸望着面前的人。
浮尘逆光之中,天子发冠蒙上一层薄金,俊美面容半隐在暗里,神情难辨。
侍人们已经极有眼力地退下。
纤指攥紧扶手,殿内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心跳节奏慌乱。她能感觉到陆怀有些不对,却想不出缘故。
难道说错什么话了……
尚芙蕖咬着下唇,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正欲开口又倏地僵住——肩处的手不知何时停在了离后颈极近的地方,稍微侧脸就能相触……
第36章 居然长良心了】
「朕不需要。」
再平淡的语声,也掩盖不了这是一位生杀夺予的帝王。
这般行为也无疑是出格的,尤其对于陆怀来说。
所以,尚芙蕖极为震惊,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愣愣与他对视了半晌,终于将糟乱思绪捡回。
「陛下∽」
她其实不擅此道。
没人教过,全靠个人领悟。热情与生涩糅合,呈现出一种别扭感。
陆怀是皇帝,后宫不止一个女子。尽管女主后来同他两心相悦,也未曾提起后宫解散一事。何况男女主现在都没有苗头,以及段采女所谓青梅竹马光环的碎裂,更加深她对那本书的怀疑。
不管怎样,既然大头捞不着,还是趁早多喝几口汤。
想到这里,尚芙蕖不退反进。
她大着胆子握住那只疏朗如月的手。
少年手掌很暖,即便外头寒风凛冽,飞雪如絮,也如燃得正旺的火炉。微微收拢,就能轻易笼住她的。
「陛下若不喜欢,臣妾以后不说了便是。」
尚芙蕖身子前倾,唿吸近得几乎拂过他的衣带。
她生了一双秋水明眸,专注望向人时仿佛含情脉脉,欲语还休……通俗点来说,就是看狗都深情。
天子蹙眉,似不喜如此矫揉造作的作派。
但那只被她握住的手一动不动。
尚芙蕖心头了悟。
竟是个喜欢女子主动的,就是嘴有点硬。
陆怀目光不偏不倚,只落在正前方,另一边手摩挲茶盏,「蛮族的公主不会进宫,常山新收了一名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
尚芙蕖一下坐直身子,什么心思都抛了个干净。揣摩着皇帝神情,她压低声,「那位季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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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页
「是。」
得到回答,她沉默了下。
季家一直站在中间浑水摸鱼,兽圈那场季飞鹰可以说是坑爹之举,直接将季家扯上其中一岸。所以季父的脸色,才会像死了爹一样难看。
如今看来,很可能不是少年意气之举。
陆怀早已知情。
尚芙蕖越想越是心惊。
如董美人说的那般,不信世间会有真正的盛宠不衰。
但花开有期,总不能等熬过季。她不死,还怎么腾出位来?
「臣妾进宫像大逃杀。」
难以想像,从前他羽翼尚未丰满,到底是怎么在暗潮汹涌的宫闱成长到今日这般。
【任务完成√】
【获得——水筒转车】
【治国提升至红标,奖励天机。】
【可窥见特殊人物或物件的最高属性条,使用次数随机,最高为三。】
可以说系统给出的奖励,都很符合当下情形。大辰耕地广,百姓多数还是靠填饱肚子。
不然肚子空空口袋空空,其余一切便是空中楼阁,无稽之谈。
「蛮族的赔饷大半用以犒赏和抚恤阵亡士卒亲眷。」陆怀拨开新得的那捲羊皮图纸,语气平和。
尚芙蕖听的眉心突突直跳。
又没钱了。
看这么久的奏书,出现最多考虑最多的就是没钱……她都快应激了。
「怎么了?」
陆怀还能像没事人一样问她。
尚芙蕖感嘆:「臣妾好像得了一种钱财不足就会恐惧的病。」
陆怀:……
似乎看出对方要说什么,她补充了句,「剩下那几个钱,陛下还是自己留着吧。」留着当启动资金。
他平常赏她的,都是自己私藏小金库。如果尚芙蕖只当嫔妃,是能过得滋润富足的。但放大至整个大辰,心境不同之下,这点便是杯水车薪,使人心焦。
「陛下。」她小心翼翼开口,「臣妾觉得,傅婕妤温柔体贴……」
陆怀:「你能同她和气说上半时辰话?」
尚芙蕖:……
不能。
傅婕妤脾气不好,她自己也不咋地。
见她想皱眉,陆怀出声,「银钱的事不必操心,朕自有法子。兽圈留着没什么用,废去也能省下一笔。」
「所以,别总想着怎么哄朕去别人宫里。」
尚芙蕖只注意前头那两句,「陛下已经下了旨了?」
兽圈是当年自太祖沿袭下来的老规矩,意在选拔人才。书里本该三年后才下的圣旨,眼下还不到三个月。
她微微失神。
耳畔有声音靠近,「嘉穗仓是大辰太仓,亦是天下第一大仓。宋党觊觎已久,为从中谋私利几番举荐官员,结党私营。暗中盘算着想要将其攥进掌心。」
尚芙蕖一点即通,「所以,陛下当日才会将计就计?」
先前作为物证被收走的玉组佩,被重新交还到她手上。入手温暖,浸染水沉香。少年天子眸色沉郁,指尖缓缓收拢,将东西连同她的手一併握住。
「但没想到,他们竟在搏兽上动了手脚,险些伤了你。」
杀意锐利,锋芒毕露。
尚芙蕖心下惊骇。
天子同宋党周旋多年,忍小忿而就大谋,该进则进该退则退,早已游刃有余。赵书苒几度危临生死一线,为大局他都选择了沉默,从而成就五脏皆痛的虐点。
到她这里,居然长良心了。
【+5】
她一边眼神怪异看来,一边脑袋顶上加好感。陆怀一时没琢磨明白,只叫人进来添了炭火。
他素来勤俭,眼下更是节省成这样。瞧了眼自己腕上那串叮噹作响的金玉镯子,尚芙蕖终于良心发现。
「往后,陛下还是少赏臣妾一点吧。」
「朕养一个你,绰绰有余。」他手上一个用力,将人又扯近了些。尚芙蕖微愣,但看对方神色正经,像是有什么要事商议,也就顺着依过去。
离的近了,才闻见那股熟悉的香下,压着似有若无的血气。
「少府这次榨出不少油水,收拾了一批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
尚芙蕖听明白了。
这笔钱原来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有钱,有图纸,但缺人。
赵书苒一生囿于深宫,有关天子事业线的描写并不多,全是一笔带过。所以,挂不行就只能指望自己。
要说这方面的人才,她倒还真有认识的,只是……
犹豫再三,尚芙蕖终究开口了,「陛下,臣妾的父亲年轻时外出游玩,曾偶然结识一户世代耕读的人家……」
话音刚落,便清楚看见,少年眉心拧了起来……
「你说的那户人家,可是姓孟?」
第37章 把同人当原着】
孟朝进是她的青梅竹马。
知根知底,双方父母有意,只差临门一脚那种。如果不是被选入宫,十有八九两人会凑对过完一生。
陆怀罕见表情失控,眉头紧皱的像是能夹死苍蝇。
尚孟两家的事,但凡有心打听便能知道。
纸包不住火,尚芙蕖也没打算遮遮掩掩一辈子。可如果让他知道名义上的嫔妃,过去还有这么一段——就会像现在这样,脸上写满不舒坦。
无关喜欢,她只当帝王掌控欲远胜常人,尊严脸面也更重。
「陛下∽」轻晃两下少年胳膊,尚芙蕖软着声音,「臣妾心里记挂您,能想起来的人脉都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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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一向吃她矫揉造作这套。
今日却不太灵验了。
往常这时候他神色早该软和,象徵性训话两句后照样纵着她。可眼下一动不动,低头自顾自喝茶,完全不理会。
鬓边流苏微歪,尚芙蕖咬了咬唇,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她忽地滑落在地,连拖带拽一把抱住那条长腿,力道大的少年身形一晃,裤子都险些被扒下。
「臣妾自知绵里薄材,蚍蜉之力。唯有一片赤忱之心,昭昭日月,只盼为君分忧解难,望陛下明鑑。」
她特地选今日自爆。
为的就是看在求贤若渴的面上,对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事轻轻揭过。但千算万算没算到,书里最擅权衡利弊的少帝,居然会耍小性子不理人!
「尚芙蕖。」
难得连名带姓的喊她。
陆怀额角青筋跳动,压在白玉扳指的指骨有些发白。
区区一个孟家……
「陛下今日若不答应,臣妾就不起来!」正经之后就是胡搅蛮缠。双管齐下,总吃一套吧。
孟家这枚钉子不趁早拔出,就怕埋成祸患。
想到这里,尚芙蕖身躯一歪,软绵绵向旁倒去。那袭端正肃然的玄金长袍下,却不是朝靴,而是干练劲装那种包裹至小腿处的紧束长靴。
修长劲瘦,炽热山脉般隐藏着武将特有的力量感。
反差极大。
尚芙蕖蓦地想起自己的十年七崽战绩……默默松了手。
指尖残留余热,她缓缓抬头,视线恰巧与严谨自持的年轻天子相对。陆怀神色仍旧一片冷静,只有眸尾泛着嫣红,金冠玉面下,给人独坐高台岌岌可危之感。
「起来。」
他眸底深邃,似压着什么。
尚芙蕖看怔了下,没能及时给出回应。下一瞬,面颊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少年冒着冷气不再掩饰的嗓音,自上响起,「他竟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旁人威胁,捏的是下巴。
他倒好,捏脸。
尚芙蕖被掐成仓鼠,不得不仰头看他,衣袖曳地,可怜垂泪道,「臣妾是为了陛下……」
陆怀半字不信。
他多年同宋党周旋,敏感多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信任一个人,已实属不易。面前美人哭的再真再好看,也欺瞒不了那串好感数值和普通熟人没什么两样。
又有那只陶人在前。
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这是自幼受的教诲。
陆怀自认为修行的很好,但眼下只是想想她很可能对其它男子有情,那股子抑制不住的浮躁便随浑身血液汹涌而出。
「先起来。」
他加重语气,又说一遍。
数九天寒,即便殿内点了炭盆,女儿家身子娇贵受不得寒凉,在地面待久了,总是不好的。
这次也不等尚芙蕖反应,整个人直接被拎起来,端端正正放回对面。
「你要如何取信于朕?」
尚芙蕖一贯胆大,听到这话想也不想,身体比脑子更快。
温软触感从面颊上蔓开,陆怀全身都紧绷起来,差点失手跌了茶盏。朱红口脂,似乎在发烫晕染。
他骤然失声,说不出一句话。
尚芙蕖用柔软洁白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自己的痕迹,轻声问道,「陛下这回,总该信了臣妾吧?」
大辰科举设立时间太短,还没走上稳定正轨,所以举贤方式尤存。她举荐孟家,除了合适,的确有几分私心在。
孟家若能入朝,至少前期能让尚家有个相互扶持的。
齐忠是亲眼看着这位美人的步舆,被张扬抬进去,又张扬抬出来。细雪霏霏,她裹着缀雪白毛领的火红斗篷,怀中捂着只手炉,懒洋洋倚在上头,像只猫。
与初见时大相庭径。
方才领人进去前,天子还一副低气压心情不好的样子,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时刻关注着殿内。
「齐忠。」
听到传唤,齐公公赶忙躬身入内。殿内熏着暖香,陆怀坐在那方青玉长案前,偏头望向窗外。
神色似有怔忡。
至少是齐忠从未见过的。
「算了,你先下去吧。」
齐忠才退下,脑海里那道极少出现的声音突然开口道。
【你老婆比书里还辣手。】
【这么久分数才到70的线。】
陆怀沉默。
又不受控制想起那个孟朝进,郁气再度涌了上来。
「什么书?」
【当然是原着。】
面板闪了闪,弹出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是一种极其洗脑的高饱和度配色,红黄蓝黑,块状里堆满各种发疯小字。
正中央的大字刺瞎人眼——
《宠妃火辣辣》
陆怀:……
【由于权限问题,陛下目前暂时不能翻阅这本,但您只要知道,这是一本古早狗血文就行。】
「这个书名……」
有点羞耻。
【没办法,作者只会写这种。】
【但女主的确挺辣的,扇人巴掌火辣辣的疼。】
陆怀重点只在女主两字上。
「尚容华是女主?」
【对呀,陛下是男主,所以是命中注定的老婆。】
他大致听懂老婆是什么意思,唇角扬起,「是吗……」
【不过作者坑了,这本书没有大结局。】至于到底写到哪了,它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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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唇角落了下去,「这东西,尚容华也能看见?」
【她也有一本,不过按照分配大法,收录的很可能是最火的同人。就是写你和赵书苒情深,她七次流产香消玉损。】
陆怀:???
【而且照你老婆好感度这么难加的情况来看,她应该是把同人当原着了。】
「……」
「现在就把她那本给朕撤了!」
第38章 敲打】
尚芙蕖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到那本书在自己面前无火自燃,变成一把灰烬。惊醒坐起时,天色蒙蒙亮,她翻了个身,全无睡意。
那本书还好端端待在原地。
尚芙蕖随手翻了几下,倏地发现最后那页上多了一行小字。
——同人衍生,圈地自萌。
她愣了愣,从其它书里学到的古怪词语派上用场,很快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先前为自救,她还看过好几遍这本所谓的原着,苦心钻研。
现在想想,挠墙的心都有了。
「姑娘您醒了?」
幔帐被轻轻打起,小蝶举着灯探入脑袋,「今日不用去太后宫里,天气冷您要不再多睡一会儿?」
尚芙蕖将手递过去,「扶我起身吧。」
宫人打开一排大木箱,供她挑选衣裳和首饰。比起前年刚入宫的寒酸,如今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总结下来一句话,这是她大半年的战绩。
「容华。」
杏儿从外间走进,手中捧着几枝新折下来的梅花,枝叶上将化雪水被殿内暖炉一熏,湿漉漉地淌。
她不再往前,站在原地压低声道,「适才段采女路过,送了这些梅花。」
尚芙蕖:「她这么早就去折梅花了?」
「奴婢也不知道。」杏儿苦笑道,「那个叫春花的丫头说了,梅花香自苦寒来,便是要这时候的梅花才最苦寒,香气也最与众不同,有把子傲气风骨在。若是要等到日出,那就是疏懒骨头,算不得好梅花。」
「奴婢见她湿了袍子,冻的发抖,原本是想请进偏殿暖一暖身。结果她又说什么,外头有流民吃不饱穿不暖冻死街头,后妃已是养尊处优不愁吃穿,又怎能费这上好的银炭?梗着脖子不肯进偏殿。」
说到这里,杏儿咬咬牙,「容华不晓得,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叫人拨银丝炭下来的时候,她可是一声不吭。要真节俭体恤,就该像赵美人那般,直接拒了!」
尚芙蕖惊讶,「她眼下还在外头站着?」
「都怪奴婢这双爪子伸的早!」杏儿愤愤拍下自己的手,「她那梅枝需得人千恩万谢,还要主家正儿八经亲自请进正殿上座才行。」
「等会儿冻病了,指不准还要说是容华仗着帝宠,故意欺负人呢!」
她当差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
同人文虽然不能当原着看,但部分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尚芙蕖沉吟下道,「你再去请,直接请到正殿。她若愿意进来,便以礼相待,陛下赏的那只玉兰瓶正好当谢礼。」
「要是不愿意,就给她一碗姜汤,说是我的一点心意。回头瓶子连带梅花一併送还。」
她不欠旁人东西。
傲不傲骨也管不着,只要别在自己跟前折腾就行。
杏儿本来听到前半段还垮着脸,后面一出登时眉飞色舞。
跟着得宠胆大的贵主,就是爽快。
「那段采女要是说您不出去……」
「我堂堂一个容华,难道还要上赶着倒贴一个采女不成?」尚芙蕖笼着暖和的手炉,慢吞吞往后一靠,「不过她要是爱喝菡萏轩的姜汤,倒是能多请几碗。」
杏儿兴沖冲去办了。
她和小蝶不一样,自幼在宫中长大,踩高捧低阿谀奉承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所以骨子里绝非良善。
这点从书里她跟过赵书苒反水,背后捅刀就能看出。温良的镇不住,只有气焰足够嚣张的才能压。
不到两时辰的功夫,杏儿便已经来回跑了五六趟。
外头天寒地冻,段清淑本来出身就比她们高,家中养的也更精贵。只站了片刻,便有些支撑不住,手脚冻的发僵,牙关也忍不住咯咯打起寒战。
全凭一股犟劲钉在那里。
姜汤端过来,最开始她也不想喝。
可眼见就要支撑不住,想到今日要是倒在这里就这么算了,恐遭人耻笑。于是一番犹豫后,还是伸手接了。
喝一两盏暖身,喝多了便想去茅厕。
「采女……」
见她忍的肩膀颤抖,春花迟疑张口,在收到自家贵主倔犟不屈的眼神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等到东厨的人将新得的兔肉,烫成锅子大献殷勤地送过来时。段采女再也忍不住了,腹鸣声清清楚楚。
她涨红一张俏脸,咬着下唇鄙夷又复杂地看着那群鱼贯而入的侍人,这次春花再来拉她时就没有拒绝了。
「这些都是小季大人打来献给陛下的,陛下又叫我们送到容华这里。」
「谢过陛下。」
尚芙蕖一个眼神,小蝶上前给了赏钱。她出手大方,谁对她好就对谁好。直白干脆的行事方式,也是除了受宠以外,宫人们上赶着讨好她的原因。
得了赏钱,双方皆大欢喜。
杏儿才侍候完午膳,门外就有内侍手忙脚乱撞进来。她眉头一横,呵道,「做什么冒冒失失的?也不怕冲撞到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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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内侍年纪不大,被她斥的一哆嗦,赶忙赔不是,「杏儿姐姐出事了!段采女刚刚回去的时候,在御景园遇到陛下了!」
杏儿脸色一白。
这件事说到底因她而起,收了那些梅花。
若被皇帝看见,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折腾成一副狼狈模样,指不准就心生怜惜,没得还连累自家贵主……
「贱人。」
她恨恨低骂一声。
天子自然不是她能阻拦的,去请示尚芙蕖又恐遭到厌弃,以后失了信任重用之心。油锅般煎炸难熬良久,殿内有人唤她,「姐姐,容华正寻你呢。」
博山炉里的香快燃近了,只剩下一层似有若无的烟雾,薄纱般缠在美人身上。不外出时她只挽了个简单的锥髻,额间描了花钿,洗净铅华。
不过这会儿,杏儿无心欣赏这份美丽。
嘭!
一声闷响,木雕的笔架被掷到跟前,她慌乱跪倒,五体投地。
「容华息怒!」
「瞧瞧你干的好事,知不知道给我捅了多大娄子?」美人责备的嗓音宛如一捧碎雪,从脑袋顶灌下。
杏儿后背发寒,更是把头磕的砰砰响,「奴婢知错!奴婢知错了!求容华饶恕奴婢这一回吧!!」
第39章 平阳侯夫人】
婢僕的命不值钱。
他们在主家眼中不过一样物件,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宫中多的是为求生断尾,推宫人出去当替罪羔羊的嫔妃。
额角被冷汗打湿,殿内静的只能听见小锤敲开核桃的声响。尚芙蕖发作完这一通就没再说话,也没看她,慢悠悠捡着核桃仁。
往日看起来天真直率的小蝶,专注忙活手上的事,头也不抬。
一剎那间,她突然明白了。
先前她心里多少有些看不上小蝶。机灵算不上,讨巧也算不上,不过占了个自幼伺候的情分才能如此得贵主看重。
梁美人看人准,一针见血。那日夸她便是看出心思和秉性。
她也洋洋自得,有意借贵主威风长脸。
不想,过了。
直到今时才彻底了悟,尚芙蕖看重的从来不是机灵讨巧,也不是什么情分……她要的,是忠。
想通这点,杏儿那股从到菡萏轩起就看不起旁的气性瞬间挫了大半,哆嗦着嘴唇道。
「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求容华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奴婢下次定不再犯!」
她心惊胆战,尚芙蕖却轻飘飘起身,披了件雪领斗篷,发散如墨,「先起来吧,其余的且看日后。」
没有明确的答案,杏儿更怕了,神色拘谨不安。
尚芙蕖又招了那名内侍过来问,「陛下现在御景园何处?你领路,我过去瞧瞧。」
这会儿过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正好往人家枪口上撞。
但刚刚发落完一个,没人敢出声。
……
御景园白雪红梅,意味清绝。
尚芙蕖来的晚了些,雪地痕迹凌乱,几名内侍打扫着落梅花瓣,见到她来赶忙行礼,「容华。」
「这是做什么?」
从步舆上半撑起身,尚芙蕖明知故问。宫中之人都有眼力见,这位美人独得圣眷,平日里想巴结都苦求无门,眼下机会难得,一个个都积极凑上前。
「今日陛下前去寿安宫探望太后娘娘,一下子就巧遇了三位美人。」
「那确实是巧。」
难怪每次陆怀从寿安宫顺道来她宫里,都带着股子烦躁。
其中一名胖乎乎的内侍道,「段采女身体不好,上前行礼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她身边的贴身侍女解释说,段采女是在您宫外头站久,有点冻着了……」
「然后旁边的董美人和陈采女,便说后宫都是姐妹,这天冷心更冷……」
他越说越小声,不敢抬头看尚芙蕖的脸色。
尚芙蕖冷哼。
「这三只狐狸精,凑成窝到陛下面前给我上眼药呢!」
照着同人文的设定念出来后,整个人都舒畅了。
像是打开新大陆。
果然还是这个剧本爽快。
「哎容华,您可别气坏身子。后头陛下一听到您,是这样说的……这个拖下去禁足、这个也拖下去禁足、还有这个,通通拖下去禁足!」
那名内侍看着臃肿笨重,模仿起来倒惟妙惟肖,有种别样的喜感。
尚芙蕖被惹笑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在御景园做事?」
能这么问代表了一件事。
在场其余人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只恨这等好事没能落到自己头上。
「是、是是是是……小的叫来福!是在御景园做事!!」对方受宠若惊。
尚芙蕖声音温和,「菡萏轩正巧缺个手脚利索的,明日便能安排你来。但你若是有另择高枝的想法,那也不强求。」
话音一落,来福就跪在地上咚咚给她磕了几个响头。
「奴才愿意!奴才愿意!」
…
段采女前脚才刚被罚禁足,后脚平阳侯夫人便递了玉牌,说近来每况愈下,想和太后说说话。
平阳侯夫人是太后族妹,与太后多年情分。
穆氏进来时,段采女正靠坐在窗旁,揉着手里帕子,望着满园白茫茫萧瑟的景,满脸心伤怅然。
一见到她,还没开口,两行清泪就先簌簌落下。
「表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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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难过了,难过的要死了。
青梅竹马,物是人非……陛下怎么、怎么就受了她人蛊惑呢?
平阳侯夫人看到她这副愁肠百结的模样就头大。但想起那件正事,还是耐着性子安抚了两句。
「淑儿,别难过。」
「陛下还年轻,男儿年轻气盛,难免会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下作伎俩给迷了眼,看不清好坏对错。等以后日子久了腻味了,自然而然会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收心好好待你。」
她掏出帕子给段清淑擦了泪,又拉着她的手细细盘问。
「陛下当真一次都没来过你宫里?哪怕来用膳都不曾有过?」
段采女咬唇,又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摇头。
「怎会如此?」
平阳侯夫人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你和陛下幼时结缘,他对你有情吗?」
要不是因为这个,她费劲把人送进来做什么。
心里疑虑一闪而过,但想到段清淑手中那块玉珏又很快打消。
确实是当初先帝赏赐给陆怀的。
她和丈夫都查看过,不会有假。以少帝的性子,又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这等物件赠予一个闺阁女子。
「那尚氏到底是何等狐媚子?」
要知道从前先帝后宫,专宠超过一个月都只手可数。
尚氏貌美,但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貌美女子。各花各样的都有,总不能只喜欢一个款还从新到旧吧?
「这不能怨陛下。」段采女悲切一笑,「听说尚容华的父亲任了官,他的字就是那些大儒也想求……」
自古高处不胜寒,左右受人肘掣。陛下一定是因为尚芙蕖父亲的缘故,不得已才要做全这齣宠爱戏码。
想通这一点后,段采女又开始心疼起来,陛下总是这般苦,怎么也不和她说清楚呢?
难道是为了不叫她担忧记挂?
平阳侯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会儿重点全在尚芙蕖身上。兽圈那次就能看出,天子对这个美人护的紧。
「不行,再这么下去,尚氏迟早怀上子嗣,成为心头大患。」
她语气渐渐阴沉,「得想个法子,叫她从这高台落下去,最好摔个粉身碎骨,永远不得翻身!」
第40章 从别人手里骗的】
春雨润如酥。
整个京兆氤氲在一片水雾中。
尚娉婷来时,穿着身桃红软缎裁成的新衣裳。低髻簪花,杏眸水润,比起上回相见圆润了不少。
小腹更是明显隆起。
尚芙蕖一惊,手忙脚乱上前搀扶,「阿姐这是……」
传信数次,对方可从没提过这事。
见她紧张兮兮盯着自己肚子,尚娉婷不由笑道,「大夫说我这一胎怀的安稳,怕你记挂分心,就想着等孩子出世再告诉你。」
尚母出身殷实渔家,水性极好,当姑娘时不少大货就是她亲自弄的,身板子结实到起码能打死三个尚父。
嫁进尚家后,当时还在世的尚老爷明理,婆母也不敢为难,日子倒也过得安逸。
虽说知道姐姐一向身体康健,尚芙蕖不免还是有些埋怨,「这么大的事阿姐一声不吭的,我当年真是白挨祖父那顿打了。」
旧事重提,尚娉婷一下涨红脸。
顾不上尊卑有别,就要去捂她的嘴,「死丫头,都进宫了,还这么口无遮拦的。」
说到这儿,又开始担忧,「你平日在陛下可面前千万不能这样。」
自家妹妹什么性子最清楚不过,她能与人私定终身胆大妄为,同样能替她打掩护的尚芙蕖也好不到哪去。
「都说伴君如伴虎,从前在家有我和阿娘护着你,今时进了宫比不得从前。陛下到底是天子,和寻常人家夫君不一样,说不得骂不得也打不得。」
她这厢苦口婆心数落,尚芙蕖却瞪圆眼,「你打姐夫了?」
尚娉婷拳头一硬。
「我说话你到底还听不听?」
「听……」
她絮絮叨叨了半个时辰,总算停下来喝口茶。尚芙蕖见缝插针地问,「阿姐,姐夫考的怎么样?」
听到问话,尚娉婷露出柔和笑意,「你姐夫说这次考题虽有难度,幸在他能力之内,还是能做出一二。」
杜元修是个谦逊性子,有十分也只道七八分。
既能这样说,想必是稳了。
「还有清儿,爹娘的信你应该看过了。」尚娉婷身子已有五六个月,算算时间差不多是上次见面。
她身形笨拙许多,但难掩喜色,「清儿童科中了,阿爹本想着叫他去试一试,没想到得了头名!」
尚清出生时,尚父已是而立之年。
对于这个儿子的唯一期望,就是好好活着早日成家。只可惜尚清自小养在祖父跟前,性子既不像他,也不像生母罗姨娘。道理一套又一套,反说的他哑口无言。
尚芙蕖高兴道:「宣室殿有几盆云竹,听说念书累了看一看对眼睛好。我回头找陛下要一个,送给清儿。」
尚娉婷一噎,忽觉刚才说了那么多全是对牛弹琴。
但转念一想,总不能她要什么,皇帝就真给什么。一盆云竹叫她长长记性也好,省得以后捅出更大的篓子。
「还有给阿姐的。」
宫人奉上一只精緻长盒。一打开,里面躺着的那支足有萝蔔大小的人参,一下让尚娉婷看傻眼了。
尚芙蕖将东西塞进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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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页
「阿姐带上这个,回去好好补一补身子。」
这自然也是陆怀给的,一看就值不少钱。本来打算压箱底,缺钱时再拿出来买掉。眼下尚娉婷既然有孕,得先紧着她。
「那可不行。」回过神的尚娉婷连忙推道,「这是陛下赏给你的吧?我怎么能收,还是留着等往后你有了身孕自己吃……」
她自己?
她和天子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就陆怀那个德行,要不是生在天家,就是个孤独终老的命。
不过这话她没说出来,怕尚娉婷担心。因此只撒娇般去挽她胳膊,「等我有身孕,陛下自会再赏赐的。阿姐还是收下吧,人参以后还能再有,但阿姐只有一个。」
尚娉婷坳不过她,只能收了。
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低头不语的小丫鬟走上前。尚芙蕖从一进来便注意到她,此刻才终于看清长相。
不过十岁的少女,梳着双丫髻缠着红髮绳,细软的额发像雏鸟的绒毛。唇红齿白,杏眼桃腮,娇艷如三月初桃,含苞待放。
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是美人胚子。
先前她只当尚娉婷身怀有孕,才新买了个小丫头伺候,眼下倒被惊艷到,笑问,「阿姐,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么个水灵丫头?」
「从别人手里骗的。」
尚娉婷扬了扬下巴,伸手将神情怯怯的女孩牵到跟前,「宋太师那个儿子知道不?京兆出了名的纨绔,不学无术也就算了,这次既然还丧心病狂想出一招押***。」
「这孩子原本就是被带到花楼去,要请老鸨教事的。」
她一向脾气火爆,说到这里忍不住拔高音量,「你说说,花楼那是什么地儿?自古以来吃人不吐骨头,进去了就出不来。若不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正经人家姑娘谁去哪里?她这才几岁大,进去那不得毁了!」
「确实如此。」
那女孩还是低着脑袋,尚芙蕖越仔细瞧她,越觉得眉眼有几分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瑞、瑞珠。」
女孩不懂宫里礼节,只紧张地给她磕了头。见她实在胆小,尚芙蕖干脆让人搬只蒲团过来。
「坐着回话吧,你爹娘呢?或者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阿姐热心肠,但有些底细总要探明白。
瑞珠眼眶溢出泪花,咬着唇瓣小声道,「我、我从没见过阿爹,知事起身边就只有阿娘一个。但半年前有人寻到阿娘,说有一桩好差事能赚很多银子。她便去了,之后再也没回来,只每月会有人给我送银子。」
「原本一直是那位不会说话的大娘帮忙递送的,但不久前来的却是一个宋府小厮,他在见到我之后,说什么也硬要把我领到他们公子面前……」
她虽哭的停不下,口齿却很清晰,「那个宋大公子说我阿娘是给他们宋家卖命的,连带着我也得听他的。后头便要将我送去花楼高妈妈那里,幸得尚姐姐出手相救,才逃过一劫。」
第41章 不开窍】
「除了给你寄银钱,你阿娘旁的什么都没提过吗?她姓什么叫什么?」
从女孩髮髻上的珠花、身上的衣料子就能看出,她阿娘是将人细养着的。如果不是真心疼爱,很难做到如此。
那个送东西的哑大娘,十有八九也是宋府派来的。瑞珠母亲既已事先安排好,说明早就知道内情。
恐怕不会叫女儿知晓。
虽然预料到这点,但见小姑娘摇头,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阿娘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听别人都是喊她二娘。」
尚芙蕖不强求,伸手摸摸她的额发,叫来小蝶,「领她去吃点糕饼蜜饯吧,不用在这守着了,我和阿姐单独说说话。」
人一退下,她神色立马变了。
长吸一口气,身形往前倾了倾。
「阿姐,那宋广嗣可是京兆一霸,你怎么从他手上抢到人的?」
宋太师姬妾众多,却没有个开花结果的。不知求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药,才得了这么个唯一的老来子。
比眼珠都疼。
因此也纵的不知天高地厚,手底下甚至闹出过人命官司。
「放心,你阿姐又不是傻子,心里有数。」尚娉婷笑了笑,安慰她道,「红袖楼的那个高妈妈是我老主顾,先前给楼里姑娘们订过好几次货。」
「三流九教,亦有仗义之辈。她知道那丫头是被宋家公子抓过来的,就和我合计,干脆说瑞珠身子骨有毛病,还会传人。」
「宋广嗣怕死怕的厉害,一听这话就什么也顾不上,转头走了。高妈妈将这丫头交给我带走。回头要是人有再来花楼,正好说她已经病死了。」
宋太师老奸巨猾。
可他儿子没有这样的脑子,从来都是被捧上天,未曾磕着碰着。
「虽是个险招,但用来对付这种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也足够。我平日都是让瑞珠儿待在绣坊后院,想着先等这阵风波过去,再替她打听她阿娘的下落。」
尚娉婷抚着小腹,突然压低声唤她,「盈盈。」
她生的更锐气些,随了尚母。此刻眉梢下压,迫近一双眸子,像展开的柳叶刀,直逼人心。
「瑞珠的阿娘和宋府、宋太师有脱不开的关系。」
尚芙蕖明白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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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要是能摸清楚这位的底细,说不定能成为切入点。
从尚父接旨上任那刻起,尚家天然就站在宋党的对面了。
「这些有我,阿姐当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自己。」
尚家人丁不旺,只有尚父这一脉,逢年过节连走亲串门都免了。尚芙蕖第一次如此直观女子有孕,还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盯着对方圆鼓的小腹,眼神不由流露出几许好奇。
「来。」
尚娉婷一下注意到了,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腹部,问她,「什么感觉?」
触感新奇,尚芙蕖惊奇,「好像动了一下,是不是在踢我?」
「好玩吧?才五个月呢。」
她这话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尚娉婷忍不住笑了起来,「再等一等,你就当姨母了。」
「那到时候我一定给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打一副金子做的长命锁。」
「先别忙。」尚娉婷放下茶盏,忽地环顾一圈四周,凑近说道,「眼下天儿渐渐回暖了,你一贯怕热,阿姐给你做了身凉快衣裳。」
尚芙蕖正觉得奇怪,自家姐姐这种爽直人,什么时候送件衣裳都要这么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
等到看清所谓的凉快衣裳后,后脑勺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只余嗡嗡作响。
「这有点凉快过头了吧阿姐?能穿出去吗?」
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和人家形容的。
抹胸式样的裙裳薄薄一片,绡纱清凉,轻盈如蝉翼。裙头绣了雨过圆荷,新粉衬绿,含羞带怯……
她明日要敢穿着这个,甩着两条光熘膀子出去熘达一圈。后日整个后宫大概都会认为她得了失心疯。
「你个直脑筋,谁叫你穿出去的?」尚娉婷斜过来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自然是在屋里头穿的。」
那睡觉确实凉快。
尚娉婷瞧着妹妹又喜滋滋起来的表情,总觉事情有点不大对头。
宫中子嗣就是养老保险,重中之重。君恩来去如山倒,只有孩子才是傍身的倚靠。妹妹既得宠,便应该抓紧机会才是。
可……怎么看起来像还不开窍的样子?
她没认真多想,将衣裳收好道,「盈盈,还记不记得先前和你说的,阿姐在京兆做了点小本生意?」
尚芙蕖点头。
联想到对方给她带的大包小包东西,半玩笑半认真。
「难不成阿姐发财了?」
「发财倒谈不上。」尚娉婷摆摆手,眼角眉梢却透出笑意,「不过是用我那些嫁妆,在京兆开了间绣坊。运气好正巧赶在点上,赚了些小钱,但和那些出名坊子还是没法比。」
提及这个,她双眸明亮,泛着不一样的光彩。
原来做的是绣坊生意。
尚芙蕖差不多知道那件衣裳是怎么来的,就凭此等胆大的设计思路,难怪花楼的高妈妈能成为老主顾。
「万事开头难嘛,阿姐只是刚开始,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她托着腮,像从前在家那样支在尚娉婷对面。
「相信等再过个几年,阿姐的绣坊一定能艷压群芳,笑傲京兆。」
尚娉婷忍不住,抬手又去拧她脸颊,气极反笑。
「艷压群芳是这么用的吗?」
「那用什么……鹤立鸡群?话说回来,姐夫知道吗?」
要不是顾念她现在身处后宫,这张脸有大用,尚娉婷高低要狠狠拧她两下。
「那间绣坊你姐夫还不知道,他只知道我这几年一直在做绣活,但不知道我已经把坊子开起来了。」
「我要是现在告诉他,他顾念我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让我去。还有我那个烦人的婆母……死性难改。」
「如果知道我将嫁妆都挪用了,指不定要怎么闹呢。绣坊又不能就这么搁着,还是再等等吧。」
第42章 苦她专宠久矣】
人对新衣服抱有新鲜感。
姐姐离开后,尚芙蕖抱着那条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起来。
鸟兽纹铜镜缓缓映出一道美人影。灯火潋滟,那裙银线绣的藕花细光流转,如华池泛起的盈盈绿波,犹带浮香。
不只凉快,还好看。
尚芙蕖越看越喜欢,以至于那道颀长身影何时进来,绕过屏风后脚步又僵硬钉住都不知道。
直到灯花结了下,发出轻微声响。
她这才后知后觉转过头,散落的乌檀色长髮划过肩背,相差之下更衬得那片肌肤白的晃眼。
陆怀一时避闪不及,两人视线不偏不倚相撞。
空气中有些凝滞,似是坠着什么,沉甸甸的要落下来。
一室寂静中,只能听见灯花炸响和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墨金长袍的少年天子长身玉立,绯云自脖颈一路蔓延至耳尖,红的像要滴血。
幸好烛火朦胧,她应该不太能看清。
「陛下……」
尚芙蕖先一步回过神。今日尚娉婷进宫探望,难得宽出一天休息,不用去宣室殿。没想到他竟自己过来了,还是在她穿成这副模样的时候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
后背薄纱已被濡湿,面颊边几缕髮丝也浸了汗。她正想说些什么,被喊了名字的少年突然一个激灵,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他硬生生将屏风往前一推,挡住视线,却挡不住那道窈窕的美人影。影影绰绰的,二八少女独有的柔娆映落在上面,更惹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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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哪来的这身不像话衣裳,三更半夜穿成这样……陆怀脸涨的更红。
秉持皇帝威严,强自镇定。
「成何体统!」
他扔下这么句,转身就走。步子又急又乱,出门时连肩膀撞到门框也顾不上,咚地好一声闷响。
听声音,铁定青紫了。
「陛下?」
尚芙蕖被吓一跳,又喊了句。
天子走的更快,头也不回,高冷的很。像只身后有黄鼠狼追赶的鸡。
还是顺拐的那种。
尚芙蕖:……
什么毛病?
烛火照出她含绯双颊,比先前还要艷。但不是害羞,而是被气的。她捏着裙袂,也知道自己这一身见人不太妥当。
不过更多是觉得自己之前失心疯,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人最后能放飞自我,还把同人当原着好一通琢磨,战战兢兢遵守。
「容华?」
小蝶推门进殿时,便见自家姑娘安静跪坐在席榻上,以指作梳拢着髮丝。她自小跟着尚芙蕖,一看便知这是不高兴了。
适才皇帝从里间匆匆走出,她们侯在外面也撞见了。尚芙蕖打进宫蒙宠至今,还没遇到这种煮熟鸭子飞了的情况。
杏儿甚至连最糟糕的可能都想好了。
猜测这位美人此刻心里定然不好受,更熟悉她性子的小蝶便被推进来安慰。
但她忘了,小蝶嘴笨。
「容华,陛下可能只是心情不好,或者有要紧事先走了。毕竟,您哪里能和那些朝政相提并论呢?」
门外倚着听的杏儿:……
「去给我倒杯茶。」情绪稳定下来后,尚芙蕖开始想了起来。
那本书既是同人,也不知道和原作相符的地方到底有多少。
自己的结局也成了迷。
不过能确定的一点,陆怀是可靠的。书中有几段帝王本纪和后世评价,这种核心的东西变不了。
不然陆怀就不是陆怀,会是比接受三宫六院更崩坏的存在。
…
翌日,寿安宫早起打卡日。
后宫是堵漏风的墙。一晚上时间,皇帝在菡萏轩去而又返的消息,就长了腿似地跑遍每个角落。
版本也改了又改。
尚芙蕖特地问过底下的人。确定最后版本是她恃宠而骄自作自受,终于触犯圣颜,惹的陆怀愤怒甩袖而去。
嫔妃苦她专宠久矣。
眼见等到良机,这会儿个个容光焕发,见她和往常一样坐着步舆过来,不由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哟,这不是尚容华姐姐吗?」
董美人那日还憋在胸口的郁气,此刻终于吐出来,顺畅无比。
「昨夜陛下也没宿在菡萏轩,今儿个怎么也姗姗来迟啊?」
尚娉婷给她量身定做的裙子舒适好穿,尚芙蕖昨晚睡了个好觉,眼下精神饱满,有的是心情和人掐。
「是啊,难得休息一天。」
一句话,直接给对面干熄火。
花无百日红,尚芙蕖就算再怎么样,人好歹红过。
大半年的专宠,怎么着都拿的出手,也给其它嫔妃增添不少的业绩压力。
无意和这种战力废五渣多做口舌之争,尚芙蕖转向梁美人问,「这么长时日,怎么都不见赵美人?」
从上次兽圈到现在,赵书苒起码好几个月没露脸了。
书虽是假,但她入宫之前的经歷是真,一众嫔妃之中,可以说赵书苒是最不适合深宫生存的性格。
她这般一问,梁美人当即笑吟吟上前,「容华怕是还不知道吧,赵美人自打进宫以后,身上就没好过。太后娘娘给她请了医官看过好几回,都是说要静养,不宜多思。」
不宜多思……
宫里的人说话大多委婉。
这是得了心病的意思。
梁思吟心思玲珑,与人亲善,对于这种小道消息也很灵通。
昨晚一事后,其它人或同情或暗幸,态度多多少少有变化,只有她还是原来那副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迟日催花,御景园正是一派春意盎然。此刻她不紧不慢跟在步辇旁边,户扇半掩樱唇。梁美人惯常衣着素雅,今日也不知抹的什么脂粉,隔着薄纱透出一点肃杀艷色。
「赵大儒桃李遍天下,他家女儿自然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如何能关得进一座金笼子?」
如此辛辣的话,简直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至少,表面上不会。
尚芙蕖望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那些子孙个个资质平平,难堪大用。唯一一个灵气的却在我们这儿蹉跎。」梁美人笑了笑,也不管她的反应如何,自顾自道。
「往常若说起赵大儒,定是德高望重,为人敬仰。」
「可如今依我看……也不过如此。」
第43章 只要脸皮够厚】
先前那些只是含讽,这句则是疏狂。
话刚落下,梁美人转了面手中的户扇,摸着自己微微带粉的脸说道,「嫔妾酒量不好,出门前小酌了几杯,这会儿有点上脸。若是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容华别见怪。」
「今儿个还约了其它姐妹,时候不早,便先告退了。」
她退的自然,仿佛刚刚那一番话确实只是无心之言。
「容华。」
杏儿扶在她边上,看出几分贵主的眼色,低声问,「现在还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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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赵美人宫里。」
…
赵梁二人宫殿住的近。
从距离皇帝燕寝的远近来判断,风水算是不错。
初春日头晒得人疏懒。两个守门内侍蹲在地上,袖口高高捋起,激动地拍手扔铜骰子。周围宁寂,只能听到高高低低的公鸭嗓音。
见到尚芙蕖的步舆时,两人俱是一愣,面上浮现错愕之色。
赵书苒和梁美人是两个极端,同样与人为善,不争不吵。梁美人是嘘寒问暖,主动交好所有人。赵书苒却只安静守在自己宫里,除去必要活动外,几乎从不出门。
仿佛要将自己困死在这一方。
尚芙蕖总算明白,梁美人方才为何要说那些话给她听了。
身后的柳条被日光搅成碎影,她居高临下,声音掺了丝凉意,「你们平日就是这么给贵主当值做事的?」
赵美人病的久,分不出心神管事。所以刁养出的这群奴才也比别人宫中的大胆。两人下意识回嘴。
「容华,我们美人仁厚,最是好性儿,不会计较这些的……」
「大胆!」
杏儿极有眼力见,指着他们的脸怒声,「该死的奴才,这话莫不是在刺我们容华不够宽宏大量,斤斤计较!?」
「奴才不敢!」
两人噗通一声跪下,麻痹许久的神经终于重新激活。想起面前不是那个知书达礼好说话的赵美人,而是专宠已久她人谈之色变的尚容华。
「玩忽职守,顶撞贵主,照宫里的规矩最轻也该掌嘴三十下。」小蝶记性好,第一天来就将这些宫规背的滚瓜烂熟。
尚芙蕖抬抬手:「那就照规矩办吧。」
话音一落,来福便利索带人上前,押走惊慌失措的两人。
「奴才没有、奴才们不敢啊!」
菡萏轩离的远,尚容华又是正在风头上的宠妃。往常也没见她和赵美人关系有多好,今日也不知道搭错哪根弦……
「叫什么叫?」
来福扯下他们裤腰带,团成球往人嘴里一塞,瞬间只剩唔唔声。
「我们容华说你坏了规矩,那便是坏规矩了!」
外头动静不小,赵书苒已经被闹醒了。
春时雨多,她觉也跟着多起来。卧床时间越来越长,越发不想动弹。
尚芙蕖先前一次见她,还是在太后的寿安宫里,安静的一言不发。那时便能看出疲倦和郁气……不曾想现在竟活脱脱瘦脱了相,连眼框都凹下去。
小蝶当日入宫便跟着,如今再看到这位赵美人,吓得差点双腿一哆嗦。
这怕不是被妖怪吸了精气!
「多谢容华。」病榻上的赵书苒,只能半撑起身给她见礼,「我久病不起,那些宫人一个个又都是见风使舵,踩低拜高的。我这宫里头只怕他们早就待不下去了。」
她一身雪白亵衣,面若金纸,身形单薄削弱的仿佛来一阵风就能将人吹跑。但尚芙蕖示意人开了窗。
春日暖风卷带着雨后泥土和草叶混合特有的气味,和明媚阳光一同落了进来。赵书苒似乎很久没见过外面,被刺的微微闭眼,嘴唇却缓了几分血色。
尚芙蕖没有像其它好心的嫔妃,说些安慰体己话。反而站在她床榻旁边,好奇地四处打量屋里头摆设。
堂外花影辗转过她衣上绣的金线,如水流动,像织了一裙春光。
入宫半年,众人心性或多或少有变化,只有她似乎依旧。
赵书苒忍不住羡慕,「容华这份处变不惊,安之若素着实叫人钦佩。」
尚芙蕖正叫人将那件挡光的柜子挪开,室内一下亮堂起来。她听到这话回过头,诚恳地分享自己的经验。
「很简单的,只要脸皮够厚,你也可以。」
赵书苒:……
「总不能换个地方就不吃不睡了吧?」她说话柔声细语的,内容却直接到干巴,没半点儿文雅含蓄,「既然都是要吃要睡,那为什么不吃好点睡好点?」
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人往往不是被问题击垮,而是先败在自己的情绪下。
殿内素静的很,雪洞一样。更衬少女那身衣裙像鲜艷的野鸡尾羽,斑斑斓斓,汇聚了整个屋子的亮色。
赵书苒看着她时,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种审美能当宠妃。
身上佩环泠泠作响,尚芙蕖停在一方长案前,指着那只花瓶问,「今早我身边侍女今早路过御景园,说看见迎春开了。这梅花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难看枝儿,不如叫人折些新的来换吧。」
许是晒了会儿太阳身子渐渐暖和,或者有人陪着说话。赵书苒有了点精气神,半靠在榻上,转头看向窗外。
「宫里的迎春开的好吗?」
「这恐怕得自己去看。赵美人,听说你会写诗,而且书读的极好?」
尚芙蕖对这位美人的认知,基本是从书里得来。实际上赵书苒低调,不露圭角,极少在人前展露自己。褪去所谓的女主滤镜后,不过是朵柔软到一捏即碎的洁白琼花。
她不会作诗,也不太会和才女打交道,索性开门见山。
「我今日来,其实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赵书苒正色,「嫔妾不才,容华过誉了。若有什么需要用到嫔妾的地方,但说无妨。」
她对尚芙蕖印象极好。
要换成从前还没进宫,定想结交一二。可惜眼下自己槛花笼鹤,赵氏又与宋太师关系尴尬敏感,只能尽量收着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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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尚芙蕖会主动过来。
「也不算什么大事。」尚芙蕖语气轻快,坦坦荡荡,「就是前几日东厨送了些时令鲜花做的糕饼,我想请你取几个好听的名儿,再写几句诗。」
闲下来容易瞎想。
所以,她在给赵美人找事做。
第44章 不成体统】
回去路上,来福笑呵呵扶着步舆,跟着走了一段路后,笑脸突然消失,「不对啊容华,梁美人是不是、是不是……把您给算计了,知道您心善,所以故意引过去帮赵美人出头?」
反应倒不算慢。
尚芙蕖看了他一眼,缓缓敛去神思。
梁思吟的算计,她其实是知道的。那本书已经不能全信,所以梁美人对赵书苒的看法到底如何是不知道了。
但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赵书苒要这么快就死了,宋党下一个盯上的,恐怕就是她了。
赵家虽给安王当过幕僚,但梁美人此番进宫是抱了洗白的心思,为梁家重谋圣心,哪里肯受人擎肘?
「她有她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尚芙蕖自认不算什么热心肠的人,但入选当日只有赵美人站出来为她说话。光凭这份人情,即便没人牵头,她也照样会帮。
多提的这一嘴,更正大光明而已。
…
晚间再去宣室殿,尚芙蕖犹豫了。
夜阑人静,白日过去后,那些被刻意忽略去的记忆又零零碎碎浮上水面。她脚步踟蹰不前,比第一次来时还要侷促。
好半晌,才压下纷乱心绪走进去。
殿内灯盏微黯,如搁薄纱朦朦胧胧一层。那方青玉长案前,陆怀似乎坐的比平日笔直端正,挥毫泼墨的姿势也更潇洒。
尚芙蕖却只在心底纳闷,先前是冬日炭火,如今是这要熬瞎人的灯烛,银钱到底缺成什么样?
不过陆怀短谁都先短自己。
该死的有责任感。
她看过来时,陆怀明显动作一顿。尚芙蕖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竟是件崭新红衣。
十八九岁的儿郎正值意气风发时,金带玉冠,宽肩窄腰,跃动烛火在侧颜镀上浅浅的暖色光晕,愈发俊美无俦,惊为天人。
大半夜的……
怎么穿成这样?
尚芙蕖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此举到底有什么深意。偏生天子目光落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那灯烛的缘故,总觉灼灼。
自此确认一根绳上蚂蚱关系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可这次甚至产生出一丝对方是在期待的错觉……
硬着头皮,尚芙蕖委婉地问,「陛下,今天是不是……什么好日子?」
啪嗒。
那盏灯正燃的芯倏地断了。
殿内光线更暗,她看不清天子神情,只能听见冷冰冰一声。
「不是。」
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要穿的像成亲一样?
迷惑只持续一瞬,尚芙蕖很快悟了。皇帝嘛,掌权者,自古以来身居高位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癖好。
只要无伤大雅就行。
而且,他穿红的确实好看。
想通这点后,她尽量平常心对待。和往日一样,尚芙蕖起身,要去他身边取那些批阅过的奏书,学习怎么回怎么骂那些刁滑难对付的老油条大臣。
少女发尾犹带水气。
春袖柔软,随她拿东西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小巧的腕。
陆怀浑身紧绷,心头鼓譟。属于昨夜那些从未有过、绮丽到难以启齿的梦境,被勾动出来。拂面的淡香交织着潮热唿吸,以及湿漉发尾轻扫过小腿时激起的酥麻和痒意……
硃砂滴落,污了那片字迹。
「陛下?」
她奇怪看来。
神色与平时无差,双眸似秋水澄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份无知,更让人生出罪恶感。
这里是宣室殿。
他怎么能想到这些东西……都怪她穿的那身衣裳。
实在……不成体统。
「无事。」
耳根控制不住地滚烫,陆怀躲开视线,开口却发现自己嗓音沙哑的厉害。
他心底懊恼,好在尚芙蕖没往别的方面想,体贴倒了盏茶。
「陛下多喝热水。」
天子情绪少有外露,今晚总觉不正常。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殿内安静的诡异,只有烛泪慢消在灯影里。时辰一到,尚芙蕖便赶忙告退。
陆怀应了声,头也不抬。
灼焰似的红衣映衬眉目一片恬淡。
但在少女踏出殿门后,却缓缓握紧手中毛笔。
一颗颗朱红断珠般冒出、滚落,渗透,将衣袍颜色洇染得更深。昏暗灯下,那些斑驳相连,被照的无所遁形。
手背上青筋浮现,陆怀想起那段许久不曾想起的从前。
父皇待他极其严苛,近乎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幼时他喜爱宫中一位嬷嬷做的糕饼,父皇得知后当即将其杖杀,任谁来求情都无济于事。
君王的喜好是弱点,不能为人所知。所以凡他所喜,皆被剥夺。之后那年酒宴,他路过冷宫时……
骨节分明的手支撑住额头,陆怀强压下那股想要作呕的难受。
腐烂难闻的杂乱草叶后,衣裳被撕裂的小侍女哭求和哀嚎悽厉绝望,父皇那张脸狰狞如恶鬼,嘴里污秽不堪的谩骂在看到他那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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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被罚跪整整三日。
滴水未进,高烧不退。
意识昏沉间,鼻端萦绕的皆是浓郁的血腥味,那名嬷嬷皮开肉绽躺在地上,发灰的双瞳涣散,却瞪得大大的……
她怀里那包凉透的糕饼滚了一地,被血染红。父皇指着她的尸体,告诉他,这是被他害死的……
他说他有错,但无罪。
因为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这些人应该为君主而死。
当时是母后封后第二年。
那名侍女运气比老嬷嬷好,捡回来一条命。哭着求母后安排她到自己身边照顾,说这辈子要以死相报。
母后问他时,他说不出话。
侍女哀求地望着他。却只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堵在喉咙里,像一团模煳怪异的血肉,噎的人难以喘息。
再后父皇驾崩,宋党最嚣张那几年。
白日有世家子弟嬉笑着送给他一个提线木偶,夜晚回到寝殿,掀开被褥,对上的是那名侍女的脸……
时隔经年,女子身形已经长开,如诱人的熟果。
掐的极细极腻的声调,喊他陛下,妄图靠近。
熟悉的、强烈的想吐感觉……
从前那一幕幕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父皇暴怒的脸、被一脚重重踹倒后尖锐石子扎入皮肉的刺痛……
幼时的善举,在十三岁这年成了想杀他的刀。
置于脆弱喉间。
第45章 点滴到天明】
那名侍女被扔出去时,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少年人慕艾,陆怀却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更别提靠近了。
那厌恶作不了假……
「陛下。一阵铜铃撞击的清响后,殿外齐忠的声音传进,「已是子时了,还请您宽衣歇息,保重龙体。」
里头没有动静。
齐忠轻嘆一口气,不敢再劝。正要重新退到边上时,廊庑尽头突然传来一串咚咚脚步声,怀里还抱着书卷的尚芙蕖半道折返,气喘吁吁地问,「陛下歇下了没?」
他使了个眼色,少女推门而入,「陛下,臣妾书少拿了一卷……」
剩下半截的话音吞没在喉咙里。
殿内只燃了一盏灯,光亮朦胧。少年天子俯在案上,将脸埋入自己臂弯,只露出那道紧锁的长眉。
搭在案上的指节攥得发白。
微皱的生宣上曳出一道长长墨痕。尚芙蕖不知道自己前后脚只走了这么一会儿,到底发生什么。但还是上前,试探轻唤了声,「陛下?陛下?」
「嗯。」
他含煳应了她。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雨势不大,敲打着窗牗,细细泠泠的,就像她踏过长廊时略急却轻盈的脚步声,能将某些隐晦、不能见光的沉疴抚平……
人还没进门,陆怀便知是她过来了。
「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来回吹了趟夜风,尚芙蕖状态已经缓和。她轻声询问,「要不,臣妾叫医官过来?」
早说不能这么玩命干活。
看吧,再年轻身体也会整出毛病。
「不必。」陆怀直起身,眼尾还有一道被压出的红痕,如桃红展扇。他揉揉涨痛的眉心,「今晚你便在这歇下吧。」
雨密如帘,路滑难行。
况且……他需要她。
事实上尚芙蕖并不是多么体贴的性子,她只有那张脸温柔小意。比如现在,只会倒茶说一句多喝热水。
陆怀第一日便将她看的透彻,也不细究这个。他走到软榻边,少女亦步亦趋跟过来,伸手去解他腰间的玉带钩。
她指尖柔软灵活。
三下五除二就为他褪去那件婚服一样的朱红外袍。陆怀不动声色低垂视线,唇色还泛着白。
她学东西很快,这点也一开始就发现了。
对方袖口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却并不腻人。
「陛下好好歇息。」
尚芙蕖将人安置好,转身便要离去。帐幔后却忽地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精准擒住她的腕。
掌心微凉。
她一愣,「陛下?」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伴随紫色雷光闪过天际,淅淅沥沥的仿佛就流荡耳际。少年没有松手,反倒沉默地又将她往里扯了扯。
尚芙蕖半个身子都探入帐间,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也能感觉到……他正专注看着自己。
她会意道,「臣妾今晚就在这里陪陛下。」
他往里让了让,腾出一半地方。
尚芙蕖愣了下,还是小心翼翼靠在他的身边。少年人个高腿长,这张软榻原本就是临时用作歇息的,两个人躺在一起更显拥挤,避免不了触碰。
衣料相擦的声音在寂静黑夜格外清晰,檐下雨珠滴答,频率急快,砸出的涟漪一圈未平一圈又起,催生万物。
两人俱仰躺着,手脚老老实实摆放,僵硬的像两具刚埋进棺的尸体。
尚芙蕖睁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根本睡不着。想着自己这个宠妃实在太没出息,大半年了才终于成功摸上龙榻。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其它感官便会变得敏锐。听着身侧有意收敛,却并不怎么稳的唿吸声,她知道,陆怀也还没睡。
不禁微动下指尖,小声喊他。
「陛下,您睡了吗?」
白玉扳指还压在那截纤细腕骨上,陆怀收拢下长指,以示回应。
他这会儿其实不是很想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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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才做过那样的梦,现在主宰自己梦境的少女就躺在身侧,那些旖旎的不堪的,似乎也在黑暗中悄悄放大……方才拉她入帐时也不知怎么想,希望能再靠近些。
可等到真的共枕,又隐隐后悔。
尚芙蕖没有接着往下说。
他只能开口,「怎么了。」
「臣妾就是觉得啊,这有陛下在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尚芙蕖适应能力和脸皮厚度都更胜一筹,主动凑过来,张嘴就夸,「就连那几盆云竹长势喜人,越来越绿了。」
「……」
开春能不绿吗?
陆怀看了她一眼。
帐幔昏朦,也能感觉到那双眸子正散发着光亮。
算盘珠子都崩脸上了。
他装作不知道,顺坡下驴,「你要是喜欢,便拿两盆回去。」
东西十有八九是要转赠他人的。
不然依她性子,自己想要的话早讨了。
可……谁用的上云竹?
想到即将进京的孟家,天子眸底渐沉,还是没有忍住,「朕记得你不爱养这些东西,怎么打算借花献佛?」
云竹算不上名贵。
只不过,宣室殿里的这几株是从前某位大儒留下的,好讨个彩头。
兰一品九命,蕙一品八命。去年太后分发年终大礼包时,里面就有名贵兰花,结果到她手里不过个把月……魂归地府了。
很难想像,这么个看起来柔婉多情的美人儿,竟长了双毁灭之手。
养什么死什么。
「臣妾的弟弟童子举及第。」他既问了,尚芙蕖坦言,「下个月便要进太学受业了,所以臣妾想送些东西。」
大辰的童子取士存在已久。
原先博通经典者入科,直接授予官职,可以说是条捷径。
后因弊端显露,恐成侥倖之路。想禁又遭朝臣反对,难度干脆就一路往上走。榜上有名者也只免地方试,需入太学进修,等到了年纪再参加京兆的初试。
陆怀眉梢一松,「既是入学,不能只送这么一样。先前陆扬蒙学时备的文房四宝,正好有多的没用上,回头让齐忠一併拿给你。」
「臣妾谢陛下。」
后半夜,困意席捲。尚芙蕖还是没熬住,微偏着脸,一手搭在薄被上,满头青丝流坠堆于枕,沉沉睡去。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陆怀睁眼,听了一夜的雨。
少女清浅的唿吸似融了水汽,催的人心口潮湿,耳畔淋漓……
第46章 罪奴】
尚芙蕖没睡够,翌日去寿安宫时有些兴致缺缺。
太后眼神一扫,看了出来。等嫔妃各自散去后,将她叫到跟前。
「昨夜皇帝让你留寝了?」
她这里的留寝,自然不是陆怀每日到菡萏轩,和她当饭搭子,一人一榻只当同室舍友的意思。
尚芙蕖语带迟疑,「也不全是……」
「嗯?」
太后停下撇茶沫子的动作,抬眼看她。比起见一票散装批发的儿媳们,打探八卦的精神头那可好太多了。
尚芙蕖其实和这位婆婆交流的并不多。
对方总有种爱谁谁,反正老娘退休了都别来打扰的美。只要死不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比起中规中矩只养不管的皇帝,她出手大方多了。
逢年过节心情好,嫔妃们人手都能拿到一笔厚赏。
比如……被自己养死的那盆兰花。
「臣妾与陛下。」尚芙蕖顿了顿,压低声,「昨夜确实同榻,但……」
盖着被子纯聊天。
太后听出来了,嘴角似乎一抽,「他和死了的先帝还真没半点相像。」
这话尚芙蕖可不敢接。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被裙摆遮住的半面鞋尖,突然想起宫人们私下说过的那些闲话。
说太后年轻时有十分的容貌,盛到一进宫便压了所有人,后宫无人敢与之争锋。
当时的皇后,也是她的嫡姐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先帝心伤怅然,到穆家散心,结果这一散反倒把心散没了。见到这位小姨子,瞬间什么都抛却脑后。
哪里还想得起旧人?
她得宠,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但先帝最喜温婉柔弱,懂得主动讨好的女子。穆茹君性子我行我素,又并非自愿进的宫门,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陆怀出生时,她甚至因顶撞先帝,还被禁足宫中。
此刻提及,太后言语淡得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
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少女眼巴巴瞧着自己的模样,又安静又乖。嘴里的话忽然就咽下去了。
算了。
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怎么样。
太后抬抬手,「也罢,你先回去吧,哀家把话留着和皇帝说。」
尚芙蕖如蒙大赦。
行完退礼,提着裙子就要离开。
「对了。」太后突然又叫住她,「先前睿儿的那只白牙青是你抓的?」
她说的是蟋蟀。
尚芙蕖摸不清她老人家心思,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是……臣妾只是碰巧遇见随手那么一抓……」
「挺好的。」太后点头,「改日也给哀家抓一只吧。」
尚芙蕖:「……」
有时候,她是真的怀疑自己进宫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从寿安宫出来,迎面正好撞见齐公公领着一群稚嫩的少年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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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光有些刺眼,尚芙蕖眯了眯眸子,跟在最后面的那名少年倏地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他看起来最大,有十四五岁的样子,比前面那些都要高上一头。面容清秀苍白,身上短衣粗糙老旧,空荡荡挂在瘦弱身骨上,袖子只堪堪遮住手腕。
「容华。」
齐公公躬身,笑着给她介绍,「这些都是新进宫的内侍。」
思量尚芙蕖第一次见,他又补充道,「就是那些穷苦人家,会把孩子送进宫里头,讨一条富贵出路。」
宫中诚然富贵。
但能不能讨的到,就未知了。
尚芙蕖对这种多少心有不忍,转身就要离开。
那少年眼神依旧落在她身上。
余光轻擦过对方发顶,她脚步骤然顿住。
「等一下。」
领在最前头的齐忠,都走出一小段路了。听到她喊自己,赶忙屁颠屁颠折返,「容华可是还有事要吩咐?」
尚芙蕖紧紧盯着少年脑袋上那条满红的长条,指着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齐公公只当她是看上少年,想留到身边做事。但这么多人,看上哪个不好,偏偏看上这个……
伸手将少年扯出,他道,「顾恪,还不过来给尚容华行礼?」
少年规规矩矩施了一礼。
嵴背直挺,已初具风骨。
「顾恪?」
似是想到什么,尚芙蕖脸色微变,风过水面般迅速敛去。
齐公公未能发觉,指着那边眼带羡慕的一排人道,「是,奴才不敢欺瞒容华。这几个都是从外头进来,身世清白人家的孩子,但顾恪……姓顾,是罪奴。」
尚芙蕖反应极快,看向少年,「你是顾丞相的儿子?」
被抄家流放的顾家和杨家。
是陆怀亲政后落下的最重一刀,宣告年轻的君主正式收拢属于自己的权柄。
提及顾家,少年眉头蹙了起来,仿佛听到什么极其不愿意想起的东西,冷声说道,「生恩有母亲十月怀胎,养恩亦是母亲一手辛苦拉扯我长大。」
「顾家于小人既无生恩也无养恩,所以小人名唤沈恪,随母姓,并不叫什么顾恪。」
他看起来面相柔和,嘴唇却很薄,此刻紧抿成线,透出一丝倔犟的疏离感。
「怎么回事?」
尚芙蕖转头询问齐忠。
后者一副头大模样,一看就知平日没少为沈恪头疼。
这就是个犟驴脾气!
暗自深吸一口气,齐忠赔出笑脸,「容华,这人、这人是个不认爹的……」
沈恪的母亲风月出身,当年亏了身子后,被鸨母一串钱卖出去。
但顾夫人兇悍善妒,膝下又有一对子女。所以顾相只敢悄悄将人养在外头,根本不敢带回府。
得知有孕后更是狠心丢下人,数年未有联繫。直到先帝驾崩,顾夫人又病重卧床,一次偶然机会,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硬是堵嘴将人绑了回去,强行改了姓。
但相府的富贵压根没享上。
因为之后不久,顾丞相就和杨太尉反目成仇,斗了个两败俱伤。他和母亲受了连累,要不是太后怜悯,恐怕便不是在这儿了。
「先等一下。」尚芙蕖知道他现在还没挨这一刀,想着书里为数不多有名字的人,心口咚咚跳了起来。
「陛下在哪?我要见陛下。」
如果书里这段是真的,那蛮族之乱……或许可以提前许多年结束。
第47章 专捅陛下的】
寿安宫内四季如春,几乎能将人骨头烘化。陆怀忙到一半被自己亲娘叫过来,噼头盖脸一顿训。
「当初先帝在你这个年纪,一堆公主都已经满地跑了。」
这些话从去年採选后妃进宫后,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最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太后从未提及过。不闻不问,给人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假象。以至于放松警惕,趁他外出开了个大的。
想起后宫那些花枝招展的陌生面庞,还有每个月帐上多出一笔的开支,要养十几个美人,十几张嘴。陆怀就额角青筋直跳,攥紧手中茶盏。
他不是很想交流这个问题。
心底也极其排斥这档子事。那股噁心难受连着烦躁,一併浮上来。他咽下两口茶压了压。
「儿臣尚未及冠,母后不必忧心此事。今日还有要事,改日再来……」
「听说,尚容华的故交孟家已到京兆,你打算怎么安排?」
陆怀:「……」
你娘还是你娘。
正欲起身的动作折了回去,后面忽然传来喵喵声,脖系红绳铃铛的黑猫脚步轻悄,不知何时绕到背后,伸爪去够少年晃动的高马尾发尖。
陆怀吃疼了下,修长两指一动,提着猫后颈拎到跟前。玄玄登时变成小夹子,高竖的尾尖儿左勾右勾,撒娇地往他衣袍上蹭,喉咙里发出唿噜声。
「喵∽」
方才还敢嚣张扯疼天子,眼下倒是圆熘着两只眼,一副乖顺无辜模样。
陆怀轻笑一声。
偌大的皇宫,能同他肆无忌惮的,或许只有这猫儿了。
「怀儿。」
才饶过玄玄,便听到太后喊他道,「母后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女子,但国储为天下之本。储副未立,天下引领久望矣。」
尤其有先帝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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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而立,膝下只得一位皇子。安王的母亲又出身域外,多少差了那么点意思。
众人被整出心理阴影。现陆怀又年至十八未有姬妾,不让女子近身。朝中早有异议,生怕他步先帝的后尘。太后帮忙採选嫔妃,便是为了暂时堵住这些幽幽之口。
如今政局不稳,人心各异。储君这一事上可不能再翻出什么风波。
陆怀沉默不语。
太后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等那些人不敢多言,局势平定。母后自会全你心意。让那些女子各回各家,绝不强留,早些趁年青说不准还能碰上心仪的好男子。」
最后那句,陆怀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渐冷。
太后语气不紧不慢,「尤其尚氏,性子最合哀家心意,更应厚赏。她喜爱华服珠宝,要能多带些回去,还不知道有多高兴。」
咚。
杯底触及长案发出一声轻响,如平静水面破开的一丝惊澜。少年起身,玄袍如墨,高大冷峻。
「儿臣告退。」
他步子快,转眼功夫便没了人影。陶姑姑忧心忡忡上前,「太后,陛下瞧着似乎有些不大高兴……您方才那话是不是说的重了?」
天子偏爱尚容华。
自第一夜留寝后,压根就没其它妃嫔什么事。这种情况下,太后居然当着他面说要放人出宫回家。
心里哪能好受?
「那戏摺子里是怎么演来着?就是那个恶毒婆婆。」太后抱住跳上膝盖的玄玄,摸的它翻出肚皮,「哀家现在也算是当了一把婆婆,怎么能不过过这个瘾呢?」
陶姑姑:「……可人婆婆是捅儿媳心窝子,您是专捅陛下的。」
「这你就不懂了。」
太后与她主僕多载,言语间倒没那么多规矩。她指了指案上那盏残茶,说道,「皇帝是说一句想十句的性子。尤其在乎之事,更是一股子犟劲,磕破南墙都不肯回头。」
而且还是个实干派,确定了就是快准狠。
「所以听完哀家这番话,回去可有尚容华好受的了。现在你说,哀家这个恶婆婆演的如何?」
「……」
尚芙蕖找了一圈,最后回身望见那道颀长的身影。
代表帝王之尊的华贵龙袍,袖口织金被日光照的璀璨。少年站在那一帘垂柳后,轻风拂过枝叶交掩,半张俊美无俦的脸被阴影笼住。
她心里记挂着正事,没有过多留意,小跑过去扯了对方的袖子,「陛下快过来,臣妾想给你引荐一个人。」
陆怀没有应声,却任由她大胆拉着自己往前。
比这更大不敬的她也不是没做过。
进宫这么久,照理来说对规矩应该越来越熟稔。但在尚芙蕖这儿,反倒模煳了。
陆怀睫羽低垂,目光落在那只扯着自己袖子的手上。
指若葱根。
白皙得晃眼。
不知怎么,他蓦地想起方才在寿安宫中,伸爪勾他发尾的猫儿……
一样的……肆无忌惮。
「陛下,您瞧瞧。」尚芙蕖没有注意到,只将人领到跟前。
她和天子共系统。
她能看到的,天子也能看到,所以什么也不用多说,对方自然能明白。
尚芙蕖心头还迴荡着激动。沈恪在书中就叫沈恪,方才齐公公以顾姓喊人,她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那本同人文里,男二就是沈恪。
他因顾氏罪奴出身,入宫后受到排挤,遭人讥笑辱骂。只有赵书苒不计出身,向他伸出援手。
现实的走向到底如何,尚芙蕖不知道。但书中的他沦陷于这份唯一的温暖和光亮。却因残缺之身,只敢将这份情感埋藏在自己心底,默默守护在赵书苒身边。
后期和完全体的梁思吟斗法时,大半都是由他筹谋。最后更是不惜以身为饵,成为扳倒梁思吟的重要一击,赚了不少人的眼泪。
尚芙蕖记得,在被认回顾家前,他和他母亲在边关一带生活了数年,所以对那里的地形和环境极其熟悉。
书中有一段赵书苒自告奋勇向天子献策,断了蛮族撤退的后路,其实就是从他那儿得来的……
不管真假,总得试试。
身后半晌没动静,她奇怪回头,「陛下?」
难道猜错了?他看不到那条东西?
陆怀自是看见了。
系统的提示音恰巧响起。
【任务完成√】
【获得——天机1】
第48章 孟字综合症】
「你叫沈恪?」
没想到,有朝一日帝王会是以这种方式站在自己面前问话,沈恪这会儿到底年纪小,略微紧张地低下头,应了声是。
他没见过天子。
只记得顾府被抄家那日,来了许多身披黑甲的士兵。院落里外被围的水泄不通。
他们个个身材高大,腰佩长刀,兇悍的像即将分食猎物的豺狼,随时有可能扑上来……
黑潮一样的人群中,他甚至看到几道鬼魅黑影。蒙着面,只露出冰冷的眼睛。
沈恪自幼聪慧。
母亲送他去读过几年书,从那些书生的三言两语中,可以逐渐拼凑出当初至尊高位的困境和举步维艰。
如今正式面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双眸深邃的少年君王。
他突然就明白了。
顾氏为什么会被抄家了。
听到天子是喊自己沈恪,而不是顾恪。他恭恭敬敬拜了一礼,「恭请陛下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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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谋那栏是明显的高数值,难为尚芙蕖出来一趟,还能运气爆棚撞见。陆怀大致了解了下,问道,「你母亲如今可还好?」
沈恪回道,「母亲这几年眼睛不太能看清东西,每况愈下,幸得在太后怜悯,知晓小人和母亲身世过完,特意免她受过,恩准她在家中养病。」
陆怀又问了几个问题。
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问的并非经术和文吏,沈恪一一答了上来。他对边陲一带,了如指掌。
他也清楚,这是个机会。
难得的机会。
他不想当内侍,不想大半辈子都困在宫里头,与母亲相隔,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而少帝的这位宠妃就是他自救的绳索。
所以,他早早打探好了尚芙蕖的脾性和经过之路。特地在今日换上一身旧衣,频频回顾,终于引起她的注意。
沈恪心下忐忑,但天子面色平静,叫人猜不出所想。
半晌,才听到清朗嗓声。
「先安排下去吧。」
「只做内侍未免可惜。」
沈恪暗松一口气,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终于落地,「小人叩谢陛下!」
尚芙蕖也高兴了。
「陛下,那臣妾也先告退……」
她双膝微屈,甩着袖子就要走人。陆怀拧眉喊她,「站住。」
「陛下?怎么了?」
尚芙蕖终于品出他今日似有几分不对味,但也只是猜想他早朝的时候,可能被那群槓精大臣给气到了。
一路跟着进了宣室殿,她还在同情这年头当皇帝,年纪轻轻都得时刻备着救心丸。
大辰举孝廉,德行排首位。君王的一言一行亦是如此,先帝许是晚年自觉荒唐,所以才使劲折腾太子,企图用一个完美的储君和教子有方补救。
父之过,子受罪。
「你觉得该给孟朝进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他忽然出声。
修长指尖铺开一卷书简,衣袂被午后的光影镀上一层淡金。
声线平和,没有丝毫异样。尚芙蕖只当他已经脱敏了,不做多想便认真坦言。
「孟公子为人谦逊,接人待物如沐春风。陛下无需担忧他是否会受人排挤,遭人刁难……」
她絮絮叨叨了一串,说的很详细。一看就知,很了解那人。
陆怀低垂着睫羽,落出一片朦胧的影。半晌,似是无意提起,「适才母后和朕谈及解散后宫一事,还说要厚赏你。」
学的东西多了,看的也透彻了。尚芙蕖清楚这个后宫是用来临时镇住妖魔鬼怪的,也知道并非他本意。
但一提重赏,她就忍不住两眼发亮。
「臣妾谢太后!」
【+10】
她脑袋上的东西跳了跳。
那十点数值落在陆怀眼里,却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他从未觉得那串数值如此刺眼过。
如果只是高兴谢赏也就算了,偏生后头跟着的好感值,像一根细长的针扎进心底。
「是嘛。」
升的还真轻巧……她就这般想出宫回去?
自那夜起便积在胸腔,被刻意压下的隐秘海潮,似乎在这一瞬决堤,奔涌而出。
天子眸光暗了下来。
尚芙蕖被擒住手腕时,还愣愣的没反应过来。
少年高大身形挡去面前大半光亮,他身上还带着宫室中的霭霭暖香,但墨袍冷肃,凝着压迫。
她退,他进。
几乎将她逼到窗台上。
他生了一双黢黑凌厉的凤眸,只是极少表现出来,或者说极少在她面前这样。这位少年帝王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严谨的,此刻她却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失控的风暴。
「陛下?」
尚芙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身子一轻,就被推至窗前。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住对方的小臂。
咚。
戴着冰冷护腕的手臂,贴着她的脸擦过去,重重将那扇窗合上,也将她禁锢在身前一方。
殿内昏暗,他眸底暗潮汹涌。
陆怀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少女正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云鬓微乱,洁白如雪的栀子花坠落,清澈眸底如同一面明镜,清晰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
他见到另一个自己。
昔年太傅授业,说过以铜镜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鑑,可以知得失。教导他正己身,清己心。可眼下照出的却是不堪的、挣扎的、焦灼的……是他曾经最厌恶鄙夷的模样。
「陛下?陛下?」见他眼尾泛红,似白鹤泣血,欲要破出。尚芙蕖吓得不轻,想要摇醒对方。
但下一刻,反被扣住肩膀。少年忽地倾身,凤眸凌厉,近到几乎欺到她脸上。
「你想回去?」
什、什么?
过分逾越的距离让尚芙蕖头脑空白,她后背抵着窗前,被这一句问的有些转不过弯来。
他笑了,「真想回去?」
理智提醒自己应该适可而止,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应该徐徐图之,至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但不知道是她没有半点留下之意,还有那十点明晃晃到扎眼的好感。
涩意牵动肺腑,丝丝缕缕蔓延。
陆怀很不喜欢她提及孟朝进时的侃侃而谈,越来越听不得这个孟字。像是得了某种怪病。只要一听到,心底某个角落就止不住泛酸。
直到被脸庞被强硬掰转过去,尚芙蕖才终于缓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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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舍她其谁啊】
她被迫抬起头,与他目光正对。
贴着指尖的护腕,被熨得温热。混着寺院特有的檀木暖香,少年人掌心滚烫,眸底却泛着清寒。
久浸权势的上位者气息,极具侵略性,轻易就能打破她周身的防线。
角落逼仄。
尚芙蕖退无可退,垂眼又看到那朵零落的栀花,坠散在他衣袍上,忍不住蜷起指尖。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天子威压。
往常陆怀待她都是温和的一面。怪她把事情想的太轻松,看样子他这孟字综合症还有的治。
「陛下——,臣妾怎么可能想着出宫,臣妾哪里就能捨得了您呢。」尚芙蕖拿出一贯的伎俩,拖长嗓音,「离了陛下,臣妾那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哀哀切切,情深义重。美人含泪,令人动容。
可惜透过朦胧泪眼,她看见对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丝毫不为所动。尚芙蕖暗自咬牙。
果然,小白花人设一到关键时刻就不起作用。
她心一横,索性直接说道,「其实臣妾有点贪慕虚荣,进宫也是为求荣华富贵的。」
所以没有求到,是不可能走的,求到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下,他有了回应。
「是吗。」
案上轻烟裊裊,沉寂大殿内响起少年微哑的嗓音。
尚芙蕖忙不迭保证,「千真万确啊,臣妾怎敢欺瞒陛下?臣妾心底既有陛下也有银钱。日日思夜想,抓心挠肝便是这两样!每天晚上一闭眼都是想着入睡的!」
反正早就崩的稀碎了,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直到眼下,她不忘扯上上级,以表忠心。
「朕赏赐你金银珠宝。」
陆怀退开一步,还给她一个安全距离。
帝王腰间玉带擦过膝前,激起别样的酥麻感。窗外映入的日光也跟着被拉开,以那身墨金龙袍为底纸,描摹交疏花影。
尚芙蕖点头,下意识应答,「是,陛下先前赏赐给臣妾一大箱子,臣妾已经得到了银……」
最后一个钱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想到什么般难以置信抬起脸,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不是……这上级对忠心的理解,是不是出了些偏差?
但天子长目微敛,音色温缓,如清涧溪流,听起来似乎和平日与她对坐案前,不倦教诲没什么两样。
「既然如此,朕过几日……去你宫中留寝。」
哪天不夜读?
哪晚不是待在一起?
他说的风轻云淡,可尚芙蕖知道,这个留寝,并不是之前那个留寝的意思了。
直白点讲,就是给她馋自己身子的机会。
想通这点,她噎住了。
而方才还气场强大压人的少帝,退开后反而有些不自在般,将脸撇到一边去。
尚芙蕖可以看到,对方从脖颈到耳缘都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蟹子。隔着这么段距离,就连胸腔鼓譟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
「……」
许是太久没得到回应,他浓长睫羽轻轻颤了颤,气息不稳问了句,「不可以吗?」
「……可、可以。」
尚芙蕖思绪也被震的纷乱,懵了片刻,赶忙打包票道,「当然可以!」她是宠妃,舍她其谁啊?
隐约能感觉到原本自己预计的那个名臣金框有跑偏风险。尚芙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下气氛浓稠如实质,两人多对望一眼都显得尴尬。
上回药壮人胆,但今日她是清醒的,陆怀也是清醒的……吧?
她忍不住问,「陛下,您方才是从太后宫里出来?」
「嗯……」
「那、那——您没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
这真不怪她,毕竟太后有案底。
「没有。」陆怀声线骤冷。
人可以把媚眼抛给瞎子,但不能抛给傻子。
特意穿身红的暗示,还思量着可能表达的太委婉,她没看明白。但眼下这话都这么明显了,对方脑袋还像个拧不开的铁皮核桃。
尚芙蕖确实没拧开。
只当他是被太后催多了,家里有确实有皇位要继承。挣扎之下,干脆找她这个熟点的下手。
也算是完成之前的约定。
她念书卷国力,他给她晋位。要是有了孩子,那就是身上流着她一半血的储君。
但听到回答,这一口气还是不知道是该松下来,还是重新提上。事情来的太突然了,尚芙蕖压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臣妾、臣妾下午还有事……今天天气正好,那些书再不抱出去晒晒就要长虫了……对、没错,臣妾要回去晒书,就先告退了!」
不敢多想揉着手中帕子,她胡扯一个藉口逃似地出了门。
急促足音沿着长廊渐渐远去,只余檐下那盏风灯摇曳,大殿重新陷入一片清寂。
陆怀没有拦,只站在原地,微垂着眼睑。斜斜的光晕从纱帘缝隙渗入,随风摇曳,在少年俊美深邃的五官轮廓落下一片浓影。
心绪微澜。
难以平定。手里的绣花帕子被揉得不成样子,尚芙蕖出了宣室殿,这才渐渐缓回神。
「容华?容华?」小蝶急急忙忙上前扶人,喊了两声见她没应,不禁目光担忧上手摇了下。
「您没事吧?」
天知道,她方才听到里间传出的那串动静,心底有多紧张害怕。宣室殿是批阅奏书处理朝政的地方,是重地。还以为自家姑娘哪里做的不好,不小心惹了陛下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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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我没出什么岔子,陛下也没处罚我。」尚芙蕖摇头,神情仍有些心不在焉。
跟着另一边的杏儿,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她半晌,瞥见她眸中似笼水雾,衣袖上甚至还带着天子身上特有的水沉香气息……当即上前一把将小蝶挤开。
「蠢丫头,没看出来吗?容华在里面为陛下侍奉笔墨,待了这么久身子有些不舒坦,还不快回去让东厨送些好汤水过来?」
「对、对对,我这就去……」一听这话,小蝶便什么也顾不上,全由她带着跑。
春光明媚,绿意摇缀。尚芙蕖注意力全在那对大尾巴的松鼠上,从道上跑过,亲昵嬉闹追逐。
她攥着帕子的手一下子松开,不纠结了。
「哦,是春天啊……」
第50章 狐媚惑主】
御景园风光依旧,四季都有盛开的花,永远满目繁华。但尚芙蕖回去的时机不太好,远远便望见花团锦簇中立的两道人影。
段采女仍是不着一饰、素雅出尘的作扮,衣袂被风轻轻吹起,更衬其如凭风仙子。
旁边的平阳侯夫人侧着身子,衣着倒是庄重华丽,梳着十字髮髻,鬓簪金饰。面施白粉,朱唇一点,年纪看起来在四十左右。
先前都是从他人口中听说,尚芙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但眼下没什么心思交锋,她想折去另一条路,但才走了几步,对方还是看到她了。
那两条被描的又细又长的眉,一下拧了起来。
「尚容华。」
平阳侯夫人施了礼,嵴背却仍直直板着,看不出多少恭敬之态。
尚芙蕖眸子微抬,扫了一眼跟在她旁边同样梗着脖子的段采女,暗自感慨这两人虽说是远房亲戚,但还挺有母女相的……
「请起。」
不打算在这两人身上多浪费。她抬抬手示意起身,拧着腰就要过去。平阳侯夫人的目光,却一下锁定跟在尚芙蕖身后的杏儿。
侍女手中拎着一只食盒。
再看两人折去的那个方向,哪里还不知道是找谁去。
「尚容华。」
穆氏蓦地喊住她,盯着她那截被春衫勾勒的,柳条般柔软的细腰更是直蹙眉。
后妃贵为天子妻妾,应以端庄娴静为美。这尚容华看着生了一张柔婉清雅的脸,怎生是这种狐媚子做派?
难怪皇帝被勾着,专宠了她大半年。
「早闻容华仙姿玉色,今日一见果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难得机缘巧合在这遇上了,臣妇想和您说说话。」她心里不满,言语间亦透露出几分。
尚芙蕖婉拒,「怕是要拂夫人好意了,我正要去陛下那里。」既然避不开了,索性给对方心口添把堵。
果然,又是去勾皇帝了。
宣室殿这种地方,也敢狐媚惑主。
穆氏目光顿时冷下几分。
段采女揪着袖口,一双美目水盈盈的,似含幽诉。她看了穆氏一眼,后者笑着上前一步。
「容华这送的是什么好东西?连陛下都喜欢,竟然天天都要你来送。」她话中暗藏机锋。
留不住人,能问出招也好。
在穆氏眼中,尚芙蕖绝对是使了手段。少帝寡淡疏离,喜好难以捉摸,整日除了朝政就只有朝政,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生出偏宠之心。
所以没准,尚氏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摸出帝心喜好,靠这个得宠的。
再一联想到宫中那些传言,平阳侯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真相。菡萏轩和宣室殿相隔的距离可不近,但是为了维持圣宠,尚容华这才勤快成这样,每日不落地眼巴巴过来送东西。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尚芙蕖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指尖丹蔻鲜红,比花更艷,「不过一盒寻常甜酥罢了。」
甜酥确实十分寻常。
只不过,陆怀只吃她送的而已。
穆氏心里自然不信,直接点破,「甜酥?那想必尚容华定然有什么独门方子,能否告知臣妇一二,臣妇回府后也想让侯爷一饱口福。」
这是搬出平阳侯了。
后妃大多出身坊间,换成其它人兴许一听就生畏了。尚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对待女儿却不曾委屈过。所以尚芙蕖本就不算什么唯唯诺诺的性子。
进宫这么久,更是过了小心翼翼四处打量的适应期。
「不行。」她拒绝的相当干脆,「夫人既然也知道这是独门的方子,又怎能外传?」
听到被拒,穆氏脸色微沉,「臣妇与太后交好多年,当年先帝亲赏的玛瑙串,太后都赠予臣妇,如今不过一个满足口腹之慾的糕饼方子,却被尚容华这般说道……也罢,臣妇回头去问问太后就是了。」
她说完这一串话。
尚芙蕖还是没有动静,半点儿看不出对太后心存畏惧的样子。反而伸手扶了扶髮鬓的簪子,抬步继续往前,丝毫不顾身后二人难看的神色。
「那夫人慢走不送。」
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回头,「对了,还有一句话忘记告诉夫人了,夫人说自己和太后交好多年……」
平阳侯夫人理了理衣襟,细长的眉重新攀上倨傲。
她就说,哪有后妃不畏惧太后的?
尚氏也就面上强撑一二,这不还是要低头服软了?
她心中舒爽,只等对方老老实实将方子相告。
但迎面站着的美人生了一张天生芙蓉面,却喜好浓妆艷抹,珠翠琳琅。也不管什么最合适,只管自己喜欢。此刻她捏着绣了百花景的帕子,画一样的眉眼溢满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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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我这儿,依照规矩,夫人得见礼。」
「你!」
见她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的裊娜背影。平阳侯夫人被气的嘴唇发抖,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好在有段清淑及时扶住她。
凭藉和太后的交情和丈夫平阳侯,穆氏前半生可以说是过的顺风顺水,就没遇见什么不如意的人和事。
因此也居安思危,忧心起太后百年后,还怎么继续这份隆宠,才不至于落的和长公主一个下场……所以,才寻上握有皇帝玉珏以及旧情的段清淑。
她自己没有女儿。
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
要想在皇帝心中也有一席之地,只能用这个法子。
美人的枕边风。
万万没想到,太后人还在,自己竟然就受此等羞辱!
「表姨母……」
段采女轻声喊了一句,却被穆氏用力甩开手。
「你再不争取,那点子旧情迟早被狐媚子抹去!
「到时,陛下哪里还能记起有你这个人?」
「不会的!不会的!」段清淑咬着下唇,拼命摇头,表情倔强。
在她心里,陆怀都是被逼的。
他厌恶极了尚芙蕖,这才将人捧着宠着,惯的不知天高地厚。
只有这样,摔下来时才足够疼。
足够粉身碎骨。
她低声喃喃,「我理解陛下,他这么做都是有苦衷的……」
也是为了她好。
他宠爱尚芙蕖,只是捧杀。
冷落自己,才是真正的保护。
第51章 专业团队】
尚芙蕖,不过一块给自己挡去明枪暗箭,吸引注意力和危险的挡箭牌罢了。
陛下是天子。
身处高位,有许多身不由己之事,不告诉她也是怕她担忧。
她应当体谅理解他的。
段采女越想心中越涌出甜味,嘴角弧度也不由自主放的柔和。被气到头昏脑胀的平阳侯夫人,没注意到她小声说了些什么。
只喊着要找太后告状。
好好整治一下,这个嚣张到目中无人的宠妃!
穆氏咬牙恨声,「不过是个玩物,竟也敢嚣张至此,长公主薨逝后,能与太后交心的如今就只剩我一个。」
即便是当今天子,和穆太后也难说没有半点隔阂。
大辰素来都有太后当政,甚至临朝称制的例子。一帘之下,掩的是尊贵与权势,也是横在天家母子之间最天然的屏障。
何况少帝自幼在先太后跟前长大,等穆太后禁足几年被放出来,先帝人已经快不行了。
穆氏眼色沉沉。
当年也是看中这一点。陆怀继位时尚且年弱,子幼母壮,本以为穆太后会效仿前人垂帘听政,没想到却是个只会诵经念佛的甩手掌柜。
大有冷眼旁观陆氏江山兴衰的架势。
段清淑在她口中,听到数次的『长公主』,但平阳侯夫人从来没有和她细细说过。不由有些好奇问道,「表姨母,长公主当年到底怎么了?」
「我听那些人说,她原本是在京兆陪在太后身边,之后怎么就……被送回封地了?」
穆氏心气高,自认在太后跟前独具一格。
能让她并排放在一起的长公主,在太后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帝王手足天家血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又有太后的庇护,应该过的比穆氏更痛快才对。
提及长公主,平阳侯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清淑,这件事你就别问了,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有听到也千万别说出来。」
「表姨母?」
段清淑不解。
平阳侯夫人却突然拖住她,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颤惧,「长公主回封地后的第二年,就意外暴毙身亡……表姨母是为了你好,有些事别知道太多。」
暮色倾覆,一阵冷风灌入后颈,周遭花叶被吹得哗啦作响,浓影如爪牙左摇右晃。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倏地想起那些传闻,说长公主死时青筋尽显,面目狰狞。
而那会儿,她三十岁都不到……
昼景清和,新霁时候。
转至下旬,东厨送了些脆生生的新鲜菱角过来,尚芙蕖坐在席榻上,一边看着宫人将去年那挂水晶帘子取出,一边问道。
「阿姐还是没有回信?」
「是……」小蝶点头,又宽慰一句,「大姑娘如今有月份了,身子重又要顾着绣坊生意,想来手上一时忙不开也是情有可原的。」
尚芙蕖依旧柳眉不展。
这话不假,但公府复试结果已经出来了,照尚娉婷的性子,若有喜事,早就按耐不住告知与她。
这么久没动静……难道杜元修落榜了?
「那我爹娘呢?」
小蝶轻声,「容华忘了吗?老爷那边早前不就递过话了。让您不用操心家里,他和夫人身体康健,还有公子,小公子天资聪颖,年少持重,入太学后授业的老先生夸过好几回呢!」
比起学问,尚清最出色的是心性。
幼时便不紧不慢,能安静坐上大半个时辰。
岳姨娘还开过自己儿子玩笑,说是打坐的好苗子,不送去寺院里当小和尚实在可惜。
她心底还是隐隐不安。
侧眸看去,恰巧窗外有发挽双髻的小侍女正在修剪芭蕉叶,铜剪沿着枯黄打卷的叶边一点点修剪,细碎的枯叶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风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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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眼皮无端跳的厉害,尚芙蕖忍不住扣紧榻角。
残阳自漏窗洒进,映的指尖丹蔻一片鲜艷。
杏儿瞧出她面色不对,上前一步,试探地问,「容华……还要不要再派人打探打探?」
少女睫羽垂覆:「不用了。」
打听的门路有许多,最靠谱的就是皇帝。
可自从上次宣室殿后,陆怀已有数日没来菡萏轩,也没有召她过去。
话明明是他自己正儿八经提出的,眼下却像是有意避着她一样。
督促她读书倒是一天不落,但都是派齐公公过来说的,语气神态一比一復刻。
除了外形,相当专业。
后宫风大,关于她失宠的风言风语,也涨潮似地又攀了上来。
「小蝶,你去东厨要一盏莲子羹。」尚芙蕖催促道。
她素来想的开。
这段时日更是想通了。
不管陆怀是选个熟识的好下手,还是因为其它的,留寝都是她作为后妃逃不开的一环。
而且就像太后说的,他生得好看。外头指不定能找到长的这么好看,还有权有势的。
稳赚不亏。
「等陛下回来,就直接过去。」
捋顺思路后,她也没有了什么心里压力,投怀送抱向来是她的强项。业绩一动不动挺久了,正好发挥长项拿个首单沖一冲。
她抬下扇子,「切记,要说清楚是我专程让人送过来的。」
小蝶忙不迭应了。
这东西转过一手,以陆怀的性格不一定会吃,但看见之后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
几个近身伺候的,除了小蝶一根筋转不过弯来以外,其它都是藕孔。看出她的意思,一个个都像是被拱开的蚂蚁窝,瞬间炸锅。
外头那些人可能不知道,但他们在尚芙蕖身边待久了很清楚,自家美人和天子就是个饭搭子和伴读关系,单纯的不能再单纯。
杏儿事业心死灰復燃,自告奋勇地要给她梳妆打扮,「容华,您上次那件衣裳……」
「不用。」尚芙蕖却拒了,「什么都不用。」
后宫嫔妃人均前面,但在众多风格里,她选择最天然的。
杏儿感动的快要哭了,「呜呜呜容华,您终于放弃那些登台唱大戏的面妆了!」
尚芙蕖:……
杏儿激动握拳,「对、没错!就这样,您不张嘴的时候,就是最楚楚可怜的!」
没坚持多久,尚芙蕖又提出一个问题——
第52章 取灯】
「你们谁能教我一下……」进宫时有专门的嬷嬷教了,但没派上用场,时隔这么久,有必要温习一下。
杏儿瞬间蔫巴,「奴婢不懂这个。」
请教的殷切目光移至下一个,尚芙蕖开启復读模式。
「你会吗?」
「你呢?你会吗?」
「你呢,你也不会?」
「……」
问了长长一串过去,甚至连外头洒扫的小侍女都没有放过,被面红耳赤抓来。
尚芙蕖寄予厚望,「你是最后一个了。」
小侍女抱着扫帚直摇头。
害怕极了。
「……没事,玩去吧。」
她放开小侍女,转头望着大殿外那块高高悬挂的牌匾。
余晖泼洒,晚霞辉映,上头的『菡萏轩』三字正好闪过一丝普照众生的金色光芒。
很好,云山寺分寺。
再联想到方才小蝶说起尚清,尚芙蕖不禁陷入沉思。
他们尚家正好姓尚……难道是、先天和尚圣体??
杏儿本来想安慰她,还有一个小蝶呢。但转念一想,她和方才的小侍女大差不差,还是算了。
对面前这群人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尚芙蕖抬抬手,正想解散这场除了打击人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
一只被挡在人群后面,努力高举的手终于被她看见。
「那个举手的是……」
场中蓦地安静,众目睽睽之下,那只手乘风破浪,一路举着挤出人群,来福横到她跟前,有些扭捏地拧了下圆滚的身子。
「嘿嘿容华,我会。」
「????」
…
小蝶腿脚值得信赖,甚至超额完成任务。
东西是直接交到陆怀身边那个侍卫手里的。
「这……」
对方神色尤有迟疑,下意识回头往殿内望了一眼。毕竟这段时日以来,少帝没有再踏足菡萏轩,也不曾传召过尚容华。
小蝶也顺着他的视线往里看去,她目力极佳。能窥见未掩实的漏窗里透出一丝光。
殿内清幽静谧,博山炉的青烟裊裊如水波,萦绕着帘幕下那一截墨金龙纹的袖袍,暗纹交织隐隐有流光浮动,矜贵难言。
少年眼帘低垂,落下一方浓色的睫影。
倏地,修长的眼尾轻动,似有所察般缓缓朝她看来。
小蝶腿脚一软,吓得险些栽倒在地。
那名侍卫好心扶了她一把,「嗐这事、算了东西先放着,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也摸不准帝王心思,正想先将人劝回去时,殿内有声音问道。
「何事?」
攥紧手中的食盒,小蝶硬着头皮喊道,「陛、陛下,容华让奴婢过来给您送莲子羹!」
那道人影似是一顿。
过了良久,却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这一趟成不了?她有些失落,正想放下东西告退,云烟之中那袭袖袍垂坠,少年起身,掐灭燃烧的那一线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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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火光黯淡下去,里间传出极淡的一声——
「齐忠,去取灯。」
……
夜幕低垂,月白如雪。尚芙蕖本来以为今晚人不会过来时,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水晶珠帘泠泠轻响,被一只分花拂柳的手打起。
少女才沐浴完,跪坐在席榻上,还淌着一头湿答答的墨发,长长的腰带漫在身后,她猝不及防地仰头,与他视线相撞。
相触不到片刻,两人又齐齐转开。
「陛下……」
不等她俯身见礼,那双墨色长靴很快踏至跟前。肩头被人轻轻按住,手上一空,巾子也被夺了过去。
早在他进来之时,宫人们就极有眼力见地悄悄退下了。
尚芙蕖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
她俯身又要拜,但借低头的空,陆怀将那张柔软的巾子盖回她头上,修长两指缓缓揭起一角——
烛火微微跳跃,少女大半张清丽的面靥被藏在底下,像新嫁娘的盖头。她神色似有怔然。
他不动声色垂眸,敛去眼底深色,嗓音轻缓。
「无碍,反正也不差这一回了。」
一句话,成功将尚芙蕖说的尴尬起来。
两人有段时日未见,如今一来就是这么副情景。
她髮丝细软,浓密。乌檀色被水气浸润得有些发青,此刻长长的柔顺的垂下来,像只乖巧的羽雀。
陆怀握过剑、执过笔,但面对这样一头长髮,却显得无比笨拙。
天子尊贵,这辈子都不曾为谁低头弯腰过。尚芙蕖只觉得像有两只笨嘴斑鸠在脑袋上做窝。
时不时这边啄一下,那边动一下。
望着被映在窗前靠得极近的那对人影,尚芙蕖不自觉攥紧裙角。
先前分明已经说服自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许是他从进来起,所做的行为皆超出所料,此刻她心里还是生出几分紧张。
她突然问:「陛下准备将沈恪安排到哪去?」
那日就想问,但被他提出要留寝的话,弄的心神恍惚。
案上的滴水更漏一声接着一声,夏虫蛰伏在窗下跟着低鸣。
有水珠溅在淡青脉络起伏的手背上,顺着骨节分明的长指滑落,最后滴在那寸莹白如雪的脖颈上。
少女似被凉意激的一颤。
他喉结微滚下,声音发涩,「他对边境十分熟悉,正好可以填补军师一职空缺。」
沈恪再怎么说身上也流淌着顾氏的血,罪臣之子就是他人攻讦的天然利剑。
而军师这个职位,说大不大,没有发号施令的决定权。可说小不小,战场瞬息万变,谋略更是取胜的关键。将人放到边境,远离争斗中心,确实是最好选择。
先前这些,尚芙蕖还得听他拆分,再细细说给自己听。
如今倒是不用了,一说她自己就能通。
孟氏的事却是不敢再问了,怕等会儿哪里没寻思好,又将他给点着了。
「陛下今日辛苦,早些歇息吧。」
上回同一张榻,这次更不能将人赶到侧榻去。
尚芙蕖其实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若是像一开始那般完全不相熟,她反倒不会这样。但就是这种已经认识,两人之间又似有若无地搁着什么的……才更心慌。
静夜沉沉,她平復下心潮,将勾着的幔帐轻轻放下。
身后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的少年,慢慢走近过来……
第53章 明珠在握】
那双墨色长靴停至她跟前,衣袂相接。
男子朱红的绦带垂在她双膝上,像一团浓烈明艷的火。
尚芙蕖被烫到般,大气不敢出。很快,那团火动了。绦带顺着她的膝前滑落,少年半蹲下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
「你的东西,方才掉了。」
他嗓音很轻,轻的仿佛低喃耳语。
尚芙蕖抬眸,只见一只小巧玲珑镌刻她名字的银制长命锁,正绕在他修长指节上,烛火一照,莹润柔和。
散发幽幽的光,似乎就在那儿等着她伸手去拿。
「谢谢……」
她极快要接过来,却发现繫绳缠住了对方的指尖。
心跳蓦地少了一拍,尚芙蕖鬼使神差地低下眼眸,悄悄看去——
晃动的火光中,年轻俊美的帝王半跪在她身前,长袍曳地,马尾高束。他正仰头看她,嵴背微微弓起,劲瘦有力的腰腹线条隐没在衣袍下……夜深人寂,一种莫名的禁忌感沿着嵴椎骨攀爬,激起细密难言的颤慄。
这么近的距离,她甚至能清楚闻到对方衣袍上的水沉香,不同往日的疏离淡漠,像是被那团燃着的明火,染上温度……
先前在心底搭好的高台一触即倒,她近乎仓惶地想要错开视线,却反撞入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眸里。
「是长命锁?」
少年人眸尾天生带着几分上挑,缀了桃花色,分明是凌厉的眼型,但因那几抹艷丽,生出些许柔情。
「嗯……」
尚芙蕖像一尾上钩的鱼儿,手还尴尬勾在繫绳上,进不是退不是。只得放缓声音说道,「是南水州的旧俗,孩子出生以后家里人就会打造这么一副,用来避祸驱邪,保佑孩子长命百岁,岁岁无忧,京兆应该也有的。」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也有。」
他生来就是储君,高台之上,何其尊贵。别说一个长命锁了,就是一百个都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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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确实有过一个。」陆怀缓缓解下长指的系带,语气漫不经心,「后来摔坏了。」
尚芙蕖不说话了。
长命锁这种东西,坏了……多少有些不吉利。
沉寂的气氛中,被解开的长命锁连同那只朗月般的手,轻落在膝上,来不及反应,她便又听见。
「这几日,母后说了一件事。」
他说这话时气息有些乱,尚芙蕖不禁停下来看他。
更乱了。
「……说子嗣的事。」
她还没开口,陆怀便先自己耳廓红了一大片。
偏生还是肃着那张清寒似玉的脸,像往日那样,端着皇帝应有的稳重与威严同她说话,反差感极大。
少年嗓音哑的厉害。
属于帝王的强势与果断,让他本能并迫切地将想要的东西,第一时间拢入掌中。
但留寝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的,人回去后,又纠结数日,甚至不敢见她,懊恼于这份唐突。
「还有那颗夜明珠。」
他望着安静坐在灯下的少女,像年节映在窗纸的影子画,轮廓在心底越来越清晰深刻。
纤细的指尖咫尺可触,他却重若千钧般,抬不起自己的手。
「夜明珠?」
「是。」
宫中这种地方,陆怀见到的九成女子都得防着远着。
八成是想将无形刀刃置于他喉间,就像当年他收留下来的那名侍女一样。而一成可能是要他性命、给他下毒下药的刺客。
他不知道如何与女子相处,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高兴,所以初见尚芙蕖时,是生硬又疏离的。
他读经史子集,学帝王之策,但书卷中唯独没有教说这些该怎么做。所以之后她的每一个喜好,每一分好感都是他独自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从未有人踏足,包括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第一次留下痕迹。母后的那些佛经他也曾观摩过,那夜长廊跫然足音与耳畔淋漓雨声,乍然想起……无爱亦无忧,无忧亦无怖。
「母后说要将那颗夜明珠给你。」
那颗夜明珠尚芙蕖只听说过,却没见过。
据说是先帝在世时最心爱的珍玩,临终前还特地嘱咐了人,说要放进玉棺里,一起带到地下皇陵。
但太后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埋进土里不见天日,只为了陪一具尸体实在可惜。
于是当耳边风扣留下了。
先帝别的兴许不怎么样,但鉴宝和鉴美人绝对一流。能为他所钟爱的,说是稀世奇珍也不为过。
尚芙蕖狠狠心动。
「那,陛下有没有什么要赏赐臣妾的?」
她问的轻巧。
陆怀浑身僵硬,语气却极轻,高位者捕猎本能地带了丝诱哄,「先前不是叫人给你备了步辇吗?」
「正好给你封个贵妃,以后有出去的时候,就让侍女跟在后面,内侍在前面喊一声贵妃驾到,那些人给你行礼,再风风光光抬过去……」
护腕横在膝上,那片衣料如湖水微皱。少年倾身,有些猫猫祟祟地观察她的神色,很认真在和她商量。
他还是很了解尚芙蕖的。
直接说皇后,她只会仔细思考衡量,是属于利益领域的。可要换成威风凛凛的螃蟹娘娘,那就是纯粹的兴趣爱好了。
她绝对蠢蠢欲动,按耐不住。
果不其然。
听到这话,少女双眸一亮。
「陛下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尚芙蕖笑了起来,伸手将自己膝上已经被他揉皱不成样子的衣摆,一点点展平。
「陛下,还是先封臣妾一个昭仪吧。」
无子封贵妃。
就算陆怀说到做到,愿意为了她顶住前朝压力,还是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陆怀应了好。
那只疏朗的手就在近旁,白玉扳指更衬骨节温润。银色月辉泼进,冷白似仙,少年微动下指尖,似乎想靠近,又犹豫不决。
尚芙蕖不知道那颗夜明珠是什么样子的,但这绝对是大辰最贵重最耀眼的明珠。
她会意。
只略微一偏,便隔着长命锁握住那只手。
触及一片冰凉,才惊觉他竟出了一手冷汗。
「……」
明珠在握,她难以置信地看了对方一眼,莫名好笑。
留寝的话敢说,结果事到临头,连拉个手都不敢?
第54章 没见过猪跑】
博山炉里的薰香正燃。
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如流云倾斜,群山浮动。
她手上用了点力,其实并没有多重,少年身形高大,却轻而易举地就被拉上榻。
帐角金穗轻扫过肩处,他问,「今夜点的是什么香?」
尚芙蕖从一开始紧张揪着袖口,到如今已经松开,变成死鱼眼了。
她算是明白,太后那样的性子为什么还会急了。
他已经干坐在这儿和她说半时辰的话了!自己明天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打卡!
「陛下。」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尚芙蕖加重语气喊了一句。天子像是被触发到什么开关,彻底安静下来。
眸底亦如被搅起的水潭,渐深。
他眼尾修长而冷锐,以至于专注看向人时,总带着心惊的压迫感。尚芙蕖心跳漏了一拍。
但事到如今,她要再不主动,对方估计能和她面对面坐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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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处,她硬着头皮说道,「臣妾为您宽衣。」
手才伸过去,被人反握住。
「我自己来。」
他力气大,轻轻一拎,少女便整个人倒了过去,被按着肩膀推到软榻里,有薄雪落于唇畔。
青涩的、生疏的……
少年掌心滚烫,耳际通红,他低着脸亲她,浓长的睫羽都在颤抖。
尚芙蕖不知道他是跟哪个山寨版避火图学的……技术烂的一批。
只会干啃。
她不知道严格来说,这事陆怀是和她学的。
那次她中了药,也没经验,莽撞的像头小牛犊。所以他有样学样,而且已经算是进步版了,没像之前的她,险将人咬伤。
少女额发渐乱,指尖紧紧攥着他的手臂,唿吸急促,眼角似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两人都不懂换气。
还是陆怀随时注意着她的反应,及时退开一步,才缓回来。
他顿了一顿,想了想下一步该怎么做……修长的指穿过少女腰间系带。
尚芙蕖喜珠宝华服,有钱后衣饰大多华丽繁琐,像个暴发户。年轻的帝王没解过女子衣裳,今晚的手又格外笨拙和不听使唤。可放话在前了要自己来,君王一言九鼎,也只能硬撑着稳住轻颤指尖。
结果试了几下,反被缠住。
他烧红一张脸,故作轻松,「怎么弄,你教教我。」
尚芙蕖身子绵软倚在里侧,听到这话瞪圆眸子。
「你……不会?」
他正了正脸色……然后,点头。
完全没想到,他连衣裳都不会解。
吻技烂还可以当作没实践过,没经验。可正经衣裳都不会解……她实在不敢想像后面的事情要怎么继续。
「陛下……陛下难道没看过那种小册子?」
尚芙蕖言辞委婉地比划了下。
见陆怀望着自己,薄唇还带水润之色,眼中难得流露茫然,甚至有几分无辜时。
她忽然觉得天塌了。
「不是、就是避火图,你没看过?你一个男子……从没看过这个?」
根本委婉不了一点,她撑起身,破罐子破摔地问。
这下他终于听懂了,脸也转过去,彻底维持不住皇帝包袱,开始变得支支吾吾,「不、不曾,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自从撞见父皇对小宫女欲行不轨之事后,他便对旁人的亲昵有了非常严重的心里牴触。甚至会在无人之际,于藏书阁抄写经文,求一方宁静。
从前在太学苦读时,也不是没有胆大的纨绔同窗,像献宝一样,悄悄给他送过几本这样的东西。
但一瞧见书页上白花花的皮肉,他便不受控制想起那夜撞见的、狰狞丑恶与骯脏不堪……胃袋又开始抽痛,泛酸想吐。
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觉得那便如蛊虫,寄生在骨髓里。
能将人扭曲成欲/望的傀儡。
他见过平日再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沾染之后也会化为恶兽,变作另一副面孔。所以在梦到尚芙蕖后,即便不清楚怎么做,即便只是模煳旖/旎的一道影。
他也知道。
自己对她生了妄念。
从前最排斥、甚至是最厌恶的……如今却成了某种隐晦而深刻的渴/望。他几度尝试提笔,抄写许久没有翻阅过的经文,想像压下父皇那道魔障一样。
却再难平静。
从难以启齿,到难以抑制,自剖袒露于她眼前。
他还在等她教他。
但尚芙蕖非常头大,无语就是她今晚的母语。
她彻底坐了起来,不死心再问,「陛下,孩子怎么来的?」
「不穿衣服躺一起……」
陆怀声音发虚。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那些朦胧绮丽的梦境片段,柔软发尾扫过腰侧……但不知道到底对不对,不敢告诉她。
尚芙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一个皇帝,是怎么做到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的?
再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天才做好心理准备,甚至还和宫里的侍人们一起纠结要走哪个风格,才能让对方惊艷,争取留下念念不忘的深刻印象……尚芙蕖一下噎住了。
难怪他敢提留寝,敢情是根本不知道后面要做什么。无知者无畏。
心情从紧张到羞涩再到恼火,她这一晚上堪比大逃亡受的刺激。
「算了……你躺着吧。」
少女彻底失了耐心,草草两下解开罗带,也不管僵成石头的天子,扯落帐幔,伸手将他一把推了进去。
灯盏随之被吹灭,暗香流淌。尚芙蕖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有些抹不开面,脸皮还没厚到能亮堂着言行身教。
黑灯瞎火掩耳盗铃……心里多少能好受些。
黑暗中,她缓缓摸索着对方的衣带,素日高不可攀的少年浑身绷得紧紧的,任由摆布。劲瘦窄腰线条流畅,蕴藏着力量,让人想起旷野上凶性十足的豹子。
「盈盈……」
他小声喊她,炽热的声息低哑,「你果然是在上面的。」
「????」
尚芙蕖指尖顿了下,玉带钩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月色潺潺,与一室的香交融。
到了后半夜,北风乍起,席捲如狂澜,吹得幔帐上的金穗不住翻飞。菡萏新粉,将开未开之际,被摧折的抖落一池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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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多炖一份】
日头升的高了些,天色明净。
尚芙蕖愣是不听劝,去了寿安宫。她今日来的有点迟,到的时候陶姑姑正要分茶。
满堂的衣香鬟影中,有嫔妃轻轻哟了一声,细着嗓音说道,「尚容华往常可都是旁人难及的早客,今日怎生姗姗来迟啊?」
尚芙蕖没有搭理对方,她接过茶,慢悠悠地往后一倚,水红裙裳宛如一汪秋水顺着玲珑曲线蜿蜒而下,堆在足踝边。
楚腰卫鬓,眸光流转间泛着潋滟,眼角眉梢似比以往多了一抹说不出的风韵。
陈采女嫁过人,一看便知,气恨地咬了咬后槽牙,暗骂狐狸精。
太后抬了抬手,陶姑姑便拿出一份懿旨宣读。
连升三级,无子封妃。
比事先说好的昭仪还多一阶,首单果然创造奇蹟。
「恭喜娘娘。」
话音落下那刻,殿内气氛安静的诡异。
众人目光彻底变了味。
尚芙蕖势头太勐了。
若说先前还抱有一丝侥倖,只当少帝从没有过女人,尚芙蕖运气好,被她占去先机,又实在手段了得,这才暂时将人给勾住。
反正男人就是这样,等这一年半载新鲜劲过去,她们总还有机会。
可按眼下她这个势如破竹的晋升速度,妃之后是贵妃,贵妃后面就是皇后了。
还没进赛场就结束比赛了,其他人还玩个鸡毛。
董美人忍的眼睛都红了,还是没能忍住,目光看向上座,「太后娘娘,尚姐姐进宫才不到两年,无子封妃,这恐怕……有些不合规矩吧?」
太后正在摸猫。
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淡声说道,「后妃有规谏君王过失之责,那你去劝皇帝吧。」
朝堂好坏鸡蛋一篮子放。
陆怀要是能听劝,左右摇摆犹豫不决,根本走不到今日。
董美人不敢说话了。
她哪里能在少帝面前说的上话?
她这只出头鸟被打趴下后,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只有傅宝珍最硬气,也最大胆,冷哼一声,「菡萏轩专房之宠,朝堂早有异议,不过那些谏官的上奏,陛下置之不理罢了!」
至于指控的罪名。
尚芙蕖闭着眼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独占君王,恃宠生娇。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
这么久平静无波是不可能的,只是陆怀处理的好,没让这些话飘进她的耳朵。
「傅姐姐这话,听着叫人伤心。」搁下茶盏,尚芙蕖还是搬出那套毫无诚意的老说辞,「但陛下要去哪里,又哪是臣妾能劝得住的呢?」
最开始被投诉,她还有些慌。
直到发现陆怀会不停给那些人找事做,让他们闲不下来,根本没有心思想别的。
她现在心态四平八稳。
「你!」
傅宝珍也不是傻子,看出她的敷衍,面露怒色,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太后打断。
「好了。」
「都回去吧,哀家头疼。」
等人都散去后,玄玄喵了一声,殿内重新恢復真正的宁静。太后取出一只沉甸甸的盒子,示意陶姑姑。
「把这个交给尚容华吧,顺便再炖些滋补的一併送过去。」
天子自幼习武,只是平日持重穿的严实,加之又是少年身量,才看不出什么。
尚氏生得玉软花柔,恐怕没少吃苦头……想到这里,她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今早尚芙蕖人是过来的。
不但过来,还站的直走的稳。
太后:……
见她表情有些古怪,陶姑姑试探轻喊了声,「娘娘?」
穆太后回过神,「多炖一份,给皇帝送过去。」
绿槐如阴,蝉鸣阵阵。斑驳日影摇落下来,来福高举着扇,亦步亦趋跟在步舆边上。
「往后啊,咱们贵主可就是娘娘了。」
他歪着嘴乐,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取得太对了。
还有谁能像他一样,被后宫最得宠的潜力股捡去?
从前菡萏轩地处僻壤,无人过问,如今水涨船高,是多少宫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
「瞧你那点出息样子。」杏儿笑着推了他一把。
尚芙蕖低着眼,看游走于袖口金线花卉纹样的光影,余光忽然捕捉到立在前面道正中央的身影。
迎面相撞,对方却没有丝毫要让路的意思。
步舆缓缓停了下来。
日影晃眼,傅宝珍站在底下,华冠丽服,眉心贴着一点金箔,正仰脸望向她。
尚芙蕖对她其实是有些好奇的。
她与旁人不同,是父兄偏宠的掌上明珠,既不缺荣华富贵,也不求权势高位。
不过,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暑气熏蒸,女子仍拢着长长的披帛裙尾曳地,像只高傲的孔雀。她声音高高扬起,「此一时彼一时,你只是暂时赢过我。」
「我傅宝珍吃穿要最好,夫君自然也得是最好的!」
而世间最尊贵者,莫过于天子。
人离开后,尚芙蕖才反应过来。这算不算是下战书?
「娘娘。」杏儿低声凑到她身边,「您让打听的事情有着落了。」
她今早提了一嘴阿姐的事。
没想到陆怀办事效率这么高,不到午时便给了答覆。
杏儿道:「方才陛下的贴身侍卫行风过来回话,说杜家老夫人到京兆,而且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也没和杜夫人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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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蹙眉。
她和尚娉婷岁数有差,尚娉婷和杜元修相恋时,她还不怎么知事,处在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小尾巴年纪。
当初家中反对这桩亲事。
归根到底其实不是杜家清贫,而是因为杜元修母亲。
杜母早年亡夫,脾气古怪冷硬。她没有改嫁,一个人拉扯儿子长大。对这个唯一的眼珠子看得比什么还重,两家说亲时尚母便被气的不轻。
最后还是考虑到杜元修确实人品俊秀,尚娉婷又是泼辣爽利性子,不会被人轻易拿捏出气。
等杜元修有了名次,外放做官,小夫妻便能过自己的日子去,不用再和她同挤一个屋檐才松了口。
这次京兆复试,杜母腿脚不便,原是没有跟来的。
眼下既来了,以她的性子怎会一声不吱,没急着到阿姐面前摆婆婆架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见杏儿似有迟疑,她道,「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第56章 难道他做的不好】
「是……」
杏儿声音更低,「有人瞧见杜郎君与一年轻貌美女子同进同出,而且那名女子貌似还身怀有孕……」
她小心翼翼瞧着尚芙蕖的面色,知道这位美人,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般好相与的。
果然,少女声音骤冷。
「孩子是杜元修的?」
「不是。」杏儿摇头,「但杜郎君好像以为孩子就是他的。两个多月前,他与友人见面喝多了酒,醉的不省人事,醒来后便衣衫不整地躺在那个叫肖云娘的女子闺房里……」
生怕这位祖宗不高兴,她又赶忙往下接话,「娘娘,那肖云娘的来歷似乎有些奇怪。她对外说是上京为父申冤,是蒙冤的忠良之后,但陛下身边的侍卫行风已经查过了。」
「她原姓孙,是个逃奴。还忠良之后,贪官之女差不多。父亲因贪污受贿大几千两,被下狱秋后问斩了。」
「她入了奴籍后私逃嫁给一个商人当妾,结果不到半年,那人就病死了。主母泼辣直接将人给赶出来。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改头换面来了京兆,还……」
还骗了尚芙蕖的姐夫。
如此巧合,又目标明确。
尚芙蕖略微坐直身子,强撑许久的噼裂痛感正在蔓延。她咬着下唇,硬生生忍住,怕被人看出端倪。
心里将陆怀骂了个狗血喷头。
「先回去再说。」
乌金西垂,一到殿内,便见那一挂被风拂起的水晶帘子后,立着道颀长人影。
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露尖的发尾如游鱼轻晃,他侧过眸,眼底软化。光站在那儿,整个殿内都亮堂起来。
尚芙蕖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只不知装什么的小瓷瓶。
「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早?」
话一问完,她便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每次他早来晚来都得生事。
她赶忙将话转开,「陛下,那个肖云娘……」
「朕与你慢慢说。」他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在身后的侧榻躺下。
尚芙蕖戒备盯着他,「做、做什么?」
「药。」许是她反应太大,陆怀语气竟流露出几丝委屈,摊开那只比瓷瓶更胜的玉白掌心给她看。
「听说会疼……我就寻女医官拿了些药。」
话说完,他脸也红完了。
尚芙蕖:……
她都不敢想像。知识如此贫瘠有限的他,到底是怎么和人家女医官一本正经描述的。
社死到达一定程度,人的脸皮就会发麻,会变得没有表情。
她移开视线:「臣妾没事。」
其实昨晚他很小心翼翼了,但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有用。
烂就是烂。
即便自己也没懂多少,尚芙蕖还是能感觉出烂。陆怀什么都不会,仅有的那点,全靠悟性和本能。
但陆怀很坚持:「有备无患。」
哪里是什么有备无患,分明亡羊补牢。
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尚芙蕖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转身往里间走。察觉到身后有人跟来,她下意识重重将帘子一放,激盪的水晶左右相撞,泠泠作响。
「我、我自己来。」
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片刻后。
「……算了,陛下还是进来吧。」
尚芙蕖不懂药。
也能看出这么一小瓶的难得。她靠坐在软榻上,盯着昨夜被无意扯落,只剩下半面的水青幔帐。
心里又隐隐后悔。
乌灯黑火看不见还好,可眼下……她正犹豫要不干脆叫个侍女进来算了,双膝便横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熟悉的水沉香幽幽绕绕,少年帝王半跪在她身前,指节有力,话语磕绊,「腿、把腿打开……」
他能感觉到,昨晚之后她的态度反倒冷淡下来。
起初,她明明还会小声夸他长的好看……难道是他做的不好?
他这么想,也问出来了。
尚芙蕖顿了顿。
这要怎么说?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帝王,顾及自尊说出来多少有点不太合适。但依目前情况看,这开窍后,也不像是能接受其它女人的样子……
接下来他要是还来找她,仍是这副模样,吃苦头恐怕只有自己。
思及此处,尚芙蕖打了个激灵,斟酌着从舌尖艰难滚出字眼,「陛下——还可以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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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不说话了。
半晌,乳白膏体被长指带出,他方轻声道,「你托的那件事事,朕已经叫人查过了,那个肖云娘和平阳侯夫人有所牵连。」
「平阳侯夫人?」
凉意袭来,尚芙蕖本能瑟缩下,小腿很快被按住。
她努力去忽略异样的感觉,「她盯上我姐夫做什么?」
「杜元修此次榜上有名,杜老夫人想必也是为此到的京兆。」陆怀唿吸略沉,耳尖发红,却是不紧不慢说道。
「他要是任了官,依照你和杜夫人亲生姐妹的关系,自然是给你添砖加瓦。但若与吴家这样的扯上关系。你说,他这官还能不能当的顺利?」
尚芙蕖明白了。
这一手就是针对她来的。
更可怕的是,要是没发现,就这么任由肖云娘这颗隐患默默埋着。指不定哪日就会突然炸开,给她来个杀伤力大的。
「最重要的一件事……」
陆怀放下她的衣裙,重新理好。这次总算知道那些衣带要怎么系……
他没有立即起身,一只手还搭在她膝上,衣袖铺开,抬头对上少女不自在的眼神,缓缓道。
「杜元修信了。」
尚芙蕖抿了抿唇,明白他的意思。
杜老夫人到京兆做贼一样躲她姐姐,说明早就已经知道肖云娘的存在。
至于杜元修,更是和她娘一起将人蒙在鼓里。
她越想越窝火,左右看了一圈摆件。
都很贵,砸不得。
最后只能空拍下手,「这个混帐东西!我阿姐还怀着孩子呢!」
杜元修模样和性子都不错,是中规中矩的书生。印象中她初见这位姐夫,对方还随和地递了块糖糕。
「当初结亲时还信誓旦旦向我阿姐保证,这才过去多久就变了心!」
她替尚娉婷不值。
杜家是真正的一穷二白,杜母当时其实快要供养不起儿子读书了。这些年靠的就是尚娉婷嫁过去后的那些嫁妆度日。
第57章 和离】
挪用媳妇嫁妆这种事,传出去是为人不齿的。
但考虑到家里快要揭不开锅的情况,尚娉婷也没计较。
她精明能干,一手好绣活,嫁过去后杜家上上下下都被收拾利索,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过。
他杜元修是撞了五通神吗?
「盈盈。」
陆怀轻声喊她,简单两字咬在唇齿间,似乎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誓言与承诺从来都是分人,也分真假的。对于守信之人一诺千金,轻信之人则一文不值。」
被辜负真心的女子,从前他父皇后宫有太多了。
或盛开,或枯萎,就像御景园中的花草,一茬又一茬,永远不缺。见多也就麻木了。
「陛下。」少女忽然扯住他袖子,微微倾身,「你那暗卫可不可以借臣妾几个?」
陆怀抬眼,「怎么,想打人?」
尚芙蕖点头,直白承认,「让他们拿个麻袋一套,拖到没人角落里暴打一顿。」
她解决问题的方式相当粗暴。
就是怎么把制造问题的人给解决了。
「好不好,陛下?」
胳膊被轻晃两下,搭在袖口的纤指白得晃眼,陆怀轻咳一声,压低嗓音斥道,「胡闹,拳脚论事是要吃御史弹劾的。况且,这么做你阿姐能同意?」
尚芙蕖:「倘若我阿姐同意了呢?」
自己的姐姐什么样,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要不是肚子不方便,杜家母子少说也得狠狠挨几大耳刮子。
她现在要揍人,就是给阿姐出气。
「可以借吗,陛下?」
「这事。」陆怀伸手揽过她的肩,悄声告诫,「你自己私下做就行,但不能叫别人知道……」
那就是借了。
…
尚娉婷明显比上回见面憔悴不少。
孕中期本该正是圆润的时候,短短数日未见却连下巴都尖了,除她以外,这次进宫的还有一人。
「阿娘!」
见到身着莲青色深衣,挽着乌亮髮髻的高挑妇人,尚芙蕖又惊又喜,提着裙子乳燕投林地扑过去。
尚夫人接住女儿,她样貌和尚娉婷更相像,细眉薄唇,瞳仁清亮,给人一种精明爽利感。
「都当娘娘的人了,也不稳重端庄些,没的叫人看见了笑话。」
她嘴上嗔怪,眸底却掩不住见到女儿的欢喜。
尚芙蕖抱住她道,「那就叫他们笑话去吧,我只要阿娘。」
尚夫人向来拿小女儿没办法。
又见她发上戴的身上穿的皆华丽不凡,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比在家时还要白里透红,一看就知是被精细养着。
心底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终于松了松。但一想到大女儿又生出忧愁,嘆道。
「意儿和离了。」
「阿姐和离了?」
尚芙蕖知晓自家姐姐是个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但没想到一刀两断的速度会这么快。
她下意识担忧去望姐姐。
尚娉婷接过小蝶递的一盏茶,唇色还有些苍白,想来是连日被这事闹的,好在精神头还不算太差。
她自嘲笑了一声,「他说他并非有意瞒我,只是那日喝多了才误出这事,又怕我得知后胎气,所以才没有及时相告。」
「又说那女人肚子里怀的也是他的孩子,我便是再怎么容不下云娘,也不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家骨血流落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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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云娘孤苦无依,虽是柔弱女子却孝悌忠信之心,所以他只想给云娘一个安身处,抬她进门做妾。」
尚夫人早就气过一通了,这会儿听到还是没忍住。
「还有杜元修那个娘,嫌意儿嫁入多年肚皮丢没有动静,如今肚子又圆,里头定是个便宜闺女。而那女人肚子尖,每日都吃酸杏子,一看就是个大胖小子!」
「她满嘴疯言疯语,硬咬着说我们尚家自己都有庶子延续香火,却不让云娘进门,是在仗势欺负他们寡母,要绝他们杜家的种!」
她未及笄前便与哥嫂做渔舫生意,迎来送往,是个利落脾气。
所以一得到大女儿的消息便坐不住,扔下丈夫,领了人手火急火燎赶到京兆。
「谁硬押着他了?当时上门求娶,可是她儿子自己主动发誓此生绝不纳妾的。要不是这个,就凭他家饭都吃不起还要媳妇儿出嫁妆养,哪几户人家愿意把正经闺女嫁过去?还当什么宝贝金疙瘩,呸不要脸。」
虽说到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大相信这种誓言。
但想着杜家贫寒,多少有所顾及。即便纳妾也该像尚父那样,年过四十无子正经商议后挑。
哪有肚里头揣着还没生,外头就藏了一个的!
「阿娘消消气,快喝口茶。」
尚娉婷见她说的激动,赶忙倒了盏茶水,宽慰道,「您千万别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反正和离书已经到手,今后咱们和他家再无干系。」
「那些嫁妆抬走的时候,她脸色可是比死了亲娘还难看。幸好绣坊的事还没来得及说,等这事一完,我就写封状子去告,让他们吃下多少嫁妆就吐出多少!」
当年念着杜家情况,尚娉婷嫁妆可添厚不少。
尚夫人甚至卖掉哥嫂分给自己的一座旧宅子,凑了现银,用小匣子装着叫她带着方便现用。
可惜一片苦心经营,终成满地鸡毛。
尚芙蕖愧疚道,「这事是我对不起阿姐……」
平阳侯夫人是冲着她来的,且比陈采女董美人之流更有脑子。
知道敲东震西,从旁下手。
「这说的什么话,哪里能和你相干?阿姐又不是拎不清的人。」许久都没有这样和母亲妹妹说话,尚娉婷舒缓许多。
「就算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下下次。重要的不是哪一次,而是他会这么做,会信,会纳妾。」
快刀斩乱麻,说不疼是假的。
毕竟多年夫妻,杜元修待她温柔体贴不是假的。但也是当初看上的这点,最后成了致命一击。
杜元修对她温柔体贴,面对其它女子也心软犹豫。
「还有这个孩子。」
尚娉婷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逐渐柔软,「我想生下来,以后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姓尚。和杜家、杜元修都无关。」
第58章 是你女儿】
本来尚夫人难得进宫一趟,尚芙蕖是想留她再说些话,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也没了心情。
尚娉婷如今和离,双身子不太方便,尚夫人是想领着人一块回去,好生照料。
但她手底下还有个绣坊要打理,怎么也不肯舍下,所以只能打算先留在京兆。
将人送出宫门,已近黄昏。
杏儿扶着自家美人,正要转身回去。旁边的小径蓦地冲出一道眼熟的人影,也不知到底在那站了多久,速度快到她拦都拦不住。
尚芙蕖被撞的一个踉跄,勉强稳住了。
浓郁的脂粉香气铺面而来——
容貌艷丽的陈采女双目赤红,死死抓着她的衣领,一双染了丹蔻的指尖几乎嵌入她细嫩的皮肉里。
「尚芙蕖!你!」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眸子像是要喷出火来,又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说不出。
几名内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想要拉开,可对方竟力道大到一时掰都掰不开。
「尚芙蕖你个贱人!卑鄙无耻禽兽不如!你怎么敢的!!」
她又哭又骂,髮髻散乱,十足的撒泼作派。尖叫着伸出长长的指甲就要往尚芙蕖脸上挠来。
尚芙蕖这一日的不痛快,也终于压不住了。
见她伸手,干脆将几名内侍一推,反手一巴掌先甩到对方脸上。
啪。
响声清脆,在场之人皆是愣住。
陈采女也呆呆望着她,白嫩的面颊上很快浮现出一个印痕。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尚芙蕖甩了甩髮麻的手,接住鬓间摇落的梨花,蹙眉道。
「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内侍们七手八脚上前将人按住。
轻风吹过,草叶摇曳。陈采女只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野兽般拼命挣扎起来,「尚芙蕖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嗯?」
少女缓缓抬手。
她瞬间闭嘴了。
「你今日发的什么疯?」
虽说陈采女有几两脑子都表现在脸上,可往日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大白青天的就要发疯冲上来手撕她。
宫里的女人明面上最擅长的还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一个个都立志要将嘴皮子技能练到满级。
陈采女狠狠瞪着她,嘴唇颤抖,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尚芙蕖道,「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万一变本加厉的话……」
说完她及时退开一步,陈采女果然如一头暴怒的母狮子,奋力往这个方向挣来,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她抽筋拔骨,「尚芙蕖你有什么沖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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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这丝撬开的话锋,尚芙蕖敏锐捕捉到什么。
她低眼瞧着地上的陈采女。
越瞧越觉得对方眉眼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女子被反剪着胳膊,云鬓倾颓,钗环散落,那张美丽的面靥涨成红霞色,娇艷胜过垂丝海棠。
这样的美人,天子上回竟也能狠心叫人丢出去。
她出身并不好。
这里的不好不是穷苦,而是风月之地。据说曾是名动一时的舞姬,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灵光闪过,尚芙蕖终于想到什么。半蹲下身,语气试探,「瑞珠是你女儿?」
这话一出,陈采女顿时像被定住。
她没有肯定也没否认,只怒目而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尚芙蕖是知道她嫁过人还有个孩子的,大辰鼓励女子再嫁,寡妇命格贵重,被剋死说明这个丈夫福薄承受不起,如果生过孩子身体强健,那就更受欢迎了。
但没想到,瑞珠竟是她的女儿。
因恐惧建立起的临时坚硬外壳被打碎,陈湘娘彻底瘫软在地,凄声哀求,「我求你、尚芙蕖我求求你了,有什么沖我来,千万别动我的女儿……」
「瑞珠、瑞珠她今年才十一,她什么也不知道是无辜的……」
从眼下她的神态以及那小姑娘的衣着不难看出,这份疼爱不是假的。但想到尚娉婷当日说的那些话,还有小姑娘眼神中透出的胆怯和后怕。
尚芙蕖忍不住蹙眉道,「你也知道她年纪小,还敢送到宋家那个纨绔公子手里,也不怕祸害了!」
「什、什么!?」
雷击一样的细麻感从天灵盖噼下,顺着四肢百骸蔓延。陈采女突然呆呆抬头望着她,神色一片空白。
对方说的每个字拆开她都能懂,可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不懂了……
春光和煦,正是一派好景。这样大好的天,她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手脚冰冷僵硬,连牙关都咯咯打起寒颤。
「瑞珠、我的瑞珠儿……不是好好的在家里吗?怎么会认识宋公子!」
尚芙蕖看出端倪,示意那些侍人松开她,「你当真不知道?宋家大公子当日可是要将你女儿送进花楼,交到鸨母手上教人事的。」
京兆最大的销金窟,对女子而言却是喝血吃肉的。
陈采女不可能不清楚,后怕的嘴唇都乌紫了。眼见她唿吸困难,尚芙蕖干脆叫人将她架起来。
「那边亭子安静,我们去那边说。」
御景园的亭子临水而建,水就是上回两人栽下去的那个。
说来也是巧,上次这人要害她,眼下却面如死灰跪在这儿。
尚芙蕖也没叫她起身,让人继续将她押在地上。
亭中凉风习习,陈采女脸上还顶着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神情黯淡,头髮蓬乱。
如果有人路过看到,定会认为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欺凌。
「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可不信,赵瑞珠会这般巧合落到宋家公子手里。
陈采女没有应声。
她咬着唇,目光透露出迟疑和警惕。
「宋家的债可不是那么好还的。」尚芙蕖能猜出几分她和宋家有挂钩,不然也不会这么顺利就被州郡献上。
据说她是第二个选中的,速度仅次傅容华,其它人或多或少也挑了十天半个月。
「宋家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就是将你们母女都拆了也填不上的窟窿眼。」
陈采女肩膀往下一垮,眼泪如决堤,「怎么、怎么会这样……当初明明说好了,只要我进宫都听他们的,他们就保我的瑞珠儿此生荣华富贵……」
第59章 最好希望我赢】
她当初运气不错,年纪轻轻就嫁给一富家公子做妾,也算是过了段舒心日子。但之后各房纷争,很快分了家财作鸟雀散。
她脑子不怎么灵光,丈夫死后东西没争到多少。
又稀里煳涂听了别人的话,不知怎么一通牵扯后就与宋府挂上钩了。对方巧舌如簧还提及她的软肋女儿。
说要是能在宫中挣到富贵,她女儿少不得也跟着沾光时,以后婚嫁说不定还能够上京兆的那些权贵。
她头脑一热,咬牙答应了。
临行前还特地寻了京兆的好地段,买了宅子,将女儿好好安置。
结果……这才过去多久就出事了。
「哪有上赶着把喉咙往别人手里送的?」尚芙蕖听完声线微沉,「何况那是宋府,一根手指就能压死你们母女。」
她以为的背靠大树好乘凉。
实则是宋府挟持她的女儿,还毫无反抗之力。
蝼蚁与大象,本身就不平等。
更险恶点去猜想,对方说不定早盯上她了,甚至那个劝说的也极有可能被收买了。
否则以陈采女的性子,有女儿在外牵挂,怎么也不会主动想进宫。
她的女儿就是最大的软肋。
而除去美貌,还有什么会比一个记挂孩子的母亲更好拿捏掌控的?
被这么一点拨,陈采女总算意识到自己差点害了女儿。三春胜景,她那张艷丽的脸却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像桥上游魂,写满对前路的茫然与无措。
「那、那那我的瑞珠儿现在该怎么办?」
从前在乐坊,坊主对她这棵摇钱树如珍似宝,根本捨不得打骂,那些客人也个个都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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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后丈夫又偏爱美人骄纵闹小性子,所以陈采女还是人生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槛。
她就像笼雀,束手无策。
「先让人留在我阿姐身边吧。」
京兆人多眼杂,并不安全。
尚芙蕖做的最好打算是将人送到尚家那头。碍于陈采女爱女如命,不一定能一下子接受。
今日她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大,其余还是留着慢慢说。
可话音才落,陈采女勐地抬起脸——
「那怎么能行?我的瑞珠怎么能给别人为奴为婢呢!」
那日她看的清楚。
尚芙蕖那位长姐,分明是把她女儿当丫头使唤!
她自个心气高,当然也不肯女儿向别人低眉折腰。
转着那朵皎白梨花,尚芙蕖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为奴为婢,总比沦落风尘好。」
陈湘娘立时顿住。
她便是从吃人窟出来的,心底再清楚不过。自己运气好没吃什么大苦头,可不见得人人都能这样走运。而花楼是比乐坊更可怕的地。
她见过那些姑娘是怎么受罚的,皮肉都是银子,不能有损坏。
竹板之类打不得,容易留疤痕。于是就会挑又细又长的针,扎在身上只有血点。或是将人按进水缸里,来回几趟,再关进畜牲圈子里不给吃不给喝,用不了几天,便会像被抽去魂魄的空壳任人摆布……
女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尚芙蕖又说道,「我倒是敢让家里人以贵客之礼相待,但闹出动静会引来谁的眼睛就不敢保证了。」
一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姑娘,顶多面上做点端茶送水的活,尚娉婷也不可能真的指使她干什么。
可若是连这么点都忍不了,她就有必要重新考虑,还要不要选择陈采女这个口子作为切入点。
「尚芙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陈采女智商只上线了一小会儿,便指着她咬牙切齿,「你和他们一样,明里暗里算计我们母女!尽想着怎么敲骨吸髓!」
三千宠爱,仅在一人。
要说这样的美人在后宫大半年无风无浪,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管使的什么伎俩,最后都如石子投入深井,没半点声响。
尚芙蕖也不怎么爱找事,除了有些强横,出门步舆非走道中央,大摇大摆的,只要不招惹她都懒得搭理人。
没想到,原来从始至终她的重点都不是后宫……
尚芙蕖没有否认。
她确实目的不纯,可要说想帮赵瑞珠,却不是假的。
「这世道如此,我们孤女寡母不过想乞条活路!难道这也有错吗?」陈采女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旁人都能好好的,凭什么我和我女儿就不行,要受人揉搓?你们都不得好死!」
眼见她声音越来越尖锐,尚芙蕖眉心跳了跳,一巴掌拍在案上。
对方瞬间噤声。
「说够了没有?」
意识到好言好语对着拎不清的人,说不通以后,尚芙蕖立时换了同人文里刻薄恶毒的炮灰人设。
「反正如今你女儿在我手上,要是不乖乖听我的,我就让我阿姐把人赶出去。」
宅子是不敢回了。
但这么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身上又没有备多少银钱,还能去哪。
万一再遇上宋家,就是死路一条。
陈采女偏生吃这套,她死死咬住下唇,眼里快喷出火来。半晌,忍到声息发颤却是老实下来,「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宋府要你做什么?」
事到如今,陈采女只得坦白,「他们要我争宠,勾住陛下。」
前后催过数次,她才心急如焚。
少帝的锋利超乎所有人意料,等宋党意识到他与先帝完全不同,已是放虎出闸,难以控制。
所以才会另寻蹊径,企图通过后宫美人乡重新系上一段柔软脖绳。尚芙蕖思量下道,「他们说的你接着照做,但说了什么都得告诉我,不得有丝毫隐瞒。」
宋府的人根本不在乎赵瑞珠性命,要不然也不至于儿戏般落到宋大公子手上。
即便人丢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反正陈采女身处深宫,耳目皆为敝。若不是那日亲眼所见,恐怕还以为自己女儿好端端被安置在外头。
听完这话,陈采女有些沉默。
尚芙蕖知她不能完全信任自己,不由加重语气,「这世间两头好处都想捞不是易事,我和宋府你只能选一个,选了便不能回头。」
「选宋府,赢了能不能信守承诺善待你们母女我不知道。但若选我,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你最好希望我赢。」
第60章 全送给你】
哪一方失败,细作都是万劫不復。
冷汗浸透春衫,风吹过凉意直钻心底。陈湘娘紧紧咬着后槽牙,放在身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短短几息,大汗淋漓。
她像是做了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定,心一横道,「其实他们当初还交给我几粒香丸……」
尚芙蕖再怎么惹人厌,好歹切切实实没有伤害过她女儿。至于宋府那边……只要宋大公子活着一日,没对瑞珠打消那种噁心念想,她就一日提心弔胆,不敢将心放下。
「香丸?」
尚芙蕖蹙眉。
她薰香用的多,香丸并不怎么用。
「是。」陈采女解释,「那些香丸他们只让我在侍寝的时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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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用处没说多清楚,但她在风月出身,一看就知这东西只怕不是明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皇帝也没给她任何机会。
准点来说,是没给除尚芙蕖以外的人任何机会。
尚芙蕖听明白了。
应该和太后上次送的药方差不多一个作用。
「回头你送一丸过来。」
「对了,你女儿读书识字吗?」
问题来的忽然,陈采女愣了愣,「先前是请了女夫子,女儿家识几个字明事理总是好的,对自己好,可如今瑞珠不能回去了……」
「我会让我阿姐再给你姑娘请,还有每月的吃喝穿的也会记成小册子,拿给你过目。也可以让她给你写信,不过安全起见,最好别太频繁。」
尚芙蕖猜测,她只单方面给瑞珠写过信。
收买就是从原有基础上,增加对方没有但又渴望的条件。
比先前更清楚那些银子到底怎么花在女儿身上,还有母亲最重视的安全问题。陈采女脸色瞬间好看不少,想了下又摇头。
「写信便算了,写信不行,我带进宫的那个侍女是宋家安排的。」
原先家中的人手,被她留给女儿。
但瑞珠既然能被宋大公子接走,说明那些人很可能已经遭殃了。
所以比起想念,她更不愿将女儿置于危险之中。
「侍女?」
尚芙蕖施施然一指,「就方才畏畏缩缩躲在树后边那个?」
「是……」视线下意识顺着她的手移去,陈采女神情蓦然一僵。
人——已经不见了。
那名侍女不是陈采女从夫家带过来的,契子也不在她手里,侍奉贵主并不尽心。
平日里为了监督陈采女,都是走一步跟一步。连宫里安排的那些侍女也不大让跟着,生怕被人瞧出端倪,泄露秘密。
「怎么办、这下怎么办?她是不是听到我们说的话了!」
慌乱攀上后脑勺,差点掀的陈采女魂都飞了,一双妙目求助般向尚芙蕖望去。
后者镇定自若,甚至有心情赏湖面一行飞鸟疾掠过的景,「隔这么远,她又不是成精的猫妖,怕什么。」
听到这话,她心里终于静了静。
抬眼便见那个叫做杏儿的侍女凑到尚芙蕖身边,语气带着鄙夷,「娘娘,那婢子真是打扮的比贵主还花哨,而且一看到自家美人被架进亭里,二话不说转头就跑了。」
陈采女气的不轻,又觉得没面。
听画虽不是一开始跟着她的,但该有的一样都没短过!
可笑的是,对方还藏了这样的心思,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过。
张口正欲痛骂两句,尚芙蕖倏地指着她,叫人上前将她衣裳头髮扯的再乱些,模样再狼狈可怜点。
因先前没少给对方使绊子,菡萏轩那群侍人下手都没留情。陈采女被扯的七零八落,大动肝火。
「尚芙蕖!!」
不等她发怒,对方忽然问,「你那贴身侍女还要吗?」
什么意思?
她脑子一下子没能转过弯来。
但这么个不顾主家死活的,还问到脸上,难道是想嘲笑?
陈采女登时无比火大:「送给你!全送给你!」
…
水面被风吹皱,晴光潋滟。
听画搅着手中帕子,搽粉涂脂的脸上写满纠结。
方才陈采女冲出去时她没能拦住,后头又被尚氏那一巴掌震慑,怕殃及池鱼躲着不敢出去。
反正她是宋家派来的,主家姓宋。
事后陈采女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真拿她怎么样。
宋家奴僕的眼睛都比寻常人高一截,陈采女出身低微,又愚不可及,听画其实打心底是瞧不上对方的……
但也不能真的把人撂下不管了,这是难得能咬尚氏一口的时机。
可要找谁既不会引火上身,又不浪费这个立功机会?没准宋家那边一高兴,就会发现她要比陈采女聪慧合适许多,把当娘娘的尊荣机会也分她一个……
目及不远处那道纱裙翩翩的身影,听画双眼一亮。
有了!
段采女一来,见到的便是相差如此巨大的两极。
陈湘娘瘫坐在地,蓬头乱髮也掩盖不住面上红痕,以及眼底燃着的怒焰与屈辱。
而尚芙蕖坐在上头,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那个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胖内侍,甚至殷勤地折了朵桃花,献宝一样送到她跟前,替换蔫坏的皎梨。
「尚妃娘娘。」
段清淑走上前。
她一贯素净,今日眉心描了朵桃花,更衬娇艷动人。
说话也是婉婉道来。
「这进了宫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说开便是,女子颜面要紧,何必下这样重的手?况且陈采女也是天子嫔妃,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重手?」
尚芙蕖抬起眼眸,黛眉如翠山,岸边依依春柳倒映在她水色眸底,曳开一笔生机勃勃的绿意。
一代帝王一代后宫,代代后宫有霸王。
单从这张脸看,实在不像后宫一霸经典皮肤。惯常提起强横宠妃,多妩媚妖娆形象。尚芙蕖却似新月清晕,花树堆雪。笑时温柔,不笑几许清冷。
可毫无疑问,她就是。
「陈采女故意冲撞,今日手上要是持有兇器,我就对穿了,难道还不能讨个公道?段采女要是来说情,就不必了,至于怎么和陛下交代,也不劳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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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的话,段采女还能保持素日的风轻云淡。
最后那句,面颊肌肉狠狠一跳。
第61章 紫金背】
要不是他们尚家对陛下有用,陛下怎会看重宠信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恶毒女人?
可她还是没忍住,挺直腰板,不卑不亢地质问,「敢问尚妃娘娘,尚家如今行径与宋党何异?不过是依仗家中,陛下这才……」
「大胆。」
一朵软绵绵的梨花被扔到她跟前,明明不重不锋利,却轻易截断余下所有话语。亭中美人声音骤寒,仿佛能凝出冰霜。
「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陛下要如何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我置喙?」
陆怀要扶尚氏,明眼人的确都能看出。
可明眼人至少不会这样在她跟前说出来,更何况还牵扯上了……宋党。
段清淑自觉失言,却仍梗着脖子,仰起头一派倔犟不屈,「臣妾只不过是说了旁人不敢说的话,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罢了!」
尚芙蕖面色不变。
「你是平阳侯夫人送进宫的,平阳侯府恭而有礼,进退有度,一向得太后看重,教导出的姑娘亦是如此。往常你不会这样冒失,今日这般口无遮拦定是遭人算计了。」
她语气笃定,眸光缓缓从陈采女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后侧双腿颤抖到几乎站不住的听画身上。
「适才就是你一通胡话,将段采女骗来的?」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咚地一声,听画吓的身子软倒,跪在地上将头磕的碰碰作响,肠子都悔青半截。
段采女被掐住把柄,不敢再轻易开口。陈采女更不用说了,那样的脑筋自救都难。
亭中的美人没有说话。
只往旁给了个眼神,那名身形圆滚的胖内侍,当即收起一副无害憨态,脸上流露出一丝狠辣,利落捂了嘴让人拖下去。
「别污了我们娘娘的耳!」
呜呜声划在风里,幽魂怨诉般。
他转过头又换回笑脸,毕恭毕敬去扶人。尚芙蕖搭着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
「忘了,陈采女还在地上跪着呢。」
「我也不是多不讲理的人,既然唯一跟你出来的那个侍女没了,那就借一个吧。杏儿,你把人送回去。」
陈采女两眼一翻,终于熬不住直接晕了过去。
十分里有七八分是真被气晕了。
望着那道远去的窈窕背影,段清淑面色苍白,脚下一阵阵发软。要不是有两名贴身侍女及时搀扶,只怕整个人都要栽到地上。
「采女、采女!」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她,能摸到她出了冷汗发凉滑腻的掌心。段清淑尤自喃喃。
「她怎么能这样,尚氏怎么就这样狠毒……不行我头晕,我见不得这种腌臜事。」
「快、你们快扶我回去……」
说完,她心中又开始止不住泛起酸涩,为陆怀感到心痛和委屈。
要每日面对这样一个女人,虚与委蛇,假装宠爱。
…
一回菡萏轩,尚芙蕖招手喊来小蝶,「东西找到了没?」
「找到了。」
小蝶高兴地凑上前,手里捧着一个过笼,「娘娘上回吩咐完后,我这些天晚间都打着灯笼到草堆子里摸一遍,那日运气好,碰巧就找着一只紫金背!」
她小心翼翼打开过笼。
一只腰背闪着紫金色的蟋蟀显露出来,铁皮六足,两条粗壮的牙根正不停开合着,如披甲执戟,威武不凡气势汹汹。
「辛苦你了。」
尚芙蕖示意她将东西收起来。
「娘娘,您当真要把这个送给太后啊?」小蝶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担忧。
进宫一年,她学了不少东西,其中杏儿就是一等功臣。
她心气高,旁人不一定爱听她的教诲,时日久了说不定还会心生怨怼。但小蝶钝感力十足,即便对方话带优越感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一通真心实意的夸张感谢下,反倒成功拉爆她成就感。
于是一个爱问,一个爱被问,倒是一拍即合,相处融洽。
「奴婢可是听说,平阳侯夫人和太后是几十年的旧交了……」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要知道太后因一卦命格被送进寺里养大,当时还没进宫,刚从外头回到穆家。
那些贵女们大多心高气傲,平阳侯夫人算为数不多愿意交好的,一直持续到现在……
但自家姑娘才和太后认识多久?
而且简单点来讲,两人那可是婆媳关系,光是孝字就压死人。
尚芙蕖一袭薄薄春衫,鬓如堆云,半倚在侧榻上,正用一根细细的草杆子逗弄着笼里的白牙青。
上回她抓到一对。
一只给了睿王,一只自己留着养。但白牙青只是正品,而且太后已经见过了,要送自然得送更好的。
所以,她才让小蝶这些天闲来无事去扒一扒草堆。
这丫头也是有点气运在身上。
紫金背难得,是上品。皇宫外都不好找,即便能找着也往往炒出高价。没想到这样的东西,她饭后随意逛逛就给逮着了。
笼中的白牙青有些无精打采。
尚芙蕖逗弄好几下都没有反应,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里面当铁头王八。皇宫这种地方,连蟋蟀都要死不活的。她没再坚持,扔了草杆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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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之所以会倾斜,便是因为分量,它会往重的这一边偏。」
「如果不够重,那就往上加筹码。」
这话是陆怀教给她的。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用的对象就是他老娘。
平阳侯是世袭公侯,祖上曾跟随先王打天下建新朝,立汉马功劳。只是到了这一代,更多只剩个空头衔,一座府邸,并没有什么实权。
所以平阳侯府倚仗太后多年,过得滋润的同时,也害怕有朝一日靠山会倒下。不过这夫妇俩一贯行事小心,把柄不太好找。
如果不是对方动了自己阿姐,她也懒得插手和太后有挂钩的事。
「娘娘……」
小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自家姑娘翻过身子,长长衣带如水流泻,勾勒出裊裊纤腰,她指了指自己平坦的小腹。
「足够重的筹码,在这。」
夜风自廊下吹进,那挂水晶帘子响声清脆,如溪水琤瑽。小蝶心头一惊,愣是把声音死死压回喉咙。
「姑、姑娘……你有了?」
第62章 杀招】
自家姑娘侍寝也就才几天的事。
外头那些人不知道,还以为菡萏轩独承恩宠,但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可是清清楚楚。
所以,小蝶再怎么傻,也知道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怀上,于是想到了一些更糟糕的结果……吓的脸都白了。
「胡思乱想什么呢?」尚芙蕖往她嘴里塞了个果子,笑道,「假的。」
要真有了。
她怎么可能拿自己孩子开玩笑?
而且她也不会挑这么不合理,连小蝶都能看出问题的时间段。
但小蝶目光更惧,「可、可万一这招被看出来了……」
宫里头假孕可是大过。
自家姑娘圣眷正浓,这时候却选择兵行险招,万一欺君之罪惹了陛下的厌怎么办?
「这种事,自然是要先另挑时机。」
尚芙蕖声音缓缓低下,「平阳侯府视我为拦路虎,势必要将我除去,不惜牵扯上阿姐。我看他们也是隐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是我先除了他们?」
十六七岁的少女窈窕如春柳,一举一动都如泼墨于宣纸上的画,说出的话却句句都在意料之外。
她还是那个观念。
麻烦从哪来的,就直接把制造麻烦的人解决掉。
「至于其它,只要陛下说有,那就是有。」
太后的故交之谊,不代表是陆怀的。
书里他便不喜欢这种没有功劳,纯粹倚仗关系得来的特权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而且平阳侯夫人频繁进出宫闱,陆怀对此恐怕早就颇有微词。只是碍于太后的情面,才没有提起过。
亲生母子尚且要如此细思顾虑,说明本身就不是明面上看起来那般和睦的关系。
她也没想真的能骗过太后。
重要的是要让太后对所谓的故交失望,至于欺骗这口锅……反正有陆怀帮着背。
太后是聪明人。
平阳侯府再好,也不可能比得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生儿子。
…
没有宋府派的人盯着,又有女儿在前,陈采女脑袋灵光了,办事效率就是不一样。
回去才醒,便将东西送来。
那药丸比想像中要小许多,黑漆漆一颗装在瓷瓶里,只有黄豆大小,光从外表看,似乎看起来和普通的药丸别无二样。
但一倒出来,一股说不出的馥郁熟悉香气,瞬间蔓延整个殿内。
似是某种常见香料。
但又如一缕极细的春日暖风,令人身心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甚至隐隐泛起一点困意。
不敢多瞧,尚芙蕖赶忙叫人将窗打开,散散气味,又将东西塞回瓶里,低声吩咐,「去把那个叫红叶的女医官请过来。」
来福离开后,杏儿犹豫了下,小声提醒,「娘娘,那位红叶医官好像几年都只是学徒,而且还是跟着几位产婆子学本事……」
换句话说,专业不对口。
尚芙蕖:「不妨事,就要她。」
陆怀曾和她细说过,宫里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几个人,让她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也能找的到人放心求助。
而这位女医官便是其中之一。
医术到底如何尚芙蕖是不知道,不过既然能入帝王眼,想必定有不同凡响之处。
人很快被带过来了。
越过那面青绿山水屏风,一道高挑纤瘦的身影缓步入内。
女子看起来年岁在三十左右,穿灰蓝窄袖衣裙,袖口挽起一截,腰间繫着麻布襜裳,长发全部梳起来露出光洁额头,一副看起来话并不多十分干净利落的模样。
「红叶见过娘娘。」
她行过礼。
尚芙蕖指着案上的那只小瓷瓶,说道,「起来吧,看看这个。」
红叶点头,上前拿起瓶子。
拔掉红塞后,只轻嗅一息,眉心便蹙了起来。
「娘娘,这东西有问题。」
「此物虽然闻起来和外头买的一种香料别无二样,用起来大抵也是相同的。」
「但中间多加了一味特殊的香草,气味浅淡,寻常用在身上也不会如何,可一旦与水沉香气息相冲,极易令人上瘾。」
红叶边说边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在交叠的手背上,声沉如磬,「若人长久使用,会致使疲乏睏倦,神思恍惚,严重者甚至可能……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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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用水沉香的人不多。
可那位九五至尊……恰巧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她长跪不起的原因,有人妄图谋大逆。
夕晖如血,染红白日最后一抹天际。殿内只有两名贴身伺候的侍女,此刻都将脸埋得低低的。
尚芙蕖坐在席榻上,半边脸都笼在窗棂透进的昏影里,只能看清那一弯蹙起的细细柳眉。
难怪宋家会自信送没什么战斗力的陈采女入宫……她还是想的少了。以为对方只是想借美人吹枕边风,搞美色误国那套。
没想到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思及此处,她不由凝声。
「此事重大,切不可声张。」
「另外——从今日起,你都要来菡萏轩。若是旁人问起,只说不知道。」
「是。」对方顿了下,像是明白什么,重重叩一礼,「红叶一定守口如瓶。」
小蝶抓了一把赏钱将人送出去,回来时便听见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几名东厨的侍女提着食盒走来。
为首的见到她露出笑脸,话语热络,「小蝶姐姐,这是今年新摘的香椿炒的鸡蛋,庖正说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胜在鲜嫩,送来给娘娘打打牙祭。」
菡萏轩是天子的食堂,尚芙蕖是固定的饭搭子。
指不定哪天哪道菜就得了皇帝青眼。
「有心了。」
小蝶接过食盒,她性子好,和那名侍女打过数次照面,也算熟识,就多扯了几句。
侍女随口念叨。
「照老规矩,前些天陛下宴请朝臣,每年春日宴少府那边都忙的恨不得长出八条胳膊八条腿,连东厨都被拉过去凑人手。」
从她紧锁的眉头不难看出,对加班的极不情愿。
但能在宫里混的,多多少少懂点说话艺术,「虽说有赏钱拿,但还是那些年轻公子小姐们的宴会更有趣些。」
年轻的好面儿,就算个别任性也不至于闹腾起来。
可那些老油条不一样——
第63章 春风吹又生】
不少年纪大到都当父亲或者祖父了,碰见貌美侍女斟酒上菜,还鬼迷日眼的,想暗戳戳揩油。
如今的少帝性子端谨,他们才不敢太明目张胆,收敛了不少。要知道从前的先帝,酒多上脸,兴致一起还会直接把人赏过去。
根本不管什么八十和十八的年龄差。
「不过今年席间来了一位新大人,年轻俊俏的很,说话声音也温和好听,那日大傢伙可都佑着能分到这位大人跟前伺候呢。」
侍女面上抹开一片红,俨然是一副少女怀春的姿态,神秘兮兮道,「我还悄悄打听过了,据说那位大人是从南水州过来的,得陛下赏识,刚任的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南水州?
小蝶莫名眼皮一抽,问,「那他姓什么?」
「听说姓孟。」
「……」
要死。
当初那个小陶人,姑娘可是特地派她扔掉的,现在听到久违的另一方人员名字,小蝶下意识一阵心虚。
她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
自己也知道,正要扯个藉口走人时,余光不经意往后,这一瞥却险些将她吓的魂飞魄散。
月影朦胧,长廊尽头立着身姿清朗的少年,玄袍如蘸夜色,也不知到底在哪儿站了多久。
「陛、陛下!!」
两人俱是惶恐跪地,不敢抬头。
陆怀:「下去。」
「是、是是是……」
她忙不迭便要退下,天子又倏地抬手,指节匀称修长,带着薄茧,被月色一照仿若冷瓷。
「东西给朕。」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小蝶难得机灵一回。但顾忌对方不喜女子近身,所以只敢将东西放在面前地上,叩了首赶忙退下。
心里默默祈祷,皇帝没听到方才她们说的那些话……
陆怀拿了东西进去。
水晶珠子簌簌相撞,响声清脆急快,蹦进满室。尚芙蕖正跪坐在长案前,手里捏着那只小瓷瓶,支颐沉思。
一听,就知道对方今日心情不放晴。
不等她出声询问,胳膊被人一扯,几分强势地拉了过去。
尚芙蕖惊讶,「陛下?」
陆怀既有作为帝王的矜持,又有少年人的忸怩。所以大多数时候的亲昵信号,都是由她主动发出。
哪怕前些夜里,越过最后防线,也是她教的。
尚芙蕖这一门又修的满极。撒娇卖乖的招式可以半年不重样。这会儿却没来得及拖出自带波浪线的绵延尾音,反而落了下风。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前朝又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少女带着几分好奇挽过来,天子嵴背绷直,有一瞬的僵硬。
不得不说,她的确猜中了。
可考虑到自己的孟氏综合症,发作的有点频繁。次次提及,次次踩雷,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小心眼?
尚芙蕖没看出他的心理变化,只当是被那些老油条给气的,又见少年凤眸莹润,似含委屈。当即火力全开,嘀嘀咕咕将宋党从上到下骂了一通。
然后拍拍对方的背,「好了好了,陛下我们不气了,气坏伤身。那群老东西年纪大,也活不了多久,便是耗也总能把人耗死。」
天子什么都好,就是脸皮薄教养好。
骂人都挑不出几个词。
不像她,祖宗八代都可以骂的不重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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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毛很成功,陆怀多云转晴。
她又将小瓷瓶往前推了推道,「陛下看看这个。」
香丸是常见之物,又是后宫寻常可闻的味道,若是掺入其中,更加难以让人发觉。
但陆怀从太子到天子,一路并不顺利。从前他和安王党斗的如火如荼,相互视为拦路石,谁都想弄死对方。所以他见过的毒比吃过的药还多。
见的多了,自然也就熟悉了。
比如,眼下他手里这个——便是宋党谋逆罪名的重要证据。
见他神色微动,尚芙蕖接着说,「东西是陈采女交给我的,至于要怎么处置,那就看陛下的了。」
宋党这几年大不如前,只差一击毙命的机会。
但问题在于,手头上完全干净的没有多少,如果真的要血洗清算,朝堂估计得少一大半的人。
职位空缺,短时期内又暂时找不上这么多合适的人手补上。等解决完蛮族民穷财尽,库藏空虚,正是解甲归田休养生息的时候。
这也是孟家得到重用的缘故。
睫羽微垂,陆怀缓缓敛起那只瓷瓶道,「还不是时候。」
尚芙蕖听明白话外之音,也猜出几分对方想法。这是打算温水煮青蛙,藉机把朝堂那些勾连的势力一併换掉,尽量减小拔除宋党带来的影响。
「陛下。」
她伸了伸脑袋,神色带些不安分的蠢蠢欲动,「宋家处刑那日,臣妾能去围观吗?」
光宋广嗣一个纨绔子弟,这些年干的混帐事就不少。
不敢想像宋府全家桶被推出去时,场面会有多热闹。
从前这些画面,阿娘不让她看。但越是不让,就越好奇。
陆怀,「……行。」
注意到他带进来的那个,搁置在案上的食盒,尚芙蕖笑盈盈打开,双眼当即一亮。
东厨已经摸清楚她的喜好。
相当精准。
恰巧旁边伸来一只手,递来干净筷子。她毫不客气接过去,刚刚夹起一筷子,就听他说道。
「你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她愣了下,想起自己让人送进掖庭的听画,「陈采女那个贴身侍女……」
「意外落水,死了。」
陆怀语调极淡,淡的仿佛风吹过也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是见惯尔虞我诈深宫后所赋予的平静麻木。
少女执着的手微顿,思绪纷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格来看,这是间接死在她手上的第一条人命。
她在青水州在家安宁惯了,未曾接触过这些。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要说完全不难受是假的。
「盈盈。」
手背忽地覆上一阵温暖,被人轻轻拢住。少年指节修长分明,白玉扳指微微硌在她腕间。案上昏昧灯影落在他侧脸,眉宇间平添几分锋锐和狠辣。
他声线低沉。
像是庇护,又像是教导。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斩草需除根。
第64章 宰谁】
夜色渐浓,明月入窗,层层叠叠的叶片影子映落在菱花格上。侍人们已经退出寝殿,只照旧留了一小盏灯。
尚芙蕖坐在榻边,散着一头才绞干的如瀑长发。未施粉黛的芙蓉面含粉,楚楚半掩,颇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收起巾子,陆怀起身去后间沐浴。
隔着一帘,灯火昏昧,能清晰听到水流哗啦声。他距离感强,沐浴时不喜欢有侍人在场伺候,即便是从小照顾的齐忠也不行,最多允许在更衣这个范围。
等到出来,尚芙蕖已经躺进里侧。
乌黑的发堆在枕边,手脚都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唿吸浅浅起伏着,一看就是还没睡。
帐内安静的有些过分,薰香缓缓缠上四角繫着的流苏穗子,陆怀微顿一下,熄了那盏小灯。
四周漆黑涌了上来。
气氛比之前更加紧张尴尬。算起来两人其实同床共枕没多长时间,陆怀在那个雨夜将她扯进帐子后,没过多久就哄着她同房了。如今想想……总觉目标明确,早有预谋。
仅有的一次亲密接触,让双方都处于一种半生不熟间,什么都做过反而更不自在。
尚芙蕖略侧过脸,问,「陛下今夜怎么把灯吹了?」
她大致猜出他有心患。
而且很可能是当太子那会儿,先帝还在时留下的。
陆怀掀了薄被躺上来,手脚都放的规规矩矩,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什么楚河汉界,「与你同寝,用不上这个。」
以前他总怕一掀帐子,里面就躲着一个女人。
可如今,她爬自己身上那算什么……
少女又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胰子,发间清香幽幽绕绕,极其好闻。陆怀指尖动了动,借着翻身的动作往她那边靠了些。
白日时抱她倒是自然,眼下在帐中也不知怎么想……反而做贼似的。
月色拂过素雅纱帐,朦胧一层。陆怀试着和她搭话,「边关那带的舆图,沈恪已经绘完了,朕准备让常老将军整顿下兵马,带季飞鹰为副将再打一次蛮族。」
这个话题,尚芙蕖的确感兴趣。
她一下转过身,「陛下不是说国库没钱,要与蛮族议和吗?」
陆怀道,「从皇祖父起就说议和了。」
结果极具弹性,蛮族平常这两字天天嘴上挂,烧杀抢掠却一件不落,主打一个能进能退,立体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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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父皇手上割取两座城池时只字不提,眼下打不赢才说。」
世间哪有两头都占的好事?
议和原本就只是个幌子,从前都是蛮族在用,如今他也能。
尚芙蕖有些担忧地半支起身,「那要有人说陛下不守信怎么办?还有国库……」
哪来的钱给大军吃饭?
大辰尚武,人人皆可披甲上阵。事死如事生,骨子里流淌着炽热的血性。
所以兵将是不缺的,关键在于没钱养。先帝当初割让两城,流民四窜,悲声载道,陆氏皇室多年积攒下来的民心差点崩盘。
要不是陆怀夙兴夜寐,兢兢业业第一时间解决好流民问题,这些年又励精图治,恐怕各地早就揭竿而起了。
还有史官的笔,连先帝那般荒唐的都知道怕,晚年拼命捲儿子企图补救。眼下和她躺一个被窝里的少帝,却打算出尔反尔。
「随他们怎么说。」
陆怀语气流露出厌恶,他是矛盾的存在,一边行事言谈恪守规矩,一边要讨厌这些所谓的规矩,「后世的评价朕不在乎,只知道蛮族多在一日,边境百姓就提心弔胆一日。」
「身后名是死了以后的事,朕只的管眼下活着的。」
尚芙蕖觉得有理,又问,「那钱呢?」
上次用的还是从傅家那里借的,这才还了一半总不能再朝人家伸手吧?
尤其是一次都没去傅婕妤宫中的情况下。
她又想劝,但视线往下扫了一眼,不知何时横在自己裊娜腰上的有力胳膊。他没戴护腕,没有平常那般冷硬,但凸出的腕骨和那枚白玉扳指还是有些硌人。
考虑到眼下所在场景很可能对自己人身安全不太友好,尚芙蕖还是默默咽下话。
陆怀按着她重新躺下来道,「宰几只肥羊。」
蛮族一战胜利,他威望和民心水涨船高,总算不会有人再将他和父皇联繫在一起。
「宰谁?」
少女瞪大眸子,仰头看他。
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陆怀目染笑意,低到她耳畔轻声吐露出几字——
「侯府。」
这些世袭公爵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承到这一代虽只剩个骨架子,但积累了不少好东西。
为寻求庇护,更是私下勾结众多。从前他还不能轻举妄动,当下却是敢了。
而这其中,平阳侯府就是最显眼的刺头。
尚芙蕖两眼都亮了起来,「陛下果真是和臣妾心有灵犀~」
「……」
陆怀哪里不知道她是想两人一起飞,锅全给他背。这姑娘就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从平阳侯夫人为了除去她,给尚娉婷下绊子起,就註定难逃一劫。
「母后若是问起,你什么都不用说,只管哭就行。」
背锅就背锅吧,他也愿意。
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她会为了钱,将自己卖给别的女人的错觉……
想到许久没有动静,甚至一晚过去还掉了五点的好感值,陆怀手掌微拢,温热与柔软贴近,他这才注意到她穿的寝衣有些不对,轻盈薄薄的一片。
夜风丝丝缕缕,幔帐如波澜微起,轻轻晃动。余光顺着那一小角被褥豁口瞥去,蔓入眼帘的是比天上月还要皎洁的大片圆润肩头,裙头青莲如缀,开满一背。
她、她竟穿了先前那身衣裙……她这是什么意思?
脸上滚烫,像油锅起火。陆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收回手。可才刚一动,少女就自觉滚过来。
「陛下待臣妾真好。」
她得了好处,会变得热情主动。
而这种交易感,恰恰是陆怀一直牵在心头的,如同丝线。
平时没什么感觉,可一碰到特殊的、有威胁的,就会扯动缚紧……尚芙蕖对他是有好感,但还远远够不上喜欢二字。
第65章 可怜见儿的】
有意偏开视线望向帐顶。可眼睛看不见,其它感官只会更加敏锐。
恰在此时,少女柔软发梢轻轻扫过手臂,和那夜拂过腿时一样酥麻,激起颤慄难以启齿……
陆怀突然坐了起来。
尚芙蕖被吓一跳,没等问什么,对方已经动作利落掀开被子下了榻。
后间水流声稀里哗啦的,过了半晌他才出来,寝衣雪白腰带松垮,带着一身淋灕水气重新摸上榻。
这次,也不抱她了。
扯着被角往上将少女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活像她是什么半夜会吃人的蛇。
「陛下?」
尚芙蕖能感觉到,他身上未完全干的水渍泅染衣料,湿凉一小角……洗的是冷水。
少年领口微敞,明晰锁骨上还挂着水珠,分明往日再端正清肃不过的一个人,此刻修长眼尾含着昳丽,无端显露出几分蛊惑来。
她一喊,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乌髮落下,露出通红耳尖。
「睡吧。」
…
薰风拂拂,暑气蒸人。
今年京兆的夏比往年的更热些,冰盆子早早拨下了。但尚芙蕖仍是被三伏天暑热闷的食欲不振,东厨新送来的鱼糕,只看了一眼便觉倒胃口。
原本过冬养圆润的面颊,也消瘦下去,能看到瓷白的下巴尖。
小蝶心疼不已,给她剥着新鲜莲蓬道,「娘娘今年暑热闹的这般厉害,夫人和大姑娘要是见到,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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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八九误会成她在宫里过的不好,被人欺负了。
陆怀连这口锅都逃不掉。
尚芙蕖没忍住轻笑,捏着雪白莲子,倏地听到殿外一阵喧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尚姐姐!尚姐姐!!」
从门口正要进来的杏儿被吓一跳,连声调都变了,她努力叫人慢点跑别摔着,但那团身影还是风风火火地窜了进来。
「尚姐姐!我今日逛街玩去了!正好碰上闹子,整个大街上都是人可热闹了!卖的东西也好多好多,还有些我都从来没见过,我让小厮给我买了好多吃的,有糖葫芦、豆面饧糖、粔籹、炉盘、羌炙、燔炙……」
有段时间没见的陆扬,一双葡萄眼又黑又亮,婴儿肥的脸颊圆鼓。他跑的急,出了满头满脸的汗,此刻正掰着白胖手指,一个个细数给她听。
「这么多炙的,也不怕吃上火。」
尚芙蕖掏出帕子,一边给孩子擦汗,一边吩咐,「杏儿,让人送碗绿豆汤过来吧。」
「谢谢尚姐姐。」
陆扬虽然年小淘气,规矩却学的极好。小蝶给他放了个凭几,他靠过去后小心翼翼摊开掌心,「尚姐姐,这个是送给你的。」
不知名的植物根茎,溢出些粘稠汁液。
许是放久,已经有些发蔫。
但断面的地方隐隐泛绿,冒出一两根小芽。
尚芙蕖好奇,「这是什么?」
她从没见过这东西。
「我也不知道。」陆扬摇头,伸手比划,「是一个老妇人在角落里卖,满满一大筐子,而且是一个一个的,但都没有人买。」
「他看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就送了我一小块,让我拿回去种,说这东西虽然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可以填饱肚子。还说她试着煮熟吃过了,可以保证没有毒。」
【红苕】
【量大管饱还耐旱】
脑海中的面板几乎同一时间弹出。
那条高数值的饱腹感,一下子让尚芙蕖坐直了身子。
接过陆扬手中的东西,汁液稍微粘手,也顾不上问道。
「那个老妇人现在还在那里吗?」
「应该还在吧,毕竟她一个都没卖出去。」
陆扬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但能感觉到重要性,自告奋勇道,「尚姐姐,你是想买吗?想买的话你让我去吧,京兆的夜市可好玩了,正好能去看一看嘿嘿。」
陆怀管的严,极少放他夜间出门。
可有尚芙蕖点头就不一样了,事后就算他皇兄知道,也不能怎么着吧。
一想到陆怀那张总爱板着唬他的俊脸,陆扬就止不住委屈埋怨,「尚姐姐你是不知道,皇兄这人可凶了,总爱罚我抄书念书,小过抄书大过背书。」
「太学的先生和他说,我可能不是读书的这块料,但他就是不听,觉得勤能补拙,还要我笨鸟先飞。」
说着,眼泪汪汪。
「可怜见儿的。」
尚芙蕖摸了摸他圆润的小脸蛋儿,翻了一面帕子给他擦泪,心里也是苦不堪言。
作为受害者之一,她感同身受。
「还有还有啊。」陆扬的嘴比寿安宫中那只八哥还碎,「你之前不是告诉我说,你小字叫盈盈吗?」
「结果我这么叫你的时候,正好被皇兄听到了。他问我盈盈是谁,我说是你小字,难道你没告诉过他吗,然后、然后他就……」
他抽抽搭搭伸出两只包子似的白胖爪子,汪地一声。
「他就说我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盈盈哪里是我能叫的,罚我回去抄了十遍书呜呜呜呜……」
尚芙蕖:……
她就奇怪,当日陆怀是怎么知道自己小字的?
敢情这么来的。
也难怪陆扬这次见她,只敢叫尚姐姐。
「害,你皇兄就是这么个性子,别太放在心上。」
陆扬作为皇帝手足,自是不缺什么。
但断没有让小孩给自己掏钱买东西的道理,尚芙蕖叫人取了一袋子银钱给他,「小王爷,这件事就有劳你再跑一趟,记得多叫几个侍卫跟着一块去。等东西做出来,要是好吃,我第一个找你。」
「好!」
小孩子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这话对陆扬正中下怀,他一抹眼泪,接过尚芙蕖给那捧莲子,哒哒哒跑出去。
案上的碟子又空了。
小蝶认命地继续低头剥,听到自家姑娘喊了一声,「屠雨。」
听起来似乎是个人名。
但菡萏轩的宫人她都认识,从没见过什么叫做屠雨的人。
只当尚芙蕖说的是哪个话本的人物,毕竟自家姑娘从前有一半压岁钱都花在这上面。
没注意到耳畔似乎有一阵风吹过,窗口那支栀子晃了晃,抖落洁白花瓣……
第66章 这句是认真的吗】
帘子微动,殿外热气悄然钻入一丝。杏儿捧了碗血燕进来,「娘娘,寿安宫那头闹起来了。」
尚芙蕖一抛小扇,瞬间来了精神,「谁这么厉害,居然敢闹到太后跟前?」
这个闹,自然不可能是秉持佛系养老,坑底躺平的太后主动发起的,只能是后妃到她老人家跟前闹。
杏儿将碗盏搁在案上,小声说道,「听说是段采女,而且还和娘娘您有关。」
见对方神情一愣,似有不解。
她将勺子递了过去,喉咙里声音压的更低,「害,就是先前您在御景园的那桩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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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采女今日前去探望太后,路上遇到段采女,原先是说结个伴一起,哪成想她到了寿安宫,一见太后娘娘就开始哭哭啼啼。」
「指控娘娘您仗势欺人,气焰嚣张。当日在御景园不仅欺辱罚跪陈采女,还险些打伤她的脸。」
宋家这条路走不通,陈采女便想走别的路子。
皇帝一时是搭不上边了,所以她的新心思很明显是想讨好太后。
可惜暑热的不止尚芙蕖一个人,太后她老人家也身子不适。
皇帝日日顶着大太阳去上朝,她则日日头昏脑热谢绝早起。
一众美人不能过去,陈采女便见不着人,早就急得抓心挠肺。今日好不容易打听到太后人好些,递话去问也同意了。
天时地利人和,兴沖沖赶过去,半道却遇上想和她同行的段采女。
虽说机会被分去一半,心里有些不大高兴,但考虑到对方和平阳侯夫人的关系,也找不到拒绝理由。
「娘娘您是不知道,奴婢听别人传的,陈采女当时可是差点气疯了,压根想不到段采女跟过来竟然是要替她讨什么公道。」
杏儿表情难掩幸灾乐祸。
这俩不管哪一个都给自家贵主添过堵,她最乐见的就是这种狗咬狗。
「东厨的那个小侍女碰巧去送糕点,说陈采女那会子都顾不上是在太后面前,上去就扯了人衣领,指着她的脸骂少胡说八道,自己不用她狗拿耗子假好心。」
「段采女估计还以为自己是在替她出气,义愤填膺刚说完就直接被骂傻眼了,像根木头一样,只直愣愣杵着。」
尚芙蕖舀动两下勺子,「陈采女那是为了女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否则以陈湘娘的脾气,再冲动耍横也不至于犯到太后跟前。
只因她女儿还在自己手上。
怕自己被太后降罪后会迁怒赵瑞珠,所以哪怕失去一次机会,甚至不惜在太后面前失仪,也不敢让这把火烧过来。
「难怪。」
谁都是娘生的,杏儿收起笑,「奴婢一时倒忘了这事。」
尚芙蕖问:「太后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太后倒没怎么生气。」
见小蝶一心一意只低头剥莲子,连话都不知道多听点,以后也好为贵主解忧。杏儿恨铁不成钢地用膝盖悄悄撞了她一下。
对方抬头一脸茫然。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又朝尚芙蕖陪出标准灿烂的笑,「只不偏不倚一视同仁,说她们各自有错。所以叫两人面对面,手拉手,相互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地赔了罪。」
「然后又给了几卷经书回去抄,教诲她们要平心静气,与人为善。太后娘娘一片慈心,实在感人肺腑。」
末了,她还不忘感慨这么句。
专业培训的和业余选手就是不一样。
尚芙蕖:……
这行事风格非常太后。
不应该叫教诲,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度化。
她都不敢想像,那两人对脸拉手的场面会有多美丽。
一个眼神杀人忍的吐血,一个默默垂泪饱受委屈。
小蝶总算抬头,张嘴就问,「你最后这句是认真的吗?」
杏儿:「……不是。」
其实她也觉得离谱。
比起从轻发落,更像一种精神攻击。
…
红苕的事託付给陆扬,可等到晚间,带着东西过来的却是陆怀。
少年身量又长开不少,眉眼青稚渐脱,身上冕服是绣娘今年新赶做的,衬出一副匀停身骨,宛如嵯峨玉山。
那柄天子佩剑挡住一半的劲瘦腰身,尚芙蕖已经想不起来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了。而陆怀最近也又恢復了先前躺棺材板的一动不动状态。
不敢多看,尚芙蕖匆匆移开视线。
「小王爷呢?」
「回去抄书了。」他净了手,让人将那包东西打开。
里面的东西不多,还混着泥土,骨碌碌滚了一地。
尚芙蕖也不嫌弃,挽着裙角,弯腰好奇去翻看,「这个可是小王爷发现的,是大功臣,陛下罚他做什么?」
「一码归一码。」
陆怀坐在帘拢半晚的窗下,施施然望向她。少女正低着头,鬓边素白的梨花晕开一片斑驳花影,香腮胜雪。
「有功自然要赏,回头朕让太学给他放沐几日。但他既然有胆到你这里告状,那罚过也得受着。」
尚芙蕖眼尾一翘,笑了起来。
「陛下这样,往后小王爷哪里还敢来找臣妾玩儿嘛。」
陆怀语气微敛,「京兆并没有看起来的这般太平。宋党多年独大,闹得鸡犬不宁,这些年被朕陆陆续续剪掉不少羽翼。明面上看起来虽然老实了,但背后指不定就什么时候窜出来咬人一口。」
他的做法也是为了保护陆扬。
当年安王看似唯唯诺诺去往封地,实则在朝中留了不少人手。他亲政后最狠的一刀,其实不是以两桃杀三士之法除去顾杨两党,而是思来想去不放心,直接派人暗杀安王。
暗杀这种事,不成功则成仁。
一旦走露就会掀起混乱和动盪,牵一髮而动全身,可以说是赌徒行为。但当时的他没有太多选择。
好在,赌赢了。
安王死后,朝中人心惶惶,互相猜疑,也成为顾杨反目的最佳导火线。可唯独没有人怀疑一个正式为帝不到三个月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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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意识不对时,顾杨两派已经倒下了。
陆怀当初剑走偏锋,以极端粗暴手法解决掉亲手足。所以如今同样忧虑,会不会有人以相同方式下手。
「扬儿要是出事,那死了的安王可就有债主了。」
第67章 她还要脸】
之前从小蝶口中得知,孟朝进出现在臣子的宴请席列,说明他已经在京兆任职了。
所以尚芙蕖猜测,这袋红苕十有八九会交到他手上,让他当牛做马。
介于天子谈孟色变的综合症,她不打算出声询问。
但下一刻,系统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请教农正孟朝进,奖励羊猪牛马产前产后护理。】
【争取落实一户一牛,一户一猪。】
「……」
好的,这下她知道是什么职位了。
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表现的很忙。尚芙蕖正想装作低头认真找东西,手腕就被人牢牢拽住。
陆怀面色难得一见这般阴沉,黑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换一个。」
系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只是详细介绍了下这串奇怪名字。
并贴心附带一条提示——【短期任务无法重复刷新,只有完成上一个任务,新任务才会进行刷新。】
四书五经那个显然是长期。
后面完成的都是短期,难怪和最开始的不一样。
尚芙蕖越听双眼越亮,换成以前兴许她还不懂这东西有什么重要意义,现在书读多,眼界也跟着上来了。
畜牧业同样重要。
系统甚至给了她一个很好的方向,要真能实现一户一牛,农耕这块也能被带上去。
最重要的是和之前稀稀落落的奖励相比,这次系统似乎格外慷慨,直接合四为一。
所以,这个奖励相当重要。
而且,短期任务无法完成的话,不仅当前的奖励拿不到,之后的任务也没办法刷新,会一直堵在这里。
损失不是一般的大。
「陛下……」
激动之余,她这才想起身旁还有个陆怀。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还圈在她纤腕上,浓长睫羽低垂,在眼下落出一方阴翳,显然系统的话他也听得清楚。
尚芙蕖试图哄道,「陛下,这是难得的机会。」
他作为帝王,一国之君,应该比她更懂得这东西的重要,也更会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的判断和抉择。
尚芙蕖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
但像飘忽不定并不打算着陆的蒲公英,从不侧重这份感情。
在有系统串连、同根相系的情况下,这种东西有则锦上添花,没有她就头顶名臣金框。
正如陆怀所忧虑那样,他来她欢天喜地迎上前,可转眼又会认真考虑,要把他抛给别的女人。
比起夫妻,更接近臣子。
万事以利为先,利在前他在后。
陆怀久久沉默。
尚芙蕖以为他是听进去,默认了。正想往前一步,身前忽然横来有力长臂,她被拨过了肩膀。
毫无反手之力。
两人之间的差距并非男女体型,而是自身力量上的悬殊。
尚芙蕖跟着屠雨练了一段时日,自身也算是吃饱饭力气大的女子,此刻依旧觉察到自己的弱势。
那点子三脚猫功夫顶多在后宫称王称霸,真要遇到刺客杀手一流,只会像现在这样被轻易钳制。
少年那双凤眸近在咫尺,浓墨翻涌,「不行。」
语气比先前更冷冽,也更笃定。
直到听见这句,尚芙蕖才终于确认,天子和书里的完全是两个人。居然连四合一都不要了。
「盈盈。」见她还在出神想着什么,陆怀从身后抱过来,「这件事交给我就好。」
那六十五点好感并不能带给他安全感。
两人勉强算双向奔赴。但属于他死心塌地一脑袋扎进去,非要攥紧了死不放手。
而尚芙蕖也往这个方向来,却像个背着手遛弯的老大爷,左看看右看看不紧不慢。
一个不小心没看住,很可能就被路边哪朵花花草草勾去了。
贴近在耳畔的气息灼热,掺杂了几丝难以形容的浮躁,他抱的极紧,尚芙蕖没法推开。
双手轻搭在少年的背上,只觉对方身形高大,仿佛一头兇恶的虎豹。
她被抵在案边,身形不住后仰。那只修长的手顺着她的肩背一路滑至手旁,十指交扣,彻底将人死死锁住。
他声音很低,沉沉压着什么,「盈盈,你喜欢过他吗……」
这个问题来的突然,尚芙蕖有片刻怔然。喜欢倒谈不上,但要说完全没有好感,也不可能。
她和孟朝进幼时一起玩过,之后再见面虽说有些生疏。可两家知根知底有意撮合,孟家家风清正,养出来的儿郎也温和谦让,待人体贴。
非要挑一个的话,确实是极好的人选。
她的出神引来陆怀不满,扣在腕间的那只手紧了几分。
尚芙蕖逮着空子侧过脸,敏锐品出他身上躁动的,不同寻常的情绪,说道,「臣妾和孟公子已经没有关系了……」
后面的话音骤然被吞没。
这位书里从谏如流的少年君主,此刻选择性失聪,压根听不进去话。尚芙蕖被亲的有些恼火,再次将身前的狗皮膏药扯开。
「陛下!臣妾都说了,我和孟公子没有……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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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刺一个准,远比她预想的要在意。
几番折腾下来。
他再要倾身时,尚芙蕖将脸一撇,唿吸还带着不稳,终于意识哪里不对,赶忙改口,「我和孟……孟大人那点事早就过去了。」
他终于停住。
博山炉烟雾裊裊,融进身后的沉沉夜色。少年高马尾方才被她扯松了,几缕碎发跳脱束缚落在俊美面容旁,多了不羁之感。
女儿家独有的嫣红口脂,在他微抿唇角晕出一片,荒唐而艷丽,多看一眼都觉得勾魂摄魄,心口震颤。
映着两人的灯火晃了下,屏风后倏地多了道漆黑身影。
脑袋埋的很低。
话也几乎是压在喉咙里的。
「陛下……负责押送西南道粮草的林大人求见……」
陆怀直起身,扣紧护腕,面色平静的如在朝堂时。
「知道了,朕这就过去。」
暗卫闪身不见。
陆怀默了几息,也知道今日之事自己做的有点过。略转过身,没等组织好语言,腰带却勐地被人一拉,淡淡的脂粉香气连带少女整个人扑上前。
他还愣着。
尚芙蕖已经掏出一方帕子,蹙眉为其拭去唇角那抹靡艷之色。
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像话。
她还要脸。
第68章 谁家这样子吵架的】
翌日,杏儿欲言又止数次,还是没忍住上前给她捏肩捶腿地问,「娘娘,您是不是……同陛下吵架了?」
昨日动静可不小。
闹的候在外面的人也能听到。
「吵架?」
尚芙蕖愣了下,这才意识到她和陆怀算是闹矛盾了。就是解决矛盾的方式有点古怪……谁家这样子吵架的?
昨晚两人搁屋里头,起码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她近来又神思疲乏,已经没有功夫去想别的。
现在冷静下来,想起那个暗卫口中的话。
粮草押运官。
姓林。
那本书她背的比三字经都要流利,闭上眼剧情内容就能自动全部浮现在脑海。但拼凑半晌,都找不到一个姓林的人物。
有关天子朝堂事业线的太少了,又几乎是一笔带过。导致她想提取些关键信息,都只能靠猜。
不过能确定的一点是,到今为止,陆怀事业线发展轨迹和书里大差不差,因系统存在只进程更快而已,说明这部分没怎么魔改。
而她记得……蛮族被彻底击败的这最后一战,其实打的很险。
据说是后方出了叛徒。
书中此战是在好几年后,当下情况虽然好上许多,但再好还是囊中羞涩。陆怀是个合格的君主,尤其对于沙场战机的判断,敏锐精准到一种可怕的地步。
尚芙蕖搁下手里扇子。
细思下陆怀教过她的那些,猜测这次应该是轻骑出击,主打一个闪电速度,打的对方措手不及。
而粮草押送一直以来都是兵分多路,真假难辨,以起到掩护作用。
问题十有八九就出这里。
殿外来福传了膳,正一道一道往里送。其中一样醉虾端出来时,还没完全醉死,半截虾尾动了动,直接蹦到脸前。
海腥味浓烈,直冲鼻腔。
尚芙蕖本就被暑热惹的数日身子不爽利,难得好转,猝不及防再熏了这么一下,胃里都开始翻涌。
她用帕子捂着嘴,干呕两声。来福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人。
「娘娘!?」
「没事。」尚芙蕖示意他给自己倒盏清茶漱口,指了指那道醉虾,「最近天热,油腻荤腥一概不要,叫他们都撤下去。」
「是是是。」
来福忙不迭应着,等她缓好,才牵着衣摆子要叫人进来,尚芙蕖又叫住他,「让杏儿装一份茶点。」
不管猜测真假。
宁可错疑,也不放过。
在宫人眼里,她昨日和才皇帝闹矛盾,现在要茶点,那肯定是送去求和的。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下人的巴不得贵主受宠,所以杏儿很快小跑而来。
绿柳浓荫,蝉鸣阵阵。
宣室殿里没有人,守门侍卫客客气气回了她,尚芙蕖知道自己来的急切了,陆怀这个点应该还没下朝。
远处柳条被风吹的打蔫,有气无力绵软摇摆。杏儿撑着伞,尽量为她挡去檐外那一阵阵热浪。
来的时辰可不怎么巧。
交给屠雨去送,也是个合适法子。
可本来她是抱着和陆怀面对面探讨,验一下自己到底能猜对几成,有没有进步的心态。
「算了。」
尚芙蕖略微举高食盒。这一路东西都是她亲自拿着,杏儿想帮忙都被拒绝了,「既然陛下不在,那让我进去放下东西就走。」
门卫不敢拦。
这位美人可是日日都来,在宣室殿红袖添香的次数,比去寿安宫太后那里打卡都多一倍不止。
「娘娘请进,当心脚下。」
尚芙蕖提着裙摆,不仅进去了,还一进去就极其大胆拿了皇帝那套茶具,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杏儿在旁看的心惊胆战。
说好的来服软和好,怎么还大摇大摆喝上了?
天热口干舌燥,尚芙蕖连倒两杯,见她眼不眨盯着自己,愣了下问,「你渴吗?」
「不不不不……」
杏儿脑袋跟双手一起摆。
只差没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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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陛下用的东西,平日里侍女可是连宣室殿都不让进。
尚芙蕖没想那么多,她这两天难得好些,生怕又晒出毛病。自己不舒坦,也怕别人热迷煳,所以菡萏轩的宫人每日都能分到几大碗甘梅汁,清凉解暑。
说是放个东西就走,却待到乌金西沉,鸟雀还巢。期间还叫人送了冰盆子,还有瓜果绿豆水。
夕晖倾泻,美人鬓间的步摇折射出一道灿金光芒。望了一眼案上刻漏,她缓缓起身,压平衣摆的褶子。
杏儿提心弔胆了一下午,终于听到无比期盼的声音。
「走吧,我们回去。」
「哎好、好的娘娘……」她感动的差点流出眼泪,忙手忙脚扶着这位祖宗,迈出宣室殿门槛,却发现她的走路姿势,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尚芙蕖高挑,菡萏轩又是年小侍女居多,所以少有能俯视她的存在。而眼下这么一昂首挺腰,拔高一截后就格外明显。
但她也不敢多问什么,老老实实打着伞将人护送回菡萏轩。
结果半道,这位祖宗忽然伸手一指,非要绕去御景园。
夏花繁盛,花团锦簇,开的热烈奔放。确实是好景,杏儿却没心情欣赏,目光只紧紧落在桥上那两道熟悉的人影上。
平阳侯夫人和段采女二人,也第一时间注意到她们。
怀里的玄玄眼尖,远远就看到她,耳朵一下子立起来,想从陈采女的臂弯挣脱出来,却被抱的更紧。
她嘴里哄着软话,将身子微侧过去,挡住视线。
平阳侯夫人上前一步,「巧遇娘娘了。」
目光相触,缓缓往下,从美人那张芙蓉面到轻搭在小腹上的手……空气有些沉闷凝滞,透不进一丝风,仿佛七八月雷阵雨即将来临前的天。
「是啊。」
尚芙蕖微不可查蹙了下眉,又让杏儿收起伞道,「毕竟夫人经常入宫,想要碰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女人面色铁青。
尚芙蕖却像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她这段时日清减不少,撑着伞从桥上走过时,弱柳扶风,腰肢却似乎粗了圈,再浓的妆容也掩不住楚楚动人之态。
后宫从不缺美人。
况且再美的花也有看腻的一天。
尚芙蕖,也不应该例外。
第69章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听闻娘娘最近身子不适?」
平阳侯夫人突然贴了过来,伸手扶她。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香,似从别人那里蹭到衣袖上,极淡一缕。
「夫人……」
杏儿被挤开,空举着手。她想重新上去扶尚芙蕖,平阳侯夫人却瞪过来一眼,口吻语重心长。
「你这丫头好没规矩,折娘娘的脸面。娘娘与我说两句话,不知道到边上迴避吗?」
一个卑贱的侍女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
没再理会,平阳侯夫人拉着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她见多识广,与人相谈接话皆是信手拈来,这大概也是多年来能得太后待见的缘故。
「娘娘怕热,正巧臣妇早年看过一个香药方子,据说只要做成香包佩戴在身上,不仅能使肌肤生凉,还能蚊虫不侵咬。」
「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态度明显比先前好了不止一点。
平阳侯夫人从袖里取出一只香包,精緻小巧,针线一流,「不敢妄言,娘娘拿回去试试便知。」
尚芙蕖笑道,「京兆果然风水宝地,也算让我开眼了。」
两人在前面边走边谈。
段采女跟在后面,她咬着唇,尽量和杏儿等侍女拉开距离。
怀里的玄玄又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尾巴毛炸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似乎被什么不舒服的东西刺激到。
「喵呜……」
段采女抱猫的手微微一松。
玄玄嗓音粗粝,后腿用力一蹬,直接从她臂弯里跳了出去!
「啊!」
听到身后传来惊叫,尚芙蕖回过头——视线只来得及捕捉见一团黑影,闪电般飞窜到跟前。
站在她旁边的平阳侯夫人也始料未及,但身子已经下意识朝后躲去。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她这么一躲,后面的尚芙蕖就完全暴露出来。
「喵呜……」
通体毛髮黑到发赤的猫儿看到她,哑声叫了下。
想往回收,却来不及了。
湖上的石桥当初为了美观,让工匠在八十一阶上镌刻不同的飞禽走兽,与远处的雕樑画栋、飞阁流丹相衬,灵秀典雅。
尚芙蕖一阶一阶擦着滚下来时,只觉屁股硌的慌。
她果然没什么情怀诗意。
尽管有意收着,衣物下也事先垫了一圈东西,只蹭破点手皮。但不知道是不是大中午日头太晒还是怎么,竟真的觉得肚子有些钝钝的痛。
「娘娘!娘娘!!」
杏儿吓得声调都变了,慌急跑过来,低头一瞧,魂飞魄散。
正午日影斜斜,美人身下鲜血染红轻衣,像朵被一点点揉碎的花,艷丽到刺眼。
尚芙蕖脸色苍白,柳眉紧蹙,数日反反覆覆积在胃里的那股噁心感,终于压不住了,转头吐的稀里哗啦。
血可以是假的,但这份难受不似作假。
杏儿泪花直冒,一时也顾不上其它。
「娘娘、娘娘您千万挺住啊!奴婢这就去找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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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地上的血迹,还站在桥上的平阳侯夫人,面如死灰,表情比尚芙蕖主僕还难看。
那个香包分明没加任何东西……她还不至于蠢到当面投毒。
眼神沉沉往后看了一眼,段采女她的躲开视线,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掐入掌心。
尚芙蕖……居然真有了。
陛下实在不容易,连孩子都得舍给她。
医官很快赶来,几人放轻手脚将人抬上步舆,小心翼翼的仿佛尚芙蕖是什么极其易碎的物件。
血水还在断断续续沿着裙带滴落,众人看的一阵心惊肉跳。
少帝御极多年。
第一个孩子估计就要这么折了。
尚芙蕖趴在步舆上又吐了一回,整个人顿时舒坦了。但还是得装出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模样。
日光晃眼,步舆被稳稳抬起往前,一名医官紧随上前要给她摸脉。尚芙蕖蹙眉,将人拍开。
「要那个叫红叶的。」
众人这才想起,这段时日天天去菡萏轩请平安脉的,确实是这个女医官。
四周瀰漫着淡淡的血气。
像被热气蒸腾,酝酿待发的毒药。
这胎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尚芙蕖往常就带点任性,才在宣室殿里坐了一上午,眼下闹小性子也不奇怪。
况且那个医官本来心里还叫苦不迭,今日当值怎么偏生就撞上这等塌天大事。眼下听到这话,只觉捞到救命稻草。
「是、是是是!」
宫里的消息向来犹如蓬草,风一吹不胫而走,到处都是。
微风掠进长廊,吹开屏风上的数朵桃花。垂挂的幔帐前,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
药汤苦涩的气味溢满殿内,热气腾腾。红叶收回搭在纤细腕上的手指,脸色复杂,变了几变。
太后担忧询问,「怎么样了?」
「娘娘已有两月身孕。」红叶恭恭敬敬地回道,「所幸身子强健,此番虽说伤了元气,孩子还是勉强保住了。」
都这样了,还能保住?
正跪在殿前的平阳侯夫人,险些咬碎后槽牙。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既然逃不了,好歹目的达成也行。可现在尚芙蕖孩子安然无恙,自己的锅又甩不掉,赔了夫人又折兵。
太后点头,神情平静,「说说吧,今日的事。」
平阳侯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向前膝行几步,才要吐露冤屈。太后忽然指着红叶,「你先说吧。」
「是。」
女医官叩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只香包,「回太后娘娘的话,问题就出在这里。里面虽然没有损害龙胎的药草,但有一味会使猫性情大变,狂躁不安,以至于……误伤到人。」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红叶又把东西递给旁的医官,一行人看了过去,皆是垂首不语。
更明白了。
「娘娘、太后娘娘!有人要陷害臣妇!」
平阳侯夫人跪伏于地,额间出了细密的冷汗,「臣妇就算怀有歹心,也不可能当面下毒,自留把柄啊!」
接过药汤的杏儿,倏地一下红了眼,「夫人此言差矣,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平阳侯夫人恶狠狠看向她,「这里哪有你一个婢子说话的份!」
「本来是我们娘娘想说,可如今却没有力气说。」杏儿额头贴在手背上,看不清脸,但声音清清楚楚的,「所以奴婢斗胆,替我们娘娘说几句。」
第70章 禁足】
「你说吧。」
得到太后首肯,没人再敢阻拦。
「是。」
杏儿微抬起头,目光似乎落在后面的段采女身上。
后者跪在平阳侯夫人身后,从进来开始就低垂着脸,一言不发。
「宫里头没人不知道,玄玄是太后您养的猫儿,备受宠爱。饶是贵主们平日里遇见,也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所以,要是其它的猫儿也就罢了,偏生这次伤到娘娘的是玄玄,抱着猫儿的人又是段采女……若不是奴婢随手将那香包交给医官……」
有些话点到为止,留出想像空间效果更显着。
伤人的是猫,从头到尾平阳侯夫人却没碰过猫。没有人敢去怀疑太后,如果红叶没留意到香包不对,这桩子事最多只有段采女会遭点殃。
殿内寂静,只有碗盏轻碰声,叩的人心烦意乱。
平阳侯夫人垂在身旁的双手紧握成拳,有苦说不出。
香包送出去之前,她确实考虑过这一招。
成了无声无息,不成就是眼下这般。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不赌。
没想到尚芙蕖才是真正敢赌的人。
从前低估她了,居然狠心到能把肚子里的那块肉押上。所以不论选哪一个,自己都註定输。
自太后当了太后,穆氏就没如此狼狈过。
她眼底浮现血丝,望向帘后。
顺着丝丝缕缕的缝隙,能看见半挂柔软幔帐里探出柳条般的手臂,白皙的近乎透明,底下浮现的青络清晰。医官正将上面扎着的细长银针,一根根取下。
太后没有出声,只坐在那里,手边那盏茶已经凉透,一下未动。
苦药氤氲,她的脸被挡住,看不太清。
平阳侯夫人却知道。
她动怒了。
咬了咬牙,正想干脆寻只替罪羊,将今日的事情推出去。身后遽然传来一阵动静,她神色微变,想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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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哑巴似不吱声的段清淑,此刻提着衣裙挪进帘里,郑重长叩,「君子周而不比,和而不同。夫人虽是臣妾的表姨母,但做错就是做错了,臣妾万万不敢偏私。」
「没发现表姨母行径,没拦住玄玄,险些害了尚妃娘娘和王嗣,这是臣妾之过,求太后娘娘罚过。」
落地有声,大义凛然。
平阳侯夫人却是双目通红,浑身血液嗡地直冲天灵盖。
她死死盯着前面的柔弱背影,想扑上去活撕对方的心都有了。
「先回去静静心吧。」
太后终于转过视线,那双凤眸透着和少帝如出一辙的冷冽,「佛经凝神静气,清淑,你回自己宫里抄两个月吧。」
段采女似乎松了口气,叩过一礼后很快告退。
只是禁足两月……
平阳侯夫人心也跟着松了松,提起一丝期翼。
她只是这次犯煳涂,何况尚芙蕖命硬成那样,不见得有事。万一太后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过她呢……
「平阳侯夫人。」
这句一出,瞬间浇凉穆氏的血。
她闻声抬首,呆呆望着太后的方向。
「这些年,哀家自认待你不薄。看在已故长姐的面上,更是多有照顾。当初给你出入宫的玉牌,本意是陪哀家说说话。」
太后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挥退想要上前换盏的陶姑姑。
碗盖拨弄碰撞出声响,平阳侯夫人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在对方平和的声调里彻底掐灭。
「既然你不明白,那从今以后玉牌便收回来吧。」
那哪里只是一块玉牌?
更是平阳侯府的殊荣!
前后只进宫一趟,就什么都没了。她回去该怎么和丈夫平阳侯解释?
七八月的天闷热无风,穆氏却像是整个人掉进冰窟里,冷的忍不住身子颤抖,「娘娘、太后娘娘……」
费力张了张口,她还想说什么,太后却视线都不偏一下。
「你也回去吧。」
「……」
暮霭沉沉,斜阳残红铺满天际。
昔日心高气傲的平阳侯夫人,像只斗败公鸡,在跨出宫门那瞬,忽地想起不久之前被她算计不得不与夫家和离的女人。
尚芙蕖的长姐。
不过一个普通市井妇人,在她手底下毫无反抗之力,是轻松就能被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弱小蝼蚁。
原本想借她这段关系,拉尚芙蕖下水。没想到她那位长姐性情刚烈至此,勘破真相后没有哭闹也没有纠缠,二话不说决绝果断地将嫁妆全都抬出门。
也是这样的天,大片艷红云霞铺在身后,染血布匹一样。
那个女人站在马车旁,面容苍白,一双眸子却黑亮有神。
和尚芙蕖极像。
她早该想到,这俩是亲姊妹,行事作风也是一样的。
再想到平阳侯府从前的待遇,穆氏不由开始懊悔。要是没去动尚娉婷,就不会招惹上尚芙蕖。
平阳侯的殊荣也就还在。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越想心中越恨,那口堵在胸腔的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一把挥开车帘,穆氏将随行的侍女叫到跟前,「肖云娘最近怎么样了?」
侍女小声地回,「那个姓杜的书生,要娶她过门当正妻了。」
「呵。」平阳侯夫人冷笑一声,「还有人上赶着认别人儿子的。」
「不过,他这次复试名次不错,听说有贵人看重他,专门留在身边做事,也算是一朝得势平步青云了。」
侍女又道,「所以,他那个老娘现在抖起来了,出门墙都能被撞倒。四处逢人就说,自己儿子休妻做的对,是尚氏无福,还挡了他们家的福气。」
乡野村妇,粗鄙不堪。
平阳侯夫人不愿多听,嫌脏耳朵,「尚家那边没说什么?」
侍女摇头:「尚家那对母女只顾着忙绣坊,没搭理过。倒是杜母主动上门过,才嘲两句就被尚母一盆洗脚水泼跑了……那位尚家夫人,也是泼辣货色。」
总结一句,尚家女人都这模样。
平阳侯夫人还是嫌粗鄙,「尚氏那个孩子生下来了?」
「是,瓜熟蒂落,是个女儿。」
「既然留下孩子,想必还念着旧情。」平阳侯夫人早早打听过,对尚家女十分鄙夷,「见到杜元修飞黄腾达,也早晚会回去。再刚烈,面对泼天富贵也得服软。」
第71章 压根没有想到】
「让肖云娘多折腾几次,给杜家和杜元修找点事做。」
她这火气总得找个口子撒。
尚家是不敢再动了,尚芙蕖用的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元气大伤的节骨眼上,再去招惹她划不来。
而且太后的态度已经摆在明面上了,相当重视她肚子里的这一胎。
所以还是杜家最合适。而且,如果不是杜元修咬饵料上钩,自己怎么会落到今时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平阳侯夫人冷下声音,「记得让她多找一些。」
才忙完午膳不久,整个东厨就又噼里啪啦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热气升腾,一缕缕白烟冲出碧瓦朱甍,几位庖正身着襜裳,额角挂汗,手上的锅已经快颠断气了。
「这道送去菡萏轩。」
「这道也送去菡萏轩。」
「还有这几道……」
东西流水一样送来,廊外脚步声不绝。尚芙蕖靠在凭几上,在太后那盯得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那一大碗乌漆麻黑的药汁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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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在口腔中瀰漫。
她眉头拧成一团,下意识看向红叶。
目的已达成,过程也很顺利。
但原定计划里自己这一胎应该摔完就没,不知道是红叶记错说错,还是陆怀发现后的新安排。竟然说孩子还在……所以她这会儿头疼的厉害。
没有的东西怎么在?
总不能再摔一次吧。
满脑子飞絮乱舞时,红叶倏地跪在她面前道,「方才忘记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尚芙蕖错愕好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您已有两个月身孕了。」
「……」
坏消息,是真的。
好消息,还是真的。
太后放下茶碗,示意其它几位医官轮流上前给她把脉,一一确认过无碍后,看着她缓缓扬眉。
「你每日叫医官过去请脉,都不知道自己有了?」
红叶脸色微僵,眼神向尚芙蕖撇去,后者只是苦笑。
「不瞒太后娘娘,臣妾其实不是叫她过来请脉的……」
她让红叶来,只是走个过场。
但凡戏演全套些,就会知道自己歪打正着开出一个真的。
问题在于,她与陆怀只一晚上的事。
两个月没来事,也当是暑热身子不爽利的缘故,压根没有想到,这么简单就有了。
太后觉得见鬼:「不是请脉,那你叫日日她过去做什么?」
少女声音弱弱:「她做的酸梅汤好喝……」
「……」
殿内陷入沉默。
红叶不安地低下脑袋,余光悄然往左右探了探。
这是真的。
她家祖传的凉饮方子,其中以这一碗酸梅汤尤为不同。
被尚芙蕖点名去菡萏轩后,见这位美人怕暑热,两靥生绯。于是顾不上把脉,自告奋勇煮了碗送来。没想到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天天都得上灶。
让医官天天上门煮汤,是有点新奇。
但双身子为大,本以为这件事太后不会多说什么时,对方拨弄几下檀木珠串,倏然指着她道。
「你给哀家做一碗。」
红叶:……
乌梅山楂的酸涩,与甘草蜂蜜的甜腻恰到好处地中和。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入口清爽滑润,确实是消暑良品。
太后才算明白,尚芙蕖为什么会为了这一碗,连把脉都顾不上。
看了看神色还有些拘谨,立在一旁的女医官,她挖人挖的光明正大,「哀家多给你赏钱,以后你上午去给尚妃请脉,下午就来寿安宫煮汤吧。」
至于为什么是下午。
因为早上她起不来。
红叶眼里的光一下灭了,感觉今后的日子都没什么盼头。
她入宫就是为了摆脱煮汤的命运,不愿屈服在那一口大锅前,做无情煮汤人。
现在却只完成了一半。
上午做自己实现行医理想,下午……还得煮汤。
太后在她寝殿坐了整整一天。
从喝完汤,到跟她传授经验,再到说起陆怀小时候卷十八个太傅,最后不带脏字地咒骂先帝。
尚芙蕖也从躺不住,到逐渐汗流浃背。
终于知道,寿安宫的那只八哥嘴为什么会漏风了……
听多了总要漏的。
天幕黯淡,暮鸦乱飞,滚滚云团如翻墨,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陆怀掀帘进来时,太后还没走。
殿内没有点灯,那颗夜明珠却光亮荧煌,温润柔和地勾勒出软榻上少女的轮廓。
尚芙蕖喝了一碗安神汤,效果立竿见影,这会儿微侧着脸唿吸声浅浅,已经睡过去了。
「今日这事,是你做的?」
太后淡声问道。
起先她也疑过尚芙蕖,但方才观察神情不似有假,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真真假假之下,虚实难辨。她便想到了当皇帝的儿子。
陆怀冕服未褪,视线下意识朝幔帐看去,听到这话只顿了下,很快应答。
「是。」
不知道什么事,但反正先应了再说。
他答应过她的。
唿唿夜风捲入帘内,携着潮湿水气。太后声音里压着怒意,「她有了身子,你还敢让她去冒这个险?平阳侯府就这般碍你的眼?」
少年微愣。
差不多知道是什么事了。
往那道身影又递一眼,有些无奈。今日这事她就没先会个声,为了对付平阳侯夫人,怎么连这招都使出来了。但机会难得,不配合便浪费了。
想到这里,陆怀一撩衣袍,跪下道,「儿臣知晓母后顾念旧日恩情,但姨母是姨母,穆夫人是穆夫人。当年对母后施以援手的是宫里穆皇后,不是平阳侯夫人。母后就算爱屋及乌,这么多年也该清楚了。」
太后这个年纪,什么事都看开了。
只有穆皇后的事,闹了大半辈子,还是扎在心底。
当初穆皇后自己在吃人的宫里熬到油尽灯枯,换来花团锦簇,家中却还想着什么将她剩余的血肉啃食殆尽。等不及咽气,就寻了第二个准备送进来。
太后是不愿意入宫的,但没人在意她的想法。
穆家上下皆是披着人皮的虎豹,就盼着靠她再续这份尊荣富贵。只有重病的穆皇后为其筹谋,四处托人,想要给她讨出一条生路。
她说先帝不是良人。
他的后宫就是碾磨,能将人连带骨头都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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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吃了熊心豹子胆】
可惜,没给她报答的机会,穆皇后没撑过那个冬日。
次年春莺枝头啼血,穆家就用一顶小轿将人送进宫。
之后无数日月更迭,肺腑煎熬,她愈憎恶穆家,也愈可怜穆家女。不管是同病相怜,还是未能报恩,这两样亏欠最终都落到了穆氏头上。
殿内静了良久,只能闻见淅淅沥沥雨声,溅落飞檐。
少年声音平稳有力,如金石玉珏相击,「穆皇后对母后赤心相待,不惜沥尽心血。母后感怀于心,本来也是正常之事。但平阳侯夫妇是飢鹰饿虎,儿臣斗胆问一句,这么多年这两人可有被餵饱过?」
太后沉默不语。
雨幕渐浓,续续落成线。天子起身,颀身玉立,衣袍上金线勾勒的龙纹流华辗转,带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他眸底浓黑。
「母后,平阳侯府已经挡着路了。」
要削公侯,第一刀就是这里。
…
尚芙蕖怀疑那碗药汤加料了。
她再心大也不可能就这么睡死过去。记得自己是在听太后风轻云淡地骂先帝,一抖一箩筐。
与其说是骂,那种平静的状态更像陈述事实的吐槽。
别半点激/情。
之后她眼皮就控制不住打架,意识也越来越模煳……
一觉醒来,雨声嘈杂。
室内没有点灯,两挂幔帐大敞着,以至于她一眼就能看到坐在对面的陆怀。
他褪了件外袍,发尾落在臂弯处,只着修身中衣更衬宽肩窄腰,手里正握着那颗夜明珠赏玩。
难得意态疏懒,不似往日端肃。
觉察到她的视线,少年缓缓抬眸,「醒了?」
尚芙蕖坐起来,将幔帐完全拂开,「陛下……」
话未出口,陆怀已经走到她跟前。
少年微微倾身,示意她噤声,「嘘,母后还在侧殿,小声些。」
他指了下邻着隔壁的那面墙,将那颗夜明珠轻轻放进她手里。尚芙蕖大惊失色,「都这么晚了,太后娘娘居然还没回去?」
陆怀点头,将幔帐挽高了些。随后在她身旁坐下,「母后担心你,想等你醒了再走。」
尚芙蕖嘴角微抽。
是料放多怕她一觉不醒吧。
老人家用的安神汤就是与众不同,这玩意儿,难怪太后早上起不来……
「朕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种事情也敢胡诌。」陆怀肃着脸开始训话,「现在母后如此重视,八个月后看你要拿什么交代。」
「水……」少女刚睡醒,还有些懵圈,长发微微翘起几小撮,像某种小动物的角,看得人心底一阵柔软。
陆怀话一噎,给她倒茶。
「饿了。」
「……」
他又端来糕点。
有荤有素搭配均衡,还挺讲究。
敢这般得心应手指使天子做事的,她还是第一人。要是传出去,只怕会被那些朝臣的奏书淹死。
陆怀坐了回来。
正想将被打断的话续上,说下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尾。再好好教教她,下次不能玩这么大的,一不小心容易把自个搭进去……
但倚在榻边的少女,拍拍糕屑,突然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尚是平坦的小腹上。
「陛下,我有了。」
像只极度震惊的狸猫,陆怀瞳孔紧缩,说话都磕磕绊绊,「有、有有有什么?」
尚芙蕖:「孩子,你的。」
冷静好一会儿,少年才又伸手,犹豫再三后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少女腰肢细软,春日岸边的柳条一样。他不敢多碰,收回手问。
「朕怎么摸不出来?」
一孕傻三年准不准尚芙蕖不知道,但陆怀智商明显直线下降。
她有点无语:「才两个月,陛下这是爪子又不是夹子,怎么摸的出来?」
两人默默对望,终于在这个潮湿的雨夜,确认自己成为年轻爹娘。
陆怀咬牙,「真的你还敢胡来!」
他少有情绪起伏这样大的时候,面上却是肉眼可见的愉悦,「你坐在这等一会儿,不要乱动,朕先去下旨解散后宫。」
嫔妃又不是宫人,吃穿用度都要给到位。
这群美人除了见不着皇帝,其余不曾被薄待。赵美人事件后更是杀鸡儆猴,太后盯严不少,在大家都是半斤八两不得宠的情况下,日子过的也算平和。
但一个人是一张嘴,一群人就是一群嘴。
这笔每月都得支出的银钱,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口袋雪上加霜,陆怀只恨不得能立马拿去养大军。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
终于可以把那个破后宫解散了,那些女人也能送回去了!
他是实干派,起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等一下陛下!」他走的快,尚芙蕖险些没扯上对方衣袖。
力道不重,陆怀却一下停在原地,顺着她低头。
惯常心思难测沉稳自矜的少年帝王,此刻在她面前,乖顺的像只小心翼翼收敛利爪利齿的虎兽。
发尾轻扫过手背,微痒。尚芙蕖几乎下意识收起手,拢住掌心那缕发。
怀里的夜明珠照的少年面容冷白如玉,绝世无双,连带那双凌厉凤眸也镀上一层朦胧柔和光晕。
堪称稀世奇珍。
她心口不轻不重鼓譟了下,这才发觉雨声不知何时停了,留下一道道淋漓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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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后宫暂时还不能废,臣妾腹中的这个孩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世俗的那一套,放在天家最会更加现实残酷,毕竟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她爹娘相敬如宾,成亲数载从未红脸,算得上是他人眼中的夫妻典范。但阿娘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后,姨娘很快过了门。
遭受同样命运的还有她的姐姐。
只因肚皮被疑怀的是个女儿,就扯出一串荒谬事,最终和离。
方才心尖泛起的涟漪被重新一点点抚平,尚芙蕖冷静下来,对上少年深邃的眸子道。
「况且眼下即将与蛮族厮杀,朝中恐有异议,后宫那些女子又与前朝多有利益牵扯,陛下这个风尖浪口上提出此事,恐怕会掀出不少麻烦。」
他就算想,那些人也不愿意。
国库亏虚,司农仰屋。朝中又多贪生怕死之辈,上次打完蛮族还没缓和多久,就要主动求战了。
第73章 掌上明珠】
之前求和派就天天蚂蚱似地蹦哒,暗指他全然不似当初割让两城的先帝。年轻气盛,行事太过锋利。
不敢想像,他要是说想再打,得炸开多大一锅粥。
他教她的那些,她学的极好。
就是用在了他身上,这点不太好。
见她冷静理智地分析利弊,说要将那堆女人再留一段时间。陆怀心里不舒坦,但又反驳不了,只能板着脸开始安排正事。
「从明日起朕调一部分暗卫到你身边。菡萏轩单独开灶火,吃穿用皆由红叶经手查验。」
「等孩子出世,便立后。」
树大招风的道理尚芙蕖还是明白的。
眼下的确不是好时候,先前她连跳三级背后已经遭来不少非议,这个孩子来的正好,能赌上旁人的嘴。
「陛下。」低垂浓睫似两把洒金的小扇,她声音很轻,「等孩子出世,先赐臣妾一个字吧。」
陆怀眸光微动,忽地凑近。
他瞳仁漆黑深邃,眼角眉梢还带着少年气,专注凝视人时潋滟生辉,极易堕入其中。偏生锐利如剑,仿佛能轻易剖开人心。
尚芙蕖被他盯的不自在,下意识想往后躲,却被攥住手腕。
水沉香侵袭感官,少年掌心温暖,源源不断递送过来。
「你在担心?」
「没……」
她才张了口,陆怀倏地念出一个名字,「陆扬,知道为何不让他夜间出去,严加管教吗?」
尚芙蕖终于抬头。
她悟性高,一点即通。
月辉洒进兰窗,掀起澎湃心潮。
银白护腕贴在肌肤上微凉,少年掰过她的脸,字字清晰告诉道,「若没有你,扬儿就是下一任大辰君王。」
「扬儿不行,还有旁枝。所以,子嗣一事你不必忧心,顺其自然就好。」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了。
严格来说,她和孩子才是计划之外的最大意外。
尚芙蕖听懂了,「敢情陛下是真的要做孤家寡人?」
就是孤家寡人。
在得知太后寻了一堆女子进宫,其实他已经想好后续。想等陆扬再长大一点,就把人全送回去,尽早也不耽搁那些想要再嫁的。
大辰帝王取灯留寝,又都有专门之人记录在册。回头直接将册子甩出,说自己身子骨有毛病。
反正先帝血脉稀薄,如今只剩他和睿王。弟承兄业,少但不是没有。况且睿王年幼无势,是比他更容易操控的傀儡,宋党必定不会反对。
只是之后路会更难、更险。
可他为父皇还的债太多了,只有这一笔不可捨弃。
「如今不做了。」
怕她误会,少年轻声说道。
他在这方面纯粹而直白,如同一张未经描画浸染的干净宣纸。与平日的深沉相比,反差极大。
尚芙蕖望着怀中的夜明珠,银白的光芒不染一丝暮夜之色,纯白无暇,她心倏地更加沉静了。
却是那种平和安宁的沉静。
像被人稳稳托于掌上,高举过头顶。
「我知道了。」
【+10】
…
太后再进来时,寝殿灯火通明。
尚芙蕖睡过一阵,已经清醒了。此刻坐于案前,纤细身影被烛火投在窗前。
她膝上铺着奏书,正看的入神,侧脸蒙上一层浅浅的柔和光芒。
「太后娘娘……」
余光睨见人,少女赶忙推开奏书,想要起身行礼。
太后抬手制止了。
「以后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是……」
太后视线在殿内轻扫一圈。
先前没有注意,光顾着担心尚芙蕖的身体状况。眼下越看越觉得她这屋里头的摆设一件件怎么都那么眼熟?
「母后。」
灯烛一暗,陆怀上前一步,颀长身形将那盏灯连同身后之人,挡的严严实实。
「母后可是还有事要嘱咐?」
太后目光收了回来。
他这偏袒紧张的姿态太明显,自己这个当亲娘的也没见过几次。上一次还是数年前,先帝叫人摔死那只幼虎时。
兽圈那只白虎其实原先是一对的,陆怀还是太子时在后山捡到。其中有只格外黏人,小猫崽子一样走哪跟哪。
之后有次悄悄跟着他进了太学,结果被人发现检举。先帝大发雷霆,任凭如何乞求都无果,陆怀因袒护挨了一顿板子,但也没能阻挡那具幼小的尸体绵软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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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触目腥红。
淡淡的血气甚至没来得及瀰漫,便被永远冻在雪地里。
如今这般……实属难得。
太后心中暗嘆,纳罕地多欣赏了一会儿,感慨儿子到底还是更像她,而不是像先帝。
她道,「哀家是还有事没说,一件要紧的事。」
「母后请讲。」
「怀胎前三月不安稳,经不起折腾,就让盈盈暂时搬到寿安宫来住吧。」
尚芙蕖顿住。
陆怀也是一顿,随后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耳根子烧红一大片,「母后,儿臣还不至于如此……」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
脸皮太薄。
「是吗。」太后目光淡淡,语气淡淡,说出的内容还是照样不顾人死活,「那不到一个月就揣上了?」
尚芙蕖小声:「是一晚上……」
她脸皮厚点,让她来。
太后哦了一声,语气平淡,用眼神惊嘆。
不再勉强尚芙蕖去寿安宫养胎,她干脆招手叫进一人。
「哀家瞧你宫里跟着伺候的,都是些年小的,缺个能担大事的。柳姑做事妥当,体贴周全,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吧。有她侍候,哀家也能放心。」
尚芙蕖微愣。
同人文里赵书苒身边的得力干将之一,居然落到她这里来了?
是落到她这里,还是说……原先就会是她的人?
有脚步声从一侧屏风后绕了过来,那道身影入内,长叩一礼。
长长两片袖子铺在地上,整整齐齐的。
再起身时,尚芙蕖看清对方模样。是个岁数比陶姑姑轻些的姑姑,身量不高,有些黑瘦,双眼看起来却是格外有神。
「柳姑,以后这就是你要侍候的主家。」太后说道,」有什么都听你们娘娘的,也好多攒些养老银子。」
这是全权把人放给尚芙蕖的意思。
「奴婢遵命。」柳姑姑转身,又朝座上美人叩道,「奴婢见过娘娘。」
尚芙蕖忙示意她起身,先让杏儿领着人下去安置。
第74章 鸡圈里的狐狸】
这一胎受重视的程度,远远超乎尚芙蕖的想像。
尤其是这前三月里,每日望着那扇屏风后闪来闪去,但就是从没看清过脸的一道道暗卫身影。
她都要怀疑一下。
自己到底是怀孕,还是被重金悬赏了。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凉风送入阵阵桂子香气,半扇窗牖将拢未拢。尚芙蕖斜倚在侧榻上,青鸦鸦的髮鬓低垂,手里捏着枚黑子,面前是局还没下完的棋。
「娘娘。」
小蝶轻手轻脚捧着一碗刚熬煮好的药汤进来,「这是今日的安胎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黑黢黢的,苦涩难闻。
尚芙蕖十几年喝的药,加起来都没这段时日的多。眼下见到这药,喉头下意识一涩,胃里翻覆起来。
「娘娘?」
她一捂嘴干呕,小蝶慌慌忙忙上前,给她轻拍后背顺气。
「娘娘,您没事吧?要不要叫医官?红叶就在侧殿候着。」
「……不用。」尚芙蕖摆手,指着案上的药碗,「你把那个撤下去,你家姑娘就什么都全好了。」
「娘娘……」小蝶也心疼她,但没法子,「您上次在桥那边摔了一跤,要静心休养,所以红叶说了,这药得连着喝满天数才行。」
「等您喝完,奴婢给您拿蜜饯果子,好不好?」
还得喝许多天,也幸好一天就这么一碗。
尚芙蕖看了看,还是下不了嘴,「先放着吧,我晚上再喝。」
小蝶依言,又拿出几个核桃,用小锤敲开剥到一旁的碟子里。窗几明净,秋风习习,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低声询问。
「娘娘,您上次让杏儿姐姐替换下来的那个香包芯子没有问题,当日您袖子上面抹的也只是一点点猫薄荷,怎么那只御猫会变成那副可怕模样,还险些伤到您……」
这件事,她想了好几日都没想通。
就连往常最机灵的杏儿,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胃里冒着酸水,尚芙蕖也没了继续解棋局的兴致。那枚黑子被轻飘飘扔回棋奁,她重新靠回枕上,半阖着眼。
「那只能说明,当时想害我的,并不是平阳侯夫人。」
她想算计穆氏。
但当日对方确实没动过手脚。
「不是平阳侯夫人……」小蝶吶吶,有些听不懂了。
当时在场的除去那些随行宫人,一共就只有三个,不是平阳侯夫人的话,那……倏地,她打了个寒颤,像是想到什么瞪圆眸子。
「娘娘、您的意思是当时动手脚的……是段采女?」
最后三个字从舌尖滚落,混着庭前枯叶飘落的哗啦声。
如果说陈采女是光坐在那里,看一眼都让人觉得不安分。那段采女就是完全相反的,所以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小蝶目瞪口呆,「娘娘,可、可他们不是说,段采女……是仙子一样的人儿吗?」
那些夸人的文绉绉的词,她一个不会,只记得仙子。
很多人都夸那是天上仙子。
见到银钱都嫌俗气。
「宫里头传的那些话,有几句是真的?」尚芙蕖其实也只是猜测,但有九成九的把握。
她要还穆氏一刀不假,却不想伤害玄玄,所以那日只在袖口抹了点猫薄荷,并没有其它刺激性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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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当日玄玄的狂躁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点猫薄荷就能带来的。
除非——
段清淑身上还藏了别的药物。
穆氏估计也是反应过来了。
难怪那日段采女大义凛然地撇清关系时,她一副恨不得将冲上去人活撕了的表情。
「要真这样的话,娘娘,那天太可惜了。」这群美人什么样,小蝶不在意,但要伤害到自家姑娘,就不行了。
「那天您摔倒后肚子疼,在场的光顾着叫医官和抬人,也不知道找个人制住段采女,搜一搜身上。」
现在都过去这么久。
有证据也早就被处理干净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尚芙蕖语气倒没有多大起伏,她行事一向喜欢往前看,过去的已经过去,无可挽回,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这事,应该也不全是段采女一个人做的。」
这也是她的猜测。
依照书里的内容拼凑而成。段采女很可能不会主动害人,只是也不会拒绝帮她的、被动的害人方式。
「不是段采女一个人?」
小蝶彻底懵了。
这桩子事怎么和剥丝抽茧一样,一层又一层。
秋风萧瑟,拂过少女鬓间的垂丝海棠。她睁开眸子,忽地转过脸,佩环清脆声里,嗓音透露出一丝冷意。
「是梁美人。」
那日回来后,她也想了很久。
常人最多疑到段采女身上,可她想到了梁美人。
之所以猜她,不是因为自己厉害,而是梁家骨子里就是不安分。一定要做大事,没有大事就制造大事来做。
也不知道那本书有没有夸大的成分,梁思吟简直就是后宫劳模,不是在算计人就是在算计人的路上。
宫斗kpi一半都靠她沖。
对比之下,现在见到的梁美人,简直就像养在鸡圈的狐狸没有偷鸡吃,安分守己的有些反常了。
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尽管清楚梁思吟虚与委蛇,只是表面与她交好,且在书中战斗力高。可这种杀人不脏手的招数,还是让她不寒而慄。
「娘娘。」
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响动,杏儿声音透了进来,「梁美人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小蝶面上惊异未褪,抬头看她的眼神是掩饰不住担忧。尚芙蕖神色不变,只抬手示意她退下道。
「你先去休息吧,顺便把柳姑姑叫进来,这里让她陪着就好。」
虽然不至于蠢到当面动手,但梁美人这种段位的,还得是柳姑姑这种老手更能帮得上忙。
还有自己这一屋子暗卫,也不是吃素的。
小蝶忙不迭地应了。
晚云渐收,天际拢出一束残红。梁思吟几乎和柳姑姑是前后脚进来的。
素雅裙裳,鬓簪银钗,温柔似水,手里拿着一把兰草小扇,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打出高伤害的样子。
柳姑姑暗暗同榻上的尚芙蕖对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恢復恭敬姿态,取盏沏茶。
「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快坐吧。」
第75章 到底是谁怀上了】
应对梁美人,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深宫是一口大染缸,任谁也逃不掉。她真是越来越会作假了,尚芙蕖默默在心底嫌弃一把自己,让柳姑姑看茶。
梁美人抿唇笑了笑,目光似有若无擦过她平坦的腹部,说道,「我如今都不敢来打搅妹妹了。」
她和赵美人都是菡萏轩的常客。
赵书苒自心结解开,便总爱往这里来,偶尔带一两篇新作的诗。尚芙蕖自己不会写,不代表不懂欣赏。
一来二去,逐渐熟稔。
只是近日赵书苒没再过来,她始终记得自己家中与宋太师的关系,尽量避嫌。
但梁美人不一样。
她几乎没有变化,或者说极难改变。
女子眉眼似轻水环绕。这样的人,不论有没有恩宠,都能过得很好。
可她想要的,远不止恩宠。
「姐姐这话便是与我生疏了。」思绪百转千回间,尚芙蕖视线微抬,下一瞬,余光不经意睨见对方头顶上,出现了一串高数值的红色长条……
面前那盏茶水轻晃,倒映出入室日光,细尘被照的旋飞纷扬。
梁美人坐在她对面处,看得清清楚楚的。
少女那双原本注视在她身上,看狗都深情的眸子,蓦地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泛起盈盈波光,仿佛见了骨头棒子。
她莫名后背一毛,说道,「妹妹言重。」
尚芙蕖却已经改变主意。
陆怀想要解散后宫,对于其他人来说,差别不大,甚至可能是好事。但梁美人这样的数值……无异于放虎归山。
死了又实在可惜。反正养在眼皮子底下也花不了几个子,要是放出去,难保落入敌对之手。
尚芙蕖不会因为女儿身就看轻她。
恰恰相反,觉得对方为此束缚。
赵书苒君子作风,宫斗战五渣,一直倚重身边的柳姑和沈恪二人。
沈恪能在蛮族之战立大功,梁思吟既然可以与之斗的有来有往,甚至还逼到对方玉石俱焚,足以见得能力不在其下。
但凡换个环境,或许也是一流的幕僚。
而判断这段真假和可信度,头上数值就是最好的证明。
想到这里,她柔笑着夸道,「姐姐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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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一句,梁美人眸色微闪。
知道对方是发现这次事情和自己有关了。
「娘娘过誉,嫔妾愧不敢当。」
两人明面上都没挑破。
她态度依旧谦逊,却不见半分心虚之色,似是料定尚芙蕖手里没有证据,不能拿她怎么样。
可对方竟没在此事上多做停留,十分宽仁大度地将话头调了个方向,「姐姐家中的那位小弟,今年有来京兆参加复试吗?」
「……」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不如计较摔倒的事。
梁美人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嘴角一下放平,口吻平淡,「没有,他连州郡的初试都过不了。」
他们梁家这辈只剩这么一个男丁。
所以梁思诵被家中惯的骄横,不学无术,小小年纪还跟着学堂那些富家子弟沾染了一身恶习,这几年更是伸手要了钱就泡在花楼,沉浸温柔乡里。
她和阿爹还有几位叔伯都说过,以他性子这样下去早晚会惹出大事。到时候梁家从前那些底子要被掀露,都得玩完。
只可惜,没人重视。
她的价值从来只有一条,就是在后宫在帝王身边往上爬,给弟弟铺路……
尚芙蕖轻咦一声,「还以为姐姐如此聪慧,胞弟应该也不会逊色才是……」
梁美人唇角笑意更冷。
「小弟驽钝,倒是娘娘……不遑多让。」
攻心为上。
她不纠缠摔倒的事,直接绕到自己家里,扎的人心里无比难受。
梁美人便是心眼再多,此刻也坐不下去了,东拉西扯几句后茶都没喝完就匆匆离开。
帘子一动,小蝶再进来时,手上端着羹汤,低声凑到她跟前,「娘娘,那个梁美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连段采女那样的都能被刀使,咱们往后得多加防着。」
本以为自家姑娘会当面拆穿,没想到还能亲亲热热地聊下去。这可不太像一贯的行事风格。
她脸上表现的太明显,尚芙蕖笑了笑,「没证据的事,拆穿了又能怎样?等着吧,往后她得在我手底下讨生活。」
对手当不得。
那就当上级。
没什么比让对手早晚打卡加班加点,给自己打工更有意思的了。
所以她要让梁美人感到不平。
只有这样,才敢去够更高的事,咬更大的鱼钩。
…
陆怀过来时,案几上那碗黑乎乎的药还搁着一动不动。他解开披风,觑了眼有些心虚的少女,眉梢微挑。
「今日的药没喝?」
尚芙蕖耷拉着脸,「太苦了……」
她没怎么害喜,基本都是被药熏吐的,不然也不会没发现自己有孕。不过,害喜的倒另有其人……
目光轻抬,便见少年天子俊脸忽地一白,转头干呕起来。
「……」
所以,到底是谁怀上了?
陆怀用茶水漱过口,眼尾泛红,看样子还难受的紧,却不忘指着那碗药汤,「盈盈,你把药喝了,不苦的。」
喝了这么多天,是甜是苦她还能不知道?
但断在半路前功尽弃的确不值得。尚芙蕖慢吞吞挪了过去,「陛下这是把臣妾当三岁小孩儿哄呢。」
「叫人热一下……」
陆怀只说了这么句,扭头又到旁边吐了。
五六个月的肚子已经显怀了。秋衫薄薄,那一点圆润弧度就显得惹眼。也过了害喜厉害的时候,但陆怀吐的比先前还要严重,甚至浑身不自在,整天这儿疼那儿疼的。
想想也是好笑,她没怀之前,陆怀可是戴开弓射箭的白玉扳指,腰佩天子之剑能斩杀勐虎,妥妥的武将体魄。
眼下却是一副要碎了的模样。
「陛下。」尚芙蕖眼角眉梢不由堆出笑,「您这样……每日上朝怎么办?」
相处这么久,她已经摸清楚对方脾性,知道陆怀很有皇帝包袱,人前都是沉默寡言的威严架势。
而垮一次会自省自闭许久……
「上朝不会。」
他看了一眼她日渐鼓起的肚子,那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焦虑又蔓了上来,似乎拉扯着神经,难受的紧。
第76章 别让消息传进宫里】
陆怀忍不住一手托扶到她腰后,问道,「累吗?」
「还好,孩子很乖。」
少女柔软垂眼,轻抚着小腹,「应该是个安静性子,一点也不闹我。」
尚芙蕖说的是实话。
也不知怎么回事,陆怀反应剧烈,害喜腰酸背痛腿抽筋,这些她通通没有。除了嗜睡能吃点,没什么苦头。
「那便好,朕原本还担心……」
尚芙蕖按住那只搭在自己小腹上骨节分明的手,嘆了口气,「陛下,先别担心了。」
再担心,等会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仔细想想,陆怀是知道她怀了之后才变成这副样子。
不知道之前什么事也没有。
本就敏感多疑的一个人,现在更是窗外多开一朵花都要胡思乱想一通,怀疑是不是有人想害她。
见小蝶重新端安神汤进来,尚芙蕖顿时愁眉苦脸,药汤一入口却舒展开,惊奇盯着空碗看了又看。
「甜的?不苦?」
陆怀就倚在她旁侧,一手撑扶着,眉眼蕴笑,「怎么样,是不是没骗你?」
她每次喝药都和上刑一样难受,索性花时间改了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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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反应过来,「陛下居然还懂医?」这是什么卷王啊。
「略知皮毛。」陆怀叫了人进来上菜。
如今宫里食材都紧着菡萏轩挑,尚芙蕖吃嘛嘛香,只是红叶不让她多吃,怕胎儿过大不好生下来。
剩余饭菜自然而然都到陆怀肚子里,他口腹之慾不重,给什么吃什么。倒看不出是九五至尊,朴实无华的好养活。
尚芙蕖对此有种蜜汁成就感,「陛下,要不要再添一碗?」
陆怀下意识想要点头,腰腹处却传来一阵勒紧感。
「……」
好像胖了。
他面色有些发僵,不自在地错开话题,「平阳侯府一被发落,剩下那群就怯声怯气捐钱的捐钱,捐粮的捐粮。所以此战若胜,便有安置的钱财了。」
这些人平日坐享食邑和荣华富贵,朝廷捉襟见肘之际要他们出点钱粮佐军,结果一个个装聋作哑,无动于衷。非得等刀子架到脖子上了,才肯积极张嘴吐钱。
尚芙蕖面露疑惑,「陛下,赢了的话不应该搜刮出一堆金银珠宝,填鼓腰包,怎么反倒要出钱?」
从前那些话本子上,可都是这么写。
陆怀却道,「蛮族荒凉,连粟米都难种。人也无礼节约束,野性难驯,穷到只剩胯下的马和手里的刀,哪有什么金银珠宝?」
「况且他们要是有钱,还用的着进犯边境百姓,偷鸡摸狗?」
「……」
所以,打完怎么安置教化才是大问题。
尚芙蕖心凉半截。
又一只貔貅,只进不出。
缺钱时总要想到傅婕妤,又想到阿姐的绣坊,要是能搭上傅家这条线就好了。
只可惜傅宝珍是后宫最傲气的孔雀,除了皇帝太后见谁都气不顺。
「眼下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其余的不用操心。」陆怀说着,正要收回手,掌心底下却陡然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动静不大,似水盆里扑棱的八爪鱼。
他睫羽轻颤。
「孩子动了。」
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十分微妙。既紧张又高兴,下一刻却转头到边上吐的稀里哗啦。
旁边已经显怀的宠妃轻嘆一口气,边给他拍背顺气,边朝着那扇花鸟屏风后才来但欲言又止的人影道。
「说吧,什么事?」
「是。」暗卫低头行礼,「边关大捷,季校尉率领骑兵,数度突袭,破蛮族都城,不日便会回京。」
他们这些影子的速度比驿骑更快。
当日那名押运官临到出发前被秘密扣留下来。换成一名身形与其相似的暗卫,易容扮成他的模样,继续一路北上运送。
只不过,车上没有粮草。
这一战,付出比书里更小的代价。
陆怀抬起略微苍白的脸,没有丝毫意外惊喜之色,扬了扬手。
尚芙蕖会意道,「多留意宋党那边的动静,你退下吧。」
屏风后的暗卫眨眼不见。
从前在先帝手里失掉的两城被收回,蛮族这个扎根多年的祸端也被连根拔起,大辰那张舆图自此彻底完整。万民欢腾,民心所向,天子的威望会高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也是宋党害怕看到的。
本来想要把控在掌中的傀儡,彻底挣脱了线。
「陛下近日要多加小心。」尚芙蕖生怕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不利之事。
听到她关心的话,少年唇角扬起一抹淡淡弧度,只是在听到后半句顿时落了回去,「听说云天寺十分灵验,臣妾想要为陛下和太后娘娘还有肚中的孩子,求个平安符。」
外忧解决之后就是内患。
她不能真让任务一直堵在这上面。
闻言,陆怀眸色清寒,宛如浸入潭中的墨玉,「云山寺远了些,你一个人去不安全。还是等朕这段时间忙完,亲自去一趟。」
他要不答应,自己还怎么寻由头正大光明出宫?
尚芙蕖咬了咬唇,有些急了,「陛下先前还应了臣妾说要骑马呢。」
这话多少有点无理取闹。
其实小马驹都挑好牵到跟前了,但今年春季多雨,后头她又有了……就没学上。
陆怀瞧一眼她的肚子,「往后一定补上。」
可就是不松口放人出宫。
尚芙蕖气的牙痒痒,但不敢太执着于这个请求,怕被他看出来自己是想要趁机出去见孟朝进。
陆怀没坐多久,便匆匆离去。
驿骑后一步送回边境胜利的消息,押运蛮族首领的囚车还没回京,京兆上下已是欢声雷动,不少人喜极而泣。
侯在宫门前的王御史,远远就望见那袭墨金龙袍,赶忙正了正衣襟,上前一步,「陛下,常将军很快便能班师回朝了。」
「嗯。」
天子应了声,年轻俊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王御史小心翼翼睨着,斟酌开口。
「另外,还有尚大人那边的事……宋党已经介入,人还没捞出来……」
对方脚步似乎一顿。
不远处檐下鸟雀飞掠,扑朔的树梢急摇乱晃。
少年眸色渐沉。
「先派人护着。」
「别让消息传进宫里。」
第77章 有缘无分】
秋末霜降,大军凯旋。
道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枯叶,手执长槊的羽林军左右开道,两侧观者如堵人头攒动,挤满翘首以盼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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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页
大辰民风开放,男女大防相对宽松。女子不用掩面也能正常出行游玩甚至做买卖,再嫁更是常事。
踏踏马蹄声忽地近了。
一线黑甲如海潮以雷霆之钧驶骋而来,尘土飞扬,兵戈铿锵。为首那面巨大的墨底白虎旗帜烈烈生风,映衬着身后的红日昏鸦,肃杀之气满溢。
季父呲牙咧嘴挤在人群里,望着靠在年迈老将身旁,高头大马上的新起将星,激动的脸型都不固定了。
这是他儿子!
他那出息极的儿子!
身后几辆囚车缓缓驶动,一群蛮族俘虏被反剪双臂在里侧,蓬头垢面,麻木不仁。也不知道沾了多少大辰无辜百姓的血。季父跟着低声咒骂几句。
他默默数过一遍。
目光落在最后的囚车上,不同于前面的囚笼,上面蒙了一块红布,有空灵的铃铛声从中传出。
这是谁?
蛮族的王都没捂的这么严严实实。不少百姓与他一样,注意到最后那辆囚车,好奇投去视线。
恰有风吹过,红布扬起。出现若隐若现的空隙里的,女子垂颈跪坐着,一双柔荑被束缚在后,雪白腰肢往下压着,折成妖娆惑人的弧度……
场中那些男人目光被黏住移不开,直到被自家婆娘骂骂咧咧拧了耳朵,才哎哟叫唤着回过神。
客栈三楼。
屠雨提心弔胆将伸长脖子的少女扯回,「娘娘小心被发现了。」
底下那群可是练家子,目力过人,难保就注意到什么。
尚芙蕖信手合上窗,放下锥帽的白纱,忽然问道,「那是谁?」
她没对上号,应该是书里不重要的人物。但对那本书不重要的,不代表现实。
「是个年轻女子。」屠雨习武,眼神自是比她好,「她后腰上有个印记,应该是蛮王或者某位王子的姬妾奴隶。」
尚芙蕖没有说话。
貌美战俘充入后宫是一种象徵帝王战利品的常见做法。她从没指望过帝心和盛宠能从一而终,就像杏儿他们说的那般,只求地位稳固,家族能从中获利。
这是进宫前就想清楚的。
世间寻常男子都多有薄情,更何况九五至尊。
可到眼下,莫名还是有刺挠一闪而过。
「娘娘?」
见她出神,屠雨轻唤了声。
少女回过头,情绪已经平復如水,「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屠雨如今全权听她的,不再是之前需要被动触发的存在,「那位大人说定会守信而至……」
说着往案上刻漏看去。
水珠落下那刻,约定时辰已至,门外正好响起叩击声。
有清朗的男子声音被风徐徐送入——
「在下孟朝进,前来赴约。」
…
竹帘风动。
案前两人对坐。
上回一别,已是许久未见。尚芙蕖今日特地乔装打扮过,只着普通妇人素钗布衣,未施粉黛。眉眼干净便透出几分清冷,清淡如出水芙蓉。
屠雨除了鲨人,添茶倒水的活也有一套。注水声响起,少女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嗓音泠泠,「孟家阿兄,别来无恙。」
孟尚两家交好,孟朝进年长于她,唤一声阿兄不为过。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般微妙。有如流沙置于掌心也握不住,也有高悬明月偏偏撞入怀里。将可能的变不可能,不可能的却又得到。
望着面前熟悉的容颜,孟朝进心底复杂。他苦笑下,不敢应只施礼道,「娘娘……」
尽管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但以两人过去和现在的尴尬身份,见面于礼不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不该来的。
只是理智终究战胜不了情感。
尚芙蕖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心潮起伏,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有几件事,想烦请孟家阿兄相助。」
「娘娘请讲。」
尚芙蕖先是请教了他几个问题,大致了解下状况。
孟朝进极有耐心,一一解惑,「陛下先前给的那些红苕,我们已经种了一批出来。司农试着将其煮食,发现确实容易饱腹且味道甘甜。现在还在试着扩大种植范围,看看能不能再种几批出来。」
要是都能成功的话,便将种子推广下去。
尚芙蕖觉得可惜。
当时太过匆忙,忘记将那个卖东西的老妇一併带回宫里,不然还可能帮上忙。现在人海茫茫,想找都费劲。
而且东西成熟了她居然见都没见着,更别提吃了。亏得先前还答应陆扬说,要第一个给他尝尝。
「还有这个。」
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条,「这是我新得的一个施肥方子,材料倒是不难,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你拿回去后可以先用别的作物试试。」
此法并非来自系统任务奖励。
而是她从那本书里扣出来的。
先前看时,尚芙蕖注意力几乎全在人物和剧情上,知道这是一本同人文后,才有闲心去注意那些以往没有发觉的旁枝末节。
比如这个施肥法子。
再比如,书里对于陈湘娘等嫁过人女子透出的似有若无的歧视,甚至每个未出阁姑娘的胳膊还要点上所谓的守宫砂。
而这些,都是现实中大辰没有的。
「要是事成,功劳算孟兄的。」
见面这事,纸包不住火。陆怀醋劲大,有孟字综合症。能来已是冒了风险,总要给人家点好处和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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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朝进只接过看了一眼,眉宇微微舒展,像块触手生温的玉,「娘娘给的这个,有九成可行。」
九成那就是稳了。
不等尚芙蕖开口,就又听到他说道,「除此以外……娘娘也是为此物而来的吧。」
他摊开掌心,指骨干净。
那个与她五官相像的小陶人就静静躺在上面,比原先她那个保存的更加清晰完好,弯眉笑眼活灵活现,此刻被轻轻推至案前。
他果然没有扔。
少女跪坐在那,一时无言。
光影穿过窗棂,一大一小,令人生恍。
孟朝进暗想。大抵这便是有缘无分,所以连小的都留不住。
第78章 就我阿爹那性子】
大殿内沉香气息熏人慾醉。
左右侍人端盘静立,急竹繁丝声里玉盏催传,舞姬绮袖并起,满堂花影。为首的美人裙摆一拢,恭顺垂首,正欲将酒满玉厄奉于上座年轻帝王。
轻烟裊裊,少年半张俊美的脸被遮挡住,那双凤眸却仍透露出凌厉和淡漠。她上前脚步一顿。
思来想去还是拐了弯,朝太后而去。
陆怀不喜喧闹。
也不喜欢见到这群老油条。
从某种角度,和太后不想见嫔妃有异曲同工之妙。
席间最赞不绝口的是一道烹鹌鹑,火候到位,肉鲜嫩香。尚芙蕖要是在这指定喜欢。
正想叫齐忠过来,给菡萏轩送些过去,系统声音倏然从脑海响起——
【任务完成√】
【获得——羊猪牛马产前产后护理。】
太后离天子最近,清楚察觉少年持杯的手一顿。
几滴酒水溅洒在青筋凸显的手背上,殿内灯火通明,他眸底却沉了下去。
三十个暗卫,竟也没将人看住吗?
…
「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孟朝进一眼就看出她是偷跑出来的。
当今天子的性情他并无过多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和父亲突然被召至京兆,俯跪于地时,余光中那角墨金龙袍从身侧划过,淡漠冰冷。
少帝不喜欢他。
这是浅而易见的事。
即便得到重用,恩遇令人艷羡眼热,也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街道上的热闹还没散去,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尚芙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自打入宫以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热闹有烟火气的场面了。
「伯父伯母近来可还安好?」
「劳娘娘牵挂,一切都好。」孟朝进的回答中规中矩,恪守礼节。
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话,尚芙蕖却有些奇怪。依照对方性子,应该是会回问自己一句的。
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他开口。
许是她表情太明显,孟朝进温声,「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
尚芙蕖笑着坦言,「还以为你会告知我家中近况。」
他来京兆没多久,长辈之间多有书信相通,肯定比她了解。
打趣似的一句,孟朝进却倏地变了面色。
尽管速度很快,但尚芙蕖在后宫这门功课已经练出来了,敏锐捕捉到几分不对味。
「怎么了?」
她先前话语中的轻松不似作假,孟朝进犹豫了下,试探地问,「莫非……娘娘还不知道此事?」
尚娉婷上一次递信还是喜得贵女。绣坊蒸蒸日上,她本身精明能干,再加上一个有渔舫经验的尚夫人,如虎添翼。
尚芙蕖有孕后也报了喜。
后宫有子嗣傍身就是最大的保障,尚家母女都替她高兴。
信上寥寥数语,只字未提尚父。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说,但那会儿她没有多想,只当是绣坊生意忙碌的缘故。
如今看孟朝进神情却像是另有说法,眼皮不由直跳。
「我爹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她反应太快,眼见瞒不住。孟朝进轻嘆一声,只能告诉她实情,「尚伯父被人告贪污抚恤银子,下了大牢。」
「不可能!」
尚芙蕖从座上腾起,矢口否认,「就我阿爹那性子,吃席多分双筷子都要还回去,怎么可能有胆子吞抚恤钱。」
照尚夫人的话说,就是十世的老鼠成了精,做什么都畏手畏脚战战兢兢。
让他行盗窃之事,恐怕和杀头差不多。
「娘娘先别急。」
孟朝进轻声安抚道,「尚伯父的人品左右相熟者皆知,都信他不可能做出这等煳涂事。」
「而且阿爹已经差人在碧云州那边打听过了,如今人虽然还在刑狱里,但毫髮无损。」
没有动用私刑,没有屈打成招,明显有贵人从中调度了。
尚芙蕖咬了咬唇,「是谁?这桩事到底是谁告的?」
她阿爹能力平平,信奉中庸之道。一把年纪才得了碧云州的这么一个芝麻小官,怎么着也不该碍到谁的眼。
所以刀口,对准的是她和尚清。
尚家老爹升上去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但尚清不一样。
由童子科进入太学。后面还有她这个当宠妃的姐姐。可以说,只要有点真材实料,就能平步青云。
「告发者走的是投书缿筒的路子,照理说名姓需要保密。」孟朝进压低嗓音。
「但我阿爹他们使了些银钱顺藤摸瓜摸清楚了。据说……这事是董家那头牵的线。」
碧云州的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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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柳眉微蹙,心口有团火烧了起来。董家诚于宋太师,这一手背地里也不知道埋了多久。
她阿爹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出不来了。
原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要翻出莫须有的证据需要时间。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
回去时,那三十个被她以粗暴法子一碗蒙汗药放倒的暗卫们,正四处嗖嗖寻人,心焦火燎。
见到她的那刻,眼泪都要飞出来了。
尚芙蕖先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吃了碗甜羹。夜风飒飒,皓月当空。她摸着肚子在屋里来回走上几圈,越想越是火大。
「娘娘?」
珠帘哗啦一声,小蝶惊的转头。
见自家姑娘拧着裙子往外走,她匆忙小跑跟上。
…
前头庆功宴还没还散,远远能闻见丝竹之声。董美人正靠在美人榻上悠悠喝茶,膝前侍女环绕,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
她望着窗外,眼含期翼。
尚芙蕖如今有了身子,自然不方便在御前侍候。没准陛下今晚酒多,兴致上头,便往她这里来了呢。
一想起少帝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她心头就不由得阵阵发热,推了低头捶腿的贴身侍女一把,问道。
「你快去打听打听,庆功宴要散了没?」
自己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陛下等会儿要是喝的醉醺醺,肯定不认得人。千万别被哪个贱人截胡了。
那名侍女应声出去。
但前后不过眨眼功夫,就满头大汗急匆匆跑回。
瞪大一双眼,神色十分惊恐。活像是见了什么会吃人的罗剎。
「美人、美人!不好了!」
她一开口,董美人便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不好了?我不是让你去打听陛下,你这么快就死回来……」
「美人!尚妃过来了!!」
第79章 你去见谁了?】
伴随话音,门哐当一声被重重砸开。
董美人打了个哆嗦,旋即像是想到什么,俏脸变的灰白,涂了丹蔻的手慌乱指道,「快、快快去拦着!千万别让人进来!」
但对方速度比她预想的还快。
话音刚落,几名手忙脚乱的侍人还没来得及合上宫门,乌泱泱一堆人就众星捧月般,拥着一道窈窕的人影强横挤进来。
被护住正中央的女子一袭朱红秋衫,云鬓低挽,佩饰金蝉,逆着月色眸底泛起泠泠寒光。
这一眼扫过来,董美人后背都发毛了,勉强肃起脸色说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娘娘身怀龙嗣,不在自己宫里好好待着,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她心中有鬼。
加之想争夺天子到自己宫里,声音都在发虚。
尚芙蕖没有回答,只挽了袖子,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腕。随后,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眼神中,突然甩了上去——
啪!
那串金玉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响,董美人白嫩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巴掌印。
火辣辣的痛意席捲,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少女。
「你、你你竟敢打我!?」
这届后妃参差不齐,总体水平比较拉胯,不像先帝后宫那样群魔乱舞,争的你死我活。
而且,在整体战斗目标一致是专宠的尚芙蕖的情况下,这群妃子表面上勉强其实还算和谐,至少能维持动口不动手的风度。
所以,董美人更加愤怒了。
「尚芙蕖!你大晚上闯入我宫殿,还动手打人,就算身怀龙子也不能如此嚣张,蔑视宫规和太后娘娘!」
对比入选当天,面前之人简直大变样,行事越来越嚣张了。
当初实在能装!
尚芙蕖柳眉紧蹙。
不知道是怀孕后月份逐渐大了的缘故,还是因为刚刚得知阿爹被人陷害入狱。
从回来起,她的状态就似乎有些不对……总觉得有股莫名的烦躁火气在心口烧,急需一个出口。
「你爹把我爹下大牢了,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面皮一僵,董美人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异色,嘴上仍硬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再不离开,今晚的事我要告给太后娘娘!」
她疾言厉色,尚芙蕖却没有挪动步子。眸光一侧,身边那名圆脸内侍便自觉上前,笑的无比谄媚。
「娘娘尊贵,何必脏手?这种活儿还是让奴才来做吧。」
「尚芙蕖!你敢!」
「一个骯脏的阉奴也配?!」
董美人眼露惊恐,想后退却被案几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月光顺着裙摆蜿蜒,她狼狈仰头,只能望见少女面上覆了层霜色,也凝在话音里。
「我阿爹被关几天,就打你几巴掌。放心,什么时候放出来,你就什么时候不用遭罪。」
不管董家是心疼女儿,还是捨不得棋子,都得掂量掂量。
几名内侍上前架了人,押在地上。挂着反派身边的恶僕经典表情,来福极有仪式感地搓热巴掌,亲自动手。
尚父大约是在五六个月前进去的,所以按少的算,也是一百五十个嘴巴子。
后妃又养的细皮嫩肉,前几下董美人还能又哭又叫,破口大骂挣扎。
到后头眼神就开始涣散,髮髻也乱了。两颊更是高高肿起,嘴角沁出血丝,像个通红烂猪头。
她恶狠狠瞪着尚芙蕖,恨不得下一刻扑上前将人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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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今日就先这样吧,别破了相,剩下的明天后天大后天分一分。」尚芙蕖一甩手中帕子,有点良心但不多。
董美人也不接受她这点良心,眼底都快喷出火来。
要不是被打的张不开嘴,这会儿绝对一通恶语相向。
尚芙蕖没想要她的命。
区区一个董美人还没有本事能将手伸到宫外,所以她只领几个巴掌,大头还得留给她的父兄享。
同人的嚣张螃蟹剧本,尚芙蕖算是越拿越稳了。
别的先不说,真的神清气爽。
宴乐渐散,月挂柳梢头。
寝殿点点明烛透过窗牖,映出一道颀长身影。隔着廊芜就望见了。药倒几十个暗卫混出去见人时,尚芙蕖还自信满满,想好应对之策。
可事到临头,脚步有些踟蹰。
不知不觉间,人已经站在门前。
她抬手又想放下,少年低沉的音色已随灯火透出,如雪压青松。
「进来。」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这个肚子……总不至于上升到人身安全问题吧?
尚芙蕖硬着头皮进去。
她其实是有点憷陆怀的。
比起那种面对生杀夺予帝王的威严和压迫感,更偏向一种对爱罚抄训诫严厉夫子的怕。
对此,她的理解是被逼着读书读傻了。
不过怀孕后,难得有了十个月的长假。
「陛下∽」
少女泪眼朦胧,春雾氤氲。楚楚可怜受尽委屈的神态说来就来,似乎胆大包天药了暗卫跑出宫的不是她。
她一把抱住对方大腿,身形歪倒过去。陆怀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伸手去托扶,语气带着咬牙切齿的无奈。
「先前同你说的那些话,都当耳边风了?」
他手才一放松点,让那些暗卫任她调动,她就敢只带个屠雨偷跑出去。
「臣妾也是为了大计。」
尚芙蕖不肯起来,扯着对方衣摆哭哭啼啼,「倒是陛下……臣妾家中出了那么大事儿,臣妾阿爹都叫人关了都没人知会。」
还反过来埋怨上他了。
陆怀险些气笑。
「你父亲最迟下个月就能出来,完好无损。」
这种伎俩他见多了。念着她肚子,怕气多伤身才没相告。
修长手指轻拭过她那惺惺作态挤出的泪……眼前烛火明灭,阴影笼罩,天子骤然倾身,发尾尖拂过她的手背,激起一片酥麻。
尚芙蕖下意识抬头,对上那张放大的俊脸。光影婆娑,她心口跳了下,后知后觉想躲,双肩却被人握住。
指骨有力。
如被咬住便死不松口的猎物,少年眼尾微微上挑,凤眸锐利。他嗓音里似压着什么,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诱哄钩子中透露出危险,「盈盈,你出宫……去见谁了?」
第80章 蛮奴】
明知故问。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尚芙蕖目光控诉。可他却像是没看懂,硬要她亲口说出。
窝在心底一晚上,即便抽过董美人也没能消下去的火气,此刻终于不受控制袭上脑袋。
她用力一推。
这忽如其来一下,陆怀竟没有丝毫防备,身形晃了晃。
「????」
不等他开口,少女已经蹭地站起,将手里揉成团的帕子往他胸口一摔,拧过身子道。
「陛下日日和这件事过不去,要是真觉碍眼,不如直接把臣妾送进掖庭算了!」
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次是真的了。
陆怀有些手足无措,扯袖子想给她擦泪,但被躲开。尚芙蕖抱走自己那只瓷枕,就要喊小蝶进来收拾东西。
但她的侍女只战战兢兢从帘后露出一双眼睛,脚下生了根一样难挪动。
第一次见后妃这样和皇帝说话的……小蝶心下惶恐,正想着这样触犯天颜,天子定然会生气时,里间传出少年小心翼翼的声调,「这是怎么了?」
尚芙蕖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风,竟然矫揉造作地闹了这么一通。
她有些难为情。
顺着那只疏朗如月的手,才要上前,殿外有脚步声疾急,齐公公的公鸭嗓越过屏风,气息有些不稳。
「陛下,出事了!」
「那个女奴……逃了!!」
宫里能被单独拎出来叫女奴的,应该只有一个。尚芙蕖一下想到先前囚车上窥见的那名蛮族女子。
陆怀凝重着神色出去,「叫人牵狗去搜,务必抓到。」
「再各调三十个人守寿安宫和菡萏轩。」
层台累榭,连甍接栋。皇宫这么大,一个身手矫捷的女人要刻意想躲起来,如墨入清水中。
而且囚车还关着蛮王等人,为防事变,必须尽快将人找出。
「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待天子身影没入夜色,小蝶赶忙入内,担忧看着她。
「娘娘……」
尚芙蕖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越想柳眉越蹙,摆摆手道,「我没事,想歇息片刻,你先下去吧。」
她今晚确实见鬼。
往常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做出这么古怪的一串事。
帝王多少骨子里带点强势,不容忤逆。结果陆怀非但没有生气,还能哄人顺毛,这点已经超出她的想像。
月色拂过幔帐,尚芙蕖躺上软榻,感受着身躯微微陷落的柔软,意识逐渐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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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正要合上时,一双软若无骨的细白双手忽然从底下探出,绕住她的脖颈……
她一惊,勐地睁开眸子。
但不敢出声喊人,因为脆弱喉管处抵了一片薄薄冰冷物体。
帐间昏暗,也没办法低头去看,只能凭藉微微的刺痛,判断那应该是锋利的利刃碎块。
背后的女人握着它的手很稳,稳到尚芙蕖相信,对方能轻易精准切开自己的喉咙……这绝对是个老练狠辣的杀手。
尚芙蕖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尽量抬头避开利刃,心底飞快寻思起逃生救命法子。
女人就贴在她的后背,穿着清凉,细腻的皮肤像是蛇一样,令人头皮发麻。
「你有身孕了?」
她嗓音有些沙哑,带着异族腔调,钩子一样能搅动人心底的细丝。此刻那只雪白胜过牛乳的手,正搭在尚芙蕖隆起的小腹上,笑音扬起。
「原以为,你们大辰皇帝是个不解风情的呢。」
当时殿上红布掀落,金铃响动,囚车里媚骨天成的美人令人大惊失色。男人们压根错不开目光,眼珠全黏在她身上。
她大胆抬眼,目光赤/裸火辣。一路精心琢磨出来的完美角度,俘获人心。
猎手与猎物之间的身份转换只在一瞬,但上座的少年帝王始终神情淡漠,宛若一樽寒玉。
要不是眼下见到尚芙蕖的肚子,她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所以压根不喜欢女子。
「你想出去的话,我可以帮你。」
刀下的少女倏地说道。
没有求饶也没有哭泣,冷静的让她刮目相看。那女人妩媚一笑,纤指轻轻勾起对方下巴,打量着那清丽纤弱的眉眼。
「倒是个聪明的小美人儿,但我凭什么相信你?」
「万一我放开手,你就把那些暗卫都招过来了那可怎么办?」
「不会。」
余光往下扫了眼自己的肚子,尚芙蕖话音轻却坚定,「你也看出来了,我是眼下后宫里最受宠也是位份最高的嫔妃,而且是唯一身怀有孕的。至少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登上凤位。」
轻云蔽月,一线银光从中流泻,落在对面那面铜镜上,搁着淡烟般的幔帐,朦朦胧胧映出她身后女人的影。
她还是之前那身褴褛衣裳,甚至遮不住那截水蛇腰,上面遍布不少伤痕,如瓷器上的裂痕。
而顺着勾人腰线往上,是一个形似弯月的烙印……
「反正蛮王如今被擒,大局已定,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改变不了什么。既如此,那我为什么要以自己和腹中孩子的性命,还有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为赌?」
尚芙蕖一边缓声,一边努力回想陆怀说过的,这是蛮族奴隶的印记。奴隶低贱,如案板鱼肉任人宰割,在没有过多规束的野蛮之地更是加倍。
以这女人的容色,过去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她这话其实就是在赌。
赌对方待蛮王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而且你这样貌,我也不放心。」透过昏昧镜面,尚芙蕖撞上那双猫儿似的琥珀双瞳,其中流动着蜜糖。
「真好,我要是大辰皇帝,我也喜欢你。」
刀片终于被收回,女人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说出的话是多数大辰女子没有的热情和胆大。
「不过,你最好别和我耍什么花招,知道你今夜为什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吗?因为窗台那株云竹被我下了点东西。」
尚芙蕖微愕。
先前讨的那株送给尚清后,陆怀又让齐公公搬来新的给她。
没想到千防万防,外头流入的吃穿用都检查了,耐不住人家直接钻进屋里下药。
第81章 男女通吃】
她大概也能猜出女人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不敢轻易出去,那就说明还没厉害到能打赢外头一票暗卫。眼下自己的菡萏轩又是后宫守卫指数最高的,甚至连太后的寿安宫都比不上。
所以能被混进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暗卫被药倒的时间里,趁虚而入。
估计女人自己都没想到。
现在旧的那批睡醒了,陆怀又派了新的过来。
三十加三十就是六十,里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进的来出不去。
逼的她只能往床底下躲。
大气不敢出。
「小美人儿,别这副表情。」女人看她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一只幼弱无力的小猫,轻蔑又残忍。
「放心,这药对你腹中的孩子,不会有什么影响。」
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一顿,她笑容越发诡艷,红唇似血。
「想到了?没错,这药只对喝了酒的男人有效……」
「你们的皇帝很有意思,还从没见过对我无动于衷的男人。所以我的目的不是什么逃跑,离开皇宫,而是大辰之主。」
她媚骨天成,被人觊觎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
所以,像大辰少帝这种具有侵略气息却又疏离冷欲的男人,像一只驯不服熬不了的鹰,极大地激起她的征服欲/望。
那日宴上,她只瞧了一眼就生出旁人不敢有的心思。
尚芙蕖抿了抿唇。
想起陆怀近日的『害喜』状态,欲言又止。
但没等说话,女人又抬起她的脸,感兴趣地瞧了瞧,「不过,你也挺有意思的。」
尚芙蕖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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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姥爷的,竟然男女通吃!
顾不上其它,她赶忙说道,「陛下这个时辰一般在宣室殿。」
死贫道不死道友。
她还怀着孩子,陆怀……应该能体谅一下吧?
「你可真有意思。」
女人被她惹笑,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松开那只钳制的手,「行,那我先去找他,回头再来找你。」
可别来了!
尚芙蕖被雷的外焦里嫩时,幔帐再度被人掀开,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探了进来。
捏开她的牙关,对方塞了一丸不知是什么的甜滋滋东西进来。
女人赤足踩在地上,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猫瞳湛亮,在漆黑夜色中媚如妖魔,「小美人儿,能不能活,就要看你这张嘴严不严实了。」
接着身影一掠,如黑夜中出没的灵猫,悄然消失在眼前。
夜风从开了一线的窗缝唿唿灌入,拂动如水流泻的素净纱幔。尚芙蕖安静躺了片刻,才默默撑起身。
舌根微微一动。
那颗药丸被她吐了出来。
「屠雨。」
她喊。
屏风后有黑衣劲装的女子,躬身出现。烛火亮起,照出她手中拔了一半的长剑。
「娘娘,您没事吧?」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蛮奴居然会藏到床榻这种隐秘之处。方才她不敢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伤了尚芙蕖,只能另寻时机。
「是属下失职,还请娘娘处罚。」
「我没事,你去把人抓回来,记住要活的,另外派人提醒陛下小心点。」
「是。」
屏风后的身影消失不见。
盯着手心里的药丸,尚芙蕖轻嘆一口气。
她功夫学的不怎么样,没有什么天赋。但像这种这种花里胡哨的保命招数,倒是学了不少。
那女人估计是受她外表所欺,放松警惕,才没有想到这一点。
看着那颗不过指头大小的漆黑药丸,尚芙蕖重新收拢掌心。
「让红叶进来请脉。」
谨慎为上,还是得检查一下。
…
「回娘娘,这是蛮族的药。」
红叶拈着那颗药丸,来回翻看一圈后才回道,「主要是糖做的,对身体倒没什么伤害。」
「但人若是紧张心虚,便会觉得舌根发麻,手脚发凉。蛮族小孩之间一般恶作剧吓人,就用的这个。」
说白了,唬小孩的。
尚芙蕖听完,久久沉默。
说她人好吧,大晚上持凶威胁一个柔弱无辜孕妇。
可说不好吧,这份毒药又是假的。主打一个目标清晰。对方只是想睡人,能有什么错?
帝王身边的暗卫,办事能力毋庸置疑,没她硬灌蒙汗药的酒坏事,不过多时,就有几道高大身影拧着人过来。
冷月凄凄,只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女人,此刻四肢面条一样软绵绵耷拉下来。
看样子是脱臼了。
有血水顺着袖管一路滴淌,可见下了怎样的狠手。她低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声音。脸上还盖着一块黑色的纱布,遮挡去面容。
可即便这样,也像一朵凄艷颓靡的花儿。
竖着出去横着进来,对比太过惨烈太有冲击力。
尚芙蕖好半晌才回过神,「她、她她这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女人略微抬起头,隐约能窥见一脸鲜血淋漓,她笑了笑,尾音勾人,「小美人儿还是你心善,会心疼人,哪像……」
她嘶了一声,被暗卫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
尚芙蕖没心思搭理,见她被打成这样,不由怀疑起陆怀是不是真的被得手了。
心底似乎突出一块。说不清什么感受,就又听到那女人几分恼羞成怒的声音。
「老娘天生媚骨,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有眼无珠的男人,就看了一眼,居然直接吐了!?」
她大受打击,并深以为耻。多年口碑险些毁于一旦。
「……」
尚芙蕖用力闭了闭眼。
早就想说了,那现在就是个孕夫。好好的招惹谁不好,非要这个特殊时期去招惹他。
女人又血煳啦嚓转头过来,语气中包含着深深的执念,「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爬上这种天阉一样男人的床榻!?」
她现在看尚芙蕖,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像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不许对陛下无礼!」暗卫蹙眉呵斥。
尚芙蕖抬抬手,示意他后退一步,看着女人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
女人依旧含笑,额间有血汩汩流下,在纱下开出艷丽一片,「奴隶没有名字,他们都是喊我玉姬。」
尚芙蕖终于捕捉到一个模煳的印象。
蛮族出了名的狠辣杀手,尤其擅长蛰伏当细作。
第82章 当面挖墙脚】
「红叶。」尚芙蕖稍作沉思,喊道,「给她包扎。」
「娘娘……」那名一直跟在陆怀身边,名为破刃的暗卫,低声提醒她,「陛下原本是要将人处死的。」
听到她想要,这才留了一口气。
不然按照以往,下药加蛮族身份足够死好几回了。
陆怀最厌恶有人整这齣。
从前的那段阴影,始终抹除不去。尚芙蕖怀孕后,他更是肉眼可见性情暴躁不少。
每日都会多几个臣子挨训,还会随机抽选幸运人员进行检查考核,搞的近来早朝人心惶惶,气压都低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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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宋党都变的安静异常。
「无妨,回头我自会和陛下说。」提及陆怀,尚芙蕖这才后知后觉问,「对了,陛下怎么样了?」
「中了毒。」玉姬有气无力趴在地上,娇娇娆娆开口,「不过,中毒也没什么用。」
从前应对那些男人她甚至不屑下药。但这次只来得及玉体横陈,唤了一声,还没上前,结果对方就和活见鬼一样转头吐的稀里哗啦,脸色苍白。
然后让人将她打个半死,硬生生拖到这里来。还怕吓到尚芙蕖,脸色苍白擦完唇角,不忘贴心地让暗卫将她遮上脸。
事业惨遭滑铁卢。
还从没见过谁见到自己会吐。一想到这里,她就咬碎后槽牙,脸上的血滚滚淌下。
红叶手脚利索,很快将她四肢上的伤口料理好。但没有接上,断了对方可能逃跑的路。
正要去掀女人面上那块纱布时,她忽然往尚芙蕖扭了下身体,丝毫不顾再度崩裂的伤口,和边上恨不得掐死她的红叶。
摆出妖娆姿态道,「小美人儿,还是你最好啦,跟着这种下药都不中用的男人有什么趣儿,不如考虑一下跟我走怎么样?」
红叶:……
她真服了。
这人得多不怕死,连天子的墙角都敢挖。
尚芙蕖也是有些头大。
虽然知道对方是故意噁心她的,但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被女子如此正大光明当面勾搭过,还是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时,余光倏地瞥见帘后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深秋寂寥,少年静立在帘后,银白月色披了满身,如霜雪摇落。阴影横斜在那张俊美的面上,显出几分锐利与冷意。
「陛下。」
尚芙蕖迎上前,对上那双乌浓凤眸事,心里咯噔一声。
相处这么久,孩子都有了。
要说对彼此还没个大致的了解,那是假话。但正因为了解,所以能看出对方眼下是生气了。
对比方才她药发作一通闹,这会儿才是真的动怒。
而且越安静,火气就越大。
果不其然,陆怀往旁递了个眼神。
暗卫当即拔出腰间长剑,迈步朝地上女人走去。
尚芙蕖急了,「陛下!等一下!」
「回头给你找个更好的。」
他语气冷沉,就像要给她寻一只小猫小狗玩。
知道她心里打的算盘,但陆怀这次没有依她,只将人半扯入怀,眸中杀意暗涌。
他在一些在意的东西上,总会表现出超过的执着与顽固。又因为不能完全放心拢在掌心,总是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
比如从前白虎、现在的——
尚芙蕖。
其它尚且能忍,但妄图带走她的难以忍受。
剑刃折射出寒芒,那名暗卫停在面前。
玉姬仍旧没有表现出半点畏惧,那张盖住头脸的纱帘甚至微鼓了下,漉湿出一小片痕迹,挑逗般勾勒出艷红的唇舌形状。
而那片血迹,就是最天然的胭脂。
尚芙蕖一时看的愣住。
直到面颊被人扣了过去,对上陆怀发黑的脸色,「她学的是专门蛊惑人心的秘术,看多伤眼。」
「陛下。」回过神来,尚芙蕖顺着力道凑到他耳畔,再度小声请求,「臣妾留下她真的有大用,你就答应这一次好不好?」
陆怀没有说话。
片刻后只抬抬手,暗卫顿时毕恭毕敬地收起长剑。
上前拎起地上的人。
在被像条死狗一样拖下去之前,玉姬还胆大妄为隔着纱帘,沖她抛了个媚眼,全然不顾天子阴沉神情,沖她笑的妩媚张扬。
「小美人儿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捨不得我∽」
可闭点嘴吧。
这人是真不要命,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但也是这样的人,最没有软肋,难以拿捏。尚芙蕖还没想好具体要怎么安置,整个人就被扯了过去——
后背陷入绵软被褥,少年肩膀遮挡住上方视野。她慌乱之中,无意扯落对方束着高马尾的发冠,长发泼墨般散了下来。
烛焰轻摇,朦胧光影在少年稜角分明的面容晕开一片桃花色,平添几分妖冶。
那双黑曜石般凤眸颜色很深,深的透不进半点光亮,此刻就凝在她身上,盯的尚芙蕖嵴背一寸寸发软。
「陛下……」
唿吸似乎被拖长,握着她细腕的那只手掌烫得灼人。
她终于想到什么地问,「陛下身上的毒解了吗?」
以玉姬的尿性,下的什么毒不言而喻。
他没应话,只低垂着浓睫,眼下落出一方翳影。夜色灯火下,无端生出几分旖旎。尚芙蕖却有些急了。
他身上温度很烫,脸也很红。
医官定然已经看过了。
还是这副模样,只能说明对蛮族的药束手无策。
再联想到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面主要中了这种药的,如果在一定时间内不找到下毒者帮忙解开,就会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她心底不太愿意,但念及性命第一位,在胡乱想一通后,还是试探问道,「陛下要是还觉得难受的话,臣妾现在让他们把人送回来?」
话音刚落,她就嘶了一声。
手腕被按在枕上,力道略重,难得抓的她有些生疼。
秋风叩的窗牗一阵乱响,少年帝王缓缓抬眸,仰视视角下,那双凤眸眼尾尖锐,更具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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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尚芙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朕服过解药了。」
他身上残余着淡淡的酒气,交织着水沉香酝酿成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息。暖风熏人,尚芙蕖指尖被握久了,也跟着发热。
第83章 杀了】
「那陛下这是……」
残毒没清除干净?
陆怀耳尖发红,从背后环抱上来,白玉似的下巴轻搁在她肩处,灼热唿吸喷洒在敏感的脖颈,身后那面胸膛仿佛烙铁一般。
像只索求抚摸撒娇的猫。
尚芙蕖微顿。
他是个皮薄,嘴上更是矜持。在没有经受一定刺激的情况下,很少会主动表达。
今日这般,算是难得。
她听出暗示,毕竟有孕后陆怀和自己同床共枕,经常半夜起来沖冷水澡。十八九岁的年纪,开窍后火气正大,这些日子估计也是忍的厉害。
今晚的药只是个引子。
暗卫搜出的解药立杆见效,事实上发作时他也是只觉得胃里更难受,那女人想靠近过来,身上的香气莫名熏的他想吐。
直到见了尚芙蕖,才后知后觉药效似乎留有余力。这些时日被压在身体深处的火,似乎被重新点燃。
以燎原之势汇成一片,烧的人喉舌干涩。
尚芙蕖推了两把,没推动,考虑下道,「医官只说头三月,现在早就过了月份……」
「不行。」
陆怀拒绝的很坚决,他从前不曾留意过妇人生育。身边伺候的那些内侍们说,血光污秽,他千尊万贵之躯,不能沾染上这些。
可眼下见她肚子一日日大了,摇摇欲坠,鼓胀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掉,光看着都觉得提心弔胆。
哪里还敢再折腾别的?
双目微阖,他低下脸贴过来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但尚芙蕖没听他的。
她干净利落地解开自己腰封,秋衫轻薄一片,似火红枫叶,顺着榻沿坠落到地上,淹没鞋履。
「盈盈……」
他声音轻颤。
少女手速太快,三下五除二扒完,根本没给人反应时间。
尚芙蕖也有点难堪,但这事上面到底比他皮厚胆大一些。
扯掉身上最后那件朱红小衣,上面绣的垂露芙蓉,花瓣舒展,在烛火下愈发娇艷欲滴。
她面靥发烫,硬着头皮将那件贴身衣物甩到少年胸口,「用这个。」
说完没等他应声,径直躺了下来,自己埋进被褥里。
她不好意思看。
但要说让他去找别人,陆怀必定是不乐意了。心底那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也像一排齿轮凸显出来。
有些硌,不舒服。
她想,自己大概是不希望陆怀去别人那里的。
这个念头一出,尚芙蕖顿觉荒唐。自己怀孕后真是越发抽风了,歷代帝王皆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可不能昏了脑子。
默默在心底背了几遍道德经,果然心绪重归平静。
窗外风声唿啸,扑打的枝叶摇晃,细小花瓣纷扬。
殿内更漏滴水声似远似近,尚芙蕖躲在黑漆漆的被子里,耳鬓被蹭乱,不自觉揪着柔软面料一角。
她能感觉到少年在身后拥紧自己,心跳透过薄被如擂鼓,往日冷肃的音色靡丽,气音如拨动的紧绷琴弦,低低流荡在耳畔。
「盈盈……」
滚烫吐息像火种,顺着她皮肤钻入,捲起热浪。
…
不知过了多久,幔帐终于被人从里打起。
水沉香气息如凝实质,尚芙蕖鬓髮乱的不成样子。
檐下不知何时挂了一帘秋雨,雨幕细密成线,滴答声不绝于耳。
陆怀点了灯。微黄光影下,那件小衣皱巴巴的,水芙蓉如覆霜花,痕迹斑驳,脏到让人不敢多看。
可惜了一块好料子。
「盈盈?」
许是太沉默,他轻唤一声,灯盏移下来查看她的状态。
少年嗓音里还掺杂着退潮后的低哑。
这两字方才在帐中他喊多了,挠的人耳根发软。眼下灯火明亮,他也喊的柔软明亮。尚芙蕖甫一听到只觉后背一个激灵,面颊愈发滚烫。
她含煳地应了声。
拖着有些慢的调子,拥着半簇丝被坐了起来,安静地望着帐顶,等他给自己拿新衣裳。
天子显然对于这种事很生疏,也摸不清楚她那些箱子柜子的,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折回来。
「这个……可以吗?」
他顿了下,眼睛哪哪都看,就是不看她。
眼下尚芙蕖是正对他的。
交接时她指尖微微地颤,整理了下衣裙,努力忽略那股浓烈到近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的水沉香。
陆怀进后间沐浴一番,带着湿漉漉的水气,重新躺了过来。
尚芙蕖原本还有几分睡意,被他折腾一通后彻底精神了。
四周暧昧气息还没散去,身旁的少年渊渟岳峙,臂膀有力,只要一个转身就能再度将她轻松圈入领地。
尚芙蕖无处可躲,又怕再废一块好料子,有些尴尬地扯开话道,「陛下打算接下来怎么对付宋党?」
外忧解决完就是内患。蛮族已平,之后他有的是时间,腾出手收拾宋党。
但她这话问错了。
陆怀将长臂一摆,修长指骨轻敲下,示意她道,「想知道?来。」
今晚他倒是破罐子破摔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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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尚芙蕖这会儿正防着他,又实在好奇后头要怎么布置。像只探头探脑的狸猫,思前想后还是缓缓靠了过去。少年胸膛余温未褪。
她留了一半身子,微侧着方便随时缩回去。
「陛下说吧。」
「杀了。」
简洁明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陆怀指尖穿过她浓墨似的长髮,语气平淡的没有起伏。
「落霞州和归燕州的郡守和刺史,都是勐虎之爪牙,宋太师最倚重的左右臂膀。既然这样,那就先剁下。」
而与落霞州左右相邻的州郡,都是他安插的人手,以常氏一脉为首,多年以来一直牵制着落霞州,一直都在掌控之中。
剩下难对付的是另一个。
「只要破了他们,宋党就是赤手空拳。」剩下的那些都没有什么实权,不过蜂营蚁洞,乌合之众。
有他这句话,尚芙蕖一大早就去了诏狱。薄霜垂挂在枝头,冷风穿梭在凋零花叶间。
早间温度有些冷,昏暗逼仄的牢房更是冷风直灌,吹的两边孤孤零零的灯笼摇晃,寒意直攀人的嵴骨。
负责带路的狱卒满脸谄媚,给她打着一盏灯道,「娘娘金贵,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第84章 收服】
尚芙蕖披着件朱红斗篷,没有说话,只抬眸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对方勉强算机灵,反应过来后急忙改口。
「这边暗,娘娘当心脚下。」
尚芙蕖下了阶梯,问,「昨日抓过来的那个女蛮奴,关押在哪里?」
「在那边的死囚牢狱里,娘娘是要见她吗?那娘娘要多加小心,那个女人邪门的很,陛下跟前的行风侍卫特意交代过,要严加看管,不能松懈也不能让她死了。」
提起此人,狱卒一脸心有余悸,「但昨晚有人送饭菜过来,她一口都不吃,只说自己手脚都断了吃不了,之后又求那名侍卫帮她掀开面上纱帘,说自己快要被闷死了。」
「那侍卫听完害怕,真就过去了。结果之后就差点被一口咬断脖子,真是吓死人了!」
尚芙蕖听的直蹙眉。
近乎拐到最偏僻的里侧,她才终于见到那个妖媚的女人。
四周死寂,偶尔只能见到一两团老鼠黑影从角落里快速窜逃过去,牢房散发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怪异气味,十分难闻。
对方身上的伤口,那日红叶已经帮忙处理过了。但四肢还是呈现诡异姿势地扭着,还是没有被接上,只能像蜘蛛一样趴俯在地上。
可即便这般狼狈,在她身上也显出几分精怪的诡艷。
此处看守的侍卫,比前面多了一倍不止,个个表情严肃,腰佩长刀。尚芙蕖目光落在那个血迹斑斑的刑架上,上面新旧血渍交叠,颜色深的已经渗入进去,洗都洗不掉。
但引起她注意到,是最上面那层才干涸的褐红。
尚芙蕖眉头紧锁。
「你们对她动用私刑了?」
狱卒心里正压着慌张,被她这一句直接吓得双腿发软,忙道,「那是审的昨晚一个重犯。这个女人是行风大人亲自发了话的,小的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自作主张啊!」
诏狱里光线昏暗。尚芙蕖这才收回目光,上前一步,唤道。
「玉姬。」
女人方才便知是她来了,此刻才缓缓抬起脸。
那张像蜘蛛网一样伤痕遍布的面容,诡异地露出一个笑容,烛火明暗间依旧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小美人儿,牢狱可不是你这种身娇体弱该来的地。」
尽管身处下风,被人俯视,但她看待尚芙蕖的眼神,依旧像是在看一直幼弱的猫。
尚芙蕖没有在意她说的话。
只示意杏儿拿出一件厚实衣裳,给早已褴褛的对方披上,然后问道,「你母亲是大辰人?」
她虽是蛮族。
却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髮。
五官上也融合了大辰的长相特徵。是陈采女那般艷丽,富有锋利攻击性的美貌。
但最为特殊的,还是她骨子里透出的,举手投足间的媚意。
「是。」
对方没有否认,笑容愈发耀眼,「我母亲是当初先帝割城市被蛮族劫掳的大辰女人,因貌美第二年就死在蛮人帐中。」
「所以,我一出生就是牲口一样的下等奴隶。蛮族用秘药浸了十年,万里挑一,才养出我这么一副漂亮骨头。」
她话语平和,仿佛讲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的普通故事。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下,偶尔会泛起粼粼寒光。
她眯了眯眸子,猫瞳幽亮。「小美人儿,怎么你想收服我?我劝你最好不要动这个危险心思。」
「无亲无故没有软肋者,可不是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就能拿捏住的。」
被一眼看穿算盘,尚芙蕖也不尴尬,只在对方灿烂笑容中说道,「你身上的毒,红叶有法子解。」
一句话,让玉姬顿住。
「什么?」
「红叶那日给你伤口上药时,就发现了。」尚芙蕖想蹲下身和她说话,但被肚子卡住,只能直回去。
「她说你中了一种蛮族专门用来控制奴隶的毒,必须半年服用一次解药,否则筋骨如撕裂,生不如死。」
不然以这人性子,不羁的像匹野马,哪里能顺从?
「她还说你半年发作时间快到了,昨儿个给你餵的那颗就是解药,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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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姬脸上神情有些空白,「你们、哪来的解药?」
「红叶现配的。」
蛮族粗糙,还停留在擦伤用口水煳一煳,眼睛闭上撑一撑的阶段,医术自然高明不到哪去。
他们觉得棘手的东西,对红叶来说顶多麻烦点,要多花些时间。
「原来如此。」玉姬咬牙。
束缚上半生的枷锁落地,她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喜色。
但看向她的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戏耍逗弄占多,开始认真几分。
「就算你帮我解了毒,可驭马需缰绳,没了毒药控制,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效力于你?而且我还觊觎过你男人,把刀架上过你的脖子,这样的……你还能放心用我?」
从袖中取出钥匙,尚芙蕖轻轻一转便打开牢门。
咔嚓一声清响,在空旷漆黑的长道中显得格外清晰。
少女提着盏宫灯,低垂着眼睫,瞳中跃入一簇柔和火光。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你我有恩怨情仇,那天我就必定杀你,不会留你到现在。」
就像陆怀说过的,他与安王天生立场不同,註定不死不休。
但玉姬纯粹是为逃生。
而且,骨子里怨恨蛮族。
「还有,你之所以没有直接逃出宫门,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引诱皇帝,借大辰九五至尊之手解身上的毒。」
她自幼受毒药所苦,如仰望高不可攀的山岳。
万万没想到,这座山远比想像中容易翻越的多。
「你说的不错,小美人儿。」对方瘫软趴在地上,身上盖着那件衣裳,遮盖住原本残破裸/露的身体,像传说中寄生潮湿阴暗角落的勾魂女妖。
视线顺着那只珍珠绣鞋缓缓往上,她猫瞳微微弯起。
「很聪明。但想要我为你做事,你总得拿出能打动我的东西,不然就一刀杀了我,自由痛快。」
「东西自然是有。」
「哦,那你准备给我什么?」
玉姬好奇问完,只见少女转下手中宫灯,四角长穗流动。
她微微一笑——
第85章 天生好命】
「钱。」
钱?
玉姬傻眼了。
她想了许多,甚至连尚芙蕖也给个后妃位份画大饼的可能性都想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一个字。
「大辰暗探的薪俸很高的。」
少女比划了一个数给她看,一本正经地商量,「当了暗探也不会太限制你的自由,执行完一个任务可以沐休一个月,天数你可以攒,爱去哪就去哪。」
「要是成亲生娃了,也可以带薪休假,年底双倍。当然像你这种能力出色的,还有额外的补贴和赏钱……」
「怎么样,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跟着我还是很有钱途的。」
玉姬目瞪口呆。
她当奴隶这么多年,哪有什么薪俸?
蛮族自己都是靠劫掠别人过冬。眼下冷不防听到银钱两字,陌生的厉害,也实在的……难以拒绝。
她吞了吞口水。
望着被光芒笼罩的少女清丽柔和的面容,喉咙有些干涩。
「……你赢了。」
「是双赢。」尚芙蕖招手,示意小蝶把红叶喊来给人接骨,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
她如今身子不方便,动作有些笨拙地将东西凑到女人面前。
那是一副画像。
画师技艺精湛,惟妙惟肖。
上面的男人很年轻,穿戴华丽讲究,应该是京兆的富贵子弟。
长相倒不差,可惜眼圈发黑,瞳孔有些浑浊,一看就是个被酒色掏空的好色之徒。他腰间挂了块美玉。
玉姬看的清楚。
上面,是一个宋字。
「既然这样,这个就是你接下来的任务对象。同意的话,等会儿我就让红叶把你接出去,再把详细资料送到你手里。」
「只要能完成,沐休两年,养老全包。」
方才的云淡风轻一扫而空,望着少女的笑眼,玉姬莫名感觉自己被狠狠拿捏了。
她一咬牙。
「行!」
「以后你就是我主家!」
…
京兆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
皇城银装素裹,满目皆白。上元节雪打灯后,尚芙蕖出门的次数越发少了。难得天放晴光,陆怀请了云天寺的高僧,为她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祈福。
「这云心法师难请,多年不出寺门,陛下为了这个孩子,还真是煞费苦心。」傅婕妤拢着雪领,语气有些酸熘熘的。
小心翼翼看了眼人群最前被左右拥护的少女,俞美人咬了咬唇,小声嘀咕,「云心法师造诣高深,也不知道能不能瞧出尚妃肚子里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尚妃娘娘福泽深厚,不论男女想必都是极好的。」赵书苒一出声,众人都讶异看过来。她是这后宫真正无争的人。
往常无声无息,淡的仿佛不存在,今日竟然帮尚芙蕖说话了?
思绪辗转间,齐公公领着一行僧者徐徐而来。伴随远处鼓钟响声,有人激动喊道,「云心法师来了!」
尚芙蕖视线随去,吃了一惊。
为首僧人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气度出尘不凡。如浮云朝露,春风化雨。生得出乎意料的年轻,也出乎的清秀。
一行僧人施了礼。
陆怀这几日外出巡访,宫中大小事宜交给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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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页
寿安宫内置了炭盆,火光明艷,温暖如春。见过云心法师的庐山真面目后,不少嫔妃有些拘谨起来。
天子高高在上,执掌生杀大权。
当日兽圈一剑斩杀勐虎,殷血四溅,狠辣无情。给这群娇滴滴的美人留下心理阴影,生出畏惧。很难将其当做普通男子看待。
但云心生的慈眉善目,一眼就能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请菩萨保佑尚妃和腹中子嗣。」太后接过一枚平安符,亲手系在少女腰间,足以看出器重。
檀香清幽,使人灵台清明。
尚芙蕖才要谢,被太后示意陶姑姑按了回去。
「娘娘身子重,还是坐着吧。」
云心施了一礼,那袭灰布袈裟穿在他身上衬出一种水般的清平,「娘娘福泽深厚,自有所佑。」
很标准的一番客套话,但因为他声音轻缓柔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尚芙蕖没忍住弯了弯眉眼。
知道这是先前自己藉口要去求平安符,陆怀不让去,直接给她请过来的。事实上云山寺远在京兆,从前自己在南水州,对此只是略有耳闻。
至于灵验与否,更是持半信半疑态度。
但太后对这位年轻僧人十分恭敬,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云心双手合十,微微阖目,「阿弥陀佛,还请娘娘借步相谈。」
太后瞭然,明白这是只能告诉尚芙蕖的意思。登时领着一众美人去逛御景园,将地方腾了出来。
云袖花影摇曳而去,四周还残留着胭脂水粉的香气。那僧人立在中央,不为所动。尚芙蕖试探地问。
「法师可是有所指教?」
云心笑言:「是娘娘问,贫僧答。」
尚芙蕖听懂了。
天子一言九鼎,说是给她请的,那就是给她请的。
她问,「我腹中是男是女?」
相当简单粗暴的问题。
原本是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思,以为对方会高深莫测云里雾里地给出话,让她自己慢慢了悟。
不料,云心十分果断。
「女。」
尚芙蕖一愣,神色终于认真起来,略微坐直身体。僧人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先一步答道。
「公主一切都好,请娘娘安心。」
「贫僧还能回答娘娘最后一个问题。」
他温和提醒。
殿内更漏声声,掩着廊下的细碎风雪。座上少女袖笼暖炉,面若芙蓉,似乎有些犹豫之色。
「法师。」
她抿了抿唇,不自觉拢紧手炉,「今日谈话只在你我之间吗?」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确认。
云心问,「这就是娘娘的第三个问题吗?」
尚芙蕖一默。
她往常行事也不算非常小心谨慎,面对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却迟疑不决。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般一咬牙。
「敢问法师,我今后会如何?」
她的结局、云家的结局……在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的情况前,始终都是一块悬在心上的沉重石头。
腕缠念珠的僧者缓缓抬眼,似乎进殿以来第一次看她。
目光清透,不染一尘。
他恭声,「福寿天成。」
天生好命。
第86章 陛下呢】
有了这句盖章,心终于定下。
但天子这趟出宫的有些久,也没个准信。乌金西沉,霞云满窗。绣花针扎破指尖的第一时间,尚芙蕖没有反应过来。
只愣愣地盯着绣布上的那尾红鲤。血珠子融入其中,殷红交叠。
一时竟看不出来。
「娘娘?」还是身旁的赵美人发现不对,轻唤她一声。
「没事。」尚芙蕖摇头,搓了下指尖,「只是不小心被扎到了。」
「还是我来吧。」
赵书苒轻手夺过她手中绣了一半的小娃娃肚兜,低头一看,笑问,「娘娘这是要绣红鲤?」
尚芙蕖有些不好意思,「可惜我绣工不好,绣成了一只胖头鲤鱼。」
「可我瞧着,倒比普通鲤鱼有福气。」腹有诗书的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
赵书苒是自告奋勇过来帮忙的。
她在后宫朋友不多,大多交情淡如水。但那日得尚芙蕖开导直后,心境改变,渐渐走了出来,也开始尝试与人交往。
冬末懒倦,离去的脚步拖沓。檐瓦上积雪开始消融,只剩下薄薄一层。枝干也耐着严寒霜冻,结出拇指大小的花苞。放眼过去,点点绿意。
一想陆怀斩草除根的手段,再想到赵家和宋党那点理不清的关系,尚芙蕖目光微顿,忽然问道。
「书苒,要是没有进宫,你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
轮到赵书苒被针扎了下。
女子微微眼睫颤动,如心绪扑簌,「我自幼时就景仰祖父,满头白髮,甘乳一生。能入太学授圣贤书,桃李满天下……可这些,就算我不进宫,大概也不能实现。」
女夫子固有。
但想进太学授书的,古来无一人。
话一说完,赵书苒就有些悔了。
年少时每每谈及这个,旁人都是取笑她异想天开,而后宫更是谨言慎行之地,怎么就说出来了……
「那你一定比太学里的那些博士夫子教的更好。」少女嗓音泠泠如珠玉,肯定了她。
不等对方从怔然中回神,尚芙蕖又往这边挪过来,低声八卦道,「你是不知道,陛下早前就与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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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页
「太学里的那些传道授业之师,一个个肚子里有点墨水,尾巴就翘到天上去。脾气更是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小时候可没少挨训……」
赵书苒没忍住,偏头噗嗤笑出来。
「真的。」尚芙蕖还以为她是不信,当玩笑话听,连忙继续说道,「他们比不上你,你性子好有耐心,也不骂人。比他们更适合,反正我要是那些学子,肯定更喜欢你这样的!」
她真心实意。
看书时最为可惜的,就是赵书苒和梁思吟。
分明是两块各有光彩的璞玉,却在有限的生存空间下,被迫挤压在一处,在一次次残酷的相互碰撞中消磨。
到最后,赵书苒虽胜了。但也面目全非,不復当初。
「谢谢。」收起笑意,赵书苒目光真诚地同她道谢。
从前在宫外广阔天地得不到的认同,如今竟在囚笼内觅见。
她眼角隐有晶莹。
尚芙蕖正想再安慰两句,小腹骤然袭来一阵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收缩下坠,一股热流从身体里缓缓涌出。
柳眉紧拧,她忍不住弓起身子,扶着手边长案。
「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赵书苒被吓一跳,她也是没生育的姑娘家,好在读的书够多,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要生了。
扶住尚芙蕖慌慌急急喊人。
「来人、快来人!娘娘要生了!!」
「快去,把医官产婆都叫过来——」
尚芙蕖疼的额角直冒冷汗,紧紧攥住自己裙角。
耳边能听到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和急唿声,一院子的人都动了起来。
对于她的生产,陆怀早前就做好万全之策。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大到接生的产婆,小到底下的侍女。
所以即便他不在,宫殿内外也被隐藏的暗卫围了起来。
尚芙蕖能瞧见窗外一闪而过的模煳影子,可即便这样,她心底还是有些害怕,不由自主抓紧赵书苒的手。
对方安慰她道,「娘娘别怕,太后娘娘马上过来了!」
太后娘娘又不会接生……
满脑子胡思乱想中,红叶眨眼就过来了。算上她的贴身侍人,几个人有条不絮地将她移到软榻上。
「娘娘,你忍一忍!」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小蝶眼眶泛红。
帘外有冷风灌入,尚芙蕖打了个哆嗦,柳姑姑往她嘴里塞了块布团。
满嘴药草气味,可以判断是浸过人参药汤的。
红叶正在给她调整合适的位置。痛感越来越强烈,布团近乎被咬烂,尚芙蕖脑子一片混乱,忍不住扯住还没来得及出去的赵书苒,有些火大、含煳不清地问。
「……陛下呢?怎么还没回来!」
她疼的要死。
他倒好,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语气简直就是质问,胆大包天。赵书苒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哄她,「娘娘莫急,听说陛下已经在回程路上了,马上就能回来,您在再忍一忍……」
旁人生孩子是努力攒力气。
轮到尚芙蕖这里,却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怒气值叠满。
红叶最后检查了一番,「胎位是正的,娘娘现在可以用力了。」
「您别太紧张,按我说的一步步来就好。」
「现在先吸气……」
…
明月高升,清光四溢。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的人。太后立在正中央,不紧不慢地捻着手里那串檀木珠子。
「皇帝那里信送到了吗?」
陶姑姑应道,送了。
周围一片宁寂,嫔妃们探头探脑的,神色各异。侧耳听了大半晌,也没有什么动静,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问。
「怎么尚妃生孩子这么安静?」
不喊也不叫的。
「一看你就是没生过,光一个破嗓子用力有什么用?」陈采女撇撇嘴,「大喊大叫只会没力气的更快。」
「姐姐们就别担心了,尚妃身强体壮,又不是我们这些吃两口饭就饱的,想来生孩子也比旁人容易些。」
段采女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里间飘去。
第87章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要是尚芙蕖这次生的是个女儿……是不是,最多只能封个贵妃?
陛下就有拒绝的理由了……
「快了!快了!!已经看到孩子头了!」
「娘娘您再使把劲儿!」
尚芙蕖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双手揪紧身下厚厚的褥子,冷汗如雨,她一边使劲,一边火气直窜,在心底将陆怀骂了个狗血喷头。
有踏踏马蹄声跃入东门,划破长夜。陆怀勒了缰绳,翻身而下。夜风吹的长髮乱舞,他顾不上许多,扔了马匆匆往里赶去。
段采女最先注意到来人。
双眸一亮,注意到对方风尘僕僕,马尾都束的凌乱。她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这般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正犹豫是要上前关怀,还是不过去给个教训长长记性时。
陆怀几大步跨上阶,袍角飞扬,直接越过了她。
「母后!她在里面?」
太后淡淡抬眼,「不然呢?」难道还能在她手上?
一孕傻三年。
陆怀二话不说就要进去。
吓得几名宫人赶忙拦住,「陛下、陛下!产房污秽血光之地!您不能进去啊!」
左一个污秽,右一个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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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页
陆怀动了怒,「滚开!」
方才外间还一派平静,忽然间闹嚷起来,尚芙蕖被吵的脑子嗡嗡,吐出口中布巾,忍不住恼火道,「外面那是谁?」
不等回答,又说道,「我还没死呢,就吵吵嚷嚷的,小蝶去给两巴掌!」
周围诡异静了静。
似乎还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娘娘……」小蝶哆哆嗦嗦,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您要打的……是陛下。」
「谁?」
这一下子,她终于感觉有一团什么东西滑出身体。伴随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产婆子激动喊道,「出来了,出来了!」
「是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天色熹微,乳白薄雾笼罩在窗牗上。伴随细碎塌陷声,枝头花苞破出新蕊初绽,携来一丝春讯。听到最后那句,不少嫔妃跟着太后长舒一口气。
太后是为那句母女平安。
而其他人,是因为公主。只要是个女儿……那她们就还有机会。
段采女也不揉帕子了,正要上前体贴安慰两句,陆怀却一把推开围着的那些人,不顾阻拦,大步闯了进去。
「太后娘娘,这、这这……」
守门的几人皆是一脸手足无措,本想说这不合规矩,但穆太后只顾伸脖子纳罕看孙女,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怎么,你们难道指望哀家这把年纪,能拦的住?」
众人不敢说话了。
枝头鸟雀鸣啾,尚芙蕖没完全脱力。小蝶给她端热粥去了,但下一刻纱帘掀动,进来的是长身玉立的少年。
他目光殷切。
「还疼吗?」
「……先给我喝一口。」
尚芙蕖头晕眼花,只想补充一下体力,压根顾不上别的。
连勺带碗从对方手中夺过。
陶瓷哐当,见她如此急切,陆怀打消原本想要餵她的念头,半扶着碗轻声提醒,「慢一点,当心烫。」
喝完一碗小米粥,尚芙蕖才觉得恢復了气力,揪着对方的衣角问,「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
「已经抱去奶娘那里了,有母后看着,不用担心。」陆怀身上披风还没解下,带着一身彻夜奔袭的霜意,发冠微乱,眼底有疲倦,却无比柔软。
「盈盈,我们女儿长的像你。」
那么小一团哪能看出什么?
尚芙蕖无奈笑了笑。
陆怀将碗盏搁置在旁,长臂一揽就要来抱人,被她蹙眉推了一把。
「我身上脏。」
殿内已经被人收拾过了,但依旧瀰漫着一股弥久不散的血气。
她身上更是血污未尽。
陆怀没听她的。
少年双臂有力,从背后轻轻环抱上来,温热宽敞胸膛紧贴,低头将脸埋入她颈窝。尚芙蕖眼下浑身绵软,那点子气力估计连只小鸡崽都掐不死,自然也挣不开他。
窗外春光明媚,风传花信。她一身雪白亵衣,浓墨似的长髮微湿,脆弱垂坠着,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莲花。
身后的心跳声透过薄薄衣料子,一下一下击打在她背上,尚芙蕖安静了片刻,还是没忍住。
「……臣妾又不是死了。」
感觉到背后那具身躯一僵,她赶忙转移开话题,「陛下怎么提早回来了?」
修长指尖勾起她耳际的乱发,陆怀话音似乎顿了下,「母后昨晚让人传了信。」
所以他连夜赶了回来。
但尚芙蕖对他已经有一定了解,略转过身,伸手就朝他披风底下摸去。陆怀下意识想躲,支撑在后的抱姿又怕摔着她,不敢松手。
尚芙蕖摸了个结实。
指尖在对方腰际触到微微的濡湿。她愣了下,缓缓伸到眼前——
鲜红醒目。
是血。
「你受伤了?不是带了侍卫、还有暗卫出去的吗?」
蛮族的结束,亦是宋党的开始。
对面自然也知道,弓弦紧绷,一触即发,所以陆怀离开的时候,她再三提醒,要多带些人手。
没想到还是中招了。
「没事小伤,遇刺而已。」
伤口确实不严重,他也说的风轻云淡,风轻云淡到模煳不清。但尚芙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窍不通的小白,不好煳弄了。
「陛下不会是回来路上遇刺的吧?」
「……」
看样子,是了。
甚至没有包扎。
尚芙蕖生完孩子才平息的怒气,唰地一下又起来了。
「陛下这次,到底带了多少人手出去?」
他还是没有说话。
唿吸喷洒在耳鬓,尚芙蕖看不见他的脸,但想到先前窥见一闪而过的暗卫身影,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敢情压根不是她眼神好,而是人太多暗处挤不下了。
他竟然把人手全留给她了。
想通这点,尚芙蕖胸口起伏,一时间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样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也不该失了对大小事的决断,怎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要是死了,这么多努力可都白费了。
一个嫔妃的安危,难道还能胜过天子?
指尖微微蜷起,她不愿再往深处去想。
自相熟以来,尚芙蕖还是第一次琢磨不透对方。
第88章 不是什么咬人山芋】
这种感觉就仿佛回到两人初识那会儿,无端让人心底生出细密乱丝。她无力倚在背后的九五至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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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页
忽地,喊道。
「陛下。」
少年双臂紧了紧。
「下次,别这样了。」
…
粥里放了药材,没过多久尚芙蕖便安静睡去。
她微侧着脸,没画往日喜欢的精緻妆容,面容白净,清丽至极,微蹙的眉心平添一分瓷般的脆弱。
陆怀坐在旁侧,默默望了她许久。
心绪纷乱如潮涌。以他这一路走来的处境,踏出的每一步都必须足够坚决果断,绝不轻易动摇。
这还是第一次为自己行事只谈利益不谈感情,感到无比后悔。
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最开始因系统用法,两人不得不串在一条绳上时,就不该只许诺什么荣华富贵,甚至连好感度都当忠诚值刷,只想将利益关系栓牢些。
导致现在不管是同房还是生孩子,她都意志十分坚定地沖他立好的这块牌子奔去,其它不管不顾的……就连对他的感情,也是建立在利益合作之上。
那会儿,陆怀还没料到自己会栽。
而且栽的这么彻底。
「陛下。」
齐公公声音从帘外传进,腰背低低弓着,「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知道了。」
身上伤口并不深,他收到信后,一心只顾着赶回来。心思恍惚才中了这么下,幸好刀剑上没有毒。
简单叫医官处理下,陆怀重新系好披风往寿安宫去。
日傍西山,雨丝斜飞。
太后已经等了一阵子。
襁褓中的小孙女肉乎乎的拳头攥起,奶娘刚刚餵完,吃饱喝足睡得正香。她越看越觉得心软。
比自己儿子小时候好玩多了。
「母后。」
说曹操曹操到,少年身形颀长,束着护腕也没有撑伞,他发间带了些潮湿水气,在对面落座。
太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道,「罗太嫔想要回宫。」
睿王的生母。
长睫低垂,陆怀目光落在小小一团的女儿身上,被暮雨一寸寸浸软,「皇宫外的消息倒是灵通。」
他对陆扬的重视,还是引起一些敏锐者的注意。
自认为嗅出几分与众不同。所以公主才出世,就蠢蠢欲动了。
想起先前蹦哒多年的安王党羽……因他那个父皇晚年所谓的仁慈之心埋下的隐患,陆怀眸底逐渐冷了下来。
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
「罗太嫔是个聪明人,不敢到哀家跟前明说这话。」
太后语气漫不经心,「当初先帝走时扬儿岁数还小,又时常梦魇,想请她暂缓一两年再出宫,银钱全收了但硬是不肯留,只说不想被束缚在宫里头。」
穆太后随性,也不勉强,由着她去了。
但因先前罗太嫔身边那个奶娘的疏忽,陆扬幼时体弱多病,并不好带。请了多少医官,费了多少药材,才把人养成如今这副活蹦乱跳的模样。
而这些,都是陆怀亲力亲为的。在此期间,罗太嫔根本不曾过问过。
想必她心中也是有数,所以不敢直接提要吃回头草。
「她说她多年不见扬儿,不免心中记挂。」
这是想要见一见的意思。
陆怀没有说话,转了下手中杯盏。
「云山寺的糙米饭难以下咽,她这是清修不下去了。」太后唇角溢出一丝极浅的冷笑。
「说聪明又没聪明到底。也不仔细想想,一个一无靠山、二无权势的先帝后妃,还不是一根绳子就能干净解决的事。」
就算要立安王,也轮不到她。
而且天子才二十。
后头的事谁又能说得准?罗太嫔未免太心急了。
「母后打算如何?」
陆怀终于出声,旁侧的陶姑姑恭敬递上一方干净巾帕,他只随意擦了擦便扔回呈盘上,又拒绝了那名要上前解披风的内侍。
殿内暖融,发稍水渍渐干。太后畏寒,因此寿安宫四季如春。
「你当皇帝,还问哀家?」
话虽这么说,穆太后还是慢悠悠侧过身,「母亲见亲生儿子是天经地义之事,既然她想见,那就让她见吧。」
「不过这一趟,让尚氏去正好,她机灵,能应对的来。」
既能有人跟着陆扬,又能间接把罗太嫔的想法挡回去。
「罗太嫔想回宫,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前就翻不出什么水花的人,如今更不可能,咱们宫里头也不缺这一口饭。」
但考虑到陆扬。
她要是教陆扬手足相残那一套,便是引狼入室了。
堂前枝影摇曳,夕晖收起最后一点尾巴,沉入天际。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动,太后像是想起什么看向坐在对面的儿子。
「你还没抱过她吧?」
这话来的突兀,陆怀愣住。
「抱一下吧,这是你女儿。」
太后说着,就将襁褓中的孩子递了过来。
陆怀年少亲政,至今才及冠。但平定蛮夷,平衡势力,没人会将他当做真正的少年看待。
眼下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脸上却闪过慌乱,有些手足无措。
他确实还没好好看过孩子。
方才一回来,就只顾着奔尚芙蕖而去。
掌心渗出细汗,他在衣下摆认真擦了擦,僵硬着身体,小心翼翼将孩子接过来。
这才算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她。
如尚芙蕖所想,刚出生的孩子脸蛋皱巴巴的,其实算不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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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轻。
又小又软。
似乎觉察到换了个怀抱,第一次面对父亲的气息不太适应。婴孩又小小动了一下,拳头紧握,唿吸清浅,像只窝在臂弯里幼弱的小猫。
这是他和尚芙蕖的血脉……
是两人在这世间的羁绊。
这个念头只要微微一动,就仿佛有无数细密丝线被牵起,扯动五脏六腑包裹全身,生出万千柔软来。
额角被汗打湿,发尾斜斜垂落在肩处。少年玄袍玉冠,高大峻挺,眼下站在帘前背着霞光,温柔低着眉眼,畏手畏脚的模样仿佛怀里是什么极其易碎的珍宝。
太后实在看不下去了,「你手里的那个是亲生女儿,不是什么会咬人的山芋。」
陆怀:「……」
两人迷迷濛蒙就做了爹娘。
好在老天眷顾新手,派了个来报恩的。
第89章 杀业】
「长安性子安静,只要吃饱喝足,不哭也不闹。奶娘说,大公主性子温和敦厚,是她带过最乖巧的小娃娃。」
大公主封号长安。
大名则是早前就从云山寺祈来的,不管男孩女孩,都叫云祉。
怀里一空出来,太后给自己端了盏茶,就这么看着自己儿子直挺挺钉在那儿,选择性忽略他求救的目光。
她撇了撇茶沫,慢腾腾问道,「尚氏开枝散叶有功,你打算给她晋个什么位,贵妃?还是——」
「皇后?」
「儿臣并不打算晋尚氏的位份。」
他声音平和,太后一双仁慈的凤目微抬,沉默放下手中茶盏。
陆怀正过身子,面对她。
「儿臣要给她赐字。」
「什么字。」
「宸。」
他说的倒是一派风轻云淡,太后却越听越想笑。
「宸?」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尚氏美丽,人如其名,宛若清水芙蓉,丽质天成。
本以为会按照惯例,赐莲字或者荷字,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个……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她语调逐渐冷下,「平日你再怎么偏宠尚氏,拿她当心尖尖。就算要封她为后,哀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
「但这君讳,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犯,偏宠不能失了度,落人口舌。你五岁门学,习帝王策,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大辰君讳起初避的是皇帝、及其父祖名字,之后范围逐步扩大。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陆怀今日旨意一下,明日上朝必定是鸡鸭一堂,聒噪不已。
太后在他从前年少,跟着听过朝政。
群臣吵起来鸡一嘴鸭一嘴,比赶集卖菜的还要热闹,实在头疼。
但陆怀态度非常坚决,「儿臣心意已决。」
「你决个什么?」太后冷眼看他,「如此行径,与你父皇何异?」
少年敛目,「儿臣定会善待她。」
不会和他父皇一样,也不会让她落的和那些女子一个下场。
「陆子昭。」太后难得加重声音,叫了他的字,「你想做个昏君,也该为尚氏的贤妃声名考虑。」
皇子封王都不敢轻易拿的字。
他对尚氏的偏宠本就明晃晃,现在居然还想直接挂在脑门上。还不如直接封后,好歹不会被史官记于笔墨。
殿内暖香燃的正浓,熏炉如兽口吞吐,徐徐白烟横在母子之间。有那么一瞬间,陆怀像是回到过去。
那段借光唬兽,大权旁落的时候。立于朝堂的宋党和安王、出没后宫的平阳侯夫人和长公主……
「哇哇——」
许是感受到气氛的剑拔弩张,怀里的孩子忽然被吵醒,嚎啕大哭起来。
在清寂殿内,格外响亮。
跪在地上不敢作声的陶姑姑,胆战心惊向上窥探一眼。视野之中是少帝鎏金墨色的袍角,龙爪勾在上面,鳞片灿华。
她不由一阵恍惚。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自从太后退居后宫偏安一隅,长公主被迫回到封地后……
「既然母后心情不佳,儿臣改日再来。」伤口似乎又痛起来,陆怀将孩子交还给奶娘,不顾蒙蒙春雨,背影没入雨雾中。
「太后娘娘……」
陶姑姑有些担忧地往座上之人望去,却见穆太后已经平復好神色,漫不经心去扶倒了的茶盏。
茶水溢了一案几,也毫不在意。
「他这是想把孩子留在自己和尚氏跟前养,不想让哀家沾手呢。」
陆怀并不完全信任她。
陶姑姑嘴唇动了动。
太后拦住她剩下的话,「你不必安慰哀家,哀家当年确实和罗太嫔一样。」
先帝生不出嫡子。
于是,那些苦药便一碗又一碗地灌进她的肚子。
没人会喜欢自己和当做姐夫一样的人诞下子嗣。
先帝又对这个嫡子疯魔般看重,所以等她被禁足几年放出来,重新将人领回跟前时,陆怀都已经长大了。
之后的长公主一事,更是让母子两人生分。不触及利益,两人还能扮演和睦相处。可一旦触及,假面脱落,内里那一面就会暴露出来。
雨势骤急,轰隆作响的雷声隐在浓墨云层里发出低鸣。
陆怀发尾滴淌着水,低垂的睫羽也挂上了雨珠。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被雨水打透后的衣料沉重贴在身上,泅染出一块深色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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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页
「陛下!陛下!」
见他头也不回地步入漫天雨幕,齐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一路举着伞跑的气喘吁吁,才终于追上。
「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少年不说话。
只将目光放在不远处被雨水洗成一条白线的檐瓦。水珠顺着稜角分明的面庞滴落,他视野朦胧,周围雨声嘈杂,天地晦暗。
长公主被送回封地的第二年,就意外病逝了。
是他动的手。
但她勾结安王党羽,意图谋逆,原本就是死罪。
只不过因为她是先皇后的女儿,母亲长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所以当初处置安王时,硬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惜她回去后也不安分,小动作不断,有偏向宋党之疑。
为防事变。
于是,他将人除去了。
这不是他手刃的第一个血亲,但自那以后母后就一心一意吃斋念佛。
她是在赎罪。
他的罪孽。
愚痴之士造罪,其后罪业復增上而受剧苦。杀业最重,果报最苦。曾经的父皇认为他出身高贵有错无罪,而之后的母亲觉得他造了杀业。
「陛下、陛下!」
齐公公急的手足无措,忽然想到什么,赶忙说道,「您要是淋坏了伤口,明日尚妃娘娘见到会心疼的!」
天子屹立不动。
瞳珠却转动了下。
齐公公一看有戏,趁热打铁继续搬出人,「陛下,娘娘刚刚生产完,不宜动气。」
她今天见到他的伤,就有点生气。
陆怀薄唇微抿,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伞。」
「是、是是!!」齐忠忙不迭应着,将手里另一把伞递过去。
墨梅被灰白天幕下撑开,雪白的底浓墨的笔触,被雨水洗得分外醒目。颀长如玉的少年撑着伞,背影孤傲。
他走了两步,倏地回过头问——
第90章 拉踩给皇兄】
「朕胖了吗?」
这个问题来的有点莫名其妙。但齐公公年纪上来了,秉持能吃是福,圆嘟嘟就是最棒的观念。
只当他是心情转好了。还仔仔细细打量几圈,惊喜叫道,「胖了胖了!陛下确实长胖了许多呢!」
「……」
面前少年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宇,一下又蹙起来了。
贴在腹部伤处的湿衣裳,存在感不可忽视,此刻更是带给他八块腹肌岌岌可危之感。
尚芙蕖的怀孕期间的各种大补汤,他跟着灌下一半。
她好像对餵他吃东西这点,多少带有执念。
一想到一个多月后,尚芙蕖就能刑满释放了。回头两人躺在一起,她要是伸手一摸,八块归一……
想到这里,陆怀再也站不住了,转身就走。
只抛下一句,「今晚,朕就不用晚膳了。」
…
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入夏,打翻新荷。
系统还是很有人性化的。
死了一样安静许久,一直等她养好身子才又冒出。
【治国提升红标,奖励盐铁法。】
【有多重要就不用我说了吧。】
这次红标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来的高,尚芙蕖看的后背发毛,默默在心底掰指头,算自己得学到什么时候。
但盐铁法是大头。
后槽牙咬碎也必须拿下。
「这是我的计谋,你过目一下。」
伤势痊癒的玉姬抱臂站在她跟前,没骨头似地半倚在墙上。腕系金铃,红纱妖娆,「要是可以,我明天一早即刻出发。」
看的出她对养老金很热切。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玉姬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
尚芙蕖翻看了下,抬头问道,「你要效仿连环计,离间宋氏父子?」
「不行吗?」
对方施施然沖她抛了个媚眼,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最有意思了。
「不成。」尚芙蕖摇头,「以你的姿色要想勾搭上人倒不难。但宋广嗣只是个酒囊饭袋,膏梁子弟。真论起来,完全没有反抗他爹的能力。」
一较高下更不可能。
钱袋子停两天就老实了。
「而且还有一点,兴许你还不知道。」尚芙蕖叫人给她上茶,「宋太师这个岁数已经不贪恋女色,据说先前生宋广嗣的时候,药喝多伤了身子,所以才对这个独苗看的眼珠子还疼。」
「不过,宋府后院的那些姬妾,每年还是会抬出抬进那么一批。像你这样的美人,落到他手里只怕讨不到好。」
以身入局的风险本来就大,能哄的来小子不一定能骗得过老子。
所以这个计谋她得换。
玉姬嘶了一声,「怎么听起来比蛮族人还变/态,衣冠禽兽。」
「不但衣冠禽兽,还是禽兽中的豺狼。你要留意,别被咬到。」热茶氤氲,尚芙蕖蓦地压低嗓音。
「当年蛮族烧杀抢掠,一路南下。有人曾向先帝献计。以休战恤民、蓄养国力为由,割让两城以请平,弃邑中百姓于不顾。而那人却藉机平步青云,官拜一品。」
「是不是有一腿?」玉姬道,「只可惜我在蛮王身边那些年,从没留意过此人的名字,他们提起最多的就是大辰皇帝。至于再早的,我够不上年纪。」
事实证明他们的直觉没错,这份忌惮最后成了真。
「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证据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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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页
宋太师为人警惕,狡诈如狐。
要想直接接近这样的人,颇有难度。但一个人再怎么多疑,也不会对自己最疼爱的亲生儿子设防。
宋广嗣是缺口,也是机会。
玉姬把玩着一缕头髮问,「那我要是找不出来呢?」
少女眼帘淡垂,「不论你找不找得到,他都只有一个结局。」
宋家这头,陆怀尝试交给她。
而另一边,与其勾结营私的归燕州刺史,也另有安排。
「行吧,既然挑拨离间不成,那我就去抢去偷。」玉姬没和她客气,「不过京兆我人生地不熟,前些天刚来,要不干脆你给我安排一个?」
尚芙蕖搁下茶盏,只说了三字——
「细腰宴。」
细腰倾折,千金一笑。
云祉已经会翻身看人了,抓着一张小毯子,正把自己裹在里面玩。
尚芙蕖伸手轻轻扒拉下,小姑娘露出两只乌熘熘的大眼睛,一下子弯弯笑了起来。
她极爱笑。
比起还没睁眼那几天,现在被养的粉雕玉琢,十分漂亮。
尚芙蕖心里软了软,正要叫奶娘将人抱下去午睡时,廊外传来一阵响动,小蝶几乎是追着人进来的。
「娘娘!睿王殿下来了!」
「嫂嫂——」
幔帘翩飞,一道跳脱身影风风火火闯入。但还是停在青山绿水屏风前,隔着和她大声招唿。
「我来看小侄女!」
他激动的嗓音都有点变调,尚芙蕖压不住好笑。
「快来,正好她还没睡。」
距离上次见到陆扬,已经有段时间了。小孩扎着两个总角,冬日养胖乎了些,面颊像粉团捏的。
此刻正绕着小榻上的婴孩看,目光中满是惊奇。
「嫂嫂她会抬头看我哎!还会对我笑!一点儿也不像皇兄,皇兄根本不爱笑,等她长大肯定是像你,和你一样好看!!」
嘴甜对别人,拉踩给皇兄。
能看出怨气真的很深。
尚芙蕖给他递了块芙蓉糕道,「等再过一段时间,就会爬了。」
「真好,以后我就是当叔叔的人了!」
双目湛亮,陆扬挤过来撒娇道,「嫂嫂,回头一定要记得和我说,我想看她是怎么学走路的。你再帮我说说情,让皇兄同意我过来看小侄女!」
太学布置的课业,一天比一天多,看着就头疼。
「好好好。」
尚芙蕖捏了捏他的小发鬏。那两条绑着的红丝绦衬其面如银盘,精緻的像个小女孩。
想到陆怀前不久和她透露的,有关于他生母罗太嫔的风声,她暗嘆一口气,轻声问。
「扬儿,你想你母妃了吗?」
「想的!」
陆扬高兴抬头,眸底写满孺慕之情。
很快,声音又低落下去,「但我以前身子不好,母妃为了我去云山寺祈福,所以才一直都没和我见面。」
第91章 夜奔】
出于为孩子的身心健康考虑,陆怀和太后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并没有告诉他另一面实情。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母亲还抱有天然的依赖,陆扬又是温和体贴性子,一直体谅着自己母妃。
望着他眼中的期待,尚芙蕖剩下的那番话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扬儿。」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柔婉,「你母妃想见你,再过段时日,我们一起去云天寺。」
「真的!」陆扬高兴的差点蹦起来,但不忘回头看一眼小公主,问,「嫂嫂,那长安也跟着我们一起去吗?」
尚芙蕖摇头,「长安还太小了,所以这次只有我们两个。」
「只有我们俩啊?」
稚子眸底清澈,泛着微微的疑惑。尚芙蕖忍不住收拢下手掌,心有不忍,「是的,你皇兄和太后他们还有事要忙,这次就由我陪着你。」也不知道……这一趟到底是好是坏。
两人又叙叙说着话。
从吐槽陆怀的卷死人不偿命,一布置课业就是一打,厚到简直能当暗器砸死人,再到京兆的夜市。
「下次我给嫂嫂带,京兆最有名的胃脯。就是羊肚子,混着姜末椒粉这些佐料煮熟,然后晒干做出来的。」
陆扬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再配一碗粟米粥,味道最好……对了,嫂嫂应该还没有逛过夜市吧?」
小孩抬头眨巴着眼看她。
尚芙蕖含笑摇头,「没有。」
她来的那日,已是入宫路途,坐的是皇宫的马车。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领着良家子的内侍嬷嬷们严厉,生怕出了差池,根本没有下去的机会。
所以她只隔着纱帘影影绰绰望过,京兆的喧闹与繁华。
凉风习习,席榻上的陆云祉突然咿咿呀呀发出一声,陆扬赶忙将一面拨浪鼓举到她跟前,咚咚摇了起来。
另一手却牵住了尚芙蕖。
女子手掌柔软而纤细,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是和他皇兄截然不同的感觉,上面也没有长年练习骑射留下的薄茧,唯一不变的是一样温暖。
「嫂嫂。」
他喊道,「上上上次皇兄检查我功课的时候,让我以后都这么叫你,还说叫错了要罚抄。」
陆扬犯难地皱巴起小脸,很快又沖她展颜笑道,「你陪我去探望母妃那一天,我带你去京兆玩吧。」
尚芙蕖微愣,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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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殿外响起柳姑姑的声音,「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今日秋猎设宴,群臣满座,也不知道陆怀寻她做什么。
衣尾裙摆如水倾泻,尚芙蕖缓缓起身,将陆扬牵到跟前,问,「我让柳姑姑带着你和长安,先去寿安宫太后娘娘那里玩可好?」
陆扬用力点着脑袋,「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侄女的!」
几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尚芙蕖才微蹙眉,想起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被女儿分走时间精力的缘故,陆怀近来似乎都没去过寿安宫……
不等细思,便跟着候在门外的内侍去了正殿。
秋猎已经结束,晚云渐收,长风缓缓推动暮影。少年长身玉立,背着弓箭马尾高束,发尾染了浅金。
他牵着一匹浑身雪白、没有丝毫杂色的高大骏马,见到她,解下背上弓箭随意扔给一旁的内侍,伸出手道。
「盈盈,来。」
「之前不是想学骑马吗?我教你。」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望着那比自己人还高,跨都跨不上去的马,尚芙蕖忽然就怂了。
偏生这人还不体贴,补刀般说道,「这是蛮王的踏雪驹,最是暴烈难驯,一脚能踢断人的肋骨。季飞鹰花了这么久时间,才总算将它驯服,以后就是你的了。」
末了,还说,「别怕,你来摸摸看。」
尚芙蕖:「……」
不怕才怪。
攥着裙角,她勉强挤出一个笑,「陛下先前不是说,要给臣妾寻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吗?」
天老爷的这除了是个马,有哪条和之前的沾边?
陆怀却道:「踏雪无痕是世间难寻的千里良驹,因为奔跑快步子轻,所以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字。蛮王虽然得到它,却并成功未将它驯服。」
蛮族野蛮,大多只会使用暴力,逼其屈服。
可真正的好马是有灵性的。
就算他说了这马已经被驯服,尚芙蕖还是心口忐忑。
但话都放出去了,他还特地把蛮王的马牵来,让季飞鹰驯好了再牵到她跟前,这种情况下,很难开口要当逃将。
「来,我先带你跑两圈。」
衣袍翩飞,他率先翻身上马,长腿扣着马镫。尚芙蕖猝不及防腾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唿,便被掠上马背。
视角拔高,她第一次坐到马上,身躯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去扶横在身前的长臂,银白护腕勾勒出少年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随起伏脉络没入骨节分明的手背。
才一坐稳,身下的马儿铁蹄飞踏,如离弦之箭跃出。
「陛下!」
秋日盛景自眼角余光中疾掠而过,远处天际暮色苍茫,唿啸的夜风捲起长发。尚芙蕖鬓边流苏摇摇欲坠,嵴背贴着身后之人温热的胸膛,心跳一路颠簸。
她不想玩了!
南地养出的女儿柔婉如水,架不住西风烈马,几乎绵软倚在他身上。她想下去,陆怀看出来了。
却将人锁着。
他微微低首,像安抚一只不安到僵住的猫儿,「祉儿睡了?」
低哑的嗓音擦过耳际,靠的极近。
尚芙蕖精神高度紧张,被热息拂的一颤,回答道,「还没、还没呢,我让奶娘带着她和扬儿一起去太后娘娘那里了……」
本来应该问问寿安宫那头是怎么回事,但眼下自顾不暇,根本分不出那个心思。
他声线和缓,一如往常,又同她说了好些话。
白鹿台凄清冷寂,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肃肃长风越过两颊时,落木萧萧而下的声响。天地空旷,似极了一场盛大的夜奔。
陆怀忽地问她,「南水州的马如何?」
尚芙蕖风中凌乱,「自是不能和陛下给的这匹踏雪神驹相比。」
「那——」
他压近,「我如何?」
第92章 她的真心掺水分】
「陛下英明神武,臣妾乐不思蜀。」一通已读乱回。
「当真?」
「当真。」尚芙蕖认命咬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种小心翼翼想要确认心意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她甚至摸不透对方执着的点到底在哪。
正纳闷今日也没提过一个孟字,不知道他又抽的哪门子风时,少年骤然勒马,肩膀轻杵了她一下。
「那你说。」
「说、说什么?」
尚芙蕖底气不足。
身后之人没有说话,她微侧过脸,从这个视角看去,只能窥见一道明晰的下颌线。但能知道对方眸光正凝在自己身上,冷月如霜,难挡灼热。
不是。
他脸皮薄,羞于启齿。
敢情她的脸皮就是铁打的,比城墙还厚是吧?
泄愤般恨恨抓了一把面前的结实胳膊,尚芙蕖报復心态地正想开口,但从前那些毫无压力的话如今临到嘴边,却莫名有些扭捏。
思绪恍惚间,她身形错了下。
陆怀将她抵了回来,一点点掰正,正对那一弯高悬的弦月。
「大辰那个故事,应该听说过吧?有情人对月盟誓,白头偕老。而违背真心之人被月割首……」
尚芙蕖:……
好血腥的爱情故事。
冷风携着他的声音灌入后衣领,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味道。
尚芙蕖望着那弯孤寂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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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头尖尖,确实像极了一把泛着寒光的锋利镰刀。
本来还没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心里真有点发憷了。
「陛下今夜是不是酒多了?」她还是想跑,陆怀也看出来了。
似笑非笑将人按的更紧。
「别转移话题。」
「哦。」
她长了一张惯会哄人的嘴。平日这些话可没少说,信手拈来脸都不红一下,眼下却吞吞吐吐。
「那臣妾、臣妾……」
两眼发直盯着那弯月,明摆着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割死。
陆怀气笑了,「怎么,莫非你对朕不是真心的?」
心底那根弦却是紧绷起来。
她并没有真正喜欢他。这点他一直都知道。
即便两人已经同床共枕,甚至生了一个女儿,好感度依旧无动于衷。每日睁眼面对像死了一样,挂在那儿快成干尸的七十五点。
他都要自闭一阵子。
陆怀其实是能猜出,也能理解她的顾虑。在这场身份地位都不对等的关系里,她的清醒,是在为自己保全一条退路。
他喜欢她的理智,又痛恨这层打不破这层隔阂。
「怎么会呢。」她的真心确实掺了水分……
尚芙蕖闭了闭眼,不敢看那弯月,心里默默保佑着月仙能大人不记小人过,「臣妾最喜欢陛下了……啊!」
身子如压折草叶般,倏地往后闪去。
少年双腿一夹马腹,旋风急掠,马蹄扬尘,飒沓如流星。尚芙蕖颤颠颠,发出一串长音。
「啊啊啊啊我已经说了啊——」
她控诉,「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陆怀没有说话。
冗长的沉默中,隔着薄薄秋衫,尚芙蕖能感觉到有骨节分明的有力手掌扣住她腰肢,一点点收紧……
不待她反应,身形陡然一轻。
翻壳乌龟般被轻巧调了个面。突如其来的重心缺失和视野转换,吓得她花容失色,下意识伸手一通乱抓,扯着对方衣领,整个人近乎攀在他身上。
介于成熟男子和青涩少年之间的身躯,颀长挺拔。那副窄腰劲瘦有力,是绝对优越的习武体魄。
尚芙蕖喉咙里的声吞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比先前结实了些。但那夜黑灯瞎火也没敢多摸,她也不能完全确定。
夜风冰凉,垂在她大腿上的蔽膝却摩挲得那一片发热,腰间佩环激烈碰撞,发出清灵声响。
太近了……
过分危险的距离,水沉香气息包裹住她全身,几乎无处不在,像极了一场变相的强势侵略。
尚芙蕖头皮发麻,轻颤着仰头去望策马驰骋的少年。
「陛下……」
朦胧月色下,他下颌收成凌厉一线,面容蒙着一层清光,宛如稀世美玉。那双凤目漆黑冷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本就话少,初识那会儿,和她说的话得按指头数。
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人狠话不多,只干实事,也不知到底怎么养出的。
「好好好,我尽力我尽力。」人有时候要学会反过来给上级画饼。
马又停了下来。
陆怀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怀中美人脸上。
她鬓角髮丝已被薄汗打湿,微贴在雪白面颊上,像一朵雨后的垂露菡萏……不堪一折。
「陛下?」
他气息一滞,骤然翻身下马。
尚芙蕖惊的抓紧马儿鬓毛,啪嗒一声,发间的流苏坠子终于还是掉下来。
但在落地前,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它。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牵过缰绳,留她在马上,沿着白鹿台长长的道路往回走。
尽情纵驰之后的激盪心脏逐渐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见天高地阔、月朗星稀的自由和畅快。
尚芙蕖低头,能看见对方被夜风吹起的高束长发,以及眼尾那抹轻红。
沉寂的气氛里,他道,「下次,你试着去结交京兆的那些女眷。」
不再为难她做出改变,缺什么补什么。既然高度不一样,那就改变环境。他得为她,为女儿谋。
尚芙蕖微愕。
这是主动让她去结交势力的意思?
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她谨慎道,「臣妾和陛下算是一体……」只要宋党在的一天,大辰还没物阜民丰,她与他就无法割离。
「不一样。」陆怀打断她,「盈盈,你得立起来,即便是为了祉儿。」
母家势力至关重要。
但尚家人丁不旺,也没什么旁枝,尚父能力有限年纪又大了。后妃与母家相辅相成,在尚清成长起来之前,她这个姐姐得先铺出一条路。
尚芙蕖听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扭捏,「其实臣妾在朝还是有交好的……」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
因为陆怀正定定看着她,一双凤目扬起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怎么不继续说了?朕还等着听呢。」
尚芙蕖:……
第93章 怎么看怎么正经】
怎么就不醋死他?
但这确实是事实。孟尚两家的这段关系不是她进了宫,没有和孟朝进玉成好事就能轻易斩断的。
只因,她能给孟家带来利益。
不止尚家需要树荫遮蔽,孟家同样也是势单力薄。何况孟朝进如今在朝为官,深得器重前程似锦,就更需要她这样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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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当初向陆怀举荐孟朝进的私心。
至少孟家对她而言更熟悉,也更可靠。
她没有原着剧本,往后的事会怎么发展,谁也说不清。但不管将来储君是不是出自她的肚子,她都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想到这里,那颗被颠簸起伏的心又逐渐平静下来,尚芙蕖转开话题,「可臣妾长居深宫,要怎么才能认识那些女眷?」
「宫宴。」
手掌收拢,陆怀握住那枚流苏坠子,珠穗在掌心印出痕迹。
他道,「这次母后的寿宴,你来。」
「陛下提议虽好。」尚芙蕖愁眉苦脸,「但臣妾可能不会。」
她还没试着主事过。
一来以尚家门户也没什么大事,二来上面有精明能干的姐姐母亲。如果没有入宫,她大概会像许多普通女子那样,过完平淡安宁的一生。
治吏、制衡、齐民……这些换作从前,她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如今却是当今天子言传身教,一手养起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良师。
「朕教你。」
夜色浓酽,一只明珠般耀眼的手伸到她面前,帮调整她握缰绳的动作。
「不急,我们慢慢来。」
尚芙蕖胆子大,踏雪驹又颇有灵性,没多久她就能在上面稳稳坐着,还能来回直线小跑了。
她觉得新奇,一时玩的不亦乐乎,沉浸其中,都想不起来先前掉的东西,陆怀也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马上少女欢悦,他眸底软了软,悄悄将那枚流苏坠子笼入袖中……
殿内燃着瑞龙脑,鎏金兽口轻吐。尚芙蕖这是第二次躺上天子寝殿的榻,上一次还是雨夜。青帐半悬,比菡萏轩更空旷但也更冷清。
她刚从湢浴出来,后脚陆怀便进去了。
之前来时都没好好看过,只知道殿内素的没有一件多余摆设。她正要抓住机会,认真打量一番时,屏风后映出一道颀长身影。
陆怀迈着长腿走过来。
??这么快?
尚芙蕖没问,拥着半簇被子,自觉往里让了让,给对方腾出一大半的榻。少年乌眸沉沉,似乎看了她一眼。
这才在她身旁躺下。
他睡觉是很规矩的那种。
正躺着身子,嵴背笔直,微微阖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收敛分寸,始终与人保持距离。
散开的柔软发尾不经意扫过手背,尚芙蕖从那股淡淡的水气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脂粉香气。
她愣住了。
「陛下……用了我的水?」
「嗯。」他应了一声,面不改色,仿佛这只是件像吃饭睡觉一样,不需要感到奇怪的寻常事情。
许是今晚夜风吹久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有没有伤到?」
尚芙蕖一顿,反应过来是问她学骑马的事。新手因为基础功不好,姿势不对,很容易磨伤膝盖内侧。
「没有。」
实则是有一点的。
没有破皮并不严重,只是有些红。
但陆怀侧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半撑起身,从榻边暗格里取出一瓶药膏,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了断。
「过来吧。」
尚芙蕖:……
「还好的陛下,不怎么疼。」
她感觉自己挺厚实的,陆怀却不听这些话,显然是对她了如指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一拎一推,轻巧将人翻个面。
裤腿被捲起,尚芙蕖盯着帐顶,莫名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药膏确实有用。
清凉感很好缓和了那块火辣刺挠。
灯盏微倾,陆怀低垂着眉眼,缓缓收回手,修长指尖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借着光亮,尚芙蕖这才发觉那只药瓶有些眼熟。
看了两眼后,终于像是想起什么,烫到般飞快转开视线……心想用途还挺广的。
陆怀取了丝帛擦拭。
又收好药瓶,重新躺回来。
「好些了没?」
「好多了,谢谢陛下。」尚芙蕖点头,目光又回到他身上。
少年阖着眸子,正闭目养神。
即便是那身雪白寝衣,也被他穿的一丝不苟,无比端正。领口掩的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人多瞧去半分。
端谨冷欲,怎么看怎么正经。
要不是她有孕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时常睡到半夜就跑去沖冷水,尚芙蕖没准还真信了。
本以为禁了这么久,今晚总该禁不住。
但他还是和以往一样,标准躺棺材的姿势,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活像中间有条三八线隔着……
他也就白天在外,和这会儿三更半夜时很有包袱。
尚芙蕖主动靠了过去。
对方极其自然地揽住她,向她敞开怀抱,身体却僵硬的像块石头。她仰头去看,正好瞧见少年垂下的浓长睫羽,微微一颤。
仿若一只扑簌羽翼的蝶。
这是一个不主动,都不怎么会亲吻的人。
明明是个高高在上的矜贵帝王,却连骨子里都透露出压抑。
自持到了极致。
「不困?」
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陆怀抬起眸子看来,暗沉沉的,像风雨来临前压抑的天,又像一片择人而噬的深海,一眼望不到底。
暗涌诡谲。
帐间气氛倏地凝固,胶在一起。尚芙蕖没应声,指尖却顺着那漂亮的腰线,落在旁侧系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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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抑数月的星火终于燃起,有燎原之势。陆怀喉结微滚,唿吸一下变得粗重,按住那只纤细的腕。
「不行,今晚你才伤到……」
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下。
拿出许久未见的矫揉造作,尚芙蕖捂脸泫然欲泣,「陛下是不是不喜欢臣妾了,原来书上那些说的都是真的,臣妾才生了个孩子就红颜未老恩先断了呜呜……」
「胡说。」
她哭的很假,陆怀却眉山直蹙,用袖子给她擦泪道,「朕回头就让人把你那些野本子全烧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整天偷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第94章 不堪的】
其实他对父皇的怕多于恨。
怕父皇这样的人,也怕成为这样的人,一生耽于慾海。所以欲望在他眼里是不堪的、骯脏的甚至堕落的。
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步父皇后尘,可如今……
陆怀不自觉攥紧手。
这些天晚上的身体变化,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先帝如此相似,也痛恨这样骯脏不堪的血脉,终究还是流到他身上。
已经不止一次谴责过自己。
身躯与心灵两重两层煎熬,陆怀咬着牙,视线缓缓往下。最先触及的一头乌亮长发,如蛇蜿蜒。
少女枕在他心口上,面朝里侧,看不清脸,只露出一截纤细后颈,白皙的晃眼。他蓦地想起那些经文里镌刻的魔女,蛊惑人心,偏作柔弱无辜姿态。
许是被威胁烧话本子,她这会儿倒安静消停下来,乖的不行。
陆怀眼尾泛起薄红,心底那团火与罪恶感交织又相搏,烧的喉舌干涩。眼下瞧见她这副将人闹腾完,却甩手要睡去的模样,无端就生出几分恼意。
「你做什么??」
猝不及防被掀落摁在枕上,尚芙蕖惊的睁开双眼。
但只短促发出一声惊唿,后头的话就尽被滚烫的唇舌堵了进去。
她还不太习惯对方的这种强势和压迫感。
拍打了几下少年坚实的后背,能感觉到手心分明的块垒,蕴藏着喷薄的力量感。伴随灼热吐息,像只兇恶到要将她连同骨头都嚼碎咽下去的狼。
本能想要挣扎,下一刻却反被擒住腕扣入长指,毫无反抗能力。
原本齐整的衣襟被无意扯乱,天子半边俊美面容隐在帐幔昏暗中,恍如。他眸底隐隐浮现出血丝,有种跌落高台后自暴自弃的颓废美感。
嗓音低哑而绮丽。
能听出几分咬牙切齿。
「过分了……」
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不该堕入名为贪慾的业火地狱。
秋雨潺潺,绵密不绝,一寸寸浸没人的理智。笼内罩着香,雾蒙蒙的,更是熏的人骨头都融化了。
好人活不长。
这是尚芙蕖亲身领悟出的道理。
她和陆怀只一晚就中头奖。而有了实际的亲密关系后,再结合之前那些相处,才发现对方欲望很低。
与其说是低,不如说是一种极端的压抑和克制。
在没她之前,陆怀吃的寡淡没有欲求,穿的也不爱缀什么贵重珠玉,甚至也看不出什么喜好。
不止物慾……还有两人同房那晚也就只有一回,并不尽兴。后头还是被玉姬下了药,实在没忍住,才扭扭捏捏表现出几分。
她不知道先帝是如何教导的。
但这位年轻的君主,像一张压到极致的紧绷弓弦。
尚芙蕖本来是好心想开导开导他,没想将自己赔进去。
和先前的春风化雨完全不一样,她事先想好的那些长篇大论,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
意识復甦之际,天光大亮。
昨夜秋雨疏狂,洗得檐下呈现一片落拓之色。寿安宫的连续打卡记录还是中断了。
尚芙蕖没能起来。
侍女进来服侍起身时,柳姑姑正盯着她那一背痕迹直蹙眉。
少帝那般端肃寡淡的一个人。
往日正衣冠,尊瞻视,一丝不苟到在人前连束腕都不曾松过,没想到还有这样落于世俗的一面。
「陛下怎么也不知道个轻重。」
「……」
尚芙蕖觉得丢人,没敢吭声。
她长这么大,就没得过卧榻起不来的病。哪怕是生女儿那次,也是没两天就生龙活虎恢復气力了。
见她不说话,柳姑姑还以为她身上难受,软声询问,「娘娘,奴婢让人去把红叶医官请来?」
「不用,不用。」
尚芙蕖赶忙摇头。
用温热帕子净了面,廊庑外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隔着纱帘,有侍女低低禀报。
「娘娘,陈采女说有事想见您……」
手上一顿,尚芙蕖放下帕子,「什么时候?」
陈湘娘见她,无非只有两件事。
赵瑞珠和宋府。
赵瑞珠那头还没到月底约定时间,那么就只剩下宋府了……
「现在。」侍女话语磕绊,「陈采女现在就等在外面。」
尚芙蕖:……
缺脑筋的队友就是这样的。
时不时掉线一下,甚至敌我不分,有重创队友的风险。尚芙蕖额角跳了跳,突然有点佩服宋党敢用此等人才,吩咐道。
「先扇她几个巴掌,务必要扇到她大骂出声,然后再架进来。」
「是。」
侍女应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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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多时,柳姑姑为她穿戴齐整,期间能听到殿前一阵鸡飞狗跳的尖声叫骂。
如尚芙蕖所料,陈采女一点就炸。
在莫名其妙兜头挨了几个大嘴巴子后,眼睛瞬间就红了,怒血沖脑,想都不想便要还回去。
「尚芙蕖!你这个贱人!」
「竟敢让这些卑贱的阉奴打我!!」
内侍押着人进来时,她嗓门大到整个菡萏轩都能清楚听见,惊的枝上鸟雀乱飞。
尚芙蕖却眼皮都不抬一下,任由柳姑姑为自己披好最后一条团花披帛。
满殿清寂中,陈采女被按着贴在冰冷地面上,余光只能瞥见一截逶迤的华丽衣尾垂落在光影里,金线勾勒出繁复的花卉纹样,被照得熠熠生辉。
她正要出声质问。
菱歌般婉转的嗓音却从上方落道,「你这大摇大摆的,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生了叛变之心。」
能让下人传信的事,她非得自己过来。
冷风灌的后背一寒,陈采女怒火也被扑的销声匿迹。
终于醒悟过来。
「那、那那怎么办?我不是有意的,今早得了信后,一着急就失了分寸……」
尚芙蕖端着茶盏,也没有要叫她起身的意思,「你先说说,宋府交代给你什么事?」
陈采女心眼大,拿着宋党让她下的药都没多少慌怕。眼下能急成这样,说明不是小事。
不料,对方勐地抬脸,瞳孔震颤,「大公主呢?」
「你得把大公主看好了!他们要对你女儿不利!」
咣当。
手上一颤,茶盏蓦地脱落,在地面摔的四分五裂。
裙袍被泅染出深色一块。
「娘娘!」
第95章 幸好我跟了你】
柳姑姑骇然,赶忙叫人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瓷片。
尚芙蕖沉默不语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湿痕,再抬眼时眸底寒光粼粼。
「你细细说来,我倒要听一听,他们究竟要怎么对公主不利。」
她语声平静。
秋霜凝露,平添几分阴寒。陈采女心底莫名生出些惧意,不敢同其对视,只从袖口掏出一卷布包。
硬着头皮解开后,柳姑姑等人看清里面的东西,皆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一排细长银针!
杏儿气得嘴唇直哆嗦,「他们是疯了不成,居然敢戕害皇嗣!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要知道,大公主是自家贵主也是他们的养老保障。
尚芙蕖道,「你接着说。」
陆怀先前便说过,宋太师狡兔三窟,这几年行事越发小心谨慎。
她才动了从宋广嗣那里下手的心思,所以眼下自然也不会相信,对方会把这么明显的小辫子,主动送到自己手上。
「睿王与你关系亲近。」
陈采女喉咙发紧。她便是再迟钝也发觉自己越陷越深,又脱身不得,懊悔的同时,只能期盼宋党早日被斗垮,好得解脱。
「近日,小王爷又时常进宫探望太后与公主……另外还有传言说,罗太嫔即将回宫……」
罗太嫔虽与睿王是亲生母子。
但毕竟骨肉分离多年,怕母子关系生疏,心不在同一条绳上。更怕尚芙蕖与其相争,最后为她作嫁衣裳。
毕竟,睿王与她关系十分亲近。
所以才想从她这头撬,让她主动疏远陆扬。
尚芙蕖顿了下道,「难道罗太嫔栽赃陷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未免太过荒谬。
不知道怎么想的。先不论其它,陆扬至少要先得到天子这个兄长的喜爱与认可。
大公主可是陆怀的亲生骨血,疼的和眼珠子一样。亲自餵、亲自哄,奶娘有时只能站在旁边,插不上手。
这一招棋,简直反其道而行,不太像是宋党如今的作风。她着实有点看不明白。
「你确实是宋家那头传的信?」
此事古怪,她又与陈采女确定了一遍。
后者点头。
「从前宋府的口信,都是由侧门那个有点瘸腿的内侍递送,这次也是,没有例外。」
尚芙蕖没说话了。
旁边的柳姑姑小声提醒她道,「娘娘,公主是女儿身。」
女儿身就不在储位之争的名单里。
换句话说,对方压根没把陆云祉当回事。
而且陆扬年纪虽小,但秉性纯良,又是陆怀一手带大,如兄如父,知根知底,什么样子他最清楚不过。
真论起来,兄弟俩人的相处时间可远比她久的多,感情深厚。
对方大概就是抓住这一点。
想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打着即便她向天子告状,陆怀也未必能信的算盘,说不准还会因此对她心生不满,认为她是在挑拨离间。
而自己一定会更加记恨陆扬。
一箭双鵰。
柳姑姑也想明白这点,劝道,「娘娘可别着了离间之计。」
少帝坐稳这个皇位不易,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豺狼虎豹,也养出敏锐多疑的性情。
她担心尚芙蕖会失了宠。
尚芙蕖明白点头,视线重新回到陈采女身上。
女人额间沁出豆大的汗珠,一袭裙衫已经被汗打湿了,正仰头无助望着她,「所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同样作为母亲,她能理解尚芙蕖。
换成自己的女儿出了事,定然也是要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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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意识到不是小事,才知道自己这次的行为太冲动,闯了大祸。
「你未免太沉不住气了。睿王这件事要是败露,你就是替罪羊。」
尚芙蕖看着这个不得不接的烫手山芋,有些头疼,决定掰碎了和她明明白白地说,「看样子,宋家那头是不打算留你了。」
陈采女双肩勐地一颤,像被抽了魂,整个人险些歪倒在地上。
「他们、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
「他们不知道,你女儿也还是安全的。」尚芙蕖示意人将她搀扶起来,说道。
「但交代给你的事,没有一件办成的。宋家失去耐心,随手拿你当死棋用了。」
陈采女捂嘴直抽泣,「幸好我跟了你!」
尚芙蕖:……
这话怎么就那么怪呢。
「今日你众目睽睽地过来,要是就这么轻飘飘地回去,宋家那头只怕会起疑。」
「那、那那……」陈采女早就慌的六神无主,连滚带爬上前抱住她的腿,哭求道。
「尚芙蕖、尚芙蕖我不想死啊!算了算了,我这回要是真死了,你可一定要善待我的女儿啊!」
「不然我死后化成厉鬼,天天缠着你!绝不会放过你!!」
她声音悽厉的像女鬼一样,尚芙蕖一时竟挣不开,没忍住眼角抽动。
「你连死了都不找宋党。」
「想活也不难,不过表面上要吃些苦头。」
…
鸿飞渺渺,天色沈沈。
暮云树影一簇簇凝在那片高墙檐瓦上,或深或浅,静止不动。后宫却搅起波澜。陈采女因顶撞尚芙蕖,辱骂大公主,被一道旨意送入掖庭。
太后仁慈,往常嫔妃犯错最多也只是禁足。
这还是第一个遭到重罚的。
但陈采女不顾场合发疯已经不是第一次,之前就有当着太后的面,推嚷咒骂段采女的战绩。
那张战斗力不高,却怎么也不老实的嘴,几乎得罪半个后宫。所以眼下倒没几人多想,或者想替她求情的。生怕惹上一身腥。
「娘娘简直是菩萨心肠。」
来福弓着腰,谄媚凑上前,但凡放在话本里,绝对是标准的反派狗腿子。
「那陈采女对宋党来说,已经是弃子。没有价值是死是活对我们来说也无所谓了,但娘娘还是可怜她,给她指了一条保命的出路。」
甚至谋害罪名都变成了辱骂,方便往后再把人捞出来。
不过眼下,宋党算是彻底放弃她,也不会再来寻人了。
陈湘娘也许脑子不怎么好使,但运气绝对是一流的。但凡她继续为宋家卖命,结局都难逃杀人灭口。如今竟误打误撞碰出一条活路。
第96章 母女俩还不太熟】
小姑娘手里攥着半枚羊脂玉佩,雕刻繁复细緻。以日月星辰为外圈,口中衔珠的游龙盘踞在正中间,长长的金穗在夕晖下如水流动,光华夺目。
尚芙蕖视线挪过去,浅浅一笑,「我帮的不是她,而是赵瑞珠。」
陈采女和她一样都不算什么纯粹的好人。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如果出事,那赵瑞珠在这世间就没有亲人了。
陆云祉正聚精会神玩着手里的玉珏。
这个阶段的小孩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从这个角度看去,可以看见小姑娘向上卷翘的长长睫羽,脸蛋圆鼓鼓的像个刚剥壳的鸡蛋,十分玉雪可爱。
尚芙蕖看的手痒,没忍住捏了一把。
陆云祉眨巴下眼,抬头沖她灿烂一笑,高兴地挥动手中玉佩。
「轻点,别摔了你父皇的玉佩。」那晃晃悠悠的金穗,看得尚芙蕖一阵眼皮跳,忍不住埋怨。
「陛下也是,好端端的,拿这种东西给孩子玩做什么?」
这就是他平日腰上挂的,算是全身上下最贵的一样东西。
那日陪孩子玩时被顺手扯下来,陆怀也没再要回去。
「陛下这是看重长公主呢。」
柳姑姑在宫中待的时间最长,见多识广,「这枚玉珏当初可是先帝册立储君时,亲自赏赐的。照规矩来说,是要交给下一任太子的。」
看似随意的举动,除了宠爱女儿,也是在当下这个风口,变相表明大公主在他心中的地位。
天子为尚芙蕖母女,破规矩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足为奇。
从前他便在朝堂上和那些各怀心思的老油条,明里暗里吵的不可开交。可真要论起来,其实并没有坏什么大的规矩。
先帝时留下的内心阴影,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枷锁,依旧将他死死困在这个圈里。
即便如今早已有了足够的能力去挣脱,但他还是像被驯服后用细绳栓住脖子的大象,本能不会去触碰规矩边缘并跳出来。
直到碰上尚芙蕖,从只她一人取灯留寝起,先是封妃,后是赐字,事情逐渐变得不可控。
小姑娘脾气好,她一伸手就笑成一团,将东西递过来。尚芙蕖摩挲着那枚玉珏,有些奇怪,「柳姑,这玉珏是一开始就只有这副半枚模样吗?」
「那倒不是,奴婢从前见的时候还是完整的,两半相扣在一起听说意为内有干坤。」柳姑姑顺着她的动作,看了一眼道,「兴许是陛下不小心落在哪里了吧。」
但既是日月星辰,又是干坤游龙的。
哪怕普通百姓捡到,也能看出大有来头,万万不敢私藏。宫中就更不必说了,哪个会嫌自己脑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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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陆怀一块待久了。
不免染上几分相似,下意识往大的方向去猜疑。
「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去作筏子吧?」
柳姑姑摇头,「奴婢也不晓得,但另一半玉珏似乎不见许久了。」具体什么时候,她就不清楚了。
能注意到这一点,还是因为她细心。
没等两人琢磨出什么,席榻上的陆云祉忽然张开藕节似的胖胳膊,要她抱。
小姑娘仰着脸,细发乖巧柔软贴着。五官与她小时候极其相似,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陆怀只拿了个重在参与奖。
尚芙蕖看的一愣。
动作生疏地把孩子抱了起来,旁边的柳姑姑见她双臂僵硬,像两根直直的筷子,不由笑道,「都这么久了,娘娘还是不太会抱孩子。」
尚芙蕖有点囧,「她太软了,我怕没控制好力道,不小心扯疼哪里了。」
婴孩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奶味,小小一团乖巧安静坐在自己怀里,水灵灵的大眼望着自己,像只布偶做的小猫。
尚芙蕖越看越觉得神奇。
时至今日,她也还没完全习惯自己突然间多个女儿。毕竟,这个孩子来的毫无准备,打的她和陆怀两人都措手不及。
母女俩还不太熟。
「长安。」
她不自在动了下胳膊,软着嗓音问,「你最近好像吃的有点敦实……等你父皇晚上过来抱好不好?」
陆怀起初抱孩子也是她这个囧样。
但架不住他喜欢抱,熟能生巧,很快进入父亲这个角色。
小姑娘四处张望了圈,然后一脑袋往她怀里扎的更深了。
尚芙蕖:……
她分明是能听的懂的。
…
才过冬月,皇城的吻兽屋嵴白了首。寒风凛冽,如散飞絮,时不时能听到两道竹枝被大雪压弯的声响。
尚芙蕖靠在马车里,难得衣着素净,妆容淡雅。葱白两指挑了一丝帘缝,望着外头那道才碾出就为雪所覆的车印子。
一缕细雪飘入,她忙放下帘子,转头去看坐在身旁的陆扬。
对方披着件与她同色的雪领朱红斗篷,红绳结绑着两个小羊角,看起来愈髮漂亮的像个小姑娘。
「冷不冷?」
陆扬摇头:「不冷。」
马车内燃了暖和的炉子,又铺了厚厚的兽皮垫子,便是茶盏掉下去也不会摔碎,怎么会冷?
东西准备的一应俱全。
云天寺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尚芙蕖正想问他要不要吃块髓饼垫垫肚子,就听到陆扬说道。
「嫂嫂,我母妃是不是病了?」
她微顿下。
打先前罗太嫔透露风声说想见孩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太后有意冷落,没有做出什么回应。
拖这么久,对方也急了。
借着入冬天冷的由头,竟是直接说自己病倒了。
内心轻嘆一口气,尚芙蕖摸摸他的脸,「是的。」
「所以我们这次带了好多东西,去探望罗娘娘。」
陆怀和太后编织多年的善意谎言,她并不打算戳破。
帘外雪下的大了,纷纷扬扬。话篓子搂不住话,又开始主动找她唠嗑,「嫂嫂,你有没有弟弟妹妹?」
尚芙蕖笑道:「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都很好。」
他拧着那只竹蜻蜓,小声嘀咕,「皇兄也有姐姐和弟弟,但他只和我最要好。」
语气竟带着淡淡失落。
尚芙蕖有些稀奇,「你皇兄和你要好,怎么还不高兴了?」
第97章 冤家路窄】
「不高兴。」
陆扬摇头,似思索了片刻,尽量用这个年纪的理解和语言向她表达,「我喜欢多一些人陪陪皇兄,这样他就不会每次都找不到人说话啦。」
「父皇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小,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他是长什么模样,但齐公公偷偷告诉我说,皇兄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流。」
演技是天家的必修课。
就算塑料父子情,先皇驾崩,为人子女也好歹挤几滴鳄鱼泪,以免落人口舌。
陆怀不应该不清楚这个道理。
只能说明实在哭不出来。
「怎么会呢。」
这般多愁善感的模样,简直快不像陆扬了,尚芙蕖试图安慰,「宫里还有太后娘娘呢。」
不料,陆扬更皱巴起一张小脸。
「皇兄和母后说的最多的,就是最近身子好不好,还有就是吃的怎么样睡的怎么样……」而这套说辞,他都已经会背了。
这对母子即便是坐在一起,气氛也淡的像是俩各装盏中的茶水。
横着隔阂。
没想到,陆扬平日看起来是条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心思竟然出乎意料的敏感细腻。
天家果然养不出纯正傻白甜。
尚芙蕖顿了片刻,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
其实往日陆怀便不常在她面前提及太后,近来又被孩子占去心神,那天本来想趁机会开口问,结果在马背上颠的什么都记不起来……看来,这事回去得找齐忠问个清楚。
天色渐渐沉坠。
不远处禅寺的轮廓在风雪中屹立不动,隐约能闻见古钟声。
平静而悠远。
弯腰给陆扬戴上斗篷帽子,尚芙蕖牵起他的手道,「我们走吧。」
…
因事先打过招唿,寺前早早有人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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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小沙弥,只比陆扬高了半个头,眉眼满是稚气。这样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单薄的灰布僧衣。
两靥冻的微微泛红。
尚芙蕖示意来福取了件袄子过来,要给他披上。
小孩却唰地一下脸更红了,连连摆手后退道,「贵人、这位贵人万万使不得……小僧是出家人,是要修行的,不能收您的东西。」
尚芙蕖笑了下,也不强行。
只让人将那件袄子叠好,留在一处干净的侧殿角落里。不单单是这个小沙弥,其他人同龄的孩子若是需要,也能拿去穿。
她又问,「这位小师父,有劳你指一下路,我们这次来,是要找罗太嫔娘娘。」
「阿弥陀佛。」
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敬施了一礼,「施主这边请,您要找的那位法师,她就住在这边……」
牵着那只小手有些发凉。
终于要见到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亲生母亲,陆扬明显紧张起来。
总角之年,还处在对父母满是依赖和孺慕的时期。
思及前夜陆怀的叮嘱,知道陆扬早晚都得面对亲生母亲,并跨出这真实的一步。于是,在距离小沙弥所指的那间禅房不到十步的地方,尚芙蕖倏然松开手。
「嫂嫂?」
陆扬下意识回头望她,往回跑了几步,眼中写满疑惑。
「你们母子许久未见,好好聊聊。」尚芙蕖轻声,「难得来一趟云天寺,嫂嫂想先去拜一拜,为你皇兄祈个风调雨顺,也为太后祈个身体安康。」
这种场合,她不适合在。
「好!」
陆扬没有多想,他一向很好说话,对她又满是信任。点点头后,认真告诉她,「那嫂嫂千万不要忘记我!等会儿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啊!」
尚芙蕖应了声好。
在他转身推门而进后,缓缓向旁边使了个眼色。今日作普通侍女打扮的屠雨,当即一垂首,立马领着几人也跟了进去。
禅寺寂寂,风雪不止。
积雪没过鞋面,山道难行,这种天气也没有多少香客。
尚芙蕖在正殿香案前,对着宝相庄严的佛像上了香。
来福弓身扶她起来时,出乎意料瞧见门外几道人影。
一家四口,全是熟人。
最前的瘦小老妇穿着时下京兆流行的面料衣裳,髮髻梳得油光发亮,紧紧贴着头皮,看起来颇为讲究。
她挡在了那名书生作扮的男人面前,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着,「那个被你赶回家的弃妇,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还有她生的那个丫头片子,好歹也算我们杜家的种,以后要是个好的,也就勉强让她认祖归宗。但尚家女竟然如此不识趣,在京兆开了间坊子,那么久时间愣是瞒着我们没半点声响。」
杜母越说越是心里直冒酸水。
那么大的坊子,得挣多少银子?
尚氏母女的绣坊可以说是异军突起,如今在京兆越发炙手可热。尚母原本就是商户出身,有经营头脑,绣坊里出来的东西,就算是那些达官贵人也喜欢。
先前就有人同杜母说起,她自己也去瞧过。
只是打死也没想到,这居然是尚娉婷开的。
每每想起这事,杜母就半夜心口疼的睡不着。
再加上那些明明已经进来兜里,却被从眼前抬走的嫁妆,她更是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尚娉婷不是吃素的,从前还能被婆母这个身份,用孝道压一头。尚母更是脾气火爆,抬走嫁妆那天别说拦了,她可是带来一票人手,将杜家上下砸了一通后才扬长而去。
「尚氏也是目光短浅,那坊子难道还想留给丫头片子不成?」
「一个丫头,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糟蹋好东西,还不如早早拿出来,还能腾出个妾的位置给她当。」
在她眼里,自己儿子当的那可是大官,位极人臣只是早晚的事。旁人应该上赶着巴结才对。
但杜母没注意到。
身后的杜元修低垂着头,根本没有应声。
整个人看起来憔悴阴郁不少,面颊都凹陷进去几分。
他的仕途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
一开始得伯乐慧眼识珠,风头极勐。与他同榜的那些士子无不投来艷羡目光,嘴上又只能阿谀奉承。
他被抛上天,才感觉有几分飘飘然就骤然落了地。后头什么都没有,雷声大雨点小,像领了个闲差。
对于他这种正想往上爬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98章 杜家】
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体态纤细,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透出娇软柔弱之意。
她怀里的孩子正伸长脖子,脑袋不停转来转去。
忽然间,看到老梅铁枝上挂的硃砂色祈愿牌,伸出手指道,「阿娘!我要那个!我要那个!!」
稚嫩声音在周遭清寂中格外清晰。
肖云娘哄他道,「等会儿阿娘就给你拿个新的。」
「不要,我不要新的!」小孩踢了两下腿,扭动身子就要扯她往那边去,喊的更大声。
「我就要那个嘛!!」
云天寺作为京兆最大的禅寺,一直以来也是作为国寺存在。不乏有达官显贵,万一上面的祈愿牌……
肖云娘还在犹豫。
但见心头肉孙子急的脸红脖子粗,杜母当即就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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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褶子一皱道,「金宝想要给他拿一个就是了,你是怎么当娘的?别把我孙子教的和你一个样子,成了老鼠胆子。」
她从肖云娘手里夺过孩子,露出笑脸,「金宝儿乖孙子我们不理她,祖母给你拿。」
小孩这才破涕为笑,伸出短胖的指头,「那我要五个!」
「好好好,五个就五个。」
祖孙两人其乐融融,脚步才挪动,肖云娘就拦在跟前。
「娘……这恐怕不太好吧?」
平阳侯府自从被褫夺玉牌后,偃旗息鼓了许多。尽管穆夫人心生迁怒,放话要她故意折磨杜家人。
但肖云娘也不蠢。
如今平阳侯府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河,哪还有闲功夫理她?
眼见这棵大树是靠不住了,自己又没别有的去处。之前压根就看不上的杜家,便成了栖身的最佳选择。
她只能牢牢扒住。
「一个牌子能值几个钱?」杜母不乐意听,觉得被下了脸面,「等我儿子孙子成了大官,就是摸过的树杈子他们都得抢着要!」
她斜着身子用力一撞。
肖云娘那个体格自是不能与她相比,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注意到周围似有若无的目光,她低头咬紧唇瓣,心里害怕杜母闹出事来不好收场,到时候连累自己暴露身份……
京兆人多眼杂,平日里她都尽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被认出。要不是杜元修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这样的天非要来云天寺,还说什么拖家带口才更显虔诚之心……
他态度极少这般坚决,若是再回绝反倒容易引起怀疑。
否则她怎么会来?
思及此处,肖云娘一跺脚,楚楚可怜朝从方才起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发呆的杜元修,靠了过去。
「夫君……」
杜元修正仰头望着寺门前那块高高的牌匾,残阳如血,上面遒劲的大字晃得他有些眼疼。
上一次来禅寺,还是尚娉婷初有身孕。
南水州的禅寺比不上京兆气势恢宏,但那会儿正春时,薰风解愠。满目粉白桃花,热闹簇拥在一片莺语里,处处透着生机。
不像现在。
只有冷白与空寂。
「夫君?」
看他没有反应,肖氏轻扯下对方衣袖,又喊了声。
这下,杜元修终于回过神。
连日的郁闷不顺,在眼下堆成一方乌青的影。他额角跳了跳,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按,但注意到不远处已经走到树下,抱着咯咯笑的孩子就要去扯祈愿牌的杜母。
杜元修一下瞪大眼,「阿娘!」
杜母才伸出手,被这一声唬的冒出冷汗。
「不就一块牌子,等你和金宝都当了大官……」
她嘴角往下撇了撇,又要搬出方才那套说辞,但被杜元修打断了。
「阿娘,太后娘娘每年都会来寺里祈福,万一弄错哪里,那儿子的仕途恐怕就要止步于此了。」
他心烦意乱,难免语气不佳。
眼下面临的困境,也没和家里提过。报喜不报忧,何况说了她们也帮不上任何忙。
所以在杜母眼中,自己的儿子依旧是前程似锦,仕途无量。但她这些话每挂在嘴上一回,杜元修心里就被扎一次的难受。
听到太后,杜母脸色白了白。可大庭广众之下被儿子这么一通说,她又觉得丢面,忍不住念叨。
「你如今当上官不一样了,竟和阿娘这样说话。想当初你爹去的早,阿娘才二十几岁,那样年轻,一个人眼泪泡饭地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长大……」
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了。
杜元修有些厌倦。
那句当官又冒出来。恰巧没拿到想要东西的杜金宝,也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一老一少,两道尖细的声音,顺着寒风灌入耳膜,刺的脑仁隐隐作痛。
从前这个时候,尚娉婷总会自觉上前,妙语连珠替他挡回去,这也是杜母愈发不喜她的原因。
即便像这段时日这样,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的。相告与她,她也总能帮忙想出法子……尚氏的确是贤妻。
其实,起初他也是知道的,但相处日子一长,有些东西变成理所当然,被淡忘在旁。
阿娘又日日找他诉苦,说她不孝,态度不恭。又说尚娉婷太过强横,哪有女人都快踩在丈夫头上的?
外头也确实有他倚仗妻子的风声……听的多了,难免有几分听到心里去。
以至于都快忘记了。尚娉婷每次出面和婆婆争吵,几乎都是替他挡的。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阿娘,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原本这一趟是想消消灾,近来实在运气不佳。
但眼下,杜元修也没有要多待的心思,他揉下胀痛的眉心,伸手想要去抱杜金宝。
孩子却将身子一扭,拿屁股对着他,并不与他亲近。
「果然还是隔代亲。」杜母喜滋滋颠了下杜金宝道,「乖孙儿和祖母才最最要好。」
杜元修只能收回手。
京兆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更冷,从脚底一阵阵往上冒着寒气,连马都被冻的喷出白雾一样的鼻息。
车钱也比平常要的多。
他踩在雪上,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想起妻子已经换人……回头问了句,「银钱带够了吗?」
肖云娘抬起那双水眸,似是错愕又似是不敢置信地与他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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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什么银钱啊?」
第99章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冷风猝不及防灌入鼻腔,杜元修脸色有些铁青,「你出门都不备银子的吗?」
他努力压下心底那股烦躁。
告诉自己,肖氏和尚氏不一样。她性子柔弱,单纯,是雪做的人。
既然自己已经同尚氏和离,再娶了肖氏。那往后夫妻敌体,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教。
最重要的是,她会一直倚仗他、依赖他、仰望他,不会像尚娉婷那样,他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不够高大……
肖云娘其实备了。
但她又不是尚娉婷那个傻子,掏心掏肺的好。杜家压根挖不出几个子,反倒得自己补贴。
在杜元修再度开口询问之前,她又弱弱地抢先一步说道,「夫君,银钱全在娘那里,交给娘亲自管着。」
视线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落在杜母身上。
「阿娘,我们要回去了。」
杜元修所任职位不高,每年俸禄就那些。大辰薪俸包括银钱、米麦粟布等实物,一年一结。
全交给家里了。
他暗示的很委婉。
杜母却像只被浇了开水的癞蛤蟆,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从前尚氏在的时候,这些活这些钱,可都是她一手包揽的,儿媳孝敬婆婆天经地义,我手里的银钱是要存着,以后留给金宝娶媳妇用的!」
她还是想让肖氏吐钱。
人搬过来那日,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肖氏带了两只足有半人高的大木箱,还特意雇了几个壮汉抬进门,重到不行的样子。
她就不信,里面难道还能全是衣物不成,即便能抠出半箱的首饰,那也该值不少钱!
听到最后那句话,肖云娘眼神闪了闪,本来要劝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三个大人加上一个孩子,站在雪地里大眼瞪小眼,似有路过之人投来注目礼。
杜元修额角跳了跳。
明明衣裳头髮都没有乱,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尚娉婷嫁进门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轮得到他操心?
如今一家子站在一块,竟连坐马车的钱都要互相推脱。
肖氏拿不出,杜母不肯拿。
两人都像铁头王八一样,互相死咬着对方不愿先松口。
杜元修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直直钉在这里,只能自己掏了。但他自己手头上剩的也不多。
原本打算留着上下打点,看看能不能找到新路子。
眼下看来,是存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沉默许久,心底终于压不住升起淡淡的悔意……
正好风雪渐小,他才要开口。
一把竹骨伞掀起殿前挡雪的毡帘,如横枝斜出。簌簌飞絮中,红梅缓缓绽开。
有乌髮素裳的女子立于伞下,美人面半遮半掩,寒风吹的两袖扬起。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
杜元修一愣,下意识喊,「芙蕖……」
「大胆!」来福虽没见过人,却认出来了,「竟敢直唿我们娘娘名讳!」
尚芙蕖也是蹙眉。
上次和杜元修见面,她还未及笄。两人接触不多,印象也停留在梳小姑娘双髻的时候,所以十分有限。
没想到对方竟这般不懂分寸,难怪会和肖氏滚到一块去。
伞面微倾,女子声音清泠泠的。
「杜公子,没记错的话,我阿姐已经与你和离了。」
就算没有,以两人的身份和关系,他也不该如此逾越。
「是、是小人一时失言。」
她眼神太过冷淡,似这霜刀雪刃,刮的人两颊生疼。
杜元修低下脸,只觉她与记忆中相差甚远。
上次在尚家遇到的时候,还是尚娉婷给她一块茶点,打发不情不愿的她帮忙跑腿。
她与尚娉婷眉眼有几分相似,其余则不一样。尚娉婷更像尚母,而她随尚父更多,轮廓柔和,是不带丝毫攻击性的面相。
可如今,气度竟让人不敢直视。
身后的杜母和肖氏二人,更是手脚畏缩不敢出声。
权势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杜母就算再怎么心怀不岔,也只敢在背后蛐蛐两句。真要她闹到尚娉婷绣坊里,那是万万不敢的。一来害怕泼辣的尚氏母女,二来也是畏惧尚芙蕖的存在。
「娘娘,雪大了。」
来福撑着伞,小声提醒一句。
尚芙蕖会意,陆扬还在那边等她。既然阿姐下定决心和杜家断的干干净净,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轻拢下斗篷道,「走吧。」
肖云娘悄悄抬头,飞快瞄了眼这位传说中盛宠到六宫形如虚设的宠妃,比外表看起来张扬锋利许多。
暗幸对方没怎么搭理他们便要走时,前面的杜元修却骤然出声。
「娘娘。」
女子回眸,鬓边颤珠蝴蝶微晃。
杜元修攥起手掌,语气里压着几丝不甘,「我与意娘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并非休妻弃女……」
这些时日他一直想不通的事,在今日见到尚芙蕖后,霎那间有了答案。
是的,她和尚娉婷是亲生姐妹,手足情厚……所以记恨上他。
她又是宠妃,那个冷淡严谨少帝的宠妃。
既然能有本事让孟朝进一飞沖天,肯定也有办法将他打入泥潭。自己近来处处碰壁,必然也是她暗中动了手脚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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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页
毁人仕途,无异于断人手足。
想通这点,杜元修心底不由生出怨愤。
「这我自然知道,不劳烦杜公子费心了。」尚芙蕖听出对方想表达的,意思是同她阿姐是正常和离,再娶也合情合理。
并不违背什么。
「但杜公子先前自己立的誓言,发誓此生绝不纳妾寻美,与我阿姐绝无异。怎么,如今不过几年光景,就随圣贤书一起吃进狗肚子里了?」
话语犀利。
杜元修咬牙,正要反驳解释说自己那日是喝多了酒,无意识之下犯的错。逼不得已尚娉婷又不肯退让,这才说想纳妾。
作为男子,他已经够好了。
其他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时。自己不过提出一个要求,不想让亲生骨肉流落在外。
谁成想,尚娉婷居然直接和离了……白光自脑海一闪而过,杜元修霍然像是想到什么,瞳孔勐地一缩。
整个人如遭雷击。
尚芙蕖似笑非笑,「终于想明白了?
第100章 那怎么能行呢】
他以为是她动的手脚,却忽略最重要一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尚家因她正是水涨船高的时候。杜元修却背弃结髮妻子,旁人眼中他为美色昏了头,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忘了。
哪里还敢重用结交?
「另外,既然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接过来福手中的伞,尚芙蕖拾阶而下,不再去看对方那比雪还要苍白的脸色,「往后,还是请杜公子唤她尚姑娘吧。」
分明是轻烟一样的话音,却如重锤砸落,似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碎成了粉末。
杜元修呆立在原地。
寒风刺骨,心口仿佛空成一片。
…
罗太嫔的禅房在西面,长廊迂迴曲折,拖向深处。过来时,乔装打扮过的屠雨正好牵了人从里走出。
尚芙蕖收了伞。
不动声色投去视线。
极少在陆扬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小孩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似乎非常难过沮丧,眼尾也跟着往下落。分明进去的时候高高兴兴,这会儿却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扬儿?」
她喊了一声。
包裹严实像个雪团的陆扬,摇摇晃晃撞上前,将脸埋进她怀里。他手上套着奶娘早间备的厚厚手衣,但这会儿摸起来却是冰冷的。
尚芙蕖询问的目光看向屠雨。
后者脸色也不太好看,沖她微微摇头,「娘娘,罗太嫔说想见您……」
「她想见的不是儿子吗?」
牵起陆扬的手,尚芙蕖语调亦多了丝冰冷。
想回宫只见陆扬没用,罗太嫔又压根没有什么感情牌可打。所以试探的手便想伸到她身上。
听出主家的隐藏怒火,屠雨不敢轻易接话。
「扬儿。」
半蹲下身,尚芙蕖去掰小孩肩膀,让他正对自己。
陆扬眼圈明显带了些红,斗篷上的系统也被蹭的松散开。
她伸手帮忙重新系好,又理了理他的头髮,柔声安慰,「你先和屠雨一起去马车上等嫂嫂好吗?」
「过一会儿,我们去买小糖人。」
陆扬点头,乖乖让她将自己的手递给屠雨。
「照顾好他。」
细雪纷飞,却难压胸腔中的那丝火气。尚芙蕖握伞的手微微泛白。
预料之中的最糟糕情况,还是发生了。
罗太嫔想回宫,却连表面功夫都不乐意做。
枉费陆怀和太后这么多年的辛苦包装……在原地顿了片刻,她领着来福沿长廊走去。
禅房冰冷,像个雪洞。
四周也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处处透着近乎简陋的质朴。
正对大门的案前,供着一尊慈悲低眉的佛像。长香缭绕,点点火光尚未燃烬。
灰扑扑的帐幔透不进半点光亮,罗太嫔正躺在榻上,细眉紧锁,看起来苍白憔悴。
和太后比起来,她年纪不算大。
髮鬓还是乌黑的,浓密的。如一匹上好的光滑绸缎,施施然堆在枕边。相比于只能算是清秀的容貌,她有一头绝色美人才会有的秀丽长发。
也难怪当初先帝酒醉会幸错人。
「罗娘娘。」
沉默气氛中,尚芙蕖温和开口。
随行的来福公公在屋里寻了一圈,才在角落里看到两只孤零相伴的茶盏,还各缺一个口子。
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自家娘娘矜贵,在宫里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
这样的实在他不敢拿过来。
伺候罗太嫔的只有一个满头白髮,腰背佝偻的老僕。她似乎目力不佳,摸索了一阵,才缓慢地将人扶起来。
「你就是新进宫的嫔妃吧。」
罗太嫔将脸转过来,只极淡地在她身上掠过一眼,声音清冷冷的,「让你看笑话了,我这身子骨自打生下扬儿后便一直这样,一入冬更是不争气,连榻都下不来。」
尚芙蕖进宫已经快三年了。
但她仿佛不清楚,不知外边日月天地。
低低咳了两声,罗太嫔转头吩咐那个老嬷嬷道。
「屋里头冷,不比宫里,今日难得贵客到访,庞嬷嬷还不快去端个炭盆子过来。」
老嬷嬷没动。
她不由提眉,「怎么还站着?」
「娘娘,您忘记了。」粗粝指头在衣下摆擦拭下,庞嬷嬷轻嘆一口气,「您前段时间晚上疼的睡不着,所以今年的炭盆子早就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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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太嫔这才像是想起什么,顿住那里,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
「太嫔娘娘。」尚芙蕖在宫里待久了,台阶递的及时自然,「这些年,您为了睿王殿下受苦了。」
她轻嘆着,伸手往对方手背上一搭。
动作来的突然。
罗太嫔下意识想躲,但还是被对方两只手紧紧抓住。
年轻女子的掌心柔软细腻,如一团脂玉,腕骨纤细,似精緻秀竹,不带半点攻击性,却莫名握的她冷汗直渗,挣扎不得。
「娘娘的手怎这样凉?」
埋怨的语气中带着心疼关切,尚芙蕖像极一个有孝心的后辈。
「咳咳。」罗太嫔捂唇又咳了两声,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不在意,「没事,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
「那怎么能行呢?」
将对方另一只手也抓来按住,尚芙蕖柔柔地劝,「您可是小王爷的亲生母亲,身份尊贵。就算是在禅寺清修,也怠慢不得,怎么能让您住这样的屋,睡这样的榻呢?」
这一番话直指说到罗太嫔心坎里。
连紧锁的苦相眉毛都展开几分。
她早年出身低微,无所依仗,先帝又不喜欢她。
哪怕生下陆扬,他当时的注意力也全在储君和安王身上。因此,罗太嫔受到不少,麻雀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的嘲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尊贵。
而且是从前先帝重视的皇子宠妃,这让她比在数九严寒灌下一碗热汤,还要觉得心里舒坦。
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总要提让她回宫的事了。
尚芙蕖确实往前倾了倾身,态度依旧恭恭敬敬,可说出的话一点儿也不顺耳。
「太后娘娘其实心里一直惦念着您,今日临行还特地让嫔妾带些人手过来,正巧就派上用场了。」
在罗太嫔不安瞪大的眼神中,她笑吟吟一招手。
「来福!还不快去把郑医女请进来?」
第101章 你要做什么】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所料,罗太嫔本能想要挣扎,但被按紧双手。
尚芙蕖本就是女子中算力气大的,又练了两年五禽戏,控制一个这样普通女人绰绰有余。
「太嫔娘娘别怕。」她轻声安抚,「郑医女是女子,医术高超,娘娘身子亏虚多年,正好让她瞧瞧……」
「用不着!」
罗太嫔气得脸上血色都回来了。
外头涌进一长串的人。
其中不乏有身形高壮的婆子,往跟前一站,就硬生生将那个老嬷嬷挤到角落里,动弹不得。
乌泱泱的影子挡在帐幔前,罗太嫔双目圆睁,再也维持不了面上表情,惊恐地盯着这些陌生面孔。
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尚芙蕖亲自将人扶正:「娘娘这是怎么了?哪里又不舒服了?」
人群之中郑医女站了出来。
出乎意料,竟是个和庞嬷嬷年纪不相上下的老妇。头髮像淋了外头的雪般白,但双目炯炯有神。
罗太嫔主僕视线牢牢胶在她身上,喉咙发不出声音,像见了鬼一样。
「哎哟,太嫔娘娘贵人多忘事,兴许不记得她了。」来福翘着兰花指,体贴介绍,「这位啊,就是当初为小王爷接生的产婆子。」
先帝后宫花花草草多,厮杀也激烈异常。
罗太嫔当年不受重视,又没有靠山,有妃子在她临盆之际动了手脚,故意拦下事先安排好的几个产婆。下人找不到人,急得团团转。
最后只有郑氏顶着得罪那位妃子的风险,赶来为其接生,避免了一尸两命的下场。不过,那之后她就被寻由头赶出宫了。
「太嫔娘娘。」
郑医女上前见了礼。
久别重逢,恩人在前。罗太嫔却说不出一句话,方才还傲气的热焰,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了个销声匿迹。
尚芙蕖……她到底是从哪里寻的人?
郑医女很快上前为其把脉。
罗太嫔本来还想反抗,但两名强壮婆子已绕至身后,断了她的念头。
不多时,对方收回手。
尚芙蕖问,「太嫔娘娘怎么样了?」
「娘娘与当年先帝一样,生风热疾,筋肉乏气,是闹了热病的缘故,应多食莲心等清热泻火之物。」
活了大半辈子,又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连这点眼力见都没。郑医女说道,「不过太嫔娘娘的身子骨相较从前,倒是好转许多,想来清修甚是有效。」
半字没提亏虚。
能和先帝一样,反倒说明她过的不差。
偏生她还是当年接生陆扬之人,罗太嫔从前怎么样再清楚不过,又因这份大义险些丧了命。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没人质疑。
罗太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比被打翻的泔水桶还要精彩。
怎么也想不到,尚芙蕖竟然寻了这么个杀手锏过来!
「阿弥陀佛。」
像是瞧不见对方恨不得吃人的目光,尚芙蕖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朝案上摆着的那座佛像拜了拜。
「云天寺果然灵验,定是娘娘的诚心感动了菩萨。如此一来,嫔妾回去也好和太后娘娘交差,相信有菩萨保佑,太嫔娘娘在这寺里也能长命百岁。」
似要应验她的话,香台上燃着的那柱香倏地断了。
风一卷过,化为飞烬。
罗太嫔的脸彻底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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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回不回宫的问题,是对方要她直接老死在寺里。
抬起眸子,她终于正视起面前之人。
两人此前从未见过面,罗太嫔只知对方盛宠至极。
单论容貌,的确有这样的资本。但要说少帝只看中这张脸,她是万万不信的。
尚芙蕖不惧她的打量。
接过郑医女写好的滋补药方,让底下的婆子煎好端过来。
「你要做什么?」
见她捏着那一纸薄薄的药方子,纤腕如玉,又打发人下去,罗太嫔心里一下提起警惕。
她对尚芙蕖了解不多。
但对宠妃二字印象深刻,面前女子眉眼淡薄却能随意拿捏她的模样,一下子和记忆中那些艷丽嚣张的脸重合了。
尚芙蕖解释道,「这是郑医女开的滋补方子,双管齐下对娘娘的身子会更好。」
温和又有耐心。
但对方还是死死盯着她。
很快,婆子端着刚熬好的药汤走进来。
毡帘外寒风扑入,腾腾热气泛着苦涩气息。罗太嫔一个哆嗦,霍然反应过来,瞪大眼拼命挣扎。
「我不喝!」
「我没病!我不喝药!!」
力气大到尚芙蕖竟没能按住。
身后那几个婆子怕她受伤,赶忙第一时间上前。可方才还虚弱卧榻的人,此刻爆发出无比强大的生命力。
罗太嫔疯狂倒腾着四肢。
「我不喝!你们要害我……你们都要害我!!」
她哭叫着。
再无半分先前作态。
有婆子硬是剪了她的手在身后,捏着她的下巴,将那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毫不留情灌下去。
满嘴发苦。
极其难闻的药气堵住喉咙,就连唿吸都是这个味道。罗太嫔五官几乎皱成一团,像条砧板上缺水的鱼,狼狈地俯在榻边大喘气。
看对方的眼神,再也没有先前的轻蔑,只有害怕与恐慌。
缓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还活着,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不等她露出欢喜神色,那道罗剎一样的声音就又落下来。
「娘娘这么多年苦心清修,为小王爷祈福。但您身份尊贵,不能和旁人一样,吃这样的苦头。」
尚芙蕖又一次说她尊贵。
但这次,罗太嫔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想开口拒绝,结果对方抢先一步。指着那群挤了一屋子凶神恶煞的婆子们说道,「太嫔娘娘,太后担心您身边人少,伺候不好,往后这些人包括郑医女都会留在您身边伺候。」
留在她身边?
彻骨的寒意攀上嵴背,罗太嫔两眼发直,连嘴唇都在颤抖。
这些怕不是来照顾她,而是正儿八经来监视控制她的!
「不、不不用了……」
她声音颤的厉害,怎么都稳不住,「这么多年庞嬷嬷伺候惯了,又有情分在,换人我不习惯也捨不得。」
本以为拒绝到这个份上,总没有理由再继续。
不料,尚芙蕖笑着淡淡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庞嬷嬷……
第102章 是真的病倒了】
这一眼,莫名让她心里泛起不安。
「娘娘是重情重义之人。」尚芙蕖拨弄下腕上的手钏,语调柔和缓慢,「但庞嬷嬷今年都多大岁数了?」
「她伺候您这么多年,算是尽忠尽心,但这把年纪也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娘娘就是再捨不得,也要送人回去才对。」
「否则落人口舌,往后对小王爷的声名也不太好啊。」
先前搬出陆扬是为了引人过来,眼下陆扬反被搬来堵自己的嘴。
原本见太后没来,来的是个生的柔弱的年轻妃子,罗太嫔还心存侥倖,想着说不准好拿捏。
如今却气得仰倒。
对方不仅要派人,还要裁她的人!
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挽着衣袖走过去。庞嬷嬷惊慌失措地往后躲,看这群人的眼神,无助地像是在看强盗。
「娘娘、娘娘奴婢不想离开您,奴婢还想留在您身边伺候啊……」
她向罗太嫔投去求救目光,后者衣襟前带着一小片洒出来的药渍,气息萎靡,闭了闭眼,装作没听见般将脸别了过去。
太后处事温和随性,不与人为难,即便当初她抛下尚在襁褓病重的陆扬,也由着她,果断自己接手孩子。
以至于时日久了,她都忘记了,从前是怎样的一番坎坷境遇。
眼下,坐在跟前的尚芙蕖,很好地让她忆起那段过去……
「哎哟庞嬷嬷真是老了,尽说些煳涂话。」来福掐着嗓子,腔调阴阳怪气的,「就你这不利索的胳膊儿腿儿,扶太嫔娘娘起身自己都得抖半天,害了鸡瘟似的,还怎么伺候好人?」
「万一哪日没稳住,摔着太嫔娘娘不说,是你扶娘娘,还是娘娘扶你?依奴才看哪,要真为了娘娘好,就该回去好好养着才对。」
主僕俩人俱是无言以对。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说不出。
像是看不到庞嬷嬷突然变利落的手脚,几名婆子拎小鸡崽一样,抓了人就要带下去。
但临到门前,她倏地伸出双手,指甲死死扣入木门边沿。
「娘娘、娘娘奴婢真的不想走!娘娘救救奴婢啊!!」
尚芙蕖能多年独占圣宠,怎么想都不可能毫无手段。她这一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廊外风雪唿啸,卷的那声音悽厉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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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药渍的衣襟飞快起伏着,罗太嫔一阵阵头晕目眩。
正要开口,来福已经上前,在庞嬷嬷欲要杀人的通红眼神中,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掰开她手指。
「害,庞嬷嬷这是做什么?」
公鸭嗓音依旧嚣张无比,带着宠妃身边大红人贯有的高高姿态,「请你去享福还不乐意,难不成要太嫔娘娘跟着一块去?」
「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别叫太嫔娘娘挂心,坏了娘娘的清修啊。」
话音贯耳,罗太嫔身躯震了震,目光逐渐染上惊惧。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养老,又要将人拖到哪去?
一个奴婢死了也就死了……再说,这次让自己装病藉机回宫的主意就是她出的,说什么睿王得天子器重,与亲子无两样。
太后又比她年纪大了不少,要是陆怀无子嗣,陆就扬能当下一任国君。那自己这个亲生母亲便是太后……
但没想到过来的尚氏如此强硬,刁钻跋扈。
「庞嬷嬷。」方才那碗药太苦,罗太嫔声音嘶哑不成调,「既然我这里已经有这么多人伺候了,干脆你就……随他们去吧。」
说完这句,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全身力气,软倒下去。
「娘娘?!!」
庞嬷嬷难以置信看向她,一愣神的功夫,双手被人重新拽回去。慌忙想再挣扎时,有了经验的婆子却直接拽着她将人架起。
「娘娘、娘娘您怎么能捨弃奴婢!奴婢可是服侍了您大半辈子!跟着您嚼过糠咽菜的啊!!」
那两只干瘦的手长长伸着。
帘影一团乱晃,如罗剎张开的噬人巨口,将哭叫声拖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煳,直至再也听不见。
寒风掠入,刺的人直激灵。
罗太嫔勐地打了个冷颤,这才惊觉冷汗已经浸透后背与额角。
面前那些高大婆子站了一圈,将软榻围的像铁桶一样,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条案板上的鱼。
她急促地张嘴唿吸,有些喘不上气。余光瞥见拢着手炉的美人,正立在那团影里。
云鬓低垂,朱红斗篷微微翻起一角,宛如逶地的鲜红艷丽花瓣,其中藏匿的、属于勐兽身上的纹样显露出来。
光线交错,罗太嫔费力睁大眼去瞧。
等终于看清,脸上却唰地一下褪去全部血色。
这下,是真的病倒了。
她本来胆子就不大,也没什么主意,要不然先帝在世时就该杀上去了,不至于等到今时。
忽略对方暗恨的目光,留下那群婆子和郑医女看着人,让她们一天给灌一碗清热去火的苦药,好长长记性。尚芙蕖掀帘走了出去。
相信有这一出后,接下来不论旁人说什么,罗太嫔也不敢了。
雪如白绸,垂挂在远处檐瓦上。
杜家那一行人已经不见身影。来福过来给她撑伞,小声询问,「娘娘,您怎么看出罗太嫔的病是装的?」
拍拍衣角上沾染的香灰,尚芙蕖闻言斜了他一眼,忽尔笑道。
「我瞧你也是煳涂了,难道陛下和太后娘娘还会亏待她不成?」
罗太嫔她不了解。
但陆怀和太后难道还不清楚?
一个心痛如绞也得一毛不少地掏钱养后宫,一个出手慷慨逢年过节还会分发大礼包。
就这样的,有必要去剋扣一个先帝后妃?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来福这才意识到问错话,赶忙伸手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奴才叫那庞嬷嬷沖这了,竟说出这样的煳涂话。」
「行了。」尚芙蕖接过伞,自己撑着,慢悠悠望着眼前绵延雪景,「况且罗太嫔安静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陛下才得了公主,她就这么正好地闹着要回去,要说背后没人支招你能信吗?」
她太志在必得了。
定然有人画出一张不小的饼。
第103章 换牙】
暮色吞没飞檐兽嵴,香客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宝殿寂静香台冷却,神像却依旧慈悲阖目,静坐莲台。
尚芙蕖点了三柱香。
默默祈祷,瑞雪兆丰年。
明年正是孟朝进的那一批红苕种子,正式验收成果的时候。也是大辰吞併蛮族后,新政施行的第一段。
她双手合十,将身跪坐。
睁开眼时,案前香菸缭绕,有朔风拂卷而入,将台上压着的那一沓供纸吹散,雪片一样扬在眼前。
尚芙蕖连忙弯腰去捡。
不少香客进正殿都专门沐浴更衣过,但还是不妨有雪水被带入,地面沾着些潮气,供纸贴在上面,不太好拿起来。
尚芙蕖才捡了几张,动作倏然便停下。
她眉心微蹙,侧过点身。
借着角落那盏微弱的灯烛,终于看清纸上浮出的那串墨痕……是字。
而且——
是诔文。
翻开其它沾了水的供纸,上面也如出一撤尽是哀悼文词。
「柔明立性,温惠保身。静修德容,动中规度……」
反反覆覆翻看,只能看出这祭奠的应该是一个女子。
字里行间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但为什么要用特殊墨水书写,刻意隐藏字迹?
…
东风夜来。
靠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听着车衡上的铜銮铃被风吹的不断作响。尚芙蕖仍在思索着那些悼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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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页
满天霰雪飞旋,匝地而落。月色倾泻银白如水,道上一片雾气迷濛。陆扬坐在她身侧,摘了斗篷帽子,露出两个尖尖小羊角似的髮髻。
他手上拿了一块芝麻胡饼。
方才来时太兴奋,顾不上吃东西。云天寺又是素斋,清汤寡水的。小王爷娇养惯了,挑嘴没吃几口。
这会儿马车上暖了身子,情绪缓和,才后知后觉腹中空空。
但刚咬了一口,咔蹦。
「呜呜呜呜嫂嫂……」
他龇牙咧嘴的,表情痛苦。尚芙蕖被吓一跳,抽回神思下意识伸手过去,只接到一颗洁白的乳牙。
上面沾着些血丝。
她有点傻眼,陆扬却已经呜呜地掉小珍珠,按耐一天的委屈难过,终于控制不住宣洩出来。
「呜、呜呜呜怎么连个饼都和我作对,硬的像块石头,不肯让我吃也就算了,怎么可以打掉我的牙呢……」
尚芙蕖被他嚎的头皮发麻,虽然她已经有女儿了,但毫无应对小孩哭泣的经验。
长安情绪稳定,哭的时候不多。
哭了也是奶娘和陆怀自己哄,能用上她的机会只手可数。
僵硬摊开手心,她只能将那颗乳牙凑到对方跟前让他看。
「看,你的牙。」
陆扬哭的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扬儿,这颗牙齿又不是长不回来了。」无奈拍着小孩后背,尚芙蕖一边顺气,一边安慰。
「不是这饼要和你过不去,是到换牙的年纪了,掉牙齿是说明你马上要长大了。」
「真的嘛?」
小孩子大多都憧憬成长,陆扬停下嗷嗷哭,抹了把下巴的泪,抬起湿漉漉的大眼望向她。
他这双眼睛和陆怀最不像。
眼尾下垂,弧度太过温润柔和,浅色瞳仁清澈,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温驯食草小动物。
和陆怀的凌厉,完全是两级。
但陆姓皇室旁的优点也许说不上,挑选美人的品味绝对令人安心。哪怕是当下她们这一批,放眼过去,也是各有千秋。
「当然是真的,嫂嫂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接过那块硬邦邦能敲人的胡饼,尚芙蕖倒腾两下身侧的柜子,从里头取出一个铁架支起来。
「天太冷了,饼都冻硬了,还是先烤软和点,等会儿再切开,给你夹点肉吃。」
陆怀给他安排的奶娘,确实细心周到,面面俱到。备的那些东西里就连调料都有,各种各样的,像是生怕孩子会饿死在半路上。
陆扬雏鸟依恋般倚了过来,小小的身子在她身旁缩成一团,尚芙蕖摸摸他的脸蛋,有些心疼。
这一步,是迟早都要面对的。
只不过罗太嫔这次的意外与主动,让一切提前了。
尽管陆怀这个兄长尽职尽责,但因为太过严厉,这个年纪的孩子始终带了些怕,也更嚮往柔和。
暗嘆一口气,她轻声问,「太嫔娘娘今日是与你说了什么吗,怎么这么怏怏不乐的?」
尚芙蕖也许替代不了娘这个角色。但比起天子和太后,陆扬在她面前更能畅所欲言。
「她没有说很多,只问了太后皇兄,还有你。」抱着她的胳膊,陆扬望向铁架上滋滋冒油的新鲜鹿肉,语气难掩落寞。
「但我说了很多很多,我本来想把那些好玩的事好吃的东西都告诉她,想带给她,但母妃不喜欢听。」
他顿了顿,又道,「也不喜欢我。」
其实罗太嫔表现的不一定明显。
也许在她眼中,陆扬这样的年纪,就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但自襁褓分离,她对这个亲生儿子根本一无所知。
自然也不知道,陆扬远比寻常孩子敏感。
尚芙蕖道:「既然她不喜欢,那以后就不同她说了,说给我还有你皇兄太后娘娘吧。」
哪怕是穆太后那般性子的人,也愿意听他倾诉分享。
「还有长安。」陆扬不忘补充,「她也喜欢听我说话的!」
架子上的鹿肉微焦,散发出油脂特有的香味。
胡饼已经被烤的松软。尚芙蕖用长长的竹筷子翻了个面,正要将胡饼提前切开。
那句在佛像前看到的悼词,却突兀地从脑海中划过。
手上动作一顿。似乎想到什么极其不好的东西,她脸色差到旁边的陆扬都注意到,不由小声询问。
「怎么了,嫂嫂?」
没等她开口回答,马车像是撞上什么,勐地一震——
后背重重撞在车厢上,尚芙蕖还是第一时间伸手将陆扬紧紧搂进怀里。面前的铁架哐当翻倒,那块正好熟了的鹿肉险些烫到她的手。
带着火星的炭块滚落开,尚芙蕖及时拔开竹筒,抽出底下的褥子打湿,才将其盖灭,便听到外头传来福尖锐恐慌的嗓音。
「刺客!有刺客!!」
第104章 雪停了吗】
车子骤停,烈马嘶鸣。
铜銮铃在死寂夜色里响得又急又快,催命符一样。
圆滚滚的来福才喊完,就被一只手推了进来。这趟负责随行的暗卫,纷纷从隐藏暗处现身,一道道身影在夜色下起伏。
来福吓得双腿直发抖。
「娘娘、娘娘外头有刺客啊!!」
叮咣刀剑相交铁器碰撞,交织着纷乱的靴子踩雪声,令人牙酸。一股血腥味从缝隙钻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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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页
「嫂、嫂嫂……」
一直被陆怀呵护在羽翼下,生活安逸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的情景。顿时受惊鸟雀般缩在她怀里,攥着衣角,浑身僵硬。
「扬儿,别怕。」
尚芙蕖将他斗篷的帽子拉下,遮去双眼,后背紧靠在车厢,自己也止不住出冷汗。
这样的场面,她也是第一次见。
马车窗板倏地被人推开。
「娘娘千万别出来!他们人手很多,我们已经递了火信,京兆距离近,用不了多久援兵就会赶来!」
屠雨髮丝滴着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对面敌人的。
借着那一丝缝隙,尚芙蕖能看见,月色下对面那群乌压压如潮水般的黑衣人。
一茬倒下就又冒出一茬。
暗夜汹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正在调整角度对准她这边。
在屠雨重新放下窗板那刻。
她清楚听到对面的声音——
「放箭!」
箭羽破开长空,不用看尚芙蕖也能想像那是怎样密不透风的一副景象,叮咣声也越发如雨点密集,像是落在人的心上。
这次出行陆怀给她安排了至少几十个暗卫。
但没想到,对方人手竟如此多。
原本这样的暗卫数量,在京兆地带出行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宋党没有这样的胆子,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动手,简直像是穷途末路者要拉人同归于尽一样。
所以她猜测属于第三方势力,是那张悼词上的……
真正落在马车上的箭矢,其实并不多,大部分都被暗卫拦截下来。
皇宫车舆用的都是不易燃的木材,又是这种气温低的雪天,可那些箭上不知抹的什么。
不过眨眼功夫,竟然还是噼里啪啦燃了起来。
大片雪花如席压下,又被猎风冲撞开。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到令人作呕。
尚芙蕖攥紧手,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
这里离皇城已经不不远了,前面便是往常热闹的市集。
脑海中飞快掠过一遍从去到回的各种场景和细节。
她突然喊了一声。
「屠雨!赶车!快赶车!!」
外面正与敌人厮杀的屠雨一愣。旋即,目光便往身后那躺在地上的马匹扫去。
一动不动,死绝了。
有经验的杀手,会选择第一时间抹杀掉对方便于逃跑的工具,以绝后顾之忧。
「屠雨!」
里面的女子声音又喊了一遍,在萧瑟风雪声中透出沉着坚毅。
「驾车!砍了驾车!」
这下,她反应过来了。
将近前的那名杀手捅了个对穿,一串血花被带出,尸体破麻袋似地扔到旁边。屠雨果断挥剑,斩断马与车之间连接的缰绳。
铜銮铃咣当一声,摧人心紧。
尚芙蕖只来得及抱紧怀中的陆扬,车厢在雪地里的石子上碰撞了几下,失重感陡然袭来——
这条道北高南低。
正好位于一处陡坡,失去马匹牵引拦阻的车厢,正从上面滚落。
适才要燃起的火,被轻而易举掐灭在雪堆里,但剧烈的颠簸让车内几人都坐不稳身子,东倒西歪,杂物乒桌球乓散了一地。
「娘娘!」
来福本来伸手想来扶她,但被一个大力后剎,后脑勺重重磕在车厢上,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
装水的陶壶被打破,尚芙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髮髻散乱,身上因为护着陆扬,也被磕碰出不少青紫。
好在车门和窗板足够牢固,没有一个人被甩出去。
心口咚咚跳的厉害。
车厢在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缓缓停下。
借着木板上那条被撞开的缝隙,尚芙蕖小心翼翼凑近前,正想观察下外面情况,掀起帽子一角的陆扬,却突然大喊一声。
「嫂嫂小心!!」
一柄雪亮的刀刃勐地刺进来,上面还凝固着血水。
寒气萦绕。
是死亡的气息。
尚芙蕖毛骨悚然。
罗太嫔屋里的那柱香……怕不是断给她的。
那柄长刀刺入一半,就还想接着往前进。但因为缝隙只有狭窄一线,受到限制,所以进的格外缓慢。
嘎吱——
木头被利器磨开的声响,格外令人牙酸。
尚芙蕖左右寻了圈,车内并没有什么防身所用的武器。
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只有一把切割炙肉的小刀。
她捡了起来。
小心翼翼靠近……
长这么大第一次做这种事,她心里像是悬着半瓶水,左右晃的厉害。一咬牙,举刀正欲砍去,马车外的杀手忽然发出惨叫。
人体颓然倒地。
只剩那把带血的长刀,还扎在车厢上。
「嫂嫂……」
陆扬看向她。
后者摇头,示意他噤声。
长刀紧接着被人抽出,墨金龙纹衣角被月色照得森白。
一道道湿痕蜿蜒,将冕服泅染的颜色更深,上面暗纹显露,杀意与压迫几乎凝成实质。
车窗很快从外破开。
火光倾斜,照亮少年那张溅染鲜血的脸。
血水顺着弧度精緻下颌的滴淌,他薄唇紧抿,身后是无尽的黑夜和尸体。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
对方轻声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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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页
「盈盈。」
尚芙蕖眼眶有些干涩,缓缓将手递过去,声息微颤地问。
「外面……雪停了吗?」
「停了。」
先将陆扬交给旁边的暗卫,陆怀揽住她腰肢,几分强势地将人横抱出来。
衣襟相挨,两人身上俱是一片濡湿。贴的近了才能听到他心口咚咚跳的厉害。少年胸膛宽阔,臂膀有力,身形已经初具成熟男子的雏形。
他身上满是血气,怀抱却很温暖,能挡去四周的凛冽夜风。
尚芙蕖整个人彻底瘫软下来。攥着他肩处一角,方才忍了许久的恐慌,再也抑制不住随眼泪滚落而出。
「你怎么才来!」
第105章 亡命之徒】
尚芙蕖不敢说娇生惯养,但也是一路顺遂。进宫前有父母姐姐疼爱,进宫之后也没受过什么委屈,甚至比家里惯的还要厉害。
要什么顺手拿,陆怀短谁都没有短过她的,哪怕是之前与蛮族开战,手头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半分剋扣。
而不管和谁对上,那一定都是别人遭殃。就是在陆怀这种近乎不分青红皂白的无脑护下,以至于她在宫里都待了这么长时间,宫斗水平也没什么长进,根本不像进了深宫高墙的人。
话语中的埋怨太过明显。
两旁静默如影的暗卫不由低下头,心里替她捏了把汗。
「抱歉。」
翻出衣袖干净一角,陆怀动作轻柔地给她擦拭眼泪,「是我来晚了。」
他指尖有些冰凉,带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转过她的脸问,「你衣袖上的血是从哪来的?伤到哪里了?」
尚芙蕖一愣。
这才察觉到右手微微刺痛,应该是方才护着陆扬时,不小心被碎陶片划伤了。
「手。」
见他示意,尚芙蕖将手递了过去。
伤口其实不严重,只是几道浅浅的划痕。
但她肤色白,又被水浸泡过微微红肿,所以乍看有点骇人。
陆怀取出一只小瓷瓶给她上药。
夜风吹起身后长发,他乌浓睫羽低垂,俊美面容挨的极近,神情专注。
腕间那片肌肤被指腹摩挲的发热,似有虫子在一点点啃噬。
恰巧,有滴水珠自他发尾落下。
嘀嗒,冰凉凉的一激,尚芙蕖敏感蜷缩下,本能想要抽离。
陆怀抬眼问,「很疼?」
「……一点点。」
他放柔动作,「那我轻点。」
【+10】
那串数值在对方头顶跳动,先前还是粉白的,此刻成了醒目的红色。八十五,越过八十这条线,就不能说只是好感了……
陆怀还攥着她的指尖,久久顿在原地。
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感受,酥麻感顺着嵴椎骨寸寸蔓延,如山川湖泊汇入一处,即便身后是数九严寒,也觉得心口发烫柔软,又酸又胀。
不敢再对视上她的双眼,匆匆将药上好,翻看完那些尸体的暗卫过来汇报了。
「陛下,尸身上面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或所属势力的东西。而且,有一点非常古怪。」
他停顿下,继续道,「这批人出手狠辣不留余地,按招数看应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士。但方才属下们包抄绞杀时,却没有一个服毒自尽的。」
任务失败被擒,死士几乎都会咬破事先藏在后牙的毒药。
这是为了守口如瓶,也是为了少受点折磨。
陆怀蹙眉,「留了几个活口?」
话语间,看了眼那些散落在地,血迹尚未完全干涸的长刀。刀背厚实,刀刃纤长平直,微微内凹带有内弧,适合噼砍。
是再熟悉不过的环首刀。
大辰常用的刀。
「十几个。」暗卫回答,眼神中也透露些异色。
作为影子,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当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抓到这么多活的。
说明幕后之人根本不怕暴露身份。
场中血腥味浓烈,夹杂在冷风中,像一柄充满铁锈气息的寒刀。
半蹲下身,陆怀亲自检查了几具尸体。在看过他们的手部以后,终于能确认,这些就是大辰人,而不是蛮族残余的势力。
大辰和蛮族的刀剑不一样。
发力姿势和握姿也各有差异,所以那些长年挥剑之人,光看手就能判断出来。
「押过来问。」
人很快被带过来。
扯下面巾后,是一张张狰狞如恶鬼的脸。
无一不是眼底腥红,流露恨意。
陆怀不动声色地将少女往身后挡了挡。有暗卫已经上前,手法熟练地掐着一人下巴,迫使其抬头。
「说!你们的幕后主使是谁!」
「呸。」对方啐了一口,转头恶狠狠瞪向陆怀,像恨不得扑上前生嚼血肉的狼,「我们幕后主使早死了!要问罪就直接下地府去问吧!」
「不说是吧,骨头还挺硬的。」
那名暗卫接过同僚默契递来的雪亮的刀,照出冷戾的眼,「不过硬骨头我们也见过不少了。」
「再硬的嘴只要到了我们手上,也能撬得开。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又能挨得住几刀呢?」
他缓缓逼近道,「你也是影子,在生死线上游走,应该很清楚人身上有哪几个命门,只要不碰,就能始终留一口气活着……」
后头的话突然听不到了。
尚芙蕖被人捂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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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页
陆怀正要别过身子,避免她看到太过血腥冲击力的画面。但趴在肩上的少女倏地往前探身,贴近他的嵴背。
看向那个被刀尖抵住的男人,尚芙蕖说道,「我知道。」
跪在地上的那几人转头看向她,目光不屑。
但很快,随着她念出那段诔文,脸色一点点变了……
「柔明立性,温惠保身。静修德容,动中规度……」
少女语声轻柔,如飘然落下的雪絮。
先前马车行驶到一半。
她突然变了脸色,就是因为想起这段诔文。
因为一直执着于咬文嚼字,想从其中看出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暗语或者秘密。
以至于忽略了,这本来就是一篇搬运照抄过来的祭文。而原文,是写给一位公主的。
可惜反应过来的有些晚了,不然说不定还能反将一军。
「是长公主,对吗?」
这几个字一落,地上的人瞬间直起身,沖她怒目而视。锋利的刀刃划破脖颈,鲜血滴落成串。
暗卫厉声喝斥:「别乱动!」
但他们却像是不怕死,仍然往前伸着脖子,像被关入笼子里暴躁不安的勐兽。
要不是被押过来之前,便被挑断手筋脚筋,尚芙蕖丝毫不怀疑,他们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碎人的喉咙。
扶着身前少年的肩膀,她往后躲了躲,只露出一双眼睛。
似乎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陆怀侧过身子,将她完完整整挡住。
「公主出生那日,埋伏在半道上刺杀朕的,也是你们吧?」
能接二连三下手,不计后果。
说明他们没有在意的东西,或者那样东西已经没了。
这是一群亡命之徒。
只为报復寻仇。
第106章 他就只有她了】
「陆怀!」
有人目眦欲裂,厉声喊道,「当年你明明知道,每日送去给先帝那碗药汤有问题,被宋党暗中动过手脚,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先帝被宋党毒害身亡!」
「而穆皇后分明有恩于你的生母穆太后,但你却忘恩负义不肯放过她的亲生女儿,令长公主死于毒。还有安王一党也被你连根拔去,闹得血雨腥风……害死父君、弒兄杀姐,磐竹难书丧尽天良的暴君,你不得好死!!」
夜浓如墨,寒风裹挟着愤怒的话音迴荡,冲撞开枝头飞雪,仿佛一柄能刺破人喉咙的利剑。
尚芙蕖看不清身前之人的表情,但能感觉到手底下身躯的紧绷。
安王她是知道的。
但长公主和先帝……是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想,纤细的腕倏地被人牢牢攥住。
少年修长的手如同一尾蛇,指尖冰凉,顺着她的手臂缓缓往上游走,直至小臂上端位置才停下来。
他握的极紧。
尚芙蕖本能瑟缩。
但不同于方才上药时的柔声询问和小心翼翼,对方缠绕猎物一样,根本由不得她挣脱。
「不得好死?」
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笑话,少年低低笑了起来。
他眼尾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绯艷更浓,如白璧啼血。
「逆党,才不得好死。」
「杀了。」
一刀落下。
血珠飞溅,白雪缎上泼出殷红。
尚芙蕖压根没来得及看,身子骤然腾空,被捂着眼睛,提到那匹洁白无瑕的踏雪驹背上。
天子紧随着翻身上来,将她的手连同缰绳一併握住。
飞雪自袖间穿过,他身上的血腥味依旧浓重,连夜风都吹不散。
像是知道她身上被磕出瘀青,他没有纵马疾驶,只任由白马缓步慢行。
马蹄无声,两人一时沉默。
许久,尚芙蕖才听到耳后沙哑的嗓音,「害怕了吗?」
她一愣。
交握的手紧了几分,陆怀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不管是父皇,还是那些手足至亲……他都双手染血,造下滔天杀业。
尚芙蕖思考了下,回答,「杀人这件事我怕,但我不怕陛下。」
湿热鼻息拂过肌肤,身后少年将脸轻轻埋入她的脖颈,如受伤之后的勐兽暴露出脆弱一面,近乎依恋的姿态。
「母后便是因长公主一事,自此虔心礼佛。」
没能保住穆皇后留下的唯一骨血,她心中有愧。
只能借佛之口,轻诵往生。
但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或许能超度死去的人,却不能让他这个生者得到解脱。
「可她分明是逆党。」
陆怀声音渐渐冷下,「她拥立安王,勾结党羽妄图谋逆,想置我于死地。」
作为先帝的第一个子嗣,长公主拥有比旁人更多的关注和特权。
按照常理,她与陆怀两层关系,母亲为血亲手足,出自同一家,应该关系更为密切才是。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她记恨生母才一过世,后脚就进了宫取代位置的穆太后,同样也厌恶陆怀。
而安王与陆怀,从出生起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陆怀为皇后所出,所以他想通往那个九五至尊之位,就必须搬开这块天然拦在面前的大石。
不然只要对方活着一日,就是比他更优的存在。
「陛下没有做错。」尚芙蕖道,「或许,太后娘娘并没有怨怪你。」
「若站在陛下的立场,长公主意图谋逆,必定不能留。只不过以太后娘娘的目光去看,那是恩人女儿,是亲外甥女。没能保全觉得愧对穆皇后,心里难过,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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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页
穆皇后和太后的旧事,她听柳姑姑说起过。
却没想到,背后竟还有这样的隐情……难怪以往便总觉得,这对母子之间似乎隔着一道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又道,「陛下,骨肉至亲,噬指弃薪,如何能捨弃?」
「母后她并非自愿入宫。」少年凝望着远处孤寂群山,眸底映出那片白雾朦胧,「我也是她被父皇强迫所生,又禁足数年未曾相见。」
如今的罗太嫔和陆扬,就如当初的太后与他。
「父皇又宠信安王,安王因域外血脉失了储君之位,一直心有不甘,与我势同水火。」
而穆太后进宫后便和穆家割袍分席,关系至今都僵冷不化。所以,他这个天之骄子看似无比风光,实则很长一段时间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
「先帝……宠信安王?」
他说的很慢,语调平和。尚芙蕖却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即便当时远在南水州,她也知道。先帝待储君已经到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那几十个太傅可不是摆着看的。
「你听到的那些,必定是父皇器重于我。」陆怀伸手捋了捋她颊边别风吹乱的发,「这是真的,但宠信安王也是真的。」
「器重与宠信,在我父皇那里,从来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两样东西。我幼时木讷少言,所以他其实并不喜欢我。」
先帝更喜欢能讨他欢心的安王。
只有安王那样的,才更像个承欢膝下孺慕之情的儿子。而看到他,大抵只会想起,自己为什么迫切渴求这么一个继承人。
为了扔出手上的烂摊子。
而陆怀接手的大辰,内有权臣环伺,结党聚群,外有蛮族之患,虎视眈眈。手中仅有一把生钝的屠刀。
他道:「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替父皇还债的。」
他是先帝献给天下人的赔礼。
所以在得知宋党送去那碗汤药后,他无动于衷。甚至在那日亲眼看着父皇咽下最后一口气,心底隐隐有种释然的解脱感。
作为背负罪孽的工具,自己终其一生都在高座煎熬填补。恪尽职守,唯有子嗣一事是最后一根不愿折断的任性骨头。
不肯将自己彻底摔的粉碎。
而所能拥有的那丝自我选择,也就只有眼前的少女。
双臂收缚,将人紧紧贴进怀里。
寒风陡峭,唯身躯相近之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女儿家嵴背单薄,是与他截然不同的纤细柔软。陆怀心跳剧烈。
「只有你了。」
他就只有她了。
第107章 没及冠就打脸了】
风波来的突然,回宫时辰还是晚了。
帘幕低垂,殿内燃着暖炭,驱散霜雪的冷意。尚芙蕖换了一身干净寝衣,捂在厚厚被褥里,泛白的脸色逐渐缓和。
她侧过脸,正好瞧见端了一碗姜茶的陆怀掀帘而进。他散着发,发尾还带着些潮湿的水汽。
比起前两年尚且有几丝青涩的眉眼,容色更为昳丽。灯火之下,清肃如玉砌。
恍神间,那道人影已经走到近前。一手挽起帐幔,喊她,「盈盈。」
药碗冒着腾腾热气,显然是刚煮的,姜丝特有的辛辣刺激气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
尚芙蕖蹙下眉,没动。
「我想等会儿再喝。」
「姜茶就是要趁热喝才有用,你今日受了惊吓,当心夜寒侵体。」他手上只使了个巧劲,就拎猫似地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
药汤太烫,不能一口气闷干。
尚芙蕖愁眉苦脸勉强由着他餵了半碗,之后怎么也不肯张嘴了。
陆怀也不讲究,端起剩下的半碗一饮而尽,将空碗搁置在案上。随后也不吹灯,径直爬了上来。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落,尚芙蕖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往里挪,便被那道高大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即将成年的男子气息极具侵略性,她心口咚咚跳了起来,生出几丝紧张,莫名就问,「陛下是不是要行加冠礼了?」
「嗯,下旬。」他不是很在意这个。
陆怀应了一声,没躺下。
尚芙蕖心底更慌,正想往下扩展话题时,那只修长的手倏地伸过来,轻易一挑,拆粽子似掀开她的被子。
心里的弦瞬间绷紧,她想也不想摇头,「不行、今晚不行!」
陆怀愣了下。
随后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表情多了难以言喻的微妙。
「我在你眼中竟是这种人?」
他话音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摊开掌心,露出那瓶药油道,「今日磕到哪了?衣裳脱了,过来上药。」
尚芙蕖有些尴尬。
褪去寝衣,躺平前仍在嘴硬,「实话实说罢了……嘶。」
除去手上被瓷片划出的口子,她身上那些倒只是瘀伤,没有破皮见血。但因为皮肤白,青紫一片反差看起来便显得骇人。
不碰还好,一碰就钝钝的痛。
她身上还带着前不久留下的痕迹。雪色本该无瑕,偏生淡红弥留。颜色已经很浅了,但一看就知是哪个男人留下的……
陆怀从方才起,就被她那番话说的耳尖通红。此刻更是一声不敢吭。
心虚的厉害。
他自认不是忍耐力自制力差的人,至少在这之前,是这样坚定认为的,发誓绝不步上父皇的老路。
但还没及冠就打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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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页
先头新婚燕尔就有了孩子,加上心理挣扎的缘故,尚且还能保持克制。但自从被她一番另类开导,索性自暴自弃后,画风开始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跑偏。
一放下帐幔,就没几个晚上能禁的住。
一边在心里唾弃谴责自己,一边又止不住变本加厉……
「陛下,这回余党算清除干净了吗?」尚芙蕖肩膀那处磕的最严重,是马车落地时抱着陆扬撞的一下,可以看出明显红肿。
「是。」陆怀蹙了蹙眉,用掌心暖好药油,小心翼翼擦到她伤处,「当初她远在封地,处理的有些仓促。以至于跑了漏网之鱼。」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死心,甚至将刀尖对准尚芙蕖。
这纯粹是一场鱼死网破不管不顾的报復。
他对尚氏母女的与众不同,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
「罗太嫔一事,也是他们的手笔。」帐间灯影蒙昧,陆怀道,「只要除掉你和长安,那扬儿的机会就大很多。」
又能实现对他的打击报復,可以说是一箭双鵰。
尽管动作已经放的很轻,但尚芙蕖还是又嘶了一声。
忍不住催促,「陛下好了没?不碰还好,一碰怪疼的。」
陆怀下手没留情,「瘀血不揉开,积在里头明日只会更疼。」
尚芙蕖本来还想说他经验丰富,但想起对方那一身伤痕,霍然沉默了。
之前两人躺一块,陆怀那都是领口捂到脖子,连手腕子都不肯多露一截,像是生怕被她非礼去。
而且他这人面皮薄,行事喜欢黑灯瞎火,还一句话都不和她说,仿佛嘴里会熘出蛇。分明是正大光明的关系,被搞的鬼鬼祟祟。
以至于两人孩子都生了,尚芙蕖都没琢磨透对方身子到底长什么样。
要不是那晚她半夜要喝水,陆怀下去给她倒。
借着窗缝透入的薄薄月光,看见他背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狰狞伤痕……尤其以那道箭伤最为骇人,稍微有一点偏差便是正中心口。
她这才明白,以往陆怀所说的和安王不死不休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亲眼所见,恐怕谁也想不到堂堂储君,天之骄子何等尊贵,过的竟是这种待遇。
难怪这么一副拧巴性子。
「我打算将你父亲调到京兆来。」没注意到她的出神,陆怀重新给她系好衣带,道,「他在碧云州也待了两年之久了。」
「臣妾的父亲能力平平,只怕挑不起大任。」尚芙蕖实话实说。
「未必。」陆怀收好药瓶,躺回她身侧,「太过胆小谨慎倒是真。」
董家一事后,据说连开在自家墙外的花都不敢摸,生怕又被人告状。
可惜年纪大了,又是自己岳丈。
不然逼一把,说不准还能扶起来。
「不过你那个弟弟心性沉稳,是块好料。」
能从卷王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算是难得。自己跟着他学了这么久,总共就得了那么几句夸。
「尚家还是留在京兆更好。」
官职不用多高多要紧,重要的是将人放眼皮子底下。
尚芙蕖听明白他的意思。
他下个月及冠,意味着脱离少年期,正式步入成熟。而这两年宋党在朝被打压,已是日薄西山之势。
遮挡在薄薄窗户纸下的那根弦,也越绷越紧,随时有断裂戳破的可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准对方就被逼的狗急跳墙了。
「另外一件要紧事。」他忽然翻过身,凤眸泛着光亮。
第108章 女凭母贵】
「我打算先将后宫散一波。」
尚芙蕖:……
他还真是执着。
一大波不让散,居然还改切割战术了。
见她不应声,陆怀犹豫下。最后在故作严肃扯藉口和轻声细语诱哄中,选择后者。
「把她们都送回去,那些宫殿也就全空出来了。往后你就能一个人住所有宫殿,爱住哪就住哪。」
对于自己到底能独宠多久这件事,尚芙蕖一直心态平和,留有一线。只想趁现在风头正盛,多捞几笔,多嚣张几天。
可按眼下情形来看,只怕她还有得折腾。
从前只用白天操劳,现在晚上也得操劳,一份钱打两份工。而那些后妃们光吃饭拿钱,根本不用干活。
心理失衡使人面无表情。
尚芙蕖道,「臣妾喜欢掖庭。」夏天快到了,那里凉快。
「……」
陆怀抓过被子,唰地一下重新转回身,「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就要解散!
…
梅雨过,萍风起。尚父升迁京兆没过几日,尚芙蕖只来得及送信问候,就开始忙起太后寿辰。
如今协理六宫之权,算是正式交到她手里。
傅婕妤虽说吹眉瞪眼不服气。
但她是个高傲性子,也不屑背后使什么绊子。
穆太后和陆怀亲生母子,都是偏向实用型的。採取建议,这次圣寿她并没有折腾的太花里胡哨。
只在往年基础上,请了个戏班子。
风亭水榭,流杯曲沼,一大早各有品阶封诰的命妇入宫拜见。场中搭了高高的台子,伎人还未登台。
被清理一波后的嫔妃人数稀稀拉拉,却正好能凑成几桌玩六博。
换成往常,难得能见到天子的场合,一个个那都是争奇斗艳,你争我夺,期待能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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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页
可今年,颇有摆烂前兆。
毕竟六宫之权如今捏在尚芙蕖手里,皇帝对他们是真爱搭不理,但尚芙蕖有钱有东西那是真给啊。
上级已经易主了。
人要学会有眼力见,女的也不是不行。
「盈盈。」太后指着面前的方形博具,招唿她道,「会玩吗?」
座上花团锦簇,但比起从前,少了时常陪在她身侧的平阳侯夫人,还是不免显出几分孤寂来。
尚芙蕖应了声会。
正要将孩子递给身后的奶娘时,小姑娘忽地小小蹬了一脚,沖太后高兴张开双手,含煳不清地喊,「皇祖母!」
太后少见露出笑容。
也不管什么六博不六博了,赶忙伸手接过小孙女。
抱着掂了掂。
「我们祉儿最近长胖了。」
陆云祉戴着一顶做的略微大了的虎头帽,压到眉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乌熘熘,玉雪可爱。
她手中攥着一枚玉珏,金穗摇盪。不少人看清后,脸色皆是变了。
段采女跪坐在席间,目光直愣愣的,恨不得黏过去。
「采女、采女……」
身后的春花喊了好几声,才回过神。
暖风熏人,她却嘴唇微微哆嗦,「太过分了……尚氏、尚氏怎么能让陛下将那般重要的东西送出去?」
她那个孩子才多大?
万一松了手,摔坏怎么办?
「她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开春那会儿还逼着陛下将好几个姐妹送出宫……」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声音哽咽。
「她当然也要求陛下把我赶走,好在陛下心里始终都只有我,才没有遂了她的愿。这往后可要怎么办……」
她越说越悽苦。
秋月脑袋也越埋越低。
自家姑娘的病,真是一年比一年严重了。
陛下对尚氏的偏爱,就差明晃晃挂在脸上了。后宫这么大,他就只认菡萏轩一条路,其他人恐怕连脸和名字都对不上号。
连她都能看出,长安公主得宠,不单单因为那是天子的亲生骨血。
更多因为那是尚氏生的。
爱屋及乌,女凭母贵。
这才是那些聪明的后妃逐渐开摆的原因。尚芙蕖怀胎的那十个月里,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但菡萏轩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完全就是一对二的局面。
「春花。」
段采女死死盯着那枚玉珏,倏然一把抓住得力心腹的手。
她位份低,席位也在末。平阳侯府又失了太后的青睐,穆氏这次甚至还在病中没来。所以没人注意她这边,焦点全放在公主和太后身上。
「那玉珏是陛下和我的信物,得想个法子拿回来。」
段采女咬着唇,眼中近乎要落下泪。
但一向附和她的春花,这回却面露难色,迟迟没有回应。
她急的掐了对方一把,「你快些想啊!」
那块玉珏到底是怎么来的,两个贴身侍女心里再清楚不过,亏得能忽悠平阳侯夫妇这么多年……
可尚芙蕖不是平阳侯夫人,是后宫螃蟹,走路都是横的。这一趟过去,东西要不回来不说,只怕底子都得掉光。
「采女……」
手臂钻心的疼,春花满头大汗。
余光却忽地瞥见一旁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秋月。
两人素来不和,秋月嘴笨,没她会讨人开心。由绵软胆小没什么主意,只会扫人兴。
所以段采女一向更看重她。
明明两个都是贴身侍女,但有事都是找她商讨,拿秋月当底下打杂的婆子使唤。
没想到一朝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对方看笑话了。
嘴角往下一撇,她忽然有了主意,借着替段采女添茶水的空,压低声道,「采女,陛下既然这样做,想必定有他的用意。要是贸然坏了事,只怕反倒惹来不快。」
这个道理,段采女自然明白。
陛下那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委屈求全。
但看着尚芙蕖女儿随意抓在手里,当耍货玩的玉珏,再想想自己宝贝似珍藏在枕下,早晚都要擦拭一遍的剩下半块。
心里还是有根刺扎的难受。
她咬着唇没有说话。
春花了她这么多年,察言观色早就练出来了。恰逢其时抛出下一句,「采女,既然这样那别让陛下知道……不就好了?」
清楚段采女听不得偷这个字。
话到嘴边巧妙拐了弯,「反正那玉珏本来就是您与陛下的信物,是宸妃将其霸了去,如今您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哪里有错?」
「没错,是这么个理。」段清淑蹙了大半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她只是要回自己的东西。
天经地义,哪算什么偷?
「采女,等会儿陛下就过来了,奴婢在这陪您。」说着,春花冷笑一声,目光移向已经慌了神的秋月。
「所以这件事,不如就交给秋月去做吧……」
第109章 尚家父子】
京兆的戏与南水州有所不同,尚芙蕖也是第一次听。接过戏摺子,正要呈给太后,不料对方抬抬手道。
「你们年轻的先点吧。」
「那怎么能行呢。」傅婕妤忙道,「今日可是您老人家圣寿,我们怎么好越过您……」
话音刚落,身侧就传来女子柔婉嗓音。
「三顾茅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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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页
「……」
眼下后宫里,只有两人位份最接近,所以席位也差不多相邻。傅宝珍觉得尚芙蕖这两年白进宫了。
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上级让她先她居然还真敢!
不等内心嘲笑完,手上兀地多了样东西。
是那本戏摺子。
尚芙蕖:「好了该你了,快点吧。」
傅宝珍:「……」
她不仅自己敢,还要拉同僚一块跳坑。
但东西都递到手上了,想不通尚芙蕖为什么手就那么快。傅婕妤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一出西厢记。
然后飞快将烫手山芋传给下一个倒霉蛋,主打谁都别想隔岸观火。
陆怀说是小削一波。
用云天寺掷出的签为藉口,送了一批出宫回家。
但尚芙蕖放眼过去,稀稀拉拉地跟地里被割了的韭菜一样。而且他点兵技术一流,留下的几乎全是重要人物,晋级决赛圈。
没过一会儿功夫,东西就又回到尚芙蕖手上,她双手託过去道,「太后娘娘,嫔妾们都已经点好了。」
穆太后接过戏摺子。
尚芙蕖猜想她应该会点个四郎探母,或是锁麟囊。
结果,对方点了一出霸王别姬。
从细微表情可以看出,太后对这次的寿宴相当满意。她不一定爱听戏,但和往年围在身边又不能立马赶走的恭维叽喳声相比,只要能抱着孙女不被打扰吃果子。
那唱的简直就是天籁之声。
几个侍女扮相的伎人相继上台,场中逐渐变得安静。直到那道通身雪白素裳,挽着长长水袖的背影出现,傅宝珍这才注意到,唱角的竟是虞姬扮相。
又被耍了!
尚芙蕖只说先点,又没说要先排哪个。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对方正坐在那里剥橘子吃。
女子生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手。十指纤长,宛若葱根。沾染些许汁水后,愈发白的晶莹剔透。
空中瀰漫着一股特有的酸甜气味。
淡淡的,并不刺鼻。傅宝珍正要开口刺回去,下一瞬却突然听到台上锵当一声。
那名丽人半掩唇角,水袖逶迤,缓缓转过身来。端的是云鬓楚腰,眼含春水,眉梢眼角自带一段动人风情,如桃枝刺出,展开盛春画卷。
霸王别姬众人都看过数回,并不是什么新鲜稀罕的戏。
但能扮相成这种程度的虞姬,还是第一次见。
丽人终于转过身。
身量轻盈纤细,只是有点高挑过头了。等看清交领衣襟上方,微微凸起的喉结。
傅宝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今日登台的竟是个男旦。
台上阑珊灯火映出愁容,『她』轻抛出两段水袖,探身折腰,娓娓而唱。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腔调幽雅婉转,如云中月,清冷哀婉。
有人嘆道,「唱的实在是好,和他这嗓子、这样貌一比,旁的都成鱼目了。」
傅宝珍一时听的入神,竟没空去多注意别的。
尚芙蕖吃了个橘子,又陪饮几杯,面上微微发热。见陆云祉乖乖坐在太后怀里,不吵不闹地陪着听戏。她拿起扇子,寻个由头出去吹吹风。
翠荫遮蔽,星棹照天,凉亭四面有风灌入,远远望见修长身影衣袂蹁跹。等近了看清那人是谁,尚芙蕖一下酒醒大半。
「孟……大人?」
宫中人多眼杂,她赶忙改口。
对方如今在朝炙手可热,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恩遇是独一份的,叫人艷羡不已。
孟朝进也注意到她。
他身后没有侍女跟随,有风送来一股淡淡的酒气,愣了愣停在原地没有上前,只隔着距离行礼道。
「宸妃娘娘。」
既然碰都碰上了,又是旧识,直接抹脸走人也不合适。尚芙蕖主动问候,「伯父伯母近来可好?」
孟朝进也很客气,「劳娘娘体恤,他们一切都好。」
「也请娘娘……多多保重。」
不聊不合适,聊太久也不合适。陆怀对她的这段前尘往事的在意程度,远超想像。到现在都没摸清楚阙值在哪,只知道醋罈子易燃易炸。
随意又扯了几句,尚芙蕖正想告辞离开,对方忽然喊住她。
「娘娘,今日尚伯父和尚小公子也来了。」
尚芙蕖一顿。
虽说尚家迁到京兆,但以她阿爹的官职高低,这趟热闹只怕是陆怀顺手捎带上的,放出来露露脸。
尚父其余暂且不说,但绝对是朵交际花。
孟朝进道,「娘娘暂且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寻他们过来。」
「有劳。」
没过一会儿,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从假山后走来。
尚父已有了年纪,依旧形貌清瞿,长衫被风带起竹清松瘦,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出色姿容。
许久未见,看到女儿好端端站在面前,他一下红了眼眶,泪珠子扑簌簌,张嘴就嚎,「盈盈啊!」
旁边的尚清,面无表情。
斜了自己亲爹一眼,用手肘捅下。奈何尚父只顾着老泪纵横,以泪洗面,丝毫给出没有任何反应。
无奈只能直接拉着人,端端正正给尚芙蕖行礼。
「二姐。」
尚芙蕖忙将人扶起,上下认真打量。
将将长大的少年身量未足,穿着件鸦青色的广袖长衫,长发半挽成书生髻。余下散在背后,看起来像雏鸟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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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道,「清儿长高了。」
这个阶段的孩子长得快,不过几年未见,尚清眉眼舒展,气度沉稳肃正,隐约能看出以后的轮廓。
她又问几句。
尚清有问必回,但惜字如金。
说完,又捅了下身侧嗷嗷哭的袖口都湿一截的爹,示意他也说两句。
尚父这会儿倒是有反应了。
但方才哭的太勐,一张嘴就直抽噎,什么字都跑不出来。
尚芙蕖见怪不怪。
从四五岁她每次摔倒,尚父哭的比她还大声后就已经习惯了。
「阿爹,我们到前头亭子里坐着聊吧。」
第110章 体己话】
尚父胆小如鼠,犹豫不决。
这辈子最好的运气大概就是娶了她母亲何氏。家中无论大小事宜,全由她做主决定。这也是祖父临终前的交代。
草丛蟋蟀声迭起,一声接着一声。
尽管陆怀先前说了不想多费银子做无用功,但在她怀孕的那段时间里,湖边还是高高围了起来。
「二姐先和我聊。」
尚清熟练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帕子,递给抽抽搭搭的尚父,说道,「爹还要一会儿才能哭完。」
尚芙蕖点头。
「二姐上次让人给你送的那套文房四宝,用的还趁手吗?」
尚清顿了下。
实话实说,「坏了。」
「坏了?」尚芙蕖柳眉蹙起。
东西是陆怀亲自挑的,品质应该值得信任才对。
怎么还没上手,就坏了?
「嗯。」尚清点头,他面对两位姐姐都不会扯谎,扯过尚父的手帕拧了拧,又塞回去,「有人故意弄坏了。」
湖面笼罩着远处灯火,被清风推起一圈圈涟漪。尚芙蕖这才想起,宋太师的那个宝贝眼珠子宋广嗣,人也在太学里。
他只比尚清大五岁。
尚家与宋家对立相持,宋太师那个老贼会装相,不代表小的会。
她急急拉过尚清,卷高袖子去看,「是不是宋家那个纨绔欺负你了!?」
尚父也止住抽泣,跟着挤过来看。好在小少年双臂白皙,还带些婴儿肥,没有伤痕或青紫。
「身上有吗?」
「没有。」尚清摇头,「他们没有打过我。」
没动过手,但不代表暗地里没使绊子。像文房四宝这样的事,先前还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怒火从心底升起,尚芙蕖不由愧道,「是二姐不好,二姐疏忽了你。」
一心和宋党作纠缠。
忽略这些纨绔子弟的杀伤力。
尚父也反应过来,「怎么出事了,也不知道吱个声?」
「阿爹刚到京兆人生地不熟,姨娘又水土不服病着。」尚清道,「本来想等你们安顿下来了再说。」
他自小就是这么一副性子,能不麻烦别人的绝不吱声。
同龄孩子好奇话多的年纪,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只有他安静到不喊名字,都找不着人在哪。
「那你也该和二姐说。」尚芙蕖故作生气,「还有没有拿二姐当一家人了?」
说着说着,她就上手了。
再怎么严肃脸的小孩,脸蛋子都是软乎的。
她熟练揉捏几下。
尚清一动不动,连眼都不眨,「姨娘说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二姐在宫里自己都艰难,不能给你添麻烦。」
「瞎说。」
尚芙蕖这些年过的比在家时还要嚣张,从前还能有何氏和尚娉婷管着,现在彻底没人压一头了,气势都膨胀不止一倍。
「让姨娘少动我那箱话本子,这话是没叫你大姐姐听到,不然指定要削你们娘俩。」
吴姨娘原本也是正经人家出身。
照关系来算,甚至和尚家沾亲带故,无奈运气不好,逢上变故,这才上门寻求投靠。
当时尚家二老还都在世,何氏生下小女儿后伤了身子,肚子多年都没有动静。尚老夫人不止一次提及纳妾,但都被推拒。
僵持之下,婆媳关系愈发紧张。
吴氏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容貌姣好,性子又好,哪哪都合人心意。得知尚老夫人起了这样的心思,连夜收拾包袱便要坐船离开南水州。
之后也不知怎么一通弯弯绕绕的,何氏最终点了头,亲自张罗着将人纳进门。
尚芙蕖当时才几岁大,许多细节已经遗忘了。只知道吴姨娘前脚进门,后脚就说怀上孩子了。
尚老夫人乐的嘴都歪了,连连夸她是福星。
只是在生尚清那日,意外摔了一跤早产,好在母子平安。
尚清知错就改。
「宋大公子有个跟班。」
能进太学的非富即贵,像他这种正儿八经以天分和能力进去的终究只是少数。这是大辰早年举荐选官制度的弊病所在,导致布衣出身的学子生存空间一直被挤压。
之后有帝王意识到这点,开始整改新制。
效果是有的,但到先帝这里因为朝堂朋党比周,又倒流回去。
尚清本就沉默寡言,不太合群,那些膏粱子弟最看不上他这样的,所以一进去就遭到排挤。
看他身形的确清减不少,尚芙蕖更加火大了,「姓什么?谁家的?」
尚父一哆嗦,赶忙顺毛,「盈盈啊算了算了,咱们现在是在京兆,不比南水州……」
他是知名棉花。
无奈膝下儿女一个比一个头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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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梅开二度,夺过帕子拧了拧,塞他手里道,「爹你先边上哭去。」
尚清瞥了眼,回道,「姓梁。」
梁家?
这是完全没有料到的。本以为会是京兆那串耳熟能详的纨绔名单。但梁家,还比不上尚家……
她想起梁美人一提就直蹙眉的胞弟。
「梁家和宋家搅和在一起了?」尚芙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梁氏出的可都是泥鳅。
可惜手气不佳,押宝不准,可即便这样,也能第一时间提桶跑路。
当初气焰旗鼓相当时,都不敢将赌注压在宋党身上。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宋太师如垂暮之虎,日渐式微。
梁家怎么反其道而行了?
「不是梁家和宋家。」尚清声音低下,「是梁思诵和宋广嗣搅和在一起。」
尚芙蕖沉默了。
突然就理解,为何梁思吟面上伪装功夫那般好的,还会频频破防。
「宋广嗣近日痴迷于一貌美舞伎,为博一笑不惜豪掷千金。」提及这种话题,尚清语气依旧不变,表现出与年纪不相符的稳重。
「听说人最开始是梁思诵发现的。因献美有功,且那女子性子孤高,不爱搭理人,所以宋广嗣留他在身边帮忙出谋划策。」
尚芙蕖嘴角微抽。
玉姬果然没有骗自己,她玩这种蠢物真和玩狗一样。
勾勾手指就能上钩。
难怪当初打上陆怀的主意。敢情是觉得那些男人太没有挑战性,所以,想试试更高难度的。
两人聊完,尚父也哭完了。
抹抹脸正要上前和女儿说几句体己话,不远处假山后倏地走来两道身影……
第111章 他乡遇故知】
月华落在墨金龙袍,顺着衣角坠下。年轻的帝王身形峻挺,他束了冠,愈发衬出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陛下。」
尚清弯腰行礼的同时,不忘捅自己亲爹一手肘。
尚父反应过来,拖着两截长袖,慌里慌张跟着礼道,「臣、恭请陛下圣安——」
抑扬顿挫,嗓音带颤。
陆怀抬手,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落在尚芙蕖身上,微微扬眉。
后者只当没看见,盯着自己的鞋尖。
「尚同砚!」
陆怀身后探出一个激动的脑袋,一蹦一跳上前,「你也在这儿啊!原来宸妃娘娘是你阿姐,你们长的不像,性格也半点儿一样的,第一次我都没有认出来!」
陆扬缺了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但丝毫不影响语速。
尚父垂在袖下的手在抖,尚清倒是自若,「睿王殿下。」
两人站在一起,身高差了一截。
一个还是孩童模样,另一个却已是少年。
尚清低调寡言,不曾提过自己来歷。穿着又朴素,所以很难将他和后宫如日中天的宠妃联繫到一块。
「宸妃娘娘。」
不顾对方反应,陆扬扯着他的袖子,走到尚芙蕖跟前,「上次我撞见曾家那个二公子使坏,吩咐小厮去偷偷把尚同砚做好的课业扔进水里!」
「还有上上次,黄家那个小世孙,故意将气毬往他身上踢!」
他和尚清不一样。
从陆怀和太后手心里长大的,有着最硬的后台和底气。
「还有还有!」
陆扬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尚清想拦都拦不住。
对方嘻嘻笑着,踮脚去跟他勾肩搭背,丝毫不顾忌那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鱼眼,「幸好有我一直罩着你。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被那群人欺负呢!」
自从知道尚清是小舅子后,他走一步陆扬就跟一步。
有他看着,宋广嗣那伙人再怎么嚣张,也不敢犯到王爷头上。
只不过这次去趟云天寺,竟被趁虚而入了。
「不过没关系。」陆扬嘴巴不停,「以后我休息的时候,你也跟着回去休息好啦!」
一串话下来,将尚清老底全部抖光。
尚芙蕖本来听前半段还火冒三丈,后面才逐渐压了下去。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陆怀。
后者正垂目转着拇指上白玉扳指,眼尾带出修长一笔。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天子缓缓抬眼。
那双瞳珠颜色极深,浓墨一般。
以至于被注视之人,会本能躲闪不敢与他对视。
尚芙蕖顿了顿,默默移开目光。
陆怀到底经歷的比她多,想的也更周全。将陆扬放到尚清身边,不仅能看着人,还能将人带进新圈子。
的确合适。
…
「先生念我三顾请,赤诚之情一片心……」
两分酒气被风吹散,尚芙蕖折返回去时,灯火笼罩的台子上已经换了一批人,这会儿唱的正是三顾茅庐。
但由于先前的霸王别姬实在惊艷,对比之下,这场便显得平了些,众人兴致也没有方才那般高。
太后扫了一眼。
搁下茶盏,直接将人叫过来。
夜风拂面,灯影映出一道身影。先前在台上蛾眉婉转的女娇娥,此刻换了副作扮,长衫儒雅。
洗净铅华后的眉眼多了丝英气,赫然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这孩子生的真好。」穆太后贊道。
又问,「今年几岁了。」
少年施礼,举止大方毫不拘谨,「回太后娘娘,下个月生辰便满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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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的嗓音也十分清亮,如珠玉相击。太后眼尖,看出几分端倪,「你先头也是在班子里学戏的?读过书吗?」
伎人身份低微,穷苦人家才会将长相干净齐整的孩子送去学艺学戏,以此期望能被哪个达官显贵看上,一飞沖天。
面前这少年明显是第一次进宫。
要说见惯大场面,年纪又太轻了些,对不上。
少年回答,「读过。家父原是南州一带的商人,做的小本买卖。无奈时运不济,在海上翻了货船丧了命。家中遭此变故,幸好被师傅领进班子,才让小人和妹妹有了条出路。」
家底殷实沦落者不少,但大多数提及会心怀不甘幽怨。
他反应却十分平和。
语气中甚至带着庆幸与感激。
太后点头,让人给了赏钱。一群人谢过,正要退下之际。却听见怔怔坐了大半晚的傅婕妤,倏地出声——
「你是不是姓谢?」
不少人妆容还没卸干净,曳着长袖,生旦净末丑站在一块,但她这话问的是谁,不言而喻。
气氛诡异一滞。
有探究视线落到身上,傅宝珍攥紧手中帕子,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当。这话要是被刻意左了,害人害己。
「这位娘娘。」
少年上前一步,袖袍掠过灯影,随风微微摇晃。
他敛眉垂首道,「阿月岁数小,爱说胡话,若有逾越之处,还请娘娘勿怪。」
他口中的阿月,便是那个跟着班子过来的小女孩,活泼机灵,偶尔上台串个小孩的角,没有的时候就在场下帮忙添茶倒水。
方才也确实一直在傅婕妤身边打转。
听到兄长叫自己名字,小姑娘赶忙从人群中扒拉出来,学着他道,「娘娘勿怪、娘娘勿怪。」
这事便轻轻揭过去,正好那出三顾茅庐也已经唱完,轮到傅婕妤先前点的西厢记。
这次上台的是一位年轻女子,体态窈窕,眉目含情。但傅宝珍的目光穿过她,似乎心不在焉地走神。
连着听完这一出,太后有些坐不住了,将陆云祉交给奶娘,随便寻了个由头回去。
场中逐渐空下,几位贵女夫人借着阑珊灯火,陆陆续续围到尚芙蕖身边说话。
人只要站的高了,就会发现身边和善友好者也变得多起来。
不少敏锐的已经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热情凑上前。
从今日这些稀稀拉拉的后妃,还有天子看向尚芙蕖的眼神可以推断出,她的宠妃职业生涯恐怕短不到哪去。
而一局回报丰厚且胜率极大的赌局,人人都想押上一笔。
尽管尚芙蕖自己也目的不纯,但不是谁都挑的。
直到王御史的夫人,挽着个年轻妇人走过来——
第112章 一点宫斗体验感都没】
王夫人笑着说道,「不是说要当面道谢吗,正巧在这儿碰上了。」
两人目光看向她身侧的尚清——
少年眼睑低垂,正乖乖坐在那儿,安静吃着她推过来的糕点。见到人时脸颊肉微鼓,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
「宸妃娘娘。」
王夫人挽着人,到尚芙蕖跟前介绍,「这位是江太僕之妻,薛氏。」
她丈夫王砺性情耿直,不懂奉承。
因此得罪宋太师一党,多年遭到打压。直到陆怀继位,才重新将人挖出来,放到御史的位置上。
所以,王夫人自然而然亲近尚芙蕖。
「娘娘。」薛氏笑道,「臣妇是为小儿,来向小公子递送谢礼的。」
「谢礼?」
尚芙蕖这才注意到,对方身后的僕从手中託了一只锦盒。
她诧异回过头。
身后的尚清已经站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不不不,当日若是没有小公子及时喊人,我家小儿没准就因为僕从玩忽职守,让那个拐子给带走了!」薛氏上前,脸上带着后怕之色。
又见尚清生的面容俊秀,年轻小小便一派沉稳气度,不由越打量双目越是放亮。
江家是近年朝中的新起之秀,她和丈夫感情笃深,膝下养有一双儿女。哪个出事都是沉重打击。
那日江小公子夜游花灯,跟随的僕从半路手痒,跑去博戏。没想到一局下来,人差点被拐子抱走。要不是路过的尚清机灵,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他帮了忙人后离开太快,薛氏都没来得及好好感谢。
眼下好不容易打听出来,见到人却心念一动,忽地问道。
「小公子定亲了没?」
尚芙蕖一口茶险些喷出。
他这才几岁?
这话问出后,哪怕尚清再老成,到底也还是个孩子,有些绷不住面皮。
收到求助目光的尚芙蕖,主动顶上,「还没呢,岁数小。」
她是知道京兆那些贵女定亲早,但这也太早了吧。
身骨都还没长开。
大辰选婿如押宝,看上的先下手为强。薛氏又为人热情,果断提道,「那臣妇就想毛遂自荐了,家中小女正好比令郎小几岁,想同娘娘结这门姻亲。」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以尚清眼下表现出的品性,拎出来不会逊色任何一个京兆的同龄儿郎。
尚芙蕖又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她支持,自是前程无量,直上青云。若等往后一飞沖天,恐怕根本高攀不上。这样的潜力股,要抓紧就得趁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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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聊的不是什么隐秘话题。
周遭那些人看似视线专注于台上,实际上人人都竖着一边耳朵。听到薛氏的话,不由暗骂狡猾。
算盘珠子都打到脸上了!
不过,宠妃弟弟的确是块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香饽饽。
「既然这样,那我也斗胆荐一下家中小女。」有胆大的摇着扇子,丝毫不顾忌薛氏的脸色,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七岁能辨琴,若得机会定请宸妃娘娘一听。」
「我家小女能咏吟,痴长小公子两岁,她写的诗连太学博士都夸好呢!」
「还有我家小女……」
大辰民风彪悍,谈婚论嫁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即便是当初尚娉婷起了私奔的念头,祖父也只是气恼她寻了个家里乱七八糟的穷书生,而不是私奔这件事本身。
所以见有人撕了口子,剩下的也跟着一涌而上。
尚清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多人热情招唿过。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白皙小脸,一点点涨红成蟹子。
无措之际,有人将他往身后挡了挡。
尚芙蕖笑道,「这些姑娘都是极好的,但孩子年岁尚小,什么都不懂,还是等大了,让他自己做主吧。」
这不仅仅是为了尚清,也是为了那些女孩们。
她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在一无所知的年纪,就被人定下终身。
王夫人看出她的想法,赶忙帮腔,「娘娘说的对,这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指不定就各自碰上心仪之人,那婚约岂不是反成王母手里的金簪子了?」
面前这些都是人精。
看出尚芙蕖眼下确实没有结亲的意思,这才三三两两转开话题。
掏出帕子,本想拉过尚清的手,擦一擦上面糕屑。但手伸到一半,尚芙蕖才想起孩子已经长大,快是少年了。
都说宫里岁月漫长。
几年时间在她这儿,却是转瞬即逝。尚芙蕖微顿下。
只有像这种不经意间才能意识到,陆怀确实是极度偏爱她的。
什么禁足冷落、栽赃陷害、苦心争宠……一点宫斗体验感都没有。
她的业绩全是陆怀主动送的。
哪怕穿着打扮,也不需要去刻意迎合。
尚清主动接过帕子,小声说道,「瑞珠姐姐今日也跟过来了。」
「什、什么?」尚芙蕖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下意识环顾一圈四周,也没找到赵瑞珠身影,心不由拧的更紧了。
「那她现在人呢?」
尚清不会对她说谎,所以没见着人,比见着问题更大。
「去找她阿娘说话了。」
少年依旧言简意赅。
虽说宋党大不如前,真要发现了,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尚芙蕖还是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你和阿爹两个……到底是怎么把人带进来的啊?」
又是怎么敢把人带进来。
大辰再嫁改嫁都不算事,可直接舞到跟前的,那就是事了。
「她现在是侍女。」尚清聪慧,但以他的年纪还不能理解这些东西,只实话实说,「陛下准许她跟进来的。」
「陛下?」
「是,陛下当时随口说的。」尚清点头,眼帘微低神情肃正,模仿着陆怀的神态,伸手一指,「这个侍女,就一起跟着吧。」
不得不说,这一本正经的架势,确实有几分像陆怀。
很有演戏天赋。
但尚芙蕖牙根微微发酸,倏地就明白了。
整座皇宫这么大,如果没人明确告知指路,赵瑞珠怎么找得到她母亲?
陆怀定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身份。
也是故意放进来,还让人带她去找亲娘……
第113章 夺他人之妻】
对宋府来说,陈采女已经彻底失去利用价值,不需要多费时间和精力去关注。所以先头陆怀要解散一批后妃出宫时,她便派人去掖庭问过了。
问她要不要回去和女儿一起生活。
这次放人也是陆怀自掏腰包。回去后只要不作妖,即便什么都不做,安置银钱也足够这些女子安安稳稳度过下半生。
但陈湘娘拒绝了。
没有宋家月底检查业绩的烦恼和压力,尚芙蕖又特地交待过,不让人给她难堪。尽管人是在掖庭待着,也长胖了一圈。
每个月还能躺平拿钱,难怪会不愿意回去。
月挂柳梢头。
寿辰的主人公都已经回去了,没过多时戏散人离。尚芙蕖带着三分薄浅醉意,一进寝殿就见陆怀坐在席榻上,在逗孩子玩。
陆云祉这个时辰已经在小鸡啄米,有些不乐意搭理,他便撑在一旁,自顾自解着孔明锁玩。
主打一个松弛感。
陆怀在外和在内,甩了皇帝包袱后大不相同。
「陛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见女儿口水都滴淌到他袖子上,尚芙蕖忙叫奶娘进来,将其抱下去休息。小孩子皮肤白皙幼嫩,圆鼓面颊被纹样压出几道浅浅的红印子。
尚芙蕖伸手揉了揉。
忽然注意到,小姑娘手里没有攥着平日的那枚玉珏。
她愣一下,回头看了眼陆怀,只当是收起来了。
奶娘抱着人正要退下,怀里的小姑娘忽然砸吧下嘴,小声含煳呓语,「阿爹,有人抢我的东西……」
尚芙蕖只听清前面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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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眉轻蹙,等奶娘离开后,她才嘆了口气说道,「陛下,为什么要教祉儿这样称唿?」陆云祉的话,是他亲自教的。
陆怀还倚在那儿,没穿外袍,领口也松松垮垮,露出一片冰玉色的锁骨。
闻言,眼都不抬。
「难道我不是她阿爹?」
「长安不就是你我的亲生骨血?」
尚芙蕖:……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称唿不大对。大辰歷代帝王,还没有哪个教导皇子公主,像寻常人家那样喊人的。
算了,他高兴就好。
反正摺子又不是堆到她案前。
没在这件事上多停留,尚芙蕖视线转向窗前的那方长案。书卷齐整,连笔墨都已经给她摆好了。
生完孩子摆烂将近一年,她游手好闲,看上什么只要伸手一指,回去后就会出现在自己宫殿里。
骤然又要回到被迫开卷的状态,尚芙蕖不由后牙酸软。
再瞧见旁边那乌漆麻黑的药碗。
更加不好了。
「陛下,臣妾今天很累了。」
白天忙完,晚上还得忙。她是人,又不是骡子。
陆怀坐直身子,灯火顺着衣袂淌下。
「那备的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尚芙蕖打断,「臣妾今晚好像有点酒多,光站在这里看陛下,都长了三个脑袋。」
听取红叶意见,休养生息,以免伤了身子骨。所以陆怀特地让她开了一副避子汤,每次留寝前自己吃。
以至于尚芙蕖现在一见到碗,都有心理阴影了。
他生的太好了,那张脸极具欺骗性。与印象中五大三粗的武将完全不一样。只有那股子使不完的牛劲能作证,以至于她像吃了黄连的哑巴,有苦说不出。
就现在这样……其实不生也挺伤元气的。
见她面上几番精彩变化,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陆怀没忍住偏过脸笑,慢条斯理吐出剩下的字眼。
「给你的醒酒汤。」
尚芙蕖:……
好多的心眼子。
恨恨干完那一碗,她泄愤般推乱那堆书卷,却愣是没有摊开任何一卷,「这醒酒汤煮的真好啊!」
「当真?」
看出她今晚是没有要读书的心思,陆怀说道,「那是我煮的。」
他眼尾微扬,浸染笑意,惯常的那份凌厉在灯下被映的柔和。在外头冷肃持重的人,几年的笑加起来恐怕也没有私下一天多。
难怪齁甜。
尚芙蕖腹诽,嘴上说道,「是药三分毒,陛下还是少用些吧。」
她不认为,两人的运气会炸裂到次次中大奖。
但陆怀看了她一眼,眼神莫名盯的她头皮发麻。
「朕先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生七个。」
尚芙蕖一噎。
是那本同人文里的,十年七个,她想破脑壳都想不通怎么做到的。
不过,他怎么会梦到这个?
「荒谬无比。」陆怀接着道,「梦里的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只能站在远处看着那个自己。只要逢个人就说他不喜欢你,但又每日寻你留寝,是因为不喜欢,所以连生七个吗?」
他认真总结反思。
说的很正经,尚芙蕖却听的耳廓发热。
「陛下,别说了。」
同人文离谱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给她套这么一个设定。
更离谱的是,她之前居然还愣头愣脑地信了,险些被忽悠瘸。
「你也梦到过?」
他这话接的极其自然,尚芙蕖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要点头,许久未见的系统面板突然浮现而出。
上面一本书自动翻开,醒目的红线标出四个字——
诡计多端。
就算是同人,陆怀也患得患失。怕她将梦当了真,与他更疏远。那点子猜忌和多疑,全用来操心这个。
尚芙蕖生出几分逆反之心,「臣妾梦到的和陛下不一样。」
对方侧眸过来。
她又道,「臣妾梦到自己没有进宫。」
话音一落,周围气氛瞬间凝滞。陆怀原本缓缓转着白玉扳指的手,蓦地停住,半边脸笼在帐幔垂落的阴影中。
这种胡说八道的话,尚芙蕖知道他是能听出来的。
但她高估了对方的承受能力。当日太后趁机偷家,塞了一批女子进后宫,要说陆怀心里没火气,那是假的。
可如今转念一想,越想越后怕。
尚芙蕖进宫已是十六,过了及笄之年。当时要是没有被捞到,那他恐怕得在史官笔下留个夺他人之妻的恶名……
见他一动不动,许久没有声响。尚芙蕖抱了枕头,就要往里侧去,「陛下别想了,明日还要早起上朝……」
话没说完,纤细的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
第114章 白玉扳指】
许是今夜酒多,她身上滚烫的缘故,衬得对方掌心一片冰凉。
尚芙蕖被激的哆嗦下。
本能想拂开,却听他说道。
「就算你真嫁了人,我也会把你夺回来。」
口吻认真平和,又带着几分抚慰的柔软,一如往常同她说话那般。可放在眼下,莫名地诡异。
陆怀根本没有想过失去她这个可能。
他本能忽略去这个选项。比起尚芙蕖需要他,其实是他更依赖她。不止是身体,更是精神上迫切渴求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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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她能破开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从囚困半生的牢笼中走出,也只有她会告诉自己个人慾/望与诉求并不可耻。在褪去死气沉沉的帝王冕服后,可以是原本的自己。
这么多年,陆怀依旧畏惧雨夜。
对她的依赖也远比平常表现出的,更加深刻极端。
从前下雨天彻夜难眠,燃灯至天明,如今只要远远听到她在廊庑的脚步声,知道她过来了,便会觉得平静心安。
这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尚芙蕖顿在那里,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他眸底沉的透不进光亮。
是极少在她面前会表现出的侵略性一面。尚芙蕖莫名心慌,不敢与其对视。无奈手腕被钳制住,只能尴尬悬在那儿。
「我说。」
指尖亲昵摩挲过腕内那片肌肤,是数个夜晚贴近过的,陆怀语气依旧平稳,「你嫁谁,我便杀谁。」
从前他见父皇做尽那些荒唐事宜,与逼迫他所学的那些书完全相悖。书里君王贤德,现实狼藉不堪。
反感之余是左右撕扯的痛苦,无法理解和认同。但如今想想,倘若对象换成是她,才发现自己的底线远比想像中低。
什么都能接受,也什么都做的出来。
天家本就是一滩沼泽,流的都是黑水。即便是同人文里的陆怀,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狠厉。
但以尚芙蕖的三观显然不能接受这些,她后背寒毛直立,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地用枕头拍开对方。
「陛下酒多了!」
他简直失心疯,竟然说出这种话!
预感不妙,尚芙蕖抱着枕头,匆匆就要爬下去,「我先去叫人给陛下煮一碗醒酒汤送过来……」
但陆怀已经拨过她的肩膀。
两人正面相对,水沉香气息轻易打破周身防线。
「我没醉。」
他声音清楚。
面前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水乡养出的姑娘,如青花瓷恬雅婉约。骨子里却透着热烈蓬勃的生命力,永不熄灭。
这是他贪慕,却又无法得到的。于是,只能寄生般从她身上攫取。
尚芙蕖当然知道他没醉,只是想找个藉口跑路而已。
「盈盈。」
陆怀很冷静。
不管是在朝堂,还是这种时候,这位年轻君主都是优秀的猎手。他慢条斯理摘下手上的白玉扳指。
尚芙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打量那枚扳指。
玉色温润光洁,质地緻密细腻,在灯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东西是专门用来开弓射箭的,防止扣弦时割伤手指。
她没见识过陆怀的箭术,但知道他生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手。
骨节均匀,带有薄茧。
裙带被修长指尖勾住,玉制品特有的冰凉贴上肌肤时。尚芙蕖瞳孔一颤,本能踹了对方一脚。
「拿走!」
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陆怀一动不动,反而攥紧那截细白足踝,将人拖的更近。
夜浓如墨,月色笼在窗前。愈发清晰的陌生触感,让尚芙蕖手心都冒出汗。顾不上什么身份不身份,尊卑不尊卑,她咬着唇,用力去蹬对方的肩。
「拿走、你快拿走!」
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力量差距,男子高大的身形就像一座山。要不是那低垂的睫羽也在颤抖,恐怕还真以为他稳如老狗。
尚芙蕖能感觉到,那东西依旧在推近,不由紧张到肩胛骨发抖。
「听到没有,陆怀!」
连名带姓的最后两字脱口而出那刻,面前之人瞳孔似乎缩成一线,凤目微眯,是极少外露的兴奋表现。
「没有,再说一遍。」
尚芙蕖:……
他真是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她这回也算是彻底老实,再不敢提这种话了。
燥热涌动间,没等尚芙蕖想好怎么阻止,殿外忽然传来凌乱脚步声。很快,齐公公的声音透过软帘。
「陛下,寿安宫的侍人过来传话,说方才睿王殿下发热了。」
时辰不早,陆扬留在宫里休息。这孩子幼时体弱多病,哪怕如今养好了许多,也还不如陆云祉结实。
天子微顿。
抓住时机,尚芙蕖赶忙扯回自己裙带,从阑干上撑起身,低头一通乱系,「那叫医官过去了没?」
她声音微软,如熏炉中正点燃的香片。
听到是她在问,齐公公也不觉得奇怪,径直回道,「红叶姑娘已经去了寿安宫。」
「朕等会儿便去。」陆怀对此经验丰富,甚至能推断病因,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想来是今晚贪玩吹了风,不小心着凉了。」
说罢,他起身整理好衣袍。
那枚白玉扳指被随意在袖口处擦了擦,便面色自若地重新戴上。尚芙蕖埋下脸,双颊滚烫,几乎不敢去看。
「小王爷生病的事要紧,陛下还是快些过去吧!」
虽然心疼陆扬。
但能甩掉醋桶打翻情况下的陆怀,还是觉得心里松快不少。
陆怀一离开。
柳姑姑后脚就进来了。尚芙蕖还没有缓过神,坐在榻边,越想越怀疑他私下恐怕看了不少东西。
「娘娘。」柳姑姑上前,手中拎着一大串油纸包。
尚芙蕖看的一愣,「都这么晚了,东厨还送糕点过来?」
而且还这样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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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用碗碟,而是像外头卖的一样,用油纸包起来。
「不是东厨。」柳姑姑道,「是方才陈采女托人送的。」
「陈采女?」
「是。」柳姑姑点头,看出她眼中的愕然,解释道,「她说,这是送给娘娘的谢礼。她女儿长高长壮实了,人也有精神多了,所以特地送来感谢娘娘的。」
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115章 包办婚姻受益者】
赵瑞珠的确不缺物质条件。
但因为母亲不在身旁,为了保护她,又只能困在院子里。对四周人生地不熟,花儿一样娇养着,导致人也变得畏缩谨慎。
恰巧,尚家最擅长的就是散养。专门养胆大类型,内核稳定。从尚娉婷到尚芙蕖再到尚清,骨子里都是一个款。
所以再见女儿时,完全大变样,陈采女差点没认出来。
尽管嘴上不太愿意承认。
但她在这件事上没有犯浑。尚家的确适合教导孩子,而且还是专治她家这种畏畏缩缩的,一治一个准。
就当为了女儿往后能在尚家过的更好,尚芙蕖这里她也得下点面子功夫。
「她做的什么?」
好奇打开油纸包,摸上去还是热乎的,应该才出笼不久。
对于陈采女三更半夜,能在鸟不拉屎的掖庭整来食材和厨具,尚芙蕖并不奇怪。
有钱能使鬼推磨,别的没有,但每个月该给的银钱可是一分都不少。
全是京兆时下流行的糕点。
而且,出乎意料的色香味俱全。
尚芙蕖尝了一块,惊讶道,「她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
那往后出宫回去,就算不跳舞,用手里的银钱在京兆开间糕点铺子,也不是不能扎根立足。
大辰是允许立女户,也允许女子经商的。
所以陈瑞珠才会在丧父离家之后,跟了她姓。
柳姑姑低声,「而且听说是第一次做……」
尚芙蕖不说话了。
除了脑子这扇门,老天爷也算是偏爱陈采女,开了好几道窗。
「娘娘。」柳姑姑拿过小扇,走至她身后,轻声提醒,「陈采女的那个姑娘,等过了年就及笄了。」
没有父亲和舅家,宋党这一座靠山又靠不住了。
陈采女是个心气高的,自是不肯将手心里娇养出来的唯一女儿,嫁给那些贩夫走卒。可高一点的身家,又不是她们这样能伸手够得着的。
尚芙蕖没想到接手完这对母女,还得帮着处理婚姻大事。
对此,她毫无经验。
毕竟自己都算是包办婚姻……视线在满满当当的寝殿内扫视一圈。
受益者吧。
「陈姑娘只比小公子大几岁。」柳姑姑给她打着扇道,「娘娘您说——陈采女会不会是动了让自家姑娘进门做妾的心思?」
尚清是潜力股。
从今晚的势头就能看出抢手程度,陈采女爱女如命,要是真动了这个念头,也不足为奇。
「正经疼爱女儿的,哪里会愿意送去给别人做妾。」半面水青的帐幔散在膝前,上面繫着的流苏还有些凌乱。
指尖一点点抚平微皱的裙角,尚芙蕖收回视线,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陈采女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也不会让自己女儿给人伏低做小。」
别说尚家,就算是帝王将相,恐怕她也不会同意。
这是陈湘娘身上最拎得清的一点,对比今夜那群心思各异的夫人,她从未想过用女儿攀高枝。
柳姑姑不作声了。
不做妾……难道是妻?
可旁的且先不说,尚芙蕖今夜已经说的相当明白了,要让尚清以后自己选……
「她不会看中清儿的。」
经宋家一事,汲取经验教训。陈采女不会再选择所依附的那一方。往后陈瑞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尚芙蕖道,「难怪她还不愿意出宫。」只要人还在宫里,后头等她帮忙捞出来,好歹还是天子嫔妃。
倘若出了宫,就没有这样的身份了。
所以,至少在陈瑞珠出嫁之前,陈采女不会想出宫。
柳姑姑也想到这一点,嘆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过,既然她东西都送过来了,也算一片心意。」尚芙蕖想了想。尚家到他阿爹这一代人丁单薄,血脉近的实在不多,也不怎么亲近了解。
但她阿爹以字画闻名,结五湖四海之友,相交满天下,说不准就能从中翻出合适的。
想到这里,尚芙蕖便让柳姑姑取了纸笔过来,准备修书一封,让尚父帮忙留意一下。
「帮忙打听一耳朵,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但能不能有,能不能成,就不好说了。」
举手之劳和把饭餵到嘴里,还是有差别的。
…
陆扬的病养了一阵子才好起来,时季转入秋末冬初,霜打枝上柿子。
尚芙蕖跪坐在长案前,体态比先前丰腴了些,骨肉匀停,纤秾合度,看起来更多几分曼娆绰约。
都是吃出来的。
日光从窗格漏进,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看得她眼疼。几年时间滚下来,又有陆怀这个卷王死盯着,天天鞭策,就算是头猪,也能往前进一进。
天灾那一栏,终于被消除的只剩下最后十点数值。
风调雨顺,时和岁丰。又有先前的灌溉耕种技术作为铺垫,孟朝进手中的红苕种子落地生根,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一扫从前倒廪倾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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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也一举成了最年轻的司农。
「娘娘。」
屠雨的身影忽然落在窗前。她手中拎着一只圆嘟嘟的鸽子,「这是玉姬送过来的信。」
拆了信鸽腿上的竹筒,里面只有一卷极小的纸条,展开后空白无字。
屠雨端了一盆清水过来,将其掷入其中,很快上面就浮现出墨迹。
细作有自己的一门独特暗语。那些鬼画符尚芙蕖连上下都很难分清,只能求助看向旁边的屠雨。
对方只扫了眼,翻译道,「玉姬姑娘说自己已经去了一趟宋家,藉机会前后左右都摸索过一遍,但没翻出想要的东西。然后从这到这……就都是骂宋太师的话了。」
耽误她休假拿养老钱。
「宋党这几年连连被陛下打压,草木皆兵,宋太师只怕连睡觉都不踏实。蛮族已亡,那些东西怕是早就已经被销毁了。」
罪不罪证,其实大差不差。
重要的是,陆怀在藉机会歷练她。
尚芙蕖思索片刻,示意她提笔蘸墨,「让玉姬别光顾着在宋府里面兜圈子了,从宋广嗣嘴里套一套话,看看宋太师以前有没有接触过的蛮族人。」
凡所行皆留有痕迹。
她就不信,对方真的能有本事抹个一干二净。
第116章 你是故意的?】
「另外,信上还提到了杜家……」
屠雨难得语带迟疑。
尚芙蕖蹙了蹙眉,不太愿意听到这个字。她和阿姐一样,只往前丢掉的东西就不会想再去看。
但玉姬既然提及,就不应该仅仅只是八卦这么简单。
「她说杜元修好像后悔了,年前他那个儿子生了场大病,花了不少银子。他好几次到绣坊前想见尚大姑娘一面,但都被绣娘用扫帚赶出去了。」
他那个家本就是一滩烂泥。
杜母作为潜在隐患,从前尚娉婷在时还能帮忙压制。如今肖氏抱有私心,自然不可能替他操持,种种问题就开始暴露出来。
「他想的倒挺好。」
将信重新绑回那只鸽子的胖腿上,尚芙蕖冷声,「从前我阿姐喜欢他,才心甘情愿往火坑里跳,他嫌我阿姐压了他的势,如今自己压不住,才想起我阿姐的好。」
她尚家女又不是傻子。
难道还能在一个地方摔两次。
屠雨道,「玉姬姑娘信里面说,宋府的人似乎向他抛出橄榄枝。」
天下大仓,鱼米之乡。今年归燕州的太仓丞被藉机换下,意味着宋太师这最后一线也变得摇摇欲坠。
若是换成从前,宋府是看不上杜元修这样的,但这会儿有点眼力见的都避让不及,也顾不上挑挑拣拣。
而杜家缺财,一拍即合。
「让阿娘她们离杜家远点,小心别被有心之人扯上关系。」尚芙蕖掂量了两下那只瓷实的鸽子,说道,「杜家自掘坟墓,往后清算的时候少不了一份。」
而杜元修能被逼到铤而走险,不用想也知道,是到了捉襟见肘的程度。
她放开手,那只圆脑袋圆屁股的鸽子挤出窗台时,明显往下一沉。
尚芙蕖:……
玉姬有钱后,连鸽子都餵的肥得流油。
…
戏班子又请了好几回。
太后照样是三分钟热度,才坐热没多久就跑回去午睡了。尚芙蕖被女儿缠着,给她捣鼓布老虎,也没过去。
「这个。」
陆云祉眉眼逐渐长大,与她幼时极像。
性子却随陆怀多些,乖巧安静,但从不吃亏。
此刻吨吨跑过来,将折腾了一上午的布老虎往她怀里一递。两手背到身后,仰着星星眼望她。
尚芙蕖险些被孩子的这份期待闪瞎。
「送给我的?」
「嗯。」
陆云祉点头,轻轻攥着她的裙角,想要爬上去。
尚芙蕖将女儿抱到膝上,配合地用夸张语气哇哇了两句。
与尚娉婷不同,她不怎么擅长这样的手艺活,尤其还是孩童玩意儿。看着累死累活弄出的四不像,最后被送回自己手里,多少有点心塞。
偏生小姑娘对她有一百层的滤镜,「阿娘做的就是最最好看的!」
「祉儿说过了,不能叫阿娘,要叫母妃。」
「好的,阿娘。」
「……」
陆怀进来时,两人还拿着那只歪七扭八眼珠一上一下的布偶,说的天花乱坠。
蚯蚓一样缝线嘴,正对他这个方向。
他愣了下,问,「这是什么?钟馗?」
尚芙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陆云祉也惊的张大嘴,「这是小老虎啊,阿爹!」
「……方才离的远,看错了。」
净了手脸,尚芙蕖让奶娘将孩子抱下去,将『』钟馗』甩进身后之人怀中,后者慢吞吞接过东西,在她对面落座。
殿内淡香清幽,混着晚香玉的气息。尚芙蕖问他,「陛下,上回唱虞姬的那个少年郎,当真是姓谢?」
她只看过一两场。
有堆积如山的书卷子待啃。每日睁眼想想盐铁,就得硬着头皮打鸡血爬起来。所以对那个男旦印象有限。
但陆怀能安排这么多回。
就算再没留意,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嗯。」
陆怀捏着那只布老虎,仔仔细细想瞧出它到底有几分虎样,「当年傅家祖父做生意出海时,突发心疾,船上没有郎中,幸得一位略懂医术的同行小商出手相救,才保下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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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知恩图报,给谢家行了不少方便。之后傅氏举家迁到京兆来,这些年才渐渐没了联繫。」
「没想到谢家出了意外。父母过世,长子为抚养幼妹乞生,寻了旁的路子。」
所以,傅宝珍和谢家长子定然相识。
所以……
「你是故意的?」
尚芙蕖坐直身子,瞪圆眸子。
「青梅竹马,久别重逢。」陆怀语气施施然,「指不定的事。」
其他人都好打发。
但傅氏这里,不说其它的,光尚芙蕖还想着尚娉婷能搭上这条线,把绣坊做大做强。而恩情,是很好的通行货币。
为了两全其美,亏他还能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先把傅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扒拉出来,再专门把谢家郎君从旮旯角落里逮出。
但也不算是乱点鸳鸯谱。
那谢家郎君品行端正,又没有强按头,傅宝珍能看上最好,看不上就算了。感情之事勉强不来。
但说这话时,对方目光是看向她的。
尚芙蕖噎了下,说道,「还请陛下不要指桑骂槐,话里有话。」
如今越想越觉得系统圈出的那四个字形容精准,这人就是八百个心眼子。
「咱俩女儿都满地乱跑了。」陆怀单手支颐,看起来神色自如,实际正默默将布老虎里被捏爆出的棉花塞回去……
「孟朝进至今还未娶亲呢。」不让他话里有话,那他就直接说。
尚芙蕖:……
极少透露出的语气词。
显得十分微妙。
尚芙蕖额头青筋跳了跳,「陛下就别打着要给人家赐婚的馊主意了!」
她现在才算是看出来了。
只要涉及这一点,他就什么缺德事都干的出来!
先前说的要强夺人妻,也不是什么一时上头的胡闹话,而是他丫的真就这么想的!
再想到同人文里描述的中兴之主,扶大厦将倾的大辰明君,尚芙蕖只觉喉咙里堵了一口老血。
陆怀没有说话。
只垂着眼帘,浓密睫羽落下一片淡影。这几年越发清晰的轮廓,如天工之作,昳丽的令人目眩神迷。
很可惜,尚芙蕖没能上钩。
「陛下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第117章 搜过了没有】
陆怀转过脸,薄唇微抿,受委屈的倒像是他一样。
其实他并没有明面上看起来那般端直,不懂只是因为不想懂。
但第一次见到她那个所谓的竹马时,陆怀就知道,对方对她有意,而且还不只是一点的有意。
真正迟钝的应该是尚芙蕖。
早年看的话本子都是打打杀杀,只顾着吃喝玩乐。开窍晚了点,不然自己哪能有机会钻这么大的空子?
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尚芙蕖只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加重语气,「陆怀!」
「好的。」
尚芙蕖:「……」
她是真怕孟朝进被这蜂窝煤玩死。
先前一直没能分出心思,今日才正好想起那枚玉珏的事。尚芙蕖问,「陛下给长安的玉珏是收回去了吗?」
但他腰间只有一柄佩剑。
也没见挂回去。
微顿了下,陆怀还是没有瞒她,实话实说,「母后圣寿过后,东西便没了踪迹。」
他派人找过。
但那日人多眼杂,又有意要让傅宝珍和谢亭川重逢,腾了不少空子出来。所以到现在也还没个找着。
怕她心疼东西,也就没有第一时间相告。
「不过一件死物,丢了便丢了,只要长安好好的就好。」
可尚芙蕖还真缠上了,「丢了?在宫里怎么会丢?」
想起那日长安嘟嚷的那句话,说有人要抢她东西。尚芙蕖多留了个心眼,越想越觉得可疑。
等女儿睡醒起身,又和她确认一遍。
「祉儿,那天是谁要抢你东西?」
陆云祉刚刚睡醒,扯着她衣襟一角,还有些迷迷瞪瞪的。
尚芙蕖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思,没有指望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出人名和具体外貌特徵。但小姑娘记性远比她想像中好。
那晚人多,的确不知道人名,却记得位置。
「她过来站在这里,然后又走到那里那个人身后去了。」陆云祉伸出手指一比划,软乎乎的一句话描述的十分精准。
那种场景下,能站在谁的身后,极有可能是谁的近身侍女。
尚芙蕖坐在那里仔细回忆。
女儿抱着她的脖子,将脸凑近,眨巴下葡萄似的眸子,「是穿白色衣服的人!」
这下,可以确定了。
能在太后圣寿期间,穿的这么晦气的,就只有一个人。
——段采女。
…
春光乍泄,清风入窗。
侍女捧着炉子,将帐子里里外外熏了三遍香,才轻手轻脚扶着人过去。但段采女才坐下,就蹙眉道,「这香气太浓了,反倒失了淡雅。」
「你去再给我换一床褥子。」
侍女站在原地顿了片刻,才不情不愿挪动步子。
自己侍候的贵主是个讲究人。
每日屋子至少要打扫三遍以上,各个角落还得洒水薰香。
衣裳也必须备三套,只能熏袖口和领口那一段,多了不行,段采女说这样的暗香浮动才是最好。
否则再名贵的香,堆多了也叫人觉得俗气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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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页
秋月打了盆温水进来。
拧好湿热的帕子,给她敷在手上。段采女敷了一遍热帕子,又泡了一遍新提的凉水。这才由着秋月擦干净手,打开妆奁,取出一瓶香露细细涂抹。
她低着眉眼,一言不发。
闲着两只手站在后头的春花,不屑撇了撇嘴。
就这副模样,还想和自己斗?
正要上前一步,再说两句挑拨挑拨,好让贵主更向着自己。殿外突然哐当一声,一道矮胖的身影最先跳进来,翘着兰花指,满脸气焰嚣张。
「给咱家好好的搜!」
一群壮实婆子乌泱泱涌进来,伸手就开始四下翻找。
玉瑶宫上下纷纷看傻眼。
段采女愣了好长一会儿,那瓶香露啪嗒落地,才惊醒回神。
「住手!快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采女想要规矩也成,但总得您自己先讲个规矩吧。」来福乐呵呵的,扎着袖子就横在大门前,像条堵住路口的狗,「您把陛下那枚玉珏还回来,奴才们自然就退下。」
听到玉珏,段采女目光闪烁,咬着唇瓣,「什、什么玉珏,我不知道!」
那个还字,让她心里极度不舒服。
陛下那块本来就和自己是一对的,还谈什么还不还的。
自己只是看不下去东西被尚芙蕖女儿这么糟蹋,提前收回来。就算陛下知道,也不会谴责她的。
这么一想,段采女心里有底气多了,腰杆子也渐渐直起来,「大胆!你们怎么还不出去?宸妃娘娘宫里的奴才难不成就高人一等,能以下犯上,动贵主东西!」
对方没被唬到,「我们娘娘协理六宫,如今丢了东西,自然有权搜寻一二。倒是采女遮遮掩掩的,反倒叫人生疑。」
「你敢疑我!」
段采女气得嘴唇哆嗦,她最接受不了的就是这样。
清白之名被人污去。
要不是为了陛下大业,明明她才是挂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哪里用得着受如此大的屈辱和委屈?
「害这疑不疑的,也不是奴婢能担保的,反正您让我们搜一下不就知道了吗?」杏儿话语更为温和,但也好不到哪去,句句把人架在火上烤。
「这合宫上下谁人不知道,采女您是女子中难得的傲骨。所以我们娘娘说了,要真冤枉委屈了您,一定负荆请罪。」
尚芙蕖亲自登门请罪,确实想想都觉得心里畅快。
但问题在于,东西真在自己手上。
虽然以她和陛下的关系,这不算什么。可旁人哪里知道,这又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
段采女死死咬唇,说不出话。
菡萏轩那些胆大包天的横走螃蟹,已经七手八脚翻开了。
「做什么!你们这是做什么?反了天了!」春花发出一声怪叫,冲上前作势要拦。
有高壮婆子伸手推了一把,她当即旋了好几圈。脑袋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往身后墙上撞去。
倒下去前冷冷睨了秋月一眼,眼皮一翻,阖上了。
段采女攥着帕子,脸色苍白,一声也不敢吱了。
直到有身影被众星捧月拥进来,来福殷切凑到来人跟前道,「娘娘,这屋子里里外外都已经搜过了,没有。」
第118章 你要当太子了?】
段采女挺了挺腰背。
掸平被揉皱的衣角,坐等她过来给自己请罪。
尚芙蕖恃宠而骄,往常没少借着尚家让陛下为难。在她眼里,对方就和分开牛郎织女的王母没什么两样。
打定主意,这次怎么也不能让人太容易下了台阶。
可没等来这份低声下气,尚芙蕖便倏然看向她——
「屋子搜过了,那人呢?」
从进来起,段采女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来福愣了下反应过来,捋起袖子上前。
「你、你你要做什么?」
后者眼中流露出惊慌,扭过身子拼命想躲,「大胆!我可是陛下亲封的后妃,你们怎么能如此折辱我?!」
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屈辱,她大颗大颗落下泪,一副被强恶压迫苦苦隐忍的凄楚模样。
手上力气却不小,来福不设防之下,竟被她推的一个踉跄。
最后还是三四个婆子上前,才把人收住,按在那里。几人手脚利索,很快从她里衣中摸出那枚玉珏,毕恭毕敬递给尚芙蕖。
确实是陆怀身上的那枚。
只不过和先前不一样,从段采女手上过一遭后,它变完整了。
贴身藏放,上面还沾染些许体温以及陌生的女子薰香,尚芙蕖握着东西,脸色有点微妙。
「哦,原来另一半是在你手里啊。」
她简直就是个强盗!是后宫一害!段采女再也忍不住了,「把东西还给我!那是陛下送给我的!」
尚芙蕖原本拿了东西就要走,听到这话停下脚步。
她在陆怀那里养横了性子,看上什么就随手顺回去。把自己的菡萏轩装点的富丽堂皇,而本就不富裕的宣室殿雪上加霜。
「你说,这是陛下送给你的?」
尽管先前有听过类似言论,但那时只当她是重点要去忽悠平阳侯夫妇。
没想到,居然是认真的?
「自然!」甩开那两名钳制自己的嬷嬷,段采女昂首挺胸地与她对视,大有撕破脸皮后亮出底牌的架势,「这枚玉珏,原本就是陛下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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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一愣,「你要当太子了?」
脑迴路清奇,但本质上是没有问题的,这枚玉珏的确是大辰歷代储君信物。
段采女被这一记话噎的脖颈发直,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
好半晌,还是选择说出『真相』。
「这样一枚玉珏算什么?实话实说吧,其实陛下真正记挂在心上的人,是我!」
她口吻中带着怜悯与傲慢。
目光可怜地落在面前女子身上。原以为戳穿多年的宠爱假象,露出残忍内里后,对方铁定接受不了,会当场崩溃破防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露出嫉妒恼恨的表情。
但尚芙蕖冷静的超乎意料。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盯着挂在手中那串悠悠荡荡的金穗。
不温不火回了句,「是吗。」
这样的反应令段采女极度不满意,这样的态度也极大地刺激到她。
想像中的尚芙蕖应该竭斯底里,不能接受残酷真相才对。
她咬牙道,「宸妃娘娘不会以为,陛下宠着你,是因为心里有你吧?」
「要不是你尚家如中山狼,日渐势大,陛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他早就厌恶透了你,还有你那个为虎作伥的母家!」
可这样的话,对尚芙蕖来说,还是不痛不痒。她甚至还有余力质问,「但是这些,和陛下心里的人是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真好奇。
活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思维如此跳脱的。可这搁段采女眼里头,就是活生生的挑衅。
她根本接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质疑。
尤其,这个人还是尚芙蕖。
反正已经破罐子破摔,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段采女索性将隐忍这么久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倒出来。
「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陛下是为了我好,枪打出头鸟,在这后宫之中风头太盛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无宠是在护我,像你这样的,才是被置于针尖火架之上。」
「毕竟我与陛下自幼相识,两小无猜,这样的情分可是旁人没有的。想当年庭院初见,桃花灼灼,流年逝水……」
最后这一段她念叨过无数次。
尤其爱在尚芙蕖跟前念,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人自成一套逻辑链,虽然总觉得对方脑子有点古怪,想的东西异于常人。但在这种情况下,尚芙蕖瞬间熄了好奇心思。
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段采女以为她终于撑不住,露出一点难堪时,对方却还是拿了东西要走。
话都到这个份上居然还有脸,尚氏实在太嚣张了!
「还给我!你把东西还给我!!」
她越想越心里生悲。好在珠帘被一只分花拂柳的手拨起,方才趁乱偷偷跑出去寻人的秋月,终于回来了。
段采女呆呆望着那抹第一次踏进自己宫门的身影,褪去青涩,他比前几年更显得高大俊挺,玉冠束髮,墨金龙袍……她眼眶不由有些酸涩。
果然,他还是关心她的。
知道她被人欺负,立马就过来了!
陆怀才下了朝,没来得及回去更衣,半道上便有面生的侍女跪着,说尚芙蕖带了一堆人去了段采女宫里。
他是不怕她吃亏的。
同时对她的性子心里也有数。就是有点闲不住,像家养的猫,看见什么都想好奇伸一伸爪子。
陆怀半点也没意识到,人已经在后宫横着走了。只觉得她是个极其明事理的,能带这么大动干戈杀上门,说明不是小事,就像上次专门跑去扇俞美人一样。
「盈盈。」
殿内也不知熏的什么香,他本能排斥陌生的味道。步子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尚芙蕖只能主动走了过去,摊开掌心,将那枚完完整整的玉珏拿给他瞧,「陛下,这个终于找到了。」
东西被段采女贴身藏放过,知道以陆怀的老毛病,十有八九会丢弃。但这枚玉珏千金难买……
不等她犹豫,旁边的来福嘴比倒豆筒子还快,「娘娘对陛下最上心了,这可是刚从采女身上搜出来的!」
陆怀那只正要伸出的手。
一下缩了回去。
第119章 亏欠良多】
他排斥的并非女子。
不然长安也不会出世。尚芙蕖琢磨这么久才算看明白,他是反感像块待价而沽的猪肉一样,被人觊觎着。
所以初见时,她一脑袋撞在对方小腿上,还能发展成如今这样,想想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陛下……」
段采女抬起一双朦胧泪眼。
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倚靠的主心骨,跌跌撞撞往前。
柳姑姑清楚陆怀忌讳,怕她直面得罪,及时伸手拦下道,「采女,您有什么话还是站这儿说吧。」
不料,段采女一把将她拂开。
「陛下。」她咬了咬唇,目光近乎幽怨地看向陆怀,「您难道忘记了吗?当年庭院初见,桃花灼灼……」
没等追忆完,陆怀已是冷下嗓音,「送去掖庭。」
平阳侯府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也不再需要顾忌太后,给这两分情面。
冷冰冰的四个字。
令段采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脸上唰地一下褪去全部血色。
陡然间被抽去魂似的,整个人都软倒坐在地上。
还在地上装死的春花,也不敢继续装了,利落爬起来,连哭带喊把脑袋磕的碰碰响,「陛下!还请陛下开恩,饶了我们采女这一回吧!她并非有意胡言乱语,只是生了病才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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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侯夫人靠不住了。
侍候的贵主要真进掖庭,她们这些从皇宫外被带进来的,下半辈子哪还有什么盼头?
但这样的求情,天子见多了。
眼角余光都没抬起一下,只示意齐忠快点将人拉下去。
他忍耐力所剩无几。
「等一下。」尚芙蕖却忽然将人叫住,捕捉住重点字眼,「你方才说你们贵主生了病?是什么病?」
段采女日日夜夜都在念她与天子过去的那段情谊,她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不可能完全看不出问题。
秋月是不敢说。
而她是故意不说。
「我们采女从前就是这副模样。」春花抹着泪道,「总觉得陛下有意于她,与她有旧日情分在,宠爱宸妃娘娘也只是面上功夫。」
一句话,踩遍雷区。
陆怀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下一刻又想起什么,慌地转头去看尚芙蕖,「朕根本不认识她……」
一想到在其他人眼中,自己很可能是这么个形象,怒火难遏。
幸好尚芙蕖并不缺心眼,不至于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否则难以想像,他得贴多少年才能把人成功哄到手。
好不容易她才对自己生出点情意。
谁敢折腾,他和谁急。
春花道,「采女当年见到的丢了玉珏的人,其实是安王。」
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两字是不是宫闱禁忌。
她只想讨条出路。
段采女呆呆坐在旁边,听到这句话,眼珠木质般僵硬动了动。
安王嫉恨太子之位被夺已久,更是惦记那块象徵储君身份的玉珏,不足为奇。
重点在于,段采女不信。
只一板一眼,坚定那人就是陆怀。而且好巧不巧,那玉珏又只有一半,剩下一半还在他身上挂着。
于是在强大的脑补能力加持下,送玉珏为信物正式成立了。
「先去把红叶叫过来吧。」
尚芙蕖边说,边悄悄瞥了眼身旁之人——脸已经黑成锅底了。
这是与安王交手多年,陆怀觉得对方最脏最不要脸的一计。
全场古怪的氛围中,红叶终于匆匆赶来。
尚芙蕖扯了扯陆怀衣袖,想一起退至外间等待结果。
但对方顺着她的力道,多挪好几步直接到了院里。
那股薰香气味终于消散,可他依旧长眉蹙的能夹死一只苍蝇。尚芙蕖小声道,「东西不许摔。」
「玉珏你不要,我还要留给祉儿玩呢。」
陆怀在某些方面,有着近乎强迫的挑剔。段采女已经触犯到底线,所以对方贴身戴过的东西,他绝不会碰。
「本就是留给长安的。」眉宇间仍萦绕着浮躁,缓过神后更是多了几丝说不出的倦怠,陆怀摆手道,「记得多洗几遍再给孩子戴……」
孩子又不像他有心理阴影。
段清淑进宫虽只求了采女位份,但凭藉与平阳侯夫人的关系,也没人敢怠慢,分配到的宫殿仅次于傅宝珍。四面开阔,日光明媚。
陆怀道,「回头你换个大点的宫殿吧。」
尚芙蕖有些意外,「陛下怎么突然就要给我换宫殿了?」
从前他未曾踏足过旁人宫中。
如今这样一对比,才发觉菡萏轩又小又远,地处偏僻。
不禁觉得对她忽视良多,亏欠良多。
「但我觉得菡萏轩其实还挺好的,这么久也住惯了。」尚芙蕖没他想的那般多,探出脑袋,去看廊下开得洁白无暇的栀花。
前一阵子才下过雨,被洗的楚楚可怜。
方才搜人东西还恶人上脸,硬闯横的一批,眼下面对别人院子里的花,却只用眼睛瞧一瞧。
道德意识觉醒了。
「现在东西多的很,搬来搬去太麻烦,又不是刚进宫那会儿,只有两箱子。」
她刚进宫时是什么模样,陆怀不记得,想想多少有些遗憾。
事实上正式对她有印象,是对方猪突勐进一脑袋撞青自己的小腿……他是不喜肢体接触的。
但也许是当时她眼神太干净,看自己就像在招待上级,就差点头哈腰端茶送水。
而且事发突然前所未见,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竟未生出排斥心理。至于后头……就是反过来想主动去接触她了。
尚芙蕖又道,「而且皇后有皇后的宫殿,以后还得再搬一次,更麻烦了。」
这话换成以前,她是不会这样大剌剌直接说出来,大不敬。
但连名带姓都大不敬叫过以后,就如同卸下又一丝心理防线,感觉不在意了许多。
陆怀看出来了。
眼尾弧度瞬间放的柔和,就连方才不适的心情都被抚平了些。
红叶从里间出来时,正好撞见皇帝那闺阁少女怀春似的眼神。
她直直打了个激灵,险些以为大白青天见了鬼。
「娘娘。」
正常应该是先向天子回禀,但眼下……她不敢,她怕。
「那个侍女并非虚言,段采女确实是得了一种病。」
「什么病?」
第120章 桃花癫】
「桃花癫。」
「什么意思?」
尚芙蕖对医道一窍不通,连草药都没认识几样。
红叶同她解释,「简单点来讲,就是多看病人一眼,她可能就会陷入想像,觉得你对她有意。而段采女这个,尤为严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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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都没看清楚人。
就坚定不移觉得那就是当今天子。
陆怀脸色又黑了,估摸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
尚芙蕖有些不服气,「那我也看了她好多眼,还对她笑过呢,她怎么没喜欢我?」
「娘娘,不是每个人都男女通吃的……」
「那还有的治吗?」
红叶回答:「如果娘娘指的是让她不再沉浸幻想,这个奴婢是做得到的,但要论还喜不喜欢陛下,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单方面喜欢不是幻想出来的,两情相悦才是。
「先给她治。」陆怀沉声,「治完就让她回去。」
为了减少异议,之前解散的那批后妃基本都是自愿的。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和那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扯皮许久。
大辰不是没有解散嫔妃回去再嫁的先例,但那是口袋掏空,为了开源节流的无奈之举。
如今时境回温,陆怀却偏要反其道而行。
不过拦归拦,也没人真能拦的住。他才堪堪二十出头,政绩上已超越许多歷代帝王,能凭将局面逆转成这样,宋党更是被打压的苟延残喘。谁也不想做下一个。
「那奴婢先开半个月的药。」红叶叩礼,「再配合每日针灸,看看效果。」
出了玉瑶宫。
陆怀一路面色都未有缓和。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迟迟吹开枝叶梢头拇指大小的粉白花苞。他却通身低气压,如风雨欲来前的天。
尚芙蕖端了一杯温水过来,问,「陛下胃又不舒服了?」
他每次发作,都是先胃里难受。
这人在外素来很有皇帝包袱,不轻易外露真实心绪。今日这副模样,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要不,我再让人把红叶喊来?」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去,身形忽地一顿,手腕被人拽住了。
男人伏在案前,额发微微被冷汗打湿,春光透过窗格映出苍白脆弱之色,他抬起一双凤眸望她,眼尾薄红,语气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你分明知道,却半字不说。」
任由段采女四处造谣,哪里像是在意他的样子?
尚芙蕖愣了下,道,「只要我信陛下,知道与她没有什么不就好了。」
「再说了,后宫这么多人,人人都长着一张嘴。嫔妃渴求君王宠爱也是常事,若是同每个人每句话计较,不得累死?」
那会儿她也真没想那么多。
只当是段采女的一种手段,而她乐的看穆氏笑话。
陆怀沉默良久,方道,「是我亏欠了你。」
愿千百年后的青史笔墨上,只有他与她二人。而放那些嫔妃出宫前,专门记载留寝干净一片的册子,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也是那些朝臣破防劝阻的缘由。
尚芙蕖专宠太久了。
从一入宫起,就盼着能从她手里匀出点,结果等到有孕身子不便,也照样没耽搁天子只去她宫里。
「陛下一直善待我。」尚芙蕖摇头。
她就算再没有心,也知道对方对自己是偏爱的。
陆怀攥着她手腕的长指一点点收紧,「待立了储君,朕便退位让贤。」
这件事太遥远了。
培养一个优秀的继承人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与心血。尚芙蕖心里很清楚,于是换了个话题。
「明年长安就四岁了,可以开始学礼仪,陛下是打算给她安排个嬷嬷,还是寻个女傅?」
陆怀听出话外音,「你有合适人选?」
「那还真有一个。」尚芙蕖托着脸,自然而然地给自己倒了盏茶,「我瞧着赵氏就非常不错。饱读诗书,林下风致。」
赵书苒人品无可挑剔,又才华横溢,是不栉进士。
她为师,打着灯笼都难找。
除私心之外,也能捞人一把。毕竟赵书苒与其他人不同,她即便回去,也很难逃脱被再度安排的命运,所以还不如留在公主身边。
既然她想入太学,女傅就是最佳的起跳板。
「权势之争不该心软。」
陆怀看的出来,几年相处,她是真和赵氏有了不薄的交情。
「我这是积德行善。」尚芙蕖微微倾身,去够他面前的那只茶盏,「但也不是谁都帮,想帮书苒是因为她很好。」
单是她生长安时,对方帮忙,就能记住这份恩情。
陆怀却道,「卖女求荣的赵家不一定这么想。」
赵家私下的小动作可不少。
直到蛮族被平,才像抹了脖子的鸡一声不吭。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白,秋后算帐不会放过赵家。就怕赵家被清算后,赵书苒心里会生出怨恨。
如果留在长安身边,恐成隐患。
尚芙蕖却没有丝毫担忧,「书苒是个明事理的,心怀大志,并不苟同父兄那套。从前她便说过,赵家在她父兄手中已经走了岔路,唯一的法子就是先破后立。」
「而且。」话音顿了下,她缓缓转过视线,「我看的那本书里,你可是把她全家都剁了,她也没真的怨恨你。」
陆怀:「……」
许是为了加强虐恋情深的效果,书里的赵家做的可比这过分多了。现实虽不安分,但顶多就是站队问题,边角料会被清算,可罪不至死。
所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赵书苒只会觉得庆幸。
她说的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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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时候,人不一定爱听实话。
陆怀问道,「是那本你生七个,我越恨越和你生的?」
尚芙蕖咬牙:「……陛下不要明知故问!」
十年七个,当猪下崽子呢!
见他趴着,嵴背峥嵘微微弓起,尚芙蕖又有些心疼了,「当真这么难受?」
陆怀没说话,只抬手示意她走近。
「要不还是叫红叶——」才过去两步,后半截话音便蓦地淹没在喉咙里。
熟悉到刻入记忆的水沉香,盈满感官。骨节分明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脸,最后掐着那截细腰,声息与吻一道落下。
半晌,他才缓缓退开。
「多谢,好多了。」
尚芙蕖:「……」
第121章 说明病的越厉害】
这厢,段清淑正哭哭啼啼收拾东西。
夕晖透过乌檐绛瓦,染红幽静窗台,伴随浮尘那束霞光被收的虚幻朦胧,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越想越是心伤。
收件衣裳坐下哭一会儿,收样首饰又坐下哭一会儿。
在旁的春花也是满脸无望。方才那些话还不如不说。这下既逃不了要进掖庭,还得被送出宫去。
在投奔平阳侯府前,段家就已经落魄了。
本来人在后宫,再怎么无宠起码吃穿不愁。宸妃虽然一手遮天,是只嚣张螃蟹。但只要她过道的时候让一步,也不见得会主动去钳谁。
况且尚芙蕖出手慷慨,接手后宫之后,用度上也不曾剋扣过。眼下回去,那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段清淑捂脸呜呜咽咽,半晌才红着眼眶抬起头道。
「这事都怨你们两个,好端端的和陛下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下好了,当着尚氏的面,陛下只能驴顺坡下,说我得了那什么怪病,现在还要狠心将我赶去掖庭!」
春花一声不敢吭。
缩着脖子,再也没有往日的神气。
「尚氏、尚家简直一手遮天,还有没有王法了!」段采女揪着心口,哭的气都不顺了。
「就连陛下都奈何不了她!可怜我与陛下……我和陛下怎就这般命苦呢!」
她眼泪一颗颗掉,砸落在地上,一副苦命鸳鸯被强行拆散的忍痛模样。
秋月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她。
忽然觉得宸妃的脾气,也不是平日看起来那般不堪,都这样了,还愿意请医官给她们贵主治病……
待两名侍女收拾的差不多,段采女才终于止住泪。
拿帕子压了压眼角,她倏地指着那些箱子道,「这些东西都不用带了。」
「不、不用带了?」
春花嘴唇一抖。到底主僕多年,哪里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段采女一面揉着手里的帕子,一面嘆道,「陛下的做法我理解,都是为了大业,但这次也是真叫我伤心了。」
两名侍女神色空白。
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她伤心了和不带任何东西就这么赤手空拳去掖庭,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关系?
直到段采女悽苦一笑。
「往后陛下见到我、见我过的苦,就知道心疼后悔了。」
两人对视一眼。
都看清对方眼底的复杂慌乱。
春花第一次后悔,之前为了求宠,说了那么多恭维附和的话,导致段采女脑子越发严重了。以前也就算,忽悠下平阳侯夫人,聪明点像梁美人这样的又懒得戳穿。
可眼下都要进掖庭了,什么都不带,那不是找死吗?
她是主家,有什么自然都得紧着她。
但底下的呢?她们两个要怎么办?
抛弃前怨,短短时间内,两个侍女迅速成立统一战线。
「采女。」秋月深吸一口气,主动上前。她本不得主家喜欢,要是再往下掉一层,和地狱大概没什么两样。
「其实陛下喜欢的是那尚氏……」
话音方落,啪地一声。
脸上立马浮现出红通通的巴掌痕。秋月被打的偏过头去,跪在地上,捂着脸不敢再说话了。
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段采女险些没绷住一贯高雅形象,指着她叫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看来往日我就是太纵着底下,所以你们现在什么话都敢乱说了!」
「还是宸妃那头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才这么向着她说话?陛下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他心里的人分明只有我!」
眼见场面就要压不住了。
秋月素来胆小怯懦,这一巴掌下去瞬间成了哑巴。
无人可用之下,春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采女,您好好想想,陛下要真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又怎会日日都去她那里……」
她还是没敢说太明白了。
那留寝用的册子,简直就是专门用来记载尚芙蕖一人的。
后宫美人如云,但天子从一而终都只逮着这头羊薅,旁人衣角未沾。以至于有时候都怀疑,尚氏是不是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狐狸精再世。
可段清淑压根听不进去,甚至火上浇油,「反了反了、你们这一个个的全都反了!陛下恨她都来不及呢!等陛下成了大业,就是清算尚芙蕖和尚家的时候!」
「姑娘。」秋月喊了声,突然扑上前抱住她的腿,哭着求道,「您就清醒一点吧!」
「尚家都是沾了宸妃的光,才被提拔到京兆来,陛下哪里是身不由己,那分明是在为尚氏铺路啊!要真厌恶,又怎会许给她子嗣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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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头想要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实在太简单了。
要真是演戏,这孩子就不应该出世。
「而且陛下待小公主,也是极好的。」瞧准机会春花慌忙加入,趁热打铁倒,「那半枚玉珏便是陛下自己拿给公主玩的。听说,先前连吃穿都是陛下亲自照顾的。」
本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总不至于冥顽不灵。
结果段采女嘴唇翕动,张嘴用力唿吸了好口气,愤怒说道,「那必定就是尚氏勾了陛下!觊觎他人之物,好不要脸!」
两人彻底绝望了。
没等想好下一步该说什么,殿外便传来脚步声。
「采女,您的药已经煎好了,快趁热喝吧。」
红叶的声音透过门缝,像道刺进的晚霞,照的她面色苍白。
「我不喝!!」
可红叶又不是她宫里的侍女,行事不需要那么多的顾忌。
「这是陛下的吩咐。」她径直推门而入,端着碗黑黢黢的汤药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扎双髻留着额发的稚嫩小姑娘,看起来是新收的学徒。
「往后,我每日都准时准点过来给您送药。」
冷风灌入,苦涩的药气溢满鼻腔。段采女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反抗道,「我不喝!我没有病!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
对方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只不紧不慢回过头,和那几个小姑娘认真讲解,「看见了没,有病的人都会说自己没病。」
「喊的越大声,说明病的越厉害。」
第122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采女,请您麻熘喝了这碗药,奴婢等会儿还要去太后宫里煮汤。」红叶是苦命打工人,自带反矫情语言系统,不喜欢与人扯长道短,浪费上工时间。
那俩夫妻都不算什么好人。
尚芙蕖还有几分好奇和玩心,陆怀就是彻彻底底的冒黑水。能让她过来治病,还是因为平阳侯府这根线还繫着,有可利用之处。
很可惜,段采女看不破这一层。
被迫灌下那碗苦乎乎的药汤,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往外冒。
自打进宫,段清淑就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红叶走后,她揪着帕子又哭了一阵,直哭的两只眼睛肿成核桃大小。这才想起什么,推搡着春花道。
「去,去给我取笔墨来,我要写封信给表姨母……」
这会儿才想起表姨母。
平阳侯夫人被坑一脸血,如今又落到这种境地,哪里还会帮她?
春花暗暗扯下嘴角,面上却也只能照做。
…
夜雨声烦。
半轮秋色坠入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尚芙蕖坐在窗边,捧着那只羽毛被打湿后,差点飞不起来的鸽子。
掂量两下,手腕微微发酸。
「怎么又重了?玉姬到底餵的什么呀?」
似是听出她的震惊,那只灰鸽慢悠悠转了下脖子,毛都开花了。
屠雨正配合她,取出脚上竹筒的信,附和了句。
「是不像鸟。」
秋雨朦胧,薄雾氤氲,夜间可视度又低。方才这东西咚地一下撞过来时,她险些以为是只鸡。
移近灯盏,尚芙蕖忽地想到什么,越看那只肥鸽越觉得心动。
这样的饲养天赋可遇不可求。
下一个任务就让她去太僕寺搭把手,将系统给的那捲养殖大法,发扬光大。
「娘娘。」
纸条被铺入清水中,眨眼之间墨色蜿蜒。
屠雨将东西递给她,正色道,「您瞧。」
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次不再是密探所用的暗语。
玉姬大辰的字写得不是很好,笔触多少带些域外的生硬,但表露的意思简洁明了。
尚芙蕖从头到尾扫过一遍,将纸条重新捲起,「让她回来吧,这笔养老钱算是到手了。」
「蛮族第一细作,的确名不虚传。」如今她与蛮族都是大辰的。
案上灯影摇曳,隔间的门蓦地被推开一道小缝。
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踮着脚道,「阿娘,赵姐姐说,明天雨要是下的大了,就让我休息一天。」
有咏絮之才的女子,自是聪慧过人。
只是一门心思没放到这上面,太过无争死寂才显得柔弱。
赵书苒看得清醒透彻,早早便知会有解散后宫这么一日。但于她而言,即便回去也只是从一个笼子,进到另外一个笼子。
所以,在尚芙蕖提出为公主师这么一条明路时,眼前的迷雾瞬间驱散。
长安公主与其它公主不同,这点她是清楚的。若是照歷代公主那样只重视琴棋书画,尚芙蕖也不会请她来教导。
而公主不同,她就也有机会不同。
幼时便嚮往的登云梯,因女子之身被早早扼断,本以为此生都可望不可及,没想到多年以后身处囚笼,却柳暗花明,拨开云雾意外窥得一丝天光。
「阿娘。」
陆云祉扒拉在案前,睁大一双漂亮的杏眼,正好奇打量着那只肥嘟嘟的鸽子,「这个,我可不可以摸一下?」
「当然了。」
将纸条塞给旁边还站着的屠雨,她的任务本就是保护尚芙蕖母女,因此也没有要可以避开小公主的意思。
尚芙蕖将女儿抱起,放到那方长案上。
捞了羽毛看似蓬松,实则也的确是实心的鸽子过来,转了个方向。因胖而重心不稳的肥鸡扑朔两下,更是炸成一团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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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它屁股,屁股最好摸了。」
屠雨:「……」
虽然,但是……这话没错。
脂肪都在那儿囤着呢。秋冬又正是动物库库养膘的时候,那块又暖和又软乎,手感好捏的很。
「真的嗳。」
陆云祉不是第一次接触鸟这种东西,但上手却是第一次。
寿安宫那只八哥脾气太臭了,就连陆怀都被蛐蛐过两嘴。
「阿娘,那我可以养这只小鸡吗?」陆云祉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可以呀,但这是鸽子,鸟儿。」尚芙蕖说着,莫名咽下口水,「就是胖过头了有点像……鸡。」
旁边屠雨看的清楚。
无奈两眼望了望廊外那一帘秋雨,然后小声喊她,「娘娘……」
这只膘肥体壮的鸽子,还得再回去一趟给玉姬送信呢。
尚芙蕖终于想起来。
迎着小姑娘亮闪闪的期待目光,赶忙改口道,「不过祉儿,咱们得先让它回去,让它和爹娘说一声再过来。」
陆云祉一直乖巧。
听到这话,没有丝毫犹豫地点点头,「那我先给它搭个小屋子,等它回来,就可以有地方住了!」
这性格是真没随她。
自己这个年纪,只想怎么多掏几个蛋,把人全家一网打尽。
「对了,阿娘。」伸手搂住她的胳膊,陆云祉突然说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水边站着一个人。」
童言无忌,一句话听的尚芙蕖寒毛直立,「什么人?」
「天太黑了,我和奶娘都没有看清楚。」陆云祉说话还有点黏煳,表达却是清晰的,「好像是个阿姐,一直站那儿不动。我想过去,但是奶娘不让。」
能让就见鬼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了系统以后,尚芙蕖对这些忌讳莫深,不再像从前那样天不怕地不怕。
眼下女儿这样说,更是满脑袋胡思乱想犹如脱缰野马,「天都暗了,又是下雨天,她站湖边是在看鱼吗?」
这个问题明显超出小姑娘的回答范畴,但对阿娘要有问必答,所以挑了个近的,「她撑了一把很漂亮的伞,上面是有两条脑袋胖胖的小红鱼。」
尚芙蕖愣了下。
遽然间心底就不害怕了。她记得胖头红鲤鱼……似乎是傅家的商徽。
思绪方落,风卷幔帘。
廊外传来湿漉漉的脚步声,夹杂着秋雨,有侍女禀告。
「娘娘,傅婕妤求见。」
第123章 不愧姓傅】
傅宝珍其实与她情况相近。
都是家里的眼珠子,父母疼宠,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狭路相逢,两人一直都是水火不容。
傅宝珍比她更矜傲,这还是第一次主动上门往来。
尚芙蕖惊诧,「请进来吧。」
檐下阴雨不绝,绵延成线。软帘被人缓缓掀起,一身潮湿水汽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还是那副模样,看谁都不愿低下头,珠围翠绕,光华璀璨。
许是太急切,那把收拢起的油纸伞都忘记递给侍女,水珠正顺着玉葱似的手,一路滴淌至衣角,泅染出深色。
「尚芙蕖。」
她也不上前,只站在帘前喊人。绣鞋沾了泥,往日高扬起的眉梢却落了下去,像只泡了水后打蔫儿的大公鸡,「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陛下他……什么时候能再散一次后宫?再放一批后妃出宫去?」
心底惊讶这份快,尚芙蕖面上却只瞧了她一眼,就把眼帘垂下去。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陛下要做的决定,哪里是我能过问的。」
陆怀教她的。
少打直球,多钓。
但钩直饵咸,有些人的上钩方式就是比较特别,连带钓杆子都给你串上。
「你少在这和我打马虎眼!」
啪地扔了伞,傅婕妤说急眼就急眼。
要是连尚芙蕖都不能过问,那还有谁能在陆怀面前说的上话?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自己这几年确实斗了个寂寞。尚芙蕖的重点,就从没有放在她们身上过。
「要多少钱你说,我出的起!替我到陛下面前探个口风!」
傅婕妤说着,倏然拉过旁边探头探脑的陆云祉,一撩袖子,唰地撸了串金灿灿的手钏过去。
「哇。」
小姑娘惊唿一声,举着手登登跑开。
那片金芒在灯下晃过,刺的尚芙蕖险些眼瞎。
不愧姓傅。
真的好富……
「怎么突然要问这个?」
小费到位,她招手示意侍女上前沏茶。
傅宝珍却咬唇瞪着她,「尚芙蕖,我才是给钱的那一个!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她才是甲方!
有没有搞清楚状况!
「不是你来求我的吗?」尚芙蕖从长案底下敷衍抽出一盒柿子饼,是长安吃过一个的,有点干硬,「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她要做高贵乙方。
「你!」
两人八字不合,一对上面就无端火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傅宝珍被气得站起身。
指着对方你了半晌,才恨恨一挥长袖,重新坐下来。
她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玩不过尚芙蕖,对方也压根懒得搭理自己。
这些年,后宫不是没有人悄悄开扒过,想偷师看她到底有什么得宠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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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发现尚芙蕖简直像抽疯一样,每日就只知道抱着书打转。她这才意识到,对方当初不是随便说说。
是真要回去读书。
后宫因此还捲起过一阵子读书狂潮,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引起陆怀注意。
甚至还有人误解成天子喜欢才女,精心包装好自己的人设,到他必经之路吟诗作对。
那段时间,到处都是这个画风。
随便说句话,就有人文绉绉对起下联。对月的,对花的,对鸟的……各种长吁短嘆此起彼伏。
结果,陆怀态度更冷淡了。连往日明面上的礼节都绷不住,宁愿绕远道也不愿意经过才女高发地点的御景园后,她们这才死心,纷纷放弃。
「我要出宫!」
傅宝珍破罐子破摔。
她本来就是骄横的性子,最难的一句说出口后,心底一松,后头便不觉得有什么了,「我不想继续待在宫里了,白白磋磨日子!」
尚芙蕖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她们每日还像是被养的猪一样,关在这里吃吃喝喝。
东厨这几年手艺猪突勐进,不少人的体重也跟着一起往上窜。
傅宝珍当初年岁尚小,又被父兄保护的太好,娇纵任性。
家里捨不得她这颗眼珠子嫁人远离,本来有意要择一人品俊秀的良婿入赘。
但人还没挑好,她就偏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想去够世间最高的那轮明月,一心要争出这条路。
几年沉淀之后,心气渐平,想想其实就有些后悔了。
尚芙蕖入宫即专宠,其他人别说汤,连碗都摸不着。
而且宫里比想像中无聊的多。
自由受限,不像从前在家时,想去哪就去哪,还能跟着商队到四处。她性子又傲,甚至连个能正经说话的人都没有。
茶水注入杯盏,尚芙蕖微微倾身,将那盏茶推至对方面前,忽然问道,「你是想出宫,还是心仪之人了?」
陆怀没给全指南,也没说清楚招式到底要用在什么样的人身上。
面前这是个咬杆的,她干脆推开天窗说亮话。
两人身影被明灯投落在窗牗上,隐在忽明忽暗的密稠雨线中。傅宝珍低头沉默半晌,抿唇应了声是。
倒是个直接了当的性子。
「记不记得之前太后娘娘圣寿,那个在台上唱虞姬的男旦?」
她转了转那只茶盏,眸底涌出再分明不过的情绪,「昔年我家曾受过他家大恩,与他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别经年,没想到再见是这种境地……」
谢亭川长相秀丽,年纪又轻,却是个硬骨头。
傅家迁去京兆,又是隔代的恩情,这么多年他觉得早就还清了。所以这次谢家出事,竟也没寻上门。
尚芙蕖对别人的感情充满火热八卦,「那你还进宫?」
傅宝珍咬牙,「分别时他才刚满十岁!」
她觉得尚芙蕖脑子有病。只不过之前两人从没像这样面对面坐下来说话,也就从没发现这人有问题。
「陛下到底看上你什么,这么死心塌地?」
放弃大好的整片森林不要,非得在这样一颗树上吊死。
尚芙蕖风轻云淡,「脸啊。」
「……」
她还真是大言不惭!
视线顺着那只又拈走一块柿饼,纤细白皙的手向上看去——她才二十,年华正好,面容如绣屏上逐渐展开的垂露芙蓉,在灯下熠熠生辉。
……其实也不算大言不惭。
长的确实还行。
第124章 钓到了哎】
深吸一口气,压下突突跳的血压,傅宝珍说道,「而且他比略小了些,那会儿也不长现在这样。」
尚芙蕖点头,表示认同。
脸就是第一生产力。
要不是陆怀长成那样,当初她也不会那么认真考虑穆太后的建议。
「探陛下口风这件事好说。」她嚼着柿饼,话语有些含煳不清,「就是帮你出宫再嫁这事,也好商量。」
傅宝珍双眼亮起,「那你要多少银子?」
她身上最多的、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可尚芙蕖摇头,「我不需要银子。」
「不需要银子?」
听到这话,傅宝珍面色一下凝住。
傅家是富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就算从没挑过家中的大梁,却也知道,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能用钱就摆平的事儿,那才是最简单的。
直起身子,她正色问,「那你想要什么?」
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只是不知道对方到底会提出什么要求……气氛微滞,似乎看出她心中所忧所想,尚芙蕖笑了笑,「其实也不需要你做太多。」
「我上头有一位阿姐,这你应该听说过,她在京兆开了绣坊。」
尚娉婷的坊子虽好,可京兆竞争素来激烈,根基浅薄,独木难支。她是知道傅家手底下有相关生意,如果能争取到合作,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谈及生意,傅宝珍神色逐渐开始变得慎重起来。
考虑片刻后,才道,「合作可以,但不管怎样都必须先验货。要是东西太差,我父兄那一关可过不去。」
这点尚芙蕖不担心。
既然能得达官显贵喜爱,说明绣坊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这方面上她懂的不多,只随意聊了几句,就开始祝对方百年好合。
不料,傅宝珍却将脸一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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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说这话还早着。」
尚芙蕖嚼饼的嘴顿住,「你俩难道不是两情相悦,私定终身……」然后才想挣脱现有身份的束缚,携手跑路。
她这个发展怎么和自己看过的套路,不太一样啊?
「没有。」
傅宝珍有些心烦意乱,一口闷干面前的茶水,毫不客气示意小蝶再添,换作以前她是死活都不愿意碰尚芙蕖宫里东西的,「他装作与我不熟,又处处偷着向着我,若即若离的。」
「所以,我偏就不信这个邪了!」
尚芙蕖:……
她现在才算明白,陆怀那个钓字是什么意思了。
敢情人家还真吃这一套。
但也能看出来,谢亭川对她至少不是完全无意的。
只不过碍于两人眼下身份,才守着礼节,保持距离。
当局者迷,傅宝珍越想越气,咬牙道,「他居然敢这样疏远我!亭雨当初还那么小,重逢后都对我态度热切,黏着我说话。哪像他,见了我跟见了鬼一样,都是避着走的!」
这些话她憋在肚子里多时,加之这几年由无处倾诉,一起劲脑子阵阵发热,「等我这趟出宫回家,就立马让我阿爹提东西上门,直接把他入赘到我们家来!看他往哪跑?!」
「咳、咳咳……」
尚芙蕖被茶水呛的直咳嗽。
没看出来,竟还是个搞强制的。
陆怀看人如对症下药,确实又狠又准。只是得分他上不上心。
不上心懒得浪费时间和精力。
上心的就像自己这样。找准机会以太后为由,以高位为饵,再用那张脸钓一钓,目标清晰一举拿下……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
她那会儿还是太年轻了。
风停雨住,月下积水空明。心里有底,由破罐子破摔全数说出后,傅宝珍精神气瞬间回来了。
这是之前绝对想不到的。自己有朝一日会和尚芙蕖,面对面坐下来好好说话。
临到出门前,方才跑去里间的陆云祉,突然一蹦一跳出来,手中举着朵红艷艷的花。
尚芙蕖一眼就认出,是小蝶养在寝殿窗台上的那盆。
「你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傅宝珍重新拿过伞,站在门帘前,打量那只糰子。
语气中颇有感慨。
她和尚芙蕖没有什么往来,所以碰面几乎都是在寿安宫里。
穆太后的性子有目共睹,皇宫里最大的一条咸鱼。
在六宫大权甩给尚芙蕖后,躺平的就更加彻底了。
享受养老生活,不喜被人打扰,除了见小公主高兴,即便天子过来都反应平平无奇,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因此,傅宝珍之前从没这么近和认真地瞧过尚芙蕖的女儿。
小公主无疑是幸运的,有着歷代公主得不到的关注和宠爱。
她被养的极好,细软的头髮乖乖贴在耳边,有着这个年纪孩子特有的圆润可爱,柔软的毫无稜角。
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看人时笑意盈盈的,如春风拂面。
傅婕妤忍不住啧了一声,「和你长的还真是像。」
要不然能是亲生的。
见她手里还攥着那朵花,尚芙蕖虽然有些奇怪,但没多干涉。
正要叫奶娘将人抱下去歇息时,小姑娘却倏地跑到傅宝珍跟前,将花往她怀里一塞。
傅宝珍愣住,「给我的?」
陆云祉点头,带了几分扭扭捏捏的羞涩,声音却软糯的像块糯米糍,「你和它一样,都很好看。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
一句话成功说的傅宝珍嘴角上扬。
尚芙蕖的崽子和尚芙蕖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甜糰子似的。
她心情大好,拉过对方的手,捲起另一边袖子,刷啦一下,又是个大富大贵。
捏了捏小姑娘那尖尖的羊角髻,越看越是喜欢。
「小囡囡,你可比你母妃讨人喜欢多了。」
尚芙蕖:……
怎么还带拉踩的。
「记得出一个怎么生的教学,多少银子我都买。」傅宝珍理不直气也壮。扔下这么句后,又瞪了她一眼才仰头离开。
檐下雨水嘀嗒,尚芙蕖默了片刻,低头对上女儿的脸蛋。
那些东西是照着大人的手腕尺寸做的,明显大了圈,小姑娘正举着那两条满满当当的胳膊,高兴递到她跟前。
「阿娘你瞧,钓到了哎。」
尚芙蕖:……
其实陆怀也不是完全重在参与。
第125章 躲什么?】
次月,尚家回了信。
尚父洋洋洒洒表达了一整面的思念之情,反过来另一面才是正事。京兆自古繁盛,多贵人,也多友人。
他打听的几家都罗列其上,写的齐整清楚,令人一眼明了。
尚芙蕖扫了回过去,不少身世清白干净的清贫书生。
以赵氏母女的现状,押宝潜力股确实是最合适的。尚父是胆小怕事,不代表没脑子。
汲取尚娉婷的失败经验教训,绝不再找家中一塌煳涂存在极品的。
正要折起纸张,叫人送到陈采女手里让她自己考虑考虑时,余光倏地扫到最后那几行字——
「可她还不想嫁,说想学意儿外出做生意,先立业再成家。」
手指往下挪了些,信的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小的字,笔迹娟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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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合适的选择,是自己。」
尚芙蕖一顿。这才意识到,陈瑞珠跟在尚娉婷身后的那大半年里,很可能受到什么启发了。
那段时间,也是和杜家正闹腾的时候。
将指望繫于他人身上,本来就是一场对良心的豪赌。
「把信送去给陈湘娘吧。」尚芙蕖道。
「娘娘。」柳姑姑犹豫地问,「这陈采女能同意吗?」
陈瑞珠的事情没成,她能这么心甘情愿出宫去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尚芙蕖淡声,「何况她是个爱女如命之人,只要陈瑞珠过的好,不至于连这点都想不开。」
当初是因为阿姐热心肠,不愿意见到好端端一个姑娘家,糟蹋在纨绔子弟手里。
帮到如今这个份上,已经足够,再多就超出范围了。
「这样一想倒也是。」柳姑姑闻言附和道,「她家姑娘是个好的,样貌品行样样都算出挑,可眼下择婿高不成低不就的。倘若往后真的做大生意,有了钱只会找到更好的。」
就算做不起来,母女俩人也不至于饿死。
押宝自己,的确最可靠。
后宫被陆怀拔过一波,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她打算藉机会,将剩下那几个辣手的清个干净。
算上陈湘娘和傅宝珍,重点入选的还有段采女和梁美人两个。前者主要光摆着,陆怀就难受。梁思吟则完全是在另外一个层次。
狼毫笔尖吸饱墨汁,在微黄宣纸上曳开笔画痕迹。
看着逐渐跃于其上的那行小字,尚芙蕖暗舒一口气。
她并不打算让人挣脱自己的视线。
梁家是黑汁水拧出来的缸子,养的全是毒虫蛇蝎。人数不多,却能掀起无数祸乱。虽说到了梁父这一代,平庸许多。
但梁思吟绝对是个不可轻视的变数。
比起赵书苒,她更像囿于深宫的勐兽,难以驯服。
尚芙蕖问,「段采女的病治的怎么样了?」
「红叶昨日来回过,说是已经差不多了。但那位闹过好几次了,先是滴水不进,后是要悬樑自缢,非说自己是蒙受了天大冤屈,要求见陛下……」
说到这里,柳姑姑话音明显顿了顿,「红叶还说了,这不关她的事。她已经事先和娘娘还有陛下知会过,段采女这种的,就算治好也大差不差,还是这副模样。」
顶多从幻想重归现实。
可认清现实,未必就能安分下来。
「花样还挺多的,留一口气,别真让人给死了。」
活动下微微发酸的手腕,尚芙蕖从案前抬起脸,「陛下留她还有大用。」
不然以陆怀的性子,冒犯到这种程度的,早就悄无声息死了。
酉时二刻,天气转冷,暗的也早了许多。
尚芙蕖将奏疏描红的地方誊抄出来,细细捋了一遍后,侧眸才注意到陆怀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正抱着女儿坐在席榻上,任由小姑娘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编小辫子玩儿。
一副好脾气的慈父形象,和在外端肃模样大相庭径。
陆云祉是他真正一手奶大的。
尚在襁褓那会儿,由奶娘带着,就歇在隔间。习武之人又耳力过人,每次半夜啼哭,他都会亲自过去哄。
因此,女儿与他关系很亲近。
陆云祉还拿了一条红绳,歪歪扭扭系好,问,「阿爹,好不好看?」
「好看。」
尚芙蕖:……
有了孩子后,她一直都很怀疑对方的精神状态。
无需抬眼,陆怀也知道是她过来了。伸手揉揉女儿毛茸茸的脑袋,温声哄上两句,便让奶娘将人带下去休息。
男人眉眼低垂,如笼春山。
玉冠被女儿扯散,髮丝凌乱。朦朦胧胧的灯影下,比往日多了几分疏懒与柔软。
落在肩处的那缕繫着红丝绦,颜色艷丽。本该女儿家的精緻玩意儿,在他身上却没有丝毫女气,反而添了一抹妖异。
「盈盈。」
他忽尔抬眸。
尚芙蕖躲闪不及,视线正正好撞入其中,潋滟生辉,下意识要转开脸,下一刻却被攥住手腕。
「躲什么?」
「没有。」她梗着脖子否认。
储君的培养包括野心与强势,只不过陆怀极少在她面前表现出这一面。如今脸皮没有以前那样薄,行为也越来越出格了。
「坐下来说。」
他语气平和,一如往常。
但受手腕被圈住的限制,导致尚芙蕖所能活动的范围内,根本没有空出的位置。
除了……对方腿上。
怪她当初太年轻,没想到和心眼多的人过日子这么麻烦。
「盈盈。」
陆怀又唤了她一声。
他极其喜欢喊她小字,语调总比平日说话更轻更慢些。尾音微微上扬,似春日一捧灿阳洒落。
尚芙蕖没法。
只能老老实实过去。
男人衣袖上萦绕着淡淡的水沉香,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自然环住她的腰。她能清楚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就落在自己头顶上……
咔嚓。
尚芙蕖呆了呆。
那缕突然被剪下的长髮,已经轻飘飘落在他的掌心中。
陆怀又拿起剪子,连带着红绳将自己的那缕头髮一併剪下。
清脆的声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尚芙蕖看着他小心翼翼将两人头髮系好,用红绳打成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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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陆怀又拿出一只锦囊,要将系成同心结的头髮放进去,她才终于回过神,问,「这是什么?」
第126章 这么晚,他还有事?】
结髮的含义她是明白的。
但这只锦囊的式样有些奇特,简直前所未见。
上面绣的并非常见的花卉草木,或者飞禽走兽。而是一圈她完全看不懂的墨色小字,晦涩难懂。
排列看似零散,实则自有它的一套规律在。
「这是云天寺的东西。」
见她好奇,陆怀索性摊开玉白的掌心,将东西递到眼前给她看。
尚芙蕖语带新奇,「从没见过这样的。」
云天寺居然还管人姻缘的吗?不等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陆怀略显低沉的声音,「据说这个,可以让人死后也在一处。」
尚芙蕖手顿在那里。
一时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吉利还是不吉利。
他连死后都考虑好了,还要跟她一起,应该感动才是。但眼下两人岁数不大,还活生生的。
这话听起来就有点瘆人了。
「陛下还信这种东西?」
说是这么说的,但她还是将那只墨字锦囊挂回对方腰上,取代先前玉珏的位置。
新物虽没有先前的那样贵重,却莫名越瞧越顺眼。
被剪断的发梢短了一截,微微刺挠。尚芙蕖半跪起身,伸手在他脑袋上扒拉好几下,还是桀骜不驯翘出来。
她只能沾点温水,再度尝试理顺。
这人从前便是这样,一觉醒来有起床气,会翘毛。偏生旁人还不一定能看出他在闹脾气。
不过这几年,情绪倒是外放多了。
一想到这是个帝王,手底下是很贵很贵的一颗脑袋。尚芙蕖心底便生出些许奇妙感觉,仿佛是在给某种肉食性大型勐兽顺毛。
陆怀只一手护在她腰后,一动不动乖乖任由她闹腾。
「陛下怎么如今像被拔了鬍子的老虎,半点脾气也没有?方才那发绳要是被叫人瞧见,帝王威严何在?」
尚芙蕖打趣道。
这些话只有她敢说,也就只有她说才不会逾越。
男人低着脸,睫影浓重。从这个俯视角度望去,能看见他天生带着几分上挑的眼尾,瞳仁漆黑深邃。纵使凌厉冰冷,也因此刻流露出的眷恋依赖而显得柔情。
尚芙蕖轻推他一把,「怎么不理人?」
「嗯。」
他含煳不清应了声,指尖顺着纤细漂亮的腰线缓缓上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勾住衣带。倏地收紧双臂,将脸埋过来。
腰际本就是敏感的位置,尚芙蕖整个人身形都有些僵住。殿内暖香裊裊升腾,熏人慾醉。她正想说天才刚暗,窗棂蓦地被人叩响。
「陛下,孟大人求见。」
声音来的突然,尚芙蕖被吓一跳,赶忙推开身前之人。
陆怀脸色发黑,看起来像是要鲨人,「这么晚,他还有事?」什么时候不能来,非得挑这个时候过来?
外头的没敢应声。
尚芙蕖顺毛道,「陛下先去看看吧,没准就有什么要紧的事。」
天子对孟朝进是处于重用不亏待,但每日上朝放在跟前,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正常来说,以他的性子是不至于钻牛尖这么久还过不去。
但就是不正常了。
第一次经歷这种情感,无人教导,陆怀全凭本能。
他对自己的把握应该是精准的,但对尚芙蕖的在意和占有欲,却远远超出预料。
而且还是双向的,期翼对方也能给予同等的重视和回应。
陆怀离开后不久,小蝶端了一盏莲子羹进来,「娘娘,这是东厨新送来的,还有细环饼,加了今年的槐花蜜。」
细环饼确实是她让人过去交待的。
但这莲子羹……尚芙蕖问,「东厨今日送了莲子羹去寿安宫?」
热气扑面,食材新鲜,显然是现炖的。
她没有说过,那只能是太后或者其它人想吃,所以东厨那些人才借花献佛,也给她送了一份。
「没有啊。」小蝶面上似有疑惑,「东厨是要送去给宣室殿。」
搅勺的手一顿,尚芙蕖更奇怪了,「陛下晚膳不够吃?」自从他固定菡萏轩用膳后,就没有哪顿饿着他。
「娘娘……」
小蝶话音却开始发颤,「不是您吩咐,要炖一盅莲子羹给陛下的吗?」
「什么?」
尚芙蕖坐直身子。
这是谁的锅,想往她头上栽。
「可、可东厨那边说是您吩咐的……」小蝶越说声音越小,眼底也越恐慌。
如果不是自家贵主,谁有这样的胆子,敢假传话?
「先去宣室殿。」
顾不上整理散乱的头髮,尚芙蕖示意她取来一件薄斗篷,随意往身上一披,便急匆匆出门。
朗空星垂,梧桐枝叶在晚风中招摇。月色流连的宫道上,几名内侍正押着个人,往这边来。
高骂声在幽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还当自己是贵主呢?居然敢趁我们不备偷跑出去。」
「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戴罪之身,陛下哪里会见你?」
「要是识趣,安分守己,没准还能好好地出宫回去。但要再敢耍这些花招,回头陛下发了怒,恐怕小命都难保!」
「……」
声音一路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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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页
那道娇弱的身影高仰着头,神情似乎充满屈辱与不甘。
但硬是倔犟咬唇,一声不吭。
尚芙蕖本来要赶过去的脚步,在看清那张熟悉的脸后,瞬间顿住。
「段采女?」
像是没料到会在这里撞上她,对方眸光闪了闪,难得要将脸低下。
但尚芙蕖已经注意到了,招手让人将那几名内侍喊上前。
「她怎么会在这?」
「宸妃娘娘。」有人讨好小心回道,「段采女这几日不闹着要自尽了,看守嬷嬷见她胃口不好,好心答应说要加一尾鲜鲤,结果被一凳子敲晕过去。借着屋里的破窗,翻逃出去。」
掖庭如今统共也就两人。
陈采女在前,又各自都是吩咐过的,所以没人敢真的苛待。
尚芙蕖目光移了过来,语气笃定,「宣室殿的那碗莲子羹是你叫人送的?」
「不是。」
段采女脑子倒是清醒过来了,没再云里雾里地自说自话。
借她名义送吃的。
人还逃出来出现在这。
望着那条蜿蜒向宣室殿,尽头被枯黄落叶覆盖的长道。上下联繫之后,尚芙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127章 这不是还没有喝吗】
像这种要入口的,送过去后都会由贴身内侍先试一遍。陆怀又是多疑的性子,但不排除听到是她,会下意识放松警惕。
屠雨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了。
兵分三路,所以她能站在这里,清清楚楚地问。
「你到底下了多少药?」
段清淑目光躲闪,「什么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与她多扯别的,尚芙蕖一挥手,「搜一下身。」
原本定的出宫时间是下个月。
可眼下看,她这么能闹腾,计划还是提前为好。
那群人东拉西扯一番后,只找出了一只瓷白的药瓶。
尚芙蕖捏着问她,「这是解药?」
见对方不回答,她示意来福上前,「既然不说,那就拖下去,先打三十大板吧。」
听到要打板子,段清淑脸色唰地变白,双肩颤慄,终于知道怕了。
天子与自己『两情相悦』的假象被戳破后,知道身后所谓的后台并不存在,她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理直气壮,天不怕地不怕。
这才有了今日这铤而走险的一出。
三十大板,对于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来说足以被打废。
尚芙蕖的神情不像开玩笑。
许是知道后宫没有人能构成威胁,她其实大多数时候注意力都不放在她们身上。给予吃穿也大方,仿佛在饲养一群什么小动物。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方不是站在一个高度上而表现出的轻松与宽容。
「不是解药,没有解药……」
「那个是合欢散,三瓶……」
段采女没有胆量,也没有本事和三十大板相抗衡。
她的骨气来源于自以为的天子偏爱。
而清醒后,更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事实,是真正的偏爱的对象一直以来就站在自己面前。
就像两名侍女说的那样,天子从来只去尚氏宫里留寝,只与尚氏生儿育女。甚至大费周章,兜了大半个圈子,不惜与朝臣相抗衡也要解散大半个后宫。
怎么可能对其完全无意?
这份偏爱就从未藏起过,一直都明晃晃挂在脸上,告诉给所有人。
「三瓶!你疯了?」
尚芙蕖彻底表情管理失败。
这是要杀人,而且杀的到底是谁啊?
想到陆怀本就能折腾的那份强悍,她冷汗直下,腿脚发软。
再不复方才的冷静,忙转头问,「医官过去了没?」
「医官早就已经过去了。」柳姑姑见她面色不好,以为是在担心,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安抚,「娘娘没事的,陛下的性子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没她之前,陆怀就是捅自己一剑清醒,都比找个人真。
但尚芙蕖根本不是操心这个,她现在只操心自己。
段采女被道上的冷风吹得有些瑟缩。让人先将其押下去,重点看管起来,尚芙蕖拢着那件大红斗篷,赶去宣室殿。
夜色凉如水,阶前透出几点明灯。
不等她抬步进去,迎面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面容温润的青年看到她,只愣了下,飞快将眼帘垂下。
恭敬施礼,「宸妃娘娘。」
「孟大人。」尚芙蕖渐渐叫顺口了,注意到里间拓出数道人影,她低声问,「几位医官还在里面?」
「是。」
这么多人,她进去也帮不上忙。尚芙蕖索性站在阶下,恰巧与对方隔着那一地月光,清冷皎洁。
「大人怎么这么晚了还来?」
撇开别的不谈,单是孟尚两家一条船上的利益关系,孟朝进便对她无所隐瞒,「微臣过来,是要与陛下商议一件要事。」
尚芙蕖从台阶踏上两步,「大人请讲。」
徐徐夜风送来一缕极淡的胭脂香气,女子发间的颤珠蝴蝶蒙着银白月华,振翅欲飞。孟朝进记性很好,数年前夜游花灯的时候,她也是戴着这只蝴蝶。
当时人流如潮,烟火迷离。
不过一个恍神,蝴蝶便淹没在阑珊灯影处。
孟朝进错开视线,「查税银。」
他是明白人,不至于一直自困原地。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不免觉得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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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如今过的好,才逐渐淡去。
「税银?」
大辰的税收主要包括田地税、人头税、徭役三种。蛮族战事平定后,海内虚耗。所以陆怀主张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是。」孟朝进道,「可还只是草拟,微臣今夜前来原是要禀事,但……」当时还没道几句,一堆医官就十万火急地沖了进来,个个神情凝重的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退至殿外,静静等候。
尚芙蕖还要再问时,里间的门骤然推开。一名长相值得病患信赖,两鬓稀疏花白的医官上前沖她拱手。
「娘娘。」
尚芙蕖打量他一眼。
这才意识到对方有些面生。
在不知不觉之中,陆怀已经将各个地方改梁换柱。这位自年少登位,孤身无依的帝王,在经歷漫长的荒芜与痛苦后,终于步入成熟羽翼丰满,一点点将大辰拢入掌心。
「陛下请您进去。」
对方没有很明白地和她将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看向孟朝进。
「孟大人,陛下还是上次那个问题。」
「微臣还在考虑。」
孟朝进仍表葵藿之心。
尚芙蕖心里奇怪。但眼下更要紧的那位还在等着,没有空闲多问。根本不敢想像三瓶的药效是什么样……思绪纷乱如麻,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纸墨香与药草香交织的特殊气息。
那方青玉长案前,静坐着一道人影。玄袍逶地,风度端凝。明灯顺着衣袂而坠,如一簇跳动的流火,镀上辉光。
陆怀手边还放着一盏雪白瓷碗,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莲子羹。
纹丝不动,已经凉了。
「陛下。」
暗松一口气,尚芙蕖才要上前。对方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嗓音蓦地响起。
「要事聊完,知道进来了?」
「……」
这人什么耳力啊。
也是服了这股钻牛角尖的劲,明日包盘饺子都不用蘸醋。
每次谈及孟字,拉扯到随后都是她吃亏。尚芙蕖这次长进了,选择性岔开话题。
「陛下这不是没有喝吗?」
第128章 易燃易炸】
亏她一路提心弔胆的。担心他,也担心自己。
「是,没来得及。」
陆怀眼都不抬,就能从熟悉的脚步声中判断出,是她过来了。「毕竟那一大群医官进门的时候,急到脸都挤变形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
「我这不是担心陛下嘛。」
尚芙蕖有些尴尬,是她让人叫的。她架势熟练地在对面落座,「陛下先前答应的那件事……还记得吗?」
她一边问,一边悄悄打量对方的神情。
很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怀一向如此,想掩藏情绪的时候很难被看穿。
横了横心,她索性道,「就是……不能随意给人赐婚。」
适才医官和孟朝进的那番对话她还听不明白。直到被眼前这只大醋桶子的酸味一激,才终于反应过来。
毕竟,陆怀有前车之鑑,已经明里暗里戳过好几次了。
只要孟朝进一天不娶妻生子,表现出对她余情未了的模样,他就得一天留只眼放哨。
「没有赐婚。」只是催婚。
作为帝王,关心一下臣子的姻缘大事。『热心肠』推荐几个正好倾心他的良配,帮忙牵线搭桥。
这很正常吧?
尚芙蕖上一次见到这么斤斤计较的男人,还是家门前说话含煳不清,互相抢夺一块鹅卵石玩的小男孩。
「怎么,就这般上心别人的终身大事?」搁下手中毛笔,陆怀忽地抬眼看她,眸底深如被打翻的浓墨。
别人两字格外加重了字音。
尚芙蕖心中一漏,不说话了。
早在宣室殿外碰见孟朝进时,就料到会有眼下这种情景。但事实证明,她还是低估了陆怀的发疯程度。
凝固的气氛中,他似乎笑了笑,缓缓端起那只碗盏一饮而尽。整个过程看似温吞,不疾不徐,那双凤眸却直勾勾注视着她。
烛火微微跳跃,半边凌厉的面部轮廓隐在阴影里。随吞咽的动作,喉结微微滚动,侵略性唿之欲出。
尚芙蕖后背发毛。
嘴里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愣是说不出半个阻拦的字。
三瓶!
那可是三瓶!
咚,碗底触及案面的清脆声响,将她神魂拉了回来。
已经见空的碗盏里,只剩下那些雪白软糯的莲子可怜依偎。
尚芙蕖话音微滞,「今晚的汤有点咸,我去倒盏茶喝……」
她边说边起身,心口急跳,腰间佩环叮泠作响。
还没走出两步,勐然间就被一股强势的力道拨过肩膀,后背重重抵上那道万里江山的屏风。
「躲什么?」
光影蒙昧,窗牗上映出两人的影。
充满掠夺意味的吻来势汹汹,如疾风骤雨。成年男子嵴背峥嵘,已不復当年青涩,轻易就能遮盖住她整个身形,气息却仍然炽热灼人。
陆怀骨节分明的手撑扶在她身后,半是保护半是钳制。
鬓髮被揉乱,珠钗坠地。
尚芙蕖扯住他的衣襟,几乎躺在那片江河山川之上,借力恨恨踢了两脚对方的小腿,气息不稳道,「你疯了,还有人在外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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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名字脱口而出之前,剩余话音再度被吞没。
修长指尖轻抚过那柔和的眉眼,是即便闭上双眼,也能在心底清晰描摹出来的。陆怀另一手撑在她身后,掌下是大辰的舆图,精巧的绣线勾勒出日月山河轮廓,山脉溪流绵延不绝。
而如今,她就被压在这片自己成功征服的江山上。
这个认知,让他眼尾都染上一层薄红。似乎心底深处有极其隐秘的弦被轻轻拨动,嵴椎骨都蹿上酥麻感。
更漏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四周堆着干净齐整的书册,案前铺开的奏疏,笔墨方正。唯有那支狼毫笔凌乱拽出一抹醒目硃砂。
而尚芙蕖正对着的、挂在墙上的那副羊皮舆图,在蒙了一层昏黄的烛火后更显肃穆,凛不可犯。
这与她身后紧贴着的,是一样的……
一想到这里,难以言喻的罪恶感霎时从心底升起。
这里可是宣室殿。
他到底是怎么从解件衣裳都忸怩,变成如今这副不要脸的模样?
睫羽湿润,她伸手拍打了好几下面前之人的肩膀,又踢了两脚。奈何对方皮糙肉厚,一动也不动的。
直到陆怀倒吸一口凉气,淡淡的血腥味瀰漫开。
「你咬人。」
竟带了几分控诉。尚芙蕖瞪着他,漂亮的瞳眸中映出一丝火光,「我还没好好问一问陛下呢,怎么就偏与孟朝进一人过不去?」
她是典型的有问题就当场解决,很少会在心里藏着闷着。
从陆怀说出要抢夺他人妻这种近乎人设崩碎的话后,就能意识到,他多多少少是有点不正常在身上。
幼年什么都抓不住,所以如今越在意的就抓的越紧,只恨不得时时刻刻拴在裤腰带上。
但算不上是病态的程度,能接受她与沈恪等人交流接触,唯独在孟朝进这个雷区上一踩一个准。
女儿都好几岁了,还是这么易燃易炸。好几次失控,都是因为谈及这个孟字。
见他抿着薄唇不吭声,尚芙蕖下决心要绝此后患。伸手拽下他衣袖,示意其说话。
陆怀道:「其他人又没有与你青梅竹马,谈婚论嫁……」
不管怎样,在她之前十几年的人生中,的确没有他的痕迹。
所以与其说是醋意,倒不如说是妒忌。嫉妒对方能在她的过去,拥有一席之地。
这种浓烈鲜明的情绪,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即便父皇当初表现出对安王的偏爱,内心也没有多少波澜,如今这块却完完整整地给了尚芙蕖一人。
而且,孟朝进明显对她感情不一般。
「况且,你与他还交换了东西。」
他眼尾往下落了落,想装弱势,但并不熟练。
「东西?」尚芙蕖一愣,「什么东西?」
家中撮合过她和孟朝进不假,可当时还没说看没看对眼呢!
「陶人。」
提及这个,陆怀不由声音又是一阵泛冷,「当初他手里的那个陶人,分明是你的模样。」
所以他才会问出,有没有喜欢过孟朝进的问题。
在没得到绝对的否认后,狠狠破大防。
第129章 刻板印象】
尚芙蕖懵了下。
「什么交换?不是交换,也不是信物,只是当时不小心拿错了……」
她有些头大,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乌龙。转而又意识到什么,睁大眸子,「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会儿脑子动的倒挺快。
想起自己交待小蝶拿去扔的那只陶人……心里有了大致的推断。
好傢伙,敢情这么早就盯上她了。
事情到这也算是说开了。
看了眼遗落在地金灿灿的钗子,尚芙蕖正欲弯腰去捡,但身前之人忽然走近几步,衣袍逼退她裙角,又将她抵在那道屏风上。
「我捡一下!」
尚芙蕖炸毛。
知道并不存在什么交换陶人的事,陆怀肉眼可见地如释重负,像是从阴暗角落重新爬到阳光底下。
「回头给你打新的。」
他不擅长作可怜姿态,但还是很努力地又尝试了下,「盈盈,我吃了那碗东西……」
尚芙蕖脚尖虚虚着地,像只被拎起长耳朵的兔子,「可你分明什么事也没有!」
真以为她不知道那种药发作起来是什么模样?
还想诓她!
被识破了,陆怀也不尴尬,只慢条斯理地用无辜眼神看回去。
这是他最近在书上新学到的,奈何尚芙蕖不吃这套,「为什么你喝了那一碗会没事?」
自己分明是亲眼看着的,绝对眼见为实。
陆怀退后几步。
耐心将她那些零零散散的首饰一件件捡起来,又指了指长案旁边的架子说道,「底下有个格子,你打开看看。」
宣室殿尚芙蕖早就摸熟了。
不少鲜艷精巧到与背景格格不入的摆件和小玩意,都是出自她的手笔。窗台上素白的鹅颈瓷瓶里,还缀了一枝新折红梅,薄雪化为露水。
对比从前沉寂的仿佛没有人气,明显活了过来。
案上摆着几样她喜欢吃的果子和茶心。但架子底下的那个匣柜,确实没有看过。
照着他的话打开后,尚芙蕖一下愣住了。
里面七仰八躺着一大堆小瓷瓶,是解药。
而且都贴了红纸字标,上面写着各种各样对应的药物名称。反正能叫的上名字的都有,其中最为常见的,就是那些宫廷禁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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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备经验可以说是相当厚了。
她沉默下。想着,玉姬果然有两把刷子。
这样也能成功投毒一回。
「可段清淑不是说,这个没有解药吗?」
「她骗你的。」掂量了下那堆哗啦作响的金银珠宝,陆怀说道,「你也不怕压脖子。」
尚芙蕖还没来得及从上一句话升起火气,听到这句忍不住嘟囔,「谁会嫌钱多啊?」
不过这些年,陆怀但凡到手一件好的,转眼就会塞到她手上。
所以当日她才会拒绝要换宫殿。
实在是东西满满当当,多的得按堆算。
摩挲着那支蝴蝶颤珠簪,陆怀放柔嗓音,「那你收好了,等回头出宫,就靠你养。」
知道他这句是玩笑话,可尚芙蕖还是愣了一下。
只因他先前也说过要出宫。
倘若放在那时,她只当一件普通事情,听完也就过去了。
但眼下后宫真的都快被拆完了。这些年陆怀死心眼似的只和她过,旁人怎么说都不听,吃一起,睡也一起……这样下去,迟早真催她带着自己跑路。
尚芙蕖略直起身,「就怕陛下过不惯外头的日子。」
「怎么过不惯?」
她本想说万金之躯,养尊处优。可一转念头想到他后背那些伤,瞬间默了声息。陆怀这个皇帝,其实当的没有多高兴。
前半段人生,甚至是灰暗的。
先帝在时,是近乎病态的苛刻与施压。先帝走后,又是与一众逆臣乱党的厮杀,血腥残酷。
他经歷过大权旁落时的冷眼相待,踏碎自尊。对于自身的欲求又低,所谓的帝王尊荣,早年并没有享受多少。像极了一樽披着冕服,尽职尽责演完帝王身份的傀儡。
以至于收权后,还保留着不少从前的习惯和影子。这是无论多少弥补,都无法抹去的。
她不再提这个话题。
陆怀却主动道,「当储君太难也太累了,学剑那年其实一点也不想当,只想封王跟着杨家去戍边。」
他在这方面的兴趣与天赋,更甚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册子。可这样的话不敢让先帝知道。
「可不过第二年,身边试毒的内侍在吃了一块糕点后就死了。而父皇最看重的,恰好就是我这条命。」他微扬下唇角,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讽意。
「所以,任凭安王再如何求情,她的生母还是被处死了。自此就是杀母之仇,不死不休。」
于是,想活就只能往前。
甚至手刃血亲。
尚芙蕖干涩着嗓音,「那个杨家……」
「是被我处死的杨太尉的杨家。」陆怀目光平淡,落在那盏灯烛上,「我习武之初,就是他手把手教的,用的第一把木剑,也是他亲手削的。」
「包括如今的宋太师,都曾教导过我。」
结果这把一人打磨过一次的刀,最后锋利地捅进他们心口。
陆怀又笑,「这么看,罪名还得追加一条,弒师。」
「陛下又没做错。」尚芙蕖护犊子心理一下子暴涨,「哪有人自己找死往刀上撞,还怪刀子锋利的!」
纵使她抱怨过陆怀天天管着自己读书,习武之人又精力旺盛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但见不得他被人说不好。
她转身的动作急了些,腰间玉佩不小心勾住匣柜里层。
等意识到的时候,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陆怀脸色微变,下意识想要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
底部的那层暗格已经被打开了。
「怎么还有一层?」
尚芙蕖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只以为是普通格子,伸长脖子往里望了眼。下一刻,霞云遍布,从脖颈红到了耳尖。
宣室殿的那些架子,就没有哪处她没摸过的,上面都有什么书,她也清清楚楚。
陆怀看的那些全是枯燥无味的干货系列,放的整整齐齐。连一本不正经的都找不到,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当然,这是她先前的刻板印象。
敢情不正经的全藏着在这儿呢……
第130章 和你一点也不像】
她扫了一眼过去——
《攻略大全》《如何得到一颗真心》《预防夫妻情感危机》《帝王,宠妃狠狠爱》《绿茶天子夜夜都在爱妃怀中》《霸道君王掌上妻》《好阿爹》……
尚芙蕖:……
依旧摆放的很整齐,但狗血与奇葩齐飞,狠狠煳了她一脸。
在这堆书里,一半是各类情感话题,另一半则是各种以帝王为男主角的话本,剩下零零散散的,是育儿手册。
尚芙蕖自己就看过不少话本,眼下这些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随手翻开一页,很快被车轱辘狠狠碾了一脸。
「陛下……」
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语言来形容了。
陆怀脸也烫的像锅底,压根没想到这些东西会她撞到。似能解读出对方面上表情,他怔了怔,不怎么自在地别开视线。
「全是沈恪写的。」
尚芙蕖更加沉默了,难以置信地又将那些书扫了一遍过去。
同人文里的沈恪净身当内侍,成为赵书苒身边的一大得力干将,体贴入微温柔男二。而现实某个身体器官还健在的……原来更全能?
不但能写话本,是情感大师……还有丰富的育儿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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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一头雾水。
等发现底下还有一层,翻开看清楚后,面色更是涨成一只红薯。怎么还有更不正经的!
陆怀容貌盛,身子也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白纸了点,什么都不会。明明她是女儿家,却反过来要她带着教着才行。
他会的实在不多,也笨拙的厉害。
所以玉扳指那回她才觉得奇怪,思索许久也没明白,这一套到底是哪学来的。
眼下,终于有了答案。
尚芙蕖指着那堆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避火图,手指微颤,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
「这个……也是沈恪的杰作?」
「不是,这些是从外面买的。」陆怀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低垂着眼,暴露出并没有外在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革带轻擦过肩背,尚芙蕖没有回头,却能听见对方嗓音里掺了丝难以察觉的哑。
他还没放弃新学的那套装,执意要试成功一回,「所以今夜……能去你那里留寝吗?」
…
十月初一,寒衣节后。
冷风侵袭光秃秃的枝叶梢头,刮下初冬薄霜。只有拇指大小梅花苞,绽出一点红艷艷的新蕊。
几名年轻女子立在侧门处,神色各异。
傅宝珍打扮的光彩照人,精气神好极了。对比身侧垮着脸,眼下两方乌青的俞美人,半点儿也没有要出宫回去的失落。
对比之前的那一批,她们这些是半强制性的。
但也有早早看开的女子,和傅宝珍抱有同样的轻松心态。
踏出这道宫门,就不再是竞争关系的对手了。有人好心开导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样也好,不然就照陛下那正眼都不瞧我们的态度,待在宫里也是白白磋磨年华。」
俞美人扯了扯袖口,仍有不甘,「这才几个年头?没准后头陛下就厌倦她了呢。」
「就算厌倦,难不成还能轮得上你?」望着不远处缓缓驶近的檀木马车,傅宝珍眼中流露出喜色。
她说话就没顾忌过几个谁,这次也不例外。
「真到那时,也只会有更年轻鲜嫩的踩着你的骨头上去。现在都争不过尚芙蕖,还想和能斗倒她的争?大白日说梦话。」
前朝摺子雪片似的,也没阻碍天子死心塌地非要和尚氏搞纯爱。
俞美人气得脸色铁青。
但念头也被彻底按消沉下去,老老实实提起裙摆钻进马车。
等最后一个美人,将几年赚下的养老钱沉甸甸往里头一丢。
有人嗷叫出声,「我的胳膊!你是偷了皇宫的砖要带出去卖吗?」
对方充耳未闻,只左右看了圈,「咦,陈湘娘呢?」
乌金西沉。
画廊四角各挂一盏精緻的宫灯。东厨送了道羊肉小锅过来,奶白汤底炖的咕噜噜直冒热气。
尚芙蕖手持长长的竹筷,正下了几个鱼肉丸子。坐在对面的陆扬,眼睛已经跟着筷子绕了好几圈。
「嫂嫂。」
他双手托着脸,撑在案上。
今年明显长高许多,眉宇之间隐约有了几分青涩少年的影子,也不再是之前不分男女的幼年总角,而是半挽成小小的马尾,让人想起小狗的短尾巴。
尚芙蕖将那盏子山楂往他跟前推了推,问道,「这个头髮谁帮你弄的,俊俏的很。」
「奶娘。」陆扬伸手摸了摸头髮,有些羞怩,「她说我今年已经长大,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
陆云祉鼓起面颊,「小皇叔就算八十岁了,在父皇母妃眼里也是小孩子。」
看吧,她是会这个称唿的。
但就是故意不叫。尚芙蕖尝了尝咸淡,「有点淡了。」
「那我去找柳姑姑再要点盐!」
小姑娘登登跑了出去。
陆扬说道,「明年开春,尚同砚就可以参加策试了。皇兄说他有点小,才十五岁,在同批学子里岁数垫底。所以让他不用心焦,稳打稳扎慢慢来。」
这个年龄,基本就是去试个水的。
尚家又一向随性,没给孩子太多压力,能发挥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尚芙蕖执着的手微顿,「陛下召见清儿了?」
「见过好几回,皇兄还给他指点功课呢。」陆扬伸手比划,「尚同砚去的时候还两手空空,出来就是抱了这么一坨书。」
尚芙蕖:……
很好,很符合对陆怀的卷王刻板印象。不仅卷自己,还平等地卷其他人。
「而且皇兄还说啊。这个小舅子性子太闷了,和你一点也不像。你就很活泼开朗,尤其让读书的时候,动来动去话格外多。」
陆扬的嘴就好比寿安宫那只八哥,说啥漏啥,「对了还有呢,皇兄也见了尚大人,赏赐一堆的补品,叫他好好保重身子。尚大人每次都哆哆嗦嗦进去,哆哆嗦嗦出来。」
尚芙蕖:……
以她阿爹那杞人忧天的性子,只怕在进去之前,已经把各种可能和死法想了一遍。
这样还能保重身子就有鬼了。
第131章 我还没死呢】
陆怀在她背后,到底干了多少这样的事?
深吸一口气,不等开口细问,门帘倏地被人一掀,小姑娘菱角般脆生生的声音比人先进,「阿娘,那个什么采女过来了!」
她一顿,说道,「请进来吧。」
对比上次见面。
陈湘娘穿了一袭桃红裙裳,比较从前脸上明显多养出几两肉。她生的妩媚风流,面若桃瓣。即便圆润些,也只更添一种动人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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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入选进宫时,她在一众良家子中年纪最大。而让人忽略掉这一点的原因也十分浅显——
愚蠢却实在美丽。
要不是和她说话实在叫人生气,光对着这张脸看大半个时辰,尚芙蕖还是很愿意的。
「今日不是要出宫回去吗?」
尚芙蕖手中还拎着那双长筷,语气疑惑。
除去段采女待遇特殊,担心她在路上不老实,动用了专门的渠道。其他人都是一趟直通津口。
陈采女拎着包袱,眼眶微红,目光盯在她身上半天,直盯的尚芙蕖头皮发麻。
实在绷不住了,正欲出声询问。对方扯着袖口,抹了抹泪,「自夫君故去后,就只有你待我们母女是真心好,不诓我们孤女寡母的,所以我这心里……有些捨不得。」
当初说好的,她当谍中谍,给尚芙蕖传递情报。但没多久,宋党就放弃她了。
本以为失去价值,先前的那些承诺便不再作数。结果,对方还是一一兑现了。
尽管往日嘴上不说,可陈湘娘还不至于真的笨到好坏不分,其实心底还是明白的,自己运气一向不错,这次也没有例外。
又遇上命中的贵人了。
尚芙蕖后退。
尚芙蕖瞳孔地震。
视线移到那个负责领人出宫的老嬷嬷身上,她瞪圆眼珠子,近乎见鬼一样问,「她今日出门,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你才脑子被门夹了呢!」
被动触发,陈湘娘当场跳脚。
被反嘴骂了,尚芙蕖没半点怒火,反而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没被夹。」
她突然换个煽情画风,还真有些不习惯……两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尚芙蕖也压根没有想到,她会专门过来和自己告别。
想了想,还是决定捡两句简单有用的说。
「你那做糕点的手艺就很好,很有钱途。出宫以后要是想挣钱,就开间铺子做这个,别到处乱投银子打水漂。不然就你这脑子,分分钟钟被人全身上下骗光。」
「还有你女儿也长大了,有事让她当家做主。凡事多与她商量,多听听她的话,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别轻易听信旁人之言。」
这是作为队友,被坑出一脸血的经验。
陈瑞珠尽管性子柔了点,但论脑子还是够甩她亲娘一条街。
两人日子还长,出宫只是开始。孤女寡母,貌美有钱,多多少少还是要提点心。
她说的这些全是掏心窝子的话,虽然有点难听。陈湘娘又开始抹泪,「呜呜等我和瑞珠儿回去了,就在家里给你供个牌位,天天烧高香。」
「……我还没死呢!」
她果然还是脑子被门夹了!
…
接连数日阴天。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整座皇城都笼罩在灰白一片的天幕下。
尚芙蕖午睡起晚了些。
天气一冷,人就爱犯懒,只想缩在被窝里不动弹。
「娘娘。」小蝶端了盏热茶进来,「公主殿下方才被太后娘娘叫去寿安宫玩了,估摸着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尚芙蕖点头。接过茶水,任由对方挂起水青帐幔。
望着她低垂的云鬓,小蝶语带担忧,「娘娘,您昨夜是不是和陛下……生气了?」
这本来不是她该过问的。
但昨夜尚芙蕖叫人抱了一床崭新的被褥进来,还铺在那张许久不用的侧榻上。那名侍女退出去后许久,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当时,天子那张被灯焰映照俊美的脸,黑沉到能滴出水来。
要知道,自家贵主专宠这么多年,陛下可是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柳姑姑得知此事后,也心中担忧,所以派了她前来询问。
「没有。」
尚芙蕖一顿,摇头。
神情隐着无奈。
她不算那种手脚冰凉,气血不足的。恰恰相反,冬天像个移动暖炉。所以陆怀睡到半夜,总会下意识地往这边贴。
他身量高大,连被子带人八爪鱼似地紧紧缠上来,反而比春夏更容易热出一身汗,闷的人动弹不得。
这几年皇帝包袱渐掉后,情况更是变本加厉。
他太黏人了,所以昨晚她才提出分开睡,想将人赶到侧榻上。
但陆怀没同意。
依赖如树根深蒂固,他离了她就睡不好,心里也总觉得缺了一角似的不舒坦。好说歹说,愣是劝不动。
博山炉里的香已经燃烬,余温冷却。齐公公过来时,她正好喝完那盏清茶。
对方在帘外垂手而立,恭声,「娘娘,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天色沉闷黯淡。
凝着一股狂风暴雪来临前的压抑。
满目皆白之下,高台殿宇巍峨。尚芙蕖这还是第一次踏足前殿。没等通报入内,就听到里头的怒声。
「你好大的胆子!」
伴随话音,一本奏疏被掷了出来。
好巧不巧,恰巧落在她裙角边。
隔着晃晃悠悠的珠帘,尚芙蕖与那双凤眸对上。
弯腰捡起那本奏疏,她垂首道,「臣妾来给陛下送清心茶。」
印象中,陆怀像这样外露的动怒次数屈指可数。他深沉隐忍,大多数时候都能很好的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做到滴水不漏。
上一回这样,还是在搏兽席间。
当时他尚未及冠,一脚踹翻席案,而且……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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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揉了揉眉心,陆怀示意。
玉珠泠泠作响,帘子被掀开。跪在地上的那一众人,却皆作静默之态,无一敢抬眼。
尚芙蕖淡淡扫了圈过去。不出意料,全是之前在太后圣寿上见过的熟悉面孔。
锦衣华裳,腰佩玉璜,撑在地面的双手白净无茧。
是养尊处优的标志。
她目光又往下移了移,在角落里看到肩膀瑟缩的安远侯……
第132章 贡金之制】
「欺君之罪,也就只有你安远侯府能做的出来!」
陆怀接过她的茶,突然冷冷出声。他指尖微动了下,又要把手中东西扔出去。但一想到这茶很有可能是尚芙蕖亲手沏的,当即重新稳住。
但还是有几滴茶水溅在地面上。
那些人腰身俯的更低了。
「安远侯府素来蒙受太后恩宠,深得信任。如今却送了个神志不清的女子进宫。这是在将朕当痴愚者玩弄?还是说,你在这个位置上待的太舒坦了?」
他说的神志不清,指的自然是前阵子刚被送回去的段清淑。
「陛下!冤枉啊,此事微臣是冤枉的安!」
额头紧紧贴着手背,安远侯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汗里拧出来一样,惶恐不安到了极致,「微臣也不知道她脑子有问题,也是被她给骗了啊!!」
他的确没有说谎。
除去脑补能力一流,段清淑在其它方面上表现的也像个正常人。
而且她所幻想的对象和事件,又具有唯一性。这就导致迷惑他人双眼,平日里很难看出来。
安远侯像活吞了一记苦胆,喉头都涩滞起来。
当初见段清淑身上戴着那半枚玉珏,得知她与天子有这么一段所谓的『情分过往』后,他的妻子穆氏就急不可耐地将人带回来。
为了绑紧这下半生的尊荣,夫妻俩还大办特办了好几个宴会,邀请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前来作为见证,只恨不得天下皆知。好与段清淑绑死关系,日后一飞沖天之际,也能被捎带上去。
结果如今眨眼间闹出事,想撇都撇不掉,属于是自己将自己给坑了。
段采女的脉案又记得清清楚楚。
这段时日是什么情况,不少人也都看在眼里。是真的在治病,也是真的脑子有病。
而且那天送人回去时,陆怀还特意选了官道,掐准下朝时辰。让几个有手段的嬷嬷在路上刺激她,让她一路嚎着回去的。
所以这么一提,那些亲耳聆听过的人当即脸色各异,打翻了的席面一样精彩。
「安远侯。」天子话音微沉,如寒刀霜剑刺入,令人嵴骨冰冷。「你太令朕失望了。
听到这话,安远侯面容一下子褪去血色。
其余人则默默离远了些,生怕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
漫长的冷凝气氛中,陆怀让人呈了贡金上来。
齐公公弓身而入。手中托着一只呈盘,头埋得低低的。
依照旧俗规矩,大辰的世袭侯爵每年岁末都要上交一定贡金,以助宗庙之祭。贡金先经少府之手,随后由帝王亲自验收。
倘若这些贡金的分量或者成色不过关,就要受到相应责罚。轻则剥夺侯爵之位,重则性命难保。
今年也不例外。
暖炭烧的正旺,殿内却一片死寂,像燃完的那点子冷灰。
盖在上头的红布被掀开,露出里头金灿灿的长条块状。
陆怀今年验金,看起来似乎比往年松散。只让少府各挑一块最差的,亲自查验成色,而不是份量。
靴底落地的声音格外清晰。
天子一步步从阶前走下,舒朗如玉的手轻抚在腰间佩剑上,叩击声如雨点落在人的心头,寸寸发麻。
尚芙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从前甚至没来过前殿,不由好奇伸长脖子去看。
整个大殿之中,也就只有她一人头还是抬着的。
廊外风雪席捲,扑的那道软帘簌簌乱飞。
天子视线在呈盘上停留了足足一柱香时间,这才慢慢收回。
众人不敢抬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法从那平和到冷静的声音中,判断出天子眼下的心情,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帝王心,海底针。
指尖微动,那块红布轻飘飘而落,重新盖在上面。
「都先退下吧。」
众人捉摸不透,只急忙行礼告退。
直到踏上长阶,寒风一灌,这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浸湿整个后背。安远侯扯着袖子,擦了擦额角,表情仍是惊魂未定。
天子这几年的气场,真是越来越压的人喘不过气了……回去得好好想想,这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那盘金子还在案上摆着,尚芙蕖走过去看。她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了,确实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微侧过头。
陆怀已是喝完那盏清心茶,正坐在那儿凝神静气,面色平和,哪还有方才半分动怒的迹象?
「你觉得这些金子成色如何?」
他抬眸。
尚芙蕖道,「不如法。」
不管如何,只能是这个。
「诚然如此。」陆怀眸色渐深,「削之,其反亟,祸小。但不削之,其反迟——祸大。」
这个积弊已久的烂摊子,也是时候收拾清楚了。
从陆怀决意削爵起,这就是必然的结局。
但因往年受金随意,纵然有失了圣心的平阳侯府在前,大多数人还是没有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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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贡金是没有问题的。
直到次日,旨意下来,许多人还久久回不过神。天下太平之时,这位年轻的君主未及弱冠。
如今大辰日渐繁盛,陆怀却没有从前那样平心静气和好说话,反而越来越强势独断。
昔年立国之初,先王为赏有功之臣。以骍毛白马、珠盘玉敦为誓,大封侯爵。
之后又因蛮族之乱,连年国库浩烦,外忧内患,几任君王甚至推出入粟拜爵的做法。向朝廷捐赠一定钱粮,就能占到一定的位置,有罪者甚至还可以减免,相当是花钱领了一张先进个人荣誉奖。
放在当时或许是合适的,他们花钱买高兴,皇帝挣钱也高兴。可眼下,这些侯爵虽无实权,却已经泛滥。而且陆怀拔的不止是虚位,还有那些正儿八经的功侯。
誓约被撕毁,位置被以贡金不如法为由,翦除掉大半。尚芙蕖不由有些担忧。
「这一刀会不会切的太狠了?」
殿外风雪正紧,耳釜茶水正沸。她跪坐在案前,面容在那片热气中如烟似雾,「万一他们起了不满之心,宋党又趁机笼络的话……」
陆怀轻笑一声,「今时不同往日,你是关心则乱了。」
第133章 烂泥扶不上墙】
翦除大半不等于全部。
而留下的那寥寥几个,恰巧是以往与安远侯府关系疏远,又安静翻不出什么水花的。
有了靶子后,怒火也就有了出处。那些人的第一反应,是他因段采女之事在苛责安远侯府时,迁怒了他们。
即便真被宋党笼络,对眼下的他而言,也伤不到哪根筋骨。
尚芙蕖说道,「那倒也是。」
天冷懒骨头,她撑着脸,一身雪领朱红裙裳,未施粉黛。
眉眼清丽干净,分明是火一般浓烈的颜色,却如霜露洗尘,愣是穿出几分清冷。
他视线移来的频繁了点。
最后一次尚芙蕖侧过脸,不偏不倚撞了个正着。
「我脸上是不是沾东西了?」
她睁圆眸子,问的很认真。
偷看被抓包,陆怀被烫到般飞快避开视线。
等反应过来,两人连孩子都有了,她可是自己正儿八经结过发的,还有什么不能看的?想看就看。
这才顽强地将眼睛调了回来。
陆怀正了正脸色,转移话题,「今日早朝,王砺腰间新挂了一个荷包,听说是他夫人亲手绣的。」
他向他人诉求的方式总是委婉的,更偏向暗示。
有种没有得到过什么回应的生疏与笨拙。
最开始那一年脸皮还薄,想留寝也大多通过肢体语言,或者直接摆上那碗汤药。然后当着她的面,直勾勾盯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就像之前醋缸子炸了的那回一样。
很明显的主动进攻型。
就是表现方法,有点偏向哑巴。
尚芙蕖正觉得,他今日反应有些奇奇怪怪的,听到这话,不由微微抬高秀眉。
「那我可不会绣什么鸳鸯戏水,只会绣钟馗捉妖。」
上次的事还惦记着呢。
「而且。」她指了指,「陛下腰间不是已经挂了一个吗?」
「不一样。」陆怀轻声道,「那个不是你送的,是我送给自己的。」
他语气认真,尚芙蕖顿了下,问,「那陛下想要什么?」
只要不是手搓那种有具体外形的,她女红勉强还算及格。至少能认得出原样,走向不会太抽象。
「芙蕖吧。」
似乎压根没经过思考,径直就接上话了。
陆怀唤过最多的就是她的小字。
第一次被叫到正经名字,尚芙蕖愣了愣,脸上无端发热。一时竟分不清对方到底喊的是自己,还是真的芙蕖花名字。
她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那可能得等久一点,我女红不太好,陛下回头别嫌就是了。」
陆怀笑道,「不会,钟馗捉妖也挺好,驱凶辟邪。」
倒是体贴,还知道提前整个台阶,方便她下。
这下轮到尚芙蕖有点忙了,起身就要去看看那茶煮的怎么样。
这些以往都是齐忠的活,今日她自告奋勇,态度积极。可那滚水看的陆怀眼皮一跳,赶忙按下人。
「还是放着我来吧。」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扑面而来的,除了茶叶的清香,还有一股又酸又辣的奇怪气味。他定睛一看,确定在沸水起起伏伏的,还有别的东西。
陆怀:「……这是加什么了?」
「哦,葱、姜,还有——」
女子半侧过身子看他,乌檀长发垂落在臂弯间,其光可鑑。她一手支颐,笑意盈盈,「橘子。」
陆怀:……
没一样能听的。
见他脸色几经变化,难得如此精彩。尚芙蕖故意掐了嗓子,「陛下尝一尝嘛。」
这是南水州的一种饮茶方式,多用做醒酒。采叶做饼,用鼎、釜煮茶,用食碗饮茶。
陆怀未必喝的惯,可谁让他上次故意吓唬她?
…
从宣室殿回去,天色已沉,残阳染红兽嵴檐瓦。尚芙蕖斜靠在步舆上,揉了揉微微胀痛的眉心,总觉心绪有些不宁。
京兆昨夜才下过雪,路滑难行。
宫人们特地清理出一条干净的长道。几名抬轿的内侍轻手轻脚,放慢步子,生怕滑倒摔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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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神色心不在焉,随行的杏儿开口道。
「娘娘,奴婢方才在外间等候时,听齐公公说,陛下昨夜让人取了贵妃玉印。」
但尚芙蕖没听到心里去。
陆怀就算现在直接封她作皇后也不奇怪。
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道裹着厚厚斗篷的身影,她使了个眼色。步舆立时被叫停,杏儿伸手将她扶下来。
冰天雪地,梅枝横斜。
女子衣着素雅,淡的仿佛一缕要融入雪里的轻烟。
「梁美人。」
尚芙蕖喊了一声。
对方回过头。数日不见,竟清减不少。她没有抹粉也没有涂口脂,眉目间萦绕一抹疲倦,更添苍白脆弱。
印象中的梁思吟虽温和笑面,却从未表现出这般弱态。她像随时套着伪装面孔,等待一击必命的猎手。
尚芙蕖愣了愣。
不等开口,对方便先一步上前道,「舍弟蠢笨无知,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宸妃娘娘勿要见怪。」
她郑重欠身,主动捅破这件事。
雪色森冷,眸底几乎是藏不住的郁色。
尚芙蕖拢着手炉,「看样子,你弟弟的事你已经很清楚了。」
「他就是个蠢货!」
梁美人心思深,唯独对上这件事,兜不住的怒火。
她让了半辈子,要真是条龙也就算了,偏生是让给这么一滩怎么都扶不上墙的烂泥,叫人如何甘心!
宋家如今什么情况?那就是一只纸煳的老虎,徒有威风凛凛的外表。梁思诵倒好,戏台子倒了却急着往上凑。也不怕被砸死。
深吸一口气,她逐渐缓和下来,恢復平日见惯的那副模样,「我阿爹他们远在州郡鞭长莫及,又上了岁数头脑发昏不清醒,竟被这么个蠢笨小子哄的团团转,蒙在鼓里!」
先是贬低胞弟,为求情作为铺垫。
然后又一番话,将梁家那头和梁思诵切割开。
要真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就让他一人揽罪,尽可能保全梁家。
尚芙蕖看向她,没有说话。
梁家固然不在京兆,隔着千里要管住一个自幼被惯坏的叛逆期孩子,也确实不容易。可问题在于——
梁家真有狠下心和这个唯一的宝贝眼珠子,放重话警告过吗?
第134章 缚羽】
梁家没有,也捨不得有。
这点,梁思吟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
一个累赘还能忍,一家子累赘那就算是圣人,也得咬碎后槽牙。
「我知姐姐心善,帮了许多孤苦无依之身寻出路。即便是陈采女那样的,也不计前嫌,愿意施以援手。」
她泪水涟涟,嵴背单薄一片。
不顾冰天雪地冻人膝盖,直挺挺跪了下去,「思吟智谋浅短,不敢求这样的恩情,只求今后能为姐姐所驱使,效犬马之劳。」
说完,长叩一礼。
雪水沾湿衣摆,她垂着头,像只缚羽的鹰。
从赵氏被安排在长安公主身边起,她就知道,尚芙蕖看待她们的眼神,只怕根本不是放在竞争对手那一栏里。
而是一种极其古怪、甚至不该在她一个后妃身上出现的惜才之心。
尚芙蕖放长线钓大鱼。
从傅宝珍到陈湘娘都安排好了去处,却唯独晾着她。可同样,她也在钓。
效忠尚氏等同归入天子羽翼。
这是梁家一直梦寐以求的。只是她在等候合适时机,想争取最大利益,一举将梁家抬到明面上。
没想到,机会还没等来,就被后方拖累了。眼下不得不见好就收,另做打算。
「你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
但这份温驯并没有打动对方。尚芙蕖没说答应也说拒绝,只示意侍女扶她起身。
「聪明人更应该多为自己着想。」
她今日曲下双膝,低下脖颈,甘愿自缚双翼,叩于这冰雪之上。仍是为父亲为弟弟,而不是为了自己。
尽管怨透梁家,可梁思吟的所作所为,又无一不是在为梁家筹谋。就像一只纸鸢,看似高高飞在天上。实则始终被那一线牵着。
与聪明人不需要把话说的太清楚,半叶便可知秋。对方似是一顿,目色涌起复杂,好半晌才咬着牙,说了今日的第一句实话。
「幄幕之臣,择主而事,干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脏事。梁家延续至今并非易事,血脉怎能断在这里?」
门客是一群特殊存在,他们不食朝廷薪俸,只为所事的幕主出谋划策,甚至是肝脑涂地。
她祖上几度死里逃生,这才有了善谋之名的梁氏一族。
她可以不在意父亲叔伯,不在意胞弟。但不能不在意梁氏的名,梁氏的延续。自幼便得无数夸赞,天资聪颖,但往往也伴随一声嘆息。
可惜她生做了女子之身。
家中长辈无一不提及,但凡她是个男子,定能领着梁氏更上一层楼。于是在梁思诵书声琅琅时,她只能学针线女红。
纵使没有得到天资过人应有的重视,却有相应的骨气。梁家要在她眼前断了,只怕比死还难受。
尚芙蕖回想着她在同人文里的性格,外柔内刚,十分的狠辣与血性,做事几乎不给对方留丝毫退路。
上前一步,她缓缓将那只精緻的手炉递了过去,说道,「可你姓梁,也是梁家血脉。」
一阵寒风掠过。
对方指尖冰冷,不知是想到什么,瞳孔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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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捉失败。
高属性的果然不是难刷,就是难抓。
尚芙蕖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管她黑心白心还是黑白夹心,早晚都得进自己手心,老老实实给自己打工。
不等回到菡萏轩,半路上就见柳姑姑就跌跌撞撞过来,步履凌乱,脸上带着极少见到的惶恐不安。
「娘娘!出大事了!!」
细雪又纷纷扬扬落下。博山炉余烟已尽,隔着水青色幔帐,一众医官立在那里,围的水泄不通。
个个都面露严峻,如临大敌。
「娘娘,娘娘?」
柳姑姑端着一碗温热的肉糜粥进来,一连唤了好几声,对方才终于回过神。
她道,「您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冷,还是先用点吧,公主殿下福泽深厚,定会没事的。」
手中的帕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揉皱,尚芙蕖轻嘆一口气,接过粥碗。
陆云祉身强体壮,吃嘛嘛香,几乎不用她操心。从生下来到现在,顶多也就在几次换季时流点鼻水,炖些什么补一补就好了。
这还是头一次发热。
所以,菡萏轩从上到下都像是天塌了一样。
东厨花了巧心思,熬的是新鲜狍子肉。但她半点胃口也提不起来,搅着碗里,让人将侯在殿外的奶娘请进来。
长安的奶娘是陆怀亲自挑的人。
在她肚子还没发动前,挑了足足半个多月,才确定好人选。
这位奶娘姓曾,是京兆人士,早年丈夫在军中当伙夫。天下平定解甲归田后,学了木工的活,敲敲打打间日子也算过的自在。
以陆怀的性格,绝对连族谱都翻干净了,不会有问题。
收回思绪,尚芙蕖看向对方。
「娘娘。」那名奶娘一进来,就先跪在地上给她行了个大礼。
「公主今日早间便有些食欲不振,早膳用的并不多。奴婢就让东厨做了喜欢的山楂糕送来,但殿下也没吃几口就说不想吃了。」
她年纪大概在四十左右。
面相看起来倒是精明,言语间却透露出十分的实在,细节复述的清清楚楚,没有半点刻意隐瞒。
这就是陆怀挑人的标准。
心眼一定要够实。
奶娘愁眉苦脸道,「奴婢本以为是小孩子脾胃娇嫩,天冷又起的早了才这样的,就想着等午膳之后再看看。没想到,公主回屋里头补了一觉,竟就发了热。」
天知道她撩开床幔伸手一摸,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长安公主是天子当前唯一的血脉,比眼珠子还疼,这点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要真出了什么事,她就是十颗脑袋都不够用。
「公主这几日还吃了些什么?」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尚芙蕖也没想明白。新雪下来,后女儿这几日都在屋里头,照理说也不至于吹风着凉了。
奶娘一一细答。
还是没有什么问题,陆云祉所有的吃喝用玩都是她和陆怀看过的。罗太嫔一事后,呵护的更加小心翼翼。而对方说的这些,全不是第一次吃,不存在过敏的可能。
所以,只能等医官的把脉结果了。
第135章 孩子找你】
软帘被人打起,携入一丝风雪气息。
陆怀解下带雪的氅衣,眉宇间隐着焦急之色,「祉儿怎么样了?」
「红叶他们才进去。」
他发间覆着碎雪,一看就是紧赶过来的。尚芙蕖正想上前接过,却被摇头拒绝了。
「身上冷,别过了寒气给你。」显然是被陆云祉这一出折腾怕了。
「这几日不是都没有出去过吗?」
陆怀记得很清楚,这还是他吩咐的。不然以尚芙蕖性子,定会跃跃欲试要拉孩子出去一块玩雪。
女儿不会说话走路以前还好。
会了之后闯祸都能有个顶在前头背锅的。
「没有出去过。」尚芙蕖忙道,「陛下说的,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下大雪容易冻着。」
陆怀站在炭火旁边烤了一会儿,才走过来。但不是选择在长案对面落座,而是直接挨着她。青天白日,隔着那道远山青水的屏风后还有一群乌泱泱的医官。
尚芙蕖本能想躲。
但男人修长有力的胳膊已经绕过她身侧,施施然搭在扶手上。
逐渐脱离少年时期,他气场反倒愈发锋利起来,更具成熟和攻击性。
「说说。」
他微侧过脸,尚芙蕖明白,这是要她回想一下,女儿这段时日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沉吟片刻,心虚地问,「捏过鸽子屁股算吗?」
陆怀:……
「这事说来都怪我。」尚芙蕖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好端端的让孩子捏什么鸽子屁股?」
玉姬才从宋府那头收工回来。临走前还秉持蛮族的缺德,顺手牵羊狠狠宰了宋广嗣一笔。
现在心情大好,逢人就笑,牙都要晾着凉了。得知小公主想要这么一只区区肥鸽后,没有丝毫犹豫,差点炖了连锅端上门。
要不是尚芙蕖阻拦的及时,恐怕眼泪只能从嘴角流出了。
所以,陆云祉这几日就待在寝殿,新鲜那只鸽子。
见不得她自责,陆怀才要出声安慰。
屏风后倏然透出人影,红叶声音里带着对打工的淡淡死感,「陛下,公主殿下是出了水痘,七日之内便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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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冬日穿的圆鼓鼓,像只汤圆,初期还只是红色疹子,又没出到脸上,结果把整个宫里的人都吓得一惊一乍。
担心尚芙蕖听不懂,陆怀补充道,「扬儿之前也出过,很快就好了。最近先别给她吃辛辣发物。」
尚芙蕖一一应了,想想还是忧虑,「陛下,这个……不会留疤吧?」
「不伸手抓就没事,这段时日先多派几个人看紧点。」陆怀经验老道,转头吩咐齐忠,「先前给睿王做的那种手袋,让底下人照样子,再做一对给公主。」
直接把孩子手绑起来捨不得,那干脆就用兜的。
话语间,两人走进里殿。
不同于红叶在职场上那种爱死不活的松弛感,其它医官还一动也不敢动地守在榻前,气氛沉默。
尚芙蕖看了一眼。
孩子这会儿还没完全退热,小小一团躺在那里,包子似的拳头紧握着,两颊浮现不正常的红云。
视线越过一众脑袋,望见走来的父亲,她迷迷煳煳喊了声,「阿爹。」
那些医官心头一惊。
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急忙行礼。
陆怀走至榻边坐下,摸了摸女儿发烫的额头,眉心一下子蹙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能退?」
「回陛下,两个时辰后。」
红叶端着一盆水走入,殿内瞬间瀰漫开一股酒气,「奴婢已经让人去熬药了,一个时辰后就能端上来。」
她边说边打湿那条柔软的巾子,上前一步道,「还请陛下允许奴婢为公主擦身。」
陆怀点头。
起身时顺手放下幔帐。长安已经开始识字明理了。不能因为年纪还小,就忽略孩子的想法。
酒气温热。
对小姑娘来说,红叶不算什么不熟悉的人。但朦朦胧胧的,她还是小声说了一句,「我想要阿娘牵……」
尚芙蕖人还在外圈站着。
她帮不上什么忙,怕反而碍手碍脚的,但陆怀听到了。
「盈盈,孩子找你。」
「我在我在!」听到喊声,她连忙奔到软榻前,寻着去牵女儿的小手。小姑娘掌心热乎乎的,尚芙蕖越看越心疼,「祉儿别怕,一点都不痛的。」
正在给公主擦背的红叶,动作一顿,「娘娘这是巾子,不是刀子……」
尚芙蕖刚要掉出来的眼泪,忽然间就收了回去。
擦过一遍身子,明显散了些热。
红叶又将巾子敷在孩子额前,给她换了身干净的寝衣。
望着枕巾上压出白糰子似的稚嫩面颊,尚芙蕖心里蔓出点复杂。
有长安的时候,她对陆怀感情其实还没有多深,更多是抱着公事公办的心态。这孩子来的又太突然,压根没有任何准备。
直到眼下才后知后觉,面前确实是与自己相连,一扯就会疼的骨血。
陆怀端着那碗熬好的汤药过来时,就见她坐在那里默默垂泪。
他轻声安慰,「长安能跑能跳的,很快就会好。」
「我知道。」尚芙蕖别着脸,不敢叫女儿瞧见这副模样。用空出的那只手,扯过他衣角抹了抹脸。
「我就是见孩子受罪,心里有些难受。」
屏退那些脸都不敢抬的医官宫人,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三人。陆云祉沉重的唿吸声,也更加清晰可闻。
陆怀半扶半抱起孩子,给她餵药。
但苦涩的汤药一入口,陆云祉张嘴就吐了。
黑乎乎的水渍顺着玄色袖袍蜿蜒,将其泅染的颜色更深。尚芙蕖赶忙要拿干净帕子给他擦,却被拒绝了。
「我不要紧,先给孩子餵药。」
小姑娘从父亲臂弯间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眸子,兔子似的,软声说道,「阿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陆怀柔下眉眼,哄着孩子把药喝完,这才重新捱好被角。
温度退下,陆云祉很快倦倦睡去。陆怀坐在榻边,伸手探了探女儿面颊,确定没有问题后,这才长松一口气。
烧透的香印已冷,回过神来,后背出了一层细汗。
「陛下去换身衣裳吧。」
第136章 她死了?】
天子日常用的那些东西,菡萏轩都备有一份,俨然就是他第二个寝殿,甚至是首选。
他现在连自己的燕寝都不怎么去了。
尚芙蕖轻手点上灯。白玉带钩落地声清晰,屏风上隐隐透出颀长精瘦的身形轮廓。宽肩窄腰,宛如嵯峨玉山,是成年男子特有的完美骨架。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是再熟悉不过,见过数次的。但这种半遮半掩情景下,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尚芙蕖道,「既然祉儿没事了,陛下早些去歇息吧。过段时日就是策试,又得忙。」事实上,他就没有哪日不忙的。
自打两人相识起,卷天捲地卷空气。
「不急。」
陆怀缓缓从屏风后走出,长发披散,「我再守一会儿,你先去吃些。」方才他来时,可是看见案上的粥碗满满当当,一动不动。
紧绷的那根弦松开后,被他这么一说,尚芙蕖还真觉得的有点饿。
方才的肉糜粥凉的不能吃了。
她索性自己去了偏殿,结果一推开门就对上面带死灰之色,穿着襜裳,手中还提着一只大勺的红叶。
「娘娘晚好,真巧啊又见面了。」
尚芙蕖被吓一跳,「你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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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页
「煮汤……」
视线顺着她身后看去,殿内只燃了一支短烛,光线昏黄。穆太后跪坐在那儿,面前十八样菜色齐全,全都冒着腾腾热气,一看就知道是刚出锅的。
听到门口动静,对方转过视线,招唿她道,「新鲜做的,过来趁热吃。」
红叶面无表情。
可不新鲜吗,她才从公主寝殿里出来,放下药箱就抡起大勺……
「太后娘娘。」
尚芙蕖进去先行礼。
「听说祉儿病了。」太后开门见山,「哀家过来瞧瞧。」
「劳娘娘记挂,已经退热了。」尚芙蕖一指就在边上的红叶,「医官说不打紧,休息段时日就好,陛下现在还在里面守着。」
两人相处也有好几年了,只是平时打照面的时候并不多。
穆太后绝对是所有嫔妃眼中的理想太后,媳妇心目中的好婆婆,一来不管事,二来贼大方。
天子爱宠谁宠谁,专不专宠,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有什么事,也只寻上陆怀,而不是挑嫔妃的刺,寻嫔妃的麻烦。
长安出生后,两人又有了共同话题可以聊。所以,尚芙蕖与她反而比寻常人家的婆媳关系更为融洽。
对方素来随性,她也就不多客气,给自己盛了一碗羊肉汤,入了坐。
「那哀家等会儿再去吧。」
太后声音平和,尚芙蕖却知道,她这是在尽量避开陆怀。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这对母子之间的心结,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轻易解开的。
盯着碗中起起浮浮的鲜红枸杞子,尚芙蕖说道,「娘娘,其实陛下他一直记挂您,上回还问了臣妾说您近来身子可好……」
她想帮忙缓和一下。
太后看的出来,倏地提下嘴角。弧度很小,但尚芙蕖还是看清楚了。
那与陆怀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此刻流露出几分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灯影之下,穆太后似乎微眯了下眸子。
「你当真这么看他?」
尚芙蕖愣了下,没明白过来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母子俩其实是一定相像,比如总能轻易引导话题。
「盈盈。」穆太后道,「他待你好,不等同待其他人也好。」
能从乱党斗争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的,就不可能是什么温文尔雅心慈手软的正人君子。只不过陆怀愿意在她面前收敛锋利爪牙,时间长了,不免具有迷惑性。
以为他真是这样的。
「清淑的尸身刚从平阳侯府抬出去。」太后摸着怀中唿噜作响的猫儿,口吻淡的像是在问今日吃什么。
尚芙蕖执着的手一顿,「她死了?」
「你是不是想说,你并没有杀她,她回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尚芙蕖没有说话,但表情透露出确实是这样想的。
「功侯被削,如今平阳侯府已然成为众矢之的。」太后抬起眼帘,烛火跃动在眼底,「他以清淑一事发难,致使眼下局面,你觉得平阳侯夫妇还会放过清淑吗?」
他们只怕恨毒了段清淑。
就算再蠢的,到这会儿也该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骗了。
倘若安远侯府没有生出异心,掺一手天子后宫的事,凭藉与太后那点交情,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种地步。
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将错误,归结在自己身上,他们只会觉得是选错了人,是受段清淑蒙蔽所致。
所以陆怀看似是为钓大鱼,舍了这饵,实际上不过转了一手,借刀杀人。还是两头都没放过。
这也是他一贯的手段与做法,斩草除根。
风雪叩击窗棂,沉寂气氛中能听见短烛燃烧的细微声响。望着不断融化流淌的烛泪,尚芙蕖一时沉默。
这就是成长环境的差异。
她过的太安逸了,不管是进宫前,还是进宫后。陆怀将她保护的很好,脏手的事情,极少告知于她。
后宫也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风平浪静。只不过,许多伎俩甚至到不了她面前。
所以,太后的敲打并不是要她与人离心的意思,而是希望作为公主母亲,羽翼能再丰满些。
尚芙蕖听出话外之音,叩道,「臣妾多谢太后教诲。」
「盈盈。」穆太后轻嘆一口气,「旁的不说,但子昭待你确实是真心的,他这样的,能愿意交心……十分不易。」
到底是亲生母子,她了解陆怀。也看出尚芙蕖的始终不愿踏入最后一线的坚持与犹豫。
「你的忧虑不无道理。」
目光落在她那张垂露菡萏般的面容上,穆太后话语很轻。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印放在案上。
剔透玉质,莹白如月。烛火清晰照出上面那几个字——
不是贵妃,而是皇后。
「但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
…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尚父右迁,同月里尚芙蕖晋升贵妃之位,对比先前封妃,而今再无异声。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只能迎出一张笑脸道贺。
第137章 你怎么跑出来了】
料峭春寒,细雨如斜丝,冻的人指节僵硬不能伸直。
尚清跪坐在仅容一人,不能伸展双臂的小案几前。搓了搓手掌,答完最后一道最要紧的策论。
大辰策试最初分射策与对策。
前者由学子抽籤抽取试题,进行作答,分甲乙科,按难易程度定优劣。后者则是当面问答,称之为对。但不管前后,都需要在简策上写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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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试的是射策。
羊角铜钟被重重撞击三下,浑厚的声音迴荡不绝。
不少人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拖着步子走出试场。尚清也收拾好自己的篮子,摩肩接踵地挤在其中,被人潮携着往前走。
少年人还没完全长开,眉宇犹带青涩,在一众人里格外显眼。站在门口石狮子旁等候的尚家母女,一眼就看到人。
尚初晴踮脚,招手喊道,「小舅!」
青衫落拓的少年看了过来,长眸清润。尚娉婷忙抖开厚实披风,给人裹上。
他今年又长高不少,乖乖低头任由对方系好带子。
尚文白夫妇皆出身南地,身量纤瘦轻盈,但面前的少年,却已经能看出高大的身骨架子。
「冷不冷?饿不饿?」
尚娉婷没问答的怎么样,只让家丁接过篮子。
尚清摇头,说了句不冷。
那就是饿了。
初春犹带寒气,她拉着人,正想带去喝一碗枣汤,暖和暖和身子。转头望见站在老树底下,仰头望天的尚芙蕖。
三人行变成四人了。
槐市落于水陆津渡、商旅频繁之处。列肆分成行,井然有序。尚芙蕖摘下斗篷帽子,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枣汤,张嘴就问。
「答的怎么样了?」
长几下,尚娉婷拧了她一把。
别说当上贵妃,就是当上太后了,也照拧不误。
尚芙蕖疼的龇牙咧嘴,「阿姐掐我做甚?反正问了,他也只会一句,答的还好。」
话音刚落,少年就道,「还好。」
比预判的还要少两个字。
尚清那张嘴打小就是花钱租来的,能省就省。
尚娉婷:……
自家妹妹本性跳脱难训,进了宫也没被收拾利索。旁人受尽磋磨进化成毒妇,她瞧着反倒比之前更甚。
额角跳了跳,尚娉婷不由地问,「你怎么跑出来了,陛下知晓吗?」
「晴儿,瞧你阿娘这话说的。」尚芙蕖去搂旁边梳着两个尖尖羊角髻的小姑娘,「姨母难不成还有本事翻墙钻洞出来?」
尚初晴眉眼弯弯。
小姑娘一身雪领藕粉裙裳,脖子上还戴着她从前送的那枚青玉长命锁。双颊莹润,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富养出来的。
秀丽的眸尾微微上挑,生的像尚娉婷,也更像年轻时候的尚母,透着股机灵劲。
「姨母,对面有家卖整炸小烧的,味道又香又脆。」明明比陆云祉大不了几岁,但自小在商铺子长大,说话十分利索,仰头看她的双眼亮晶晶的,「姨母正好尝一尝!」
熟练地从亲娘那里掏走钱袋子,尚初晴一蹦一跳就要离开。
才走两步,尚清已经起身,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今日要比往常人多,策试赶着散场的、过来接人的、趁热闹做生意的,来来往往鱼龙混杂,连袂成云。
「这丫头……」
尚娉婷嘴上念叨着,眉心却舒展开,目光移回尚芙蕖身上时又蹙了起来,「你也是,祉儿还在养身子,不好好待在宫里照看着,跑出来吹冷风。」
「祉儿都养一个多月了。」
早好了,人都吃胖一圈,昨日抱的时候险些闪到她的腰。
尚芙蕖道,「况且,宫里还有陛下在呢。」
她的语气,有种回娘家把孩子丢给丈夫带的随性自然。
「哎,你这。」尚聘婷轻嘆一口气,「没想到进宫进到最后,倒和寻常姑娘嫁人差不多了。」
往前几年,家中还时常担心她会不会在宫里过的不好。
尚父更是一提就嗷嗷叫,涕泗横流。泪失禁体质,枕巾都哭湿好几条。
照尚母的话讲,好听点叫心疼女儿真性情,难听点就是脑子进水纯有病。
陆怀先前天天听谏言,专宠一事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但尚娉婷属实没想到,公主都好几岁了,自家妹妹居然还不太懂怎么带孩子……
已经不是宠了,是惯。
但反正,妹妹过的好就是最好的。
尚芙蕖不知道对方想了什么,只问,「阿姐这两年怎么都不应邀进宫坐坐了?我想晴儿都见不到人。」
尚娉婷却压低嗓音,「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干坤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阿爹这番话说的很对。」
「你如今说是盛宠都不为过,家中因你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越是如此,越该谨言慎行,低调行事。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我们尚家好。」
君王薄情。
有些话,她还不捨得和现在的妹妹说的太直白。但有些准备,总得提前做好。
尚芙蕖心里其实明白她的意思。
回想起太后近乎说情一样的那番话,尚清便领着外甥女回来了。
小姑娘方才去的时候还兴沖沖,这会儿却撅着嘴。
扫了眼尚清手里拎着的油纸包,尚娉婷笑道,「这不是买到了吗,怎么嘴还跟能挂油瓶子似的?」
「我和小舅舅撞到人了!」
她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赶忙追问,「怎么回事?撞到谁了?」
「人太多了,没看清楚。」尚初晴一边摇头,一边不忘拿了油纸包送到尚芙蕖面前。
「姨母趁热吃,可好吃了……我只知道是个阿姐,她手里提着只兔子灯,被我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挤坏了!」
「可我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跟着人流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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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时,尚初晴正被自家小舅舅扯住后衣领,怕和那姑娘一样,被人群卷跑了。
「是王御史家的女儿。」
站在一旁的少年,忽地出声。
尚芙蕖微讶,不由递去眼神,「清儿,你认识?」
王家夫妇膝下的确有个钟灵毓秀的女儿,只是平日不常出门。
两人又统共就这么一颗眼珠子,那都是捧在掌心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第138章 娘娘当真敢用我?】
「不认识。」
少年依旧面无表情,如一方屹立不动的青石,「我是从她腰间佩戴的玉饰猜的,那是一双白鹭。」
而王家的女儿。
名双鹭。
白鹭的玉饰本来并不算罕见,但成双在一个看起来未及笄的姑娘身上出现,就显得罕见了。
有这样的玉显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再结合年纪,对京兆这个阶段的姑娘筛选一下,不难得出答案。
「晴儿。」尚芙蕖伸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既然这样,改日宴请相聚的时候,要是有再见到那位王家姑娘,姨母替你转达歉意,赔她一个兔子灯。」
暮色渐沉,霞光从云层里漫射而出,如胭脂抹匀半边天。
几人聊了许久,那包整炸小烧已经见底。准确来说应该是她和尚娉婷聊了许久,尚清有问必回,惜字如金。
生意上的事尚芙蕖不懂,只抱着关怀的心态过问了两句。
尚娉婷莞尔一笑。
「我和阿娘商议过了,等再攒些银子,明年回南水州再开一间!」
「那我这里出点……」
「哎不用不用,阿姐现在不缺银子。」尚娉婷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示意女儿,「晴儿快过来,你姨母对你这般上心,一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紧着你,你也该给你姨母一点表示。」
「那当然,姨母最好了。」小姑娘蹦蹦跳跳上前,去拉她的手。
刷啦一下。
斗篷下那串松松垮垮不符合孩子手腕尺寸,一看就是事先准备的镯子,瞬间推到她手上。
望着那一串叮噹作响晃瞎人眼的金玉,尚芙蕖默了下,怎么总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归巢鸦鹊掠过春枝。
尚未破萼的芽苞灰绿一点,透出蓄势待发的生机。归程马车缓缓驶动,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尘土被水汽湿润后的气息。
快要下雨了。
小蝶才要放下车帘,突然呀了一声,颤抖着手,指向不远处,「娘娘,那里有个人!好像是死了!?」
尚芙蕖蹙眉,两指抬高帘子,往外探了一眼。
乌云如翻墨,暗沉沉压了下来。
雨水未至,白雾先起。从长道吹来的风拂乱她的髮丝,透过雾色,她望见深巷角落里靠着一个人。
血水浸透那人身上的粗布衣衫,已经分辨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对方低垂着脸,凌乱的头髮从束不住的布巾里争先恐后钻出,连同暗影一起,遮挡住削瘦的面庞。
尚芙蕖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怀中紧抱的那口断刀。
因为看不清脸,所以只能从对方身形以及伤痕累累的双手判断,这应该是个练家子,年纪在四十左右。
天越来越黑,闷雷涌动。
似乎察觉到有人盯上自己,中年男人微微动了动指尖。
……他还活着。
尚芙蕖道,「屠雨去看看,小心点。」
要是不能留的,正好补个刀。
「是。」
马车顶上传来声音,小蝶下意识抬头,只见雾蒙蒙的巷子内,多了道没有见过的漆黑身影。
那名蒙面的女子走至角落,抽出长剑,方要去挑那男人的脸。下一刻,对方却勐地抬起头——
他比想像中年纪还要轻些。
只是满面风霜,一圈冒青鬍渣,左半边脸上更是有道从眉角贯穿至嘴角的长长伤疤。
凶相毕露,令人心生骇然。
「想杀我?」
他嗓音嘶哑不成调,喉咙里像掺了一把粗糙的沙砾。
尽管已经没有反抗之力,但那双眼睛依旧流露出锐利。
尚芙蕖隐约觉得对方面容轮廓有些熟悉,又不上来在哪见过。她靠在马车里,鬓边流苏轻晃。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男人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她,「你是宫里的人?天子后妃?」
观察十分细微的一个人。
今日出宫与亲人一聚,尚芙蕖并没有大张旗鼓。反之衣着素雅低调,马车上也没有任何象徵身份之物,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做到这么快看出来的?
对上她眼中升起的警惕,男人笑了笑,「你这个暗卫,她手上的剑是宫中之物。」
暗卫如影,他们以手中的剑为名,亦为命。
所有的名字都不是本名,而是一个代号。上一任持剑者死亡后,新一任的暗卫便会继承这把剑,这个名字。
「我没记错的话,这把剑好像叫——」男人顿了下,吐出两字。
「屠雨。」
惊雷乍响。
大雨倾盆而下,淌过森亮的剑尖,滴落在对方咽喉间。屠雨眼神冰冷至极,「说!你到底是谁?」
中年男人没有看她,也不在意随时都能抹断脆弱脖颈的利刃,只看向坐在马车中若有所思的女子,不紧不慢道。
「这位娘娘若是愿意救我,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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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他没见过陆怀的后妃。
全凭细节猜测出面前之人的身份。而当今天子嫔妃中,盛宠之名在外的——只有贵妃尚氏。
女子低着一张清丽脱俗的芙蓉面。
可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好说话,没问出想要的答案也不执着,只换了一个,「救你可以,但你总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
「万一是招惹上什么棘手的仇家,那我岂不是给自己收留了个麻烦?」
他笑,「贵妃娘娘还怕这个?」
车前水珠落成一线,雨幕朦胧,沾湿燕子双翼。尚芙蕖坦荡点头,「是的,我怕麻烦。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条件。」
「不管你先前是做什么的,听命于何人。既然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从今往后就只能效劳于我。」
她有预感。
这人绝对能用的上。
对方已经接近失温状态,面无血色,全靠一口气硬撑着。若无人相救,只怕熬不过今晚。
「家中弃子,斩草除根罢了。」风轻云淡的一句话,男人明显对后面的问题更感兴趣,「娘娘当真敢用我?」
「娘娘。」趁此机会,屠雨已经检查完他的伤势,「他中了药,应该是软筋散一类。身上的伤也不是刀剑钝器所留下,而是被什么勐兽抓咬的。」
「属下记得……最近宋公子一行人在后山斗兽。」
如此巧合。
第139章 旧伤復发】
大辰搏兽下场是出于自愿。
好勇尚武之风盛行之时,为展示自己的强大与勇勐。
但这个男人是被餵了药,断了刀。奔着要命去的。尚芙蕖蹙眉,回想起跟在宋广嗣身后的那一群狐朋狗友,心底对他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
「我若是不敢,今日便不会让人停下马车。」
递了个眼神,屠雨当即收起长剑,一身杀意也收敛的干干净净。
尚芙蕖道,「看你的样子,之前身份应该是门客。既然改换门庭,另择新主。这把断了的旧刀,不如就留在我这儿吧。」
这不算一个不合理的要求,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男人似乎顿了下,才松开手让屠雨将东西拿走。
拿的近了,尚芙蕖方看清那把刀的真正模样。样式是她曾经在长公主残党手上见过的,大辰的环首刀。
应该用了不少年头,刀柄处略微生锈。她用指尖轻轻擦了擦,认出上面镌刻的那个小字——宣。
「这是你名字?」
听到问话,男人转过眼珠。
他瞳色极黑,以至于注视过来时,有些瘆人,「在下从前在家行五,娘娘直接喊宣五郎就是。」
雨势渐急,湿淋淋漫了一地。他那身血衣被浸泡的颜色更深,发白的唇昭示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尚芙蕖放下纱帘,将簌簌雨声挡在外头。
「务必请人医治好他。」
…
马车缓缓驶进侧门。
疏雨方歇,从帘缝透入的那丝光线时明时暗。尚芙蕖低头看着那把断刀,神色难辨,静坐沉思。
直到软帘被人打起,一双藕节似的软乎乎的小手伸了进来,「阿娘,你有没有见到晴儿表姐呀?」
「见到了,她还请阿娘吃了整炸小烧。」
让人将断刀收好,尚芙蕖伸手去抱女儿。但她显然低估了最近这段时间的餵食成效,肩膀都往下塌一截。
得少餵点了……
偏生小姑娘无知无觉,撒娇般搂住她的脖子,将重量都压过来,「那外面的比宫里的好吃吗?」
「外面卖的会更酥脆一些。」尚芙蕖认真回答她,「但咱们东厨大方,给的多,能让你一口气吃到饱。」
「好,那今晚就吃这个!吃到饱!」
「……」早知道就不提了。
红叶说的是七日之内,实则因陆怀和太后过剩的担心,陆云祉养了个把月,硬生生把自己养成现在这般沉手。
倒是陆怀自己,冬寒刺骨,一天好几趟地来回跑。
女儿早好了,他却歪着了。
一踏入寝殿,便闻到丝丝清苦药气,医官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陛下这是旧伤復发了。」
尚芙蕖眼疾手快捂上女儿的嘴,默不作声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奶娘。对方会意,做贼一样赶忙抱着公主退下。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多为前些时日寒气伤体以及疲乏所致。陛下系江山社稷与天下万民于一身,望多加保重,切莫夙夜辛劳。您龙体康泰,那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说重点。」
陆怀截断的十分干脆。
这样的话,已经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老医官不敢再滔滔不绝,跪答,「药还是先前那一副,活血行气,祛风止疼,但短时之内有些偏性……」
潮湿季又逢阴雨天。
后背最严重的那几道旧伤,犹如蚂蚁啃噬又疼又痒。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硬撑着每日上朝。
帝王面色苍白,愈发衬得眼中漆黑深邃,「从前可没人同朕说起此事。」
他的疑心说起就起。
老医官吓的一个哆嗦,急忙叩首道,「微臣所言千真万确,并非信口开河啊!从前无人提及,想必是因为陛下身边无姬妾。而这药的偏性,恰恰是会使人在短期内……」
他卡了下,额头更加贴地,声如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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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页
「肾脏精气不足。」
陆怀额角青筋跳了跳。
说完这句,老医官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嘴瞬间变得利索好用了起来。
「陛下这段时日注意调养精气、清静养神。另外此药性,易与其它药物相冲。所以用药期间,就不要再触碰其它的了……」
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下天子,脸色已经是快能滴墨的程度了,他压轻嗓音,「陛下,照着以往,也就半个月的事……」
「行了,滚下去吧。」
「是……」
老医官弯腰低眉,一退再退。
等退到屏风外,转头对上悄悄站在那里的尚芙蕖,顿时张大嘴巴,像是后脑勺被人重重敲了一闷棍。
「谁在哪里!」
伤痛使得陆怀五感都没有那么灵敏了。
换作平日,他是能听出她的脚步声的。
甚至还特地让人拆了廊下的桐铃铛,为的就是在她踏过廊庑时,能清清楚楚听到。
尚芙蕖没有应答,直接绕了进去。
触及那道熟悉的裊娜身影,陆怀明显一愣,「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
尚芙蕖几步上前,伸手就去扒对方身上的雪白寝衣,「我一回来祉儿就嚷嚷着想吃整炸小烧,才吩咐东厨做。只可惜,陛下应该是吃不了了。」
系带散开,薄衣半褪,露出一具精壮成熟的男子身躯。
并非那种浮夸虬结的肌理,而是匀称、恰到好处的。窄腰劲瘦,蕴藏力量感。对比少年时,多了一丝成熟后独有的蛊惑与张力。
尚芙蕖缓缓移近灯盏。
跃动的火光犹如流金铺了一背,从肩头顺着嵴骨淌入腰线……他肤色冷白,泛着玉石般的色泽。那些旧伤仿佛歪歪扭扭的蜈蚣,附着在上面。
瑕痕遍生,看起来狰狞骇人。
「还疼吗?」
她语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一丝柔软,取了药瓶和干净布巾过来,要给他上药。
陆怀下意识想说不疼,但听到她的声音,到了嘴边的话蓦地一拐。
「有点。」
他这二十多年来,就从没喊过疼。
湿热的布巾覆上伤处,蜻蜓点水般一点点小心擦拭。
夜深如水,灯烛恍惚。
陆怀趴在那里,能感觉到对方因专心致志间的过分低头,唿吸与髮丝轻擦过嵴骨,激起一串酥痒。
尚芙蕖对他是没有边界感的。
可到了如今说边界感,那才是奇怪事。
第140章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这些伤也不知多久时候的了。
靠近心口最严重的那道箭伤,颜色比其它地方更深,像开败之后的花,连带根茎一起枯萎在血肉里。尚芙蕖指尖轻轻探去,只觉温度滚烫。
身下之人似乎闷哼一声,攥紧枕巾的手青筋分明。
她动作微顿,又将药粉撒上去,「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对于旧伤,陆怀很少提及。
即便有,也是简单一句带过。所以相关事宜,她还是从那名老医官口中得知。
朝堂最鸡飞狗跳的那几年,陆怀远行千里,受了这一箭后,甚至没有地方医治。
箭伤又不能强行拔出。为防大出血加重伤势,只能截断。
而箭头硬生生血肉里停留了数日,直到他返京,才被取出。
尚芙蕖越想越觉得他倒霉。
这个皇帝从前当的实在遭罪。
「现在呢?还疼吗?」
怕撒好的药粉掉到别的地方去,尚芙蕖又拿了纱布给他缠上,动作并不怎么熟练地在他肩处打了个结,「要还疼的厉害,我去叫红叶过来。」
「不用。」
陆怀拒绝了。
他看伤找的都是那名老医官,不太习惯也不喜欢袒露身子,尤其是面对女子。
哪怕最开始和尚芙蕖躺一块,年少脸皮薄,领口都是掩的严严实实。
「那你今夜要是哪里不舒服,记得喊我。」
尚芙蕖趿拉着鞋子,端着灯盏就要走。
光亮消散,陆怀本能抬起身子去看她,动作略急扯到伤口,疼的他脸色又白几分。
「你去哪里?」
已经是就寝的点了。
「我怕压到你伤口。」尚芙蕖指了指侧榻,理由充分,「所以这几晚就先分开睡,等你好了我再挪回去。」
他没说话。
只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尚芙蕖被看的头皮发麻,无端想起先前他故意吓唬自己时,一边不错眼地盯着她,一边将那碗羹汤一饮而尽。
好半晌,陆怀轻笑一声。
「也行。」
侧榻没有帐幔遮挡,月色从窗台漏入,地面如覆清霜。话是尚芙蕖自己提的,但烙饼似地翻了好几次也没睡着。
总觉身旁空落落的,少些什么。
到了后半夜,还是没能合眼。她索性下了榻,也不点灯,就着那一地皎洁清辉,慢慢摸到帐幔边。
本意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可方探入一只手,便被人攥住。有薄茧轻蹭过细腕内侧,尚芙蕖激灵下,忙不迭道,「是我!」
生怕说的晚了,他一个条件反射,直接折了。
「我怕你半夜发热,所以起来看一下。」
没想到,他也还没睡。
半边身子钻进幔帐,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尚芙蕖只能凭藉个大概,伸手朝对方额头探去,测了测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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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就好。」
她收回手,不等离开,腰肢被骤然探出的修长手臂掐住。
「陆怀?是哪里不舒服吗……」
月华水流般在帐上游走,那帘水青翻动间如勐兽之口。一眨眼,便将咬住的纤弱身影吞没。
话没说完,尚芙蕖被推入软榻里侧,水沉香携炙热而落。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视觉被剥夺后,其它感官就被放大。春雷沉闷,寂静的夜里,交叠唿吸声近在咫尺。
许是她控诉的多了。
他这次又学会几分,是带有挑逗意味的辗转厮磨。抓住空子喘气,尚芙蕖眸底萦绕着水雾。
想推开人,但又顾及他有伤。
「你身上的伤……」
「又不是断手断脚,不打紧。」
陆怀蹙眉。身上那件亵衣本就松松垮垮,此刻更是衣带散开,襟口大敞,露出里头雪白的纱布。
他说着,又要伸手过来。
尚芙蕖却像只乌龟,一蜷身子,缩的更里了。
「不行,医官不是说了嘛,那药、那药会让人……肾脏精气不足……」
这是高情商的说法。
低情商就是虚、亏虚。
不过话才说完,她就后悔了。方才还在陆怀面前装作没听到不知道。眼下一个没忍住自己漏嘴了。
气氛似乎滞了滞。
静的诡异。
「是吗。」
极轻的两字,却似乎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尚芙蕖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子就勐地被一股力道打开。
男人撑在她身前。
分明帐内暗的看不见彼此面上表情,但尚芙蕖莫名生出几分,他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错觉。
殿外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
迟迟淑景,烟和露润。万千春意自雨夜纷至沓来。
陆怀笑道,「所以你是这样认为的,还想和我分开?」
水雾似乎渗入帐子,尚芙蕖唿吸之间都带着潮湿。
肺腑也变得沉甸甸。
她在这桩子事上作死一向可以,偏生招惹还不自知。真要做点什么,又磨磨唧唧,娇气的很。
「侧榻也行。」
陆怀决意要给她长点记性,蓦地起身,顺带将人一把捞了过去。
隔着一窗,潸潸细雨缭绕在耳畔,浇的他心头那丛藤蔓蛮横疯长,「反正不管怎样,都合该是你受的。」
…
一夜骤雨,庭下积水空明。
尚芙蕖趴在窗前,盯着那枝被折断后,染了泥泞的迎春瞧。心里对那名老医官的旱地发顶,深表怀疑。
亏虚个犊子!
那副带露芙蕖的绣品,只剩下正中央的蕊心还没绣。拿起绣棚看了看,越想越破防,狠狠扎了几针。
伤害也不是完全单向的。
陆怀下完早朝,脸色比昨日还差劲,精神头却瞧着好上许多。老医官过来把脉时,指尖都颤抖了。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啊!」
没什么能瞒得过大夫的,但这事说也倒霉,不说更倒霉。
好在天子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抬了抬手,照样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摸着自己没有几根毛的头顶,老医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退下。
博山炉余烟裊裊,满室宁寂之中,天子缓缓抬起眼,「还躲着?」
尚芙蕖从屏风后走出。
将那只新做好的香包往他怀里一塞,说道,「我脸都丢没了!」
偌大后宫,如今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还有谁不知道真正拿钱干活的后妃,只有一个她?所以,方才她躲在里面,连声都不敢吱。
第141章 碎碎平安】
陆怀伸手,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修长指尖冰凉,仿佛沾着三月的朦朦雾雨,尚芙蕖不由问。
「当真不要紧吗?」
他习武的体质,手就没有这般凉过。
正想去扒对方衣裳看伤口,却被轻飘飘按住,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陆怀道,「不妨事,等过了阴雨时节就好。」
目光在对方鬓上那朵沾露的初春桃花流连,他忍不住伸手,触及一片柔软湿漉,「策试下月放榜。」
尚芙蕖不曾察觉,只道,「反正清儿年纪还小。这次就当去凑个热闹,不必紧张心焦。那日他从试场出来时,脸色与平日无异,问了也只答声还好。」
他打小就是这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面瘫样子。
若不是陆怀建议,家里让其下场一试的想法,还不一定坚持。
「未必。」陆怀缓声,「此子心性过人,不是池中之物。」
「反正他能喜乐安康就好。」尚家家风,只鸡自己不鸡娃。
「对了,还有一件事。」
她忽地转过脸,陆怀一时避闪不及,花瓣轻擦过面颊,留下一道湿痕。尚芙蕖依旧无知无觉,「我上次出宫的时候,遇到个身受重伤的男人……」
前半句话才说出口,环在腰间的那只胳膊便紧了紧。
专一是件好事,但也意味着注意力也是专一的。
从前后宫还是一票人时,陆怀就一天到晚只死盯着她一个。
尚芙蕖见怪不怪,已经习惯。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瞧他非等闲之辈,就让屠雨在外头找了个地方给他养伤……」
她将对宋广嗣一行人,私下养兽搏兽的猜想全部说出来。
「本来人家有闲钱,爱养着玩儿也管不着。但担心就担心在那些搏斗勐兽之人,恐怕根本不是自愿,而是被他们强行扔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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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险恶些去猜想,甚至有可能是餵兽。
陆怀暗暗蹙眉,「你救的那人,可有查清楚来歷?」
「清楚了。」
见到那把断刀,她便猜到了。
正了正她鬓间那朵歪斜掉的桃花,天子眸色深如浓墨,是暮春也化不开的冷意,「宋家的事拖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
霪雨霏霏,数日连绵不绝,京兆陷入一片水润迷濛。
阶前催绿萌青,一派春意盎然。尚芙蕖却是愁眉不展,叫宫人将沉甸甸的熏炉搬到廊庑处,焚一炉沉檀香,用以祈晴。
天不作美,陆怀伤痛愈发严重。
甚至到了卧榻的地步,继位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辍朝。
「娘娘,好了……」
将平安符挂好,来福才撑着伞要冒雨跑回来。身后却传来啪嗒一声,那枚高枝上的平安符——
竟被风打落了。
水洼浅浅,可东西沾上了泥泞,怎么看都不能再用。
心头骇然,他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杏儿扶着脸色比天儿还难看的尚芙蕖,连声安慰。
「娘娘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但讨吉话没能平復尚芙蕖心底升起的那股邪火,一指那棵比几个自己加起来腰还粗的树木,咬牙说道。
「等会儿雨一停,就给我把它砍了!」
连皇帝的平安符都敢掉,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她这段时日就没放晴过。
几个贴身侍人不敢多说别的,忙低头应下。
帘幕低垂,一进寝殿便是那股刺鼻浓重的苦药气味。
熏笼里正燃着艾草,烟雾缭绕,缓缓攀上幔帐流苏。男人那张俊美的面容愈发透明苍白,看不出半点血色。
他低着眼睑,骨节分明的手轻搭在身前薄被上,上面青络清晰,顺着冷白手腕蜿蜒入衣袖,是难得的脆弱之态。
但尚芙蕖无心欣赏。
端了药走过去,坐到他跟前。余光不经意瞥到那张侧榻,轻哼一声道,「陛下不爱惜自己身子,也该长长记性了。」
明知有伤在身,还非得胡闹。
陆怀笑了笑。
人是疼的脸色发白,可姿态依旧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沉稳与掌控感,「所以下次,别再提要与我分开的话了。」
知道错了,但是不改。
而且,下次还敢。
尚芙蕖被他气的额角都跳了跳,可对方如今这副模样,又不能做什么。只能红了眼眶说道,「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祉儿和扬儿才多大,叫我们孤女寡母怎么活?」
她是真有几分怕。
两人一块这么久,陆怀都像铁打的,平日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既能上马又能开弓,夜晚拉上幔帐,更是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尚芙蕖才被女儿吓唬没多久,就又来了一个。
而且他要是真死了,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捞不着。
见她要哭,陆怀总算慌了神。
「没事,不过是……」他本想说小伤而已,但考虑到尚芙蕖对伤病的认知,很可能和自己不一样。
她长这么大,最严重的估计就是帮尚娉婷私奔,挨了祖父一顿手板子。
方才平安符掉地积攒的担忧后怕,此刻袭上心头,尚芙蕖问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旧伤发作……你真的没有瞒我什么吗?说什么换季阴雨天所致,可从前也没见你这样。」
她语气中带着质问与埋怨。
「盈盈。」陆怀轻嘆一口气,抬手覆上她手背,「其实从前也疼的。」
只不过,他从来不说。
「这次只是发作严重了些,看着吓人罢了,不出七日就会好。」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了解的,纯粹就是因为疼和麻。
右侧半边肩膀没有什么力气。
他又素来有皇帝包袱,不想当着群臣的面,连笔都握不稳。
连轴不停转了这么多年,索性让自己休息几日。
尚芙蕖吹凉一勺黑乎乎的药汤,送到他面前,眼圈还是红红的,「反正你要是不在了,我就带着祉儿改嫁。」
她还是没长记性,什么话都敢说。
相握的那只手掌缓缓收拢,可因无力,握的并不紧。
陆怀看起来没有生气,语声依旧带着孱弱的沙哑与缓慢。
问出的话,却令尚芙蕖一顿。
「还记得那晚我说过的话吗?」带有薄茧的指尖摩挲过纤腕里侧,他仿佛是在提醒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极尽耐心,「不论怎样,都该是你受的。」
第142章 得先杀鸡儆猴】
她是真的一点儿不考虑,他好了之后的后果。
被这么『善意』地一提醒,尚芙蕖终于反应过来。腕内的丝丝酥麻,带起某些纷乱难言的记忆碎片……终于老老实实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
将碗靠近了点,要继续餵药时,陆怀却将脸撇到一边。
「不喝了。」
「??这才喝了一口?」
尚芙蕖看看碗,又看看勺,确定自己没有脑子错乱,「还有这么多呢,半碗都没喝完。」
陆怀道:「气都气饱了,还喝什么喝。」
一句话噎的她大小眼都出来了。
尚芙蕖深吸一口气,「还请陛下爱惜龙体,不要无理取闹。」从前怎么没发现,他居然还会闹小孩子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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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熏笼里的艾草燃烧的细微动静。陆怀靠在那里,松垮的衣裳露出一截宛如冰玉的脖颈,袖口略略遮住手背,清减不少的身躯一半隐在帐幔暗处。
他生的又实在好看。
要不是性子实在淡漠无情,与人自带一道铜墙铁壁。光凭这张脸,就能绝杀无数闺阁少女。
能等到十七八岁才有后妃,全凭自己本事。
男人只虚虚将眼尾往下落了落,便显出一种毛茸茸小动物的无助弱态。
竟真让他学会了这招……
尚芙蕖又不能把他怎么着,只干瞪着眼。看了对方半晌后,一咬牙,「好好好,说吧说吧,您到底想怎么着?」
皇帝果然都是祖宗!
「我伤口疼。」
他语气温吞,一字一磨的慢。尚芙蕖硬是品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只不过他大概没有试过,所以不太会,像块硬邦邦能噎死人的干粮。她趁机就要把勺子往对方嘴边送,「那就快把药喝了,正好止疼的。」
陆怀还是不肯喝。
「你得先答应我,往后再也不许提分开睡的事。没有你,我睡不着。」
陆怀对她有依赖,这点是知道的,也表现在方方面面。
在绝境里困了十几年,即便走出也对阳光无从适应。初识那会儿,周身疏离淡漠的像是没有一丝活气。
所以他说分开睡不着,尚芙蕖是信的。
「行。」
她一口答应。
陆怀又道,「也不能想着出宫回家的事,这辈子就得老老实实死磕在我这里。生同寝,死同穴。」
「行行行。」
既然进了宫,就是要挣荣华富贵的。这都已经到嘴里的东西,哪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还有吗?没了的话就喝药吧陛下,都要凉了。」
尚芙蕖又要往前送勺子。
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时,犹豫了下。到底同床共枕几年,彼此已经了解,有些时候不需要言语也能会意。
片刻之后,她倾身亲了对方一口,「这下总可以喝药了吧?」
「可以。」
…
辍朝不等于没有其它的事情做。
看着堆满案几的那些奏疏,尚芙蕖不由后退一步,「这么多?!」
药汤生效,陆怀面色明显比好转了些。窗外疏疏天光漏入,落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眸底浅浅的笑意。
「我记得,你不是第一日进宣室殿吧。」意思是她时常待在宣室殿被他监读,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奏疏能垒多高。
尚芙蕖咬唇,「那哪里能一样?」
陆怀一向擅长亲自当牛马,之前大臣呈上的奏疏可都是他一人全包,如今疼的抬不起手了,只能由她代笔。
望着眼前那堆比自己平日课业更多的奏疏,尚芙蕖想死的心都有了,也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
怕是他好了,自己的手就瘸了。
「哪里不一样?」陆怀轻声,「盈盈,往常这些你都有看的,不用紧张。只要把上面的内容念给我听,再将我说的写下来就好。」
药汤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草药,这会儿困意已经涌上。其实他是想直接让她试试一个人拿主意,自己也好阖眼去歇息。
但考虑到,做尚芙蕖很可能会直接撂摊子不干,还是选了择中的法子,好让她接受。
「可我不会模仿你的笔迹。」尚芙蕖道,「要是被那些大臣看出来的话……」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
陆怀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反正他们不能怎样,也不敢怎样。」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站在臣子的角度看,陆怀绝对血厚头铁。从前是除对朝堂之事外,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死感。
而如今攻守易形,情况相反。他上朝倒依旧认真,处理朝政也依旧积极。可对上朝臣们五花八门的面孔后——却是一副活人微死的厌倦模样。
他不是针对谁,是平等地烦每一个臣子。
还压根不怕所谓的言臣史官。
先帝晚年力挽狂澜追求的东西,对陆怀而言如探囊取物。可这人却有种发自内心不稀罕,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无所谓,对明君这个头衔毫不在意。
不在乎名与身后之事,不被这些东西所系,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让人无可奈何。
所以在某位言官于殿前磕出一头一脸的血,试图劝阻将宸字拿给尚芙蕖作封号,却被硬生生架出去打了十大板子以后,众人再也不敢真的一根筋犟到底了。
尚芙蕖清楚他的习惯。
先将王砺等人的摺子挑拣出来。
这些都是实事,其它的可能要分析推断前因和目的,甚至还有告状瞎扯淡的,可以拖着慢慢来。
她翻了下,正好看到那属于孟朝进的齐整字迹,再一次提到赋税问题。
「陛下。」
将上面所写的清清楚楚念过去一遍,尚芙蕖问,「怎么突然就要查这个?」
「州郡的官吏从父皇手中就开始烂了。」陆怀这次总算脱敏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谈孟色变,但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宋家滥用职权那些年里,做了不少勾结官吏,私吞朝廷钱粮的事。有首恶,便有蝇营蚁聚,有样学样。」
不少人都隐秘渴望成为第二个宋家,只是没有宋家那样的胆。
他陆陆续续拔掉不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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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不够。
「盐铁这块又是大头,油水多。底下若不提前疏通一遍,钱粮还不知道是进谁的口袋。」而在这之前,得先杀鸡儆猴。
第143章 你好,亲亲女鹅】
广见洽闻后,尚芙蕖也逐渐能跟上对方的思路。陆怀一提,她便能想到重要点上,「这是件得罪人的差事,吃力还不讨好。」
毕竟州郡那些人不少利害相互挂钩,休戚与共。
但查肯定是要查的。
「陛下打算安排谁去?」
「沈恪。」
他在这世间相关的,除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外,就只有顾家。但已经被连根拔起,旁人不敢轻易沾染。
罪臣之子的身份是一道枷锁,限定了此生能飞起的高度。再差也不会比顶着这样一个头衔差。
本来就是黑的,赤裸裸摆着,所以无所谓抹不抹黑脏不脏水的。
按黑透的背景来看,沈恪确实合适。
但他那个性子……尚芙蕖微微蹙眉,停下手中的笔,「沈恪怕是性子不合适。」
同人文里能和梁思吟斗的你死我活,那还是因为在深宫磋磨多年,见惯尔虞我诈。
可眼下的沈恪并没有经歷这些,也没有书中的厌世自弃。整日上午遛狗,下午提一尾鱼回去炖汤。
心态比谁都好。
「他是正人君子,虽心思玲珑,但不擅长阴谋诡计。」
心眼最花的那次,还是因为实在不想净身当内侍,故意引起她的注意力。
陆怀道,「所以需再选个足够狠辣的同他一起。」
「心狠手辣的……那陛下有合适的人选吗?」尚芙蕖微微坐直身子,「没有的话,我这里举荐一个。阳谋不好说,但若论阴谋诡计,梁家是一等一的好手。」
「过去的梁家的确如此。」
望着窗扉上映出的点点绿意,陆怀目色深远,「但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如今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况且梁家这把刀刃,用着容易割伤自己。」
竞招英雄,以自辅翼。从前养士之风盛行时,门客凭藉一技之长寄身权贵,梁家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过说来也是邪门,不知道是不是几代阴德积多了的缘故,梁氏运气十分逆天,押谁谁不中。
而且都是已经把对手摁下去了,稳操胜券坟头蹦哒之际,结果突然来个仰卧起坐,诈尸还魂。
诸如落崖、落水、毒箭之类……数不胜数,但以梁家的脸黑手气,对面一定是小强。而自己跟着的主家,还必是脆皮纸煳体质,一触及死。
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
梁氏的的确确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输给人算,而是输给天算以及……两方主家并不对等的血条。
换谁都得心梗。
所以那几位与梁氏互相噁心的小强皇帝,成功继位后,开始有意无意限制与打压招揽门客这一行为,养士风气逐渐衰败。
等到了陆怀手里,拔除安王后更是明令禁止私养门客,所以梁家才急着寻找新出路。
他道,「梁家已无人可用。」
「倒也未必。」
一只被雨水打湿的蜻蜓,停在那方砚台上,抖动翅膀,努力想要重新飞起来,尚芙蕖用笔桿轻轻推了它一把,防止它掉到墨水里。
「可用之人,后宫不就有一个吗?」
陆怀注意力确实没在这块上,想了下才记起来,「梁氏女吗?」
原来他是知道的。
同人文坑比想像的还多。
透明的双翅逐渐干燥,蜻蜓踉踉跄跄攀上窗台。尚芙蕖收回笔,视线向他看去。
「是她,陛下觉得如何?」
她知道陆怀不会像梁家父兄一样,以男女之分的浅薄眼光去看待。
毕竟初登基那年,轻易一个人就能撕碎他,也养成小心谨慎、斩草除根的性子。
「可以一试。」
尚芙蕖转回脸,目及明净窗台,那只蜻蜓已经不见了。只余一阵春风缓缓吹来,拂柳摇窗。
今日的药应该是加了剂量。
陆怀陪着她改了一会儿摺子,还是没抵住那股袭上来的疲倦与昏沉,靠在那里安静睡着了。
他微微侧着头,睫羽落出一片浓重的影,如停息了两只敛翅的蝶。病容之下,更衬眉眼昳丽,像浸在夜雨中的阑珊春意,看似静谧浅淡,却仍是斑斓一笔。
尚芙蕖放轻动作,扶着人侧躺下。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榻边,静静端详着面前之人难得的脆弱神态。
褪去庄严的冕服,卸去天子剑,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儿郎。该是意气风发,打马长街过的年纪。
再转念一想,他后背的那些鞭痕至少是从前就承受的。之后的大半辈子更是要在復发的苦楚中熬过。
尚芙蕖心里不由难受起来。
但她医术不通,也帮不上什么忙。
掖了掖被角,忽地想到那个系统。自从知道那本书是同人后,就很少打开看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奖励个什么药方子,治一下陆怀身上的伤痛。
翻动那本已经在她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的同人文,尚芙蕖微微出神,放在刚进宫那会儿,打死都想不到如今的局面。
可惜她没法和系统直接沟通。
正要合上书本,打算等陆怀醒了再议此事时。
风吹动帐前流苏,那本书突然自己翻了几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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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页
上面用红圈圈,圈起几个字。
按着顺序拼起来念就是——
【你好,亲亲女鹅,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帮忙的吗?】
尚芙蕖愣了下。
没想到对方居然能感应到她在翻书,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系统对她的称唿怪怪的,没见过。
可即便听不到语气,她也依旧从拼凑起来的字里行间,感受到喜爱与亲昵。
尚芙蕖也试着去触了下字。
被触碰到的那个请字,很快也被圈起来,只不过圈是蓝色的。
「请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治他身上的旧伤?」
第一次和非人东西交流。
她略显侷促,有种和家养小狗开口说话的奇妙感觉。
也不知道陆怀是怎么做到,那么顺其自然地就接受了。
【有的,一般来说是有温度因素、气压因素、湿度因素……反正开几贴子药,每个月把人放里边泡一泡就好。】
它开始圈出一串长长的药方。
尚芙蕖赶忙去拿笔,一一记了下来。等墨迹干透,折好宣纸塞入袖子后,这才想起系统还没有和她提要求。
第144章 原作】
「不需要完成任务吗?」
【不用的,亲亲女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系统对待自己的态度十分亲近,有种长辈看待孩子的温和亲切。
「那其它的……」
【也不需要,亲亲女鹅。】
对方有些过分好说话了。
许是她太久没有给出回应,系统那边又圈出一行字。
【当女主就是这样的。】
「女主?什么女主?」尚芙蕖敏锐捕捉到关键字眼。
【你啊,原作里你就是女主,男主天天忙着当卷王,压根不进后宫,所以你俩快三十了才谈上。】
【因为进程实在太慢,看着让人抓急,所以我来了。】
【原本要绑定的应该是你,但那天初来乍到不认路,不小心走错了……反正现在效果不错吧,还没二十岁连娃都有了。】
尚芙蕖:……
这简直比绕了大半天,结果她才是原作女主的真相还要叫人震惊。
她没忍住捂脸,「都快三十了,怕不是被催的不行,随便找个人应付的吧。」
想想别人娃都好几个了,两个人才开始干柴烈火的……
【不可能的,男德男德歪瑞顾德,而且男主的性格你也知道,哪哪都可以将就,但这件事死不肯将就。他只是开窍有点晚……接近中年的那种晚。】
尚芙蕖:「那后面怎么就开窍了?」
她始终认为,陆怀最开始能在一群后妃中一眼看到自己,是因为系统指定的养成对象是她。
如果原作里一无系统牵线做媒,二又不是随便应付的心态,那就有些想不通了。
毕竟他这样的人,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将注意力分给后宫的。
【他早注意到你,就是太忙了,没时间闲下来好好想想,又没经验,所以一直认不清自己。但那天生辰的时候,你高高兴兴端糕点要回去,被玄玄绊了一下,把他腿撞折了,人也突然想通了。】
「……」
撞的时候磕到脑子了吧?
但命运的轨迹,总是惊人的相似。
【那年他正好除了宋党,将后宫解散,就留了你一个。一声也不吱,把你吓的够呛,还以为是犯什么事了。而且他什么都不懂,你硬是俩纯盖棉被好几年才有的孩子。】
尚芙蕖已经说不出话了。
当初看同人觉得陆怀人设崩塌,这么一看好像原作也没正常到哪去。
【反正亲亲女鹅别怕,他要是敢真的对你不好,我分分钟钟让他爆炸!】
「别别别,千万别炸他!」
尚芙蕖赶忙摆手,杜绝自己变成年轻寡妇的可能。
她这句是直接从嘴里出来的。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陆怀幽幽转醒了。
他其实没睡多久,身旁少了个人总觉不踏实,撑着有些胀痛的额头,目光下意识去捕捉那道裊娜的熟悉身影。
「几时了?」
「已近黄昏。」尚芙蕖走过来道,「陛下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不吃。」
他今日一天都没进多少水米。
「杏儿,把粥端过来。」
陆怀:「……」
隔着一道屏风,可以清楚听到里头的对话声,也能清楚听到自家贵妃是怎么当面装聋作哑,忤逆圣命的。
托着呈盘入内,杏儿垂着脑袋,只恨不得连耳朵也一併缩进去。
熏艾的气息已经散的七七八八,殿内依旧能闻到残余的苦药味。身穿一袭朱红滚边雪袍的美人正坐在榻上,云鬓松挽结了丝绳,垂在身后。
她缓缓抬起目光。
眉黛春山,眼横秋水。
分明是有几许清冷的容貌,偏生眉目生的柔婉多情。杏儿一时看的愣住,回过神来手上的东西已经被接了过去。
她行了一礼,极有眼力见地退下。
手中粥碗温热。
东厨估摸是考虑天子没有什么胃口,送的是再清淡不过的白粥。
尚芙蕖拿了一勺子,凑过去道,「这次听我的,多少吃点。」
陆怀看了一眼恨不得直接戳进自己嘴里的勺,还有她头上那无动于衷的好感条,眼尾往下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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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页
「不想吃这个。」
他这套是越来越熟能生巧了。
「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东厨给你做。」尚芙蕖急的像山上的猴一样,这几日被变着法儿占去不少便宜都没发觉。
以往陆怀忙于朝政,几乎没有像这样,一整天都能待在一起的时候。睁眼闭眼就能时时相见。
「莲子羹。」
他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动了动,听到这三个字的尚芙蕖却愣住了。
这是她从前经常送去宣室殿的。
当时因为贪图方便,甚至没怎么变过样。没想到陆怀这会子难受,想吃的竟会是这个……
自瞧见他伤口起,就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根弦,此刻似被人轻轻拨动,翻搅出一阵难言的酸涩。
【+10】
几乎是数值跳动的那刻,陆怀一下抬起眸子,错愕地盯着那个九十五。好感越高,她就越难放下最后的防线,所以这几年,几乎无动于衷。
尚芙蕖不知道,但能感觉到对方正以一种罕见的表情望着自己,视线热切到几乎要在自己脸上灼出一个洞。
她不太自在地别开视线。
陆怀大多数时候情绪内敛,即便带了几分上位者的强势,也没有表现的这般外露……
「我、我去吩咐下。」
门帘微动,她攥着那张药方子,出去说了一声,又叫人备好热水与药草。
等回来时,那碗莲子羹正好送到案上。
这个时季还不是胭脂雪瘦,翡翠盘高的时候,自然也没有现剥的莲子。庖厨用得去年的干货。
莲子香气虽淡了些,但也能中和下苦涩的药气。
到底没捨得闹她太久。
他这回自己接过碗,安安静静地吃了个干净。
最后才评价一句,「不新鲜,太老了。」
这人素来对吃穿无欲无求,能难得挑出这么句,尚芙蕖正觉得稀奇时,就听见对方放轻了的嗓音。
「你方才让侍女备水了?」
「嗯。」怕他想偏到别的地方去,尚芙蕖赶忙解释,「听说这种旧伤疤不能光喝药,还得拿药材泡一泡才好。」
听谁说不知道,反正随口胡诌。
但她忽略了,对方是懂点皮毛的。
第145章 第二】
陆怀几乎一下就听出来了。
可见她不像是想和自己提及的模样,也就没有刨根问底。
齐公公在外头递了话,说药材已经备齐全了。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影,能听到模煳的滴水更漏声。
他扎着手,神色带了丝犹豫。
天子不喜旁人近身,即便是从小侍候到大的内侍,也不允许进湢浴。可这几日胳膊都抬不起,也不知道会不会破例喊人……
少顷,殿内才传来一声——
「你先退下吧。」
「是……」
尽管心有担忧,但也只能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尚芙蕖看了眼陆怀领口露出的雪白纱布,有些头大。
他抗拒生人肢体接触,是自幼年养成的一种变相自我保护。眼下情况,也只能指望自己了。
将男人胳膊搭到自己肩膀上,尚芙蕖半扶半拽、踉踉跄跄地才终于将人拖到后间。湢浴热雾氤氲,各种药材或块或片,皆在水中起起伏伏。
擦了把额间冒出的汗,尚芙蕖锤着腰,问眼前的人。
「你这几年都吃什么了?」
分明看起来修长精瘦的一条,怎么沉的像块石头?
来不及除去身上的亵衣与纱布,衣角便被水花淹没,湿漉漉贴在身上,若隐若现透出坚实漂亮的肌肉。陆怀仰在水里,睫羽溅上几滴水珠,正顺着稜角分明的面庞滚落。
「不都是在你宫里用膳的?」
尚芙蕖一巴掌盖住自己的脸,「我这几年都餵了你什么?」
四周温度随盘旋的水汽逐渐升高,陆怀脸上似乎恢復了丝红润之色,眸底也被蒸的微微湿润。
此刻,正看向她道,「纱布浸了水,有些闷的难受。」
尚芙蕖上前几步,倾身去帮他解。
要解开纱布,少不得先褪去外边的衣衫。那股水沉香即便交织在各种药草气息中,凑近了依旧能闻到极淡一缕。
她两只纤细雪白的手腕浸入水中,摸索着去够对方的衣带。
「好了。」
明明已经见过数次了,但这种朦胧的暧l昧感依旧让人无所适从。尚芙蕖抱着湿衣,正想开口说要先出去等。
陆怀倏然又道,「有些头晕。」
「……」走不了,根本走不了。
这几日一直都是这样,简直像条黏人的狗,多走开一步就不得劲。
尚芙蕖暗自咬牙。
在老老实实和他两眼相对半个时辰后,抽过架上的巾子帮忙擦拭。
热气未褪,悬于顶上的挂灯光线明亮。这大概是她看对方身子,看的最清楚的一次。
腰身劲瘦,线条流畅,天生带着强烈的侵略气息,是与女儿家截然不同的存在。她视线停留的久了些,似乎还在一点点往下……陆怀略侧开脸。
「盈盈,可以了。」
取来干净衣物换上,尚芙蕖这才摇摇摆摆地重新将人提熘回去。
将养整整七日。
红叶的推测依旧精准无误,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等陆怀重新换上那身帝王冕服,让众多学子心焦如焚翘首以盼的策试,也终于放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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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页
三月柳絮纷飞,随春风濛濛扑面。一大清早试场的东墙外便挤满了人,气氛浮动,比肩迭踵,马车压根驶不进去。
挂着印有尚字灯笼的马车,被张袂成荫的人流堵在外圈。尚父两指将帘掀出一丝缝,只露出一双眼睛滴熘熘往外瞧。
坐在旁边的尚清,束着书生髮髻,表情无动于衷。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进了京兆,他爹就是这副偷感很重的样子。
派去看榜的尚家家丁早已淹没在人群中,只不时有欣喜若狂者与失魂落魄者,从眼前走过。
尚父一会儿魂附在这个身上,一会儿又附到那个身上。从瞪着眼到伸着脖子,越瞧越心急,越等越焦虑。
「阿爹。」
见他满头大汗,好像亲身挤了十几次榜,尚清递过去水囊道,「喝水。」
「嗳好好好……」
尚文白倒着接过来,眼睛还留在车窗外,摸了好几下都没摸到塞子在哪。
尚清默默帮他正好。
一口水刚灌进嘴,不远处穿着身褐色短衣的少年,激动的面红耳赤,高举着两只手在上面胡乱挥舞,一边费力挤出人群,一边高声喊道,「中了!中了!!」
「大人!喜事啊大人!小公子中了!是第二名!!」
他伸着两根指头往前晃,高兴的险些戳到主家脸上。
尚父两眼一瞪,那口水正好喷了他一脑门。
「啊?!」
手中的水囊咕噜噜滚到地上,打湿蓆子。尚文白还没将上一句的欣喜表现出来,听到下一句整个人身形就像是被抽去力气,摇摇欲坠地晃了晃,无力往后仰去——
尚清熟练伸手一接。
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似乎得此喜讯、中了的人不是他一样。
尚文白倒在小儿子怀里,先张嘴喘了两口气,然后捂脸哭的呜呜咽咽,泪湿衣襟,「第二名啊……」
家丁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一头雾水。
对于主家这么一把年纪的大男人,硬是能哭的梨花带雨,柔弱不能自理,连女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的诡异情况,他倒是司空见惯。
毕竟都哭几十年了,就这个样子。
但儿子中了,而且才十五岁。
这个年纪榜上有名者如凤毛麟角。不用想也知道,万里青云指日可待,他怎么还能哭成这样呢?
「没事。」
清冷嗓音与周遭乱闹闹的人群,自行划出一道屏障。
少年端坐于里侧,对父亲的反应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似乎心里早有所料。
视线触及不远处垂头丧气的那一排宋府家丁,他不紧不慢地将车帘放下。
「先回去。」
车轱辘缓缓转动。
熙来攘往两拨人群擦肩而过那瞬,赶车的尚家家丁耳力过人,隐约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
「陛下大发雷霆……后山奴隶斗兽的事……干脆就梁家那小子……」
晴空无云,灿阳晃眼。他眯了眯眼,正待回头细看。帘后却传出少年微冷的一声。
「看路。」
…
昏鸦归巢,人群散去。
殿外,一名携着密信腰身微弓的年轻内侍——请见梁美人。
第146章 东窗事发】
这座从未得过帝王恩眷的宫殿,处处透着安静,嫌少有人踏足。侍女领人进去时,天色已暗。
案前明灯正燃,昏黄光影笼在髮髻侧挽的美人脸上,细眉杏目,柔婉至极。
她合上手中那捲书,头也不抬。
「找我什么事?」
「美人,这是梁家送过来的……」内侍话没说完,突然像被一支箭矢穿了喉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梁思吟抬起视线看他,眸底似有粼粼寒光,「当初我是如何劝阻的?有人可曾听过我一言,如今出事了找我作甚?」
那封信被侍女呈到案前,但不用打开,她也能猜出十之八九。
定是她那个好弟弟,捅出了什么祸篓子。
「大姑娘!」
见内侍被吓的一言不发,那名贴身侍女咚地跪下,直直磕头道,「小公子虽然行事煳涂,可到底是您的手足,血脉相系。您就帮他这一回吧!」
「那宋大公子品行不端,居心险恶,竟诓骗我们小公子一同为非作歹!听说在后山圈地驯养豺狼虎豹,还专门抓奴隶扔进去与勐兽赤手空拳相斗,赢了才放人离开,输了就当场餵给那些勐兽!」
「如今东窗事发,龙颜大怒。老爷担心宋府为了保住宋大公子,推我们小公子出去当替罪羊,不得已才求上姑娘的!」
东风吹的窗前树影不住摇晃,浓重地覆上人心头。
梁思吟眼尾扬出一抹嘲讽的弧度,「求我?求我有什么用?眼下我也不过是身在笼中的缚羽之鹰罢了。」
她进宫是为争宠,为梁思诵铺路。
可任凭再有本事,也抵不过天子对尚氏女的上心。
寻常后宫争斗,想要拉下高处之人,用的无非便是栽赃陷害那些手段,使其有暇。而这些,陈段二人都已经给她们上过一课了。
尚芙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特殊手段。
从她那身大红大紫全照着自己品味的打扮就能看出来,根本没有刻意去讨帝王欢心。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往那一站便赢了,天子注意力不会分出半分给其它人。
这样的人会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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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页
即便是死了,那也是白月光硃砂痣,轮不上她们。
梁思吟素来一叶知秋,早早看破这一点,所以几年来没有将心思花在怎么争宠上,不做无用功。
一想到自己白白浪费这么久时间,束着手脚困在此地一事无成,埋藏在心底的火气愈烧愈旺。
不由地语声发沉:「我又不是宸贵妃,什么都能在陛下面前说的上话。梁思诵也不比人家胞弟尚清,十五就能榜上有名,惊动京兆,要让我拿什么去说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一点可以拿出来做辩解的,她就是巧舌如簧也束手无策。
「大姑娘……」
侍女额头紧贴着手背,似乎自己也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妥,不敢抬头看她,「老爷那边说了,这次的事情由他们来安排,您只要照着做就好……」
她越说声音越小。
最后几字近乎低到喉咙眼里,被窗外的唿唿风声覆盖。
梁思吟冷冷瞥了她一眼,终于打开那封密信。
信的内容很长。
宣纸顺着案面滚落,仿佛一眼望不到头,却没半个字是提及过问她的。
梁思吟一目十行地看完。垂在案下的手死死攥起,指尖嵌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夜风叩的窗牗乱响,烛火不断跃动在她面上,似一道深浅不一的灼痕,滚烫无比,剥露血肉。
她眸色渐冷,「长安公主可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阿爹他们有没有认真想过,此事若是暴露我会是什么后果?难道梁家就不会遭受连累了吗?」
跪在地上的内侍双肩颤了颤,显然已经知道信的内容。
「姑娘。」
他喊了一声,和那侍女一样不敢抬头,「那东西不会要人性命,只要宸贵妃欠了您恩情,救下公子……老爷那边便会寻由头与您断绝关系……」
这样一来,即便她暴露了,也不至于被连坐。
尽管大不如前,但梁家还是有几分脑子在的。没有叫她去下药争宠之类难如登天,成功率为零的昏招。
而是将心思动到尚芙蕖身上。
「老爷他们说了。」内侍嘴唇动了动,就差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往后梁家不得圣心是定然的……」
毕竟天子不好煳弄。
「但只要保住小公子性命,梁家香火没断留得青山在,那就还有希望。」
他没有抬头。
却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视线,移到自己头顶上。
梁思吟外表温和无害,实则内里是一把不知何时就会捅到人心口上的匕首,看准时机便能一击毙命。
所以,两人其实打心底都有些怕这位姑娘。
殿内死寂,只能听见宣纸被一点点捲起摩挲的细微动静。冗长的沉默令人心生不安,侍女正要开口,再劝两句时。
上方终于又传来的声音——
「只是不得圣心这般简单?」
事到如今,梁思吟语气反而渐渐缓和回来,换回平日那副和善模样,甚至像开玩笑的语气说道,「陛下什么时候这样心慈手软,只是断绝关系就能放过我们梁家?」
「还是说,阿爹他们并不打算只是与我断绝关系,而是——」
她轻笑一声,「投书于我?」
大义灭亲、削骨去肉才是脱离关系洗清自己的最好法子。
「姑、姑姑姑娘……」
跪着的两人冷汗涔涔,从额角滚落,一起一伏乱七八糟地重重磕起响头,「大姑娘!这也是为了梁氏血脉、梁氏的名啊!今朝仅有小公子一人了,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啊!」
二人皆是梁氏的忠僕。
言之凿凿,情真意切。眼中含着热泪,额头都磕出血来,赤诚狂热地仿佛在拜一尊能给予回应的佛像。
只因他们知道,梁思吟比自己更看重梁氏的延续。
果不其然,女子睫羽微微动了动,被灯火拉长投落到墙上的那道清瘦身影,似是妥协般终于低头。
夜色如被打翻的浓墨,远远有猫儿叫春声悽厉模煳。
摩挲着手里的信,梁思吟极轻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第147章 螟蛉有子】
阿爹胆小。
这点尚芙蕖从小到大都知道。
在她还不知事的年纪,抓只蚯蚓或者蛤蟆,总能让尚文白九曲迴肠地吊个嗓子,发掘他隐藏的唱戏天赋。
许是那日出榜人太多,也有可能是小儿子高中太激动。回去后竟是病了两两日,而期间魁首因被人投书舞弊,铁证如山,确认此事后很快定了罪名,投入大狱。
于是尚清一跃成为魁首,更加炙手可热了。
尚芙蕖让人捎了补品和这个好消息送回去,但尚父前脚一听,后脚就双腿发软,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又病倒了。
…
陆怀一进菡萏轩,被浓烈的长香气味扑了一脸,呛的直咳嗽。
案前烟雾滚滚,熏的人睁不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抓什么千年老妖。
「这是在做什么?」
「摆贡品,拜神像啊。」尚芙蕖手上拿着一颗番石榴,走过来道,「你看,祉儿病完,你就旧伤发作,现在又是我阿爹病倒了。小的大的老的全齐了,没准就是撞邪。」
「你每日都与我同床共枕,哪里会撞见这些东西?」示意齐忠先将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全都撤下去。陆怀伸手拉过她道,「你阿爹很快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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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页
「也对,那些话本子里的帝王都是有真龙护体。」
尚芙蕖只当他说的是玩笑话。不料对方抬眼看向她,神情中带了一丝讶异,「盈盈,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眼皮突兀跳动了下,似乎有超出预感之事即将发生。
见她脸上浮现错愕与不安,陆怀也反应过来,对方的确不知内情。可话已出口,这时候也不好收回来。
她若是追问,总不好瞒着。
思及此处,陆怀暗嘆一口气,对上面前之人等待的眼神,「尚清与你姐妹二人样貌并无相像。」
「我与姐姐一母同出,而清儿是随他亲生母亲姨娘的……」话音蓦地顿住,尚芙蕖似乎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一双杏眼。
「你、你的意思是——清儿不是我阿爹的亲生儿子?」
捋了捋她耳鬓的碎发,陆怀拉过人坐下,语气不紧不慢,「这可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不是我说的。」
尚芙蕖顾不上这个,也顾不上别的。
一手撑在他衣襟前,好半晌才消化完这个惊天消息,转头问他,「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弟弟不是亲生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猜的。」
夕晖渐斜,金粉色的霞光洒入一室,陆怀指尖在盏侧轻轻敲了敲,茶水立时漾开一圈圈涟漪,「先前倒不曾有疑,但这次你爹反应实在古怪。」
「寻常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见到子女有出息高兴都来不及,而你阿爹却像是丢了三魂七魄一样。从以往来看,又不像是不疼爱这个小儿子。」
再结合尚父的性子。
他就让人去查了查,结果这一查,还真挖出不得了的东西。
「尚清并非你阿爹的亲生血脉,而是当年他那位表妹带进尚家的遗腹子,算得上沾亲带故。」
也就是说,罗姨娘这么多年都有名无实,只是一个为尚清遮挡真实身份的幌子。难怪见尚父从来都是斜着眼……
尚芙蕖揉了揉眉心。
她从前就该想到的。罗姨娘内里刚强,孤身一人投奔尚家时,可是提着剑进来的,向来最看不上怂包……
所以这样的男人简直就是长在她雷点上,什么可能肯给他做妾?
以往不曾留意细思的记忆碎片,纷纷涌现拼凑,无一不昭示真相——父母辈之间早年很可能达成某个交易。
螟蛉有子,负之蜾蠃。大辰收养子女并不在少数,同宗则为后。所以只要尚父愿意,大可以正大光明将罗氏母子接过来。
如此瞒天过海,为的应该是煳弄当时尚在人世的尚老夫人。
「这件事……」
尚芙蕖越想越头大。
自己阿爹平时看着唯唯诺诺的,看人都活像老鼠成精,没想到背后一声不吭就干了票大的。
「你阿爹应该是不想纳妾,被逼急了才出此下策。」
在妻子与母亲、专一与孝顺之间,选择假装不专一、假装地孝顺……也是人才。
陆怀笑了笑,「难为他了。」
这样的性子能行此举,必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所以尚清高中后,他是又高兴又发愁,高兴小儿子出息了,愁又愁在出息过头了。一战成名后万众瞩目,万一当年的事抖出去……
那算不算是欺君之罪?
「不管如何,清儿就是我的小弟。」事件理顺,震惊散去,尚芙蕖心绪重归平静,「若往后他知晓此事,非要认祖归宗的话,也不是不可……」
「不会。」陆怀打断她的话,「我瞧那孩子倒像是早就清楚自己身世。何况,诸养子所养父母无子而捨去者,徒二年。」
大辰有相关的一套收养制度。
立嗣入宗需经官除附,销去原有的户籍与姓氏。而尚清一出世就直接姓尚了。
这也是尚父惶惶不安的缘故。
接过他递来的热茶,尚芙蕖轻嘆,「那这事陛下得尽快颁个旨,把这事直接挑明白。」
不然,她阿爹晚上睡觉都得两只眼轮流放哨。
夜色深深。
花木影子随残月悄然攀升,将幔帐照的一片透白,也映在天子小山般蹙起的眉心处。
他似乎做了极度不安的梦。
双手攥着身下的薄被,手背上可见浮起分明的青筋。
忽地,乌云遮月。
那丛花木被夜风吹地往下一甩,阴翳如锤重重砸落——几乎同一时刻,陆怀勐地睁开双眼,喘息着坐起身。
雪白袖口与阴影相擦而过。
帐间昏暗,身侧之人被他动静吵醒,迷迷煳煳煳煳地问,「怎么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困意,话音黏连。陆怀眸底还带着尚未收敛干净的冷意,语气却放的又轻又柔。
「没事,起夜而已。」
替她盖好滑落的被角,尚芙蕖嘴里又小声嘟囔两句,翻了个身脸朝里侧,很快再度沉沉睡去。
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唿吸声,急剧的心跳与不安这才得了安抚般,重新平復下来。
方才他做了个噩梦……
第148章 做了个噩梦】
冷汗湿透的薄衫贴在后背上,陆怀伸手将额前的湿发往后梳,露出凌厉昳丽的眉眼。随后,骤然倾身过来抱住她,低头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他抱人的方式并非那种普通轻拥,而是双臂紧紧环着,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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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页
一种别样的极尽亲昵之态。
睡梦中的尚芙蕖被黏的不舒服,拧眉微微动了两下,没能成功甩掉后,也就当成什么都没发生似地继续睡。
显然是被缠习惯了。
但很快,这份若无其事就装不下去了。温热顺着脖颈绵延,如一簇试图点燃的火星,带着燎原的迫切。
半梦半醒之间,她恼怒地踹了对方一脚,「我要睡觉!」
「你睡你的。」
他弓着腰身,自顾自去解她衣带,高大的身形投落在帐幔上,如玉山倾颓。
尚芙蕖这下终于清醒,咬牙推开人,「都已经这个时辰了!」
顺着她的力道,陆怀径直躺落在一旁,手背盖住双眼。明月重新露尖,清辉如水铺在他洁白衣襟上,平添一分说不出的脆弱。
「做噩梦了?」
尚芙蕖半撑起身,去挪他的手。
不知道是过去无所倾诉倚靠的缘故,陆怀对她高情感需求,仿佛落水之人在茫茫大海中抓住唯一的浮木。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好半晌,略微沙哑的嗓音才有在帐子里、她的枕畔响起。
「梦到你与我生了个儿子,册立为储君……」陆怀盯着黑漆漆的幔帐,目光悠远地回想着那个极为真实的梦境。
「但他天性良善,过于绵软,所以我只能严厉要求他……不曾想却因此生了嫌隙,对我心有畏惧。之后又因为受身边奸人的挑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似乎还能闻到梦里的那股血腥味。
「以为我对他厌恶至极,对你色衰爱弛,想要废储君重立睿王。所以失心疯了……率兵冲进皇宫,反了。」
尚芙蕖听的心口莫名一紧,揪住他袖子问道,「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没有,他成功了。」
那可是她生的,她与他的孩子。
虎毒不食子,他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对身上流有尚芙蕖一半血的亲生骨肉下死手。
「他带的一半人手,都是你给的。你在知道儿子想要谋权篡位并且杀进皇宫后,二话不说就直接将手里的虎符交给他。」
相当是支持儿子造反。
他语气幽幽的,视线也跟着过来。尚芙蕖被看的头皮发麻,咬了咬唇道,「陛下,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支持造反,那可是九族消消乐啊!
「而且臣妾哪有这般大的胆子?」她拿出许久未用都有些生疏了的招,楚楚可怜地往对方怀里缩。
面对美人儿投怀送抱,陆怀也极其自然地伸手一揽。骨节分明的手正正好搭在她那截后腰上。
春衫薄薄,隔着一层衣料,可以感觉到对方虎口处的茧子。
「反也就反吧,但他将我软禁以后便要迁都,并且将此处改为行宫。」陆怀说着,掐在她腰上的手突然力道加重,「盈盈,迁都那日你没有带我一起。」
「是要抛下我同我分开吗?」
危险的气息迫近,尚芙蕖没能一下子回过神。照理说所作为枕边人,帝王做这样的梦是并不安全的一种信号,也是猜忌的开始。
可还没挑好之前准备的话术,陆怀后面的这几句话就砸的她七荤八素。
最令他破防愤怒的竟不是造反这件事本身,而是她没有带他一起,将他给抛弃了!
「这、这梦不是没做完就醒了吗?」尚芙蕖见缝插针地顺毛,「没准后头我就折回去,把你捎带走了呢。」
但陆怀还是没有被顺好,只手掌缓缓往前,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咬着话音道,「我记得,那日好像没喝……」
他说的是旧伤復发时候。
以往都是提前灌一碗,可那日晚上为了不使药性相冲,并没有喝。
这个儿子,陆怀一点也不想要。
「看来陛下是真被噩梦吓到了。」顺着他的视线,尚芙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忍俊不禁,「一次就有,那是运气。」
而这样的运气,哪里会次次巧合?
但陆怀还是不放心,坚持要等天亮后让红叶过来号个脉。
「怎么可能呢?」
…
「恭喜娘娘。」
一大清早就被叫过来号脉,红叶打了个哈欠,「已经一个月了。」
「……」
虽是贺喜的话,尚芙蕖却脸色几番变化,像被馊掉的隔夜菜堵了嘴。
十年抱七,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晓色熹微,霞光明丽。天子却眸底沉沉,似笼了一层翳影。只不过碍于尚芙蕖人还在跟前,没有将这份不高兴表现的太明显。
直到太后过来探望,他才急步出了廊庑,叫住提着药箱正要离开的红叶。
「能否看出是男是女?」
脚步停在原地,红叶愣了下。只以为他是忧心子嗣问题,摇头坦言,「回陛下的话,月份太小了,还不能看出来。即便看了,也未必能准。」
天子没有再说话。
冗长的沉默中,她抬了点头,余光正好捕捉到对方自肩处蜿蜒自袖口的龙纹,在朝阳下金芒刺眼。
陆怀垂在身侧的玉白指尖终于动了动,声线淡淡道了一句——
「退下吧。」
「是……」
这可不像是听到喜讯的反应。
红叶垂首而退,琢磨不透天子心思,也不敢琢磨。
殿内博山炉正裊裊吐出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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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页
花影映落,满窗春意前尚芙蕖正坐着同太后说话。
虽说年岁差了一大截,但穆太后显然与她更有话题。
盯着独苗儿媳尚且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平坦肚子,心底算了算。
发现一个月前陆怀正好人还在病中……穆太后顿时沉默了。
「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提,不必拘着。」她喝了口茶以作掩饰,不至于让自己流露出太八卦的表情,「至于其余的那些事,哀家便先替你接手了。」
尚芙蕖轻声谢过。
「阿娘。」边上捧着盘糕点的陆云祉,突然小心翼翼凑到她身旁,小声问道。
「我可不可以和妹妹打个招唿?」
第149章 环首刀】
尚芙蕖愣了下。
只当童言无忌,帘外倏地响起侍女的通报声——
「娘娘,梁美人与董美人过来看望您了。」
这是当下后宫仅剩的两位了。
「小长安。」太后将小孙女牵到跟前,露出难得的笑意,「玄玄刚生了一窝小猫崽,要不要跟祖母去看看?」
「要的要的!」
小姑娘双眼都亮了起来,噔噔跑进后间,捧着那只圆头圆脑的灰鸽出来,「皇祖母,我还想带小鸽子去看,好不好?」
那是带去加餐。
怎么会有鸽子餵的像鸡一样?
太后收回视线,又实在拒绝不了小孙女顶着星星眼的请求,领着兴奋到一蹦一跳的陆云祉,还有她手上肥硕的鸽子出去了。
一阵风拂过,珠帘泠泠作响。不过前后脚功夫,梁董二人亲昵相携而入。
「恭喜娘娘。」
比起那日在雪地中,梁思吟气色已然大好,笑意盈颊,眉目温软,完全看不出先前的锋利与失态。
而跟着一同进来的董美人就没有这般炉火纯青的面上伪装,视线在富丽堂皇的殿内扫了一圈,嘴角往下拉了拉。
她本来与梁美人也没有多好的关系,可如今后宫只剩下她们两个,想要抱团取暖的话,压根没有选择。
「坐下来说话吧。」尚芙蕖示意小蝶捧茶,目光落在梁美人身上,问,「近日可还好?」
对方神色微微一顿。
知道她说的是先头那桩子事……笑着欠了欠身道,「劳娘娘记挂,冬日外出时不小心着了风寒,病歪几日,眼下早已大好了。」
说的是风寒。
又不完全是风寒。
两人氛围微妙,有种诡异的默契感。董美人几度想插话都插不进去,烦躁地揉着手里的绢帕,眼神遽然落在不远处的长案上——
有物被红布严严实实遮盖住,正搁置在那。
通过凸起的大致形状,依稀能够判断出应该是样长条东西。
董美人眼珠不由转了转。
尚芙蕖宫里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些年天子但凡到手一件像模像样的,最后都是落到菡萏轩来。
可这种样子的既不像珠宝,也不像摆件……会是什么?
左右环顾一圈,角落里的青铜兽口淡吐云烟。其余侍人都侯在帘外,只有那个名叫小蝶的侍女半跪在席榻前,正专注地盯着耳釜中和各种乱七八糟东西一起煮的茶。
这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亏梁美人还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赞嘆一声,「娘娘宫里的是今年的新茶吧?」
「正是。」
趁两人聊的有来有回,无人留意自己,董美人从席榻上半撑起身,伸长胳膊拧过腰,两指费力去够那块红布,想要看看底下到底藏了什么。
她指尖颤颤巍巍。
眼见只剩下一点距离就能够到,俏脸不由涨的通红。屏息凝神憋住一口气,正要用力往前送去时。
有风自窗前穿过——
血一样的鲜红颜色涌动,如被吹开的深湖波澜。伴随一股极淡的铁锈味,那块红布迤迤落了地……
「啊!」
尖叫声刺破耳膜。
似受惊的野兔,董美人身形向后踉跄,一下子撞翻小几。哐当,茶具连带耳釜一起重重滚落在地。
「娘娘!」
茶水滚烫,小蝶下意识护住人。
好在地上早早铺了软垫,东西并没有溅起来多少,只在上面泅染出深色一滩,冒着丝丝热气。
这要是洒到身上简直不敢想像。
何况,她家姑娘现在还是双身子的人!
小蝶惊魂未定。
难掩愤怒地瞪了过去。
可董美人却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两片长袖濡湿,手背也被烫红一小块,呆呆地瘫坐在原地。
「血、血血……有血有血!」
事发第一时间就躲得远远的梁美人,此刻终于轻手轻脚走回来。像模像样地心疼拍了拍她的后背,问道。
「这是怎么了?什么血?」
「那把、那把刀……」董美人语带着哭腔,抬起红了的手指,「那把刀上有血!一定是杀过人的!」
尽管有名无实,但比起先帝,陆怀的后宫算是和谐了。在一块饼只撑死一人,连渣都不剩的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好争的。
平日就算有摩擦,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所以,嫔妃们一定程度上还保留着天真,见到这种东西才会反应如此大。
梁美人本来只是表面关心两句,听到这话,只能顺着她所指偏头望去。没想到,这一望竟直接愣住了。
是大辰的环首刀。
刀身纤直,刀锋曲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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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页
原本也不算什么罕见之物,况且这一把还是断的。环首的一些凹处积着已经干涸的褐色血渍,即便其它不少地方都有磨损痕迹,可血渍依旧顽强,未被淡化。
足以见其主人手上沾染了多少性命。
残阳喷涌,暮色如被搅起的泥沙自窗前灌入,在携无数浮尘飞旋后静静沉淀在那个『宣』字上面。
而地上的那方红布,像极了滴淌出的一滩血。
风声入耳,梁思吟咬着唇,整个像被定住般,视线死死钉在那把刀上。
好半晌,待董美人都缓回神了,这才转头叫来对方的贴身侍女,说道,「你们美人方才受了惊吓,不小心弄湿了衣裙,先带她回去换一身干净的,别着了凉。」
她吩咐的语气太顺其自然。
仿佛面前的不是董美人宫中的,而是她自己的。
那名侍女拿捏不定,看了看董美人,但后者才招回魂,并没什么反应。
「快去吧。」梁思吟拍了拍她的肩,压低声轻道,「回头若是董美人病倒,那就是被你耽搁了。」
侍女一个激灵。
不敢再犹豫,扶了人匆匆离去。
气氛重归安静。
湿掉的软垫已经被人换下去,地面也被清理干净。小蝶换好新的茶水来,只不过这回煮具放的离她更远了。
席榻上的美人云鬓微低,纤腕雪白,腰系绿丝绦,长长逶迤在地上,宛若依依春柳。
「贵妃娘娘。」
梁思吟上前一步,在茶水再度煮开的声音中,能清晰听到自己因紧绷而微微发颤的气息,「我想知道,这把刀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第150章 死而復生之人】
尚芙蕖抬起眼,目光看向她,浅色瞳仁如一泓沁人心脾的清泉。
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不甘和哀怨,但她身上并没有被深宫阴影附着的痕迹。大辰歷代嫔妃里只出了她这么一个,歷代的帝王里也只有陆怀一个这样。
「那人说,他叫宣五郎。」
出乎意料的,尚芙蕖并没有刻意隐瞒,或是趁机换取条件。而是直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告诉她。
在听到人奄奄一息躺倒在深巷雨水中,梁思吟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攥紧衣裙,「那是我五叔!」
「还请娘娘救他一命!」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梁五能落得这般境地,显然不只是被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抓去餵兽那般简单,恐怕是背后另有人想要他的性命!
而眼下他身受重伤,又在皇宫之外。
所以暂时能指望上的庇护羽翼,就只有尚芙蕖了。
「梁五郎梁宣,我记得外头似乎传闻他已故?」尽管早有所料,但尚芙蕖仍是惊讶。毕竟跟在宋广嗣身边的……有他的亲侄子。
「外头确实如此传闻。」
梁思吟自顾自在她对面落座,接过一盏茶水,「当年安王一事后梁家险些没能逃掉,为求活路壁虎断尾,断的就是我五叔。」
「之后数年杳无音信,包括我父兄他们在内,也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眼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死里逃生,倖免于难。
正常的亲人应该喜极而泣才对。但梁宣并没有回州郡老家,而是跑到京兆来……想到他口中说的有人想要将他斩草除根,尚芙蕖面色不由逐渐凝重。
安王与长公主都是坟头草比人高。
宋党又与梁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利益冲突,犯不着去咬一个肉少扎嘴的刺猬。所以要斩草除根的……到底是谁?
她问,「你想见一下你五叔吗?」
梁宣防备之心重。当日要不是命若悬丝,眼见就要交代在那里了,不然也不可能将自己贱卖给她。
这是无奈之举。
顿了顿,尚芙蕖又道,「他应该在找你。」
梁思诵明显和这位叔叔关系不怎么样,甚至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入勐兽嘴里。所以在猜到梁思吟会上门道贺后,她特地要先拿这把断道试探对方。
只不过没有想到,董美人会误打误撞,意外推了一手。
第一反应是不会骗人的。
从梁思吟的各个细节来看,她对这个亲叔叔都是有感情,甚至关系极好。
所以对方如果来京兆不是为了找梁思诵,那就只能是她。
「他这样的身份……皇宫能进的来?」梁思吟犹豫了下,摇头,「罢了,还是让他在外头好好养伤吧。」
但尚芙蕖替她拿了主意,「还是见一见吧。」
虽知道她得宠,可梁宣如今身份未白,总不能放一个身份不明、外表看起来凶神恶煞之人进入内庭。
所以提归提,梁思吟心底其实是不抱希望的。
过了约半个时辰。
在嘴里的茶都快品不出味道时,有靴底触地的声音从廊庑尽头由远及近。
她还是低估了尚芙蕖的宠眷。
攥着杯盏的纤指微微蜷起,梁思吟目光穿过霞光疏漏剔透如水的珠帘,带着几分迫切地朝外望去——
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逆光而入,头上的草笠将原本面貌遮得严严实实,凌乱碎发杂草般从中钻出,是与身后的庄肃宫墙格格不入的疏狂。
「五叔!」
她提裙上前,眸底隐着晶莹。
要说梁家唯一看重她的,就是站在面前的梁宣。她如今会的用的,都是当年梁家五郎手把手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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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他袖下还缠着纱布,梁思吟心口揪起,「五叔,您这是怎么了?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什么了!」
没有半点第一次来做客的拘谨,梁五一撩长袍,席地而坐。
他没有回答,只沉声问了句,「阿吟,是你自己想进宫的吗?」
这个侄女是自己看着长大,内里什么性格再清楚不过。
梁思吟嘴唇白了白,摇头又点头,「五叔,梁氏需要一条新出路。」
只不过,她如今选的成了死胡同。
梁宣咬牙,「可他们分明答应过我的!不打你婚事的算盘!」
当年李代桃僵之计,他是存了死志的,临别前只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当时梁父等人明明都答应得好好的。
要不是他捡回一条命,恐怕真到了地底下都不知道,自己代亲近之人受过,而亲近之人却出尔反尔!
这事梁思吟自是不知。
暮云沉沉,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五叔,我想知道您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梁宣扯开衣襟,袒露出靠近心口那道狰狞伤痕,丝毫不拘泥于礼节,「当年福大命大,落崖后还剩一口气,被一位老大夫救了回去,但因伤势太重,半死不活失忆了几年。」
他语气散漫,轻松将难以想像的兇险几句带过。
「恢復记忆后,我留下重金与谢书便离开了,不敢告知真实名姓,怕殃及池鱼。之后我第一时间回了梁家……」说到这里,梁宣笑了一声,「可他们压根就不认我。」
「打听到你和阿诵都在京兆后,我又赶了过来。没想到几年不见,阿诵就送了他亲叔叔我这么大一个见面礼。」
酒中下药。
他对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子,没有戒心。
等反应过来后,人已经在后山兽圈里,迎面相对的是野兽锋利的獠牙。
「阿诵想要杀我,但这样的主意不可能是他一个想出来的……」他闭了闭眼,「所以,是兄长他们,他们想要我的命。」
「起初我只当是他们误解我心怀怨恨,又怕死而復生泄露当年计谋。但现在见到你,便明白此事或许另有原由。」
梁宣的亲生母亲出身北地,流着一半蛮族的血。
当年为主家所赐,纳为妾。
所以他出世后,并不得梁家喜爱。也不似其余梁氏子弟以计谋防身,反而握了刀,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梁思吟所处的境地,与他相似,也让他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第151章 这次是为自己】
「还不止如此……」梁思吟摇了摇头,不敢去看这位至亲的脸色,「您离开之后……次月三叔便娶了李氏做续弦。」
李家女貌美,年幼时误打误撞和梁宣订下娃娃亲。
结果他尸骨未寒,红事便盖白事,梁四郎急不可耐地截走这门婚事,迎娶本该是弟媳的李氏进门。
如今孩子都好几岁大了,结果突然见到人活着回来,只怕吓的魂都已经飞了,上下皆死死捂着这事,哪敢真的让他进门瞧见?
此事无异于夺妻。而且梁宣还是为梁家捨身,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对所有人都有恩。
本来李氏另寻良人也无可厚非,毕竟总不能真的为了一个还没拜堂的未婚夫婿,就守一辈子活寡。
即便找的人是梁四,也顶多会落人几句口舌,不算真的做错什么。
可问题在于——
她是未婚先孕,就在他离开之前。
帘影垂落,梁宣静默片刻,才轻笑一声,「难怪了。」
难怪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他定会心怀怨恨,担心这把从前趁手的刀,如今会不会扎到自己身上。
「狡兔死,走狗烹。」梁宣放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攥起。
梁思吟道,「当年要不是有五叔,我只能粗浅识的几个字。他们如今这般待您,卸磨杀驴丝毫不念手足之情和过往苦劳。这个梁字,不姓也罢!」
她母亲故去的早。
在家时所能接受到的重视与关怀,皆来自于梁五郎。
其余人即便提及,也永远是把她排在梁思诵的后面。所以除去生恩,私心里其实更偏袒这位叔叔。
否则以她对梁氏一脉的执念,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梁宣就是心里清楚,才轻嘆一口气。
「阿吟,我们梁家已经烂了。」
梁思吟咬着唇,没有出声。这是她不愿意听到,却清醒知道的。
梁宣又自顾自道,「五叔还是当初那句话,你天资聪颖,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不论做出什么选择,五叔都听你的。」
伤痕累累的手指轻抚过那把朝夕相伴、生死与共多年的长刀,最后在断口处停下。他眉梢压入鬓角,「可若你也觉得五叔回来是个错误的话……」
「五叔!」
话音倏地被截断,梁思吟上前两步,背着那一地如血残阳。
她咬着牙,一双瞳眸极黑,渗不进半点光亮。此刻正定定抬起,一字一句说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梁家再不济,也还有你我!」
当初从尚芙蕖一番话里无心埋下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萌芽。
后宫本就禁止外男,何况梁宣身份特殊,并没有待太久时间就匆匆离开了。
远处的宫墙吞没最后一线余晖,有宫人放轻脚步,点了廊下的灯。
亮起的明火倒映在幽幽瞳孔里,梁思吟缓缓从外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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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想像,梁五郎若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来寻她的京兆,自己又因这一墙之隔没见到人,甚至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亲人身体冰冷在深巷……
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也像卸下背负已久的沉重之物,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转身面朝尚芙蕖的方向,郑重拜了谢礼。
「娘娘大恩,救我五叔一条性命。思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愿略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两片广袖在地上铺开,灯火葳蕤,流淌在她身上,照出女子重塑的筋骨。
此前跪过的,梁思吟又跪了一遍,而此前说的话,也再说了一遍。
只不过,这次是为自己。
…
槐夏风清,霁天欲晓。
齐忠任命在殿外站着,赏赐流水般送入菡萏轩。夏衫薄薄,勾勒腰身,尚芙蕖的肚子终于能看出起伏。
明明是第二次体验了,但她还是表现出新奇。扶着腰来回走动几圈,说道,「我怎么感觉这肚子比之前大了呢?」
陆怀才吐过一回,脸色煞白煞白的。此刻正端着茶水漱口,听到这话下意识目光移了过来——
「呕。」
「……」
又来了。
她十月怀胎,他就遭十个月的罪。这次瞧着甚至比上次还严重,经验积累没起到半点作用。
完全就是心理问题。
「怎么还这么紧张?」尚芙蕖扯过他朗月般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腹部,故意学着他之前放狠话的语气,「这可是你自己干的好事,反正不管怎样,都合该是你受的。」
他那晚要是不胡来。
也不至于有眼下这种情况。
陆怀确实后悔,尤其是在做完那个真实的仿佛经歷过一茬的梦以后,更加后悔了。
可尚芙蕖怀都怀上了,这些话便不能再提,免得她跟着一块操心。
但那个梦境真实到他醒来后回想,仍觉毛骨悚然的程度。
梦里没有系统、也没有这些奖励。
他与蛮族宋党内外对抗,近而立之年方定天下。又连夜打包送走那个连脸都没认真瞧过的后宫,只留下尚芙蕖一个……
但因为未经人事,尚芙蕖又不似现在这般与他相熟,在没有什么铺垫和感情基础下,也不敢主动。
所以两人是躺棺似的,硬生生一起躺了近两年。直至某日他翻到一个册子,这才结束了没素硬吃的日子。
梦里两人进展缓慢,而立之年只得一个太子。这才造就了他不得不严厉教导,以至于最后太子内心崩塌,父子关系破碎,闹得鸡飞狗跳。
「盈盈……」
陆怀伸手去抱人,默默压下心底升起的那股浮躁。
其实此事之后,他是问过系统的。
起初对方还什么都不肯说,守口如瓶。直到他问,「为什么可以告诉盈盈医治旧伤顽疾的药方,却不能告诉我这段梦境是否属实?」
系统有些惊讶他居然能猜出来,但胳膊肘朝内天经地义,而这个内自然就是尚芙蕖。
【非常抱歉高贵的宿主,为了避免引起蝴蝶效应,影响未来走向,此类问题暂时没有访问权限。】
它说话总有几个词闻所未闻,但最后那句拒绝,陆怀却是听懂了,眸色也暗下来,语气肯定。
「那就是真的了。」
第152章 无与祸邻,祸乃不存】
【任务完成√】
【获得——盐铁法】
心心念念已久的盐铁法终于拿到手,尚芙蕖却没空多看。宋府后山兽圈一事,如雪球越滚越大,事态已然严重超出所料。
不少人闻风而偃,见到宋字都要绕道走,唯恐殃及池鱼。
秋风萧瑟,霜露渐浓。白鹿台前笼罩着朦胧雾色,寒意久经不散。由御史王砺为首的一行人上书弹劾,宣告这场清缴的开始。
墙倒众人推,无人敢作壁上观,生怕被打成同派,从前不敢说的,如今只恨不得抖个干净。
隐藏在平静水面下已久的混浊泥沙,纷纷被搅起。
雪片似的摺子压向天子案头。
长庚未明,蒙蒙天幕被朝阳烧出一片殷赤之色。马车从后门驶进,王砺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要再次出门。
王夫人给丈夫整了下衣襟,小跑着跟了两步,「怎么这么急?」
「事情闹大了。」
王御史肃着眉眼,回身同她低声解释,「郭廷尉、御史中丞、司隶校尉等人皆已进宫觐见……我瞧陛下像是要藉此机会,一除沉疴宿疾。多事之秋,你和鹭儿便在家中待着,不要再四处走动了。」
王夫人应了话。
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豆蔻少女清脆的声音传进,「阿爹,您要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晨曦穿过檐瓦,挂有王字灯笼的马车,再次驶向皇宫。
大殿内不少熟悉面孔,熏笼正燃着,贵妃尚氏已有五六个月身孕,铅华弗御,此刻安静坐在帝王边上。
王砺不敢多看,赶忙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立着一名体态妖娆的女子,定睛细看,不由暗暗吃惊。
竟是之前那名蛮女……
算上早年曾与蛮族交易的证据,这只自先帝起就寄生于朝堂内部几十载的巨大蠹虫,终于彻底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天子越看面色越是阴沉,骤然起身,摔了手中的摺子。
「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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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缩了缩脖子,配合他作出害怕的表情。
底下之人也皆噤若寒蝉。
她扶着肚子,正犹豫要不要跪下来高唿一声陛下息怒……陆怀已是抬了抬手,示意齐忠将那些书信口供呈下去给他们看。
三法司都是近年新提拔上来的,不少后起之秀,面容年轻。
结合那些官员落井下石提供的事件看,桩桩件件犹如碎块,但在仔细揣摩时间地点、人物关系以及前后因果,便会发现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关联,一点点拼凑起来后……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郭廷尉捏着薄薄的纸片,两只瞳珠左右来回,直看的一脑门冷汗。
宋家已是必死局面。
但刀刃只怕不会就这样止住。宋党矗立多年,盘根错节,朝堂关系错综复杂。与其有大小挂钩的官员,不是一个小数目。
此事就如同一段冒出的线头,越扯越长,丝丝缕缕纠缠不清……若是继续顺着往下查,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人。
小半个朝堂都得作废。
「陛下……」
殿内静悄悄的,郭廷尉努力稳住气息,不敢抬头去看天子的脸,「宋家牵涉过广,烂羊腐鼠者不在少数。兹事体大,乞垂圣言。」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他们能议的了。
案前短烛燃的只剩一点。烛泪滚滚,最后的黯淡光芒顽强扑朔,却还是湮灭在天子一带而过的袖袍底下。
「削株掘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修长指尖轻叩在腰间佩剑上的细微声响,在宁寂大殿内清楚的令人毛骨悚然。
陆怀高立于阶上,凤眸凌厉,声沉如冰。
「此事务必彻查到底,从严问责。若有知情不报、包庇隐瞒者,一律按同党处置。」
手中屠刀搁置到今,为的就是眼下。只有磨的够锋利,才能斩的够干净。
否则以过去宋氏势力,三法司中连身份清白有资格协理此事的臣子都翻找不出几个,能不能彻查干净,就更不好说了。
「臣等遵旨。」
几人额头贴着手背,冷汗一滴滴顺着下巴滴淌在地。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这下不论是本来的宋党官员,还是沾亲带故的,不论亲近与否,但凡带点关系的都难逃被问责。
清算的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人影散去后,陆怀重新捡起地上的摺子,侧眸看了她一眼。
「吓到了吗?」
「没有。」尚芙蕖摇头,「陛下事先同我说过的。」
本来是要和之前一样,踹案几的。
但陆怀看了眼她那明显的肚子,还是选了扔摺子。
「宋家行刑那日,陛下记得提醒我一声。」那些糕点尚芙蕖方才就盯了好一会儿,只不过为维持气氛,才没伸手。
她这段日子正是胃口好的时候,东厨送了几样新点心,还特意做成讨喜的动物外形。
陆怀盯着她一口下去没了半个的猪脑袋,想都不想就拒绝,「不许去。」
「为什么啊。」
「杀的人头滚滚有什么好看?」他走过去,毫不客气夺走她手里的半块糕点,「宋氏罪孽深重,你如今又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是离晦气东西远些,免得冲撞。」
「要是觉得闷在宫里无聊,等明年开春,我带你去行宫玩。」
他压抑习惯了,不擅长享乐。继位后就从没去过所谓的行宫,今日看着她才突然想起这事。
要真按书里发展,那得再多和她培养培养感情,免得老来她看厌了自己。尚芙蕖不知道对方丰富的心理变化,也还没反应过来点心被抢去吃了,只道。
「明年就是两个孩子,小的又没断奶,哪里走的了……还是说要一起带过去?」
说着又拿一块。
陆怀又抢一块,半跪在她跟前平视着,边吃边道,「多叫几个靠谱的奶娘,让母后帮忙看带。」
因长安乖巧讨喜,太后如今沉迷吸娃,不可自拔。
「也成,那就不去看杀头了。」从未去过行宫,尚芙蕖确实心里痒痒,回过神才终于发现,面前之人已经连着啃了她手里两块点心,不由瞪圆眸子。
「你这人、怎么连孕妇的东西都抢?」
第153章 旭日东升】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绝对是大辰史上最腥风血雨的下半年,也被认为是昭明帝继位多载,对朝中党羽手段最强硬的一次大绞杀。
奉天子御旨,三法司连同三公以宋家有通敌之嫌为由,对其包括姻亲、师生等在内的党羽进行逮捕审查。
这把从亲政之初未及弱冠就悬于头顶的长剑,终于在这一年重重落下,将其连骨带肉一併挖出。
霜寒透衣,深秋裹挟着肃杀之气汹涌而至。酝酿许久的大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也没能沖刷去京兆瀰漫的那股血腥味。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宛如惊弓之鸟。
宋家很快被定了罪。
晨雾朦胧未散,不少人仍在睡梦之中。伴随府中女眷与下人的惊叫,一群身披黑甲手执长戈的兵卫如潮水涌入,将整座庭院都死死围了起来。
许久未活动筋骨的季飞鹰,正将指节捏的咔咔作响,冷眼看着被人从里面架出来披头散髮的宋太师。
「别来无恙啊,宋大人。」
似是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宋太师的反应倒比想像中更平静。
天光瞳朦,隔着面前乌泱泱的人群,他坐在地上,一身单薄亵衣,只抬起一双混浊的眼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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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呢?」
季飞鹰笑了,「宋大人做了这么多事……怎么还有脸面问陛下?」
地面冰冷刺骨,宋太师又道,「这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
他还是有些不信,陆怀会真的赶尽杀绝,蒙上继弒兄后的弒师恶名。怎么会有帝王真的不在乎身后之名?
「宋大人若是不信,便自己看看吧。」季飞鹰将那一纸圣旨递到他跟前。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上面还盖了醒目的硃砂玉印。
确实是天子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一笔一画再熟悉不过,是当年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陆怀比其他人蒙学要早。
而在先帝面前,这位年幼的储君是低着眼帘与他说话的,不敢高声,生怕惹来斥责。哪怕继位之后,他也表现的十分安静,像一滩死水,没有半点儿心气与稜角。
本以为在这种打压下,养出的会是懦弱不堪的软骨头。为防落人口舌,这才允许陆怀亲政。
没想到事态会逐渐脱离掌控。
更没想到,养的竟会是一只韬光养晦极会伪装的虎崽子。
自己一时疏忽,终酿成大祸。
宋太师看着那道旨意,「陛下这手好字,是我教的。」
「大人如今倒知道顾念师徒情分了?」季飞鹰冷笑一声,接过身后兵卫递来的黑漆漆的盒子,只略打开一道缝隙,便能闻到腐烂的腥臭臭味。
周围跪着的那一圈美人,本能反应般恐惧瑟缩,娇躯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你那个畜牲儿子,以人饲勐兽,你也不遑多让,用人作花肥。」用力攥紧那只装着已经与泥土化作一处的不知名少女,季飞鹰怒声,「你这庭院之中娇艷欲滴的究竟是花,还是年轻女子的血肉!」
被押上囚车之前,宋广嗣拼命伸长胳膊,还在撕心裂肺地喊着,「阿爹!阿爹救我!为什么他们要抓我?!」
对比满脸死灰之色的其他人,纨绔的脑子显然比较简单,还没从繁华梦中清醒,也认不清当下情形,仍有余力蹦哒。
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挤在木栏上,沖季飞鹰目眦欲裂道,「信不信等老子出去了,第一个把你扔到后山餵老虎!」
他想不明白。
明明前不久还看上王家的掌上明珠,被勾的心痒难耐。
无奈对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压根见不着人,只急的抓耳挠腮,才缠着宋太师去提亲,逼王家将女儿嫁给自己,但美梦还没做上,睁眼已在冰冷的牢笼里。
季飞鹰好心告诉他,「你要被杀头了,你爹也要被杀头了。你们父子恶有恶报,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就别惦记人家王姑娘了,豆蔻年华何必配一只短命癞蛤蟆?」
宋广嗣素来高调。
当日策试人山人海,不知怎么就叫他瞧见不常出门的王家姑娘。只一眼,就色授魂与酥了半边身子,念叨上了。
这在京兆中也不算什么秘密。
王家甚至吓的不敢再让女儿出去,生怕这无法无天的膏梁子弟色字上头,万一做出什么事。
宋府很快被抄的七零八落。
往日气派不凡,人人仰之畏之的大门被羽林军贴上封条,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观了这一场权势的落幕。
以宋家父子为首的宋府众人被戴上沉重的镣铐,形容狼狈。
但因过往恶事做多,竟连个同情可怜的都没有。
大辰民风彪悍,甚至有几个垮着篮子的,伸手摸了摸里边东西。但碍于囚车被羽林军围的像铁桶一样,这才作罢。
车轱辘缓缓转动起来,碾碎地上的枯枝落叶,细微声响很快淹没在人潮交织的说话声里。
阻挡不了的囚车依旧向前。
车辙痕迹很快被散去人群的纷乱脚印所覆盖,那些碎末则随浮尘一起,被悄无声息吹散在风里……
宋府一众人被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季飞鹰回到殿前復命时,天子不在,只有手里捏了把瓜子的尚芙蕖,见到他兴奋一招手。
「快说说看。」
季飞鹰只敢上前几步,便停住了。
前些年施行农政时,他同孟司农配合共事过,二人因此结识,情谊深厚。
对方又是个三两酒下肚就大舌头的。
曾在醉后和他认真吐槽过,当今天子的严重护食问题。
他现在回想,都额角直冒冷汗。
所以眼下面对那个护食对象,下意识保持着距离。
尚芙蕖未能发觉,还在专心听他讲述抄家过程。直到要分对方一把瓜子时,才发现两人隔了个十万八千里,他人居然是完全站在阶下的。
似是看出她神情古怪,季飞鹰犹豫下低头拱手,「臣、臣快要成亲了,青梅竹马……就是醋劲比较大……」
前头确实是真的。
可后头的,就另有其人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旭日东升,晓色绚丽,金光自云层漫射。尚芙蕖望着那一轮耀眼的朝阳,「看,太阳升起来了。」
第154章 我也想活】
北风凛冽,冬月寒气直渗骨头。
刑场上的鲜血比枝头红梅更艷,成串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以示众。此案所牵涉获罪者众多,大大小小算起来几乎拔光半个前朝,血流成河。
即便已经进入尾声,众朝臣仍是提心弔胆的,生怕下一个挂在上面的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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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诵当初虽跟在宋广嗣身后。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到底与宋太师不同,所以明面上还没有被抓到什么。可即便如此,梁父等人还是好几夜未曾合眼了。
已是丑时一刻,夜深如墨,窗牗上透出烛火光亮。
除去已死的梁五郎,梁家这代上下血脉皆聚于此。
几人再三推敲了明日要说与应对的,确保滴水不漏后,梁四郎掀起软帘,率先迈入风雪之中。
身影很快被浓夜吞没。
梁思诵缩在角落里,像是一只被烫了毛的公鸡,两眼呆呆直直地看着那些叔父一个个出去,魂不守舍。
直到冷风灌入,吹的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阿诵,快去睡吧。」
梁父瞧着儿子的模样,不由心疼,知道他是被这阵子的事情吓到了。
往常在他眼中威风凛凛的宋大公子,死的轻而易举无比脆弱,头颅如今就血淋淋地挂在城门口。那狰狞惨状,多看一眼便会做噩梦。
宋家变故那日他还在楼里醉生梦死,追问鸨母那名媚骨天成美人儿的下落。从前她跟着宋广嗣的时候,他不敢染指。
但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怎么想的,竟捨得下这份泼天富贵,一声不吭悄然离去了……
正想着,梁父又拍了拍他的肩道,「时辰不早了,阿爹让你四叔去云天寺求了个平安符,今晚你压在枕下便不会再做噩梦了。」
「阿爹。」
梁思诵语带哭腔,微微发颤,「陛下会不会也要杀我?我还不想死!阿姐不是在宫里吗,你让去求求陛下,放过我吧!」
他这几日睁眼闭眼,就是当晚醉醺醺回来时,有血滴到鼻尖,抬头正对上宋广嗣那张灰白僵硬的脸……
「不会有事的。」
梁父安抚着儿子,又将那平安符取来给他戴好。
灯火之下,他满眼慈爱,是人人见了都要称赞一声的慈父。
「你阿姐不得圣心,是指望不上了。但阿爹已经和你几位叔父商量好了,就将这件事直接推给她。」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语气柔和,「让她和你五叔一样,代替你代替我们梁家去一趟黄泉路……」
翌日,天光拂晓。
梁父忐忑不安地揣着那一纸揭发书信,求见郭廷尉。
岁暮天寒,墙角那株墨梅被昨夜风雪压弯腰。他笼着袖,手指僵冷到难以屈伸,但等了许久前去通报的侍卫也没回来。
正犹豫要不要隔墙高唿时,几道身影忽然从里间走出。
梁父面上无半点喜色,只瞪大双眼看着人群中面熟的宦官。
齐忠?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哟,巧了。」对方脚步顿在门槛处,见他便笑,「说曹操曹操到,方才还和几位大人说起你,你就自己过来了。」
语气自然亲近,仿佛两人是什么相识多年的旧友。
梁父却一动不动扎在原地,似有寒意顺着脚底心攀上嵴背,刺的他面色比雪还白。
他双眼死死盯在对方身上,「公公、公公今日怎么会在这儿……」
「咱家这一趟啊。」齐公公怀中抱着一只匣子,翘着兰花指,指了指皇宫的方向,「是为梁美人而来的。」
不等梁父嗫喏着唇再说些什么,他蓦地打开那只匣子。
「不明白也没关系,但这些东西,总能认得吧?」
梁父身子颤抖起来。
凛冽寒风吹在身上,似刮骨刀一般剜的他惊恐失措。
是信。
与他袖中一模一样的揭发信,只不过署名人换作了——
他的亲生女儿。
齐公公看着难以置信的梁父道,「梁美人虽为女儿身,却有一番赤胆忠心。因看不下父兄背地行不义之举,欺上瞒下,所以特写此信揭发。自古忠义两难全,她也良心自谴,饱受煎熬,求了陛下放她出宫。」
「这个逆女!!!」
喉头咯咯作响,涌上一股腥甜。梁父眼前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怎么也想不到,临到最后背刺一刀的,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东风夜来,那枝墨梅终是发出又轻又闷的折断声响,而没能承载住这场风雪的,还有梁家。
诏狱严寒冻骨,亮着昏黄的灯烛。
「美人,您这边请。」
声音从幽暗的尽头传来。
窸窣一阵后,有两道人影缓缓踏着湿滑地面走来。京兆昨夜才下过雪,四处可见凝结冰霜。
身披雪领斗篷的女子,手提食盒,脚步停在其中一间牢房前。看着盘腿坐在其中,蓬头垢面之人轻唤了声。
「阿爹。」
梁父勐地抬起头,脏污囚衣下的胸膛因极大愤恨剧烈起伏着,手上镣铐碰出一阵响,「逆女!你还有脸叫我!我梁家是造了几世的孽,才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被父亲噼头盖脸指着骂。
梁思吟依旧面色自若,平静的仿佛一捧托在掌中的清水。
她半垂着眼帘,情绪掩藏在浓重睫影下。
「阿爹这话应该对阿诵说,若不是他不听劝告,非要跟着那宋家公子胡作非为,今日也不至于将你们拖累下水。」
「这与阿诵有何干系?但凡能成功将那封信送上,我梁家又怎会遭此灭顶之灾!」
梁父越说怒火越甚,「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五郎让你接着念书!女子就应当精于针黹女红,而不是学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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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说笑了。」
梁思吟弯下腰,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满的饭菜,都是梁父爱吃的,旁边还有一壶酒。
「我们梁氏本就不是阳谋坦荡之辈,信送上去会不会遭此灭顶之灾,我不知道。但是,阿爹——」
她缓缓抬起头,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在撕破世俗套住女子的所谓温婉外壳后,透出一股难言的不甘与狠厉,獠牙森森。
「我也想活。」
第155章 助我上青云】
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将东西送进去。
也不管梁父只坐在那里恨恨瞪着自己,梁思吟缓缓直起身,平復声音。
「您并没有将我当女儿看待,而是视我为棋子,为思诵、为梁氏铺路。眼下如此生气,也不是因为所谓的父女情分,而是手里的棋子逆了你,不顺你的意。」
她有再多的愤忿不平,之前也都是收着敛着。
所以习惯这份听话与顺从的梁父,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地让她当替罪羔羊,并认为她会心甘情愿接受安排,引颈受戮。
酒液倾入盏中,哗啦作响,携着话音在这寒夜之中只有无尽冷意。
「阿爹,从前我已经做了许多,但这次你们想要的是我的命。我可以死,却唯独不能为人垫脚石,叫人踩着血踏着骨,碾进泥里死的默默无闻。」
「即便你是我的生身父亲也不能,所以这次,是你们逼我的。」
从前祖父在世时,曾几度念叨梁氏后继无人。老人家年事已高,又神志恍惚,所以无人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当时她尚且年幼,也不明白阿爹叔父还有几位堂兄他们明明都好好的,并非游手好闲之辈,祖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今才算是真正了悟。
或许老人家指的并不是本事没学到家,而是画龙刻鹄,始终受限于一方。毕竟那会儿几位父兄对她的偏见,已经显露出来了。
她目光冷淡,映出灯火与雪色。
「幄幕之臣,择主而事。从前是我为棋子,任人摆布。如今棋局翻覆,也该你们还我一次了,助我踏上这青云之路。」
「你到底要做什么?!」
先前梁父看她还只有怒火与恨意,尽管为阶下囚,也依旧是早已习惯的不平视角度。直到此刻,眼中才终于生出畏惧之色。
「逆女!你个逆女!你非要把梁家毁了才作罢!」
他声嘶力竭控诉。
「梁氏走至今日已是山穷水尽,梁思吟你为一己之私,逼的梁家血脉在此截断!即便大义灭亲捡回一条性命,百年之后到了地底下真能有脸见你列祖列宗?!」
「阿爹此言差矣,梁氏的血脉不会断,梁家也不会亡。」梁思吟握着阑干,直视向他,眼神坚毅,「因为女儿身上还流着梁氏的血,我会成亲生子,延续梁家的姓,梁家的名。」
「你什么意思?」
那些张扬的火焰,忽地被外头袭来的一股寒风扑灭了,梁父仰头,神情空白陌生地看着背对光亮的梁思吟。
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
面前这个养了十几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儿,竟能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在将整个梁家送入绝路后,似乎并非他猜想那般,只是为了保住性命与下半生的尊荣。
她所说的青云路,或许与他所理解的……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既然阿诵不堪重用,担不起重任,那便换女儿来。」那盏酒已经在掌间渐渐温的热了,梁思吟缓声道,「往后的梁家族谱就从我开始,尊我为家主。阿爹和叔父们不肯给的东西,我便自己挣。」
「女儿要梁氏一族之后的千秋万代,记住我名,流我的血,因我而荣。所以阿爹不必担忧梁氏断了血脉,也不用担心阿吟百年以后是否有颜面见列祖列宗。梁氏从前气运不好,总差一线。而这样的局面,会由女儿亲手打破。」
说到这里,她一掀衣摆,直挺挺跪下,身影被灯火拉得长长的,投落于幽狭过道。
双手恭敬地将那盏毒酒送上,梁思吟沉声。
「阿爹,安心上路吧。」
外头风雪正紧,沉沉天幕仿佛被一块黑布蒙住,暗的看不见星与月。
残余的毒酒打湿下摆,似能渗透衣物,带来火灼一般的钝痛感。梁思吟提着空食盒,动作极慢地下了石阶,站在那里,静静仰头望了会儿无边无际的天。
等缓过神,梁宣已经抱着那把断刀,等了有一阵子。
他依旧戴着斗笠,披风裹的严严实实,作扮与这阴森森的诏狱显得格格不入,「阿吟,雪下的大了,得等会儿才能回去。」
梁思吟微侧过脸,擦了下眼睛问,「五叔不进去看看吗?」
毒酒发作的时间很快。
现在进去,没准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当时他回梁家时没能见到至亲,要是错过这次……往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见。」梁宣性情耿直,拒绝的也无比干脆。反正在梁父一行人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现在进去,恐怕几人只会以为临死前见到他的鬼魂。
说来也是巧,当时他们让梁思诵给他下的那盏酒,如今由梁思吟亲手还奉。
两人立于廊下避雪,梁宣忽地问,「宸贵妃有说要留下你吗?」
他这里的留,指的自然不是后宫。
「没有。」梁思吟摇头,「以后,我的身份只会更加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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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大义灭亲。
梁五郎道,「那你还应了她。」
「不是我应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白茫茫的天地,梁思吟苦笑,「是我自己没有选择,不得不这么做。」
「五叔,我是为了保命。」
否则以梁父的急切,定然是硬要将这口锅全部扣到她身上,就像当年对待梁宣一样。
她想活,就得挣扎反抗。
雪势渐渐转小,细细碎碎的雪珠子从檐瓦滚落,四下寂静,只能闻见风声。不远处有道人影撑伞而来。
云幕被推开,一缕月色倾泻在袍角上,如水流动。男人脚步急促,拾阶而上,收了伞露出一张清秀年轻的脸来。
似是觉察到有视线打量自己。
他抬起眼,与梁氏叔侄二人正对。
隔着重重雪影,面容朦胧。梁思吟不紧不慢地行了个见礼。
对方收回目光,退了一步,将那把收拢好的伞轻轻留在阶上,很快转身进去。
梁宣过去拿起伞,端量着上面所绘制的清雅兰花,问自己的侄女,「阿吟,你认识?」
梁思吟摇头,「不认识。」
「但看样子肯定是个当官的,打好关系日后总有用处。」
第156章 你是谁家的女公子】
雪一直到戌时中才停的。
尚芙蕖喝了碗粥便早早歇下,她如今身子越发不便,睡的也沉。一觉起来,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宫室内暖香霭霭,窗前红梅远望如火。柳姑姑打起幔帐,为她穿鞋,「娘娘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尚芙蕖按了按额角道,「躺久了头疼。」
她本来就是静不下的性子,所以读书时才坐不住。眼下拖着这么累赘的一个肚子,行动大为受限。
「齐公公方才过来递了话,说陛下今夜会晚点过来。」柳姑姑压低声,「还有诏狱那边……梁家父子死了。」
「死了?」
尚芙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蹙了蹙眉和对方确认,「是自尽?」
有些文人硬骨头,狼狈难堪,就会一头磕死在诏狱里……可梁家,怎么瞧都不像是这种的。
「不是自尽。」柳姑姑摇头,「是梁美人送去的毒酒。」
尚芙蕖一愣,指尖不由自主地掐进身下褥子。
那可是她的血亲……
柳姑姑也感嘆,「奴婢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后头的话没说完,尚芙蕖也明白。
是狠辣。
当初提醒的那一句,她也姓梁,也是梁氏血脉。
本意是惜才之心,希望她多为自己谋一谋,出事了犯不着将性命搭上,并不是要她将刀刃对准血亲……
不知道是不是会错了意。梁思吟的自保方式竟如此惨烈果决,甚至不惜一刀两断。
「娘娘当真要用她?」
柳姑姑有些担忧,「梁氏素来无利不起早,又是卖李钻核的本性。梁美人这一手……寻常人难及的心狠与凉薄。今日她为自保能大义灭亲,就怕来日也会为了其它咬娘娘一口。」
立后的诏书早在入冬前就拟好了。流程已定,只待底下赶制礼服。
「能为利所驱才好,什么也不想要那才拿捏不住。」尚芙蕖笑了笑,「心狠是真,但凉薄未必。」
她要血真是凉的,当日就不会进宫了。
眼下破釜沉舟的一举,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梁五郎而谋。
见对方似有怔忪,她又问,「怎么了?」
柳姑姑道,「奴婢就是觉得……娘娘行事作风与陛下越来越像了。」
谁教的像谁。
…
时转下旬。
为了给这群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像乌龟一样的群臣缓和下心理压力,也为了沖淡京兆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冬至过后,太后在宫中摆了宴。
尚家也在受邀行列。
尚清如今任兰台侍御,为帝治书。
千里伏灯,雪作花时。一群少女像梢头的花骨朵挤在小阁楼上,正推窗往外张望。
大辰男女可同席,今夜太后宴请众多未择佳偶的闺秀才俊,也是有几分保媒拉縴的意思在里面。想撮合几桩子喜事,沖一冲煞气。
尚芙蕖坐在小亭中,怀里捂着手炉,将这些活泼灵动的姑娘看得一清二楚。
招了招手,示意杏儿将那个双髻绾着丹红珊瑚串,脖子伸的最长,岁数看起来最小的女君请过来。
杏儿脚步利索。
很快便将那名少女领到她跟前,对方见到她半点也不怕生,颊边梨涡浅浅地见礼。
「贵妃娘娘!」
离的近了,更能看清她面容青涩,犹带几分婴儿肥。
尚芙蕖笑着问她,「你是谁家的女公子?今年几岁?」
这话一出,能明显感觉到阁楼里的视线若有若无投落。
到底年小心里藏不住事。
尚清如今也到了择亲的年纪。这几个月又隐隐有风声透露,说陛下有立后之意。
皇后姐姐,后起之秀,自个模样品行又样样出挑,放眼京兆同龄子弟中都再难找出第二个。
这个香饽饽在放了几年后,更香更抢手了。
要不是因为尚芙蕖之前放过话,家中的门槛恐怕早就被前来打听的人踏破了。
所以,尚清现在就像挂在高枝上面无人採摘的成熟葡萄,人人视线都暗暗盯着,期翼能落到自家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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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见薛氏小女引起尚芙蕖注意,被亲自叫到跟前去,不免心头复杂各异。
少女眉眼一弯,「回娘娘话,臣女是太僕之女,叫薛筝,过了今年就是十三。」
才十二……
尚芙蕖眼前直冒金星。
那几年前实实在在就是个娃娃,薛氏还真心急啊。
「怪不得薛夫人三句话不离你。」确实生的讨人喜。
和那些窈窕淑女相比,她身形还没完全长开,珠圆玉润梨涡清甜,像年节贴着的喜庆的画。
尚芙蕖褪了手腕上的金钏子,要赏给她。少女却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恩赏贵重,臣女无功万万不敢受。」
顿了一下,尚芙蕖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误会什么了。
不由好笑,赶忙叫小蝶拉她起来。
发上红珊瑚珠串微散,薛筝额角都渗出一层薄汗,目色隐约游移了下。
尚芙蕖看出些许端倪,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就见腰间挂着象徵亲王身份玉佩,正站在湖畔一边啃着颗冻梨子,一边被冰的龇牙咧嘴的少年。
「……」
怪不得方才脖子伸的最长。
敢情是在看这个。
「娘娘……」被她瞧见,薛筝磕巴了下,眼神却逐渐不再隐藏。
是个胆子大的。
尚芙蕖拍拍她的手背,低声,「也没别的,他就那一张嘴的事。」
「多、多谢娘娘!」
见阁楼里那些姑娘耳朵都快竖冒烟了,尚芙蕖干脆让杏儿上去,把人全部请过来。
隔着段距离,根本听不清交谈声,几人只瞧到宸贵妃要摘手钏给薛筝,后者似乎婉拒了。
眼下离的近了,又见她耳根子都红透了的模样,不由暗暗攥紧袖口。
「都坐下来喝茶吧。」
京兆适龄的贵女几乎都在这儿了,尚芙蕖目光扫过,很快落在其中一名少女身上。她站在人群最后,半张脸被挡住,可依旧掩盖不了明珠生晕般的璀璨与明艷。
尚芙蕖一下认出来了。
这应该就是王家的女儿。
想起先前和初晴说好的那盏兔子灯,她正要开口,小腹却陡然一阵收缩疼痛,有什么东西顺着裙摆湿淋淋淌下来了……
第157章 猫哭耗子】
见她捂着肚子,面露痛楚,柳姑姑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发动,赶忙扶稳了人,朝小蝶喊道——
「医官!快去叫医官!!」
一群闺阁女儿家哪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反应不过来。而方才还站在后排的王双鹭,不知何时挤到最前。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尚芙蕖身上,回头对其他人道。
「劳烦再借给娘娘几件。」
来福很快叫了步舆,连同一起过来的还有尚清。
「二姐。」
少年郎青衫落拓,眉目清冷似一捧洁白的新雪。那只将她扶上去的手修长干净,笼着层月色,愈发叫人移不开眼。
尽管不合时宜,但还是有几个少女悄悄红了脸。
冰雪未消,满地堆着碎琼乱玉。
幸好宫人们早早就打扫出一条干净的长道。此刻,几个抬人的内侍都绷紧头皮,打起十二分精神,就怕一个不稳把自己的命给摔着了。
尚芙蕖倚在上面,两旁顶着霜雪白首的碧瓦朱墙急掠而过,皆化作背景。不知怎的,除了方才坠了那么一下,这次竟没感觉到太多的疼痛。
她下意识开始找人。
「陛下呢?」
尚清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袖子,跟在步舆边上快步往前走道,「应是在前面,睿王殿下已经亲自过去寻人了。」
今日后头办相亲大会,年轻的男男女女众多。
就照陆怀那个不解风情的性子,宁愿多看几本奏疏,也不愿意在这种眉来眼去的氛围里多待。
「让他来的快一点!」
尽管疼痛像是被屏蔽了一样,但裙下那股热流也令人不舒服。再想到罪魁祸首,尚芙蕖蹙着柳眉,火气唰地了冒出。
因为意识清醒,就有空分神去想别的。比如——那盏兔子灯。
这段时日陆怀提刀的手就没松过,杀的半只脚都踏入暴君门槛。朝中战战兢兢,所以要是专门送过去只为了这么一盏兔子灯,指不定得把王家人吓成什么样。
「清儿。」
只喊了一句,少年便自觉靠过来。尚清以为她是疼的,生疏安慰道,「没事的二姐,医官已经过来了。」
不远处,红叶拎着药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但也顾不得停歇,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偏殿的大门。
「快!快把人抬进来!!」
被人七手八脚抬进宫殿前,尚芙蕖用力握了下尚清手臂,不忘嘱咐他,「那个穿晴山色衣裳,髮簪单碧垂枝梅的就是王家姑娘,今日机缘巧合,你替晴儿还她一盏灯。」
其实往后有的是机会,但人在特殊时候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执着。
尚芙蕖眼下就是和这盏灯槓上了。
少年应了声好。
…
簌簌小雪又飘起。
廊庑上站满了人,个个收敛声息,安静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陆怀过来时,那串铜铃正被夜风拂的轻响。
人才进去。
他二话不说就又要闯,太后一把拦住,「你就别到跟前去猫哭耗子了。」人家姑娘这会儿估计越看他越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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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页
陆怀:「……」
让人摘下那串铜铃,陆怀走至她身侧,面容被雪影半笼着,声音压的极低,「母后,这次之后我不会再让她生了。」
储君一事始终是暗礁险滩,只是时机未到才隐而不发。
这是他作为帝王,却任性只取一瓢饮的代价。但这份重担子最后要压在尚芙蕖身上,他还是难以忍受。
尽管十年七个,只是杜撰。以往他也不曾留意过女子诞育之苦,直到亲眼瞧见女儿出世那日她的模样……像一樽一碰就碎的玉像。
尚芙蕖打进宫以来,都是他亲眼看着,亲手护着。养的活蹦乱跳,什么时候这般脆弱苍白过?
北风漫捲,凉意直袭后颈。他越想越悔,也越想越痛了起来。
而一门之隔。
尚芙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红叶聊着天。本来她嘴里是和上次一样,塞浸了人参汤的布巾。
但红叶见她这次打鸡血似的,状态不是一般好,干脆叫人撤了下来。
「娘娘今日挺有精气神的。」
她夸了句,尚芙蕖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脖子以下都是麻的,有种胳膊腿儿被压久了失去知觉的感觉。
这般一想,不由得就有些慌。
「红叶你说,有没有人是生完孩子半身不遂的?」
「???」
正在给她调整合适位置的红叶,闻言不禁抬眼问,「娘娘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也慌了。
「我没感觉了。」
产房内的众人吓了一跳,瞬间炸开锅,赶忙捏腿的捏腿,揉心口的揉心口。生怕她出什么事,万一没挺过来,那她们就得跟着一起凉凉。
「娘娘,现在呢?现在还有没有感觉?」
确实还是没。
尚芙蕖正要继续摇头。脑海里的那本书却突然自动翻页起来,红圈圈飞快圈出清楚四字——
【是我是我!】
系统又圈道,【是我给你打了特殊麻药,三天后就能缓回来。】
听到它的话,尚芙蕖终于放下心来,继续和红叶说话。
对方却倏地开口道,「娘娘这一胎,应是双生子。」
其实后头她就瞧出来了。
只是碍于初诊出喜脉那会儿,天子的脸色并不算好看。而且近来又忙于宋党一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尚芙蕖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只笑了笑道,「那希望能像长安一样乖巧懂事。」
…
冷月半弦,在暗云中若隐若现。太后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你是大辰的皇帝,你说了算。」
上次她说教了几句赐字的事,陆怀大半个月都不肯理人。
他性子拧的厉害,从对尚芙蕖死抓着不放手,非要清出干净后宫给一人住就能看出,是一旦认定,便绝不肯回头的果决性子。
最后还是尚芙蕖从中调剂,才说动的。
太后越想越想笑,人都是婆母劝儿子儿媳好好过的,到了这里反倒是要尚芙蕖来缓和他们母子二人。
但有些该说的,还是得说。
刚要像上回那样,交待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不能同房……里间忽地响起嘹亮的婴孩啼哭声。
她转过头,便见软帘掀动,一角玄色龙袍已经钻了进去。
第158章 还灯】
「恭喜陛下!是小皇子和小公主!」
有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没人再敢劝他出去。产婆甚至高兴地抱着孩子想要上前,但被一把拂开。
殿内血气未散。
有婆子端着一盆血水从面前经过,恰巧森冷月色投入其中,幽幽浮动,刺的他眼前一阵阵眩晕。
陆怀见过数不尽的鲜血,但唯独看不得她的。
雪白里衣被汗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尚芙蕖面色苍白,精气神却不知比上回好了多少。
见那道熟悉身影快步到自己跟前,下意识朝他讨要,「吃的。」
不知道其它人是不是也这样,反正她每次生完孩子都和饿死鬼投胎一样。
身后静默无声,众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低头忙活自己手上的事。陆怀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地让她半靠进自己怀里。
他这次进来,还知道带一碗燕窝粥。
尚芙蕖想伸手去接。
但对方不让。
「我来。」
这会儿争不过他,尚芙蕖索性由着。
粥是温热的,温度刚刚好。既不会烫嘴,又能暖身。
一碗很快见底,她终于想起什么,问,「孩子怎么样了?」
「都在母后那里。」
陆怀放下空碗,腾出的那只手在她身前死死交扣,像一把挣不脱的锁。熟悉的身躯从后覆上,画面与从前相似,只不过不再是青涩少年。
他长高了,胸膛也更宽阔了。
只有缚着她的怀抱与指尖依旧灼热如初。无数个日夜里,水沉香的气息近乎镌刻入骨。男人乌檀色的长髮落在她腮边,与她雪白脖颈相缠。
如水月色蒙在两人身上,在窗前映出一双依偎的影。
尚芙蕖闭了闭眼。
殿内的人还没走尽,他缠的太紧,不由有些难堪,「我想先睡一会儿。」
「好。」
陆怀应了一声,但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这次有力气,略微挣扎下,被束缚的更紧。
滚烫唿吸低入脖颈,直到濡湿感顺着她的肌肤滚入领口,尚芙蕖一个激灵,勐地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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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页
抬手无奈搭在对方头上,玉冠硌手,她压低声音,「陛下都多大了,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好几回了。
甚至不敢想像,百年之后自己要是先走一步,这人要怎么办……
觉察她的微顿,陆怀轻问,「怎么了?」
他声音沙哑,仍带一丝细颤,如丝弦在耳畔牵动。
尚芙蕖没有应话,只是扶着他的肩,转头去看。
即便日日相见。
但她每见一回就感慨一回,对方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太好了。仰似月华缀珠,阖如潋滟凤尾。
此刻泛着薄红,往常要强之人难得流露出的一丝脆弱,就像蛊惑人心的毒药,令人甘之如饴,引颈受戮。
「陛下好看。」
她头顶数值跃动了下,变成醒目的九十九。
【恭喜高贵的宿主,收穫两情相悦的老婆一枚。】
数值高了以后,尚芙蕖最后的那几丝心理防线就越来越难攻破了。有意讨她欢心时,数值几乎不涨,而像眼下,明明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却忽然涨了。
尽管琢磨不透这其中缘由,但陆怀提心弔胆数日后终于放晴了。
…
谁也想不到,尚芙蕖的肚子会在宫宴这个时刻发动。
贵妃生产,除了外男纷纷迴避,剩下的女眷自然不敢走,全都驻足在侧殿里。廊外的霰雪仿佛朦胧薄纱,被夜风一剪,轻抛向梅花枝头。
众人敛容屏气,侧耳听着里间动静。
直到产婆抱着孩子出来,这才纷纷上前向太后道贺。
天气寒冷婴孩稚嫩,穆太后担心受了凉,很快便叫人重新抱下去。听着她细緻的吩咐声,一群人面色各异。
若说先前尚氏立后还只是风声,那么现在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固然嘴上说管不着,但对太后这样怕麻烦的人来说,能一刀了断后面的事,还是心里松快许多。
陆怀这次下的狠手,至少能让朝堂清净个几年。
但过后随着年龄渐长,立储问题始终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
到底要立谁这事她管不着。
可朝臣念叨不动天子,就会念叨到她头上。而且好不容易解散后宫,不用再隔三差五早起,面对一票半生不熟的散装儿媳。
喝过太后赏赐的姜茶暖身后,一群女眷纷纷告辞回去。
王夫人挽着女儿,正要随人群而退,忽然被身后的陶姑姑叫住。
「夫人且慢,太后娘娘听闻夫人棋艺高超,想与您手谈一局。」
王夫人棋艺出众不假。
但太后的棋……总之没人想与她下。
转头看了女儿一眼,王夫人无奈拍拍她的手,「鹭儿,那你就先到外头道上等着吧,阿娘随后就来。」
王双鹭轻声应下。
她步履不快,出了廊庑,恰巧碰上前头一蹦一跳的踩雪玩的薛家姑娘。被她撞见,对方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喊了一声。
「王姐姐。」
京兆虽大,但贵女之间都是自幼相识,低头不见抬头见。
见她只穿了兔毛领的衣袍在外头,王双鹭不由问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没多穿一件斗篷?」
「唉,方才借给贵妃娘娘后,拿回来也不知是被谁踩了一脚。」
薛筝性子活泼,自来熟地就往她身边挤,取暖。又给她比划道,「这么大个脚丫子印,偏生我那斗篷是白的,要是穿了,回去我阿娘又该说我显眼包了!」
其它借斗篷的姑娘都好好的,就她一个出了这事。
一看就是有人故意而为之,被人针对了。再联想到今夜贵妃对她的喜欢和赏识,王双鹭心里顿时有了数。
「那正巧,我马车上还有一件干净的。」她掀开自己的斗篷,将人请了进来。
雪势越下越大,长道上寒风凛冽,几盏照明用的宫灯笼了层白雾,光亮黯淡。王双鹭索性叫车夫再往前赶些,打算到前头去等薛府的马车,将薛筝送还回去。
茫茫雪色中,远处似乎立着道颀秀人影,车夫缓缓停了下来,察觉到马车不前,王双鹭正要出声询问。
外头车窗倏然被人轻轻叩响。
她愣了下,打起软帘——
第159章 没准会是张祸水脸】
细细霰雪被明月照的皎洁,落在少年眼睫上。发间肩处也堆了薄雪,不知道到底在这里等多久了。
许是担心伸手不便,他将外头的披风搭在臂弯间。而此刻,那只修长的手被冻得微微泛红,正将一盏与其气质格格不入的兔子灯递到她跟前。
「王姑娘,你的灯。」
风雪声中,他声音平静和缓。眼眸清浅,能看见倒映在其中的月光,随着眼睫一动,雪月交织,流光辗转。
少女蓦地红透一张脸。
她少见失了礼数,什么话都没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缩回马车里,也不记得车轱辘是什么时候重新向前驶动。
薛筝喊了她整整三遍,才终于回过神。
「咦,王姐姐。」对方将脑袋凑到她跟前,关切地问,「你的脸好红啊,是不是方才被风吹冻着了?」
只是一盏灯,她没做多想。
王双鹭目光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兴许是有些……」
待薛家马车过来,薛筝裹了斗篷道了谢,她前脚才离开,后脚软帘就又被一掀,一丝凉气渗入,王夫人搓着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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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这棋下的我头都疼了。」
她小声念叨着,王双鹭赶忙拿来手炉给她捂。
「阿娘回来的也快。」
王夫人点头,视线一动,突然注意到旁边放着盏精緻小巧的兔子灯,问,「如今还不是时节,怎么会有这个?」
「旁人送的……」
少女声音轻了下去,不自觉攥了攥衣裙,膝上霎时皱出几道涟漪般的痕迹。王夫人没能注意到女儿异样,自顾自道,「今夜穆家那个小女儿算是犯了事了。」
王双鹭微愣下,「穆家姑娘……今夜有来?」自己清楚记得当时阁楼挤着的那堆姑娘里,根本没有她。
「你们一块玩儿的时候是不是没见着人?」王夫人两只手背拍了拍,「那就对了,你们是陪着贵妃娘娘,但她是到前头蹲陛下去了!听说还花心思学着贵妃娘娘,戴了蝴蝶颤珠簪,穿了身与从前娘娘相像的衣裳。」
尽管后宫差不多解散,但尚芙蕖十月怀胎身子不便。权势迷人眼,总有胆大之人心存侥倖,想博上一博。
分一口饼和得一整块是不一样的,所以尚芙蕖圣眷越浓,尊荣愈盛。那些人心里就越发痒痒,恨不得能取而代之。
「穆家出的也是馊主意,天冷冻坏脑子了。宋家的事儿这才过去多久,就记吃不记打,自己急着往刀口上抹脖子。当初被太后疏远,如今又想出这么一岔子。」
王夫人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全倒出来了。
「陛下那是什么人?从前东宫便无姬妾。如今像凭藉眉眼与贵妃有两分相似,就想着陛下会认错人,还是会移情别恋?」
不说陆怀酒量极好,千杯不醉。
便是真醉了,上一个想借这种机会趁虚而入的,估摸着都已经投胎成功了。
「那之后呢?」
王双鹭想想也替穆家女感慨惋惜。除却美貌,她的才学也是极好的,无奈走岔了路子。
「陛下本来都没把人和贵妃娘娘对上,更别提会被骗了,还是看到那支簪子后才反应过来她打的什么算盘,龙颜大怒。反正你阿爹往后上朝,是见不到穆大人了。」
这两分血脉本就淡薄,如今更是彻底斩断。
王夫人道,「太后今夜传我过去,说是手谈一局,实则就是为了这事。」
天子自幼长在宫闱,这种小心思和手段见多了,本来就算不痛快也不至于达到程度,但穆氏女偏生不知死活地要装作尚芙蕖,精准雷区蹦迪。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提及另外一事,「当时薛夫人也在场,我瞧太后似乎和贵妃一样,很是喜爱薛家小女。」
「贵妃娘娘的那个幼弟也到了成家年纪,虽说前些年娘娘放了话,说要让他自己寻个合心意的。可之前毕竟还小,今时不同往日,没准便是想撮合他和薛小女呢。」
这话刚落,王双鹭脸色就似乎白了层,整个像被人敲了一闷棍,耳际嗡嗡作响。
「怎么了?觉得冷了?」
看出对方的心不在焉,王夫人忙问,「要是觉得冷,阿娘叫人再送个手炉过来?」
「不用了阿娘,我没事的。」王双鹭勉强摇头,目光落在被风掀起一角的软帘上,透过帘缝能窥见纷纷扬扬的雪花,犹如翻飞错杂的心绪。
她尽量平復下这股异样,说道,「许是今夜有点累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
又是从云山寺那里得的两个名字。
「清和、齐光……」
尚芙蕖搭着被子,靠在榻上还在犹豫哪个孩子用哪个名字合适,陆怀已经走过来,拿走她手中装纸条的锦囊。
「皇子清和,女儿齐光。」
他这话刚说完,墨梅屏风后便传出响亮的婴孩哭声。尚芙蕖一把推开跟前站着的人,要喊人将孩子抱过来。
「让奶娘哄着。」陆怀拦住她,将她按回榻上躺着,「祉儿当初哪有这般爱哭闹?」
这两个自打生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一个格外爱哭,一个精力旺盛到能熬奶娘……他有极其不妙的预感。
尚芙蕖这一胎本就是意外,是在计划之外的。眼下这个意外,还一添就是俩。
短短一个多月,陆怀人都瘦了圈。
梦里二人只得一子一女,并没有这个小女儿。齐光这个名字,也本该留给作为未来储君的小皇子。
但到底受了那个梦境剧透的影响,他心念微动,将名字给了小女儿。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尚芙蕖撞了下他的胳膊,不满嘟囔,「哪有小孩子一模一样的?清和只是还小,爱哭了些,等长大就会好的。」
……长大了也是这副样子。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陆怀脸色几番变幻,像吃了黄连的哑巴。
奶娘很快将两个孩子放到身旁的软榻上,婴孩全身都是软的,像一团棉花。尚芙蕖不敢抱,也不会抱,只倾身去瞧。
可惜太小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皇子眼下位置,有一颗血红泪痣。
他又才哭过,像只小猫儿,硃砂痣被涟涟泪水洗的醒目,如明台上滴落的烛花灼痕。
尚芙蕖轻嘆一声,「这小子,没准以后会是张祸水脸。」
第160章 一加一,等于零】
「田税补人丁税是什么意思?」
出了月子的尚芙蕖重新恢復生龙活虎,此刻跪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孟朝进递的摺子,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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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的各个字她都认识,放在一块却看的人怒火直窜。
帷幄低垂,两盏新换的风灯光线透亮,照出上头一个个端正齐整的墨字。继之前的那份,对方又陆陆续续呈了摺子上来,如今案头堆满的这些全是。
孟家出身南地水乡,推行农政时又外放了两年多,亲眼目睹宋党影响下的赋税腐化乱象,鼠啮蠹蚀,贪墨成风。
税银从各州郡转了几手上来,中间不知被刮去多少油水。
跪坐在下处的沈恪解释,「意思是州郡颳了油水怕被查出来,便各寻由头,在田税上动手脚,从里头补……」
「疯了不成?」
大辰的开国赋税是按田税、人丁税和徭役来算的。人丁税分算赋口赋。算赋对大人,口赋对孩子。蛮族平定后田税三十税一,而主要大头便是按人丁徵税。
除掉内外两颗毒瘤后,天子释罪宽恩,省刑薄税。因此减轻田赋,为的就是与民休养生息。
结果这些人倒好,竟把手伸到上面来了。
尚芙蕖越看越恼火,「从前难道也是如此?各州刺史呢,都白吃饭的吗?」
「从前是徭役。」
要么出人,要么出钱。蛮族又连年侵扰,徭役繁重,腐蠹丛生。难怪如今国库充盈起来了,陆怀也没有给自己修点什么,依旧开源节流。
沈恪道,「蛮族归降后,不用打战,徭役上面已经刮不出什么了。况且监察官员与地方相互勾结,也不是纳罕之事。」尤其是宋党作乱多年的情况下,不缺乏浑水摸鱼者。
而且听这意思,徭役这块是一直默认被补替的,只不过眼下变得不够用了,才到田赋上面去匀。
撑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尚芙蕖不由问,「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珠帘被分花拂柳的一只手打起,撞出泠泠声响。
墨金龙袍的天子缓步而入,伸手按在她肩上,「所以,得查。」
这笔从前一直装煳涂的煳涂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沈恪三日后启程,奉诏察州,三河九郡务必给朕查清楚。」
斜阳照入窗,在已凉的茶面洒下金灿灿的光亮。沈恪没有立时叩首,犹豫了下,问,「陛下,微臣这一趟还能再见到家中老母吗?」
他惜命的很。
这就是桩得罪人的活,损人利益无异于杀人父母。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一个不留神没准就死在半途……
陆怀凉飕飕斜了他一眼,「再啰啰嗦嗦,朕让你明日就见不到。」
「……」
沈恪什么都好,用着顺手,看着也比孟朝进顺眼。
就是实在太惜命了,一副从来没活过的样子。除去蛮族立功那回,为保全完好之身,硬着头皮拼了。其余时候,不推着赶着就不怎么动弹。
年纪轻轻就是太后那套修身养性。
「……微臣遵旨。」
沈恪端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但隔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陛下,要不还是把孟大人配给微臣吧?微臣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恐难成事……」
尚芙蕖险些一口茶喷出。
两只眼珠难以置信地在他身上转了圈。没净身入宫当内侍、也没厌世自弃的沈恪……敢情是这样的?
陆怀也气笑了,「那朕用什么,你给朕再找一个司农,嗯?」
对方不敢再说话了。
「既然陛下不给。」尚芙蕖强忍着笑道,「不如我给你搭一个吧。」
对于她要拿主意,天子还不觉得逾越这件事,沈恪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并没有将这当玩笑话看待,而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忙给尚芙蕖叩了一礼。
「微臣谢娘娘。」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乎谢早了。
本以为尚芙蕖给自己搭的同僚,至少也是会拳脚刀剑功夫的高大壮汉。结果,千里江山屏风后走出的却是一道纤裊身影。
今年的春来得略迟了些,女子杏白的裙裾像被吹落的花瓣,花光柳影缀在上面,划过地面,最后在他身旁停住。
她礼道,「民女梁氏女,恭请陛下、贵妃娘娘圣安。」
沈恪愣了愣,这才认出是前不久被送出宫的梁美人。不由慌了神,「贵妃娘娘,这、这这恐怕不妥……」
「大人莫非也是那种目光短浅、一隅之见的人吗?」没等尚芙蕖回应,梁思吟兀自开口,「因我是女儿身,所以抱有己见。」
她声线婉婉如玉,说出的话却辛辣带刺。
「不是……」顾不上细思对方为什么会认识自己,沈恪忙道,「鸿鹄之志,非身之所困,巾帼英雄,亦令人仰止。只是千里远行,途中多有不便之处,恪恐无意冒犯了姑娘。」
「沈大人放心。」梁思吟直视向他,目光坦荡,不偏不躲,「我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与世俗之见。过后若真有闲言碎语,也不会叫大人烦恼承担。」
「还是说……」她似乎笑了下,「大人比我一个女子还要在意名节这种身外之物?」
见沈恪被这一套绵里藏针扎的说不出话。
尚芙蕖不由暗自感慨。同人文固然是杜撰胡编一通的,可这两人真的碰上了,也是针尖对麦芒。
里面的沈恪被压一头,现实也是这样。
「梁姑娘超脱,是我俗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恪也没的拒绝。这位女君厉害的紧,三言两语就将他能辩解后路全部堵死。他不忘问道,「敢问,姑娘会的是哪样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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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一脉他有所耳闻。
门客出身,耍的都是心眼,没听过哪个会拳脚功夫的。
而且这姑娘也看起来身形纤细,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能打的样子……可既然尚芙蕖这样安排了,没准人不可貌相。
「兵器?」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梁思吟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梁家人唯一的兵器就是脑子。大人不会以为我能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吧?」
「……」
那完蛋了。
一加一,等于零。
第161章 奉诏察州】
钱粮赋税这块,从前梁氏没少为虎作伥,尽人爪牙本分。但考虑到梁思吟并没有切实接触过,尚芙蕖还是挑了几个问题,面当面进行拷问。
考题都是比较偏的,比如像短时之内,如何逼出要抓之人。
「这有何难?」
梁思吟出宫后打扮很素静,鬓间只簪了一朵雪白的绢花。她全家都死的差不多了,如今尚在热孝。身上饰品都摘的干干净净,只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搭在膝上,不紧不慢道。
「若能找到家人,就在城门口架一口锅,半个时辰不出现扔进去一个。从老的开始,要让小的多哭一会儿。还得是小火,然后再牵两条恶犬……」
才第一个问题,后面就问不下去了。尚芙蕖眼睛瞪的比铜铃还大,盯了她半晌,才终于捋顺这口气——
「毒妇!」
同人文还是低估了她。
这么一对比书里那些简直小打小闹,不痛不痒。
半点没觉得这是个不好的称唿,梁思吟面带微笑,「多谢娘娘夸奖。」
梁氏之所以能在门客之风盛行,人才济济时争得一席之地,靠的就是这一手近乎没有人道的毒辣手段,精准拿捏人性的弱点,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尚芙蕖越想越觉得暗幸。
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真把这样的人放跑了,半夜想起这事,都得爬起来骂扇自己两巴掌。
沈恪同样听的眉毛直拧。
面前的女子看似柔婉面善,语声温和,说出的每个字却令人不寒而慄。
其手段之阴狠,他简直生平未见。
「好了,后面的就不问了。」尚芙蕖像被一下子抽空力气,「你回去收拾下,三日后同沈恪一块启程。」
没什么好问的了。
她相信只有梁思吟硬刚死别人的份,这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沈恪太过正派,应付不来那些阴谋诡计,而梁思吟正好是一把最佳的伞。虽说毒了些,但两人相互看着,总不至于累及无辜,真的做出什么磐竹难书的事来。
她也不愿意再挑战自己。
鬼知道对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跌破三观,惊世骇俗的话来……
梁思吟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方要跨出门槛时,身后的声音忽然又叫住她,「收敛一点!别伤人和!」
后宫条条框框,诸多规矩身份还是限制了她,都没怎么活动开筋骨。梁思吟这一去,才是真正的鱼入大海,回到快乐老家。
奉诏察州之事拍板定下后,尚芙蕖又让陆怀给了梁宣一个绣衣使者的身份,赐给他一把新开刃的环首刀。
此行安危问题还得多指望于他,毕竟总不能真让两只肩不能扛、力不能提的弱鸡结伴而行。
尚芙蕖掰手指算了算道,「这趟没个一两年都回不来。」难怪沈恪应的拖泥带水。
春时多雨,细密银丝又蒙蒙落了一场,半扇阑珊春意顺着斜逸桃花攀入窗。陆怀走过来,与她一同坐在那张侧榻上,长臂往后一搭,将人半圈进怀。
尚芙蕖已经完全丧失与他的边界感,压根没有在意,又翻看了一遍孟朝进递的那些摺子。
直到身旁的声音倏地贴近道,「听闻孟卿要娶妻了。」
她微微一愣,将奏本合上,「那好啊,孟大人岁数是耽搁好几年了,也省得陛下每日在我这儿拈酸吃醋。」
孟朝进娶亲,他没准心里头比孟家二老还高兴。
就是爱端着,没显出来。
「……」
尚芙蕖又问,「他娶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连个兆头都没有,悄无声息的。
「季家的女儿。」
「季家……嗯?哪个季家?」尚芙蕖险些以为自己会错意了,「我怎么记得那个季家,好像没有适龄的姑娘吧。」
季飞鹰唯一的一个妹妹,如今才八九岁大。
「是季飞鹰的小姑。」
天子低着眉眼,修长指尖轻轻拨弄过她腕上那串金玉手钏,叮泠作响,满耳琳琅,「在这之前,她定亲过四次,未婚夫都因各种意外暴毙身亡。」
「死了四个?」尚芙蕖倒吸一口凉气,「那命格得贵重成什么样?」
大辰没有同人文里的克夫一说。死了只能说明男人福薄,没那个命享。
「是,所以安王本有意娶她为妻。」陆怀说道,「但被季家以女儿命格古怪,要入寺清修为藉口回绝了。这些年季家姑娘人一直都在云山寺,仍是待嫁之身。」
当年之事在安王有意操控下闹的不小。
他想的倒好。一来能有娶一个命格贵重妻子的声望,二来又能将季家拉到和自己同一条船上。
所以剋死四任未婚夫,命格贵重这一说法沸沸扬扬。本以为季家姑娘这辈子是要做自梳女,并不打算嫁人了。也不知道孟朝进是怎么碰上的,还能成就一段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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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页
尚芙蕖问,「既然这季家姑娘命格如此贵重,怎么没许给你?」
腰肢被不轻不重掐了下,暗含威胁之意。
陆怀垂眸看她,给她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旁人即便想嫁,我难道就要娶吗?」
尚芙蕖终于想起来了。
之前的后宫,包括自己在内,都是太后偷偷摸摸的产物。女色方面根本就不在这人的考虑范围内。
「那倒也是。」她熟练转移话题,抱着对方胳膊,「陛下还是留给我吧。」
唇角明显弧度扬了扬,目光落在悬于指尖雪白的手腕,陆怀反应过来时,掌心已经贴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他轻声询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尚芙蕖吃亏就吃亏在这点迟钝上。
她奇怪看了对方一眼,「早好了啊。」不然能在这儿操心赋税的事?
「今日用的是什么香?」
「就往常的……」
低哑音色擦过耳畔,近乎贴到她面上。尚芙蕖一个激灵,思绪终于从那些杂七杂八的摺子里抽回。
陆怀却失了耐心,几分强势地抓着她的肩将人转过来,玉带钩带与她腰际流苏相缠,缓缓低头正要亲。后间忽然传出哇地一声,随之便是嚎啕大哭。
尚芙蕖一把推开人,「快去哄孩子。」
「……」
第162章 哪来的什么表姐】
五月底,孟家迎亲。
因天子心里比孟家二老还高兴的缘故,大手一挥不吝赏赐,给足了面子。锣鼓喧天,大红的喜轿从桥上抬过,四角如意流苏,随彩绸一晃一晃。
还是熟悉的客栈三楼和熟悉的屠雨。看着面前伸长脖子,恨不得魂飞到底下跟着一块凑热闹的人,语带迟疑。
「娘娘,您今日出宫没同陛下说……回头会不会被训斥?」
她措辞相当委婉。
其实出不出宫的倒没什么,重要的是跑来看孟朝进成亲,依着上面那位的脾性,没准醋罈子又得倒一回。
「人都娶妻了,应该……不至于吧?」尚芙蕖越说话音越虚。
董美人和梁思吟一离开,整个后宫从各种意义上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往常闲的慌,还能找人吵嘴两句,如今彻底冷清下来,还有些不太习惯。
争奇斗艳时感受不到的深宫寂寞,解散之后终于体会到了——
无敌的寂寞。
孟朝进这几年颇得圣眷,因此今日宾客如云,座无虚席。堂前宽敞开阔,红毡铺地,从这个视野望去,可以看见新嫁娘下轿,与孟朝进各执牵红一端,缓步向前。
两人的年纪都算是晚婚。
季静姝年过双十,同龄女子之中,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季家应该是极其疼爱这个姑娘的,新娘的嫁衣和盖头上都缀了许多珍珠。华光璀璨,万丈软红中,她脚步落地极轻,身上挂着的那圈佩环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屠雨沉目,「她会武。」
尚芙蕖只愣了下,便笑道,「难怪季鸿胪天天脸拉的比瓜长,敢情头疼的不止一个。」
他家的血脉简直就跟长歪了似的,出了个舞刀弄枪的儿子。
还出了个隐藏款的妹妹。
忽地一阵风过,新嫁娘头上的红纱被风捲起。尽管季静姝速度很快,但尚芙蕖还是窥见半张透着英气的美人面。
不同于从前后宫惯常见到的那些,是生于刀刃上的花。
她都怀疑当年要是安王强娶,会不会成为第五个暴毙身亡的。
新人很快入内行对席礼。
三揖三让迎宾,礼毕对坐,谓之对席。但人群拥簇,后面的很快看不见了。尚芙蕖正想合窗撤回身,余光倏地瞥见站在外圈被一名面生妇人扯住袖子的陆扬。
陆怀还是溺爱这个弟弟的。
直到今年,才让他正式入太学与那些同砚同吃同住。
十几岁的少年眉目明朗如画,身形将将长开,颀秀挺拔。可即便隔了这么一段距离,尚芙蕖也能从他那些搓衣角的小动作里,看出焦躁不安。
「怎么回事?那是谁?」
那名妇人她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不是哪位官员的女眷,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受邀而来的宾客。
她手上还牵着个看起来比陆扬略大几岁的少女,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着就要将两人扯到一起。
「娘娘,属下不认识她们。」屠雨眼力过人,但也没见过这对母女,「瞧小王爷的模样,倒像是相识之人。」
只不过,有些不耐烦。
「那妇人似乎是在让睿王殿下,喊那名少女表姐。」隔着这样的距离是听不到的,但能从口型看出大致的言语内容。
这是一名优秀暗卫的素养。
「表姐?」
尚芙蕖险些怀疑她是不是推测失误了,「扬儿哪来的什么表姐?」
皇室宗亲在之前内斗就消耗了不少,之后更是被陆怀收拾了个干净。真要说的话,那也就只有陆扬一个像模像样。
可谁敢乱认王爷当亲戚?
遽然间她像是想到什么,怔了一怔,赶忙吩咐屠雨,「你去查一查,罗太嫔在京兆还有什么亲眷?」
明白她的意思,屠雨当即应了声是。
底下还在拉扯。
陆扬一贯好脾气,眼下难得被惹毛的样子。那妇人似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少女大胆上前就要去拉他的手。
温和不等于没有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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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页
正要挥开斥责之际,一对发梳总角的压轿童男童女倏地从里头冲出来,嘻嘻哈哈从几人中间撞过。
借着妇人松手的机会,陆扬迅速抽回自己的袖子,转头扎进里屋。
身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
少女喊了他两句,被里间欢唿声盖过,只能懊恼地跺跺脚。与那妇人抱怨几句后,两人也并没有离开,而是绕到停靠的马车旁站着等待。
尚芙蕖看的直蹙眉。
但心里也清楚,这亲戚十有八九确实是真的。
否则陆扬也不会这般给面子,周旋许久都没有直接斥责赶人。
「去和睿王殿下说一声。」
没管自己是不是能看到人,她自顾自吩咐,「等会儿礼成离开直接从后门走,我的马车在那儿等着,顺道送他回王府。」
话音落下。
昏暗的角落里似乎动了动,有道身影一闪而过。
…
新人交换完信物玉佩后,便要行最后的解缨之礼。
新夫解下新妇绑发尾的红缨,意为从其父母手中接过新妇,成为结髮夫妻。那对穿得像大红灯笼的童男童女,不知何时从后门又绕了回来。
一群女眷正围在那儿观礼。
两人寻了圈,才在角落里找到正在努力踮脚的薛筝。而她手上挽着的,正是那位王家女君。
两人自那日雪夜之后,愈发熟识起来。
薛筝一只眼珠还没新嫁娘身上下来,另一只就被案前那绑了脚的大雁吸引住了,「天哪姐姐快看,大雁居然还是活的呢。」从六礼提上门的到现在,竟没饿死!
不知哪家的夫人笑了声,正要说话,那两个孩子已经挤到薛筝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
「薛姐姐,已经好了。」
低头看见两个孩子找自己,薛筝倒没有多少意外,赶忙弯下腰身,去听他们说话。其中那名女孩大胆去牵她的手。
「薛姐姐,你帮了小王爷,怎么也不告诉他啊?」
「主意可是王家姐姐出的。」薛筝笑道,「她也不想告诉。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嘛。」
里头的新人快行完礼了,正要叫两个孩子进去,人群忽地攘动起来,极淡的墨香里,一手提笔的青衫少年立于阶下。
「借过。」
第163章 六礼】
尚清是被请来写贺词的。
大辰以隶书、草隶、行楷隶为主。而北地宋太师、南地尚文白都是当世流派的大家。尚清作为其子,自然也有这一手好字,甚至因其性情沉稳内敛,别具一番风骨。
松竹般的修长指尖蘸墨携风,在雪白宣纸写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六礼既毕,宾客尽欢。
有两心相许者,借热闹和对方挨在一起,多说几句悄悄话。
孟家由南迁往京兆,昏礼也是南地风格。陆扬还没尝过这么全的南地菜色。一时吃的高兴,竟没注意到身旁那个家丁给自己使了好几次眼色。
最后忍无可忍。
宴席一散,暗卫直接捂住他的嘴,将人往马车里一塞。
「唔、唔唔唔……」
几个方才还同席的年轻公子,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人强抢亲王,捋起袖子慌慌忙忙要去追,但被尚清伸手拦下。
「是皇宫的车驾。」
几人这才作罢。
酒酣兴浓,那群夫人聚在一起,谈及当年季静姝之事。
不由感慨这贵重到死了四个未婚夫的命格果然与众不同,年过桃李都能觅得如此良缘佳婿。
孟司农年少有成,在京兆可嫁榜上,亦是抢手的香饽饽。
奈何之前一直未有娶妻之意。背地里有传言,说他与如今极尽尊荣的贵妃议过亲……
两人同出一个州郡,虽不知真与假,但这样的事忌讳莫深,渐渐也无人敢提及。
说着说着,话又牵到自家儿女姻缘上。卓家夫人笑吟吟去拉王双鹭的手,「我呀也不求旁的,将来我儿要是能聘得王家女君为妇,那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王夫人神情微妙一变。
不动声色将自家女儿的手抽回来,说道,「这是哪里话?你家小郎雏凤清声,学富五车。小女不过蒲柳之姿,怎堪相配?」
这满京谁不知道他家儿子是个断袖。
还想忽悠她宝贝眼珠子往火坑里跳,呸!
但她还是低估了对方的脸皮厚度。
「哎哟,你们听听这自谦的话,她家女君要是蒲柳之姿,那满京待嫁女儿还有几个样貌出挑的?」
卓夫人正是酒热上脸的时候。
她总共就得了块手心肉。结果旁人同龄儿女结两姓之好,自己儿子却偏生是这么一副模样。
偏生卓家公子又是个性情中人。几番与家中好说歹说无果后,索性自己将此事捅了出去,直接绝了最后一丝退路。
现在正经人家的姑娘都是退避三舍,哪有人愿意与自家说亲的?
卓夫人满腔郁气无处发泄,今夜又灌了几两黄汤,便有些口不择言。
「你家女君明珠之姿,不然当初那宋家公子见过多少美人儿,怎么还会对其一见倾心,非卿不娶?」
见王夫人脸色彻底黑下来。
边上的薛氏赶忙解围,「你也是吃醉了,满嘴胡言乱语,好端端的大喜日子提这晦气事情做什么?人家季姑娘好不容易否极泰来,也不怕被人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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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页
卓夫人讪讪一笑。
「害,王姑娘谁瞧着能不心仪呢?」郭夫人也跟着顺毛,转移话题道,「我也喜欢,要是夫人有意,我娘家有一外甥生的人品俊秀,年纪也与你家女君相仿,正好相配。」
郭夫人是言而有信之人。
她既这般说了,王夫人还真心念一动,细问起对方那位外甥的情况,越听越是眉舒目展心底满意。
但这事终究得过问女儿的主意。
等回到马车上,良驹轻踏,王夫人提及此事,但王双鹭明显怏怏的,并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瞅着女儿的表情,王夫人说道,「你若是不喜欢郭夫人的娘家外甥,我让你阿爹再多打听打听旁的公子?」
「不必了阿娘。」王双鹭低垂着眼睑,听着外头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女儿还不想这么早打听。」
「及笄之年,年华正好。」王夫人爱怜摸了摸她的脸,「那薛家小女比你小了几岁,方才席间,我可是看到薛夫人特地领了人到尚家那边说话。」
「尚家那位大姑娘如今生意做的可大了,多少室男都想求娶,可惜人家一心扑在铺子和女儿上,根本不想再嫁。」她絮絮念道,没注意到女儿略显落寞的神色。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眼下想要巴结哪有那么简单?不过薛家小女性情活泼,听闻与贵妃娘娘少时有几分相像。」
「所以,瞧尚大姑娘对她也是喜欢的紧,方才还褪了手上的镯子做见面礼呢!」
大辰年长女子给予自己身上所戴饰品,至少都是看重与喜爱的意义。
清风拂起素净窗纱,湖畔那行春意随夜景一起倒退,流萤点点。王夫人总算注意到女儿的不对劲,关切地问,「鹭儿,你今晚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双鹭摇头,柔声道,「只是方才席间贪嘴吃多了,这会儿有些积食,坐马车晃的头晕。」
忙叫人取了山楂丸子过来,又叫车夫慢下速度。王夫人拉过女儿的手,一边给她揉按着神门穴和中脘穴消食,一边说道。
「不过尚家的小公子确实没得挑,人品模样都是一等一的。你若是有意,阿娘也替你去争一争。」
但能不能争到就不好说了。
宋广嗣之前那一通闹事,多多少少还是带来影响。不在意的就没什么,在意的总能拿来作筏子。
就像方才席间的郭夫人那样。
「不必了,阿娘。」王双鹭苦笑,「既然尚家有意于薛姑娘,又何必不识趣凑上前给人家徒增麻烦?况且这姻缘一事,本就是不能强求的东西。」
前几年薛夫人主动提及,尚家还是婉拒的保守态度。
如今反过来这般积极,没准就是尚公子自己有意……薛筝又与她交好,好友觅得良缘理应祝福,怎么能做出背后挖人墙脚这种不义之事?
「那倒也是。」
王夫人不知不觉间,又往女儿心上扎几刀,「不情不愿的没法成,成了也是怨偶一双。」
第164章 隐患】
「你今晚没吃饱?」
轱辘辘的马车声滚过长街,尚芙蕖看着一连吃了她半盒桃酥的小少年,轻嘶了声。
果然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方才被嫂嫂的暗卫一吓,又饿了。」
陆扬托着腮,一边嚼嚼嚼,一边探头看外面风景,嘴里还没个消停。「南水州的菜别具风味,那道鸭肉居然是甜,还有那个用瓜皮雕刻的小船,上面的窗都能开合,京兆可没有这么精巧的手艺。」
北地更偏向于大型物件,之前系统的任务奖励图纸,便是由京兆匠人造出的。
「那位薛家女君听说也是南地来的,好像是叫那个什么……杨柳州?」
尚芙蕖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问,「扬儿,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挺好的啊。」陆扬继续嚼嚼嚼,话语带点含煳不清。
「皇兄平日里还嫌我话多,那姑娘比我还能讲……天吶。嫂嫂你不知道,她是真能说啊,她可太能说了!但她讲的那些吃的,是真的能馋死个人!」
尚芙蕖:……
早说了,他就那一张嘴的事。
但除了那张嘴,压根没有其它事。
算了,孩子还小,不开窍很正常。原作里陆怀可是近而立之年……尚芙蕖抹了把脸,问起正事。
「扬儿,今日在门口拉扯你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哎对,差点忘记了。」桃酥太干,陆扬灌了两口水道,「照关系算,是我另一头的舅母和表姐。」
还真是罗家那头的。
罗太嫔在被她吓了一遭后,消停了这么多年,忘记还有罗家人。
屠雨递迴来的情报得到证实,尚芙蕖又问,「那他们拉扯你做什么?要钱?」
除了钱权占便宜,也想不到别的。
「不知道,可能是想和我套近乎吧,」陆扬摇头,摆弄着水囊的木塞,「那位舅母一直扯着我,让我和表姐多说话。」
尚芙蕖柳眉瞬间蹙起。
…
车驾进了侧门。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太后早睡,连带着整个寿安宫早早都沉入恬静梦乡。
廊下的碎嘴八哥将脑袋藏在翅膀里,席榻上团成一滩的大小猫也唿唿地睡。
身着寝衣的太后,净了手脸,才要躺下。外间便有侍女来报,「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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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太后:「……」亦未寝。
错金博山炉吐出裊裊青烟,春末夏余,纱窗下偶有虫蛰鸣叫。一身天水碧春衫的尚芙蕖正弯腰捏猫爪子玩,见她出来,依依不捨地收回手。
「叨扰太后娘娘了。」
还知道叨扰……穆太后悄悄打量她一眼。出身烟雨南地的美人身段窈窕,春水一样。但丰腴还没完全消下去,轻衫薄薄,多了几分玲珑之意。
「坐着说话吧。」
陶姑姑上前奉茶。
尚芙蕖接过茶盏……嗯,还是熟悉的大树叶子味道。
两人也算相识好几年,大树叶子她也是喝习惯了。知道太后不喜欢弯弯绕绕那一套,尚芙蕖开门见山,「娘娘,近日罗家似乎缠上了小王爷。」
用盖子撇了撇上面的茶沫,穆太后半掀起眼帘,「罗家?」
罗太嫔在皇宫外头还有一个同胞兄长,这事她是知道的。
「是,扬儿今年也十三了,再过几年也差不多能相看了。」尚芙蕖说道,「正巧,罗家的姑娘已经及笄了。」
「亲上加亲,确实是个好算盘。」
茶碗底部触及案面,发出一声轻响。穆太后眼尾微扬,语带讥讽,「但就凭他们罗家,也配得上?」
「当初罗氏入宫多年,除去刚被封为采女和生下扬儿那几年,这些人可从没来探望过。」
包括罗太嫔去往云天寺后,所以她看不上的,不是罗家的家世,而是德行。
得知罗氏有孕成为后妃,起先还犹如被天降馅饼砸中,欣喜若狂,以为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先帝不喜欢相貌平平的罗太嫔,也连带着不喜欢陆扬。在他眼中,儿子只有安王,继承人则只有陆怀。
陆扬压根毫无存在感,睿王还是他驾崩之后,新帝亲封的。又一路护着,才平安长大到如今。
尚芙蕖附和,「臣妾也是这个意思。」
而且她在系统给的那些书里看到,表亲容易生下畸形孩子……光是这点,就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想到书上种种,她忽地心念一动,有想法缓缓浮现。
「不过前一阵子,罗家倒是去了趟云山寺上香。」
当初带去的那些,包括郑医女在内,都是从寿安宫出去的人。
着手处理宋党之前,为防事变,罗太嫔可是被看的像铁桶一样。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清清楚楚,更遑论见过几个谁了。
太后眼底讽意更甚。
昔年她被穆家强行送入宫里,本质上也一样,都是吸血蚤虱。
尚芙蕖道,「他们应该是去请求罗太嫔应下这门亲事,毕竟母子至亲,骨肉相连。」
否则单以罗家,哪里够的到一个正经亲王?
「她虽为扬儿生母,但扬儿的事情还轮不到她做主。」太后示意陶姑姑给她端来一盏今年的血燕,语声微沉,「但是罗家,确实得收拾一遍了。」
否则始终是个隐患。
对陆扬的隐患。
「是。」尚芙蕖欠了欠身。她就是怕打老鼠伤玉瓶。
毕竟陆扬不同其他人,太后这头总得吱个声。
说完正事,太后倏地问起,「听说,下个月皇帝要带你去行宫避暑?」
尚芙蕖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太后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打了个转,带着丝丝说不出的微妙。
「当真是你去玩?」
见对方怔怔抬头,太后放平眉梢去看手中那盏血燕,「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几个孩子就劳烦母后了。」
「……」
从前託付长安时,穆太后总是应的干脆爽快,只恨不得能多留几日,如今面对一加二套餐,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显对赠品没有多满意。
但尚芙蕖只当她默认了,起身就要告辞跑路。
「等等。」太后眼疾手快叫住她,「哀家还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第165章 母爱如山体滑坡】
一道身影绕过落地屏风,俯身而拜,「太后娘娘,贵妃娘娘。」
尚芙蕖侧眸看去,微微惊讶。
竟是红叶。
这么晚了居然还在这儿。
她不由问,「太后可是近来身子不适?」
要真是这样,就不能把孩子扔下给对方带,虐待病弱退休老人家。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穆太后轻飘飘道,「哀家让她过来煮汤的。」
「而且哀家瞧她医术精湛,有巾帼医家义妁之风范,便打算问问子昭,看看能不能让她到太医令身边做个药丞。」
大辰太医令丞有二。
一属太常,为百官看病,二属少府,为内廷看病。而左右又有负责药的药丞与负责药方的方丞……这是要为红叶铺路的意思?
尚芙蕖微微讶异。
因后宫嫔妃不便,所以内廷女医官倒是不少。但大多赏赐得的都是物质金银,少数有身份的提升。能当上药丞方丞的已是寥寥无几,更遑论太医丞、太医令这样的……
这是喝汤喝出感情了。
也不白瞎红叶煮了这么些年,误打误撞抱上多少人得不到的大腿。
听出太后的意思,她很上道,「臣妾也是这般想的,回头便与陛下说道说道。」
俗称,吹边风。
一串鲜红的珊瑚珠串被递到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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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愣了下。
到底在宫里待久了,一下子就认出这东西的用途。
「太后娘娘……」
不是有避子汤了吗?
虽然不是她喝,但也不好意思问。入手温润,接过那带着丝丝缕缕异香的珊瑚珠子,尚芙蕖正要往自己腕上戴。
穆太后却又叫住她,「不是你戴。」
「让子昭戴。」
哪有男人戴这种东西的?能有用吗?
她心下疑惑,不由悄悄抬眼。穆太后正巧与她对上,说道。
「你戴没有用,这东西浸过药物,只对男子起效。」
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陆怀的主意。
恋爱脑的昏君不可怕,可怕的是明君恋爱脑,清醒地做出一些匪夷所思、旁人不能理解的东西。
太后已经被创习惯了。
大概人的一生总要有道软肋,或者放不下的执念。就像她对长姐,而她儿子这辈子註定要在尚氏这棵树上吊死。
陆怀过来领人时,尚芙蕖吃了寿安宫半碟子枣糕。
太后扣在茶盏底下的手指,默默又折了一根,正好数到四。
抬眼恰巧见青年帝王缓步而入,抬手挥退左右要迎上前的宫人。柔和的灯焰落在他眉宇间,璀璨若明珠。
陆怀曲指叩了叩屏风。
「盈盈,回去了。」
他走路还是和猫一样,悄无声息。尚芙蕖与太后相对而坐,不知道人来,只听到玉落般的一声。
赶忙起身,放下糕点告退。
陆怀是将两个孩子哄睡了,才过来领人回去的。
帘帐生暖,雁衔鱼釭灯矗立在案上,投落暖明的光影。发梳粽子髻的小姑娘,半个身子几乎都趴到上面,白皙手指捏着一枚黑子,正愁眉苦脸对那盘棋。
听到动静,她回头扑来,扯着陆怀的袖子左摇右晃道,「阿爹、阿爹这实在太难了,我解不出来呀。」
陆怀正要去净手,将她转了个方向,朝着身后之人,「找你阿娘。」
不料,尚芙蕖脖子一缩,躲的比谁都快。
「不会不会!」
「……」母爱如山体滑坡。
见女儿干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傻傻站在那儿说不出话。陆怀忍了笑道,「既然你阿娘也不会,那你就自己再去想半个时辰,等会儿阿爹过来瞧。」
没办法了。
小姑娘只能顶着两个尖尖的髮髻,垂头丧气重新趴回案面。
尚芙蕖本来还想说两句,但被陆怀扣着肩膀进了里间,「不打扰她了,让祉儿一个人好好想想。」
「我方才问了她的功课。」
伸手合上寝门,陆怀一边解下外裳,一边说道,「还记不记得之前你和我说的,女傅评价我们女儿什么都好,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就是性子懒怠,不爱啃书本子。」
尚芙蕖不敢说话。
谁不爱念书,谁心里有数。
「长安性子还有的磨。」陆怀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往后凡事不能太纵着她,慈父多败女。」
他管孩子不分什么皇子公主那一套,全都得卷。
尚芙蕖默默扯了下嘴角。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每每对上长安那张脸都会忍不住心软。包括对她,内外安定之后也不再从前那般,看管着念书了。
将红叶升官加薪的事情提了,陆怀十分干脆应下,「确实是可造之才,少府太医令的位置不是不能一争。」
「那陛下有没有听说过,表亲之间会很容易生下……」尚芙蕖指了指自己脑袋,「这里有问题的孩子?」
陆怀笑道,「你这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什么时候竟对医书感兴趣了?」
「一本很偏门的书……你先想想看,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下意识侧过身去抓他袖子,尚芙蕖有些心急于此事。
大辰同姓不婚,惧不殖也。但这种中表亲可不少见。
那本书上说得要是真实,不敢想像埋了多隐患。
这种可能从前未有人提过,陆怀作为起的比鸡睡的早狗晚的帝王,注意力也没放在这块上面。
如今被她一说,越想越蹙眉。
亲上加亲放在天家这样挂钩复杂的大型利益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从前那些怀疑是被他人算计的天生不足的皇室孩子,眼下一连起来,确实能发现诸多不谋而合的点,比如——
沾亲带故。
「是与不是?」
尚芙蕖视线盯在他微妙变化的脸上,手还扯着对方袖子就探头过来,心急的像只笼里的鸡。
「太吓人了,之前舅母还想给我阿姐介绍个表兄,幸好没答应!」
要不然她很可能就要多一个三头六臂的外甥,光是想想都可怕。
「不是想给人机会吗?」陆怀压着她的肩膀,将人重新按回去,「时机可遇不可求,现在就很合适。」
正好等红叶升了药丞,就能翻阅陆姓皇室以往那些脉案,梳理足够有力的证据。再明令禁止。
第166章 永以为好也】
将他搭在自己肩膀的那只手拿下来,放在膝上,尚芙蕖低着眉眼拿出那串珊瑚珠子,「陛下今日怎么这般晚……」
话一出口,她怔了怔。
才发觉这句多少带点孩子气的埋怨,但收也收不回了。
清漏沉沉。
那只仿若工匠精心雕刻的手,玉色腕间缠了鲜红珠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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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页
这个精緻秀气的式样其实是女子佩戴的,但因他腕骨分明,指节修长,竟不嫌阴柔,反差之下只衬出一种近乎蛊惑的妖冶。
如极细极软的丝线,缠上人心,轻轻一扯便悸动难抑。
已是青年模样的帝王,寸寸软下眉眼,指尖勾住她将要抽离的手,「你再多念一念我。」
金玉手钏叮噹,尚芙蕖耳面发热,「我与陛下日夜相见,还有什么好念的?」
人的感情本就是难以说清的东西。
她如今再去回想,仍觉不可思议。
其实已经忆不起自己初进宫的心态。只记得阿娘那句低调做人,安静如鸡的宗旨,不求宠冠六宫,能熬在这高墙之中平安熬完一辈子就行。
之后一切都超乎意料,包括……她自己。
反正这八个字,与现在的她毫无关系。
陆怀含笑,那双凌厉的凤眸此刻眼尾微落,多了几分柔情,「朝夕并非时刻,何必只争朝夕?」
果然属狗的,就是黏人的紧。
「愿你见我有所求、有所念、有所欲、有所喜,便如——」他指尖一如少年时炽热有力,如蝶停落在掌心,扑朔着进去,「我见你一般。」
她顿了片刻,落下眼帘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5】
【永以为好。】
那条数值彻底满了。
气氛都到这儿了,不亲一个都说不去。尚芙蕖本就是个胆大的主,反手攥住对方腕间圆润的珠串,倾身靠过去。
经多年苦读,陆怀总算从那些杂书里领悟一二。
一手撑扶在她后腰处,掩饰住逐渐灼热的血液,化主动为被动,假作安静等她。自从长安出世,属于顶级狩猎者的强势作祟,回回都是他先发制人。
尚芙蕖捧着他那张绝色的脸,暗暗感慨在这方面两人也算是互为养成系,这人的白纸程度甚至远超她想像。
最开始竟连女子月信都不知道。
但凡没有她,就是当蛙的命,只会孤寡孤寡……
水沉香气息渐近。
两人相近不过一指,陆怀搭在她腰际的手一点点收紧,青脉显露。门骤然被叩响,外头传来小姑娘脆生生的嗓音。
「阿爹!我解出来了!」
「……」
早知道就直接让她回去睡觉。
等陆云祉收拾好棋盒,乖乖下去歇息。尚芙蕖已经卧在那里睡着了。
万花簇拥的时季,温暖宜人。但春末雨水多,白日与夜晚温度有差。陆怀还是担心她万一不小心着凉,过去给她脱了鞋袜,解了外裳与钗环,再将人挪上去。
被角掖得紧紧的。
所以阖目没多久功夫,尚芙蕖就被硬生生热醒了。醒来时帐幔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她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并没有熟悉的胸膛。
半支起身,拉开一丝幔帐。
透过朦朦胧胧的薄光,在案前寻觅见那道身影。尚芙蕖揉着眼睛问,「几时天了,怎么就起来了?」
说完才注意到,对方手中正拿着一只檀木匣子。
里头装的是一对圆润饱满,晶莹剔透的南珠,在黑暗中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这是哪来的?」
珠有九品,寸五分以上至八九分为大品,最佳。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而陆怀手中的这对,明显有五六寸,是大珠。最难得的是两颗南珠不管是外形大小,还是色泽与饱满程度,都如出一辙。
要寻出这样一对,其中辛苦只怕是旁人不敢想像的。
尚芙蕖素来喜华服珠宝,当即伸手示意想看。但陆怀摇头拒绝了她,「这个不能给你。」
??说好的永以为好呢?
见她不吱声了,陆怀笑着走过来,打起水青帐幔道,「这是宋府抄家时搜刮出来的,当天被宋太师的女儿带在身上,等刀落下后才从袖中掉出。」
随众多人头一起,滚落血泊之中。
被季飞鹰捡了,呈上来时,还能闻到上面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而这样的珍宝,他嫌晦气,也就没有给尚芙蕖。
「往后,给你寻更好的。」
尚芙蕖没往心上去。
昔年朱仲资三寸珠,诣阙上书,吕后赐他五百金。而眼前这样的,再好就是七八寸的大珠,哪有那么好找?
因此听完解释,只问,「那陛下今日怎么拿出来了?」
「看看卖了能不能给你添置些什么。」
他这里说的卖,自然是贱卖。
「还是留着吧。」尚芙蕖觉得可惜,又觉得他忌讳,不由笑道,「陛下从前也没这般信鬼神之说。」
她伸手去扯人。
陆怀也乖乖顺着对方的力道躺下,没有说话。
嵴背陷入柔软的被褥,如潮水般被缓缓拥裹其中,梦里那两枚带血的南珠始终在脑海中盘旋,挥之不散。
冬十二月,乙巳日。
他的儿子篡位,披甲执锐杀进皇宫。殷红的鲜血顺着白玉阶如蛇蜿蜒,一时竟盖过严冰厚雪。
对方腥红着双目,如泣血泪,就站在阶下质问他。
以南珠为局,有心之人的算计成为压垮父子紧绷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父皇没有教导好储君,他终究也步上后尘……
太子的造反是突然的。包括尚芙蕖在内,也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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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页
但得知之后,她在他和孩子之间,没有犹豫选择了后者,用皇后玺绶调发兵马,援助儿子。可以说太子能造反成功,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她……毕竟他从不对她设防。
犹记得被囚于离宫当日,那对南珠被宫人送到他面前,莹润不在,覆盖着一层洗不净的褐血,像极了梦境最后太子那双逼近蒙血的眼睛……
一手挡在额前,尽量不再去回想。陆怀喉咙干涩,艰难滚了滚,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的厉害。
「不祥之物,还是不留在身边了吧……」
第167章 京兆知名醋罈】
满城柳絮纷飞之际,多年低调的尚娉婷总算递了牌子入宫。
日影拂拂,候在门外的小蝶伸长脖子,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被柳姑姑引着过来。
「大姑娘!」
「快进来!娘娘正念着您呢!」
她一边扶人,一边往里头喊话,「娘娘别梳了,大姑娘过来了!」
尚芙蕖正在和女儿的粽子髻斗智斗勇,她早间才洗过,头髮又软又细,费劲费了快半个时辰也没绑上去。
无奈只能将梳子往身后的杏儿手中一递,说道。
「给她换一个梳。」
「我来我来!姨母我来!」帘外的尚初晴脸还没进来,手先举入,「我最近新学了好几样绑发,让我来给公主表妹梳!」
身后的尚娉婷使了好几个眼色,奈何女儿眼睛不长后脑勺。
「成。」
让杏儿将梳子交给她,尚芙蕖将还有些害羞的陆云祉牵到她跟前,「那长安就跟着你去玩吧,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和小蝶说,姨母这里什么都不缺。」
转头见尚娉婷眨的两只眼睛都快瞎了,她过去挽住对方胳膊,将人往席榻上拉,「阿姐别管。」
「难得来一回,让我这个姨母意思意思怎么了?就得让两个孩子玩尽兴了。」
尚娉婷并非不懂变通的迂腐之人。听她这么说,也就由着去了。
两个孩子岁数其实没有相差的很大,尚芙蕖进宫那年她有的初晴,而不到两年长安公主就出世了。
与从小在绣坊长大的表姐相比,陆云祉还是更恬静些。
但小姑娘性子开朗,两人嘀嘀咕咕了几句后,很快拉着对方的手去看自己养的那只宝贝胖鸽子。
「祉儿长的可真像你。」
目光透过那两道小小的雀跃身影,随着暖融日光没入帘幕后,依稀能窥见幼年时自己与妹妹的模样,尚娉婷不由感慨,「晴儿性子也像我。」
两人聊了几句,尚芙蕖忽然问起,「阿姐,杜家的事……晴儿知道吗?」
杜元修一家跟着宋党一块,人头落在刑场上。
孩子大了,终究会知道。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瞒过晴儿。」尚娉婷拼命往耳釜里扔橘子,煮的酸气腾腾。
「她一直都知道杜家和她的关系。但那又怎么样,杜氏在背后胡说八道的时候,这一家子难道有顾念过晴儿是骨肉血亲?」
她生意做的越大,过的越好,杜家就越后悔。
尤其是肖氏刻意藏私,一心只为自己和儿子,什么都掏不出来装死的情况下,对比从前她在杜家所做。
哪怕杜母表面再怎么嘴硬,内里也悔青了肠子。
「她怕我再嫁,怕晴儿随了别人的姓,便私下到处放言我小心眼善妒。杜元修又作出一副深情嘴脸,母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这些话尚娉婷从前未曾说起过。
怕妹妹孤身一人在深宫,还为自己忧心。
如今千帆已过,便只当故事娓娓而谈。
「那肖氏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捞出一盏酸唧唧熏眼睛的茶,推到尚芙蕖面前道。
「听说杜家被抓时,她自己将杜金宝其实不是杜元修亲生儿子这件事抖了出来,直说与杜家没有关系,想要保住性命。」
可她一个寻常妇人,还是低估了宋党一事的严重性。
况且与杜元修的婚书也白纸黑字写清清楚楚,哪容抵赖?
即便是二嫁,杜金宝也随了他家的姓,算作他家子嗣。
过去这么久了,尚娉婷早已放下,只是有些唏嘘,「听闻当时杜家母子也在场,杜母听完不顾大庭广众之下便要去打她,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杜元修更是直接呕了血,说什么也不管不顾要休妻,喊说自己被骗了被害了,死也不愿意与她一块。」
尚芙蕖盯了那盏茶好半晌,也没下嘴。察觉到姐姐视线移开,忙道,「他行刑之前,不是还想见一见阿姐吗?」
「害,谁要见他啊?」
尚娉婷翻了个白眼,「难道去听他说那些什么将死悔悟的话,说都是那肖氏的错,都是她害的,然后再来一句若有来世绝不负我?」
「听着多晦气,真要悔悟就给晴儿多留几个钱。没钱只有嘴的,才会说这些有的没的。」
做生意后,人就会变得非常实在。
「我从前就是年纪太轻,才被猪油煳了脑子……呸呸呸,这么酸。」尚娉婷呷了一口茶,酸的直皱眉,忙往里放糖粉。
「这只要有钱捏在手里,怎么过都是痛快的。」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料子的云缎裳。
这些年为了方便打理生意养成习惯,身上首饰倒不多,只腕间一枚翡翠镯子,即便不懂行的也能瞧出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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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页
五月春桃将谢。
妆容却娇艷欲滴,眉翠唇朱,气色比前几年新嫁时还要好。
难怪打听再嫁的人家不少……尚芙蕖左看看她,右瞅瞅她,笑着打趣,「阿姐,你是不是寻到貌美郎君了?」
原本只是调侃,不料尚娉婷真的点头了。
坦坦荡荡说道,「是有好几个。」
尚芙蕖:????
对方用风轻云淡的语气,给予她重重一击,「那个松竹馆,就京兆新开的那间雅乐坊。谈生意时有人约我去了一回,哎里面的年轻小郎君当真是貌美又嘴甜,倒茶捏肩弹琴样样都会!」
尚娉婷还特地细数了几个款给她,什么清纯书生、豪爽侠客、狐狸成精等等。
馆主显然很有生意头脑,一人套一个人设,拿捏死死的。
「这有时候做生意累了吧,就过去花些银子,点几首曲子,保管一个个都嘴甜叫阿姐,哄的人身心舒畅。」
说完,她看了两眼发直的尚芙蕖一眼,又把数着的指头收回去。
「哦忘记了,你享不了。」京兆知名醋罈,有所耳闻。
「……」
尚芙蕖咬牙,「所以阿姐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她可不信,对方难得进宫一趟就是为了闲聊。
「是有一件。」尚娉婷轻拍下长案,「这美色就是误人!差点忘了!」
第168章 叨扰你们公子了】
那盏茶尚芙蕖是真喝不下去,拿在手里转了大半天,八百个小动作。此刻又换了一边手拿,往前探了探脖子,一副认真倾听对方说话的样子。
尚娉婷未有发觉,说起正事,「清儿今年也十七八了,也该打听亲事了。咱们家不拿孩子亲事做生意,只找那种人家姑娘看中清儿,清儿自己也喜欢的。」
前面的都好说。
难办的是最后一句。尚芙蕖身子又往前挨了挨,发自内心诚恳地问,「阿姐,你真觉得咱家清儿那样的,能喜欢人嘛……」
培养感情这事也得看人。
尚清那症状简直比陆怀还严重。陆怀主要是看他自己想不想,不想撞破南墙都没用,想的话就是积极主动进攻型。
但尚清……那完全就是块实心的木头。
尚娉婷被她问的噎住,梗着脖子片刻,方道,「先让他多去接触接触姑娘,没准儿就能开窍了……」
这话说的干巴巴的,一点儿信服力都没有。
尚芙蕖轻嘆一口气,「这事我也拿不准主意。阿爹……算了,阿爹更拿不准。」
「阿姐还是自己先看看,觉得哪个姑娘有意又合适我们清儿的。」
京兆适龄女儿也就那几个。
尚娉婷道,「我瞧着那薛家女君便极好,就是年小了点。」性子像妹妹少时,难免生出几分爱屋及乌之心。
「那也得清儿自己觉得好。」尚芙蕖顿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起薛筝,「而且人家薛姑娘有心悦的人了。」
「这你都能知道……」尚娉婷讶异,又一按额头,「差点坏事了,外头都传你前年宴上对这位薛姑娘青眼有加,家里以为你也中意她,刚准备递请帖给薛家呢!」
就尚清那个性子,还得他们伸手推一推。
她、尚氏夫妇再加上林姨娘,四人讨论了大半夜,最后决定替尚清主动出击。
没成想,差点击歪了。
「她前年才十二。」尚芙蕖不由纳闷,「我只是瞧着她年岁最小,又生的活泼可爱,才叫到跟前的。」
这就是站太高的坏处了,稍微做点什么,便有人过分解读。
但这下两人都没辙了。
面面相觑片刻,她只能提议,「算了,近来就别让清儿再闷在书里,让他多去那些什么诗会上逛逛吧。」
尚娉婷一怔。
「他今日午时,已经去了。」
诗会办在邵家庭院里。
首夏清和,芳草未歇,红紫芳菲如一条玉带向深处蜿蜒。尚清刚爬上岸,手里还拧着一名浑身湿漉漉昏迷不醒的年轻公子。
事发突然,一群家丁急忙围了上去。
揉心口的揉心口,掐人中的掐人中,拍着卓家公子的后背让他将肚子里的水吐出。
自揭之后,愿意与他一道的人便逐渐少了。那些女君因卓夫人的缘故都不敢轻易接近靠近,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成了狗急跳的那堵墙。
至于少年郎们,就更不必说了。
没想到,卓家公子只身泛舟,竟掉到水里去了。
邵府以一玉湖闻名。疏淡的竹荫倒映其中,随波摇盪,望之如拓,触之即散。此刻,那池墨影正缓缓消散……
呆立在岸边的小厮总算回过神,手脚乱划地跑过来,解了外裳就要往尚清身上搭。
「哎哟小公子,你你你这……」
「不用。」
少年言简意赅地拒了他。
小厮不敢再劝。自家公子打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
「那、那那小的给您拿个帕子擦一擦?」
这回,对方没有说话。
不说话便是默认了,但他摸遍身上也没翻出想要东西。
上岗也就才这半年的事,经验不足。
此前因尚清性子冷清自强,所以只配了院子里那些洒扫下人,其它桩桩件件都是亲力亲为。直到任职后,尚家才安排了一个他。
难得的表现机会,小厮不甘心就这样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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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页
索性大着胆子悄悄找了个女君,问她借块干净帕子。
对方看起来眉眼青稚,被眼前变故惊的还回不过神。
「帕子?好、好好好……」
那名小厮接过帕子就跑,生怕晚了一步对方便要后悔。薛筝扶在旁边的垂丝柳树上,心有余悸。
她方才在岸边放纸鸢。
回过头正巧对上卓家公子那张飘在水面,惨白无血色的脸……伸手拍了拍自己心口,她缓了缓。
就又有一名侍女提着裙子跑来。
「薛姑娘!」
定睛一看,竟是王双鹭身边的。侍女给她见过礼,便道,「薛姑娘,拿错了!拿错了!」
「什么……拿错了?」
「帕子!」侍女急急忙忙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帕,呈给她看,「方才您和我们姑娘一起在小亭子里坐的时候,聊的太起兴,不小心拿错帕子了!」
「坏了!」薛筝跺脚道,「那我刚刚才借出去一块!」
帕子的一角绣了双白鹭。
虽小,曲脖舒展的神态却栩栩如生。尚清接过的那刻指尖顿住,目光凝在上面许久,久到小厮心里发慌时,他才终于出声问道。
「这块帕子从哪里来的?」
他眸光太过锐利,如同一支箭矢。小厮不敢与他对视,也不敢说谎。
只抖着嗓子回,「借、借的……好像是那位薛姑娘……」
「还回去。」少年收回手,仍有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更衬得目如点漆,「从哪来的,还到哪去。」
「这上面还有绣字,是王家女君之物,并不是什么薛家姑娘。另外从明日起,你便不用再跟着我了,回去打扫院子吧。」
他难得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字字严厉。
小厮耷拉着脸快要哭出来了。却又不敢再开口,生怕连打扫院子都轮不上。
捧着那块雪白的帕子,他才转过身,视线正好撞上不远处柳树下的少女。
日光被疏落枝条间剪碎。她手中握着一把绣扇,纤细指尖不自知攥的发白,显然是听到这番对话了。
那名小厮垂头丧气地将帕子递到跟前,喊了两遍后王双鹭才缓过神。对方致歉的话,零零散散在耳边。
听的并不太清。
她温和笑了笑,只低头轻声说一句,「叨扰你们公子了。」
第169章 一款读儿机】
马车回到尚家,司阍抬起门槛。比他提前半个时辰回来的尚娉婷,悄悄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林姨娘当即上前一步,目光先在自己儿子身上打了个转。
诗会上的事她已经听说了。但见到少年换了上午穿的那套霜白衣衫,发尾犹带水痕,还是忍不住问。
「清儿,这是怎么了?」
「姨娘不是已经知道了。」尚清刚从马车下来,就噎的亲娘干瞪眼。
「你要不是我儿子,谁要管你!」
叫车夫先将马车赶去府门,停在影壁前。林氏同尚娉婷一左一右挟着人,旁敲侧击,「今日去的诗会怎么样?」
尚清回,「身上这样。」
「……」
又噎着一个。
尚府四面开阔,长廊环抱,鹅石径小路直铺向后院。新砌的池子里荷叶新绿,正是菡萏含粉时。年前修葺过一回,为的就是给尚清娶妻做准备。
治书算是闲差,但没人怀疑天子对他并不重用。明眼人都能看出,只是年岁轻还在养着。
说是治书,实为借书。他这条线,照着升上去,就是像王砺那样的御史行列。尚芙蕖先前私下甚至埋怨过。尚清这样的性子,怎么与人打嘴仗?
但陆怀坚定,能是块好料。
林氏扯着儿子进了大堂。
绕过一排编钟,尚夫人正将算盘打的噼啪作响,指尖快到只能看见残影。见到人来,吓了一跳。
「清儿回来了?」
尚清乖顺上前让她瞧。尚夫人摸着他湿答答的头髮,眉头颦蹙,不由埋怨两人道,「这人回来,也不知道让去绞下头髮,吃点东西垫一垫。」
尚娉婷与林氏大眼瞪小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一排问号。
尚夫人让人下了一碗汤饼送来,又让下人给他绞干头髮,这才问道,「清儿,你救了卓公子,卓家人有没有说什么?」
要知道卓夫人如今连靠近儿子的公蚊子都不允许有一只,就指望着宝贝疙瘩哪日能回头是岸。
见到别人家同龄的子女定了好亲事,更是少不得酸熘熘说上两句话。今日固然事出有因,是为救人。可难保卓夫人脆弱的神经又被拨到哪根。
尚清摇头,「没有。」
事实上知道容易惹是非,他救完人便先行离开了,并没有多停留。
没有就好,尚夫人松下一口气。待尚文白回来,很快上了第二顿饭。注视着才空就又满的碗,少年明显沉默了下,说道,「儿子便先回去……」
「等等,清儿你等等,坐这儿再陪阿爹说会子话。」尚父喊住儿子,开门见山道。
「今日那些女君怎么样?」
姜还是老的辣。继林氏和尚娉婷被呛住后,他选择更有针对性的问法。
「都好。」
「都好是什么意思?」尚父额头连带眉毛那块一起提上去,「你小子,难不成还想纳……嘶!」
尚夫人眼疾手快、无比熟练地拧了丈夫一下。她算是看出几分端倪,细细瞅着小儿子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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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两人又与他聊了几句。
话头虽是尚父提起的,可几乎都是尚母在问。
他只坐在一边,端着茶盏,一双眼睛滴熘熘盯在小儿子身上。
尚清话少,说一串他只简明扼要地回。
尚母说的口干舌燥,端过茶盏,浇花似地灌。抓住这个空子,尚父往前倾了倾身,倏地问道。
「清儿,那个王家女君怎么样?」
「王姑娘……」少年神色有一瞬间卡顿,像是一颗扔出去凝滞在半空的石头,依旧生硬,却透出几分不自在。
尚父摆摆手,缓舒出一口气,「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阿爹明白了。」
他是一款读儿机。
哪怕少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能精准猜出内心所想。
「你是不是怕王家女君心有所属,贸然前去可能会打扰到人家?」
以往的尚清话少但精准,并不是这么个弯弯绕绕的性子。而超过五句才能读明白的,一定另有隐情。
尚父经验丰富。
见儿子不语,只低垂的浓密眼睫微微颤动了下。
心里更加确定了。
「哎,你这无声无息的……阿爹差点头一次没瞧出来。」
在旁的林氏嘴巴长的能塞下一个鸡蛋,「什么王家姑娘?哪个王家姑娘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儿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某位女君有意思的,一点苗头都没有?自己甚至对人家姑娘没半点印象!
「就王御史家的掌上明珠,人品模样都是一等一的。」她不常出门,尚母同她解释,面上逐渐升起喜色。
本以为照尚清这性子,起码得相上个好几年。
家中本不指望他去几场诗会宴席便能成事,就像上次他去策场试水一样。
谁料到这棵铁树竟在他们没能注意的时候,悄悄开花了。再次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什么心有所属,心有不所属的。」尚娉婷依旧是最积极大胆的那个,捋下袖子道,「这事问问不就知道了?」
「赶明儿先提只大雁上门探一探,反正王家也不是卖女求荣勉强女儿的人家,王姑娘要是对清儿无意,大不了被拒一次!」
「而且清儿,你是怎么知道,王家女君对你无意的?」
她见王家姑娘的次数不多,但凭藉身为过来人的直觉。寥寥几面,总觉得对方看自家弟弟的眼神……并不像是毫无波澜。
尚清摇头,「她见我多眉头不展,并无多少欢喜。」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这是他在书上看到的,若王家女君对他有意,应该高兴才对。
「你见人家姑娘笑的高兴了?」
林氏撇了撇嘴道,「那嘴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没准人家还以为是你不喜欢她呢。」
「反正,这事阿姐先给你问问。」尚娉婷很是激动,「若有,那就是天赐良缘,若没有,问问又不会亏钱。」
她还没张罗过这种牵线活。
尚芙蕖没给她机会,尚清难道还不行吗?
几人很快将此事拍案定下,林氏跨出门槛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闷葫芦一个,愁死我了……」
第170章 玉池绿蕖】
七月。
南地的新夏淡烟朦胧,依旧风姿绰约,繁华的春方谢去,便经了好几场濛濛细雨。雪白的栀花堆满枝头,粉墙黛瓦间氤氲着潮湿的水气。
是南水州。
她许久未曾回来的故地。
长风揉皱水面,也吹开幕篱薄纱。尚芙蕖怀抱一把莲花,静坐于在一叶小舟上,被接天无尽的莲叶簇拥其中。
望着不远处那行急掠而过的水鸟,不由感慨,「都说邵家玉湖闻名遐迩,如今与这行宫的玉池绿蕖一比,相形见拙。」
清甜粉糯的莲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餵了过来。
里头莲心剔的干干净净。
青年帝王正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地剥着新鲜摘下的莲蓬。听到这话,不禁莞尔,「不过一个莲池,便能讨得你欢心?」
其实从前先帝是不喜欢莲花的,更喜欢名贵繁丽的牡丹。是他早在一年前亲自绘了图纸,让人将这里改成眼下模样。
不过这些,不需要告诉她。
「陛下这话说的,倒像我从前有多粗糙好养活一般。」尚芙蕖歪着脑袋,伸手去逗弄池中的红鲤。
那些小鱼非但不怕生,反而迎着她的手指游过来,圆乎乎的脑袋往上凑。
「我对你亏欠良……」
见对方又要说这句话,她赶忙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捂他的嘴。
「没有。」尚芙蕖语气认真道,「你不亏欠我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她亏欠良多。
起初她还只当是对方谦逊的一种表达方式,毕竟两人相伴多年,他大多时候言辞委婉含蓄。时日长了之后才发现,他竟真是这么想的。
纵观他整个成长经歷,近乎是扎根于悬崖峭壁。而绝境逢生,见不到阳光之前只能向内汲取消耗自己的血肉。
剥了一颗莲子放入嘴里,莲心清苦。尚芙蕖看向水面自己的倒影,语带揶揄,「陛下是不是梦到书里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如果是指没养好我们的孩子,我认。但你将我抛弃在离宫这件事……」陆怀笑了,修长指尖缓缓挑起她面上幕篱,压低嗓音,「是不是也该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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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咬牙,「小心眼。」
她已经保证过许多回了。不是不支持孩子造反,而是千万不能抛弃他。
「这是大事。」
陆怀乍然冷肃下眉眼,彻底挑落那层幕纱,没了朦胧遮挡,尚芙蕖可以清楚看到他柔如丝缎的眸底,仿佛能将人缠住,拖到更深处去。
里头分明倒映的是这一池碧水。
眉锋与眼尾却是锋利的弧度,似能轻易割断人的喉咙。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低下视线与她相对,望进她眸中,「盈盈,你知道的,我在这世间就只有一个你。」
他亲缘薄浅,如今的亲生骨肉,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甚至会因为长安与她长的太过相像而下意识心软,无法严厉斥责。
「我此生杀业滔天,罪孽深重,死后魂到不了梁父山,魄也去不了蒿里山。」他喉头似乎滚了滚,声息隐隐发颤,「你若不要我,百年之后便是孤魂野鬼,无处可去。」
幕纱滑落到水中,被打湿一角,尚芙蕖怔怔看着他。
相似的话他从前也说过,只是从未这般认真过,近乎撕露出一角偏执。
陆怀低低诱哄道,「往后要是我先走,就在下面等你,你先走的话,那我便直接去找你……再让几个孩子将我们骨灰烧作一起,放在同一个棺里……」
「青天白日的胡说八道!」
哗啦,裙角带着水珠扬起,尚芙蕖用力推他一把。
后背都起了层白毛汗。
她恨恨从旁边摸出一坛见底的葡萄酒,说道,「这还没出宫过上呢,就喝上了!」
事实上是自己兴沖沖带的。
走到迴廊,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了。
尚芙蕖心里清楚。陆怀千杯不醉,酒量极好。先前自己已经吃过亏,上过当了,自然也知道仅仅一罈子酒,是根本不可能将这人灌醉的。
他说的那些,恐怕都是真心话。
先帝作为荒唐的上位者,教导出来的储君骨子里註定不可能正常。只是陆怀将这一面掩藏的极好。
他就像那块洁白无瑕的镇国玉玺,端端正正地摆在高台上,瞧不出任何问题。只有走的近了,才会发现内里布满裂痕。外表温润,触手却凉的彻骨。
看似被捧着供着,实则一摔即碎。活人一生被物化,最为可悲。
而这份多年不曾有的心理依託,在得到之后表现出远超意料的在乎。即便是死了,也想骨灰与她融在一处。
尚芙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日傍西山,平復好咚咚直跳的心脏后,转头又折了回去。
这次,陆怀已经不在绿蕖池中了,只立在岸边,袖袍被风吹的鼓起,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心疼男人倒大霉……她最后还是步上这条不归路。
「罗家那群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理?」为了掩饰自己的去而又返,尚芙蕖装作提正事,「留又留不得,送又送不走。」
毕竟是陆扬血脉相连的至亲。
在没有重罪的情况下,她实在不知道要往哪下手。
「怎会送不走,刀刃并不一定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杀人。」
陆怀朝她伸手,拉着她缓缓到另一边的江上去,这里没有莲叶莲花,只水清如碧,与天相接,正逢余霞成绮,一半被染红生艷,「等这次回去,你便知道了。」
连宋家他都能斩草除根,更何况区区一个罗家?
尚芙蕖本来还纳闷,怎么领自己到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江上看风景?
但等月出西山繁星相送,清澈如镜的水面倒映出星月交辉,银河垂落。天上人间一时分不清时,便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她有些遗憾道,「可惜春时已过,街上没有几个卖纸鸢的,不然这样的景,放纸鸢最好看了。」
「我给你扎。」陆怀温声,「行宫里正好有绢纸和竹条,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尚芙蕖略有讶异,「你还会这个?」
「不会。」他说的理直气壮,「现学现卖。」
第171章 会凫水吗】
出乎意料的。
他扎的纸鸢又精緻又结实,半点儿也看不出是现学现卖第一次做。
而且因为自身的严谨性格,就连竹条骨架上缠线都是整整齐齐的,比外头卖的还要多缠好几圈。
颜料干了以后,尚芙蕖拿着那只飞鸢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啧啧称奇,「往后咱俩隐姓埋名,出宫过日子也不用担心被饿死了。」他这手巧的让人歆羡。
陆怀道:「你若是喜欢,往后年年给你扎。」一个纸鸢,再小不过的事了。
他伸手要去理她被江风吹乱的鬓髮,但还没触到,那只颤珠蝴蝶忽地就扑朔着翅膀,坠入水中。
尚芙蕖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之人已经没了身影。
「陆子昭?」
会凫水吗他?
她扒拉在边沿,有些紧张地往下张望。
这水可不浅,又是晚上,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波光粼粼的星与月。正犹豫要不要亲自下去捞人时……
那一江星月骤然被搅散,尚芙蕖被高大身影拥着向后仰去,鸦青色的鬓髮散开,露出有如莲花纤细的脖颈。
年轻的帝王一手撑在她身侧,不紧不慢地拢了拢她的发,却没有要归还簪子的意思,「叫我什么?」
对方眼中似有笑意。
月色溶溶,有水珠顺着他线条明晰的下颌,滴落于她眉睫,如檐下的细密雨丝。尚芙蕖眼前一片水涔涔,不自觉攥紧对方衣角,「陆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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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页
他的字,她只从太后口中听到过。
却从来没有叫过。
男人漆黑深邃的瞳孔缩成一线,是兴奋的表现。
被她叫名字,他会兴奋。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点。
陆怀低下脸,两人相近不过一指。
灼热的气息拂面,尚芙蕖一动也不敢动,只听着对方轻声耳语,「盈盈,你前些天夜里说了梦话,嘟囔着什么清纯书生、豪爽侠客、狐狸成精。」
当年盟誓过的月仍高悬于天,举目就能望见。尚芙蕖暗暗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嘴硬,「有吗?可能是最近话本子看多了……你先起来,让我起来说话……」
他靠的太近了!
陆怀不动,只问,「那话本子里也有松竹馆?」
「……」
尚芙蕖觉得自己嘴比寿安宫的八哥还漏。
两人衣袍相缠,很快将她身上那袭薄衫浸透一大片。宽大的广袖铺开覆在身上,纱衣贴着皮肉,微微冰凉。
他卸了护腕,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腕骨,像风霜之后苍劲的竹,而那串湿淋淋的鲜红珠串如血凝在其上,正一滴滴往下淌水,无端令人耳面滚烫,不敢直视。
半夜三更,四周清寂无人,只有奔袭于天地间的风声。
尚芙蕖僵硬哄道,「是新出的话本子……」
「这般紧张做什么?我又不吃人。」陆怀温声,那只按在她肩膀的手却往下挪了几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什么清纯书生、豪爽侠客、狐狸成精,看看又不妨事,难道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他醋的都出名了!
但不可否认,她确实狠狠动心了。睨着对方确实看不出任何猫腻的神色,尚芙蕖试探地问,「你当真是这样想?不会是骗我的吧?」
「一言九鼎。」
她稍微放宽了点心,可还是有些忐忑发虚,小声说道,「我只用眼睛看看,开一开眼,不做别的……」
「可以看,可以开。」陆怀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甚至还体贴问了句。
「最喜欢哪个?」
「豪爽侠客吧。」毕竟那么多年的话本子不是白看的。
「可以。」
…
确实见到了。
天子一言九鼎。
不管是清纯书生、豪爽侠客、还是狐狸精都让她见到了。而且不仅用眼睛看了,还切身体验到了。
南地多雨,最后一日的回程车驾上,轻风拂动纱帘,外头又飘起朦胧烟雨。
尚芙蕖倚在角落里,怀里抱着那只纸鸢,防贼一样能离陆怀有多远就多远。
但马车再大也就这么大,对方个高手长。不过一展臂便轻巧将她勾入怀里,语气正经问道。
「怎么了?不是见到了吗,一天见一个还不高兴?」
尚芙蕖想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见到的不还都是你吗!」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失心疯了,才会信这种心眼又小又黑男人的鬼话!
「我往后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现在才终于明白,当日太后看自己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果然知子莫若母。
衣袖滑落一截,露出莹白如月的小臂,内侧赫然有斑斑墨迹与鲜红硃砂印。她下意识要去遮,但被男人骨节分明的两指按住,轻轻翻了过来。
墨是上好的徽墨,盖的也是帝王专属的印玺,痕迹犹新,游龙走凤,是昨夜题下的一首南地民歌——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着,好来动春裙。」
他轻声念出来,音色低沉缱绻,一如昨夜扑簌簌叩窗的雨。
尚芙蕖肩膀微颤,咬着唇道,「都怨你,现在洗不掉了!」她洗了许久都没洗掉,连纱衣都不敢穿。
「不用担心。」陆怀眼下毛顺的很,心平气和,看路过的狗都觉得顺眼,「这种徽墨,三天便散了。」
「你还好意思说!」
钿车宝马,朱轮华毂。天子车辇缓缓驶入宫门,尚芙蕖一回去就直奔寿安宫,去找穆太后。
陶姑姑进来回禀,太后眉梢微挑,「让她进来吧。」
午后暑气渐散,廊庑凉风习习,铜铃被吹的左摇右晃,轻响不绝于耳。那只乌漆麻黑的八哥拍打两下翅膀,脑袋跟着眼珠一块在她身上转了转。
倏地叫道——
「盈盈!尚盈盈!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尚芙蕖脸一下子黑了。
不用想也是知道,这究竟是尊贵的哪一位在背后蛐蛐自己。
「娘娘。」门帘很快被掀开,陶姑姑作了个请的手势,「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尚芙蕖这趟是为了接回几个孩子。但与穆太后对上视线后,对方一见她,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瞭然于心的表情。
揉了揉手中帕子,尚芙蕖还是没忍住道,「太后娘娘也不提醒我一声……」
第172章 目疾】
她语气难掩幽怨,眼下甚至有一方乌青,活像是这十天半个月出去,被什么狐狸精给狠狠採补了。
「哀家提醒了,但你没听明白。」太后表示不接这个锅。
早说了,哪里只是她出去玩的?
那分明是陆怀八百个心眼作祟,嫌孩子碍事了,才要将她哄出去。偏生尚芙蕖还无知无觉,傻乎乎往挖好的坑里跳。
所以那串红珊瑚,送的相当有先见之明。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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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页
陆云祉从里间跑出来,一把扑进她怀里,「阿娘你回来了,正好齐光和清和刚刚睡醒!」
尚芙蕖被这一记撞的腰肢酸软,暗暗龇牙咧嘴。
以为她是思念孩子,几个奶娘默契地将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出。
左边那个高挑的,是指给陆清和的奶娘,而右边一胖一瘦两个,全是看护陆齐光的。
原因也很简单——一个看不住。
陆云祉当初有多乖巧省心,如今这个就有多闹腾,还没到正式鸡嫌狗厌的年纪,便已经让人头大如斗。
小皇子顶多爱哭了些,哄一哄便能安静下来。但小公主已经能看出未来混世魔王的形态了……
尚芙蕖才抱上手,她便眼珠子灵活转了一圈,身子也跟着左歪右扭,像条滑不熘秋的小泥鳅,浑身上下没一块安分骨头。
不到一盏茶功夫,尚芙蕖就败下阵了。
赶忙扔烫手山芋似的,将这只崽扔回去。而这种反差对比,在接过陆清和之后,更加明显了。
这个孩子不哭的时候,格外安静。
那张巴掌不到的糰子脸长开了些,两弯睫羽浓密如小扇,眼下泪痣越发鲜艷。尚芙蕖抱着他,伸手在小皇子面前晃了晃。
但,没有任何反应……
尚芙蕖蹙了蹙眉。方才抱过来时,她便注意到了。
孩子的目光似乎有些分散,并不固定在某个点上,就仿佛……失去了焦距一样。
几个孩子出生后,都是医官们从头检查到脚的,可以确定绝对没有问题。而且先前小儿子睁眼的时候,也不是这副模样。
她试着又招了两下手。
陆清和还是两眼直直朝前,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眉头蹙的更紧,尚芙蕖轻喊一声,「和儿。」
陆清和蓦地抬头,终于往她脸上方向看来,伸手抱紧她脖颈,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又要哭。
注意到她摆弄孩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劲,穆太后也放下茶盏,望了过来,「怎么了?」
「太后娘娘,和儿的眼睛……」
尚芙蕖嗓音紧绷,微微发颤,「好像有问题。」
殿内静了一静。
太后连忙起身,上前来看。但和尚芙蕖一样,越看神色越凝重。
七八个月的小孩还不会说话。
但陆齐光学东西快,已经能发出简单音节,偶尔还会喊爹娘。相比之下,陆清和便显得迟钝许多。
至今为止除了哭泣,似乎就没发出过什么声音,要不是会哭,恐怕早就被误以为是哑巴了。
她和尚芙蕖都尝试着逗弄引导过,无奈效果不佳。
这是与当初陆云祉截然不同的一种安静。
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冷清。
太后是散漫性子,可散养儿子儿媳,不等于对孙子孙女不上心。接手的这段时日,更是桩桩件件事情都上心,所以非常肯定,孙子的眼睛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更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午睡之前。
「叫医官!快叫医官过来!」
整个寿安宫乱成一团。
酉时二刻,金乌西沉,云团挤压在天际,大雨将至。陆怀被陶姑姑请过来时,步履明显比平日匆忙。
殿内挤满了人,静的沉闷。
陆清和被满脸心疼的尚芙蕖搂在怀里,双眼红肿成小核桃,哭的已经没有力气。
听到珠帘落下的清脆啪嗒声,当即转过一双红通通的眸子——
那双眼睛生的与他极像。
眼尾修长,如覆凤翎,底下那颗硃砂痣鲜红欲滴,似凝血泪。
此刻一滴泪珠正好从上面坠落,渐渐与梦里充斥疯意的赤红双眼交叠在一起。
孩童略显空洞灰败的瞳孔中,清晰倒映出他怔然的模样。
「陛下!陛下!」
尚芙蕖喊了他两遍才回过神。
已是药丞但日常被点名过来上工的红叶,也是屏气凝神满脸严肃之色,跪道,「陛下,小殿下双目失明……」
天子沉声,「怎么治?」
「小殿下这目疾来的古怪,微臣才疏学浅,无应对良策……」头顶的目光越来越沉,威压如有实质。红叶撑在地面的手掌心,渗出一层冷汗,努力稳着嗓声道。
「陛下,此病或可求助云天寺的云心法师,他从前在俗时是微臣的师兄,与微臣师出同门……」
子不语乱力怪神,她行医快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
太后极其看重几个孩子,日日都唤她过来请脉。
而在今日正午之前,小皇子分明还是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的……仅仅一觉起来,便目若蒙尘……
寿安宫并不存在威胁。
而在陆怀过来的那段短短时间内,上下都已经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出可疑之物。
毫无徵兆、毫无诱因,似乎只是某一时刻,就突然而然地失去光明。
陆怀听出弦外之音。
目色微凝,望着远处那片鲸吞暮色的沉沉乌云,眉宇透出冷厉。
「此事不可走露风声,违者,杀无赦。」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滂沱大雨落了下来。
他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尚芙蕖为其抛弃自己是不争的事实,甚至还存在原作重演一遍的隐患。
但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至少他不会因为储君问题,被那群朝臣扔雪片似地拼命催。同时,也给了两个女儿成长的机会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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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不能有身体上的缺陷。
目疾就更不必说了,连字和奏疏都看不见。
既然小儿子当了这一方镇魔石,就得继续当下去。否则触底反弹,那些妖魔鬼怪只会舞的比之前更厉害。
尚芙蕖不知道对方内心的变化,只注意到他眉稍攒动,视线似乎在大殿之内、在寿安宫的那些侍人身上缓缓扫过……
第173章 云深不知处】
尽管隐晦,但尚芙蕖一看便知。
当即上前,假借抹泪的动作往对方怀里一扑。
陆怀双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下意识自然而然地接住她。
「陛下,臣妾实在太难过了,这母子连心,锥心之痛……臣妾只恨不得替和儿受了。」
揪着他心口的衣物,尚芙蕖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实际借着将脸埋入对方胸膛的动作,用力拧了对方一把。
不说太后对几个孩子都很好。
就算从其它角度,陆清和出事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先前尚芙蕖还想不明白,原作里这父子俩到为什么最后会反目成仇?
分明她与陆怀一辈子都只有彼此,相濡以沫。膝下孩子也皆为两人亲生骨肉,甚至是他亲自一手带大的,血浓于水如何就走到这种地步?
眼下才发觉,很可能与陆怀的性格有极大关系。
只是他留给她的是最干净那一面,以至于极易忽略身为帝王的本性——多疑。长年在宋党长公主安王等乱斗场中生死相搏,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根本活不到今天。
熟悉的淡淡的脂粉香气,极好地抚平了心底那份不安。
陆怀吃痛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正好与她瞪得直直的眸子对上。
他忽地软下眉眼。
「好。」
陆清和的眼睛耽误不得。
在诊不出前因,又推不出后果的情况下,耽误一天就危险一天。
尚芙蕖如坐针毡,什么都做不下去。
她想像上次为陆怀治癒旧伤一样,向系统求助,看能不能得到根治的良药。但这次系统只给出了和红叶一模一样的答案,让她去云天寺一趟。
火速叫人套了马车,尚芙蕖亲自抱了孩子上去。为作掩饰,太后抱着陆齐光陪同,明面上是为带孩子去祈福。
「阿娘。」
马车里突然探入一张小脸,陆云祉站在那儿眼巴巴看着她,「阿娘,我可不可以也跟着你们一起?」
尚芙蕖被陆怀这一诓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小姑娘长这么大,经歷过最长时间分离也不过几天。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还没在母亲身边待够。
墨金一角袖袍垂落,陆怀牵着大女儿,正要掀帘而入,却被她一手拦下,「陛下还是在宫里等着吧。」
收到对方不解的眼神,尚芙蕖接着解释。
「我请人算了一卦,说你跟和儿天生八字不合,命中相冲,所以为了儿子好,陛下还是先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
「来祉儿,快上来!」
陆怀:……
他终于明白,为何原作里,尚芙蕖会胳膊肘往儿子拐了。
因为,天然就伸不直。
看着被支配的老老实实,完全看不出在朝雷厉风行的青年帝王,反倒像只被丢在家里看门的大型犬。
太后没忍住抽了抽嘴角,暗道,这世间果然一物降一物。
她收拾不了的,总有人替她收拾。
上回到云天寺,还是为罗太嫔一事。而时隔已久,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去花草树木的枯荣开谢,就连树底下零落的小石块都是一样多的。
领路的依旧是那名小沙弥。
个子蹿了一大截,面容也已有几分少年模样,却仍是腼腆。
见到两人,他双手合十鞠了一礼。
「贵人们要寻云心师叔?他今早上山去了,还没回来。」
尚芙蕖怀抱儿子,心急如焚,「可有说在山上哪里?」
小沙弥摇头,「云深不知处。」
那就只能等了。
「师叔往常都是日落而归,贵人们请先用茶。」小沙弥请几人在亭前一处石桌入坐,俯瞰之下视野开阔,行人如织,微小的像一只只蚂蚁,来来往往爬在尚芙蕖心上。
她神情难掩焦躁,太后自是注意到了,安慰道,「云心法师造诣深厚,当初清和的名字便是他给的,相信定能看好孩子。」
似乎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氛围,今日的陆齐光也不吵不闹地坐在她怀里,格外乖巧,只睁着一双乌熘熘的眸子四处看。
穆太后摸摸旁边孙女的额发,轻嘆一口气,「一切都会好的。」
再难,也不会比过去难。
尚芙蕖恢復了几分精气神,恰巧那名小沙弥端着糕点与茶水过来,就问,「太嫔娘娘近日可好?」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转移注意力,想缓和下自己情绪。不料对方身体一颤,险些将手中东西摔到地上。
「贵、贵人……」
他咽了咽口水,嗓音依旧干涩的厉害,这个年纪还藏不住事,所有的情绪都从眼中流露。
也包括,恐惧。
「她、她她昨夜功德……去往西方极乐了……」
罗太嫔多年在寺中清修,照规矩也应该尊称一句功德圆满。
但回想起昨夜满地的血,还有刺破胸膛的那把薄刃,最后那两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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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愣了下。
清和目疾难医,她没有多余心力追问。这几日愁苦,陆怀没将此事第一时间告知她,也很正常。
可小沙弥反应明显不对劲,而且罗太嫔年纪还不大,这几年身体也没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就连太后也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正色问了句,「她是怎么死的?」
「她、她她是被人杀害了……」小沙弥端呈盘的手都在抖,茶水星星点点溅出来,将木质浸成更深的颜色。
尚芙蕖示意他先将东西放下。
又叫小蝶拉着他在坐到跟前,这才话音逐渐清晰平稳起来。
「其实之前,她的家中人便来探望过了。我当时来送茶水,正好听到模煳几耳朵,那个自称是兄长的男人好像欠了一笔赌债。」
「还不上了,来问她当年出宫时有没有值钱的首饰可以变卖……中间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但后头过来收茶盏,只听到他们提及小王爷……」
尚芙蕖眼神渐冷。
罗氏没受过宠,手里没几件好东西,有也不一定捨得。
但能捨得儿子。
比起一个清修的先帝嫔御,如珠似宝的小王爷自然更值得打算盘。难怪前段时间,罗家人开始缠上陆扬。
小沙弥道,「之后他们又来了几趟……」
第174章 贵不可言】
「其实昨日时辰有些晚了,香客已经陆陆续续散去。罗家人来的十分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
「当时我在院前帮一名师兄扫地,只听到他们喊了句,有钱为什么不拿出来?然后就是花瓶碎地的声音。」
小沙弥攥紧膝上的衣裳,话里带着自责的哭腔,「但我没有多想,只当他们起了争执,一家人再怎么吵也不至于动真格,哪成想、哪成想等晚间师兄进去送饭就看到了……」
倒在血泊中的罗太嫔。
心口都凉透了。
从头到尾,穆太后目光只落在怀中的小孙女身上,久久无言。尚芙蕖大概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罗太嫔身边那么多人看着。
要说如此巧合,一个人都不在,每一个都正好有事忙去了……那便不是巧合。
是刻意与蓄谋。
而有能力调动她身边人手的,只有她的亲儿子,当今九五至尊。
想起陆怀说的,刀子并不一定要握在自己手上才能杀人……尽管清楚他斩草除根的狠辣底色,但这种兵不血刃一石二鸟的手段,还是让尚芙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原来是这个意思。
罗家就是那个握刀人。
不论是罗家欠了赌钱,还是罗太嫔藏了私房钱,都并非凭空捏造的事实。陆怀什么都没做,只是伸手在其中推了一把,顺便将那些人调开而已……
人是罗家杀的。
事出有因,条理清晰。两者互相碰了个鸡飞蛋打,消失的干干净净。
十有八九从罗家寻上罗太嫔那日起,他就就有意去掉这个隐患了。这段时间,也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发酵罢了……
「子昭他……」
太后担心她生出害怕,正要替儿子说两句好话,转头却见尚芙蕖神色比预想中要平静许多。
她点头,「臣妾知道。」
这一面她早前便见过了。
从知道杨顾两家倒在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手中,就已经清楚。
太后还是与她说了几句。
夕晖渐斜,香客也接二连三散去。陆云祉趴在石桌上,睡的脸被胳膊压出一道红印子。
其余两个倒还都睁着眼。
正要让奶娘给小姑娘调整下姿势,怕她睡醒压麻了手臂。站在太后身后的陶姑姑忽然使了个眼色,尚芙蕖转头看去——
山衔落日,万道霞光中,只见一袭素衣面容慈和的年轻法师,缓缓走来。
他背着只药篓,灰色的衣角和鞋子都沾了泥水,应该是去了山里罕无人烟的地方。
那里常有勐兽出行,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是怎么敢到这种地方去的……
「贵人。」
思绪方回笼,僧人已经站到她面前,双手合十行了礼。
不等尚芙蕖开口说明来意,他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贵人请先随贫僧到这边求支签吧。」
她来云天寺没几回。
求籤也是第一回 ,但和想像中完全不同。
看着对方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随便翻出来的灰扑扑的桃木籤筒,尚芙蕖暗暗抽了下嘴角。
有点随便。
云心倒算体贴细腻,还知道用袖子擦了擦才递给她。
分明只是桃木所制作,但不知道是不是里头签装的多了还是其它缘故,接到手时感觉沉甸甸的。
尚芙蕖伸直胳膊,刚要摇晃,但被云心抬手拦住。
「贵人,这个签是求解者掷。」
尚芙蕖一愣,指了指特地递到柳姑姑怀中的陆清和,「他还小,恐怕捧不稳这个签筒,也不会掷。」
「父母与子女血脉相系。」对方语气温缓,似托于荷叶上的露水,「您帮着掷,也是一样的。」
这里说的帮,自然不是完全由她来掷的意思,是要她手把手去引导孩子。
尚芙蕖点点头。
一手拿着上面,一手托住签筒底部,先试探性地将东西放入孩子手中。这个岁龄,还有本能的抓握反应。
陆清和下意识抓紧手里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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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摔东西,脾气极好,到了手的便紧紧抓着。
眼下虽然看不见什么,但出于对尚芙蕖的信任,还是乖乖抓着。
「和儿。」
尚芙蕖尽量柔和着声音,唤了他一句。
小孩眨眨眼,空洞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将签筒握的更紧了。这样的目光,尚芙蕖看一次心底就酸楚一次。
眼眶微热,她又哄道,「跟阿娘一起玩好不好,手上这个东西叫做签筒,现在我们一起把里面的东西甩出来。」
陆清和很听她的话。
平日里不论哭的有多厉害,在她怀里总能安静下来。
尚芙蕖扶着孩子软嘟嘟的手背,试着摇晃起签筒。哐哐,实木相互撞击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很快,啪嗒一声。
一支桃木籤掉了出来。
尚芙蕖弯腰捡起,扫过一眼。上面刻的都是晦涩难懂的文字,独有沧海遗珠四字,使人印象深刻。
她将签拿给云心。
对方仅仅只是眼尾一扫的功夫,便将东西拢入袖中。速度快的尚芙蕖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清。
「小贵人应是丢了一件重要之物。」
可不是吗,丢了眼睛。
尚芙蕖屏气凝神,还在等他接着往下说,给出一个好法子。可对方在说完这句之后,便没了声响。
她只能主动追问,「法师,请问那要如何找回呢?」
「解铃还须繫铃人。」云心说道,「贫僧不能泄露太多,但您回去后不妨问一问,看近来有没有什么重要之物遗失。」
尚芙蕖听出话外音,一愣。
「还有这位小贵人——」笼着那只桃木籤筒,云心目光倏地放在奶娘怀中的陆齐光身上,恭敬说道,「也请掷一签吧。」
虽不解其用意,但看了看还在好奇仰头四处的打量小女儿,尚芙蕖扶着她的手,也摇了一签。
啪嗒。
她再度捡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支签比其它的都要长出一截。没等递给旁边的云心,陆齐光高兴伸手要来抓。
尚芙蕖牵过大女儿,也请了一签,随后将两支一併交过去。
年轻的僧人低着眉眼,半晌后方道,「一签为百福具臻。另一签……」
他施了一礼。
「贵不可言。」
第175章 桃花符】
舆车沿官道一路疾驶,马脖子上的铜铃在风中摇响。陆云祉先前已经睡了一会儿,这会儿正捧着陶姑姑给的糕点盒子,边吃边凑过来小声问。
「皇祖母,百福具臻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我们的长安是个有福气的。」太后打心眼里最喜欢这个孙女,捏了捏她盈润的脸颊道,「这辈子都会平平安安,顺风顺水的,什么苦都不用吃。」
求籤求的是个心安。
但想到小孙女得的那一签,她不由垂了垂眼帘,敛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贵不可言……大辰的公主、金柯玉叶还不够贵吗……
霞光自摇晃的车帘间穿入,尚芙蕖翻出小儿子衣领里的那枚白玉长命锁。从前她与陆怀提过一嘴南水州的旧俗,所以三个孩子满月后都收到了这份礼物。
鲜红的编制红绳,串着那块剔透无瑕的白玉,入手细腻温润。背面以篆书镌刻着名字和生辰八字。
摩挲着上面的凹痕,尚芙蕖若有所思。
云心法师说清和是遗失了重要之物,但孩子身上她已经检查过一遍了,不管是长命锁还是象徵身份的玉佩都好端端的,连条划痕都没有。
「太后娘娘。」
她心底觉得奇怪,只能转问穆太后,「和儿这段时日,有没有丢过什么东西?」
方才禅师的那番话太后也听到了,可孩子託付给她后确实没有遗失,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印象,摇头道,「既然不是身上的物件,便先回去找找看吧。」
也只能这样了。
暮影沉沉,蝉鸣时短时长。
不远处的落日下一辆马车背道而驰,隔着那重夕晖,车窗挂了串新鲜栀花,随风轻轻摇盪。
尚芙蕖认出那是王家的马车。
看方向,应该是向着城外去的。
「听说,王家的女儿近日中了暑气,身子不适。」太后说道,「他们夫妇二人应该是要将人送到外头庄子休养。」
王双鹭就是王砺夫妇的眼珠子。
女儿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紧张的不行。专门将人送去庄子静养,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王家的马车逐渐远去。
空气中只弥留一股淡淡的栀花香气。
…
那串栀花被人摘下,收了进来。
花瓣软绵绵的,有气无力耷拉在一只洁白掌心上。王双鹭病了好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圈。
少女的身形本就纤细,如今风一吹,广袖飘飘,愈发弱不胜衣。
王夫人心疼的厉害。
这样的情况,之前宋广嗣纠缠时也出现过一次。
她只当是对方又缠上了,做鬼也不肯放过自己女儿,所以两眼一睁就是骂,嘴角都骂到上火起泡。
「这人沾上晦气,喝凉水都塞牙缝。」捏着那枚桃花符,王夫人一脸纳闷,「怎么就拿成求姻缘的了?」
她今日特地带女儿去云天寺,本想求一枚平安符护身,结果回程时才发现,那个小沙弥竟拿错了。
「扔了吧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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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双鹭靠在窗前,面容被轻纱抚过,略有怔怔然。
尚家在槐市要买大雁的事,这几日私底下传的纷纷扬扬……雁为忠贞之鸟,终身成双,也是六礼中必不可少的贽礼。
所以有人猜测,这是与薛家好事将近,准备上门提亲了。
她这才失恋,转眼便拿错一个桃花符,不免觉得扎心。
「反正留着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王夫人去握女儿的手,「咱们是平安要求,姻缘也要求。让菩萨保佑你喜乐安康,再得个如意郎君。」
刚失恋呢。
王双鹭僵硬牵了下嘴角。
而从头迟钝到尾,日日往女儿心上扎刀子的王夫人,今日在神像前上的那腾腾三炷香终于发挥作用,茅塞顿开,发现不对了。
「鹭儿。」
两只眼盯在女儿脸上,王夫人压低声音,凑近问道,「你告诉阿娘,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母女俩关系亲厚。
因此王双鹭只微顿下,便没有隐瞒地点点头。
王夫人当即眼前一亮,「哪家的小郎君?要不阿娘请个人去问问?」
「问不了了……」王双鹭苦笑着摇头,「就是阿娘你几日前告诉我的,挑买大雁,要拎着去薛家提亲的那一个。」
「尚、尚小公子?」
王夫人被这一记炸的脑子嗡嗡作响,要知道前不久她还乐呵呵地和自己女儿八卦说,尚家小公子要是定亲,这京兆估计得多一半伤心人。
没想到,自己女儿也在其中。
「鹭儿你怎么会……你见他也没多高兴啊?」王夫人百思不得其解。
王双鹭这会儿是真的想笑了,「阿娘,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我怎么笑的出来?」他连知道是她的帕子后都要还回来,界限如此分明……
「那现在……」
「现在娘你先把那符扔了,我看着头疼,眼睛也疼。」
「好好好。」王夫人忙不迭答应。云天寺香火钱足,求的符都是各自再套个绣袋,她将上面朱红的系线缠了缠,往窗外丢去,转身搂着女儿哭道。
「鹭儿,我的鹭儿,你怎就这般命苦呢……」还没及笄的时候,被宋家那混不吝盯上,提心弔胆熬走宋家,结果眼下轮到她看上别人,又没戏了。
「阿娘别哭了。」
王双鹭拍了拍她的后背,其实这些天她也差不多也已经想开。
人一辈子又不只有姻缘一件事。
过去了便过去了,拿得起放得下,正好借去庄子休养的机会缓一缓。
「你怎么也不早说唉。」
在外端庄得体的王夫人,懊悔不已,「早知道我们就抢先薛家一步,阿娘也多到尚家大姑娘那里去露露脸。」
「这不是谁先后的问题,是尚公子喜不喜欢和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王双鹭声音逐渐平静,拿出她从前说过的那句话,「不情不愿的没法成,成了也是怨偶一双。」
王夫人更是心疼。
但大局已定,名草有主,总不能真的使什么下三滥伎俩去截胡薛家。王夫人重新坐直身子,正待再宽慰女儿两句时,马车突然缓缓停下。
车帘一掀,探入家丁激动的脸——
第176章 沧海遗珠】
「夫人!喜事!郭夫人到我们家提亲来了!」
「郭夫人?」
王夫人愣了下,想起先前席间对方提过一嘴的外甥,不由侧眸去看女儿。
暮色收尽,只剩最后一点残影,笼罩在少女苍白恬静的面容上,仿佛一件剔透易碎的上好瓷器。
王双鹭轻轻摇头,「阿娘拒了吧,女儿暂时想缓一段时间……」
王夫人将车帘抬高了些,轻嘆一口气,「让大人回绝郭夫人吧,好意我们心领了,让她的外甥别耽搁了。」
不料家丁说道,「不是郭夫人的外甥,郭夫人帮忙说亲的是尚家。」
「尚家、哪个尚家……」王夫人咽了下口沫,是她理解的是那个尚家?可尚家不是要向薛家提亲吗?
报信的家丁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看就是十万火急赶过来的,但也没能磨去那股激动劲。
「就是宫里头宸贵妃的那个尚家,郭夫人是受託前来为尚家小公子向我们姑娘提亲的!」
他话音清晰,这次字字落实到位。
王夫人眼珠子登时瞪的比那匹马的都大,仍是难以置信,又确认了一遍,「你确定是尚家小公子尚清……向鹭儿提亲?」
「是啊夫人!」
家丁面带喜色,眉飞色舞,「千真万确,人现在就咱们家的大堂里,大人让我过来问问姑娘,有意可否?」
说着,他目光看向坐在马车里的王双鹭。
后者坐在原地眼都不眨一下,像是被这忽如其来的天降馅饼彻底砸懵。
于是他又说道,「要是有意大人就应了,但要是姑娘不喜欢尚小公子的话,那大人便要婉拒……」
「应应应!」
王夫人话烫嘴似地替女儿交出答覆,「你快去、你现在就回去告诉大人,就这个!我们鹭儿就他了!」
她就说嘛,云天寺的符管用!
见家丁扯过那匹快马脖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疾驶的背影。
王夫人长舒出一口气,神清气爽,正要让车夫快些赶回去时,眼前倏地一晃。
原本坐在马车里的少女,竟提着裙子跳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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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儿?」
「阿娘,那个符!」
她得先把求姻缘的灵符找回来!
…
那枚桃花符被里三层外三层,包的严严实实。王双鹭一会儿放在袖中觉得不稳妥,一会儿换到衣襟里也怕不小心弄丢了。
看女儿转来转去,手上的东西都被捏软一角。王夫人索性拿了只带锁的小木匣给她,装进去后正好抱着。
最开始的那股热血沖脑缓和了点,她有些疑惑,「鹭儿,尚家怎么突然就和我们家、和你提亲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连女儿这头她都没看出来,更别提从早到晚几乎只用一个表情的面瘫尚清了。
但这话问王双鹭也不知道。
不过能来王家提亲,已是意外之喜。京兆不少达官显贵拿子女姻缘做交易,如若尚清真是看中她条件,便能说的通了。
最后一线黄昏沉入地平线,远远就能看见府中上下点了灯,暖色连成片。进去之前,王夫人再三叮嘱。
「记住,等会儿进去其它的什么都别说,反正咱们先把人揣到衣袖里,往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来。」
王双鹭点头应下。
母女俩一进大堂,正中央那个身穿丁香色衣衫,身材略微圆润讨喜的妇人,便笑意吟吟迎了上来。
正是郭廷尉之妻,曹氏。
「我这脖子伸的都长了,可算是把人给盼回来了!」郭夫人拉过王双鹭的手,那日其实多为解围,眼下才是真正的细细打量了一番。少女云髻峨峨,乌眸婉婉。
如明珠之辉光,其华璀璨。
难怪就连尚家小公子那般冷清的性子,也喜欢她……
「你家女君这模样生的可真好。」郭夫人不吝溢美之词,又道,「我这次过来的用意,夫人和姑娘应当都已经知道了。这里就一个要紧问题——」
「王姑娘是否也有意于尚家小公子?」
她问的和方才家丁捎带过来的差不多,意思却截然不同。
先前是看不看的上,这次是不是真的喜欢。
王双鹭被这般直白的话,当面问的两靥飞起一抹霞色。
这下子什么病都好了。
顾念女儿家面皮薄,曹氏只打量了下她的表情,便心里有数了。
不由笑道,「既然如此,这纳采礼你们先收下吧,王姑娘的名字与生辰八字,我拿了好去回尚家求吉卜。」
两家都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六礼走的很快。
吉卜一出,聘礼便送上门了。玄纁束帛、黄金玉器、鹿皮函书等,皆是贵重之物,足以看出尚家对王双鹭的重视。而纳完聘财,这桩婚事这才算是正式定下来了。
看着流水般抬进门的聘礼,还有那两只嘎嘎直叫的大雁,王夫人只觉整个人像脚踩棉花一样的飘飘然不真实。
果然摆脱宋家那摊子晦气后,她的女儿就立马时来运转!
…
平安符被挂在帐幔的四角流苏上,尚芙蕖愁眉苦脸。
她已经坐在这儿,听陆清和身边侍候的奶娘等一群人,回忆了半个多时辰。别说是重要物件,就算是新到手的拨浪鼓,也翻的清清楚楚。
但就是找不到丢了什么。
小蝶进来时,将尚清与王家姑娘顺利定亲的事说了一通。
她眉心这才舒展些。
「娘娘,小殿下的病……」
尚芙蕖摇头,「先不告诉家里,让清儿好好定亲。」否则尚王两家的亲事,必然要被此事耽搁。
清和的眼睛目前还毫无头绪,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去……
【治国提升至红标,奖励浑天仪。】
【你也喜欢星星吗。】
许久没有动静的任务栏忽然刷新,尚芙蕖却没有多余的心思。
轻烟自错金博山炉盘旋而上,一室寂静中,她望着卧在软榻里侧,攥着小小拳头,睡得似乎并不怎么安稳的小儿子。
先前余光瞥见的签上文字,再度从眼前闪过——
沧海遗珠……
遗珠……
抓住那线乍现的灵光,尚芙蕖唰地站起,裙裾带起波澜弧度。
「快!快去将陛下请过来!」
第177章 枕天子膝而眠】
珠帘被打起。
陆怀连冕服都没换,急匆匆赶来。
甫一踏入,熟悉的人影就撞到他胸膛上。
尚芙蕖一手扯着他的衣襟,另一手往里探去,表情焦躁不安,「先前从宋家那里得的两颗南珠呢?」
轻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掌一顿。
陆怀立时反应过来,明白她的意思。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覆,尚芙蕖却是有些急眼了,鬓角都沁出汗,「你不会真的把东西卖了吧?那还能赎回来吗?」
应该就是卖了,不然也不会是遗失之物……
但要是寻不回,孩子的眼睛怎么办?
「别急。」
她这几日为此事发愁,人都瘦了点。陆怀环着人在侧榻坐下,语带安抚,「我这就让人去找,肯定能赎回来。」
只要钱到位,东西总能回到自己手上。
日光斜照,怀中人坐着没有说话。
他微低下脸,正想瞅一瞅生气到什么程度,要怎么才能哄好时。对方倏地抬起眸子,清凌凌的视线与他相撞,「陆子昭,你是不是不喜欢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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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页
寻常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伴随这对被遗弃的南珠浮出水面。
陆怀对她有极强且不可替代的情感需求,就仿佛植物对水源的依赖与渴求。
他喜欢她,喜欢她的手、喜欢她的脸、喜欢她的气味,也连带着喜欢她与自己所生的孩子。
至少在今日之前,尚芙蕖是这么想的。
但没料到,他竟然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
「是因为那个梦吗?」
尚芙蕖解决问题的方式,依旧是直接摊平放到跟前。
光影晃眼,如霰雪纷散朦胧。这种近乎暴露的直爽与坦荡,不管经歷过多少回,陆怀依旧无所适从。
心口微微震颤,似千蝶振翅,他只能将半张脸埋入对方纤薄的肩。
「嗯。」
分明保证过很多回了,仍没有安全感……他身量高大,从嵴背贴上来时像头死死叼住人后颈的勐兽,看似脆弱却依旧透露出强势。尚芙蕖轻嘆一口气,也不推开他。
「你把它叫出来问问,就说是我想知道的,想知道最后有没有回去找你。」
她对自己很了解。
投桃报李,如果原作里陆怀对自己足够好,那么即便立场是站在儿子这一边,也不可能真的把相濡以沫大半辈子的人,就这么完全扔到一边。
系统对她的偏心,更是连装都不装。
【什么?亲亲女鹅想知道?好呀好呀。】
这种一口答应的积极热情态度,比起对上他的什么怕泄露影响现实走向,完全是两张面孔。
陆怀沉默了下。
深觉自己就是买一送一,带着送的。
甚至怀疑自己要是包藏祸心,对尚芙蕖有一星半点儿不好,系统都有可能连夜把自己的脑袋炸了。
【你老婆心里还是有你的,哄完孩子就回来哄你了。要不是你不愿意,没准小公主都出世了!】
父子针锋相对到这种见血的程度,他还能好端端活着,没有被赐鸩酒一盏,全靠尚芙蕖这个墙头草在中间和稀泥。
【最后这不是he了吗?干嘛要这么拧巴和老婆闹小脾气?】
原作不仅拧巴,还是个哑巴。
「怎么样?听到了没有?」尚芙蕖自顾自倒了盏茶水。
她不用听到系统声音都能猜出答案。
「所以别再和儿子梗着这口气了。陛下倾城之色,丢了我上哪再去找这么一个?」
每每看着这张脸,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都消了。
到这儿便算是说开了。
「你能喜欢便好。」皮囊于他而言,是微不足道之物。
陆怀垂下眼帘,拨弄她腕间的那串金玉手钏。明粲的光亮透过纱窗,将纤细的腕衬得凝脂一样白。
他试着握上去。
是熟悉的触感与温度。
「但求老来不嫌我,相看不厌我。」
初秋和风徐徐,庭院中的梧桐叶子被吹得哗啦作响。暗卫的身影半跪于屏风后,隔着朦胧一重,只能看见美人披帛坠地,霜白与乌檀长发交织,如流水倾泻。
她身上搭着帝王宽大的外袍,那角裙摆与其冕服玉带亲昵紧挨,是世间再无第二人能靠近的距离与程度。
……枕天子膝而眠。
尚芙蕖这些天累了,靠着人闻着那股浅淡舒缓的水沉香,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年轻的帝王正为她轻柔卸下钗环,耐心地将那一件件摆在案上。
他眼都不抬一下,只压低嗓音。
「说吧。」
暗卫将头埋的更低,「陛下,那对南珠已经找到了。」
…
珠贡,夷水之蠙珠。
「珰珠之次为走珠、走珠之次为滑珠、滑珠之次为磊螺珠、磊螺珠之次为官雨珠、官雨珠之次为税珠、税珠之次为葱珠……」红叶捧着那只木匣,话还没说完就被截断了。
「长话短说,朕不喜欢听废话。」陆怀抬了抬手。
从前还会耐着性子,听朝堂那些罗里吧嗦的话,如今可以不用再忍了。万世之后青史会说他如何独断专横无妨,至少当下耳畔干净不聒噪。
「是……」
女医官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缓缓展开,交给齐公公呈上,「微臣询问过云心师兄了,这便是治好小殿下目疾的那味药引子,需研磨成粉入药,方可復明,还请陛下过目。」
视线落向乌黑匣子里的那对南珠,陆怀目色深沉。
短短半个月时间,也不知到底转过几手了,那层独属于珍珠的光泽已经十分黯淡,犹如被浊流掩埋逐渐失去光芒的瞳珠,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华贵。
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拿起其中一颗。
入手冰凉,没有想像中的温润。它最初是什么模样什么颜色,他没有见过。
也不知道到底原先便是如此,还是在血肉污浊中滚过一遭的缘由,这对南珠并不是纯白无暇,而是一种淡淡的粉……
像鲜血被稀释过的颜色。
日暮之下,令人有种身在梦中的恍然……
太阳穴微微刺痛,那半轮掺了秋色的落日缓缓沉入远山,有厚重的古钟声音悠长,遥远迴荡。
天子缓过神。
白露初晞,金风细细。
后记——大辰先太子陆清和,目疾痊癒。
第178章 开过尚盈盈】
陆清和復明之后,还在休养阶段,不能受到强光刺激。陆怀便让人裁了条软缎,束住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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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条软缎仅有三指宽,洁白如霜雪,恰巧露出眼下那颗硃砂小痣。他束住眼睛后,倒没有和陆怀那么相像了,父子俩能看出几分不同了。
红笺请期,定好迎娶日期。
这对还未正式成婚的少男少女,被柳姑姑领进来时,依旧规规矩矩隔着距离,目不斜视对方,一句话也不说的,看起来比之前还不相熟。
尚芙蕖在心底默默吐槽,难怪都以为对方没看上自个……
腹诽之间,王双鹭已是举手加额,长叩一礼,「臣女恭请贵妃娘娘圣安。」
她额贴手背,纤腰弯出柔软的弧度,像秋日沾了晨露的明艷海棠。手上的钏子、头上的步摇,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尚芙蕖这才想起所谓的规矩。
自己最初也是这样,战战兢兢生怕出一点差池。结果最后,一脑袋在天子腿上彻底磕散了。
「快起来。」
示意柳姑姑将人扶起,牵到自己跟前。尚芙蕖拉过少女的手。刷啦,毫不客气地撸过去一大串沉甸甸的镯子。
质疑富婆、理解富婆、成为富婆。
「贵妃娘娘这……」还没见过谁家见面礼是直接按串给的,王双鹭怔了下,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尚芙蕖笑道,「你别看他,看他也没用,清儿不懂这个。」
「几个镯子算不得什么,快收着吧。」
既这样说了,王双鹭便也不好再拒。两人说了会儿话,大多是她在问王双鹭在答,尚清时不时应一声,表示有存在感。
尚芙蕖无奈,「他就是这个闷葫芦性子。往后若是让你受了委屈,只管和家里说,林姨娘第一个扁他。」
尚清:……
「他是君子。」王双鹭不好意思将脸往下埋了埋,替未婚夫婿保证,「定不会叫臣女受委屈的。」
离开时倏地听见里间有响动声。她脚步一顿,身后的少年也默默停了下来。
王双鹭并没有注意到,只悄悄往里探去一眼——
被屏风遮挡住的光线不甚清明,隐有松竹般的颀长身影立在其后,依稀能窥见玄袍上金线勾勒的龙鳞……
生怕逾越,她忙将视线收回。
尚清亦步亦趋跟着出了殿门,尚芙蕖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家弟弟里外反差大,身后便又嘶了一声。
这下,她也听清楚动静了。
「怎么了?」
「长宁扯着我头髮了。」像是应验这句话,才说完小公主又伸手抓了下。
饶是强悍如陆怀,在带小女儿这件事上,也没撑过一盏茶功夫。甚至头髮还被倒腾成这副模样。
「今日怎这般早?」
「来给你送这个。」他取出一只匣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颗莹润璀璨的南珠,竟足足有十寸大小。
尚芙蕖惊讶睁大眼,「世间竟有这么大的南珠?」
此前只当他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找来了。
要知道,太后送给她的那颗夜明珠已是稀世奇珍,先帝连死都想带进棺木里长久陪伴自己。没想到有生之年,她竟然还能收到一件这样的。
陆怀拉过她的手。
「如此才堪堪配的上你。」
…
十月秋,水树风闲,绿意不减,只添得叶底黄鹂清脆几声。寻到珠子,立后诏旨便正式下来了。当初她封妃遭众多阻拦,如今前路平坦,上下再无异声。
代为宣旨并不是照惯例的贴身宦官,而是身形挺拔如初长成小白杨的少年亲王。尽管有意端肃,但眼角眉梢还是透露出笑意来。
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嗓音随清风落地,如洒珠玉——
「秋十月甲子,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昔成武之盛,资姬周之贤;周武之圣,亦得太公之助。今有贵妃尚氏威容昭曜,德冠四方;风猷昭茂,行比千秋。宜奉宗庙,与帝齐体。是以授皇后玺绶,共辅王业,尧舜并举,日月同辉,永终天禄。」
诏书由少府尚书草拟。
大辰册封后妃的诏旨,无非就是先赞颂其才貌,再夸赞其品德。而嫔妃品德翻来翻去也就卑弱第一,敬顺之道。要是有开枝散叶的功绩便再添上去。但这份立后诏书,显然是陆怀改过的。
不比姜女皇英,却比作周公太公……跟在后头托着呈盘的齐忠,尽力收敛着不露出惊异之色。
不说大辰,便是大辰之前的诸侯国,也从未见过这般的立后诏书。
明眼人都能看出超过皇后规格,殿前跪伏的群臣也心思复杂各异,但没人敢真的去触这个霉头。
尚芙蕖站在受册台下,隔着长长的玉阶,仰头望去。东曦既驾,雀鸟衔枝,金辉洒在青年帝王的俊美面容上。
他难得卸了护腕,长风鼓动广袖,十二章纹的冕服庄重典雅,愈发衬其如玉山华岳,凝着威仪。
而此刻,高台之人眉眼融了灿阳,朝她伸出白玉无瑕的掌心。
大辰遵循玄纁制度,玄为黑色纁为浅红,二色象徵天地并存,庄重肃穆。尚芙蕖提着与他同色的华美凤鸟纹织锦滚边玄袍,项饰璎珞,腰系玉组佩,缓步登临。
那枚南珠折射出洁白耀眼的光亮。
崇阁巍峨,玉栏绕砌,皆为她背景。身后云浪重重,身前陆怀握住她的手,将交扣十指藏于宽大的袖下。
仪典繁琐而冗长,百官跪拜贺表后,还要亲谒宗庙。轺车缓缓向前,天子驾六马,开道的矫健白马如踏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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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颱风声萧萧,许久未有人踏足的太庙万籁俱寂,只有银杏树叶发出的沙沙清响,明粲日光下,千万条祈福的红丝带垂落,随风飘摇。
如有所感,尚芙蕖仰头望它,满目金红流动,似能窥见无数个春秋。她正要去看挂的最高的那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东西摘了下来。
数年风吹日晒,朱红已有褪色。
她指尖轻抚过柔软的丝布,上面的笔墨却仿佛仍带着温度。
是陆怀的字迹。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题下的一行小字——
愿卿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正文完)
第179章 后记1】
霰雪纷纷扬扬落在飞檐兽嵴上,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宫门口。
车帘打起,发梳妇人髻的女子未施粉黛,只簪了三支乌云木素簪,笼着霜白斗篷站在一墙凌寒红梅下。
望着这座曾经困住自己的繁华金笼,她唿出一口冷气,眸子黢黑。与数年前相比,俨然脱胎换骨。
立于阶前,被一群宫人众星捧月围着的大辰皇后,接过内侍手中的伞正要上前。车帘又是一掀。
沈恪钻了出来。
青年长髮披肩,眉眼依旧温和清秀。臂弯间抱着个裹的像颗汤圆的小女孩,看岁数,已有三岁左右了。
瞅着那个样貌与梁思吟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孩,尚芙蕖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出钱是让你们去办正事,不是让你们去办亲事啊!」
这俩同人文的死敌。
原作里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到底怎么搅和到一块的?!
「娘娘。」
梁思吟含笑到她跟前见礼,仍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同她介绍,「这是臣女的女儿,梁妙言。」
她这一趟毒妇之名传遍三河九郡,根本没有人想起,她曾为天子嫔御。而本该两年的行程拖到如今,也完全是因为她杀红眼了。收拾一遍后意犹未尽,决定再碾回去,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于是写了三十多封加急请求信,催命似地给尚芙蕖送。半夜睁眼都有一封,主打一个死缠烂打。
「微臣恭请皇后娘娘圣安。」沈恪脸上有淡淡的无奈。
见过礼后就像个煮夫一样,抱着女儿杵在一旁无语望天。
「你先带妙儿去喝碗热羹暖暖身子,我同娘娘说会儿话再过去。」梁思莹转了下手炉,语气柔和,却差使的得心应手。
沈恪轻嘆一口气,向尚芙蕖请示后便抱着孩子去了。
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向的夫妻。尚芙蕖不由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当初安排两人同行,可没有半点要当月老撮合的意思。
没成想,梁思吟在三河九郡大杀四方的同时,还能抽空生个孩子……强悍的人生简直令人嘆为观止。
「让娘娘挂心了,他这几天被马车颠吐,有点闹小性子。」梁思吟落后半步,同她到廊下躲雪,望着穿梭天地间的飞絮,说道,「娘娘也知道,如今梁家只剩下我和五叔了。」
「他不喜拘束,只是前半生同我一样,被困住了。既然如今我接手梁氏,那重任也该由我担着,总不好再拿娶妻生子,延续血脉去困扰他。」
她说的平静。
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自然。
尚芙蕖却表情复杂,「所以,你就看上沈恪了?」
她这里的看上,并不一定是正常的男女之间的爱慕与追求……果然,对方轻轻笑了,「还是娘娘了解我。」
「他很合适。家中只有一位孱弱母亲,没有复杂的关系,就意外这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去周旋。野心不大,足够惜命。另外……也足够聪明。」
她不找蠢人。
很没意思,还会拖后腿。
早间霜露在檐下凝成薄薄的冰棱,将落欲落。尚芙蕖心里为沈恪抹了一把泪,「你不会是给他下药了吧?」
「我虽是卑劣之人,但也不屑用这种自轻的手段。」作为新晋鹰犬爪牙,梁思吟这些年在外恶名远扬,身上沾着的那股淡淡血腥味,即便是上好的薰香也压不住。
「一壶酒罢了。」
她所算计的,便是沈恪内心并非对自己毫无波澜。
慕强是人之常情。
天长地久与一位智谋过人的年轻女子待在一起,即便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慕,或多或少也有作为同僚的欣赏。尤其是沈恪这种并不强势性格的。
酒不足以乱|姓,但能帮忙推上一把。
尚芙蕖有些头大。当初光想着将她丢出去咬人,忘记了也有可能咬身边人,害得沈恪这一趟害失去了清白……
「你见过他母亲了吗?」
几年不见,再见小孙女都会喊祖母了,沈夫人怕是受的刺激有点大。
「见过了。」梁思吟拍了拍衣角上的碎雪,目光放在远处,「就是她支持沈恪入赘我梁氏,让妙言随我姓。」
顾家坟头都长草了。沈恪能力有余,奈何是条随遇而安的咸鱼,由她提着前进,再合适不过。
沈夫人只是普通妇人,大字不识。
但能在有限条件下,教养出沈恪这么一个儿子,本身就不是目光短浅之辈。
门前那两只威武的石狮子,不知被风霜覆盖过几回,口中含珠积着雪水。旧时梁前燕子已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巢穴。视线回到未有丝毫变化的皇后身上,梁思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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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娘娘,风采依旧。」
尚芙蕖摆摆手,「说这些有的没的……对了,你这次是要留在京兆?」
与沈恪相反,梁思吟是闲不住的性子。
要是静悄悄,必定想作妖。赋税察州这趟将她扔在外好几年,但接下来要放到哪个位置才合适,尚芙蕖还真没想好。
梁氏适合用于动盪不安之际。而眼下时和岁稔,万物得宜……
「只要娘娘愿意给臣女一口饭吃就好。」
似是看出她的纠结,梁思吟笑盈盈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娘娘从前一出手就扣下臣女好几年薪俸。我便是再不懂事,如今也指望这点黄白之物养家餬口。」
两人才进了殿内,咚咚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在那团人影撞过来之前,尚芙蕖连头都没回便咬牙喊道。
「陆齐光!」
小姑娘树袋熊似地熟练从身后挂上来,那双手也不知道刚刚摸过什么,冰的她打了个激灵。
「你又不穿斗篷跑出去了?」
尚芙蕖一边倒热茶给她捂,一边正要将人扯下。
扎着粽子髻的小姑娘突然伸出脑袋,直勾勾盯向跪坐在对面的梁思吟。
她素来不怕生,胆大包天到连陆怀都觉得头疼。
而在她打量对方的同时,梁思吟也在观察她。自己离京之时,这位小公主尚未出世。尚芙蕖的女儿,长的自然像尚芙蕖。
年岁虽小,却已能看出柔和清丽的五官轮廓。独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画龙点睛般赋予了攻击性。
第180章 后记2】
她睫羽浓长,如两把扑簌的小扇。眼珠漆黑,像漂亮的黑曜石。此刻,正凑到自己跟前喊道,「梁大人。」
是大人,不是夫人。
梁思吟柳眉更加舒展,笑着回礼,「公主殿下。」
风雪愈甚,北风唿唿卷着软帘。殿内炉子烧的正旺,温暖如春。小公主似乎对她格外感兴趣,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子,在她身旁说了好长一会儿话。
与同龄孩子不一样。
长宁公主感兴趣的并不是吃什么玩什么,而是那些某某官员的大小事宜。才是蒙学时候却已经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类典故,如数家珍。
手中的茶水漾开细微涟漪。
梁思吟低垂着眼睑,从中照出自己掩藏极好的那一抹震惊。
可惜了……偏是个公主……
不待她平復好心绪,小姑娘便回头去扯尚芙蕖衣袖,「阿娘阿娘,你前几日不是还说要给我再寻一个夫子吗?」
稚嫩的手忽然指向她——
「我想要这个!」孩童嗓音软糯,语气却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拘谨,简直不像是在向他人讨要。
梁思吟看见对面的皇后,额角明显跳了一跳,随后将人牵回身边道,「还好意思提,赵女傅都不知道到我这里说过几回了。」
「说你实在调皮捣蛋,试着用琴弦去切果子、天天扯你哥哥的小辫子,还偷偷钻狗洞想跑出去玩。」
尚芙蕖说着说着,给自己气笑了。
「随便拎出来一件,你阿爹都要生气抽你手心。这还是赵女傅一个人实在看不住你,才到我跟前请求的。」
此前只有陆云祉一个,一对一还好说。
如今多了一个哭包,一个混世魔王,她精力有限,明显应付不过来了。但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新的合适的。
「阿娘。」陆齐光眨巴两下大眼,抱着她的胳膊道,「我以后不会钻狗洞了。」
茶盏挡住弯起嘴角,梁思吟盯着小公主那两个羊角双髻。心道还挺严谨,只保证了这一件事……
显然只有这一件能做到。
「好不好嘛,阿娘。」
见小女儿眼巴巴望向自己,尚芙蕖无奈嘆了一口气,「这事得等你阿爹过来,我和他商议一下。」
陆怀卷天捲地,卷自己也卷孩子。
几只崽子出世后,就自觉将后面的重担挑走。小女儿古灵精怪的,到底适合什么样的师傅,还是他更清楚些。
而且她总觉得……梁思吟这样的,不太适合为人师。
不料提到陆怀,陆齐光脖子缩了缩,眼底隐隐闪过一抹心虚。
「啊,怎么还要找阿爹啊……」
尚芙蕖经验丰富,一见她这副模样,眼皮便跳了跳,心里冒出不好的预感,「不会又惹祸了吧?」
实在不怪自己,小女儿是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脾性。
但等到晚间陆怀过来时,也无波无澜的,不像是被捅了什么马蜂窝。天气冷暗的早,四四方方的夜色笼罩,那簇风灯在霰雪中朦胧,疏落地照在窗棂上。
「我先去更衣。」
对方卸了护腕,蔽膝轻扫过她膝前,依旧十分委婉。
尚芙蕖已经不像几年前那样迟钝了,自然知道什么意思。等他进后间湢浴,随手翻出一个话本子打发时间。
是从他那只匣子里拿的。
当年因那些避火图没好意思再去打开,这几日才发现,里头的话本子竟全是自己没看过的。陆怀见她喜欢,索性将一整个匣子都送到椒房殿里。
不得不说,她和陆怀品味相近,就喜欢这种泼天狗血与剧情齐飞的。
上面都看的差不多了。
她翻动两下,视线突然被底下一本封面雪白、没有名字的吸引住了。
将其抽出,铺在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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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流淌,墨痕犹新,那些字不是拓出来的,而是人一个个誊抄下来的。尚芙蕖顺着第一句话看去——咸鱼美人x纯情帝王
「???」
名字一出来,她就认出是原作。
扎在心口的那根名为小儿子的鱼刺,被拔出后,陆怀彻底释然。系统也不再对剩下的原作内容遮遮掩掩。
反正说与不说都已经没有影响了。
但提过这么多次原作,亲眼看到还是第一回 。
尚芙蕖挽了挽袖子,兴沖沖便想开啃。
看看没有所谓养成系统的牵线搭桥,就凭陆怀从前那股子劳资很高贵,谁也不配的矜持劲,到底是怎么熬到近而立之年,才把她成功诓到手的……
水沉香混着潮湿的水汽侵入感官,从身后覆了上来。
脖颈一凉,有水珠自他发尾滴落,顺着她的衣襟滚入。
青年修长两指按在那本没来得及合上的书上,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
「好看吗?」
「陛下的字自是京兆一绝。」尚芙蕖顿了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又想抽回那本书,但没成功。
陆怀连书带着她手一併扣下,「还没抄完,等抄完了再给你看。」
「好。」
她确实更喜欢啃完本。
身子被转了个方向,案前灯火被夜色压的有些黯淡。陆怀披散着半湿不干的墨缎般的长髮,衣襟被沾湿一小片,看样子是没来得及擦就出来了。此刻正轻声问她。
「冷吗?」
他亵衣雪白,领口敞开,衬着雾蒙蒙的眉眼,流露出惊人的秾丽。
像那些风花雪月话本中的艷鬼。
尚芙蕖视野似乎也蒙上水雾,然后……诚实摇了摇头。
陆怀微微挑眉,将人往怀里一捞,「那我冷。」
非常生硬的撒娇。
这人即便学了那么几成也是虎学猫,皮像骨不像……鬓髮被揉乱,披帛被扯落,从案前蜿蜒至到屏风前。他今夜似乎心情极好,兴致也极高,尚芙蕖被逼退到角落里,按住脑袋,重重吻了下来。
他平日待她大多温柔,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暴露出内里的强势与占有。尚芙蕖被他亲的险些站不住,睫羽湿润,好不容易抓住对方放她喘气的空,赶忙撑开面前之人的胸膛,说道。
「等、等下,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嗯。」天子点头,「有事躺下说。」
第181章 后记3】
尾音绵延,低柔沙哑。他这话莫名说尚芙蕖一股子羞耻之意。人家进谏要么是正儿八经递摺子,要么借典故进言,到她这里画风怎么瞧都怎么不对劲……
「之前不是说要给宁儿再找一位女傅吗?」尚芙蕖尽量让画风变的正经起来。
「嗯。」陆怀拉过她的手,打量那漂亮纤长的手指。指尖带着淡淡的粉,气血足,都是他几年精心养出来的。
「你有合适人选了?」
「是……也不是。」尚芙蕖轻嘆一口气,「不是我挑中的人,而是宁儿她自己看上的。你也知道,这丫头自小就有主意,想的就和别人不一样。」
她嘀嘀咕咕,「看上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刚回京兆的梁思吟。」
自己的崽子自己清楚。
陆齐光本来就是混世小魔王。要是再到梁思吟手上滚一遭,汲取阴谋诡计之精华,她不敢想像,几年后出来的,会是个什么混沌邪恶体。
但陆怀思忖片刻,却道,「可以一试。」
「啊?」
这下她躺不住了,坐了起来,「那是梁思吟,能把人唰唰做成菜的,你确定……要让她教宁儿?」
还记得前年,三个孩子出宫玩时,又捡到一只鸽子。陆清和是一边包扎一边哭,长安因为长大了,性子逐渐沉稳,所以只说要带回去和自己的灰鸽子凑对。
唯独这个小的,语出惊人。
提及旧事,尚芙蕖愁眉苦脸,「长宁当时可是掰着指头凑到我跟前,说要让它们鸟生蛋蛋生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算盘打的那叫一个清清楚楚。」
有点善心,但不多。
「这种事有什么好担忧的。」陆怀伸手为她揉开颦蹙的眉心,不禁笑道,「长宁性子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赵书苒品性如兰,信奉君子之道。
但帝王不是君子。长安本质良善,又受她教导的时间最长,聪慧有余,行事却不够果断决绝。
他有想过拎出自己幼时学的那一套。
可一对上大女儿那张与尚芙蕖相似的脸,便怎么也捨不得逼迫了。
不过没关系。
这个捨不得,还有其它两个。
「什么好处。」尚芙蕖捋了一把帐子上垂落的流苏,「你别拿安慰话哄我。」
「哪里就是安慰话了。」陆怀轻声,「大辰要的就是虎狼之君。」
当皇帝他肯定比自己有经验,需要什么样的储君他也肯定比自己清楚。既然已经这样说了。
尚芙蕖也就决定先安排梁思吟过来一段时间,试试效果。
正好这人不能闲着。
一闲就心思活络,牙齿痒痒。
将她游荡在帐外的那只手抓了回来,顺带着扯上帐幔,陆怀欺身上前,眸色在黑暗中更显幽邃。
他语调缓慢喑哑,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指尖却已经轻勾在她腰后的系带上,「这下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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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页
后宫只有一人,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如今连灯都不取了,等于是不打招唿不与她客气了。
毕竟舍她其谁。
尚芙蕖认命躺平。
月色清幽,如水漫过纱帐。殿内的炭火似乎烧的有些热过头了,她手心都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
可陆怀今夜格外磨人,不紧不慢地一件件拆去她衣裳。
冷白的修长手指似月辉所凝。
怎么看怎么正经。
这样端肃严谨,甚至显得冷欲的一个人,为何偏偏就……
只希望不要像昨天那样,闹到三更半夜还不让人睡……
望着那双适合执硃笔握长剑,唯独不该挑开女子衣带的手。她试探地问,「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你从前不是说自己养什么死什么,所以没有收母后送的兰花吗?」
陆怀低下身子,炽热的气息拂过她面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慄。衾褥渐乱,那股热意蒸的人骨头髮软,尚芙蕖咬了咬唇。
确实是这样。
就连他给的那盆云竹,都险些被养死。
最后还是紧急送回宣室殿,才挽救了一条弱小无辜的生命。
所以鑑于自己的死亡之手,她连孩子都不怎么敢养。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盆兰花我养活了,明日便让人搬过来摆在你宫里。」
她的手又不安分掉到帐外,陆怀极有耐心地再次捞回,十指交扣按在枕上,「往后你喜欢什么,我就养什么。我负责养,你负责看。」
尚芙蕖感动的眼泪汪汪,「喜欢猪。」
「……」
真正的恃宠而骄,敢于蹬鼻子上脸,还无所畏惧。陆怀咬牙,掐着她的脸恶狠狠吻了一记,「行,等出宫了我给你养!」
不就是猪吗!
还能比孩子难养不成?
「盈盈,你在欺负我。」他答应完又气极反笑,越想越是笑,「就仗着我喜欢你,所以使劲地欺负我。」
这几年尚芙蕖对他的帝王身份,已经脱敏的差不多了。
她不比他,对史官那支笔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明面上还能端一端,私底下使唤的得心应手。
这是陆怀自己惯的,也是自己想要的。但被叫去养猪……属实没想到。
尚芙蕖轻啧一声,将他那只手缓缓往下挪了挪,放在自己纤细的腰际,「什么欺负,这分明是补偿。」
掌下一片温软,犹如玉脂。
不知想到什么,对方心虚地没有再出声,甚至耳廓蔓上一抹绯色。
今晚废话有点多了。
他严重怀疑尚芙蕖是不想办正事,故意拖延时间。
最后那件绣着红鲤粉荷的小衣,顺着榻沿飘落到地上,银白月色流淌,仿佛能将莲鱼溺毙其中。
气温渐渐升高之际,齐忠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外头传入,「陛、陛下,小殿下做了噩梦睡不着,过来找皇后娘娘了……」
透过那丝门缝,殿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闻到似有若无的水沉香气息,熏的浓了,隔着门都能捕捉到丝丝缕缕。
冗长的寂静中,齐公公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好半晌,才隐约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随后,是帝王压着怒火的声音——
「让他滚进来!」
第182章 后记4】
这种情况在几个孩子早早被陆怀扔去偏殿睡后,就没再发生过。
寝殿暖香霭霭,如沸如燃。尚芙蕖兵荒马乱地一把推开身上的人,赤足就要下地去捡自己那件小衣。
但雪白足尖还未触到地面,腰肢便被有力的臂膀揽了回去。
男人滚烫的胸膛温度未褪,仍像块烙铁一样灼人。
「我给你捡。」
陆怀说着,拿了衣服给她套。
他眼尾泛着欲|望的薄红,气息不稳,音色更是低哑到惹人生出绮念。
目光所及与指尖所触,皆是白皙到晃眼的柔软雪莲色。见他越帮唿吸越重,尚芙蕖赶忙夺过衣物自己穿。
还不忘提醒。
「你等会儿别和孩子生气,和儿还小,胆子又小。」
毕竟原作父子俩关系恶劣,最后刀戎相见。既然如今事先知道,那她肯定是要阻止的。
「胆子小?」
陆怀半蹲下身给她穿鞋袜,自己却只套了件里衣,衣带松松垮垮,露出半面精壮胸膛。
「我看他胆子一点都不小!」
这儿子生来就克他的,都怪自己当初一时冲动!
如今正头夫妻搞成这样,倒像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
尚芙蕖拍了拍他心口,给他顺气,「和儿又不是故意的,想想以后啊,咱们就不和孩子置气了。」
自从这对龙凤胎出世后,陆怀的情绪就不是那么稳定了。
少年时他在朝还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是每日鸡飞狗跳,人设与皇帝包袱齐飞。
但离宫终身券,她还是不想陆怀领的。
「胳膊肘,胳膊肘。」陆怀正了正她的胳膊肘,将其对准自己,恨铁不成钢道,「御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爱哭的,男儿流血不流泪。他倒好,眼泪一箩筐。」
「这话说的。」尚芙蕖笑道,「你小时候就不哭似的。」
「眼泪又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解决事情。」陆怀正起脸色,「我小时候几乎没有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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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哭没有用,甚至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后,他便不哭了。
尚芙蕖知道他那段灰暗过去,不由心疼,「往后想哭就哭。」
但陆怀硬着脖子不点头。坚定认为男儿哭哭啼啼不像话。
灯盏剔亮,门被推开一条缝。
伴随潺潺流入的月华,一道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钻了进来。
孩童抱着自己的那只干菊花做的枕头,两截小臂如白嫩藕节。
浓长卷翘的睫羽上还挂在泪珠,鼻头和眼眶红红的,微抿着唇,像之受惊的兔子,极易激起他人怜爱。
小皇子还没开口,尚芙蕖心就已经软了半边了。陆怀轻咳一声,她这才重新坐直身子。
「什么事非得这个点来打扰你阿娘?」陆怀淡淡开口。
「我、我是来找阿娘的。」小皇子看了一眼父亲,很快垂下脑袋,看起来明显心里是有点怕这份严厉。
「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
「和儿。」
尚芙蕖抬手招他过来,捏了捏孩子软乎乎的小脸,「什么噩梦这么可怕?告诉阿娘就不害怕了。」
「我看见了好多好多的血……」小皇子眼眶又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仰头怯生生地问,「阿娘,我今晚可不可以跟你睡?」
「不行!」
没等尚芙蕖回答,陆怀便黑着脸,一口否决。
「你如今几岁了,还要你阿娘陪着睡?」
尚芙蕖手绕到后面,悄悄拧了他的腰好几把以作暗示。
无奈这人也不知道是皮糙肉厚还是装聋作哑怎么了,愣是继续说道,「还有你这脸上的眼泪,赶紧给我擦干净了。我大辰儿郎流血不流泪,眼泪这种东西,丢人现眼。」
一番话下来,陆清和更加哭唧唧了。
尚芙蕖拧人提示无果,只能无奈摆烂。
看着正在努力将眼泪收回,结果断珠子般越擦越多,天生自带破碎感的小儿子。她深深觉得,陆怀有极大的可能再次将自己作成离宫二次游。
陆清和抽抽搭搭,也不敢再说话,只可怜巴巴站在原地。
对视片刻后,尚芙蕖率先没忍住,往旁挪了挪位置,掀开被子一角,「和儿,过来吧,阿娘今晚跟你睡。」
忽略头顶上亲爹的眼神,陆清和抱着枕头一步三挪地上前。
「谢谢阿娘……」
于是,两人中间挤了超亮的电灯泡。
被撩拨起来的邪火还没压下去,就再添一股,陆怀彻底睡不着了,长发散在背后,披衣起身。
「我先去让人将那盆兰花搬过来……」今晚的事情是办不成了,顺便去外面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但听到兰花两字,原本趴在尚芙蕖怀里乖乖不动的陆清和,突然睁开双眼,声音小到喉咙里,「阿爹、阿爹,你那个花没掉了……」
陆怀耳力极佳。
唰地回过头,额角青筋重重跳了一下,确认道,「什么没了?」
「就是、就是放在宣室殿的那盆花……」
品相金贵的兰本就娇嫩不好伺候,更何况眼下还是冬日,天寒地冻难度倍增。陆怀特地让人将东西移到宣室殿,烧了暖炭。
好不容易亲自伺候到开花,还来得及没给尚芙蕖看上一眼,结果就没了。
饶是方才尚芙蕖再三提醒过,他还是觉得血液突突直往上涌。
「怎么没的?」
「我捡到一只快要被冻死的小兔子。」
陆清和自觉惭愧,抹着眼泪道,「那天没来得及回去,就一起带去宣室殿做功课了,放在衣服底下想要捂暖它,结果兔子醒来后偷跑出来,把你给阿娘种的花给吃了……对不起阿爹,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的主意?」
陆怀压制着怒气,但还是清楚自己这几个崽子的德行。
陆清和胆小,一时之间想不出这样的招。
「长宁让你把兔子直接带到宣室殿的?」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话语。
陆清和不说话了。
好半晌,才生硬回道,「不是二姐,是我自己这样做的。」
倒挺讲义气。
陆怀咬牙,朝着殿外的齐忠道,「去把陆齐光给朕请过来!」
这下,尚芙蕖终于知道事情犯在哪了。
第183章 后记5】
屏风后映出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陆清和原本还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直往下掉。
但在陆齐光被提熘过来开训后,听着那一声高过一声的严厉训斥后,突然什么都哭不出来了。
对比之下,甚至觉得阿爹还挺爱他的……
不同于陆清和的脆弱易碎,陆齐光可以称的上是厚颜无耻,谁碎了她都不会碎。
尚芙蕖不是第一次见这种情景,但还是有些心惊肉跳。半时辰功夫后,小姑娘这才垂着脑袋绕到她跟前,连个眼圈都没红。
她背着双手,话音清晰,「阿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虽是胆大包天的馊主意,但确实不是有意而为之。
尚芙蕖捏了捏她尖尖的小羊角。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屏风后就又爆出一声——
「陆齐光,你写的这是什么课业!」
又过半个时辰。
两个孩子连人带枕头被打包丢了回去。
而大半辈子坚毅硬气到就连最伤痛最困难那几年,都不曾掉过一颗眼泪的青年帝王,此刻捂着眼睛,重重往后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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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作孽!」
一朝冲动,失悔半生。
能有本事把他气哭的,除了尚芙蕖,也就只有一个陆齐光了。
想起他一个多时辰前才说的男儿流血不流泪……尚芙蕖不由沉默了下。
但该哄的还是要哄,她起身过去喊道,「子昭……」
陆怀顺势靠入她怀中。
将微红眼尾的那点晶莹,连带着额间被气出的汗,往上捋去。
他还是要强的很,擦泪都是往上,还偏要假装成擦汗的样子。
「何必这般严厉,长宁这才蒙学,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尚芙蕖拿帕子给他抹了抹,「倒把自己气成这样……」
陆怀按住她的手,说道,「玉不琢不成器,长宁性子顽劣,眼下不严加管教,等往后定了性就更不好引到正路上去。」
「取易守难,大辰暂时不需要信奉中庸之道的守成之君。」
尽管被气的不轻,但小女儿就是他看中的储贰。
是不安于现状的聪慧与灵活。
尚芙蕖轻嘆,「那往后可有的你受了。」
京兆三月春景喧闹。
莺初解语,香尘染惹,满城桃红争相破萼,处处挤满看花赏景人。尚府家丁特地买了枝娇艷欲滴,上面晨露未晞的,将这一枝春捎带到宫里去。
王双鹭穿着一袭杏色软缎衣裙,衣领袖口处绣了卷草纹。水滴般的耳坠子在白皙颊侧轻轻晃动,折射出柔和光芒。
从后面看,依旧雅致婉约。
只在她微转过身,宽大袖袍被风吹起,可以注意到衣裳下明显鼓起的小腹。
人一被领进去,尚芙蕖便忍不住念叨,「清儿也是,你如今身子渐渐重了,怎么还让你在外跑。」
「娘娘别怪他。」
王双鹭摸了摸隆起的肚皮,语气轻柔,「都是我自己待不住,觉得家里太闷了,想来寻娘娘说说话。」
她眼热尚芙蕖膝下的长安公主,只盼着也能生出个这样的孩子。
「那也得怪他。」尚芙蕖却道,「怎么能让媳妇儿觉得闷呢?」
尚清沉稳内敛的性子是拧不过来了。
所以成婚前,家中狠狠训话一顿,让他务必与媳妇儿多说话,哪怕每句多说五个字,也是好的。
省得人家姑娘进门以后,还得去猜他心思,日子过得心累委屈。
所以,与王双鹭的话算是多了。
「他每次回来都有与我说话,还会给我肚子里的孩子讲故事。」
这算是极其难得的了。
嫁入尚家后,王双鹭肉眼可见脸颊盈润了圈。她原本是略微削瘦的少女体型,头一个月回去时,直把王夫人惊的目瞪口呆,险些没把女儿认出来。
最后得出尚家风水果然养人,自己女儿眼光也实在是好。
「小蝶。」
伸手喊来贴身侍女,尚芙蕖吩咐道,「让东厨炖些上好的血燕送过来。」
王双鹭赶忙摆手,「不用不用,娘娘之前送的那些都还没吃完呢。」
尚母和林姨娘如今两个人四只眼,就盯在她身上,生怕磕着碰着。提及此事,她明显头大,「所以,娘娘还是让我在这里躲一段时日吧。」
拿出绣了一半的虎头帽。
王双鹭趁机会边穿针引线,边与尚芙蕖絮絮说着闲话,「前几日薛家女君来寻我说话了。」
只听了前半句,尚芙蕖便明白,「是为了小王爷的事吧?」
王双鹭点头,「是,她与我交好,便想着帮她一把。」
陆扬这些年脑子还是不开窍。
人家姑娘几乎都摆到明面上。投其所好不知道送了多少吃的,但他也只会真心实意夸一句她送的东西好吃,再问一句哪买的。
「娘娘,阿筝都已经过及笄之年了……」王双鹭措辞委婉。
总不能真在陆扬这棵大树上吊死,硬生生熬成老姑娘吧?
「你让薛家姑娘放心。」撇去茶沫,尚芙蕖抬起眼,「回头我就让陛下给一道赐婚,这小子跑不了的。」
手上动作一顿。
针尖险些扎到手指头,王双鹭放下东西,连连摇头,「这恐怕不成的,强扭的瓜哪里能甜?」
她道德水平高,当初在不知道丈夫对自己也有意的情况下,也压根不敢多打扰。
虽说到如今也没想明白,尚清那会儿就怎么有意了……
「怎么就是强扭了?」
尚芙蕖使了个眼色,小蝶立马猫着腰,偷偷摸摸收走她的针线。
怀孕后忘性大,王双鹭第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只坐在那里,眼巴巴等她后半句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好好想想,这些年小王爷有没有收过其它姑娘给的东西,是不是只和薛姑娘这么一个不客气?」
「还有之前那一回,虽说把人家姑娘绣的鸳鸯认成野鸭,但不还是收了那个荷包?」
被她这么一说,王双鹭这才意识到好像还真是如此。
两人又聊几句,来福进来禀报,「娘娘,尚大人过来接人了。」
他眼角余光极快扫了下王双鹭。
接的谁不言而喻,尚芙蕖轻嘆一口气,「看吧,不是我不想留你,而是留不住你。」
第184章 后记5】
本以为陆扬的婚事还得磨一磨嘴皮子,但出乎意料,他接受的极其自然,半点儿也没有包办的勉强。
娶了王妃不到三日,就先斩后奏,甩下一封好几折的长信,夫妻俩连夜离京跑去游山玩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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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得陆怀头痛。
辅导孩子课业更是鸡飞狗跳。
陆齐光顶着一脸墨水进来时,尚芙蕖正将自己那堆金银首饰抖的哗啦作响,日光透过窗棂折射出成片灿金,令人目眩。
「阿娘。」
小姑娘拧着身子靠在案前,探长脑袋去瞧她的积蓄。
尚芙蕖没有抬眼,就知道什么情况,「又被你阿爹训话了?」
「哎。」小大人似的长嘆一口气,陆齐光挤到她跟前,挡住一小戳光,映出两个尖尖的羊角髮髻。
「我阿爹脾气这么差,这么难说话,你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这话要是让陆怀听到,十有八九又要易燃易炸了。
「不会啊。」尚芙蕖眨眨眼,「他和我就挺好说话的。」
陆齐光:……
拿了个亮闪闪金镯子,往女儿白嫩的手腕上一套。
宽出一大圈。
尚芙蕖边调整,边听小姑娘又好奇问道,「阿娘,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厉害的?」
「我之前听那些侍女说的,后宫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当初是怎么把其它人打下去,当上皇后的?是不是韬光养晦,笑里藏刀,扮猪吃老虎?」
她头上的羊角都要戳到自己脑门上了。
尚芙蕖伸手将其轻轻隔开,心里多少有点尴尬。
她的宫斗段位……实在不咋地。
落水那回,陆怀一眼就看出来,但还是胳膊肘拐向她。而亲爹被诬陷入狱后,更是嚣张到直接闯进对方宫里,扇人大嘴巴子……
斗是在没有得到的情况下,如果本身手里连锅带碗地端着,意义就不大了。
进宫没几年,本事不进反退。
这会儿,小女儿以一脸以为她曾经大杀四方的表情问起。尚芙蕖清咳一声,道。
「没错,你娘我就是这样的。」
「想当初刚进宫时还只是个小小采女,遭人冷眼相待,就连住殿都是分到最偏僻冷清的菡萏轩。卧薪尝胆发奋图强多年,才一朝厚积薄发直上青云。」
「菡萏轩?」
陆齐光惊讶,「菡萏轩好像是有点远……但阿娘每次不让阿爹过来睡的时候,不就是喊说要把人赶去菡萏轩吗?」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尚芙蕖实在装不下去了,忙转移话题,「宁儿,你看阿娘给你的这个镯子好不好看?」
「好看。」
陆齐光看似被成功带歪,实则将人绕进一个新问题,「阿娘,你怎么突然就数起这些东西了?」
「这是以后我要用来养你阿爹的家当。」
陆怀之所以望女成龙,恨铁不成钢。
一来是对天下负责,二来就是为了能早点跟她跑路。
「阿爹还用的着你养啊?」
还是总角之龄的陆齐光,神情不解。
清风穿堂,余光无意瞥见飘荡帘外那道颀长身影时,她腰背瞬间直挺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愈发乱糟糟的像只花猫。
「阿娘!我突然想起还要到梁女傅那里交课业,我就先回去了!」
居然是逃学?
尚芙蕖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正要说教两句,抬头却撞上那双深邃凤眸。陆怀缓缓掀帘而入,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晶莹剔透的帘珠上,竟比珠玉更甚。
他袖袍带着外头的暖风与栀花香气,拂面柔和温热。
「卧薪尝胆?」
他都听到了。
尚芙蕖面上火辣辣的,像能煎熟鸡蛋,却嘴硬道,「发奋图强是真的,念了好多书呢。」
硬生生将她的能力,拔高到一个原本不该达到的高度。
但卧薪尝胆……陆怀再难的那几年,也没有让她难过。
「扬儿跑了。」
对面有位置,但他还是挤着她坐,好几年都是这么个老毛病。
尚芙蕖能听出他风轻云淡话语下的那丝微妙艷羡。
「扬儿这是在躲着。」
尽管后面又意外多了双儿女,但陆扬还是在候选人名单上。
所以孩子好不容易养大就跑掉了,陆怀才会两眼一抹黑。
「他一领旨倒是跑的痛快。」陆怀气笑,「我还得再等多少个春秋冬夏?」
「算了算了。」尚芙蕖给他顺毛,「反正扬儿也志不在此,随他去吧。」
自打陆扬懂事起,便清楚自家皇兄的如意算盘。
但从小亲眼目睹陆怀卷天捲地,那点子野心还不够换几粒花生米的少年人,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好了。
夕阳西斜,昏黄竹影顺着缝隙攀入,笼在青年半边俊美的面上,他缓缓转了下那枚白玉扳指,忽地沉声。
「明日得先立清和。」
尚芙蕖微惊,下意识想要起身,但被扣着腰按回去。
平心而论,小儿子是最不适合继任大统的一个。陆怀待他甚至远不及对齐光的厚望与严厉。
但旁人眼中看来,他只得清和这么一位皇子,后宫又只有她一个。两人无异生子,陆清和早就应该被册封为太子,拖到今日已经算是晚的了。
朝堂明面上风平浪静。
可随着二皇子年岁渐长,私下不少人猜测陆怀对这个儿子并不喜欢。以至于有向睿王投诚示好者。
这也是陆扬跑路的一大缘由。
「你的意思是……」尚芙蕖转头去看他,尽量放稳声线,「这样不好,我怕到最后清和与你会像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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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就拿小儿子当镇魔石。
这几年好不容易父子关系有所转圜,清和还敢抱自己那只养得肥嘟嘟的兔子给他看。先立后废……害怕心底难免生出怨恨。
陆怀却道:「放心,我与他聊过了。」
「他才几岁,哪里就能真的懂这些?」尚芙蕖摇头,又问,「你是怎么同儿子聊的?」
将她耳鬓边的碎发捋到后面,陆怀说道,「其它或许不懂,但我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像长宁那样往死里学,要么装死一回,以后就能干自己喜欢的事。他二话没说,哭着求着选了后者。」
尚芙蕖:……
能把这副性子磋磨成原作那样,他这个爹也是呕心沥血。
第185章 后记7】
春寒料峭。
几场冷雨过后,京兆氤氲在一片灰濛濛的水泽气息中,但也沖刷不掉长长玉阶上的那股血腥味。
新帝登基不到三月,动盪局势便被雷霆手段镇压下。
比起强势的陆怀,这位小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还是典型的笑面虎挂,在世活阎王。
低气压整整持续了大半年,最初许多人都接受不了公主继承大统。
明面上虽然不敢翻出水花,但私底下有人想寻回太上皇,有人想请回小王爷,更多的还是偷偷跑到观星台与前太子『叙旧』,企图唤起对方对权势的渴望。
雨濯春尘,月明星稀。灵台四面环水,唯有一伶仃长梯可通行,皓月为灯,天地清寂如登云端。
夜风擦着耳鬓而过,白袍少年静立在月光下,广袖飘扬,背影清冷的仿佛融入这一地皎洁无瑕里。
三指宽的白绫挡去那双眸子,只能窥见那一点鲜红如血的小痣,如泼墨山水画上落的硃砂印,平添昳丽。
他目疾痊癒多年,但依旧喜欢像这般自我蒙蔽视觉。
在听完来者用意后,少年沉默许久。
对方话里话外都是陆怀偏心,自古立嫡长子,这皇位本应该是他囊中之物,如今却阴阳颠倒,被公主占了去。
「父皇只是退位远游在外,不是死了。」
他嗓音泠泠如玉石相击,直率的没有半点忌讳。
「你如今到我面前挑拨离间,可有想过,父皇回来后会是什么样子?」
简单两句,说的对方出了一脖子汗。
「我今日便再说最后一次。」
陆清和站定在原地,从始至终未曾挪动一步,他的身旁有圭表、浑仪、测风仪、地动仪等……冰冷没有生命的机质与少年的疏离,杂糅出一种游离于人世外的淡漠。
「我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对如今的自己很满意,不需要你们为我画蛇添足。」
幼年失明后,以南珠入药。
他便开始断断续续做一些怪梦。
梦到父皇与宋党争斗多年,致使大辰室如悬磬的局面,未来储君也不得不背负起重担……
只可惜他不是齐光,在无法承受的高压下,最终失心疯了。
那满目腥红与断肢骸骨……每每触及就觉得头痛欲裂。
而此事即便是母亲,也不曾同她提及过半字。
对方不敢说话了。
陆怀退位时正值壮年,但因登位时间早,前后加起来也已是数载。他人虽不在朝,但余威犹在。
太上皇越到后面几年脾气越不好,有种急着跑路的不耐烦。
事情要真闹大了,把人重新招回来復岗。那往后他们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一群人摩拳擦掌而来,偃旗息鼓而去。但翌日,由陆清和亲手书写的来者名册,还是压向新帝案头。
陆清和对这个双生妹妹,心有愧疚。
尤其是渐渐长大后,每每思及陆怀待她独一份的严厉,这种情绪便会添上一分。
梦里没有长宁,这些本该都是他承受的。而妹妹的出生,却替他挡风遮雨。
让他身能由己,做真正喜欢的事。
「宁儿是世上最好的妹妹,也会是最好的帝王。」
那张纸条的末尾,如是写道。
雨水一直绵长地下到四月,淅淅沥沥的春光自桃枝柳叶间生长摇曳,淡粉旖旎,绿影婆娑,皆笼在朦胧水乡里。
门前积水轻易就能沾湿鞋底,当铺门前挂着的幌子,也湿漉漉垂着,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
铺子大门敞开着。
里头布置齐整简洁,甫一进去,叫人生出恍然,怀疑这到底是当铺,还是走错了哪户人家。
只有在看到正中央那张沉重的柜坊后,才能确定是间做买卖的铺子。
那个帐本只翻开一半。
一条被轻纱长袖笼罩的手臂从上垂落,透过那片烟绯,隐约可见欺霜赛雪之色。梳着妇人髮髻的女子趴在那里,将脸埋入其中,睡的正香。
连手中的毛笔掉在地上都没察觉,直到那道墨痕被人踩花。
「这个能值多少钱?」
粗粝的嗓音惊得人勐然抬头,尚芙蕖揉了揉双眼,从逐渐清晰的视野中,捕捉到四五道壮汉身形。
个个肌肉虬结,黑巾蒙面,腰间还挂着把刀,看起来十分骇人。
为首的中年壮汉眉处横有刀疤,手中拎了个盖黑布的匣子,周身气场阴冷,一看便知不是善茬。
尚芙蕖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今日开门没看黄历。
「贵客想要当什么东西?」
她略微低着脸,仍坐在柜坊后面,南珠耳珰闪着柔和的光晕。和那些市坊妇人一样,束了发巾。未施粉黛的面容,干净清丽犹如被雨水洗后的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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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页
那几人将东西交给她后,也不退开,继续挡面前光线,目不转睛地在她那笋尖般白嫩的手指上打转。
「这位娘子是寡妇?」
尚芙蕖掀开黑布的手一顿,额角青筋不由跳了跳,「我夫君只是今早出门了,过会儿就能回来。」
暗示委婉,但对方丝毫没有收敛,也没有半点冒犯之后的歉意。
来之前便已经打听过了,这间当铺新开不久,东家似乎是从京兆过来,做的只是小本生意。
但面前女子衣着打扮看似低调,实则华丽,光是那对耳珰就不知道值多少银子。可见不是个老实本分的。
「娘子可知南水州的翡翠?」
南水翡翠闻名天下,她爹从前给娘买过一只镯子,卖了好几副字画。
而进宫之后,陆怀到底给了自己多少,没认真数过。她也不想搭理对方,因此摇头,「不知道。」
「娘子是从外乡来的?」
几人不依不饶,明知故问,「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我这一件,定叫娘子开开眼。」
黑布被掀了下来。
里面是一双佛手,翡色青葱,翠绿欲滴,通透如水,确实上品。但尚芙蕖当过皇后,比这更好的见的多了,就连帝王印玺都拿来砸过核桃吃。
那些人自打开起,双目就注视在她身上,见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不免暗道,滴水不漏,有两把刷子。
「娘子觉得我这货物如何?」
第186章 后记8】
「的确是好货。」
重新合上匣子,尚芙蕖笑道,「既然这么好的货,怎么不拿到玉市去,反而拿到我这当铺来?」
「自是闻得娘子芳名。」
这群人来之前应该是喝了酒,醉眼朦胧。这句话说出口后,就听到不怀好意的笑声,有胆大的甚至将身子探到柜坊前,想要去瞧她那张脸。
「娘子若是赏脸,陪我们小酌两杯,这翡翠便低一点出给娘子了。」
她再倒一手,绝对是血赚。
本以为只是喝酒的要求并不过分,面前女子定然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不料,对方摇摇头,将匣子推还到他们面前。
「抱歉,这东西我们不收。」
「什么意思?」中年壮汉阴恻恻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夜深人静,魁梧身影被灯盏投落,山一样如凝实质。
寻常人早已被吓得腿软了。
但跟前看起来纤细如柳的女子,仍然摇头说道,「我不收来歷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落下,一阵风将叶片吹的沙沙作响,整个大堂陷入死一般的诡异安静。
帐本自动翻了两页。
啪嗒,檐下水珠滴落,倒映出一双双逐渐狠厉的眼。
「娘子这话,不妨再说的细緻点?」
暗含威胁之意的话音,尚芙蕖却像是没有听出来,手中户扇轻巧转了圈,「意思就是,上面有血,没擦干净。」
「那娘子可真是好眼力。」
为首壮汉上前两步,大拇指按在腰间刀鞘上,已经微微亮出一小截。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字。
「这是你猜的,还是从哪处打听到风言风语?」
「二者兼有。」
阴影笼罩,危险逼近。
尚芙蕖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惧色,甚至还有心情说玩笑话,「不如你也猜一猜,我打听到的都是些什么风言风语?」
独一份的胆识,到这种地步已绝非表面功夫。要是换作别的情况,兴许还能欣赏下。但底都快被揭掉了,起的便只有杀意。
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向身后,他随之回头——
铺子不大,但分上下三层。
光亮照不到的角落,此刻静静立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身上黑衣近乎融入后面那片暗影里。
木质阶梯只用简单绳索串起,这种但凡走动,总会发出声响。
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又在那里多久,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中年壮汉心底大骇。
退后一步,这才看清她腰间佩着把湿淋淋的长剑,正一滴滴往下淌水,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
那姿态,一看就是练家子。
但一对开当铺的普通夫妇,是怎么招到这种打手的?
壮汉眼中升起警惕之色,也不敢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一卷柜坊上的匣子,递给那些跟班一个眼神,说道。
「既然如此,那东西我们不当了!」
话罢,他领了人就要急急出门。但眼前一晃,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数道黑影。
细雨霏霏的夜色下,方才低头在外餵马的小厮,侧过身子横在门前,手中握着一把环首刀。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姿态,仿佛一个炉子里锻造出的没有感情的兵器。眼神冰冷锐利,是真见过血的。
意识到很可能误打误撞踢到铁板了,壮汉面颊那块肌肉抽动了下,转头看向柜坊后的女子。
「这是何意?」
对方一手支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在看掉入陷阱的兔子,「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对贵客一见如故,虽然买卖做不成,但想多留你们说说话,小酌两杯。」
这话是方才他们说的,如今被原封不动还回来。几人却不见分毫高兴,反而将脸涨成猪肝色。
「老子今日没空!」
一群人也算经歷过波澜,知道气场上不能输,于是狠声放话,「不想做交易就别磨磨唧唧的!耽搁老子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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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尚芙蕖没接话茬,自顾自道,「听说这两天钱家老夫人寿辰礼被劫了,其中最名贵的便是一件玉器。」
「玉器虽然贵重,但再贵也贵不过钱老夫人孙子的命。被劫匪一连捅了好几刀,如今还在榻上躺着,用参汤吊着命呢。要不是福大命大未伤及心脉,只怕早就见了阎王爷。」
这件事眼下闹大了,所以才不敢将佛手翡翠摆到玉市上去。
几人见色起意为次,急着把赃物倒进她手里,拿钱远走高飞才是重中之重。
看上的就是她从外乡过来,不熟悉南水州,也不清楚钱家的事。
她每说一句,对方眸子便阴沉一分。
到了最后,刮刀般钉在身上。壮汉又扫了眼衣角湿透的屠雨,咬紧牙关。
「你让人报官了?」
「什么叫报官?」尚芙蕖将手中扇子一丢,坐直身子,「这分明是抓凶。」
她伸手一指,「给我抓住他们!」
当了天子多年的影子,从动盪风云权势中心厮杀出的暗卫都不是吃素的。要是连这种劫匪都抓不住,明日就可以滚回京兆,从皇城一跃而下,以死谢罪了。
所以为了不被同僚取笑,为了下半辈子的尊严,每个人都表现的非常积极卖力。
三两下抓鸡一样,将人捆的严严实实,往角落里一丢。
「人还没来吗?」
尚芙蕖总算从后头走出来,问道,「南水州办事就这么慢?」
十几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好改掉的,她语气中还是不知不觉带着从前的影子。
屠雨回道,「不知……」
她卡壳了下,想起看到自己一脸畏缩的看守……「夫人,要不我再去催促一下?」
是不是真的去抓歹人不知道,但守门的很有可能以为她就是歹人。
尚芙蕖点头。
让她拿上伞再跑一趟。
专业人士的手法就是可靠,被死死束缚住四肢的中年壮汉,没有半点挣扎余地,只能用一双眼睛瞪她。
「你到底是谁?」
事情到这种地步,要说只是个开当铺的,打死他都不信。
尚芙蕖斜了他一眼,「你外祖母。」
话音方落,细密雨帘便踏入一道如凝玉山的身影。男人身骨修长,披着蓑衣,指尖沾染潮湿水汽。
尚芙蕖却顾不得这么多,提裙上前,「怎么这么久?」
第187章 后记9】
斗笠被缓缓摘下。
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男人柔软的马尾柳叶般垂落在后腰处。比起年少时那种生人勿近的淡漠,如今是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后沉淀的成熟魅力。
他气势极盛。
久居上位之人即便有意掩饰,沉着脸时还是压的一众人不敢出声。
身上的黑袍被雨水浸湿一截,他先轻轻躲开尚芙蕖的手,取过帕子兀自擦干净了,这才圈着腰将人半拢入怀里。
「拖出去,别脏了地。」
陆怀眼帘不抬,只扔下这么一句。
几名暗卫面面相觑,只能拎小鸡崽似地将人丢进雨里。
「还有那个。」
旁人眼中不惜冒险得来的珍宝,他却嫌弃蹙眉,「一起扔了。」
「那个还是值点银子的……哎、哎哎??」
尚芙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提熘上楼。陆怀将她转了个方向,不让她再去看那些人,「喜欢的话,我给你买更好的。」
铜炉熏了熟悉的香,是她从前在宫中用惯的。味道略浓,交织着他身上未干的水汽,宛若春日新晴,清风过溪。
褪去外袍,余光瞥见那人正伸长脖子往自己这边看。他索性正过身子,似笑非笑道,「要不,你看够了我再换?」
「不不不——」
他从前可不是这副厚颜无耻的模样,尚芙蕖忙不迭摆手,「我只是好奇,好奇你去山上做什么了,这么迟才回来?」
「看来今早是睡迷煳了,与你说的那些,压根没听进去半字。」陆怀扣住她的肩膀熟练拆去钗环,散了她的髮髻。
身上再无尖锐坚硬之物,尚芙蕖自然而然地往里缩去。但陆怀抓她这么多年,早就经验丰富,命中率极高。
一下便按住她细软的腰肢,将人打开还翻了个面过来。
「前天隔壁屠户家不是送了块野猪肉吗?你夸贊说味道好,正好那把弓箭许久没用,弓弦都涩了,便上山试试。」
尽管当初说好出宫后指望她养,但那些首饰一件没少,反而添了许多。而且在离开僮僕成群,锦衣玉食后,不习惯的并不是陆怀,反是她自己。
尚芙蕖睁圆眸子,「我们不是还带了好几个暗卫吗?」
什么样是猎物,要他一个前任帝王亲自去逮?
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我知道。」似乎看出她所想,陆怀长指轻轻擦过她面颊,「不用担心,我只是正好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筋骨。」
不然这样下去,他怕自己因为日子过的太安逸,跟着尚芙蕖吃胖了。
万一将来身材走样,九九归一,没准她就嫌他了。
「饿吗?我打了不少东西,现在下去先给你烧两道尝尝。」尽管不在位了,但陆怀行动力依旧爆表。说着就要起身披衣。尚芙蕖连忙将人叫住。
「等等,你等等……」
陆怀停下来回头看她,「不饿?」
两人什么都记得带,唯独忘记带厨子。尚芙蕖在家是娇小姐,入宫后更是娇生惯养,自然不可能会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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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陆怀捲袖子亲自上了。
尚芙蕖简直不愿回想那一日。人是上午进去的,灶台是下午炸的。
她就没这么狼狈过,两个人灰头土脸只能拎包住进客栈。
而在陆怀偏不信邪,一连炸过好几次后,做出来的东西从勉强可以入口,到现在已经能熟练颠锅烧个全席了。甚至还在后院圈出一片地,养了群嘎嘎叽叽的鸡鸭。
他勤勉多年,一时闲不下来,而这份卷似乎换了一个方向……所以尚芙蕖原先的计划其实不是当铺,而是开个客栈,但在看完烧菜师傅容易横向发展的体型后,默默放弃了。
「不饿。」半夜投餵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上当过数次,这次绝不再犯。
尚芙蕖转移话题,「那钱家的事……」
「不用担心。」陆怀道,「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他们也不用干了。」
话才说完,窗牗就被人极其规律的叩了几下。深垂至地的幔帐被挥开,陆怀很快去而又返。
暗卫呈上的那张薄纸,他只看了一遍,脸色便寒如坚冰。
尚芙蕖半撑起身子去看。
这群人还保留着从前在京的习惯,竟把事件前后细细整理出来了。
自然也包括那群说的人那些……不怀好意的话。
拧上外袍,他二话不说提剑就要出去。尚芙蕖急忙抱住他胳膊。
「子昭、子昭算了!算了!!」
这事他要是亲自出面,两人很快就会掉马,后面日子恐怕再难清净。
但以陆怀性子,一来见不得她被欺负,二来醋意大,像条护骨头棒子的恶犬。双重叠加,雷区蹦迪,露不露面那伙劫匪都难逃大卸八块的下场。
不能亲自动手,他心里有气。尚芙蕖哄了好一会儿,才把毛捋顺了。
后知后觉发现,恃宠而骄的或许不止自己一个。
箭伤復发没了半条命都硬是不肯吭声示弱的人,从前哪有这样?
她和陆怀就是互相惯的。
他发梢还有些潮,尚芙蕖扯下那条髮带,望着那张散在墨缎长发后更显昳丽的面容,说道,「把几个孩子扔在京兆,我总觉得放心不下……」
依照原本的猜想,两人出宫计划至少也得再拖几年。陆齐光性子顽劣,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尤其是在遇到梁思吟后,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梁赵二人几乎倾尽毕生所学,押宝这位小公主。
几年鹰式育儿效果显着,虽说三颗种子只成功了这么一个,但一个就够了。所以没等小女儿及笄,陆怀便火急火燎头也不回地带她跑路了。
只是年纪到底小,难免令人牵挂。
陆怀语气依旧风轻云淡,「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也不用干了。」
「……」
万恶的卷王。
州郡钱家这点事对陆怀来说,处理起来手拿把掐,易如反掌。但那樽佛手归还给钱老夫人的第二日,铺子里就又来了新客。
尚芙蕖穿了一袭新裁的散花春衫,发间依旧是那枝蝴蝶颤珠簪,半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门口那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小脑袋。
第188章 后记10】
片刻之后,她主动搭话。
「想要当什么呢?」
不同于陆怀外表看起来太有距离感,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她嗓音柔和,对于小孩来说更有亲和力。这也是包括陆扬在内的几个孩子,更愿意粘着她的缘故。
南地潮湿多雨,昨晚又下了一夜。
洁白的栀花被打落满地,混着泥土的香气清新扑鼻。面前两个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大的那个男孩看起来也才只有六七岁。他没有穿鞋,双脚陷入泥泞。
唯一的鞋子应该是给了身后的妹妹。
但那双大了圈的布鞋,也被积水沾湿了。
两人在这至少待了半个时辰,甚至可能更早。只是尚芙蕖睡觉睡到自然醒,开门都是看心情。
「先进来吧。」
尚芙蕖示意扫地的屠雨,将门拉开的更大些。
两个孩子看起来十分内向腼腆,犹豫一番后终于走了进来。可也只敢停在门口几步的地方,不敢弄脏干净的地面。
「我们来当东西。」
后面那个小女孩话音稚嫩清脆,看起来比哥哥更勇敢些,「来当阿娘的簪子。」
男孩从方才起就紧紧牵着妹妹的手,这才捨得松开。学着大人的模样,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雪白柔软的绣花帕子,翻开后里面赫然是一支金灿灿的簪子。
分量看起来不轻。
但尚芙蕖见多了好东西,一眼便认出,这金应该只有最外面刷的薄薄一层,时间长了就会脱落。
而这个男孩手上的簪子看起来也不是近几年的款式,能保存如此完好,说明是十分小心爱护了。
似乎是方才让妹妹开口不好意思,这回他鼓起勇气主动上前,将簪子用帕子包着,小心翼翼送到尚芙蕖手里。
「是你们阿娘的嫁妆吗?」
东西到手后,尚芙蕖更加确定了,这是一件欺人眼球的物品。
甚至技术不那么高明。
「不是。」小男孩摇头,眼神带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落寞,「我阿爹给金家老爷养马,不小心被马踢出人命了,然后金夫人就拿这个,赔给阿娘。」
小女孩乖乖附和道,「阿娘她生病了,一直咳嗽吐血,我和哥哥就想把这个卖了,抓药治好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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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上衣衫有打补丁的地方,针脚细密齐整。但衣领袖口残留着黑圈,一看就是两个孩子自己洗的,力气太小搓不干净。可见他们口中的阿娘,病得有多重。
牵住那只冰凉的小手,尚芙蕖将小女孩牵到自己跟前。
孩子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盯着她水葱似的纤白指尖,和从未感受过这般柔软的掌心,生怕不小心将她碰难受了。
因此只睁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问,「夫人,请问这个能不能换到我们阿娘的药钱?」
「可以。」尚芙蕖没有犹豫地告诉她,「但这钱我不能一次性给你们。你们得先回去给你阿娘看病抓药,看一次病抓一次药就来我这里拿一次钱,好不好?」
小女孩年纪太小,想不通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下意识转头去看哥哥。
却见他抹了抹眼中的泪,双膝一弯,便要跪下磕头。
尚芙蕖眼疾手快扯住他后衣领,硬生生将人薅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要真为了你阿娘和妹妹好,回去之后就带着你妹妹去学里好好念书。」
州郡县邑乡聚开设的地方官学和女学,穷苦人家的孩子有免,这几年初见成效。尤其是女帝登基后,由赵梁为首一众出色女子开始频繁在世俗面前露面,女学从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门庭若市。
小男孩强忍着眼泪,「可、可我们都去念书了,谁来帮阿娘干活?」
「我瞧你阿娘这手绣活不错。」尚芙蕖翻了下那块帕子,打量上面精緻的花样,说道,「等她好了,我正好认识个有收绣娘的坊子,在南水州也有一家,银钱又给的大方。只要不大手大脚,赚的也够养活你们一家三口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她边说边起身,伸手招唿来屠雨,让她去买两套干净衣裳和鞋袜过来。正好当铺邻着的就是衣坊,来去很快。
这下再迟钝的也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遇到贵人了。
小女孩眼眶红通通地望向她,像只被雨淋湿终于找到暖和地方待的兔子。尚芙蕖只当没看见,噼里啪啦胡乱拨了两下算盘。
「这个就当你们赊的,先欠着我,等长大以后再还吧。」
她开当铺的意义就在这里。
送走两个孩子,让人拿上那支簪子去报官找金家算帐。铺子重新安静下来,柜坊被擦的一尘不染,尚芙蕖摊开上个月的帐本,算盘越打越蹙眉。
直到木梯嘎吱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陆怀不知站在那儿看多久了。
没等她开口,对方便含着笑意问道,「又亏了?」
语气笃定。
「对。」尚芙蕖捂脸,拧着裙子奔他而去,「我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同样都是爹娘生的,阿姐能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到她这里竟连一个铜板都没挣进口袋过。
「人各有所长。」陆怀对她的滤镜,厚到眼都快瞎了,而且这一戴就是一辈子,抱着她极其耐心安慰,「你天资聪颖,其它事都是学得极好的……」
「是吗。」尚芙蕖接过他藏在身后另一只手里的今年新扎纸鸢,「但那天你喝了我亲手炖的鱼汤,可是躺了整整一日。都吃昏迷了,嘴里还在夸我做的好。」
「……」
见他沉默不说话了。
尚芙蕖关上大门,将外头幌子摘了下来。牵着人一边出去,一边念叨,「鱼有毒不知道看就算了,但苦胆没去干净也不知道说,尝第一口就该清楚了,亏你还能把一整碗吃个精光。」
陆怀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紧。
蒙蒙雨幕被掀去,晴朗如洗的天光倾泻。南地的春末依旧满目锦绣,海棠未雨,梨花先雪。
他问道,「去哪?不看着铺子了?」
尚芙蕖笑道,「放纸鸢,生意没这个重要。」
第189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1】
(偏向男主视角的原作)
薰风南至,湖畔的柳枝绵软无力垂着。聒噪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催的人愈发心浮气躁。
齐忠擦了擦额角的汗,看向案前那道修长人影。有光影从漏窗洒入,游走在冕服的织金暗纹上。
啪嗒。
滴水更漏清晰可闻。
他留神注意了片刻,见天子没有半点动静,不由硬着头皮弓身提醒,「陛下,今日后宫设宴,各宫嫔妃聆听太后娘娘教诲……照着惯例您圣驾……」
后半截话蓦地断在喉咙里。
翻动书简的手骨节分明,此刻停顿在原地。少年帝王抬起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瞳珠漆黑深邃,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平静的看不出喜怒。
齐忠心头却是紧了紧,垂首不敢再多言语。
採选良家女入宫一个月,天子也不痛快一个月了。
但人送都送进来了。
再送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况且天子不近女色,已是人尽皆知之事。从东宫起,便不让侍女踏进内殿,也不让近身伺候。安王在这个年龄,早就收了不知多少个美人。
所以外头不免有风言风语传出……说天子不喜女子。太后背着他自作主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缘由……
正当他以为天子今日不会过去时,许久,那方砚台忽地被人移开,极淡的声音自头顶落下——
「走吧。」
可行至半路,天际乌云忽然如同翻墨,眨眼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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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的繁盛夏花被这豆大雨珠打的东歪西倒,远处那群翘首以盼的美人也捂着脸,落汤鸡般被雨水浇的形容狼狈,惨叫连连。纷纷各自散开,找地方躲避。
「哎,怎么下的这么大的雨!?」
齐公公赶忙护着天子往一处檐下去。雨线密稠如幕,浇的眼前天地一片白雾朦胧。像这般,即便撑伞也难行。
一宿未眠的太阳穴隐隐胀痛。
而每逢阴雨天,心口的那道沉寂箭伤便会甦醒,像有万千只蚂蚁从身体里爬出,啃噬撕扯着他的血肉。
揉了揉眉心,陆怀望着面前的雨帘。
等会儿他与王砺还有要事相商,不能耽搁在这儿……
不过这场雨来的也算及时,省得和那些陌生女子靠的太近。
他不喜欢脂粉气味……
齐公公看出来了,赶忙让几名会拳脚身形健壮的侍卫,去赶车驾过来。
水汽瀰漫。
廊檐那一头倏地传来声响,嘲哳雨声与脚步声急急而落,有少女提着衣裙,唿吸急促地撞入。
铜铃轻响。
天子下意识回眸望去——
少女一头一脸都是水,背对着的光影在身后收拢成束,看不清面容。只能窥见那微微颤动的眼睫,像振翅的蝶。
啪嗒。
有水珠从中滴落。
短暂的四目交汇,他淡淡移开视线。
对方咬了咬唇,有片刻慌乱。她似乎是和自己的侍女走散了,明白他不喜女子近身,也没有要上前见礼的意思。
只张望下周围,很快环抱住自己,非常识趣地缩进廊柱后面一个角落。
她团的很严实。
只有一小角石榴红的裙裾还露在外边,淌着淋灕水痕。
周遭雨声如潮漫涨。
陆怀耳力过人,能清楚听到那道压抑紧绷的唿吸声,在尽可能压制着,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一如多年前,他在墙角底下捡到的皮毛湿淋的瘦弱黑猫……
车驾很快过来了。
齐公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掀出干净的袖子里侧,要扶他上去。但天子反手夺过他的伞。
「陛、陛下?」
宫里头的内侍比外头一些姑娘还要精緻讲究,伞上系了流苏坠子,滚过被洗的干净的伞面,如莲叶上的露珠,此刻顺着他清瘦的腕骨滑落在地。
「脏了,换一把。」
他将伞往后一扔,头也不回地进了车驾,左右侍人面面相觑,却皆不敢言。
时夏七月。
他在自身困于深海挣扎之际,动了无用的恻隐心,给了一名连脸都没看清的陌生少女一把伞。
而正式得知她的名字,是在后山兽圈。
那是一场针对他的局。在沈杨两派倒下,明面上相安无事多时后,由宋党率先发起的底线试探。
失控的勐虎咆哮扑来——
杯盏狼藉,酒水倾倒。场面混乱成一团,众人争相尖叫着逃命。凌乱脚步踩踏着枯枝败叶,发出碎裂声。
兵荒马乱中,只他一人站定在原地,指尖压在腰间冰冷的长剑上。
沉闷的乌云笼罩在天际,透过薄薄秋霜,宋太师面上慌乱担忧的神情,似一击就碎的面具,浅显的可笑。
旁人畏惧勐虎。
他却另有勐虎要面对。
宋党暂时还不敢要他的命。幼年习武,一只勐虎算不上威胁。可即便知道幕后那只手,也只能暂时装聋作哑。
锋刃出鞘,雪白剑光晃眼。
照出野兽贪婪狰狞的獠牙,也映出不远处树后那悄悄将自己团成一团的纤细身影。一面兇悍,一面柔弱。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一小角衣裙……他认出来了。
与自己完全不同。
她应该是极其怕死的。
但很聪明,没有一味逃跑,而是选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这次她没有和侍女走散,是拉着人一块躲的。
直到那只勐虎,彻底毙命于他剑下,少女这才揉乱鬓髮,学着其它后妃的模样,西子捧心哭哭啼啼跑出。
鲜红的剑穗被血染得更深。
温热顺着修长指尖缓缓滴淌,陆怀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能入选的良家子都是州郡闻名的美人。
南地的美人又是用水塑造的骨肉,轮廓柔美,眼含秋波,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散落长发下,更添凌乱破碎之美。
她提着过长的衣裙,腰间佩环叮噹作响。甚至哭的太投入,忘记看路还崴了下脚。只能由侍女搀扶,一边继续嚎着,一边拖着腿一拐一瘸往前。
在这一票虚情假意的后妃中,她是装的最不像的那个。
只因在成片抽抽搭搭中,她是唯一一个哭起来嗷嗷叫的。
擦拭干净剑上鲜血,陆怀缓缓低垂眼帘,清楚听到太后喊她——
「芙蕖。」
是莲花的意思。
第190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2】
行走于刀尖之上,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外物。
但在一众后妃中,确确实实记住这么个名字、这么张脸。之后几年光阴里,陆怀出现的次数依旧只手可数,仅在年节礼节性去寿安宫露下脸。
偶尔会碰上她,远远的。
她是少数的清醒识趣的嫔妃,有时即便看见他了,也会装作没瞧见扯着侍女跑开。
但没发现时,被他撞见过——蹲在湖边和贴身侍女讨论鲤鱼刺多卡喉咙,要怎么烧才能好吃。捧着太后的经书跟上供一样,还说要是出不了宫,这就是自己后半生的财神爷。大冬天又裹的像个汤圆,伸脚去踩雪结果摔了个四仰八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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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页
尚文白是清流大家,字画几乎只赠不卖。尚芙蕖也只是末尾的采女,待遇自然比不上旁人。
但宫人为难她,她会直接还回去。银钱不够用,会自己用字画补贴。没有靠山,懂得到太后面前刷存在感。桩桩件件,一点点风轻云淡地搬开面前的拦路石头……尚家到底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子女?
尘世之人多为世俗所困,甚至可能终其一生难以走出。她却似乎从不被什么长久绊住手脚,目光永远在前,内里远比纤弱的外表强大蓬勃,盛如三春。
这是灵魂残破的他贪慕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甚至无法理解的。
于是,某年寂寂深冬。
陆怀注视着被霜雪覆盖的枝桠下,那一点灰绿色苞芽,生机蓄势待发,第一次将脚步停在她面前。
起初,只是想学。
独行之路太冷太黑,漫长的看不到尽头。走的时间久了,不免陷入困囿,将自己也绕了进去。
「陛下。」
但她只行了礼,便远远退开了。
很明显,她想出宫。
可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
那日太后圣寿,少女低调安静地坐在最角落里。而宋党要找的,就是这种不起眼翻不出什么风浪的沙砾。
于是,那樽所谓的美酒,指了她上前呈于君王。
酒中无毒,依旧是一次越线试探,但他们错了。
酒樽落地声清晰响彻大殿,酒水倾洒,溅湿裙面。
「不小心手滑了。」
她这样说。
而后,接连三次。
沉闷的哐当声似砸在人心上。
少女身形单薄,站定在原地,一步未曾挪动,唯有那裙莲花如灼流火,渐渐被酒水烧成了深色。
灯火笼罩在她身上,明灭恍惚。由宋党递来的刀,被一次次扔在地上。她在反抗,也在帮他。
一次或许不是故意的,但三次便是刻意。那壶酒已去了大半,有人从席间愤怒起身,指责如此行为为大不敬。
「这酒好不好陛下还没喝,也没说想不想喝,几位大人莫非是想效仿赵高指鹿为马,倒黑为白吗?」
莲多被世人用于赞颂高洁品行。她远比外在看起来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叛逆,灵魂滚烫的能灼伤人。
那是宋党第一次被人当面诘问,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在抛却所有的体面、顾忌、虚伪之后,毫无忌讳问出。
寒风凛冽,碎玉有声。
文人的女儿,长着文人的风骨。满殿寂静中,众人表情各异。宋党一行人望向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压根没想到半路随手牵来的,本以为柔弱任人宰割的羔羊,在这个节骨眼上竟露会出一口尖牙。
年轻的帝王望着那一地缓慢蜿蜒的酒水,垂落眼帘挡去其中神思。
这场荒诞的宴席,最终以不可控的变数作为收尾。
人潮褪去之后,只剩漫天飞雪席捲而过的清寂声音。
身上冕服沉重,他凝驻在廊下,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漆黑天幕,衣袂一角被风吹的不住翻飞,上面的十二章纹被孤灯照的发白,耀眼胜过月华。
雪势最开始不是很大。
并不是如鹅毛柳絮的大雪,而是那种又轻又细的霰雪,被风一扬,便像烟雾尘埃般悄无声息散开。
不知从何时起,变成泠泠的雪珠子,越下越急,如半斛珠洒,争先恐后地扑打在他衣袍上。
陆怀睫羽扑簌。
直到铜铃响动,声声穿过朔风。
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凌乱、急促的没有半点规律节奏,却似春雨叩响窗扉,莫名令人心底安宁,被浸的湿润一片。
他骤然抬眸——
片片大如席的雪花从天地四角压下。
咔嚓,那枝老梅竟折断了。
天子没有回头,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却微微动了一下。
「何事?」
少女没有听到细碎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那枝断了的梅花。今夜雪大,抽了风一样,吹的她差点睁不开眼。
银辉洒落在两人之间,尚芙蕖没敢靠的太近。
她眼睫上沾着雪粒,视野模煳,只能望见少年背对自己的颀长身影。这么冷的天,他没有披氅衣,上次见到已经过去挺久,他瞧着比之前瘦了不少,愈发冰雪寒峭。
隔着绝对不会逾越的距离,尚芙蕖恭恭敬敬将一样事物双手奉上,「陛下,臣妾是来还伞的。」
说罢,她又低头。
「多谢陛下。」
天子疏远于人,可那日骤雨忽至,的的确确是给了她一把伞。
等了好长一会儿,东西才被拿走。
那只探到面前的手,腕骨清瘦,修长匀称,仿若名匠的精心所雕的工艺品。
掺了风雪的水沉香,气息清冽岑寂,随着簌簌而动的玄色衣角挨近,腰间的玉珏长穗几乎拂到她身上。
对方视线似乎在她头顶上有所停留。
长睫上的雪化作浅浅水痕,但她微抬起眸子去瞧时,那道身影已经重新拉开距离,就仿佛方才只是错觉一样。
「臣妾告退。」
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次她汲取经验教训,自己带了伞,提着裙摆从凝结银霜的青阶下去。兔绒绣鞋顿时没入雪里,拔萝蔔一样笨拙地往前摇摇摆摆走了两步。
少女突然停顿住,目光似乎被前面什么东西吸引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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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像是觉得不好意思。
她弯腰偷偷摸摸捡了那枝折断的朱红老梅,揣进自己的衣袖后,又是雀跃又是做贼似地飞快熘了。
第191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3】
月过中天。
杯盏底浓浓的残茶已凉,青玉长案前摺子高高堆起,宣室殿内静的只能听见更漏的滴水声。
一阵风过,烛火晃了晃。
陆怀总算从其间抬头,望向屏风后半跪的漆黑身影。
「陛下。」
今日太后安排了嫔妃探亲。尽管往常没有分出注意力过,但后宫与朝堂的那点挂钩,陆怀心里还是和明镜一样。
暗卫细细回禀了那些后妃的言谈内容。在提及菡萏轩时,却顿了顿,「菡萏轩的尚采女倒没有什么,只与亲眷聊了些家常话,不过……属下无意听到一件事。」
「尚采女与那位孟家公子似乎有旧情。」
他说这个,不是为了给天子讲八卦。孟氏家世清白,或许可以一用。
硃笔微微悬停。
少年面如古井不起波澜。
孟家公子……原来是有旧情在前,难怪她想出宫。这样也好,他尽量少耽搁她几年,早点把人放出宫去。
又是夙夜在公,一宿未眠。
他眼下乌青更重,下了朝便听齐忠说,小王爷进宫玩了。
没过多久,又弓身过来说小王爷在御景园碰到尚采女,一路跟着她屁颠屁颠去了菡萏轩。
天子脚步停住,眉心微凝。
问了才知道,今日是各宫嫔妃前去寿安宫的日子。
御景园作为菡萏轩去寿安宫的必经之路……也不知道陆扬这小子怎么想的,明摆着是故意守株待兔。
齐公公琢磨着他的神色,试探性开口,「陛下,那小王爷……」
「去把人接回来。」
扎着尖尖羊角髮髻的小男孩被领到他面前时,嘴角的糕屑都还没擦干净。陆扬给他行了礼,张嘴第一句就是,「皇兄你要多吃一点,还要好好休息。」
他还是个孩子。
不懂局势动盪,风波诡谲,但能看出陆怀眸底遮盖不住的疲倦。
天子神色软下几分,摸了摸他的头,问,「怎么跑到别人宫里去了?」
两人关系亲厚。陆扬扯住他的袖子,仰着脸笑容灿烂,「我就是觉得她很像阿娘,她请我吃东西,还给我讲故事。」
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往上挪了挪,只能抓住他两根手指。小孩掌心温暖柔软,蹦蹦跳跳往下跃了两阶。
「我问了她的名字,她叫盈盈。」陆扬翻过他的掌心,认真写给他看,「皇兄,就是这个盈盈。」
开过尚盈盈。
应该是小字……
「皇兄。」
胳膊被晃了晃,孩子踮脚,满怀期待望着他,「我能再去找她玩吗?她真的好像阿娘啊。」
事实上,罗太嫔在他襁褓之际就出宫离开了。
样貌也与尚芙蕖无半点相似,不知陆扬怎么就觉得像。
他没有当即同意。
眼下时期特殊,蛮族屡次进犯,南下之心不死。为防节外生枝,本想等熬过这段时日再答应。
但没有想到……向来懂事听话的陆扬,竟会偷偷跑去见罗太嫔。
淫雨霏霏,连日不见晴。
低垂的帘幕昏暗,苦涩药气如同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揪着人的心脏。天子病了数日,面容苍白,孤灯微弱,照出一种近乎易碎琉璃般的透明。
齐忠不敢看他,头颅低到胸膛里,声音艰涩,「陛下,小王爷的尸体……是在云天寺后院的井里找到的。那处偏僻无人,要不是扫地的小沙弥发现不对,只怕还发现不了。仵作验过了,说是生前应该吃了花生致使过敏,唿吸不畅。所以才……失足掉入水中。」
最后那句,几不可闻。
陆扬对花生过敏,这不算什么秘事。平日即便去他人宴席上做客,主家也会小心避开这一点。
但作为亲生母亲的罗太嫔,并不知道。
这几日旧伤復发,疼到难以入眠。熏笼里的香有些浓了,胸口沉闷的喘不过气。冗长沉默后,陆怀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身边的奶娘和侍卫呢?」
一开口才发现,哑的厉害。
运粮路线泄露,京兆的暗卫都被紧急调过去作为填补。捷报与噩耗,前后只隔了不到一柱香时间。
齐忠咽了好几下,才压抑住喉咙里的颤音,「就在外头。」
人很快被带进来了。
出了这么大岔子,几人都像是被抽去魂魄一样,满脸迷濛恍惚。
龙体抱恙,齐忠代为审问。
睿王府的人手都是陆怀亲自一个个挑的,不敢有半字隐瞒,问什么答什么。
脉络渐渐清晰。
除去贪吃爱玩,小王爷性情温和,所以不止陆怀没有想到,奶娘等人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戒备。
这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借着喜宴上吃坏肚子去茅房的藉口,偷偷熘了出去。
但仅凭他一个孩子,是怎么打探到去往云山寺的路程,其中细节值得深思……
奶娘哭着磕头道,「陛下,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但在这之前,小王爷经常半夜说梦话喊阿娘。」
便是梦的多了,想的常了,所以那日才会主动靠近尚芙蕖。
一种变相的代偿与自我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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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点过来的老医官默默摆出脉枕,为天子捲袖施枕。殿内寂静,只闻更漏声声,陆怀阖目仰靠在侧榻上,脖颈青筋浮起,薄唇无血色。
细长银针刺入皮肉。
一连数十针,针针锥心之痛。
喉头涌出腥甜,冰凉指尖难忍地发颤。那名老医官被吓一跳,终于抬起头,「陛下?」
「无妨,做好你的事。」
陆怀平復好唿吸,再睁眼要说些什么,面前跪着的奶娘等人嘴角已经溢出细细血丝。
黑血为毒。
她俯地的双肩颤颤,似即将被霜冻打落的枝叶,「奴婢等人疏忽职守,照看不力,实在心中有愧,来向陛下请罪前已经服过毒了。小王爷从襁褓中就交给奴婢照顾,奴婢答应过小王爷,说要看着他娶妻生子……」
天子脸色冰冷。
「朕没有人命陪葬的嗜好。」
老医官赶忙上前去施针,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名奶娘已是七窍渗血,身躯逐渐僵硬,「小殿下最怕孤零零一个人,奴婢得去为他掌灯……」
她咽了气。
摊着两只沾满黑血的手的老医官,下意识茫然无措地去看天子。
后者身形晃了晃,忽然往后踉跄。
「陛下?陛下!!」
第192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4】
蛮族平定这一年,还梳着总角的陆扬,尸身被放在小小的棺木里。
长风自甬道尽头灌入,呜呜作响,如泣如诉。钵子里的火舌跟着左右晃动,像是困顿的灵魂拼命想要从中挣脱而出。
齐忠远远跟在后头,心惊胆战地看着天子平静站在棺椁旁,低着眉眼给孩子整理领口衣袖。
春寒料峭,天空还下着细如牛毛的小雨,阴寒直渗入骨缝。他撑着伞,只穿了单薄的衣裳,袖袍被风吹起。
那双不久前分明还是柔软暖和的小手,此刻苍白冰冷的不像话。人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免不了浮肿。陆怀一言不发,默默看了一会儿。
将他脖子上沉甸甸的长命锁塞入衣襟。
又歇了片刻,这才慢慢扯下腰间的那半枚玉珏,一同放入棺中。
「别怕,皇兄带你回家。」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么句话,抬手就要让人盖棺。
光亮逐渐被黑暗吞噬,阴影覆盖那张小脸,仅剩一线之际,陆扬紧攥的双手中,突然掉出一块什么。
陆怀眼疾手快。
一把挡住快要合上的棺椁,将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枚许愿签。
湿漉漉的,已经发软了。
上面的字迹也散成墨团,但依稀能看出稚嫩的痕迹。
——皇兄岁岁安康,长乐未央。
万千冷雨如银针直直朝他落下,看不见的地方血珠四溅。陆怀只觉得天灵盖一凛,剧痛难忍。
直到晚间,齐忠苦口婆心地劝嘴里都发干了,他才接过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
「请陛下节哀顺变,保重龙体啊!」
这些都是废话。
才几岁大的孩子,焉能不痛……而今冷静下来,也该好好想想,后继之人的问题。还有几个合适的皇室宗亲幼子,可以过继到膝下?
他怀疑过宋党。
为了逼迫他去接近后宫那些女子。但仔细想想,又有诸多端倪。比起这一点,更像是纯粹的报復手段。
热汤顺着喉管涌入胃部,但他身上依旧冷的厉害,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白灯与灵幡高挂在堂前,灵柩前的火钵子烧了一沓又一沓,纸钱特有的沉闷气味缭绕在整个大殿内。
陆怀被呛的咳嗽两声。
不等齐忠急切开口询问,便先一步寒下嗓音,「赐罗氏三尺白绫。」
他是没有让人陪葬的嗜好。
此事罗太嫔未必悉知内情,但也逃不了是个共犯。
齐忠愣了下,嘴唇翕动半晌,到底还是应了声是,退去办了。
灵堂重新陷入宁寂。
直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停顿在门口,久久踟蹰不入。
陆怀沉眉,「进来!」
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从半扇门后探进身体,双腿也紧随其后,一迈进来就直接曲到地上。
「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少女额头紧贴着手背,衣袖铺开,长拜一礼。
陆怀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对后宫向来都是避之不及,今日陆扬这般,也不准这一大戏班子过来绕了清净。
虚情假意哭哭啼啼,看的人心烦。
面前的少女,显然是偷偷摸摸过来的。她身上首饰拆的干净,妆容也洗的干净,越素越清雅脱俗。
一尘不染,令人惊艷。
但他对人的皮相併不感兴趣。从前父皇后宫万紫千红,眼花缭绕,什么样的都有,什么样的都见惯了,而再盛再美的花也终有枯败那一天。
所以剥离皮囊,众生皆为白骨一具。
「你怎么在这里?」
他很快又问了一遍。
话语有些锐利,和后宫众多女子一样,少女对自己心怀畏惧,态度谨慎又小心。起初还反应不过来,听到这句终于回过神,小声说道。
「臣妾求了齐公公,让他放臣妾进来见陛下一面,也见……小王爷一面。」
她话语顿了顿,视线若有若无地往棺木那边望去一眼。
陆怀冷声,「齐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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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息怒!还请陛下切勿迁怒公公。」尚芙蕖舀水的速度很快,尽量不漏到别人身上。
「是臣妾告诉齐公公,与小殿下还有未竟之约,陛下要罚便罚臣妾一人吧。」
她双手微微一动。
陆怀这才注意到,她衣袖下还藏了一样圆滚滚的事物。
哀思未绝,怕他耐心有限,尚芙蕖忙拿出那只布老虎解释,「陛下,这是小王爷托臣妾做的布老虎。」
老虎?
什么老虎?
望着那只不说清楚,没准都能认成钟馗的玩意儿,陆怀沉默了。
少女接着道,「民间的母亲在孩子幼时,大多会做一只这样的。那日小王爷提及很想念自己母亲,就央着臣妾做了这么一只……」
本想等他下次进宫拿给他。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说罢,她便垂首敛目不再言语,只压低纤细如柳的腰肢,身躯被笼在他衣袍投落的阴影里。
烧了一半的纸钱掉到身边,眼见火舌就要舔舐上少女裙带时。
陆怀终于哑声道,「起来吧。」
他话音里透露出浓浓的疲倦。
尚芙蕖大概也能理解。
这场转败为胜的大战才结束,还来不及休整和庆祝,就出了这样的事,任谁都会觉得累。
但她不敢慢。
收起思绪,匆匆放好那只小虎正要退下,天子倏地指了指边上空着的蒲团。
「就当朕欠你一个人情。」
火光摇曳,少年帝王深邃俊美的五官陷在燃烧的烟雾中,迷濛不真切,只隐隐流露出一线脆弱。
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说上话,有来有回且不是单方面礼仪性的。
尚芙蕖不敢细看,再度低下头,「臣妾不敢。」
打击来的太大,太后早前就昏迷过去了,其余那些人还得等天亮才能正式过来。所以,灵堂内只有他们二人。
尚芙蕖还从未和这位九五至尊共处一室,不禁嵴背僵硬,浑身不自在。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旁斜一下。
好在没跪很久,在他人到来之前,天子就准许她回去了。
「臣妾告退。」
她微侧着身子,从自己面前低头而过,距离比平时稍微近了点,可以闻到女儿家衣角上淡淡的脂粉香气。
陆怀这才注意到。
他竟不讨厌她身上的胭脂味道……
第193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5】
预料到外患解决后,宋党很有可能会狗急跳墙,但没想到祭祀台前会埋伏了这么多刺客。
乌泱泱的人影随黄昏落日浮现而出,那个端着呈盘的侍女惨叫一声,失手跌了祭祀用的玉器,被人一剑抹了喉咙。
血色迅速瀰漫!
人群瞬间像被浇了开水的蚂蚁洞,纷纷惊惶炸开,四下逃命躲藏。
隔着面前的十二串白玉旒珠,能看见刺客微弓着腰背,提剑迅疾地拾阶而上。
目标清晰。
直朝他冲来。
这些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不留情的杀人机器出手狠辣。没过多久,上前阻拦的御林军就落了下风。
眼下有人凶神恶煞杀出重围,齐忠伸手就要挡在天子面前。
但被身后之人一脚踹开。
「滚。」
凤目微微眯起,从这些人出现起,陆怀便认出来了。
——是安王与长公主的残党。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今日朝臣嫔妃皆在场。
寥寥几个,他并不打算暴露暗卫,身体也比脑子反应更快地要去拔腰间的长剑……哐当。
方提劲运气,眩晕无力感涌了上来。
手腕一软,长剑在地上撞出一声清响,清楚的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
陆怀咬牙。
早说了让那个老医官下点勐药,非得磨磨唧唧保守治疗……数日不眠不休加悲不自胜,身体已经熬空到一种超出他想像的地步,此刻内劲混乱,牵一髮而动全身。
高台长风烈烈,袖袍不住翩跹。
他陡然脱力,身形不受控制向后仰去,坠入冰凉的江里。
「陛下——!!!」
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宁静过了。
那水极深,掉下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便轻易吞没了他。
水流湍急,浪潮激盪,似有鱼群从袖间穿行而过,裹挟着他沉往更黑暗的地方去。
眼皮重若千钧,但他的意识仿佛就站在江面。
冷眼看着那个身穿冕服、象徵尊贵身份的自己被世间最柔软无形的双手掐住脖颈,一点点缠绕、窒息……
死了,就可以解脱了。
直到一双细白的手从身后环抱上来,他看到少女那张焦急的脸。
今日祭祀大典服饰繁琐沉重,她长发和衣裙俱被打湿,拆了首饰,但浸透江水的裙裳还是沉甸甸像块石头。
无奈之下,少女只能脱掉外裳。
但也不敢扔,怕飘到哪里去,万一被那些刺客看到了,惹祸上身。
因此只拧成长条状的绳子,绑在两人手腕上,防止被风浪冲散。
她水性极好,在水中灵活的像条鱼。烟雨之地孕育出的女儿,骨肉灵秀,即便是汹涌澎湃的江浪也能驯服。
而身躯紧贴之间,没了那层外裳,少女独有的柔软弧度更加明显。那是与男子截然不同的,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随着潮湿的唿吸起伏,浃髓沦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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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不是故意的。
但,陆怀头脑一片空白。
…
天已经暗下来了,乌云遮蔽半轮残月,只施捨下几缕黯淡的光。
尚芙蕖终于摸上岸。
她将自己手臂搭到脖颈上,像只刚爬上来的水鬼一样,踉踉跄跄,拖着步子往一处山洞里藏身。
期间还倒吸一口凉气,「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一个……」
她特意躲开灯火通明处,摆明谁也不信,只等太后的人手。其它的不懂,但知道不能跟陌生人走。
夜风冰凉,方才只顾着搬人没注意到,此刻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才觉得难受。
解开两人手腕间麻花一样的外裳,时间长了,磨的肌肤生疼。
抬手一看,果然红了一大片。
尚芙蕖又试好几下,终于笨拙地升起一堆篝火。
噼里啪啦,温暖的火光碟机散四周黑暗。
将自己那件皱巴巴的衣裳用枝桠叉上去,摊开烤着。
正犹豫皇帝的冕服能不能也用树杈子烤时……借着明亮的火苗却瞧见他脸色有几分不对,过分苍白了。
可唯独眼尾泛着一段桃花色,薄唇更是殷红如血。褪去平日生人勿近的疏离,此刻平添几分脆弱,在这四下无人的寂寂深夜里,昳丽的仿佛话本中勾人魂魄的精怪。
尚芙蕖赶忙上前。
「陛下?」
探了探鼻息,是有气的。
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才大着胆子触上他的额头。
果然,烫的厉害。
这四下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件外裳干脆不烤了,用湿漉的袖子一角搭上他的额头。
又担心方才可能在江里呛了水,少女掌心顺着往下挪了挪,落在他胸膛前。
「不行,这大不敬啊!」
她收回手,又伸过来手,几个回合后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只落在他衣襟前的手没有再移动了。
陆怀正想着特殊时候特殊处理,也算不上是冒犯。等到时候醒来,他就体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思绪方定,却有温热柔软骤然落于唇间,剧烈的心跳声中,似有未干水珠从对方颤动的睫羽,滴在他面庞上……
她,这是在做什么?
潮湿水汽模煳了火光轮廓,只剩下柔和的一道影,如水轻漾。
陆怀愣了下,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第一反应却不是厌恶,明知是不对的,大不敬,不该是这样的……但有生以来,他的身体第一次不受控地给出陌生反应。
难言的酥麻。
许是发热的缘故……但砰砰心跳声鼓动着耳膜,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之间的每一下激盪。
少女发尾也是潮湿的,从他脖颈间缓缓扫过。她抬起头,又去反覆按压对方胸口。成效显着,陆怀确实吐出好几口水。
可方才那些,醒来后要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是在后半夜醒来的。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篝火燃烧的细微动静。
少女就坐在他身旁,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脑袋藏在臂弯间,仿佛某种休憩的小动物将自己缩成一团。
两人身上都只有薄薄一层里衣。
他退热时出了汗,还没干透就又湿了。
陆怀微微动下身子,想要换一件篝火上已经烤干燥的。但肩侧倏地一沉,有人将脸枕了上来……
第194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5】
清浅的唿吸拂过颈侧,他一下子僵硬了嵴背。
很古怪。
他就算再怎么虚弱,也不该被一个没有半点拳脚功夫的少女,一碰就卸去浑身力气……想是这样想的,人却一动也不敢动。
但他身上太湿了,水汽悬于鼻尖。少女眉心微微动了动,很快幽幽醒来。
江浪汹涌,她一个女子要拖着和自己有身高体型差的男人,非常消耗体力。所以守夜时才支不住睡了过去。
似没分清眼前情景,她愣了下才回过神。
四目相对后,仓惶与他拉开距离,耳缘染上绯色,正要说些什么……山洞外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洞穴空旷幽静,因此声音容易被放大。来的不只有一两个人。
对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连草叶被踏过的哗哗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尚芙蕖直起身,拽住他的袖口,唇瓣紧张抿成一条线。
看样子是要让他往里躲。
她找的地方倒是极有技巧,不仅仅隐蔽性好,还留出一条退路。
可陆怀反手将她拉到身后,摇了摇头,示意其不要出声,先静观其变。
来者步子凌乱,听起来倒不是那些刺客,更像是某户人家的家丁下人。
果不其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有年轻男人的声音,随着发尖的水珠滴进衣襟,冰凉凉落在心口——
「芙蕖?」
芙蕖……尽管未曾见过面,他还是能猜的出来是谁。
「孟哥哥!」
她听出声音,两眼亮了起来。拽着并不怎么紧的手被挣开。
少女提着皱巴巴的衣裙,话语里难掩雀跃,「孟家哥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说来也是巧合。」
孟朝进笑道,「有家僕今早在河边捡到一块帕子,我认出是你的,又打听到昨日祭祀大典闹了点动静,就带人过来寻你。」
两人寒暄几句,孟朝进忽然提及,「芙蕖,还有尚伯父的事你不必过分担忧,以你我两家之谊,定当全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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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芙蕖忍不住抹泪,「是我不好,连累了阿爹……」
当日挣扎反抗的代价,便是从她亲人身上讨回。
听着孟朝进轻声安慰她,陆怀静静靠在石壁上,望着火堆余烬,其中焰红闪烁,经过一夜燃烧后余温仍旧炽热。
对于这次半步不离地相护,心里也有了估量。她不顾一切跟着跳下来,为的是救入狱的父亲。
为保命她得罪了宋党。
所以,自己这个唯一能与宋党抗衡的皇权代表,要是死了,尚家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非亲非故,必有所图。但亲耳听到这些,喉咙里还是像堵了一团棉花。
不论有无企图,这份恩情都无可置疑。但真正让他噎得厉害的……恰恰是那个非亲无故。
「对了。」少女终于想起他了,「陛下还在里面呢!」
第一次听说这人,是从暗卫口中得知的。
他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君王。
旧情二字,当时听来只觉轻飘飘,还能轻拿轻放。不知从何时起,却越来越像一块被细绳系起来的铁块,悬在心尖上。
沉甸甸的。
随时有可能掉下来……
面容温和的年轻男子走到他面前,视线交汇那一瞬,灰烬中的火花乍然跳了一下,炸出声响。
两人之间似有静默。
气氛微妙,但终究是孟朝进垂下眼帘,「草民恭请陛下圣安。」
只一眼他便有预感。
尚芙蕖此生都不可能出宫了。
…
遇刺一事闹的满京风雨。
从看到刺客第一眼起,他就把剩下的算盘全都打好了。
长公主和安王是已死之人,不足为惧。所以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口黑锅都得是宋党背。
水里飘一会儿,就换这么个难得机会,稳赚不赔。
长舒一口气,他搁下手中硃笔,盯着案前翠绿欲滴的云竹。面色和语气都无波无澜自然而然地问起。
「尚美人今日下午做什么了?」
她救过他一次,理应回报,所以多过问两句也是应该的。
但为什么给她晋位份,还要专门绕一个大弯子把后宫所有人都往上拔一级,他就说不出来了。
天气渐渐热了,偶闻几声蝉鸣。
齐忠擦了擦额角上的汗,说道,「去赵容华宫里了……」
见他神色略有迟疑,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天子眼都不抬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铺开奏疏。
「说。」
「是、是是是……」
想起穆太后的吩咐,齐忠两只眼左右各晃了一圈,才硬着头皮开口,「陛下您为何……不直接去尚美人宫中坐坐?」
天子过问这位美人,次数多到异常。他这近身伺候的内侍,只要脑子没被门夹,就都能看出异常。
太后自然也注意到了。
一滴硃砂溅在墨黑字迹上,眨眼间便晕染开,而原本红黑互不侵染的两色,此刻迅速融成一团。
不知想到什么了,陆怀眉睫微动。
「这话是太后让你说的?」
周遭寂静片刻,锐利如剑的眸光从头顶落下,齐忠后背出了冷汗,自知说错话了,慌忙跪伏在地。
额头死死贴着手背,一言不敢发。
「你去回太后,朕不玩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套,待风波平定便遣散后宫。另外,记清楚了——」
冰棱般的音色刺了过来,「谁才是你的正头主子。」
但话是上午放的,下午就打脸了。
关押在刑狱中,还没来得及处置的那批蛮族俘虏,其中有一名蛮族女奴,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竟逃了出去。
新柳迎风拂动枝条,缓缓舒展身姿。沐浴在日光下的皇宫依旧一派平和安宁,只有看不见的角落里,数道黑影来回穿行。
齐忠才被敲打过一番,这会儿端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结果那盏试过一遍的茶水。
陆怀只用了一半,就又埋头到书案前。
六月初还不是最热的时候,所以小腹处那团火蹿上来时,他只愣了下,便随手抄起茶盏砸向对面的云竹。
砰——
瓶身碎裂,身上那份热意却依旧没有消褪的痕迹。
他太熟悉这种情况了。
一把拉开底下的暗格,取出解药,天子眉眼骤然阴沉。
「传医官!」
第195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7】
蛮夷的医术粗糙,自不能与宫中的医官相比。
战战兢兢半辈子的老医官,难得大胆放手一回,在那碗药汤里的加了许多助眠药材。
不止尚芙蕖劳累,事情桩桩件件不间断地来,连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陆怀已经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
幔帐半掩,丝缕如烟的安神香并不能抚平他眉心摺痕。
这一觉睡得还是不安稳,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梦魇顺着缝隙又爬出来,张牙舞爪。
方才已经吐过一阵子,这会儿胃里火烧火燎般疼的厉害。
鞭子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血珠飞溅。他听到父皇被撞破后挂不住脸的厉声斥责。
而过去数年一直如此。
随着怒骂,越来越多催促声加入其中,纷乱刺耳。喊他太子、喊他陛下,让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往前跑……浪潮般兜头罩下,压的他喘不过气,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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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页
严冬那支箭矢噼开他的身体,剧痛撕扯筋脉肺腑,仿佛钻入一尾毒蛇。直到今日还藏匿在他身体里,而每逢阴雨天气,都会进食他的血肉。
母后长年禁足,无人可以求助。
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季在眼前轮转。从春到冬、从奼紫嫣红到飞雪漫天,最后归为沉寂,连同他一起坠入黑暗里……
直到有一双细白的手从身后抱上来,少女将他拖上去,好奇问道,「你跑到那下面去做什么?」
他沉默许久才道,「许是有点累了。」
「累了就休息。」像那天在水里一样,少女身躯贴近,柔若无骨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我在这里陪你。」
温热吐息喷洒在耳际,如点燃的火种,烧向四肢百骸,眨眼间便有了燎原之势。明明已经服过解药了……却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他咬牙想要推开她,身体却不听使唤,抬不起半个指头。
正因为确实这般近距离紧贴过,以至于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又清晰的。甚至因为那日昏迷而没有看清的,都被放大数倍。
嵴椎骨攀上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酥麻感,陆怀指尖都在发颤。
「走开。」
「为什么?」她倾身凑的更近,那双黑白分明天生含情的眸子凝向他。
陆怀下意识躲开目光。回过神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实也是这样。不知从何时起,竟不敢与她对视。
「可你明明很喜欢的。」
少女嗓音清甜,尾音绵软,带了几分委屈。伸手摸上他的脸,正向自己的方向,轻轻覆上前。
原来那日就是这样……
他心口跳的厉害。
和印象中一样,少女的唇极软,像一瓣莲花。
陆怀依旧被动,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的悸动和不受控的躯体,让他无所适从……他确实不玩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套,但或许只是一个契机。
一个将埋伏已久火星点燃的契机。
火焰顺着嵴椎骨一节节攀升,焦灼却又找不到出口。他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攥着那截纤细的手腕。少女鬓髮被揉乱,眸光流转似含轻水。
陆怀一直都知道她生得极好。
他能分辨的出美丑,只不过像一朵花或是一株草,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从前看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再看这张分明没有丝毫变化的脸,却莫名多了说不出的紧张与心悸。
「陆怀。」
和其他人不一样,她凑上前,喊他的名他的字……颤慄感如软刺密密麻麻扎入骨髓,夤夜冷风陡然拍开窗桕,有飞蛾撞翻灯盏。
噹啷一声倏地惊醒。
陆怀睁眼坐起,气息未平。外头正下着潺潺夜雨,满耳淋漓。四周却一片寂静,水沉香浓郁,弥久不散……
看着被弄脏的亵衣,他有种破了戒之后的手足无措。
良久,才喉结微滚,捂住双眼。
疯了、他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梦到这么……她有旧情难忘,当日那个男子分明也是忘不了她……
这与窥伺他人之妻,又有何异?
烛火重新亮起。
换了身干净衣物的年轻帝王,披散着湿答答的长髮,搦着笔管抄写心经,尝试使自己重新恢復平静。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灯焰笼罩着他紧锁的眉心,一半面容被衬得剔透如玉,而另一面却陷在阴影里,轮廓冷锐似出鞘剑刃。
落在宣纸上的字迹,看起来与以往别无二样。
只有陆怀自己知道。
那股浮躁与杂念根本压不下。
…
他有意要避她。
尚芙蕖倒没觉察出什么,毕竟从前都是她主动躲的。
而且天子向来都是这样,对后妃视而不见,能离多远就多远,生怕下一刻哪个就会脚崴了,不小心往他身上摔。
直到——
自己一脑袋撞上对方小腿。
她真不是故意了……就是觉得东厨做饭清汤寡水的,没滋没味。
忍了好几年实在忍不住了,亲自上门指点一二,委婉暗示人的口味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些人似乎越来越好说话了。
她阿姐带着孩子和离后开了一间铺子,近来生意越来越好。担心她在宫里过的不好,刚刚寄了一笔银子恐吓着收下。
兜里有钱,还没盘算好要加几个菜,结果转头就被那只正好跑过的黑猫绊了出去——
乐极生悲中,她只恍惚捕捉到面前一道人影。
是个好心人,不避让还伸手接住了她。
但惯性的缘故,尚芙蕖还是一脑袋磕到那人小腿上。
听着沉闷的一声咚,应该是见青了。
她捂着额头,不好意思地抬头,「多谢……」
在看清那张俊美冷肃的脸,后半句抱歉顿时卡在喉咙里。
扶她的不是别人。
正是当今大辰之主。
被男人修长手掌握住的手腕隐隐发烫。体温透过相触的肌肤,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节间的薄茧。
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圈的更紧。
尚芙蕖愣了下,「陛下?」
没有回应,只有微重的唿吸声。
大着胆子正要抬眼去看,天子终于松开手,退后几步似乎极深地看了她一眼,径直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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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页
第196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8】
尚芙蕖坚信这个后宫迟早都会被遣散。
一直到宋党倒台,猢狲尽散,京兆下了大半年的腥风血雨,朝堂空荡。让她们滚回家的诏书就是借着这个时机下的。
能重返南水州,重新回到爹娘身边。尚芙蕖激动地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早早收拾好包袱盼的脖子都长了,就等着日子一到立马拎着跑路。
但隔天就被立后诏书煳了一脸。
接过去时她还有点手抖,如遭雷击,而站在面前的齐公公,临走前露出一个祥和笑意,友善提醒,「陛下今夜过来取灯留寝。」
空廊落叶,深砌苍苔。
万物凋谢,西风穿过袖袍,衬得亭中那道背影有些孤零零的。沉默听完齐忠的回禀,陆怀对上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眸底是深秋无声的寂寥。
什么旧情难忘。
他还是强留下了人。
不知道是年少过分压抑,克制隐忍过头的缘故,自从那夜之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梦见她……
不是没有尝试过压制,只不过没有用。
刻意只会让他自己难受,随后得到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反噬。
她未必能接受他。
事实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这份煎熬与折磨……陆怀心里很清楚这点,所以下诏书前他数日未合眼,想着索性不遣散后宫,将她一併留住。
但那些女子年纪再拖下去就不合适了。
不借这波余威,后头想要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总不能真让她们在后宫待一辈子,死后与他记在一页。
一整日都神思恍惚,什么都没看进去。
好不容易捱到晚间,华灯初上,他却迟疑了。
等下……要和她怎么说?
毕竟只有他一个人情丝作茧,自困自缚。两人正经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只怕还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了也并不喜欢他。
这是在强制,他不想把那些手段用在她身上,但没办法她要跑。
时序立秋。
枝头柿子红通通的,像一盏一盏高挂的喜庆灯笼。进宫数年天子第一次踏入菡萏轩,与她说的话便是——
「朕立你为后,以后你就留在宫里。」
他自认语气算平和,但对方却像是领了什么处死的签令牌。双腿一软,咚地就这么直挺挺跪下来。
「陛下,臣妾……臣妾实在冤枉啊!!」从方才的满头雾水,到眼下听到这话,尚芙蕖醍醐灌顶打了个激灵。
以后就留在宫里……
这话从一名不近女色冷淡无情,甚至前不久才杀的人头滚滚的君王口中说出。并不会让人生出半分缱绻,只会往坏的地方想。
死了也算留在宫里。
想到其它人都能好胳膊好腿地回家去,怎么偏就自己一个人倒霉成这样喝凉水都塞牙缝。
尚芙蕖愈发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臣妾这些年虽然给董容华使过绊子、在太后面前给梁容华上过眼药、还咒骂过陈美人……但臣妾真的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夺人性命的事啊!」
自己的确没那么老实,可其它人分明更不老实啊!她忍不住啜泣道,「求陛下放臣妾回家吧。」
似乎说错话了。
这句话一出,周围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女子双肩微竦,低垂的脖颈雪白纤细,仿佛一夺被雨水洗涤不堪一折的垂露芙蓉。陆怀敛去眸底深色,尽量不打草惊蛇,「别哭了,我不会杀你。」
玄色衣袍似是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她果然下意识抓住,顺着爬上来,泪水涟涟,「谢陛下宽……」
「但也不会放你走。」
目光落在那张芙蓉面上,她睫羽上还沾着水汽,陆怀递过去一方帕子,放轻语声,「你想出宫探望家中亲人可以,去完就得回来。」
看着她暗松一口气,却没什么异色。他顿了顿,不自在地补充道,「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抓你回来。」
说完,他悄悄打量对方神情。
还是没有丝毫异样,只有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的长舒一口气。许是盯的久了,她反而望了过来。
那双眸子才刚哭过,雾气缭绕,如陷潮湿的烟雨之地。
他耳廓不受控制地蔓上热意,下意识又要垂眸掩饰。但那双扯着他衣袍的手,往前挪了挪,尚芙蕖问道,「那陛下留寝是要再过一会儿等天黑,还是……现在?」
原本是要现在。
毕竟来之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对方这份出乎所料的接受能力,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与冷静。
一句话成功破防。
陆怀被她说的面红耳赤,像只煮熟的蟹子。
「不许胡说。」
他来势汹汹,跑的倒是快,背影怎么看怎么像仓皇而逃。
尚芙蕖又是一头雾水地目送。
后宫遣散了,他要是真立她为后,那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孩子出世后就是储君,什么都是现成的。白捡的天上馅饼和人生赢家,这得少奋斗多少年?
长的还好看,不要白不要。
所以等晚间天子过来时,她表现出十分的积极。寝殿只点了一盏明灯,光亮朦胧,她特意打扮过,如瀑长发柔软地贴在耳侧,施礼时素白纱衣盖过半截手背。
似乎不习惯她这番热切反应,陆怀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不念着孟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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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敛沉稳之人,极少情绪外露。
但这一句中积压数年的酸气,还是扑了尚芙蕖一脸。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她怔在原地,许久才总算抬起脸。
「臣妾……为何要念着孟家?」
她眼中的茫然不解不似作假,心底那根弦忽地被扯动,陆怀像是意识到什么,伸手将她拉到跟前。
眸光一动不动地定定落在她身上,灯火被他高大的身形挡住,只露出边缘模煳的一点,逆着光,他面上神色复杂难辨。
尚芙蕖被盯的头皮发麻,才终于又听到对方那道冷静的嗓音。
「你不喜欢孟朝进?」
「孟朝进?什么孟朝进?」她愣了一下,又看了面前之人一眼,两人终于对上脑迴路,「陛下兴许是误会了,臣妾对他只有幼时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第197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9】
他面上还是那样,并无太大的表情变化。但尚芙蕖还是一下就看出来,是在高兴,非常高兴。
即便稳如老狗,周身氛围却是咻咻冒小花那种,藏都藏不住。
而且她还确定了另外两件事,一件是对方误会自己喜欢孟朝进。另外一件就是——陆怀喜欢她。
半个时辰前,她还只当后宫不能走的太干净,留自己一个当吉祥物。
可眼下看来,还真不是。
尚芙蕖露出神奇的表情,毕竟先前没有半点表露迹象。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出来了,「陛下是不是……喜欢我?」
他低垂的睫羽微微一颤。
半晌,哑着嗓应了一声,「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胸腔中的心脏鼓譟起来,声音大到两人都能听到。其实她只要靠近一点,不难发现这个秘密。
就像现在这样。
其它的话甚至没有必要讲了,已经胜过一切言语。陆怀倒了盏茶,轻轻推到她面前,「再多待半年吧,半年后……去留随你。」她要是真的态度坚决想走,是留不住的。
毕竟,他想留住的从来都不只是人。
热烟裊裊,氤氲在她那一段眼尾。
陆怀掌心忍不住出了点汗,思索自己提的半年是不是有点多时……那盏茶突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接了过去。
她目光与他相对,问,「陛下这般是因为恩情吗?」
「并不全是。」
若当日是旁人救他,也会报答,可绝不是这种把自己整个人搭进去的方式。
他吃这套,但得看人。
「那不用半年了。」她思忖下道。
风轻云淡的一句,陆怀却整个人一怔,浑身的血凉了大半。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见他那张俊美的脸血色紧褪,苍白的吓人,尚芙蕖连忙去扯人,「陛下,我的意思是不用等什么半年,想直接留下来。」
「当真?」陆怀这才缓回来。
时至今日,他自认什么都没有了。是帝王难以避免的孤家寡人结局,索求她无异于手摘明月。
「你想好了,真的愿意留下来?」他凑的极近,语气轻的像是生怕惊走一只蝶。
「臣妾认真想了想,比起外头的那些,还是更喜欢陛下。」
她张口就来,陆怀顿时耳朵红的像要滴血,他微侧过脸,光影攒动,一瞬间的燎亮璨若珠华。
心口砰砰跳动,深藏在血液间数个日夜的悸动躁热,再也难以抑制地汹涌而出,有决堤之势。
尚芙蕖以为他又会说什么不能胡说之类的话。对方却掀了幔帐,将她一把推进去,「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他声线低哑,染了绮念。
帐中漆黑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紧绷急促的唿吸声。尚芙蕖倒在柔软的被褥间,长发如泼墨,感受着腰间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指尖不由微微蜷起。
像这般近,还是落水那次。
但当时情况紧急,无心作他想。而不是如今这样……
炽热生涩的吻缠了上来,原本平静慢热以至于显得冷淡的水沉香,在沾惹体温后热烈的惊人。
容不得她胡思乱想,隐忍数年的情思与妄念一朝找到出口,隐隐有失控爆发的迹象。与他这反应相比,尚芙蕖都显得冷漠了。
但他亲了许久,将衣裳扒个精光后,只纯盖被子搂搂抱抱。
尚芙蕖:????
怎么回事?
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突然又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难道其实不是喜欢她,而是……需要掩耳盗铃?
女子躯体于陆怀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唯一一次贴近,也是与她……像朵柔软的花。他身形是完全成熟的,气息也是成年男子所具有的侵略性,可神色却青涩忸怩,极具反差。
把认知范围内能做的都做了,身体里的那把火依旧没有半点消褪的痕迹,反而更加难受了。
他归结于自己经验为零。
所以尽管气息未平,还是顶着旁边美人极其古怪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光是这身衣裳,就解了许久。
躁热还在不安蹿动,鼻间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不是胭脂,像晨间菡萏。喉咙干涩的厉害,陆怀隐隐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但到底哪里不够,又说不上来。
直至鼻腔一热,有股热意淌了出来。
他倏地坐起,掀开帐幔起身。动作有点突然,昏昏欲睡的尚芙蕖被惊了惊,下意识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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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页
「陛下。」
「没事,就是……」流了点鼻血。
翌日天不亮,尚芙蕖就往寿安宫钻。
太后双眼惺忪,硬爬起来恭候这棵后宫独苗。
「坐吧。」
从陆怀说出不吃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那套,她就知道脸终有被打肿的一天。
尚芙蕖本意是想挖点什么,但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这种事情多少抹不开面。直至某次旧伤復发后,老医官支支吾吾地委婉表示陛下还『燥热难当』以及……
『完好无损』。
穆太后第一反应是和尚芙蕖一样,眼前阵阵发黑。
好在知子者莫若母,很快反应过来,火速让人送去一打避火图。
陆怀确实不会。
就连做梦,最大尺度都仅限于亲吻。
尚芙蕖原本持怀疑态度,不敢相信有人能白纸成这样,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而且还是个皇帝。
被收拾几顿后,彻底老实了。
补习效果显着,次年女儿出世,她与他关系近了许多。陆怀心底其实是知道的,对方之所以能留下来,贪的便是这份荣华富贵,以及一点他的身子。
但还能有东西为她所图,将人留住,已是万幸。
至于真心到底有几钱,他对诸事洞幽察微如见肺肝,唯独这一样如浮云遮眼,始终看不透,身在此山中。
直至小儿子出世。
那是个脆弱的孩子,尤其爱哭。但外忧内患耗的元气大伤,朝堂空荡,所以储君不该如此。
他不愿将父皇用在自己身上的那套,施加给自己的孩子。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世间的因果难逃,当初他眼睁睁看着父皇去死,所以即便有意控制,尽力想要求得两全,那个孩子还是一天天变得沉默。
第198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10】
矛盾并非一朝一夕形成,太子自幼寡言少语,长大后父子之间更是如隔天堑。天逢大旱春祭过后,他去云天寺时碰到一个小和尚,很像陆扬。
暮春薄寒,草色蘼芜,隔着纷飞杨花七八岁的小孩站在树下,扎着尖尖的羊角髮髻,万千平安签垂落,被风吹得扬起。
一恍神,他险些看错眼。
那孩子也看见他,有些腼腆地上前,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髮髻上绑的朱红髮绳,随低头动作晃了下来。
陆扬要是还在,其实已经成人了。但记忆只停留在他七八岁的模样,再后的被苍白冰凉淹没,想像不到。
他问了小孩几句。
对方紧张地攥着手,看人不敢完全抬起眼帘,视线只落在地面,怯生生得像只受惊的雀儿。
陆怀又静静站了一会儿,临走前将一串玉珠赠给他。
云山寺坐落于京兆,宾客如云,不乏达官显贵。流言蜚语从那些有心之人口中扬出,说他或许有意立第二个睿王。
这样荒唐的话本来听听也就作罢。
可他与太子便如一座纸煳的房子,外表看似完好无损,实际脆弱到风一吹便会倒下。而那对赠与他人的南珠,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季冬之月。
皇城覆盖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下,严寒刺骨,枝头红梅也耐不住般抖落傲骨。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对于这个儿子会反,陆怀并无多少意外。
但出乎意料的是……扫了眼将离宫围的水泄不通的黑甲兵,他额角青筋不由跳了跳,「皇后呢?」
无人应答。
抱着那瓶红梅,想到尚芙蕖昨夜才嚷嚷着嫌那些侍女剪的不好看,自己一大早过来吹冷风,结果她胳膊肘还往外拐。
陆怀气笑了,「去告诉皇后,她要是再不过来,朕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让这个没良心的胳膊肘往外拐!
侍卫面面相觑,硬着头皮回道,「陛下,太子殿下说您要是有什么事,不让人拿去打扰皇后娘娘……」
这个兔崽子!
太子反的太过突然。
离宫没有备炭火,夜里冷风张牙舞爪地拍打窗桕,寒气直逼人骨头,齐忠被冻的十指僵硬,抹着眼泪劝道,「陛下,您先去歇息一会儿吧。」
陆怀只穿了薄薄的单衣,披散着长发,摆好那只长颈瓷瓶,一言不发地守在明月黯淡的窗前。
半夜东西送来了,一应俱全。
齐忠端过那碗热汤,又惊又喜,「陛下,太子殿下还是……」
陛下就这一双儿女,亲生骨肉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但话说一半,剩下那截在对上帝王眸底的冷色时,瞬间湮没在喉咙里。
整整三日,滴水未进。
齐忠急得眼下两圈乌青,但又劝不了。陆怀大半辈子都不是坐以待毙的倔犟性子,换作从前,像绝食这种以自身作为威胁的方式,最无用。
何况对方还不知道。
但他就是在赌,和自己赌。
尽管当年半哄半求将人留住,但心里始终悬着一线,摸不着底。这么久就算是条狗,也该生出点真情了。
一想到此后不再相见,原来她对他全是虚情假意。从前不敢面对的种种幻象被戳破,心脏便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闷痛的唿吸不过来。
心里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他病倒了。
帐灯微弱,长安公主冒着风雪过来时,看到近乎如花草枯萎,一副万念俱灰的父亲,被吓的不轻。
「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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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页
陆怀以往最疼这个女儿,如今却是连她也没搭理。陆云祉暗暗心惊,转头去看愁眉苦脸的齐忠,「阿爹病了吗?」
后者回答,「陛下多日未进水米……」
「阿爹这是做什么?回头阿娘见到,不是让她担心吗?」大公主绕到他面前,显然也没想到才几日,陆怀就快把自己养死了。
听到尚芙蕖,对方终于有了反应。
握着瓷瓶的修长手指收紧几分,睫羽颤了颤,话语虚弱道,「她还愿意见我?」
「阿爹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夺过齐公公极有眼力见端来的米汤,大公主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现在管不了皇弟了,但阿娘的话他还是听的。」
「红叶说什么弟弟裂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有点听不懂。所以阿娘是去善后他的事了,不是不要你了。」
结果他把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回头尚芙蕖要是看到……
陆怀沉默下。
「今晚吃什么?」他不闹绝食了。
老老实实将自己养着,直到尚芙蕖回来那一天。她回来的很快,他甚至来不及将自己养好。
见人消瘦一圈,眼珠子险些瞪出。
「怎么回事,儿子派人折磨你了?」
「没有。」陆怀摇头,将梅花递给她,不好意思说是想她想的。
「太清闲了,不太习惯。」
这话放在旁人身上是胡扯,但卷王有百分百有信服力的。
于是尚芙蕖信了。
她抱着梅花来回镀步,「那对南珠沾过宋党的血,你嫌晦气没给我。之后换给魏家老夫人作药引子,但咱们儿子脑子出问题了,硬说是转赠给魏家长女。」
魏家那位姑娘又嚮往宫门已久……
见她走来走去,晃得人头晕,陆怀索性伸手拉着人坐下,「所以,迁都的事又是哪门子主意?」
「这是云心法师的话,说我们儿子这病要是想好起来,就得迁到南边去。」尚芙蕖摸摸他骨骼更加明显的手腕,嘆了口气,「他就不适合坐这高位,也不愿意成亲……」
太子的病早晚瞒不住。
后继是件大事。
「不用担心。」顺着她的十指,陆怀缓缓扣入,「他要是实在不愿意,也不强求,让祉儿的孩子来就好。」
其实他更属意女儿,但穷兵黩武,厉兵秣马后,又逢天灾岁旱,民困国贫,来不及为长安铺好路。
而且陆云祉随尚芙蕖,赶一下动一下,不赶就不动弹。
这主意确实能行的通。
尚芙蕖叫人搬了自己东西进来,一看就是打算在此长住。但陆怀还没来得及暗暗高兴,便叫她翻出那堆安然无恙的药包。
露馅了。
「陆子昭!」
第199章 番外完】
陆怀旧伤一直未愈。
每逢阴寒天气便容易復发,年轻时习武身子骨结实,岁数上来后就逐渐吃不消了。冬日里同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过去帮忙暖暖手。
冰坨子一样。
但尚芙蕖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
安王与他势不两立,当年那支箭上必定是抹了毒的。
两人游歷多年走走停停,她留意了多少名医与良药,效果都微乎其微。不知第几年,春寒浸骨,他病重一场后,再也没有力气起来陪她游山玩水。
难得天光放晴,风烟俱净。
屋里的药气浓重,苦涩的气息仿若一只钩子,能探进人的喉管将五脏六腑都勾出来。尚芙蕖进来推窗透透气时,正好撞见陆怀靠坐在那儿,半垂着眼帘,手中拿了样什么。
看到她笑着招手,「盈盈,过来。」
日光斜入室,陆怀那张苍白面容被映得几乎透明,几乎要融在这明艷的春光里。他语气柔软,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平和,「这几日我总是梦到从前。」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廊下躲雨。」
尚芙蕖默了下,说道,「记得,你当时还给了我一把伞。」本来她都记得外出带伞了,再后却又不记得。
许是药汤有些烫,她捧着药碗的手无端微微颤抖,「你快些好起来,今年还没陪我去放纸鸢。」
「好。」
其实是好不了了。
陆怀对自己身体很清楚,他能感觉到生机犹如凋谢的花朵,速度缓慢但不可逆地走向枯竭衰败。
死亡于他而言,并无恐惧。
这一生能做都做了,尽己所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唯独放不下尚芙蕖,怕她照顾不好自己。
夜里,又落了一场春雨。
陆怀如今不肯与她同榻而眠,怕过了病气给她。隔着厚厚的幔帐,能听到他刻意压抑的喘息,心里钝刀子割肉般难受。
尚芙蕖睡不着,爬了起来。
庭院凄凄冷雨,那树将开未开的桃花被打落,连同那条挂上去的祈福带。她默不作声捡起,藏入袖里。
不同面孔的大夫又来了好几拨。
但陆怀还是醒得越来越少了,大半时间都是在昏沉间度过。日光辗转,他又梦到许多从前,一页页像书在眼前飞快翻过。
但许是知道后面有这么一个人等着,少年往前的那些经歷,再难激起半点波澜。只占据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尚芙蕖缠着他扎纸鸢,胆大包天坐到书案上笑吟吟望着他,贪玩回宫太晚晃着他的胳膊哄人时的模样……
再想第二遍,便觉全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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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页
假若苦难修来的是相遇,甘之如饴。
这日,他醒来的很早,突然提出想喝她煮的粥。
尚芙蕖娇生惯养了大半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最后忙活一上午,只端出一碗煮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要不……还是不喝了吧。」
但他还是喝了个干净,甚至头脑清楚地叮嘱她,「盈盈,这个给你。」
一样事物落入掌心,尚芙蕖低头,看清那件东西——竟是虎符。
她心口忽地一紧,想起儿子造反那年,他无动于衷……
陆怀却并未提及旧事,只枯瘦如梅枝的手缓缓合上她的掌心,说道,「别怕,没人敢对你不好。」即便他不在了。
这些时日思来想去,不论将她交待给谁都觉得放心不下,担心她被人欺负去了。即便是亲生儿女,也怕有所亏待。
尚芙蕖知道他是为自己谋划,抱着人久久没有说话。
他很安静,一如初见那般。
气息却渐渐在她怀中消弥,拥过无数回的熟悉身躯也在变得冰凉。生老病死,绕不开的天理,所以尚芙蕖一滴眼泪也没掉,只静静给他盖好被子,拔下那支戴了大半辈子的蝴蝶颤珠簪,正要放入他手里。
一翻对方掌心,却有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枚微有旧色的锦囊,里面是两缕系在一起的髮丝。
他摘了象徵身份的玉扳指,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要,唯独带了年少时两人结髮的墨字锦囊。
尚芙蕖恍恍惚惚出了门,珠帘在身后碰撞着发出如泉水淙琤的清脆响声,却也没唤回她的魂。
数日前的那条祈愿带,在袖中被捏得绵软无力。侯在门外的小蝶推着几只半人高的木箱子过来,担忧望着她。
「娘娘……这些都是陛下留给你的。」
木箱被打开,数百上千的纸鸢点缀明春,鲜艷的颜色宛若锦簇花团,赤英霞烂,直至眼中再也盛放不下。
一年一岁,千千年便是千千岁。这些都是他卧于病榻时亲手扎的。
大约是想祝愿她长命百岁,但又觉得百岁太少,索性就接着往下做的……他终究不愿意食言。
春时已至。
又是一年好景,山清海晏。
第200章 现代】
博物馆里的冷气开的很足,大有空调费不算钱的架势。年节假期客流量可观,乌泱泱都是人头。
一群学生打扮的少男少女,正聚精会神望着台上的落地大屏,里面播放的是今日帝后陵墓文物展出的主角——昭明帝和元宸皇后。
那道女声介绍,「中兴者,在一世之间,因王道衰而有能復兴者,斯谓之中兴。昭明帝便是青史上有名的少年英主,于权臣犬牙交错间游走,蛰伏数载强势夺权,而同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位少帝终其一生只有一位皇后,鹣鲽情深,这是极其少见的……」
没有红白玫瑰之争。
白月光硃砂痣都是同一人,产粮吃粮的都和平许多。史书里的偏爱,处处留痕。
昭明帝前半生如履薄冰,生怕踏错一步万劫不復,而后半生那些破例和遭到诟病的点,在细细分析后,发现无一不是为妻子铺路。
因此也成为史同圈帝后纯爱top,其它真的假的不知道,但这一对绝对是真的。
女声又开始介绍起元宸皇后,功列本纪。青史上这位皇后长寿,在昭明帝驾崩后二度回京,辅幼主上位,垂帘听政,治国才能出色,是大辰盛世的奠定者之一。
展示台里是从陵墓出土的一支蝴蝶颤珠簪。
隔着千年,依旧能看出匠人精湛的工艺。蝴蝶双翼轻薄,米珠如花蕊点缀其中,振翅欲飞。簪身则刻着小小的芙蕖二字。
解说道,这应该是元宸皇后生前的心爱之物,而当时与其一同出土的还有帝王冕服……
昭明帝病逝时,元宸皇后尚在世,两人阴阳相隔,一直到皇后寿归正寝,两人才合葬在一起,同棺而眠。
但另有一种说法是,这件东西极有可能在昭明帝过世时就一同入葬,代替她在地底下陪了丈夫几十年。
人群最后,一名身穿校服的高挑少女打了个哈欠,被身后的少年轻车熟路扶住肩膀。
「累了?」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已经抽条,手长腿长嵴背直挺。校服外套严严实实拉起来,只袖子挽起一截,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犹如朗月。
他生了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在柔软的碎发下静若沉渊,隐着疏离,让人看着不敢接近。
少女却笑吟吟去拉他的手,「不累,你等了我这么久都不累。」
她的手被空调吹得有点凉,少年脱了外套披到她肩上,「等会儿要不要喝点什么?」
借着宽大的袖子,少女悄悄与对方十指相扣,小声应道。
「甜的就行,今晚回去我到你家做作业。」两人现在就住对门,他经常爬阳台翻窗偷偷过来。
被她爸妈逮住不止一次,但死性不改。
那道女声还在继续,期间夹杂着或高或低的讨论声。
展示台前明亮的玻璃,倒映出两人青春洋溢的脸。时过境迁,岁月如流沙逝去,那些事件已经被沖刷的难以辨别出原本面貌。
唯有那位墓主人,在千年之后重新等到了想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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