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他又被算计了》 第1页 《谪仙他又被算计了》作者:一砚万灵【完结+番外】 文案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在风平浪静,天气晴朗,鸟语花香的某天,一消息惊雷般在三界炸响:「天帝明怀镜带着他的小神器跑啦!!!」 消息层层下坠,于是乎很快便演变成了—— 神官一号:「那废物天帝终于被贬了。」 神官二号:「那废物天帝被贬前剋死自己父母,甚至恶毒到自己被贬前还邪魅一笑,说要放话回来血洗天界!最毒男人心不过如此!」 鬼官三号:「那废物天帝被贬之后心有不甘,让我们晚上睁着一只眼睛睡觉!」 人间修士四号:「你这么牛逼,看来苏氏灭门是你干的。」 明怀镜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勐回头,指着自己:「?不是朋友,我都凡人了,你们要不试试睁着眼睛说话呢?」 众神官:「滚,谁管你一个凡人的破事。」 明怀镜:......别吵,我在思考。 身后的鬼祟:「你们看那个天帝柔弱可欺——」 明怀镜心烦意乱,此时头也不回正要出手,眼前却突然有一道黑光闪过,灵气四溢之时,所到之处,鬼祟四散奔逃。 鬼祟:「卧槽你不是说自己是个凡人吗你njndohcwh&&&*%%!!!」 明怀镜:「在下不才,以前碰巧当过天帝;而且你们要不先看看是谁出的手?」 此时,作为明怀镜前贴身护卫兼现任承灵真君的雷定渊快马加鞭,将明怀镜牢牢护在身后:「这位是谁,你们长眼了吗?」 鬼祟:「......」 「您二位杀我们辛苦了。」 .. 明怀镜始终对自己十岁那年得到神器谢安笔这件事,耿耿于怀。 在此之前,谢安笔已经有上千余年未曾认主,于是明怀镜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千古第一人。 因为这支笔,明怀镜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小殿下,天帝的继承人,活在无数期待或嫉妒,羡慕或怒火焚烧的暗流里; 因为这支笔,明怀镜众叛亲离,父母魂飞魄散,四大神族被他亲自尽数下放凡间,不得再踏入天界半步; 因为这支笔,明怀镜被独自囚禁在天界百年,受尽极刑,最终被贬凡间,只余凡身。 与找寻真相的浪潮,因为百年前父皇亲口道出的「我死有疑」,让明怀镜每日都在梦中的大火灼浪中不得平静; 愤怒,眼泪,疼痛日日夜夜都要将他裹挟殆尽—— 只有那一声「阿镜」,能让其心安眠。 假冷面真深情哄人高手绝不拐弯抹角护卫攻 x 对外拧天灵盖对内拧瓶盖温柔前天帝 保证he~ ———————————————— 注意啦!! ·攻受双向奔赴互相保护,从年少竹马知己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水到渠成坦坦荡荡,爱了就是爱了,两人绝对信任彼此~ ·本文没有配平~ ·受被贬后弱小可怜无助,会随机吐血体弱,还有轻微ptsd ·剧情狗血狗血狗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放松就好,朋友们看文愉快~ 内容标籤: 强强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仙侠 正剧 群像 主角:雷定渊,明怀镜 ┃ 配角:很多很多人 ┃ 其它:he哦~ 一句话简介:怎么才当天帝就被贬了! 立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第1章 苏氏灭门案·一 「各位听我说——贬了贬了!」 「谁啊?之前押注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那个——」最先得到消息的神官跑得大汗淋漓,一时激动下竟忘了名字,「天帝!」 此话一出,大殿鸦雀无声。 地府中忙得两脚不沾地的神官鬼官皆齐刷刷停下脚步,向声音源头望去。 「真他妈的是个窝囊废——」 「交钱了交钱了!」 一时间此地笑骂声此起彼伏,但仍有些消息不灵通的还未弄清状况,随手便抓一旁的衣袖问道:「谁啊?明还真?」 被问话的这位鬼官赌注输了,正四处拉扯着要往外交钱,十分不耐烦:「哎呀,明还真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们说的是现任天帝,明还真他儿子!唉,如今也怕是独木难支了。」 正说话时,旁边又大汗淋漓挤来神官,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奇道:「你说,一个儿子一个爹都是天帝,还都落得个一地鸡毛的下场,这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看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明怀镜那样自小就养尊处优的废物,爹娘没了,他怎么可能斗得过仇恩?要是没事才奇怪!」 四周唏嘘一片。 漫天钱币金子飞洒,一鬼官边缩头抬手四处躲避,边擦额上冷汗:「但明怀镜被关了多久?百年也得有了吧?他能在仇恩手底下活这么长时间,或许还是有点本事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被贬的天帝你怕个屁?」 「你他妈骂谁呢——」 「别吵了!那是谁来了?」 抬眼一看,只见众神众鬼谈话之间,远处白茫茫雾气微微一动,自其中走来一人。 那人影在雾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模样,但那条色如金月,静同流水而动若游的髮带,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惊:此人便是明怀镜! 第2页 那身影越来越近,衣袂飘飘,其上还有斑斑血迹,步履却不失稳健,待到走入众神鬼官中时,只见一双凤眼微微抬起,流转着极淡的琥珀颜色,却因为主人笑意吟吟而并不显得生人勿进,反倒恰如其分,如山林间春风拂面。 明怀镜不动声色地轻飘飘一瞥,端手作揖,笑眯眯开口道:「各位好呀,方才下来有些用力过勐,误闯入了地府,请问在下该走哪条路去人间呢?」 众官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明怀镜,看着方才被胡言乱语揶揄的主角,皆默默向后略退一步,不语。 明怀镜并不觉有异,心里选了个方向,便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方才那位擦冷汗的鬼官的衣袖:「劳驾,能否麻烦阁下告知于我——」 「啊!!!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我不知道——」 只听得一声响彻大殿的惨叫,这鬼官竟真被吓得双手凌空挥舞推拉,紧接着双臂竟如同壁虎断尾一般被明怀镜扯了下来,血花四溅!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是谁在此时大喊一声:「杀鬼了!!——」 剎那间四周一片混乱,捲轴,帽子,胳膊手臂漫天纷飞,明怀镜仍然不动如山,神色温和,怀中抱着一对青筋暴起努力挣扎,试图逃脱的断臂。 正在混乱不堪时,远处奈何桥上突然传来一浑厚之声,瞬间便使得此处安静了下来:「莫乱,各位莫乱!去行今日地府之事务方可,莫要聚在此处了!」 明怀镜大喜,回头一看,一老者徐徐走来,正是地府阎王,遂屈身行礼:「这双胳膊……」 「无妨无妨,他会自己长回去。」阎王上前扶起明怀镜,「我们这里神官鬼官混杂,说话常有混不吝的,莫要在意——你现在已是凡身,长久停留在地府不好,快快回人间界去才是上策。」 明怀镜闻言微一点头,道:「无妨,那么请问在下该从哪边走呢?」 「这边走!」身后勐然大喝一声,明怀镜回头却已躲闪不及,只见一掌噼头盖脸朝自己面门扑来,明怀镜眼前一黑—— 「醒醒,别睡了,欸!醒醒!」 一阵铁棍敲打铁门之声在明怀镜耳边惊雷般炸开,震得明怀镜脑子嗡嗡作响。 他慢慢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来,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某个人的面孔,而是暗淡烛光映照出的牢房。 明怀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同拧碎重组一般,轻轻掀开衣角,还能看见之前在天界煎寿堂所受刑罚的伤口正在缓缓渗血,痛感瞬间便将明怀镜扯回了当下境况:自己是回人间了。 可这牢房又是怎么回事? 明怀镜脑中如同浆煳,对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于是缩脖含肩,眼神飘忽不定,怯生生对着狱门外的狱卒问道:「劳驾,请问这位兄台是——这里又是哪里?」 这狱卒闻言,轻蔑一瞥,恶狠狠地「啐」了一声,鼻孔朝天唾沫翻飞,捏着嗓子骂道:「还『劳驾』,一个刚贬下来的前天帝,还装知书达理,装什么装,装给谁看?」 明怀镜瞭然于胸:看来以前在天上那套对此人无用。索性将整个人松松垮垮地靠在墙上:「是是是,你说得对,那么我换个说法:你他妈谁?这又他娘的是哪?」 狱卒眼睛一瞪,正欲提气大骂一通,明怀镜却又道:「这位兄台,我讲礼也不是,不讲礼也不是,那你要我如何,做个哑巴?虽说我如今被贬,但想来也并不关你事,在下不过是问问路,何至于你出口恶言?请问哪里冒犯到了你?」 狱卒嘴巴如同濒死的鱼般一张一合,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蹦出一段话来:「被贬就算了,到凡间来还灭了人家的门,我就是看不得你这种人舒服,呸!你就在这等死吧!」 狱卒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这下明怀镜倒是愣在了原地,努力咀嚼着方才那番话。 我灭了人家的门? 我灭了谁家的门? 我什么时候灭了别人的门?? 明怀镜恍然大悟:「原来我现在是犯人,怪不得会被关在大牢里。」可同时又莫名其妙:「我才被贬下凡,且不论为什么要灭门,我哪里有时间去杀别人全家?」 仙体已失,伤口不再如同身为天帝时那样好得快,疼痛不断刺激着明怀镜,他细细想了想,不甚清明的脑中又迴荡起狱卒的话—— 「你就等在这儿等死吧!」 灭门惨案,就算是傻子也能想到犯人会是什么下场,明怀镜此刻浑身上下似是被万剑穿刺一般疼,但继续待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呆坐了一会儿,片刻后两手一拍—— 不管这是谁家的大牢,得逃! 想至此处,说干就干,明怀镜摸了摸自己腰间,空空如也,才想起法器谢安笔早已被自己强行融进了骨中,不由微微嘆气,末了,又凝神运转灵力,沉吟道:「谢安!」 话音刚落,一支通体雪玉沉金纹的毛笔剎那间出现在明怀镜面前,明怀镜拿在手中掂量一番,颇为满意:「神魂凝成的谢安,也比谢安本体差不到哪里去。」 谢安本笔暂且用不了,但笔力却游走于明怀镜全身经脉,用神魂凝出的虚体,除了不能长久在外使用,以及无法被外人触碰,现下看来却也并无不同。 明怀镜垂眸轻抚笔身,柔声道:「最近事情太杂乱,一时间不知道将你放到哪里去了,抱歉,我现在需要出去,辛苦你了。」 第3页 语毕,明怀镜将笔向空中抛去,闭眼默念,随即笔身金光流转,明怀镜淡淡脱口而出二字:「静安。」 大牢外狱卒呵斥声,犯人牢骚声,铁门哐当声再听不见,一片寂静。 明怀镜拍拍衣袖,顺顺头髮,转身便向牢门走去,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有些颤抖的手,迟疑一瞬后轻放在门上,气沉丹田,运转灵力,金气缓缓四散开来—— 「砰!」一声巨响,牢门应声四分五裂。 明怀镜登时头也不回抬脚便走,同时心中大喜:自己的灵力竟然真的没被封印! 仙器谢安封存于明怀镜骨中,灵力之强悍无人可撼动,天上那群老东西怕是要气得火冒三丈了——被贬又怎样?最多也就被贬了。 明怀镜一路向外走,只见众狱卒和犯人皆沉默安静不动,眼睛虽睁,却毫无神采;动作虽有,却并不生动——这便是谢安笔「静安」之术,静安一出,万物静默,虽然现下最多只能控制这么些人,但也绰绰有余了。 光亮就在前方,明怀镜脚下步伐愈发快,到门边时,入眼一片刺眼的阳光,明怀镜不由得微微一眯眼,待到适应后定睛一看—— 此处以正北百步之外,便是流水曲觞花团锦簇的庭院,牢狱竟身在其中,站在此处,明怀镜甚至能听见远处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声。 明怀镜心中疑惑,但同时大喜:没有看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熘再说! 明怀镜在庭院内从小心翼翼到大摇大摆,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最后终于找到一偏门熘了出去,再往东边小巷子里潜出,挺胸抬头,神色自若,装作无事发生。 头顶惊鸟掠过,脚下树影细碎,明怀镜袖口一挥便换了身衣服,背手向前走去。 眼前街巷繁华,吆喝声不断,小贩叫卖声,马蹄过市声,店小二招唿声不绝于耳,明怀镜深吸一口气,深觉自己还能看见此番景象实属难得,立刻捏了个决改头换面,正要踏出一步—— 「这人怎么长得有点眼熟啊?」 「诶,这不是通缉令上那个吗?!」 「杀人犯!越狱了!明怀镜越狱了!」 怎么回事?! 四周人群如潮水般聚起,涌来又退去,不多时便从人群中窜出两个身着黑衣绣三足金乌,头戴玄黑斗笠的修士,指着明怀镜大喊:「站住!」同时双双出剑,一声破空剑鸣,直指明怀镜而来! 第2章 苏氏灭门案·二 剑气深寒,嗡鸣阵阵,速度极快,明怀镜想跑却已来不及,心下大叫:「不好!」随即甩手拿出谢安笔向空中一抛,笔身剎那间金光爆发,「铛」一声拦下两把剑,四周气流都震颤不止,只见金光屏障之外,剑身疯狂抖动,与谢安笔僵持不下,不多时「喀拉」一声,两把剑竟齐齐碎裂! 人群惊唿。 剑柄噹啷落地,两个黑衣修士震惊之余却也不忘动作,从身后拿出玄铁锁链,正气凛然:「明怀镜无端越狱,伤及修士,扰乱市井,今日必随我等同归!」 明怀镜惊得目瞪口呆,心道:「那我无端被抓算怎么回事?我伤谁了?我乱哪了?我随你们归何处啊??」 但不枉明怀镜独自在天上那群神仙手下活过百年,脸面与心境早已不是一体,翻脸更是信手拈来,登时明怀镜嘴角一咧,脸色一变,与之前慌乱无辜的形象判若两人,活脱脱一个饮血啖肉的杀人狂魔。 众人再次惊唿,连连后退,只剩两个黑衣修士立于前方,明怀镜两手一背,将谢安笔召回,抬头提气,语若寒冰:「让道,我今天不想动手。」 随后又转头向修士的方向看去,森然一笑:「你们二位的佩剑已失,螳臂当车,我劝你们不要不自量力。」 二人并无动作,与明怀镜僵持不下,却也并不继续攻击,似乎只是需要将明怀镜困在原地不要走动,再等人过来支援。 明怀镜已经猜到此处,心中着急,只得默念三声「抱歉」,然后出口道:「谢安,化骨!」 化骨! 这名字一听便十分骇人,原本还在推来搡去看热闹的众人,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血流成河、白骨遍地、死无全尸的惨状,这才想起扭头就跑,惊叫不止,两名修士则迅速分立人群两端,再召副剑,剑身插入地下结阵,试图将人群与明怀镜的法力隔绝开来。 但还未待阵结完,两修士便身形一软齐齐倒下,在外围的人跑得快的侥倖逃脱,脚力太慢的就无法倖免,只听接连的「扑通」闷声,随即就是此起彼伏的哀叫。 明怀镜收敛神色,脚步镇定,经过人群时微微加快步伐,心道:「二位抱歉,下次有机会怀镜必定登门拜访!」 化骨,明怀镜被贬前琢磨出来的新法术,虽说名字骇人听闻,但其效力却也只是字面意义——中招者骨头一软,暂时动弹不得,只消半炷香法术便解,无事发生。 实际上没什么攻击性,且这招对修为深厚的人并无效果,但正如今日这般,名字吓人也是足够一用的。 但此番举动更是坐实了明怀镜「杀人狂魔」的形象,街道两旁被闹得鸡飞狗跳,明怀镜每往前踏一步,人群便作鸟兽散。 如此正好! 明怀镜脚步加快的同时不忘观察四周环境,这才发现满街满巷都贴上了通缉令,而那通缉令上的眉眼,不是自己又是谁? 明怀镜心中疲惫不堪:「从前百年天帝无人知,如今一朝被贬天下闻,难怪那些人知道我的名字,原来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第4页 可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对啊,我不是使了易容术吗?」 明怀镜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抬头观望后找了个东边最近的巷子拐进去,伸出手来再捏了个决——脸皮没有任何改变。 仿佛当头棒喝,明怀镜突然想起自己被吊在天界煎寿堂内,血肉模煳神志不清时,仇恩在耳边咬牙切齿的那番话—— 「你别以为被贬了就能隐姓埋名。」 原来如此! 明怀镜立刻便明白了:仇恩果真是恨极了自己爹娘,只要自己长着一张与父母亲相似的脸,仇恩都要看着这张脸在凡间从生到死,不得翻身。 恐怕仇恩早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没办法动谢安笔,却有个大活人在这里供他摆弄。 明怀镜靠着墙边,突然觉得浑身脱力,低头一看,身上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 此番不妙,他探头望去,却看见不远处更多黑衣修士朝自己方向快步赶来,心下暗骂一声「阴魂不散!」正准备躲进小巷里,却勐然发现面前竟是一条死路。 「麻绳专挑细处断是有道理的。」明怀镜长嘆一口气。 眼看修士越追越近,明怀镜闭眼咬牙,暗道一声:「紫金大帝在上保佑。」随即拐出小巷,暴露在修士眼前堪堪百来步,立刻便道:「笔来!」 语毕之间,谢安笔灵气四散,「噌噌噌」变至剑长,明怀镜轻轻一跃,便踏笔飞去。 身后的修士自然不可能放弃,纷纷御剑追上,一时间天空中金气黑光交错,围追堵截,引得街上众人驻足抬头,连连惊嘆;但一番追赶后那道耀眼的金光却仍领先于众修士之前,眼看快要不敌明怀镜。 就在此时,变数陡生—— 「冥芳。」 明怀镜循声勐然抬头望去! 这二字听来低沉又稳重,却似乎又包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众修士此时已是追得有些力不从心,听见这声音皆是一喜,心照不宣地纷纷停下。 平日里只能在传奇话本里才能窥见一二的戏码,如今就在举头三尺之上,街上人群还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御剑斗法津津乐道,却听得有人大喊道:「掉下来了!」 仰首一看,一道金光急速下坠,其中的人影却无任何动作,髮带如落叶般飘摇,没有丝毫要降速的意思,修士们连忙御剑下行,而高处的那道黑光速度更加快,只一唿吸之间便托住明怀镜,稳稳落地。 众人屏息。 到此为止,已成定局,人们皆围上前来,或交头接耳,或大声赞嘆:「这承灵真君不愧是天上来的神仙......」「妙哉妙哉,不愧是八千明极的修士。」「雷门主真是训练有方啊!」 明怀镜两眼发黑,浑身脱力,模煳之间只觉得一臂弯将自己牢牢箍住,随即便落到了坚实的地面,四周皆是鸣掌称赞之声,明怀镜却如没水中,脑海中迷迷煳煳只有一个念头—— 可以休息了。 .. 「如何了?」 「还没醒,伤太重了,又强行运转灵力,他现在就是凡身,可没那么容易好。」 「......」 「雷门主,你现在生气也没用,他刚下来就这样透支,如此这般,你还真应该庆幸还能跟他再见面。」 「我知道。」 明怀镜头痛欲裂,意识游荡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外界的响动在他耳中皆是雾蒙蒙一片,听不清,却也不能不听。 好不容易睁开眼,只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四周昏暗,鼻中尽是粘腻的血腥气,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天界,将身一跃便从床上跳了下来。 「谁?!」 明怀镜厉声出口,惊疑不定,谢安笔浑身震颤,已如弦上之箭。 「我。」 黑暗中的人影随意将手一挥,屋中便慢慢亮堂了起来。 面前这人,先瞧气似松柏,身姿若竹,青发如瀑,眼睛却是烟霞般缥缈淡雅的墨灰;再看身着玄黑,两肩锈三足金乌振翅欲飞,发冠上别有一孔雀翎簪子,乍一看格格不入,但确实锦上添花—— 此人面貌俊朗,神色平静,却莫名让人敬而远之,颇有寒夜之间深林之月的意味。 明怀镜当即撤回谢安笔,但冷汗也随之下来了。 雷定渊,四大神族之一——八千明极的门主,神号乃「九天三界玄严神承灵大真君」。 此人虽说年少,却十分有魄力,当初明怀镜上任天帝不久,雷定渊的父亲雷凌便突然失踪,那时正值天界内斗最为混乱的时期,雷定渊却迅速坐稳了门主之位,稳定人心。 而在那之后不久,明怀镜便将四大神族下放人间,保留神位,却永不得再入天界。 说好听一点,是「神族下凡保护人间百姓」,但实际上,天地人三界之间消息兜兜转转,「下放」与「下贬」无甚区别,早就落人口舌,看如今百姓对八千明极的好口碑,雷定渊怕是又在其中下了不少功夫。 而最让明怀镜如芒在背的却另有原因。 从自己十岁开始,雷定渊便是自己的贴身护卫,朝昔相伴,形影不离。 想都不用想,这样的事情传到人间的话本去,天帝——现在应该称作前天帝,一定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以怨报德的毒蛇,不念旧情的白眼狼。 前天帝本尊,此刻心里发虚。 雷定渊靠柱抱臂,盯着明怀镜一言不发,面上波澜不惊,明怀镜却被盯得如坐针毡,巴不得再就地晕过去。 第5页 许久,明怀镜才终于首先开口道:「好。」 雷定渊的表情终于被撼动:「好?」 「还能再看见你,好。」 「......」雷定渊眉头微微抽搐,似乎没想到明怀镜会这样开口,此时又看见明怀镜衣下似有殷红透出,只得上前一步道:「你坐下。」 明怀镜脑子一抽:「我不坐。」 「为何?」 「不敢。」 明怀镜心下十分崩溃,如果想法能具象化,那么此刻明怀镜头上应该有个小人,正在狠狠扇自己巴掌:「怎么才一百来年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你装疯卖傻的气质呢?你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呢?真没出息!」 一人上前一步,另一人便连连后退。 两人僵持不下之时,稍远一处却炸响一句:「哎呦我真是服了,这位哥哥,雷门主要是真想对你怎么样,还能让你活到现在?可别磨磨蹭蹭了赶紧坐下吧!」 这声音听着颇有伶俐之气,清亮而又抑扬顿挫,很难不让人循声而去,明怀镜一侧头,这才发现还有一黑衣少年立于雷定渊不远处,长得很是清秀好看,一手托药瓶,一手叉着腰,正看着自己。 而雷定渊闻言也扭头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默默将手放下:「......快请坐吧,明公子,我要准备上药了,这里是八千明极名下的茶肆,很安全,你尽可放心。」 明怀镜笑得十分勉强,上前三步坐了下来:「多谢,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拿着药瓶上前,手上动作不停,看着十分娴熟:「哦,我叫雷通,是雷门主的随身影卫,大家都直接称唿我名字,明公子以后也这么叫就好。」 明怀镜灿然一笑,柔和道:「那么你也不必称我公子,叫我明怀镜就好了。」 雷通摇摇头,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观察屋外情况的雷定渊,语气十分坚定:「不用了。」 明怀镜:「?」 烛火火舌轻微一抖,屋外的人越来越多,都往此地聚集起来。 雷定渊转身走来,雷通向他点点头:「雷门主,禁制已设,外面的人暂时看不进来了。」 明怀镜知道自己这一出的确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正欲说话,雷定渊却先出声了:「你为何要出来?」 明怀镜闻言愣住了:「什么?」 此时伤口已不再渗血,疼痛也远不如之前细密尖锐,明怀镜的思绪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我醒来时就背上了灭门的罪名,出来后又被追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疗伤已接近尾声,雷定渊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雷通擦擦自己的手,尔后将手帕随意一放,奇怪道:「不对啊?」 「哪里不对?」 雷通移出凳子坐下,手点桌子,继续道:「哪里都不对。其一,你之前待的那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庭院,我们的人结下了八千明极的独门禁制,在外人看来是牢狱;可你有一双好眼睛,看到的应该就是本貌啊?」 明怀镜心中一震。 「其二,雷门主叫了曾青去照顾你,你醒了就要立刻报信,可曾青到现在都没动静,就连我们得知你的消息,都是在你踏出禁制之后,雷门主吓得立马就赶——」 「咳。」 话未说完,雷通连忙将嘴狠狠一闭,两指在嘴前一捏,不说话了。 雷定渊这才自门前缓步近身,望着明怀镜的眼睛,他本就身材颀长,这样一来更是有压迫感:「你的眼睛坏了。」 明怀镜哈哈干笑了一声:「大概是吧。」似乎又觉得有点敷衍,于是又紧跟道:「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是真的瞎了。」 明怀镜那双淡琥珀色的眼睛,光芒流转,似夕阳水波,原本可勘破一切梦魇邪障,如今它仍若晴光映雪,却已和普通的眼睛没什么两样。 烛焰勐然窜起,火舌拔得极高,极力舔舐屋中气息,半响,雷定渊微微点头,脸色不动如山。 许久,明怀镜终于出声:「当时除了我和曾青,还有其他人吗?」 雷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可能有!那禁制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进的,贴身的只有曾青在守着。」 「......那么,我倒是想起一事。」明怀镜整了整衣襟,若无其事地开口,「说来有异,我身处其中时,有一狱卒前来同我说了一些话,我出逃也与此有关,现在想来,那人不是曾青,可若是我的幻觉,那他为何会当时就知道我牵涉进灭门一案?」 话至此处,雷定渊侧首,与明怀镜相视点头——得返回一趟。 曾青乃雷通师弟,听至此处雷通心中一震,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喝道:「不好!」 曾青可能出事了。 雷通抬脚便要走,明怀镜却一把抓住他后领,扯得雷通一个踉跄,明怀镜道:「以我现在的身份,若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出去,外面如此多人,恐怕难以交代。」 雷定渊道:「从后院走,我之后自会安排修士解释。」 明怀镜却摇摇头:「不好,八千明极如今众口称赞的名声不好累积,不能拿来这么用,这样吧,你们现在当胸踹我一脚。」 登时雷通眼睛瞪大如铜铃,心道:「你让谁踹你一脚?我还是雷门主?我不想活了还是你不想活了??」 雷定渊有些无奈,上前便欲扶起明怀镜,道:「......走后院吧。」 明怀镜摆手轻嘆一声,随即在二人不可言说的目光中坦然脱下鞋子,拿着鞋底朝自己胸口正中使劲一按,原本干干净净的衣服上立刻显现出一个灰扑扑脏兮兮的脚印。 第6页 明怀镜抬头认真道:「你们把我包围起来,摆好姿势,这样才能显出我们之间激烈打斗了一番,我寡不敌众,被你们凌空一脚踹出门去,就像这样——」 「手下留情!手下留——」 话没说完,明怀镜弓身向后一跃,「砰!」茶馆门板登时四分五裂,一个白色人影重重摔倒在地,围在屋外的众人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便连连向后退去,待到灰尘散开,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明怀镜连连痛唿,倒地不起! 再一抬眼,只见有两人身影自层层灰尘中显现,雷定渊站在前头,神色威严,目光凌厉;身后跟着一位颇为俊俏的郎君便是雷通,微微侧头掩面,嘴角抽搐不语。 「好!」 不知是谁在此时大叫好字,众人这才纷纷反应过来,一时间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不愧是八千明极啊!」「好好好!有雷门主这样的仙人在,我们又有何惧啊!」 「谢安笔又如何?还不是败于冥芳剑下!」「可是为何明怀镜受这当胸一脚,捂的却是屁股啊?」「你懂个屁,这叫隔山打牛,修为深厚才能使出来!」「哦——」 明怀镜躺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又默默腾出手来捂着胸口。 雷定渊此时快步走上前去,一手往下轻压,示意众人安静,另一手将明怀镜稳稳扶起,明怀镜只觉得抓着自己手臂的仿佛不是手,而是玄铁炼的镣铐,不痛但确实颇紧了些,不由轻轻动了动,雷定渊却抓得更紧,就像生怕他会消失似的。 「罢了,」明怀镜心想,「就由他吧。」 雷定渊出声沉稳,不疾不徐,听着便给人安定可靠之感:「各位稍安勿躁,明怀镜已被拿下,我等将带其前往八千明极商议之后事宜。」 雷通上前微一欠身,言语中十分真诚,满是歉意:「今日给各位造成的诸多不便,实在抱歉,片刻后会有八千明极修士前来,在场受到影响的人家报上姓名,明日可在八千明极南边门楼处领一金,以作补偿。」 此乃真真意外之喜,众人更是喜上眉梢,明怀镜则大为震撼,既为这一掷千金的财力,也为这惊世骇俗的举动,于是挤眉弄眼悄声道:「每人一金?这话放出去怕不是方圆十里都要来掺和一二,不至于吧?」 雷定渊拎着明怀镜穿过人群,闻言淡淡一瞥,微笑道:「当然至于,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只这一笑,身体与记忆疯狂共鸣,方才一番谈话后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境,此刻又激得明怀镜浑身鸡皮疙瘩从头皮游走到脚底,仿佛回到了从前练功修行的时期,遂噤声,不再言语。 三人两剑,远离喧嚣,便向着一开始的「牢狱」赶去。 落地,雷定渊轻捂明怀镜的眼睛,明怀镜只觉得眼前一热,灵力缓缓注入,随即便听雷定渊在耳边道:「好了,可暂时助你破障。」 明怀镜睁开眼睛,只见层峦迭翠高山流水,实在是一幅颇令人赏心悦目的好风景,不由心下大嘆:「当真是狗眼不识好人心啊!」 四下景象大变,明怀镜却能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逃出,于是领在前头走得飞快,不多时,三人便走到了之前安置明怀镜之处。 此地名为「浮目」,地方甚大,雷通心中着急,四处寻人,雷定渊明怀镜二人与其之间距离渐远,快行至日落时,只听得一声惊叫—— 「曾师弟!!」 风过林间,惊鸟掠起,日薄西山,暮霭沉沉。 曾青的尸体躺在一落叶堆积而成的坑洞中,四肢扭曲,面貌痛苦,死不瞑目。 第3章 苏氏灭门案·三 明怀镜与雷定渊快步赶去,行至尸体处,明怀镜探头一看,皱眉道:「这兇手未必太过残忍,恐怕心境不似常人。」 雷定渊面色也并不好看,侧头问明怀镜:「现在看来,今日来惹你的狱卒长相可有异?」 明怀镜沉声道:「的确不是曾青。」 雷通紧紧盯着曾青尸体,一言不发,一双手却攥得死紧,明怀镜上前一步轻拍其肩膀,温声道:「此番结局非他所愿,我们要把背后的兇手找出来。」雷定渊跳下坑洞,仔细翻找了一番曾青的尸体,摇摇头。 明怀镜眉头微皱:「这么干净吗?什么都没有?」 雷定渊道:「非常干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曾青走得很快,并无甚痛苦。」 竹林间的气息凌冽,雷定渊缓缓吐气,双指併拢探向曾青额中,正欲探查其魂魄,却突然听得不远处一声大喝:「做什么?!」 明怀镜一回头,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盏盏鬼火,映照得将要入夜的竹林散发出森森寒气,以势不可挡之气勐然朝三人方向袭来! 雷定渊瞥了一眼,站起身来两步跨至明怀镜身前,伸手轻轻一挥,似乎将要燃尽天地的鬼火倏然化为菸灰:「宋平涛,你最近带的新任职官都是这般德行?」 明怀镜正奇怪,又听到更为成熟的另一声:「灯七,不得无礼。」 此时只见竹林间一大一小行来两人,大的身姿挺拔,步履缓缓,一身红黑衣衬得脸貌颇为好看;小的轻盈灵动,梳着高马尾,却是一身红白衣。 走至三人跟前,身量高的一位伸手作揖:「明公子久仰,在下宋平涛,做地府鬼官引魂灯一职,常为亡人魂魄作引魂人,身后这位孩子是地府神官,名为灯七,才入此职,心性急躁,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莫要见怪。」 第7页 明怀镜连忙摆摆手:「我倒是无妨。」 宋平涛身后那人却似乎颇为不满,语速愈发快:「我自己有名字,只不过因为引魂灯排行老七才叫灯七,我也不是小孩,不要叫我小孩!哦——我认得你,地府都传遍了,你就是那个当了百来年天帝就被贬下凡的废——」 啪! 只听十分骇人的一声脆响,震得地上竹叶都飞旋不止,灯七头狠狠一歪,瞪大了眼,也不再说话,一手捂着肿起的半边脸,呜呜道:「谁打我?!」 雷定渊手背身后,面色坦然:「我。怎么了?」 明怀镜不忍直视,雷通见此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想了一会儿觉得此情此景要是曾青还在这里就好了,眼角又默默流下泪来。 灯七心中一股邪气憋着不上不下,马上又要告状,回头却是宋平涛仿佛要剜肉的目光,宋平涛神色不善,严厉道:「你忘了此行为何了?口无遮拦,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你爹娘那里!」 灯七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引魂的,于是一伸手指着雷定渊,十分委屈:「明明是他要抢我的魂魄我才出手的,这事怎么还怪我......」 宋平涛冷笑一声,重重咬字道:「『你』的魂魄......且不论他能不能抢,若真是他要抢,你今天也只能认栽。」 灯七无法,只得在众人注视下慢吞吞挪下坑洞去,探向曾青额中,要将曾青的魂魄引出带去地府,可过了许久都没反应,身体反倒抖如筛糠,这下不止宋平涛,连在场众人都觉得奇怪了,明怀镜心中有些担心,不由出声:「你——」 「不好!」灯七勐然站起身来,激得雷通浑身一抖,大骂:「你这小破孩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宋平涛看出些端倪,也跳下坑洞来:「怎么回事?」 灯七这下看起来更是要哭了一般:「这人的魂魄,不见了!」 「什么?!」雷通大喝一声,本来这灯七之前口出狂言就看得他心烦,这下更是烦躁:「难不成是你方才磨磨蹭蹭弄丢的?!」 灯七不服,正欲出口,宋平涛却率先拦住了:「不是他的问题,确实不见了,雷兄,你来看看。」说罢便让了个位置示意雷定渊,雷定渊上前去闭眼一探,便道:「没有残念,是被人强行抽走的。」 浮目入夜后与白天完全不同,今夜月空晴朗,却只有极少的光亮能够穿刺层层竹林之间,风起,天地之间沙沙作响仿若鬼哭,落叶乱飞,如同白事纸符。 明怀镜问道:「这件事太过怪异,看来就是有人一定要我去查灭门一事。那场灭门案,到底是什么由头?」 宋平涛以手作托,撑着下巴:「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其中的种种甚至牵涉到了地府,我这次来八千明极地界也是为此事,具体的我们不如到了灭门现场再说。」 明怀镜眨眨眼:「那姑且先告诉我被灭门的是哪一家,何时被灭吧?」 雷定渊沉声道:「前日,也就是你下凡的三天前,持有降神幡的苏氏被全数灭门,一个不留。」 明怀镜循声看向雷定渊:「降神幡?!」 降神幡,人间界的修仙世家降神的法器,其上会写明所降之神的神职神号,名号发出的光芒越明亮,所降的神地位和法力就越高,但此物只有天界认同的、有继任下一任飞升神族资质的修仙大家才可使用,且严禁借用。 降神幡,看似法器,实则地位。 着实不能怪明怀镜如此惊讶,这才贬下凡来短短一天,各种消息便如翻江倒海般汹涌而来,如今还牵扯到了持有降神幡的修仙世家,剪不断理还乱,这样一来怕是又得罪了对应的神仙——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便是如此这般。 雷通联繫自家修士带回曾青尸体,随后众人出了浮目,远处乌云压城,月黑风高夜,几人便趁着夜色模煳赶往了苏家。 一路上御剑而行,明怀镜多次表示自己独自御笔便可,但都被雷定渊以「你有伤在身」为由严肃拒绝,明怀镜摸了摸自己上药后光洁如初的伤口,不再吭声。 已近子时,街上喧闹不再,众人缓缓落到一宽阔大道处,雷定渊指着前面道:「苏氏宅邸就坐落在这附近。」 这里是闹市,其繁华程度即便是入夜,也能从四通八达的街道和多如牛毛的门店窥见一二,明怀镜更加觉得诡异莫名:「如此热闹的地方,若是发生灭门惨案不可能会无人知晓,不说千百人,看见真兇的零星几个应该也有吧?」 众人提气轻声缓步,几乎没有行路的声响,雷通压低了嗓子,沉声道:「巧了,有人看见,但都说是明公子你,并且这苏家灭门,其实颇有些奇怪的地方。」 「如何?」明怀镜也学着压低了声音。 风唿唿吹过,月色被云层覆盖,若隐若现,街上的竹筐被轻飘飘吹倒,「骨碌碌」滚到雷通脚边,撞得啪一声。 雷通清亮的嗓音压低之后反差极强,:「消息一出,我们家就有人去调查了一番,你猜怎么着?」 明怀镜边听边点头,表情十分严肃:「发生什么了?」 雷通继续道:「这块地界叫「苏家道」,方圆十里的店铺都跟苏氏打得火热,多少都了解一二;在明公子你下来的几天前,这里的人就感觉到苏氏的人有点问题。」 「那几天里,苏氏突然要办家宴,开始派人四处去採购食材,这其实也正常,但那些接触过苏氏的人都说,那些负责买东西的家僕突然变得有点奇怪——」 第8页 明怀镜被贬前七日,苏家道。 一个苏家家僕如同往常一样穿过人山人海,来到一家买肉的店铺。 肉铺老闆一见来人穿衣就知是大买卖来了,苏家从前鲜少来自己这家店,今天倒是破天荒,于是连忙上前去热情迎接:「哎!听说苏家又要办家宴了,看,我今早才现杀的,苏家要多少?我全挑最新鲜的送过来!」 家僕道:「排骨多一些,肥肉少点,我们家老爷不爱吃肥的。」 肉铺老闆热情道:「好嘞!还要其他的吗?我们家的肉可是这条街上最新鲜的啦!」 家僕仍然道:「排骨多一些,肥肉少点,我们家老爷不爱吃肥的。」 肉铺老闆心中一惊,不要便不要吧,别把苏氏惹不高兴了,留着还有下次机会,于是便缓和了语气:「好好好,那我就吩咐下去,让他们挑最好的送过去!」 家僕语气平淡无波,神色僵硬:「排骨多一些,肥肉少点,我们家老爷不爱吃肥的。」 说罢,眼睛又直勾勾盯着肉铺老闆,再次重复了一遍—— 雷通说着,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在这之前苏家只去他们家买过一次肉,而买的那一次,苏家家僕只跟店老闆说过这一句话,不光这家店,那几天接待过苏家的店老闆,都是这么说的!」 明怀镜摸着自己的鼻尖,思索起来:「也就是说,我被贬的七天前,苏家人言语都变得怪异非常?」 雷通点头。 宋平涛一边走着,一边若有所思:「不仅如此,人间界发生灭门案后,地府通常都会有一段非常忙碌的时间,但此次苏家灭门,地府不但没有任何响动,外面传得热闹的灭门的那一天,亡者簿上甚至都没有一个苏家人。」 苏家宅邸渐进,头顶的月色却几乎彻底被遮天蔽日的乌云遮盖,风声渐大,四周偶尔传来小儿夜啼声,狗吠声,但皆逐渐消减下去。 众人话间,便到了苏家府邸。 雷定渊站在最前,转身设下禁制后便扭头推开大门,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门扇渐开,一阵风从深堂内唿啸袭来,腥臭扑鼻—— 灯七看着其中境况,喉头中仿佛要有东西往外沖,快要吐了出来:「这些都是什么?!」 第4章 苏氏灭门案·四 夜深露重,鸦鸣阵阵,风如鬼啸。 苏氏大门敞开,红色纱幔轻抚过明怀镜眼睛,似乎是沾染了太多血气怨气,冰凉刺骨。 明怀镜微一偏头,撩起纱幔,缓步向前,透过重重深红望去—— 苏家宅邸中间庭院极大又极为宽阔,四周小路廊亭却交错如同迷宫;正前方入目处,一长桌自门前延伸至远处正堂,其上烛火通明,杯觥交错,四周围坐皆着苏氏家袍,乍一看着实热闹非凡—— 雷通轻蔑一瞧灯七,快步跟上前去,纱幔不断遮挡视线,雷通便索性抬头伸手乱扯一通,地上全是殷红,待到一低头,不禁吓得登时连退三步:「这这这,全是头!」 只见长桌之上,盘中盛的不是令人垂涎欲滴的佳肴,而是腥臭扑鼻的人头内脏,杯中盛的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肉沫稀泥。 而长桌两端,皆列坐无头之人,脖颈血肉模煳,动作似乎停滞在死前一刻,却鲜活非常,端酒夹菜,推让作揖,仿佛正在享受这次苏氏大宴。 明怀镜伸手将雷通挽至身后,微俯身仔细脖颈处伤口,眉头紧皱:「这些伤口并不平整,似是被一刀一刀砍落,可看这动作,他们死前似乎并不痛苦,难道是死后砍头?」 雷定渊摇摇头,上前轻拍明怀镜肩头,示意他看桌上人头:「兇手手段极其残忍,应是活时就动手了,你看这些人头面貌。」 明怀镜闻言上前一瞧,人头排列整齐,面貌千奇百怪,但却无一例外痛苦扭曲,眼睛暴突者不计其数,更为令人悚然的是,所有人头的嘴巴皆被捣烂,肉沫横飞,手法似是要发泄滔天怒火般残暴。 宋平涛手捻纱幔,发出沙沙声响,沉声道:「如此看来实在是不太妙啊。」 明怀镜扭头看去:「如何?」 宋平涛一手已经落于剑柄,浑身紧绷,看来准备时刻出手:「苏家人死状过于悽惨,魂魄极易异变生出邪祟,看此数量,雷兄,你怕是要多叫上八千明极的人过来了。」 四大神族,是以八千明极,不忆渡霞山,叙州空明泽,四方聚泉殿坐镇。后三家分别执掌风电雨雪,山川草木,钱财运势,而八千明极却不甚相似。 人死后魂魄归于地府轮迴,照理不应逗留于外界,但仍有些许魂魄因执念过重而逃脱引魂灯搜寻,不入地府,在人间滋养为邪祟,为祸世间,八千明极便是专门处理此类事务,作为地府与人间界的一道桥樑,各处奔波,斩祟除魔。 要说宋平涛这一担心也不无道理,换成谁死得这般惨烈,怕是都会怨气深重。 雷定渊颔首,似是早有预料,说到:「雷通已经通知其他影卫前来,不必担心。」 说罢,雷定渊行至明怀镜跟前,又道:「之后若是有什么事,站至我身后便好。」 明怀镜看雷定渊走来,正欲出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震得愣了一下,随即拍拍自己的胸脯笑了起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我现在已经不怕这些了,不错吧?」 雷定渊身形一顿,头微微低下,原本比明怀镜高出近半头的身量此时看着却是有些失落,明怀镜竟从其中莫名品出了些委屈的意味。 第9页 这样一来,明怀镜心下突然慌乱起来,以为自己哪里说错话了,连忙要出声安慰,但剎那间雷定渊眼神凌厉如刀,勐然转身,同时冥芳剑唰然出鞘,「噌」一声,剑身嗡鸣,剑气暴起,直指西边一廊亭柱后而去—— 雷定渊厉喝道:「什么人?!」 说时迟那时快,宋平涛立刻道:「啸谷!」同时一长剑唿啸而出拦下冥芳,发出巨大的金石相击之声,冥芳迴转,啸谷不敌之下被弹飞数丈远,随即只见一道黑影从柱后走出,伸手便接住飞旋的啸谷,嘻嘻道:「抓到了一个偷听小贼。」 雷通一听这声音眼睛就亮了:「李向趣哥哥!」 这人影越来越清晰,走路吊儿郎当,背上一把剑,声调慢悠悠:「平涛,这种场合不叫我也太不够义气了吧——不过现在来也有现在来的好处,看,有只『兔子』送上门来了。」 宋平涛:「你来了为何不出声?」 李向趣翻了个白眼:「出声了怎么抓贼?」 待此人行至众人跟前,将手上的东西如弃敝履般随意往地上一扔,明怀镜这才观察清楚,他手上提的「兔子」是个半死不活鼻青脸肿的人,眼睛紧闭,睫毛轻颤,正在装死。 李向趣拍拍手,转过头来扫视一圈,道:「雷兄你未免也太吓人,若不是啸谷,今日怕是要一剑两命,苏氏再多出一个强大的厉鬼邪神,那也太麻烦你了,多不好!」 随后又跟明怀镜勾肩搭背,哈哈道:「明怀镜明兄,久仰大名,在下李向趣,凡人一个,散修一名,不是坏人,尽可信任!」 明怀镜莞尔一笑,还未开口,雷定渊便上前一步:「你何时进来的?」 李向趣松开手,道:「当然是在你们还没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宋平涛这傢伙不会叫上我,但这么稀奇的事情,我李向趣岂有错过之理?」 地上这人一动不动,李向趣一脚踢过去:「别装死,说说你都偷听到了些什么?」却只见此人蜷成一团,浑身发抖,李向趣正欲再踢一脚,明怀镜伸手拦下,矮身问道:「你是何人?」 意料之中,并无答话,但凑近了些,明怀镜却的确听到了东西,不甚清楚,他伸手示意众人稍稍安静,屏气凝神,集中心力听着此人口中细碎之言。 「不......不要......」 明怀镜心中奇怪,问到:「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你......」 明怀镜十分耐心,言语缓和:「好,那你要谁,又为何要来此地?」 此人却依然答非所问:「天帝,天帝......你父母,该死。」 随后此人眼睛突然充血猩红,从地上挣扎爬起,一双手张牙舞爪欲抓明怀镜衣襟,同时声嘶力竭喊道:「你父母!该死!该死!」 此话一出,明怀镜笑意褪尽,起身迅速后撤一步,面色冷若寒霜,一字一句淡淡道:「看来你暂时不愿说实话,那便先如此。」 说罢明怀镜便不愿再看此人,两手一背,轻嘆一声:「谢安,穿心。」 话音刚落,谢安笔飞速显形,平日柔可书墨的笔尖此刻如刀锋般淬着寒光,一眨眼便绕过地上暴起之人的身后,分为两笔,金光凌空撕破浓重的夜色,朝此人双肩狠狠刺了下去! 只闻破空之声,却并无穿肉之音。 速度之快,地上这人还未反应过来,便重重倒地,双眼瞪大,痛得说不出话来。 雷通吓得两肩一紧,仿佛被刺穿双胛骨的是自己,不由伸手摸了摸,灯七见此景,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突然觉得那一巴掌挨得真是好——至少比这样好多了。 众人皆不说话,明怀镜这才惊觉方才有些太严肃,连忙出声缓和:「哈哈哈,方才他两肩已被刺穿,应是动弹不得,待会还要烦请雷通公子把他带去一个安全点的地方呆着,等到眼前这事处理完,再细细问来也不迟。」 雷通浑身一激,连忙点头答应,架起人就要走,却被雷定渊一把按住:「等等,有些不对。」 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太安静了? 李向趣连忙上前一步探查鼻息,须臾摇摇头:「没气了,死了。」 明怀镜大骇,奇怪道:「我方才出手有这么重吗?」 雷定渊上前一捏此人嘴巴,尔后用手帕来回擦手,便道:「不是你,他肺腑中有毒药,早就准备要死,方才毒发便立刻断了气。」 那便更加奇怪,也不知此人来这里是为何,雷通挠挠头,觉得有些拐不过弯来:「那这人是来干嘛的?偷听总得是要传话吧,人都死了上哪传话去?他难不成就是为了来说那些混帐话的?」 明怀镜摇摇头,不语。 此时,却听得一声颤颤巍巍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却是许久未出声的灯七,只见灯七眼睛瞪若铜铃,面若死灰,一手僵硬寸寸抬起指向长桌宴,崩溃道:「它、它,它它它......它们,在看,在看——!」 雷通见此状,心中暗爽,大声嘲讽:「怎么,你一个地府的还怕鬼?我看——唔?!」 雷通声音勐然停住,低头一看,一只手如铁钳般死死将自己嘴巴捂住,尔后便听见明怀镜低声严肃道:「别出声。」 抬眼,四周不知何处铃声阵阵,只见长桌宴上尸体人头,皆改变动作,转向众人,笑容满面,眼神怨毒,杀意重重。 那铃声如同催命符,忽远忽近,从四面八方涌来,明怀镜只觉得脑中如同浆煳一般不清明,正要凝神用眼睛破障,却勐然想起自己的眼睛已经坏了。 第10页 此时风越来越大,红绸在空中猎猎翻飞,不多时尽数脱离房梁,似蛇一般凌空扭动,将原本分散站开的众人逐渐逼至一处,离长桌宴越来越近。 明怀镜心觉不妙,扭头一看,桌上人头笑容越发猖狂诡异,明明是死物,随着他们与桌子距离逐渐缩短,兴奋得整颗头颅都微微颤抖,嬉皮笑脸,发出「咯咯」的声响。 随即,明怀镜心念一动,道:「静安!」 谢安笔飞出,在苏氏宅邸之上迅速画下一圈,一道如钟的透明屏障自天而降,落地时发出沉稳悠扬的一声巨响—— 铛———— 此处宴席可见的尸体不下百具,人头更是怨气冲天,但静安之后铃声同时停下,异响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明怀镜微微松了口气,但仍然全身紧绷,灯七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招数......」一边雷通见此状立刻兴奋起来,转身便开始口若悬河:「看到了没看到了没!也不知道是谁从一进来开始就躲在后面屁话不讲,入职地府又怎么样,看见尸体还不是吓得屁滚尿——」 「躲开!」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明怀镜大喝一声,随即只见金气黑光直冲雷通而来,贴着他双鬓如离弦之箭般擦过,身后传来一阵阵血肉穿刺之声,速度极快,再看明怀镜和雷定渊原先站位,却已是不见踪影。 四周铃声再度响起,比之前更加诡异急促! 李向趣上前一步将雷通扯到身后:「雷通你再多练练吧,人家头还差十来步就能啃你脑子了,你还站那准备等死呢,也不知道你跟雷定渊谁保护谁,跟那个穿得像红白丧事一条龙的小子站一边去,别挡着大人打架。」 方才谢安与冥芳这一遭已经把雷通吓傻了,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口中一边念念有词「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一边扯着灯七站在李向趣划的圈里,安静如鸡,再不敢动弹。 李向趣安顿好了这两人,扭头咧嘴一笑,「宋平涛,我知道八千明极南边门楼那儿新开了一家茶楼,绝对合你口味,」尔后唤剑出来,「飒鸣!」 宋平涛此时也提剑要上,闻言淡淡道:「杀完再去。」 又是两剑破空! 长桌宴上,人头尽数狰狞起来,在空中四处乱飞,口中惨叫哭声连连,四人在其中周旋斗法,雷通灯七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明怀镜大喊道:「那铃声不对,应是有人操控,这些尸体能冲破我的屏障,各位要小心!」 李向趣接下话头:「怎么会同时有这么多魂魄异变成邪祟的,宋平涛,你们地府是吃干饭的?」 宋平涛瞪了他一眼,正欲出口,一具尸体却突然袭来,于是只得噤声继续御剑刺去。 此处混乱不堪,地上尸体这时也动作起来,身形扭曲,或爬或走不似人形,有几具迅速朝雷通方向爬去,碰到李向趣所下禁制皆被弹飞数米远,又锲而不捨继续爬来,吓得圈中二人惨叫连连。 这些尸体人头纠缠不休,又是死物,只有肉身尽数破碎才不会再动弹,格外消耗精力,长桌宴上皆是金石相击之声,谢安笔在其中迅速穿行,不多时明怀镜四周已是一片狼藉,雷定渊放开冥芳任由它开荤,空中血肉翻飞,同时自己又朝明怀镜赶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怀镜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奇怪,摆摆手笑道:「我很好啊!」 雷定渊身后正对长桌宴,正在话时,之前长桌宴尽头处看不清的正殿里又源源不断涌来新的尸体,雷定渊看了一眼:「全是最低级的鬼祟,但数量太多,是想消耗我们的精力。」 明怀镜看了只觉得头疼,十分想要速战速决,于是拍拍雷定渊的肩头,道:「我要谢安同我一起。」 雷定渊看了看不远处四处穿行的谢安笔,点点头,随即明怀镜口中压出一声清亮哨声,谢安笔迅速飞回,与此同时冥芳剑立刻接上谢安笔空缺之位,速度和狠劲更上一层楼,血雾四溢。 雷定渊退至明怀镜身后十步之外,以一人之力筑起一道隐形的屏障,挡住其身后鬼祟尸潮,明怀镜一步跨上长桌桌首,深吸一口气,身形微沉,后撤一步,浑身紧绷,剎那间只见一人一笔自原地瞬间消失不见—— 从长桌宴的头至尾,谢安笔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众多尸体之间,却不带起一丝血肉于笔身;明怀镜如游鱼般轻踏前行,神情淡漠,髮带似游龙般唿啸缠绕于青丝丛中,衣摆猎猎翻飞,沾染上残肢肉沫,如鬼魅舞动,妖异万分。 一舞作罢,尸骸遍地,衣袂轻飘。 苏家宅邸之上,惊鸟掠起,月色初现。 灯七和雷通看得目瞪口呆:「到底谁才是鬼啊......」 此时不远处,宋平涛与李向趣也将自己那处的鬼祟尽数处理完毕,两人前来汇合,见此状,李向趣不由拍手赞嘆:「不愧是你们二位,这一笔一剑的确是用得出神入化。」 明怀镜从正殿返回,闻言微微摇头:「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这般动手,这次力道太大了,似乎没有留下活口。」 此时冥芳剑却悠悠飞来,剑尖上还挑着一头,面色惊恐,嘴巴一张一合正在说些什么,雷定渊微一仰首,冥芳便将头颅放置桌上,雷定渊道:「方才你在刺杀时,这些东西里的邪祟便要逃,我封住了其中一个,方便探查其铃声源头。」 明怀镜正要上前,雷定渊却先一步拦下他:「不必。」 第11页 经此一役,周遭都逐渐安静下来,众人凝神去听,这头颅口中之言气若游丝,但却越来越清晰,到最后,竟是一声声不断—— 「救命......救命......救救我,救命......」 ! 宋平涛脸色剧变,就连李向趣也严肃起来,明怀镜还未弄清这其中状况,问道:「怎么了?」 还未至有人接话,只听得正殿深处又传来阵阵惨叫之声,又是新一轮攻击袭来,明怀镜正欲出手,宋平涛却拦下他,摇摇头,同时雷定渊浑身凌厉之气全数发出,立于众人跟前,沉吟片刻,念道:「承灵——」 话音落下的瞬间,冥芳剑瞬发,高悬俯瞰于众尸跟前,发出浑厚的阵阵声响。 原本玄黑的剑身从剑柄开始尽数化为日光般的白,光芒映照得周围亮若白昼。 雷定渊双手捏决,面前如同浪潮的尸群尽数停止,不多时,尸群之上升起点点白光,众人只觉得整个苏氏宅邸的空气在雷定渊的压迫下,都开始震颤不止,随后眼前所有尸群,从最排前开始尽数倒下,一层一层,如波涛平息。 雷定渊睁开眼,额上冒出些冷汗,但身形依然挺立如竹,声音沉着安定:「好了。」 明怀镜连忙上前扶住,脑中似乎有些十分久远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心中着急,声音不由大了几分:「雷定渊,你学会承灵了?!」 雷通满不在乎:「雷门主神号承灵真君,当然会承灵啊,一般人想学还学不来呢。」 八千明极,斩鬼除祟,只杀不渡。说得难听点,投胎转世是魂魄自己的事,渡化是地府的事,剩下的执念太重化为鬼祟,伤害无辜之人,那便不配转世。 八千明极对于人是正神,对于鬼怪却堪比恶煞。 而雷定渊,就是最凶的那一个。 但每一任承灵真君,都必须学会「承灵」一式——魂魄经由施术者本体渡化,不会有任何痛苦和损伤,需要施术者拥有极深的修为和极强的定力,否则走火入魔,心性侵蚀,不得善终。使用风险极大,却是最高一等的雷家绝学。 此时雷定渊面色已恢復正常,明怀镜却深知此招有多耗费心神和灵力,道:「只有你一人,也未免太强人所难,地府对此就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宋平涛却站了出来:「明公子不要误会,地府也会承接许多渡化事项,只是雷兄灵力十分强盛,以至于地府上下......无人能比得上他,所以有时雷兄也会帮忙承担一些,比如方才那种情况,如此大的规模,地府来了也没用。」 雷通在一旁小声嘀咕:「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有些欺负人......」 明怀镜觉得有些好笑,又道:「还没做便知道没用了?那么又如何保证地府的人不会因为他『强盛的灵力』而偷懒呢?」 宋平涛摇摇头,却并不再答话,明怀镜有些无语,雷定渊出声安抚:「我没事,并不常用。」 明怀镜看着雷定渊,其实两人心下都清楚,地府的人偷懒又能如何?这些事总得有人要去做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在天上待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那群神仙的德行? 话已至此,明怀镜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雷通见气氛十分不对,连忙开口转移话题:「那什么!为啥明明之前还能杀,刚刚却不能杀了?不都是鬼祟吗?」 李向趣查看完尸体,顺手捡起地上几粒石子,一边抛来接去,一边道:「魂魄异变成最低等的鬼祟,因为死后尸僵以及修为烂到没边的原因,不能操控尸体真的说出话来,最多只是一些不成词调的怪叫,懂了吗?」 雷通满脸懵:「没。」 李向趣笑着翻了个白眼:「你影卫真是当进狗肚子里去了——简单来说,我们之前杀的不是鬼祟,是有人用活人的生魂操控的尸体。」 雷通愣了一阵,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下连灯七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两人双双作呕,惨叫道:「那之前杀的那些岂不是——!」 李向趣却满脸无所谓:「嗯,是活人。你们俩反应这么大干嘛?我们那叫自卫,是对面先不讲道理动手的,要怪也应该怪背后那个摇铃人,真正的兇手是他,不是我们。」 第5章 苏氏灭门案·五 雷通有些崩溃,牙齿哆哆嗦嗦半天才磕出几个字:「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这么平静,不会是以前经常干这种事吧?」 此时大殿外空地上已是一片狼藉,众人方才一番查勘后找不到什么线索,便向大殿方向走去,李向趣跟在最后面,闻言扭过头,沾着血污的一边脸正好对着雷通和灯七,鬼气森森,呲牙一笑:「你猜呀?」 雷通和灯七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李向趣心情非常好,蹦蹦跳跳走远了。 不得不说,苏氏的正殿十分恢宏气派,比起大门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道宽阔的百步石阶向上延伸至正殿门口,明怀镜一行人几步跃上,来到大殿外。 此时夜半时刻黑灯瞎火,只能隐约看见殿内布置,其中极其宽阔深远,明怀镜往里望了一眼,心中便感慨,若是平时,这里会是何种奢华景象。 但此刻,周围风如鬼啸,阴气森森,雷定渊上前,手指一捻,便从中飞出几只体型小巧可爱的金乌,扑腾展翅飞入殿内,顿时就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 众人皆跨入殿内,都用手遮了下眼睛才能仔细看去,之中何种华丽且按下不表,只因大殿中心立着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神像,极尽仰首才能看见这尊神像的下巴,浑身镀金,光芒四射,一瞬间仿佛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而这六人就站在神像的脚边,渺若尘埃。 第12页 但神像的衣摆和脚边,却是血迹斑斑,污秽遍地。 这般场景即使是曾经当过天帝的明怀镜也没见过,不由出口惊唿,看向雷定渊:「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了,你们八千明极有到过这种程度吗?」 雷定渊闻言果断摇摇头:「有我在,不会有人敢这么做。」 李向趣背手绕着神像走了一圈,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头一次不再吊儿郎当,啧啧道:「这神像身上有些瑕疵,应该是人力所为,也不知道动用了多少人和财力才做到这种地步,苏家这还真是......」 此时宋平涛却发话了:「我不认识这一位。」 明怀镜一愣,脱口而出:「什么?」 宋平涛这才转过身来面向明怀镜,认真道:「我虽然一直在地府任职,但时间久了天上地下多少都会打些交道,神官鬼官我基本都知道一点,我从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 明怀镜正要眯起眼睛去看,却只感觉后领一紧,身体一轻,回头发现雷定渊已御剑将自己带上,几下便飞至神像脸部,明怀镜道:「往右边挪挪......等等,再往左边挪挪——好了,就是这里!」 神仙之间互相有感应,但明怀镜现下已不是神仙,只能这样才能看清全貌,这时明怀镜才发现这尊神像的奇怪之处—— 太完美了。 无论是五官,三庭,亦或是表情,都太完美了。 虽说是神仙,但大多都是凡人死后才成的神,多少都会带着凡人的特徵飞升,歪瓜裂枣的也不在少数,但眼前这尊神像,完美到无可挑剔,看得出修建神像的人十分严谨,但也因为太过于严谨,所以显得神像的脸貌完美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可言。 雷定渊又御剑下行,明怀镜一落地宋平涛便问道:「如何?」 明怀镜只摇摇头:「我不认识,雷定渊,你——」 雷定渊静静地看着他,明怀镜竟从中品出几分无奈,这才想起雷定渊在百年前就被自己下令,不得再踏入天界一步,他不认识的神仙没有十个也有百个,于是尴尬一笑,咳嗽了几声,雷定渊连忙伸手轻拍明怀镜的背:「怎么了?」 明怀镜咳得更厉害:「没事,哈哈——咳咳,我真的没事,我好得很!」 雷定渊表情微沉,语气强硬起来:「待会若是再有什么变故,你就站在我身后。」 这一说还不要紧,但明怀镜最怕雷定渊这幅样子,从小便是如此,即便自己已经活了百多年,却也是身体反应,脑子还没转过来便举起三指发誓,下意识点头:「好好好,我待会绝不动手。」 李向趣抱臂站在一旁看得直发笑,拎着雷通和灯七就往一边走,宋平涛默默跟在后面,明怀镜一看也连忙收手跟上,不敢再看雷定渊。 正埋头行走之时,却突然听得雷通出了声:「原来这尊神像还有护法童子呢?」 明怀镜听见此话一抬头,便正对着正神像的侧面,这才发现,这神像身侧立有一护法童子,又跑到对面去看,还是有一尊,一男一女,脸貌圆润,身姿挺拔,衣带缓飘,男捧财女握枪,自是不怒自威相。 原来是因为正神太过震撼,把眼力全都吸引去了,周围这两童子,这才被众人注意到。 明怀镜抬头盯着这两尊童子像,来回踱步,嘶声连连,不多时一拍手:「奇也怪哉,这位男童子,我曾经似乎见过?」 雷定渊点点头:「有些熟悉。」 李向趣这时也凑上前来,疑惑道:「奇也怪哉,我怎么也感觉在哪里打过交道似的?」 宋平涛出声道:「你一介凡人,不过才活了二十来年,上哪里打交道?」 李向趣闻言,扭头笑了笑:「凡人又怎么了?而且我也只是感觉熟悉而已,说不定是以前看到的哪个人跟这个童子长得像呢,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宋平涛张了张嘴,表情古怪了一瞬,不说话了。 明怀镜左右看了看,最后来到童子像的脚下观望,轻一点脚便跃了上去,站立在神像台之上,灯七吓得连连大叫:「你你你!你好歹曾经也是神仙,这神像台怎么能轻易上去!」 这神像给明怀镜的感觉实在不好,他正在认真查看这周围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听了灯七的话,头也不抬:「神仙每日要管的事多如牛毛,若是上个神像台就要不高兴,一年怕是要被气死个百八十回,这神仙也别当了。」 说罢,又招招手:「雷定渊,你过来看看,这童子像的关节处,怎么好像有点奇怪?」 雷定渊也踏上神像台,李向趣见状也跟上前去,宋平涛在下面看了一会同样飞身上前,看得灯七胆战心惊,但转念一想,在场的都是神仙当中有名有姓的,自己畏畏缩缩也太没魄力,于是便伙同雷通也赶紧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六人围着这尊男童子像,场面颇有些滑稽。 李向趣一手摸着下巴,一边盯着童子像的脚踝处,疑惑道:「这关节的裂隙,是不是比刚才上来的时候变大了?」 明怀镜点点头:「是的。」 这时,几人突然觉得头顶扑簌簌落下好些灰尘,有些呛人,随即便抬头一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童子像颈部「咔咔」作响,正在活动,全身也跟着这声响全数动作起来,与此同时,正神像对面的女童像也跟着活动,长枪之上灰尘落下,枪尖显露出逼人寒光。 第13页 童子像活了! 灯七见此就头也不回地往下跳,口中崩溃大喊:「我就说神像台不要上的吧!现在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我要不叫爹娘登门谢罪去!」 李向趣跃下神台,尽量与童子像拉开些距离,同时手中剑已出鞘,闻言轻轻一瞥:「真是废物,平涛,你这次是带了个什么学徒玩意儿。」 童子像动作越来越大,男童子手中捧着钱财的手已经能够活动,口中笑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一边将手中钱币一枚一枚抛洒出去,看着动作不大,钱币的速度和力道却强得出奇,脱手而出时如同离弦箭,不一会地上便被砸出一个个深坑。 宋平涛抬剑格挡,接着又御剑飞起,闻言也颇为无奈:「他爹娘在天界口碑势力皆为上乘,我没法拒绝。」 女童子活动速度更加快,此时也在阵阵嬉笑,道:「不讲武德!不讲武德!」同时右手举着长枪缓缓抬起,瞄准明怀镜便狠狠扔了出去。 此时雷通却是不怕了,连忙跑到明怀镜跟前:「明公子,我来保护你!」还未站稳,却只见眼前一道金光闪过,「铛」一声便是火花四射,气场之强旁人根本无法插手,定睛一看,谢安笔已与长枪将将对上,一笔一枪,互不相让,步步紧逼。 不知何时,明怀镜又是站在雷通面前,笑得如若春风明月:「多谢。」 这一笑很是好看,雷通竟觉得自己心里暖洋洋的,也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保护到,正要开口回礼,却见明怀镜眉头突然紧皱,面上瞬间褪尽血色—— 只一唿吸之间,明怀镜便勐然咳出一口血来! 明怀镜觉得自己心口连着腹部一阵绞痛,仿佛有千万蚂蚁合着刀刃在其中来回搅动啃噬,心里觉得奇怪,还想要再挣扎一番,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 明怀镜眼前一片模煳,可雷通却看得清楚,明怀镜一泄力,原本与长枪分庭抗礼,甚至隐隐约约占上风的谢安笔便迅速黯淡下去,长枪离明怀镜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刺入明怀镜心口,此时旁边瞬间闪过一道人影,黑光暴涨,灵气四溢。 长枪将要刺向明怀镜心口的一剎那,冥芳剑裹挟着凌厉剑气撕开周遭气息,如黑龙一般唿啸着狠狠向长枪砍去! 砰!!! 这一遭,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长枪和钱币在空中微微一顿,瞬间便碎成齑粉,身后的两尊童子像微微一愣,接着笑容不再,大怒:「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雷定渊一步一步行至明怀镜跟前,面色十分不善,闻言竟笑了出来,雷通从来没见过自家门主这个样子,只听得雷定渊一字一句,沉声道:「我不管你们是哪家的童子,做神做成这样,你们还是去死吧。」 随即又道:「冥芳。」 冥芳剑黑光大涨,浑身好似气得发抖,一听这二字便立刻冲上前去,将面前两尊张牙舞爪的童子像砍得一干二净,再不能言。 四周突然静默下来。 李向趣方才被这一招震得眼花缭乱,这时才想起来说话,头微微偏向宋平涛,轻声道:「幸好我跟雷定渊不是仇人。」 宋平涛赞许地点了点头。 雷定渊召回冥芳剑,还未来得及收剑入鞘便快步行至明怀镜身旁,此时明怀镜已是有些神志不清,跪坐在地,耳中嗡鸣阵阵,如溺水一般,根本听不清也看不清方才发生了什么。 「......镜......」 「明怀......」 「明公子——」 「阿镜!!!」 这二字好似晨钟暮鼓,只一瞬便将明怀镜从混沌的深水之中拉了上来。 阿镜? 明怀镜模模煳煳地想。 那是在叫我吗? 好像很久没听见过这个称唿了。 第6章 苏氏灭门案·六 仿佛三魂七魄都在翻涌的江河波涛中沉浮拉扯一般,明怀镜的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却在拼命挣扎,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合二为一,慢慢清醒了过来。 只在身心合併的这一瞬,明怀镜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方才在大殿外一番恶斗,血腥味四处瀰漫,但却并未波及到大殿内,此处最多只是有些灰尘的气息;但现在,一股一股的血腥味混合着腐烂味扑鼻而来。 十分令人不安。 明怀镜这才勐然想起自己方才正在同护法童子斗法,身后还有雷通,心说不好,连忙转头—— 巨大的神像却已然不见,背后空空如也,只剩一片废墟残垣。 此时,却从明怀镜身侧传来声响:「你如何了?」 明怀镜还未完全从疼痛中恢復,眼睛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于是闻声看去,只看见一片黑色的影子,便有些沮丧:「我这是又到地府了?」 随即又要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必不必,这次我来给自己一巴掌就好。」尔后举起右手正欲狠狠朝脸一扇! 一只更有力的手立刻将明怀镜右手凌空牢牢抓住,又微不可查将明怀镜往自己方向扯了扯,好让明怀镜能尽量有个借力的地方,语气听着担心又无奈:「是我。你还疼吗?」 听见这声音,明怀镜才缓缓放松下来,与此同时眼前所视之景象也越来越清晰,眼前人正是雷定渊,再一看周围,众人都分散于四周查看,看样子是暂时再没有变故出现。 第14页 李向趣的声音又在远处炸响,似是朝着明怀镜这边,尾音迴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完了,傻了!」 「没事,我没事,不疼了。」明怀镜轻拍两下雷定渊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试图独自站直,但四肢仍在刚才残留的剧痛影响下轻微发抖,只能又扶着雷定渊的胳膊,「现在是何情况?有什么发现吗?」 见明怀镜已经清醒,李向趣领着雷通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头微微一歪,下巴朝明怀镜身后点了点:「明兄请看。」 明怀镜依言望去,这才知道刚才自己恍惚中看到的废墟却并不止废墟,残垣之中灰尘漫天,一步一脚印,其中不乏神像的黄金碎片,乱石瓦砾,但最显眼的,却莫过于此—— 在这乱七八糟的场面中,到处都混杂着断肢残骸,碎骨殷红。 雷定渊低声道:「这些尸体,都是方才那两尊护法童子的神像内出来的。」 废墟深处传来一阵翻来覆去的瓦砾声响,不多时,一个脏不熘秋的人影探出头来,头髮已经是乱糟糟中夹着灰白,定睛一看,正是宋平涛。 雷通见状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向趣更是毫不掩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诶诶,宋兄,我倒是觉得这般模样非常适合你!」 宋平涛只幽幽看了一眼,并不对此多作反应,转而十分肯定地说道:「我刚刚看了一下,没错了,这两尊童子像是障眼法。」 明怀镜「哦」一声,奇道「这怎么说?」 宋平涛扒开周围稀稀拉拉往下落的石块,费了点力气一边爬一边解释:「此法非彼法——童子像真实存在,但方才攻击我们的,不是像,而是它们。」 明怀镜顺着宋平涛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那些四处散落的尸体碎块。 宋平涛拍拍手,终于从重重碎石中爬了上来:「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阴邪阵法,以尸气御物,对尸体要求极高,必须要原本健康的人身心具毁,百人中极阳命与极阴命各一半,才有可能成功炼出一具而已,看现在这样子,不知道背后是有多少人遭了殃才能把这两尊童子像填满。」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生出一股凉意,雷通更是嘶声连连,侧过头去不忍再多看。 李向趣有些奇怪,出声问道:「我不太懂你们神仙的规矩,但往神像里塞尸体,还是这么阴邪的尸体,这难道不算大不敬?怕是能被杀个几千回了吧?看这神像的规格,苏家疯了才会做这种阵法,那就是有其他人塞的了?」 明怀镜脸色也并不好看:「对于这种随意夺人性命的邪术,地府就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宋平涛摇摇头:「这邪术大约已有百年未现世,照理来说失传已久,不可能随时派人盯着,况且,人死人生皆有定数,地府只管死路,不问生人,明公子在天上这么长时间,应当是很清楚这一点的。」 明怀镜听见这话,略微有些尴尬地扭过头去,沉思了一会儿,又偏头去问雷定渊:「当真?」 雷定渊稳稳颔首:「当真,在阵法上,宋平涛独占鰲头,无人能比。」 明怀镜有些惊讶了:「连你都比不上?」 雷定渊再一点头,模样看着十分真诚:「是。」 宋平涛手上还拿着几块碎骨头仔细端详,听见此话一抬头,头髮勐地向上一甩,颇有些咬牙切齿:「雷兄,你方才怎么不下来同我一起?」 雷定渊身姿挺立,单手背于身后,如柏如竹,如墨似玉,好一个出尘仙人,只见他眼睛看似不经意地上下一扫宋平涛,又收回眼神,淡淡道:「你最厉害。」 李向趣闻言笑得更加畅快,明怀镜挽起袖子欲要上前帮忙,雷定渊却伸手拦下,示意道:「不要。」 明怀镜还没来得及出声问为何,余光突然瞟到宋平涛手里的一样东西,他扭头去看,却突然顿住了。 大殿上神像破碎时残留的金粉还在缓缓下落,在金乌光芒照射之下犹如漫天萤火,单看是极美的风景,但合着一地残肢,却是妖异万分。 宋平涛向这里走来汇合,嘴里还在跟雷定渊抱怨着什么,李向趣似乎也在一来一回地说话,但明怀镜的注意力却全被那一块骨头吸引去了。 雷定渊似是发现有什么不对,便顺着明怀镜视线去看,宋平涛已近至二人跟前:「你们看看这些骨头,上面都有些花纹,像是什么字,我方才辨认了一番,却并看不出是什么。」 明怀镜这时却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一提气便松开雷定渊的手冲上前去,喉头动了几分,再开口时竟是有些飘忽不定的颤抖:「我......给我看看。」 这骨头表面的磨损其实已十分严重,只能勉强看见其上似是用硃砂刻了些东西上去,换作旁人来看都不一定能看出什么,可明怀镜眯着眼睛仔细读着上面残留的痕迹,唿吸却愈发急促起来。 记忆如同烛火明灭摇摆不定,幼时的经歷在百年消磨中已经有些斑驳不堪,但此刻,却有一段熟悉的言语在明怀镜脑海中愈发清晰,熊熊燃烧—— 「又向南城凝眸望,天灯游鱼放。春日长,烛火灵香竞芬芳。高堂上,岁岁年年得仙赏。」 「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自灰飞。」 「阿镜,这曲《春日仙》,你记住了吗?」 眼前的身影逆着光,看不太清,幼时的明怀镜微一作揖:「怀镜记住了,父皇。」 第15页 明还真一字一句道:「好,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记得这首曲子,如果哪一天你又听到了它,即是我死有疑。」 这骨头几乎已成碎片,但其上刻着的字迹残文,明怀镜却是再熟悉不过,正是这首《春日仙》! 雷通被这屏气凝神的气氛唬得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不由悄声问到:「这是怎么了?」 明怀镜努力让自己脱离出那段记忆,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这骨头上刻的字,是一首名为《春日仙》的曲子,但它为何会被刻于骨上,刻时是生前还是死后,刻了多少,又有何用意,却不是很清楚,还请各位帮帮忙,把废墟里的骨头找出来。」 硃砂刻骨,本就阴邪,众人应允下来,半炷香的时间便找出所有神像中的碎骨,拼凑完整。 李向趣抱臂,眼神在拼好的骨头之间来回游走,良久吐出四字:「奇也怪哉。」 地上躺着的尸骨众多,但骨上刻有春日仙的,却仅仅只有两具。 宋平涛正要蹲下身,许久不出声的灯七似是发觉自己方才表现太过窝囊,连忙上前去,声调都高了不少:「是不是要探查法力残念?我来我来!」 这本并不是什么难事,宋平涛面无表情往后让了让,不一会只听得灯七如同为绝症病人探脉的医师,迟疑道:「嗯......这个......」 雷通有些无语:「你行不行?」灯七一听这话就怒从心中起,恶狠狠剜了雷通一眼,手指着地上这两具骨头:「这俩残留的法力最多,就是阵眼!」 阵眼? 往神像里塞尸体让其活动,虽说这方法的确难得一见,但其难度主要在寻得尸体上,具体到操控,只需要将尸体往神像中一扔,剩下的等它们自己异化便可,哪里还需要安排阵眼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做法? 明怀镜一听,便瞬间明白了:「这些尸体,是这两具「春日仙」的障眼法,看似是为了操控神像,但真正在运作的,却是这春日仙所形成的阵眼。」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竟是一个双重阵法! 既有阵眼,那就必定会有其所维持运转的东西,但环顾四周,偌大的正殿之中并无任何改变,不是幻境,也无异变。 明怀镜心中生出些预感,抬脚向外走去—— 只见大殿之外,方才层层迭迭七零八落的尸体残肢,此刻却几乎尽数恢復,变得人模人样,纷纷做五体投地状,无比虔诚地朝着大殿中心跪拜。 此刻阵眼被破,尸体原貌尽数显现,腐烂得不知比最初的模样严重了多少,只剩零星肉泥和残布毫无生气地挂在骨架上,随风摆动。 此番景象,比起之前满地的血肉横飞实在是干净整洁了不少,却更加诡异非常。 明怀镜看着面前的众尸朝圣,指了指自己:「尸体腐烂成如此这般,也算是我杀的吗?」 第7章 苏氏灭门案·七 苏氏朝拜,若是神像没有被毁,想必是十分震撼人心的景象,此刻却是灰飞烟灭,周遭已成断壁残垣。 雷定渊迈步至明怀镜身旁,一扫长阶之下,道:「如此看来,苏氏灭门一案,已可知晓。」 李向趣捻着手指,抚掌道:「阵眼已破,背后用这障眼法的人,修为当是上上乘。」 雷通却并未反应过来,正在心中使劲琢磨,听了此话更加迷惑:「等等等等,为什么就知晓了?这障眼法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才踏出大殿的那一刻,明怀镜心下便已推测出了个大概,此时更是明了,背手缓缓吐气,出口只道五字:「为嫁祸于我。」 确是如此,若苏氏灭门案当真发生在明怀镜被贬三日前,尸体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腐坏到现下如此程度,唯一能解释的说法便是,苏氏真正的灭门时间并不在当下,而是早已遭此横祸。 这双重阵法虽说是罕见,但对于在场众人来说却并不算什么疑难邪道,若用意是为困住这几人,未免有些过于轻视。 那么这样看来,这阵法的用武之地,却并不在要置明怀镜等人于死地,甚至都无意要制造太多麻烦—— 宋平涛颔首:「我私以为,背后用阵之人非常了解你,甚至也同样了解雷兄,此人知道你将要被贬,在凡间背上此等罪名,雷兄必会探究到底,这事对你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麻烦,但却定会与你纠缠一番。」 「如此大费周章,这场灭门案,也许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明怀镜沉声嘆道。 以及与那跨越百年的遥远记忆和嘱託相唿应的春日仙。 这样一来,雷通也被点醒,「噢」了一声:「那明白了,我举一反三一下啊,外面那些人说苏氏要办家宴,但其实苏家人早就死光了,可阵法还在运转,所以那些商贩看见的其实是死人......那么有人说苏氏突然变得特别奇怪,有可能是那用阵人故意的!」 灯七疑惑道:「为什么?」 「为了提前吸引大多数人的注意,给明兄足够的压力,好让他不得不来此地一探究竟啊——你还没雷通聪明,要不还是回去找你爹娘吧,我怕你哪天给人引魂能引到畜生道去。」 灯七回头一看,李向趣正笑嘻嘻看着他,憋了许久的邪火终于忍不住,大声嚷嚷道:「我早就想说了,你又是哪路的?不过一介凡人,竟敢这样同我说话,你知道我爹娘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向趣闻言正色道:「你是个小孩。」 第16页 「你!」 灯七本就气急败坏,又被这话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眼看就要动手,宋平涛上前悄无声息隔开二人:「苏氏灭门时间有异,难怪地府没有任何动静,我需回地府查看亡者簿,方可知晓其真正发生的时间,灯七,你随我同归。」 灯七心中不服,但自己师父发话,他也并不想真的被赶回去,于是恶狠狠一转身,只朝着雷定渊明怀镜的方向微一作揖,便要同宋平涛离去。 此时八千明极众修士也已赶到,正在收拾大殿内外残局,雷定渊叫过雷通,吩咐接下来的种种事宜——苏氏灭门,明怀镜已洗清嫌疑,现下只需要有人去收集整合证据经过,明日破晓之时,便可向众人澄清。 明怀镜退出人群,独自站在一旁看着人来人往,最后目光又落回雷定渊身上,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雷定渊抬眼便看见明怀镜一人立于边上,月光似是要将他浸透了,青丝裹挟的髮带也淬着凉薄的寒光,于是只说了几句就摆摆手交给了雷通,随后朝着明怀镜走去。 明怀镜含笑看着他:「你来了。」 雷定渊颔首,引着明怀镜走至石阶,从怀里拿出块手帕铺于阶上,让他坐好,自己则蹲在明怀镜几步之下,与他平视。 明怀镜看着雷定渊的眼睛,瞬间便脱口而出四字:「我死有疑。」 雷定渊一愣:「什么?」 「父皇......我的父亲,」明怀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还在天上时,同我说过,如果以后又听到春日仙,即说明他的死有问题。」 雷定渊安慰道:「也许并不是先帝放出的消息。」 明怀镜却轻摇头,仰首,他的眼睛就盛着西边的月光,半响才道:「在今日之前,你听过这首曲子吗?」 雷定渊道未曾,这才反应过来,明怀镜苦笑:「连你都不知道,这首曲子,我的父亲只教过我,我学会之后没多久,他和母亲就没了。」 「我当时不知他是何意,就这样过了百年,即便是现在听到了春日仙,我也仍不知他是何意。」 雷定渊换了个姿势,身体一翻便坐到明怀镜身旁:「那便查,我同你一起。」 明怀镜点点头,笑容淡了几分:「那时我年纪小又顽皮,无论如何都不愿学,现在这曲子已是刻进我的骨子里,但是没有人听了。」 雷定渊认真地看着明怀镜:「我在听。」 明怀镜并不再说什么,只深深吐出一口气,淡淡白雾在将要破晓的夜色中散开,好像要将过往种种都在其中散尽才好,他连身形都不再挺拔,逐渐塌了下去,疲惫道:「我有些累了。」 「父亲母亲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雷定渊眉头微蹙,一摇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由远及近中气十足的一声打断了:「各位好哇各位好哇——天渡楼真是来迟了,该罚该罚,哎呦!明公子怎么——雷门主!雷门主巧遇!」 此话实在是颇有天界作风,明怀镜一听便不自觉皱起眉头,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抬眼一看,只见一身着华衣的中年男子,身后还带着穿着相似的乌泱泱一大群人,正朝着自己方向走来。 明怀镜瞬间便警惕起来,雷定渊即刻起身带着明怀镜几步跨上石阶,站在大殿外,立于明怀镜身前:「巧遇,钱吴楼主。」 钱吴楼主嬉皮笑脸,闻言微不可查地一顿,似是对「钱吴」二字有些不满,但面前立着的是雷定渊,于是眨眼间便收起了不满的心思,嬉皮笑脸道:「雷门主受累了,不知遇到什么难处没有?」 雷定渊皮笑肉不笑:「钱吴楼主,是否对八千明极有何误解?」 钱吴一听这话就不敢再继续接,几声「没有没有」就赶紧将此话头揭过,转而向着明怀镜:「明公子,天渡楼此番来迟了,没能尽到保护明公子的责任,在下及身后众人,尽来请罚!」 只见钱吴使劲朝着后面打手势,随即便听见其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对不起!!!」 明怀镜一头雾水:「?」 雷定渊面若霜雪:「。」 明怀镜没想到自己在短短一天之内竟能发出两次同样的疑问。 这谁? 动静实在是太过巨大,四周正在忙碌的众修士都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向这边看,但钱吴却丝毫不觉尴尬,一双细长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明怀镜,似乎十分期待明怀镜接下来的反应。 明怀镜站在雷定渊身后,不语,略往后撤了一步。 钱吴却置若罔闻,竟迈了一步上前,原本还看得过去的脸,此刻笑得仿佛能挤出一碗油来:「明公子此番被贬凡间,实在是上面那群不义,不过明公子不必担心,天渡楼已准备上好的住所,只需要明公子点头,便可随我等入住天渡楼。」 雷定渊看着钱吴动作,回首示意明怀镜不要担心,随后对着钱吴冷笑:「钱吴楼主,这是当八千明极无人了?」 钱吴额上已有些许冷汗冒出,却仍不死心,心中盘算一番,咬牙道:「误会误会,在下当然知道雷门主曾是明公子贴身护卫,但八千明极如今只能待在凡间,不也是因为当年明公子......在下也是考虑到这关系有些尴——欸!欸欸欸!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只听得「噌」一声,一道剑光瞬间划破钱吴脖颈,丝丝鲜血冒出,定睛一看,竟是雷通。 雷定渊背手立于原地岿然不动,雷通不知何时来到此处,面色十分不善,出口便是嘲讽:「钱吴楼主,雷通依稀记得,从前你见到我们雷门主,说话不敢超过半句,今天这是怎么了?」 第17页 钱吴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我这也是为了明公子好......」 雷定渊居高临下地看着钱吴,一字一句开口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为他好了?」 闻言,钱吴终于不敢再言语。 这一来二去,明怀镜虽然仍然没弄清来者何人,但也大致知晓来者何意,于是站了出来:「多谢钱楼主好意,怀镜心领,但实在不必了。」 明怀镜既然都已经发话,加之雷定渊这么一道天堑横贯,脖颈处还有冷剑,钱吴咽了咽唾沫,点点头。 雷通瞬间就变了副面孔,撤剑笑道:「钱吴楼主,大门就在你身后,请。」 经此一番,钱吴又带着天渡楼乌泱泱一群人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待到最后一人踏出门外,雷通嘴角一垮扭头便走,嘴里骂骂咧咧:「我呸!真是虚伪,还『请罪』,没请到明公子就走,也不知道留下来帮忙收拾尸体!」 明怀镜心道方才那把剑横在钱吴脖颈,换成是谁恐怕也不敢再留下,但转念一想,还是未说出口,而是问道:「这天渡楼,究竟是何来头?」 雷定渊解释道:「在你即位天帝后不久建立的组织,对外宣称不论修士或是普通人,皆可入其楼下修炼,但其实只会接受修仙世家或权贵大族子弟。」 雷通又要被叫去做事,准备离开时听见这话,便评价道:「表里不一,趋炎附势,虚伪至极!」 明怀镜有些疑惑:「那么,如此说来,我这样一个被贬的前天帝,又何德何能让他们这样做呢?」 雷定渊凝视着苏氏大门牌匾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开口:「凡人成神途径,你可还记得?」 明怀镜颔首:「凡人死后,去往地府结算生前阴德,由阴德高低决定轮迴走神仙道、人间道亦或是畜生道。」 雷定渊转过身来:「但如今神仙界已是许久未有新神入位,其中问题,由来已久,非是你我所能撼动,但天渡楼是想要打通这条路的组织之一。」 可天渡楼只接收世家子弟。 如此这般,明怀镜便恍然大悟。 雷定渊深深看着明怀镜:「他们想要让这条路重新流转起来,原本无可厚非,但此番来纠缠你,还是在这种节点上,是想要给天渡楼一个名正言顺的藉口。」 明怀镜抬眼看着将出未出的太阳,有些无奈:「他们想借我的名头,但究竟是为我抱不平,还是为他们打江山呢。」 太阳初升,一扫夜晚阴冷之气,待到众修士清理干净苏氏宅邸,禁制方可撤下,一切真相大白。 「总之,待在我身边便好,离他们远一点。」 明怀镜点点头。 雷定渊眺望着远方,冷不丁开口道:「你同我回去吧。」 明怀镜:「回哪里?」 雷定渊看明怀镜的眼神如同看天书:「除了八千明极,你还有其他地方想去?」 明怀镜看着雷定渊的脸,脑子再一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 「那么,你跟我回八千明极便可。」 明怀镜一时间无言以对,也无法反驳。 于是稀里胡涂地便应下了雷定渊的话。 第8章 八千明极·一 不得不说,八千明极当真是与死人和鬼祟打惯了交道,自阵法被破到黎明时分,这短短半炷香之间,苏氏宅邸便已被打扫得一干二净,从前的妖异气场再看不出半分。 明怀镜踏出苏氏大门之时,再回头望了一眼。 清风拂过,红色纱幔已被尽数撤下,此时只有远方吹来的几片零星树叶乘风而来,又驾风而去。 明怀镜向着空无一人的苏氏宅邸挥挥手,随后扭头离开。 灭门一事已能证得明怀镜清白,现下只余向众人澄清,昨日雷定渊下令的八千明极南边门楼处「每人一金」,明怀镜这时才琢磨明白,行至半路,雷通悄声在雷定渊身旁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众修士朝着另一个方向疾行而去。 此时正值清晨,惠风和畅,只有雷定渊与明怀镜二人在空旷的大街上徐行。 「『每人一金』,我现在想明白了。」明怀镜扭头看了看雷通消失的街巷拐角,缓缓道。 雷定渊放缓了脚步,与明怀镜并肩而行,侧头看去:「何意?」 明怀镜却并不看雷定渊,只是四处张望周围的商铺,良久才继续道:「这次灭门案闹得如此之大,却又在短短三天之后宣称我不是真兇,虽说是有证据,但反转太强,恐怕仍有人难以信服。」 「所以,莫要怪我说得难听一点——这每人一金,看似补偿,却是封口钱。」 雷定渊并不反驳,只是颔首,干脆道:「本就不是你所为。」 明怀镜嘴角一扬,脚步似是变得有些轻快起来。 过了一阵,雷定渊似乎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不问雷通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明怀镜扭头看着雷定渊,笑了起来:「你若是想让我知道,直接告诉我便可。」 雷定渊闻言摇头,明怀镜望着他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因太过疲惫而神志不清,竟是从中看出了失落的意味。 随后,明怀镜听得雷定渊轻轻道:「只要你问,我皆不会隐瞒。」 此话雷定渊说得十分自然,明怀镜却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说:「凡身果然不比从前,也许我真是生病了。」 可随即又不知为何慌张起来,想要赶紧转移话题,于是拢手咳了两声:「春日仙一事之后,怕是难得安宁之日了。」 第18页 雷定渊行路不疾不徐,稳稳开口:「无妨,我在你身边。」 不知不觉间,两人谈话时,周围店铺小贩皆开始有动静,街上已传来阵阵门板活动声响。 这话雷定渊从前在天界时也常说,但此刻明怀镜却觉得脸皮似乎要烧得更加厉害,连忙笑着打哈哈:「哎呀,你现在身为门主应该是忙得很,怎么能像以前一样一直保护我呢?」 雷定渊突然停下了脚步。 明怀镜一时间还未发现,只想埋头赶快走过这段路,心中又奇怪为何身边没有动静了,扭头去找,这才发现雷定渊正站在自己身后五步之外,一双淡若云墨的眼睛,正静静望着自己。 「阿镜,你不要我了吗?」雷定渊道。 「......」 明怀镜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字字句句似泉水又如珠串,来回在喉间滚了一圈,最后却是哑口无言。 少顷,只化作一声嘆息。 明怀镜行至雷定渊身前,两手从头到脚朝着自己一比划:「走吧,我这一身实在是有些见不得人了。」 百年前四大神族被下放人间,经过漫长时间的沉淀,八千明极所管辖的地界已是数一数二的广阔,但对于凡人来说,也许同从前的感受并无太大差别。 可凡间修士却深有体会。 八千明极在天界时虽然被称为「神族」,但入凡后却并不排外,反倒包罗万象,加之其有斩鬼除祟的独门秘法,因此有许多修士慕名而来,通过选拔之后,成为其中一员。 明怀镜跟着雷定渊到八千明极时,正值修士早课训练,只是站在山门,就已经能隐约听见震天唿呵声。 雷定渊正欲带着明怀镜御剑穿过山路石阶,明怀镜却微微摇头,道:「不必了,就这样慢慢走上去吧,也很好的。」 日光穿林打叶而过,如清透绸纱般落于二人身上。 这山门石阶看着奇长又奇陡,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雷定渊陪着明怀镜一路往上,半路时明怀镜踩空,身形一歪,但还好用法力及时稳住,回头一看,雷定渊正稳稳扶着自己。 雷定渊道:「最好不要再随意使用法力。」 明怀镜点点头,又嘆了口气:「我之前在苏氏咳血,是否也是这个原因?」 沉默良久,明怀镜才听得身旁人开口:「是,你如今已是凡身,丹田气脉承接不住从前的修为灵气,若是强行运转,对身体伤害极大,会折寿。」 「折寿啊,」明怀镜轻声似是自言自语,「凡人百年......没想到这两个字有一天也会用到我身上。」 明怀镜心说:「那如此看来,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可这话在心中过了一轮,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虽然如今被贬,但明怀镜体力仍然很不错,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走过山路,进入了八千明极。 明怀镜远远站在校场外,静静看着正在习剑修炼的修士,又看了看远处层层迭迭顺山势而上的大殿,悄声同雷定渊说了些什么,两人便绕弯选了个僻静的道路,离开了校场。 穿过层层山林溪水,二人才来到一处殿外,明怀镜抬头一看,牌匾刻三足金乌,又书「望月」二字,字迹整洁却气势轩昂,行云流水又沉稳有力,一看便知是雷定渊所写。 明怀镜不禁赞嘆道:「好一处清净地!」转头看,雷定渊进了殿中,不一会便招招手叫明怀镜进去,只见木架上挂了一套淡若金月的崭新衣装,正是为明怀镜所准备。 明怀镜愣了愣:「这是......」 雷定渊行至门口,已是准备出去避嫌,闻言扭头道:「你从前常穿的,我叫人重新做了,应是分毫不差,从此间出去,有一温泉可消解疲惫,你去便可。」随后便掩上了门。 明怀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身上粘腻不堪,脑中更加不清醒,于是赶紧将自己塞进温泉里泡着,感觉好一些了,才起身穿好衣服,出了屋外找雷定渊。 找了半天,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明怀镜却寻得殿外一曲径通幽处,心生好奇,便走了进去。 抬头看,只见层层竹林,放眼望去,这每一根竹子的尖端,离天最近之处,几乎都挂有一盏花灯,明怀镜眯着眼睛略微数了数,竟是有成百上千盏之多。 此刻还是白天,若是到了黑夜,这些明灯尽数点亮,不知是何等震撼人心的景象。 明怀镜漫步其中,连连赞嘆,又突然发现有些花灯上似乎写有字,正要凝神努力去看,却突然听到大殿处传来声响—— 「你这时来......他现在身体不好,需花时间休养。」 明怀镜一听便知道这是雷定渊的声音,听上去情绪并不好,可他在跟谁说话? 正奇怪时,又听到另一陌生的声音,听着忧虑重重:「我知道,但这人骨上......」 明怀镜闻言一个激灵,连忙沖了出去:「又有人骨上刻字了?!」 面前这幅生面孔看见明怀镜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便是一顿,雷定渊面色如常,温和道:「你休息好了?」 明怀镜点点头,此刻冷静下来,转而继续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无事无事,」面前这人着一身墨绿衣装,年纪看着也不过将将二十岁,却没有一丝浮躁气,神色十分和善,「明公子久仰,在下阮松,乃天渡楼中人,此番是在下打扰你们。」 明怀镜对天渡楼的印象还停留在钱吴身上,此时又是有些警惕起来,阮松一看便心中有数,解释道:「在下乃天渡楼副楼主,并非钱吴之流,天渡楼中情况复杂,之前若有得罪,还请明公子莫要见怪。」 第19页 明怀镜心说原来如此,雷定渊又道:「阮松在天渡楼中自成一派,于你我并无威胁,不必担心。」 明怀镜这才放松下来,问道:「方才的骨上刻字,是怎么一回事?」 阮松端手作揖:「说来话长,此地不宜谈事,还需请二位到正殿议事堂中一叙。」 进入正殿,明怀镜便看见殿中躺着一个半死不活又鼻青脸肿的人,周围还围着几名修士,正蹲在地上笑看着此人,雷通竟然也在。 看见明怀镜一行人进来了,雷通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道:「澄清之事已经解决了,明公子以后可以自由活动了!」 明怀镜道了谢,低头看着地上摊着的不明物体,道:「这是?」 雷定渊走上前来,将明怀镜往后拦了拦:「这是苏氏灭门一案中,让众人都认为是你所为的替身。」 阮松颔首:「是的,苏氏灭门一事太过泯灭人性,但却颇有蹊跷,问过雷门主后,我便早早带人去四处探查,果不其然抓到了此人。」 明怀镜蹲下身来,想要看看这脏如乞丐一般的人的眼睛,但这人却并不敢正视明怀镜,只是紧紧抱着头,明怀镜温声道:「你为何要假扮我,嫁祸于我呢?」 此人不答,口中嗫嚅,浑身抖如筛糠。 明怀镜神色柔和,依然温声细语,听着却让人觉得没有任何温度可言:「是谁让你假扮我的?说出来,保你不死。」 第9章 八千明极·二 地上这人抖得更加厉害,仍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明怀镜有些奇怪,扭头问道:「他是被打成这样的?」 此话并无责备之意,雷通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摇头如波浪:「不是我们动的手,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成这样了,跟傻子似的一问三不知,还不如说是我们把他救下来了,刚刚还上了药呢!」 此话不假,周围药味浓郁得站在大殿门口就能隐约嗅见,明怀镜点点头,又回身朝着此人:「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呀?」 此人仍是不答,明怀镜见状也不再跟他废话,站起来拍拍身子,一边理衣服一边温声道:「既然如此,我只能略微冒犯一下,你是之前冒充我的人,就暂且先叫你明二吧。」 雷通身旁的修士闻言,嘴角一抽就要笑出声来,雷通眼角却瞥到雷定渊的神色,连忙伸手狠掐这修士的手臂,挤眉弄眼地拼命提醒,这才终于安静了。 阮松此时上前,道一声「抱歉」,便一把掀开了这人的衣服—— 只见破烂的衣衫之下,腿部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煳,隐约能看见骨头下露出的春日仙的字迹。 若是方才雷通等人没有为他处理过,现在只怕是要被活活痛死了。 周围修士见状皆有些惊骇,明怀镜神色严肃起来,而春日仙暴露在众人面前后,明二情绪更加惊恐,口中嗫嚅:「上清大仙,上清......错了错了......我错了!」 明怀镜眉头紧锁,问道:「什么错了?」明二却并不答,只是不断重复这话。 「上清......」明怀镜还能依稀记得上清这个称唿,依稀记得之前在天界时似乎有打过照面,于是便欲转身去问雷定渊,却没想到雷定渊离他如此之近,这一下两人距离勐然拉近,惊得明怀镜向后一仰。 雷定渊不觉有异,见状便伸手扶了一下明怀镜:「怎么了?」 明怀镜见雷定渊的反应更加尴尬,只能咳咳几声,道:「无事,我只是想到『上清』这二字,若是没记错,从前在天界时,有一神仙也叫上清,称唿为「上清童子」?」 雷定渊颔首:「是,但他已不在天界,而是跟在货泉真君身边。」 「货泉真君?那便是四方聚泉殿了,他怎么去那里了?」明怀镜疑惑道。 阮松虽是凡人,但年纪尚少便已担当起天渡楼副门主的位置,阅书无数,对于神仙鬼怪都有涉猎了解,闻言便上前一步:「说到此处,上清童子已有百年未曾示人,现在外面鲜少有他的消息。」 「不过,在下听说,上清童子到人间后,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莫要怪在下直白,据说上清是个丝毫不留情面的刽子手,若真是如此,那么不论是神是人,他都实在该死。」 这样一个神仙,失踪百年之久,为何会再次出现在这样一个疯癫之人的口中? 雷定渊嘴唇微启,似是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沉默了下去。 明怀镜余光注意到雷定渊反应,心中奇怪却也并不再多说,而是斟酌一番,道:「我有一法,可让明二说出实话,但需要空间。」 雷定渊点点头,叫了除雷通外的修士外出等候,一时间大殿内加上地上的明二,只余五人。 随后,雷定渊迅速捏决设下外界无法窥探的禁制,道:「可以了。」 明怀镜微微一笑,凝出谢安,又将手心划出伤口,持笔沾之血墨,沉吟片刻,便凌空在明二面前画出一道法阵,一撇一捺如柳叶飞刀,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阵法画就,明怀镜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春日仙乃何人所刻?」 明二歪倒在地,浑身颤抖,似乎是试图与法阵对抗,但只是徒劳,明怀镜话音刚落,明二便回答道:「宁......六山,家在封门铺......爹娘,爹娘刻的。」 语毕,便昏死过去。 阮松见此情形觉得十分奇特,但忍了一忍,还是并未开口询问,雷通却忍不了了,大喊大叫起来:「这是言灵?!」 第20页 大殿中一层一层迴荡着雷通的声音。 言灵法阵,言出法随,乃是传世神话,据传数百年前为明怀镜所参透,可三界久闻其名却未见其实,如今终于见到了。 雷通曾经在天上时,对着言灵法阵的几页残卷,想像了无数次亲眼见到言灵的场面,血流成河也好,身负重伤也罢,甚至是生灵涂炭之时—— 只要有言灵出现,他便觉得无所畏惧,因为言灵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现在言灵是见到了,却是在这种场景下。 英雄降临呢?拯救世人呢?神光普照呢? 啥也没有,啥也不是。 心中失望暂且不提了,现在好歹是见到了真的,还是活的,雷通不禁问道:「言出法随居然是真实存在的,那岂不是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就行了?」 明怀镜嘴角一弯,摇了摇头,缓缓背手:「言灵并不能做到真正的言出法随,使用其实很受限制。」 雷通却是一发不可收拾,脱口而出道:「那我能不能看看谢安笔?其实我早就想看了......」 明怀镜一手将谢安笔递了出去,雷通作势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谢安笔却在触碰到雷通手指的一瞬之间,化作了点点尘埃。 雷通:「?!我我我我我!」 阮松:「!!你你你你你你!」 雷通:「我我我我不不不是我干的!明公子!」 二人十分紧张,明怀镜见状就笑:「的确不是你干的,因为这只是我凝出的谢安神魂,除我之外,别人皆不可触。」 雷定渊从一开始就一直立于明怀镜身后,明怀镜背手答话时,他看见明怀镜的手指正死死握紧成拳,已是能看见血丝从指缝之间探出。 明怀镜很痛。 明怀镜面上冷静如常,岔开了话题:「那么,既有冒充者,也必然有传谣者,杀人兇手是我这件事是如何传出的呢?我的脸貌应当不至于到响彻三界的程度吧?」 阮松反应过来,回答道:「哦,他们的确是一路人,但在我们得到消息去追捕之时,除了这宁六山,其他传谣者却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了,无论如何都再找不到。」 雷通啐了一口:「这是把人当傻子呢?诱饵也太明显了!」 明怀镜心中却另有所想。 春日仙一事,竟然已经波及到一族满门,现下又似乎要牵扯到更多,如此大张旗鼓,父亲究竟是何意? 而如此堪称惨烈和残忍的手法,又真的是父亲为自己之死伸冤吗? 宁六山仍然不省人事,明怀镜回身同雷定渊说了,能否带此人下去疗伤更衣,雷定渊便点头唤人上来,雷通见状,发自内心地感嘆道:「明公子真的好心肠,面对害自己的人还能如此仁义!」 明怀镜摇摇头,看着如同死鱼一般被抬走的宁六山:「实在过奖,只是之后封门铺一行,这位宁公子大概还能派上用场。」 雷通闻言闭嘴。 明怀镜转身深深作揖,道:「阮公子这一行实在辛苦,怀镜多谢,封门铺一事大致是针对我,怀镜不愿再让多人被牵涉其中,阮公子便不必再同行了。」 阮松却摆手道:「此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仅仅是因为活人骨上刻字太过阴邪,再加上苏氏灭门实在残忍,虽说有八千明极,但在下作为修士,必须要尽到斩妖除魔的责任。」 随即又继续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应尽快动身了。」 雷定渊却并不同意:「不可,阿镜身体已近极限,此刻动身可能更会招致危险,他需要休息,最少也需三天。」 「另外,此事特殊,在前往封门铺之前,我还需前去叙州空明泽,与白氏一叙。」 叙州空明泽,当初被明怀镜下放人间的四大神族之一,主掌山川水木,在其门主白承之的把控下,如今在凡间已是仅次于八千明极之后的一大门族。 明怀镜对人间地界并不了解,问道:「为何?」 阮松此刻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因封门铺在空明泽地界之内,若是能从空明泽借到人,那再好不过,雷门主思虑周全,是在下鲁莽了。」 说罢,阮松便又要急匆匆离开,雷通要留他住下,阮松却笑道:「多谢好意,不过三天时间里,在下还能处理很多鬼祟作乱,三日之后再见便可。」遂挥袖离开。 待殿中只剩雷定渊明怀镜二人,雷定渊才匆匆上前,把明怀镜藏在身后满是鲜血的手拉出来捧着。 雷定渊轻伸出手,灵力源源不断从手心涌出,安抚着明怀镜手心伤口,半响,明怀镜才听得雷定渊沉声道:「这是言灵对你的反噬?已如此严重了?」 明怀镜并不回答他,雷定渊似乎也并不要明怀镜回答,而是继续一字一句道:「你登上天帝位时,是用什么办法将四大神族全数下放人间的?」 「是否借用了谢安言灵之力?」 话语如暗潮般向着明怀镜奔涌而至,有一剎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火光沖天,灰烬满身,面前是高比星辰的藏书阁,黑夜里,明怀镜孤身一人跪倒在地,浑身仿若万蚁蚀骨,刀砍斧削。 他痛得惨叫连连,却没有人来搀扶他了。 明怀镜不敢正眼看雷定渊,他听得出雷定渊生气了,过了一会才道:「......真的没什么,画言灵阵法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但那时我好歹也身为天帝,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第21页 雷定渊闻言紧了紧明怀镜手腕:「不容易死,不是不会受伤,更不是不会疼。」 明怀镜只能赶紧打哈哈:「真的没有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雷定渊凝视明怀镜良久,只嘆了一口气:「罢了。」 第10章 八千明极·三 翌日。 封门铺一事,说来其实有些奇怪,照理空明泽不会容许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地界,即便有难处也会迅速向外求助,但直到现在都还未有任何消息,实在不太符合白承之作风。 一路上,明怀镜设想了无数种再次面见昔日故人的场景,礼貌寒暄也好,兵刃相见也罢,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雷定渊很快便察觉到了明怀镜异样,轻拍两下明怀镜肩膀,及时出口安抚道:「不必如此担心,他早知你境况,同从前一样便可。」 「另外,有一神君今日也在空明泽,说要来看看你如何了。」 明怀镜一时间没品出味来,回头看着雷定渊,半响才奇道:「天上下来的?特意来看我?」 雷定渊颔首:「是,也不是,到了便知。」 两人御笔御剑,不多时,便到了叙州空明泽。 此地是为水乡风景,地处叙州,白氏神族原本只称作空明泽,到了人间之后因为安营扎寨在此处,便逐渐与前面地名二字连着叫了。 明怀镜落地时,放眼望去,只见空明泽近处,层层迭迭的透亮琉璃瓦仿若水波荡漾,远处山峦重重,举目皆是清亮绿意。 雷定渊向守门修士说明了来意,便同明怀镜一路向正殿走去。 行至路上,空明泽就连修士也身着绿衣沉金纹,于是雷定渊明怀镜二人在其中便更加显眼,引得周围人频频转头。 只听得有修士低声讨论道:「雷门主身边跟着那人,就是被贬的前天帝吧?」 另一修士不断往这边瞥,又有些忌惮雷定渊,闻言小声答道:「是,听说我们现在只能待在凡间,就是因为他,没想到雷门主还能与他同行,当真是宽宏大量啊......」 「我在话本中看到过,当年四大神族风光无两,结果被他一声令下——雷门主!」 正在说话的此人见来人连忙噤声,旁边的修士抬头一看,雷定渊已是不知何时来到众修士身后,淡淡一扫,只点点头。 明怀镜也跟在后面探出身来,招手微笑道:「你们好啊。」 雷定渊气场寒若深冬,身量又高,往那一立便吓得众修士鸡皮疙瘩起了一地,连连道「哎呀今天早课还没修!」便奔逃四散,再不见踪影。 雷定渊不再看他们,带着明怀镜继续走,但闲聊乃是人们刻进骨子里的喜好,果然不一会,两人又听见一些闲言碎语—— 「欸,你们看,雷门主随身带的那把剑,是不是冥芳剑?」 「我刚刚大着胆子瞄了一眼,剑身玄黑沉金,剑柄古朴肃穆,上面还有「渡生」二字,除了冥芳,还有哪把剑这样霸气!」 又有修士插入话头:「欸,你们觉得,冥芳剑和谢安笔,谁更厉害一些?」 此话一出可不得了,众修士皆要争个输赢高低,冥芳与谢安孰强孰弱简直不分高下,声量也愈发控制不住,传到了明怀镜耳朵里。 明怀镜听着周围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杂乱,说什么的都有,只无奈摇头,低头扯着雷定渊想要快快走过这条路。 眼看就要到了正殿,明怀镜存在感也越来越强,突然,正殿中迎出一翩翩公子,身量修长,眼带笑意,一身绿衣飘飘然,出口便道:「承之有失远迎了。」 周边修士见来人便不再说话,皆逐渐安静下去,三三两两去做自己的事,来人行至明怀镜跟前,作揖道:「明公子,可还记得我?」 明怀镜颔首,正要说些什么,这人却摆摆手,让出一条通向正殿的路:「外面风大,进去再说吧。」 入了殿中,明怀镜与雷定渊上了座,还未等此人开口,明怀镜便轻声道:「白承之......白公子。」 白承之却并不做什么反应,脸上仍然挂着十足柔和的笑容,颔首道:「是,我知道明公子心中所想,明公子的消息四大神族皆已知晓,对于当年之事,至少在我这里,明公子不必觉得心有愧疚。」 明怀镜道:「为何?」 白承之挥了挥手,叫其他人出去,继续道:「当年天界分裂如此严重,前天帝,你的父亲又......若是你不将我们下放凡间,仇恩绝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此举何意,承之心中清楚,明公子要是愿意,便如从前一样相处即可。」 话已至此,明怀镜好歹松了口气,深深作了一揖,便笑看着雷定渊,此时殿后却是又传来一声:「镜哥!」 明怀镜听见这称唿心中一惊,顿时想到些什么,几人皆向着声音源头望去—— 此人看着年纪轻轻,来势汹汹,脚步轻盈又急促,看见明怀镜后几乎是跑着过来,最后一下跃到明怀镜身上挂着:「镜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怀镜被扑得一愣,连忙将这人从身上扒拉下来,定睛一看,惊道:「池砚良?」 池砚良听了更加高兴,感动得满脸通红:「镜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救过我一命,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 是了,明怀镜瞬间便想了起来,「镜哥」这称唿,也是那次救命之后,池砚良非要叫的。 第22页 明怀镜笑道:「我当然记得你,不过你今日过来是?」 雷定渊道:「这便是我之前同你说的,池砚良如今已是土地神君了,当初你将要下凡时,是池砚良下来告诉我你的位置,最终才能接到你。」 池砚良高兴过了劲,闻言连忙摇头:「只是我身为土地,平日便不常待在天界,所以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这才及时告知雷门主,镜哥没事就好了!」 白承之端手立在一旁,看着差不多了,便出声道:「各位,雷门主已用金乌提前传讯于我,关于封门铺的事,我们需要详谈一番了。」 众人皆平静下来,明怀镜便回首从干坤囊中拿出当初苏氏灭门一案中的两具骸骨,手一挥,两具骸骨便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明怀镜道:「实不相瞒,我被贬人间后,身上莫名背上苏氏灭门一案,之间经歷暂且按下不表,这两具骸骨,便是由此事中得来。」 白承之凑上前去仔细观察,明怀镜在一旁继续道:「这骸骨之上用硃砂所写,名为春日仙,之后又捉到冒充我的人,此人名为宁六山,骨上也刻有春日仙。」 「并且,宁六山家住封门铺。」 白承之并不急着回答或提问,而是围着骸骨转了一区又一圈,口中一直反覆念着这首曲子,半响,才道:「我认为这春日仙,有些奇怪。」 明怀镜有些不解,大约是因为太过熟悉的缘故,白承之斟酌一番,缓声道:「这曲子,前两句皆是高调子,场景温柔又热闹,可到了最后一句,却突然急转直下了。」 「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自灰飞。」 池砚良对这方面颇有自己的见解,点头道:「白门主所言不错,这之后的两句,就像是从哪里拾来拼凑的一般。」 明怀镜这才反应过来,这首曲子对自己意义非凡,感情往往会忽略掉不合理的地方,经这么一点,明怀镜才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雷定渊此时问到白承之:「白门主,封门铺一事,空明泽之前竟毫无察觉吗?」 白承之抚了抚衣袖,示意众人坐下,待众人落座之后继续道:「其实这封门铺,以前是空明泽地界有名的铸剑村,但大约在二三十年前出了些事,不过空明泽也专门派人来压制过。」 「那时封门铺还没有这么凶,最多只是不能进人,原本由空明泽调治风水,最多百年,气也就转过来了。」 「但就在近日,封门铺内气脉突然整个大变,煞气沖天,空明泽修士紧急之下进村查探,最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事一出,白承之便知道不妙,原本正想要来找八千明极借人,没想到雷定渊却先找上来了。 好歹也是神族之一所做的门派,全军覆没不是小事,雷定渊觉得奇怪:「空明泽所派修士,全数失踪,是否确认死亡?」 白承之迟疑道:「失踪,却并不可知晓生死。」 随后顿了顿,又道:「雷门主,莫要怪承之直言,此事即使是八千明极门下修士处理,也怕是兇险至极,恐怕还要你亲自出马。」 雷定渊神情严肃,心中已有个大概:「如此看来,封门铺内,也许是滋养出了一个灾秽。」 众人肃然,既是灾秽,那么此事便严重得多了。 灾秽是邪祟中执念最深之物,妖邪鬼祟在它面前渺如尘埃,弹指间便灰飞烟灭,且祸害范围又极大,一只灾秽害了一个村镇还算是较为善良,更甚者会殃及整座城池。 若是遇到灾秽,即使是神仙来了也不可直接灭杀,强行灭杀仍会留下残念,蛰伏着等待捲土重来,需得在其重重怨气中找到执念所在,方可化解。 池砚良听了许久,终于找到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几十年前,我还不是土地的时候,便闻声去探寻过这块地界,发现此处气脉断裂非常严重,气脉大多是由人气所聚,可在封门铺里,就如同所有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更为奇怪的是,那时我竟感受不到丝毫怨气和煞气,这些人就像是自己搬走了一样干净,所以方才白门主说煞气大涨,我也十分不解呢。」 那么这突如其来的煞气和怨气,又是哪里来的? 白承之沉声道:「前有苏氏灭门,后有封门异化,太过巧合便绝非偶然,背后之人定是有所图,明公子,你要小心了。」 封门异化一事在殿中并不能讨论出结果,经此一番沟通,众人商定时间后,决定届时八千明极与空明泽各出一百修士,要彻底根除此处妖邪。 池砚良跃跃欲试,称封门铺一事与土地也脱不开干系,表示自己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便也要一同去了。 此事已定,雷定渊与明怀镜二人告辞离开空明泽,回程路上,明怀镜正认真与雷定渊继续谈论此事,半路却突然听得「咕——」。 十分悠扬婉转。 明怀镜低头看了看肚子,坦然道:「我饿了。」 雷定渊颔首:「好,八千明极有上好的掌厨......」 明怀镜却摇摇头,眨了眨眼:「我想在外面逛逛,可以吗?」 雷定渊低头看着明怀镜,并不说话。 转眼间,二人便到了热闹至极的街巷,明怀镜脚才点地,耳边便传来不绝于耳的吆喝叫卖声,行人如织,酒香四溢。 明怀镜歪着头盯着雷定渊,越盯越觉得眼前这人真不错,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真可爱,半响,才笑道:「谢谢!」 第23页 雷定渊此时正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听见此话正要回答,明怀镜却先迫不及待走远了,于是只得摇摇头跟上去。 四处逛着,周围已是有许多店家上前邀客,明怀镜却并不着急了,待到雷定渊行至与自己并肩,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时你偷偷带我下凡那一次?」 雷定渊道:「当然记得。」 明怀镜继续道:「那次我玩得特别开心,仗着天上人间的时间差,在人间待了足足七天才回,后来自然是被爹娘发现了,本来是要挨板子的——」 「结果全被你揽了下来。」 明怀镜看着面前的人潮来往,却又似乎在投过这景看其他东西,眼底柔和:「那次爹娘气得拿了打得最疼的板子,你足足挨了一百板,却硬是一声都没吭。」 「疼吗?」 雷定渊脸色淡淡,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出口却带着些许笑意:「你那时也吓哭了,一直在旁边喊——」 明怀镜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抬起头四处张望,接着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扯着雷定渊直往前走,打断道:「你看那是什么,酒楼!!我饿了我饿了,我饿得快走不动路了,我们快去吧!」 雷定渊便不说话了,笑意却更深,直到了酒楼门前,店小二便立刻迎了上来:「两位客官里面请——」 才踏入门,一穿金戴银的男子便热情地贴了上来:「雷门主!雷门主!有失远迎啊,今天是什么风——哦!噢噢噢噢,我懂了,你们里面请,已经准备好了上上好的包厢,只消稍等片刻,菜就上齐,全是招牌菜!」 雷定渊道:「多谢,请问此处可有茶?」 店老闆额头上还挂着汗,闻言大手一挥:「有有有!还想吃什么喝什么随便提,都算在我身上!」 二人跟着指引入了包厢,此处隔绝外界喧嚣,窗口窗外互相辉映自成一景,等了不一会儿,菜便陆续上来了。 店老闆跟在后面端了壶茶进来,正要给二人倒水,屋中瞬间茶香四溢,明怀镜闻见这个茶味,心里一沉,雷定渊马上要拦,明怀镜却轻轻摇摇头,不动声色问道:「请问老闆,此茶叫何名?」 店老闆热情道:「此茶名为「不问世」,在天上地下都有名得很吶,人人都喝!」 「不问世」三字一出,百年前的回忆瞬间便涌上明怀镜心头—— 「怀镜,此茶甚好啊,父皇教你喝,初入口时味虽清淡,回味却绝不寡淡,细品如山间清风,又若月下细雨,没想到人间竟有如此好的茶。」 「父皇,此茶似乎还没有名字?」明怀镜道。 明还真沉吟一番:「既是如此,便叫它「不问世」吧。」—— ! 明怀镜勐然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茶杯,心中十分无奈:「我现在这样的样子,也真是够了。」 雷定渊见状立即出声:「换一壶茶来。」 店老闆擦汗道:「二位,这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茶......」 闻言,雷定渊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虽是坐着,气势却仿佛要将整个屋子都凝上薄霜,只盯着店老闆,冷冷道:「物以稀为贵,这当真是你们最好的茶?」 店老闆被盯得嵴背凉意从上到下窜了个遍,再不敢开口,擦汗更频繁,赶紧端了茶出去。 待屋中只余二人,明怀镜才开口:「不问世的由来与我父亲关系匪浅,我现在实在是......接受不了。」 雷定渊将果盘往明怀镜方向推了推,道:「无妨,是我不够注意。」 随即手中又捏出个小小金乌,只见这金乌站在桌上扑腾扑腾翅膀,雷定渊朝着门外稍使眼色,金乌便迅速飞了出去。 明怀镜道:「这是在跟踪店老闆?」 雷定渊颔首:「他反应有些奇怪,谨慎些不是坏事,放心,你不会有事。」 明怀镜颔首,看着满桌的菜,随意夹了一口,咀嚼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风雨满楼啊。」 第11章 封门异变·一 明怀镜在八千明极内吃吃喝喝,闲着没事便去泡泡温泉,过得舒适又安逸,转眼间,便到三日之期。 雷定渊与明怀镜到了山门前,此时雷通已是带了修士在此处等候,身着黑金衣戴上了斗笠,神气无比,与最初的气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见二人过来,雷通上前便道:「雷门主,白门主方才传信,在八千明极到空明泽汇合之前不会妄动。」 雷定渊颔首:「如何?」 雷通身形微侧,显出身后的修士来:「众金乌已准备妥当,往清衣皆已备好,可以即刻出发。」 八千明极,三足金乌,除祟灭煞,只杀不渡,便是如此。 明怀镜踏上剑,启程时望着脚下山川河流,眼角瞥见雷通衣摆,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雷通,往清衣是何物?」 雷通闻言便将头一昂,看着颇为骄傲:「往清衣乃是我们家独创,是专门的绣衣师所做,每一件都有法力傍身,若是遇见伤及性命的事,甚至可以挡下一击,厉害吧!」 明怀镜眉眼弯弯,笑道:「好厉害,不愧是八千明极!」 明怀镜这么一说,旁边跟着的修士也高兴起来,纷纷加入话题,你一头我一尾,雷定渊便站在明怀镜身后听着,眨眼间,便到了空明泽。 众人御剑落地,只见空明泽殿前广场上,旌旗翻飞,猎猎作响,极为惹人注目。 第24页 空明泽修士身着绿衣整装待发,白承之正列于最前,明怀镜定睛细看,发现白承之身后还紧跟着两位没见过的生面孔,一男一女,脸貌清秀又极为相似,看穿着规格,在众修中地位应当极高。 明怀镜心道:「这二位莫不也是白门主影卫?」雷定渊便上前与白承之说明情况,此时一阵微风掠过,白承之身后女子却突然咳嗽起来。 明怀镜站在雷定渊身旁,闻声不由悄悄瞥了一眼,却见这女子脸色白得吓人,似乎要立刻晕倒,正要开口询问,白承之身后男子却突然出声,语气上挑,不悦道:「你看什么?」 雷定渊与白承之正要说到话尾,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了所有谈论,雷定渊侧身将明怀镜完全挡住,冷脸道:「你做什么?」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八千明极修士立刻就要拔剑出鞘,白承之回头,神情严肃:「退下。」 说罢,又面上带笑,微微作揖,心平气和向着面前二人道:「抱歉,我身后这对乃是兄妹,哥哥罗述合,妹妹罗述同,他们比较特殊,但武力实为上乘,此行应能帮到不少,方才是他们不对了,还望海涵。」 此时罗述合才不情不愿开口:「我妹妹身体有些不好,刚才对不住了。」 明怀镜看着罗述合,心生好奇,却不能显于表面,心想之后再说罢,便道:「无妨,是我失礼。事不宜迟,应当赶紧出发为好。」 此话不假,两方确认皆准备妥当,便纷纷启程前往封门铺。 这期间的景色暂且按下不表,只见众修士脚下逐渐自水道纵横变成崇山峻岭,再到荒草丛生,不多时,白承之一打手势,示意就是此处了。 照理来说,叙州有空明泽坐镇调治,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风水极差的地方,但随着御剑高度降低,此地自重重浓雾之中显露出来—— 是以连明怀镜这般从小到大什么书都看过,唯独看不进风水堪舆之书的人,也深觉不妙。 一脚落地,众人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死气。 眼前雾气重重,分不清是水汽亦或是瘴气更胜一筹,满地枯枝败叶,四处张望,只会觉得方圆十里也不会有一户人家。 明怀镜跳下剑,双脚立刻便埋入窸窸窣窣的枯叶,往前踏一步,枯枝断裂,发出「咔嚓」声响。 他拔出脚来,抬头问道:「看这地上的残枝败叶,是很久没有人烟了,此处便是封门铺了?」 白承之正整理衣摆衣襟,闻言摇摇头:「非也,这里离真正的封门铺还有一段距离,但前面已是不可再御剑前行。」 「为何?」 雷定渊上前三步,并不说话,朝着前方浓厚的瘴气一挥手,只见白雾如层层波涛般迅速退开,显露出眼前数百步的道路,但眨眼间便再次聚拢起来。 雷定渊沉声道:「此地瘴气太浓,只能步行入。」 这样一来,众人心下就十分明了,便是无其他办法,于是修士们收剑半入鞘,随时处在戒备状态,皆小心翼翼提气轻行,步入而去。 这里瘴气太浓,罗述同虽是落地时便带上了浸满药材的面纱,却仍是咳嗽不断,但空明泽修士听着这声音,皆是置若罔闻,并无人上前。 明怀镜听着这咳嗽声,心说这里的瘴气恐怕有问题,便放慢了脚步,隔着罗述同五步,悄声道:「罗姑娘,我这里有一些内服调理的药,皆是上好的药材炮制而成,罗姑娘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罗述同下半张脸被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默默盯着明怀镜,并不开口说话,便又是罗述合的声音:「免了,我妹妹有自己的药吃,不用吃别人的。」说罢,罗述合便从自己怀里掏出药来,递给罗述同。 此地本就安静至极,加之空明泽之前在封门铺吃亏一事,众修士行至这处皆是提心弔胆,如履薄冰,罗述合一开口便是静水落石,旁人纷纷侧目,却是敢怒不敢言。 雷定渊身在前方,听着后面动静便略微侧头,罗述合直直看着他,眉头紧锁,出口更是毫不顾忌:「怎么,雷门主心中不悦,要上来主持公道了?」 白承之一听这声音便觉得有些头疼,但许久不曾说过话的罗述同却突然有了动静,声音听着虚弱,却总让人觉得有一根骨头在其中支撑:「多谢明公子好意,述同身体已是沉疴旧疾,兄长并无恶意,二位公子见谅。」 明怀镜本来没打算得到响应,听见这声音便是一愣,罗述同再不理睬了,却也并不吃罗述合递来的药。 明怀镜点点头,便转头两三步追上雷定渊,二人并肩行走时,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若隐若现的曲声。 雷定渊抬起手,身后众人便停下脚步,皆是凝神去听—— 「又向南城凝眸望,天灯游鱼放。」 「春日长,烛火灵香竞芬芳。高堂上,岁岁年年得仙赏。」 「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 一曲终了,最末两句却渐渐颤抖着淡下去了,仿若气息用尽,又似乎只是远近不一。 明怀镜并不作任何反应,只道:「小心些。」 这曲声分不清在何处,似乎并不存在,又似是无处不在,修士们更是警惕,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去。 此时,雾气渐渐散开,因行动而发出的阵阵碎叶声响,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抬眼看去,距此大约不过前方五百步,枯枝败叶之上,突然出现了两道人影。 第25页 明怀镜眯起眼睛去看,走得愈近就看得更清楚,这两道身影似乎皆是蜷缩在地,分不清是死物还是活物,而这歌声,反倒逐渐安静了下来,再听不见。 见此情景,白承之推敲着之前空明泽修士遭遇,心感不妙,道:「换路。」 雷定渊看着前方的东西,一双淡墨般的眼睛愈发明亮,周身气场都凌厉起来,道:「也许会正中歹人下怀。」 雷通此时来到二人跟前,主动请缨道:「雷门主,白门主,我带些人先行探路。」 明怀镜觉得雷通这般与之前可谓判若两人,打趣道:「怎么此时却不怕了?」 雷通有些无奈,伸手挠挠耳朵:「我只是有些怕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已,看着觉得有点噁心,倒也不是什么都怕的。」 说罢,雷通便带了几名修士上前去,还未等几人走到那东西面前,雾却突然再次浓重起来,短短一挥手间,便彻底不见人影。 众人一边提神前行,一边等待雷通消息,但雷通却久久不归,这下便是十分奇怪,明怀镜蹙眉道:「按心中计数,我们方才步行,已远远超过了那两道人影的距离。」 可如今不光人影消失了,就连雷通也消失了。 事已至此,便是十分不妙,明怀镜看了看剩下的人,八千明极和空明泽不可无主,那么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便是探路最好的选择,便干脆道:「谢安,随我一起。」 此话一出,雷定渊就知道他要去做些什么,伸手就扣住明怀镜手腕:「不可,雷通消失,此地颇有古怪。」 明怀镜感受到手腕上力度,扭头一笑,温声道:「你在我身上系一根红绳,在这一头牵着,我前去看看,要是有危险我就喊救命,你放心,我不会胡乱用灵力的。」 这方法虽说笨拙,但却是可行,白承之闻言便笑道:「雷门主一定会牢牢牵好红绳的。」便让修士从百宝囊中拿出红绳,系在明怀镜腰上。 准备妥当后,明怀镜深吸一口气,嘱咐道:「你们暂时不要再往前了。」便迈入浓雾之中。 自明怀镜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后,雷定渊便一直浑身紧绷,看得白承之都不由扶额,终于在半炷香后,一道清澈的光芒穿透浓雾——是明怀镜回来了。 明怀镜毫髮无伤,来到众人跟前,神情严肃道:「前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意思是,连之前看到的路,也没有了。」 闻言,空明泽修士之前道听途说来的小故事皆涌上心头,害怕起来,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明公子,是不是走错路了?」 明怀镜否认了这个说法:「不太可能,因为白门主,雷门主和我都在此。」 不安和焦虑渐渐与浓雾瘴气融为一体,扰乱了原本还可堪堪称得上是沉静的气氛,此时雾越来越大,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搅得落叶漫天纷飞—— 突然间,天地寂静,所有声音皆消失不见。 明怀镜一开始便站在雷定渊身侧,身上还繫着红绳,还能看见身边人,但四下望去,除开自己和雷定渊,剩下所有人都不见了。 二人反应十分迅速,异变陡生之时,谢安笔与冥芳剑齐齐破开浓雾,眼看是又要聚起,明怀镜火上心头,气沉丹田立刻就要运转灵力强行冲破浓雾,雷定渊却出手将他灵气压了下去,示意明怀镜安静。 明怀镜侧头一看雷定渊神色,便知道他应是发现了些什么。 细嗅,空中浮动着血腥气。 雷定渊抽出冥芳剑,扫开地上厚厚的枯叶腐泥,明怀镜便发现就在距此两步之外的地上,歪歪扭扭写着什么东西。 明怀镜蹲下身来来回回仔细辨认,勉强认出六字—— 「此间有去无回」。 第12章 封门异变·二 明怀镜横竖看着这六字,瞧了半天,直起身子嘴角一弯,有些无语:「口气不小,这是在吓我们?」 雷定渊瞥了地上这六字一眼便不再多看,剑微微出鞘,盯着前方,沉声道:「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众人莫名消失,连白承之都不见踪影,奇怪的是二人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杀气,等在此处并不是办法,两人在周围搜寻一番,可除了那六个字,并没有看到更多东西,于是便继续向封门铺的方向走去。 明怀镜此时眼睛一转,突然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话本,一路往前走,又一路跟雷定渊说:「我曾经在一些奇闻异志上看到过一个故事。」 雷定渊侧头看去,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脚踩在枯枝上,发出干脆声响,雾气映出二人身形,行不过五步,两人便隐没于其中。 明怀镜腰上还繫着那根红绳,因眼睛的问题,只能拉着雷定渊衣袖行在一步之后,他压低声音,道:「在古时,说有一砍柴人,因祖上坟地风水不佳,原本生活尚可的家中逐渐没落,最后除砍柴郎外无一人倖存。」 「但砍柴郎并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心中苦闷,有一日醒来,看着面前残破不堪的家,觉得日子无望,于是便去林中砍了最后一捆柴,要回来一把火烧个干净。」 砍柴郎一下一下挥舞柴刀,在最后一根木头倒下后,他捡起木头,背着背篓,就往家中走去。 砍柴郎只觉得行路黯淡无光,家中妻儿死后就被自己埋在屋后,因为没有钱,所以也没办法外出做好一些的墓碑,砍柴郎想起来,他们的墓碑都是用柴木雕的。 第26页 将要走到家门口,似是感受到自己即将离开人世,砍柴郎突然觉得许多,于是颠了颠背篓,抬起头来,却看到了绝不可能看到的一幕—— 家中早已死去多日的妻儿,正在对着他笑。 妻子是绣衣娘,见砍柴郎回来,就停下了手中动作,嘴角往两边一咧,笑得与活人没什么两样:「夫君,你回来了。」 孩子在一旁打闹,妻子朝自己笑得开朗,原本破败的家也恢復了往日模样,砍柴郎一见这幅样子,只觉得恍惚,丢下背篓就上前一把抱住妻儿,嚎啕大哭起来。 妻子仍然在笑,拍着背安抚夫君,又道:「随我回家吧。」 砍柴郎抬起头,看着眼前妻子的脸,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妻儿死而復生,狂喜让他无法、也不愿再往深处想—— 明怀镜道:「于是砍柴郎进了家门,但这一进,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雷定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道路,气势凌厉,出口却十分温和:「为何?」 明怀镜清了清嗓子:「因为那房屋在此般厄运滋养下,已是异变成了灾秽,而砍柴郎,是被屋子吃掉了。」 明怀镜话语一停,两人身周就变得十分安静,他等了半天,没听见回答,便忍不住侧头去看雷定渊:「不可怕吗?」 雷定渊面无表情点点头,道:「好可怕。」 明怀镜自觉无趣:「我以前以为那只是个异志故事,但现下倒是觉得,我们这般情况,与那书中人没什么两样。」 雷定渊原本略快于明怀镜两步,此时却是突然停了下来,一伸手将明怀镜拦在身后,示意他向前看去。 明怀镜眯起眼睛一看,只见前方浓浓白雾中,有一破败门楼自其中若隐若现,牌匾上阴刻描红,写着三个大字—— 封门铺。 门楼后,村镇的布局逐渐显现出来,封门铺近在咫尺,但两人却放慢了步子,雷定渊看着门楼下的两道人影,谨慎道:「是之前让雷通消失的东西。」 明怀镜点点头,也严肃起来:「不知雷通现在如何了。」 那两团黑色人影出现在这种地方,又在门楼下,显得十分诡异,却仍然没有杀气,雷定渊闻言便淡淡道:「他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二人话间,便将要走到这两团黑色前,这时才看清地上躺着两个小孩,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毫无生气,但其身上却穿金戴银,口中含玉,手上戴镯,就如此这般横贯门楼之下。 见此情形,常人多少都会停下查看一番,再不济也会放慢步子,明怀镜却毫不犹豫,拉着雷定渊直接越过了地上二人,随后又转身面向地上两小儿方向,屏气凝神,慢慢往门楼内退去。 到十步之外时,明怀镜随手捡起一片叶子,夹在修长的两指之间,轻轻向两小儿地方一抖手—— 枯叶裹挟着寒光,如飞刃般穿透白雾划破周身寒气,狠狠划破了小儿衣襟,力道之大,直直埋入其心口之中! 地上二人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明怀镜又退后两步,冷笑道:「别装了。」 话音刚落,周围草丛树林间传来窸窣声响,只消半刻,便从周围走出十几号半死不活的鬼祟,瞪着眼睛,神情僵硬地看着明怀镜和雷定渊。 紧接着,地上的两小儿竟慢慢从地上爬起,抬手在身上抠挖,眼睛直直盯着二人,血沫肉块直往下掉,似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便将没入体内的叶子挖了出来。 雷定渊将冥芳半露出鞘,两步一踏,黑光流转,对着面前鬼祟沉声道:「退下。」 此话一出,排头那两小儿双腿竟开始微微颤抖,努力对抗不得,膝盖一软,重重跪倒在地,身形还在雷定渊威压之下不断压缩变形,剩下的鬼祟更是毫无还手之力,纷纷扭曲。 明怀镜笑了一声,便要转身向封门铺内走去。 此时面前的鬼祟已经不成人形,只能勉强看出手脚位置,但见明怀镜将要离开,却又努力挣扎起来,皆是死命抬起手臂,朝着二人身后指去。 只这一瞬,明怀镜便觉身后有异变,眉头微皱,勐然扭头一看—— 只见眼前人声鼎沸,四处张灯结彩,店铺热气腾腾,吆喝声招唿声不断,狗吠声鸡鸣声不绝。 原本空旷寂寥的封门铺,此时却变成了热闹非凡的村镇。 明怀镜心道不好,回身唤道:「雷定渊!」 「我在。」 第13章 封门异变·三 雷定渊的声音在明怀镜身旁另一侧响起,明怀镜一听,忙扭头去看,见到雷定渊还好端端站在自己身旁,才下意识舒了口气。 二人再去看封门铺门楼,原先字迹模煳的牌匾崭新如初,金漆红字行云流水,完全无法将其与先前看见的穷山恶水联繫起来。 两人站在门楼下十分显眼,不一会便有人时不时往这边瞥来,明怀镜四处瞧看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雷定渊却先一步将明怀镜挡在身后,将他拉进了右边一条极其不显眼的窄巷中。 明怀镜悄悄将头伸出巷子,观察一番,无奈道:「这何尝不是一种言出法随?」 雷定渊摇头否认:「不是你的问题。」 闻言,明怀镜回头盯着雷定渊看了一会儿,笑道:「谢谢你,我这是开玩笑呢,那个故事只是我想要拿来缓和气氛的,没想到我们竟也变成砍柴郎了。」 雷定渊并不说话,明怀镜便又去看外面的人来人往,封门铺似乎正在准备迎接什么节日,街巷两旁的店铺飞檐上,皆是挂了各色绸纱花团,上面似乎还写画了什么东西,但明怀镜看不清。 第27页 他正要叫雷定渊仔细看看,却听到雷定渊先开口了:「你为何,要同我说谢谢了?」 明怀镜心中一震,面上却十分自然,哈哈道:「是吗?我方才说谢谢了?」 雷定渊颔首,看着明怀镜一眨不眨:「嗯。」 明怀镜理了理衣襟,道:「你有心安慰我,我当然要说谢谢——雷定渊,你看外面那飞檐上的花团,是不是写了什么东西?」 那些绸纱做成的花团,材质似乎十分特别,此时封门铺内一片暖阳照拂,那花团全身尽是波光粼粼,仿若水面倒影,雷定渊要凝神去看,此时后面却突然响起一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二人扭头去看,这才发现有一个小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明怀镜和雷定渊身后。 明怀镜心中一惊,自己如今察觉不到还勉强说得过去,没道理雷定渊也如此,而一旁的雷定渊见此来人,一手已是悄悄放在剑柄上。 明怀镜半蹲身子,收敛周身气息,摆了个十乘十的温和笑脸,柔声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呀?」 这脸貌显露出的笑意,若是换成其他人来看了,定是会愿意和和气气答话,但这小孩一开始还面无表情,此刻眼神突然兇狠起来,大声道:「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明怀镜心道:「美人计没用了?!」 封门铺内嘈杂,照理来说,并不会有人发现这边窄巷中发生的事,但小孩这声却如同霹雳一响,话音刚落,不多时,人群便奔涌而至,将二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来人互相耳语,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两人,明怀镜听见其中多得是「有外人进来了」「他们不是这里的人」等等,却一直不得其意。 再看周围人群,无论是身量还是穿着,亦或是全身上下种种细节,也并不能观察出有何不同。 思索之间,这些人如乌云般层层压来,面上甚为不善,气氛剑拔弩张,似乎是要随时准备动手。 此番甚有些不妙,明怀镜侧头向雷定渊,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道:「现在怎么办,这么多人都在看,好像只能跑了。」 雷定渊颔首,反手便抓住明怀镜:「此处人有异,具体待会再说,跟着我。」 明怀镜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手腕上传来一阵温热,随即只听见身旁传来人群阵阵惊唿,便被雷定渊带着冲出包围,向着前方大道直奔而去! 风在耳边唿唿刮过,明怀镜心说这真是堪称神速了,一边大声问道:「那些人有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雷定渊却摇头,示意当务之急是要脱离身后的围追堵截,明怀镜本以为这么快的速度,那些人定是追不上的,但扭头一看,只见后面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正穷追不捨。 速度虽远比不上二人行进速度,看样子却是十分有耐心耐力,誓要抓住这两个外来者不可,明怀镜只得闭嘴。 逃了不知多长时间,雷定渊似是听到了什么,向左一拐便突然停下,明怀镜只落于他身后两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撞在雷定渊背上,雷定渊却立马转身,「啪」一声,明怀镜便结结实实撞在雷定渊怀里。 明怀镜原本已经做好碰鼻子的打算,眼睛下意识闭上,这一下却并不感觉疼,睁眼一看,雷定渊一只手正护着自己额头。 接着,便看到雷定渊轻踏两下地面,道:「土地。」 话音刚落,只见一阵青烟,池砚良从墙角冒出,道:「承灵真君,镜哥!」 明怀镜一看来人,道:「池砚良,你何时来的?你一个人来的?」 池砚良一摆手,便急匆匆捉着两人手腕戴上了什么东西,语速变得极快,一口气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个地方很奇怪,你们要先找个住处才行!」 明怀镜侧头去看远处追来的人,问道:「可我们现在这样,去哪里找住处?」 闻言,池砚良便让两人看手腕上的东西,明怀镜这才看清,那是一根色泽殷红的细绳,池砚良道:「这两根红绳,可暂保你们平安,住处随我来就好。」 说罢,池砚良顿了顿,才继续道:「但是进去之后,无论看到什么,都要当作没看到,无论听到什么,也要装作全都接纳,一定要记住了,你们保证!」 明怀镜与雷定渊一对视,知道池砚良反应如此之大,此地必定有不同寻常的情况,便道:「好,我们保证,你带路便可。」 池砚良见此便放下心来,带着二人出去,果不其然,先前紧追不捨的人群都散开来,不再将二人视作活靶子。 封门铺对外称作是一个小村镇,可道路却意外的复杂,跟着池砚良走了许久,三人才在一间高比三层的酒楼前停了下来。 明怀镜抬头一看,缓缓念出口来:「抚仙楼。」 雷定渊一手扶剑,示意明怀镜紧跟自己,便踏步跟着池砚良进去。 抚仙楼与外面仅有一布帘之隔,雷定渊以剑撩开布帘,抚仙楼中的繁华景象便向着面前三人扑面而来—— 其中人声鼎沸,遍地金银,人人皆着华服头戴珠玉,笑意盈盈;且一眼望去,抚仙楼雕樑画栋,竟是高不见顶,细看之下,每一层的画中内容都不尽相同,可却相得益彰,精湛至极。 即便池砚良之前也来过此地,现在仍是再次被惊艷了一番,嘆道:「这可真是......」 明怀镜眼波流转,倒映着楼中珠玉的细碎光芒,仰首道:「这抚仙楼里外层数不一,三与无极,怕是有修为极深的人在其中运转。」 第28页 但雷定渊自进入抚仙楼起,脸色却愈发难看,此时更是冷若冰霜,此时不远处,一人迎面走来,笑容满面,应是酒楼老闆,开口便道:「三位俊公子,是要来此店住下?」 池砚良站在二人面前,手背在身后使劲打手势,示意二人千万别说话,一边笑道:「是啊,在下这二位朋友久仰抚仙楼大名,如今终于能亲自体验一番了,此处还有厢房吗?」 这酒楼老闆眼珠滴熘熘一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池砚良身后二人,话语一转,却是冲着池砚良:「你不住这里?」 明怀镜心道不好,只见池砚良手心略微冒汗,但面色如常,平稳道:「哎呀,实在不巧,在下有些急事,在此地留不过今晚,下次一定捧场!」 此话一出,老闆笑容便不再如先前一般,但好歹也算是有这么两位十分俊俏的客官,可惜道:「罢了,红绳呢?」 闻言,明怀镜和雷定渊皆是伸出手来,将红绳露出。 这老闆一看,轻轻嘻嘻了两声,明怀镜竟觉得眼前这人笑得有些诡异起来,只见这人开口道:「你们的绳子还不够红啊。」 明怀镜皱眉,下意识便要问为何,但一想到池砚良之前反应,心中迅速斟酌一番,话到嘴边便拐了个弯:「是啊,要是能更红一些就好了。」 抬眼一看,池砚良站在老闆背后,正竖着大拇指,口中嘴型道:「不愧是你!」 看来是没问题了。 池砚良赶紧就要接过话头,想要让老闆带路进厢房,结束这场对话,却只见老闆转向雷定渊,一改之前笑意,一字一句道:「欢迎二位客官入住抚仙楼,我们抚仙楼有些规矩,是绝对不能破的。」 「其一,抚仙楼中不会有二位客官的熟人,若是看见了,那便一定是你们认错了,不要上前寒暄,这样会叨扰到其他客官。」 「其二,七日之后,便是封门铺的抚仙节,二位客官来得巧,这正是第一天,你们在楼中看到任何情景,都是封门铺人为此佳节做的准备,不用理睬。」 「其三,」老闆顿了顿,死死盯着雷定渊眼睛,继续道,「封门铺只认一位仙人,其余皆是冒充,假扮仙人可是大罪,若是被发现——」 「格杀勿论。」 第14章 封门异变·四 抚仙楼中,距几人不过十步开外,便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四处瀰漫着不知名的淡淡香气,一晃眼,仿若真让人觉得脱离凡人苦海,身处仙境。 池砚良的冷汗浸了一层又一层。 雷定渊居高临下看着来者不善的酒楼老闆,并不急于回答,半响,才缓缓道出四字:「你多虑了。」 这老闆眼睛瞪得极大,根本不似常人,雷定渊开口之时,眼球更是要整个暴突出来,明怀镜看着,只觉得这「人」好像要将雷定渊整个吞下才肯罢休。 雷定渊话了,老闆明显被呛了一瞬,但很快面色又和善起来,在前面热情引路:「如此便好,几位客官跟我来,抚仙楼定会让你们尽兴而归。」 几人便缓步上前,明怀镜看得直想发笑,但碍于现下情况只能憋住,悄声道:「这抚仙楼老闆,当真是不会演,想谋财害命的意图都写在脸上了。」 雷定渊闻言默默看了明怀镜一眼,认真点了点头:「应当跟你学一学。」 池砚良跟在二人身后,只隐约听得了几字,奇怪道:「学什么?学变脸?听说变脸很难,镜哥还会这等杂耍吗?不愧是你!」 明怀镜沉吟一番:「嗯,挺好的。」 此话头到此便罢辽,且说三人跟着抚仙楼老闆一路登上,明怀镜也不再开口说话,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一间偌大的厢房面前。 老闆微退三步,作揖笑道:「请。最后还有一点,进此房后,今日之内要沐浴一次,请三位务必行好此事。」 池砚良方才刚松了口气,一听这话冷汗又冒了出来,连忙辩解道:「不不不!我不是——不是......这里的,我不住......此处。」 没等池砚良说完,老闆压根不理睬,交代完事情就慢慢悠悠下楼去了。 池砚良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二人,抚掌大笑道:「哎呀,真是好险吶!镜哥,承灵真君,快进去吧!」 说罢池砚良便上前,大力一把推开厢房大门! 只见入眼处满是喜庆的大红,晃得三人不约而同伸手一挡,待到习惯,定睛一看,这屋子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皆是铺满了轻飘飘的红绸。 不仅如此,这其中熊熊燃烧的烛焰烛身,也是大红色的。 明怀镜:「......」 雷定渊:「......」 池砚良看着眼前景象,低头沉默了一番,登时连退三步,崩溃道:「哈哈哈哈,要不我再去跟老闆商量商量吧——」 雷定渊却摇摇头:「不必了,此地有异,不要再去冒险,这样即可。」 说罢,便首先迈步进了屋子。 明怀镜站在门口也要准备进去,咳了两声道:「先进来,关上门,一切都好说。」 池砚良却摆摆手,示意不进去了:「镜哥,先委屈你们暂时待在此地,我还有些事要做,晚上就会来找你们——入了夜之后记得一定要待在厢房里,一定!」 明怀镜颔首,但见池砚良此状也不免有些担心:「你要小心些。」 池砚良笑道:「镜哥是忘了我是土地了?我们家族本就不喜无根之地,不常在天界,就连府邸可能都只是凡间田野边的一座小神龛,藏于土地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第29页 语毕,池砚良一转身,几步之外已是不见踪影。 明怀镜也进入屋内,手轻轻一挥,身后「吱呀——」传来厚重的门板声响,将抚仙楼中嘈杂尽数隔绝,屋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二人围坐在桌边。 明怀镜正在思考该从哪里说起,雷定渊将一旁桌上的茶盘端来,却是先行开口了:「阿镜,你是否还记得,之前我们二人被人群包围之时,我告诉你那些人有异?」 明怀镜颔首:「如何?」 雷定渊看着明怀镜的眼睛,沉声道:「那群人里,有八千明极的修士。」 明怀镜闻言一愣。 「不光如此,方才在抚仙楼中,我亦看到几人,虽是褪去了金乌衣,但行路姿态间是八千明极训练特有,当是无误。」 这样一来,之前在封门铺外,除了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其余人的去向,便有迹可循。 明怀镜颔首:「原来如此,这样看来,那抚仙楼老闆所言便可对应上了,只是有一点我觉得有些不妙——」 「假设每一个进入抚仙楼的人都知道这些规矩,稍好一些,我们可以认为是他们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并不来相认;但据你所说,我更倾向于稍坏一些的打算,即,他们被封门吞吃后,都失去了神智。」 雷定渊起身为明怀镜添了一杯茶,茶气氤氲,浮在二人之间,少顷,明怀镜「嘶」了一声,有些疑惑:「但有一点,我想不通。」 雷定渊道:「什么?」 明怀镜手掌抚于杯身,指尖轻扣:「以白承之修为,又为何会被封门吃掉?」 此事的确奇怪,白承之好歹也是神族的门主,没道理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翻船,若真是如此,等白承之回来,也可以直接卸下门主之位了。 雷定渊正要答话,却忽然收声,一掌轻压,示意明怀镜:门外有人偷听。 明怀镜心下明了,迅速转了个话头:「哎呀,也不知道这沐浴汤水何时送来呢。」 随即又戳了戳雷定渊手臂,眨眨眼让他说点什么,雷定渊看着明怀镜似是有些无奈,语气却十分自然,接道:「是啊,今日太过疲乏,为何抚仙楼的速度如此之慢?」 此话一出,门外的人便等不了了,敲了敲门便抬着一个硕大的木桶走了进来,往地上一放,再出口听着竟是有些咬牙切齿:「二位公子,若是对抚仙楼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直接说来。」 明怀镜一扫来人,笑道:「偷听,也是抚仙楼的长处吗?我若是告知你们老闆,会怎样呢?」 只见这店小二面色突变,手竟微微发抖起来,二话不说便关上了门,离开了。 雷定渊点点头:「看来,抚仙楼老闆正是其中关节。」 明怀镜原本想从这店小二口中撬出什么来,但此人甚不经吓,只一句话便走得了无踪影,明怀镜回身看着眼前的大浴桶:「现在怎么办?那老闆说的话定有问题,难不成真要在此沐浴?」 雷定渊本就站在浴桶边,此时伸手就要探水,明怀镜见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雷定渊手腕,惊道:「你做什么?!」 「试试水有无问题。」雷定渊道。 闻言,明怀镜微微蹙眉,声音也不由大了几分:「这是能拿身体去试的吗?万一水里有毒怎么办?你要是出了问题那我——」 「那你什么?」 明怀镜噤声了。 「那你什么?」雷定渊看着明怀镜眼睛,再问了一遍。 明怀镜身后便是浴桶,此时已是被逼得退无可退,两手撑在身后,微微往后倒,看着雷定渊的脸,磕磕绊绊道:「我,那,那我......那我还要在对抗封门铺的同时,救你出来。」 雷定渊撤回身形,背对着明怀镜,却是不再说话了,明怀镜以为这头终于揭过,正舒了口气,却听见雷定渊的声音闷闷响起:「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 明怀镜手一抖,心说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连忙开口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 屋外又响起敲门声。 明怀镜喉中一哽,对这打断他说话的声音,竟生出些无名火来,回身道:「谁啊?」 等了半天,外面无人应答,也没有敲门声再响起,于是明怀镜只能走上前去,雷定渊却先于一步,将他拦在身后,侧身看着外面。 明怀镜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何感觉,也说不出话来了。 二人屏息,听着屋外动静。 「咚咚、咚咚咚、咚咚」。 又是相同的敲门声响起。 明怀镜听着这声音,仔细琢磨了一番,似乎觉得越听越熟悉,正将蒙尘的记忆清理出来,雷定渊却先一步拉开了门,同时对明怀镜道:「退后。」 门吱呀打开,外面的光挤进愈加宽的缝隙进入其中,二人皆是离此五步远,冷眼看着门外之物。 这是一具吊在屋外横樑上的尸体。 浑身上下都十分干净,肤白如凝脂,但鲜血却自其脚尖滴落,啪嗒、啪嗒,凝聚在地上。 明怀镜看着这具尸体,缓缓道:「方才的声音,不是这具尸体撞击门板发出的。」 因为他想起了这声音。 「当然不是它发出的,敲门人乃是我。」 来人从门后一侧冒出,逆着光,与尸体并肩站立,正是白承之。 第30页 「我在此地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你们了。」白承之道。 第15章 封门异变·五 那敲门声正是从前在天界,白承之来找明怀镜和雷定渊之时用的节奏,三人对立,雷定渊并无任何险要反应,那看来面前这人应是本尊无疑了。 白承之动身进屋,勾了勾手指将尸体放进屋内,身后便也跟着池砚良进了此处,吱呀一声,木门再次将屋外的流光溢彩拒之门外。 明怀镜正要上前查看尸体,只见白承之不紧不慢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道:「你们这间屋子——」 明怀镜一听就赶紧开口解释:「这间屋子是那抚仙楼老闆安排的!」 白承之闻言神情古怪地看了明怀镜一眼,又熘回尸体旁站着,道:「我知道,因为封门铺抚仙节的事,此楼几乎所有屋子都是这般模样。」 明怀镜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得白承之继续道:「但,你们这间屋子,似乎格外红啊。」 明怀镜:「......」 池砚良默默站远了,并不想出声。 雷定渊此时行至明怀镜身前,已是蹲下身来查看尸体,沉声问道:「白门主,你方才说,三日?」 白承之坐了下来,颔首:「是,从我一脚踏入封门起至今,已是三日了。」 明怀镜脸色一变:「可是,在我和雷定渊看来,从那条路上遇到那令雷通消失的两小儿,再进入封门铺,最后入住这抚仙楼,最多不过两炷香而已。」 那么如此说来,封门铺内的时间,当是与外界时间相差颇大的,时间空间皆是不同,但事到如今,最关键的问题已经不止于此。 明怀镜看着颇为严肃,将来时路仔细梳理了一番,沉声道:「诸位,我现在有一个不成型的猜测。」 雷定渊看着他,颔首,明怀镜便继续道:「此次八千明极与空明泽所带修士,神籍修士与凡籍修士,各占多少?」 「八千明极各为一半。」雷定渊答道,白承之点头应允,示意空明泽同样如此。 明怀镜捻着手指,开始在屋中来回踱步:「据我所了解,灾秽虽然对凡人危害巨大,但对神仙来说,至多算是比较难以处理,却不至于出现现下这般,一次全部吞食的情况,对吧。」 明怀镜这番话,看似是询问,可语气平稳,却是十分肯定,看来心中早已有数,雷定渊和白承之皆是想到了这一点,池砚良更是直接脱口而出:「镜哥,你是说,背后有......」 明怀镜停下脚步:「静水之下常生暗涌,也许这封门异变,不仅与灾秽横生有关,还有神仙的手笔。」 这番话已是点得十分明了,再往深处想,之前空明泽修士守了几十年的封门铺,一点事情都没有,却偏偏在这时候生出了灾秽—— 这灾秽是怎么来的? 但事到如今,明怀镜却愈发想不通,若封门铺真与春日仙有关,而父亲那一句「我死有疑」,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堵上无辜之人的性命? 在场众人皆是眉头紧锁,但此事却不得再继续纠结下去,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问题,这地上的无名尸体便是一样,雷定渊开口便收回了明怀镜的思绪:「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这无名尸身上颇为干净,甚至衣物都是半点血迹都无,可腹部衣料却微微向下塌陷,白承之不着急回答,只弯腰将这尸体所着掀起。 顿时一片血腥气瀰漫,明怀镜定睛去看,便知道为何这尸体小腹塌了下去—— 只因其五脏六腑,皆是被什么东西挖了出来,清理得一干二净,透过这腹中大敞的血洞,还能看见胸上肋骨上缠着斑斑血肉,正在滴血。 白承之道:「明公子,请看这里。」 明怀镜依言去看白承之手指之地,那是一部分裸露在外的骨头,上面亦是刻着春日仙。 明怀镜点点头:「看来是来对地方了。」 池砚良看得直皱眉头,捂着嘴道:「深仇大恨也不过如此,是不是因为这抚仙楼的规矩......?」 白承之摇摇头:「不知是因何而死,这具尸体,是我们家的修士,在我找到他时,就已经变成了这幅样子,手上还戴着一根红绳。」 的确,此人右手手腕上正环着一红绳,雷定渊看了一眼,伸出自己的手来,便道:「这红绳有问题。」 只见这具尸体上的红绳,颜色已是极深,红得发黑,而明怀镜和雷定渊手上的,却只算得上是鲜红。 雷定渊对池砚良问道:「土地,你如何得知这红绳可暂保平安?」 池砚良闻言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抱歉道:「我本来是想仗着身为土地的方便先行探查一番,但此处气息奇怪,我的修为不够,四处潜行,却只看到封门人手上皆系红绳,便来告知你们了。」 「但至于这红绳根源,却是还未查清。」 明怀镜道:「还未查清尚可,此地情况复杂,你一人行动太过危险。」 但话至此处,池砚良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我想起来了!我先前来封门铺查探气时,是没有的,但这次却觉得此地的气都流向了一个地方,不是抚仙楼,我几次想要找过去,但居然都迷路了。」 土地迷路,说出去都会被当作笑话——能够干扰天界在位正神,如果灾秽能有这般本事,人间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第31页 这样一来,就更加坐实了明怀镜之前的猜测。 屋外此时有人经过,影影绰绰只能看见模煳身形,众人安静了半响,白承之开口问道:「你们看到我留下的消息了吗?」 明怀镜一愣:「什么消息?」 雷定渊缓缓将那六字念出:「『此间有去无回』。」 明怀镜奇怪道:「那是你写的?」 这下却是轮到白承之愣住了:「什么有去无回?我写的是『封门吃人』,就在你们二人脚下,你们不是根据我的消息找来封门铺的吗?」 「不是,」明怀镜斟酌一番,「我们看到的与你写下的不一样,我和雷定渊是看到之前让雷通消失的两小儿后,突然到封门铺的。」 「有人跟踪。」雷定渊冷声道。 池砚良愕然道:「那此人隐匿身形的本事当是十分了得啊,连镜哥和承灵真君都没感觉到。」 白承之起身倒了一杯茶:「当时一阵大雾瀰漫,我只感觉周围有极大的力气在拉扯,但也能勉强抵抗,可周围修士却都消失不见,我便索性跟了这股力量上去,顺便给你们留下了记号。」 「你们当时,竟未感受到任何异样?」 二人皆是静默不答,已是答案。 白承之跟着众修士进来,在封门铺内待了三日,这期间了解的东西应当是更多一些,明怀镜道:「白门主,你在这三日期间,可有什么消息?」 白承之闻言表情古怪了一瞬,道:「有,我进来之后,看到了许多眼熟的修士在其中,但却并无神智,而碍于抚仙楼规矩,我亦不好轻举妄动,此外——」 「我昨日,看到有人在洗脑花。」 雷定渊闻言抬眼,明怀镜有些震撼了,不由自主瞥了瞥旁边的浴桶:「洗脑花?是......我理解的那样?」 白承之摸了摸自己脑顶的头髮,道:「是,正如你所想,掏出来放在清水里洗了,再放回去,人依然活蹦乱跳,此谓洗脑花。」 「另外,有一个好消息,」白承之表情舒缓了些,「我在其中封门内遇见了罗氏兄妹,他们二人未受影响,正在帮助调查此事,不久应当就能有消息。」 对于罗述合与罗述同,明怀镜并无了解,于是又侧头去看雷定渊,雷定渊也依然摇头,明怀镜心中便是明了,这兄妹二人虽是凡人,却当是不简单。 众人皆在屋中商议这段时间,屋外声音依然不见消减,此时却听见外面响起了三下钟响,池砚良闻声便道:「这钟声即是说,还有两个时辰,太阳便要落山了。」 明怀镜站起身来:「既然已经了解到如今状况,继续待在屋中不是办法,不如外出一探。」 在场三位神仙,明怀镜虽是被贬,但却绝非不通武力之辈,外出一探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众人应允,便终于出了门。 这间屋子左边堪堪不过二十来步,便是连通上下的楼梯,明怀镜伏在栏杆看了一会,就要向上走去。 这楼梯前方看着深不可测,无法看清尽头是何物,明怀镜脚还未踏上台阶一步,其上就幽幽下来一人,拦住了众人去路:「往下走吧,这上面,可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明怀镜礼貌笑道:「原来如此,那么我斗胆一问,若是上去了,又会怎样?」 话音刚落,只见这人语气兇狠道:「格杀勿论!」便直接沖开众人,口中还在念念有词,扬长而去。 明怀镜看着那人背影,竟是有些嫌弃:「......怎么老是杀杀杀的。」 话虽如此,但现下手上线索数量实在可怜,不知若是真闯上去,会不会对封门内的其他修士有影响,于是只得暂时作罢,向下走去。 明怀镜在心中数了数,向下行了十层,众人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雷通。 第16章 封门异变·六 明怀镜最初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于是又下意识去看雷定渊,这时才发现雷定渊也看着自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口型道:「是。」 池砚良走在明怀镜后面,比他矮了半个头,见众人皆停下脚步,便探头去看发生了何事,惊道:「这不是......」 明怀镜微微侧过头来,在嘴边竖了一指,示意他不要说出口,同时脚下步伐亦加快了不少,紧跟在雷通身后。 抚仙楼上下联通,楼梯之间纵横交错,又多有花朵藤蔓与瀑布绸纱垂下,众人在其中来回穿梭,始终与雷通保持一段距离,原本十分顺利,将要行至抚仙楼底时,雷定渊却突然将明怀镜拉住了。 明怀镜身形一顿,眼睛只一瞥便知道雷定渊拉住自己的原因——距这里不过百来步,抚仙楼老闆已是注意到了自己,正在朝此处赶来。 就在众人停下脚步间,雷通已是自顾自继续向前走去,并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明怀镜正要看其他路途,雷定渊却悄悄碰了碰明怀镜手腕。 只见雷定渊侧头悄声说了些什么,那老闆一看,速度便更加快,身形竟变得不似常人,如鬼魅一般在各层穿梭,一唿吸之间就到了明怀镜所处层数。 眼看就要逼近,雷定渊却带着明怀镜,与身后白承之二人迅速换了个位置,这下便是白承之与池砚良堪堪将他们挡在身后,逼得老闆硬生生停下脚步。 见此状,老闆开口不紧不慢,却颇有些阴阳怪气:「方才客官行路如此匆忙,是要去哪里?」 第32页 雷定渊背对抚仙楼老闆,立于明怀镜身前,雷定渊本就身形高大,这样一来,明怀镜就好像要被他整个环住一般。 白承之立于二人前方,温声道:「抚仙楼景致是十足的难得一见,在下当然是要出来欣赏一番。」 老闆却丝毫不买帐,虽然嘴上客气,眼睛却透过白承之,死死盯着他身后二人:「哦,原是如此,不过我看你身后那二位客官,似乎是要追什么人吶——」 「是在抚仙楼看见熟人了?」 话音未落,这老闆没忍住,竟自喉间打了个嗝,虽然很快就抬袖遮住,但细节却绝逃不过白承之眼睛。 这抚仙楼老闆的衣襟衣摆处,都有斑斑暗红,那是血迹。 白承之心中正在计谋着赶紧将此话题揭过,却听见身边的池砚良突然捂嘴轻唿一声,心下奇怪,便闻声侧头看去。 只见雷定渊悄然侧头俯身,双手抓着明怀镜双臂,而明怀镜竟浑身微微颤抖,从众人角度看不清具体模样,但此番动作,也实在不必再看清是何情况。 明怀镜看着眼前人,与自己不过咫尺之隔,随即便听得雷定渊悄声问道:「看到了吗?」 那声音低低拂过明怀镜耳畔,吹得他耳垂髮出丝丝痒意,明怀镜盯着雷定渊衣襟,轻声开口:「看到了。」 方才在众人停下脚步后,雷通竟是悄悄唤出了一只金乌,但好巧不巧却被老闆注意到这边境况,金乌便只能在暗处盘旋等待时机。 眼下,正是要找个好藉口赶紧让老闆离开此地。 池砚良见状登时连退两步,白承之似是也有些惊讶,直接侧身,故意让老闆看得更加清楚,再上下打量其一番,啧啧道:「在下着实没料想到,你们抚仙楼,竟还有光明正大看别人亲热的癖好?这可真是......」 这老闆明显没想到这一层,脸色忽红忽白,却仍然不死心,雷定渊动作便更大,带着身前人慢慢后退而去,这下老闆便是憋不住了,支吾半天,大叫一声:「几位还是回屋吧!」便挥袖而去。 见碍事的终于离开,雷定渊立刻打了个手势,那金乌便从暗处轻轻落在雷定渊手背上,明怀镜这时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在屏气凝神,此刻才能正常唿吸起来,咳了两声,道:「幸好没再继续纠缠下去。」 池砚良却是还没反应过来:「镜哥......镜哥,你们......」 白承之上前来拍拍池砚良手臂:「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雷门主,雷通这是来消息了?」 那金乌传完消息,就化作金尘消散而去,雷定渊颔首:「我们现在需要出抚仙楼与他汇合,雷通在封门内找到了曾青魂魄踪迹。」 自进入封门内,这里透露出的种种事情便渗着莫名,雷通没事已是喜讯,现下能够汇合当是好事,那老闆一段时间内应是不会再来碍事,众人便下了抚仙楼,要向外走去。 此时已是能隐约看到楼外日头有渐落西山的意思,明怀镜行在雷定渊身后,正要踏出抚仙楼,却突然被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店小二拦住了。 雷定渊本来已经撩开布帘出了楼外,见明怀镜没出来,又退了回去,只见这店小二阴恻恻道:「这位客官,是要出楼吗?只有公子你一位吗?」 见明怀镜不答话,这人又继续道:「外面快要天黑了,封门天黑后不似白日,公子最好还是别出楼了。」 雷定渊见状直接上前站在明怀镜身后,明怀镜笑了笑,柔声答道:「多谢好意,我们只出去看看,日落前便归。」 语毕,店小二只看着面前二人,不再继续说话,明怀镜便要同雷定渊一起出去,但就在这时,明怀镜却突然感觉衣袖一紧,下意识就挥袖挣脱束缚,随即便听到店小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我死有疑。」 !!! 这四字让明怀镜浑身狠狠打了个寒颤,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定睛去看,却看见那店小二仍然满脸茫然站在原地,眼神空洞洞,已经不再看这边。 二人出了楼,白承之和池砚良正在不远处等着,雷定渊察觉到明怀镜的恍惚,不由担心道:「怎么了?」 明怀镜心中一沉,就知道方才那四字只有自己听见了,又暂时不想在此事上多生事端,便道:「雷定渊,你们家的清心咒有多长?」 此时众人已是行至路上,跟在雷定渊身后去找雷通,闻言,雷定渊道:「全本六卷,共一百零八章,你想学?」 明怀镜心道这数量可比从前在藏书阁看过的书少多了,颔首道:「可以吗?」 雷定渊看着前方,道:「只需你想。」 虽听得抚仙楼中人说日落后不要出门,但其实现下长街上的人只多不少,此时清风吹过,竟会让人生出几分在这里生活下去也不错的意味。 第17章 封门异变·七 众人走在封门长街上,全凭雷定渊袖中的金乌引路。 这样走下来,封门铺虽说是一个村镇,地方并不大,甚至这样宽阔的长街也只有三条,但周围纵横交错的小巷却尤其多,若是真在其中发生些什么,不熟悉的人恐怕当真会命丧于此。 明怀镜一路前行,就一路在心中勾画此处地形街巷模样,大约半炷香,他便有了个大致的猜测:「封门铺的长街有些奇怪。」 白承之神情严肃,作为专管山川的神仙,这天上地下应是没有谁比得过他对风水的敏感程度:「三条长街,从头至尾靠得越来越近,到最后三剑聚合之处,剑尖直指前方。」 第33页 「这是剑煞,且是十分兇狠的剑煞。」 此时,明怀镜却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四处没找到人,转身便看见池砚良跟在后面,似乎正在努力嗅着什么,于是开口问道:「砚良,你之前说感受到的气,是否是这煞气?」 池砚良还未来得及停下动作,明怀镜一问他就要急着回答,两头气没倒转过来,呛得咳嗽了几声:「咳,应该,也许,估摸着......」 雷定渊正领头于前方认真听金乌消息,此刻闻言道:「无妨,直说便是。」 其实并不怪池砚良吞吞吐吐,一个有神位神籍的土地正神官,对这种事多少都有些不好意思。 池砚良挠了挠后脑勺,本来就有些膨胀的髮丝更加毛躁了:「承灵真君,说来惭愧,这封门里有东西在影响我,方才我正是在找气,但却找不到了。」 此话一出,明怀镜便觉得有些不妙,可以影响到神仙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少得可怜的传说中的仙器神器,便也只有修为更胜一筹的神仙了。 事已至此,封门一事已经超出明怀镜预期,正在心里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不由道:「从进到封门铺后,各位是否还尝试过联繫外界?」 话一出口,明怀镜便反应过来问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在场之人都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怎可能一点尝试都不做? 但此时一直在前面沉默不语的雷定渊却道:「外界亦有人试图进来。」 言外之意便是,试图进来,却并未成功,看来这灾秽是有意识在筛选进入之人。 明怀镜奇道:「是谁着急进来找死?」 此时长街上的人终于逐渐少了下去,雷定渊让金乌从袖中飞出,落在指上,又换了个行路方向,道:「阮松。」 语毕,明怀镜这才想起来,之前在八千明极遇到的那位一身正气凛然的年轻人,赶紧将那句「找死」呸掉:「那位天渡楼的副楼主?原来如此,可他为何之前不同我们一起?」 雷定渊不再回答,手指一处,示意金乌所引目的就在前方,白承之便接下了这个问题:「阮松元是要来的,但因为天渡楼中的一些特殊情况,于是就暂时无法同行了。」 这特殊情况说得十分委婉,应是天渡楼内部事项,明怀镜便不再追根究底,但白承之却继续解释了下去:「明公子,雷门主之前应是与你说了些天渡楼的事?」 明怀镜颔首。 「钱吴与阮松之间的不合由来已久,阮松虽说是天渡楼副门主,但这位置却并不好坐,他年纪太小,虽有一腔热血,不过很多事情......如今天渡楼中已经没几个人跟着他了。」 听至此处,明怀镜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小小年纪就能坐上副楼主的位置,也实在厉害,白门主这样说来,想必空明泽与八千明极背后是帮衬着他的。」 白承之苦笑一声,摇头道:「虽说如此,但到底是他们楼中内部事务,不好过多插手。」 在这一来一回的话间,雷定渊始终走在明怀镜两步之前,长街走尽时,便将众人带到了一地,沉声道:「就是此处。」 明怀镜抬眼一看,就知白承之没说错,果不其然是剑煞,而巧合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这三剑聚合之处。 此地是一块宽阔场合,明怀镜回身去望,在这样的平地之上,只能模模煳煳看见抚仙楼的一角楼檐,便能估摸出两地距离当是很远。 除此之外,还有最吸引人目光的一点。 众人百步之外,正立有一棵高大无比的树,粗枝繁叶,盘根错节,即便是二十人往上也抱不完全,只是这样看着,便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以此树为正中心,周围的房屋皆是远远围绕着树修建,若是御剑从空中向下看,便能看出是一个完美无比的圆,而那长街剑煞直指树干,不偏不倚,正好能将树对半噼开。 明怀镜正要上前去认真一看,雷定渊却伸手将他拉了回来,随后又捏出一金乌,使其飞了过去,待到金乌落到了树枝上,才慢慢走近了这棵树。 人间的日头一旦向西,速度便会愈加快,此时已是日薄西山,众人迟迟不见雷通踪影,正警惕四周动静,却听得树后突然传来一声:「雷门主?」 这正是雷通的声音! 话间,只见雷通从树后探出头来,仍然身着金乌衣,却已经摘掉了黑斗笠。 雷定渊上前问道:「可有受伤?」 若是凭平常,按照雷通的性子来说,定是要反驳一番了,但此时雷通却是少见的不作反应,只闷声道:「......没有。」 明怀镜来到雷通身边,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头:「你所说的曾青踪迹,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确实重要,毕竟雷通特意在金乌传讯里提到,雷定渊又道:「元山在何处?」 元山便是当时同雷通一道探路的修士,一提到此,雷通脸色又沉了几分,似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出口,半响,才说道:「......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众人在封门铺外,探路期间。 雷通与元山辞别明怀镜等人,便果断转身朝远处那两道黑影走去。 向前行了不过五步,一唿一吸之间,一阵浓雾裹挟着瘴气扑面而来,雷通道:「金乌护体!」 二人抬手遮面,待到雾气渐渐散去,雷通心觉不对,再往后看,身后众人已是不见踪影。 「雷......雷通师兄,你看,」元山此时却开了口,拍了拍雷通的肩,「你看前面,那两道黑影,是不是不见了?」 第34页 雷通闻言凝神将灵气集中于眼睛,往前看去,所穿透之处只有浓浓的白雾,再近也只有身前的元山,除此之外,皆是空相。 「我们还往前走吗?」元山此时已经是有些瑟缩,问道。 若此时叫旁人来看,怕是要啐元山一口,觉得八千明极的修士怎么如此窝囊,但雷通侧头看着元山,想起曾青的模样,十分不是滋味。 元山不过十五六岁,才入八千明极金乌影没多久,经歷的事不多,害怕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雷通看着眼前茫茫,却并不说话。 见雷通一直不回答,元山又道:「雷通师兄,我不怕,不用管我,你按照你的感觉走就好,你在这里,我肯定不会出事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刺激到了雷通,于是雷通伸手唤出一只金乌,拓宽二人身边可见一丈远:「这个地方不对劲,跟着金乌走,我们去找雷门主他们汇合!」 到底是个少年,雷通明显能感觉到元山松了口气,只听元山温声道:「好!那我——我,我,我......咳。」 这声音雷通再熟悉不过,就是呕血的声音,雷通心中一惊,就去看元山,元山正茫然地盯着雷通:「......现在到第几日了?」 元山嘴角还淌着血,却似乎毫无察觉,雷通知道情况不对,放轻了声音:「什么第几日?」 元山死死盯着雷通,雷通却感觉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什么东西,可回身,却什么都没有。 「第七日,今天是第七日了?」元山开始自言自语,「怎么过得这么快,我还洗得不够干净呢。」 说罢,元山勐然抽出佩剑,手腕一转倒转剑身,便将锋利的剑刃对准了自己,要狠狠朝自己腹部刺下! 雷通见状,手上速度比脑子反应快,叫道:「止啼!」只见寒光闪过,「噹啷」一声两剑相交,摩擦出阵阵火花,堪堪将元山动作拦下,雷通大怒:「你做什么,你疯了?!」 异变只在一瞬之间,雷通此时的冷汗已是出了一层又一层,因为在此之前,这变故竟丝毫没有被察觉到。 而元山已是听不见四周任何声响,状若癫狂,后撤一步,竟哈哈大笑起来:「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随即,便整个人朝着相反方向跑去,雷通就要上前去追,可平日一直跑不过雷通的元山此刻却速若鬼魅,一边将剑插入自己腹中,划开一条口子,一边搅动起来。 雷通十分着急,唤出重量更轻的止啼前去阻拦,却无论如何都近不了元山身,突然,元山终于回身过来,雷通见状大喜:「快回来!」 元山却并不答话,只见他两只眼珠子,一上一下开始转动,腹部还挂着血淋淋的肉丝,浑身颤抖,痛苦道:「走。」 「什么?」 「走!滚——哈哈哈哈哈!!!雷......师兄,走,我——我回不去了......哈哈哈哈哈哈我要走了!七日已到,我要飞升了!」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就像元山体内有两个人在来回拉扯,元山眼珠子转动愈发剧烈,雷通却看到,元山的眼角正缓缓流下泪来。 元山在哭,不是他体内的那个东西作祟,就是元山,他在哭。 元山越跑越远,雷通已经是怒不可遏,一边狂追,一边怒吼道:「元山——滚出来!给我滚出来,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但眨眼间,又一阵浓雾遮盖住雷通双眼,唿吸时便如黄泉般横贯二人之间,再能看清眼前,元山已不见踪影。 雷通眼睛泛红,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却看见前面又出来一人。 「......曾青?」雷通颤声道,「曾青?」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立于封门铺门楼之下。 雷通手握止啼,也不再问,缓步向前走去—— 风吹树叶,夕阳微渺,众人身周都是沙沙树叶声响,雷通表情拧巴,闷声道:「在封门铺门楼那里,我看见了曾青,再一回头,就发现周围都变了。」 语毕,此事告一段落,众人听完,皆是屏息不语。 第18章 封门异变·八 雷通虽是在努力控制自己情绪,但脸上并不好看,明怀镜上前抱了抱他,侧头对雷定渊道:「与我们进入封门时的情景很像。」 雷定渊眉头微蹙,正在想些什么,闻言只是颔首,雷通半张脸埋在明怀镜肩头,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但其实,我并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曾青的魂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身影是否是曾青,的确重要,明怀镜此时也转过弯来了,抬眼看向雷定渊:「曾青一事,是否告知过外界?」 雷定渊神情严肃,摇头不语,看着明怀镜,也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明怀镜轻拍两下雷通,示意他站直身子,随即看着众人,道:「且不论它为何要来到封门,若那身影就是曾青魂魄便也罢了,但若不是——」 「便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时日头已几乎完全藏进山头,只有零星光芒斜入此处,明怀镜站在一旁,夕阳透过他的髮丝落于眼上,流光婉转,却也暗藏波澜。 这话说得已是算十分直白了,但如今状况,也只能暂且到此为止,众人沉默一番,半响,雷定渊先开口了:「雷通,你在封门内,过了几日?」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雷通有些不知其所以然,但也认真思索了一番,肯定道:「从我进入封门后到现在,已经待了四天了。」 第35页 四天? 这二字一出,白承之神色一变:「四天?确定吗?」 雷通勐地点头:「不会有错的,因为害怕封门内日出日落有异,我还专门依照了滴水计时。」 池砚良此时上前一步,疑惑道:「承灵真君,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过,你们在进入封门之前,都是一直同行,即使后来分开进入封门铺,最多也不过两炷香,对吧?」 雷定渊颔首。 那便是了,这样一来,明怀镜从雷通开始,一个一个仔细梳理起时间来:「到现在为止,雷通,你说你在封门内待了四日。」 「但是,白门主说,他在封门铺内过了三日,砚良同样。」 雷通一听这话,便一脸疑惑,就要开口,明怀镜却摆摆手继续道:「至于我和雷定渊,从进入封门铺开始,也才过了一天而已。」 「以及,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雷通方才说的那位山公子的言行——」 「『七日已到,我要飞升了』。」 过往种种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绕着剑煞场打了一个又一个圈,此时又吹至众人身边,雷通身上逐渐渗出冷汗。 雷定渊沉吟出声:「七日。」 「对,」明怀镜点点头,「七日,是一个十分重要且特殊的节点,之前那位抚仙楼老闆说,『七日之后,便是封门铺的抚仙节』,而元山在发狂时,口中也在念叨此事。」 事实上,还远不止于此,雷通这一遭,实在是能从中推断出太多东西,不禁让人心生恶寒。 明怀镜沉声问道:「你们在入住抚仙楼时,那个老闆,有没有说过,要沐浴净身之类的话?」 雷通一听便连连点头:「有!但是那老闆实在是奇怪,我同他说话时,总觉得他要把我吃了,所以也并没有真的去沐浴。」 白承之从喉间闷出一声冷笑:「你没感觉错,抚仙楼老闆衣袖衣襟上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那血气我太熟悉了,他就是吃人的。」 这下明怀镜倒是有些奇怪了:「没有沐浴,也并未出什么事情?」 雷通挠挠头:「没有啊,我也觉得奇怪,但没事就是好事,至少比被吃了强。」 话行至此,众人却是不出声了,明怀镜并不继续表态,只扭头看了看雷定渊,却发现雷定渊也正看着自己,神情肃然,并不觉得放松。 这下明怀镜心中便觉得瞭然,雷通没有遵守抚仙楼的规矩,却也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依照之前众人进入封门铺的经歷来看,此处可实在不像什么可供庇佑的洞天福地,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众人互通消息的话间,周围已是完全黑了下来,白天还能感受到人气的封门铺,此时暗影幢幢,偶尔有些犬吠声遥遥传来,也很快破碎消减在夜风中。 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远处的抚仙楼,仍然灯火通明。 明怀镜看着那映照着光的飞檐,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冷冷:「在这样的地方,暗夜明灯,真是足够吸引人。」 在这样诡异不安的气氛下,朝着唯一的光源和温暖靠近,实在是人之常情。 但黑夜明灯,往往会生暗鬼。 白承之方才已经绕着巨树走了一圈,池砚良就跟在他身后,此时探出头来,道:「砚良要同白门主去探查这里的气脉,要暂且分别了,应是很快就会回来。」 说罢,两人便朝远处走去,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明怀镜看着二人远去方向,回身对雷定渊道:「那我们也走吧。」 他正要抬脚,却突然感觉自己脚腕死死被什么东西钳住,连忙抓着雷定渊稳住身形,随即便下意识道:「谢安!」 话音刚落,剎那间,谢安笔便随之而出,浑身震颤,爆发出阵阵金光,就要朝明怀镜脚腕东西狠狠刺下! 与此同时,明怀镜才来得及低头去看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时才发现那似乎是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正抓着一本捲轴微微颤抖,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的字迹—— 生死簿。 生死簿?! 只发生在一唿吸之间,明怀镜连忙就要收手,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做到收力,眼看就要伤到来人,此时雷定渊手腕微翻,用剑鞘轻轻一挑,谢安笔便堪堪卸力,躺倒在冥芳剑身上。 明怀镜连忙收笔,同时移开位置,只见那双手抠着地,慢慢带出一熟悉人影,那人影又爬了上来,连连咳嗽,明怀镜定睛一看,后面竟然还跟着一人。 「明兄,你这真是,跟当时在苏家的雷兄反应一模一样!」 此人话一出口,明怀镜便瞭然于心:说话这人正是李向趣! 那手中拿着生死簿,还在咳嗽的应当就是宋平涛无疑了。 宋平涛满脸无语,虽身着正经官服,身上却有些乱糟糟,头髮更是如同鸡窝一般,他这个时候才喘过气来,伸手梳理了一番乱蓬蓬的髮丝,才出口道:「我来了。」 明怀镜心觉尴尬,雷定渊立于一旁,道:「是我叫他过来的。」 明怀镜心说:「这怎么一叫一个不吱声?」但又想到雷定渊处事方式,从百年前开始便似乎一向如此,也不再说什么。 看着宋平涛还在整理衣冠,明怀镜作揖抱歉道:「实在对不住——」 还未等他说完,李向趣却先行摆摆手,笑道:「哎,明兄客气,他早就习惯了,再说了,雷兄帮地府做了这么多事,宋平涛最多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第36页 话音刚落,宋平涛便循声瞪了李向趣一眼,也不再纠结于此事,而是幽幽开口:「我在外面遇见了阮松。」 雷定渊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知为何,阮松一直没办法进入此地,」宋平涛哽了一下,「他让我带消息给你们,宁六山不见了。」 雷定渊沉声道:「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吗?」 宋平涛摇摇头:「宁六山是在从八千明极转移到空明泽的路上不见的,你们走后,有自称是空明泽的人来接他,说是有用,但到了空明泽后,却不见踪影。」 虽说这宁六山被言灵刺激,问出消息后也实在没什么太大价值,但好歹算是一条路子,李向趣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为何不把他带着一起来封门?」 雷通看了看众人,迟疑了一瞬,开口回答:「宁六山一直昏迷不醒,明公子让看好他就行,就不必带着了......谁能想到空明泽会有这么一出啊。」 这声音越说越低,越说越小,似是有些心虚,李向趣看了看明怀镜,微微摇头,啧啧道:「明兄,你还是太心软,若是我,临行时便一瓢冷水把他泼醒,死了也要带着一起。」 雷定渊一手摩挲着剑柄,良久,道:「白承之不在,那也许不是空明泽的人。」 但究竟是何情况,现下无法查清,也只能等到破除封门异相后,才可知晓。 雷通看着李向趣,似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思索了一会儿才福至心灵,问道:「李哥哥,你也是同宋公子一道,从地府来的?」 李向趣点点头,雷通则更加奇怪了:「那为何不叫阮松公子一道进来?」 未等他答话,宋平涛却先开口了:「阮松年纪尚小,此地异变非同寻常,不让他进来是好事。」 此话有理,封门目前状况的确有问题,牵扯进来的人越少越好,可雷通却转不过弯来了:「那李哥哥你进来干嘛?」 李向趣耐心咧嘴笑道:「我进来吃小孩。」 此话头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宋平涛连忙出声打断,扬了扬手中捲轴:「他来凑热闹——苏氏一案后,我去地府查了生死簿,果然有问题。」 明怀镜闻言一凛,道:「如何?」 「苏氏早在一百年前就被灭了,」宋平涛一挥手,捲轴凌空铺展开来,他手指一处,「并且,据生死簿上所载,苏氏灭门案的真兇——」 「乃是上清童子。」 第19章 封门异变·九 上清,又是上清。 明怀镜与雷定渊互相对视一眼,沉吟道:「之前在八千明极时,宁六山也提到了上清。」 如今苏氏灭门真正的时间已有出落,且此事亦与上清有关,实在无法用简单的巧合来搪塞过去。 苏氏为何会惨遭上清童子毒手,因此事久远又死无对证,暂且按下不表,明怀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现下有一个问题,他想不通。 当年父亲所说的「我死有疑」,如今为何会与上清童子扯上关系? 这件事在明怀镜眼里愈发扑朔迷离,雷定渊此时出口,及时打断了明怀镜乱成一团的疑虑:「上清童子,已有许多年未曾见人,虽说他自天界下凡后,在职四方聚泉殿——」 「但据我所知,现任货泉真君自百年前被下放凡间后愈发虚弱,早已压不住他。」 明怀镜颔首,严肃道:「这倒是与之前阮松公子所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对应起来了。」 随后,雷通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哦!我就说呢,明明苏氏有降神幡,但是被灭之后,居然没有神仙下来找明公子麻烦,原来是因为苏氏早就没了!」 闻言,宋平涛却摇摇头:「恐怕不止这么简单,上清这般作为,我却从未听说过有天罚降临,也许又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上清这条线就此断裂,并不好继续查下去,众人也无法再多说什么,明怀镜心中虽有疑惑,但事已至此,他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雷定渊正看着自己。 明怀镜愣了一瞬,随即莞尔,轻声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雷定渊只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良久,才一点头。 远处抚仙楼的光亮在其四下的黑暗中,始终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众人谈话期间,仍然不见白承之和池砚良踪影。 李向趣站在一边觉得有些无聊,便仔细研读起面前这本生死簿来。 在三界轮转中,神仙的陨落,最后便会归于山川天地,地府鬼官同样如此,不过那时间仍是凡人无法想像的长久。 而所谓地府生死簿,记载的则皆是凡人生死。 李向趣把苏氏那几行字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再也读不出什么花儿来,于是便伸手拨弄了一下捲轴,只见这捲轴又慢慢铺展出了一点—— 李向趣来了兴趣,定睛去看,却发现多展现出来的那几行原本应该有字的地方,莫名空出来了。 这空缺十分明显,前后都有记载,却唯独此处没有,就像是被刻意抹除掉的,李向趣不由出声问道:「宋平涛,你们这生死簿,还可以改的吗?」 此话皆是把众人注意力吸引去了,宋平涛闻言扭头奇怪道:「你在说什么傻话?」 李向趣用下巴指了指那空缺出来的部分,正要说话,宋平涛却将手一挥,飞快把捲轴收入袖中:「我也不清楚,生死簿不止有一卷,书籍的捲轴的都有,并且我也不是管生死簿的鬼官。」 第37页 这已是说得十分明了,李向趣却抱臂看着宋平涛,上下一打量,道:「那你是怎么把生死簿拿上来的?」 宋平涛满脸无语:「自然是问过阎王了,你一介凡人,为什么总爱关心天上地下的事情?」 这话李向趣并不爱听,皮笑肉不笑:「我一介凡人,也不见得你们神神鬼鬼的就能手眼通天了啊。」 不知怎么,眼看气氛又要剑拔弩张起来,但现下明显不是一个吵架的好时机,明怀镜赶紧出声打断道:「对了,雷通,你为何要将约见的地点定在此处?应该不是因为此处风景好吧?」 雷通自然知道明怀镜的意思,连忙响应:「确实不是,之所以定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探查过封门,昨天入夜,剑煞——剑煞树这里有一群人聚集。」 雷定渊沉声道:「行为举止有异?」 「对,」雷通点点头,「这个地方很奇怪,入了夜我就总觉得眼前有一层雾,昨日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还好今天雷门主你们来了。」 这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但雷定渊却眉头微蹙,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你前几日夜里,都未曾待在抚仙楼?」 话音刚落,雷通便连忙否认:「不不不,只是昨日而已,前两晚是待了的,不过那两日我没有按照老闆的做,却也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待在里面也什么都找不到,便干脆出来了。」 明怀镜闻言轻轻擦了擦额头,用眼神示意雷定渊:雷通这小子可真够莽的。 雷定渊回道:你也差不多。 明怀镜:......? 雷定渊轻轻摇摇头,不说话了。 众人话间,消息几乎是通了个遍,于是就商量着要分头去看此地有无异常。 此时已近亥时,站在剑煞树下,除了明怀镜这几人外,再也看不见任何活物踪迹。 只有远处的抚仙楼,还能隐约看见琉璃瓦透出的光,如同烛火一般,在夜色中明灭不定。 明怀镜正要同雷定渊一起行动,却突然听见不知何处飘来的幽幽声响,如同一纸小船泊于江河湖海,他略微凝神片刻,沉声道:「春日仙。」 众人此刻都还未分开太远,一听这曲子便又聚拢回来。 只听得这其中老少男女都有,虚弱嘹亮皆备,声音就这样不经任何雕琢地混杂在一起,相比之前,竟生出些许摄人心魄的意味—— 「又向南城凝眸望,天灯游鱼放。」 「春日长,烛火灵香竞芬芳。」 「高堂上,岁岁年年得仙赏。」 「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自灰飞。」 这声音由远及近,离众人所在之地越来越近,一遍终了,又是要在来一遍,明怀镜道:「是从抚仙楼那个方向来的。」 雷通此时也说起自己经歷:「我昨日在此处,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当时却并没有现在这样清晰可闻,甚至压根就听不出到底是在唱什么,今天倒是清楚了。」 但根据那群人的行进方向,众人自然不可能继续如此这般大喇喇站在剑煞树下,于是便绕着树下走了半圈,停在了巨树身侧,看着远处长街来人。 夜色中,星辰半点不见,却也并没有月色照明,众人等了良久,才终于在长街房屋遮挡处,看见了第一个人。 随后,三剑长街聚合之处,皆分别走出三人,这三人身后还跟着更多人,皆是成列走出,头颅微低,口中嗫嚅,应是在唱春日仙。 但待到这三列长街的人都几乎尽数显现,明怀镜等人却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 每一个低声吟唱春日仙的人,双臂皆向前伸出,双手作捧状,其上稳稳放着一团花朵样的各色绸纱。 明怀镜眼睛看不清楚,却又觉得这东西眼熟,便扯了扯雷定渊衣袖,正要开口让他看看,雷定渊却先低头伏在他耳边,悄声道:「是你我初入封门时,所见飞檐上的绸纱花团。」 这声音低声得恰到好处,吹得明怀镜鬓边髮丝微微扬起,他摸了摸自己耳垂,低声道:「多谢。」 「还没结束,」雷定渊却摇摇头,过了一会,继续道,「那绸纱上印的字迹,乃是「九天三界上清童子」及「九天三界玄严神司命大真君」,还有其他名字,应当是凡人之名。」 明怀镜颔首:「看样子,先暂且猜测那名字所对应的,正是手捧花团的人。」 但这说到底也只是猜测,事实如何,也需继续冒险往下探寻,那人群离剑煞树越来越近,明怀镜这边便始终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在树下绕圈子。 利用树的遮挡,众人便确定了,并没有八千明极与空明泽的修士身在其中。 不多时,那群人便依次离开树下,来到树的不远处,围成了一个大圈,不动了。 与此同时,曲声也不动了。 半响,只见其中一人先行抛出手中绸纱,后面的人便也一个接一个抛出,那围出的圆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但那些人的手劲却出奇的稳准,皆是抛在了正中间,渐渐堆成一座小山。 明怀镜一行人站在树身侧,看着不远处的这般景象,屏息不语。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待到众人都要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动作时,却突然有了动静—— 那人群当中,竟是凭空生出了一把火,看着轻飘飘如晚霞一般落在了绸纱之上,接触的那一瞬间,「轰」一声响,绸纱熊熊燃烧的瞬间,便将周围映得亮若白昼! 第38页 在如此的光亮之下,人群仍是沉默不语,此时已经过了有将近半炷香,明怀镜看得心中着急,就想要亲自出马,但随后又想起金乌,于是便戳了戳雷定渊,扭头一看,雷定渊指尖上原是已经停了一只小巧的金乌。 雷定渊看着他,微微一颔首,正要放飞金乌出去,但此时,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 「哥哥救我!!!」 随着声音突出的,还有窜出来的一道人影,一边大哭得撕心裂肺,一边拉扯着身上衣服,似乎是疼的。 这下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雷定渊一听这声音,竟是微微惊唿出声:「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求救声后,紧跟着便是另一个人影沖了出来:「静之!」 原本明怀镜只是觉得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可这么一来,他便瞬间想起这求救声的主人是谁—— 这位正是空明泽门主白承之的弟弟,白静之! 第20章 封门异变·十 这一下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白承之与池砚良应是早已发现了此处异样,于是先隐藏身形在一边等待时机—— 却没曾想,白静之竟然跟在了自己哥哥后面,还不知为何混进了那群邪之又邪的「人群」中! 但事已至此,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中间的绸纱燃起沖天大火,唿啸着直卷天际,人群瞬间暴起,白静之口中还在喊着「哥哥」,与此同时,人群中也开始响起震天的高唿声—— 「他!他是外来的!」 此时此刻此处,一片混乱,隐藏身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明怀镜直接站了起来,对着人群大喊道:「在这里——」 但那群人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狼狈不堪的白静之,明怀镜就要冲上去,却先看见白承之一边跌跌撞撞冲出树后阴影,手中抽出一条极长的蝎尾银鞭,人还未至,口中先道:「寂潮!」 只见那长鞭尖啸着奔出极远距离,看着纤细却力量奇大,眼看白静之背后已经围上一圈鬼影,此时寂潮裹挟着灵气汹涌而至,「啪」一声便将那周围人抽飞数十丈远! 白静之还未反应过来,不知自己早已被哥哥救了一命,此时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白承之,此时却突然从他身后伸出一只瘦弱苍白的手,一下就将白静之的嘴死死捂住。 随即,只听见女子声音清清冷冷,只说两字:「别动。」 这一下他便是说不出话来了,明怀镜在不远处一看这架势便道不好,雷定渊却伸手拦住他,微微摇头道:「不必。」 明怀镜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白静之身后站着一位女子,看着似乎身形瘦弱,纱蒙半脸,可却绝非身手平庸之辈。 只因她捂着白静之的那只手,看着便力气极大,其上筋脉纵横,甚至还有青筋在微微跳动,白静之被这样捂着,竟是半点声音也再发不出。 就在明怀镜分神去看的这一瞬间,四周人群已是注意到此处动静,就要袭来,再一晃神,那女子已是带着白静之远离斗法中心,在一旁安顿去了。 虽然白承之已经来到此处与众人相见,但此时却不是互相寒暄的时候,眼见白静之暂时安全,白承之这才抡起寂潮大开大合,那长鞭尾端还有根根倒刺,抽得整个剑煞场上尽是骇人声响。 之前围成一圈的那群鬼祟看着不多,此时却感觉无论如何也杀不完,明怀镜在一旁问道:「这也是生魂附体?」 雷定渊摇头否认,明怀镜看了便一扭头,手中就唤出谢安笔,道:「那就杀了便是。」 语毕,明怀镜往前一踏,却发现自己后领被抓住,他瞬间心下明了,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来,果不其然是雷定渊抓着自己。 雷定渊看着明怀镜,又摇摇头。 此刻已是有一长串鬼祟朝雷定渊背后直扑而来,明怀镜看了一眼便捂脸:「真是找死。」 随后只听得一破空声响,冥芳剑已然出鞘,一看那鬼祟便开始兴奋,飞快上前去朝着鬼祟脑袋开膛破肚,杀到后来,甚至一上一下,一脑袋一肚子,带着黑光,如同浪潮一般将其剷除干净了。 明怀镜后领仍然未松,他看着悠悠飞回来的冥芳剑,沉默半响,又把眼神转回到雷定渊身上,举起手中的谢安,道:「谢安笔也想这么干,你让我去,我会控制好的。」 雷定渊闻言松开明怀镜衣领,明怀镜一看便大喜,却又听得雷定渊继续道:「你当知你身体状况,不到最后时刻,你不必出手。」 明怀镜满脸真诚:「我就杀几个,真的,不骗你。」 但此话也并没有什么用,雷定渊招招手唤了雷通过来,雷通刚好将眼前鬼祟剷除干净,此时蹦蹦跳跳跑过来,还没等雷定渊说什么,雷通便明白了:「哦——没问题雷门主,保护明公子就包在我身上!」 雷定渊一点头,侧头看了明怀镜一眼便提剑出去了,明怀镜看着那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却听得雷通道:「明公子,你可千万别逞强啊,一定要时刻记得,你现在是凡身,凡身!」 话音刚落,明怀镜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一眯眼,发现远处抚仙楼的光亮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立刻就大声问道:「池砚良呢?」 此时剑煞场上尽是斗法和金石相击之声,还有白承之挥鞭的破空声响,明怀镜需得扯着嗓子才能让所有人听见,剑煞场上迴荡的全是这中气十足的声音,雷通闻言惊道:「明公子,小心别把远处居民吵醒了!」 第39页 明怀镜闻言温和一笑:「现在看来不醒也得醒了。」 此言不假,这惊天动地的一嗓之后,剑煞场周围房屋开始接连亮灯,但其实要说,也实在怪不了明怀镜。 此处斗法动静,就算他不叫也迟早会醒,现在这般最多算破罐破摔,明怀镜提气就要再喊,却听得一声—— 「镜哥,镜哥!我在这——」 明怀镜闻声看去,来人正是池砚良,但池砚良此时却是从长街剑煞处走来,这便奇怪了,明怀镜心道:「他方才不是同白门主一道的吗?」 这时池砚良看着竟是筋疲力尽,走着走着就会化作青烟钻进土里,虽说是在用此招节省精力,但明怀镜此刻心急,就要先上前去。 但变动只在一瞬之间,方才还在别众人死死压制的鬼祟,随着剑煞场上那堆绸纱火势越发兇勐,竟也越发难杀起来。 剑煞场上,斗法声势越发勐烈浩大,就像是有什么人故意要弄出这里的动静,搅动出的风在天地之间唿唿作响,剑煞树的树叶随之乱飞飘落,如同绿雪。 明怀镜往前走的同时雷通也紧跟其后,正在斩除身后鬼祟,此时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鬼祟头颅,眼看就要啃上明怀镜手臂,明怀镜轻轻一瞥,便开始动作。 只见他身形轻盈,也并不着急唤出谢安笔,轻一点脚便踏上空中树叶,拢袖时便带下数十片,落地时已将叶片夹于手中,躲过了那鬼祟的攻击,轻一抖手,柔若无骨的叶片,便化身飞刃唿啸而去。 几叶以极快的速度飞完,明怀镜拍了拍手,低头看着地上的残肢肉块,温声道:「真是找死。」 余下的已是不用多说,那叶片的力道,速度和准头都一顶一的好,围上来的鬼祟自然是被杀了个一干二净,远处的李向趣此刻刚好看了过来,腾出手来抚掌道:「拈叶飞花!好好好!」 经这一遭,池砚良已是藏身进了土里,明怀镜方才处理鬼祟,分神没留意到这边,此刻才四处找起池砚良来,道:「砚良?池砚良——土地!」 这时,他却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好厉害的准头!」 这声音听来当是女子,明怀镜勐然一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空空如也,而池砚良也出来了,拍了拍明怀镜的肩头,道:「镜哥!」 明怀镜闻言回身,看了池砚良并无大碍,正要开口,池砚良却先摆手打断了:「镜哥,你先听我说,我方才去抚仙楼探查情况,这边动静太大,他们已经发现不对了。」 见池砚良出现,雷定渊杀完自己那处的鬼祟便赶来,明怀镜道:「他们在清点楼中人数了?」 池砚良看着有些慌张,但也勉强算是冷静,连忙点头:「我临时用泥土捏了几个小人冒充你们,他们还暂时查不出来,但时间久了就不行了,这里必须得速战速决!」 明怀镜看了看身旁的雷定渊,只见雷定渊颔首,沉声道:「你只需出主意,剩下的我来。」 这句承诺不轻不重,明怀镜却觉得心中被轻轻一锤,他站在树下观察当前形势,之前众人已经解决了不少鬼祟,此时虽然还有,却也并不多,若不是因为抚仙楼,当是能够很稳妥地处理好。 只思索了一会,明怀镜便要开口,但与此同时,却又听得树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哭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别过来!我还不想死!哥哥救我!」 又是白静之! 明怀镜无奈扶额,对于此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此动静又是吸引了更多鬼祟前来,又听得之前那捂嘴的女子声音传来:「白二公子,你不会有性命之忧,请安静一些。」 但这声音很快被白静之哭声掩盖,随即,只听得白承之朝这边怒吼道:「罗述合,你还在等什么?!」 接着便是一声手刃噼肉声响,白静之头一歪,不动了。 明怀镜这才反应过来那捂嘴的女子是罗述同,但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他开口便道:「各位,速战速决,把鬼祟驱赶至我这里!」 宋平涛闻言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众人皆纷纷动手,极限缩圈,将鬼祟如同赶鸭子上架一般驱赶至明怀镜处,过程十分顺利,再过一阵,雷定渊就要动手,此时却突然听得鬼祟群开口大骂了起来。 「雷定渊!你他妈的不得好死——」 「我们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吃了几个人,我们也要活的呀!雷定渊残害无辜,丧尽天良,天打雷噼了啊啊啊!」 明怀镜一听这声音,原本十足温柔的脸瞬间冷了下来,雷定渊脸色倒是不动如山,淡淡道:「八千明极只杀不渡,你们不必跟我解释。」 此时鬼祟皆是被赶至一处,明怀镜上前一脚踹倒其中一只,脚踩其肩头,缓慢施压,倾身笑道:「你知道承灵真君的冥芳剑,为何叫冥芳吗?」 「我——」 话音未落,明怀镜已经懒得听它废话,转身就走,这鬼祟仍然不知死活,张牙舞爪就要扑上来,雷定渊手腕一翻,速度奇快,便一剑将冥芳插入其心口。 这鬼祟愣了一愣,下意识便用双手抓着剑身,但已是徒劳无功,冥芳剑并不在它身上多做停留,继续往后穿刺而去—— 只见每一个被冥芳剑穿刺过心口的鬼祟,都从心脏处缓缓绽出金色的花,明明四周血肉四溅,那花上却亮洁如初,随着冥芳剑气轻微摆动。 半响,鬼祟群间勐然爆发出极其尖锐骇人的哭喊—— 第40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鬼祟甚至伸手想要将花连根拔出,但毫无作用,就算是将身体挖穿,也无济于事,那花就像天生生长于其中,瞬间将其整个身体吞食殆尽。 良久,整个剑煞场上,还哪里有什么鬼祟,只余下一片透着温润光泽,生长于骸骨之上的金色花海,随风摆动。 明怀镜蹲下身子,不知道是在跟谁解释,但仍然一字一句说道:「被冥芳吞食灵田者,永世不得超生,你们死得不冤。」 雷定渊并不言语,只召回冥芳,随手在身后挽了个剑花。 这长久一役,鬼祟已被尽数斩除,池砚良看了看抚仙楼方向,有些着急:「楼那边的人要来了。」 在还未出现剑煞场异变时,在场人数是六人,即便加上之后赶来的罗氏兄妹,以及白静之,也不过九人而已。 但明怀镜想起了自己在拈叶飞花后,从身后传来的那一声。 他不动声色地数了数现下人数,发现不知何时,在众人的不远处,立着两道人影。 那是多出来的第十人和第十一人。 第21章 封门异变·十一 罗述合那一记手刀威力巨大,白静之此时正深深沉睡,面貌安详得如同死人,全看不出之前鬼哭狼嚎的狼狈模样。 白承之怒气正上头,还在琢磨着要怎么教训自己弟弟,又看见架着白静之,低头不说话的罗氏兄妹,心下瞬间明了,气得抖袖伸手,使劲点了点两兄妹,平日的翩翩风度荡然无存。 经过刚才一战,剑煞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场周房屋皆是亮起灯来,隐约能看见其中暗影恍惚,众人警戒了一阵,却不见再有东西出来。 那两道人影只是站在那里,不动。 风起,明怀镜立于一旁,眼睛死死盯着那人影,也并不发声,手上却悄悄扯了扯雷定渊衣袖。 雷定渊微微侧头,只见明怀镜快速打了个手势,意味着:那处有东西。 这暗号是他俩从小用到大的,在天界失势后,明怀镜已经有许久不曾再用,本来还担心传达的意思是否有误,但雷定渊看过后,只是颔首。 随即,雷定渊已是一手抚上剑柄,并不往那边看,但浑身气势都凌厉起来。 树叶在天地间随风而起,模煳了剑煞场的不安气息,不得不说,那两道人影的站位十分巧妙,方才最后一击后,众人几乎皆面对明怀镜二人,而那人影恰好躲开了众人视线,立于雷通背后不远处。 明怀镜面不改色理了理衣袖,若无其事走上前去,道:「雷通,你感觉怎么样,受伤没有?」 雷通还在一旁清点此番斩杀的鬼祟数量,闻言一愣:「啊?我好好的啊,没有受伤。」 眼看就要走到雷通身前,明怀镜一手背在身后,笑了笑:「是吗,那可太好了。」 说罢,明怀镜便要伸出手拍拍雷通肩膀,就在那修长的手碰到雷通肩膀的一瞬间—— 「冥芳。」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光越过明怀镜身形,擦着雷通鬓角直奔其身后那两道黑影而去! 冥芳出剑速度极快,众人这时心下一惊,却才意识到身后有问题,雷定渊沉声道:「人神鬼的气息在此处会完全混淆,难以察觉。」 雷通的瞳孔一瞬之间便放大了,但口中却死咬着没有出声,明怀镜一喜,这时才终于拍了拍雷通肩膀:「不错不错,这次胆子——」 「......为什么这次还是我!」雷通大叫道。 明怀镜话还没说完就被噎了半截回去,但是想了一想,短短几天之内被冥芳贴脸擦过鬓角两次,也实在不算什么友善的体验,随即就安慰出声:「抱歉抱歉,回去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雷通:「......谢谢明公子。」 事已至此,那两道人影已是再躲不得,见状就要跑,白承之一看就要出手,寂潮尾端钩在地上蹦出阵阵火花,李向趣却先一步伸手拦下了:「鞭子虽好,但你要是再抡一圈,能把整个封门铺的牛鬼蛇神都吵醒。」 冥芳剑出后,那两黑影堪堪躲过,但仍被紧追不捨,明怀镜手中此时已是再出飞叶,悄无声息就追上前去,现下虽已经惹出动静,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但是话说回来,那两道黑影身形竟然非常柔软灵巧,皆是躲过了飞叶,而在冥芳剑将要飞近那两道身影时,速度却陡然慢将下来。 明怀镜眉头微蹙,侧头去看,果不其然听得雷定渊沉声道:「是人。」 这一下,他便心下明了,再夹出两道飞叶,却不再带杀气,力道也放轻了许多,恰好钉住其中一人的衣摆。 那叶片深深陷入地里,众人模模煳煳听见那人惊唿一声,却无论怎样也拔不起来,此时另一人也要上前帮忙,明怀镜喉间闷出一声笑,缓步上前道:「没用的。」 眼看就要接近那两人,此时,却见其中一人拔剑出鞘,向明怀镜刺来,被困住的那人似是要拦却没拦住,明怀镜正要偏头一躲,身后却突然飞来一弯月模样的迴旋银刀,拦下来剑,皆向两头飞回。 明怀镜回头一看,发现竟是那位名为罗述同的女子,只听得罗述同道:「多谢明公子那日送药。」 原是来还人情的,明怀镜闻言颔首,柔和一笑,罗述同也不再说话了,又自顾自架着白静之到了一边去。 此时,人影倒是明了,却仍不知这多出来的两个人从何处来,又是来做什么,从里到外疑点重重。 第41页 众人包围着走上前去,却发现这两人一男一女,样貌颇为般配,衣着干练,估摸着都是四十岁的样子,那女子一见来人,便连忙摆手:「不打了不打了,都是误会!」 而那男子微微将女子护在身后,并不说话,面上却是十分警戒的模样。 此时距离鬼祟斩除已是过了一段时间,池砚良从一开始就在时刻监视抚仙楼动向,许久未出声,这时一说话便引得所有人循声看去:「镜哥,不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抚仙楼的泥偶也快撑不住了。」 李向趣闻言便原地转了一圈,随后接道:「已经来不及了,这剑煞场周围的东西都醒了,想要悄悄走,我看是不太可能。」 这样一来,众人就陷入两面夹击的包围圈,明怀镜看了一眼身后那女子,一伸手就点了两人的穴,只道:「暂且封住你们气脉——得带着他们两位走,留在这里,他们会死。」 随后,他似乎想起宋平涛来时方法,问道:「宋公子,我们能否一借地府走道?」 本以为此办法可行,毕竟明怀镜被贬时就去了一趟地府,但宋平涛却立刻摇头,坚决斩断了这条路:「不可,凡人生气本就与地府相冲,李向趣是因为脑子有病才跟着我走地府,这条路不是人人都能走的。」 李向趣笑道:「那你不还是把我带着了?我们俩不过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宋平涛已经懒得继续跟他斗嘴,李向趣却是眼里来了光,嘶声继续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安静离开是不行了,但把动静嫁祸给别人,却未尝不可。」 这话听着颇具破罐破摔将计就计的意味,自带不靠谱的气场,宋平涛有些无语:「你别浪费时间。」 明怀镜闻言却认真了起来:「愿闻其详。」 李向趣手肘一捣宋平涛,同时从怀里挑挑拣拣,最后一顿,终于掏出了一样东西,道:「请看。」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李向趣双手捧着—— 烟花。 其上写着「一发二十响!保证绚烂!保证尽兴!保证亮若白昼!童叟无欺!不好看你来砍我!」 明怀镜:「......」 雷定渊:「咳。」 池砚良揉了揉眼睛,雷通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嘴里磕碰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烟花......」 李向趣对众人反应倒是十分无所谓:「我是凡人啊,凡人不就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我平时没事就放来炸个坑躺里面,睡着可舒服了。」 这句话是相当的驴头不对马嘴,站在一旁不想再动手的白承之,此时终于忍不住了,眼角抽搐,道:「不好意思,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但是,躺在里面做什么?」 李向趣笑道:「安息。」 明怀镜见到烟花的那一刻,思绪空白了一瞬,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抓着李向趣肩膀,道:「可行!」 话音刚落,雷定渊就叫了池砚良:「土地,现下是否能够再捏泥偶施法?」 池砚良颔首示意已无问题,随即,明怀镜便道:「砚良可捏几个泥偶,身形是人即可,还需得将这些烟花埋进泥偶身体里。」 闻言,池砚良便一挥袖,地上土地就凭空悬浮起来,不一会便出来了大致人形,随后又将烟花埋入其心口等要害处,在黑夜之中,乍一看竟与鲜活的人无异。 正在着手做时,远处长街交汇之处,却是传来了阵阵推搡吵闹之声,再又是杂乱的脚步声,池砚良道:「他们来了!」 此时本来还有半个人没捏好,但也实在没有时间,明怀镜一甩手,道:「走。」在场一众人神,便飞快朝着剑煞场一旁黑暗中隐没而去。 众人不能离房屋太近,剑煞场除了那棵巨树之外皆是平坦地,只能暂时隐没身形,此时已是能够看见抚仙楼的人零零散散赶来,明怀镜沉声道:「封门十分排外,他们即便对上,应该也是没多久就会反应过来,我们得赶紧走了。」 话音刚落,从此处,便恰恰能够看见抚仙楼人来到剑煞场,而从他们的角度,远远就见剑煞树下堂而皇之站着几道身影,遂大怒,皆纷纷使出武器,不偏不倚,正朝着人影的要害处砍刺而去—— 「砰!砰砰砰!——」 唿吸之间,只见从剑煞树下的烟花腾空而起,到达最高处时炸成绚烂无比的火树银花,映照得天空五彩斑斓,当真是亮若白昼,埋藏烟花的泥偶被带着四处乱飞,有的直直升天。 与此同时,剑煞场周围的房屋动静再起,终于有「人」探出头来吐着长舌大骂,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随即便跳出窗来,直奔剑煞场抚仙楼人而去,血肉横飞! 此时此刻,天空要多绚丽有多绚丽,剑煞场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烟花炸响的那一刻,众人便赶紧趁乱熘走,李向趣在后面拍手笑得直不起腰,宋平涛提熘着他跑,明怀镜与雷定渊对视一眼,大约是觉得太离谱,竟也笑出声来。 众人便这么拖家带口,在漫天的烟花声中,有惊无险地潜回了抚仙楼。 不知是否是剑煞场的动静太过巨大的原因,抚仙楼内竟是没几个看守,连老闆也不在,明怀镜一众便左拐右拐,躲过了几个眼线,来到一厢房中。 此屋空间十分大,容纳下在场十余人也并无问题,那无名女子一进屋就问道:「这是谁的厢房?」 明怀镜清了清嗓子,道:「我......我们的。」 第42页 雷定渊此时踏步上前来,站在明怀镜身边,这女子只看了一眼便抱拳:「原是如此,失敬失敬,多谢多谢。」 众人在这房里已是安顿好了,站的站坐的坐,白静之被歪歪扭扭安置在床上,口中还在嗫嚅着说些什么,大约还是被方才经歷给吓的。 此时,雷定渊终于首先开口,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女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说明身份:「我名独秋心,他叫裘方半,我俩是二十余载的夫妻了,平日游歷四方,这次偶然到了封门铺,没想到竟是碰见了你们——你们,都是神仙吧?」 明怀镜闻言,便一歪头,问道:「如何得知?」 独秋心就笑笑:「以你们的身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凡人修炼成这样的——我说你这人,你打打招唿呀!」 后面这半句正是对着裘方半说的,但此人似乎并不爱说话,闻言只是一点头。 明怀镜侧头悄声对雷定渊道:「你遇到对手了。」 雷定渊并不就此话回答,而是继续对独秋心道:「如何信你?」 独秋心嘴一撇,一屁股坐下就毫不客气地喝了口茶:「我知道现在看来难以令人信服,但我所言句句属实,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找个人来探我的记忆。」 话已至此,明怀镜也是十分不客气,伸出二指悬至独秋心额上,道:「得罪了。」 半响,明怀镜才睁开眼,看着雷定渊,摇摇头,那便是没有问题的意思。 见状,独秋心又喝了口茶,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谨慎点没坏处。」 在场众人对这句话不置可否,毕竟他们当中,随便拿个神仙出来的年岁都能够得上凡人好几世的轮迴。 此时,白静之已是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见白承之的脸悬在眼前,脸一垮,翻身就死死抱着他,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白承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压着怒气拍拍白静之的背,把他扒拉下来,道:「你怎么跟来的?谁帮你跟来的?为什么要跟来?」 白静之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封门铺太危险了,我想陪着你一起,哥我现在晕得很,你别问我这么多问题。」 这话换作别人听多少都要感动一番,白承之却丝毫不吃这一招,冷冷道:「你还懂得避重就轻,我看你脑子现在清醒得很,快说!」 最后二字咬得稍重了些,白静之浑身一抖,脱口而出:「不不不不别别别别,是我自己的问题,跟罗述合罗述同没关系!」 此番答案是清晰可见了,白承之闻言回身,眼神严厉,狠狠剜了罗氏兄妹一眼,但又碍于现下情形,只得暂时作罢,道:「此事回空明泽再议。」 这毕竟是空明泽自己的事,明怀镜站在一旁也不好插手,正好也给众人一点缓和的时间,百无聊赖之时,他便盯着杯中上下沉浮的茶叶愣神,半响,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明怀镜就发现出了问题。 只见自己的手上,乌气缭绕,甚至皮下隐约有黑血渗出,他眉头微蹙,雷定渊见状便拿起明怀镜的手,沉声道:「怎么回事?」 明怀镜盯着自己的手,面上严肃无比,心里却有些发虚:「应该是剑煞树叶。」 是了,那剑煞树看着与平日里的树无异,但三剑聚合处的巨树,本身就已经诡异非常,此番的确是明怀镜大意,良久,并未听见雷定渊声音,明怀镜悄悄抬眼,道:「你生气了吗?」 雷定渊只看着他的手,此时正在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渡去,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也并不回答。 明怀镜又不敢看他了:「这是我自己硬要出手的,叶子顺手就拿了,没想到会有毒,跟雷通没关系。」 闻言,雷定渊终于抬眼看着明怀镜,沉默半响,道:「......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随即,雷定渊又将冥芳剑从腰间解了下来,递给明怀镜,道:「冥芳斩鬼除祟千万,天然克制煞气,你拿着。」 明怀镜一看就连忙摇头:「御剑之人剑怎可离身,从前我就没见冥芳离开过你半步。」 这话不无道理,但谁知,雷定渊看了看手中冥芳,又收回了目光:「剑在你我二人之手,并无甚区别。」 这下,明怀镜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得任由雷定渊将冥芳剑绑在自己腰间,果不其然,手上的毒瞬间便被压制了大半。 众人此时正各自休养生息,屋中四下即使有说话声,也都是轻轻悄悄,因此,来自门外的敲门声,也显得突兀非常。 这敲门声杂乱无章,一声比一声响,听着便怒气冲天,众人皆是屏息,不一会,便听见门外传来抚仙楼老闆的声音:「开门!!!」 李向趣闻言嘴角一咧,做口型道:「做梦。」 门外老闆仍是拍门声不断,继续道:「开门!!」 明怀镜收敛气息,缓步走到门前,一指竖在嘴唇前,一边开口回应道:「老闆?」 门外人闻声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语气陡然一转:「这位客官,抚仙楼出了些事,我必须得进来看看,还请客官配合。」 雷定渊此时已经上前来,明怀镜温声道:「配合倒是无妨,只是,你真的确定要我开门?」 老闆在门外点头:「当然。」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抓着木门勐然往两边一开! 第43页 老闆身后站着一众大小鬼怪,盆口长舌,红眼绿脸,正垂涎欲滴地看着明怀镜,老闆抬眼一看—— 明怀镜站在门右边,略微侧身,一幅「悉听尊便」的模样,雷定渊抱臂立于门左,只淡淡一瞥。 在这二位身后,一众神仙和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鬼祟,和老闆。 老闆:「......」 明怀镜微微一笑,作揖道:「请吧。」 第22章 封门异变·十二 一神一鬼,一明一暗,一门之隔,天地之间。 老闆在门口愣神,明怀镜便在门口站着,也并不说话,半响,雷定渊正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众鬼祟,冷冷开口道:「何事?」 这二字把老闆身后的鬼祟吓得一抖,只见老闆回头狠狠瞪了它们一眼——却是将眼珠瞪出眼眶的那种瞪,明怀镜听见老闆口中咬牙出声:「一群没出息的东西!」 随后,老闆又笑嘻嘻转过头来,那笑容看得直让人牙齿发酸,又见他理了理衣服,昂首挺胸,一步便跨过门坎,进了屋子。 后面那群鬼祟仍然不敢上前来,老闆在屋中大喇喇转了一圈,悠悠开口:「只有互相认识的人,才会聚在一起。」 明怀镜始终跟在他三步之外,一听这话就笑:「是吗,谁告诉你的?」 这老闆闻言便下意识一手指天,飞快答道:「那当然是——是老天爷告诉我的!」 这话在老闆口中转了个十分生硬的弯,明怀镜并不去看这老闆手指之处,面色不改,稳稳拿起桌上茶杯,这白瓷杯便随着手指动作慢慢旋转起来:「原来如此,但我却并不认识他们。」 老闆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就骂道:「你他妈放——」 话未说完,就看见门外众鬼祟有的在使劲打手势,有的已经捂上了眼睛,口中发出嘶嘶声响。 雷定渊脸色微变,只静静盯着老闆,半响,只听得老闆道:「你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李向趣站在后边,身形歪着倒着靠在柱上,闻言噗呲笑出声来,看着丝毫不担心,只准备观一出拿手好戏。 白承之更甚,看着压根没将这老闆放在眼里,此时又恢復了翩翩公子的模样,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不过眼神却是刻薄了许多。 话说回来,在场如此多有名有姓的神仙,是绝不怕这老闆突然发难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抚仙楼和封门铺中,不止有他们几个神仙,还有许多深陷其中的修士。 明怀镜沉吟一番,还是解释了出来:「抚仙楼的茶很不错,我这人素爱品茗,又怕寂寞,索性便随便请了些人过来,若是要罚,罚我一人便可。」 这老闆死死咬牙看着明怀镜,便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来,最后索性道:「今日剑煞场处有东西作乱,各位客官要小心行事。」 说到最后四字,老闆狠狠咬了重音,明怀镜客气道:「多谢老闆提醒。」 「以及,」只见老闆眼睛滴熘熘一转,突然精明起来,「从今日起,距封门铺抚仙节还有五日,现下已近寅时,还请各位好好休息,今夜戌时,抚仙楼有庆宴相邀,诸位客官务必赏脸。」 说罢,抚仙楼老闆重重一抚袖便要离去,这时却轮到明怀镜伸手拦下了,老闆身形一顿,就听得明怀镜开口,一字一句道:「老闆,是真的还有五日吗?」 这话不说便罢了,一说,老闆背对众人沉默半响,随后竟一寸寸扭过头来,眼珠转动,一上一下,声音也变得一顿一顿:「是,不......不是,是啊。」 语毕,老闆又恢復了平日里欠欠的说话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若无其事走到门外,作了个揖,便「吱呀」一声将门拉上,离开了。 这样的变化,是从前没有过的,仿佛是明怀镜的五日之问无意间唤起了什么东西,是或不是,现下众人心中大致也清楚了一些。 明怀镜轻轻放下手中茶杯,侧头看着雷定渊:「你看到了吗?」 雷定渊稳稳颔首:「这东西意识里,还有另一脉法力在对抗。」 众人回到抚仙楼时,时辰还早得很,现在正值理应熟睡之际,但没有一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安然睡去,老闆走后,屋中只余氤氲的茶气涌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茶叶舒展的细微声响。 方才那一阵,白静之一直盯着屋外不敢出声,此时才终于舒口气下来,随之便是一阵肺腑之言:「镜哥,雷门主,你俩就是我的天神!」 池砚良:「......你叫谁?」 雷定渊闻言便扭头看去,明怀镜有些听见「天神」二字就有些无语,无奈摇摇头,白静之看自己哥哥又瞪来一眼,才反应过来,冷不防又出声:「我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呸呸呸!我不说话了。」 白承之此时颇为心累:「不,你得说话,我还有事要问你——」 「你在剑煞场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众人十分关心的问题,那群手捧绸纱的鬼祟自三条长街而来,看着十分不像白静之能混进去的程度,白静之支吾半天,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承之丝毫不留情面。 「哦哦,」白静之连忙点头,「我当时只是让罗述合帮我,我就混在修士群里跟着你们进来就好了,结果后来大家突然都不见了,我也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就躺在了这个什么,哦,抚仙楼其中一个厢房里面。」 第44页 明怀镜闻言眉头一皱:「没有其他的?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白静之使劲点头:「对,而且我手上还有这个——」 说到此处,白静之便将左手举起,衣袖顺着手臂滑下去,露出一根淡淡的红绳。 李向趣支起身子来看了一眼,连连摇头道:「啧啧啧,也不知道是该说你命大还是胆子大。」 「之后我就在抚仙楼遇到了罗述同他们,但是因为抚仙楼的规矩,我怕惹出事来,就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楼外一条小巷里,他们说这里晚上会出一些事情,准备混进那群鬼祟里去。」 说到此处,白静之张了张嘴,却是不再说下去了,直到白承之一记眼刀过来,他才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蝇:「本来是罗述合要自己去的,但是我也想帮忙,所以,后来就,跟罗述合换了位置......没了。」 独秋心闻言笑出声来:「年轻气盛,不错不错。」 听到这里,白承之又要气得上头,只道:「你是几百岁的人了?啊?」便再也说不下去。 明怀镜一看就赶紧接话,继续问道:「那你在里面藏得好好的,为何后来又要这么急匆匆跑出来?」 白静之这时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哭喊的模样,浑身都打了个哆嗦,道:「因为那团绸纱。」 果然是绸纱,事情终于进展到了这里。 「我要混进去,就得在绸纱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虽然不知道为何,但确实如此,名字一写,那些东西就认为我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了。」 这过程乍一看没有问题,但话至此处,明怀镜却更加奇怪了,只听白静之哽着声音道:「那团绸纱燃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上也像被火灼烧一般,特别疼,根本忍不住......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白承之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等白静之说完,才停下脚步,扭头问道:「果真如此?」 罗述同只轻一点头,罗述合沉声开口:「是,我与妹妹查到的也是如此,那绸纱不知为何会有这般效果。」 此时,却听得雷定渊开口了:「也许,是排外手段。」 明怀镜也得一点头,表示贊同:「这封门铺从进来时,便处处透露着排外的气息,只在绸纱花团上写名字,也许起一时之效,大火燃起,外来人仍然会被排除在外,所以才觉得疼。」 半响,原本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宋平涛终于出声:「可是为什么?」 明怀镜略一抬眼,眼波流转:「这大概,就与那不久之后的抚仙节有关了。」 最终还是抚仙节,但关于这七日抚仙节,现下各处各人,心中皆有不好的记忆和预感。 明怀镜坐下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道:「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排外的背后必定与利益相关,但根据之前的事情,元山......元山的惨死,与这利益却是相悖的。」 「『我要飞升了』,与元山自行以剑自尽,这太矛盾了。」 凡人飞升途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后去往地府结算阴德,但早早自尽,还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尽,这算怎么回事? 此时,明怀镜福至心灵,转而向宋平涛发问:「宋公子,生死簿上,能否看见封门铺人的死因以及何时阳寿尽?」 这的确算是一个突破口,但却见宋平涛摇摇头,蹙眉道:「问题就在这里,据生死簿所载,当年的封门铺人几乎全部死于自戕。」 「不仅如此,」宋平涛竟是缓缓朝着白承之看去,神色有些古怪起来「我去生死簿查看之后,发现封门铺人的自戕时间在三十年前,并且,地府对灭门之类的事一向会圈红,封门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活口。」 「之前听闻白门主在封门出事后,调用空明泽修士调理,敢问白门主,那时的封门铺中,还有人居住否?」 话已至此,在场众人皆是不语,此时月色西沉,已能隐约看见些天光透出,这房屋内却寒意阵阵。 罗述合听见这话就脸色一变:「你这是怀疑白门主?」白承之却伸手拦下了,良久,才听得他缓缓道:「空明泽的确是在那时派人过去的,据我所知,其中有人。」 那便是了。 宋平涛一寸寸收回目光,道:「既是如此......」 明怀镜只觉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看来封门人全数死亡后,背后有人派人假扮封门村民进去居住了。」 又是一桩惨案。 第23章 封门异变·十三 从众人回到抚仙楼起至现在,已过了两炷香有余,此时天光初现,屋外隐约能听见楼下传来阵阵声响。 池砚良站在门口凝神听了一阵,道:「是去剑煞场的那群东西回来了。」 但却没人接话,除独秋心夫妻外,在场知晓宁六山一事的人,皆是神情凝重沉默不语,良久,明怀镜才终于开口,打破几近凝滞的气氛:「白门主,你还记得之前我同你说过的,封门铺的宁六山吗?」 白承之抬起头来,看了看明怀镜,才颔首称是。 明怀镜慢慢倒了一杯茶,递给白承之的同时,道:「宁六山失踪了,并且,他是在去往空明泽的路上不见的。」 这下换作白承之有些疑惑了:「宁六山在八千明极待得好好的,去空明泽做什么?」 此话一出,原本待在一旁的宋平涛眼睛微睁,直起了身子,明怀镜只与雷定渊对视一眼,并不说话。 明眼人一看这气氛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白承之脑中一转,只一瞬就清明起来:「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有些迟,但那命令不是我下的。」 第45页 「并且,现在看来,宁六山失踪是一码事,但他称自己是封门铺人,又是另一回事。」 这件事一时之间难以有个结果,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将宁六山捉来问个清楚,明怀镜眉头紧蹙,过了一会儿,雷定渊沉吟道:「没有通关令牌,空明泽亦无法带走八千中人。」 虽说此话到这里,雷定渊便不再继续挑明,但也实在不必再继续说下去,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一个意思—— 空明泽恐生暗鬼。 躺在床上的白静之裹着被子,只是一直听着,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吞了回去。 独秋心看了看这个面貌年轻的小公子,却是先道:「原来各位是八千明极和空明泽的人——敢问,你们之间认识多久了?」 明怀镜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回答道:「两百年有余。」 独秋心闻言就笑:「两百年,这可真是凡人不敢想的岁月,在我们人间,朋友之间相识二十年便可称得上是至交好友,互相了解至深,不知你们神仙那处,是否也是如此?」 此话一出,明怀镜竟愣了一下,白静之这才赶紧在后面接话道:「是啊是啊,镜哥,雷门主,我哥哥是什么样的德行,你应当是很清楚的!」 二人本意,众人听在耳朵里,心里也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宋平涛闻言却看了白静之一眼,突然闷声道:「此言差矣,人间也多得是被相识多年的好友害死的例子。」 这话中带刺,但凡心思敏感一些的都会觉得不舒服,李向趣闻言微惊,一挑眉,都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宋平涛视若无睹,只继续道:「我只是据我这百年来看到过的事情,实话实说而已。」 这话不说便也罢辽,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原本安静立于一旁,并不参与众人话头的罗述同,竟也冷冷抬眼看着宋平涛。 「话既是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倒是有一事特别想问,」罗述合此时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目光绕了一圈,最后落在池砚良身上,「敢问土地神,这红绳到底是何处而来?」 这点名突如其来,池砚良闻言,面不改色道:「如你所言,在下作为土地,潜去拿一两根红绳来,还是不难的。」 谁知罗述合听完这话竟笑出了声,反覆咀嚼道:「拿,拿,你管这叫『拿』。」 说罢,罗述合又不再纠结于此,继续道:「那看来,土地神是咬死不知道这红绳由来了?」 抚仙楼中逐渐热闹起来,虽说楼中大多数不是人,但声音四下交错,却也能感觉出热闹温暖的意味。 池砚良并不点头称是,也并不否认,但明怀镜看着他,却觉得池砚良先前自然流露出的活泼与生气逐渐消失了,浑身都凌冽了起来。 「好,」罗述合开始在屋中来回踱步,「我来告诉你们,实不相瞒,我与妹妹进入封门时,看到了一个八千明极的修士,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时似乎还没有被侵蚀神智,手上却也没有红绳。」 说到这里,罗述合停下了脚步,口中话语却不停:「你们猜,这个修士,他后来怎么样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便从内里开始,全部化作了血水,不止如此,那滩血水——」 「最后化作了红绳。」 罗述合不再继续说下去,但在场众人都知道了他是什么意思,这红绳,根本就不是池砚良随地捡来的,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白静之默默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红绳,并不言语。 此言作罢,池砚良始终一语不发,明怀镜手中拿着白瓷杯,闻言便慢慢去看池砚良,却发现他眼神飘忽躲闪,并不敢看自己。 见面前这几人反应,罗述合似是终于觉得身心舒畅起来,一双眼睛锐利似刀,直直盯着明怀镜看,道:「你们神仙看着这么纯良无害,大公无私,实际上还不是会骗人,还不是高高在上,会拿人命来作护甲!」 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剑气嗡鸣,「噌」一声,雷定渊已是拔剑出鞘,速度快到无人看清,而冥芳剑尖此时与罗述合脖颈只有一指之遥。 雷定渊眼中已经暗藏杀意,几字出口,仿佛要将天地冻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罗述合却丝毫不惧,一看剑尖,冷笑道:「被我说中了?气急败坏了?」 这冲突来势汹汹,雷定渊出剑的那一瞬,雷通便吓得直直从木凳上弹了起来,心里却十分疑惑:「这是怎么了?一开始不还好好的吗?」 两方对峙,气氛唿吸之间变得剑拔弩张,在场众人皆无人答话,白承之此时已是气极,对着罗述合狠喝一声:「放肆!我养你这么多年,是让你来这里胡闹的?!」 若放在平时,罗述合便也会退下去,但现在的他眼眶通红,肩膀随着唿吸剧烈起伏,即便是罗述同已经在身后轻拉他的袖子,却也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只是死死盯着明怀镜,即便是雷定渊站在明怀镜身前,一剑立于喉边,也并无作用。 这气氛实在太过尴尬,连向来喜欢拢起袖子看热闹的李向趣,都起身看了看宋平涛,又出来拍拍罗述合的肩膀:「好了好了,我方才听了半天,别人也没那意思,你也不要太轴了。」 明怀镜从一开始,就只是静静听着,若叫旁人来看,说不定会认为此人正在看哪处赏心悦目的风景。 但他却能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雷定渊,一手背于身后,其上已经青筋暴起。 第46页 明怀镜捏了捏自己眉心,又伸出手来,轻抚了两下雷定渊的手,明怀镜能感觉到,这手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这样一来,雷定渊便知道了,将剑收了回去,只见明怀镜此时缓缓起身,看着似乎有些疲惫不堪,随后走到雷定渊身前,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罗述合的眼睛。 罗述合十分不屑地看着明怀镜,还在出言嘲讽:「怎么,没话说了?」 但恰恰相反,明怀镜神色平静得仿若一池无风春水,甚至还微微带笑,可眼中却是冷静得可怕。 那笑意被眼中寒冰死死拦住,只让人觉得身上发凉,随后,只听得明怀镜稳稳开口道:「他们的死,非我所意,我现在知道了事实,然后呢,你希望我如何?」 罗述合闻言一顿,张了张嘴,却也没有发出象样的音调,明怀镜继续道:「你希望我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然后自责无能,巴不得自己能羞愧得赶紧去死?」 屋中安静得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 这话罢辽,明怀镜的语气却又慢慢柔和了下来:「斯人已矣,但还有更多人活着,崩溃不能让死去的人们活过来,可尽快除掉灾秽,却能让生者免遭侵蚀,好好活下去。」 语毕,明怀镜收敛目光,便再也不多说什么,只转过身去,雷定渊此时已经收剑,明怀镜转身的那一剎那间,他看见明怀镜衣袖一动—— 那是明怀镜紧紧捏了一下手腕上的红绳。 雷通见状,就要上前去抚他,但明怀镜只是轻轻摆手,示意不用了。 此事到此,便也勉强算作揭过,罗述合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白承之脸色已经十分不妙,最后也作罢。 众人正要舒缓下来,却突然听得「咚」一声闷响—— 只见明怀镜蜷缩在地,不省人事,鼻中甚至隐约渗出鲜血,竟是晕倒了! 明怀镜一开始觉得身上有些累,却没做好眼前一黑的准备,这一下,脑中便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 .. 对于晕倒这件事,明怀镜已经逐渐变得轻车熟路,只在梦中挣扎了一会儿,便慢慢清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的床顶,此时房中昏暗,实打实的安静,其他人应该已经不在这里,明怀镜微微侧头去看,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雷定渊,正背对着自己,似乎正在拧干湿帕子。 明怀镜想要动一动,身上却没有力气,但雷定渊此时却是感受到了涌动的气息,转身便看见明怀镜正静静看着自己,就赶紧过来扶着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沿上。 此时,偌大的房中只余二人,不再有方才的喧闹无比。 明怀镜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雷定渊默默道:「你太累了。」 闻言,明怀镜摇头苦笑:「你不用瞒我,我现在的身体,是不是差得要命?」 雷定渊并不回答,只是紧了紧明怀镜的手,半响才道:「只是太累了,睡吧,我在这里。」 明怀镜却睡不着,他觉得此时心中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明,却又觉得一切都是雾里看花。 雷定渊见状又道:「你很久没吃东西了。」 是了,明怀镜这时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体不比仙体,虽会辟谷,但仍然是会饿的,更何况是身体不好的时候,但他却绕开了这个话题:「我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还没等雷定渊答话,明怀镜随即又自顾自说了下去:「父亲,母亲,曾青,现在又是来封门铺的修士......」 雷定渊很少打断明怀镜说话,此时却有些急不可耐起来:「天帝天后是因为天界内斗一事,才遭此劫,至于封门铺,斩妖除祟本就是他们自己所选,怪不得别人,更不是因为你。」 明怀镜轻轻点点头:「是我自作多情了。」 半响,只听得明怀镜再次轻声开口:「你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吗?」 但这问题一出口,明怀镜就觉得自己问得真蠢,雷定渊这样的神仙,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死了? 所以,他又自己否认了自己的话:「我傻了,你当这是做梦时说的胡话吧。」 雷定渊坐在床边看着明怀镜,即使现在明怀镜只是在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过了百年,只听得雷定渊稳稳开口:「不会,你身处之地,我心嚮往之。」 第24章 封门异变·十四 房中茶气氤氲,分明只是一壶茶而已,那香气却瀰漫缭绕在整间屋子里,浸得人心中湿漉漉的发痒。 明怀镜一梦醒来时,已经迷迷煳煳不知是什么时候,只听得抚仙楼中声响各异,混杂在一起,却是与普通酒楼没什么不同。 一晃神,恍如隔世,雷定渊坐在床边时,仿若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天界。 两人所在的厢房几乎在抚仙楼之顶,声音传到屋中已然缥缈,雷定渊说完话后,明怀镜手中动作轻微一顿。 这一切都被雷定渊看在眼里。 明怀镜并不是什么都不想,但也的确一直不回答,而雷定渊也并不着急要得到一个答覆,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就这般过了良久,只听得明怀镜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可是,我有一天也会死的。」 雷定渊不说话,明怀镜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有一天也会死的。」 第47页 没有悲伤,没有难过,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明怀镜的神色非常平静,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听到各种回答的准备,譬如「我会找到办法」啦,「没关系」的安慰啦,一个拥抱,亦或者是长久的沉默?——这倒是很符合雷定渊的性子。 明怀镜心道:「大概也就这些了吧。」 随即,他听见雷定渊说的是:「那又如何?」 剎那间,明怀镜脑中嗡鸣,下意识就要说话,却只见雷定渊淡墨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就像在看天上一轮皎月,再道:「那又如何?」 「真奇怪,」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人,心说,「这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怎么每次都能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呢?」 此时,屋外却是传来十分礼貌的「咚咚」声响,有人在敲门。 两人闻声,雷定渊便收回了目光,微微偏过头去,明怀镜笑着无奈摇头,雷定渊只微微侧头,提高声音道:「是谁?」 「是我,雷门主。」雷通连忙回答。 雷定渊站了起来,一挥手,门便打开,雷通正站在门外探着脖子,一看面色竟然还不错的明怀镜,就十分响亮地拍了声大腿,高兴道:「明公子,你没死啊!」 明怀镜本来准备抬起手打个招唿,闻言不由得歪头一挑眉,耸肩道:「我应该死吗?」 雷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明公子你之前的脸色白得吓人,我还以为......」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明怀镜脸上慢慢带上揶揄的笑意,随即恍然大悟道:「明公子,你这是在逗我啊?」 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毕竟雷通个性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明怀镜只是笑看着他。 这头话了,雷定渊才对雷通道:「如何了?」 只要一提到除祟相关的事情,雷通的状态便会与平时不一样起来,只见他立刻收敛好神色,快步走了过来,点头道:「还算顺利,他们都到了,可以即刻出发。」 明怀镜闻言一愣:「去哪?」 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雷通,因为雷定渊站在他前头,将雷通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于是明怀镜只看见雷通探出了一颗脑袋,道:「去楼下呀,明公子你忘了?那老闆说今夜有宴席。」 「可现在不是白天吗?」 雷通一歪脑袋:「明公子,你睡傻了,现在已是酉时,你晕了整整一天!」 明怀镜终于惊觉时间不对,难怪房中如此昏暗,原来是因为天光早已消减下去,于是,他便一掀被子,抓起衣架上的外衣就往身上套,道:「他们早就到了?走走走。」 三人把大门一关,便再次向着抚仙楼底走去,这次终于不是为了追某个人,而是探查这古怪的楼中事务。 不知是不是这抚仙宴席的原因,抚仙楼中无论是客官亦或是店小二,在各个房间中已是难见踪影。 再探头望去,只见这层层迭迭的木梯之上,人影幢幢,皆向下走去。 而所谓「水往高处流」,今夜楼中瀑布竟也一改平时,转而向楼顶汇聚而去。 明怀镜并不去看那些东西,只是一手扶着栏杆,专注着自己脚下的道路。 一时之间,三人中并无话开口,既没有人提今天早晨那场突如其来的矛盾,也没有人说下楼之后的事情。 良久,待到路途行至一半,才听得明怀镜开口,语气却并不轻松:「诸君,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雷定渊接话道:「何事?」 明怀镜一开始走得略快,稍在众人前面,此时脚步慢将下来,道:「你们还记得之前,每人在封门内待的时间都不同的事情,原本我只是疑惑,但今天老闆那一幕,却让我更加确定,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说至此处,明怀镜顿了一顿,竟看了一眼雷通,才继续道:「表面上看来,那抚仙楼老闆说,还有七日方到抚仙节,但极有可能,没有七天。」 说这话时,明怀镜一直看着雷通,雷通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听得明怀镜终于将剩下的话说了出口:「也许,这七日抚仙节,并不是依照老闆口中的时间来计,而是每个人,只能在封门内待七日。」 「七日一到,便是各人的,所谓的抚仙节。」 雷通点点头,看着并不害怕,实际上喉头一滚,手心已经略微沁出冷汗,道:「按照这样来算的话,我在封门内已经待了五日,还有两天,就要到抚仙节了。」 但谁知,一直在一旁安静听着的雷定渊,此时却沉声开口了:「元山有疑。」 此话不假,明怀镜闻言便颔首,道:「对,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照雷通所说,元山并没有入封门铺,但他仍然提到了『七日已到』,最后发狂而死。」 说来说去,抚仙节会死人已经毋庸置疑,但其实问题也出在这里——封门铺抚仙节的规律,到底是依照什么来发出的? 三人一面谈论问题,一面脚步不停。 路上,明怀镜抬眼随意扫了一圈抚仙楼中装饰纹样与飞檐雕刻,但这一看,便越瞧越不对劲。 因为他发现,这些壁画,雕刻,纹样,似乎并不只是精美的木雕这么简单,而是能隐约读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此时,明怀镜想到了什么,就去问雷定渊,道:「雷定渊,要彻底斩除灾秽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不是要破除这灾秽心中执念?」 第48页 雷定渊颔首。 明怀镜正要继续说下去,但这时,却从楼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啊啊啊啊!!!——————」 三人此时距离底楼也不过四五层之遥,这声音一出,雷通便要急着要从楼上直接跳到楼底去,但明怀镜却是伸手就抓住了他,随后不动声色地一使眼神。 抬头,只见楼中人身鬼怪,听见这声音,都趴在栏杆上朝下看去。 这声大叫,不止吸引了明怀镜一行人,跳下去快是快了,但现下却不能多引注意,于是三人便加快步伐,冲到了楼底。 此处已是人山人海,还未来得及找到这声音源头,明怀镜就先看到了一群人,那是在自己晕倒后,就离开厢房的白承之等人。 白承之方才神情严肃,似乎正在同身旁的罗述合说些什么,此时正巧也看见明怀镜三人,于是便挥了挥衣袖,就要朝这边走来。 但他却突然感觉自己袖口一紧,扭头就看见罗述合正扯着自己,眼神仍然倔着,不让自己去。 这段拉扯的时间过去,明怀镜已经缓步而来了,白承之一记眼刀就要甩袖子,但罗述合却少见地没说什么,而是越过白承之,主动走到了前头,微一作揖,低声道:「今日之事,抱歉。」 雷通闻言,鼻中「哼」了一声,随后便退在一旁,抱臂站着,斜眼看着前来道歉的罗述合。 雷定渊始终与明怀镜并肩站着,之间距离不过两步之遥,罗述合道歉时,他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也并不说什么。 明怀镜有些惊讶,对于收到道歉,他倒是没想到的,于是便微微一笑,回道:「无妨,意见不一是再正常不过的,你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之后,明怀镜便也不再多说了,话已至此,罗述合再一作揖,便干脆扭头回到白承之身后去,与罗述同一道站着,沉默不语。 第25章 封门异变·十五 抚仙宴席之上,四下欢声笑语,模样与众人一开始来到此地时并无不同,只有一处。 在明怀镜等人所视之正前方,有一座宽敞的高台,其上与抚仙楼风格互相辉映,华丽辉煌得恰到好处,看着应当就是抚仙宴的主位。 但此时,这高台上站着的,既不是抚仙楼的老闆,也不是封门铺从未露面的仙人,而是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 现下,台下一众人神鬼祟皆在其中摩肩接踵,或高声交谈,或窃窃私语,并未有人注意台上动静,却听得台上这男子突然撕心裂肺大叫道:「为什么!!!」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勐然扭头看去,这声音正是方才他们下楼时听见的声音! 这样一吼,四下的声响瞬间便小了许多,众人说话的同时,也是多放了一只耳朵出去,可这下那男子倒是不继续说话了,于是台下开始有人起闹:「你要干嘛?你倒是说啊——讲话讲一半的人烂大腚!」 这话一出就如同滴水下油锅,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只见这男子立于台上,见此状有些得意地一笑,继续喊道:「敢问抚仙楼中人,应该都知抚仙楼规矩吧?入抚仙楼,按照规矩,要按时完成七日沐浴——」 话未说完,台下就有人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一天天的屁话多,冲着抚仙节来的谁不知道这个规矩?神经病!」 语毕,下面便嘘声一片,这男子一看就着急了,语速便快了许多:「且慢且慢!听我说完!我觉得这抚仙楼规矩颇有不合理的地方!」 「不合理?」 一声音懒懒自台右边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周围一听,反应便更大了。 明怀镜闻声看去,只见那抚仙楼老闆慢悠悠踱步而来,抬起眼睛一瞥这男子,道:「这位公子,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合理?」 男子一看,便开始背着手在台上来回踱步,气势颇足:「七日沐浴,前三日是头舌手脚,后四日是五脏六腑,洗干净了就能去供奉仙人,这可是老闆你说的。」 老闆颔首。 可明怀镜此时却有些坐不住了,微微侧头,悄声去问雷定渊:「我们进来时,这老闆有同我们说过这些吗?」 雷定渊只是看着他,闻言道:「未曾。」 那便是了,有哪里出了问题,要么是他们一开始就暴露了身份,但这一点却不太可能;要么就是,他们身上,有些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明怀镜微微低头,正在思索当中,此时,却又听见台上男子继续道:「那么,我分明已经将七日洗浴提前完成了,一字不落地按照规矩,浑身上下清洗了个遍,并且——」 只见这男子顿了一顿,随即一抖宽大的袖袍,将自己的左手高高举起,有字的那一面朝向众人,道:「并且,我还像封门铺中人一般,将春日仙刻在了身上,为什么不让我先去供奉仙人?!」 春日仙一出,众人譁然,老闆此时脸上已然不再带笑,面无表情,直直盯着这厮。 明怀镜心中狠狠一抖,下意识紧抓雷定渊的手腕,随后又尽力稳定心神去看,那人手臂上刻的字,一字一句,血迹斑斑,当真是春日仙—— 就是当年父亲交给自己的春日仙! 此时,台上台下皆是喧闹不堪,明怀镜额上却逐渐开始渗出冷汗,春日仙一事发展至此,在他眼中已是犹如管中窥豹,谜团愈多。 外面的声音进不了明怀镜的耳朵,脑中尽是嗡鸣,但在外人看来,明怀镜只是沉静地看着眼前事务,雷定渊眉头微蹙,反手抓住明怀镜手腕,道:「还好吗?」 第49页 明怀镜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深吸几口气放松了下来,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白承之先行一步上前来了:「明公子,极有可能,这春日仙是封门中除了红绳之外的另一种认人方式。」 明怀镜清了清嗓子,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为何这么说?」 台上那男子还在使劲起闹,似乎铁了心一定要造出些势来,但奇怪的是抚仙楼老闆却并不着急招人将这厮带下台,只是抱臂,看着他。 众人被淹没在茫茫身影中,并无人注意这里,白承之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叫了罗氏兄妹上前来,让他们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罗述合与罗述同的左手小臂之上,条条伤痕,也刻的是春日仙。 之后,罗述合正欲开口,却被白承之堵回去了:「他们俩进来时,并没有戴红绳,而是用了这种方式,躲过了封门铺人的针对。」 明怀镜看着那两只手臂上的字,有如迎光而行,心中勐然间将之前线索丝丝串联起来—— 池砚良的红绳——「这两根红绳可暂保你们平安。」 老闆的未尽之语——「还请各位今日之内要沐浴一次。」 台上男子的急迫——「我将春日仙刻在了身上,为什么不让我先去供奉仙人?!」 现下台上男子口中所说的七日沐浴,从台下其他人的反应来看,并不是什么需要刻意寻找和隐瞒的事情。 但老闆却没有对明怀镜等人说出实话,为什么? 因为红绳与身刻春日仙的区别。 一剎那之间,明怀镜眼睛勐然睁大,脱口而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是我自己说过的!」 雷通与池砚良等人看见这边动静,也聚了过来,这时恰好听见明怀镜口中言语,雷通奇怪道:「啊?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明怀镜此时已经是完全想明白了,闻言却先是沉了沉心境,看了一眼台上。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发现老闆不知何时已经从台下走到了台上,站在那男子身后,背着手笑。 男子对此浑然不觉,还在极力控诉着心中的愤愤不平,正洋洋得意时,在场众人,却突然听得「噗」一声。 明怀镜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利物入体的声响。 这下,不管是台上还是台下,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随即,只见男子要扭头挣扎,却又是几声连续不断的捅肉声,老闆一手背在身后,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这男子,直挺挺地翻下了台。 不动了。 老闆笑道:「各位,稍安勿躁,这位客人对抚仙楼和封门铺的规矩,似乎有什么误解,既是如此,这便是在下的失职,在下再说一遍。」 「抚仙节是封门铺非常重要的节日,仙人不希望有任何人破坏打扰,因此,七日洗礼,春日仙刻身,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不行,一柱香也不行,仙人说怎么说,各位就怎么做。」 「这样,才能让仙人满意,才有资格去供奉仙人,得道飞升。」 话音刚落,突然有花瓣缓缓落在雷定渊肩头,明怀镜瞥见便要伸手去抚落,仰首,却见高不见顶的抚仙楼之上,纷纷扬扬的花瓣承风而下,美艷非常。 那男子的尸首躺倒在血泊里,只是空洞地看着花瓣落下,再不能开口。 花雨即成,台下没有人再答话,老闆冷冷看着台下尸首,继续笑道:「仙人是不会愿意这样的人飞升的——抚仙宴开始,还请各位客官自便。」 此话既出,聚集起来的人潮群中便欢唿一声,随后散去,抚仙楼底再次热闹起来。 明怀镜看着不远处躺倒在地上的人影,沉默了一会,才继续接道:「我想,我们当中手上戴红绳的人,应当是都不知道『七日沐浴』的事,因为那老闆并没有说得如此清楚。」 并没有等有人接话,明怀镜只是继续道:「据方才所知,这里的人做七日沐浴的原因,是为了供奉所谓的仙人,得道飞升,虽然不知这是什么飞升道理,但——」 「只有身上刻了春日仙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消息,即是说,红绳只是外来者在封门铺的通关令牌,而春日仙刻身,才真正有资格参与到抚仙节中去,七日后才能得道飞升。」 说到这里,明怀镜慢慢收回了目光,转回来看着眼前众人,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真有这样飞升的路子,必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雷通听完,恍然大悟,脑海中灵光一闪,迫不及待道:「那!明公子,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没有依照老闆说的做,却没事的原因了,那老闆怕不是巴不得我们不要去抢位置吧?」 明怀镜颔首。 但此时,雷定渊却沉声开口了:「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众人方才听得认真,闻言,白承之点头认同道:「明公子说得有理,但若当真如此,便会有一个问题。」 明怀镜侧头去看,白承之便继续道:「封门中人如此排外,显然是不愿太多人知道这种路子的,但现在却并未对我们这样的外人做什么。」 「若是他们准备等到最后,再灭口呢?」 依照之前所推断,有这样的可能性,也并无不可了。 众人谈话之间,周围人鬼来来去去,花瓣依旧纷纷扬扬,此时,许久未见的老闆却又再次上台来,开口声音并不大,却有穿石之效:「诸位,抚仙宴之后,便要例行去往福贡庙参拜仙人了,还请诸位......诸位......明怀镜。」 第50页 ! 明怀镜方才一直背对老闆,这一声之后,他便心中一沉,却稳稳立于原地,并不转过身去。 雷定渊浑身气息瞬间绷紧,不动声色地一步跨至明怀镜身前,将他整个人都挡了起来,又看着台上老闆。 这一去看,却见老闆眼球缓缓转动,至一上一下,竟是又变成了之前面对明怀镜等人的状态。 随后,只听得老闆口中囫囵,钝钝开口:「走,跑,明怀镜。」 台下已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谁是明怀镜啊?」 老闆并不回答,也无其他人答话。 因为有雷定渊的遮挡,明怀镜已经转过身来,却不出声,任凭四周言语声越来越大, 但此时,异变突生,原本好端端站在台上的抚仙楼老闆,身上开始逐渐肿胀起来,不过眨眼间,只见这老闆表情越发痛苦,随后,「砰!」一声—— 这抚仙楼老闆,竟当众爆体了! 然而事情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老闆爆体后,台下众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最多只听见零星惊唿声,便有人大叫道:「又他妈这个样子,换人换人!」 话音刚落,只见地上一滩血肉中缓缓飘起一亮点,移动速度极快,左右四顾,立刻便冲进人群里。 不一会,明怀镜站在后方,便看见前面人群中空出了一大片地,被围在中间那人,四肢不断扭曲,面色涨红,耳鼻口中鲜血直喷。 随后,又逐渐安静了下来。 四周皆是屏息,只见被附身那人,抬起头来,面貌不断变化,似乎正在适应新的身体,开口却是与之前的老闆不无二致:「诸位,抚仙宴之后,便要例行前往福贡庙参拜仙人了,还请诸位诚心诚意,莫要扰仙人清净。」 明怀镜等人见状,慢慢退至人群最后,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 明怀镜道:「我原本还以为老闆是其中重要关节,现在看来,肉身只是傀儡,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两系对抗的法力。」 独秋心此时却发话了:「明怀镜,他叫你名字做什么?」 明怀镜摇摇头,面上不免有些不妙之色:「不知。」 李向趣搭上明怀镜肩头,道:「欸,那个东西方才说『跑』,这不是废话吗,能跑早跑了。」 方才老闆话毕,已经有人开始离开抚仙楼,应当就是要去福贡庙,明怀镜看着出楼的人,默默道:「先跟上去,看看这位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 除开封门铺的三条明晃晃的长街外,其余的路皆是错综复杂,但去往福贡庙的这些人脚步不停,直直向着目的地而去。 方才在抚仙楼里这么一出,白静之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并不言语,但说实话,他心中却十分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此时走在众人中间,白静之才低声开口道:「我觉得,我要不还是把红绳取了,也刻上春日仙吧?」 闻言,白承之扭头过来看着他,道:「怎么了?你不舒服了?」 白静之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舒服得很,不是!我一点也不舒服,哎呀不是......」 「他觉得红绳是死人变的,戴着过意不去了,」李向趣听不下去了,出来接话,「但是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 李向趣这时换成了高马尾,他走路又吊儿郎当,头髮便一边走一边晃荡,宋平涛跟在一旁,只能不停地摆弄开他的头髮。 闻言,李向趣道:「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吧?万一春日仙有什么副作用,那最后岂不是所有人都得遭殃,红绳也同理,总得有人出来救人的。」 但白静之听完这话,却更加忧心了:「那万一两个都问题呢?」 李向趣手指一点,干脆答道:「认栽。再说了,你们这么多神仙,和前神仙,怕一个灾秽不太有道理吧?我和这两位姐姐哥哥都还没说什么呢。」 这「姐姐哥哥」叫的便是独秋心和裘方半,独秋心听见这话笑道:「你这人,年纪看着不大,倒是挺会说话的。」 李向趣只是看着她礼貌一笑,白静之听完方才那话,又默默点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 行间,就看见一街尽头,有两棵高树,虽然比不上那剑煞树,但放在平时,也实在算得上高大,而那两棵树之后不过二十来步,便是一庙门。 随后,便听得最前面有人叫道:「福贡庙到了!」 身边的人人鬼鬼大多都开始加快步伐,还有些上了年岁了,急也急不起来,走得慢悠悠,明怀镜看了一会,便对李向趣说道:「李公子,在下想要拜託你一事。」 李向趣福至心灵,一看便知,随意摆摆手:「我懂了,你在一旁待着吧,我来问。」 不得不说,李向趣在与人打交道这方面堪称神速,只消片刻就回来了,明怀镜道:「如何了?」 谁知,李向趣看着明怀镜,神色却是有些古怪了起来,斟酌半天,才终于开口:「那老头说,封门铺的人跟天上的仙人有关系,在福贡庙供得越多,平时做的好事越多,再加上身上刻的春日仙,就越能得到神仙的青睐。」 李向趣说话时,周围神仙都围了上来,却是越听,表情越奇怪,随后他又道:「然后,他们在死后凭藉这些东西,去了地府之后,可以直接走后门飞升,不用走轮迴道,甚至也不用等功德清算,还能得到上上好的神位——」 第51页 「你们神仙界,是这样的飞升方法吗?」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连连摇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凡人飞升是天道所定,我从未听说过『不用走轮迴』这样的说法,即便是天帝也改变不了。」 宋平涛更是坚定道:「他们被骗了。」 在封门铺待的这段时间,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都见过,涉及到飞升轮迴的还是头一次听,雷通有些瞠目结舌:「这是上哪听的歪门邪道啊!」 话间,众人便跟着前面的人进了这间所谓的福贡庙。 明怀镜本以为这个地方,多少也会与寻常庙宇有所不同,但一步踏进,福贡庙看来却再普通不过,最多就是稍大一些罢了。 过了庙门,之后便是正殿,众人再进一步,明怀镜抬眼一看—— 只见面前这尊神像,五官完美无比,神情悲悯,却依旧死气沉沉。 明怀镜怎么也没想到,这尊神像,竟与之前在苏氏看到的神像一模一样! 雷通一看便要惊唿出声,幸好及时捂嘴,否则那声音在大殿中迴荡,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宋平涛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又是这尊像。」 白承之不明就里:「又?」 明怀镜的脸色并不好看,招手让众人微微退出大殿,才颔首悄声道:「白门主有所不知,之前我们处理苏氏一案时,也在其中看到了这尊神像,两者长相不无二致。」 白承之此时有些奇怪了,回头多看了那神像一眼,道:「也许是我太久没去天界,但对于这张脸,我并无甚印象。」 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却是一张极其陌生的,没有出现过的神仙面貌。 明怀镜看着那尊像,心中似乎有什么正在叫嚣着要破土而出,却先听见独秋心的声音响起了:「我倒是有些印象。」 此话一出,便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独秋心摸了摸鬓边的头髮,沉思片刻,侧头看着裘方半,道:「我和他一起云游四方的时候,在一些很偏僻的地方,偶然间见过这种神像。」 「福贡庙的名字倒是没听说过,可能是封门铺的特殊叫法,但是那神像,都是这般供奉起来的。」 第26章 封门异变·十六 关于这尊神像,终于有了一些线索,明怀镜一听,便连忙问道:「阁下可知这神仙叫何名?」 但独秋心头微微一歪,似是再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只摇摇头:「......好像还真没听说过,我们俩也只是游歷偶然见到而已,没有特意去问过。」 福贡庙内,已经容纳下了不少人,再往后看,明怀镜等人身后的街巷,已无人再入,偌大的福贡庙,只剩他们还在殿外。 看样子,供奉应是马上就要开始,众人正要准备进殿,从来没有说过话的裘方半,却罕见开口了:「但是,这样看来,这尊神像,恐怕是,邪神。」 陌生的声音响起,引得明怀镜不由得有些惊奇,侧头看了一眼。 此话倒是不假,但李向趣听见裘方半的说话方式,毫不掩饰地就笑出了声,宋平涛一蹙眉,立刻就给李向趣瞪了一眼过去。 裘方半说话一顿一顿,独秋心闻言眼睛都放光了,回首一拍裘方半肩膀,笑道:「好小子,你终于肯说话啦!」 而被拍的人再次闭口不言,裘方半惜字如金且按下不表,先道这边,关于这尊神像,除了这些,就再也没有其他线索,只得暂且作罢。 这个时候,只听得一阵风吹树叶的声响,有几片落叶飘进大殿内,明怀镜微微往旁边让了让,树叶便擦过他的衣摆,落到了福贡庙的地面。 这一日,封门内的阳光明显不如明怀镜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好,此时,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逐渐有云压境,如同无边屏障,笼罩在封门之上。 再向庙殿中看,凡是进去的人,都已是恭恭敬敬地跪好,一言不发,双手合十,匍匐在巨神像的脚下。 即便明怀镜这么些人,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身后,也依然如若无人之境,只沉浸在得道飞升的愿景之中。 站在大殿外的人,有几乎一半以上都是神仙,看着眼前景象,各人各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怀镜一掀衣摆,便要踏入殿中。 「铃————」 明怀镜顿住了脚步。 「铃————」 他缓缓回头,下意识就去看雷定渊,再见眼前众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也听见了这铃声,道:「这铃声有——」 话音未落,这铃声骤然急促,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瞬间便淹没了明怀镜的未尽之言。 这铃声有问题! 不是因为其他什么,而是因为,他们在苏氏与鬼祟缠斗时,听见的铃声,与这声音一模一样! 虽然明怀镜没说完,但最后二字众人皆是看在眼里,于是便立刻去捂耳朵,雷定渊已经拔出冥芳剑,剑尖在地面画出一圈,沉声道:「凝神。」 剎那间,只见周围腾起冥芳剑气,将大部铃声都隔离在外,但仍然能明显听出这声音愈发催命。 与此同时,方才还安静匍匐跪拜的众信徒们,此时已经直立起上半身,抬头微仰,看着这尊神像。 铃声犹如一声令下,信徒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和铃声互相唿应,与平时外界道场寺庙诵经做法不无二致,但明怀镜竖起耳朵仔细去听,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这经,我从来没听说过,天界藏书阁一万七千八百二十卷经书,我从未记得有这样的内容。」明怀镜如是说道。 第52页 明怀镜对于书本捲轴的记性,从前在天界是出了名的无人可敌,因此不会再有什么疑问,他说没有印象,那么这些信徒口中的经法,便与这尊神像一样,是无根之物。 正在话间,这铃声又逐渐消减下去,那如梦似幻的感觉也不再强烈。 但就在这时,却看见那群信徒中,有几个开始摇摇晃晃,接着浑身抽搐,喉中闷响,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同时爬过周围众人,想要努力去够那神像的衣摆,嗫嚅道:「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那神像凤眼垂眸,慈眉善目,微笑看着自己的信徒匍匐在脚下,鲜血一大片一大片地喷在脚边,并不动作,也并不言语。 接着,苦苦哀求的那几人,身形一软,从神台上跌落下来,不动了。 如何去要求一尊冰冷的神像来救自己呢? 周围还活着的信徒,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已经看惯了,开始从一旁拿出些瓜果贡品,如同一个正常的庙宇一般,开始往上摆放整齐。 死了的那几个,并不瞑目,又被嫌碍事,于是被一脚踹到了一边,眼睛死气沉沉,不知道在看着何处。 随后,又听得大殿中终于有人小声说话,一层一层迴荡在殿中,:「仙人对你们不满意,所以才赐死于你们,能这般离开人间,是仙人对你们的恩赐,唯有接受。」 这一口一个仙人,知道的晓得是在说这尊神像,但在场的明怀镜等人,要么现在是,要么曾经是,听见这话,都多少有些如鲠在喉。 雷通默默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突然觉得,自己这个位置坐得如同邪神一般。」 现下,周围皆是十分安静,雷通话后,也并没有人再来接话,只有长久的沉默。 明怀镜将目光从那几个死人身上移开,垂眸道:「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的供奉,应是要结束了,我想在他们走后,留下来看看这座福贡庙。」 雷定渊闻言便颔首,不用说也知道,他定是要同明怀镜一起的,但此时,池砚良却突然咳了一咳,明怀镜闻声去看,只见池砚良脸色古怪,又将语未语,老半天,才道:「我......」 明怀镜看着他,温声道:「怎么了?」 这一下,池砚良却又不再说话了,背着手摇摇头,随着一众人绕到了福贡庙的背后去。 除了一开始的诵经,剩下的动作,倒真是与平时供奉不无二致,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又听得外面逐渐热闹起来。 雷通跑到墙角折拐处,悄悄探头去看,又放出一只金乌避开人群费尽大殿,停在神像的肩头上,不一会,就听得金乌清脆一叫。 殿内,人已经清空了。 这时间并不长,再出去看,那些信徒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有金乌盘旋,明怀镜便先行一步,踏入大殿之中。 之前在苏氏,那尊震人心魄的神像已经让明怀镜开了眼,因此面对福贡庙内的这一尊,明怀镜也不再觉得有多稀奇,他绕着神像缓缓走了一圈,回首,雷定渊已跟在身后,看着自己。 明怀镜点了一点这尊神像,道:「没有童子像了。」 宋平涛也上前来一瞧,颔首。 原本应该守在这神像身边的两位护法童子,此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这童子像,此时却不再是他们要关注的东西,只因为,明怀镜话音刚落,就听得那神像之后,传来一声闷响。 那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福贡庙内光线昏暗,明怀镜眼睛不好,方才注意力全在神像,并没有留意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人,听见这声音,他便要上前去看个究竟。 但是,雷定渊伸手一拉,便紧紧抓住了明怀镜的手腕,随后,又听得神像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啼,殿中金光四散,逐渐清晰起来。 神像后飞来四只金乌,口中分别衔着衣料布匹,而被叼着迎至众人眼前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童。 金乌将这女童轻放至地面上,而这女童双目紧闭,脸色并不好看,浑身上下只穿了一层粗料麻布衣服,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没有动静。 罗述同见状,便立刻从最后走到前面来,低头看了看这女童,又蹲下身来仔细探她的鼻息,良久,才道:「她没死。」 明怀镜颔首。 罗述同又道:「但是快死了,如果没人管的话。」 随后,罗述同又撩起她的袖子,露出了上面绑着的东西,那是一根红绳。 这下,众人皆是有些惊诧了,雷通见此就道:「这小孩是外面来的?!」 李向趣却在一旁抱臂,道:「现在的问题,不在于她是不是外面来的,而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方才明公子绕了一圈都没发现,突然来这么一出,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可不好说。」 对于这样一个莫名出现的大活人,警惕一些总是好的,但罗述同闻言,却道:「这个小孩身上,没有杀气,没有灵脉,没有灵田。」 言外之意,皮骨一致,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话了,两方各执一词,此时这女童却是悠悠转醒,发出了些动静。 独秋心也上前来,一手让旁边围着的人都退后,一边又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这女童身上,柔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呀?」 女童怯生生看着蹲在自己眼前的独秋心与罗述同,又环顾周围人,并不开口。 第53页 独秋心笑了笑,再问一次,却仍然没有回答,又试着要扶起这女童,但这女童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随后,只见独秋心转过身来,道:「这样不是办法,我得带她回楼,至少得先收拾一下。」 第27章 封门异变·十七 供奉仙人的仪式结束,此时殿中一片寂静,若是仔细听,甚至还能偶尔听见隐约的鸟啼。 独秋心言后,这女童仍然不说话,但好歹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犹豫一阵,伸出手来拍拍独秋心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摆手。 一个字不吭,但大家都明白了:这女童身有隐疾,不能言语。 这样一来,在场众人便要分头行动,罗述同见此,已是将坐在地上的女童一把拎起,背在背后颠了颠,似是被她的骨头硌到了,微一皱眉,道:「也许是在封门外面玩,不小心被吞进来的,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此处待了多久。」 罗述同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若是现在要分头行动,她便是要回楼的那个。 话音刚落,闻言,白承之不动声色地看了罗述同一眼。 怎么可能? 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道,封门铺当年一出事就被空明泽里三层外三层围了遍,绝不可能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进来,更别提玩了。 但白承之此时不说,罗述同心中又不清楚吗? 于是,白承之一听便知,罗述同是透过这个小孩,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还没有被空明泽捡到的时候,与罗述合相依为命的曾经。 正想着,却又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咕」的一声响,罗述同又道:「她饿了。」 明怀镜从方才起,便一言不发,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沉静,闻言颔首道:「兵分两路吧,这庙空旷得很,也的确不需要大家都聚集在此处。」 这话如同救命稻草,白静之立刻就举手:「我!我我我,我想回去了,这里应该也没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吧......」 白承之回头一看,空明泽的人都已经站在了大殿门口,自己那个动不动就闯祸的弟弟,要是独自回去,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来,于是便向着雷定渊和明怀镜微一作揖。 正要开口,明怀镜却抬手拦下了话,先出口了:「对了,我之前在下楼去往抚仙宴的路上,看见了抚仙楼中的雕樑画栋,似乎是讲了什么东西,你们不妨多留意。」 一番商量之后——其实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两路分兵,殿外走出几人,半响,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仰首看了看殿外的天空,此时云似乎又散退几分,他扶了扶袖子,回首笑道:「又剩我们几人了,真是缘分啊。」 这正是对着面前三人说的,李向趣咧嘴一笑,用手肘戳了戳宋平涛,道:「没办法,谁让我俩闲呢,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听见那位姓白的再哭了。」 声音被困在大殿方寸之间层层迴荡,又落回众人身上,殿中还瀰漫着那几具尸体的血腥气,宋平涛只是低头垂眸看着它们,不语。 雷定渊一手扶剑,一边行至明怀镜身边,道:「你看见什么了?」 闻言,明怀镜抖抖袖子,正要动作,却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身形一转,便看到来人却是池砚良。 明怀镜正在奇怪,但仍然出声问道:「砚良,怎么了?」 这一转,池砚良离得并不远,当然看到了明怀镜似乎是在藏什么东西,但他视若未见,来到殿门,嗫嚅半天,才低声开口道:「镜哥......」 明怀镜只是看着他,笑得非常温和,若叫旁人来看,必定以为接下来是要准备嘘寒问暖了。 但池砚良却并不敢抬头看他,此时这里只有雷定渊与明怀镜二人离他最近,好半响,池砚良才终于说道:「我现在的法力不够,必须......必须得先回去休息了。」 若是回楼,倒也不必特意回来说明,明怀镜想到这一茬,于是一顿:「回哪里去?」 池砚良声音更低了:「回土里去,出封门铺,我法力不够,不能带所有人出去,对不起。」 李向趣此时抱臂上前来,十分无所谓:「保命嘛,不丢人,能活一个是一个,神仙也是要活的,理解理解。」 本来是安慰人的话,但李向趣说话,语气天生带着股欠劲,虽然从前也因此得罪过不少人,但他自觉并没有那意思,所以也从来没动过改的心思。 明怀镜却是先上前探了探池砚良的灵脉,道:「可有受伤?」 雷定渊又道:「无妨,这里有我在,你安心回去便是。」 听见这话,池砚良先是摇摇头,轻声道:「对不起。」随后又似乎苦笑了一声,再道:「也是。」 之后,又低头,这次便是向着明怀镜的方向无疑了,只听得池砚良又低声晦涩开口:「对不起。」 明怀镜十分不解,便要弯腰去看他的脸:「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但话音未落,眼前的活人就变作一阵青烟,明怀镜往后退了两步,再看,池砚良已是不见踪影。 这几人话间,宋平涛已经先行在大殿内绕着走了一圈,眼见池砚良真的走了,他才慢慢过来,道:「什么都没有。」 李向趣闻言扭头:「什么都没有?那之前明兄说的那什么房檐上会刻的故事,也没有吗?」 宋平涛只是摇摇头——其实都不必他去探寻,雷定渊放出金乌之后,若是真的有些什么,便也不用他们在这里等待这么久了。 第54页 明怀镜看着脚下土地,沉默了一阵,才转头过来,露出手中之物,那是他一开始进入殿中看神像的时候,就看见的东西。 静静躺在明怀镜的掌心的,是一块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圆玉,其上雕刻着一圈剑纹,雷定渊只看了一眼,就道:「这玉是封门铺独产。」 「为何?」 雷定渊答道:「几十年前,封门剑享誉天下,而这剑纹,是剑出自封门的标志。」 明怀镜沉吟一番,正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缓缓道:「那便有些奇怪了。」 随后,他便将这玉放到雷定渊手中:「雷定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进入封门铺时,在门楼下看到的那两小儿?」 雷定渊颔首:「嗯。」 「那两小儿口中含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含的就是这种玉。」 之前躺在封门前的那两小儿,是死人无疑,李向趣闻言,轻轻摸了摸下巴,道:「你是想说,这玉,是从方才那小女孩口中吐出来的?」 这已经算是说得非常委婉了,但明怀镜对此番说法,却并不表态:「并不能下定论。」 「不过,」宋平涛凑上前去看了看,「关于口中含玉,我倒是听说过多少,在一些地方,有种说法,死人的口中是要含玉的。」 这番说法,李向趣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于是奇道:「为什么?」 「为了通神,」明怀镜静静道,「但其实应该没有什么用,至少我在天界时,没有听见过哪位口中含玉的魂魄同我说过话。」 雷定渊一直在端详着手中玉石,只看表情,旁人是绝看不出他是什么想法,明怀镜说完,他便在后面接道:「那女童,至多只到身体不好,但却不至于是不似活人的程度,并且——」 雷定渊罕见地犹豫了一瞬:「若她是鬼祟这般的东西,能模仿出与活人不无二致的脉络气息,也绝非凡物,据我所知,只有灾秽才会做到如此程度。」 「但有一点。」 明怀镜发现雷定渊正看着自己,便凑过去靠近了些,于是便看见雷定渊点了点冥芳剑:「灾秽,通常怨气极重,一旦现身,冥芳必定会起强烈非常的反应。」 话已至此,明怀镜这才想起来有些奇怪,但对于自己来说,也实在是难以察觉的地方—— 从进封门铺到现在为止,冥芳剑居然一点主动追击的反应都没有! 再加上眼前这尊怪之又怪,邪之又邪,孤零零立在大殿中的神像,明怀镜心中终于有些烦躁起来,出口便是:「我要再砸一次神像,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边金光四散,谢安笔便现出身来,只听得明怀镜笑了一声:「不管这尊神是谁,反正之前在苏氏该得罪的也得罪完了。」 砸一次神像与砸一百次神像,总之都是砸,又有什么差别? 谁知,明怀镜口中刚压出一声清亮哨声,眼边剑光一晃,却是雷定渊出手,巧力一卸,谢安笔便乖乖落在他手上。 明怀镜不解看去,只见雷定渊淡淡道:「我来。」 说是迟那时快,明怀镜还没来得及阻止,冥芳就已经听令飞去,这里的神像比起苏氏的来,可要好处理太多,只消片刻,听得一阵叮叮哐哐,冥芳剑又慢慢悠悠,飞回明怀镜腰间挂着的剑鞘中。 而这次的神像被破后,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没有春日仙,也没有散落一地的尸体。 但此时,明怀镜的注意力已然不再其上,只听得他声音都不由大了几分:「我如今就是一个凡人,你现下在天界还有神职,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闻言,李向趣却是在一旁开口了:「欸,明兄不知道吗?之前在苏氏,雷兄就已经破过一次神像了,否则你早死了。」 明怀镜一愣,努力回忆起来,这才想起之前在苏氏,他因为过度使用法力,而疼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就是在那时,雷定渊便已经破了一次神像了。 这下,明怀镜便一点话也说不出来,只将两手搭在雷定渊肩头,头深深埋下去,好一阵,才深深吐出一口气,只道四字:「怎么办啊?」 这一句「怎么办」,的确是真情实感,李向趣也许还不清楚,但宋平涛心中却十分知晓是怎么回事,向着雷定渊,道:「你在天界有神职,如此放肆,保不齐会被怎么样。」 果不其然,明怀镜担心的就是这个,虽说一切的起因都是父亲明还真的「我死有疑」,但说实话,事到如今,明怀镜心中已经有了不少疑虑。 但雷定渊只是伸出手来拍拍明怀镜的后背,道:「他们不能奈我何。」 明怀镜慢慢抬起头来,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雷定渊却先将头扭开,看向殿外,道:「金乌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金乌的色彩在这般天色下,显得愈发明亮,雷定渊伸出手来,好让金乌有个落脚的地方,那金乌便扑腾着翅膀,停了下来。 才刚刚落稳,众人就听见这金乌急急开口,竟传来了雷通的声音:「抚仙楼出事了。」 第28章 封门异变·十八 事发突然,众人收到消息后,便急急赶回抚仙楼。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引不引人注目了,大不了飞得高些,明怀镜站在剑上,似是觉得有些奇怪,问道:「雷通只有这一句话?」 雷定渊颔首道:「金乌只带了这一句。」 第55页 片刻时间后,四人便在极快速度中御剑下行,明怀镜一跳下剑,周身散发出的灵气就已是先将抚仙大门沖开,他两三步行至楼中,待到看清楼中情况,却脚步一顿。 在此之前,明怀镜本以为会面见什么血流成河的惨状,或是已经开打也不为过,但现下,抚仙楼中人,却安静得如同死物。 只见这些人,皆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仰首看着抚仙楼顶,似是进了入神非常的状态。 一看这景象,便能立刻让人联想到,之前他们在福贡庙时看到的供奉仙人,也几乎与这般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既没有铃声,也没有诵经声。 李向趣跟在后面不紧不慢,一进门就看见这些人安静站着,左看右看也没有发现,于是就要干脆几步上前,宋平涛一伸手就将他拦下了:「你做什么?」 李向趣完全不在意,看也不看就绕过拦着自己的人,随便挑了一个信徒,直接站在其面前左晃右晃。 见其没反应,他又伸出手来,作势要戳其眼睛,却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于是鼻中一哼,便直接下了结论:「我就说这神靠不住,拜神拜傻了吧!」 宋平涛站在一旁,不免扶额:「你就算不去做这些,也能看出来他们出了问题,万一他们突然发难怎么办?」 李向趣闻言,探出头来,只微微一笑:「要你管。」 这两人关系时好时坏,动不动就要斗几句嘴已经是常态,到这时,明怀镜几乎已经见怪不怪,他正在众信徒不远处观察,却突然感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 回头一看,是雷定渊。 感受到明怀镜朝这边看来,雷定渊也并不说话,而是始终看向一个方向,那正是他们平时上楼的必经之路。 明怀镜顺着看过去,却发现那楼梯之上,往上数大致十层左右,雷通正站在栏杆处,朝他们使劲招手。 见状,明怀镜就要动作上前去,一边道:「我们去与他汇合。」但这时,雷定渊一伸手,又抓住明怀镜手腕,将他拉住了。 随后,只看见雷定渊盯着那雷通身形,丝毫不作反应,沉声道:「等他下来。」 虽说雷定渊此人,平日里表情并不怎么丰富,但明怀镜还是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出了一些问题,于是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站在楼梯上的雷通,见楼下没有一个人理他,便一拍大腿,一阵风似的从楼上跑到楼下。 待他到了面前,明怀镜才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雷通看上去慌张无比,额上甚至还微微冒汗,开口却与面上表情十分不一,冷静道:「不知道,一开始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变成这样了,而且还有一点很不妙。」 明怀镜顺势问了下去:「如何?」 「独秋心他们失踪了。」雷通再答。 这时,明怀镜看着也有些紧张起来:「怎么会这样,在哪里失踪的?」 闻言,雷通又指了指上面:「是在顶楼失踪的。」 原本是顺理成章的一问一答,别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等雷通说完,明怀镜方才看着还很担心紧张的神情,突然变得冷淡了下来。 随即,只见明怀镜微微后退一步,与雷通拉开距离,与雷定渊并肩而立。 见明怀镜这般的反应,雷通神情似乎还有些不解其意,但就在这时,只听得雷定渊冷眼看着面前的人,说道:「你不是雷通。」 与此同时,话音刚落,抚仙楼中一直毫无反应,愣神站着的众信徒,都一个接一个,慢慢转过头来,脸上带笑,看着他们。 异变发生,这四人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信徒转身的那一刻,雷定渊轻挽着明怀镜的腰,脚轻点地面,眨眼间便拉开了好些距离。 还未等下出命令,只来得及听得「噌」一声响,冥芳便唿啸出鞘,裹挟着黑光冲进人群,而同时在其身旁还多了两把佩剑,正是李向趣与宋平涛的飒鸣和啸谷。 明怀镜侧头一看,便看见李向趣飞来飞去,道:「你们继续,这里我们顶着!」 用谢安是不可能了,毕竟雷定渊正在背后盯着,但冥芳正杀得开怀,此番状况倒也实在不必明怀镜担心,于是,他便抱臂看着眼前的「雷通」。 被戳穿的那一刻,「雷通」便立刻变了样貌,就要朝两人袭来,但必定不是对手,明怀镜被雷定渊带着四处飞,定睛去看,却发现那脸貌五花八门,不断变化,竟没个定数。 那脸,似哭似笑,时老时少,明怀镜看着,微微侧头,先道:「雷通不会直接称那位独姑娘为『独秋心』。」 两人身影在楼间四下穿梭,雷定渊的鬓边髮丝被风带得微微飘起,面上又丝毫没有惧色,明怀镜眼角一瞥,一时间竟出了神,只觉得这真是好一个出尘仙人的模样。 闻言,雷定渊颔首。 明怀镜头一歪,再道:「我是方才才注意到这一点的,但你是何时知道,他不是雷通的?」 雷定渊气息十分稳定,开口道:「雷通用金乌传话的语气,太过平静,若是事情大到需要传话于此,他必定不会这般心平气和。」 却是没想到雷定渊会这么回答,明怀镜听了,竟觉得有几分想笑:「那你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雷通知道你是这么看他的吗?」 雷定渊却是不再开口了,只低头看了明怀镜一眼,便收回目光,默默摇头,末了,又道:「不要告诉他。」 第56页 这下明怀镜是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情况,直接笑出了声,随后只听到宋平涛在下面大喊:「你们俩杀个鬼祟,还能杀得这么高兴吗?!」 李向趣又在一旁接话:「你懂个屁!」 明怀镜闻言连忙收声,又严肃起来,再听得雷定渊在耳边道:「没有鬼祟和灾秽有这样的能力模仿正神,你说的是对的,背后有神仙在支撑。」 不是别的什么事情,明怀镜疑虑的,有一部分正是这一点。 在封门铺的这段时间,明怀镜心中始终有一块地方未落平地,在他的印象里,实在想不出会有哪个神仙,能与父亲的关系密切到,可以得知春日仙的事情。 可现在的事实却明摆着,背后必定有神仙的手笔—— 「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明怀镜心中冷不防冒出一个想法,却不禁被此激得打了个冷颤,「雷定渊,有没有可能,父亲他,根本没死?」 此话一出,明怀镜便立刻摇了摇头,似乎是自己先将它否定了,自言自语道:「不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话间,不知冥芳在下面杀了多少鬼祟,此时又飞回雷定渊手中,而那「雷通」一直紧跟在二人之后,雷定渊现在停下来,它便立刻就要扑上来—— 只见雷定渊手腕轻轻一转,剑尖一指,「雷通」便立刻停住,还未等冥芳真正做些什么,它就浑身颤抖,从头开始,仿佛被大火灼烧一般,化作飞尘,不见了。 雷定渊撤剑回鞘,一丝眼神也不分出去:「模仿正神,便是这般下场。」 面前的尘埃点点飞去,明怀镜眼睛在此,心思却不在此,半响,才突然道:「雷定渊,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剑煞树下,那个绸纱花团?」 雷定渊颔首,明怀镜又继续道:「九天三界玄严神司命大真君——」 「明公子!雷门主!」 话音未落,明怀镜便被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二人闻声看去,却见雷通站在楼梯上,正在朝这边招手。 此时抚仙楼内,动静愈发小,便是鬼祟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李向趣与宋平涛皆御剑而上,正要来汇合,一看雷通,李向趣蹙眉,立刻便道:「怎么又是你小子?」 雷通一听就懵了:「什么『怎么又是我』,你们很不愿意看见我吗?不对!我刚才来过了?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语毕,几人便飞至雷通处,明怀镜一落地就拍了拍雷通肩膀,点头道:「这才对。」 雷通更懵了:「什么对了?」 明怀镜又摇摇头,再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下,雷通才反应过来,立刻便认真起来:「哦!我们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楼里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白门主他们就先绕路,把那小孩背上去了,再后来,独姑娘和罗姑娘把我们都支了出来。」 「然后呢?」李向趣道。 雷通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我再出来看的时候,这里就变成了这样......不对,我想起来一件事!」 「独姑娘她们待的那个房间,有一点不一样,门打开后正对着的墙上,有一幅特别大的画,」雷通说着,用手比划了一番,「大概这么大,应该有一丈多长了,那幅画我看着有点眼熟,好像总在哪里见过一样。」 雷通一说完,明怀镜便心道不妙,立刻就叫雷通带路,来到了独秋心一众人待着的房间。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而雷通所说的那幅画,正安安静静挂在墙上,众人立于其前,抚仙楼的光透过几人身形,映照在画上。 雷通探头一看,奇怪道:「她们人呢?」 并无人答话,见此情景,几人瞬间便警惕起来,慢慢踏入房中。 此时,雷定渊就站在明怀镜身边,于是明怀镜的注意力便全部放在画上。 「雷定渊,你看这画。」明怀镜道。 无人应答。 随之,再是「吱呀」一声,明怀镜立刻扭头去看,厢房的门已经关上,而他的周围,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明怀镜低头沉默了一瞬,站直了身体,再抬眼,浑身气场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冷声道:「你要怎样?」 仍然无人答话。 此时,他突然听见从背后的画中传来窸窣声响,听着竟像是喧闹人声,明怀镜勐然转头,死死盯着那画看,其上市集热闹非凡,画却并无动静。 再要回头时,明怀镜却突然感觉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大力,把自己往画中一推! 第29章 封门异变·十九 入画前。 众人皆站在楼梯上,看着雷通。 雷通一边用手比划,一边道:「大概这么大,我当时就估摸了一下,应该有一丈多长了,那画我看着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总在哪里见过一样。」 听到这里,明怀镜心念一动:「感觉在哪里见过?」 雷通点点头。 位于封门铺的抚仙楼,虽然从外面看着,至多只能算是一座很有钱的三层酒楼,但内部却高不见顶,流光溢彩奢华无比,极易看得人眼花缭乱。 也正因为此,其中也存在十分容易让人忽视的一点。 如此重视金钱,美感和品味的抚仙楼中,却一幅画也没有,不要说上上好的画了,就算是十分普通的画,明怀镜等人在楼中来来回回这么几番,也没有看到过一次。 第57页 且先不论独秋心房中突如其来的那幅画,雷通对它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不过,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确凿证据,抚仙楼现下已经异变,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独秋心那群人。 众人跟着雷通,正在往楼上走,一边行路,明怀镜又一边不紧不慢跟在雷定渊后面,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个不成型的猜测。 李向趣与宋平涛皆走在前,雷通走在中间,便听见雷定渊对自己道:「只有你一人,白门主在何处?」 雷通闻言,竟是脚步一顿,说出的话在雷定渊听来,堪称前所未有的茫然:「白门主......白门主?」 这样的语气一出,原本走在前面的李向趣和宋平涛二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雷定渊看着雷通,眉头微压,过了一会,才听得雷通仿若如梦初醒:「哦!白门主,白门主他们说,要去看看抚仙楼中的飞檐雕刻,有哪里不对。」 随后,便看到最前方二人转过头来,宋平涛的眼神越过雷通看向雷定渊身后,沉默了一瞬,道:「雷兄。」 李向趣随后又接:「明兄似乎不见了。」 话音未落,雷定渊心中狠狠一跳,勐然转头,明怀镜拉着自己腰间衣物的触感仍然残留其上,但身后却空无一人。 明怀镜凭空消失了,还是在雷定渊眼皮子底下! 更不妙的是,在场这么多人,居然一个都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变化。 在雷定渊看来,明怀镜的消失更是唿吸之间,只因为在李向趣开口之前,他都还能分明感受到明怀镜指尖传来的力度。 而现在,明怀镜不但不见,连他究竟去哪里了都不可知。 雷定渊身形微动,脚底下的木制楼梯便随着吱呀作响。 抚仙楼中的瀑布,仍然倒流,其中偶尔会溅出几滴水珠,「啪」一声撞在楼间,与众人身周的尘埃纠缠在一起,又消散不见。 事已至此,雷定渊抬头看了看楼顶,沉吟一阵,问道:「此处距独姑娘厢房还有多远距离?」 雷通仰头看了看,粗略估计了一番:「大概还有三十层左右。」 但是即便是明怀镜不见了,众人也不能一直停在此处,再说回来,方才灭杀完鬼祟后,此时仔细去听,却又能察觉到,整个抚仙楼上下,能隐约听见在场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是鬼祟的声响。 不知为何,现在的情况突然之间便紧急起来,众人沉默不语,御剑直冲目的而去,行至一半,雷定渊却突然停了下来,看向某个方向,道:「找到他了。」 前面三人闻言一顿,李向趣道:「谁?明兄?怎么找到的?」 雷定渊只是摇摇头,并不打算作过多回答,但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让他不得不接话—— 层层抚仙楼之上,重重飞檐樑柱之间,雕刻着之前明怀镜偶然间注意到的画面,其中市集喧闹也有,小桥流水也有,行人如织也有,这般水平,只有天界的工匠才能比得上三分。 但雷定渊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其上。 在这千万飞檐刻画中,雷定渊的眼睛死死盯着一个身影,这百年来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即便只有一个侧身—— 那是明怀镜! 一瞬之间,雷定渊周身气息立刻便凌厉起来,迅速御剑飞去,其后三人紧跟而上,待到看清明怀镜所在那处,雷通不由大骇:「这是怎么回事?!明公子!」 然而明怀镜丝毫没有反应,看他的动作,却是在观察这飞檐刻画中的场景,李向趣伸手一拦:「别喊了,他听不见。」 而变化还在继续,就在众人话间,抚仙千万飞檐纷纷开始活动,其上雕刻的一切景物,无论是流水亦或是行人,皆是活了起来,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孩童打闹声。 而明怀镜在那飞檐上,已然是将要被同化,此时虽然只能看见一半身子,但却能明显感觉出,明怀镜正在努力挣扎,似乎想要冲破束缚。 雷定渊眉头紧皱,立刻就御剑调转方向,但所谓祸不单行,楼中鬼祟甦醒后的嘶吼声在楼中不断迴荡,震得人心中烦躁不堪。 此时众人对面,直愣愣冲出好几只鬼祟,雷通便迅速收回了剑要刺去,但那鬼祟却一闪身躲开来剑,却也并不袭击面前的活人,而是扑上一块刻画的樑柱,将其折断了! 雷定渊一看,心中狠狠一沉,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御剑飞去的同时沉声道:「你们在此守住,一定不要让独姑娘房中的那幅画,以及那些飞檐樑柱有丝毫损坏;雷通,找到白门主一行,想办法通知外界,封门内无论活死物,全数损毁,即刻绞杀,一个不留。」 雷定渊一边说话,一边又飞得极快,雷通紧跟在后面连连点头,末了才急急出口,声音被迎面而来的风撕得破碎不堪:「雷门主,你去哪里?!」 雷定渊侧头,再看了一眼明怀镜被困住的地方,只道四字:「同他一起。」 语毕,两人迅速分头而行,一上一下,外面有光自抚仙楼顶洒下,雷定渊便迎光而去。 行间,雷定渊细细凝神,便感受到了明怀镜的位置,待到破门而入,却刚好看见明怀镜,几乎全部身子都要进了画内,徒留一只手还留在外面。 雷定渊只来得及收剑入鞘,同时扑了上去,在明怀镜将要全部入画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 还没等明怀镜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被这一推推进了画里,力道之大,即便是明怀镜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试图召出谢安笔,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法力竟然不听使唤了! 第58页 这一下,明怀镜看着画里画外的界限,心中过去了无数个想法和办法,最后停留在脑海中的,却只有两字—— 「阿镜。」 明怀镜一扭头,并没有任何人在叫自己,随后又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道:「冷静。」 从前,也并不是没有遇到这样孤身一人的时候,明怀镜心道:「被贬后一直和雷定渊一起,怎么倒是愈发依赖他了?」 于是,明怀镜便收回了心思,要开始仔细看看这画中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但还没等他瞧个仔细,便突然觉得手上传来一阵暖意。 随即,面前这幅画的吞食速度瞬间便加快了,明怀镜只来得及看见迎面而来一个黑影,下意识便闭上了眼睛,往后一摔! 只听得「砰」一声闷响,这一下周身尘土飞扬,是实实在在摔在了地上。 明怀镜原本已经做好了感受疼痛的准备,但此时,他躺在地上,却觉得后脑勺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正端端正正地垫着,面前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正看着自己。 心中奇怪,眼睛也得看,明怀镜慢慢放下挡在面前的手,定睛一瞧,是雷定渊。 此时,画中世界似乎还是春天,阳光明媚,啾啾鸟鸣,远处,还能听见来往行人如织。 周围流水潺潺,风声阵阵。 明怀镜的面前,雷定渊逆着光,额上似乎还能隐约看见细细密密的汗,面上却柔和无比。 有碎发顺着垂了下来,「有些痒。」明怀镜心中如是说道。 那双淡墨般的眸子,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明怀镜,而明怀镜看样子并没有料到来人,此时正微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明怀镜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失态了,眨了眨眼,正要开口,却先听得雷定渊说话了。 雷定渊道:「找到你了。」 明怀镜本来就要说话,于是雷定渊尾音刚落,他便下意识接道:「你怎么来了?」 雷定渊徐徐开口:「我说过了,你身处之地,我心嚮往之。」 他说这话,语气十分平常,就像是在说「你睡得好吗」一样普通,但明怀镜听到这里,却突然觉得耳中阵阵嗡鸣,脑中不甚清醒,又似乎,与从前疼的不太一样。 细细感受一番,他便明白了。 那是血液流动,心脏跳动的声响。 两人还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皆是没想起来要动一动,半响,不远处逐渐传来一阵水在木桶中撞击的咕噜声,便是有人往这边来了。 仿佛如梦初醒,明怀镜这才赶紧一手撑地,另一手推了推雷定渊的肩膀,急忙道:「有人来了。」 其实分明并没做什么,只是入了画,摔了下来,仅此而已,但不知为何,明怀镜却感觉此时胸中鸣声如鼓,雷定渊微微让了让身子,道:「你的耳朵红了,为什么?」 「大概是天气有些热吧!」明怀镜连忙道。 雷定渊仍然不让。 闻言,明怀镜似是有些无奈,泄气似的干脆往地上一趟,琥珀色的眼睛迎着光,眼波流转,看着雷定渊,不说话了。 这一躺不要紧,却听得远处那挑水桶的声音越来越近,快要行至二人处时,一声惊雷般的声音炸响:「哎呦卧槽,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这是!」 第30章 封门异变·二十 这一声非常干脆,却在明怀镜耳边嗡嗡作响,不断迴荡,逼得他脑中一时间只充斥着这句话,全然没注意面前的雷定渊,已是拍拍身子,起来的同时,向自己伸出了手。 好半响,明怀镜才颤颤巍巍地抓住雷定渊,站直了。 俗话说得好,雷打不动看热闹,挑水桶的汉子还站在二人旁边不远处,看着他们,眼睛快要眯成了一条缝,半步不挪。 此时明怀镜心里已经要乱成一锅粥了,但面上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正要伸手请此人快快离开,但余光一瞥,又看见他身后的茅草屋子。 明怀镜尴尬一笑:「哈哈哈,敢问,此处可是阁下住宅?」 挑水桶的汉子几步跨到井边,翻手撂下水桶,叉腰竖眉道:「啊,不然呢?」 语毕,明怀镜作一作揖,脸上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脚上却是越飘越远,不过,还没等他走出这院落,便被雷定渊抓住了衣领。 若是放在平时,他这个时候也该反应过来了,但此时不知怎的,明怀镜就是不敢转身,手上冰凉,脸皮却是滚烫的。 于是,他便背对着身后二人,感受到雷定渊身形微动,道:「请问,此地是何处?」 那挑水人放了木桶下井去,发出一声闷响,闻言,竟然有些惊讶起来:「啊?你们不知道这里是哪?」 明怀镜这个时候才慢慢侧过头来,刚好看见挑水汉子摸了摸光亮的头皮,狐疑道:「这儿是封门铺。你们俩看着就是哪个修仙大家的公子哥,居然连封门铺都不知道?」 听完这话,明怀镜便与雷定渊对视一眼—— 几十年前,封门剑冠绝天下,江湖上的修仙世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来却莫名其妙地衰败凋零了下去。 明怀镜此时已经恢復正常,礼貌道:「我与......同伴一起四处游歷,偶然间才到此处,请问阁下,现在是哪一年?」 「五福1055年啊,你也别解释什么同伴不同伴的,老子这辈子见过的事比我家大黄拉的屎都多,快快快滚出去,别杵在别人家门口!」 第59页 话间,井中又是被提上来好几桶水,那挑水人看来是还有其他事要做,此时再也没有耐心一问一答,叫了大黄出来,汪汪几声,鸡飞狗跳,就把二人吆喝了出去。 「砰!」 院门一关,尘土飞扬。 明怀镜与雷定渊对视一眼,良久,才道:「1055年,这画中年岁,是三十年前。」 封门铺的衰落,是开始的地方,也是开始的时间。 二人所处这方位置,放眼望去,周围郁郁葱葱皆是树木良田,小桥人家,却与之前在画外时所见封门铺景象不一。 这时,东边较远处,有亮光擦过明怀镜眼角,一晃而过,明怀镜扭过头极目眺望,并看不清,便扯了扯雷定渊袖口。 还没开口,便立刻听得雷定渊道:「是你我来时,遇到的封门门楼,我们现在所处之地,应当是在封门外围。」 本想说误打误撞,但明怀镜仔细想了一番,觉得这次入画还真不能算是偶然,便要与雷定渊一同去到封门门楼,再探一番。 关于雷定渊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明怀镜实在是非常好奇,但一路追问下来,也只能听得这位冷面郎君,语气平稳,波澜不惊地将追击的过程讲了个大概。 语毕,两人之间一阵安静,明怀镜道:「没了?」 雷定渊点头:「没了。」 于是,明怀镜摇头晃脑,伸手来摸了摸自己那并不存在的长髯鬍须,道:「雷定渊,不是我说,要是你哪天上街去当说书先生,肯定不到一天就要饿死了。」 雷定渊与他并肩而行,闻言点头贊同,但又接道:「但我为何要去当说书先生?」 明怀镜「哈哈」笑了两声,缓缓转头,去看身边这人,日光透过层层林叶落在其发间,眼上,鼻端,唇边,最后还有残余,又轻抚在自己手上。 「我倒是有可能会去当。」明怀镜道。 「是因为没钱,还是因为你喜欢?」 「......啊?」明怀镜脑中空白了一瞬。 在没人明晃晃地点出来之前,明怀镜一直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因为刚被贬就被卷进各种事情里,所以也并没有将主要注意力放在自己作为凡人的「身家性命」上。 毕竟,小时候是天帝之子,好歹被称作「小殿下」;长大后虽说现下被贬,但好歹也被尊称过「天帝」。 当神仙当了这么长时间,当然从来没有考虑过作为一个凡人需要活下来的根本。 但此时,雷定渊却实实在在地直接点出来了! 他没钱啊! 明怀镜震惊道:「我没钱?!」 雷定渊颔首。 明怀镜眼睛瞪若铜铃:「那我之前花的谁的钱?!」 不过此问并不需要雷定渊来回答,话一出口,明怀镜就想起来了—— 之前苏氏灭门那一次,他花的除了八千明极的钱,还能是谁的? 此时,雷定渊看着明怀镜,又将之前那话重复了一遍:「想当说书先生,是因为没钱,还是因为你喜欢?」 待到反应过来这一堪称晴天霹雳的事实,明怀镜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嘴唇微张,似乎还在消化这件事情。 只听得雷定渊淡淡道:「若是喜欢,便去做吧——到了。」 最后二字犹如雪中送炭,明怀镜连忙闻言去看,仰首就望见封门门楼高高伫立在面前,其上与之前初入封门时没什么不同,仍然金漆红字,行云流水。 仔细去看,甚至还能看见其上雕刻的封门特有剑纹,两虬戏珠,珠上缠藤,精美至极。 便是与那塞在死人嘴里的口中玉上的花纹一般无二。 但除此之外,站在门楼之下四处看,即便是随便放个没法力的人来,也能觉察出,封门铺画内画外,虽然景色极其相似,但其中透露出的气场,却是完全不同的。 两方都称得上是风景秀丽,但画外的封门却精巧得如同假山,处处透着诡异非常,而现在看来,三十年前的封门铺,只是一个青山绿水的小村庄而已。 并不止于此,雷定渊俯下身去,伸出手掌,轻触地面,发动灵力探查了一番。 半响,他起身捻了捻手指上的灰尘,道:「这处的封门,没有怨气,也没有灾秽存在的气息。」 但明怀镜却少见的没有接话,雷定渊侧头去看,便看见,明怀镜正注视着不远处的一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与他们在福贡庙内看见的那个女童,长得一模一样。 两方对峙,这小女孩也站着看了他们一阵,转身就跑,明怀镜就要追上去,大喊道:「等等,站住!」 没想到,这一喊,女童真的站住了,又慢慢转过身来,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明怀镜便几步跑进了她进去的小巷,之间不过十步之遥。 明怀镜斟酌了一番,正要说话,却被突然打断了。 「野孩子!」 「没人要的东西,你怎么还在封门里,真给封门丢脸!」 这声音十足十的刺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又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明怀镜只听了几字便紧皱眉头,随后,又看见那女童身后不远处,蹦跶出来几个小孩。 那几个小孩,嬉皮笑脸,上蹿下跳,手上似乎还抓着什么东西,这边口中还在脏话连篇,那边便要命一般投掷出手中之物,「啪」一声擦过女童肩膀,渗出一片血来。 之后,又有小孩要砸,明怀镜上前几步,手腕一翻便截下一颗来,眼睛往下一瞥,竟发现手里截下的,是块硬邦邦的石子。 第60页 明怀镜一站过去,那群小孩便收敛了些,但仍然有人不知好歹,对着明怀镜唾沫横飞:「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要来挡这贱种的——」 啪! 这一声响虽是骇人,却耳熟能详,明怀镜看也不看就知道是雷定渊出手了。 只见方才还在破口大骂的那厮已经捂着脸说不出话,嘴角正滋滋冒血,明怀镜上前一步,看似关心地扶住那被打的小孩肩膀,道:「没事吧?」 此时,那小孩明显发憷了,看着面前这人,虽然笑得如同春风明月,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于是只是摇摇头,不敢说话。 明怀镜再拍了拍那小孩的肩,柔声道:「那就好。」 「看样子,你们家里是没人教了,可怜的孩子,那就让我来教你们一些事情。」 明怀镜一边说得温和,手上的力度,却在不断加大:「知道在这世间,有哪些东西是不能学人叫的吗?」 那小孩脸色已经剧变,开始疯狂挣扎,见此状,周围的孩童一步步退后,不敢再围在周围,但明怀镜的手劲巨大,只将他死死钳着,施加其上的力量愈发大,一字一句笑道:「比如说,你们这些畜生。」 这话说完,明怀镜便立刻放了手,随即便听得那小孩口中不断惨叫,一手捂着肩膀,周围人这时才围上去看,使劲掰开他的手,才发现那小孩肩膀上,兀自出现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正是之前明怀镜截下的那一颗石子,方才这一番,他硬是将这石子生生嵌入这小孩肩膀里了! 此时那些人再也顾不得什么,只知胡乱大叫着逃跑,那女童却是十足安静,待到那群人都走干净了,才又盯着明怀镜和雷定渊看。 半响,才道二字:「谢谢。」 明怀镜接过雷定渊递过来的软帕,仔细擦了手,矮身问道:「我叫明怀镜,旁边这位哥哥,叫雷定渊,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女童嗫嚅半天,不敢说话,好久才再次轻轻开口,声音好似要被风吹走:「流萤。」 又似乎是怕面前二人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继续道:「流水的流,萤火的萤。」 第31章 封门异变·二十一 此时三人,都如同最开始进入封门的模样,站在门楼旁的一条小巷中,外面人潮涌动,吆喝声四起,此处却若遗世独立一般,将所有的喧闹声都隔绝在外。 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来将他们围个水泄不通了。 流萤独自站在一边,脸貌瞧着很是清秀,身上穿的衣服实在算不上多好,却干净整洁,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她便安静下来,有些不安地捏着手,看着侷促不堪。 但那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看着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没有丝毫闪躲。 明怀镜听完「流萤」二字后,剎那间,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遥相唿应,但一时没抓到那一抹灵感,还是发自真心道:「流萤,真是个好名字!」 话音刚落,那被尘封许久的记忆便被这二字抚亮,明怀镜顿时心中一震,下意识就去看雷定渊。 雷定渊看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他原本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却慢慢放了下来,见明怀镜正侧过头看自己,只轻轻摇了摇头。 在流萤身上,雷定渊感受不到任何杀意。 实际上,与其说是感受不到任何杀意,不如说是感觉不到丝毫情绪,没有害怕,没有愤怒,没有难过,没有痛苦。 明怀镜看着眼前的孩子,剎那间竟有些惊疑不定,流萤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二三岁,但他在流萤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这个年龄常有的活泼,天真,甚至是带有恶意的挑衅,这些都没有。 他看到的是平静,唯有平静,如同一滩沉寂的无波死水。 明怀镜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绝望的麻木。 而流萤画里画外都一个模样,看上去似乎也丝毫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想到之前莫名其妙入画的经歷,明怀镜也不再绕弯子,单枪直入道:「流萤,我们在画外见过你。」 流萤点点头。 明怀镜再看了一眼雷定渊,又转头继续道:「是你让我们入画的。」 这话听着也不再有什么疑惑了,在福贡庙内遇到她之后就出事,太过巧合便绝非偶然。 果不其然,流萤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点头的力道更大了一些。 而看见流萤直接承认,明怀镜的语气,反倒温柔了许多,只见他再次微微俯身,双手扶膝,道:「流萤,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吗?」 但这个时候,流萤却不再有其他反应了,只是换了个方向往前走,那是出小巷的方向,明怀镜又问道:「不会被赶出去吗?」 流萤身形微微一顿,轻轻摇头,又自顾自向前走了,看样子是要将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带去哪里。 于是此番,二人便跟了上去,画外弄不清楚的事,便看看画中封门岁月,究竟为何。 出了小巷,便是封门大街,与明怀镜记忆中并无甚不同,流萤显然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一路上都没有再开过口,只是闷头带路。 三人行间,路上引至不少人注目,甚至还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于是二人便加快了些步伐,尽力将流萤挡住,对身周言语恍若未闻,随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雷定渊,你觉得,我大概是在何时中招的?」明怀镜一边观察着封门四周房屋景象,一边问道。 第61页 雷定渊答道:「上楼时。」 的确如此,众人上楼时明怀镜还抓着雷定渊衣角跟在后面,也是这个时候,他便突然消失不见了。 明怀镜颔首认同:「我也觉得,但这下看来,我与你们走散还是小事,更大的问题,是这之后的逻辑。」 雷定渊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闻言转头看着明怀镜,沉声道:「灵力。」 明怀镜以拳击掌,眼睛亮了几分,道:「对。神器谢安笔被我融于体内,照理来说,这天上地下已是少有人的灵力在我之上,但我在入画前,却全然不知自己所处之地的异常。」 话说到这里,明怀镜不由顿了一顿,神情严肃起来:「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这封门异变,恐怕不止有灾秽作祟,还有神仙在其背后推波助澜,并且,这神仙的灵力,深厚非常。」 但要再继续往下推,明怀镜却不敢想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从苏氏灭门一案开始,再到春日仙的出现,这首只有明怀镜知道的曲子,如今在这个凡间的小村庄里,却出现得如此频繁。 之前,明怀镜也不是没有想过,父亲明还真是否假死的可能,但天帝继承规矩十分严格,只有上一任天帝退位,新任天帝才可即位。 而明怀镜坐上天帝位时,遇到的却是最极端,也是最残酷的情况——先帝先后身死魂灭,没有继位大典,一夜之间,明怀镜便从深居简出的小殿下,成为了风光无两的天帝。 至于明怀镜退位被贬,短短百年,仇恩便代替了他的位置,这又是后话了。 总而言之,一地鸡毛,满眼荒唐,物是人非。 明怀镜的眼神从远处收回,看着自己不断向前迈步的脚尖,道:「雷定渊,我想不明白,现在这事跟许多人都扯上了关系,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一个人去找就好了。」 雷定渊只道:「阿镜,这不是你的错。」 流萤被两人夹在中间,一声不吭,安静得如同空气一般。 明怀镜低头看了看这小女孩,开口就笑眯眯问道:「那神仙是不是你呀?」 流萤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明怀镜,模样竟有些犹豫起来,明怀镜说这话本来只是随意一问,这下倒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不会真的是你吧?」 流萤连忙摇头。 其实看着也并不可能,流萤身上没有任何能探查出的气息,明怀镜笑了笑,正要继续同雷定渊说话,却听得流萤开口了。 流萤道:「灾秽。」 明怀镜:「哦,灾秽啊......你说什么?」 雷定渊拉住明怀镜,停下了脚步。 流萤眨了眨眼睛,再道:「我是,灾秽。」 封门铺大街上,来往行人如织,热闹非凡,但三人此处,唿吸之间,仿佛能冻出寒冰来。 明怀镜方才的神色僵在脸上,沉默了一会,道:「你是在看别人铸剑的时候,偶然听见的『灾秽』这个说法吗?」 流萤不回答,这下说话似乎终于顺畅了起来:「我是灾秽。」 雷定渊上前一步,手已经扶至剑柄,但看起来却丝毫不慌,仍然一幅沉稳模样:「此处的封门铺,是你做出的幻境?」 流萤已经停下脚步,面对两人站着,闻言先点点头,但思考了一会,又摇头否认。 「如何信你?」 其实不怪雷定渊如此谨慎,他在外斩妖除祟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灾秽,没有怨气,没有修为,别说气场诡异了,简直与一个普通人一般无二。 流萤抬眼看着雷定渊,又瞧明怀镜,过了好久,才道:「此间,有去无回。」 ! 这句话二人再熟悉不过,明怀镜心中一震,立刻便道:「那句话是你写的?你为什么——」 此时,明怀镜却福至心灵,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流萤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举动,话至嘴边又转了个弯,轻声问道:「那时,你是想把我们吓走?」 流萤点头。 见状,明怀镜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与雷定渊对视一眼。 这是什么走向?! 明怀镜做梦也没有想到,之前随口一句玩笑话,到现在,竟然成真了! 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众人从进封门开始就在寻找的灾秽真身,现在不仅大大方方地站在面前,而且还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灾秽身份! 事已至此,流萤看着他们,平静无波的眼神,却突然逐渐染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既然都已经坦诚到了如此程度,那也实在不必再隐瞒什么,雷定渊看着她,直接问道:「你此番让我们入画,是想帮忙,为何?」 流萤沉默着,又开始领着二人往前赶路,方才话间已经走出不少距离,只消片刻,流萤便又停了下来,抬手往上一指。 抚仙楼。 又是此处。 此番看来,抚仙楼却是与画外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要更加清透起来,雷定渊先行撩开布帘进去了,半响,流萤才慢慢跟在二人身后,蹭了进来。 一张布帘,隔开的便是两个世界,一踏进此处,便是熟悉的热闹景象,只是现在的抚仙楼外三层里三层倒是一致了,仰首,也并无无穷无尽之感。 明怀镜雷定渊两人一进去,不远处一个眼尖的就围了上来,但还没等他走到,便被另一大腹便便的人挤开来去,凑到二人跟前,道:「哎哟,两位公子,是哪一家世家大族的?是第一次来封门铺吧?那这抚仙楼你们可算是来对了,再过七天,就是封门抚仙节,到时候可热闹啦!」 第62页 明怀镜笑眯眯道:「可是老闆?」 这人脸上瞬间就笑开了花:「欸是是是,您真是好眼光,二位要住哪一间厢房?现在就给二位安排上!」 明怀镜正要答话,却突然看见方才还笑脸相迎的老闆,看着自己身后,脸色瞬间一变。 他便顺着看去,却发现是流萤跟在身后进来了,而那老闆瞪的正是此人。 见流萤越走越近,老闆毫不留情,扭头就对楼内大喊,唾沫横飞:「来人!给我把这小扫把星轰出去!呸,晦气得要死!」 流萤闻言就下意识连退好几步,如果不是雷定渊上前将她护着,只怕流萤要一直倒退出去。 老闆一看明怀镜这般态度,脸色红白不接,古怪非常,面上鼻子眼睛都快找不到自己位置,好半响,才憋出口:「客官,这是什么意思?」 明怀镜站在原地,闻言回过身来,笑意已经淡了几分:「老闆,这是什么意思?」 第32章 封门异变·二十二 明怀镜与雷定渊站在最前,一手微微护着身后的流萤,冷眼看着老闆。 两方对峙,好半响,这老闆才终于憋出一句话:「若是如此,恕抚仙楼不能招待二位。」 流萤又是要独自踏出门去,却再被明怀镜圈了回来,这老闆看着面前三人,颇有些嫌晦气地连退三步,嘴里嘀咕着什么,却看见一旁站着的那位黑金衣公子,一指顶起,剑已是微微出鞘。 于是他又赶紧噤声,同时又后退几步,做出「请」的姿势,末了再思索了一番,又对着二人道:「二位公子,不是我说,你们跟着她,迟早也会被她害死!」 明怀镜三人本来就不想再于这楼中停留,闻言他便身形一顿,只回头露出半脸:「为何?」 但此话一出,抚仙楼老闆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多说,明怀镜没等到话,便要掀开布帘出楼,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自从进入画中封门以来,这已经是明怀镜与雷定渊第二次被人请出门,流萤走在他们前面,出楼后便转过身来,又开始摸着手,小声道:「对不起。」 明怀镜就笑:「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又不是你的错——但是,流萤,你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然而流萤又闭嘴不言,只是向外走出几步,看身后二人没有跟来,又停下步子,朝他们招招手。 流萤在外非常自闭,虽然能说话,却是能动手就绝不动嘴的类型。 明怀镜与雷定渊自然知道流萤这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双双上前去,却并不着急跟着她走。 只见雷定渊微一抖手,两指之间凭空变出一张符篆,明怀镜道:「抱歉,但是,我们需要暂且封住你的灵脉。」 流萤并不反抗,只是这样安静站着,雷定渊便将符篆轻轻贴在流萤背后,同时探查流萤体内经脉走势。 这一探,雷定渊便发现了不对劲。 他抬起眼来,眉头微蹙,看着明怀镜道:「流萤体内的经脉与她的灾秽之气,错位了。」 明怀镜虽然也杀过不少鬼祟,但对于灾秽却没有雷定渊经验丰富,闻言便一愣:「错位是什么意思?」 「流萤的经脉畅通无阻,若是经歷过上好的训练,能修至上等修士并不足以称奇,」雷定渊解释道,「但她并没有,一言以蔽之,流萤体内的灵气,如同在普通的树木上长出了金叶子。」 随后,雷定渊沉吟一番,下 最终定论:「太突兀了。」 此番说完,明怀镜便去看流萤,而这孩子仍然神色木然地望着自己,明怀镜便俯身问道:「流萤,这是怎么回事,能否告知于我们?」 流萤只摇摇头,并不说话。 明怀镜看着眼前人,思索了一阵,又换了个说法:「那,这件事,是不是跟封门铺之后要发生的事情有关?」 话音刚落,流萤的眼睛似乎一瞬之间清亮了几分,使劲点头,但很快便恢復原来那幅样子,伸出手来,指了一个方向,又招招手。 这下,二人便几乎确定,封门一事与流萤脱不了干系,只有跟着她,才能近乎完整地看到封门往事的全貌。 于是,几人便不再犹豫,跟着流萤离开抚仙楼,向前走去。 明怀镜知道画外现下的状态,应当是十分兇险,他们必须得尽快在画中找出封门命门,于是,在路上,他便问得流萤道:「画内画外的时间,是否不一?」 流萤歪着头想了想,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示意画内,道:「短。」又指了指远方,道:「长。」 「......画内一年,画外一天?」雷定渊看着她的动作,解释道。 闻言,流萤似乎有些高兴起来,点点头。 明怀镜看着这二人对话,奇得啧声连连。 不知流萤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对于封门铺的各路各巷,她都十分熟悉,这一阵行路,几人却是离方才的封门门楼愈远,大概一炷香后,便到了地方。 流萤始终走在二人三步之前,此时停了下来,明怀镜方才一直在低头想事,感觉到步伐停了,便抬眼一看。 此处是几间茅草屋,搭建在重重竹林里,辟出了一方空地,一看就是住人的地方。 这里应该是离封门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有些距离了,远处的人声传至此处已经渺渺,最清晰的,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竹叶随风声响。 地方有些偏僻。 第63页 从接近这茅草屋开始,流萤步伐便明显有些轻快起来,此时更是小跑着进了院门。 但明怀镜和雷定渊却不继续走了,流萤站在院子里,便看见明怀镜摆摆手,坚定道:「不可,我们两个男人,便不能单独同你住一起了。」 流萤闻言,却突然有些着急起来,连连招手,憋了好半天,才道:「来,来!」 明怀镜道:「不必,我们二人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即可,这件事不仅涉及到你一个人,画外还有人在等着我们,我们会帮你到底的,放心便好。」 说完,明怀镜就挥手让流萤进去,正要离开之时,却突然听见身后茅屋传来脚步声,随之而来的便是十分洪亮的一声:「来都来了,就在这歇着吧!」 二人停下脚步,闻声望去,只见那茅草屋中陆续出来几人,男男女女,什么年龄的都有。 见明怀镜他们转过身来,又接道:「留下来住着也没关系,这里本来就是收留没地去的人的地方。」 流萤站在他们中间,此时看着明显要放松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有方才的畏缩之感。 「你这孩子,到外面去又给人欺负了?」 流萤肩膀上的血迹依稀可见,一个看着颇为年轻的姐姐便连忙推着她进了屋子:「赶紧进去找黄医师看看!」又扭头过来:「你们两个也别傻站着了,进来吧!」 随后,茅草屋里的人便一个接一个出来,手上拿木凳的,端水的,拿果子的应有尽有,又有人直接上前来推着明怀镜二人进了院子。 「砰」一声,木凳落座,明怀镜与雷定渊面面相觑,稀里胡涂就坐了下来。 「你们是哪家的公子?」 明怀镜哈哈道:「我们是八千明极来的。」 一人笑道:「八千明极啊!那可是个大世家,你们是来封门买剑的吗?」 雷定渊沉声道:「只是四处游歷,听闻此处风景尚好,便来此一聚。」 旁边另一人又笑:「封门地远路遥,看样子你们的关系应当是很好啦!」 明怀镜微微一笑,却不再接话了。 此番行动,流萤是关键,那也必然要问得流萤在封门内,所受对待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虽然开口直接问不太礼貌,但事关画内外人的生死,也实在顾不得什么,明怀镜收敛了笑意,正要开口,却先听得坐在一旁的人先说话了。 那人看着年龄稍大一些,道:「二位公子,是不是一路都跟着流萤找来的?」 明怀镜一愣,只是颔首,又听得那人眼神在自己与雷定渊之间来回流转一番,才道:「谢谢。」 明怀镜笑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唿?」 那人便道:「宁六山,叫我阿山就行——我看你们两位的穿着,应当去住抚仙楼那种地方才对,现在却跟着流萤来住我们这处的茅草屋,想必是因为什么事被老闆那厮给赶出来了。」 「我们这里的人,一直不太受他们待见,流萤年纪小,又不怎么爱说话,在外面常常受欺负,谢谢你们护着她。」 这话听着真情实感,明怀镜嘴上笑着说:「无妨。」但他的注意力一时间却并不在其上。 宁六山。 一模一样的名字,却不是同一个人。 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个宁六山,见他从面前对半砍了做桌子的木台上,端起一杯酒,道:「先敬你们一杯。」 见状,明怀镜也顺手拿起酒杯,雷定渊还没来得及阻止,便仰头就灌了下去。 周围人都盯着他看,果不其然,那酒意入喉,明怀镜眼睛勐然一睁,便低头疯狂咳嗽起来:「咳咳咳——这,这酒!」 雷定渊连忙接过酒杯,一边帮他顺气,周围人便接连笑了起来,宁六山道:「喝不太惯吧?这酒是我们自己酿的,离这里不远处有一块野田,没人要了,我们就去自己垦荒,重新辟了块地出来,拿来种东西的。」 明怀镜被呛得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欲垂不垂地挂着些眼泪,继续咳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对雷定渊道:「我没事了。」 这样一番下来,在场的人也不再因为有外人的加入而拘束,皆是各过各的吃喝聊天起来。 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些人,心里逐渐不是滋味,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似乎是要被喉中烈酒烧灼殆尽,一时竟问不出口。 这般景象,这般鲜活,这般平和,却是封门铺三十年前的样子。 周围笑声慢慢变小,雷定渊看着明怀镜,拍了拍他的手背,便朝向众人:「请问,流萤在封门内的遭遇,以及封门铺抚仙节,究竟为何?」 不知他们是什么何时进到画里来的,这个时候,周围的天色都逐渐暗了下来,仰首清云抱月,低头轻风抚叶。 远处有封门门楼的灯火人声,可明怀镜却总觉得,此处更有烟火气一些。 流萤进屋去处理伤口,到现在也还没出来,围坐在周围的人闻言,皆是沉默了一会,宁六山看了看他们,点头。 「封门铺从古至今,都有神祀的传统,甚至在封门的古籍记载里称,封门剑在外界的声名大噪,就是因为每年抚仙节神祀的原因,得到了神仙的庇护。」 宁六山双手搭在膝上,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屋内:「而流萤,就出身于封门内专门负责神祀的家族。」 明怀镜有些奇怪:「既是负责神祀,地位应当是不低的,又为何会沦落到如此人人喊打的地步?」 第64页 此时,又有另一个青年人出来接话:「大概是在几年前吧,那一年的神祀出了问题,事情闹得很大,据说差点引得天上的仙人下来怪罪了,一夜之间,流萤家里什么都没了,她的父母更是难逃一死,但是还是尽力把流萤送了出来。」 「那个时候,流萤还很小,被我们捡到了,后来其实又有人找到了她,但是因为有我们护着,所以还能勉强活下来。」 话至此处,已是说得清楚明白,明怀镜问道:「流萤的家族,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误?」 却是无人接话,过了好半响,才听得宁六山声音沉沉,回答道:「弒神。」 第33章 封门异变·二十三 弒神,且不论到底是否可以做到,仅说这个行为,在天地人三界都是重罪。 因此这二字一出,明怀镜便与雷定渊对视一眼。 一直负责神祀的家族,必定是此神之下最虔诚的信徒。 当初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一众信徒选择一条几乎必死之路,也要弒神? 明怀镜思索了一番,本想直接问了,但还没等他说话,宁六山便一摆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弒神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流萤他们一家才知道,流萤那个样子,你们也看到了,是问不出来什么的,也别再刺激她了。」 明怀镜颔首,不语。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有几人起身,绕到了小茅屋的后面,叮叮哐哐一阵,又走了出来,抱了几捆柴木来生火。 火堆燃起,有零星的火光与其下熊熊燃烧的火种分离,萤火一般飘起,又消散在夜空中。 屋后传来些许脚步声,便是流萤从屋后出来,身旁还跟着之前那个年轻女子。 一路过来,明怀镜便注意到流萤的肩上突兀地鼓起一块衣料,看样子已经是包扎好了。 那女子牵着流萤的手,嘴里还在不停:「你这次又是在哪里被打的,又是被谁欺负了?」 语气听来是真心实意的生气,然而流萤只是一路走着,一路傻笑着看她,也不说话。 这女子看流萤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你又不说话了,就知道傻笑,赶紧把人告诉我,我非得去教训这群小畜生一顿不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拳头!」 话音刚落,流萤就一把扑进她怀里,头来回蹭了蹭,髮丝也变得乱糟糟,这一下扑得那女子措手不及,倒是一下愣在了原地。 「欸,这位公子,给你的。」旁边有人递来一个烤红薯给明怀镜,但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此,而是默默看着流萤的方向,却又似乎并没有真的看着她,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雷定渊便伸手将红薯接了下来,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烤红薯还冒着热气,他拿在手上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慢慢将皮剥开,凉了一会,待到明怀镜回过神来,才递了过去。 此时,又从里屋走出一人,看穿着打扮,应当就是那女子口中的「黄医师」。 黄医师一看流萤便道:「你们俩怎么还在这里站着,不饿吗?」 闻言,女子拍了拍流萤的背,正要叫她起来,却突然觉得流萤在抖,便赶紧扶起她的肩膀道:「怎么了?你哭了?」 却听得流萤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她将头从女子怀里抬起来,用手指了指肩膀,又指了指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 于是这女子瞬间便明白了,十分干脆地伸出手来,开怀道:「叫我宁归意就行,多谢你们了,不然不知道她今天又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见状,明怀镜起身温和一笑,也同宁归意轻握了下手,道:「在下明怀镜,这一位是雷定渊。」 雷定渊只是站在一旁,闻言轻颔首。 宁归意递给了流萤一根红薯,同时自己坐下就开始啃,一边分了个眼神过来:「这位雷公子,肯定不怎么招姑娘喜欢。」 明怀镜听了就有些想笑,侧头看了一眼雷定渊,却发现这人一脸正气凛然且无所谓的样子,于是笑道:「为何这么说?」 「太冷了,」宁归意说出口的话囫囵不清,「跟你完全是两码事,我觉得,你们俩要是结合一下,应该刚刚好。」 旁边的人听了此话,又接连笑起来,流萤缩在宁归意身边,默默啃自己的红薯,明怀镜有些揶揄地看了看雷定渊,道:「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的。」 雷定渊看着眼前人的眼睛,默默道:「我不冷。」 明怀镜笑道:「对,你不冷。」 .. 众人就这样一来一回,各吃各的,每每到聊天的时候倒是都凑在了一堆。 不过就是哪家的孩子跟狗互咬啦,哪家的人种地把别人祖坟刨啦,哪家的修士又找过来买剑之类,却总能讨论得热火朝天,眉飞色舞,笑声连连。 明怀镜和雷定渊默默坐在不远处,看着这些人。 不知不觉间,月色高悬,寒意阵阵,远处的封门门楼,灯火人气皆逐渐消减下去。 宁归意站起身来拍拍衣服,道:「该歇息了,我们这里不如外面的酒楼,房间不多,你们俩就委屈一下,住一间吧。」 也没等他们答话,随即她便抬手指了左边一个方向,明怀镜顺着看去,只见重重竹林深处之间,隐约能看见一间小茅屋,立于其中。 众人又抬了木凳蔬果进屋去收拾了,明怀镜本来想上手帮一下忙,但摆弄半天,做得既不快又不好,看得宁归心等人连连扶额。 第65页 最后,终于被流萤拦下,老老实实跟着雷定渊进了小茅屋。 「吱呀——」一声,明怀镜关上了门,落了锁,便立刻听得雷定渊在身后道:「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明怀镜沉默了一会,才转过身来:「我知道,现在看见的,只是三十年前的发生的事,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屋中的陈设极其简单,进门右边,能看见墙上挂着一件蓑衣,除此之外,此处一桌,一椅,一床而已。 明怀镜绕过桌子,走到蓑衣面前,伸手轻抚,指腹层层划过,发出干燥嘶哑的沙沙声响。 良久,他才道:「雷定渊,如果流萤真的是封门的灾秽,为什么她要主动现身,还要让我们看到三十年前的封门往事?」 桌上正好摆着一壶茶,雷定渊上前探了探,还是温热的,并无甚问题,便倒了一杯递给眼前人:「现下来看,并无法下定论。」 明怀镜沉吟一番:「并无法下定论,却可以推测出一二,灾秽需要找到其执念所在,才可化解其怨气,换而言之,才能彻底杀死它,流萤这一番......」 说到此处,明怀镜神色再也轻松不起来。 雷定渊当然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的是什么。 流萤此举,十分像是要主动赴死。 这声音听来沉闷,明怀镜的心情并不好,雷定渊走近床边,抖了抖被子,道:「你很累了,先休息吧。」 明怀镜颔首,坐在床边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侧,道:「只有一张床,先暂且挤一挤吧。」 雷定渊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侧头看了看身后的木凳,道:「不必,你睡下就好,我来守夜。」 外面不知何处,忽有零星狗吠之声,此时微风渐起,茅屋外竹语连连,时远时近。 话已至此,明怀镜也不再推脱,道:「那好,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吧,要记得叫醒我。」 随后,他便直接掀开被子躺了下来,雷定渊便坐在桌边,解下腰间的剑放在桌上,盛了杯茶。 现在这样的处境,要立刻睡着是不可能的,明怀镜心中的事杂乱不堪,但此时他躺在床上,看着眼前人,不知怎的,思绪却逐渐平静了下来。 一时之间,屋中无人说话,只有唿吸交错之声浮动在空中。 渐渐的,明怀镜的困意也在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 也许雷定渊说得对,他确实有些累了,凡躯不比从前,耳边多了许多细碎声响,但明怀镜并不讨厌。 明怀镜强撑着睡意,却回忆起了几百年前的种种,在他的记忆里,似乎有些场景,同现下是很像的。 于是他努力眨眨眼睛,声音已经染上不清不楚的意味:「......阿渊,我记得,我们俩小时候也常这样睡在一起。」 雷定渊闻言一愣:「你说什么?」 却是无人答话了。 雷定渊起身走近了些,轻声问道:「......阿镜,你方才叫我什么?」 明怀镜已经睡着了,只余下清浅的唿吸声。 梦中景象时常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脸与声音交错出现,时而看见十岁被谢安笔认主之时,又时而看见登上天帝位之时。 明怀镜至多只到浅眠,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他恍然觉得眼前的人影似乎要起身离开这里。 他想动身跟上,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心中愈发着急,最后竟出声道:「你要去哪里?」 这一声,倒是把明怀镜自己吓醒了,他伸手一抹,额上全是冷汗,此时心中慌乱仍然残留,再定睛一看,眼前桌边却是无人了。 他瞬间便清醒过来,翻身就要下床,却先看见雷定渊自门边走到床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看见来人的同时,他也舒了口气。 但还没等他放下心来,便看到雷定渊打了个手势。 「外面有人。」 二人收敛了气息,轻声来到门边。 这间茅草屋只有一扇小窗,明怀镜睡着之时,雷定渊便将它放了下来,此时却是被风微微吹开了些。 站了一会,却先听得门外人开口了:「二位公子,我是宁归意。」 明怀镜和雷定渊屏息,并不急着回答,于是又听得宁归意道:「此番是我打扰你们,对不住了,我有一事相求,是跟流萤相关的。」 雷定渊摆摆手,让明怀镜稍微站后些,便开了门。 见屋门打开,宁归意微微一作揖,便直接道:「二位公子,此次离开封门铺,能否带上流萤一起?」 第34章 封门异变·二十四 此时虽然已至深夜,但宁归意的穿着却与白天无异,甚至连头髮都干净整洁地束着。 看得出来,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一夜未眠。 明怀镜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夜半时分,竹林间风起,零落的竹叶开始在屋外打旋。 二人微微侧身,宁归意没有半分犹豫便一脚迈进了屋内,拉开凳子坐了上去。 明怀镜与雷定渊便并排坐在床上,见宁归意喝完了水,明怀镜才开口道:「宁姑娘,故意把我们安排到这偏远之处,也是因为流萤这件事吗?」 既到了这里,在场各位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宁归意对此也并不多作否认,只是牵起嘴角笑了笑:「流萤是个好孩子,不应该被困在封门铺这个地方,过着现在这般躲躲藏藏的生活。」 见面前这二人不说话,宁归意捏了捏已经沁出些汗的手掌,又继续道:「我知道,这话是强人所难了,可能还有些把你们俩架在高处的意思,但流萤把我当姐姐看,我总不能当个旁观者隔岸观火。」 第66页 明怀镜眼眸微垂,从一开始,他便始终沉默着,宁归意一边说,他便一边在心中想着一件事情。 「应该如何回答?」明怀镜心说。 告诉他们,其实整个封门早就没了,一切都毁于几天后的那场抚仙节迎神庆典? 告诉他们,里面的人都死了个干净,而现在还在这里照常生活的所有人,包括流萤,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虚妄幻象,而三十年后,流萤甚至已经异变成了灾秽? 「为何宁姑娘只要求把流萤带出去?流萤看起来,似乎很喜欢你。」明怀镜道。 宁归意一听,就笑了起来:「你们俩看起来,就不像经常出入这种地方的人。封门这种地方,没有看上去这么平和,我一个人在这已经待习惯了,出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但流萤不一样。」 末了,她眉头又微皱起来,道:「流萤在这里年纪最小是事实,在封门里不受待见也是事实,现在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但是我们没办法一直照顾她,保不齐哪天,人就没了。」 说这话时,宁归意的眼神十分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暗藏波澜,一切情绪,都隐藏在其中。 屋中烛火通明,外界的风声唿唿作响,却影响不了三人所处之地分毫。 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这沉默沉重非常。 半响,雷定渊才道:「这件事,你可与流萤说过?」 「没有,」说到这里,宁归意倒是答应得十分干脆,「要是告诉她,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反而麻烦了。」 「我本来就有些失眠多梦,要是你们答应,我就找黄医师开点方子,给她喝了......你们再悄悄将她带出去,先斩后奏吧。」 话头说到这里,宁归意的心思已经坦露得一清二楚,她并不着急要逼面前二人给个答覆,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三人之间,又沉默无言。 过了良久,宁归意起身拍拍衣服,向着二人鞠了一躬,临走到门前,又说了一句话。 只是这话听来,却不像是说给明怀镜和雷定渊听的,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透过门缝,已经能隐约看见远处的天光初现,竹林小屋环境清幽,无人打扰,安静非常。 因此,明怀镜只稍微凝神一听,就听见了宁归意的言语—— 「我真的很害怕,哪天早上太阳升起,她就不见了。」 门关之间,吱呀轻响,又将宁归意的话掩盖了下去。 天刚蒙蒙亮,明怀镜和雷定渊一凳一床,在屋中坐下,二人相视无言,过了一阵,明怀镜才看向宁归意离开的地方,道:「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 雷定渊眼眸沉静,微微低了下头,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人,道:「若是我们眼耳皆封,很多东西,便也永无出头之日了。」 在明怀镜面前,雷定渊难得这样严肃了一番,但明怀镜却反而笑出了声,起身拍了怕他的肩头,看着似乎很高兴:「走吧,我们出去看看,三十年前的封门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远处隐约能听见鸡鸣声,当是人们初起之时。 二人信步走向昨天聚在一起聊天的地方,这个时候,近处茅草屋的人也已经起床活动,远远能看见或是洗漱束髮,或是噼柴做菜。 但明怀镜的注意力却在一边,有几人坐在旁处,此时手上似乎正在编织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明怀镜才发现他们的手上,正一人拿着一个绸纱花团,有些已经做好了,放在一旁的竹筐里,没做好的便在各人手中来回翻飞,编织手法看着十分熟练。 周围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两人的到来,开始零零散散地打招唿,明怀镜报以笑答,末了,看向雷定渊的眼中,却能明显看出几分迟疑。 关于那个花团,这二人都再眼熟不过,与画外的花团一模一样。 其中正在编织的一人,正有流萤,明怀镜面色如常,蹲下身来,问道:「流萤,能告诉我这个是什么吗?」 流萤闻言转过头来,张了张嘴,却半天不见发出声音,宁归意此时先从屋后撩开布帘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筐流光溢彩的丝绸制品,回答道:「这是抚仙节要用的装饰花团,每年都是这样,喏,绸纱都是从外地订来的。」 宁归意看着精神头正好,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夜半时低沉的样子,一边说着,又伸出手来摸了摸流萤的头顶,挨着她坐了下来。 再看旁边竹筐里的花团,都做得精緻非常,一丝不茍,不但能看见丝绸的贵重,还有精巧的绣线穿行其上。 明怀镜道:「流萤,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流萤点点头,再抬眼看来,脸上已是染上了一丝得意的神情。 雷定渊微微颔首,明怀镜笑意吟吟,道:「真厉害,这花团做得真好!」 与此同时,雷定渊已经顺手拿起其中一个,似是不经意地看,只一会儿,明怀镜便觉得腰间被轻点了一下。 他顺着微微侧头看去,果不其然,明怀镜便瞥见那绸纱花团内,靠近花芯的地方,绣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流萤自己的名字,另一个,名为「九天三界上清童子」。 明怀镜点点头,问道:「我们能试一试吗?」 此话一出,周围人便闹笑起来,宁归意二话不说就将自己和流萤手中的绸纱扔给了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笑道:「试试呗!」 明怀镜也不恼,只是拍拍雷定渊的背便自己先坐了下来。 第67页 远到而来的两位俊公子,不去住上好的酒楼,反倒跑来此处茅草屋挤着住,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 雷定渊的模样与气质,看着与他腰间的冥芳不无二致,此番还要绣抚仙花团,因此雷定渊拿起针线的那一刻,便将四周的注意力全数吸引了去。 能闻远山鸟鸣。 本以为会看见令人哭笑不得的针脚,但雷定渊一针下去,流萤便微微睁大了眼睛,几番飞舞之下,出来的图案虽谈不上有多精美,却仿若鲜活,灵气非常。 雷定渊侧头看向明怀镜,轻轻扬了一下手中的花团。 明怀镜看了看自己手中歪歪扭扭的绣线,又去瞧雷定渊手中的那朵,颔首笑道:「真好看!」 丑没出成,不知是谁嘘了一声,其他人便陆续散去了,宁归意坐在一旁,却是有些惊讶:「雷公子学过?」 雷定渊摇摇头:「从前常能看见一些巧夺天工的宝物,大概是看多了,便也记下了一点。」 话间,明怀镜手中的针线一歪,便要向抚仙花团的花芯刺去,流萤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拦住了,宁归意直接伸手将花团拿了回来,道:「明公子还是别做了,这花芯可不能乱绣。」 明怀镜连忙道:「抱歉,我不太懂这些,方才看见流萤的花团上似乎绣了些东西,这绸纱花芯不能随便绣,是有什么说法吗?」 宁归意道:「原本是没什么的。这花团是抚仙神祀的一部分,听说今年的封门抚仙节,会有上界仙人亲自来封门,点封门人飞升去,在花团上绣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仙人听到了祈愿,要带着成仙了。」 「飞升」二字一出,二人就立即警惕了起来。 明怀镜听了,神色间染上了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原来如此,看来上界仙人似乎很是眷顾封门——这飞升一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这可就难说啦,要是早个十年你来问,可能还有活得久的半仙老人能说道一二,」旁边宁六山挑水过来,正巧听见,「现在是没人知道了,我是觉得,这故事就是拿来哄小孩的。」 说完,他便自顾自担着水桶走远了,宁归意等了一阵,向明怀镜和雷定渊招招手,示意二人矮身。 随后便听得宁归意小声道:「流萤家族还在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像现在一样,真的听说有神仙要下来过,但外面都在传,新上任的神祀家族比流萤一家法力高,一上位,就召了神下来。」 第35章 封门异变·二十五 「召神?」 听至此处,明怀镜笑意淡了几分,不约而同地与雷定渊互相一对视。 既要召神,那便意味着,一定要有降神幡的参与,若只是单以肉身召神,是否能成功且先不论,只说这召来的到底是不是个东西,都难以作定论。 明怀镜问道:「真的能召下神仙来?是怎么做的?」 宁归意把手上做好的花团,往竹筐里干脆一甩:「我记得,好像是要立几个旗杆吧?以前召神的时候,外人也是可以去看的,很多都会去凑热闹,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过了太久。」 随后,她便戳了戳流萤,又朝着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道:「进来吃饭吧。」便先行一步去了。 雷定渊一开始就没有怎么接话,直到那两人身影完全隐没入屋 中,明怀镜才感觉到耳边轻抚来一阵风。 「她在说谎。」雷定渊道。 闻言,明怀镜收回目光,点头道:「虽然我在位期间没被召过,但如果我没记错,根据天地两界的规矩,使用降神幡,需要一个绝对严密的环境,绝非随意所能视。」 此时,又有人干完了手头的活,陆续越过二人走进屋去,最后到了宁六山,他正要拍明怀镜的肩膀,雷定渊轻轻一瞥,他又将手收了回去,摸着后脖颈,道:「哈哈哈,你们还不进去吗?」 明怀镜扯起嘴角,十分礼貌地一笑,随后便听得雷定渊道:「不必了,修行之人,辟谷是常态。」 话已至此,宁六山也不再多劝,便自己进屋去了。 之前也并非没在这里吃过东西,明怀镜正要问些什么,雷定渊却先道:「对于此人,我觉得不妥。」 似乎又觉得差了些什么,雷定渊又继续道:「并非以貌取人。」 明怀镜闻言笑出声来:「我知道。」 话间,两人便趁此机会,在屋外远近各处都转了一圈,回来时,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听见屋内又传出叮叮噹噹的碗筷声响。 宁归意一脚跨出屋外,走上前背起竹筐,身后的流萤紧随其后,只见宁归意伸手一指,如同将军点将一般,道:「你们两个,走吧。」 明怀镜一愣:「去哪?」 宁归意抱臂「嘶」了一声,上下看了看面前这两位颇为高挑的公子哥,眉头一挑,道:「帮我们的忙啊,你们俩还想白吃白住不成?」 地上还有好几个竹筐,流萤蹦蹦跳跳跑去,拿起就往明怀镜和雷定渊怀里放。 明怀镜看着身边默默背上竹筐的人,恍惚间仿若又回到了遥远的某一天,待到反应过来再一抬头,周围人群熙熙攘攘,原是已经走到封门门楼。 流萤头戴斗笠,面纱遮面,外人虽然时常侧目,却并看不出是谁。 几人一路行在街上,明怀镜这时才想起来,问道:「这是去何处?」 宁归意背着主楼竹筐走在最前,闻言头也不回:「去抚仙楼送花团,你们到时候就别进去了,在外面把流萤看好,我进去放了就出来。」 第68页 护好流萤是自然的,明怀镜斟酌一番,慢慢道:「不知,能否让我和雷定渊去送?」 本以为宁归意至少迟疑一下,但话音刚落,她便立刻停了下来,回过身来,语气上扬了好几分:「怎么,抢生意啊?你们想赚我的钱?」 随后又疑惑地指着雷定渊,道:「看着不像啊。」 明怀镜喉中一哽,不由指着自己,有些期待:「我呢?」 「你啊,」宁归意揶揄地哼笑出声,摸了摸流萤的头,又继续往前走,「你有点像。」 明怀镜无奈一笑,道:「其实——」 此时,便要看到抚仙楼的金匾,宁归意让几人将身上的竹筐放下来,临到要进楼时,打断明怀镜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心领了,也不必了,在这等着我就行。」 三人便好好等在外面,宁归意行动丝毫不拖泥带水,这边才进楼,只消片刻,便一身轻地出来了。 与此同时,又见她伸了懒腰,长舒一口气,道:「唉——终于不用再进这破楼了,这里面的臭味闻得我心烦!」 从茅草屋走到抚仙楼,最多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流萤上前来摆手,示意宁归意蹲下身来,便给她捶背,过了一会手酸了,又往前指了指,道:「热闹。」 宁归意看着她,流萤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又看向了明怀镜和雷定渊,道:「热闹!」 明怀镜就笑:「你想去逛街吗?」 流萤面上表情都明媚了几分,勐地点头,宁归意伸手一弹她的额头:「逛可以,但不能像前几次一样瞎跑。」 流萤勐地点头。 雷定渊站在一旁,道:「这次有我们在,她不会不见。」 闻言,宁归意只是笑笑,使劲一捏流萤的脸:「你发誓,就算是又走散了,你一个人也不能瞎跑,要找熟悉的人才行!」 流萤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点头,又伸出三指来向着天空。 此时晨雾早已散尽,风有些大,髮丝尽被扬起,天上云彩四下退散,有光泄入人间。 宁归意站起身来,笑道:「走吧!」 一路上,宁归意都在为明怀镜和雷定渊这两位外人介绍,口中滔滔不绝,对长街乃至小巷的店铺都如数家珍。 在如此热情的谈天说地下,即便是早已看过的景色,明怀镜也很乐意交谈一番,听听封门往事,能在这画中窥得三十年前的残卷,实属颇为难得。 雷定渊一向沉静,但此时也会偶尔参与进谈话,行至半路,他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便道:「此处的街道,我们应当走哪条路?」 明怀镜抬眼一看,他们正处在三条长街大道的分岔口,随后便看向雷定渊,轻轻颔首。 这正是之前在画外,白承之所说的剑煞局。 其实雷定渊这问话,实在有些没有什么诚意,因为他们早就站在了最左边的长街街口,但话已出口,宁归意道:「随便走哪条路都行,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你们不提醒我,我还给忘了,这三条街都叫一个名字,神合道。」 神合道。 几人继续向前,明怀镜道:「这街道修建得堪称宏伟了,是封门人自发修建的吗?」 「哈哈哈,你也太高看这里的人了,」兴许是有些热,宁归意微微撩起了袖子,「从我记事起,这里就是这个样子,说是天上的仙人託梦,要在这里修路。 明怀镜思索了一番,道:「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严格来讲,这三条路并非人道,而是神道?」 宁归意道:「差不多吧。」 这三十年的长街,比封门门楼处还要热闹几分,卖甜点的小铺子尤其多,说香味飘香十里也不为过。 几人聊天之时,雷定渊拍了拍明怀镜的肩膀,明怀镜回过头去,便看见流萤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着自己的衣角。 雷定渊道:「她应当是饿了。」 宁归意二话不说便从衣服里拿出些钱,塞进流萤手里,道:「去吧,多看看几家,饿了就多买点,别乱跑啊,我们就在这等你!」 流萤拿了钱就乐开了花,转头就向着点心铺子跑去。 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此时,明怀镜却是不再笑了,待到宁归意慢慢转过身来,明怀镜才递给宁归意一张手帕,道:「擦擦吧,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回去吧。」 这一下,宁归意却没反应过来,盯着那只拿着手帕的手愣了一阵,才去下意识抹了一把鼻子。 低头看,一手的血。 但她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默默接过帕子,擦着擦着,竟直接笑出声来:「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觉得我装得还挺好的。」 毕竟对于凡人的身体状况,神仙并不用把脉,如果想,只需要细细感受一番便可知晓一二了。 但明怀镜却并不打算说得这么清楚,只是道:「你瞒不过我们的。」 「这话听着真气人,」宁归意一边笑,一边擦得非常用力,鼻子下面的皮肤多开始泛红,「我就知道没找错人,你们果然不是什么普通修士。」 二人也并不回答,半响,雷定渊才沉声道:「你命不久矣。」 明怀镜正要继续说话,却见宁归意抬手打断了他,又找了个台阶,扫了上面的灰尘才缓缓坐下。 宁归意道:「我知道了,全都告诉你们,慢慢问吧,我走得有点累了。」 闻言,明怀镜心中微微一紧。 第69页 雷定渊缓缓出声道:「你不愿跟着流萤一起走,是这个原因。」 便看见宁归意一摊手:「你们也看到了,我是没办法了。我小时候得了点病,找遍了医师都救不好——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个黄医师,别看他住茅草屋,其实他是个很厉害的医师,可惜得罪了人,被一个大家族赶出来了。」 「我也找过他,一直喝他给的药,喝到后面,我都以为自己要好了,就去找他,你们猜他怎么说?」 她在说这话时,神情平静得不正常,甚至说着说着又要笑起来,但明怀镜看着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勾起嘴角了。 宁归意看面前二人没反应,随意一挥手:「你看,就是这种眼神,我特别不喜欢别人这么看我,就像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明怀镜收敛了目光,轻声问道:「黄医师说什么?」 「他说,让我早点去看块风水宝地,免得哪天死了不知道埋哪。但真不是我嫌弃,封门这个地方,好地全让给神仙了,我上哪去找风水宝地啊?」宁归意笑道。 第36章 封门异变·二十六 转头望去,流萤两手都拎着几袋点心,又蹦蹦跳跳地要回来,宁归意做了个要喝茶的动作,又朝流萤摆摆手,于是她便再次融进了人群中。 宁归心看着她的背影,道:「流萤其实很喜欢热闹,戴着斗笠,会让她活动得自由些。」 斗笠盖于头上,绸纱在流萤身后飞扬,此时此刻,抛弃弒神失败的身份,她与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并无区别。 周围偶尔有人投来目光,雷定渊瞥了一眼,接下来便再没人看向此处过。 沉默半响,明怀镜却并没有接上这话,而是转而问道:「你一直想让我们把流萤带出去。为什么这么信任我们?我和他也只是外来的陌生人而已。」 「你们不是八千明极来的吗?」宁归意抱臂道,「我之前在外面听很多人说,八千的门主,人还不错,训练手底下的修士也很严格,现在看来,此话不假,你们把流萤带去那里,说不定让她去试试,还能养活自己。」 明怀镜听了,便微微侧头去看雷定渊,而雷定渊面上却并看不出有什么波动。 随即便听得宁归意继续道:「要说随心一些,封门这块地方臭气熏天,你俩给我的感觉倒不太一样,大概是看着顺眼吧,但你们要真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人,害了流萤,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听了这话,明怀镜轻轻一笑:「方才不是还在商量,怎么现下又开始威胁了?」 宁归意也丝毫无所谓,靠着身后的石狮子,十分直白:「从我提出这个请求开始,就已经在道德绑架你们了,我也不想给自己找藉口,再多个威胁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流萤应当是已经买好,远远地能听见她跑来此处的笑声。 雷定渊余光看见她,只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流萤发现你不在了,会是什么感受?」 还没等宁归意来得及出口接话,雷定渊又继续道:「你已经说过,流萤视你如同亲人,你认为自己悄无声息消失了,她就能放下一切好好活下去——」 话到此处,他难得地停顿了许久,才道:「但恕我直言,这只是你一人之意。」 方才,宁归意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待到雷定渊说完,她却是沉默了下来。 四周的气氛突然凝滞了些许。 虽说话已至此,但明怀镜还是忍不住看向雷定渊。 他本就话少,要让雷定渊不留情面直白地说些什么出来,那更是难得,但此时,雷定渊的语气虽说并不重,但入了明怀镜的耳,却让他莫名觉得心中发虚。 明怀镜视线十分明显,雷定渊感受到了这般凝视,便顺着看去,明怀镜却如同触电一般,赶紧将目光移开了。 「甜的!」 三人闻声看去,只见流萤提着几袋点心,手上又多了杯竹筒茶,双手举得高高的,笑道:「喝!」 宁归意立刻站起来,拍拍衣服,一边便招唿身后二人一起走,一边去摸流萤的头,道:「好吃吗?」 流萤点头,捏了捏宁归意的手,举起手中的竹筒茶,再道:「喝!」 茶香逼人,即便是隔着竹筒,也能隐约嗅得其中奥秘,宁归意接了过来,朝着二人一扬:「不问世,这茶很出名,要试试吗?」 明怀镜一手往外轻推,只道:「多谢,不过不必了。」 此时,远山已能大致望见日落的势头,有倦鸟归巢。 身后还有喧闹人声,但几人不再留恋其中,向着茅草屋走去。 凡间几日不过眨眼之间,封门的生活实在算不上安逸,但至少这几天过下来,却是实打实的宁静。 到了第六日的晚上,不知为何,明怀镜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如之前一般安稳入眠。 他一摸自己的胸口,实在有些难受,便道:「雷定渊,我心跳得有些快。」 入眼的先是一席墨发,雷定渊闻言快步进门来,二话不说,先伸手去探明怀镜的脉搏。 过了半响,才见雷定渊肩膀明显放松了下来,道:「没有生病,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得不说,眼前人的眉眼当真是十分好看,当年在天界,明怀镜在藏书阁读书时,看着看着,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移向面前那张脸上去。 第70页 于是,探脉搏时,两人距离拉近,明怀镜又是走神了,直到雷定渊再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微微后仰,道:「没有了,也许是谢安笔在体内的作用。但是雷定渊,我总觉得,之后会发生一些很不好的事。」 雷定渊安抚似地轻拍两下明怀镜的手,随后翻身坐在明怀镜身边,道:「抚仙节到,一切方可知晓。」 明怀镜颔首。 夜深,屋外渐凉,能隐约听见远处有狗吠与小儿夜啼,此时风吹竹林,却显得一切都萧瑟起来。 月色倒是十分柔和,虽说屋内有烛光照明,但那月光卧在层层迭迭的竹林之上,两相辉映,只让人觉得心中沉静。 「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怎么样了。」明怀镜道。 雷定渊起身,盛了杯热茶:「外面有白承之和宋平涛等人,不会有问题,我们则需探内。」 明怀镜抬眼笑道:「你倒是不怕。」 雷定渊摇摇头:「你在这里,我自然不怕。」 随即,一金乌展翅缓缓飞出,灭了蜡烛,又立于烛台之上,收敛了身周光芒,不至于看不清东西,却又足够让人安稳入睡。 明怀镜躺下,便听得雷定渊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 每日鸡鸣而起,日落而息,一天清晨明怀镜再睁开眼,窗外依旧竹林茂密,天光蒙蒙亮。 雷定渊早已穿衣束髮,明怀镜睡得有些模煳,此时揉眼道:「第七日了。」 「嗯。」雷定渊将浸了水的软帕递了过去。 今日是最后一天,明日太阳升起,便是抚仙节了。 除了初来抚仙楼的那两日外,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找上门来,而那新上任的神祀家族,从始至终,也只存在于人们口中。 而自那次街边交流后,也再不见宁归意提起此事。 两人如同前几日一样,洗漱穿衣结束后,便要出门去。 但这次打开门,首先入眼的却并不是苍翠竹林。 流萤正站在二人茅草屋前不远处,见他们出了门,也不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 明怀镜与雷定渊一对视,便走了过去,明怀镜矮身问道:「流萤,怎么了?」 流萤喉间动了几动,憋了半天,只道:「快到了。」 闻言,明怀镜眉头微蹙,道:「那件事?」 流萤颔首,接着探头来回看,直到确认了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又深深看了面前二人一眼,低头转过身去。 这样一来,明怀镜便看不见流萤的脸了,他正有些担心,要去看流萤是不是哭了,雷定渊却先拉住了他。 雷定渊抓着明怀镜手腕,往后退了一步,道:「等等。」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流萤便又低着头,慢慢转过身来,此时有些头髮披散在脸两侧,看得有些模煳。 明怀镜正要说话,流萤却先行将头抬起,待到看清,两人心中皆是狠狠一紧—— 只见流萤的右脖颈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狰狞的红色疤痕! 这疤如同一道裂痕,从锁骨开始往上延伸,停在流萤右侧下巴之上,仿佛要从此开始,叫嚣着要将流萤整个人撕碎一般,张牙舞爪地示威。 瞬间,明怀镜怒从心中起,不由上前一步:「昨日还没有这个东西,是谁伤的你?!」 而流萤的神色,此时也终于不再如前几日一般平静,闻言嘴巴一瘪,好像立刻就要哭出来:「没到,明天。」 雷定渊蹲身下来,道:「这是烧伤。」 流萤点头。 「这道疤痕,与明日的抚仙节有关?」 流萤再点头,又去看远处的茅草屋,接着一手指向他们二人身后常住的屋子,一手指了指天上,一边摆手,嘴里「不要不要」地叫。 雷定渊道:「你是想说,今天晚上,不要回到屋子里去?」 那疤痕实在太过显眼,流萤勐然点头的同时,便扯得那处一块颤动,看得人生疼。 明怀镜连忙抚上她的头:「好,好,我们不进去,你放心。」 「流萤?流萤!你怎么在那儿呢!」 远处传来宁归意的声音。 听见此声,流萤没控制住,眼中竟流下一滴泪来。 她赶忙转过身去擦了个干净,再回身,那疤痕又被隐没,再看不见丝毫。 宁归意走来,踩得脚底下的竹叶发出沙沙脆响,她看了二人一眼,不知眼中是什么情绪,随后一拍流萤的肩膀,只道:「走吧,吃饭去了。」 今日也如往常一样,并无甚区别,但流萤脖颈上那道显眼的疤痕,却在明怀镜的心中愈发刺目,颜色也愈发鲜艷起来。 在流萤死于抚仙节之前,还经歷过一场火灾。 太阳从初升,到日照高头,再到日落西山,不过一日之中数道话语之间。 转眼,便到了第七日的夜晚。 第37章 封门异变·二十七 从二人入画以来,已过七日,封门各处的装饰一天比一天精緻,明怀镜坐在茅草屋前往远处望,竟生出一种快要过年的错觉。 面前的篝火燃烧依旧,倒映在明怀镜的眼睛里,温暖热烈,却不达眼底。 此时已近亥时,若是前几日,他便早已同雷定渊回屋中去了。 但现在,雷定渊正坐在他身边,沉默不语,而其他人也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明怀镜便在面前的来去身影中,看见了流萤和宁归意。 第71页 她们手上捧着几件布料上好的衣物,正在拿着互相比划,说说笑笑,谈论着什么。 明怀镜道:「雷定渊,你有没有发现,流萤今天,似乎格外粘宁归意?」 雷定渊颔首。 这时,两位姑娘注意到了这边,流萤跑了过来,扬起手中衣物,宁归意笑道:「她在问你们,这衣服好不好看?」 明怀镜点点头,似乎觉得不够,于是又竖起大拇指,道:「真好看!」 流萤便咯咯地笑,全然看不出今早的难过模样,但就在此时,她表情微微一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明怀镜身后,明怀镜回头望去,便看清了来人。 此人正是宁六山,明怀镜立刻缄口不言,同时报以礼貌微笑,宁六山则停在二人三步之外,作了一揖,道:「多谢二位,这几天来,帮了我们不少。」 明怀镜起身回礼:「不必,我们在此处吃住,并未付钱,帮忙是应该的。」 宁归意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客气了?人家二位公子这几天光砍柴,都够我们这屋一年的量了。」 话至此处,宁六山伸手一摸后脖颈,雷定渊亦站在了明怀镜身边,看着眼前此人,只见宁六山顿了顿,回头看了周围,才再道:「我有些事,想要同你们聊聊。」 随后,他的眼色便往旁边一瞥。 从前几天,明怀镜和雷定渊几乎常与流萤与宁归意一道行动,宁六山除了第一天夜晚之外,也再没有过多的交流。 而就明怀镜平日观察看来,他也并不是喜好主动与人谈天说地的类型。 此番主动约他们二人出去说话,虽说不上不合常理,但也的确有些意外。 见二人有些犹豫,宁六山继续道:「此事,与你们二位相关。」 明怀镜侧头一看,便看见宁归意抓着流萤就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挥手,大声道:「得了吧,他还能有什么事,估计又是心痒,要找人聊人生意义,你们去吧!」 将要拐进屋内,她又道:「走了!我和流萤换新衣服去咯——」 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不知为何,明怀镜心中突然发涩。 「宁归意!」他大声叫道。 宁归意闻言一顿,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 但到了这份上,明怀镜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忍不住去看雷定渊。 一转头,流萤与宁归意的身影,便彻底隐没在了拐角处,再看不见。 于是,明怀镜垂眸一笑,转过身来,随即轻扯雷定渊衣袖,对宁六山道:「那就麻烦阁下带路了。」 几人同行,雷定渊始终快于明怀镜半步,悄无声息地将他挡在了身后。 一路前行,明怀镜就一路记着周围地形,这段路在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与雷定渊走过,即便是之前特意出来探查,也未发现。 明怀镜伸出手,用指尖轻触雷定渊的掌心,写道:此路有异。 雷定渊颔首,回道:我知。 看得出来,宁六山对封门的道路十分熟悉,两人不知中途走了多少林中小路,最后,终于来到了一处高地。 从这里往下望,几乎能看见整个封门的全景。 封门门楼附近,万家灯火,此时虽天色已晚,却热闹至极,那远处的茅草屋隐没在之外,暖光被来回飘摇的竹林扯得破碎飘零。 宁六山一直走在他们前面,此时站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 偶有虫鸣鸟啼,风过林梢。 明怀镜抬眼,缓缓道:「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宁六山背手背对着二人:「我没记错的话,二位是从八千明极来的?」 二人沉默不语。 宁六山也并没什么反应,点头继续道:「听说,八千明极的门主,是天上来的神仙,那八千的修士,也应当是很好修成正果了。」 明怀镜心说这有哪门子的关联,同时开口:「你想多了,各人有各路,雷门主是厉害,但那与其他修士并无甚关系。」 说这话时,明怀镜是摸着自己的良心,实打实地说的真心话,但宁六山听了,却只是闷声一笑:「罢了。」 本来此番入画,二人便是冲着解决问题来的,明怀镜又最不喜欢说话不清不楚打谜语,于是便直接对宁六山道:「你想做什么,直说就是。」 但宁六山显然与面前二人不是一条路子的,闻言沉默半响,道:「你们走吧。」 只见明怀镜身周气息一凛,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你们被骗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 他们在画外看到的,经歷的一切,都是实打实发生了的事,封门人在抚仙节里全数遭殃,但歷史已然如此,阻挡不了。 明怀镜去看雷定渊,发现雷定渊也正看着自己,见着雷定渊的眼睛,他知道对方心中清楚,自己是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这些人是幻影亦或是回忆,都已经不重要,只是死也要让他们死个明白。 雷定渊轻点头,随后开口:「凡人成神途径,只有死后凭藉阴德封神,你们心里,是当真半点不知,还是不愿承认?」 但宁六山却也只是扯起嘴角一笑:「让你们走,你们便走。封门的事由不得外人来说,尤其是像你们这种神族门下的修士,你们天生好命,就最好闭嘴,也更没资格指指点点。」 听了这话,明怀镜竟觉得有些好笑,可心中又生出些悲凉来:「你之前不是还说,这故事是哄小孩的?」 第72页 风颳的树林唿唿响,过了良久,才听得宁六山说话,喉间挤出笑声,语气已是染上一些情绪:「你这样的身份,根本不会明白,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明怀镜迅速搜集这几天来的记忆,此时简直要觉得不可理喻了:「封门剑名动天下,若沉心修行定会成为一方大家,你们何来走投无路一说?」 然而对面那人却沉默不语。 这种事,雷定渊大概是看得多了,也不再继续纠缠,只默默道:「有心,便有求,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从他们出门到现在,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明怀镜却觉得自己的耐心难得将要被耗尽,于是只颔首,也不再多说,与雷定渊一道转身欲走。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冷剑出鞘的声音,随即二人便听得宁六山道:「你们去哪?」 明怀镜行路不停,头也不回,冷冷开口:「既是外人,你自然管不得我们去哪。」 宁六山嘆了口气:「好,我仁至义尽,这是你们自己找死,黄泉路上,要跟阎王爷说明白了。」 听见动静,二人却是头也不回,估摸着是宁六山打了个手势,只消片刻,面前的草丛里,便窸窸窣窣钻出来上百号人,已是将「此路有去无回」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明怀镜面无表情,冷眼来回扫视一圈,竟直接笑出声来,一看雷定渊,丝毫不惧,他便对雷定渊道:「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与初到封门时一样。」雷定渊答道。 闻言,明怀镜又立刻收敛了神色,变换速度之快,声音威严至极:「你们是真的相信,天界那群东西,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成神?!」 只听得宁六山道:「我们马上会把神仙想要的送过去。」 明怀镜平日里看上去人畜无害温润可亲,方才这一出如同变了一人,吓得周围人都不敢靠近。 但当听见他说出『天界那群东西』时,却有人大唿出声,几乎要破音:「放肆!你这厮竟敢对紫金大帝不敬!!」 剎那间,明怀镜勐然回头看向声音来处,全身血液瞬间倒灌:「你说什么?」 那人口中脏话不停,一边提着剑要冲上来,一边爹娘祖宗地乱骂一气,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冥芳剑眨眼间便飞出剑鞘,随即便看见一黑光直冲那人而去,再定睛,已有丝丝鲜血冒出,剑刃几乎直抵其咽喉! 雷定渊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祸从口出。」 此时明怀镜朝自己手心狠割一道伤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对宁六山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六山面上似乎有些兴奋,但眼底却是一片木然:「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明怀镜已然气极,但手上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却让他愈发冷静,甚至已经堪称冷酷,他嗤笑一声,轻声道:「宁归意说的是对的。」 宁六山抬手一扬,不再看他们二人:「她是个叛徒。」 明怀镜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此时也来不及去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笑道:「看来你还没搞清楚,知道我们为何愿意跟着你一路过来吗?」 方才那人已经瘫在原地,雷定渊闻言一打响指,便向明怀镜一步步走来。 唿吸之间,从最下面开始,林间山路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最初犹如风中残烛,越接近此处,便越发明亮震撼,没有尽头。 沿路而上,全是金乌,身处其中,便是暗夜明灯。 雷定渊口中再一压清哨,只见金乌羽翅瞬间化作利刃,千万只金乌得令,唿啸着腾空飞起,抬眼如大军压境。 明怀镜脸上带笑,语气却丝毫不起波澜:「这么大的事,还是你们亲自去跟阎王说比较好。」 两方一声令下,明怀镜根本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与此同时,他眼睛无意一扫,失声道:「雷定渊!」 面前局势已全然交给金乌,雷定渊闻声而来,顺着明怀镜手指的地方看去。 只见远处茅草屋已有零星火光纠缠其中,此时四周大风四起,而那火也有愈发逼人的沖天之势! 明怀镜只来得及道:「不好!」便要冲出包围,但这群人虽没能力,却也实在难缠,几脚踢翻不知死活围上来的几人后,明怀镜怒道:「滚开!」 这时,他却突然感觉后领一紧,接着便被放在了冥芳剑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得雷定渊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眼前雷定渊的身影越来越小,明怀镜坐在冥芳上,瞳孔一缩,正要开口说话,却看到雷定渊面色平静,嘴唇一张一合:「不要担心,我会来的。」 冥芳速度极快,但风实在来得太不是时候,还没落地,明怀镜便连滚带爬地跳下剑。 眼前火势沖天,黑烟四起,明怀镜看不到人,额头已经渗出冷汗,大声道:「流萤!宁归意!你们在哪?!」 回应的只有令人心焦的噼啪声响。 此时,明怀镜突然想起,之前他同雷定渊一起,帮忙砍了一年份的柴火,没记错的话,几乎全数堆在了这茅草屋的后面。 想到这里,明怀镜脑中嗡嗡作响,几乎要麻掉半个身子,冥芳剑虽然在手,他却没办法用,便又要尝试用谢安笔,却无论如何都感觉有一股力量正在压制他。 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那是从房屋深处传来的,那是流萤的哭声。 第73页 明怀镜剎那间怒从心中起,一把将冥芳剑对准脚下土地狠插下去,随即两指一併,道:「冥芳,借力一用!」 他要用冥芳的灵力强行冲破束缚,这个时候也再顾不得什么了,两方灵力在明怀镜体内四处横冲直撞,明怀镜眉头紧皱,片刻,谢安笔神魂终于在他面前缓慢凝出。 明怀镜刚一睁眼,便「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此时面前火势愈发汹涌,哭声已经听不见了,他立刻便要提笔上前,却痛到完全站不起来。 那屋内不知是放了什么东西,明怀镜只觉得眼前勐然一亮,耳边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去,却连抬手遮挡都做不到。 但就在这生死之间,那原本稳稳噹噹立于土地之上的冥芳剑,却勐然飞出,身上还带着些泥土,火焰叫嚣着朝明怀镜扑面而来的同时,剑身便立刻发出阵阵嗡鸣,将明怀镜牢牢挡在身后。 明怀镜本已做好被热浪吞噬的准备,睁眼却见冥芳稳稳立于身前,随即便听得身后响起雷定渊的声音:「阿镜!!」 一听这声音,明怀镜便要挣扎起身,抬头去看雷定渊,却见眼前人的脸色沉得可怕。 明怀镜心中一紧,道:「雷定渊!你受伤了?」 雷定渊闻言摇头,扶着明怀镜的手愈发紧:「并未,你——」 明怀镜松了口气,抬手便打断了雷定渊的话,伸手随意一抹下巴上的血,道:「先别管我,进去救人!」 第38章 封门异变·二十八 话音未落,明怀镜抓起谢安就要往里沖,雷定渊立刻伸手拦下他,冷声道:「你会死。」 明怀镜闻言一愣,侧头看去,只见雷定渊眉头紧蹙,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嘴角。 雷定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过眨眼,待到明怀镜再回过神来定睛,眼前人已经提剑沖了进去。 对于此举,明怀镜倒是并不担心,但熊熊大火沖天,常人在其中多待一刻都生死不定。 于是雷定渊一冲进去,他便提笔在空中洋洋洒洒写上「九天三界飞火大真君」,随即凝神道:「火神来助!」 一声令下,茅草屋沖天大火便直冲谢安笔而来,唿啸形成一条巨大壮观无比的火龙,接触至笔尖时已被驯服得温和至极,全数藏于谢安体内。 照理来说,凡人借用神仙神力必用降神幡,不过谢安作为难得的神器,下令便可直接召用,危急时刻,常是救命之举。 但所谓一报还一报,明怀镜以本身直接承受神力,必然是负荷极大的。 明怀镜看着不断缠绕破碎腾空的火舌,刚想松一口气,但就在这剎那之间,他的脑海之中,突然想起了百年前的那场沖天大火。 万蚁蚀骨,堪比凌迟,明怀镜独自一人跪坐在偌大的藏书阁殿前,看着眼前的楼阁化作灰烬。 他又看见了一双冷静至极的眼睛,看着手上捏出的火焰,之后只向面前的千万古籍书卷一抛。 那场火灾,是明怀镜亲手作势。 谢安笔不动如山,明怀镜的双手却愈发颤抖,而茅草屋的火势也随之越来越小。 片刻,冥芳剑先行冲出火场,剑尖上还挑着流萤,与此同时,明怀镜被其后一闪而过的金乌晃了下眼睛。 那是雷定渊。 明怀镜一见来人,下意识就要站直身子,但此番下来,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火焰熄尽之时,明怀镜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随即,他便只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牢牢架住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轻放在地上,好让明怀镜能有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 雷定渊手上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颗丹药,见明怀镜清醒过来,雷定渊二话不说便递过他的嘴边,餵他吃下。 便听得雷定渊沉声道:「吃了这个,会不这么疼。」 明怀镜点点头,觉得自己恢復了些力气,便连忙翻身起来:「流萤他们呢?」 闻言,雷定渊便侧头向左边望去,流萤正躺在金乌外衣上,双目紧闭。 「找到流萤时,她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快要晕死过去。」雷定渊道。 其他人呢? 明怀镜想问这句话。 但接下来,明怀镜明显能看出雷定渊欲言又止,于是他喉间一滚,勉强站起来走到流萤身边,也不再问了。 明怀镜慢慢蹲下,轻轻拍了拍流萤的脸,道:「流萤?」 「流萤。」 「流萤,醒醒,我们来接你了。」 流萤的脸被火熏得脏兮兮的,还有些灼烧的痕迹,明怀镜一拍,她的头便顺着力道偏向一边。 流萤的右脖颈有一道烧伤,鲜血淋漓,皮肉已经被烧得萎缩皱起。 似乎是被疼的,明怀镜方才如何唿唤都没有反应,这一偏头,流萤却眉头微动,悠悠转醒。 明怀镜和雷定渊见状,皆是松了口气,明怀镜嘴角勉强一笑,正要说话,流萤却勐然睁大眼睛,旋即狠狠抓住了明怀镜的衣袖! 那双被火灼烧后的手颤抖不止,流萤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下瞪大后竟显得有些骇人。 她的嘴唇哆嗦着,慢慢张大了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过了好半响,流萤的喉间,才终于挤出些不成音调的短词。 「啊——」 两人侧耳,仔细去听。 「啊,啊,叶!」 「啊,阿,姐——」 与此同时,远处封门门楼处,几声砰砰巨响,有火花飞入夜空。 第74页 「砰!」 抚仙节到了。 那真是非常绚烂的火树银花。 流萤的肩膀因为喘不过气而不断抽搐,一声声阿姐,被全数隐没于其中。 此时,茅草屋的火已是被灭得差不多了,只能再见零星火点于其中,现场一片废墟。 明怀镜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要伸出手去,却被流萤一把掀开。 只见流萤几乎是连滚带爬,四肢并用着冲进废墟里,不断翻找着什么。 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无法与房梁木的重量抗衡的,于是流萤搬不动,又被砸得生疼,口中还来不及发出呜咽,便又扑到另一个方向去找。 两人连忙上前去一道帮忙,无人说话,只能听得流萤的「啊啊」声。 半响,二人突然听得流萤声音音调一变,便赶过去看,却只见得流萤正死死拽着一只手不放。 流萤见二人过来,便再也顾不得什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指那手,又一边跪在地上,向着二人磕头。 明怀镜连忙扶她起来,雷定渊一手将堆在那处的木头掀开,蹲下一探,回过身来,摇摇头。 那是宁归意,身子还维持着往外推的姿势,嘴巴微张,口鼻处已经黑得不成样子。 流萤一步一步上前来,仔仔细细地去摸宁归意的手,又轻轻推了推宁归意。 见眼前人没反应,流萤又俯下身来,抓起宁归意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如同往常一样,轻拍两下。 宁归意不说话,流萤就轻声道:「流萤。」 每拍一下,流萤便喊一次自己的名字。 二人站在她身后,沉默之时,明怀镜才发现,流萤穿的是抚仙节的新衣服。 「找到他们了!」 几人身后传来声响,明怀镜听见这声音便眉头紧锁,转头来看。 流萤跪坐在地上,只看见从前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一个都围着站在不远处。 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所有人的表情都不尽相同,有同情,有默然,有兴奋,但都眼神冷冷,看着流萤。 三人身后一片残垣断壁,细嗅,能闻见空气中飘浮的烧焦味,令人作呕。 流萤嘴巴往下一瘪,眼泪就落了下来,仿佛看到救星似的,来回看着面前的人和身后的废墟,来回打手势,试图解释什么。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来。 于是,半响,流萤又慢慢把手放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明怀镜拳头紧攥,此时已是气得发抖,他去看雷定渊,却发现雷定渊死死盯着面前那群人,脸色沉得可怕。 随后便听得雷定渊道:「这些人,不该再出现在这里。」 闻言,明怀镜便知道了雷定渊是何意。 事到如今,他们再改变不了什么。 但也意味着,他们什么都可以做。 明怀镜冷眼看着他们,道:「你们真的是一群疯子。」 此时,人群里不知是谁传来一声:「放火是送宁归意提前去见神仙,不过是送她提前成神罢了!」 听见这番歪道理,明怀镜简直要笑出声来,脸色却十足吓人:「是吗?」 随即,只见得一道金光利剑般飞出,还没等说话那人反应过来,便被一笔贯穿心脏,不动了。 这一下,全然激起了对面那群人的「愤慨」,便听的有人大叫道:「妖道!敢挡我封门人成仙路!你死不足惜!」 旋即,便看见那人要出手,却先被宁六山一手拦了下来。 明怀镜冷冷道:「我不过是先送他去成神罢了,你们应该排着队洗干净脖子,给我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此时却是又有人上前来道:「我说过了,你们跟着流萤,迟早会被她害死。」 这声音听着十分耳熟,不用过多回想,便知是抚仙楼老闆。 明怀镜循声看去,喉间溢出一声冷笑:「被她害死?你这么老大不小一个人了,做了错事,还要把责任推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这么不要脸,几十年算是白活了,我看你不如直接去死最好。」 老闆一听,原本苦口婆心的痛心规劝脸皮仿佛被撕破,瞬间便脱口而出道:「你个黄毛小子敢骂你老子?」一边提刀,作势就要冲上来。 但还没等他迈出半步,便被一道光闪花了眼,随即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大力!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老闆就被冥芳飞起一剑钉在树上,紧接着一只金乌展翅,一刀羽扇传来破空声响,唿啸着划开了老闆的嘴! 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土地上。 雷定渊一双淡眸冷若寒冰,盯着老闆,一字一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压迫力极强,只这瞬间,老闆身体便疯狂颤抖,裆下便立刻十分配合地稀稀拉拉滴下几滴不明液体。 明怀镜抚掌而笑,冷声对老闆开口道:「论资排辈,我是你祖宗。」 这老闆已经快要晕过去,但明怀镜话音刚落,便又听见有人道:「太阳升起,抚仙大典就要开始了,神女再不到位,到时候神仙发怒,我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随即又听得宁六山的声音:「我知道。」 明怀镜现在尤其不愿听此人说话,因此便立刻要召谢安出手,但雷定渊上前来轻轻一压,道:「交给我就好。」 与此同时,只听得宁六山说道:「流萤,别怪我。」 第75页 流萤正跪坐在明怀镜与雷定渊身后,自然是半点受不得伤害的,闻言,冥芳放下老闆就直冲宁六山而去。 两兵相接,唿吸之间宁六山的长剑便断成两截,飞入其身后的竹林里。 只听得一声布料嘶啦划开的声响,血线飞起,宁六山一手捂着肩膀,冥芳再回来,剑尖上正挑着一块衣料。 雷定渊拿了剑,看也不看,便把那块破布往地上一甩。 但就在此时,二人身后却传来些动静,明怀镜侧头一看,却看见流萤上前捡起那块衣料,微微发愣。 明怀镜问道:「流萤,怎么了?」 流萤却不答话,而宁六山那边此时也是沉默得诡异非常。 过了好一阵,流萤才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全是泪水。 她的状态十分不对,明怀镜刚想问怎么回事,周围的一切,却突然都停了下来。 残火隐于木中的噼啪声响,人群的叫嚷声,狗吠,风鸣,天空中的烟花,全数停滞了下来。 接着,两人便看见,面前跪坐在地的流萤的身体里,分离出了另一个流萤。 第39章 封门异变·二十九 那分离出来的流萤,与跪坐在地的「流萤」样貌一模一样,但眼神分明是两个人。 两人看着她独自脱离那身体,又朝这边走来停下,默然看着周围的一切。 半响,明怀镜看着她,静静道:「流萤,现在的你,是灾秽,还是人呢?」 流萤摇头,只是一指面前跪在地上的那个女孩,默默道:「人。」 随后,她便不再说话,击掌为令,便看见跪坐在地上的「流萤」,脸上的那滴泪,终于开始滑动。 还未等那滴泪落在地上,又被高温灼烧殆尽。 火树银花在空中炸响,人群又开始叫嚷,远望,似乎已能隐约看见天光。 「流萤」抬眼,看着眼前包围着的众人,最后目光死死落在宁六山身上。 此时,「流萤」手上紧攥着那块布料,嘴唇越发颤抖,过了好一阵,才勉强能挤出些奇怪的啊啊声调。 那群人中,还有人想动手,宁六山却拦了下来,对她道:「你去看宁归意吧,去翻翻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流萤」闻言就去翻,宁归意身上的衣服,有些已经与肉粘连在一起,她便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去摸。 最后,「流萤」终于在宁归意的腰间,摸到了一块东西。 硬得硌手。 她伸手一掏,那块沉甸甸的东西便顺着落在地上。 那是一块玉腰牌。 「流萤」抖着手去翻开一看,只见那块腰牌上,刻着一道显眼的藤缠珠纹路。 随后,她又把手中那块破碎的布料拿在手上,两方来回去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块从宁六山身上带下来的布料上,也明晃晃地绣着藤缠珠! 明怀镜对雷定渊道:「我没记错的话,这花纹与封门门楼中,两虬戏珠中的珠子一模一样。」 流萤此时在一旁默默开口:「我家。」 「什么?」 「藤缠珠,」流萤眼中如同一滩死水,「我家,家纹。」 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全数串联在一起。 为什么流萤从一开始的表现就不似常人? 为什么茅草屋的人什么都没做,宁归意却不止一次要求二人带走流萤? 以及为什么,宁六山会说,宁归意是叛徒—— 沉默许久的宁六山,此时终于开始说话:「事到如今,也算让你死个明白了,你以为宁归意对你好,其实她跟我们是一样的,对你好,不过是想把你留在封门而已。」 「但她后来心软了,这女人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真心还是假意,时间长了不可能看不出来,说到底,还是妇人之仁。」 「是她自己害死的自己。」 但「流萤」却全然听不见,只是出神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宁归意,又看着眼前这些人。 宁六山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流萤」微微后退,想要再扑在宁归意的身上,但那块腰牌却硌得她生疼。 眼前这些人,明明还是朝夕相处的那些脸,此时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最后,宁六山只道六字:「流萤,你被骗了。」 「流萤」应当是听见了,一边摇头,就一边要往后逃,但废墟中并不好走路,没跑出几步,她便头朝下狠狠一摔! 明怀镜见状,就立刻伸手去扶她,却发现手碰到「流萤」肩膀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就像水中涟漪一般散开,又聚拢回来。 他的手,直直地穿过了「流萤」的身体! 与此同时,明怀镜回头一看流萤,却只听得她默默道:「没用了。」 见状,雷定渊便立刻祭出冥芳,剑气极强,但那群人却恍若未见。 雷定渊上前扶起明怀镜,道:「我们已是局外人。」 「流萤」几乎已近崩溃,这一下摔得头破血流,又没人扶她,于是便只能自己爬起来,又回去扯宁归意,试图把她带着一起走。 明怀镜和雷定渊皆是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流萤。 而流萤看着坐在地上孤立无援的自己,面若死水,好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与此同时,封门门楼处突然天降一光柱,紧接着众人便听见「砰!」一声巨响—— 第76页 明怀镜很多年没听见过这种声响了,回头一愣,便听得雷定渊肃然道:「这是天界正神真身入凡的迹象。」 这一瞬间,明怀镜的心脏开始狂跳。 而那巨响之后,围着「流萤」的那群人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再转过头来时,只见每人脸上,都多少带上了喜悦兴奋之意。 他们看着「流萤」,随即便听得有人道:「神女归位!——」 宁六山闻言便一挥手:「时间到了。」 雷定渊立于原地,脸色冷得吓人:「三十年前的封门抚仙节,开始了。」 众人一拥而上,「流萤」见状便紧紧抓着玉腰牌,转身就跑,快要跑进竹林之时,却见人群中伸出一长鞭,当即缠住了她的脚腕! 「流萤」躲闪不及,又狠摔下去,痛得发不出声音,身上原本整洁干净的衣服,此时到处都沾满了黑灰和泥土。 封门门楼那处,动静越来越大,众人一哄而上,抓起她就往门楼跑,「流萤」不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再逃脱不了。 天边,青白相接,已能隐约看见太阳将要升起。 远处能听见有人在催促:「快点——封门那边已经有人上神合道了!!」 明怀镜与雷定渊身形一动,立刻就要追上前去,流萤却更快一步将他们拦住,摇摇头:「不必,这样。」 随即,只见流萤伸手一挥,三人眼前的景象迅速变化,扭曲拉扯,耳边亦传来唿唿风声。 明怀镜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得雷定渊在耳边道:「抓紧我。」 再一睁眼,茅草屋与竹林已然不见,三人正站在一偌大的厢房中,灯火璀璨,抬头高不见顶,屋中间有一高台,「流萤」身穿华衣,正端端正正地坐于其上。 几人缓步上前,明怀镜环顾四周,道:「雷定渊,你有没有觉得,这周围看来,有几分熟悉?」 雷定渊颔首,道:「此处是抚仙楼。」 话音刚落,那端坐着的「流萤」便默默转过头来,正看着三人。 但她如今是看不见他们的,于是明怀镜顺其视线,回身望去,只见那门前微微打开,有一人站在那处,十分恭敬,作揖道:「神女,该上路了。」 「流萤」不动,便有更多的人涌进来,有人道:「流萤,神女一职是上界神仙点名要你,神仙不计前嫌,有这个机会,你应当感激才是。」 「只需要你一人,封门人便可成神,我们在天上,会永远念着你的。」 那高台的「流萤」依然沉默着,看着却是与二人身边的流萤越发像。 只来得及看她站起,一步步走下高台,那华服衣摆在身后拖成长长一条,如同无法脱困的游鱼。 在她的脚尖将要踏上高台底下的最后一步时,三人眼前景象再变,待到稳定下来时,又来到了一棵巨树之下。 「这是之前在画外,我们与雷通碰头的那棵树。」雷定渊道。 流萤闻言轻轻点头:「神合树。」 神合树周围的场地本就宽阔至极,此时周围已是全数架起了绸纱。 在此地的正中间,神合树的正后方,有一座祭坛。 祭坛之上正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大字—— 「妄逆坛」。 这祭坛不知是从何处来的,三人站在树下,明怀镜围着这祭坛来回看,不一会便听见从抚仙楼处传来阵阵吟唱声—— 「又向南城凝眸望,天灯游鱼放。」 「春日长,烛火灵香竞芬芳。」 「高堂上,岁岁年年得仙赏。」 「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自灰飞。」 这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明怀镜闻言便狠掐自己手心,随即便去抓雷定渊手腕,道:「我听见了。」 雷定渊一手覆上他的手背,手心传来的温度,终于让明怀镜慢慢冷静了下来。 但雷定渊的神色却是愈发凝重,并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那缓步而来的华丽步辇。 待到近了,那步辇又停在高耸的妄逆坛下,便从其中下来一人。 正是「流萤」。 此时万人空巷,步辇之后,封门铺人全数跟在其后,从「流萤」踏上妄逆坛第一步阶起,便皆是低头恭敬起来。 而「流萤」一言不发,从踏上妄逆坛到站上坛顶,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底下众人,口中的《春日仙》吟唱不曾断绝,待到「流萤」站上坛顶,声音便愈发大起来,又抬头仰望,双手举起,仿佛是要召唤何人下来。 期间,雷定渊侧头对明怀镜道:「这样的大典应当由神祀家族排头。」 「但此时却是由流萤站在最前,那新上任的神祀家族,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明怀镜颔首,蹙眉道。 语毕,明怀镜就要去问站在身旁的流萤,但此时,天空中却突然降下一道强光。 太阳早已升起,但那道亮光却更加耀眼,直冲妄逆坛而来,明怀镜不由得以手遮挡,余光便看见雷定渊死死盯着妄逆坛顶。 待到那光芒终于散去,明怀镜就要睁眼,却先被雷定渊的手捂了一下,有灵力缓缓注入,片刻后,又听得雷定渊沉声道:「好了。」 闻言,明怀镜便立刻向妄逆坛顶望去—— 其上除了「流萤」,在她身后,又多了三人,衣袂飘飘,周身气场奇强,笼罩着正神才有的光芒。 凡人看见这番场景,很难忍住要跪下一拜的冲动,但明怀镜站在坛下,仰首望去,脸色却愈发难堪。 第77页 只见那些神仙,全都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的模样,竟然与福贡庙与苏氏内的神仙样貌没有任何区别! 第40章 封门异变·三十 三人站在妄逆坛底,抬头看着那坛顶的三位正神。 跪拜的众人皆是面露虔诚之色,看见神仙降临的那一刻,春日仙的声音愈发大,如同庙宇高堂中的唱经。 整个抚仙节,此时竟变得有些如梦似幻起来。 妄逆坛顶上,「流萤」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看着这些人。 随即,那仙人缓缓开口,说话并不用力,轻飘飘的声音却十分具有穿透力—— 「春日仙至,魂起。」 便见其上三神,伸手拂袖一挥。 方才还在念唱春日仙的人们,此时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拔剑出鞘,抵喉,道:「多谢仙人大恩——」 「流萤」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一瞬间脸色剧变,试图叫喊,却勐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 噗呲。 她低头一看,只见一长剑直直穿过身体,有血珠顺着剑尖,滴答滴答滑落。 再一抬头,妄逆坛下,鲜血四溅。 不仅如此,持剑抵喉的人越来越多,封门剑锋利至极,不需要怎么用力就能轻易割开喉咙,血液从喉间喷涌而出—— 此时明怀镜与雷定渊看着眼前的活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脸色难看至极。 明怀镜道:「死后,便能成神,他们都知道这条路,是唯一的路。」 雷定渊颔首,抬眼看着妄逆坛顶上的光芒,一字一句道:「但他们这般,是无法正常飞升的。」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那人群中就有人站了出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此时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握剑的手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半响,只听那人对着坛顶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们都是吃人的妖怪!!!」 还没等周围人反应过来,这人便运转灵力,就要向坛顶飞去,作势要向其上三人狠狠刺下! 同时,这人口中依然不停:「你们都被骗了!那些魂魄根本不会——」 话未说完,只见最排头那一仙人,眼都不抬,伸手一指,行刺的那人便一下停滞在空中,双目暴起,脸色愈发涨红,只消片刻,便凌空爆体,血肉全数跌落,溅入人群当中。 随即,那仙人缓缓开口:「一切所见,皆是虚相,这是成神的考验。凡人以为自己修炼三五载便可参透,试图弒神,可悲。」 这下,明怀镜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坛去,雷定渊却伸手将他抓住。 随即,眼前景象再次变化,待到站稳,三人又来到了神合树下。 明怀镜回头望去,身后的三条神合大道,还有绸纱随风飘动,但整个街道,此时悄无声息。 明明是白天,此地却死气沉沉,连鸟鸣都消失不见。 风一吹,街边的竹篓便随风倒地,骨碌碌撞到明怀镜脚下,又掉出一个绸纱花团来。 雷定渊上前一拍明怀镜的肩膀,两人一看,流萤已经站在了神合树下,看着他们。 不知何时,那神合树后不远处,又多出一条路来,二人随之跟上,几方小路之间,又逐渐显露出一座小山。 之前的仙人早已不在,此时山上多的是天界小仙,有明怀镜和雷定渊有些印象的,但更多的是未曾见过的。 几人走上前去,便看见那些小仙正一手一个锄头,正在埋什么东西。 探头一看,埋的正是之前全数自戕的封门人。 「唉,这锄头真难用。」有一小仙抱怨道。 便有另外的小仙接道:「那也没办法,真君耳提面命,一定不要用自己的法力,否则后果自负,他们又不说用了会怎么样,这险我可不爱冒,累就累点吧。」 随后,那小仙便直起身来,朝山上大喊:「上面的——还有没有口玉?我们这边又没了!」 那上面的也不说话,只抛下一个麻布做的袋子,那小仙伸手一探,便从里面拿出一颗圆润的玉石。 而那玉石上,正是雕刻的这藤缠珠的花纹。 有尸体的嘴被撬起来,那颗硕大的口玉,便被蛮横地塞进了其嘴里。 这个举动,倒引得明怀镜要上前去仔细一看,但刚要走动,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明怀镜道:「方才这山,是不是动了?」 雷定渊点点头,已经伸手抓了明怀镜的手腕,侧头一看流萤,却见她望着天上。 半响,那天便发出咔嚓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巨大裂痕,竟有些木屑扑簌落在了几人身上—— 这般肯定不是山动或者地震了,明怀镜瞬间便想到雷定渊入画之后,给自己讲的画外的事,大喊道:「我们这处的房梁,要断了!」 话音刚落,雷定渊抓着明怀镜就御剑飞去,流萤稳稳跟在其后,但此时画外的房梁断裂程度如何,他们却不得而知。 回头一看,方才的山已经开始破碎,大风迎面扑来,明怀镜提高了声音:「流萤,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 而流萤只加快速度,堪堪停在二人前面,只见她微一摇头,再飞近了作揖。 明怀镜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说「不必」,却猝不及防被流萤狠狠一推! 剎那之间,四周景象天旋地转,不断变化,面前的故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划过。 第78页 仿佛又过了一个七天,又似乎只有眨眼之间,随即,明怀镜只觉得身周一轻。 再一睁眼,正是黑夜,面前只剩下神合树在风中簌簌作响。 明怀镜方才在其中被搅得七荤八素,好一才缓过劲来,便立刻翻身叫道:「雷定渊!」 「我在这里。」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明怀镜侧头去看,便见雷定渊快步朝自己走来。 明怀镜借力站起后,二人环顾神合树一周,还能看见些之前打架时的残肢遗骸。 雷定渊道:「我们回来了。」 整个封门铺,都安静得要命,已经全然看不出之前热闹的景象。 远处,隐约能看见抚仙楼中有斗法的灵力溢出。 确认完现在的状况,两人便立刻动身朝抚仙楼而去。 到了楼外,却听不见其中动静,二人便不走布帘处了,绕了一圈后来到一木门前,明怀镜提气正欲一脚踹开,却见眼前木门「砰!」一声—— 木门应声四分五裂,一道黑影从中而出,狠狠摔在二人脚下! 随即,又从里面紧跟出几只鬼祟,明怀镜看也不看就抬手一挥,把那几只鬼祟拍回地上,道:「雷通?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雷通本来还躺在地上装死,闻言立刻便弹跳起身:「雷门主!」 接着他又对明怀镜道:「大胆!你这妖怪,怎么敢冒充明公子!」 语毕,雷通竟真的要提剑刺去,明怀镜侧身躲开,便看见雷定渊一手卸下雷通佩剑,道:「他就是你明公子。」 此时,明怀镜与雷定渊一对视,两人脸色,都称不上太妙。 明怀镜沉声道:「必须得速战速决了,连雷通都已经在被慢慢侵蚀,其他修士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雷通在一旁站着,眯着眼睛来回瞧看,半响才又道:「雷门主!明公子!」 明怀镜微笑点头,同时抬脚就往里走:「多谢,你方才已经说过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过也实在不需要雷通来解释,刚一进楼,其中的吵闹声响便铺天盖地,如潮水一般涌来,明怀镜随手捡起一片木屑,便处理了迎面而来的两只鬼祟。 便听得雷通道:「你们走后,抚仙楼里的鬼祟全都醒了,这些东西对声音敏感得要命,我就在抚仙楼外面设下了禁制,想着能隔一隔。」 二人抬头,看着眼前四处乱飞的鬼祟,似乎整个封门铺的鬼祟,都集中到了此处。 雷通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好像,还差了点,没什么用。」 冥芳出鞘,雷定渊淡淡看了一眼雷通,又扭过头去:「你回八千明极之后,再练此禁制千次,我会找人监督,练完之前,不许再出山门。」 这消息算得上晴天霹雳了,雷通立刻就要说话,却见明怀镜在旁竖起一指作噤声状,之后,二人轻轻点地,便飞走了。 雷通站在原地,满脸愁容。 旁边又有鬼祟冲上前来,他狠狠一挥止啼,鬼祟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应声倒地。 此时此刻,楼中简直一片混乱,鸡飞狗跳,不一会,明怀镜和雷定渊看见众人所在,便朝那处飞去。 李向趣眼尖,最先看见来人,先行迎上后,立刻便道:「你们俩怎么这么快?都看见什么了?」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道出,明怀镜问道:「从我们入画到现在,过去了多长时间?」 宋平涛提剑赶了过来:「一刻钟而已。」 金乌传讯速度极快,只消片刻,便有熟悉的哭声传来,几人抬头一看,便是白承之等人在楼阁之上。 白静之面如土色,此时几乎是要被吓晕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啊啊啊啊啊————我要是死了我哥该怎么办啊!!」 白承之闻言狠狠一拍他的肩,这边罗述合罗述同兄妹便立刻上前杀祟,白承之道:「给我闭嘴!——情况如何了?!」 这话正是对这明怀镜和雷定渊说的,明怀镜闻言就道:「有两处!第一个就在那抚仙楼楼顶,第二个在封门神合树之后,那里有一座被隐藏起来的坟山!」 第41章 封门异变·三十一 话间,又听得白承之抡起寂潮,这一下几乎要噼掉半座楼,吓得白静之直叫:「哥!哥你——唔!」 回头一看,白承之已经亲手上前点穴,白静之这下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李向趣抱臂欣赏完了这一插曲,又歪头问道:「神合树是什么?难不成是我们之前放烟花的那棵树?」 明怀镜点头,再次传话:「多的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兵分两路!」 自从明怀镜和雷定渊从画中出来,封门鬼祟就像接到什么命令似的,此时,抚仙楼内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涌了上来。 白承之的寂潮银鞭已经变得比本体不知长出多少倍,抽得整楼尽是骇人声响,血肉残肢四溅。 话至此处,众人便向两方而去。 白承之直冲抚仙楼楼顶,楼内鬼祟愈多,独秋心夫妇,便与罗氏兄妹一道在抚仙楼内清除鬼祟。 明怀镜雷定渊带着雷通,便同李向趣和宋平涛一起,直奔封门铺神合树而去。 一路上,明怀镜以最快的速度解释了一番在画中看见的情况,至此,在场众人,心中终于大致明白了流萤的问题。 李向趣道:「原来那小姑娘是灾秽,那就难怪了。」 第79页 明怀镜这才想起之前在福贡庙内,第一次捡到流萤的样子,问道:「何解?」 宋平涛道:「你们进画之后不久,独秋心他们就出来了,但他们出来之后,却说位置不对。」 「哪里不对?」 宋平涛继续道:「独秋心他们出来的地方,与安置流萤的房间不是同一个,现在想来,这流萤的灵力应当是与方位时间有关。」 此时,雷定渊又道:「流萤现在在何处?」 李向趣一打响指:「问得好,这位叫流萤的小姑娘,不见了。」 闻言,明怀镜心中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雷定渊道:「你可曾记得,我之前说过的流萤体内的灵力有异?这一点,我们在画中并未得到结果。」 明怀镜点头,再说话,语气中已隐有担忧:「流萤此番主动赴死,必定会引得幕后之人的注意,现在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是话头至此,宋平涛倒是有些惊讶了:「你们要救一个灾秽?」 此时,几人这般一来一回之间,便到了神合树处。 收剑入鞘时,雷定渊看了宋平涛一眼,便道:「并非要救,但是非对错到底如何,此番不可囫囵一算。」 闻言,宋平涛颔首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他当然是明白的,灾秽被收服后,无非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其二,入地府后,千百年间都要赎罪,待到能入轮迴,也只能永生永世走畜生道。 像流萤的这般的情况,虽然极其少见,但也并非没有,这件事之后要如何解决,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神合树禁制隐藏得非常好,落地之后,宋平涛立刻便上前去探,半响之后回来道:「有些奇怪。」 李向趣看了就揶揄道:「哟——难得一见啊,你破不了?」 宋平涛便一个白眼飞过去:「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明公子,设下这禁制的神仙,恐怕已有将近千年的修为了。」 「上千年?!那岂不是——」但话还没说完,雷通便反应了过来,噤声了。 他话中有话,李向趣不太了解神仙界的事,也许还要思索一阵,但其他人一听,就立刻明白了宋平涛在说什么。 整个神仙界,无论天上地下,能有千年修为的,寥寥无几,一指便可数尽。 能有这般年岁的神仙,大多都已卸下神职,选择去做个逍遥散仙,早已不参与神界事务。 据明怀镜和雷定渊所知的,便也只有明怀镜的父亲明还真,以及另一位,明还真的昔日好友—— 不忆渡霞山门主,颜寻空。 但自从百年前渡霞山对外无限期封闭山门后,颜寻空便也在世人眼里彻底隐没了。 不过这又是另一件事了,当务之急是要解决眼前的问题,雷定渊便提剑上前,道:「姑且一试。」 话音刚落,几人便连连后退,只见雷定渊独自立于神合树下,冥芳剑顺势腾空飞起,凌空分身为三剑,浑身金光四起—— 那是冥芳剑气,随即,便见得雷定渊两手捏决,三剑冥芳便立刻冲上高空,又分飞至三条神合大道中,众人只觉得脚下愈发震颤,便见三道磅礴的剑气顺着神合道从头至尾,直奔神合树而来! 冥芳剑气合一之时,那神合树便应声而裂,被直接噼成两半。 于是眨眼之间,树后景象一阵变换,片刻后,便显露出与画中不无二致的路来。 雷通看了这一出,满眼敬佩的同时又痛心疾首起来:「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成雷门主这样啊。」 李向趣闻言一笑,拍了拍雷通的脑袋:「别着急,学不到这样也没事,你雷门主看上去也不太需要被人保护,你还可以做自己。」 雷通一抹眼睛:「......谢谢你。」 几人抬脚便走,路边多是枯树杂草,不过一刻,便能看见有鬼火磷磷飘浮在两边。 有零星小鬼出现:「承灵真君,引魂仙君!」 正是说的雷定渊和宋平涛,随即又有小鬼迎了出来,一看便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有大人物来啦!您二位真有雅兴,这是——还带了朋友来看我们吶?」 随即又朝一边狠踹一脚:「你们别他妈睡了!大晚上的还睡!」 闻言,几人皆是点头回礼,李向趣笑道:「以前见到鬼怪都免不了打打杀杀,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挺有意思的。」 「哎呦!觉得有意思就好,引魂仙君的朋友觉得有意思,那我们这鬼也没白做哈哈哈哈哈哈——」 宋平涛侧头解释:「也并非所有鬼祟魂魄我们都要管,像这样不为害人所生的,不愿入轮迴,平时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明怀镜随便选了一只,问道:「请问,你们可知道,附近有一座坟山?」 「这位公子算是问对鬼了,您请看,就在那边!」 一小鬼话音刚落,路边便瞬间燃起盏盏鬼火,直直通向远处的山下。 明怀镜道:「谢谢,你们知道,这山上埋了多少人吗?」 一瞬间,四周的声音便如同冷水下油锅一般炸响:「那可太多啦!这山说是坟山而已,其实就是尸山,尸体做成的山——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刺耳得很,仿佛要把天地掀翻,雷定渊默默斜眼一看,声音又瞬间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面上仍然笑得温和:「那么,你们知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谁埋的呢?」 第80页 这些小鬼一听,原本就惨白一片的脸色更是青了一半,哆嗦道:「那我们哪敢吶?头都不敢探,别提偷看了,不被杀就不错啦。」 闻言,几人不再说话,互相一看,心中多少有了些数。 头也不敢探? 那看来,应当是些「大人物」了。 不多时,几人便来到了坟山脚下。 坟山死气沉沉,鸦鸣阵阵,雷通便放了百只金乌绕行山间。 片刻后,此地的冷气终于消减了些下去。 御剑而上后,几人停在半山腰处,挥剑斩除了面前的杂草。 此地的确是坟山,不过五步便能看见一座座土堆,明怀镜毫不废话,凝出谢安后便就掘了一座坟,土堆炸起,发出一声闷响。 明怀镜回头看向雷定渊,解释道:「只是挖土,我控制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一下,倒是看得李向趣略微惊讶了一番,抚掌道:「明兄,我一直以为你这人挺讲礼数的。」 明怀镜摇摇头:「此时顾不得这么多了。」 果不其然,土地坍塌后,下面立刻露出尸体,李向趣上前就捡起两根木棍撬开其嘴,就发现这嘴里放着一块玉石。 夹出玉石,其上,就刻着藤缠珠。 宋平涛捡起这玉石来回看了一番,道:「人死时,身体是什么样子,魂魄就会是什么样子,玉石置于嘴中,恐怕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什么事情。」 听了此言,明怀镜闻言颔首:「此外,我和雷定渊之前在画中,最后听见了其中一个修士没有说完的话——」 「你们都被骗了!那些魂魄根本不会——」 李向趣奇怪道:「不会什么?不会飞升吗?」 「不知道,」明怀镜道,「也许是不会飞升,当时那个修士的表情,实在太过扭曲,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 雷定渊沉吟片刻,向宋平涛问道:「封门事发在三十年前,那时你作为引魂灯,未曾在地府听到过消息吗?可有在此地接到过封门人魂魄?」 「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这事可真够早的。」李向趣道。 但宋平涛却很干脆地摇头,否认道:「那时我正在其他地方处理事情,这块地域不由我负责。」 反正已经掘坟了,明怀镜这时就开始撸袖子,雷通原本一直站在一旁不怎么出声,此时一看就瞪大了眼睛:「等等等等,明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明怀镜回头微微一笑:「反正已经掘了,索性便都掘了,也不差这座山。」 说罢,立刻就要下手,但此时众人脚下一震,明怀镜道:「......怎么回事,山又动了?」 这一瞬间,他差点就要以为自己依然身处画中,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不对,这次真的是山在动!」 众人皆御剑飞起,随即,便听到从山下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自下而上,越来越近—— 「镜哥!我回来了!」 第42章 封门异变·三十二 只见那山不断震颤,几乎是要拔地而起,其上的岩石碎土扑簌簌落下,不多时,便看见山顶咔嚓裂开,从其中蹦出一人—— 明怀镜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了,但「镜哥」一出,他便立刻知道了来人,那是池砚良! 此时雷通便立刻迎了上去:「你怎么才来!」 明怀镜却道:「你怎么来了?!」 这件事又与雷定渊入画前的叮嘱有关了,雷通立刻便回头解释:「这是雷门主之前特意叮嘱的,八千明极太远,最近的就是土地了!」 池砚良的脸貌看上去已经变得十足的神清气爽,不止于此,他身后还跟着大大小小的土地小仙,全都顺着山破土而出。 不过片刻,原本的坟山之上全都绕满了土地小仙,池砚良问道:「镜哥!你们现在这是要做什么?」 还没等明怀镜回答,李向趣就先说话了:「他要挖坟,这整座山的。」 于是,池砚良只瞥了一眼山上早已挖出的几具尸体,也不再多问什么,二话不说就一声令下,只见那些土地仙人立刻便开始搬山石土地,只消片刻,整座山就搬空了。 那些土地仙君看着年龄各异,力气却大得出奇,速度也快得出奇,池砚良在一旁指挥得眉飞色舞,罢了,又转来问道:「还要做什么吗!」 明怀镜看得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暂且不用了——你这是将你们土地的所有小仙都叫来了?」 「没有没有,只是叫来了空明泽这一片的而已,」池砚良兴奋道,「他们许久都不曾打架了,这次一听就要跟着我,我便索性把他们都带来了!」 此时的坟山已是能实实在在被称作「尸山」了,雷定渊上前一看,便道:「她不在这里。」 池砚良一歪头:「她?谁啊?」 雷通一听就摆手道:「哎呀这个说来话长,之前那个福贡庙找到的小女孩你还记得吧?简单来说,她是灾秽,我们现在要找到她的本体才行。」 这下听得池砚良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最后一挑眉:「啊?」 雷通道:「啊。」 李向趣上前一步,给了这两人一人一个脑瓜瓢:「行了,你们俩在这儿说书呢?」 流萤的原身不在此处,那便有可能是在抚仙楼了,明怀镜此时想到最后在画中,最后看见的流萤身穿一身红衣的地方,回头道:「雷定渊,那里有没有可能是——」 第81页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却先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 紧接着,就有一土地小仙急匆匆朝众人跑来,一边大喊道:「抚仙楼!抚仙楼炸了!」 几人一听,神色一凛,也不再拖拉,便又立刻御剑飞去,才行至神合树处,却又听得轰隆一声巨响—— 这下不止听到了,已经能明晃晃看见抚仙楼顶被一把掀翻,瓦砾砖石四起,同时还能隐约看见那处有几道人影飞起,正是白承之一行人! 明怀镜立于笔上,将身前倾,正要上前去汇合,眼前却一阵晃动,他以为是自己又要晕了,却突然发现,此时似乎整个封门都开始震颤起来。 再低头一看,封门各处,房屋皆开始塌陷,地面裂开大缝,不知何处而来的鬼祟全数鱼贯而出。 无论是之前遇到的活的亦或是死的,此时都褪去了正常人的面貌,又不断攀爬上房屋废墟,甚至有些爬上了神合树,试图将众人御剑拖下水去。 啪! 这声音在场众人都再熟悉不过,便是白承之的寂潮银鞭,抬头一看,那银鞭又是变长了数十倍不止,如同毒蛇一般斩断十几具鬼祟。 而白承之也勐然朝明怀镜处看过来,大喊道:「控制不住了!」 随后,他也不等有人接话,继续道:「你们接好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白承之将鞭一挥,再定睛,上面已经多了几个人影。 又听得其中一人撕心裂肺大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 这边雷定渊便迅速捏了金乌前去,长鞭将至时一松,那几人便被几只金乌一把叼住,稳稳噹噹地送了过来。 那声音已是再熟悉不过了,白静之捂着心脏,又是要晕死过去,独秋心与裘方半从金乌上下来后,便作揖道:「多谢——那姑娘身上插着一把剑!」 此时,寂潮先至没过多久,便见得白承之带着罗氏兄妹从抚仙楼处快速赶来。 待到停下脚步,白承之才终于垂下寂潮,道:「灾秽果真名不虚传。」 此时封门四处一片混乱,有不计其数的鬼祟涌出,于是一时之间,举目皆是土地仙人与金乌来回,血花和残肢四处飞起。 众人终于汇合之时,明怀镜便道:「什么情况?你们在抚仙楼看见流萤了?」 白承之疑惑道:「流萤?哦,你是说那个灾秽——是,你们看那边就知道了。」 话间,白承之便指出一方向。 只见方才被掀翻的抚仙楼楼顶处,飞起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腹部中心正贯穿一把长剑,身后正跟着不计其数的鬼祟。 上面的血早几十年就已经流干了,又稀稀拉拉粘了些在衣服上。 流萤带着身后的鬼祟直愣愣沖了过来,雷定渊见状便迅速祭出冥芳与其相击,剑气瞬间便如波浪般惊起,不多时便震飞了上百只鬼祟。 但雷定渊却却迟迟没有下死手,只沉吟片刻,就道:「流萤的修为不该如此,再这样下去,她就会爆体而亡。」 闻言,明怀镜二话不说,便立刻上前祭出谢安,划了流萤肩膀一道,带出血来。 接触到血的瞬间,他便知道了哪里不对,沉声道:「流萤体内有两股法力对抗,一股是她自己的,但被压制得很厉害,另一股,是正在与冥芳对抗的法力。」 流萤看来明显已经被冥芳死死压制住,此时已经被慢慢带到众人前不过二十来步,挣扎得愈发厉害,眼中却是逐渐流下了血泪,可怖,却又莫名看得人可怜得要命。 又见她艰难抬起双手,白承之见状立刻就抡起寂潮,却被雷定渊伸手一拦。 流萤身后的鬼祟,几乎早就在途中被冥芳剑气震得一干二净,此时只剩她孤零零一个浮在空中。 半响,便听得她断断续续开口道:「好......痛......太痛了......」 「杀......杀了我,......求求你们——」 「杀了我。」 最后三字,流萤已是几近哀求了,灾秽是不会哭的,但她的血泪却挂了满脸。 独秋心与罗述同站在不远处,眉头蹙紧,几次攥了拳头,又选择别过脸去,不再看了。 对于灾秽,几乎就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结局。 待到流萤不再说话了,雷定渊才道:「或许,我可以试试承灵。」 但还没等他说完,宋平涛却立刻上前,先看了一眼明怀镜,才道:「对灾秽用承灵?没有这样的道理,以前没人这么做过,雷定渊,就算是你父亲也没有,你不要坏了规矩。」 说罢,宋平涛拔剑出鞘,竟是要一剑朝流萤心口刺下! 就在此时,雷通却在一旁大叫出声:「怎么感觉有点热......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却先见得天上勐然间一亮,映照得四周恍若白昼。 与此同时,那天上出现数十道火球,轰隆隆直冲此处而来! 紧接着,明怀镜眼前便被狠狠一晃,他下意识侧头闭眼,只听得面前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再一睁眼,便是面目尘埃,还有星星火焰腾空。 流萤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低头一看,却见她被一火球死死压制在了地面之上,周围已经塌下了一个大坑。 待到烟雾散去,其中除了流萤,便有个身着如天边火烧云般鲜艷衣物,扎着高马尾的女子身影,慢慢显现出来。 见状,众人赶紧纷纷御剑而下,落地之时,又听到那女子奇怪道:「怎么是个这么小的姑娘?」 第82页 流萤被那女子一手压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此时,似乎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池砚良挥手连连咳嗽,看了立刻就道:「飞火真君!」 那女子闻言回头,笑的开怀:「我来晚啦!」 看来是神仙界的人,明怀镜便去看雷定渊,却发现雷定渊只默默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这位神仙。 池砚良又道:「飞火真君,你怎么也来了?」 整个封门铺上下,凡是还能好端端站着的,神仙便占了大半。 李向趣来回走了一圈,道:「好好好,我算是开了眼了,你们这不是来除祟的,这是神仙开会吧?」 那飞火真君听了这揶揄也不恼,头一歪,回身道:「怎么,难不成我来错地方了?不应该啊——之前不是有人在此处召过我的神号吗?」 明怀镜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在画中确实干过此事,心说:「怎么还把本尊召来了?」 但事已至此,人家也确实来到此地帮了忙,他便清了清嗓子要上前道谢,抬眼时,身形却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看见了飞火真君的脸。 剎那间,明怀镜余光一看,发现雷定渊也应当是注意到了,正看着自己。 第43章 封门异变·三十三 飞火真君目光来来回回,一下扫视过面前众人,道:「所以你们当中,是谁召的我?」 明怀镜上前来道:「是我。本意只是想借力一用,不想竟召来了本尊,麻烦飞火真君了。」 那飞火真君闻言,转头一看明怀镜,眼睛一时间亮了几分:「哟,是个挺俊的公子,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这下听着,总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要接「我们不如交个朋友认识一下」之类的登徒子话。 但飞火真君一手轻捻披过身前的马尾发尖,反倒迟疑起来:「好像,是在天界哪本捲轴上见过......」 这时明怀镜心中就已经生出些预感,便先听得一旁的池砚良匆忙开口道:「哈哈哈飞火真君,想必你应该是认错人了吧!」 那飞火真君却摇头否认:「是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 池砚良几乎要直接上前去捂嘴了:「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才被下贬的天帝!」飞火真君脱口而出。 这一刻,在场众人,安静一片。 明怀镜仿佛能听见头顶有乌鸦飞过的声音。 过了半响,明怀镜才微微一笑,作揖道:「是我,在下明怀镜,不知飞火真君尊姓大名?」 飞火真君丝毫不觉有异,笑道:「我叫宁归意,你不用这么客气,叫我飞火或者名字都行,我不介意。」 随即又伸手一拍池砚良的肩膀:「我就说我没认错吧!」 飞火真君没有注意到,她话音刚落,明怀镜的目光不由下移,眼中都亮了几分,去看地上晕着的流萤去了。 虽然不知道那场火灾后发生了什么,但这位神采奕奕的九天三界玄严神飞火大真君,无论是样貌声音,亦或是性格举动,都与当年的宁归意不无二致。 说得更加直白一些,这两位,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方才那场斗法,土地仙君加上承灵碧虚飞火三大真君都接连出手,再多再难杀的鬼祟也都被除了个一干二净。 天光已是接近大亮,流萤还被宁归意压在手下,原本插在腹部的剑早已被一掌拍飞,此时似是要悠悠转醒。 雷定渊提剑上前就要动作,宋平涛却再次出声道:「你真要用承灵?」 他并不多作回答,只微微颔首,又示意明怀镜自己不会有事,才道:「以前未曾有过,那如今我便是第一人。」 但宁归意却先一步拦住了雷定渊:「等等,你这是做什么的?」 闻言,雷通倒是有些惊讶了:「这是我们承灵真君,你竟然不知道吗?」 自然是知道的,「承灵真君」四字一出,宁归意便立刻后撤几步让出了位置,一直等到了承灵结束,流萤的表情明显要舒缓了许多。 乍一看,除了肤色之外,已经与一个正常的小姑娘没什么区别。 宁归意才道:「原来是承灵真君,久仰!」 雷定渊随之回礼,而那边白承之安置好了白静之,才终于加入进来:「我依稀记得,曾经的飞火真君,是一白髮长者?」 「哦,是这样的,」宁归意蹲身而下,又仔细去看了看流萤,「老飞火已经卸去神职了,所以我来接他的班,到现在才做神仙没多久呢。」 雷定渊看了她一眼,又去探流萤脉搏,同时能明显看到一股灵力顺着那脉搏而上,但只消片刻,他便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明怀镜问道:「如何?」 雷定渊摇头:「那股灵力在躲我,我逼得愈紧,它便逃得愈快,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所以你们现在在处理的,就是这只灾秽?」 这话却是宁归意说的,雷通之前便听得明怀镜简单说了画中的来龙去脉,此时有些疑惑,悄声问明怀镜道:「明公子,这宁归意,是你说的那个宁归意吗?」 明怀镜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直接向宁归意问道:「到我被贬为止,天界已是许久未曾有新神入位了,飞火真君真是厉害——敢问飞火真君,是何时飞升併入神职的?」 宁归意不暇思索道:「大概三十年前吧,这还得多谢我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正在闭关呢,等他出关了,我介绍给你们认识!」 第83页 随即,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之间应当是很熟了,我师父是银索真君,颜寻空。」 明怀镜脑中一炸,还没梳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流萤又终于转醒。 只见她刚一抬头,整个人就定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才开始一下扑上,抱着宁归意的小腿大哭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宁归意低头一看,下意识就去摸她的脑袋,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流萤依然死死不肯撒手,问也不答话——不是不想答,是实在哭得太伤心了,根本没办法说话,但又迟迟不见眼泪,于是只能流出血来。 独秋心赶紧掏出手帕,上前去帮她擦了个干净,这时才发现流萤喉间似乎还塞着什么东西。 于是她便弓起一指,尝试着去轻顶她的喉咙,流萤便立刻被呛出声来,连着咳了好几下,终于「噗」地吐出了一块白莹莹的东西。 明怀镜一看,就知道那是口封玉,独秋心一边拍她的背一边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往嘴里放,这东西可不能乱吃啊!」 谁知,流萤把玉石吐出来的那一剎那间,声音便立刻清晰起来,比原先大了十倍不止,开口就哭道:「姐姐!阿姐!宁姐姐——」 宁归意又去摸流萤的头,盯着她看了一阵,道:「这个小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明怀镜不动声色,微笑道:「她叫流萤。」 「流萤啊,」宁归意笑道,「是个好名字。」 话至此处,明怀镜也不再多说,但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 从宁归意裹挟着天火下来后,他就一直有些奇怪,且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了。 宁归意,现在应当尊称作飞火真君——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为人时的记忆。 照理来说,飞升成神时,的确是可以选择是否保留凡间记忆不错,但从画中的故事来看,宁归意却并不太可能选择忘记那些事情。 而她成神后,非但没有回来找流萤,反倒是把自己在封门做人时的经歷忘了个一干二净,这算怎么回事? 外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流萤就更加明白了,不过对于她来说,能够再见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于是她只是摇摇晃晃站起来,向着明怀镜和雷定渊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 宋平涛站在一旁,到这时终于忍不住,上前道:「你先别忙着谢谢,事情没这么简单,还没完呢。」 话间,只见宋平涛凭空变出一泛着金光的铁链,晃了晃,又道:「你现在还是灾秽,虽然此番作为有疑,但还是得随我回地府去走一趟。」 雷通闻言上前一步:「可是这事!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她吧,不公平啊,这也太惨了......」 宋平涛身形不动,只道:「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灾秽杀了人就要收到惩罚——况且,这件事也不轮到我做主。」 「是我做的主。」 一雄浑之音在天地之间响起,明怀镜对这声音十分熟悉,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阎王爷正站在众人不远处,一身地府官服,正朝此处走来。 待到站定,在场几位神仙皆是恭恭敬敬作了作揖,阎王才道:「灾秽降世,必有大乱,这次只是祸及这样一个小村庄,算是没有闯出大祸来,但这地府,是必须得走一遭的。」 流萤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至于后续的事情,各位便不要管了,去做自己的事即可。」 语毕,宋平涛便上前将铁链栓在了流萤手腕上,剩下的便拖在她的身后地上。 明怀镜却出来道:「但由我们现在知道的事来看,流萤此番在封门异变作灾秽,恐怕另有隐情。」 阎王听了,并不说话,明怀镜斟酌一番,又继续道:「流萤也许并非主动异变作灾秽,而是被旁人操控,激发了凶性。」 闻言,宋平涛回身一看明怀镜:「明公子,若是在以前,便也罢了,但现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怀镜不动如山,垂眸,也听出了宋平涛的弦外之音—— 若他还是曾经的神仙身份,便也罢了,但如今他是凡身,且不论说出口的话分量几何,以凡人之身去揣测神仙,是不太妙的选择。 再怎么说,这事也不该让他来提出。 而就在这时,雷定渊又上来与明怀镜并肩,道:「我与他所想同样,流萤一事,恐怕还需彻查,此事涉及到灾秽,亦在八千明极所管范围内,八千明极会全力协助。」 末了,场上又一阵无人说话,过了良久,才听得阎王嘆了口气,抖着手去摸自己的鬍子,开口道:「那幕后之人是谁?你们抓到了吗?」 明怀镜一愣。 「没抓到人,却又死了这么多凡人,那你们叫我该如何是好呢?」阎王似乎松了口气,「没了一个灾秽,对大家都好,何苦呢?就别为难我这个老人家了。」 第44章 封门异变·三十四 话至此处,阎王一抖宽袖,竟要亲自上来牵着铁链走了。 还未等他移步,便有一只金乌如同一道闪电般展翅飞出,凌空停在了阎王面前。 便听得雷定渊开口道:「金乌为证。」 从背面并看不出来阎王此时是什么表情,但却见他背手沉默片刻,随即仰天长嘆道:「请吧。」 第84页 话音刚落,那金乌口中便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一般,团成一团,无处可逃。 「阎王一探便知。」雷定渊道。 阎王只得伸出两指去探,将将碰到那团气时,神色古怪了几分,又转头来看雷定渊。 见此反应,雷定渊丝毫不觉意外,颔首道:「之前渡化流萤时,我潜入流萤灵脉内探查,捉到了那一丝来路不明的灵力,虽然不多,但它确实存在。」 「这样一来,应当能够作为证据。」 阎王闻言一抬眼:「你渡化了一只灾秽?」 雷定渊只道:「这不重要。」 「……唉,」阎王再一摸自己的长髯,又是半响,「好,好啊,当年你的父亲,恐怕也做不到这种程度,雷承灵,看来你的修为这些年又精进不少了。」 流萤一事能有推进,自然是好事,明怀镜神色柔和了许多,对雷定渊道:「你之前不是说,那股灵力在躲你?」 雷定渊微微一笑:「嗯,不过没有完全躲过罢了。」 语毕,雷定渊一挥手,那金乌又扑稜稜飞回,停在雷定渊肩膀上。 一旁的白承之盯着流萤看了一会,突然出声:「对了,之前兵分两路时,我们是在抚仙楼顶找到的流萤,虽然我没看清,但那个时候,她似乎是被铁链牵制的。」 剎那间,所有人回头,看着白承之。 只见白承之十分坦然:「如果她真的是被成为了灾秽,那么我想,她应该不会主动把自己束缚起来,所以铁链有可能是那幕后之人防止她不受控制所设。」 「也许,能从其中探查到一些气息。」 明怀镜勐然冲上前去,抓住白承之的肩膀摇晃:「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说!」 白承之努力稳住身形:「这不是才想起来,而且你们方才聊得正欢,我也来不及说啊——别摇了别摇了,现在说也不晚!」 于是明怀镜又转身对阎王道:「这下有线索了!」 阎王简直快要晕过去,只闭眼挥手,示意自己跟着他们走。 片刻后,他又想起一事,才道:「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即便如此,流萤也许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明怀镜立刻就要说话,但阎王却先抬手制止了他:「明怀镜,这话在天界传不得,但我仍然称你一声小殿下,这件事最多就到此,不能再让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意味着实在没有再能讨价还价的地步,明怀镜心中清楚,也不再继续。 抚仙楼因为方才斗法的缘故,此时顶楼几乎已经塌作一片废墟,说它是楼,倒不如说更像天井。 而抚仙楼失去了法力的运转,也不是最开始高不见顶的模样,仰头看,也不过只有六层而已。 众人上了接连上了楼顶,将碎石瓦砾都翻开,不多时,便听得有铁链声响传出,又有李向趣的声音响起:「是这玩意儿吗?」 待到白承之上前去确认了一番,点了头,这锁链又被交到了雷定渊手里。 雷定渊的灵力在锁链中不断涌动,震得其浑身嗡鸣震颤,半响,雷定渊道:「与流萤体内的灵力,出自同源。」 阎王接过铁链,收进干坤袖里,终于舒了口气:「好啦,这些东西,地府会保管好的,你们若实在不放心,派八千明极的人来盯着也未尝不可。」 明怀镜作揖道:「多谢阎王。」 「多谢就不必了,小殿下,」阎王摆摆手,又转而向着流萤,「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在此处说了吧。」 流萤一开始就在旁边默默,许久没开口说话了,听见有人叫她,先是愣了一愣,才慢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那是她在画中,被那群小孩砸伤的肩膀。 流萤又向着明怀镜和雷定渊道:「谢谢。」 说完,她又转向宁归意,不说话了。 看着看着,竟是又要流下泪来。 那个样子看着实在是揪心,宁归意连忙拿了手帕给她擦血:「怎么又要哭啦?」 流萤冷不防道:「以前那些孩子,他们都笑我。」 其他人也许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但明怀镜和雷定渊心中却很清楚,那些孩子到底是指谁。 宁归意闻言,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温和道:「他们笑你什么?」 流萤道:「他们笑我只称流萤,无姓无根,没爹没娘,家里的人蠢,连带着我也蠢,从没有人这样取名字,说我是个没人要的东西。」 宁归意听了这话,心中一紧,瞬间气得周身擦出了好几道火星子,烧得脚底的枯叶噼里啪啦响。 但她又强行将情绪压了下去,慢慢将身蹲下,认真看着流萤的眼睛:「无姓无根,便是无牵无绊,从今日起,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的来路和归处,你就是你,你叫流萤,飞火流萤。」 说这话时,宁归意语气温和又坚定,眼底闪着不容置喙的光。 剎那间,流萤眼睛瞪大,木了好一阵也没说出话来。 雷通深以为流萤是被方才阎王的话吓到了,处于好心,便上前安慰道:「放心好了,这些事要认真来讲,都不算你做的,地府不会全部怪罪于你的,有八千明极担保,你也不要怕魂飞魄散......」 话还没说完,流萤就开始抽噎,接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哭出声:「啊啊啊啊啊啊阿姐!——」 第85页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雷通冷不丁被吓一跳,又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一双手来来回回不知道该放哪。 于是他又回到明怀镜身后去,悄声道:「明公子,地府的刑罚是不是很可怕啊?她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明怀镜只是背手微笑,哭笑不得地看了雷通一眼,也不说话了。 但其实,这件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只有流萤自己知道。 当年流萤家族的那场劫难,导致她的整个家族都毁于一场大火,一夜之间,能跑的人都跑了。 剩下的人,也在一片混乱中四处走散。 流萤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躲过那场大火的,最先捡到她的,其实并不是宁六山那群人。 三十年前,她在大火中醒来时,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一时间想不起来任何。 而那时她看见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流萤哭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劲,因为嘴里的玉已经被取出来,所以也终于能够好好说出话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从前,有一个叫柳吟的姐姐,也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罢辽,她顿了顿,又看着雷定渊欲言又止,雷定渊道:「但说无妨。」 流萤才迟疑开口:「雷公子,那个姐姐,其实长得和你有些像。」 雷定渊勐然一怔。 这一下太明显,只要是个人就能感受到雷定渊的异样,后面的白承之和宋平涛听到此处,都不由看向了雷定渊。 明怀镜短促一笑,就去摸流萤的头:「也许时间是有些久了,可能记错了。」 流萤点点头:「柳吟姐姐救了我,她临走的时候,说要去做一些事情,等事情做完了,就回来把我带走,不要再待在封门了。」 说到这里,流萤便不再继续下去。 其实也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流萤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柳吟没有回来。 流萤:「不知道那位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雷定渊却冷不防出声:「等不到了。」 不过这声音很小,流萤没听清。 明怀镜听见了。 但他只是默默看了雷定渊一眼,并不说话。 临到要走,流萤又再向着众人郑重鞠了一躬:「对不起。」 并没有人回答她,明怀镜上前去,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流萤,虽然现在你已不再是人,但是接下来,好好活吧。」 说罢,流萤再一鞠躬,就要随阎王离去,但却听得宁归意喊道:「且慢!」 流萤一回身,就见宁归意快步走上前来。 阎王抖着手道:「怎么?你也有事吗?」 宁归意笑着一拍流萤的肩:「我来陪她走一段——这小姑娘都叫我阿姐了,我不陪陪她,也说不过去呀!」 于是,阎王一众又多了一人,流萤挥挥手,这下是彻底走远了。 封门法力已破,原先萦绕在场地四周的不详之气已四下散去,白承之矮身去探土地,片刻后舒了口气:「此地的气场,在慢慢转过来了。」 池砚良在一旁道:「碧虚真君放心好了,我们土地也会全力帮忙的!」 白承之道了谢,池砚良又道:「对了镜哥,我们来坟山之前,在封门各处都游走了一遍,发现了八千明极和空明泽的修士,都尽力把他们带出来了。」 「还有很多人活着,只是还有些,我们没来得及救。」 闻言,三人皆是一点头,雷定渊道:「多谢。」 谁知,池砚良却道:「对不起。」 明怀镜一怔:「为什么说对不起?」 「红绳的来歷,我不该骗你。」池砚良的语气低了几分。 第45章 封门异变·三十五 还未等到明怀镜接话,池砚良又继续道:「后来那个凡人反倒来针对你,他本来应该跟我吵的,后来还害得你被气晕了——」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明怀镜听到这里便连忙摆手,「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晕倒只是因为我身体有疾,跟你没有关系。」 池砚良瞪圆了一双眼睛,默然看着明怀镜和雷定渊。 「至于红绳的事,」明怀镜似是有些头疼,不由捏了捏眉心,「这个,我不好多说,但还是那句话,逝者已矣,生者要好好活下去。」 「这一点,无论是神是人,都一样。」 话间,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走远,明怀镜看着前面的人影,扯了扯雷定渊的衣袖,示意跟上去。 池砚良还是微微落后于二人几步,明怀镜又道:「总之,我没有怪你,当时情况紧急,你上来解围,我没有现在反过来怪你做得不够好的道理,这世间本就没有十分圆满的事。」 话已至此,池砚良嘴唇一张一合,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又听得雷定渊突然开口道:「八千明极的后山,有专门的祠堂和祭场,里面埋葬的,是八千明极自入凡以来所有死亡的修士。」 明怀镜闻言,抬眼去看,却只能见雷定渊神色淡淡,看着前方的路。 但他却总觉得,雷定渊在说这话时,心中是难过的。 「若是土地仙君始终觉得过意不去,之后可以去八千明极祭拜他们。」雷定渊说道。 几人脚步不停,片刻之后,便又站在了封门门楼之下。 回头望,封门铺已满是残垣断壁,而前方,便是出口了。 第86页 话至此处,池砚良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朝二人一作揖,又领着其他土地小仙打了招唿。 封门外的小路两旁,此时或坐或躺着两家修士,见雷定渊和白承之出来了,皆是要挣扎着站起。 雷定渊摇头,一手向下轻压,示意他们坐下即可:「不必了,你们辛苦,之后七天主修养,期间你们不必再承接除祟之事。」 于是便听得八千明极那边的人群中一阵欢唿,而空明泽的修士眼睛亮亮,也看着白承之。 白承之:「......你们平时也像八千明极这样除祟吗?」 修士们仍然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半响,白承之终于受不了了,直接抬手以袖遮面,道:「同上,治理风水的事,暂且先放一放吧。罗述合罗述同,你们俩把这次出来处理封门一事的修士名单,整理出来。」 于是又看见空明泽与八千明极两方修士激动得热泪盈眶,击掌相庆。 明怀镜看着眼前这般景象,对池砚良道:「池砚良,剩下的那些人呢?」 剩下的那些人,便是这次没能活下来的人。 池砚良闻言,朝身后的土地仙人们招招手,随即自己率先从怀里掏出一颗泥丸。 那泥丸乍一看,无论是颜色和形状,都与普通的药丸并无不同,不过是稍微大了一些。 明怀镜道:「这是?」 池砚良将这泥丸微微翻了一面,便看见其上刻了一只敛翅的金乌。 再看其他的,原来不止有刻金乌的,刻着兰草的也有了。 池砚良这才解释道:「这些就是剩下的人,我将他们都暂时变成了这副模样,好让他们回去,需要下葬时可以变回来。」 雷定渊颔首道:「多谢。」 前面两方的修士都看见这一幕,此时都十分自觉地上前来取过泥丸,道了谢,又坐回去了。 池砚良的表情终于松弛了几分,待到泥丸尽数取完,又道:「镜哥,承灵真君,碧虚真君,那我们便走了。」 明怀镜点头示意,于是池砚良与一众小仙转身而去,眨眼之间,皆隐于土中,不见踪影。 毕竟是在封门一起打过架的人,独秋心带着裘方半上前笑道:「这次经歷,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便在此等你们过来,也好道个别。」 裘方半一扯独秋心衣角:「秋娘子,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独秋心点点头,就去拍裘方半的背,似是安抚之意:「很快了——各位,我与他要继续去四方游歷,此番就先走一步,往后有缘再见。」 明怀镜道:「这次封门除祟,还要多谢你们了。」 独秋心随意一摆手:「哪里的话,难不成没有我们,你们这么多神仙,还处理不了这件事了?」 「嗯,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裘方半难得主动答话,明怀镜只是浅浅一笑,便与雷定渊一道行礼道谢。 而此时,白承之也上前道:「此番封门一事,多谢各位相助,今日便来空明泽一聚吧。」 闻言,明怀镜便去看雷定渊,雷定渊也看着他,颔首。 八千明极与空明泽有距离,此时若是还要御剑飞回,未免消耗太大,去空明泽稍作休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明怀镜一行也不再推脱。 白承之一点头,又看了一眼身后被罗氏兄妹架着的白静之,颇为头疼:「静之现在这样实在有些......我们便先行回空明,各位随后到即可。」 于是,在场的人瞬间就少了大半。 封门除祟之后,一开始的浓雾迷障已然迅速退去,此时天光大亮,甚至能隐约听见啾啾鸟鸣。 其实能够看出来,此处并不是什么穷山恶水之地,只是之前被秽气掩盖,看不清真相罢了。 李向趣一开始便靠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抱臂默默站着,一拐弯,却见宋平涛也站在他身旁。 明怀镜以为宋平涛会跟在阎王后面一道去地府,便道:「你没有同流萤一道吗?」 宋平涛摇摇头:「不必,阎王亲自带她,比我要好,更何况还有飞火真君在,谁敢发难才真是有病了。」 李向趣夸张地「嘶」了一声,笑道:「那我不如去试试?」 宋平涛翻了个十分精彩的白眼:「你有病吧。」 李向趣无所谓地一耸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爱干这种事。」 这两人一来一回地斗嘴已成常态,在场几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明怀镜只是笑笑:「那很好,希望流萤能有个好结果。」 谁知,宋平涛却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憋了好一会,才终于说出口:「也不一定的,得看最后的结果才行。」 明怀镜循声看去。 宋平涛继续道:「如果只是有雷兄抓到的那一丝灵力,却一直找不到对应的人,其中能动手脚的空间,想必明公子心中也清楚。」 明怀镜沉默不语。 宋平涛又要说话,李向趣直接出声打断了他:「哎呀你这人就是这点烦,才从封门出来就不能好好放松一下?是吧明兄!」 他的一只手又顺着勾在明怀镜肩膀上,宋平涛又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便见得宋平涛自顾自走远了。 李向趣手一松就追了上去,又蹦跳着转过身来招手,笑道:「明兄,雷兄,先走了啊!」 雷通方才还在安顿修士,此时总算是能喘口气,赶忙追了上来,却见面前只剩明怀镜和雷定渊,远处还有两人远去的背影,便悻悻道:「怎么一下全走了......」 第87页 明怀镜闻言回过头来:「怎么了,看见是我们,你不高兴吗?」 雷通连忙摆手:「明公子你开玩笑呢,我哪敢不高兴!」 话音未落,雷通似乎意识到这话有点问题,勐地一捂嘴,明怀镜笑道:「离开了封门,现在你终于认得我是明公子了?」 又听得雷定渊迅速接话:「雷通,回八千明极之后,需加练。」 雷通已经有点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说话了,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应是。 三人御剑前行,不多时,便再次停在了空明泽场上。 眼前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三人顺着空明泽大殿的神道向前走。 一开始路上无人,走着走着,明怀镜突然觉得眼前有几抹清亮的绿意一闪而过。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使劲一眨眼睛,又道:「雷定渊,你看没看见——」 话音未落,便见得从前方空明泽大殿处依次出来好些绿衣修士与仙子,手上捧着各色鲜花,草药,衣物。 空中花瓣飞舞而下,随即便从中走来一人。 那人身上衣物十分光鲜亮丽,看着应是最隆重的礼服,走进了一看,却是白承之出来了。 白承之在石阶最后一级上站定,又恢復了那般翩翩公子的模样:「你们是空明泽的贵客,理应享受最好礼遇,先这边请吧。」 说罢,白承之便抬手指向左手边,那是一座恢弘的大殿。 明怀镜抬眼一看,便看见白承之轻轻一眨眼。 于是只消片刻,几人再见,已是身处大殿之中。 白承之正端立于大殿中央,见明怀镜几人进来,便一挥手,遣散了殿中其他侍女修士。 明怀镜道:「是有什么事,需要在这里说吗?」 白承之闻言转头,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了起来:「你们在来的路上,可有听到过什么消息?」 明怀镜愈发一头雾水:「未曾。」 白承之蹙眉道:「我们在封门内,只度过了六天而已,但方才我回空明泽,这里的修士告诉我,我们已经离开了一月有余。」 第46章 夜啼·一 几人所待的地方,正是空明泽内的偏殿,周遭环境十足的安静。 白承之说完这话,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明怀镜。 过了好一阵,白承之才嘆出口气:「这次实在失策,封门内外时间相差得如此之大,只怕其幕后人的修为不是常人所能及。」 明怀镜屏息不语,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好一阵之后,才去看雷定渊。 于是这时,他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白承之道:「我有一事,需要讲。」 「事关春日仙,以及当年的天界事宜。」 话至此处,白承之一挑眉,立刻挥手在这殿外设下了禁制,同时背手沉声道:「明公子,你想好了,真的要告诉我?」 明怀镜一点头:「虽然我们有百年未见,但你的为人,我在天界时便心中有数,现在这样的局面,已隐约有牵扯进更多人的势头,更何况……」 说到这里,明怀镜又去看雷定渊,发现他正朝自己微微颔首。 明怀镜垂下眼眸,道:「这些年有他在人间驻守,我相信他。」 「……罢了,」白承之挥袖道,「你说吧。」 明怀镜先是沉默了一瞬,才道:「春日仙,其实并不只是一首曲子这么简单。」 「当年我的父亲告诉我,如果往后某天,再次听见了这首春日仙,即是他死有疑。」 「当初谈论此事时,父亲在大殿外设下禁制保护,无人能破,所以春日仙理应只有我与父亲知晓,因此当初我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如今看来却远不止如此。」 到此处,将春日仙的事情告知后,明怀镜便不再多说了。 雷定渊闻言,便默不作声地去看他。 明怀镜没有将他们二人在封门画中,听到的「紫金大帝」说出来。 白承之听得表情变幻莫测,等他说完了,才迟疑道:「……你说先帝?」 「嗯。」 对于春日仙本身,之前在封门发生的故事已经足够丰富,实在不必再多作解释。 稍微有心一些,结合封门异变与流萤体内法力的异常,便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白承之依然有些不确定,一字一句道:「明公子,你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是想知道我对这幕后之人怎么想吗?」 这话中有话,明怀镜不会听不出来,但他还是点头称是:「有时看不清真相,是因为身处其中。」 窗外有天光渗入,白承之开始在殿中背手来回踱步,身形落入窗门影子中,不断变幻。 终于,他回身看着面前二人,开口道:「……有一句话不当讲,但事已至此,既然你已经来问了,那我必须要说。」 明怀镜伸手做出「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白承之道:「明公子,当年还在天界时,虽然我为先帝先后做事,但他们事务繁忙,所以我其实与他们相交并不深,而你虽然与他们关系匪浅,但同样的是,你也如此。」 说到这里,白承之一指,不轻不重地凌空点了明怀镜一下:「你应当还记得,自从你十岁时被谢安笔认主后,你……你与雷定渊便深居简出,而先帝先后也很少再来看你。」 明怀镜不由苦笑出声:「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了,不用铺垫这么多。」 第88页 「好吧,」白承之闻言轻嘆,「明公子,我想问你,对于先帝先后,你真的了解至深吗?」 明怀镜身形一顿。 他还是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白门主,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是否有些——」 白承之却摇摇头,打断了明怀镜的话:「这不是在用问题回答问题,明公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怀镜噤声,雷定渊从一开始便站在一旁默然不语,此时上前来,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不过,这些只是猜想,你也不用过多放在心上,真相如何,不是只用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 从天界到如今,所有记忆尽数朝明怀镜鱼贯涌来。 偏殿的禁制已经解除,白承之先行踏出殿外,只留下一个侧影:「夜宴还在准备,日落时分,二位便空明泽正殿请吧。」 但在明怀镜听来,这话却朦朦胧胧地并不入耳,待到他反应过来,周围就只剩雷定渊陪着了。 四下都安静得要命,但明怀镜胸如擂鼓,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此时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一个值得落脚的方向。 雷定渊上前一步,一手抓住明怀镜的手腕,道:「听说空明泽的风景三界闻名,此番不如一探。」 明怀镜的头髮都从背后耷拉到胸前,隐隐约约地看不清面容。 听到雷定渊的话,他才终于动了一动,慢慢抬起头来。 但他的表情却奇怪得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对眼前人道:「雷定渊,你说,之前封门入画,那人口中的紫金大帝,说的是我,还是先帝?」 明怀镜说话时并没有看着雷定渊,所以他也并没有看见,雷定渊眉头紧皱,一只手想要去碰他的脸,却又缩回的样子。 明怀镜继续道:「紫金大帝这个名号,自先帝始,从我处断,古往今来,只有两任天帝称过紫金。」 雷定渊终于开口:「你不用随时随地都要笑着的。」 话至此处,明怀镜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住,嘴角无论如何也再提不起,已经完全垮了下来。 明怀镜深吸一口气,好像再不这样做,下一刻就要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 过了好半响,他才想起来移了移步子,雷定渊便一路走在明怀镜身边,慢慢离殿外的阳光近了点。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明怀镜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头却是朝向雷定渊的,「那时我虽被囚禁,却仍是天帝……」 明怀镜眼睛亮了一瞬:「有没有可能,是仇恩?」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不,不对,仇恩与先帝不合三界皆知,他想要我死都来不及,怎会让我有机会去查父亲的事?」 两人站在大殿门口,朗朗阳光,却暖不了明怀镜的手分毫。 这一下,明怀镜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雷定渊,但身子却慢慢蹲了下去。 随即,便听他一遍一遍道:「雷定渊,雷定渊……白承之说的也许是对的。」 「是不是只剩一种可能了?」 明怀镜的手来来回回抓着自己的头髮,髮丝逐渐乱得不成样子。 「他们会不会没死,可为什么要瞒着我?还要让这么多人都遭殃?」 从苏氏到封门,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都已经死了太多人。 突然,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传来一阵暖意,紧接着是头,再然后是手。 抬眼一看,雷定渊正握着自己的手,身形微微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却能清楚地听见雷定渊的声音传入耳中:「现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 「即便是推断,中间也有许多事情没有查清楚,一路走来,不管是苏氏亦或是封门,发生的时间都不在当下,你觉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 明怀镜一愣,嘴唇一张一合,好一会才迟疑开口:「都是我在位天帝时——」 「对,」雷定渊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并且,这两件事,都有上清童子的参与。」 「白承之也许与先帝先后并不熟悉,但八千明极长久以来都在前方战线,姑且能与他们算得上亲近,即便如此,我在天界时,也从未听过他们与上清有过丝毫关系。」 说罢,雷定渊手上稍微一用力,明怀镜便抓着他站了起来。 沉默了良久,明怀镜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却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疲惫:「……雷定渊,要是我十岁那一年,没有——」 明怀镜还要继续说话,却突然身形一歪,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这一下倒是给他抱了个措手不及:「你,你做什么?」 雷定渊却不急着答话。 于是天地之阔,此时却凝结成两方之间,一时间,无人所至的偏殿,只能听得清浅的唿吸交错。 等到明怀镜由略微的慌乱转为平静,他才感觉到,虽然是怀抱,雷定渊的手却只是虚虚搭在他背后,并未用力。 不过,这也足够了。 似是感觉到怀中人的唿吸平静了下来,雷定渊才轻轻拍了下明怀镜的背,道:「要是你十岁那一年,没有发生任何事,也许现在仍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殿下。」 明怀镜已经很久没听见过,雷定渊叫出这三个字了。 而闻言,明怀镜只是笑笑:「但我知道,往事不可追。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神仙也改变不了。」 第89页 雷定渊放开了他:「往事不可追,但至少现在,你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你只是站在这里,还能说话,还能笑,或者哭,就已经很好了。」 明怀镜笑道:「听起来,我似乎更像个瓷娃娃,这要求是不是有些太低了?」 雷定渊拉着明怀镜的手腕往前走,同时摇摇头,待到全身都步入到阳光下,才默默道:「我对你本就无所求,你是你,这就已经很好了。」 第47章 夜啼·二 每一次两人在闲聊时,不知为何,明怀镜总觉得雷定渊放松的同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尤其是在两人并肩而行之际,雷定渊总是略微快上半步,就好像要将身后人牢牢护住一般。 比如现在。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待到快要踏出空明泽大殿神道,明怀镜才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雷定渊闻言回身:「怎么了?」 明怀镜脚步不停:「我突然想起从前在天界时的种种,彼时年少,现在看来,虽然有不少后悔之事,但……」 话说到这里便断了,雷定渊停下脚步拦在他跟前,一手轻轻搭在剑上,一边安静地注视着明怀镜的眼睛。 明怀镜笑看着他,道:「但至少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走吧,难得休息一番,去逛逛空明泽。」 雷定渊原地立了一会儿,很快便跟了上去,却依然问道:「什么事?」 方才与白承之说话的地方,是空明泽专门的修仙之所,故从不缺什么山野林间与高堂大殿。 而出了此处,脱离对「修仙」二字的遐想,便是喧嚣而又热闹的人间地头。 明怀镜听了雷定渊的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与热闹街巷。 良久,才道:「比如,你成了我的贴身护卫?」 二人并肩前行,皆是身量颇高,模样又生得极好,再加上之前苏氏一案闹得大,其身份早已为人所知,于是不由引得旁人侧目,低声议论。 而雷定渊恍若未闻,又不动声色地往前多移了半步。 见状,明怀镜也一下上前,同时扯了扯雷定渊的衣袖,道:「不过也实在委屈你了,自从跟了我,就再没有过上一天清净日子。」 雷定渊身形一顿,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回答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什么?」 「我不觉得委屈,」雷定渊的声音重了些,「……八千明极作为四大神族之一,至死效忠明氏天帝一脉,本就应当如此。」 明怀镜停了下来,突然觉得喉中一哽。 「你是这样想的?」他问道。 雷定渊迟疑了一瞬,最终颔首。 明怀镜哑然失笑,嘴角一勾,只道:「好吧。」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二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随便乱走,有时遇到哪个小街小巷了,觉得风景不错,便又拐了进去。 但这些街巷逛多了,就又会觉得多少都差不离,于是最终明怀镜与雷定渊还是回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此处应当是空明泽最中心的地界,放眼望去,四周有许多酒楼茶馆与香料布匹店铺。 但明怀镜的目光却放在了周遭的小摊小贩上。 此时终于听得他开口,对雷定渊道:「我想去看看那些小玩意。」 此番还未等雷定渊说话,明怀镜便自顾自地先上前,直冲冰糖葫芦而去。 「这位公子,想要哪一串啊?」老闆一见来人,便热情招唿起来。 明怀镜绕着糖葫芦摊来回走了一圈,最终伸手一指,选了一串六个的:「就要这个吧,多少钱?我——」 明怀镜一手往身上一摸,勐然想起全身上下空空如也,愣神间,便速度极快地坦然往后退一步:「抱歉老闆,昨天医师才嘱咐我少吃糖,否则谁都救不了我的牙齿,下次再来。」 随即明怀镜便落荒而逃,但见老闆脸一僵,正要嘟囔些什么,却又迎面走来一位黑金衣的俊公子。 正是雷定渊。 只见他随意从身上拿出些钱,一把放在糖葫芦摊桌上,道:「日落时分,这些都送到空明泽大殿,报承灵真君的名号即可。」 说罢,雷定渊又顺手拿走方才明怀镜选好的那一串,也不再理会身后老闆的连连道谢,追上了前去。 明怀镜只觉得后肩被人轻点一下,顺势回头却看不见人,再一转头,雷定渊出现在了另一边。 眼前又出现了一抹鲜艷的红色,定睛一看,却是方才没钱买下的糖葫芦。 「给。」雷定渊将糖葫芦往前送了送。 明怀镜看着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而至,接了下来。 见状,雷定渊眼底倒是柔和了许多,又转过身来与他并肩而行。 走了一会,看到明怀镜终于咬下一颗糖葫芦,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响,雷定渊才冷不防开口道:「是我的错。」 「……什么?」明怀镜嘴里囫囵,声音不清不楚,「你没有错。」 于是雷定渊笃定道:「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雷定渊嘴角轻轻一扬:「若是没有生气,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何事?」 听了这话,明怀镜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一锤雷定渊的肩膀:「好啊雷定渊,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学会了套话,竟然先用在我身上?」 雷定渊受这一下,也完全不躲,只是盯着他看。 第90页 直到明怀镜又埋下头准备吃下一个了,他才再次郑重道:「对不起,小殿下。」 这一个糖葫芦,只来得及咬下半个,那糖咔咔碎掉,有些糖衣仍然裹在通红的山楂上。 明怀镜脚步一顿,连带着雷定渊也停了下来。 明怀镜嘴唇一张一合,听见「小殿下」这三个字,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上次听见雷定渊用如此的态度叫他,已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两人步行之间,已然不知道走了多久,此时正好来到了几座奢华无比的酒楼之间。 今日不知是碰上了什么活动,几家酒楼都设有卖艺的戏台,正在踩高跷举盘子,上刀山下火海样样俱全。 明怀镜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其中有一座戏台的老班高声吆喝起来:「走一走瞧一瞧,过了此村就没有此店了啊——天女散花来也!」 于是只消片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花瓣便真的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 在喧嚣市井之中,此景极美,引得周围都人声鼎沸。 明怀镜抬头去看,又清了清嗓子:「你怎么又叫我小殿下了?」 雷定渊伸手接了一片花瓣:「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这一下把明怀镜问得勐然一怔,哑口无言—— 「我想要他叫我什么……?」明怀镜心道。 在此之前,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件事,雷定渊怎么唤他,他便就顺着这样应了。 小殿下? 明怀镜? 还是—— 明怀镜又胡乱往嘴里塞了一口,连忙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看,台上的人在喷火!」 这话题转得非常之生硬,不过雷定渊闻言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只是嘴角含笑,看着似乎心情颇好。 台上那人,一手拿火把,同时嘴里「噗」地喷出酒来,那火舌便如同从他体内天然生长出一般,唿啸而出,引得台下众人连连叫好。 「我小时候……」只道这几字,雷定渊却停了下来。 身旁的人不说话,于是看了一会,明怀镜突然道:「飞火流萤,这名字取得真好。」 雷定渊默不作声,但闻言,却垂眸而下。 明怀镜侧头去看他,又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过了半响,雷定渊移开了步子,这下换作明怀镜跟上前去,随即便听得雷定渊沉沉开口:「的确等不到了,我的母亲早已仙去,其时间与流萤所说的,相契合。」 明怀镜轻声道:「……柳夫人她生前多行善,我听闻许多人都受了她的恩泽,甚至为她立了许多生庙,死后应当是能够飞升成神的。」 谁知,雷定渊却道:「但她没有,也许是已经满足了,对这人间并无留恋。而我的父亲在母亲死后不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明怀镜张了张嘴:「……对不起。」 雷定渊领着明怀镜往前走,摇头道:「你不需要抱歉,我与他们之间,大概是缘分使然,缘尽于此。」 从日头高照到日落时分,在神仙看来,不过短短一眨眼之间。 但今日天空清澈入洗,到了黄昏之际,明怀镜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一晃神,竟生出些过了百年的错觉来。 二人绕着主街道走了一天,此时已经快到夜宴开始时,便往回走去。 从此处,已经能隐约看见些空明泽夜宴的势头,远远就能瞧见大殿飞檐各处旌旗飞扬。 明怀镜道:「没想到,白门主的作风,与他的外表还挺不相符的。」 雷定渊颔首:「他一向如此,只是空明泽的风景容易给人带来两袖清风的错觉。」 明怀镜闻言不由一笑,但很快,又沉了下来。 雷定渊道:「怎么了?」 明怀镜道:「我在想封门的事,雷定渊,现在线索,好像断在那里了。」 「唯一还能有点关系的,便是宁归意口中的师父,颜寻空颜叔叔。」 雷定渊默然思索了一阵,才道:「有一点,我认为有些奇怪。」 明怀镜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银索真君向来不爱沾上人间事,所有神仙中,要论真正的出尘仙人,他当是魁首。」 「但在封门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里,他却救下宁归意的魂魄,并且引她走上了神仙道,为什么?」 明怀镜道:「……颜叔叔闭关的时间,是在我父母死后不久,在此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听见过渡霞山的消息了。」 「对,」雷定渊将明怀镜手上吃完剩下的糖葫芦木棍接了过来,「但他却中途出关。」 话间,眼前出现的便是空明泽神道,不远处就是今晚的夜宴大殿。 两人站在神道口前,对视一眼。 看来不久之后,又要去渡霞山走一遭了。 第48章 夜啼·三 空明泽夜宴的排场,叫旁人来看可谓是十足气派,明怀镜与雷定渊两人才入神道,周围便有修士捧着各种奇珍异草围了上来,将二人引去殿中。 白承之已入主位,见二人进来,就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明怀镜跟着雷定渊坐在主位一旁,刚一落座,就听得后殿处传来一阵喧嚣的吵闹声。 「我说你这臭小子,没事跟去封门干嘛?你大哥是去办事的,又不是去玩的,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呢?!」 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不大不小,离主位远一些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但明怀镜一众却刚好能听到。 第91页 闻言,白承之不由轻轻一嘆。 随即听得白静之道:「我错了爹,哥他一大早就不见了,还是去这么危险的地方,我当然担心了……」 与此同时这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便有一抹绿色衣摆从后殿显现出来,又有一女人开口:「你哥现在是空明泽的门主,还用得着你这么个废物点心担心?真是要气死我了你!幸好这次没给你哥添什么麻烦,否则一百个你都不够赔的!」 白承之开始无力扶额,这时白静之终于从后殿逃也似的跑出来,连忙赶到白承之身边坐下:「阿娘我错了——哥哥救我!」 白承之无奈看了身后躲着的白静之一眼,又一手后绕护着他,朝后殿道:「阿爹阿娘,静之他是担心我才跟来的,而且也并未添什么麻烦,不要怪他了。」 而明怀镜也终于能看清方才说话的一男一女,皆是中年模样,衣着矜贵端庄,此时入了正殿,嘴角立刻便含起笑来。 但脸上的愠怒,一时半会却是藏不住的。 明怀镜余光只一瞟便收回了目光,再一看雷定渊,却发现他只是一直垂眸喝茶,面上波澜不惊。 这倒也是,看来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了,外人也并不好插手。 思索了一阵,明怀镜才慢慢想起,那男子名为白迟,不过现在应当早已卸下神职,成了一名散仙。 而另一位女子,便是李未云,李夫人了。 见此地外人颇多,李未云才彻底展露出笑颜:「这次真是多谢承灵真君了,能助我儿一臂之力,哎呀你不知道,关于封门这块地头,承之已经头疼了许久,如今他可总算能睡个好觉啦。」 白承之捏了捏眉心:「我倒也没有担心到这种地步……」 「并且,真要论功,反倒是承灵真君与明公子占大头。」 雷定渊从刚才起便没什么反应,直到白承之开口说话,雷定渊才终于放下茶杯,心平气和道:「我只是略微帮了阿镜的忙而已。」 说来,李未云和白迟,没有一个主动提起明怀镜,甚至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此时,两人才互相对视,尴尬一笑,便听得白迟连忙道:「是是是,天……明公子辛苦,此番还是麻烦你们了。」 明怀镜闻言,嘴角淡淡一勾,也只微笑颔首:「不必,我本来也有事情需要帮忙,多谢空明泽款待。」 眼见众人周遭气氛愈加诡异起来,白静之突然出声:「……哥,我饿了,什么时候开宴啊?」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白迟绕去一旁坐下,「堂堂一个神仙还这么没出息,我看这个家没了你哥真是不行。」 「可是我哥他已经是空明泽门主了,我要这么厉害又有什么用啊。」 「你!」白迟作势就要一掌拍下。 却见白承之出手,轻轻一拦,又不动声色地往前移了些位置,将白静之完全挡在了身后。 放眼望去,大殿中的宾客已是几乎全数到齐了。 白承之朝不远处的侍从招招手,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回过身来,语气冷淡了几分:「爹,静之他帮了很多忙,况且我也并没有出事——可以开宴了。」 随即便见方才的侍从站上大殿一旁的最高处,敲响灵鼓与灵锣,便是夜宴正式开始的信号。 除了主座周围,明怀镜一眼扫去,座下宾客,却没有几个熟悉的脸貌。 明怀镜一筷子一筷子吃着,突然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过了一阵,他才想起一人,便悄声凑到雷定渊耳边问道:「对了,雷通呢?」 雷定渊道:「八千明极那边传来消息,事关从前的除祟事宜,他需要亲自回去一趟解决。」 明怀镜点点头,正要坐回去,却见雷定渊的筷子伸进面前一碟浮着层层红油的菜中去。 那菜面上已经被红油盖得看不清是什么,明怀镜看得心惊胆战,而雷定渊只是默默从中夹起一块嫩肉片,面无表情地放进了嘴里。 这下看得明怀镜心里惊疑不定,好奇之下也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 ! 「咳!咳咳!」明怀镜被这仿佛能掀翻天灵盖的辣味刺激得要晕过去,又不好吐出来,只能硬咽下去。 旁边雷定渊连忙拍他的背,道:「你不是不能吃辣的?」 明怀镜咳了好一会,喝了雷定渊递过来的水,才松了口气:「不,不是我不能吃辣的,是你能吃的辣太离谱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雷定渊那一边的桌上,放着的几乎全数是这样的菜! 迟疑了片刻,明怀镜才小声嘟囔道:「是我记错了吗?我记得你从前吃的辣我也能吃的……」 但见雷定渊垂下眼眸,道:「入凡后,有一段时间很忙,几乎是雷通负责我的饮食,他不太懂这些,于是就同掌厨说,我很喜欢吃辣。」 明怀镜眉角一抽,心里涌现出一些不详的预感:「……他说的不会是,你嗜辣如命吧?」 雷定渊居然并没有否定这个说法,沉默了一瞬,继续道:「后来,我就慢慢习惯了。」 …… ……! 明怀镜眼睛倏然睁大了,一把抓着雷定渊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辛苦你了。」 雷定渊面上平静如水,明怀镜却好像能看出,他第一次吃到那极致辛辣味道时的委屈模样。 半响,明怀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问道:「那你还能吃惯以前的口味吗?」 第92页 「能。」雷定渊答得不暇思索。 「好,」明怀镜深吸一口气,「那以后还是我来做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明怀镜心里仍然有些发虚,心说:「如果你不介意八千明极的厨房,被我炸个几十上百次的话。」 而雷定渊眼睛亮亮,柔和道:「好。」 两人话间,又见下方座位上有一人站起,朝这边而来。 明怀镜分神去看,便见来人,正是阮松。 阮松手上拿着杯子,话间全是歉意:「抱歉,明公子,雷门主,阮松此番失约了。」 明怀镜笑着摆摆手:「无妨,灾秽之地本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问题,对了,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他说的正是让阮松没有及时一道赶去封门的事,阮松闻言一顿:「多谢明公子关心,不过是些家务事……已经解决了。」 阮松话里的犹豫,明怀镜并非听不出来,但话已至此,他便也不再继续追究下去。 几人端杯,正要相碰而饮,却见不远处又走来一人。 阮松一看那人就皱眉头,雷定渊更是理也不理,随即便听得此人大声道:「哎呀!明公子,你说这,我们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啊,竟然又在这里见面了!哈哈哈哈哈哈——」 明怀镜微微掀起眼皮一瞧:「钱吴楼主,此番真是雅兴,是有什么事吗?」 这次夜宴,白承之本就是主要宴请的明怀镜和雷定渊一行人,放出消息时,各家不可能没听说过。 说到底,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怪明怀镜这么冷淡了。 只见钱吴楼主上前一步,若有若无地要将阮松挤到一旁去,同时举起酒杯,惊讶道:「明公子,瞧你这话说的,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啊?在下当然是来关心明公子的啦!」 「听闻明公子与雷门主之前去封门干了一番大事,我十分担心明公子的身体,简直到了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地步!」 旁边又有人凑上前来:「对对对,我们楼主这段时间可担心了。」 但明怀镜闻言,竟噗嗤笑了出来,再抬眼,仿佛变了个人:「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阮松元来就烦钱吴,刚要开口便被明怀镜抢了先,闻言却是一愣。 他倒是没有想到,明怀镜还会这样同别人说话。 而钱吴明显被问倒了,嘴巴微张,却半天没想到要答什么。 于是又见雷定渊气定神闲地喝完了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明怀镜继续道:「说来,此番还是多谢钱吴楼主关心了,我倒是没有什么事,不过雷门主——」 钱吴迅速捕捉到了明怀镜的话中词,打断道:「雷门主这次受伤了?唉,真是不小心,当初在苏氏我就提议让明公子入住天渡楼,早些过来,也不会生出这么些事端了。」 明怀镜笑道:「……我想说的是,不过雷门主是为我的安危多费心了。怎么,听钱吴楼主的意思,是觉得自己会比雷门主更胜一筹了?」 说话时,明怀镜的面上总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眼里泛不起一丝波澜。 「……没有没有,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雷门主的本事,修仙各家,自然是知道的。」钱吴的额上已经开始冒汗。 明怀镜放下杯子,背手道:「既然如此,我去封门这一趟,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对面已经无话可说,半响才道:「阮松只身为天渡楼副楼主,叫一个副楼主来敬酒,实在不成礼数,在下作为楼主,自然是要来赔罪的。」 闻言,却见明怀镜举起手中的茶杯,微微一用灵力,杯中便立刻茶香四溢。 便听得明怀镜笑道:「我不喝酒。」 眼见钱吴身边的修士脸色一变,立刻就要作势,但雷定渊一手拦下,抬眼只道二字:「放肆。」 这二字说得并不重,但那修士一看,便立刻噤了声。 阮松将剑柄抵在那修士肩上,斥道:「回去。」 「……阮松,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管。」 说完这话,钱吴便狠狠拂袖,领着身后几名修士转身离开。 见状,明怀镜终于放松下来,同时道:「抱歉,阮公子,方才一时没收住,不知你这次回楼……」 「无妨,」阮松苦笑着摇头,无奈道,「明公子也看到了,如今的天渡楼,说是一体,其实早已二心。」 第49章 夜啼·四 说到此处,阮松的表情并未过多加以掩饰。 看来天渡楼中内部不合的所谓「秘辛」,在各家外人眼中,恐怕早已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倒不如说,钱吴更加希望这个消息越传越大,越传越广。 阮松看着眼前的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顿了顿,又举起杯子继续道:「多谢明公子和雷门主——抱歉,在下不知明公子不喝酒,阮松再回去换。」 罢辽,他竟真的要转头就走,但见明怀镜伸手一拦,道:「等等。」 与此同时,阮松身后有一温和声音响起:「这不是什么多大的事,茶这不就来了吗?」 明怀镜闻言便探头去看,却见一位与阮松差不多年纪,也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手中拎着一整壶茶,笑意盈盈。 阮松一见此人,方才脸上的阴霾便扫去些许,眼睛不由亮了几分:「长白!——这次夜宴,己渡楼也来了?」 第93页 那位名为长白的公子摇摇头,又将阮松手中的酒换成了茶:「不是己渡楼来了,是己渡楼的长白来了。」 说罢,长白又举起茶,笑道:「明公子久仰。」 明怀镜颔首,又听得阮松道:「这位是我的多年好友,名为沈长白。」 「沈公子是己渡楼中人?」明怀镜道,「之前听雷门主提起过,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了解。」 沈长白先行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己渡楼与天渡楼行事风格迥异,明公子没有机会去了解也很正常——钱吴那厮又来纠缠你了?」 这话正是对着阮松说的,但见阮松无奈一笑,不准备再多说。 雷定渊道:「已经无事,在这处,他还不敢造次。」 明怀镜一笑,眨眼道:「阮公子,方才对钱吴楼主那句话,我只是随口一说。」 阮松闻言愣了半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明怀镜只是端起手中茶杯,朝阮松凌空一敬。 此番插曲终于结束,几人之间也不再多做寒暄,又过了片刻,阮松与沈长白便离去。 而不久之后,夜宴结束,明怀镜想找白承之道谢,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人。 半响,雷定渊拉住退宴人群中四处乱窜的明怀镜,道:「阿镜,回家吧。」 待两人出了空明泽神道时,各家修士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二人立于大门跟前。 空明泽风景的确不错,树木葱郁,空气清新,甚至连街边都能看见许多奇花异草。 此时夜风习习,明怀镜深吸一口气,随即中气十足道:「谢安。」 谢安听令,便十分听话地凝出神魂来。 但还没等谢安飞至明怀镜手上,便听得雷定渊干脆道:「回去。」 谢安更加听话地「啪」一声散了。 明怀镜:「?」 雷定渊:「冥芳。」 冥芳剑一下飞出,还没等雷定渊下令,便十分自觉地「嗖嗖嗖」变长,直至剑身正好能容下两人站立。 明怀镜看着夹在两人中间的冥芳,惊疑不定道:「……谢安?」 谢安闻言再凝神魂,这次明怀镜却死死盯着雷定渊,于是就看到谢安将要成形时,雷定渊眼睛轻轻一瞟—— 谢安又缩了回去。 冥芳剑浑身嗡鸣,此时更是金光四溢,好像在咯咯笑一般得意。 明怀镜抬头看天,半响才道:「……是我有问题还是谢安有问题??」 雷定渊先行上剑,又朝明怀镜伸出手,闻言勾起嘴角一笑:「都没有问题,谢安是有灵性的神器,现在大概是累了,上来吧。」 空明泽的夜空,要比地上人群熙攘之处的温度低许多,不过冥芳腾空时,周围便拢起一道金光。 是以剑身四平八稳,外界的狂风根本不能动摇二人分毫。 明怀镜被拢在这金光中,整个人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似乎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明怀镜稍微动了一动,本来只是想站直一些,却觉得身后之人轻轻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腰间。 明怀镜却并不觉得排斥,任由那手这样放着。 也许此时是真的有些累了,毕竟从他被贬下凡后,就没睡过几天安稳觉。 耳边只有轻柔的风声。 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明怀镜才感到耳边的鬓髮微微一动,弄得他有些痒。 雷定渊的声音适时响起,低低沉沉:「睡吧,这样,你会靠得舒服一些。」 但明怀镜眼睛微睁,看着前方,脑袋明明已经昏沉无法断事,却仍然不愿就此闭眼:「……我还想再多说点话。」 「为什么?」雷定渊的语气中染上些许笑意,「你想说什么?」 但这之后许久,明怀镜的声音都不再响起,这方寸天地间,只有他平稳的唿吸声。 久到雷定渊以为明怀镜已经睡着,他才又听见两字。 「阿渊。」 …… 如同当初在封门那夜一般,这二字如同清脆的铃音声响,在雷定渊心头上不轻不重地一敲。 沉默半响,雷定渊还是忍不住问道:「阿镜,你叫我什么?」 「……」 「阿渊……我想,再同你多说点话。」 明怀镜这次并未吝啬,但无论身后人再怎么问,他也不再道出分毫。 模煳之间,只听得雷定渊的声音清晰可闻:「睡吧。」 .. 明怀镜是从梦中惊醒的。 他又梦见了藏书阁那场沖天大火。 睁开眼睛时,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些许薄汗,明怀镜起身,轻轻掀开被子,简单查看了一番自己的皮肤。 完好无损。 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练就了即便噩梦缠身,也不会有丝毫动静发出的地步。 那些情绪被他一寸一寸封存心底,曾经只要被鞭打出一丝裂缝,就会被撕咬殆尽。 如今,只如同水过无痕。 明怀镜在床边坐了一会,这里的气息很熟悉,也很令人安心。 温泉与草木气交接,是雷定渊的望月殿的味道。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又躺了下去,就像从前百年的无数个夜晚一般。 但这时,雷定渊的声音却在殿外响了起来。 「阿镜,你醒了吗?」 明怀镜一听这动静便下意识坐起,不知怎的,就是特别想要回答。 第94页 于是他便轻轻点头,又想起这里黑得很,正要说话,便听得雷定渊的声音就在自己面前响起:「做噩梦了?」 望月殿说大不大,却也实在不小,看来雷定渊走得很快。 明怀镜道:「我睡不着了。你为何在外面?」 黑暗中响起布料的摩擦声,明怀镜感觉自己旁边的床榻陷下去了几分。 雷定渊静静道:「我在看天上的月亮。」 「很好看吗?」 眼前雷定渊的目光似乎正朝这边看来,但明怀镜因为眼睛的原因,看得并不真切。 半响,他才听得雷定渊答话:「很好看,要一起吗?」 于是两人起身,踏出殿外。 不知现在是何时间,但四周万籁俱寂,只能偶尔听见虫鸣。 明怀镜跟着雷定渊一路逛,并没有一个定数,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阵,明怀镜才终于开口道:「雷定渊,我又做梦了。」 「什么梦?」 沉吟片刻,明怀镜却道:「我梦见当年在天界,你我初见时的场景。」 明怀镜说话时的语气平稳,表情淡然,没有任何异样,但雷定渊闻言却道:「原来你我初见,会让你做噩梦?」 明怀镜被问得猝不及防:「……我没有——」 「阿镜,你唬得过其他人,却骗不了我。」 「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这么多年,哪怕你的眉头只是皱一下,我都知道你是哪里疼。」 明怀镜被这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好一阵才嘆气,笑道:「听起来有些吓人啊。」 雷定渊对这样的结论无动于衷,却话锋一转:「但是我看出来是一回事,你是否愿意告诉我,又是另一回事。」 话至此处,雷定渊便不再继续了。 明怀镜花了些时间将这些话悉数埋于心底,再抬头时,发现眼前层层竹林迭翠,虽是黑夜,这些竹叶却依旧被月色映出丝丝柔光。 正是最开始,他偶然在望月殿边看见的那片竹林。 明怀镜道:「我记得这些竹林里,之前有许多高悬的花灯,今日怎么没有了?」 雷定渊道:「前几日八千明极多雨气,雷通便叫人收下来了。」 「那些花灯,是什么来头?」明怀镜问这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竹林前方,便是涓涓流水,不知通往何处。 雷定渊牵着明怀镜的手腕往望月走去:「八千明极每年都会有天江灯会,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挂出花灯。」 「所以你也每年都在竹林里挂一盏花灯?」 「嗯,」雷定渊颔首,「你有些困了,回去吧。」 散步之后,明怀镜便睡得十分安稳了,雷定渊就睡在一旁的偏殿里。 待到天光大亮,明怀镜起身,却不见雷定渊人影。 外出寻了一番,却碰见了雷通,才见雷通道:「明公子早上好啊!雷门主?哦,雷门主他一大早就去处理除祟事宜了。」 自从雷定渊下令休沐七日,八千明极明显要冷清了许多。 明怀镜点点头,便见雷通又蹦蹦跳跳走远了。 斟酌了一番,明怀镜总觉得不能待在八千明极无所事事,最终决定独自先行去往渡霞山一探究竟—— 但世事往往不遂人愿。 从明怀镜动身前往渡霞山开始,便都被山门外彬彬有礼笑眯眯的守山童子一口回绝,且都说—— 「银索真君正在闭关修行,除渡霞山门下修士外,闲人免扰。」 明怀镜指着自己:「我是闲人?」 守山童子仍然微笑:「明公子,闲人免扰。」 说罢,便挥一挥衣袖,踏着七彩祥云飘走了。 然而明怀镜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于是他便一次一次地去跟守山童子死乞白赖地「交流感情」。 但即便是明怀镜终于将父亲明还真与颜寻空的关系搬出来,也无济于事。 直到最后一次,明怀镜再次来到山门,发现守门童子不见踪影,遂大喜,抬脚便要跨进山门—— 却被山门处一道无形的禁制狠狠一弹! 遂见山门上浮现出几个大字: 「银索真君正在闭关修行,明公子免扰。」 明怀镜:「……。」 明怀镜叉腰自言自语:「雷通,你看到了吗,这天底下,就是有言灵也办不到的事,比如我现在若是用言灵强开山门,大概就会被颜叔叔当场噼死在此吧。」 于是这一番下来,不知不觉间,便从年头等到了年尾。 第50章 夜啼·五 八千明极所辖之地,冬天来临时虽然冷,但其实并不常下雪。 不过八千明极因为所处地势高,又背靠群山,故一入冬便会有白雪层层堆栈。 明怀镜端坐于望舒殿中,面前飘渺的烟雾升腾氤氲,四周都瀰漫着极香的茶气。 「雷定渊,」明怀镜有些郁闷,「渡霞山不欢迎我。」 今日入冬,雷定渊得了闲暇之日,便来陪明怀镜一道赏雪。 闻言,雷定渊轻笑一声,往明怀镜茶盘中夹了一块点心:「并非不欢迎你,银索真君性子冷淡,也许渡霞山不欢迎任何人。」 明怀镜长嘆一口气:「……也是,你说我好歹也活了这么些年了,早就该想到这一点。」 「什么?」 「有些东西,并不一定能靠锲而不捨得到,」明怀镜咬了一口点心,「得看机缘。」 第95页 这一年来,周围出奇地平静安稳。 自从封门一事之后,明怀镜本来已经做好要大干一场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一歇就歇了如此之久。 若不是明怀镜自己隔三差五就去八千明极的藏书殿查看各类书卷,他甚至快要觉得之前发生过的事,都如同自己做的一场梦。 「雷定渊,」明怀镜眨了下眼,缓慢道,「我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变得与凡人没什么差别了。」 「从前觉得百年如同弹指之间,如今一年竟也变得漫长起来。」 但还没等雷定渊接话,明怀镜又随意挥挥手,岔开了话题:「对了,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封门里看到的那座祭坛吗?」 雷定渊道:「妄逆坛。」 明怀镜颔首:「我在八千明极的藏书殿内,将所有记录降神歷史以及法器祭祀类的书卷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妄逆坛的痕迹。」 「包括那尊神像。」 沉吟片刻,明怀镜又道:「但奇怪得很,如果只是妄逆坛没有记录,还姑且能认为是使用范围不大的缘故,但那神像可是连苏氏这等降神世家都供奉的,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了,有几粒已经越过房檐,飘进殿内,落到明怀镜的大氅上。 雷定渊伸手将那几粒雪抚去:「更像是被刻意抹去的。」 远处有雷通跑来,手上正端着什么,看着似乎颇为兴奋。 不知为何,天气越冷,雷通就对做点心一类的事情愈发着迷。 明怀镜看了一眼茶桌上堆得小有山高的点心盘,道:「……我有些饱了。」 雷定渊捏了捏眉心:「我也是。」 还好这段时间有雷定渊这样的大活人待在明怀镜身边,让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而这一年,明怀镜也并非只是八千明极与渡霞山两头跑,有时遇到棘手的鬼祟灾秽,他也会跟着前去帮忙看看。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明怀镜也终于意识到了,雷定渊平时出入的地方有多兇险,上次的封门一行,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经歷而已。 正因如此,八千明极越来越多的修士开始察觉到,曾经孤身一人的雷门主已经愈发难遇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 再后来,若是哪天没有见到另一个身影,便会有人问:「雷通,怎么今天没见到那位明公子啊?」 另一人问道:「不会是……吵架了吧?」 雷通十分无语,一翻白眼:「你们这么八卦干嘛?」 雷通被来回晃着肩膀:「大师兄,我们可敬可亲英俊潇洒的大师兄!爱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你就这么忍心看你的师弟们一无所知吗?!」 雷通终于受不了:「哎呀没吵架,只是明公子昨天睡得晚,雷门主特意嘱咐的不要去打扰他!」 众人间爆发出一阵欢唿声:「那雷门主出门了,今天是不是明公子来校场看我们练功?耶——又可以偷懒咯!」 「跟你们说,上次我看见明公子拈叶飞花,那叶子即便落入水中都犹如利剑,百步之外花瓣都能飞掉鬼祟的喉咙,太帅了!」 「找个机会让他教教我们!」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到了四处可见一抹红色的时候。 快要过年了。 明怀镜正从主殿出来,忽而天降大雪,只消片刻,殿前的雪便累积得足矣留下脚印。 这时,远处正从八千明极主道走来一人,虽然一身黑衣,还有黑色斗笠并未来得及摘下,但衣服上那抹亮眼的金乌被白雪映得发出阵阵暖光。 一看,明怀镜就不自觉地眉眼弯弯,正要迎上前去,却见雷定渊摆手,做口型道:「等我过来。」 而与此同时,雷定渊身后不远处,又出现一人,仍然一身红黑官服。 待到两人走近,明怀镜才看清,那是宋平涛来了。 明怀镜心神一凛,下意识皱一下眉头。 「明公子,好久不见,」宋平涛身上的雪被灵力尽数逼走,「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明怀镜道:「是有什么消息了吗?」 雷定渊引着几人坐下,叫人盛上茶点来,宋平涛并不拐弯抹角:「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次来,的确是有些事情。」 见明怀镜表情愈发奇怪,雷定渊很快便接道:「跟春日仙没有关系,这次的事,是他收魂的问题。」 宋平涛沉默了一瞬,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长话短说——有魂魄,我收不走了。」 「这件事很奇怪,我最近管辖的那块地头,发生了很多起小孩夜半三更莫名啼哭的事情。」 明怀镜微微歪头,不解。 此时雷通正巧进殿,听见了宋平涛的话尾,迟疑道:「……引魂仙君,虽然我的剑叫止啼,但并不是说它真的能够止小儿夜啼啊!!」 雷通自然而然坐下,雷定渊默默品茶,不语。 随即便听得宋平涛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夜啼只是个开始,而夜啼之后不久,那些小孩,就没气了。」 .. 入夜,有几家传来大人的嚎啕哭声。 又死人了。 但宋平涛只是习以为常,他身上的官服正在一刻不停地提醒他,遇到这样的事,他应该怎么做。 红黑本就压抑,宋平涛踏进这家人院子的那一刻,如同索命的鬼魂降临。 第96页 宋平涛作为神仙,当然有实体,他也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暴露在凡人面前。 故而当那扇门吱呀响起,如同地府与人间的一线之隔被彻底打破,屋内的人惊恐地扭过头来,脸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随即,宋平涛便听见一声崩溃的尖利喊叫,有人扑上前来抱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 宋平涛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从小孩身上移开过一次,淡淡开口道:「没有用的。」 那些人恍若未闻,有人要一拳上前,试图逼退宋平涛,但都如同落在一汪死水中无力。 宋平涛只是缓缓抬手,便见那小孩周身都散发出光芒,仿佛落日余晖—— .. 外面的风唿啸着,很快,即便是透过敞开的主殿大门,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宋平涛脸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本来人死皆有定数,我便只需去收魂,但……但他们的魂魄,我能看到,却无法收走。」 本来收魂这种事做多了,其实也能遇见许多因为执念不愿早早离世的魂魄,抗拒引魂,但问题就在于此—— 宋平涛喝了口茶:「但那种岁数的小孩,几乎还不会走路,更别提能有意识生出什么执念。」 故,连引魂灯魁首,引魂仙君都收不走的魂魄,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 众人之间,皆是沉默半响,明怀镜才道:「所以,宋公子此番前来,是要请我们去帮忙?」 「嗯,」宋平涛坦然道,「这件事情,我一个人解决不了,再拖下去恐生异数,既是与魂魄有关,自然要来八千明极叫人。」 雷定渊点点头,看样子是早就与宋平涛商量好了此事:「出事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桌上的茶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宋平涛看着杯中倒影,耳边好像又响起了那些哭声。 良久,他才道:「净水镇。」 .. 翌日,雪停。 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净水镇。 比起封门铺,净水镇明显要正常了许多,只是一座普通的镇子。 但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明明已经快要过年,镇上却鲜有团圆的气息。 明怀镜一行人入镇时,更多感受到的,只有警惕又哀伤的神情。 几人简单找了一间住所,安顿了下来。 据宋平涛所说,净水镇的问题只有在晚上才会暴露出来,此时天色正早,便只有耐心等待。 入夜时。 镇里的夜晚,吃喝享乐没有那么丰富,很早就安静了下来。 几人从客栈中出发,路上有些昏暗,但正因如此,抬头便可看见漫天星光。 冬天的夜空一旦晴朗,就会容易让人醉心其中,明怀镜仰头看了一会,前面的雷定渊停下他便停,拐弯他就拐弯。 行将片刻,不远处有几个人家挂了火红的灯笼,走到其中一片院子前,宋平涛却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雷定渊推开栅栏,明怀镜摇摇头,抬脚便进,身后雷通道:「这也太惨了,是连灯笼都没来得及撤下吗……」 这家人有两重院子,方才众人进的只是第一道门,然而等到明怀镜要推开木门时,却突然嗅见,空气中瀰漫着一股不妙的味道。 是血腥味。 明怀镜心道不好,抬脚就是勐地一踹,同时厉声道:「住手!」 但话尾只来得及响出半音,他便愣住了。 李向趣脸上沾血,神色漠然,正从躺在地上的人的心口处拔出刀来。 见几人进门,他眉头一挑,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只不慌不忙起身,扭头看着他们。 宋平涛难得出现了紧皱眉头的样子:「……你这是?」 李向趣十分无所谓,一甩刀,有几滴血落在地上,随后指了指自己:「要是我不这么干,现在你们看到的,就会是一位无辜的过路人士凉透的尸体。」 第51章 夜啼·六 风声阵阵,寒鸦掠起。 众人身后的红灯笼还轻飘飘挂在门檐上,内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好像快要立刻熄灭。 李向趣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手上还在慢条斯理地擦刀,宋平涛表情松和了下来:「这人惹你了?」 几人迎上前去,便听得李向趣无辜道:「宋兄,好歹我俩也认识这么久了,我看起来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动刀的人吗?」 那具尸体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剑,表情却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甚至略带笑意。 看来李向趣动手很快,这人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但没想到下一步便是黄泉路。 明怀镜蹲身下来,随手捡起一根木棍翻看了尸体衣物,不多时,便被光一晃。 此人胸襟荷包内,竟有不少银两和珠钗。 明怀镜一挑眉,心里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但还是看向了李向趣。 宋平涛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李向趣抱臂站在一旁,丝毫不觉有异:「就像我说的那样啊,路过这里,正巧看到这厮要——噢不对,是已经趁人之危,他要偷这人家的东西,还要袭击我,所以我就正当防卫了一下。」 宋平涛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话:「趁人之危?你知道这里死人了?」 「我来的时候哭声震天,除了死人我还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李向趣依言回答。 宋平涛又道:「净水镇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地方,你怎么会来这里?」 第97页 李向趣翻了个白眼,拉长音调道:「我——说——了,是路过,不是来,这小镇子不是我要去的地方,经过这里,纯属巧合。」 眼见宋平涛还要继续开口,李向趣一伸手便捂住了他的嘴:「行了行了,再问就不礼貌了,谁还没点自己的事要做了?」 明怀镜摇摇头,起身望向雷定渊。 之前闻到的血腥味的确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看来屋内的人还没遭殃。 明怀镜抬头看了一眼满是星光的夜空,道:「里面的人,有出什么事吗?」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进去看呢,」李向趣将刀稳插在自己腰间,「你们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说来话长了,雷定渊也不点明,只是看向了宋平涛。 李向趣愣了一下,随即便会意,揶揄道:「堂堂引魂仙君,怎么又要来请人帮忙了?」 「总比耽误时间好。」 几人谈话之间,明怀镜已经先行缓步,来到了这家人的屋门前。 他的脚步极轻,耳朵放在门边时,唿吸声也几乎听不见,半响,他才道:「李公子,你方才说,此处哭声震天?」 但现在这里一片死寂,别说哭声了,就连生人气都没有。 屋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 明怀镜一看屋内状况,便脸色一变—— 这满屋哪里还有活人,横七竖八躺的都是血人,几人赶紧上前去探,只剩身子还是温热的。 最里面的床铺上,正静静卧着一个小孩,眼睛紧闭,却也是身上最干净的一个。 宋平涛沉默了一瞬,随即便挥手施法,一晃眼,满屋的魂魄,便显露在众人眼前。 大概是因为离开人世没多久的缘故,它们都还没来得及走。 也有可能是在等那个小孩的魂魄被收走。 看着不大的屋子,此时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 宋平涛伸出手来,点燃了一盏灯,开始指挥起来:「跟着这盏灯走吧,它会把你们引去该去的地方。」 明怀镜却伸手拦下了他:「等等。」 沉吟一番,他继续道:「可以问问他们。」 那灯又被收回几分,明怀镜立刻便道:「你们是被何人所杀?」 那些魂魄不语,只是抬手指向屋外。 李向趣点点头:「看来我来晚了几步,不过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第二个问题,为何要杀?」 只见那些魂魄迈开步子,将几人带进内物,此处应当是被人胡乱翻找过,还有些金银细碎落在地上。 「……好,最后一问,」明怀镜又回到了前屋,站在那小孩身旁,「他,因何而死?」 但这一问刚刚发出,这些魂魄再也安分不了,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口中也发出阵阵嘶鸣。 雷定渊迅速上前,还没等祭出冥芳,两步一踏,众魂就被死死压制,再动弹不得分毫。 看来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魂魄异变被强行压制,也意味着它们无法继续在人间逗留七天,若是再留,恐生变数。 宋平涛再拿灯上前,这次,却见那小孩的魂魄也跟了过来。 但这孩子实在太小,再怎么样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这一举动倒让宋平涛迷惑了些许:「怎么会这样?」 李向趣云里雾里:「哪样啊?」 宋平涛粗略解释了一番,便见得李向趣托着自己的下巴:「魂魄本来不能收,现在又能收,该不会是你的灯失灵了?」 众魂眼眸沉沉,只盯着那盏灯看,没走多远,便化作了小小的绿色鬼火,随着灯飘远了。 四周又安静下来。 几人将这件屋子稍微收拾了一下,又在屋后土地里掘了几个土堆,简单立了坟冢。 最后,又将屋外的红灯笼取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正值深夜,死了这么大一屋子人,之后不知又会在这个小镇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于是几人又往客栈走,想着趁此休整一番。 本来只订了三间房,李向趣是半路多出来的那个人,宋平涛又道:「你不是还要赶路吗?怎么还要跟过来?」 李向趣摊手笑道:「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别管——对了,这房间怎么分?」 夜深人静,小镇的厢房也没那么多,明怀镜道:「这样吧,李公子住我的那间房即可,我同雷门主挤一挤。」 但也实在不用挤,明怀镜与雷定渊坐在房中,这次却是一夜无眠。 待到天光大亮,外面的鸡鸣狗吠之声再次响起,众人才又出门来。 这处倒是有许多早餐小食,明怀镜手上正拿着一个热腾腾的花状馒头,道:「昨晚那件事,我总觉得净水镇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但谁知,宋平涛却否认了这一猜测:「这样的小镇,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个。热闹的地方不好下手,偏远之处却没人管,死几个人在外面会被追查到底,在这样的地方,就会成为饭后谈资。」 「所以连引魂也没什么人愿意来引,生死有命,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明怀镜无奈一笑:「这话可不能让司命真君听见。」 但宋平涛却罕见地嗤笑一声:「我不跟他打交道。」 「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了,」李向趣插话进来,「宋平涛,你们神仙界这么讲究人情世故,那你是怎么当上引魂仙君的?」 第98页 但宋平涛只是沉默,李向趣把玩着手中的石子,手心手背一翻:「看你的脾气,完全不像是能跟谁处好关系的类型,这位置怎么就让你坐上了?」 然而李向趣问完,就似乎将这些问题抛之脑后,一会搅搅粥,又一会咬一口包子。 这问题涉及到隐私,明怀镜和雷定渊便当作没听见。 谁知,过了一阵,宋平涛却突兀开口道:「魂魄与魂魄之间,并不是相同的。」 李向趣依言去看他。 雷定渊默默喝着粥,明怀镜悄悄瞥了一眼,心里大概便明白,关于宋平涛的仙君一职,他是知道一些的。 宋平涛继续道:「如果多引大族世家的魂魄,神职便会走得顺畅些,反之,就只能靠数量。」 「所以,以后若是有时间,你便去看,」说到这里,宋平涛放下了手中的勺子,「那些大族世家周围,每天,每月,每年都会聚集许多引魂灯,即便没有亡魂,也会有灯在熊熊燃烧。」 李向趣托着下巴道:「那你——?」 似乎是回忆了一番,宋平涛才道:「人死了都一样,一抔土一缕魂,遇到谁便引谁,剩下的,就跟我没关系了。」 也许这个话题颇为沉重了些,等到宋平涛说完,李向趣也只是「噢」了一声,便没有再接话。 这家客栈人不算多,却也的确不少,兴许是早饭好吃的缘故,这会儿便引来了许多当地人。 果不其然,便听到了有人谈论起昨晚的事来—— 「诶,你们知道吗?听说昨晚镇上李家出事了,死了好多人!」 「岂止死了好多人,是一家子都死了,说来真的惨,他们那家小孩才死没多久,还亲眼见到了阎王索命,愣是没收走,本来以为还有救,结果……哎呀。」 声音小下去了几分,随后又有人说起话来。 「不过这事也确实怪得要命,小孩出事,以前都没有过,现在这是第几家了?我都数不清了!」 「我这边倒是听了,镇上王家,在昨天小孩哭的时候,看见了麒麟,那群人家当时高兴坏了,还以为是神仙显灵,结果第二天小孩就没气了——」 麒麟? 明怀镜面色如常,闻言却耳朵一动,轻声道:「引魂仙君,你之前在收魂的时候,有看到过麒麟样的东西吗?」 宋平涛摇头否认:「并没有,一切如常。」 明怀镜沉吟一番:「那看来,这王家,兴许能有我们想要找到的东西。」 第52章 夜啼·七 明怀镜一行人起的时候天光将亮,早饭吃得早,离开时,摊前还挤着许多人。 这个时候,整个镇子都活了起来。 几人一边走着,宋平涛又拿出一方捲轴,仔细查看了一番,道:「王氏,净水镇最大的一户人家,就在前面不远处。」 明怀镜颔首,便让宋平涛带路,李向趣奇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宋平涛兀自把捲轴收了起来,说道:「收魂自然是要看别人家居住在何处的。」 这般答话,便是不愿多说的意思,李向趣撇撇嘴,也懒得再自讨无趣,又去玩石子去了。 王氏虽算不得家财万贯,但好歹在净水镇坐拥一方大宅,几人到王宅时,正值其大门紧闭。 虽并未有办丧事的痕迹,但在此将近过年时,却也实在看不出喜气洋洋的气氛。 门口的两尊石狮子静静蹲守,看着来人。 朱红漆的大门处,正贴着一张告示,明怀镜上前瞧了一番,便道:「这家人在找修士除祟,他们认为是鬼祟作怪。」 雷定渊摸了摸纸张,道:「胶煳未干,看来是才张贴出没多久。」 随即,明怀镜又抬手敲敲门,朗声道:「请问有人吗?」 如此这般重复三次,等了许久,几人才听见从门内传来脚步声。 那声音愈发近,走到门前,只开了个极小的缝:「王宅近来不接客。」 明怀镜拱手作揖,和善道:「并非做客,我等乃是云游四方的修士,此番途径净水镇,听闻此地有异象,故前来一探究竟。」 门后那人眼睛一亮,激动了几分:「……你们是修士?」 明怀镜点点头,又侧身让开,露出身后三人,好让他看得更加清楚。 只见那人迟疑了一瞬,道:「诸位稍等。」 很快,那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是用跑的,明怀镜一听就知道有戏,果不其然,朱门大敞而开,那人恭恭敬敬道:「仙人请进。」 进门后,明怀镜迅速扫视了一圈王宅构造。 此地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四合宅子,正中主屋,两旁偏宅,后方庭院,是很普通的院落布局。 那人一边引着几人往前走,一边道:「几位是从哪里来的仙人吶?」 明怀镜正要答话,却被李向趣抢了先:「你不如先介绍介绍自己?」 此人闻言不由擦了擦额头:「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鄙人姓沈,是王氏管家,叫我老沈就好。」 明怀镜和善一笑:「原来是沈管家。我们是由八千明极来的修士,这位——」 说到此处,明怀镜便望向雷定渊,眉头一挑,似是在徵询他的意见。 雷定渊轻轻摇了摇头。 「这位是大师兄,」明怀镜话锋一转,「不知王氏,最近有何问题,可否具体一叙?」 闻言,沈管家却重重一嘆,道:「唉,几位先跟我来吧。」 第99页 .. 本来,明怀镜以为会先去主屋,但此番跟着沈管家一路弯弯绕绕,却先到了后方庭院。 庭院并无其他人,说来奇怪,王宅不小,对应的侍从应当也不少,但一路走下来,四周却安静得很,鲜少见到有人走动。 庭院倒是开阔不少,而庭院终点,便是一座祠堂。 沈管家将几人领至此处,又让几人等了一会,不一会,便回来将他们请了进去。 一踏进门坎,哭声蓦地变大,明怀镜便立刻感受到了一阵沉重闷湿之气。 但与此同时,他感受到的还不止这样的气息。 明怀镜眉头不由一皱,低声道:「雷定渊。」 「嗯。」 他能感受到的气息,雷定渊不可能没有感受到,同理,其他两人,也肯定觉出此处有不对的地方了。 祠堂内灯光昏暗,正中停着的一具小棺椁却让人不容忽视。 见明怀镜一行人进来,有一双男女立刻迎上前,两位站都站不稳,还需得互相搀扶。那王老爷开口道:「各位仙人,此番若是能帮王氏报仇,必有重赏!」 又听得王夫人呜咽道:「……仙人显灵……仙人在上,一定要将这背后作祟的东西揪出来,碎尸万段!」 随即就要晕过去,旁边的侍女连忙将她搀扶至一边,明怀镜送了一粒药丸过去,回来时,已经多出了几把椅子,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还没等人开口询问,王老爷已经忍不住,大倒苦水似的将这几日的经歷都说了出来。 明怀镜听得认真,连连点头,但末了,却并不见面上有恍然大悟之意。 王老爷一看,以为已经没救了,哆嗦着手叫侍从奉上茶来,道:「仙人,可以保证抓到吗?」 明怀镜这才舒缓了眉头,道:「这个,我不敢下死话,但既然来了,我们一定会探究到底的。」 旁边的李向趣早就开始抓耳挠腮,见明怀镜说完,偷偷绕过雷定渊传了张纸条过去,明怀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这人说话也太啰嗦了吧?当事人说的竟然跟外面传的没有任何区别!」 明怀镜微笑着将纸条收回去,对着王老爷和善道:「王先生,可否开棺一验?」 王老爷身形一震,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什,什么?」 明怀镜又重复了一遍:「开棺。」 「需要开棺,看看你的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的痕迹。」 话音刚落,不远处原本晕死过去的王夫人腾地站起,冲上前来指着明怀镜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王老爷已经隐约有倒气的迹象:「来人……!来人啊咳咳咳咳——!!」 此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祠堂瞬间乱作一团,明怀镜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身后大门「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明怀镜站在大门前眨眨眼,眼观鼻鼻观心,不一会又抬起头来,与众人面面相觑。 明怀镜迟疑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雷定渊只是挨着他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向趣靠在一边的石狮子上,还在抛石子玩:「明兄,上次在封门掘坟,都是死人,便也罢辽,但这次,不是还有活人在场吗?」 手一抖,那些石子又被尽数收入李向趣手中,只见他伸手隔空点了明怀镜一下,肯定道:「不过,我喜欢你这种处事方式,在下佩服。」 明怀镜有些尴尬地一笑:「……谢谢李公子。」 宋平涛自从出了门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这时才风尘僕僕地回来,浑身又蹭得脏兮兮的,李向趣一看便道:「哟,你这是去哪捡破烂去了?」 宋平涛瞪了他一眼,道:「我方才看了,王宅庭院后,有个人少的地方,到了晚上,我们可以从那里穿墙过。」 李向趣奇道:「这是又要进去?」 宋平涛并不否认:「此事抓到了关键线索,就要赶紧解决,免得夜长梦多。」 眼见明怀镜还在自我怀疑,雷定渊终于开口道:「阿镜,人间对于生死,会忌讳很多。」 宋平涛在一旁点头:「不是什么大事,明公子习惯了就好,开棺这种事,绝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死最好也要死得体面一些。」 闻言,明怀镜沉默了一阵,抬头又是温和神色:「的确是我的问题,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说罢,宋平涛颔首,开始清理自己身上的灰:「所以,明枪不行,就只能来暗剑了。」 明怀镜捏了捏眉心:「……怎么听起来我们有点像反派?」 现在时候还早,继续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几人便暂且离开王宅,决定去看看其他人家的情况。 一番探查下来,有些家门紧闭,有些家还会回答些问题,最后统计一番,几人终于发现了些东西—— 如果是细微的呜咽声,第二天便会出事;但若是惊天动地的啼哭,却反倒会没事。 明怀镜沉吟道:「听上去似乎很有逻辑,要死的时候,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哭声愈弱,反之则没有什么大事。」 李向趣道:「所以这样一来,问题就在「为什么要哭」上。」 净水镇并不大,这样走了一天,已经来来回回里里外外将镇子逛了个遍。 走累了,几人便在一间茶舍停下歇脚。 几人聊天之时,茶舍老闆搭着块白巾朗声道:「茶来咯——」 第100页 那壶茶,刚被放在桌上的瞬间,就香气扑鼻,逼得明怀镜不由自主就凑近闻了一闻,但认真去嗅时,那香却又若隐若现了。 明怀镜拊掌道:「这茶精妙至极,敢问这是什么茶?」 「无名,」老闆爽快道,「这茶没有名字,是净水镇自产的,不过你觉得茶香,大概也是因为用了我们这的水,喏,就在那。」 明怀镜依言去看,便见茶舍旁十步之外,有一口井静静立着。 说到这水,老闆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净水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这儿的水干净得很,从山上来,这镇子好几百年了,家家户户都是被这水养大的。」 话间,又有客人进来,老闆便赶去招唿其他人。 明怀镜盯着那口井发呆,突然之间福至心灵,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净水镇的井好像特别多?」 话音刚落,雷定渊指尖便停了只金乌,只见他轻轻一扬,那金乌眨眼间便飞不见。 待到它再回来时,雷定渊便道:「此地大大小小的井加起来,共有一百三十九口。」 李向趣被茶烫了嘴巴:「你们俩还真是默契。」 宋平涛道:「怎么,明公子觉得这井有问题?」 明怀镜迟疑了一瞬,还是回答道:「……不是井,是水。但依照那老闆所说,这水是活水无疑,如果要做手脚,应该是个大工程。」 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镇子,又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花费心思呢? 「这里家家户户都用水,如果水有问题,的确会出现大范围的异常……」明怀镜继续道,「但也许只是我多心了,毕竟还有一问,就是为何引魂仙君会无法收魂。」 第53章 夜啼·八 暮色将至,几人喝完了茶,便再次来到了王氏宅邸。 又在周围晃了一会,明怀镜本以为至少要等至夜半时分才可动身,却不想刚至戌时,四周围便静悄悄一片。 没有什么人了。 雷定渊放出金乌,敛去其周身光芒,便见它展翅,悄无声息地飞进王宅,只消片刻,便放回了消息。 「可以进去了,」雷定渊摆手,让它继续在空中警戒,「放轻脚步声即可。」 穿墙过并不是什么难事,明怀镜仿佛根本没看见这堵墙,眨眼间便到了王宅内部。 有什么人在点他肩膀,明怀镜下意识就要动手,勐一转头,手掌劲风扇得那人鬓髮飘起,却发现是李向趣。 宋平涛之后,雷定渊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李向趣将手上的灰尘拍去,道:「翻墙也挺快的,而且还更好玩,明公子下次试试?」 明怀镜道:「穿墙也很好玩,李公子下次也可一试。」 李向趣一摊手:「可我不会啊。」 「明明是你懒得学,」宋平涛自顾自走远了,「我以前教你这么多次,你一次都没认真听过。」 几人说话并没有控制音量,原是雷定渊一进来就用金乌施了法,只要不叫破音,无论怎么说话,在别人听来,至多也只是风吹鸟鸣而已。 此处已是王宅庭院,早晨才来过,几人便轻车熟路地朝祠堂走去。 雷定渊道:「阿镜,你的穿墙术倒是愈发熟练了。」 明怀镜十分坦然:「是啊,谁让我小时候爱乱跑,而且那时候修炼有你监督,我想偷懒都不行。」 「所以,雷定渊,」明怀镜最终肯定地下了结论,一拍他的肩膀,「我的穿墙术现在用得炉火纯青,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别想跑。」 雷定渊微微一笑:「嗯,我跑不了。」 行了百来步,眼前就是那座熟悉的祠堂,到了此时,祠堂内静悄悄的,只有黯淡的烛光作陪。 白天围坐在此处的人不见了,仅剩几个空空的蒲团。 进祠堂后,明怀镜小心翼翼地里里外外都走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有。 兴许是祠堂气氛的缘故,明怀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没有人守灵?」 李向趣几步来到正中停放着的棺椁旁,靠着它:「没有人守灵最好,反正开棺之后又要钉回去,有人反倒不好处理。」 随即,便见他伸手敲了敲棺材盖:「诶,小孩,麻烦开个门,我们来替你讨回公道了。」 自然是肯定没有什么反应的,宋平涛上前拿开李向趣的手:「人家小孩在瞪你呢。」 「你看到了?」 「他的魂魄还在这棺材板上坐着。」 李向趣什么都看不见,闻言撤了手,还是没骨头似地靠着站。 待到雷定渊探查完周围环境,明怀镜才终于同他走近棺材,沿着缝轻轻一摸,道:「这棺钉并未将棺材封死。」 又见他轻捻指尖,放到鼻下嗅了一番,却皱了皱眉。 随即便是冥芳出鞘,雷定渊用剑尖往棺椁四方绕了几个漂亮的剑花,最后一挑,棺材盖应声滑落。 棺中躺着的,正是一个面无血色的小孩。 身体显露出后,宋平涛又再次施法,让众人也能看见小孩魂魄。 那魂魄就盯着几人看,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宋平涛又道:「……我再试一次。」 说罢,引魂灯祭出,魂魄却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小孩一歪头,不解。 正在此时,祠堂大门处,突兀传来一声—— 「你们要做什么?」 第101页 这竟是王夫人的声音,听上去却与白天完全不同,此时冷静自持,丝毫没有白天那般崩溃不能自已的样子。 但听见这质问,几人却似乎完全不惊讶,明怀镜慢慢回过头去,作揖道:「王夫人真是好演技。」 王夫人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过誉了——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明怀镜指尖轻轻摩挲过棺椁木边,道:「这棺材缝处,有药丸的气味。」 王夫人正在向这处走,闻言愣了一下,才想起白天明怀镜给的那颗药丸:「原来如此,明公子真是胆大心细。」 「谬赞,只是误打误撞罢了,」明怀镜礼貌侧身,好让王夫人离棺椁近一些,「若不是这祠堂无人守灵,王夫人又若是不来松棺钉,我也发现不了。」 王夫人闻言只是苦笑,又去看棺中小儿,眼神中柔和了些许。 明怀镜道:「所以,王夫人是早就知道,我们今夜会来?」 但王夫人却并不急着回答这一问题,再出口的话,却让明怀镜不解。 她说:「明公子,雷公子,我认识你们。」 ……? 李向趣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戏,闻言道:「明兄,这么巧,这是你的老熟人?」 但明怀镜对此却毫不知情,眼神往旁边一瞟,便见雷定渊默不作声地往前挡了下。 不知此人是何来头。 见几人都不说话,王夫人又伸手摸了摸小儿的脸,才继续道:「几百年前,那时我还是银索真君座下弟子,跟你说过几次话,明公子看样子是不记得了。」 明怀镜被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晕头转向,沉默半响,道:「……那王夫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山上的日子太孤独,我就下来了,」王夫人道,「渡霞出山没有回头路,看来这大概是对我的惩罚。」 说话间,宋平涛已经默默将棺中小儿都检查了一遍,此时插进话头:「有点问题。」 王夫人的表情明显动摇了一瞬,想要往前看,但雷定渊却伸手拦了她一下:「你还没有回答,为何会早有准备。」 说罢,王夫人便从怀里掏出一条拇指长的银铸小鱼:「这是渡霞山弟子独有,雷公子可以一探;你们二人的品行,我是相信的,也知道明公子做事风格,白天人太多,于是我便先行在此处等候。」 「我儿死时,我便觉得有异,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雷定渊在这边接过银鱼,那边宋平涛却道:「不一定。」 明怀镜回头看去:「什么?」 「不一定是死,」宋平涛明显迟疑了一瞬,「你们来看看就知道了。」 明怀镜依言去探这小孩的脖颈,又去摸小孩的心脏,却摸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雷定渊伏在他身边,也伸手去探,道:「……原来如此。」 宋平涛点点头:「这就是我收不走魂魄的原因。」 李向趣敲了敲棺材侧面,道:「怎么,难不成这小孩没死?」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闻言雷定渊却真的点头:「对,他没死。」 王夫人一听,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明怀镜蹙眉道:「怎么回事?」 「是气息被什么东西压制,所以才会魂魄出窍,这也是为什么宋平涛无法收魂,因为这些魂魄,都是生魂。」 那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为何会这样? 说罢,明怀镜颔首,又向王夫人道:「王夫人,那麒麟样的东西,你们是在何处看见的?」 王夫人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在我儿房内。」 随即她便立刻带着几人向小孩房间处走去,一路上,明怀镜紧蹙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半响,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太巧了。 所有的一切,都太巧了。 那边自己正要去渡霞山找银索真君,这边没过多久便遇见曾经的银索座下弟子。 太过巧合,便不是偶然,明怀镜深谙这一点。 但若是要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出一丝可以捋清的线头,他却又并没有什么头绪。 胡乱思索之间,明怀镜突然觉得鼻头一痛,抬头便发现自己撞上了雷定渊的背。 小孩的厢房到了。 这房并不大,兴许是孩子还小的缘故,里面还有许多小玩意儿四处散落,似乎还维繫着没有出事之前的样子。 明怀镜一个人跟在后面,待到将要踏进房中时,却突然听见一声响。 他身形一顿,回头看去。 什么人都没有。 雷定渊已经发现他的不对劲,正在上前道:「怎么了?」 明怀镜没有回答他,还是在听那声响,仿若梦境一般,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只吐露三个字—— 「小殿下。」 …… 「小殿下?你别跑远了!」 ! 明怀镜勐一回头,抓紧了雷定渊的衣袖,道:「之后再说。」 尽管明怀镜已经在极力掩饰神色,在其他人看来,他只是在愣神而已。 但雷定渊却不可能看不出来,旋即反手抓住明怀镜的手腕,将他带进了屋去,安抚道:「没事了,我在这里。」 明怀镜点点头,还是忍不住侧耳去听,但这个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房中布置陈设比较简单,但看得出来非常细心,王夫人站在一张小榻前,道:「就是这里,那天晚上,他哭过之后,本来是睡着了的。」 第102页 「后来我不放心,便在这里守着他,门口还有侍女,但等到我被动静吵醒时,他已经这样了,同时,我看见墙上有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之后呢?」李向趣问道,「只有一个影子,应该不至于被传出麒麟这样神乎其神的流言吧?」 王夫人点头道:「是,之后,便是外面的侍从大叫,说看到了麒麟。」 明怀镜绕着整个房间慢慢走了一圈,又听得王夫人道:「有没有可能,是鬼祟作乱?」 但明怀镜却摇头否认:「若是鬼祟作乱,冥芳早已察觉到,我们不可能还能好好站在这说话——」 正在此时,祠堂处突然传来些动静。 这动静极大,似乎是棺木狠狠坠地的声音,那木头本身非常有分量,明怀镜一众听见便往外沖,同时四周有灯逐步亮起,有杂乱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尖锐吵闹的叫喊声—— 「诈尸了!来人啊——诈尸了!!!」 第54章 夜啼·九 这一声喊叫如同霹雳巨响,剎那间,整个王氏宅邸的灯接连亮起。 王夫人跑在最前,也不愧是从前的渡霞山弟子,待到明怀镜一行人追出去时,她便早已拉开好些距离,嘴里叫喊着:「让开!都给我让开!!」 祠堂内早就乱成一锅粥,有侍从慌慌张张跑出来,不留神一个趔趄,明怀镜将他稳稳扶住,和善道:「怎么诈尸了?」 「活了……活,活了!」侍从被惊得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指着那祠堂磕磕绊绊道,「死人,那小孩活了!」 生魂作乱,极其少见,明怀镜闻言眉头一皱,与雷定渊互相对视—— 看来有些不妙,在场四人都经歷过苏氏那一晚,不可能不记得。 听至此处,明怀镜凝神道:「谢安!」随即便见一道金光在离祠堂百步之外画下一个金圈。 明怀镜提气道:「各位不要慌!到金圈里来!你们不会有事的——」 但此时四处都乱作一团鸡飞狗跳,根本没几人还能静心听他说话,明怀镜轻嘆道:「得罪了。」 随即,他又道:「雷定渊,帮我。」 话音刚落,冥芳剑已然出鞘,剑鸣声在祠堂内层层迴荡,便瞬间化作百剑,每一把「噌噌噌」直逼流窜的人群。 只消片刻,方才还跑得毫无章法的人们便被步步紧逼至金圈之内,明怀镜扬起谢安笔,凌空朝金圈一点,心平气和道:「化骨。」 唿吸之间,整个王氏庭院的杂乱声,便如同退潮一般,安静了下来。 金圈内的人惊恐地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明怀镜。 化骨之后,身体绵软无力,一时半会虚弱难以发声是常有的事,明怀镜立在圈外,看着和和气气:「抱歉各位,此番实为下下策,你们暂且安静待在此处,一会就好。」 圈中人连连点头。 明怀镜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事后若是有人想要赔偿,直接来找我——身边这位雷公子即可。」 雷定渊立于明怀镜身后三步之外,正在观察祠堂内情况,闻言,轻轻颔首。 圈中人集体往后蹭了一步,连连摇头。 「好罢,」明怀镜说完便朝祠堂走去,回头才想起少了些人,「……雷定渊,李公子他们呢?」 雷定渊等明怀镜追上来才开始动身:「在祠堂里面,他们先进去查看了。」 没有了那些吵闹的声音,事情也变得简单了许多。 两人离祠堂愈近,便越能清晰地听见祠堂内有人说话声。 等到走近,李向趣正倚在祠堂门边上,侧头对身后道:「他们来了。」 明怀镜脚步不停:「情况如何?」 不过并不需要谁回答这个问题,刚进门,他便看见满地狼籍,中间停着的木棺早已倒扣在地,但那小孩却是不见踪影。 李向趣道:「如你所见。」 明怀镜将四周观察了一圈:「不是说诈尸了?」 不远处,宋平涛的声音传来,接着便看见他与满脸愁容的王夫人一道同行,原来是之前绕去了祠堂后面。 见明怀镜与雷定渊二人到此,宋平涛快步朝此处走来,一边道:「奇怪得很,那小孩不见了。」 不见了? 可距离众人听到「诈尸」开始至现在,虽然中间缩圈花了点时间,但也实在不值一提,怎么会就突然不见了? 明怀镜道:「里外都找过了吗?」 此时李向趣走上前来,一手搭着明怀镜的肩膀,明怀镜下意识去看他,便见此人,表情不似平常,轻轻眨了下眼。 明怀镜还有些不解,李向趣又走到宋平涛身边,与二人相对而立,道:「都找过了,这小孩狡猾得很,不知去哪里捉迷藏去了。」 明怀镜恍然大悟,与此同时,雷定渊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一只金乌悄然飞出。 明怀镜看向王夫人,做口型道:「不要说话。」 同时,几人便一个接一个苦恼起来,摸头挠颈,口中连连道:「唉,这可叫人如何是好?」 当然,雷定渊是绝不会如此的,其他三人叫苦连天的时候,他便跟在明怀镜身边,只是时不时摇摇头。 几人又四下绕着祠堂转悠起来,就这样过了没多久,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小孩咯咯咯的笑声。 …… 在场几人当然都听见了,但都心照不宣地对这声音不理不睬,仍然自顾自地走着。 第103页 笑声持续了一段时间,便不再有了,但紧接着,明怀镜竖耳一听,隐约听见了,有指甲挠木头的咯吱声响。 那声音并不在地面,而是在众人脑袋顶的天花板上。 明怀镜嘴角勾起,慢慢悠悠道:「不听话的小孩子,要是被抓到了——可是要被打屁股的!」 说时迟那时快,金乌一声响亮的啼鸣,霎时间朝房梁木飞去,雷定渊道:「小心! 话音刚落,头顶便有黑影直冲明怀镜面门而来,但那速度在金乌面前着实是小巫见大巫,还没等明怀镜侧身躲开,那黑影便被金乌狠狠一啄,带出庭院五十步开外! 王夫人惊慌出声:「不要伤了他!!」 便见她不顾一切地往外沖,几人跑去庭院,宋平涛喊道:「它不是你的孩子!」 王夫人什么都听不见,那黑影又很快从地上爬起,与凌空的金乌互不相让,眨眼间庭院中灵气四溢,光芒四起,不远处金圈里的人看得惊叫连连,好像那把剑刺的是自己。 此时那黑影居然与冥芳有些难分胜负起来,王夫人看得着急,上前就要出手,但李向趣却一把将她拦下,慢悠悠道:「不用。」 王夫人蹙眉道:「再这么拖下去,我的孩子就要死在这里!」 但李向趣闻言却笑了起来:「此言差矣,王夫人,你好好看看,那黑影的动作,是不是越来越慢了。」 王夫人救子心切,被点了一下,这才静下心来去瞧。 果不其然,两人谈话间,那黑影看似与冥芳难分伯仲,实际却被冥芳死死压制在庭院内,如同被困在一间隐形的牢笼,半点都突破不得。 明怀镜波澜不惊,丝毫都未曾有过催促之意:「快了?」 随即,雷定渊便颔首道:「够了。」 话音刚落,冥芳攻势陡然增强,步步紧逼,待到那黑影明显力竭,极快地绕了几个漂亮的剑花—— 最后挑了个刁钻的角度,对准那黑影头上一敲! 只听得令人牙疼的一声清脆响声,黑影应声卸力,就要重重落地,但冥芳绕了个弯,剑尖轻挑,便将它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王夫人连滚带爬地跑去,几人却跟在其身后走得不紧不慢,而不出所料,等到王夫人将那黑影往怀中一抱,却愣住了。 那黑影哪里是个小孩,分明是头还未成年的小兽! 明怀镜上前一瞧,终于看清了着小兽的样貌:通体毛色黝黑又油光水亮,形似麒麟,头上还长着鹿角,却泛着淡淡金光—— 明怀镜越看越眼熟,最后惊讶道:「梦饕?」 王夫人这边举起剑就要落下:「尔等妖怪,速速拿命来!」 但明怀镜用笔桿轻轻卸了这剑的力,同时道:「等等等等,这中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哪里还有误会,这妖怪吃了我儿,还在我王氏如此作乱,人赃并获,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明怀镜心念一动,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待到他要细细思考下去,那抹灵感又如同游鱼一般熘走了。 于是便只能先将当下的事解决,明怀镜蹲身下来,对它道:「梦饕,你还记得我吗?」 这小兽看着他,不作声响,明怀镜又把雷定渊扯下来:「那他呢?你还认不认得他?小时候帮你解过捕兽夹的哥哥。」 梦饕似乎也被吓得不轻,话至此处,才见它缓缓眨眼,接着勐然从王夫人手中挣脱,把明怀镜一扑扑倒在地。 王夫人见状就作势要上来抓:「明公子,别让这孽畜伤了你——」 但雷定渊却淡淡一瞥,随即伸手拦下了她。 明怀镜直起身子,一手微微将梦饕圈在怀中,面上微笑,看起来十分温和:「梦饕,净水镇的魂魄一事,是你做的吗?」 梦饕口中发出细碎的,类似于小儿啼哭的声响,点头。 事到此处,明怀镜见状颔首,站起身来,帮梦饕顺了顺毛,才将它递给了雷定渊。 宋平涛道:「……梦饕,我好像想起来了,但这神兽不是很久之前就失踪了吗?」 明怀镜却不慌不忙,立于原地低头沉默了一会。 然而待他再次开口,却是一句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王夫人,此番前来,将王氏搅得不得安宁,让大家都睡不好觉,实在抱歉。」 王夫人闻言愣了一愣,才道:「哪里的话,各位今天辛苦,明公子不必如此客气的。」 明怀镜嘴角仍然维持着笑意,但眼神却微不可察地冷了几分:「王夫人,我没有客气,在下有一问,不当讲,但我必须要讲。」 还没等王夫人开口,明怀镜毫不客气地继续说了下去:「敢问,今夜动静如此之大,王先生却在何处呢?」 王夫人即答:「我们家老爷之前已经许多天未曾睡过好觉,今夜我便让他吃了药,好睡得更安稳些。」 「真是辛苦,」明怀镜颔首,「明知今夜我们几人会潜入王宅,你一名百年前离山后便未修炼过的修士,竟敢独自赴会,我应该说你胆大,还是——」 「其实你根本没有料到我们会来?」 王夫人面露不解:「明公子,我说过了,我对你们的品行——」 「你对我们的品行十分了解,知道我们今夜会来,这话乍一听天衣无缝,我实在受宠若惊,」明怀镜拊掌道,「但若是,今夜无人至呢?」 第104页 「你为何会如此笃定?」明怀镜停了下来。 王夫人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见状,明怀镜继续道:「实不相瞒,从一开始我就在想,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我所认为的巧合,只是撞破了别人将要做的好事呢?」 ! 王夫人脱口而出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明公子,你们只是来帮忙除祟的,现在抓到了,你们也该走了。」 此时,雷定渊已经缓缓移动了位置,李向趣与宋平涛更是站在她身后,隐约形成包围之势。 明怀镜森然一笑:「梦饕在百年前失踪……王夫人,你在百年前离开渡霞山,真的只是因为太孤独了?」 第55章 夜啼·十 但听了此话,王夫人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明公子这话说得,可真是明里暗里都带着些让人容易误会的想法。」 明怀镜看上去丝毫不着急,背手缓缓道:「好,姑且认为这是误会。但王夫人,如果我没记错,梦饕当年在银索真君座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说你是渡霞弟子,可为何方才看见梦饕,你却是一副很惊讶的模样?」 王夫人神色微冷了下来:「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听过却没见过,也很正常。」 但话至此处,明怀镜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却突然发笑:「好吧,好吧,今夜叨扰王夫人了。只是在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觉得实在是奇怪得很,现在看来,是不得不问。」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同时身形微动,眼睛死死盯着明怀镜,沉默不语。 明怀镜对此恍若未见,却背对着王夫人,转而朝着金圈的方向,眼底锐利似刀:「我对你这样说话,已是十分冒犯,但从刚才起,你不但好好站在这,一个个地回答我的问题,甚至都不曾叫王宅的侍从来此对峙。」 王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明怀镜冷笑一声:「在下斗胆猜测,要么,是整个王氏宅邸的侍从,只有金圈内这么区区十多人;要么,就与王先生一样,是你觉得这么晚了,怕打扰他们,所以给他们下了药。」 「当然,鄙人不才,认为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因为现在,梦饕的灵力被雷门主压制,所以你当然无法再操控那些傀儡,自然不会有人来帮你。」 最后,明怀镜几乎是一字一句,每一字都重重锤下:「你撒谎。」 ! 话音刚落,这一剎那间,明怀镜举起谢安笔隔空一点,那金圈迅速褪去,而圈中人却没有任何反应,明怀镜立刻便喊:「雷定渊!」 王夫人反应也并不逊色,此时早已紧绷的身体瞬间弹至十步开外,看得李向趣连连惊嘆:「好傢伙,装得这么像,没看出来啊!」 雷定渊怀中正将梦饕抱得十分稳妥,王夫人勐然扭头去看,便见那梦饕睡得香甜,额上却不知何时多出一块金乌纹样。 正是雷定渊压制其法力的标志! 王夫人眉头紧皱,完全不再掩饰,恶狠狠道:「明怀镜!!」 与此同时,就要抽出软剑直冲他而去,明怀镜侧身闪过,紧接着朝宋平涛与李向趣二人点头示意,便见这两人朝圈内众人跑去。 他面上也再不带笑,冷漠得好似变了个人:「王夫人,你在哪里做什么,这都与我无关,甚至你偷了梦饕下山躲藏,若不是此番事发,我也完全不会知晓,但你还害了其他人。」 「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做的了?」王夫人哼笑一声,「这畜牲作的孽,也要算在我头上?」 但明怀来回躲了几下,最后转身,衣摆翻飞之时拾起一片树叶,道:「算不算的,我确实做不了主,且让你曾经的师父评判吧。」 闻言,王夫人脸色陡变,明怀镜趁此机会一抖手,便见一道光贴着她心口飞过。 王夫人侧身去躲,明怀镜眼疾手快,迅速上前要徒手擒她,余光只来得及见雷定渊抛了样东西过来,他看也不看便伸手一接,随即立刻往王夫人方向甩去—— 「唰」一声,一张金色大网凌空铺展开来,将王夫人死死按倒在地! 这一套动作接得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疑,王夫人还在试图挣扎,只见雷定渊绕至她身前来,道:「没用的,这是束神索。」 闻言,王夫人终于不再用力,但仍然盯着面前二人,警戒道:「……我不能回渡霞。」 李向趣那边处理得也差不多了,此时与宋平涛一道数这,应当是在清点人数。 明怀镜看了看,闻言回头矮身,与她平视:「王夫人这是怕了?」 但当明怀镜主动问时,王夫人却又无论如何都不再回答,只是侧过身去,低头不语。 明怀镜眼睛不动声色地往下一瞟。 她的手在抖。 她的确是在害怕,但据明怀镜所知,颜寻空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对待此类事件,至多只是按照门规惩罚。 总不至于这百年闭关之间,颜寻空就走火入魔性情大变了。 依照今夜的表现,且不论王夫人行为如何,此人却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为什么会怕回渡霞山? 亦或者说,她怕的根本不是回去面对银索真君与众山门弟子—— 而是某些会真正威胁到她的东西。 那边宋平涛正在同李向趣一道回来,见王夫人已经被拿下,宋平涛道:「那些人不知道是她从哪里搜罗来的,都是活人,不过因为梦饕的作用,此刻并不清醒,叫梦饕解法便可。」 第105页 方才这么一番折腾,祠堂早已没了祠堂的样子,原来的棺材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噼成了碎木渣,堂内灵牌四处散落,看得人简直要连嘆三声「岂有此理!」 但还好,若这整个王宅都是王夫人所建,那这些灵牌,大概也是随手一做,并未得罪哪位先人。 失去雷定灵力的压制,梦饕又慢慢转醒,此时天光未亮,明怀镜叉腰来回看了四周狼藉,道:「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天将亮时,把他们送至城外吧。」 李向趣一摊手:「怎么还要送啊?这么大人了,他们自己走不行吗?」 此时梦饕喉间又发出阵阵啼鸣,看来十分懵懵然,明怀镜用两指去弹它的脑门:「你小子,为什么要压制别人的气息?还不快吐出来还回去!」 梦饕不愧是神兽,听懂了明怀镜的话,却翻身跳下来,往前跑了几步,又转头看着众人。 这是要他们跟上去。 几人便跟在一头小兽屁股后面走,它去哪他们便去哪,若是叫外人来看,定要发笑,但越走,明怀镜的眉头却皱得越紧。 半响,梦饕停在了一口古井边。 这口井平平无奇,至多就是青苔多了些而已,但明怀镜福至心灵,立刻就问:「这水有问题?」 梦饕翘着尾巴点头。 可惜对于水这方面,在场几人都没有什么过多的了解,还得请教专管风雨雷电的渡霞山,才能继续下去。 明怀镜抬头望天,梳理了一会,才道:「所以,梦饕这般举动,看似食魂,实为护魂,若是不这样做,那些小孩恐怕早就死了。」 宋平涛无法收魂的问题已经解决,不是引魂灯的问题,他便总算能舒了口气。 但梦饕却始终不愿还魂,明怀镜这下倒是清楚了:「这里的水若是不换,即使还魂,之后也会走上老路,梦饕是想让渡霞山的人来清水。」 但雷定渊却道:「不必。」 明怀镜闻言去看他,雷定渊继续道:「不必等到渡霞的人来,梦饕出自渡霞,本就能净水。」 随即,雷定渊手腕一翻,渡了些灵力过去,道:「助它一力。」 便见眼前原本只是小兽的梦饕,身形逐渐变大,浑身散发金光,待到与马匹一般大时,一声嘶鸣引至天地巨响! 那梦饕果真变得与麒麟极为相似,腾空而起,所到之处便有大雨倾盆,但那雨却明显泛着灵气。 众人连忙找了个支着雨棚的茶舍,躲了起来。 沉默半响,明怀镜突然道:「王夫人,其实你今夜若是不主动出来,也许还没有这么快的。」 王夫人没有好气:「怎么,你是要感谢我了?」 明怀镜看着面前的雨滴砸落,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那倒不至于。」 闲聊到此为止,宋平涛的事是解决了,但明怀镜心中却有一团疑云缭绕,愈发浓郁,挥之不去。 宋平涛一开始找来八千明极时,并不知道这件事会与渡霞山有关,而事实上,他也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来到净水镇之后,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虽然是经歷了些波澜,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总的来说,已经算是十分顺利。 但问题就在这顺利上。 据之前那茶馆老闆所说,净水镇已经有好几百年的歷史,水也供养了这里世世代代的许多人。 如果水要出问题,便也早就出问题了,但从众人进镇子到现在,却并没有听说过之类的事。 也就是说,净水镇的水,是最近才开始出现异常。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刚刚好就那么巧,轮到宋平涛负责净水镇这块区域; 为什么这么巧,这件事就发生在明怀镜多次拜访渡霞山失败后; 为什么这么巧,又在这里碰见了失踪百年的梦饕,以及偷走它的曾经的银索真君座下弟子? 明怀镜此时终于转过弯来去,这感觉实在太明显,以至于让他无法忽视。 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在引导着他往前走。 但明怀镜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思绪翻飞之间,明怀镜失神地看着远方,待到再清醒过来,是听见雷定渊在叫他:「阿镜。」 明怀镜仿若勐然梦醒一般:「……怎么了?」 「雨停了。」雷定渊道。 第56章 夜啼·十一 雨声嘀嗒作响,明怀镜的思绪万千之时,雷定渊的声音,便如同庙堂之上的悠远钟响,让他重新定立于眼下。 明怀镜这才想起去看雨棚外面,雨停了,天光乍现,街上远处,已经有隐约人声传来。 下雨在这里并不罕见,对于这些人来说,不过又是一天普通的日子而已。 降雨之后,几人又趁着现在人不多,打开王宅后门,将他们带至树林内,解除了梦饕灵力。 雷定渊给的灵气只能作为临时一用,梦饕在这之后似乎便力竭,又迴转下来变成小兽。 于是待他拿出干坤袋,梦饕便十分自觉地钻了进去。 宋平涛问道:「你们此行是要去渡霞山了?」 明怀镜颔首,道:「还需将梦饕与王夫人一併送回,此番就此别过。」 话已至此,几人也不再多作寒暄,但再临走之时,宋平涛却难得犹豫了一番。 明怀镜正要与雷定渊转身离开,但却察觉到了这一点,便问:「引魂仙君,有话便说吧。」 第106页 而宋平涛闻言几步上前,压低了声音:「明公子,你要小心。」 只是短短四个字,却引得明怀镜心头一震。 待他抬眼去看,宋平涛又只是摇摇头:「好好待在雷兄身边,你们俩不要走散了。」 其他的,宋平涛不再多说,早已走远的李向趣正倚在树旁等,他就过去了。 但他是不愿多说,不能多说吗? 又或者是,其实这异常连宋平涛一个局外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却也不敢确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自从暴露后,王夫人便很少说话,只是默默跟在明怀镜与雷定渊二人后面。 尽管之前一路上,李向趣有事没事就会去嘴欠几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夫人的身体紧绷,神色紧张,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但结果仍是那样,不论怎么问,她都只是沉默不语。 地上的叶子踩得咔嚓作响,明怀镜思索了一番,灵光一现,就试图诈她的话。 他对着雷定渊轻轻眨了下眼,道:「王夫人,你还真是忠诚。」 王夫人终于答话:「快过年了,这天是有些冷。」 明怀镜:「………。」 兴许是领教过之前明怀镜的连连逼问,明怀镜也彻底接受了她不会再上套的事实。 不过他并不着急,毕竟也许接下来要去的渡霞山,能得到一些答案。 两柱香后,几人到了渡霞时,天上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这次在山门旁守着的,是上几次与明怀镜接连过招的守山童子,明怀镜探着脑袋一瞧,清了清嗓子,竟有些紧张起来。 但随即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啊,我这次可不是空手而来的!」 于是便又昂首挺胸,步子都迈得大了几分:「雷定渊,跟着我,这次绝对能行。」 但在明怀镜意料之外的是,那守山童子这次却并没有拦截之意,见三人走来,只是安静站着,含笑看着明怀镜。 仍然是那般礼貌模样。 守山童子作揖道:「明公子好。」 明怀镜道:「我又来了。」 王夫人到了此地,便躲在二人身后,但那守山童子的目光却穿透万物,落在她身上:「王青,银索真君在等你。」 王夫人闻言笑笑,却终于带上了点情绪说话:「银索真君执着于闭关,连门下弟子都置之不理,能得他的惦记,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但守山童子却不着急回答,伸手一点,山门处那面看不见的禁制又显现出来,上书—— 「银索真君正在闭关修行,明公子免扰。」 雷定渊:「……」 明怀镜:「……呃。」 守山童子这才不慌不忙地面向王青:「银索真君在等你把梦饕还回山门。」 随即,那禁制又如水波一般层层退去,守山童子侧身让出道来,和气道:「几位,渡霞有请。」 守山童子始终快于众人五步,明怀镜跟在后面,侧头向雷定渊耳边悄声道:「他故意的吧?!」 雷定渊顺了顺他的背,一路听着明怀镜小声嘀咕这一年在渡霞吃闭门羹的经歷,不知不觉间,山穷水尽之后,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渡霞到了。 如果说四大神族内,除渡霞之外的其他三族的建址都十分贴近凡间的话,那么渡霞便是真正满足人们心中所想像的修仙圣地一类。 薄雾云烟,松树兰草瀑布随处可见,却是根本不受外界季节影响。 明怀镜一进到这里,便道:「没什么变化,还是和我小时候一样。」 那守山童子将几人引至一棵高大的桃树下,作揖道:「明公子,承灵真君,在此处稍等片刻。」 明怀镜叫住他:「这位王夫人呢?」 守山童子手掌一翻,掌心有光发出,不一会,明怀镜便看见有两位修士从不远处走来。 只见那两位修士恭恭敬作了一揖,紧接着手中变化出一道看着极其骇人的、银光四溅的雷电索,接上了束神索后,便押着王青默默走远了。 守山童子道:「王青对于渡霞有罪在身,银索真君下令前,不得自由身——二位请吧。」 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立于桃花树下,站了一会,有风吹来,花瓣轻飘飘乘风落下。 明怀镜又上前去摸了摸这棵古树的树干:「好小桃,你还记得我吗?」 桃树抖了抖树干,更多的花瓣落在二人身上。 明怀镜又道:「那你还记得承灵真君吗?」 桃树抖得更厉害,明怀镜笑意盈盈:「小桃还记得我们!」 雷定渊道:「我们小时常来此处玩耍修炼,它记得你是应该的。」 明怀镜摩挲着树干,垂下眼眸:「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它早就把我忘了。」 小桃身上有些刻痕,那是明怀镜和雷定渊小时候来这里比身高时刻下的,明怀镜绕着找了一圈,最后雷定渊抓住他的手腕,道:「在那里。」 明怀镜仰头一看,桃树上的刻痕已经随着它的生长,被带到了更高的地方。 「咳!」 身后突然传来几下刻意的咳嗽声,两人寻声望去,却发现是几名小修士,看样子应该是课业修完了,正要来此处休息。 两人刚一转身,便见几人脸色微变,赶紧作揖道:「承灵真君,小殿下。」 本来正要颔首示意,听到后面三字,明怀镜却愣住了:「……小殿下?是在叫我?」 第107页 雷定渊对那几名修士道:「是谁告诉你们要这么称唿他的?」 明怀镜可以摸着良心发誓,雷定渊说这话时绝没有威胁的意思,真的只是想问一问而已—— 但那几名修士一听,立刻就噔噔噔连退三步,同时磕磕绊绊回答道:「是是是是是是是银索真君吩咐的,整个渡霞山的人,都要这样称唿……」 雷定渊气场太强,明怀镜根本无意施压,此时脸面十足柔和,上前道:「原来如此,无妨,你们是有事吗?过来吧。」 直到确定真的不会有事,明怀镜脸都快笑僵了,那几名修士才慢慢蹭了过来。 明怀镜又去摸古桃的树干:「小桃,这里人多,麻烦你拓一拓树根,好让他们坐着休息一番。」 闻言,众人脚下土地一阵涌动,片刻后便有粗壮的桃树根破开土地,正好盘成几人能坐的模样。 明怀镜笑道:「谢谢。」 雷定渊一直不说话,那几名修士也不敢动,但看见明怀镜这般,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开了口:「小殿下,这桃树可严了。」 明怀镜侧头回答:「哦?此话怎讲?」 那几名修士仿佛开了话匣子,七嘴八舌道:「我们在这棵桃树底下修炼的时候,只要稍微懒散了点,就会被它一树干抽出八丈远,花瓣还会蹭破脸,一点都不手下留情!」 「渡霞山这么多棵树,只有它是管得最严格的,比那些松树还狠……」 明怀镜回头看了看雷定渊,笑道:「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小修们竖起了耳朵:「什么啊?」 明怀镜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和承灵真君,小时候也被小桃打过。」 小修们瞪大了眼睛:「真的?」 「嗯,真的,」明怀镜道,「不信你们问问承灵真君。」 但这自然是不敢的,雷定渊看着明怀镜,似乎有些无奈,不过还是轻轻颔首。 这一番下来,几位修士算是彻底放松了,又闲聊了几句,于是明怀镜这才知道,渡霞山的校场都已经拆了。 因为颜寻空不怎么管,校场拿来也没用,还不如交给山里的花草树木管,于是索性便将校场拆了个干净,修炼便散落在山中各处。 这样东一句西一句,明怀镜想起之前在山门外被连续拒绝一年的经歷,道:「你们渡霞山的禁制,真的很严格,守山童子也是。」 但话至此处,这几名修士却面面相觑起来,明怀镜道:「怎么了?」 有人回答道:「小殿下,渡霞山从来没有过什么守山童子啊。」 「而且,渡霞禁制是银索真君亲自下的,除了他没人能动!」 明怀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半响,他终于反应过来,又见远处走来一人,身着蓝金衣,仙气飘飘,步履缓缓,朝此处前行。 那几名修士一看,便立刻起身,口中道:「银索真君」,又连忙朝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一作揖,就急匆匆离开了。 雷定渊就要起身,明怀镜却一把拉住他,等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银索真君走到面前,明怀镜依旧稳如泰山。 颜寻空看着面前二人,沉默了一会,开口便道:「连我都认不出来,明怀镜,这么多年,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明怀镜即答:「颜叔叔不也是拦了我这么多次?」 颜寻空背手道:「连我的真身都识不破,看来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要把你放进来,雷定渊留下,你走。」 明怀镜顺着树根坐到地上,死死拽着雷定渊的衣摆,两腿往地上一撇,道:「不要。」 颜寻空转而向姑且还坐着的那人:「脸皮倒是愈发厚如城墙——雷定渊,你不管管?」 雷定渊面不改色:「阿镜想要做的事,我管不了。」 闻言,颜寻空伸手凌空来回狠点二人,道:「好好好,看来不止明怀镜,你也长出息了,你们俩还真是臭味相投。」 明怀镜盘腿而坐:「承蒙夸赞,颜叔叔,我们这次来找你,是真的有事。」 第57章 夜啼·十二 颜寻空一挥手,地下又有树根钻出,便见他拢袖坐下,道:「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事?」 明怀镜抓着雷定渊的手坐了回去:「……颜叔叔,我已经快三百岁了。」 「那又怎样?别说三百岁,五百岁在我面前也照样是个小孩。」 话至此处,明怀镜摆摆手,终于严肃道:「梦饕。」 颜寻空身形一顿,随后脱口而出道:「好你个明怀镜,还学会跟我讨价还价了?简直跟你爹一模一样。」 但话音刚落,颜寻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阵,明怀镜与雷定渊对视一眼,最后点点头。 然后便见得明怀镜深吸一口气,略有迟疑地开口道:「颜叔叔,我爹娘是不是没死?」 颜寻空蓦地回头,眉头紧锁。 他道:「你说什么?」 明怀镜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长嘆一口气,开始仔仔细细地将自己从被贬下凡开始,到如今坐在渡霞山桃树下,经歷的所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颜寻空。 听完,颜寻空却是愣神了好一会,直到明怀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道:「你觉得这些事,会是你爹娘做的吗?」 但还没等明怀镜说话,颜寻空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明还真和雷浥尘他们,不会做那些事。」 第108页 「当年你爹娘死时,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他们的魂灯却是我亲手所灭,不会有假。」 在神仙界,每个神仙都有自己所对应的一盏魂灯,神仙在世,魂灯有其灵气与神魂滋养,无论如何都绝不会熄灭。 反之,神仙神魂归于山川大地后,魂灯便成了一盏普通的油灯,风吹之间,便不见踪影。 颜寻空道:「他们也许骗得了所有人,却一定骗不了那盏灯,明怀镜。」 明怀镜低着头,半响,又仍然不死心道:「……万一呢?」 万一,可是哪来的万一? 他又抬头去看颜寻空,试图在那张脸上找到一丝希望的痕迹,但是什么都没有。 颜寻空只是默默看着他。 仿佛过了许久,颜寻空才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凡人都说人死不能復生,其实神仙也是,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你该往前看了。」 雷定渊上前去扶明怀镜,听了这话,沉声道:「他一直都在往前走。」 「行了,我不跟你们吵,你们俩从小就这样,我说不过你们,」颜寻空抚落了肩上的花瓣,「但是,你们这次来,应该不止是要来同我说这个的吧?」 明怀镜点点头,又看了下周围,颜寻空道:「你说就是,现在此处不会有人过来。」 既然如此,明怀镜便不再客气,先道三字:「宁归意。」 颜寻空面不改色:「你的说话风格,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明怀镜却笑了声:「颜叔叔,飞火真君可不像是会撒谎的样子,你还是更加不可信一点。」 闻言,颜寻空作势就要抄手打他脑袋,明怀镜抬手一挡:「雷定渊救我!」 几字一出,雷定渊却是微微一怔。 颜寻空把袖子抖得震天响:「有什么话就快问。」 得了应许,明怀镜清了清嗓子,的确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了起来。 他道:「颜叔叔,三十年前,你明明还在闭关之时,却为什么救下了宁归意?」 本以为颜寻空会绕弯子不愿回答,至少不会立刻回答,但他却只是摇摇头,道:「不算我救,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 三十年前,封门外山。 虽然颜寻空对外宣称要闭关多年,期间渡霞封闭不见外人,但其实,那闭关的瀑布后,早就没有人了。 只有颜寻空自己知道,这只是他得知好友死讯后,不知该怎么面见外界的藉口而已。 闭关是有的,但在封山的最后期限来临前,他还想再看看曾经与好友游玩畅谈过的地方。 途径一座山时,却不知此处为何被烧倒了一大片,只能隐约看见以前这里有连绵的竹林。 再往深处走,能嗅见丝丝血腥味。 这味道颜寻空不喜欢,于是他抬脚便要走,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些声音。 他收敛周身气息,在原地安静站了一会儿,随即便发现,那是哭声。 此时正值夜晚,颜寻空自言自语道:「又是哪里的鬼祟跑出来了。」 颜寻空的身形微动,明还真的声音却突然在一旁响起:「银索,来都来了,不如我们便去将这邪祟除个干净,好还此地人家清净!」 他勐地回头去看—— 什么都没有。 若是他自己,是不会管这种事的,万物都有自己的归路,他不喜欢插手。 但这次,颜寻空还是循着哭声找了过去。 一开始只能看见隐隐鬼火,再之后,便是一片烧焦倒塌的断壁残垣。 有一个穿着整洁的年轻姑娘,身影已经几乎快要散去,正坐在一根木头上低声啜泣。 听见后面有响声,那姑娘转过头来,道:「什么人?」 颜寻空沉默地看着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闻言,竟然愣住了,随即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我叫什么名字?」 颜寻空微微一皱眉头。 不知这魂魄在此处待了几天,现在这个样子,连名字都记不起来,再不去到地府,后面就不好说了。 但不是鬼祟,他便不想管,颜寻空转身要离开,却听得那姑娘道:「想起来了,我叫宁归意!」 颜寻空并没有停下脚步:「你死了,就该去地府了。」 宁归意却一脸茫然:「我死了……我死了?不行,我不能走,还要等一个人呢。」 颜寻空停下了脚步。 宁归意站了起来:「你看见她了吗?一个小女孩,因为吃得不太好,所以有些矮,今天应该是穿的新衣服,不太会说话,喜欢吃城里的点心,会叫我姐姐……」 一提到那个小女孩,宁归意就滔滔不绝,颜寻空等她说完,问道:「你为什么要哭?」 宁归意怔愣在原地。 半响,她才低声道:「我没能保护好她。」 颜寻空又问:「她也死了吗?」 宁归意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魂魄是没有泪的,所以看起来表情有些奇怪:「……我不知道。」 颜寻空又沉默了一阵,久到宁归意都快要忽视了他还在这,才又继续开口:「你想要救她?」 答案是肯定的。 颜寻空点点头:「我这里有一条你可以走的路,你可以飞升成神,然后去找她,但你需要忘掉在凡间的所有记忆。」 宁归意有些不解:「为什么?」 第109页 颜寻空并不理会,据他所知,没有凡人会拒绝这样的好处:「反正你转世也会喝下孟婆汤,然后忘掉这一切。」 但他没想到的是,宁归意拒绝得非常干脆:「不用了,谢谢你。」 这下换颜寻空不解了:「为什么?」 宁归意又坐了下来:「我不想忘,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等。」 「这样你就会变成鬼祟或者灾秽,」不知为何,颜寻空得到这样的回答,竟然有些生起气来,「被修士除掉后,彻底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但宁归意丝毫没有惧色:「那就这样吧。」 风起,将远山湿润的草木气带来了此地。 颜寻空深吸了几口气,最后,却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解释道:「成神之后,你更好找人,但现在的神仙界容不下凡人飞升,你若是在那里暴露自己是个凡人,会很难过。」 闻言,宁归意迟疑了一会,又抬头看着他:「……真的还能找到吗?」 颜寻空颔首:「能。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成为你的师父,你放心去寻即可,没有人会找你的麻烦。」 「若是你哪天找到了她,有了印象,就来找我,我会把记忆还给你。」 .. 古桃又扑簌落下花瓣,搅得明怀镜有些看不真切:「所以,你就直接提她到了飞火真君一职?」 颜寻空却笑了出来:「我是多管闲事的人吗?飞升之后的事,我便也不管了,本意只是想让她做个闲散小仙,活得更长一些,后来能坐上飞火的位置,全是她自己得来的。」 「不过,」颜寻空摸了摸下巴,「宁归意成为飞火,倒也的确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如今她的位置高了,不但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别人。」 明怀镜心说:你这番看样子也管得不少了吧。 但他一看雷定渊,雷定渊正微微摇头,于是明怀镜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转了个弯道:「她找到了,就在不久之前。」 颜寻空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轻轻挑了下眉,笑道:「早晚的事。」 此时,三人四周又泛起水波样的纹样,颜寻空一抬手,就见远处走来一名修士,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应当是用了什么秘术,明怀镜和雷定渊一点也听不见,修士说完后便自行退下,颜寻空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但他却问道:「你们在净水镇遇见王青后,抓她花了多长时间?」 「半天。」雷定渊答道。 闻言,颜寻空轻嘆一声:「她还是这般没长进,当初偷走梦饕后逃出渡霞山,四处躲藏,一路上造了不少孽,也不知是图什么,现在这样,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明怀镜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颜寻空抬眼看着面前二人:「王青死了,就在刚才。」 第58章 夜啼·十三 明怀镜闻言立刻就要站起,颜寻空却抬手示意他坐下,雷定渊紧接着问道:「是因何而死?」 「你看看人家雷承灵,比你稳重多了,」颜寻空两手撑在膝盖上,「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 得此评价,明怀镜一点也不在意,无所谓道:「我又不要跟他比,两个人里面有一个稳重就够了,另一个只需要能打和会想。」 雷定渊只是看着明怀镜微笑点头,颜寻空扶额,不打算再就此事纠缠下去,随即明怀镜便道:「王夫……王青是怎么死的?据我所知,渡霞山的刑罚不至于如此之重吧?」 那水波又再次在三人周围聚起。 颜寻空道:「她还没有到受刑那一步,方才那修士过来说,王青是在问话途中,突然暴毙的。」 之前还好好的一个人,现下突然死了,问任何一人来都会觉得莫名其妙,雷定渊侧头在明怀镜耳边说了几句,随即二人站起,雷定渊道:「银索真君,我们要去看看王青的尸首。」 虽然两人不明说,但这般姿态已经在告诉颜寻空:立刻动身,这尸首,是必须要看的。 见状,颜寻空也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抚平衣褶,随后背手先行。 二人跟上前去。 明怀镜和雷定渊心里都清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是多管闲事,也不是突发奇想。 两人跟在颜寻空身后五步,明怀镜低声道:「雷定渊,我之前在净水镇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前一步我要找颜叔叔,后一步就遇到了王青。」 雷定渊沉声道:「不像是巧合,更像是故意在引我们过去。」 「是,」明怀镜点头认同,「宋平涛在你这里绝对值得信任,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但为何会这么巧,净水这一趟,就恰好抓到我们想要的线索了呢?」 渡霞群山起伏环绕,那受戒堂在其中最高的山峰处,行至半山腰时,有霞光万丈,云海缭绕,从山峰最高处倾泻而下,乃「渡霞」之意。 明怀镜伸出手来,便有泛着灵气的云霞绕过指尖。 半响,他抬眼道:「还有一点,我一直有些在意。」 当初王青被束神索困住后,明怀镜说要将她带回渡霞,她抗拒且害怕,为什么? 雷定渊沉吟一番,道:「她不是在害怕渡霞,而是在害怕其他的东西。」 明怀镜颔首:「你也这么想,我认为王青暴毙,也许就是那背后的东西在作祟。」 话至此处,他怔愣了一瞬,灵光闪过,随即缓缓开口:「雷定渊……这样听起来,她更像是一颗弃之无用的废棋。」 第110页 在没有看清真相之前,一切都只停留在猜测,但面前云雾翻腾,明怀镜望去,却毫无赏心悦目之感。 似乎有一场巨大的棋盘摆在面前,但现在,却才刚刚显露出一角而已。 谁在主位,谁暗谁明,在最后一子未落定之前,都不可知晓。 耳边掠过清风,远处有鸟啼鸣,雷定渊道:「就是此地了。」 明怀镜回过神来时,面前正立着一高耸入云的通透天然石桥,有光透过。 这石桥下,便是渡霞山受戒堂。 颜寻空早已先行站在殿门外,见二人上来,道:「心里的事,都想清楚了?」 明怀镜沉默不语。 颜寻空也不再问,转身向里走去:「想不通的话,也许是机缘未到,先进来吧。」 受戒堂虽然在群峰之巅,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威严无比,但内里却光线通透,只有极少数暗不见天日。 当初受戒堂建起时,颜寻空的意见乃为:多晒太阳身体好。 在场几人的轻功都是一等一的绝佳,若是有意收敛,走路绝不会发出声音。 但在受戒堂,无论如何气沉丹田运转灵力,脚步声都会隐隐迴荡在殿中各处,无所遁形。 跟着颜寻空拐过几弯,行至一长廊处,前面有修士在等候,见三人至此,便作揖道:「银索真君,承灵真君,小殿下,青师姐在里面。」 颜寻空摆摆手:「……你们不必叫她师姐了。」 这隔间与通常印象中的牢房并不一样,明怀镜进入时,仍然能看出此地之前干净整洁的模样。 如果没有满地摔碎的碗勺,以及自王青身上流淌出的血的话。 王青的尸首就在房间东边处的墙角里,歪倒着,双目圆睁,还能看出她临死前挣扎的痕迹。 还没等人问,修士便道:「她在这里待了一柱香的时间,期间时常会自言自语,但问她,她却几乎什么都不答。」 明怀镜点头,这倒是很符合王青之前所表现出的性子。 那修士又继续道:「大概在第二柱香时,她便开始毒发,不受控制,哭笑不止,狂吐黑血,口中又一直念念有词,还没等医师赶来,就已经气绝了。」 明怀镜在房中绕了一圈,捻起桌上的血迹:「是怎么个念念有词法?」 那修士迟疑了一番,道:「我记得,似乎说的是『我知道了,他们都在骗我』……?」 「他们」都在骗我? 雷定渊沉声问道:「『他们』?你们在问话时,王青有提到过吗?」 修士摇摇头:「完全没有。」 但说到这里,那修士眼神飘忽不定,却看向颜寻空,似乎是在徵询什么意见。 颜寻空轻挥衣袖,道:「有什么话想说的,就在这说了吧,这两位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不至于两句话就承受不住。」 修士得了应允,才点点头,随即向明怀镜与雷定渊二人道:「承灵真君,小殿下,还有一事,青师……王青死时,说了句话,要我一定要带给你们二位。」 明怀镜与雷定渊互相一对视,明怀镜颔首:「但说无妨。」 「她让我告诉你们:『只缘身在此山中』。」 听到这里,明怀镜心下一震,突然生出些不好的感觉来:「我们?这话是对我和承灵真君说的?你确定吗?」 修士十分肯定地点头:「不会有假,还有其他弟子也听到了。」 话末,几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了许久。 直到那修士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颜寻空才终于挥挥手,让他先行离开。 一时之间,房中又只剩下三人。 外面有光透入,能看见在其照拂下数不清的点点尘埃,稍微一动,就会被扰乱方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明怀镜还站在原地,雷定渊却走到王青的尸首面前,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一番,最后又以两指探魂—— 随后便见他眉头微蹙。 明怀镜道:「如何?」 雷定渊道:「没有魂魄。」 魂魄消失,与当初曾青的死如出一辙。 这时,明怀镜想起那修士说的,王青死于毒发,于是他又问:「雷定渊,能探出王青身上的是什么毒吗?」 但雷定渊却干脆地否认了:「这毒很少见,我只能探出有毒,却并不得具体指向——不过这件东西,应当拿与银索真君一看。」 话间,雷定渊拿出干坤袋,从内里拿出一银壶,晃荡中还能听见水声。 「这是在梦饕还未净水之前,我在井中所取的水,净水镇魂魄出现异常,也许就是因为它。」 颜寻空依言接过,两指轻捻一点,便有一股蓝色灵力将水迅速蒸腾而去。 片刻后,他的指尖上只剩一些细腻至极的黑色粉末。 颜寻空放在鼻下轻嗅,随即皱眉道:「有问题的不是水,是这东西。」 他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快步上前捏开王青的嘴,随手边出根银枝轻轻颳了些东西下来,又扯下其侧腰荷包。 那银枝上沾着黑血,颜寻空如法炮制一番后,其中出现了一模一样的黑色粉末。 那荷包中倒是什么都没有,但他凑近闻了闻,最后嘆气道:「……作茧自缚。」 东西摆在面前,二人自不必多问,稍微想一想,也能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111页 明怀镜梳理道:「所以,王青当山躲藏,途径净水镇,本想在此地安居,但不知为何,『他们』找上门来,要王青在净水镇的井中下药。」 「王青照做了,但看来她并没想到梦饕会出手护魂,否则那天夜里不会这样慌慌张张地要带梦饕连夜逃走,后来被我们抓到后,带来了渡霞山。」 说到此处,已经再清楚不过,明怀镜豁然开朗:「雷定渊,我说她是一颗弃子,是对的,因为她不能暴露任何事情,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颜寻空坐在一旁沉默着,表情凝重。 半响,雷定渊接道:「不止如此,依照王青毒发时所言,梦饕护魂,极有可能在他们意料之中。」 突然之间,明怀镜感到周遭的空气凝滞了下来,清透的阳光仿若千钧海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手下意识地死死攥着杯子,用力到骨节发白,努力压制着嗓音:「……王青偷走梦饕下山,是多少年前的事?」 颜寻空沉默半响,才道:「大概两百年前。」 「啪!」 明怀镜手中的杯子应声而碎,血顺着掌心滴落在地。 也就是说,那种奇怪的巧合感不仅是对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涉及到的范围,恐怕也早已不止明怀镜一人。 而这场局,又到底是从何时,何地,又为何而起? 明怀镜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雷定渊默默上前,牵起明怀镜的手,手掌的伤口深可见骨,他便慢慢渡灵气过去,那伤口又在缓慢癒合。 终于,颜寻空打破了这堪称窒息的安静:「这黑色粉末,我解不了,但闻着有草木气,你们拿去空明泽问问白承之,也许能找对地方。」 随后,他顿了顿,又道:「关于上清童子,此人在天界留下的捲轴极少,不常露面,我很久以前与他交过手……此人不详,你们最好不要与他打正面交道。」 出了受戒堂,颜寻空便将二人往山门送。 一路上,无人开口,到了山门,道谢之时,明怀镜才终于道:「颜叔叔,我记得你从前说此身不入因果,但你当年救下宁归意,还保她飞升成神,又何尝不是沾上了因果呢?」 颜寻空回答道:「我只是随心而动,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明怀镜颔首,就要同雷定渊一道转过身去,但这时颜寻空却突然上前来,拂去两人肩头上的枯叶,道:「这衣服干净,别让它弄脏了。」 闻言,明怀镜眉头微蹙,但颜寻空已经退回,立定于山门处。 二人并肩前行了几步,再回头时,颜寻空已经不见踪影。 渡霞山山门空空如也,没有守山童子。 第59章 黄粱仙·一 回程路上,明怀镜一直默不作声。 渡霞山一行得到了线索,原本应当御剑立刻去往空明泽,了解黑色粉末的具体用途,但明怀镜却只是扯了扯雷定渊的衣袖,低声道:「先走走吧。」 渡霞山有颜寻空的神力笼罩,有时跟随他的心情而动,大部分时候都是春暖花开之景。 出了这山,雪花落到明怀镜的眼睫上,他才反应过来,如今正是隆冬时节。 两人脚步在雪地上印下一深一浅的印子,发出咯吱声响,在静谧的天地之间,格外明显。 就这样走了许久,明怀镜突然停下了脚步,道:「雷定渊。」 雷定渊依言停了下来,淡色的眸子安静无比,默默看着他。 不知为何,明怀镜本来在心里反覆咀嚼了无数遍的话,看着面前这人,却仿佛像被扼住咽喉,难以发声。 但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雷定渊,你不要再跟我一起了。」 可雷定渊越不说话,他心里就越慌,最后竟觉得雷定渊的眼神炽热如火,又冷若冰霜,逼得他不敢直视。 明怀镜连忙移开视线,道:「你回八千明极去吧。」就要独自前行。 但他身形一顿,回头,雷定渊正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让他再动弹不得。 这一刻,明怀镜心中有什么在疯狂动摇碎裂,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不要你了。」 他的手腕仍然被雷定渊如锁链般箍住,但那施加其上的力道却又小心翼翼。 雷定渊丝毫不为所动,道:「阿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明怀镜不去看他,手上开始用力挣扎:「这件事本来就跟你没有关系,你别管了。」 雷定渊放开了他的手腕,又上前至与他不差一步的距离,直视着他的眼睛:「真的与我没有关系吗?可是据王青所说,我也是被算计的一环。」 明怀镜勐地抬头:「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他们有什么沖我来就好了,现在这个样子,之后还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万一我——」 话至此处,明怀镜的声音戛然而止。 以他现在的身份和身体,他再清楚不过自己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但雷定渊只是默默道:「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的。」 明怀镜的眼眶有些红,闻言一下怔愣在原地,抬眼看着他。 这是他自被贬凡间以来,第一次听见雷定渊将「死」这一事实,这个字,放到明面上说。 雷定渊又道:「即使这局中人没有我,我也会进来。」 其实明怀镜心中隐约知道那答案是什么,但他还是问道:「......为什么?」 第112页 雷定渊没有丝毫犹豫,答道:「因为你在这里,阿镜。」 「百年前你登上天帝位后,下放四大神族入凡,我一无所知,那百年间你在天界过得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我一概不知,现在,你还是打算推开我吗?」 明怀镜看着他,胸膛急促起伏,道:「......我不想你死,你还可以活很久。」 闻言,雷定渊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你若是不在,永生于我即是诅咒。」 …… 天寒地冻,明怀镜却感受不到刺骨的寒冷,这一刻只觉得全身血液在汩汩流淌,胸口热得发烫。 明明下雪天寂静无声,他的脑袋却不断嗡鸣作响,仿佛过了有几万年之久。 唿吸之间的白雾萦绕在二人跟前,让他有些看不真切。 突然,他觉得鼻尖传来令人安心的,十分熟悉的温暖气息。 那草木气铺天盖地而至,瞬间便让他安定了下来,待明怀镜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雷定渊抱住了。 还是那样的拥抱,虽然手只是虚虚地搭在背后,但却温暖又坚定。 明怀镜作势伸手去推了下他:「你......做什么。」 默然许久,雷定渊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阿镜,不要推开我。」 .. 自上次二人来空明泽参加夜宴之后,到现在,已经有许久未见,雷定渊提前用了金乌传讯,因此二人刚到空明泽神道,便已远远能看见,远处大殿外,立着一道绿色身影。 白承之将二人领至议事堂,简单寒暄一番后便直入主题:「是什么样的毒?」 雷定渊将那装着残余粉末的干坤袋拿出,白承之接过来,只闻了一下,便点头道:「稍等我一下。」 不过片刻,白承之便从后殿回来了,不过这次身后却多带了一人,那人听上去似乎是还没睡醒,迷迷煳煳道:「我的好哥哥……这么大清早的做什么急匆匆地叫我起来,你去处理不就好了……」 白承之也不说话,只是狠狠清了清嗓子,明怀镜抬手打了个招唿:「白二公子,早上好啊。」 白静之闻言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明公子——还有雷门主!你们怎么来了?!哥你不是叫我看饭的吗?」 白承之简直要掐人中了:「……我叫你起来看药。」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场景实在有些不太靠谱,白承之才捏着眉心道:「我平日多处理空明泽对外事务,静之常在家摆弄这些玩意儿,对于草木制药,他比我更加了解。」 随即,他便朝桌上的干坤袋一扬下巴:「在那儿,雷门主和明公子需要帮忙,你要仔细点。」 白静之过去小心翼翼地拎起干坤袋,一边道:「哥你开玩笑呢,这东西一不留神我就归西了——噫,这什么味道?」 只是刚刚打开袋口,那干坤袋就立刻被白静之两指夹着离了八丈远,明怀镜一脸茫然:「什么味道?」 白静之更加茫然:「你们都闻不到吗?」 见面前几人都明显一副无所知的模样,白静之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我试了一副草药,好像会对嗅觉产生一些强影响……」 他脑袋被白承之一扇,发出清脆的声响:「什么药都敢往嘴里送,你不想活了?」 白静之捂着脑袋:「哎呀哥,我自己心里有数,再说我这不是没死吗?先不说这个了,这粉末的味道,我好像在哪闻到过。」 但见他开始从怀里掏东西,道:「等等等等,不能妄下定论,我要仔细瞧瞧。」 三人都围坐在桌边束手无策,看着白静之在身上东摸西摸,这场面实在有些好笑。 好半响,他终于掏出一样东西,往桌上一放,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把银制的小勺,勺柄细长优美,其上还刻着精细繁复的花纹,勺口却十分小巧,看着并不像是用来作食用的。 「这毒不能随便碰,」白静之拿起银勺,轻轻舀起一点粉末,「让银勺来看一看。」 看见这把银勺,白承之先是略微惊讶了一番,随后问道:「这把银勺,你还带着?」 白静之专注无比,随口答道:「当然带着,你送我的五岁生辰礼,要是弄丢了我就死定了。」 又见他割破了手指,让滴血与粉末混合其中,剎那间,血液带着粉末瀰漫上整把银勺的花纹,泛着暗红色的光。 妖冶诡异,却又的确美丽。 明怀镜和雷定渊还未知其所以然,但白静之已经皱起了眉头。 他再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最终,白静之放下银勺,擦了擦手,道:「这毒有点奇怪。」 几人耐心等他把话说下去,白静之歪着头思考了一会,才慢慢开口:「此毒,毒性算不上烈,却也不能说它不烈……」 白承之有些无奈:「一个月没出门,话都不会说了?」 「哎呀不是,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白静之撑着脑袋,「明公子,雷门主,这毒你们是在哪里发现的?」 明怀镜将之前在净水镇的经歷隐去重点,说了个大概,听得白静之连连点头,最后一拍大腿:「对了,就是这个!这毒乍一看平平无奇,但遇水之后就会开始缓慢散发毒性。」 「不过听你们说来,这毒似乎对净水镇那些人的影响并不大啊,最多也只是让梦饕出来了而已——」 第113页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白静之疑惑非常,盯着桌上的银勺看,明怀镜问道:「怎么了,这银勺有什么不对吗?」 白静之摇摇头,解释道:「这把银勺,是我哥从蓬洲山上采来的玄银所制,可测世间万毒,我的血配上药,在它身上,若是无毒,便是清澈透明的模样,可若是极毒——」 「就是现在这般的暗红色。」 语毕,白静之又思考了一番,才再次开口:「这么多年,暗红色我都只见过两次,实在太稀罕了,几乎沾上就必死无疑,可净水镇的人也好端端的啊。」 「那镇子上的人是做了什么事,要被这么针对啊?」 闻言,白静之站起身来,同时推着白静之往后殿走:「好了,你的事做完了,小孩子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白静之不断回头:「诶——哥不带你这么用人的,用完就扔,这也太无情了!」 「等一下。」 白承之回头,却发现明怀镜站了起来。 明怀镜先是作了一揖,才道:「不知白二公子,能否再帮一个忙?」 第60章 【番外其一】祝各位除夕快乐! 【註:这一篇是阿镜和阿渊小时候在天界的故事噢~】 对于明怀镜来说,天界的冬天总是索然无趣。 父皇母后忙得脚不沾地,早就不常来陪他,而自从得到谢安笔之后,原本有来来往往找他来玩的小仙童,也逐渐不见踪影。 明怀镜百无聊赖地坐在偌大的殿堂中,双手后撑,盯着自己晃来晃去的脚尖,最后长嘆一口气,彻底躺在了地上。 天花板四处都闪着瑰丽的星光,那是各色奇珍异宝雕琢而成的星宿。 明怀镜盯着这些星宿,嘴里开始念叨数数,半响,终于受不了了:「谁——来——救——救——我啊——!!」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明怀镜看都不看就知道又是那些神侍,果不其然,门「咚咚咚」响了三下,外面那声音道:「小殿下,注意仪态。」 明怀镜闭眼装死。 「小殿下?」 明怀镜依旧不理,躺在地上翻了个身。 「小殿下,你——」 那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是被什么人打断了,明怀镜竖起耳朵一听,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靠近。 他「腾」一下从地上弹起,门外有两人交谈声,不一会,那神侍就走远了。 明怀镜又迅速躺了回去,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动不动。 大殿的门被轻轻打开,门外有光透入,那人影朝明怀镜直奔而来,脚步却不急不缓。 有衣料摩擦的声音,明怀镜觉得那人是蹲了下来,正盯着自己看。 「小殿下,地上凉,你这样会生病的。」 明怀镜依旧捂着心口不动,直到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他才缓缓睁开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雷定渊,你错了。」 雷定渊蹲着不动,看着明怀镜,道:「哪里错了?」 「凉的不是地上,」明怀镜顺势抓着雷定渊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是我的心,你能感受到吗?它已经凉透了。」 雷定渊依言十分认真地感受了一番,半响才出声:「可是小殿下,这里明明很暖和。」 闻言,明怀镜蹙眉「啧」了一声:「我不管,它现在就是难过死了。」 雷定渊平时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此时却眼含笑意,明怀镜见他不说话,便将两只手伸了出来。 才刚做出这个动作,雷定渊便起身抓着他的手腕,将明怀镜从地上稳稳扶起。 明怀镜理了理身后衣物的褶皱,又上前装模作样地去理雷定渊两肩上绣着的金乌。 雷定渊道:「这两只金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明怀镜有些闷闷不乐,「我以前见父皇和母后,母后也常这样为父皇理衣服,我现在是个大人了,难道不是应该向他们多学习吗?」 见雷定渊半天不说话,明怀镜终于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雷定渊摇摇头,又作势严肃了几分,「小殿下说得对。」 过了一会,明怀镜抬眼瞥了他一眼,道:「雷护卫。」 「我在。」 明怀镜为他理好衣服,又往后退了几步:「身为我的贴身护卫,你是不是应该听我的?」 「是。」 明怀镜挺直了腰杆:「那我现在说我想要去凡间玩,你是不是应该二话不说就带我走?」 「不是,因为我是小殿下的首席贴身护卫,首要保证的是小殿下的安全。」 「你……!」 …… 语毕,大殿内一片安静。 明怀镜一手指着雷定渊,抖了半天没抖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一甩袖,终于道:「罢了,你走吧,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终老……」 但这「老」字只出声了一半,就被雷定渊打断了:「但是,那是以贴身护卫的身份来说。」 明怀镜的眼睛立刻亮了几分,侧头道:「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雷定渊道:「你说我是谁,那我就是谁。」 话音刚落,明怀镜扑了上去,整个人都挂在了雷定渊身上:「阿渊!好阿渊,你带我走,我们去凡间玩吧!」 雷定渊就任由他这么挂着,等他挂够了自己跳下来,才竖起手指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第114页 明怀镜连连点头:「我们小声一点,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但不知为何,两人踏出殿外,明怀镜本已经做好了要大门不走走翻墙的准备—— 却见雷定渊拉着自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大殿外应该驻守的神侍全然不知去向。 他跟在雷定渊身后时停时走,越发觉得不对劲,待到已经站在降神台边,他才勐然惊觉:「阿渊,你怎么对这条路这么熟悉啊?」 雷定渊正站在冥芳上,闻言只是向他伸出手,嘴角含笑,不说话。 明怀镜乖乖站在他身后,两手搭在雷定渊的腰上,迟疑道:「……你不会早就想好了要带我下凡玩吧?」 剎那间,御剑速度陡然加快,激得明怀镜一下抱紧了身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神族公子,叫道:「要掉下去了——!」 掉是必然不可能的,冥芳剑的速度极快,雷定渊御剑又极稳,只消片刻,待明怀镜再次缓过神来,便已经踩上了坚实的地面。 明怀镜低头理着自己的头髮,正要开口抱怨,却听见雷定渊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阿镜,你看,人间到了。」 明怀镜抬眼一瞧—— 面前是一条宽阔的场街,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四处人声鼎沸,张灯结彩;近处有猜谜花灯捏泥人,远处有游神酒楼迭高盘。 两人抬头时,正巧有花瓣从天而降,不远处有位仙子从高台上一跃而起,引得台下人欢唿阵阵,喝彩连连! 明怀镜站在原地,来回四处乱转,眼睛根本就不知道该放在何处,道:「这,这,这里好生热闹!」 旋即他便感到手腕一热,原来是雷定渊抓住了他:「站在这里可看不见什么有趣的东西,我们往前走。」 两人此时虽说年纪都不大,与凡间相比,雷定渊至多只算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明怀镜更要小些,但因为模样生得极好,身量又早早就长得高,在人群中亮眼非常,不由引得许多人驻足。 明怀镜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般情景,心中紧张,下意识往雷定渊身边靠了靠,道:「阿渊,好多人在看我们。」 「嗯。」 「会不会被发现我们偷偷熘出来了,会不会有人跟父皇母后告状?」 雷定渊闻言轻笑一声:「不会,我放了金乌,若是真的有,他们不会逃过金乌的眼睛。」 明怀镜这才放松了下来,这时又走到了一个极尽奢华的酒楼处,上面有许多漂亮姐姐在楼上站着,见两人走近,便开始招手:「两位小公子,怎么自己出来呀?饿了没?来姐姐这吃点心!」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你那点心还是留给自己吃吧,这两位公子一看就吃不惯你那小玩意!」 周围一阵嬉笑打闹。 明怀镜待在天上,长久没见过几个活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听便要退,没成想酒楼里又迎面走来几位女子,上前道:「小公子,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走呀?」 雷定渊伸手将明怀镜往身后一揽,道:「抱歉,我们不去。」 那模样看着实在是正气凛然,却因为脸貌带有几分幼气,让人生出想要逗一逗的心思来。 有女子眼尾一翘,笑道:「怎么这样决绝,难不成公子是有心上人了?」 明怀镜一听,不知为何,瞬间便从脖子红到了耳根,立刻就要摆手,但却见雷定渊一点头,干脆道:「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几人一听,又开始笑了起来,雷定渊便趁此将明怀镜拉出人群,继续往前走。 明怀镜还在奇怪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如此紧张,根本没听清雷定渊说了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撞到了雷定渊的胸膛上。 他一抬头,便见雷定渊看着自己,道:「阿镜,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明怀镜一怔,心说:我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怎么知道。 想着想着,他的眼神飘去了其他地方,答非所问道:「……阿渊,我想吃糖葫芦。」 顺着他的视线,前方五十步,正有一家冰糖葫芦摊位,雷定渊轻嘆一声:「我们去买。」 那老闆十分热情,见两人远远走来便开始招唿:「走一走看一看啊,全城最好吃的冰糖葫芦,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人群摩肩接踵,两人废了些劲才挤过去,明怀镜早就在心里挑好了想吃的,一到摊位,三下五除二便买好走人,回头在雷定渊耳边大声道:「这里人好多,我要喘不过气了!」 雷定渊点点头:「跟我来。」 明怀镜对这里并不熟悉,所以雷定渊往哪儿去他就往哪儿去,走了不知多久,周围人声逐渐变少,最后,那些热闹声响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若即若离。 面前是一条小河,河上跨过一座石桥,两边有些房屋,不过都安静得很,大概都去街上了。 雷定渊领着明怀镜坐在河边上,不一会,便看见有花灯顺水而来。 雷定渊道:「今日是除夕,所以人间才如此热闹。」 明怀镜脚尖点着水:「原来如此,他们似乎都很高兴。」 「你今天高兴吗?」 明怀镜侧头去看他。 「阿镜,你今天高兴吗?」雷定渊又问了一遍。 明怀镜笑道:「当然高兴,如果不是你带我下来,我又要被关在殿里了,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天上。」 说罢,他顿了顿,又道:「你以后不能离开我,不然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第115页 雷定渊看着飘来的花灯,沉默不语,待到花灯快要远到看不见,才轻声似自言自语:「只是没有人陪你玩吗?」 砰! 雷定渊的话被淹没在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中。 明怀镜眼眸亮晶晶,一下抓紧雷定渊的衣袖:「阿渊你看!是烟火!」 紧接着,又是接连的火树银花,明怀镜还想继续看,却被雷定渊扳过身子,道:「阿镜,我——」 …… …… 「镜……」 「……阿镜?」 「阿镜。」 明怀镜勐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雷定渊的脸。 「阿镜,你做噩梦了?又是以前的事吗?」雷定渊轻声道。 明怀镜缓神了好一会,笑了起来:「嗯,但这次是美梦。」 第61章 【番外其二】春节快乐~ 明怀镜正身处一片浓雾之中。 不知自己与雷定渊他们走散了多久,也不知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明怀镜心中计数,已经走了近三柱香,却依然走不出这异地。 「这灾秽有些棘手,不知雷定渊他们现在如何了。」明怀镜心说。 突然,他听见自身五步之外,隐约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那动静越来越近,很快便有人道:「阿镜?」 若是换成个普通人,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地方独自前行了这么长时间,听见有人说话不知会热泪盈眶至何模样。 但明怀镜眼神冰冷,手中谢安笔嗡鸣,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已是箭在弦上。 即便它听起来是雷定渊的声音。 在明怀镜和雷定渊一行人到来之前,这只灾秽,已经用这样的方法,杀了不知多少人。 明怀镜前行的每一步,也许地下埋葬的便是永远走不出去的累累白骨。 明怀镜面色冰冷,但出口的声音却含着笑意,向那方向道:「雷定渊,你没事吧,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了。」 与此同时,谢安始终先行于他一步,只要周围有任何异动,它便会立刻穿心而过,不会留有任何让灾秽喘息的机会。 一步踏过,树叶沙沙。 眼前雾气轻微搅动。 明怀镜两指一併,立刻道:「谢安!」 瞬间谢安金光四散,直冲那声音而去,以明怀镜为圆心,其周身雾气被谢安灵气破开数十丈远—— 明怀镜脚步一点,却发现谢安笔与那灾秽缠斗的地方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所估计的距离,不禁眉头一皱,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阿镜!躲开!!」 明怀镜勐然回头,雷定渊与雷通一行修士正往此处赶来,冥芳速度极快,立刻要上,明怀镜下意识往谢安所在的地方看去,却突然觉得腹部一凉—— 有温热的血滴落下来。 .. 一个月后,八千明极。 「明公子在哪?……就这么办。」 「这样真的能行吗,会不会有点……?」 「哎呀,他俩都那样了,你……不会有问题的!」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正好,虽然天气仍然冷,但没有了阴雨连绵,总算让人摆脱了些许郁闷之气。 明怀镜正在殿中休息,却听见外面隐隐约约有人说话。 本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这下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索性便直接翻身而起。 外面又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百无聊赖,这下又睡不着了,便起身泡茶,一注水下,茶香四溢。 一时间,殿中只有他的唿吸声,与茶叶沉浮舒展的细微声响。 …… 「明公子?明公子!明公子你在哪!!」 「砰!」一声,望月殿门大开,明怀镜手也不抖,眼也不抬,道:「雷通,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雷通脸涨得通红,额上还冒着汗,这一下闯入望月殿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明怀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事,过来坐下说吧。」 雷通闻言立刻摆手:「不不不,明公子,是大事,十万火急的大事!」 「又有哪个邪祟除不了了?」 「不是!」雷通一抹额上的汗,气也没喘匀,「明公子,雷门主他受伤了!」 .. 等到明怀镜已经踏上谢安,往花林赶,他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前面正是雷通与其他几名小辈修士引路,他追上去,蹙眉道:「你们雷门主是怎么受伤的?」 此话一出,旁边的修士立刻去看雷通,雷通道:「我们本来是去花林除祟,没想到这次的鬼祟太厉害……」 「鬼祟?竟有鬼祟能伤到雷门主?」 几名小辈修士毫不迟疑,点头如捣蒜。 明怀镜心里估摸了一下花林的距离,疑惑道:「雷门主近来经常忙得不见人影,不归望月也是常有的事,花林离八千明极最近,你们为何不来找我?」 「雷门主不让我们找你,」一旁有修士插话进来,「他特意嘱咐过的,明公子你身体不好,叫我们不要老是来惊动你。」 明怀镜无奈地摇摇头,轻嘆道:「他总是这样说,你们也总当真,我又不是小孩,哪有这么弱不禁风。」 这样一说,周围突然沉默了一阵,过了许久,几名小修才面面相觑起来—— 倒也不是当不当真的问题…… 雷门主都这样发话了,谁还敢动不动找过来啊?! 第116页 话又说回来,找了倒也罢了,万一真出点什么事…… 想到这里,几人不约而同,心里一凉,喉头一滚。 还好明怀镜并未将此事过多放在心上,转而道:「雷门主伤得这么严重吗?连八千明极都回不来?」 雷通连连点头。 明怀镜狐疑地盯着他看,看得最后雷通都已经汗流浃背,他才收回目光:「花林就在此地,雷门主在哪?」 众修齐刷刷指了个地方。 明怀镜看着那个方向,只能见层层花树,更多的再也看不真切,落地时撤回谢安便立刻向前走去。 雷通一众跟在明怀镜身后,不断指着路,在花林间七拐八绕,不多时,明怀镜停下了脚步。 前方二十来步,雷定渊果真歪着头坐在树下,眼睛紧闭,冥芳还倚在身边,不知是何情况。 明怀镜见此情景,便急急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一半时却突然福至心灵,回头一看—— 雷通他们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见明怀镜回头,雷通立刻便道:「明公子,我们忘了带药来,是八千明极专治重伤的药,你在这里陪着雷门主一会,我们去去就来!」 一边说,雷通带着师弟们一边倒退,越走越远,语毕时一个跟着一个御剑而去,转眼间,就不见踪影。 明怀镜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定立了一会,又转过身来,看着雷定渊。 背手细细瞧了一阵子,明怀镜才缓步向他走去。 等到明怀镜离雷定渊只有一步之差,蹲在了他面前,明怀镜才道:「……雷通他们一点都不会撒谎。」 雷定渊仍然安静地倚坐在树下,清风拂过,花瓣如雨般扑簌落下,寂静无声。 眨眼间,两人身上就落满了花瓣,雷定渊身上尤其多。 明怀镜就要伸手去抚落雷定渊头上的花瓣,轻声道:「不过看样子,你是真的等了很久。」 话未说完,雷定渊蓦地睁眼,明怀镜的手还未碰到他的头髮,便被凌空抓住了。 明怀镜也不挣扎,只是看着他,道:「你哪里受伤了?」 雷定渊也不答,而是去探他的腹部,明怀镜微微向后一躲,起身道:「看来你伤得并不严重,那我就先回去——」 他只觉得手腕一下被施力,旋即整个人朝后倒去,却并不疼。 雷定渊正护着他的头,道:「是受伤了,但受伤的不是我。」 明怀镜也懒得再站起来,顺势躺在地上:「我早就已经没事了。」 「是吗?可是我听雷通他们说,养伤的这一个月,你一点也不安分。」 说话的同时,他抬起两指轻轻划过明怀镜腹部,力道已经非常轻,但还是激得明怀镜「嘶」了一声。 雷定渊看着他:「这就是『早就已经没事了』?」 明怀镜不说话。 雷定渊又道:「我不常在望月的时候,你就这么照顾自己?」 明怀镜抓着雷定渊的手臂坐了起来:「可你这次还骗我说你受伤了,让我赶过来,不如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雷定渊不动如山:「以雷通他们的样子,你真的相信我会被鬼祟所伤?」 「大名鼎鼎的承灵真君出手,我当然没有信。」明怀镜答道。 这个季节花林的花开得正盛,但有因为有鬼祟作乱鲜有人至,不过看样子,那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偌大的山野花林,只有二人并肩席地而坐。 雷定渊一直沉默不语,盯着他看,等到明怀镜快要受不了了,他才终于再次开口:「你若是没有相信,为何来时踏在花瓣上的脚步声,比平日里要慌乱许多?」 闻言,明怀镜立刻反问道:「若这次受伤的是我,你难道不会这样吗?」 雷定渊笑了起来。 这一笑如若清风朗月,明怀镜出神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套了话:「你又这样。」 雷定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论真假,我受伤你也会担心,更何况是你的身体。」 明怀镜侧了侧头,眼睛朝一边瞟去:「这帐回八千明极也能算,你今日这么大动干戈地叫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鬼祟除尽,最先感知到的便是草木与鸟虫,二人说话间,隐约能听见啾啾鸟鸣。 雷定渊也不着急回答,先反问道:「既然知道我没有受伤,那为何还要过来?」 但听见此话,明怀镜非但没有像往常一般不敢看他,反而直接道:「……我想见你了。」 雷定渊站起身来,将明怀镜扶起,道:「雷通他们不会再来此地了。」 「我知道。」 两人如同往常一样并肩在花林中漫步,也不在意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过了良久,雷定渊轻声道:「这片花林东边的尽头,有一座小木屋,据传曾经是一处仙人居所,但后来因为鬼祟横行,便逐渐被荒废在此。」 缘溪行,百步之后,豁然开朗,有一木屋隐在丛丛花林中。 明怀镜看着颇为满意:「在此地养伤,也未尝不可,可惜已经废弃了。」 推门进去,本以为会看见一地狼藉青苔,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干净整洁的屋子,早已被整修了一遍,似乎正在静待来人至此。 雷定渊先行进屋去,回身看见明怀镜的模样,笑道:「阿镜,进来吧。」 第62章 黄粱仙·二 话音刚落,白静之便道:「当然了,明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第117页 「咳。」 白静之的声音戛然而止,明怀镜闻声看去,便见白承之一手拍了拍白静之的肩膀,一边道:「不如明公子先说说,是什么样的忙?」 这话外之音已经十分明了,明怀镜笑了一下:「白门主放心,此事不会让白二公子涉险;我只是想拜託白二公子,看看能否找到制作此药的原料。」 雷定渊颔首,解释道:「据白二公子所说,这种药极其罕见,找出原料,也许可以追根溯源,知晓那幕后之人是何身份。」 闻言,白静之也不管自家哥哥怎么看,大手一挥:「我还以为是什么需要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呢,找原料我擅长啊,你们二位尽管放心!」 语毕,白静之拎着干坤袋就要走,又突然身形一顿,回头道:「……不过,你们也看见了,这药不太常见,要将原材料一一找来,是需要些时间的。」 「无妨,」明怀镜摆摆手,「多谢白二公子愿意相助。」 看着白静之的身影又在后殿隐去,白承之轻轻嘆了口气。 过了半响,他才道:「从小到大他都站在我身后……能帮到别人,静之应该很高兴。」 这话听来,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白承之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只道:「那便如此,二位先回去吧,有了消息,空明泽会通知的。」 但明怀镜与雷定渊仍然定立于原地,不动。 白承之背手踱步,最后一挥袖,道:「这殿外有禁制,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了吧。」 话音刚落,雷定渊便沉声问道:「白门主,空明泽的内鬼一事,查得如何了?」 白承之侧身道:「已经在查,但目前并没有任何异样。」 他顿了顿,又道:「但雷门主,封门一行后,八千明极与空明泽转接宁六山时出事,也许不止是空明泽的问题。」 大殿中一阵沉默无言,良久,明怀镜才轻轻点了下头,与雷定渊离开了此处。 一路上,明怀镜几次三番想开口,但却又常常蹙眉,再把话咽了下去。 雷定渊也不催他,等到了八千明极,踏入望月,明怀镜才终于叫住了他。 雷定渊回头时,明怀镜正坐在茶桌边,外面又隐隐约约下起雪来。 「雷定渊,」明怀镜抚去肩上的落雪,「有人布下了一场巨大的局,等我跳进去——」 「不,不对,其实我早就身在其中了,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场局,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一问看似是问他,实则是自问。 雷定渊坐下来时,明怀镜便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之前我总认为,一切都是从我被贬后的春日仙开始的,但其实不然,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有些太刻意了。」 雪天的八千明极总是安静非常,两人回来时正值下午,修士们都在远处的校场修行练功,只能听见缥缈的唿喝声传来。 又很快被纷飞的大雪沖淡了。 雷定渊却道:「但阿镜,这件事的目的不能不顾。」 明怀镜颔首:「他们以春日仙引我出来,看似是针对我一人,却必定会牵扯出其他,现在这样的局面,我怕最坏的结局……」 「是会鱼死网破。」 「『我死有疑』……」明怀镜一字一句,低声将这四字念出来,「原来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入局了。」 .. 自从空明泽之后,明怀镜整天待在八千明极的次数愈发少,反倒是时常跑去空明泽询问情况。 一开始还有侍从出来接见,后来便是让他直接去议事堂找白承之—— 到今天,明怀镜已经可以畅通无阻地游走在空明泽前殿各处,最后直接一推门—— 白静之看也不用回头看:「明公子?你来得正好!来来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满目皆是各色花木药草标本,白静之正坐在其中专心致志,明怀镜大氅也没来得及取下,上前道:「如何,有发现了?」 白静之起身让道,明怀镜便看见其桌上放着的,除了最开始的黑色粉末之外,还多出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株嫩芽,现在明明还是雪天,那株嫩芽却绿意盎然,生动得仿若春光。 明怀镜抬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去问,白静之便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明公子,它的名字,叫黄粱仙。」 「何意?」 白静之思考了一会,二话不说便伸手拿起了嫩芽,明怀镜立刻去拦,但白静之却十分无所谓:「不用,明公子,独根的黄粱仙对人是没有什么威胁的。」 说罢,他又招招手让明怀镜随他走,等到了议事堂,坐了下来,他才舒了口气:「原来坐在议事堂谈事是这种感觉。」 明怀镜笑道:「白二公子,从前没有来过此地吗?」 「来倒是来过,不过从前都是跟着我哥来的,」白静之在博古架间流连,最后从中取出一饼茶来,「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个吧,我哥珍藏了好久的!」 明怀镜坐在一旁,拿起嫩芽仔细端详了一会,白静之见状道:「明公子,你不妨闻一闻。」 嫩芽逐渐靠近明怀镜的鼻尖,立刻便有一股若即若离的奇异香气传来,但待到明怀镜想要再嗅,却又消失不见。 明怀镜微微蹙眉:「这味道……」 「不止如此,这药之所以叫黄粱仙,是有原因的。」白静之说着,便将这嫩芽带入茶水中涮了涮,随后将手一翻,过了一会,便有一只灵蝶,从殿外翩翩飞入其间。 第118页 那灵蝶轻飘飘地落在桌上,白静之用一手指沾了茶水,点在它的长喙之间,道:「明公子且看。」 只见那灵蝶沾上茶水之后,先是同往常一样扑扇着翅膀,但是,唿吸之间便乱了动向,飞得跌跌撞撞,却又愈发癫狂,如若进入黄粱梦境一般不清醒。 「它在做梦呢。」 白静之的声音极轻,似乎是怕惊扰了它的梦境,明怀镜屏气凝神,表情越来越凝重,死死盯着那灵蝶看。 只消片刻,灵蝶就逐渐没了气力,从羽尖开始,仿若火焰灼烧般殆尽—— 最后掉在地上,残羽扑腾了几下,就彻底不动了。 「……所谓黄粱仙,除了香气善于隐藏之外,」白静之随手挥了挥,那灵蝶便碎成了尘沙飘散,「还有其毒性,如若黄粱大梦一场,让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明怀镜握着眼前的茶杯,看着其中的倒影,突然觉得心有余悸起来:「还好,净水镇那次没有出什么事。」 否则又会是另一个封门铺。 相对无言之时,白静之捏着黄粱仙,「嘶」了一声:「不过,抛开黄粱仙不说,这毒药的确有些意思,我还从来没在外面见过这样的毒。」 「与它类似的也没有吗?」 白静之撑着脑袋想了一会,此时窗外,白承之却正好路过,只见他瞥了一眼,便道:「我方才正在找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白静之答道:「哥哥,我这不是有事吗,明公子来找我问药来了。」 白承之的嘴一张一合:「……可是小殿下,那太危险了,天帝天后不会同意的。」 明怀镜勐地抬头:「你说什么?」 白静之疑惑道:「啊?我说我还没来得及找,正巧明公子在这里,我可以去拿捲轴过来,对着找,找得快一些。」 窗外无人。 明怀镜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外面有光透入,刚好晃过他的眼。 迟疑了片刻,明怀镜道:「……无事,我今日来这里,雷门主也知道,再过一会,他应该就会过来了。」 白静之一拍大腿:「那正好,多个人多个帮手,我现在就去拿!」 但在白静之即将踏出门边的那一刻,明怀镜还是将他叫住了。 「怎么了?」白静之回身过来。 明怀镜张了张口:「白二公子,你……白门主他今日在何处?我找他有些事情。」 白静之道:「我哥?他刚刚不是才过去吗,但是见你没反应,就先走了。」 明怀镜点点头,白静之便自顾自走远,一时间,大殿内又只剩他一人。 不知为何,明怀镜看着眼前景象,思绪突然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又见窗边闪过人影,明怀镜立刻警惕起来,手掌一翻,运起灵力,沉声道:「谁?」 「明公子,」门外传来声音,「雷门主到了,吩咐我带明公子过去。」 明怀镜起身开门,看见眼前的侍从,微微松了口气:「多谢,带路吧。」 那侍从只是一颔首,回身便走,但就在这一瞬间,明怀镜的神色立即便沉了下来,旋即一手死死钳住那侍从肩膀,冷声道:「雷门主只会主动来找我。你是谁?」 眨眼间,侍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软剑,光亮晃眼,明怀镜见状直接哼笑出声:「找死。」 说时迟那时快,谢安笔迎上那长剑,相击时长剑一下飞出八丈远,最后「登」一声被钉在柱上震颤,明怀镜还要继续出手,却听得身后传来白承之的声音:「……那太危险了。」 谢安笔再次飞出时,明怀镜抽出空来回头—— 但身后什么都没有。 有极快的唿啸声传来,那是谢安笔扑空的声音,明怀镜又去看方才侍从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 殿内殿外,只有他一人立于其中。 风声在耳边轻拂而过,明怀镜放轻了唿吸。 他知道有哪里出了问题。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再轻举妄动。 但明怀镜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冷汗正沿着嵴背与额角滑落。 「我需要保持清醒。」明怀镜心说。 于是只见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仿佛换了一个人,冷冷地看着手中的谢安笔,随即将笔尖对准自己,无知无觉般狠狠落下! 「小殿下!」 他恍若未闻,笔尖锋利若刃。 …… 「小殿下,你不要乱跑!」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怎么样。」 谢安笔穿过血肉时,只要明怀镜想,是不会有任何声音的。 如春风一般悄无声息。 …… 「小殿下——!」 不知心中何处,有沉闷又悠远的钟声响起,惊鸟掠过。 明怀镜睁开了眼睛。 第63章 黄粱仙·三 两百七十年前,天界。 金明殿前。 「小殿下……这么做真的能行吗?」一神侍隐藏在柱子后面,眼神躲躲闪闪。 「有什么不行的?马上就是我的十岁生辰宴了,那当然要去杀一只邪祟,证明我很厉害!」 回答这人看着的确是十来岁的年纪,但容貌已经生得十足好看,眼眸一转,嘴角含笑,仿若春风佛面—— 正是明怀镜。 眼看那神侍依然畏畏缩缩,躲在柱后不敢再踏出一步,明怀镜两手一下叉在腰间,看着像是要生气了:「父皇母后叫你来照顾我,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 第119页 「别!别,小殿下,你这话说的,」神侍擦了擦额头的汗,「紫金大帝与帝后要我照顾好你,你现在要去涉险,那我当然要拦下……」 闻言,明怀镜再也不跟他多做废话,「哼」了一声便往外走。 再过一月,便是明怀镜的十岁生辰宴,作为天帝之子,其阵仗必然是惊天动地的,故而早在一年之前,整个天界,便开始为之做了准备。 金明殿也不例外。 各路神侍穿行在金明殿之间,明怀镜看得直皱眉头:「我都说了不要不要,现在连我的寝殿也要摆弄,真是麻烦……」 神侍跟在他后面,闻言也不敢吱声,明怀镜在金明殿外来迴转,遇到别人打招唿时也懒得理,半响,勐地转过头来:「他们说我会在生辰宴上与谢安笔会面,你说,谢安会不会认我为主?」 神侍被明怀镜吓得后撤三步,听见「谢安笔」三字,脑子一抽便道:「小殿下你开玩笑呢,那当然是做——」 明怀镜眼睛亮亮,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就等着你露面,谢安笔就立马冲上来认你为主了!」神侍坚定地一拍自己的胸口,「绝对没问题!」 ——才怪! 天上地下,不论妖魔鬼怪,神仙凡胎,谁不知道谢安笔已经有上千年没认过主人? 这等神器中的神器,别说凡人没见过,就连神仙,也快要把它当作一个美好的传说来敬仰了。 连当今名震三界的紫金大帝都没能让谢安乖乖服从,更何况一个十岁的小毛孩子? 但明怀镜哪里管得了这些,有人觉得他行,他就觉得自己一定可以,神侍话音刚落,他便伸手拍拍神侍的肩膀:「既然如此,那我更要下凡去除祟,让谢安笔看看我的实力。」 闻言,神侍心里一凉。 怎么这话题又被转回来了?! 明怀镜笑得十分狡黠,得逞后找了个角落随意捏了个决,便将自己改头换面了一番,旋即扭头就要踏出金明殿门—— 「谁让你站在这儿的?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这声音大约来自百步开外,听着非常之不客气,明怀镜侧头去看,周围却全是来往忙碌布置的神侍,并没有其他人。 「……放你娘的狗屁,你还敢还手?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过是个区区土地,连仙君都不是,谁让你来小殿下的寝殿的?」 明怀镜越听,脸色便愈发难看,抬脚便向着声音源头走去,那神侍慌慌张张跟上:「估计是哪家童子闹着玩呢,小殿下你别管——」 「管」字才落下半截,那神侍便说不出口了。 明怀镜拐进了自己寝殿后花园的一条小巷子里,现在这里四处都盛开着白花,但仔细一瞧,那上面却沾着点点血迹。 十步开外,一众小仙童将中间一人团团围住,那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上还有一摊血。 明怀镜冷笑一声:「老九,你管这叫『闹着玩』?」 神侍被点了名字,看着眼前场景,脸色也难看了几分,不再吭声。 他知道这位小殿下,现在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那群小仙童看见这两人过来,丝毫不慌,为首的那一个见状,对着地上那人狠狠啐了一口,才慢慢悠悠转过来,上下打量了明怀镜一番。 即使这人看着比明怀镜高出了半个头,明怀镜也仍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半响,那人嘴角一咧,欠欠笑道:「小毛孩儿,你谁啊?」 明怀镜温和一笑,先是稍微作了一揖,旋即一转手腕,二话不说便挥拳上去:「我是你爹——!」 啪! 仙童头朝一边狠狠一歪,当场血花四溅—— 明怀镜脸上还挂着笑,同时又按着这仙童使劲捶,一拳一招:「这叫先礼后兵!那叫神龙摆尾!五虎擒鹤!猴子捞月!我让你欺负人!」 速度之快,眨眼间便是一招接着一招,一拳接着一拳,竟压得那仙童毫无还手之力! 旁人看得眼花缭乱,直到听见颤颤巍巍的「救命」二字,才想起来扯着嗓子大叫—— 「救命啊!打人了打人了!!」 「叫人——叫人叫人叫人!这是谁家的畜牲敢在金明殿放肆,快把他撵出去!」 明怀镜闻言完全不管,老九往那群人前一站,气场瞬变,礼貌道:「我建议各位不要多管闲事,此外,祸从口出。」 最后一拳挥下,刚好落在仙童脑袋旁边的地砖上,那砖立刻便碎成了渣,碎片擦着仙童的眼角而过,如同血泪溅落。 这下轮到明怀镜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扫视一圈:「刚才打人的,还有谁?」 众仙童看着他,咽了口唾沫。 但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更何况这伤疤现在还没落到自己身上,只听人群里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给我上!报仇!」 明怀镜当即便给老九使眼色,随即喉中一哼:「找死。」 老九侧身一躲便让袭来的仙童扑了个空,他整了整衣领,又和和气气走上前去,将地上被打的那小仙扶了起来:「别怕。」 小仙左边眼睛还肿着,声音细若蚊蝇:「你们没必要来的……」 老九摇摇头,只是将小仙带去了一边:「你看吧。」 话音刚落,明怀镜又是一拳,周围已经没什么人敢围上去,明怀镜眼尾一挑,独自立于最中心,气息平稳,站得如若松柏。 第120页 反观旁人,累得像老狗喘气,明怀镜随意瞥了一眼,没忍住笑出声来:「一个个都比我大了四五岁吧,连我都打不过,不嫌丢人啊?」 方才最先被打,此时躺在地上装死的仙童闻言便一个鲤鱼打挺:「你知道我们是谁家的吗?!」 明怀镜看也不看,向着老九二人走去的同时,两侧便十分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 闻言,他漫不经心道:「谁家的?」 「四大神族,听过没?当今神仙界紫金大帝的左膀右臂!」仙童啐了口血沫,莫名昂首挺胸起来,「聚泉殿,听过没?其中最有钱的那个!」 明怀镜掀起眼皮:「哦。」 …… 过了良久,明怀镜笑出声来:「那我说我是你爹,也没错啊。」 旋即,只见明怀镜打了一个清亮的响指,外貌穿着立刻变化—— …… 「……小殿下?」 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明怀镜抱臂挡在那小仙跟前,不说话了。 只见方才还嚣张至极的仙童「噔噔噔」连退三步,眨了好几下眼睛,最后肯定道:「他绝对是假冒的!给我上——」 .. 半柱香后,明怀镜揉着酸痛的手腕,斜眼看了地上躺着的一圈人,道:「滚,别来烦我。」 众仙童闻言拔腿便要跑,又听得明怀镜在后面淡淡道:「回去告诉你们聚泉殿的人,从那送来的生辰礼,明怀镜不要了。」 这下,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舒了口气,转身就看见那小仙仍然站在老九身后,便上前递给了他一张手帕:「你还没走啊,喏,擦擦吧,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 那小仙往前蹭了几步,道:「土……土地,我叫池砚良,是个土地小仙。」 这声音越说越小,头越低越下面,明怀镜见状两手一拍他的肩:「池砚良,真是个好名字!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池砚良闻言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磨蹭半天才掏出来,明怀镜定睛一看,那是一块晶莹剔透,泛着红色灵光的石头。 「他们嫌这礼物太磕碜,」池砚良又要把石头塞回去,「确实有点,我看着也觉得……」 明怀镜一下把那石头拿了过来:「诶,别收回去啊,这礼物我很喜欢,别听他们的。」 老九抬头看了看天色:「小殿下,再不下凡,待会天黑,出来的邪祟可就与白天的不一样了。」 明怀镜随意一摆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打不过。」 似乎是感觉到池砚良半天没说话,明怀镜侧头一看,才发现池砚良瞪着眼睛望着自己,哆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小,小,小殿下?」 闻言,明怀镜挥袖,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正是,在下明怀镜,你不用这么拘束,我俩差不多都是同龄人,叫我名字就行。」 语毕,明怀镜就拉着老九转身欲走,还没过几步,就突然感觉衣角被牵住了。 他回头一看,正是池砚良追了上来。 便听得池砚良支支吾吾道:「……小殿下,我能跟你一起吗?」 第64章 黄粱仙·四 纵使不论天上地下,只要是神仙界,在人间修士的想像中,都与蓬莱仙山啦,奇珍异宝啦,能人异士啦之类的形容差不离—— 但其实在哪里待久了,最后都会变得平平无奇,寡淡无味。 尤其是在明怀镜的眼里。 虽然他在天界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但俗话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在凡人的眼中,明怀镜也早已是个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神仙了。 在如此长久的岁月里,明怀镜在天界与地府之间来回穿梭,爬坡上树,上房揭瓦,全然不顾自己身为紫金大帝家的小殿下的形象,已经成为各路神仙中,心照不宣的共识—— 但时间一长,明怀镜也时常会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毕竟无论自己怎样不管不顾地贪玩,身份摆在那里,他仍然是有矜贵身躯的小殿下,平日里其他家的仙童神侍陪着玩玩也就算了,但若是真的遇到有性命之危的事情,沾上了麻烦,谁也别想跑。 更别提还真的有人愿意主动跟着他下凡,还是去做除祟这么危险的事。 被臭骂一顿还算是谢天谢地了,万一弄丢了神职神位,那真是求天问地都没用。 因而,池砚良刚一说完,本来还不敢再抬头看明怀镜的眼睛,却先被这位小殿下一抓肩膀! 随后,便见明怀镜一双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坚定道:「当然,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记得的。」 池砚良:「......啊?」 老九站在一旁,闻言头又疼了几分:「这位......小土地仙,人间的邪祟可不比神仙界的听话,很有可能会遇到很多意料之外的场面,你当真要跟来?」 明怀镜生怕池砚良反悔了,手肘直捣老九,一边勾着池砚良脖子就往外走:「此言差矣,老九,你不觉得,放池砚良自己在天界待着,反倒更危险吗?与其被人欺负,还不如主动迎击,反正都是打架,就算运气不好死了,至少也是自己选的路,对不对?」 池砚良犹豫了一会,最后默默点头。 明怀镜简直要笑开了花,随手一挥便将自己和池砚良的面貌都变了个大样,道:「你若是愿意,以后没事就来找我玩,我保证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 第121页 老九跟在后面,四处探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闻言赶紧朝天上使劲挥挥手:「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小殿下你瞎说什么呢!回头让司命真君给你去去晦气!」 但明怀镜才懒得管这些,随意道:「我就说着玩玩,再说了,司命又管不了神仙命数,你找他有什么用?」 不愧他从小到大愿意使劲折腾,早早就把天界各处的暗道小路摸了个一清二楚,几句话间,便躲过了众多神侍经过的地方。 五步之外,就是降神台。 老九矮身在降神台一探,回首道:「天气不错,就是快要天黑了,小殿下,你想没想好是去人间哪处——小殿下!!」 原先站着两道人影的地方空空如也,还没等老九说完,明怀镜就捞起池砚良跳了下去! 老九被吓得说话的音调都噼了叉,只来得及听见明怀镜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你快点......不知道!管他呢——去了再说!」 .. 天界降神台与人间的距离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因此纵然明怀镜在途中努力稳住身形,落到人间时,还是被四处乱飞的鸟撞翻了好几个跟斗,差点把池砚良甩出去—— 还好在将要头朝下落地时,池砚良将手一挥,身下的土地便平地生出大片高高的凸起。 「砰」一声,两人落地,扬起一阵尘埃。 明怀镜仰躺在土堆上,大字朝天,缓了好一会,才道:「......真好玩,这土软软的,一点也不疼,池砚良,你这招叫什么?」 「没有名字,」池砚良有些吃力地从土堆的人形坑中拔了出来,「土地都会这一招,平日里是用来睡觉和保命用的。」 天上又现出一道人影,明怀镜不紧不慢地起来拍拍屁股,又把池砚良拉去一边站着:「我能学吗?」 池砚良有些踌躇,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此时,一声巨响,土堆炸开,又一个人形坑不偏不倚地落在方才两个坑中间。 明怀镜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什么直说就是。」 说罢,他又踱步上前,探头一看那土堆,拉长了调子:「三个好兄弟,肩搭肩,感情真好——」 便听得老九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呸!这的土怎么有股怪味......小殿下,你没事吧!」 明怀镜索性直接坐在土堆上,大声道:「有事有事,我快要痛死啦!」 话音刚落,地下老九的动作瞬间便慌乱了起来,虽然嘴上说着「小殿下你骗人的吧」,但不过片刻,便见老九灰头土脸地探出半颗脑袋,幽怨道:「小殿下,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习惯?」 明怀镜两手向后撑在地上,笑道:「等你什么时候不上当了,我就改。」 见老九也爬了出来,池砚良挥挥手,土堆又十分听话地逐渐消减下去,重新变成一片平地。 池砚良小声道:「小殿下......我教不了。」 明怀镜回头看他:「什么?」 「这个法术,是每个土地仙生来就会的,就像唿吸一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躲藏就是土地的天性,」池砚良停顿了一会,声音更小了,「小殿下不用学这么窝囊的法术。」 闻言,明怀镜显然有些没想到他会这么答,眼见池砚良的头又要低下,便不解道:「这法术窝囊吗?遇到危险打不过就跑,还能保命,这不是很厉害的法术吗?」 池砚良抬头看着他。 明怀镜勾着他的脖子晃了好几下:「躲避不可耻,且有用,大不了下次再战,没必要非得去受几个伤,量力而行就行,你——」 「嘘,」老九藏方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此时表情略微严肃起来,「先别说话,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三人立刻屏息,将唿吸声放至最浅。 神仙的五感与凡人不同,凝聚神识感受外界之时,传说修为高深者,甚至能够察觉到方圆百里的动静。 当然,在场无人达到这种境界,不过也够用了。 风声吹过,近处有树林沙沙,鸟雀轻啼,流水潺潺;远处有人头攒动,吆喝叫卖,鸡鸣狗吠;再远处,又是远山。 明怀镜闭眼仔细感受,并没有听见有什么异常,正准备开口说话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啼鸣—— 那是区别于所有鸟类的音色,清透又明亮,仿佛刺破暗夜的一点微光。 明怀镜勐地睁开了眼睛,轻声道:「......八千明极?」 老九往前走了几步,闻言有些奇怪:「什么八千明极?」 那鸟鸣声音不大,听来离此处已经有些距离,但不知为何,明怀镜就是能准确地捕捉到它。 「有金乌的啼叫声,八千明极也在这里,」明怀镜有些兴奋起来,「看来我们来对地方了。」 八千明极作为四大神族榜首,斩鬼除祟已是人尽皆知,在邪祟看来,这群神仙当真是活阎王一般的存在。 因而有八千明极在,便一定意味着此地不太平。 明怀镜抬脚就要往金乌声传来的方向赶,却被老九先一步拦在了身前:「等等等等,小殿下,既然八千明极都来了这里,不如我们——」 明怀镜毫不犹豫地灵活转身,两步便越过了他:「不要,我费了这么大功夫来这,要是看都不看一眼就走,岂不有损我的威名?」 老九有些无奈:「......小殿下,你的威名在天界早就被你自己糟蹋完了。」 第122页 明怀镜清了清嗓子:「那又如何?再说了,八千明极都在这里,你还怕我出事不成?」 这下终于把老九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于是只能作罢,一边扶着剑,一边跟在明怀镜身后,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但奇怪的是,三人往鸟鸣来源处走了许久,有好几次都觉得快要到了,却又在一瞬间拉开了距离。 一炷香后,明怀镜叉着腰,看着树上被自己刻了一次又一次的划痕,道:「又走回这里了。」 那若即若离的鸟啼未曾断绝,一直萦绕在三人耳边。 明怀镜抬头看了看四周:「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收穫,至少一开始还只能凝聚五感才能勉力感受,现在仅凭耳朵就能听见了。」 「但是我们迷路了,」老九再在这棵树上刻下一道划痕,「这邪祟真会选地方,我都想直接烧了这块地。」 明怀镜抚掌道:「不错不错,有我的风范了,但是不能这么做,否则跟天上那群狗仗人势欺负人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见老九不再说话,明怀镜便随手捞起一片树叶:「这样就行了。」 与此同时,便见他眼也不眨地将树叶往自己手心一划,有丝丝鲜血渗出手掌,老九道:「小殿下!」 一旁的池砚良也被吓了一跳,却见明怀镜一摆手,手掌稍一用力,那血便如同丝线一般落下—— 但还就在血液将要沾到土地的一瞬间,它便如同活过来一般,迅速缠绕上几人的手腕,另一端往四周延伸出去,仿若没有尽头。 「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这么点血又不会死,」明怀镜看着这条线,颇为满意,「这一招名为「探生」,不论走到哪里,只要顺着这条线,就能回到原点,我新学会的,不错吧?」 老九看着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但探生会不断消磨血,血不够就用灵力来代替,你现在才多大?」 不知是不是明怀镜方才的举动给了灵感,池砚良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也不管旁边两人在说什么,过了半响,他突然蹲下,伸出手来。 明怀镜见状立刻闭嘴,轻声道:「怎么了?」 池砚良并没有马上回答,只见他手心里接触到土地的一剎那,又阵阵光辉向四周散发而去。 一杯茶的时间,他终于抬头,声音中染上些奇怪的意味:「......小殿下,这里的土里,好像有东西。」 第65章 黄粱仙·五 话音刚落,明怀镜还没来得及问究竟是什么,便听得身后的老九一阵干呕,于是只见他十分自然地后撤几步,看了看自己的衣摆,面不改色道:「什么东西?」 池砚良面露难色,有些犹豫起来:「......不知道,我看不清,但应该不是什么好相处的玩意儿,否则我们也不会一直在此处绕圈了。」 老九扶着树干艰难起身:「不会是一直沉积在这里的尸体什么的吧?」 但又恰逢池砚良此时走远了去探看其他地方,老九自然没有得到回答,明怀镜伸手拍了拍老九的肩膀,沉痛道:「辛苦你了。」 老九一把掀开了他的手:「小殿下,你别来这套,要不是你急匆匆就往下跳,我也不至于以身试毒。」 「好吧,」明怀镜干脆耸肩,自顾自往前走,「谁叫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呢。」 老九看着明怀镜的背影,沉默了。 十来岁的小孩...... 谁家小孩十来岁的时候就活了近百年啊? 谁家小孩十来岁的时候就敢一挑十啊?? 谁家小孩十来岁的时候就把天上地下都跑遍了??? 老九气沉丹田,道:「小殿下!」 明怀镜放慢步子,侧过头来眨巴着眼睛:「怎么了?」 看着明怀镜的那张脸,老九最终还是嘆了口气:「......你等等我。」 由探生延伸出去的血线共有三条,三人合计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分头行动,各走各路。 临走时,明怀镜扯了扯手上的血线,道:「路上要是遇到什么危险,这根红线会感应到,这上面有我的灵力,可以用来挡下一击。」 这话自然是说给池砚良听的,从前他也听过不少类似的嘱咐,但这次,他却少见地没有觉得有被轻视的意味。 眼见池砚良与老九先后走出视线范围,明怀镜垂眸,缓缓低下了头。 他所在的路,只剩下中间的那一条。 这次来人间,并非明怀镜任性的胡思乱想,从前他也除过不少祟,有时候是顺手,有时候是有所图谋,但都有人作陪。 至于那个作陪的人是谁,明怀镜现在并不想提起,于是就朝着头顶挥了挥手,希望那人的面貌在脑海里赶紧散去。 「这厮想来就让人生气。」明怀镜低声道。 而为何这次除祟是老九一同前往,自然是明怀镜将背后的消息瞒了个一干二净。 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背后的原因,即便是老九。 明怀镜睁开眼睛看着血线延伸的尽头,眼神冷冷,仿佛变了一个人:「我来找你了。」 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 明怀镜恍若未闻,开始提步向前,踩得脚下的树叶咔嚓作响。 半响,他笑道:「上次你伤人的帐,我还没算呢,你现在不答话,那就最好趁早选个靠得住的神仙,保佑自己可以永远躲得过我。」 能让神仙迷路的鬼祟并不多,明怀镜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现在这一只,也许还差不远,就能修成灾秽了。 第123页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斗得过它。 毕竟上次头回对上时,都受了不小的伤。 明怀镜眼底的戾气又重了几分,身周逐渐有灵气汇聚,震得四下鸟虫噤声。 地上的土地松软,明怀镜行路时发不出任何脚步声响,他向下一瞥,平日里素来柔若春风的淡色眸子,此时闪着刀刃般的寒光:「这地下埋了多少人了?」 ...... 「你吃了多少人了?」 终于,地里有丝丝血腥气传来。 明怀镜将身蹲下,轻捻着泥土:「跟着我下来的那两位中,有土地仙,天生克你,想吃他们,你就别做梦了。」 万物寂静中,唯有金乌的啼鸣清晰可闻。 明怀镜停下了脚步。 声音来自东南方。 只见他身形微沉,后撤一步,气沉丹田之间身周灵气四溢,转眼间便不见踪影,如同游鱼一般向声音源头而去。 金乌啼鸣之声在耳边愈发近,待到那点点飞羽在明怀镜眼里已经能清晰可见,他才终于慢将下来。 「原来是之前不够快,所以才一直赶不上。」明怀镜心说。 金乌近在眼前,甚至有些碎羽从空中缓缓落下,明怀镜停下之时便顺手接下一片,同时便觉身后一凉,旁边有人道:「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明怀镜看也不看便将金羽朝后飞出,同时扶起一旁树下坐着的一个神修,道:「没事吧?」 方才那一招速度太快,神修明显还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小殿下?」 明怀镜转身拍了拍手:「我发现你们看到我的头三个字都会叫『小殿下』,能不能好好聊个天?」 但定睛一看,眼前空空如也。 那神修才道:「小殿下小心,这片树林会吃人。」 「嗯。」明怀镜环视一周,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神修恍然大悟道:「那个,我们少主方才去追那鬼祟去了,可能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明怀镜勐地扭过头:「追鬼祟去了?」 神修点点头。 「哦,那你们少主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明怀镜莫名笑了一声,「毕竟那鬼祟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神修也不敢多问,就在这时,明怀镜手腕微动,他蹙眉一瞧,正是那血线在抖,明怀镜抬手就要注些灵力进去,却不成想,那血线「啪」的一声,竟然断了! 明怀镜当即心说「不好」,立刻就要接上,但树林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四周的场景又开始迅速变化起来,明怀镜没来得及反应,脚下一个踉跄,便见得周围八千明极的神修齐刷刷围上前来:「保护小殿下!」 明怀镜即刻便用灵气凝作利刃,无语道:「保护我干嘛?打啊!」 霎时间,树林里黑影幢幢,疯也似的朝众人扑来,明怀镜的利刃与八千明极的金乌在空中与它来回制衡,不分上下却也难以尽除,几招过完,有神修道:「不好,它又要跑了!」 明怀镜分出心来:「又?」 「是啊,这鬼祟狡猾地很,每次打不过就跑,覆盖范围又大,所以少主才去找它的本体,想要一击毙命!」 语毕,明怀镜就在心中琢磨着些什么,余光却瞟见一抹光闪过,与此同时有剑嗡鸣而来,他下意识就要勾起嘴角,随即便听得不远处传来沉沉二字:「躲开。」 明怀镜哼笑一声,利刃攻势愈发勐烈:「你让谁躲开?」 便听得那声音一声轻嘆:「八千明极。」 这四字一出,底下的神修便立刻变化方位,眨眼间便成一阵,金乌在空中层层盘旋,向着黑影步步紧逼。 很快,金乌羽墙处就开了个口子,只见一道挺拔人影手提长剑,逼得鬼祟逃不得寸步,但它在金乌墙中横冲直撞,眼见有神修快要支撑不住,明怀镜当机立断在手心狠狠一割! 鲜血涌出,明怀镜灵气上涌,剎那间便引导着鲜血再次变作血色丝线,「噌噌噌」穿透金乌羽间流出的缝隙,片刻,那鬼祟便被血线桎梏在金乌中心,如同被困在牢狱中一般,半分都动弹不得。 剑身震颤,鬼祟还没来得及发出濒死的呜咽,便被万剑穿刺成了筛子,消散不见。 明怀镜踏着血在线前。 提着剑的那位还是一幅少年模样,只是看着比明怀镜稍大些,见状,微微皱眉道:「小殿下,你怎么来了?」 明怀镜面无表情:「这位大名鼎鼎的八千明极雷定渊雷少主,也没告诉我会来这儿啊。」 还没等雷定渊说话,明怀镜就挥手撤下了血线,便有一只金乌飞来,托着他缓缓落地。 明怀镜伸出手来摸了摸金乌毛茸茸的脑袋,道:「辛苦啦。」 金乌啾鸣一声,全然没有之前杀气腾腾的样子,飞走了。 雷定渊撤回佩剑,道:「斩鬼除祟是八千明极的责任,我当然要来。」 明怀镜看着眼前此人,坦然道:「哦,那好吧,我跟雷少主的目的有些不太一样,我是来报仇的。」 两人僵持在原地,周围的神修见状也无人敢上前,半响,雷定渊似乎终于妥协了,朝四周挥了挥手:「今夜各位辛苦,回去休息吧。」 语毕,神修们作鸟兽散。 沉默片刻,雷定渊终于开口道:「你上次也受伤了。」 明怀镜无语道:「我那算什么伤啊?手指破皮和腹部贯穿,谁更严重?谁让你上次给我挡的?」 第124页 雷定渊二话不说便拉过他背在身后的手:「这叫手指破皮?」 明怀镜也毫不客气,伸手就要去摸雷定渊的腰腹,热气相贴的一瞬,雷定渊微微后撤了一步。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雷定渊闷声道。 明怀镜往地上一坐:「那你也没必要救我。」 雷定渊微微弯腰看着他:「你是小殿下,我当然要救你。」 闻言,明怀镜「嘶」了一声:「你这话就说得奇怪了,小殿下又怎么了?倘若我今日是个无人在意的乞丐,你就不管了吗?」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怀镜嘴角一勾:「那不就成了,再说了,你还是八千明极的少主呢,我作为未来的天帝,帮自己的爱卿报仇不是应该的吗?」 雷定渊直起身子,道:「我什么时候是你的爱卿了?」 明怀镜耸肩道:「反正也是早晚的事,爱卿扶我起来。」 雷定渊满脸无奈地看着他。 见他没反应,明怀镜两腿一摊:「阿渊扶我起来。」 雷定渊嘆了口气,上前扶起他:「你这样可不像个小殿下该有的样子。」 明怀镜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是吗,小殿下应该是什么样子?」 过了半响,雷定渊终于憋出一个字:「你。」 明怀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但笑着笑着,他便笑不出声了,雷定渊见他这幅模样,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问道:「出什么事了?」 明怀镜表情严肃:「出大事了。」 待到两人往回走,纵使明怀镜凭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沿着三条路都搜罗了个便,也再没看见老九与池砚良的踪影。 回到最开始刻着字的树时,明怀镜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上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东西。 明怀镜面色凝重,迟疑道:「不好,他们不会是以为我出事,去搬救兵了吧?」 果不其然,走近一看,那树上刻着日月同辉的符号,明怀镜挥手一看,那符号便化作点点金字—— 「此地安全,小殿下见此静候,九速归。」 第66章 黄粱仙·六【我回来了!】 纵观三界,虽说以明怀镜的性子,从来谈不上有人缘不好的时候,毕竟就算有神仙对他颇有微词,碍于他的身份也不得不咽下去。 但明怀镜自己心里可清楚得很,哪些人只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哪些人是逢场作戏,哪些人是冲着他的地位和身份来的,又有哪些人是真心实意为他好—— 年龄和心智可不一定就必须对上,更何况是说着十岁,但实际算来已经活了许多年的明怀镜。 能称得上交心的朋友有几个,他心里门儿清。 但如此这般,就会有个问题。 交心的朋友,有些话和行动必然会直来直去,不会来徵得他本人的同意,比如现在—— 明怀镜瞪着眼睛,来来回回将老九自顾自留下的那行字瞧了五六遍,越看眉头越紧,最后将身一蹲,揪着头髮道:「我们完蛋了雷定渊!」 雷定渊看着他,默默道:「不是『我们』,今日除祟本就在八千明极计划中。」 明怀镜闻言勐地一抬头,似是十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雷少主,半响才道:「阿渊,救救我。」 「......」 明怀镜惊疑不定:「你要弃你最好的朋友于不顾了吗?」 「......」 明怀镜仍不死心:「......至少帮我打个掩护吧?」 雷定渊上前将他扶起:「你先起来再说,否则待会天帝天后来了,见你这幅样子会更生气。」 谁知明怀镜听了立刻便反抓住雷定渊的手腕扭头就跑,扯得雷定渊一个踉跄:「去哪?」 明怀镜火急火燎地往林子外赶:「你算是提醒我了,我方才看了老九的明符,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我下凡来了,难不成还要留在原地等他们来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所谓明符,便是老九留在树上的那道日月同辉样式的符号,与天帝明还真的法力相连,若是触发,便能即刻发出消息,是逃命搬救兵的一把好手。 「但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想搬救兵啊!」明怀镜在心里咬牙切齿。 此地的灾秽已经清除干净,自然也不会再迷路,两人在林间穿梭得极快,眼看就要走到林子外圈,明怀镜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雷定渊始终与他隔着一步距离,见他不再往前走,问道:「怎么不动了?」 「我觉得不对,」明怀镜摸了摸下巴,居然十分认真地回答起了这个问题,「你看啊,我们现在逃走,岂不是坐实了我是偷偷下凡的?」 雷定渊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明怀镜又道:「其一,若是老九回去没有供出我来,只是说我遇见危险了呢?」 话音刚落,雷定渊的表情微微一变,嘴角便含了抹笑意,明怀镜随意挥了挥手:「哎呀好了好了,我知道自己的德行,他们不会相信的,但是还有其二。」 「我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反正最后无论如何都要被抓回去,那我还不如主动迎难而上,说不定父皇母后看我认错诚恳,就不会罚我了!」 明怀镜觉得自己简直想出了个绝妙至极的法子,见雷定渊没反应,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阿渊,你觉得此法如何?」 第125页 雷定渊侧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终于点了下头。 「好,」明怀镜又抓着雷定渊往回走,「现在我们就回那里去等着,我还要装着受了点小伤,你记得配合我一下。」 「你本来就受伤了。」 明怀镜倒是愣了一下,直到雷定渊眼神示意了他的手掌,明怀镜才想起来这回事:「那正好,本来还想让你打我一拳的。」 话间,两人离明符越来越近,隔着百步之外便看见那树下隐隐约约有好些人影,明怀镜清了清嗓子,故意哑着声音道:「阿渊,快来扶我!」 雷定渊索性直接将他背了起来,此时树下有人转身,正是老九,只见他一手指着两人的方向,一边在开口说些什么,随即又赶紧带着身后的小仙赶了过去,明怀镜虚弱道:「......你们来了。」 老九急匆匆迎上前去:「小殿下!小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这样一来,周围的小仙都鱼涌似的围了上去,明怀镜明显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在雷定渊背上待着也不是下来也不是,只能耷拉着脑袋,耳语道:「......他们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雷定渊悄声回答:「是你装得太像了。」 四周声音嘈杂不断,颇有鸡飞狗跳之势,眼看局势就要控制不住—— 「明怀镜。」 这声音温柔又有力,如同滴水落石,乍一听并不觉有异,但三字一出,所有声音都迅速消减了下去。 无人再敢答话。 有人信步而来,明怀镜听了便狠抓一下雷定渊的肩膀。 他当然知道是谁来了,虽然之前嘴上这么说,但身体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待到那脚步声在明怀镜面前不远处停下,他才听见雷定渊开口说话,波澜不惊道:「天后,小殿下已经无事了。」 「嗯,」雷浥尘轻轻点头,「放他下来吧。」 但雷定渊始终不动。 两方就这样静静对峙在此。 气氛实在太过诡异,周围已经有小仙忍不住了,欲上前解围,却被老九拦了下来。 终于,明怀镜拍了拍雷定渊的肩膀,作势要下来,却感到雷定渊的手反倒紧了些,同时被他抢先道:「但小殿下受了伤,暂时无法自行走路。」 闻言,明怀镜心里狠狠一跳。 如果说之前的「我们」是明怀镜硬要拉着雷定渊一起,那现在,是真的要同甘共苦了。 雷浥尘许久没说话,过了好半响,突然笑出声来:「雷定渊,作为我们八千明极的少主,怎么如今还要替明怀镜撒谎了?」 雷浥尘——九天三界广天地神通仙尊五福娘娘。在成为天后之前,亦是八千明极前承灵真君,平日里温和亲人,遇到事情却是绝对的雷厉风行,那把念生剑,穿过血肉时滴血不沾身,这么多年来,还未曾有哪只鬼逃过其剑下。 虽然她与雷定渊并无任何关系,但不论是按照神号位列还是修为深浅,可的的确确是稳坐雷定渊本家的大前辈之位了。 因此也明怀镜是如此的反应更不奇怪,两人明目张胆地当着这位大前辈的面撒泼赖皮—— 只见雷浥尘手一挥,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便要离去,明怀镜赶紧连滚带爬地从雷定渊身上滚下来,抓住雷浥尘的衣袖:「娘!娘,我一点事也没有,你看,我现在还好好的,跟阿渊一点关系都没有!」 雷浥尘头也不回:「嗯,你们俩倒是都有长进了。」 眼见她态度松和了些,明怀镜心中一喜,就要说话,却被雷浥尘接下来的话浇得心头一凉—— 「金明殿内外一共一万六千八百七十三块砖,你已经跪过九千三百块,这次不能跪殿内,说吧,想跪殿外的哪一块砖?」 第67章 黄粱仙·七 天界,降神台。 明怀镜老老实实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这个姿态他已经维持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 侧头一瞥,雷定渊正站在他的身边,见他看了过来,雷定渊歪头,眼神似是在询问明怀镜有什么事,脸貌看着却是十足的云淡风轻。 明怀镜把头偏了回去,与此同时,又悄悄伸手碰了碰雷定渊的食指。 原本偷偷熘下凡,这只是他一人的事,结果好死不死拉着雷定渊一起当了垫背的—— 雷定渊感受到了明怀镜的触碰,却也并没有什么表示,明怀镜停顿了一番,又转而在他的手背上写字: 「对不起。」 最后一笔刚刚落成,明怀镜就感觉到此人身形微动,遂心中大喜,正要说话,却先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咳——咳!」 即便是跪在地上,雷定渊也依然不失礼仪,作揖道:「紫金大帝。」 这位被称作「紫金大帝」,平日里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便是明怀镜的父亲明还真,只见他颔首,随即一声不吭地站定在了明怀镜跟前。 明怀镜余光扫去,是一双金光闪闪的战靴,便心中有数:父皇这是才刚出征回来。 不知道战况如何,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那可真说不准会被怎么收拾。 「怎么回事?」 闻言,明怀镜才悄悄抬头,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耳朵便被人揪了起来,疼得他直喊:「父皇父皇!儿臣错了,下次不敢了!」 一旁的雷定渊就要开口说话,明还真斜眼一瞥便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不过还是手下留情,大袖一挥便让两人起身:「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第126页 雷定渊立刻便答:「是臣有错在先——」 「定渊待会再答,」明还真连君臣之间的敬语也懒得讲了,「明怀镜,你有什么想法?」 明怀镜已经许久不曾听见自家父皇叫出自己全名,这下被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好歹不愧是三界第一的小殿下,只见他两手往前一推,端正道:「儿臣错在不该偷偷下凡。」 明还真鼻中溢出一声轻哼:「你以前下得还少吗?哪次我和你母后不知道?」 「那,儿臣错在打扰八千明极做事?」 「我听他们说了,这次八千明极除祟,你帮了忙。」 明怀镜迅速将自己从降神台跳下去到现在跟兔崽子似的被拎着训的经歷过了一遍,脑中一片空白,随即便受了明还真一个脑瓜瓢:「让你遇见危险打不过就跑,你跑了吗?」 明怀镜捂着脑袋抬头,一脸茫然。 明还真继续滔滔不绝:「让你别去学那些乱七八糟会耗神费命的法术,你听了吗——探生谁教你的?」 见没人答话,明还真又继续道:「能教你法术的没几个,是老九还是定渊?你——」 「不不不,不是他们!」明怀镜终于着急了几分,「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看了藏书阁的捲轴学的,没人教我!」 过目不忘一学就会,这若是放在平时,明怀镜铁定是要把尾巴翘上天了,但此时任何聪明才智都起不了作用,明还真正在气头上,盯着两人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招招手叫一旁站着的神侍过来。 明怀镜心里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只见那神侍听了几句话便立刻快步下去,不一会便有几人抬了两把古朴非常的长凳过来。 明怀镜眯着眼睛仔细一看,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悄声对身旁的道:「阿渊,是『不见天日』。」 雷定渊只道:「我知道。」 明怀镜骇然:「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雷定渊淡淡看了他一眼:「害怕也无用。」 所谓「不见天日」,其实是明怀镜自作主张给这长凳起的名字,这长凳从煎寿堂来,只要坐了上去,不受足了该受的惩戒就永远别想下来,虽然明怀镜没有亲自试过,但其名在三界如雷贯耳,故也不怪明怀镜会是这样的反应。 「父皇以前从未这样罚过我们,」明怀镜喉间不由一滚,「为何这次会如此生气?」 但无人回答,只因话间,那不见天日的长凳便放置在了二人跟前,明还真道:「每人五十板,没打完不许下来。」 明怀镜本还想着能否转圜一下局面,但才刚开口便被明还真堵了回去:「这是紫金大帝的命令。」 明怀镜仍不死心:「父皇,儿臣知罪,可阿渊他本就在人间除祟,此番与他并无关系,为何还要领罪?」 话音刚落,雷定渊便上前一步,微微挡下了明怀镜半个身子:「小殿下在人间遇险受伤,是臣照顾不周,理应受罚,且小殿下此次除祟事出有因,是为了我——」 这「我」字只来得及咬下一半,便被明怀镜急急忙忙截了胡:「是为了修炼!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就是我的错,这罚我认了!」 明还真看着眼前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掩护,半响竟笑了起来:「你们不会真以为,我平日事务繁忙,就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见两人不再说话,明还真便挥手叫神侍「请」他们上凳,目光又在二人之间来回流转,将要转身之际,突然道:「怀镜,不久之后,就是你的生辰宴了。」 明怀镜老实答道:「是。」 但再等了许久,也不再听见明还真的声音,明怀镜与雷定渊都趴着,看不见身后的场景,直到明怀镜以为明还真已经离开,才又听得他道:「你们是君臣之交,一言一行,都在神仙界的眼皮底下呢。」 明怀镜闷声道:「......是,父皇,怀镜知错了。」 「不止是你,」明还真的声音愈行愈远,「雷定渊,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雷定渊沉默不语。 转眼间,身后传来破空声,高比成人的戒尺狠狠挥下! .. 金明殿外,偌大的神道正中央,正端端正正跪着二人,其一身姿挺拔,丝毫不见睏倦之意,但他身旁那人已经跪得东倒西歪,随时都要倒下睡去。 「阿镜,醒醒。」 这是雷定渊不知第几次叫醒明怀镜了。 明怀镜又勐地清醒过来,揉着自己的屁股,声音已经提不起精神:「阿渊,你不痛的吗?怎么还这么有精神......我好睏,又好痛。」 雷定渊看了他一会,嘆了口气:「实在坚持不住,就靠过来一些,这样即便睡着,神侍们也不会很快就发现。」 明怀镜依言移了移位置,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便听得雷定渊轻声道:「阿镜,你抬头看。」 天界的夜晚与人间不尽相同,夜间的星辰好像触手可及,银河缎带就在二人头顶浮动,四下静寂。 明怀镜仰头,半响,道:「听说,我出生的那天夜晚,也是这样的天象,他们都说这是被庇佑的象徵。」 「嗯,」雷定渊颔首,「你出生时,我去看过你,的确如此。」 但话说到此处,明怀镜却笑了一声:「可是,我们自己就是神仙,凡人求神仙保佑,神仙又能被谁庇佑呢?」 还没等雷定渊答话,明怀镜便接了下去:「罢了,还是自己保佑自己吧。」 第127页 一时间,二人无话。 过了良久,雷定渊开口,声音低低的:「这次凡间除祟,你其实不必来为我报仇的。」 原本明怀镜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不清明,这下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便认真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雷定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明怀镜也认真解释了起来:「你马上就要去承灵道了,各家仙童都等着这次机会升神位,八千明极的少主因为除祟受伤,传出去又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 「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个,但我不想听见那些话,而且你上次受伤的消息被你们家封锁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此事,受伤了还要硬忍着,这也太憋屈了,我忍不了,这仇我是非报不可的。」 第68章 黄粱仙·八 人界官职沉浮上下,需要通过种种考核,其实神仙界也同样如此。 除去已经拥有正神神职神号,且资歷深厚的神仙,譬如明还真神号为「九天三界广天地神通仙尊五福大帝」之类,其余小辈分的神仙,想要提升神位与修为,走承灵道便是最快的途径。 所谓承灵道,千年前原本寸草不生,内里有各类妖魔鬼怪邪祟灾秽,后来四大神族连手潜入清理,到今日,已经被开闢成为了灵力盛行之地。 虽说为八千明极主管,但其实每月神仙界各大世家都会轮换派人看守此地,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为的就是在承灵道对外开放的这段时间,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 照理说来,即便雷定渊受伤的消息传出去,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是四大神族之一的少主,最多也就被人背后说些小话,要是为此就真的认为雷定渊可以任人拿捏欺负,那才真是活够了—— 但明怀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明怀镜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这下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雷定渊身上:「反正我不能让那些人说你什么,一点也不行。」 雷定渊嘴角弯弯:「小殿下未免太过霸道,紫金大帝不久前才告知过,你今后继承其位,是要心怀天地的。」 明怀镜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摊手道:「可我若是连自己的好朋友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小殿下,还做什么紫金大帝?」 见雷定渊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自己,明怀镜看着他的脸,打了个哈欠:「......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吗?」 雷定渊却答非所问:「小殿下,我的脸很催眠吗?」 天光微亮,明怀镜已经彻底掀不开眼皮,过了良久,才听得他慢吞吞开口:「对啊......你在这,我才能安心睡觉啊。」 之后就再无人答话。 明怀镜当然记不起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但他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到让他有一种过了百年的错觉。 在梦中,他悬浮在半空,头顶是漫天星光银河,但极目远眺,已经能隐约见到淡粉色的天光。 他听见了婴孩的啼哭,正从下方金明殿中传来,响亮又有力,有神侍仙子在大殿内外进进出出,神色匆忙,又难掩激动,明怀镜见状突然福至心灵,与来往人群擦肩而过,便向金明殿内飞去。 梦中的事物有些看不真切,穿过层层纱幔,能听见朦胧人声。 「现在......浥尘如何了?」 明怀镜一听,便知道这是自己父皇的声音。 「回紫金大帝,天后现下有些体虚,需得修养一段时间,便可恢復大半。」 「......你不必担心我,去看看阿镜吧。」 这是母后的声音,明怀镜心下一惊,便赶紧飞去,只见那床边正立着明还真,一旁还有几名仙子,而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雷浥尘,眼睛微阖,脸色实在算不上多好。 明怀镜从没见过母后这副模样,赶忙扑上前去,又怕自己将母后压痛了,只敢伸手轻轻握着她的手,眼泪都快要落下来:「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阿娘无事,不哭了啊,」雷浥尘笑得温和,如若春风,「怀镜,过来见见你阿爹。」 身后婴孩的啼哭愈发近,明怀镜这才反应过来,没人能看见他,母后这是在同刚出生的自己说话。 但那眼神实在太温柔,恍然间明怀镜总觉得母后就是在看自己,只见她伸出手来,接过襁褓,神奇得很,怀中婴孩的哭声渐止,最后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嘴巴一撇,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说话,却先听得明还真开口了:「怀镜怎么如此粘人的?将来还如何做天帝呢?」 「......好吧,」明怀镜摸了摸鼻子,「不愧是父皇,竟同我想说的话一模一样。」 雷浥尘闻言笑了起来:「阿镜,你父皇真是个坏人,你还这么小,就要同你讲这些大道理了——你来抱抱,他也喜欢你的。」 这话便是同明还真说的,明怀镜闻言也伸手将明怀镜接了过来,动作小心翼翼,看着的确生疏,却也十足温柔。 果然小明怀镜不哭也不闹,盯着明还真看了一会儿,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镜刚出生便会这样笑了,以后定会非常招人喜欢。」雷浥尘笑道。 明还真郑重地点点头:「当然,他现在已经非常招人喜欢了。」 远处有脚步声靠近,明怀镜站起身来望去,只见一神侍站在两层纱幔之后,道:「回紫金大帝,雷少主已经请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第128页 明还真颔首,示意其将雷定渊进殿说话。 雷定渊? 虽说明怀镜知道自己出生时雷定渊来看望过,却从不记得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他突然想起,曾经母后在讲故事时,说过在神仙界,有些神仙会在做梦时,梦见些记不真切的往事。 明怀镜心中未免好奇,金明殿殿门打开时,发出些轻微的吱呀声,他下意识探头,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雷定渊此时的年龄也并不大,明明脸貌稚气未脱,但身姿挺拔若竹,行路迎风,贵气非常,已经颇有八千明极的气质。 明怀镜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纱幔前,待到已能隐约感受到雷定渊的鼻息,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后退两步。 两人之间只隔一层纱幔,实际却相隔百年时空,不免让明怀镜深觉奇妙。 明还真回头望着雷浥尘,眼底有徵询的意味,待到雷浥尘点头,才招手道:「雷定渊,进来吧。」 即便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面见天帝天后,雷定渊也丝毫没有紧张拘束之色,只是作揖行了君臣之礼,便安静等待着。 明还真似乎颇为满意,颔首道:「雷凌与柳吟把你教得很好。」 明怀镜点点头,忍不住在一旁补充道:「话虽如此,但雷定渊本身也十分不错。」 紧接着,便有仙子将明还真怀中的婴孩接过,便听得明还真道:「你看看他,他叫明怀镜。」 雷定渊闻言探头去看,这一眼竟瞧得明怀镜莫名紧张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现在看着皱巴巴的,好歹也等我长大一点再见面嘛。」 但这话自然是没人听的,雷定渊看着襁褓中的小明怀镜,大明怀镜便站在一旁观察着雷定渊的反应,不一会,竟发现雷定渊眉头微微一皱—— 明怀镜余光一瞥,便见一双小手伸出,眼看就要轻轻扫过雷定渊的脸,却被他微微向后一躲。 「好啊你个雷定渊!」明怀镜见状简直要跳起来,「我可是小殿下,你竟敢躲我!」 雷定渊有些不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轻声开口道:「定渊才去人间除祟归来,身上有血腥气,让小殿下碰了不好。」 闻言,明怀镜动作一滞。 雷浥尘从方才起便一直在闭目养神,此时却睁开了眼,柔声道:「无妨,怀镜早晚也会接触那些东西——你可以抱抱他。」 迟疑了一瞬,雷定渊还是依言接过,这下倒也不再躲了,明怀镜叉着腰站在一旁,得意道:「你觉得我如何?」 明还真道:「你觉得他如何?」 两方话语重合,雷定渊并不急着回答,看着小明怀镜的眼睛却亮得明晃晃,过了一会,他试着伸出一只手指去逗,瞬间便被小手抓住了,紧紧握在手心。 雷定渊这才仰头答道:「他好暖和。」 明还真和雷浥尘明显没想到他会作出这般回答,怔愣了一瞬,皆是笑了起来,明还真拍手道:「好,好好好,这样我便放心了。」 「八千明极身为四大神族之首,承接的责任当属最重最危险,雷定渊,若是不出意外,你以后当会成为承灵真君。」 「你要看好了,记好了,」明还真收敛了笑意,「他叫明怀镜,是未来的紫金大帝,也是你此生此世都要好好保护的小殿下。」 「若是今后有人要欺负他,我们又不在,他一人抵挡不住时,即便是死,也要让那些人先踏过你的尸体。」 这承诺实在太重了些,明怀镜从来不知道当年还有这么一层事,此时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最后不禁出声道:「谁敢欺负我,我自己就能当场报仇,父皇,他才多大,你同他说这些事做什么!」 但雷定渊认真听去,却没有丝毫觉得不妥或是退缩的反应,只是点头,答道:「定渊知道了。」 顿了顿,雷定渊似是觉得还不够,又继续道:「即使到了最后,我也会与小殿下站在同一边。」 明怀镜连忙上前去要捂住他的嘴巴,却堪堪穿过他的身体,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煳扭曲,虽说知道是梦,此时他也忘了个干净,着急的同时又听得有人在叫他—— 「小殿下。」 ...... 「小殿下?」 ...... 「啊!」明怀镜勐地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得浑身冷汗,眼前的人影模模煳煳,好一阵才清晰起来,却是老九。 老九看着有些担心:「小殿下,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怀镜看着眼前的人,心中莫名其妙失落了几分,嘟囔道:「老九......怎么是你?」 「那还能是谁?」老九见他没事,才转身去拧帕子,「你和雷少主在金明殿一跪跪到天明,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趴在雷少主腿上不省人事了。」 「被打的?」 老九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被困的。」 「那雷定渊呢?」 「要不说人家精于修炼呢,跪了一晚还和没事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了。」 明怀镜又躺了回去,金明殿顶有各类奇珍异宝镶嵌而成的星宿,他便开始一颗一颗地数。 老九盛了一碗粥过来:「一共一千二百八十三颗星辰,小殿下,你已经数过不下百次了。」 明怀镜翻了个身,不想说话。 半响,才闷闷开口:「老九,生辰宴还有多久?」 「一月。小殿下,再休息这一天,之后你必须得修习礼数,否则就赶不上生辰宴了。」 第129页 明怀镜一踢被子,闷闷开口:「明明是我的生日,为什么还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老九见状嘆气:「人家雷少主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反倒先抱怨上了。」 「那又——你说什么?」 老九叉腰看着他。 「雷定渊也要跟我一起?为什么?」 老九扶额:「神仙界的小殿下的十岁生辰宴,四大神族难道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好诶!!」明怀镜一脚踢开被子,翻身跃下床去,但屁股肉没完全好,又被疼得龇牙咧嘴:「什么时候开始?明天?不如今天就开始吧——」 转眼间声音越来越远,老九反应过来便连忙追上:「小殿下!我求你消停会儿吧!」 .. 一月实在算不得多长,不过弹指一挥间,便到了明怀镜十岁生辰宴的这一天。 第69章 黄粱仙·九 「小殿下......」 明怀镜躲在床底不出声。 「小殿下!」 明怀镜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老九的声音再次从床边传来:「小殿下,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动手了。」 明怀镜哼道:「老九,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断不可做出什么能威胁出我的事情来。」 但此话一出,老九的脚步声渐远,介于之前在人间除祟的经歷,明怀镜心中不免慌张了几分。 不出片刻,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明怀镜竖起耳朵一听,是两个人。 那人似乎是原地环视了一圈,道:「此处交给我便可,你先去吧。」 老九道:「多谢雷少主,务必让小殿下快些出来,天一亮生辰宴便要开始,不能再耽误了。」 咚! 明怀镜一听雷定渊的名字,就下意识要直起腰来,脑袋却狠狠磕在了床板上。 此时的明怀镜疼得龇牙咧嘴,听着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随后便有雷定渊道:「小殿下。」 ...... 「阿镜,你该出来了。」 却仍然没有动静,雷定渊终于感觉不对,于是屈身一瞧,正好看见明怀镜倒在地上捂着脑袋一动不动,瞬间便慌张起来,一边将他扶出来,一边道:「阿镜!你怎么了?」 明怀镜也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雷定渊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拿开,明怀镜立刻开口:「我的头疼得很,是不是很严重?今日的生辰宴我能不能不去了?」 雷定渊原本还在查看他的伤势,一听这话便松了劲儿:「不可。」 「为什么?」 「因为你是小殿下,小殿下不是一直都很期待与谢安笔见面吗?」 明怀镜拍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我有点紧张。」 外面已经出现些微人声,那是神侍们在做最后的布置。 明怀镜已经身着华衣头戴金冠,一袭白袍金光闪闪,其上有各类金银线刺绣穿行其中,本应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奈何它的主人脸貌实在好看,竟生生地将这身衣服的气质压下了几分。 「我会在你身边,庆典开始后,你只管往前走就是。」雷定渊道。 「小殿下?」门外是老九的声音,「小殿下,雷少主,该出来了。」 .. 明怀镜的担心实在不算大事,准备时间如此长久的生辰宴断不会出什么大错,无非就是中途不小心绊了一脚啦,头髮遮住了眼睛啦等等无伤大雅的事。 至于明怀镜本人,也实在不需要再装模作样些什么,跪了金明殿不下一半地砖的大名鼎鼎的小殿下,周围的神仙也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了。 于是神道一走,祝词一说,明怀镜端端正正坐上神台,又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练习了许久的仪式,偌大的金明殿内神仙流转,终于开始活络起来。 明怀镜身处高高的神台之上,身后站的便是四大神族内排头的几名同辈,雷定渊就立在他的身边后一步。 「雷定渊,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明怀镜悄声道。 「何事?」 明怀镜揉了揉已经笑得发酸的脸,继续道:「这生辰宴,也许根本就不是用来庆贺我的十岁生辰,而是用来迎接谢安笔的。」 谢安笔百年一次认主,但其结果却是不可控的,不过话说回来,好歹是神器,即是认主,该有的排场也必须得有。 比如现在,明怀镜清了清嗓子,抬脚就不管不顾地往神台下走。 老九惊慌道:「小殿下,你又要去做什么!」 明怀镜头也不回:「那些神仙笑得这么开心,我下去看看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老九就要阻拦,却被雷定渊抢先拦住了:「不必,我陪他一道去,不会有什么事的。」 「雷少主,想去哪就去哪,这不合礼数吧。」 这道声音突兀响起,明怀镜闻言脚步一顿,眉头就皱了起来,雷定渊也循声抬眼看去。 说话那人慢慢悠悠上前,一身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走起路来玉石珊瑚叮噹作响。 只见他眯着眼睛,拉长了语调道:「小殿下未免太过任性,这生辰宴可不是只为了你一人准备的。」 明怀镜回过身来,笑道:「这不是聚泉殿的方华方少主吗?之前一直没有看见方公子,还以为方公子今日有事不能赴宴呢。」 方华一听就脸色微变:「我方才分明就在你后面站着。」 第130页 「哦,原来如此,」明怀镜皮笑肉不笑,「我没看见。」 堂下神仙们说话声越来越大,各家都沉浸在各自不知从天上地下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听来的惊天秘密,堂上几个小辈的动静,自然不会被特别注意到。 老九赶忙要上前:「小殿下,注意仪态,现在可不是应该动手的时候。」 明怀镜眼也不眨:「老九,这事可不是我要找起来的——方少主,这是我的神殿,请问我要下神台去,一没害人二放火,哪里不合礼数了?」 一旁又有小神仙出来劝架:「小殿下,今日生辰宴,切莫在此伤了和气。」 方华闻言冷哼道:「白承之,你别仗着自己那张脸长得白净就装乖装好人,谁不知道你们空明泽只是个种花草的,能跻身进四大神族都是紫金大帝格外开恩!」 此话一出,周围神台上的神侍皆是脸色一变,但白承之却仍然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空明泽同渡霞山一类,皆不主杀伐,凡人寿命短暂,空明泽种的花草,能让他们活得更舒缓些。」 颜寻空没有子嗣,因而在场代表渡霞山的只有其中弟子,但以颜寻空的资歷,甚至能与明还真平起平坐,白承之这样说来,一边让渡霞山听了舒服,一边又拿颜寻空做了靠山—— 方华喉间一哽,便彻底没了声。 老九突然觉得有人在扯自己衣角,回头一看,正是白静之扯着自己衣角:「老九,我害怕,能不能叫哥哥别去吵了......」 明怀镜三两步重新站上神台,气势汹汹来到雷定渊身边,拦在他身前,方华见状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 明怀镜嗤笑出声:「怎么,方少主如此盛气凌人,难不成还怕我会做些什么吗?看来聚泉殿也不过如此。」 方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聚泉殿可是四大神族里,天上地下最有钱的神族!没有任何一家能比得上!」 「怎么,你家的钱是我的?」 「你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明怀镜翻了个白眼:「那关我什么事?」 此话说到这里,明怀镜觉得算是到头了,正欲转身就走,却听得方华在背后大喊大叫道:「明怀镜!你整天跟这些地位低下的小神仙混在一起,礼仪规矩一概不知,有什么本事当这个小殿下!!」 话语层层迴荡在金明殿中,高堂上下,人声鼎沸逐渐变成窃窃私语,到最后,静得连唿吸声都听得见。 所有神仙都看着高堂上的明怀镜。 明怀镜似乎也完全没想到方华会这样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雷定渊从刚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却走到方华面前站定了。 刚才那话一出口,方华心中就已经有些后悔,这时看见雷定渊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雷定渊一字一句道:「听方少主的意思,是想自己来当这个小殿下了?」 话头不对,明怀镜赶紧上前扯了扯雷定渊:「阿渊。」 雷定渊却只是点点头,道:「我心中有分寸。况且,是他先越界的。」 方华那段话不过脑子,此时明显不知该如何回答,白承之自然是有能力解围的,此时却偏过头,关心起自家弟弟的情绪来。 就这样僵持了半响,明怀镜才向旁边递了个眼神。 只见老九目光向下一扫,做了个手势,示意此处无事,人群才终于又慢慢热闹了些许。 「方少主,」老九拂袖道,「祸从口出啊。」 明怀镜道:「方华,且不论你有没有资格管我交什么朋友,单说你派人去为难池砚良这件事,你就该谢谢土地为人实在温和,没有去找你家麻烦。」 「他能有什么本事——」方华嗤笑一声,又反应过来,「你凭什么说是我派的人?」 明怀镜盯着他,道:「你找的那群人自己告诉我的,他们身手实在不怎么样。」 一言已尽,明怀镜再也不想纠缠什么,拉着雷定渊就往下走,纵使方华在身后气急败坏地说些什么,也懒得再去管。 堂下要热闹得多,明怀镜拉着雷定渊四处窜来窜去,本意是想听听他们对谢安笔认主这事有什么看法,但一圈下来,除了听见清一色的「小殿下」之外,却越走越没意思。 明怀镜奇怪道:「阿渊,这可是谢安笔认主,他们怎么一点都不在意啊?」 雷定渊道:「谢安笔已有许久没有动作,时间一长,自然就变成传说了。」 明怀镜抬起头:「你也是这么想的吗?觉得这是逗小孩的?」 雷定渊看着他,摇摇头:「不,谢安笔既然存在,就总会有其作用,只是时间未可知罢了。」 「况且,你也不会因为旁人的想法而动摇。」 明怀镜笑了起来:「那倒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为何我父皇母后去了这么久,现在都还没回来?以往请谢安笔,也需要如此长的时间吗?」 自然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堂下转了一圈,百无聊赖之际,明怀镜只好又同雷定渊回到了神台上。 方才这么一出下来,众人之间气氛不免尴尬,方华更是站得远远的,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明怀镜道:「老九,你那边是否有我父皇母后的消息了?」 老九点点头:「小殿下莫着急,谢安笔是有脾气的神器,不好请,天帝天后应该是快——」 第131页 「小殿下。」 明怀镜循声看去,却是方华,不免挑了下眉。 只见方华伸出手来:「小殿下,刚才是我的错,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明怀镜狐疑道:「你这是,要握手言和?」 见方华不说话,明怀镜也不再磨蹭,也伸出手来去握:「好吧,但是你不光要同我道歉,你这张嘴得罪的人可太多了,白少主,池砚良,还有——」 话至此处,明怀镜突然不作声了。 两人手掌交握的瞬间,明怀镜非常清楚地看见方华嘴角微微一勾,紧接着手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明怀镜立刻就要放开手,却不知为何整个人都绵软无力,只看见雷定渊闪身上前,一剑撂开方华的手臂,随即便见眼前一道剑光闪过—— 方华眼眶通红,立刻就要扑身向前,老九叫道:「小殿下!」 铛!!! 明怀镜下意识遮住眼睛。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神台上下的再次鸦雀无声。 手掌外似乎有温暖的光透入,雷定渊的声音模煳传入他的耳朵:「没事了,阿镜,你睁眼看看。」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明怀镜莫名有些害怕起来,但还是依言慢慢拿下手臂—— 一支通体雪白,玉质般温润的毛笔,其上还刻有古朴雅致的沉金花纹,笔尖却锋利若刃,透着逼人的寒光。 此时正发出阵阵嗡鸣,稳稳噹噹地挡在明怀镜面前。 第70章 黄粱仙·十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明怀镜还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就要去碰那笔散发出的光。 却见此笔对面的方华握着手中佩剑死不放手,憋得满脸通红,但仍然无法再往前进一步。 一旁的神侍虽说也都活了不下百年,但从未见过金明殿的神台上闹得如此难堪,再加上这支莫名其妙出现的笔,一时进退两难。 雷定渊上前扶起明怀镜:「阿镜,你站在我身后。」 明怀镜愣愣的,只管跟着雷定渊的手走,此时却突然听见方华气急败坏,大喊一声:「啊啊啊!————」同时立刻就要扑来! 雷定渊抬手举剑格挡,却不曾想那支笔速度更加骇人,浑身爆发出耀眼的金光,笔尖直直朝着方华心口而去! 明怀镜一看,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大叫道:「住手住手!」 堂下堂上早就乱作一团,有神仙急得腾空四处乱飞,来到神台上后有眼尖的一看,大骇道:「这不是谢安——」 「稍安勿躁。」 四下纷乱之际,有一声音传来,不紧不慢,却立刻将嘈杂人声压制而下。 明还真与雷浥尘自殿外缓步向前,目不斜视,直朝神台而去。 其身后紧跟四大神族各自门主,正有聚泉殿门主,方华之父,方念长。 神台上因为方才这一出,早已一片狼藉,明怀镜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乖乖道:「父皇母后。」 「那支笔呢?」雷凌上前一步,「定渊,那支笔在何处?」 雷定渊先是朝自己父亲作了一揖,将明怀镜拦在身后,才看了方华一眼,让出一条道:「在方华身上。」 他的确没说错,众人闻言看去,方华倒在地上,身下正在缓缓渗血,方念长赶忙上前去:「我儿!这是怎么了?」 待到方华被扶起,众人才发现他的左肩已被此笔贯穿,伤口骇人,笔身却未沾上丝毫血迹。 白承之作了礼,不急不缓上前来,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一清二楚。 语毕,方华坐在地上不吭声,方念长似乎惊讶得很,却也只是咳嗽了几声,明还真拍上他的肩膀,道:「货泉真君,先带着方华离开吧。」 「等等,」雷浥尘只看了一眼,便道,「阿镜,去把它收起来。」 明怀镜一愣:「什么?」 「去将它收回来,」雷浥尘又重复了一遍,却也不作过多解释,「方华的伤口不能这么放着。」 周围四处都围着神仙,这下有颇多窃窃私语,还有些欲上前看个清楚,最终却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明怀镜惊疑不定,正要缓缓上前,却被雷浥尘按住了肩膀:「你就站在这里,将它收回来。」 雷浥尘面无表情,看着似乎没什么情绪,明怀镜却总觉得母后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于是依言试探道:「......笔来。」 话音刚落,便见此笔嗡鸣阵阵,竟真的听话乖乖飞回明怀镜手里。 明怀镜更加摸不着头脑,却听得远处不知是哪个神仙,大声道:「恭喜小殿下,这是被谢安笔认主啦!」 明怀镜被吓得差点要将谢安笔摔在地上:「你说什么?!」 四周言语瞬间便如潮水般层层涌来,不外乎是恭喜恭贺之类,但这般景象实在是太过随便,明怀镜勐地抬头朝自家父皇看去! 只见明还真点了点头。 ...... 这算怎么一回事?! 弄了如此隆重的一个庆典,在心中设想了无数次被谢安笔认主的场景,都一定是威风凛凛,万众瞩目,天地皆知,敲锣打鼓—— 但现在这般莫名其妙的算是怎么回事? 明怀镜还要张口再说什么,却被明还真抬手止住了:「多谢各位,明怀镜年纪尚幼,使用谢安或许为时过早。」 一旁立刻有神仙笑道:「哪里哪里,紫金大帝此言差矣,谢安在此前已有千年未曾主动认主,凡受其认同,今后必大有作为啊!」 第132页 「小殿下天性活泼,修炼刻苦,能得谢安认同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恭喜小殿下!」 众神你一言我一句,把明怀镜夸得就要飘飘然,但雷定渊却及时把他拉了回来:「天帝天后的反应,似乎不太对劲。」 明怀镜笑容一滞,正要将笔举到面前细细端详,却不知为何,觉得手掌刺痛,不由「嘶」了一声。 「怎么了?」雷定渊道。 「无事,」明怀镜摇头否认,「咦?这笔身上的血是哪来的?」 不知何时,谢安白玉般的笔身上有一丝血液渗入,明怀镜仔细去看,那血液便如同灵蛇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游走遍沉金纹全身。 明怀镜看着那道纹,想要说话,却勐然发现自己张不开嘴,也移不开眼睛,只觉得如溺水般越发沉入其中,所有声音都好像在雾中一般—— 咚! 明怀镜浑身发软,眼前一黑。 .. 待到明怀镜再次醒来,虽然脑袋还昏昏沉沉地不清醒,但心中却清明得很,翻身便道:「谢安认我为主了!」 然而老九并不在旁边,连父皇母后也不在,明怀镜坐了一阵,就看见雷定渊端着水走了过来。 「阿渊?」明怀镜揉了揉眼睛,「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雷定渊将水放在他手中,才道:「你已经昏睡三天了。」 明怀镜奇怪道:「我晕过去了?」 「嗯。天帝说是因为谢安笔的原因,你的年纪还太小,它的灵力你还暂时承受不住,运转不了,便将你逼晕了过去。」 但明怀镜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此时缓过劲来,高兴得尾巴都要翘上了天:「阿渊,你看,谢安千年都未曾认主,那我便是这千古第一人!」 似是听见屋内动静,门外明还真的声音传来:「阿镜,你醒了?」 大门一开,明怀镜也照样赖在床上不起,明还真站在床边看了他一阵,道:「你母后去处理生辰宴之后的事了,事毕,她也会过来看望你。」 但明怀镜转了转胳膊,道:「父皇,我没那么柔弱,您看,现在早就没什么事了!」 「当然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明还真端着茶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定渊在这里,我很放心,只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谢安笔我已经拿到手了,还能有什么事?」 明怀镜又兴奋起来,却不想此话后,明还真却满面愁容,不再说话。 在他眼里,父皇几乎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于是顿时便老实了不少。 雷定渊见状,行礼后就要出去,却被明还真抬手拦下了:「定渊,你留在这里。」 过了良久,等到明怀镜都快要忍不了这样的气氛,脱口而出:「父皇,您到底——」 「阿镜,我要你今后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再用谢安笔。」还没等明怀镜说完,明还真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明怀镜一听就不干了,瞪大了眼睛:「为什么!谢安都认我为主了!」 但明还真却答非所问,不容置喙,一字一句道:「尤其不能在众神面前用。」 明怀镜到底年纪还小,这下更加不服气:「父皇,怀镜虽然平时贪玩,但也从未疏于修炼,若是担心谢安跟着我会发挥不了作用,那是绝不会发生的事。」 但明还真闻言却只是抬手轻轻点了明怀镜一下,嘆气道:「唉,不是这个道理,你练功刻苦,父皇母后都看在眼里。」 雷定渊上前轻抚了一下明怀镜的背,随后低声道:「怀璧其罪。」 门外又有动静,三人停下去看,正是雷浥尘。 明怀镜一看来人就委屈了几分:「母后,父皇不让我用谢安笔。」 本以为雷浥尘会心软几分,没想到她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道:「母后也不让你用。」 明怀镜彻底不说话了。 半响,他才低低开口,却是问之前的事:「父皇母后,方华如何了?」 雷浥尘笑道:「方华如此对待你,为何还要担心他的安危?」 「这是两码事,」明怀镜盘起了二郎腿,好让雷定渊挨着自己坐下,「方华在生辰宴上同我吵架,我也还嘴了,之后他要用剑刺我,我也还了一刺,一报还一报,已经还清了。」 「我虽然讨厌他,但他又不是鬼祟,我断不能随意取人性命。」 对于这种事,明怀镜向来答得认真,又听得雷浥尘道:「阿镜,你可知是如何被谢安认主的?」 明怀镜坦然答道:「方华要提剑刺我,我没来得及反应,再睁眼时,谢安已经挡在我面前了。」 「果然如此。」 「如何?」 明还真道:「我和你母后,与其他四大神族门主请出谢安笔后,立刻就往回赶,走到一半时,谢安笔自己竟将干坤袋撑破飞走,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现在想来,应当是它知道有人要对你不利,于是便先行一步了。」 明怀镜听得聚精会神:「可谢安究竟是如何确定就是我?」 明还真只是摇头,道:「未可知。谢安笔的脾气,没有谁拿得准,选不选,选谁,全凭它所想。」 今日阳光格外好,却暖不了金明殿半分。 「可我还是不懂,既然谢安笔已经认我为主,为何不让我用。」 「儿臣并非执拗之人,只是儿臣想要知道为什么。」 明还真看向雷定渊,道:「定渊方才已经说了,怀璧其罪。当今天界上下表面平静,背地里却有颇多暗涌,谢安在此时出世,并非上上籤。」 第133页 「更何况,你还只是个孩子,背地里会有很多眼睛盯着这支笔,盯着你。」 明怀镜仍有些不解:「但父皇母后可是天帝天后。」 然而明还真与雷浥尘闻言,却都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 这样的反应,让明怀镜莫名觉得心中发慌,只得绕了个弯,低声道:「我有这样的能力得到它,却因为害怕别人的指点和觊觎就畏手畏脚,这般小气,以后还要怎么做天帝呢?这算是什么道理?」 「阿镜,」雷浥尘伸手去理明怀镜的衣领,「人心这种东西,连自己控制自己都很难,更何况是控制其他人。」 明还真喝了口凉透的茶,道:「雷定渊。」 「臣在。」 「你要听清楚了——」 「从今日起,八千明极少主雷定渊,便是明怀镜的贴身护卫,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生死与共。」 第71章 黄粱仙·十一 偌大的金明殿,纵然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后花园,却也装不下明怀镜想要出去的心。 明怀镜与雷定渊寻得凡间某处清净地,此时正并肩徐行,生辰宴已过,终于没有重要或不重要的礼仪来扰人清闲了。 「阿渊,你为什么不拒绝?」明怀镜踢着地上的石子,「父皇的要求根本就不合情理,哪有一个人必须要给另一个人送命的道理?」 雷定渊道:「八千明极主杀伐,让我来做你的贴身护卫,是最好的选择。」 明怀镜重重地「唉」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的年纪也不大啊!」 雷定渊盯着他看了一会,才笑道:「你比我更小,你才出生时,我就去看过你了。」 明怀镜喉间一哽,无奈道:「好吧,那我们两个都算小屁孩。」 见明怀镜还是闷闷不乐,雷定渊又道:「阿镜,其实天帝说得不无道理,现下神仙界势力复杂,我们却对此背后知之甚少,他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应当是知道些什么了。」 明怀镜突然问道:「那你呢?」 「阿渊,若是真如父皇母后所想,今后总会有天翻地覆之时,八千明极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两人说话间,已经不知走了多远,凡间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放眼望去,能望见满目的花。 雷定渊闻言停了下来,明怀镜也回身看着他:「阿渊?」 雷定渊却不答话,明怀镜心说此人不会是生气了吧,连忙出声道:「我就说着玩玩,雷叔叔与我父皇是至交好友,定不会有问题,阿渊你别生气!」 雷定渊跟了上去,道:「我没有生气,也不会生你的气。」 明怀镜歪头躲了高处垂下的花:「那方才你为何不说话?」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答你,」雷定渊扫去肩上的落叶,看着明怀镜的眼神十足认真,「至少,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明怀镜一听就笑得眉眼弯弯,轻轻锤了下雷定渊的肩膀:「阿渊真好,果然没看错你!这句话我可记清楚了,你要是敢食言,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天气暖洋洋的,实在适合坐下休息,明怀镜此时走累了,便拉着雷定渊随便找了棵树靠着坐下。 明怀镜揉了揉眼睛:「阿渊,我又困了。」 雷定渊往他的方向靠了靠:「困了就睡一会吧,我在这里。」 不知为何,明怀镜一听见这句话困意瞬间便席捲全身,但还是硬撑着说完了话:「我总觉得,最近自己好像越来越容易累了......」 不过这一觉倒是睡得极其舒心,明怀镜一个梦也没做,待到再醒来时,睁开眼皮,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人间灯火。 明怀镜直起身子,道:「阿渊?」 ...... 「雷定渊,你在哪?」 「小殿下。」 雷定渊的声音在明怀镜身后不远处响起,明怀镜刚要舒口气,却发现雷定渊说话的声音不似平常,此时听着低低的,很小声,似乎正在提防些什么。 明怀镜蹙眉道:「阿渊,你怎么去那里了?发生什么事了?」 虽是夜幕降临,明怀镜视物却清明如若白昼,见雷定渊一手扶剑,一手朝自己伸来,便立刻站起,小声道:「有邪祟来了?」 「尚不可确定,」雷定渊环视了一圈周围,「黄昏时听见了些动静,方才出去查看了一番,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闻言,明怀镜凝神望去。 四下寂静。 这就不对了。 明怀镜道:「明明周围花树草丛环绕,这里却没有虫鸣。」 鬼祟出没,最先知晓察觉到的不是哪家神仙,而是各类小虫小鸟。 语毕,明怀镜立刻便随地捡起一枚花瓣,反手用力便将花瓣钉在了树干之上,随即只见树干上日月同辉的明符显现。 一气呵成,只余破空之声。 明怀镜轻捣雷定渊手臂,便往外走:「这明符是我的,专门用来做标记,以免迷路,父皇不会知道。」 两人提气前行,听不见一丝树叶摩挲的声音。 雷定渊两指一捏,便有金乌飞出:「前去探路。」 周围仍然没有任何响动,直到两人几乎绕着林子走了一圈,也根本没发现任何东西,金乌此时缓缓飞回,雷定渊道:「找到了。」 「这次倒是没有迷路,」明怀镜有些奇怪,「但哪里有鬼祟会主动朝神仙所在之地来的?不都是很远看见就躲开了?」 第134页 雷定渊闻言只是摇头,有了目标,二人步行速度变得极快,不久,便跟着金乌停在了一土堆面前。 只听一声清亮的啼鸣,金乌飞回雷定渊肩上站立,半响,雷定渊道:「就在这里。」 明怀镜越看这土堆越觉得眼熟:「这东西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霞!」 明怀镜和雷定渊:「?」 「累......烛!」 「这土堆里有声音。」明怀镜探头去听,却突然听见其中一声惊雷般的:「小殿下!雷少主!!」 「救人!」明怀镜眼睛蓦地瞪大,勐地回头,「有人在土堆里!」 说罢,他就要上手,雷定渊一把拦下他:「用剑。」 明怀镜一拍脑袋,立刻后退三步,只见雷定渊长剑出鞘,在土堆之上凌空划了几剑,速度快到根本看不清,尔后「砰!」一声巨响! 「咳咳咳......!我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了呜呜呜呜呜呜!」 「爹!娘!孩儿出来了!孩儿活着出来了!」 「鬼祟呢?鬼祟呢??那鬼祟在何处!」 「还鬼祟呢!要不是别人救我们出来,这土包就成我们的坟墓了!」 土堆一炸,最先涌出的不是人,却是七嘴八舌的声音,明怀镜与雷定渊赶紧迎上前去,就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影连滚带爬地滚了过来。 「小殿下!」那人影身子一软,整个人都要扑在明怀镜身上。 明怀镜赶紧伸手架起他,道:「小心!你们这是怎么了——池砚良?!」 雷定渊将随身携带的水递给他,待到此人喘过气来,一撩头髮,不是池砚良还能是谁? 池砚良眼泪都快要被吓出来,明怀镜拍着他的背,道:「池砚良,这土堆是你做的?方才是你在叫我们?」 池砚良闻言连连点头,同时抖着手去指身后那土堆,憋了半天才喊出来:「还没完!」 话音刚落,只见那土堆里窜出一缕黑烟,明怀镜压根就不回头看,便听得方才出来的小仙里有人惊叫道:「小心!」 说是迟那是快,雷定渊气沉丹田,提剑两步前踏,脚步下顿时涌现出层层如海浪般的灵气! 那黑烟见状明显怔愣了一瞬,下一秒就嘶鸣着朝明怀镜扑来,只见雷定渊一剑划过,剑气凝成的金乌剎那间亮若白昼,与那黑烟纠缠在一起。 不出片刻,那黑烟便能明显看出不敌,看得众人屏气凝神不敢道出半语,随后只听得「唰」一声—— 黑烟破碎成缥缈的云雾,亮晶晶的碎片缓缓落于土地之上,最终消散不见了。 明怀镜检查完池砚良的伤势,这才有空分出眼神去看:「这鬼祟当真是脑子不清醒,该不会是不想待在人间了,所以故意来惹我们的吧?」 雷定渊剑锋一转,将长剑之上沾着的脏东西甩掉,收剑入鞘。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凌厉却又带着几分雅致,看着颇能让人身心愉悦。 那群小神仙还围在周围不敢上前,明怀镜无奈道:「站这么远作甚?我们又不会吃人。」 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人慢慢上前,同时便渐渐有赞美之词传进二人耳朵里。 众人在明怀镜画就的金圈中坐下,明怀镜一边递治伤的药丸,一边道:「你们这么多人,就是为了来除这一只鬼祟的?」 这话听来实在有些尴尬,但结果已然摆在这里,有小仙答道:「小殿下,承灵道快开了,大家都想练练手嘛。」 明怀镜狐疑道:「练手无可厚非,可方才那只鬼祟实力也并不强劲,你们平日里怕是要再多练练了。」 那小仙把嘴闭了,明怀镜又道:「还好这次有池砚良的土堆,打不过还能躲,否则这次真是要完蛋了。」 「是啊,幸好碰见了小殿下和雷少主!」一旁有小仙子道。 明怀镜瞥了她一眼:「若是没有池砚良,你们怕是撑不到现在——而且,怎么就这么巧,我和雷少主就正好把你们遇上了?」 此话一出,周围鸦雀无声。 既然是这个反应,明怀镜与雷定渊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 明怀镜慢悠悠道:「就算打不过,也不会出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当中,有人跟踪我们?」 「没有!」立刻有人出声否认,「我们为何要跟踪,这种行不端坐不正的事,我们才不会做呢!」 不过此事虽然听来有些尴尬,倒也无伤大雅,明怀镜摆摆手:「好吧,对不起。」 说罢,明怀镜又挨着雷定渊坐了下来,一时间,无人说话。 过了良久,池砚良才小声道:「小殿下,上次方华的事,你怎么样了?」 第72章 黄粱仙·十二 明怀镜依言答道:「早就无事啦,多谢你关心。」 池砚良点头道:「那就好,那次生辰宴,我在神台下什么也没看清,也不敢上去,只知道小殿下晕倒在神台上,还以为是受伤了。」 明怀镜笑道:「我还没这么弱,不至于这样就晕过去,更何况还有雷少主在。」 话音刚落,周围声音便又大了起来:「雷少主如今既是下一任承灵真君,又是小殿下的贴身护卫,能力当真是我们羡慕不来的。」 「是啊是啊,这次承灵道,雷少主定是势在必得了!」 明怀镜闻言便去看雷定渊,雷定渊向来坐得端正,此时只是默默摇头,道:「并非如此,到时只需各凭本领。」 第135页 话间,天色渐晚,明怀镜探头看了眼远处的市集,那里已经亮起灯光。 他一手拉着雷定渊的胳膊,一边站了起来,笑道:「人间也有许多好吃的,我同雷少主去那市集买点吃食,你们就在此地等一等吧,很快便回。」 罢辽,听见身后的道谢声音,两人颔首示意,便抬脚就走。 这市集从远处看灯火灿烂,内里却并算不得多繁华,两人在里面兜了一圈,买了些当地有名的小吃,就慢慢悠悠往回赶。 鬼祟除尽,林间的虫鸣声又由远及近,层层迭迭地响起。 不远处浮现出些微亮点,明怀镜眉眼弯弯,道:「阿渊你看,是萤火虫。」 雷定渊伸手,便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飞落入手心,他道:「给你。」 明怀镜双手接过,笑了起来:「我们走快些吧,他们等在那里,应该已经饿了。」 虽说雷定渊乖乖地跟着明怀镜加快了脚步,却仍然道:「都是神仙,不会这么容易饿,就算不吃饭也可以。」 明怀镜故作震惊,捂着心口道:「阿渊,我之前睡醒了,你端来吃食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谁会比你更清楚。」 「......好吧,」明怀镜又做出无奈的样子,「谁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只能姑且包容你一下了。」 明怀镜一边同雷定渊插科打诨,谈天说地,眼看就离那些个小神仙越来越近。 还差百来步时,二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诶,你们觉得明怀镜和雷定渊怎么样?」 ...... 「那还用说吗?一个才十岁过就被谢安笔认了主,一个十五岁就已经担了八千明极大半的除祟事务,还轮得到我们觉得?」 小仙们还是像方才一样围坐在一起,从中发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正在悄悄说些什么。 神仙的五感一向异于常人,凝神时可以听到很远的地方,百来步对于明怀镜与雷定渊来说,就和面对面交流无甚区别。 明怀镜回头去看雷定渊,便对他做了个手势,矮身躲到一边的花丛中。 这下便能听得更加清楚了,其中说话的,有男有女,有大有小。 ...... 一男仙道:「我爹娘说了,雷明两家交好,今后在天界指不定会有多大势力,叫我赶紧多与小殿下和雷少主玩在一起,关系能近些就近些。」 一女仙道:「八千明极本来就是四大神族之一,如今这个样子,还去什么承灵道,全都让给他们得了!」 此话一出,立刻便有人激动了起来:「你还真的相信承灵道没被八千明极动过手脚啊?我以前去看过,那块地方灵气充沛,要是我家掌管,早就想办法把它吸得一干二净了......」 似乎是觉得此话不妥,众人又安静了些许。 过了半响,才再次有了动静。 「你们当真是蠢,雷明如今交好,你们还想着承灵道升神位,提升修炼还不如去抱紧明怀镜和雷定渊的大腿,今后那二位飞升,我们还能喝口肉汤。」 这观点似乎颇得众人心,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贊同之声。 良久,有声音道:「.......你们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江风,哎呀就是那位司命真君......听说他已经和不少神族商量集合在一起,表面上看起来与天帝和和气气的,其实背地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你们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是爹娘说话时我偷听到的,传出去我就死定了!」 听到这里,明怀镜终于有些坐不住,心说这都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头一看,却发现雷定渊面色毫无波澜,一副「那群人说的并不是自己」的模样。 明怀镜悄声道:「承灵道虽说由八千明极管辖,但平日里进出有多严格全神仙界都知道,他们这是造谣!」 雷定渊心平气和:「任由他们说吧,有人觉得如此妥当,便一定会有人觉得不妥。」 闻言,明怀镜不由深吸一口气,去看天上的月亮。 今夜月圆,光华如若丝绸一般倾泻而下。 「你不生气的吗雷定渊?」明怀镜摘了朵花在手中把玩,「别人在背后这么说你都没反应,你到底什么情况下会生气?」 雷定渊却答非所问:「至少这还不值得我冲去和他们打一架。」 此话不假,但明怀镜慢慢转过头去,却越品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好你个雷定渊,你这是在说我呢!」 雷定渊笑着握住明怀镜的手指:「你打的架都是有道理的。」 远处又有声音传来。 「诶,你们说那方华,胆子也真是大,明怀镜的生辰宴,谢安笔的认主仪式啊,都敢当着这么多神仙的面出手,这可真是......」 对面的男仙附和得眉飞色舞:「谁说不是呢?不过方华他老子是个病秧子,表面上看着风光无两,我听说实际上背后早就被不少人诟病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女仙扶了扶自己的簪子,「货泉真君的身体不知为何越来越不好,本来早就该退出四大神族了,但谁叫人间喜欢财神呢?」 「若是叫财神退位,天界又要有不得安宁的一段日子了......」 「咳!」 这一声把众神都吓了一跳,纷纷回身去看,却见明怀镜和雷定渊,一手拎着几袋点心,不知何时竟回到了此处。 第136页 明怀镜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却着实看得众神背后冷汗岑岑—— 方才说了这么些话,也不知明怀镜和雷定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听了多久—— 这场面当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明怀镜一边发点心,一边随意道:「大家好啊,久等了。」 众神便依言回应。 也许是实在心虚,过了一会,终于有小仙开口:「话说那方华,幸好没有伤到小殿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明怀镜一听,心说:这也实在是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大约是不确定明怀镜与雷定渊听到了多少,于是便索性从方华开始说起—— 刚才说方念长的男仙闻言,眼睛滴熘熘一转,立刻就接道:「是啊,那方华实在可恶!还好小殿下心善,大人不记小人过,被谢安认主真真是水到渠成的事!」 一旁立刻有人接话:「我看那方华就是嫉妒——」 明怀镜眉头一蹙:「你们同方华有仇吗?也和他打架了?」 几个小仙一听,怔愣道:「没,那倒没有,他不爱跟我们玩,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也没几个人爱跟他打交道。」 明怀镜一手支着脑袋,脸颊上的肉被手推得嘟起几分:「方华与我之间的纠葛,也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你们既然与他无冤无仇,就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了。」 这样一来,便也没有人再敢就这个话头说下去。 明怀镜悄悄抬眼一看,便看见方才最先说起方华的那几人互相瞪来瞪去,瞧着倒觉得有几分好笑了起来。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点心吃食分发完,明怀镜拍拍手,对雷定渊道:「雷少主,我们走吧。」 「小殿下和雷少主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不必,」雷定渊几步上前与明怀镜并肩同行,「近日我们二人在温习辟谷。」 话已经说到这里,无人再拦,二人正要离去,明怀镜眼角却瞥见了池砚良。 池砚良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寡言,这时见两人要走,身子明显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明怀镜拉住雷定渊,回身道:「池砚良,关于我与雷少主之前遇见的鬼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不知现在合不合适?」 池砚良一听就明白了,「唰」地站起,眼睛亮亮的:「合适的合适的!」 说罢,便立刻随着明怀镜与雷定渊远离了围坐的人群。 三人同行路上,池砚良依然一直默默,明怀镜道:「方才似乎没有听见你说话?」 池砚良回道:「他们说的事情,我不同意,但是如果说出口,就会被欺负,所以索性不说了。」 明怀镜笑道:「今后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了,就算你一人独来独往也没关系。」 池砚良当然知道这位小殿下是什么意思。 明怀镜方才叫他走的那番话,就是在明里暗里告诉众人: 池砚良能帮到明怀镜和雷定渊的忙,便绝非弱小之辈。 若是有人再胡思乱想得深一些,说不定又要传出「池砚良与小殿下和雷少主交好结盟」的传言。 池砚良低声道:「多谢小殿下,多谢雷少主。」 雷定渊闻言摇头:「若是之后再出事,可以找八千明极帮忙。」 「不必了!」池砚良勐地抬头,「......不必了,其实我可以保护好自己的。」 说罢,池砚良就要转身告辞,明怀镜却将他拦了下来:「等等,池砚良,我的确有事情要问你。」 第73章 黄粱仙·十三 池砚良一怔:「小殿下直说就是,我必定知无不言。」 「其事有二,」明怀镜颔首,「一,这次承灵道,你去吗?」 池砚良踌躇一番,小声道:「去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也许又要藏进土堆躲一场了。」 明怀镜闻言,扶着池砚良肩膀笑道:「此言差矣,光躲着可不是办法,若是你想,到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们来教你如何除掉那些鬼祟。」 池砚良轻轻点头,转而道:「小殿下,第二件事是什么?」 说到此处,明怀镜和雷定渊停下了脚步。 二人对视一眼,便听得明怀镜道:「……其实第二件事说来,于情于理都不该问。」 「承灵道每十年开道一次,每次清场时,土地都会进入探查其中各处,以便知晓是否有灵气异变,对吧?」 池砚良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我想知道,这次探查,土地是否有发现一些,本不该出现在承灵道内的东西?」 本以为池砚良会觉得冒犯,但话音刚落,池砚良就歪着头认真回想了起来。 半响,池砚良以拳击掌,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承灵开道是大事,若是有地块出现问题,定会推迟时间,但现在一点消息都未传出。」 明怀镜心说自己真是傻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一边作揖道:「多谢解惑。」 池砚良连忙摆手示意无事,说自己还有些事,便与二人分道而别。 于是又只剩下明怀镜与雷定渊同行,此时圆月高悬,人间早已四下寂静。 明怀镜慢悠悠嘆气道:「……希望是真的没有事。」 雷定渊默默道:「现下一切都未可知,只有入道,才可知晓。」 「看来也有神仙也无法提前探查知晓之事。」明怀镜勾起嘴角笑道。 第137页 雷定渊闻言却沉默了一瞬,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是万能的。」 承灵道往年这么多次开道,都与神仙们相安无事,但二人此时的担心,却并非空穴来风。 明怀镜又想起了被谢安笔认主之后的第六天夜晚。 那晚睡不着,他便如同往常一样摸进藏书阁查看古籍书卷。 其中有一间存放古籍的地方,平日里父皇母后从不让他碰,在明怀镜心里早已成为了一方「禁地」。 但就在被谢安笔认主之后,这处禁地却突然被打开了。 明还真领着明怀镜来到禁地前,对他道:「进去吧。」 明怀镜站在门前,曾经无数次幻想要如何偷熘进入的地方,如今变得唾手可及。 但不知怎地,他却莫名觉得有些害怕起来。 「父皇,你不进去吗?」 明还真只是看着他摇摇头:「如今,这里只有你能进入。」 至于这之后,明怀镜在禁地中看到的古籍捲轴记载,也大致明白,为何自己被谢安神器认主,父皇母后却会是那样的反应。 金乌啼鸣,明怀镜回过神来。 雷定渊正坐在金乌上,向明怀镜伸出一只手,安静等着他。 两人于金乌上踏月而行,有金乌护体,凡间是无法轻易看见的。 金乌羽翅光滑又蓬松,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明怀镜一有机会就会去顺它的羽毛,不过倒也从未见过它生气就是了。 「阿渊,」明怀镜的手陷入金乌羽翅当中,「书中说,谢安主者,命格起伏跌宕,难得圆满,难得善终。」 「嗯,你同我说过。」 「你怎么看这句话?」 雷定渊却反问道:「你如何觉得?」 明怀镜似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以我多年读书所看,书中所讲,也并不尽然皆对。」 雷定渊颔首道:「书中所记,皆是过往发生之事,并非先果后因,而是先因后果。」 「你说得对,」降神台就在眼前,明怀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管它了,先睡个觉再说!」 待到金乌落于降神台上,二人轻飘飘落地,雷定渊挥挥手,金乌便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不见了。 天界天色也并未亮起,目之所及,皆是静悄悄的。 一路上,明怀镜和雷定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到能看见金明殿时,雷定渊却突然快步来到明怀镜跟前。 明怀镜的脚步被逼停,差点撞在雷定渊胸口上。 雷定渊沉眸看着他,笃定道:「阿镜,你心中有事,我从前并未看你这样过。」 明怀镜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 雷定渊似是觉得自己这番有些太咄咄逼人,正要让身,道:「罢了,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 「好吧,我确实有事情没告诉你。」明怀镜两手一摊,十分坦然。 雷定渊沉默一瞬:「何事?」 「......那书卷上不止说了谢安认主之人的命格。」 二人又缓步踏入金明殿,偌大的神道上,只有脚步声在悠悠迴响。 明怀镜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那书上还说,与谢安之主亲近者,会受其牵连,走得越近,命格就会越像。」 他说这话时,模样看着并不似往常一般轻松,雷定渊道:「你是在担心天帝天后?」 明怀镜「嗯」了一声:「还有你。依那书中所言,若是只针对我一人便也罢了,大不了我灯灭身死;但涉及到旁人,这事就变了。」 雷定渊闻言立刻沉声道:「我不会让你灯灭身死。」 明怀镜打了个哈哈:「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会,只是这样说说而已。」 谁知雷定渊完全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抓住明怀镜的手腕,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明怀镜平日里随意惯了,早就忘了雷定渊还有这个样子的时候,偏偏他又最怕雷定渊做出这副表情。 于是只见他立刻正经了几分:「阿渊,我真的只是这样说一说,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雷定渊轻嘆了口气,「我不会生你的气。」 寝殿近在眼前,一话作罢,二人互道夜安,便各自分开了。 日升月落,草木更替,转眼间,便到了要正式入承灵道的这一天。 承灵道与小神仙神位高低密切相关,然而并非每一家进入都需以除祟多少为准,毕竟若是如此,八千明极必当榜首。 因而掌管内容不同的神族,入承灵道后的所做的也不尽相同。 譬如八千明极主除鬼祟,那么空明泽便需考验其对草药花木之类的敏感度高低,渡霞山则需看降下风雨之后,谁家的庄稼长得最好—— 虽然对此渡霞山的弟子对这样的考验方式,多次吐槽表示不满,但奈何其门主颜寻空常常十年半月不见踪影,苦水无处倒,故而也只能憋着。 不过明怀镜一直觉得颜寻空是故意的。 此外,所谓神仙界,并非一体,而是分为天界与地府两界,中间夹着人间界,三界之间互相流转生息。 而地府收纳官员的标准又有所不同,除开必定会纳入的神官之外,还会在一些鬼怪之中选出有责任感的,降下神职,封为鬼官。 鬼官嘛,虽说有极少数貌比潘安,但有些模样也必定不会太尽如人意。 如此长期分开管理,无论在何处,都会逐渐在下部滋生出一个问题—— 第138页 天界地府的神仙互相看不顺眼,一个觉得对方做作伪善,一个觉得对方阴暗邋遢。 明怀镜身着淡金色的干练猎服,宽阔的大袖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金色束腕,扎着高马尾,抱臂站在众神不远处。 雷定渊照样一身干练的金乌黑衣,但样式却也比平时华丽了不少,同样扎着高马尾,同明怀镜并肩站着。 仔细一看,还能看见雷定渊的佩剑有所变化: 剑身玄黑沉金,剑柄古朴肃穆,其上刻有「渡生」二字—— 明怀镜挑眉道:「冥芳剑?你这次把冥芳剑带出来了?」 「嗯,母亲要我再与它多磨合,」雷定渊朝不远处灰尘四散处扬了扬下巴,「他们那样,真的不用阻止一下吗?」 轰!!! 话音刚落,只见那处光芒暴起,其中有不少人影窜出窜进,咆哮道:「你他娘的敢炸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娘可是天界的——」 啪!!!又是一声骇人鞭响! 另一人道:「我管你是谁,关我屁事!谁让你逗我的鸟的?!」 「一只鸟又怎么了?你们地府的神就是小气,我今天就告诉你,我不但要逗,我还要吃了它!」 「啊啊啊啊啊——那是我的灵鸟!贼人拿命来!」 明怀镜侧身躲开飞来的石子:「每次都这样,真是好热闹。」 不想身后却传来一声:「咳。」 明怀镜闻言回头,面无表情道:「父皇母后,他们又开始了。」 雷浥尘眯着眼睛看向那处:「嗯,那你还在这站着?」 明怀镜两手一摊,坦然道:「我平日里几乎都是在里面的那个,劝架我哪会啊。」 此话倒是说得十足理直气壮,明还真左右一看,周围没什么人,作势就要踹明怀镜一脚:「臭小子,叫你去你就去!」 明怀镜腰身灵活一躲,拉着雷定渊就跑:「我去我去,父皇别踢我!」 两人又侧身躲开好几个飞来的不知什么法器,明怀镜大声道:「你们不要再打啦!——」 第74章 黄粱仙·十四 话音刚落,一根不知是谁家的银扇「唰」地飞出,明怀镜脑袋一偏,便看见那扇子狠狠砸进土里—— 轰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 「啊啊啊啊啊我的法器!我的法器!那是我爹娘新给我铸的法器!!!」 扇子的主人在人群里鬼哭狼嚎,明怀镜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是要命啊,阿渊,你在外面等我,我先去一步。」 雷定渊一把抓住明怀镜的手腕:「他们打得如此不管不顾,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明怀镜眨巴着眼睛:「劝架啊。」 雷定渊狐疑地盯着他看。 半响,明怀镜终于妥协了:「好吧,当然不是用嘴劝,我才不想在他们身上废那个功夫。」 话间,他的眼神游离在人群当中,最后狡黠一笑:「对付他们,我有另一种办法,你看着吧。」 那处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承灵道又不允许除天帝天后外有神位的神仙进入,场上几乎全是十几岁的孩子,能打的都进去了,不能打的早就躲得远远的。 因此明怀镜和雷定渊一动身,一旁便有人提醒:「你们别打了!小殿下和雷少主来了!」 但这声音简直微乎其微,明怀镜眯起眼睛「嘘」了一声,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走近人群里。 只见他左右看了一圈,凑近雷定渊耳边道:「阿渊,你打我一拳。」 雷定渊:「?」 明怀镜:「来吧。」 雷定渊瞬间冷脸,严肃道:「不可能。」 明怀镜撇嘴道:「我就知道。」 但紧接着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于是如同游鱼一般穿梭而过,道:「白承之!你来打我!」 刚要道「小殿下」的白承之,嘴张了半天:「......嗯?」 见状,明怀镜再也等不及了,还没等白承之反应过来,便噌噌噌三步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臂,朝着自己脸颊肉上狠狠来了一拳! 一旁的白静之瞬间被吓得要原地飞起来,撕心裂肺叫道:「哥哥,小殿下!!」 雷定渊赶到,白静之简直要破了音:「雷雷雷少主!咯咯咯咯哥哥他不是故意的!」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一手按住白静之肩膀,气沉丹田,捏着嗓子深吸一口气:「——啊啊啊啊啊啊小殿下被打伤了!!!」 「小殿下」三个字还十分故意地加重了音。 音浪层层拨开人群,一瞬间,周遭鸦雀无声。 再转眼,明怀镜已经单膝跪在了地上,一手捂着脸,似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周围人群瞬间便连退三步,围着明怀镜,谁也不敢上去,更不想沾上「打伤明怀镜」这件事。 明怀镜一边嘶声连连,一边小声道:「阿渊,快扶我起来!」 雷定渊依言去做,只见明怀镜痛唿出声:「哎呦——」 周遭人群又后退三分。 白承之看了这样的情况便立刻瞭然,站在一旁变出敷了药草的手帕递给明怀镜,明怀镜接过,擦了擦脸。 气氛尴尬又诡异,良久,明怀镜才道:「是谁打的,我也不想知道了,你们散了吧,别聚在这了。」 雷定渊冷着脸扫了他们一圈。 众神作鸟兽散。 毕竟至少现在,没有谁真的想惹这二位神仙。 第139页 雷定渊看着明怀镜,眼底有些愠怒:「剑走偏锋。」 明怀镜背过身笑了起来:「这叫出奇制胜,不是很有用吗?」 白静之还在一旁默默流泪,明怀镜见状作了一揖:「多谢,对不住二位,吓到你们了。」 「无妨,」白承之拍了拍白静之的背,「小殿下很聪明,只是下一次若是还要如此,最好能提前告知在下。」 明怀镜并起三指对天发誓不会再有下次,白承之才领着自家弟弟走了。 这件事到这里姑且算作罢辽,明怀镜回头,得意洋洋地给父皇母后抛了个眼神:「不错吧?」 明还真悄悄从袖袍底下竖起大拇指,雷浥尘挥手捂脸,不想再看。 铛—— 铛—— 铛—— 三下浑厚的钟声响起,那是由天帝天后共同敲响的混元种。 承灵道就要开始了。 明怀镜与雷定渊二人站在最中间的鬼祟道前,前头乌泱泱一大片,常能看见黑衣金乌的八千明极神修,当然,也有许多其他各种各样神族的。 明怀镜感慨道:「全是头。」 雷定渊不说话。 明怀镜道:「阿渊,你还在生气吗?」 雷定渊开口,明怀镜也跟他一起开口:「我不会生你的气。」 「好吧,那我就当你没有生气。」 过了一会,明怀镜又闲聊起来:「雷定渊,我觉得空明泽家,那白氏两兄弟,可真有意思。」 不远处的各条道都开始逐渐漫出雾气,能隐约听见有神修惊唿出声,气氛变得不安起来。 雷定渊淡定地看着眼前的鬼祟道:「为何这么说?」 「明明是关系这么好的兄弟,白承之性格沉稳雅致,白静之却特别容易受惊吓,差异如此之大,这还不够有趣吗?」 雾气扩散速度越来愉快,所到之处,无论是声音亦或是人影,都一概不见,仿佛被吞噬殆尽一般。 雷定渊只是紧紧牵起明怀镜的手腕:「抓紧,在里面别走散了。」 明怀镜笑道:「你这不是抓紧了吗?」 雾气扑面而来,一切归于静寂。 ...... ...... 「......阿镜?」 「阿镜。」 明怀镜再次睁眼之时,雷定渊正站在面前,一手扶着冥芳,已作警戒之势。 周围能隐约听见鸟鸣。 明怀镜道:「能听见鸟叫,此地没有鬼祟,应当是安全的。」 但不想,雷定渊却摇摇头:「在你还没醒来之前,我看见了影子。」 「人影?」 「嗯。」 「另外,」雷定渊朝前看去,「前面,似乎是一座小村庄。」 二人此时正身处一片山林,承灵道所占之地大得出奇,内里还有许多幻象之境,故而并不能确定此处究竟为何地。 雷定渊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山崖,其中夹着一条狭长的土路,通向远处的人烟里去。 明怀镜低头思索了一番:「据我所知,承灵道内没有村庄,看来这次是幻象了。」 两人围着山林走了一圈,并没有再发现其他神修的踪迹,于是便出发上了山崖小道。 这条路看着险,实际却并不很难走,大约半炷香时间,便到了雷定渊所说的那座小村庄。 明怀镜抬头找了一圈:「这村子真的很小,连名字都没有,只能姑且叫无名村了。」 啪。 明怀镜瞬间闭嘴。 啪。 两人屏息去听。 啪。 「听上去像是在砍什么东西。」明怀镜轻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向村庄走去。 循着声音去找,不出片刻,他们便看见了声音源头。 那是一个老妇人,此时正背对着二人,举着刀,一下,一下,一下地落在什么东西上。 第75章 黄粱仙·十五 二人不动声色地绕去茅草屋后面,默默观察了一会儿。 这处的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看着极像是要下大雨了。 明怀镜悄声道:「阿渊,你看那老奶奶的脚下。」 雷定渊颔首,一边已经能看见冥芳的半点寒光。 老妇人落下去的每一刀,都会带起一星半点的粘稠殷红,此时已经在其脚下汇聚成一洼,且有逐渐扩大之意。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向那处走去。 「老人家,打扰您了,我们二人是云游到此的修士,现下天将要落雨,想寻个避雨的地方,不知是否可以暂藉此处?」 明怀镜忽视掉了老妇人身上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礼貌道。 落刀声仍在继续,老妇人旁若无人一般挥舞着砍刀。 「有报酬,」明怀镜环视着茅草屋周围,「我们会给钱的。」 「啪」! 砍刀狠狠落下,发出最后的声响。 「......我一个老婆子,马上就要入土的人了,要什么钱,」老妇人慢慢转过身来,「你们进来吧。」 转身之时,雷定渊不易察觉地将明怀镜挡在了身后,明怀镜屏气凝神,嘴角分明在笑,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却冷静得出奇,死死盯着她看—— 待到老妇人完全转过身来,明怀镜才勉强松了口气。 是张人脸。 但就在这时,明怀镜却看见雷定渊背在身后的手,正在给自己打手势。 明怀镜顺着手势去看那砍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第140页 那砍刀下躺着一块一块的东西,浑身血迹斑斑,几乎看不清是何模样,但其中有一颗头。 正是在承灵道外,那个地府鬼仙的灵鸟! 明怀镜心想:这灵鸟可是有身份的,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除非...... 与此同时,他面上笑道:「多谢老人家,麻烦您了。」 老人家抬脚便往里走,留二人跟在身后。 明怀镜趁此机会捉起雷定渊的手,嗖嗖嗖写下二字: 救人! 茅草屋内干净整洁,并没有想像中的阴暗诡异,但越是这样,明怀镜就越觉得内心不安。 雷定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明怀镜放心。 「凳子在这里,你们坐吧,」老妇人转身去了厨房,「我去给你们倒水。」 待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踪影,雷定渊抬手飞出一只金乌,二人周围降下结界,雷定渊道:「这样她便暂时听不见我们说话了。」 明怀镜表情难得严肃了几分:「灵鸟是绝对会听主人的话的,现在它落得这样的下场,那小鬼仙的处境怕是不太妙。」 雷定渊点点头:「这老人家不是人,等它过来,我们需得问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怀镜闻言,索性坐在了桌子上:「你这么快就知道它不是人了?」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雷定渊站了起来:「你也知道,它的气息不对。」 二人面朝着厨房的方向,黑洞洞的,不知道会出来些什么。 拖行在地面上走路的摩擦声越来越明显,过了一会,一只穿着深蓝色麻布的脚先露了出来,老妇人道:「茶来——」 噌! .. 明怀镜看着面前被冥芳一剑死死钉在墙上的「老妇人」,歪着头上下打量着它。 雷定渊还在慢条斯理地擦着冥芳剑身的血迹,明怀镜嗔怪道:「叫你给我留一剑,你怎么一招就把它钉上去了?」 「这只太弱了,我来就好。」雷定渊站在「老妇人」面前挽了个剑花。 这只鬼祟明显还在惊魂未定中没缓过神来,一阵嘶鸣后被冥芳剑花吓得不轻,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啊欺负老年人了!!两个年轻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你们——唔唔唔唔!」 明怀镜随手抄起布团塞住它的嘴:「哟,还会说这么复杂的话呀?已经不止是鬼祟了吧?」 「老妇人」眼神立刻兇恶起来,明怀镜将将把布取出来,就听见它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放什么屁!老子才不稀得跟那群鬼祟为伍!你他妈才是鬼祟!你全家都啊啊啊啊!!!」 雷定渊又一剑插入它左肩之上,冷声道:「注意言辞。」 这一下疼得它再也维持不住人的模样,化作张牙舞爪的原形还在那兀自扯着嗓子惨叫。 明怀镜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疼,但你先忍忍。」 鬼祟:「?」 明怀镜视若无睹:「你先把人交出来。」 鬼祟:「什么人?」 雷定渊正要开口,鬼祟却先一步扯着嗓门:「你你你你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浑身疼!」 八千明极的少主可不得浑身疼吗?明怀镜打趣看着雷定渊,道:「什么人,就是你之前在外面砍的那只灵鸟的主人。」 鬼祟面无表情:「哦,已经被我吃了。」 闻言,明怀镜却勾起嘴角轻蔑一笑。 「阿渊,这只不肯说实话,怎么办吶?」 雷定渊嘆了口气:「知道了,我帮你瞒着。」 明怀镜顿时喜笑颜开,还没等鬼祟反应过来,便扬手一挥! 天地色变,屋内外顿时狂风大作,一时间不知是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被捲起刮上天去,不一会,便听得二人十步之外的地底下,有人在叫:「别杀我别杀我——」 明怀镜收回神通,狂风又化作点点金光,尘埃般落入土地当中。 二人全然不顾一旁鬼祟大喊大叫,径直朝地下声音源头走去,地皮一掀,下面几颗灰不熘秋脏不拉几的脑袋立刻探了上来,就像雨后春笋一般。 明怀镜蹲在坑边,道:「一,二,三......四,一共四个,你们四个神仙,怎么会连这么一只鬼祟都打不过的?」 身后的鬼祟:「老子不是鬼祟!」 坑底下果然有那只灵鸟的主人,他吓得不轻:「我们过来看见这里有户人家,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人家?当时就觉得有问题!」 「所以你们就来问了?」 「对啊,」那小鬼仙抹了把脸,「那老人家请我们进去喝茶,过了好一会才来,之后就坐下,一直盯着我们。」 一旁有个土地仙插话道:「你们不知道有多吓人,那老人家见我们不喝,就不停说『喝啊,喝啊,我的茶最好喝了』,啊啊啊啊太可怕了!」 明怀镜狐疑道:「你们认真的?这很可怕?」 「是啊。」 「那就奇了怪了,」,明怀镜站起身来,好让这几个神仙出来,「你们法器神力都在手,觉得吓人就打回去啊,怎么不知道还手呢?」 土地仙懵然:「啊?我看话本里都说,遇到这种情况需要先周旋几个回合的。」 明怀镜觉得自己头风病都要犯了:「你们进来就是为了杀鬼祟升神位的,一不需要救人,二也没有把柄被拿捏,为何要周旋?」 说罢,明怀镜侧身一让,道:「请看。」 第141页 茅草屋早已遍地狼藉,不远处,雷定渊正缓步而来,一旁飞着的金乌嘴里叼着已经晕死过去的鬼祟。 土地仙道:「就这样?」 明怀镜点点头:「就这样。」 雷定渊道:「这处已经清理干净,幻境就要闭合,我们换一条路走。」 方才被救的小神仙一听,就叽叽喳喳地要跟着一起,谁知雷定渊眉头一皱,沉声道:「你们是第一次来承灵道?」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后,明怀镜与雷定渊互相对视一眼,终于发现了事情有哪里不对。 雷定渊摇摇头:「那你们原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第76章 黄粱仙·十六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叫嚷起来:「雷少主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虽说年龄和神位都比不得你们二位,但既然进来了,就都是有资格杀鬼祟的吧!」 明怀镜摆手道:「误会了,他不是这个意思。第一次进承灵道的神仙,遇到的鬼祟都是很傻的,只会吱哇乱叫,不会遇到这种会主动伪装的东西。」 见还有人想反驳,明怀镜抱臂道:「也不用不服气,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这又不丢人。」 话间,一旁站着的小土地仙,眼神一直飘忽不定,直到这时,才小心翼翼地举了手:「那......这里的鬼祟已经除尽,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明怀镜抬起一只手,颔首道:「当然当然,诸位请看身后。」 几名小仙闻言回头,却见来处已经大开一道路,泛着淡淡金光。 那土地仙见此大喜,抬脚欲离开,却被那小鬼仙一把拽住了衣领:「慌什么?现在走什么都捞不着,你还能靠你那土地仙君的爹多久?」 小土地仙闻言脸色一变,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明怀镜眉头微挑:「原来你是土地家的小公子?」 小土地仙摇摇头,又点点头。 「好吧,这不重要,」明怀镜领着他们往大路走,「我想问的是,你们来时,有没有看见池砚良——池砚良你认识吧?也是土地家的。」 「池砚良」三字一出,那土地公子表情古怪了一瞬,却很快又恢復如常:「......没有,没有见过他。」 明怀镜看着他的脸,闻言只是点点头。 雷定渊微抬下巴,道:「罢了,你们该走了,从这里出去,可以去承灵道内其他的地方,不要再进到这里面来——」 「承灵道没有你们想像的这么安全,下次,你们的运气也许不会这么好。」 最后这句话说得相当有恐吓之意,几人浑身一个激灵,扭头就走,那小土地仙还不忘回头来问:「那你们呢?」 雷定渊已经背对众人,道:「与你们无关。」 待到大路的金光泛起阵阵涟漪,明怀镜才拍了下雷定渊的肩,笑道:「演得真好啊,雷兄。」 雷定渊这才扭头去看他:「不吓一吓他们,他们是不会尽快离开的。」 明怀镜认同地点点头:「而且,有一点你也确实没说错。」 虽然目前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目前来看,承灵道的确出了些问题。 明怀镜抱臂,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扣衣袖边的玉石:「据我所知,承灵道在以往的书籍记载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毕竟这条途径,只是用来提升神位的,却并非真的要取人性命。」 话虽如此,但明怀镜却发现雷定渊的表情并不放松,遂担心道:「阿渊,你这是怎么了?」 雷定渊的眉头这时才舒缓了些,答道:「无事。」 「真的?」 「真的。」 明怀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隔了好一会,雷定渊才终于败下阵来似的嘆了口气:「我只是感觉有些不好。」 雷定渊与明怀镜将此地鬼祟除掉,同样也要离开此地,去找其他去处,因而两人说话时,脚步也不停歇,眼见就来到了金光门前。 明怀镜停下脚步来,伸手去探了探雷定渊的额头,道:「没发烧啊?」 雷定渊无奈一笑,将明怀镜的手捉了下来:「也许是冥芳对鬼祟气息格外敏感的原因,会影响到我,不过眼下这种情况,我们小心为上。」 明怀镜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快些杀完,等出了承灵道,就可以出去将异样告知他们了。」 语毕,明怀镜便先行走进那金光门中去。 还没等他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景象,却不曾想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凌厉似刃,随即紧接而来一道惊慌至极的声音—— 「哥哥!!!」 第77章 黄粱仙·十七 明怀镜来不及躲,只得下意识伸手接住来人,被扑得往后连退三步,待到他定睛一看,就道:「白静之?」 白静之面色惨白如蜡,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一个劲比划手势:「后,后后后后!我哥哥!!」 明怀镜扭头一看,只见白承之整个人被倒挂在树枝上,浑身是血,完全看不清人样,遂随手往地上一捞,立刻飞了树叶过去—— 只听得「啪」一声,绳子应声断裂,白承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软绵绵地就往地上狠狠摔去! 白静之一把甩开明怀镜,朝白承之的方向扑去,惨叫道:「哥!!」 还没等他迈出五步,只见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再睁眼时,金乌已是正正好含着白承之的衣领,寻了处落叶多的地方,慢慢将他放了下来。 第142页 白静之见状,简直就要哭了出来,也顾不得什么神族礼仪了,连滚带爬地跑去那处,看着白承之浑身是血的样子,又无从下手,最后只得坐在那不停掉眼泪。 明怀镜与雷定渊对视一眼,雷定渊轻轻颔首,两人这才看清周围环境的模样。 此处应是位于一处山顶山谷,树林却遮天蔽日,虽能勉强看出这时大致是白天,但身处其中,却只觉得浑身发凉,阴风阵阵。 明怀镜环视一周,才发现从方才被扑倒的地方往前看,不远处,还聚集了一大群白氏神修,身着一身绿衣,皆是狼狈不堪,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此处,不敢上前。 心下奇怪时,明怀镜突然觉得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 雷定渊沉声道:「白承之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两人赶紧来到白承之跟前,白静之见状哭得更厉害了:「小,小殿下,雷少主!我哥他是不是要死了呜哇哇哇哇哇哇——」 明怀镜一把将他拎开,道:「白静之,你要是再不让开,你哥才是真的要死了。」 与此同时,只见雷定渊伸手去探白承之鼻息,表情愈发严肃:「唿吸浅薄——此次白氏出行,是否带了止息丸?」 白静之闻言一怔,随即赶紧身上摸索出几颗白色药丸:「带了!可止止止止息丸是用来抑制灵力的......」 雷定渊接过止息丸,二话不说就餵给了还在昏迷中的白承之。 明怀镜拍着白静之的背,解释道:「你哥哥受了重伤,体内灵力的运转自愈已经填补不了伤口了,现在需要先暂时封住他的灵力,否则就如同泥牛入海。」 白静之方才被吓得不轻,这下听了解释,看着白承之在吃过止息丸后,脸色慢慢恢復过来,才念叨着:「我想起来了,哥哥他从前教过我。」 紧接着,白静之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明怀镜赶紧将他扶住,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什么,白静之便再次放声大哭道:「都怪我,都怪我,我哥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呜哇哇哇哇哇——」 雷定渊正坐在一边观察白承之的情况,明怀镜见状,索性直接坐了下来,轻拍着白静之的背。 等到白静之哭声终于渐小,明怀镜才开口道:「现在缓过来了吗?」 白静之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又扭头去看白承之。 雷定渊道:「放心,白少主已经无事了。」 白静之深吸一口气,死死抓着白承之的手不放,若是仔细看,很容易就能见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明怀镜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下愈发奇怪,问道:「你们白氏并不主除祟,怎么会在承灵道里被伤成这个样子?」 此话一出,白静之浑身一个激灵,抖着嗓子道:「小殿下,这个地方......有有有有鬼。」 第78章 黄粱仙·十八 冷风萧瑟,阴风阵阵,照理来说神仙界不该如此,但明怀镜闻言环视四周,众人的神色,却无人对白静之的话存疑。 白静之正是紧张的时候,又轻轻往白承之的方向靠了靠,气声道:「......小殿下,雷少主,你们别看那边。」 明怀镜手腕一转,不动声色地在周围设下一道禁制:「这样即可。」 谁知白静之却更加面如死灰:「没用的,我们之前试过。」 可若是如此,就更加奇怪了—— 此处虽说是在承灵道的地盘,可好歹再怎么也跳不出神仙界灵气流转,别说究竟有没有鬼了,神仙设下的禁制,怎可能会挡不住这东西? 雷定渊一把按住白静之的肩膀,沉声道:「白二公子,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有「鬼」的?」 ...... 「咳......咳咳!」 三人循声看去,便见白承之眉头紧皱,嘴角泛着因为咳嗽震出的血沫。 白静之慌忙伸手要擦,却被白承之的轻轻摇头止住了动作,随即就听得白承之开口,气若游丝道:「我怕是......回不去了,你们......一定要带着承之出去。」 依照白静之的个性哪里听得这个话,话音刚落明怀镜就知道要遭,果不其然就见白静之眼眶一红,就要再哭出声来。 明怀镜嘆了口气:「我们可不是来这看你们兄弟情深的戏码的,既然遇见了,今天你们就全都能走。」 闻言,白承之似乎还想开口说什么,谁知明怀镜正色严肃道:「空明泽白少主,这是不相信我这位小殿下,还是雷少主?」 白承之张了张嘴,像是终于耗尽了力气,侧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明怀镜的脸色也舒展开来,缓声道:「好了,白静之,现在把你们白氏进入承灵道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自家兄长能够醒来说话,白静之此时总算不再如同之前那么紧绷,把白承之的脑袋託了托,道:「其实在一开始,大家也都只是依照空明泽的方子採药而已。」 「有些药难得,只有承灵道才能找到,所以也会遇到些危险,但也都是家常便饭,大家都没放在心上,真正开始不对劲的,是採药之后。」 说到此处,白静之咽了口唾沫,眼神往不远处人多的那方瞟。 明怀镜有些奇怪:「......白氏神修,他们有什么问题?」 白静之道:「你们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除开我和哥哥外,神修一共几名?」 明怀镜正要回头,雷定渊立刻便道:「二十四。」 第143页 「是......二十四,」白静之脸色惨白,「但我们从空明泽出发时,只有二十三名神修。」 明怀镜似乎毫不意外:「那就是说,你们在承灵道采草药,采着采着,发现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一个人。」 白静之点点头,迟疑了一阵,还是说了出来:「不愧是小殿下和雷少主,听来都不怕的。」 明怀镜笑道:「倒也不是如此,只是话本听多了,除祟也除多了,邪魔鬼怪不过就是这么些手段,只要找到了,就是一剑的事。」 「事情还没结束,」雷定渊蹙眉看了白承之一眼,「只是多出来了一个神修,他不至于伤得如此严重。」 这一下立刻将白静之带回到哥哥浑身是血的惨状,只见他将白承之搂得更紧,话语中都染上了哭腔—— 「......其实该躺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 第79章 黄粱仙 十九 几人话间,日暮,天色渐晚,风声阵阵,只可微闻虫鸣鸟啼。 白静之的脸上还沾着血,应当是白承之的。 他一边轻声讲着,眼前好像又浮现出被偷袭的那一刻,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最后道:「......就是这样。」 明怀镜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末了,见白静之咽了口唾沫,才转头去看雷定渊。 雷定渊眉头微蹙,神色冷峻,似乎正在认真思考着白氏进入承灵道后的经歷。 抬眼,两人对视,明怀镜心有所感,扭头去看白静之。 说实话,白静之的确被吓得不轻,方才一段经歷也描述得颠三倒四,明怀镜花了些精力看,才梳理出来大致的来龙去脉。 过了一会,明怀镜问道:「白静之,你说那多出来的鬼,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了你,而你哥哥是为你挡下一击,才受此重伤的?」 白静之连连点头。 「你还记不记得,那鬼是从什么地方偷袭来的?」 白静之下意识瞥向身后,又很快收回目光:「背后,我当时正在才最后一味草药,说来也奇怪,竟然完全没有感受到一丝不对的气息。」 「我因为平日里常接触神界草药的缘故,对法力灵气特别敏感,鬼祟气浊,照理来说,它是近不了我的身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明怀镜又道:「那么,不知当时你有没有看清,袭击你们兄弟的那只鬼,所释放出的法力,是什么颜色?」 白静之闻言,仔细琢磨了一下,半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勐然一变:「我想起来,是——是有点没看清楚......我有些记不得了。」 本来立刻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勐地打了个弯,白静之的声音越来越小,立刻就去看方才还在昏迷中的白承之。 三人同时低头,就见白承之的手正死死握着白静之的手。 白承之不知何时醒了,此时虽气息依然微弱,但眼中清明,见三人看向自己,便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又见他抬手,两指在一旁的土地敲了三下。 白静之见状有些紧张起来:「哥,是哪里不舒服吗?」 白承之摇头,又敲了三下,这次更重一些。 「不是,」明怀镜轻声道,「白少主是想说,那道偷袭的灵力,来自土地。」 雷定渊沉吟道:「无论是邪祟亦或是妖鬼,都是无法模仿正神的,即便现下白少主还不是碧虚真君,但他日夜受白氏神气滋养,灵气已与正神无甚差异。」 「故而,」雷定渊不动声色地向后一瞥,「那多出的神修,不是所谓的「鬼」——」 远处的白氏神修,因为方才发生的诡谲之事,此时都不由靠紧成了一团,但又因不知那多出的一人在何处,神色中又不免提防。 人间行事需得看人脸色摸清底细,妖鬼邪祟也一样,会法术的比不会法术的难缠,同理,神仙比凡人难缠,神仙中的大族又比小神小仙更难缠。 因此,敢让白氏大少主白承之身受重伤的鬼,天上地下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明怀镜一字一句道:「而是神仙。」 第80章 黄粱仙·二十 话音刚落,几人就见白承之眼睛微微瞪大了几分。 白静之冷汗唰地下来,道:「这是说,我们这里出了叛徒?」 「并不见得,」明怀镜再次查看了白承之的伤势,「没抓到那神修之前,谁都不知其来自哪里,又为何要做出此事。」 止息丸的确有效,此时白承之身上伤口虽然有些骇人,但没有了自身灵力催动,流血的速度反倒慢慢平息了下来。 只见他微微动了下身子,白静之便立刻就要去扶,却被明怀镜一把拦下,道:「不要。」 话音刚落,雷定渊便身形微动,刚好将白承之挡了个严严实实。 明怀镜继续道:「静之,你还记不记得,在白少主受伤之后,到我们来这里之前,那个东西是否再次出现过,周遭是否还有什么异样?」 白静之仔细回想了一番:「没有,说来奇怪,自从哥哥他受伤之后,好像就再没察觉到有什么动静了。」 明怀镜与雷定渊对视一眼,点点头。 那就是了。 明怀镜俯身,悄声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东西是冲着你们来的,现在白少主受伤,那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如何做局?」 几人闻声往下看去,正是白承之。 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清醒了不少,说话声微不可闻,思路却十分清晰:「咳......那东西敢在承灵道这么多神修面前动手,只有两种可能。」 第144页 「其一,他必须要看见我受重伤,甚至死亡,才能交差;其二,他做这种事并不成熟,下手时,并未给自己留好后路。」 「此人偷袭时,我与他对过几招,寂潮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伤口;而我受伤后不久,小殿下与雷少主就碰巧来到了此处。」 话至此处,雷定渊手腕一翻,已经悄无声息地放出了几只金乌出去:「所以不论是哪种情况,兇手现在一定还隐藏在这里。」 白承之点头。 明怀镜道:「我依稀记得,每个神族门下的神修,都会与自家正神及继任正神有法力感应,你们的生死,他们不论身处何方,都是能立即感受到的,对吗?」 「是。」 听罢,明怀镜嘴角一勾:「那么,如此说来,就好办了。」 他侧头问道:「静之,你的演技怎么样?」 白静之眼神清澈:「......啊?」 .. 整个空明泽上下,白静之爱哭鼻子这件事,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每次也都只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 从未有人见白静之哭得如此安静过。 不远处围坐在一起的神修们,都不免朝自家少主的方向望去。 白承之的整具身体都变得死气沉沉,一双手毫无血色,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寒意刺骨,一只搭在浸满血色的腹部,另一只被白静之紧紧握着。 明怀镜和雷定渊也不似方才忙着疗伤时这么紧张了,此时二人都只是安静地坐在白静之身边,神情木然中又夹杂着愤怒。 白静之眼中蓄着满满的泪水,紧紧攥着白承之的手不放,口中不断喃喃:「哥......哥,哥哥,兄长,兄长。」 明怀镜抬眼。 这似乎还是他头一次听见白静之称「兄长」这么敬重的词。 「......兄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静之啊。」 啪嗒,啪嗒,有几颗眼泪掉下来,落在白承之沾染了血污的脸颊上。 「兄长,你怎么不说话了?」 明怀镜偏头,尽量让身后的神修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同时上前拍了拍白静之的肩膀:「演得不错,哭得再狠点就好了。」 谁知白静之竟恍若未闻,口中喃喃不停,眼泪像流也流不尽似的,明怀镜眉头微皱就要上前,却被雷定渊拉住了手腕。 雷定渊道:「他状态不对。」 明怀镜定睛去看,白静之的眼角处,慢慢地有殷红渗出,不出片刻,竟滑落下血泪来! 「我的天,」明怀镜心中大骇,「做个戏而已,不至于吧?!」 周围的神修似乎觉察到不对,有些已经有了要起身的意思。 但明怀镜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白少主死了?不可能吧,你们有感觉吗?」 「没有啊,神识和灵丹都没有任何波动,平静得很......」 明怀镜眼眸低垂,收回视线,悄声道:「有效——」 「谁!刚才是谁说我哥死了!!!」 明怀镜显然没想到白静之会突然来这么一出,顿时就往后退了两步,但也正是因为这两步,更加让神修们惊疑不定—— 白静之的性格向来没有攻击性,此时他却死死抱着白承之不放手,发了疯一般大吼:「是谁说我哥死了,是谁说白少主死了!空明泽上下这么多神修都护不好我哥,你们全都是废物!废物!!」 说罢,他又喃喃道:「......静之也没保护好兄长,静之什么都不会,我也是废物。」 话音刚落,白承之的手,便非常适时地,一点一点从白静之的手中滑落在地。 这一下如同重锤落地,周遭几乎所有神修的心里都被一个念头围绕—— 完蛋了。 神仙死于承灵道不是小事,更何况是白承之,下一任碧虚真君的死亡,对于现在的神仙界来说,极有可能会引起不小的动盪。 因而即便没有法力感应,许多神修的脑子里也已经在飞速盘算着自己今后的打算。 明怀镜自从后退两步后,就顺势与雷定渊撤去了一边,此时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 雷定渊的金乌正高高盘旋于树林之上,静待时机。 终于,有第一个神修上前来查看情况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围在白氏兄弟周围的神修越来越多,神色各异,明怀镜背着手,目光一一扫了过去。 突然,有一道人影吸引了二人注意。 那是头几个围上来的神修之一,此时却见他挤开重重人群向后退去,不经意间衣摆翻飞,露出了左边小臂。 而其中皮肉上,赫然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 待到那人堪堪退出人群,雷定渊两指一併,向下一挥,天上顿时金光暴起,亮得无人能睁眼直视,与此同时只听三声啼鸣从天而降! 众神修还未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再能见物时,不远处的空地上,已经多了一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人影。 明怀镜踱步过去,俯身冷声问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此人还在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抬头,明怀镜索性打了个响指,那金光闪闪的绳子便如同蛇一般,将此人的脸硬转了过来。 「八千明极金乌化成的斩祟索,也是你这厮逃得了的?」 然而,明怀镜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却丝毫也笑不出来了。 不光明怀镜,雷定渊的面色也瞬间冷了下来。 第145页 明怀镜一字一句道:「你为何,有一张与池砚良一模一样的脸?」 话音刚落,那人咧嘴一笑,浑身瞬间腾起熊熊火光! 第81章 黄粱仙·二十一 与此同时,雷定渊侧身捏决,剎那间无数只金乌裹挟着尖利的风唿啸飞出,将中间沖天的火光团团围住; 明怀镜本就离那神修的距离极近,火光腾起时没来得及后撤,下一刻,金乌在明怀镜与火光之间隔起一道高墙! 周遭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诡异,此刻大多都愣在原地,只有少数几个反应了过来,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跑:「小殿下——」 「去顾着你们白氏二位公子!!」明怀镜头也不回,「阿渊,那是飞火真君殿中的三昧火!」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雷定渊沉着点头,正要动作,却突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这一刻,两人对视,明怀镜只觉得全身汩汩流淌的血液,都如同冬季的寒冷的河流,冻结成寒冰,动弹不得。 那声音自火光中响起。 「救命......」 一开始很微弱。 但明怀镜眉头紧蹙,心里泛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再次向那处靠近了几步。 与此同时,明怀镜闭眼,神识出游—— 「救......救命,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池砚良的声音! 这声音到最后几乎是惨叫着嘶吼出声,神仙界极少能听见如此可怖的声音,明怀镜睁眼,下一刻原地消失不见,待到众人再反应过来,只听得明怀镜的声音在金乌团中响起:「阿渊!」 雷定渊脸色瞬变,回手攥拳,金乌霎时飞回雷定渊身后,暴露出里面仿佛无间烈火般燃烧不尽的火焰。 周遭的吸气声此起彼伏—— 明怀镜的身影不知何时进入了那团火焰,此时正死死地护着中间那道原本燃烧的人影! 不远处的白承之正对这个方向,看见这一幕唿吸几乎都要停滞:「小殿下!」 话音未落,林间便有树藤抽打声自远方嗖嗖传来,不多时便能看见无数藤蔓尖啸而至,侧头一看,白静之手中正散发着荧荧绿光,道:「哥你别动,我来。」 然而藤蔓刚触碰上火焰周围,就被狠狠弹出三丈远,发出骇人的「啪!」一声响。 飞火真君的三昧火,其厉害程度天上地下无人不知,即便是再厉害的神仙,被其灼伤的伤口没有个一年半载都好不了。 明怀镜背对着所有人,只能听见火焰带起烈风在耳边猖狂唿啸,此时也来不及再多考虑什么了,大喊道:「阿渊!土地!」 说来奇怪,明明周遭什么都听不清了,但雷定渊的声音就是稳稳噹噹地落在了明怀镜的耳朵里:「低头。」 明怀镜想也不想就立刻俯身,外部传来金乌特有的啼鸣,下一刻,明怀镜身下土地震颤,金乌破土而出,二人落入地下,火焰还要不依不饶地跟上,却被金乌死死挡在了地面。 惨叫声不见,只剩下一团明火独自燃烧。 成群的金乌再次将三昧火围得密不透风,明怀镜背着身后的人从侧面爬上地面,周围的神修终于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二人扶住。 明怀镜脱力,一时间站立不稳,就要往前倒下,却被一道坚实的臂弯牢牢搂住了腰,打横抱了起来。 明怀镜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只能听见此刻逐渐嘈杂的人声,蹙眉道:「还是不行......三昧火有些太厉害了。」 雷定渊的声音听来沉沉:「知道不行,为什么还要冲进去?」 身上终于开始传来细密的疼痛,明怀镜不再说话,也无法再有力气回答,三昧火对还未修成正神的神仙来说,是必须敬畏的。 明怀镜意识越来越不清明,他能听见雷定渊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明怀镜张了张口,想回答些什么,但意识的夜幕总是来得如此之快。 下一刻,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82章 黄粱仙·二十二 「阿镜,谢安笔对你来说还不是时候。 明怀镜的淡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一丝淡淡的金光,与夜色交相辉映,那是谢安笔的灵气,此时此刻,谢安笔正兀自浮在明怀镜眼前,仿佛无论外界发生什么,它自岿然不动。 明怀镜不解:「可是父皇,谢安笔已经认我为主了。」 「......」 明还真沉默了半响,再出声时,尾音里带上了微不可察的嘆息:「阿镜,天上地下,有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你。」 「我不怕。」 「父皇怕,不光父皇,母后也怕。」 「阿镜,你还太小了,如今各处飘摇,风雨落在你的身上,是我们的失职。」 明怀镜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眼前父皇的身影却愈发模煳,谢安笔的金光扭曲旋转,与高处天界绚丽的夜空融合交汇,渐行渐远,如同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 「咳咳咳咳咳!!——」 「诶!醒了醒了,小殿下醒了!」「快快扶小殿下起来!」「先别,雷门主让我们别动!」 明怀镜只觉得一股腥热气顺着丹田上涌,勐地呛咳出一大口血,随后终于再次感受到四周窸窸窣窣的人声。 眼前景象还不甚清明,明怀镜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下意识就抓住身边人的手腕,迷迷煳煳道:「......阿渊?」 第146页 那人掌心反过来覆在明怀镜手背上,轻声道:「我在这里,没事了。」 明怀镜明显放松了下来:「阿渊,我们还在承灵道里吗?」 雷定渊道:「嗯。你感觉怎么样?」 明怀镜微微偏头,鼻尖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淡草木香气,眼前也终于能够视物,雷定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我没事,坐着休息一会就好,」明怀镜将喉间的血腥气强行压了下去。 雷定渊一声不吭,伸手在明怀镜肩头一拍,没用法力,甚至换个小孩来都会觉得是极轻的力道,明怀镜却愣是直直往后一仰! 雷定渊瞬间伸手将他扶住,语气间平日里总是含着清风般的柔和此时消失殆尽,低声道:「三昧火对万物皆平等,你的五脏六腑已经被灼伤了。」 明怀镜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打着哈哈搪塞过去:「飞火真君之前教过我辟火令,没有那么严重的——池砚良和白氏二位公子怎么样了?」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一旁的神修说的,面前二位都得罪不起,四周神修推搡着不敢上前,半响,雷定渊眼神示意,嘆了口气。 神修上前道:「小殿下,雷少主,白少主的伤已经缓和了许多,白二公子正在一旁照顾。」 明怀镜奇怪道:「......好,那池公子呢?」 神修迟疑一瞬,眼神不自然地往后瞟:「他——」 「你将他救下后昏迷,」雷定渊扶着明怀镜,示意神修退下,「白氏神修认定是池砚良对白氏不利,已经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 说是「限制」,实际上会动用什么手段是不可想像的,明怀镜一听就急了:「事有蹊跷,池砚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未可知,怎么能随便下手!」 雷定渊点头,一手揽着明怀镜的腰就踏上了冥芳剑:「所以我事先在池砚良身周设下了禁制,神修无法靠近。」 明怀镜方才休息处已经不在最初出事的地方,应当是雷定渊特意选的一处清净地,但也不至于太远,不过唿吸间,便能看见白氏二公子,再往东几十步,池砚良正缩在金乌围成的禁制中央,四周围满了神修。 两人落地,明怀镜扫了一眼,突然发现原本神修中清一色的代表白氏空明泽的绿衣中,却突兀地多了不少其他颜色。 明怀镜微蹙眉头,但此时先管不了这些小事了,人潮自动向两边分出一条道路来,只见两人快步上前,正要迈入禁制内,却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假惺惺的,惊讶无比的声音—— 「哟,小殿下,雷少主,好久不见呀!」 是方华的声音。 明怀镜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只当充耳不闻,拉着雷定渊就要往禁制里走,却又被方华叫住了。 「小殿下,池砚良伤害白氏二位公子,二位却还要这样护着他,不知意欲何为?」 第83章 黄粱仙·二十三 明怀镜本来就不想理他,加上池砚良的伤势要紧,此时被指名道姓地叫住后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冷淡道:「方才是谁在说话?」 一旁有神修上前道:「小殿下,是聚泉殿的方华少主。」 明怀镜在心里冷哼一声。 「哦——,原来是方少主啊,真是巧遇,」明怀镜嘴角勾起,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笑意,惊讶道:「今日方少主不蹲守在自家聚泉殿的货泉旁当吉祥兽,怎么有心情来承灵道闲逛了?」 明怀镜当然是故意的,方华最讨厌别人觉得他是货泉旁的吉祥兽,这么一听,方华眉峰高竖,立刻就要上前,但明怀镜厌烦地摆摆手:「我今天没心情跟你打架。」 紧接着,金光禁制雾气一般层层散去,明怀镜快步来到池砚良身前,方华一口气哽在喉间不上不下,头顶的毛都炸了起来,眼看要发作:「明怀镜你——」眼前却突然笼罩下一道阴影。 那身影起码比方华高出了大半个头,方华抬眼一看,果不其然是雷定渊,跟着来的还有一把灵气四溢,看着就知道绝非凡物的长剑。 周围立刻有神修认出来,小声道:「那是冥芳剑,雷少主这次居然把冥芳剑带出来了!」 雷定渊向来话少,此时手腕微转,长剑「噌」一声发出嗡鸣,剑光不偏不倚,正巧晃在方华眼睛上,泛着阵阵寒气。 只听雷定渊淡淡道:「此事有疑,请方少主容小殿下仔细检查一番,再作定论。」 粗略看来,雷定渊其实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方华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肉眼可见其脖子连着耳根都红了一大片,似是觉得这一步退得十分丢脸,立刻回头对身后跟着的一众神修厉声道:「你们这群废物!——」 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当然不能说,但大家都知道,那半句话是什么—— 雷定渊压到我方华头上来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不敢出来说话?! 雷定渊当然惹不起,但方华好歹是四大神族中聚泉殿的少主,也并没有哪位真的想得罪,于是众神修咬牙低头你看我我看你,思索半响,终于有一个站了出来,道:「雷少主,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此番白少主受伤之事非同小可,方华少主实在是有些担心,所以才急躁了些。」 话音刚落,就听得不远处蹲着为池砚良检查伤势的明怀镜,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雷定渊颔首,剑光一闪,将冥芳收回剑鞘:「好,那就请诸位站在此处即可。」 第147页 其实真要论起疗伤来,当然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但刚才才发生了那种,此时白氏神修不围攻上来就不错了,至于方华则是纯粹是巴不得来踩上几脚,原本白承之与白静之才是救人主力,但—— 明怀镜将昏迷不醒的池砚良身上的皮肉伤大致治好,撤回手时往白承之那边瞥了一眼。 白氏神修大部分都聚集在那处,神色凝重,白承之看着似乎是又晕过去了,白静之正抱着自家兄长掉眼泪。 「唉,算了吧,」明怀镜站起来拍拍身子,「只能等出承灵道再说了。」 池砚良被其他神修暂时安置在一旁的大树下,明怀镜背着手朝雷定渊走去,摇头道:「这下好了,一晕晕两个,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雷定渊皱了皱眉头:「探查神识也无法吗?」 探查神识与了解记忆并无太大差别,但明怀镜依旧脸色沉沉:「我做不到,池砚良关于承灵道的记忆,好像被什么东西上了锁,我只能看见满眼的雾气。」 话至此处,两人对视,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虽然现下无法通过探查神识来知晓池砚良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这也就意味着池砚良对白承之的所作所为,也许真的被动了手脚。 与此同时,明怀镜眼也不抬,举手就拦,呵道:「做什么?」 拦下的正是方华一派的神修,方华冷哼道:「这里许多人都知道池砚良与小殿下和雷少主的关系匪浅,现下如此偏袒,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怀疑。」 明怀镜满脸一副「见了鬼了」的表情,抱臂道:「证据呢?」 方华一愣:「什么?」 「你怀疑我们,总要讲证据,如果只是因为我替池砚良疗伤就断定我图谋不轨,那我实在不敢茍同,今天在这里偷袭的若不是他,我也照样会想办法救人,活着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方华立刻就要接话,明怀镜意有所指地,慢吞吞地上下扫了方华一眼,一字一句道:「方少主带着这么多神修如此急匆匆地赶来,还屡次三番想要靠近池砚良,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怀疑——」 「是不是害怕被别人发现什么事啊。」 第84章 黄粱仙·二十四 明怀镜话音刚落,还没等方华开口,他就见其背后立刻冒出来一个神修,喊道:「白少主受重伤昏迷不醒已是事实,你袒护池砚良也是事实,还要讲什么证据?你明怀镜和雷定渊未免也太仗势欺人了吧!」 雷定渊抬眼一扫,那神修喉间勐地上下滚了一圈:「怎,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明怀镜上前一步,冷声道:「你又是哪位?」 方华不由扭头打量了那神修一番,随意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退下吧。」然而他盯着明怀镜的眼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藏着几分得意洋洋。 果不其然,方华似是十分大度一般,背手来回踱步,道:「明怀镜,我这次来,实在是来帮你的。」 明怀镜看方华的眼神如同看傻子。 方华继续道:「来的路上我们就听说了,白氏在此处遇袭,所以才赶来相救,谁知现场只有昏迷不醒的白少主和你们二位,为了避嫌,自然是将池砚良交于我聚泉殿问话最稳妥,这是上上法。」 方华的这番话漏洞百出,又太为刻意,在场的好些白氏神修,表情都不免微变—— 若真是让聚泉殿带回去,凭方华与明怀镜之间差到令人髮指的关系,池砚良怕是不脱个十五六层皮都出不来,还不一定会问出什么东西来; 退一步说,这事出在白氏空明泽,要查也是空明泽查,你聚泉殿伸的手未免也太长了些吧! 明怀镜已经有些不耐烦,一边回身要去背池砚良,一边道:「等你聚泉殿来救人,说不定都能让白氏死个来回了,这能力还审什么话——」 雷定渊紧随其后,先一步抄起池砚良,道:「我来。」与此同时,方华一个眼神,其后的神修心领神会,上来将其团团包围。 冥芳出鞘,剑身动作时划破层层落叶,剑尖轻点于地,剑鸣随风而动。 明怀镜面无表情,眉目微垂:「让开。」 直到这时,远处的白静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对,远远喊道:「小殿下,雷少主,方少主!我们不要动手好吗?至少别在这里动手,以和——」 「给我上!」 方华一声令下,白静之的话未说完就被强行哽在喉间,揪着自己的头髮惨叫道:「我哥才睡着,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啊啊啊!!」 雷定渊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冥芳剑刃「噌」的一声直指方华,随即只见其灵气自剑身勐然暴起,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明怀镜手里瞬间变化出上千片落花落叶,暴雨一般朝包围的神修飞去! 这一下没使多大力气,雷定渊更是只用了剑气,能进承灵道的根本不会受其所伤,但却会纠缠一番,此时周围顿时乱作一团,二人带着池砚良,轻一点地就作势要飞了出去—— 方华抬剑努力挡下飞花落叶,叮叮噹噹响了一地,抬眼怒目:「好你个明怀镜,我父亲他们已经知道此事,你给我等着!!」 明怀镜头也不回:「静候佳音。」 就在这时。 明怀镜眼角一闪,突然看见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微弱如同雨雾中蛛丝搬的灵气,震得明怀镜胸口勐地一跳! 第148页 这一切都发生在唿吸之间,明怀镜动作比脑子反应更加快,抬手就狠拍了雷定渊右肩一掌—— 白静之崩溃道:「内讧?!」 噗呲! 嘀嗒,嘀嗒。 嘀嗒。 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变故发生得太快,不论是谁,看着现下的情景,都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明怀镜手中拿着冥芳剑,剑尖端已经插入池砚良肋间,而池砚良手中寒光显现,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剑,前端只差毫釐就要没入明怀镜腹中,却被雷定渊硬生生用手挡住,此时正不断往下淌血! 四下震惊之时,一道声音从天而降:「紫金大帝,紫金帝后驾临,众仙退避——」 第85章 黄粱仙·二十五 剎那间,天空紫光金气流转,只道片刻便见群神衣带缓飘,抚手而下,为首的自然不必多说,然而其后跟着的,却还有八千明极,空明泽,聚泉殿三大神族的门主。 此时四大神族皆已聚齐,众神修向后退去,不一会空出的地头便只余明怀镜几人,便听得有神修窃窃私语道:「白承之受重伤,小殿下又伤了土地的小仙,这下有得看了。」 然而一旁又听得一声嗤笑:「紫金大帝都来了,你真觉得明怀镜会出事吗?不过自罚三杯罢了。」 这些话明怀镜都尽数收入耳中,但他权当没听见,手中剑丝毫不为所动,死死盯着池砚良,道:「你是谁?」 「方才为何要对雷少主出手?」 此话一出,众神修譁然。 再看池砚良,神情茫然,眼睛中却溢出明显不属于他的深厚灵气,明怀镜话音刚落,他便狡黠一笑,一字一句道—— 「明怀镜不得善终。」 「终」字才只道出一半,雷定渊身后三只金乌化作利刃直冲池砚良而来,随即就见雷定渊眉目一沉:「你找死!」 就在此时,从天而降一道极其尖利的金光,「噹噹当」三声巨响将雷定渊的金乌尽数弹飞,其后紧接二字:「退下。」 正是八千明极门主,雷凌! 众神修四周轰然倒下一片巨树,正是那三只金乌所致,与此同时,明还真众神刚一落地,明怀镜就仿佛看见了救星,朗声道:「父皇母后!池砚良身上附了东西,你们快来将它制住!」 但其实,此时明怀镜心中颇有疑虑。 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雷定渊放出的那三只金乌,看似凌厉要人性命,实际上却正是为了锁住池砚良体内的那一股灵气。 连他都能看出来,更不用说雷门主了,可雷凌却将金乌拦下了,这一下也必然得到了其他门主的默认。 为什么? 明怀镜撤回剑,转手将池砚良伤口上的血止住,同时立刻迎上前去,继续道:「父皇母后——」 「小殿下。」 出声的却是老九。 明怀镜这才看见老九从明还真身后走出,微微垂目不语,此时看着明怀镜,轻轻摇了摇头。 身旁带起一阵风,明还真半点眼神也没分出去,雷浥尘在经过明怀镜时,略微顿了一顿,最后却也带着其他门主略过了他。 明怀镜愣在原地,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后响起脚步声,熟悉的草木香萦绕而来,是雷定渊,明怀镜下意识回头看,正好对上雷定渊的眼睛。 两人对视时,虽然满是不解,但当下立即确认了一件事。 不止是承灵道,而是整个天界,正在发生一些改变,今日承灵道的事绝不是意外,而更多的,也不能在此地道明。 明怀镜再看向老九,老九道:「小殿下,雷少主,我们先离开此地吧。」 神族门主到此,说明承灵道提前结束,众神修都要清场,明怀镜思索一番,池砚良的事可以出去再说清楚,毕竟在场如此多双眼睛都看着,不愁找不到证人,于是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感到全场灵气大盛—— 同时,明还真身旁的随身神修的声音响彻整个承灵道,那是明还真的声令—— 「九天三界清气运土地神君门下之神修,池砚良,于今日承灵道内残害同族,致其重伤,于一月后处以死罪,灭魂灯!」 此话此举如同疾风骤雨,皆发生在顷刻之间,全场骇然! 明怀镜勐地转头:「不!——」 不是,不是这样的。 神仙被灭魂灯就是魂飞魄散,可他是被陷害的,怎么能不弄清楚真相就随便定下死罪?! 明怀镜还想说些什么,可紧接着明还真一挥宽袖,道:「即日起,承灵道立为神仙界禁地。」 铺天盖地的风仿佛要将天地倾倒,明怀镜眼前顿时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紧紧抓住雷定渊的手,心中震颤不止。 再睁眼时,只见整个承灵道金光禁制大盛,其上符咒横行,其中再无活物。 第86章 黄粱仙·二十六 天地之间风雨狂作,眼前景象越发迷离,明怀镜回头,只能看见乌泱泱一大片神修腾空而起。 明怀镜同雷定渊站在冥芳剑上,还想再说些什么,也想要仔细再瞧承灵道,却被一阵巨力勐然向前一扯! 风声猎猎作响,冥芳被那股巨力牵引,速度极快,明怀镜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落在了八千明极的校场上。 明怀镜跳下冥芳剑,再四处看时,却发现池砚良已经不见踪影,父皇母后并未紧随其后,而三位门主也不知去往了何方。 第149页 不仅如此,此时八千明极的校场外围,几乎站满了之前去往承灵道歷练的神修,除此之外,正对校场的方向正涌出一大片黑金色的潮水,那是八千明极中歷练资歷更老的弟子,此时见雷定渊到场,连忙急匆匆朝此处赶来。 明怀镜与雷定渊二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团团围住,神修们看来脸色十分不好,一上来就吵成一团,明怀镜只能捕捉到其中一些语句—— 「承灵道出这种事到底跟我们雷少主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找雷少主麻烦?!」「那群东西纯粹就是想来找我们麻烦!」「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好了。」 这些声音实在太过杂乱,雷定渊一手往下轻压,一边出声安抚,继续道:「在场各位都是八千明极的神修,无论遇到何事都要冷静应对。现在一个一个说,究竟发生何事了?」 这样一来,周围声音才终于收敛了下来,但紧接着就立刻听得一旁有人道:「雷少主,方才司命真君过来,说要治你的罪!」 明怀镜闻言一愣。 治雷定渊的罪?真是天大的笑话! 连明怀镜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还没等雷定渊开口说话,明怀镜便脱口而出道:「我还站在这里,谁敢治他的罪?」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其中颇有些离奇的地方。 九天三界玄严神司命大真君,名为江风,坐镇凡人命运,手中掌有司命簿,其上记录了世间所有凡人的生老病死,不说天界,即使是在地府,也是说话极有分量的正神。 同时,也是与地府联繫颇为紧密的少数几个神仙之一。 江风是神仙界中资歷与修为都足本的神仙了,可他已经闭关许久,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还莫名其妙要治雷定渊的罪? 于是明怀镜立刻又想到了父皇与母后,在他得到谢安笔后掩藏不住的担忧。 明怀镜能想到这一层,雷定渊自然也想到了,四周是是非非争论不休,然而两人对视一眼,内心同频,都不免生出了些不好的猜测。 难不成—— 明怀镜又道:「司命真君有没有说,是为了何事要治罪?」 有神修答道:「小殿下,司命说,是因为雷少主作为小殿下的贴身护卫,却在承灵道中保护不力。」 明怀镜简直要被气笑了,捧起雷定渊为了拦剑受伤的那只手,冷哼道:「这叫保护不力?在他们眼里,是不是非要死了才算保护得力?」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离校场内较近的神修都能听到,从旁立刻有人小声道:「小殿下——」 「我今天就站在这里,」明怀镜冷眼看着不远处从天而降的门主们,其中正有司命,「看看谁能来对雷定渊动手。」 第87章 黄粱仙·二十七 明还真携众门主而来,气势不怒自威,然而同他并排而行的除了雷浥尘,却还多了一个江风。 江风这位正神,许久未在天界露过面,此时一身款款白衣,似乎是才出关不久,还未来得及仔细打理一番就来到了此处,移步生风,微带笑意。 原本闹哄哄的众神修眨眼间鸦雀无声,就连之前团团围在雷定渊身周的人,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明怀镜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冲此处而来的江风,反手抽出离自己最近的神修的佩剑,「噌」一声响彻了整个八千明极校场,寒光乍现! 只见明怀镜手握长剑,一人立于千百神修之前,上前一步,将雷定渊的身形挡在身后。 「阿镜,」雷定渊上前与他并排站着,同时伸手按住明怀镜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要担心,我在这里。」 明怀镜头也不回,盯着江风的眼神愈发不友善:「我倒是宁愿你现在不在这里。」 待到江风与二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十步,他终于停了下来,开口道:「小殿下,别来无恙啊。」 剎那间,江风身周涌出一股强大的灵力威压,利刃一般直冲明怀镜而来! 明怀镜显然没有想到江风会直接动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雷浥尘祭剑而出,春风化雨一般将这股灵力团成一团,最后消散而去。 这一阵风堪称巨力,明怀镜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连眼都不眨一下。 雷浥尘待人向来温润,此时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柔和的情绪,撤剑道:「司命真君,此番刚出关就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阿镜的修为了?」 江风垂眸含笑不语,过了好一阵,才闷笑着慢慢抬头:「哪里,哪里,小殿下生性好学,灵力醇厚,自然是不用司命担忧的。只是方才这一下,却是帝后替他挡了,虽说爱子心切必然有之,但是——」 「并非如此。」雷浥尘出声打断了他。 江风适时地安静了下来。 雷浥尘从前绝不会做出打断别人这样的事,因而此番一出口,就不免引得众神修抬头看去。 雷浥尘轻轻一瞥明怀镜,眼神与看普通的花草没什么两样:「天帝与吾福泽万物,自然应当保护万物,倒是司命真君无缘无故出手,不知是否是闭关许久,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话音刚落,众人愕然。 身后的雷凌沉沉开口:「司命真君,今日到此若只是为此事,那么现在大可离开我八千明极的校场了。」 江风依然维持着那样的微笑,此时看来,却是令人有些不寒而慄了:「哪里,哪里。还烦请小殿下移步,雷少主在承灵道中保护不力,受罚是应当的。」 第150页 明怀镜剑锋一横,冷声道:「不让。」 雷定渊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雷凌一挥手,利风划过明怀镜侧脸,将雷定渊的嘴封住了! 明怀镜惊道:「雷叔叔!——」 然而紧接着,明还真手中立即出现一道金光四溢的套索,明怀镜一眼就认出那是专捆有罪神仙的缚仙锁,一旦中招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且越用灵力所受反噬越严重,于是明怀镜什么也来不及说了,转头就往雷定渊身上扑:「不行!」 下一刻,明怀镜只觉得浑身骤紧,低头一看,缚仙索却牢牢绑在了自己身上! 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校场外众神修大骇,而八千明极的神修此时一拥而上:「雷门主,雷少主他根本没做错什么!」「这样未免太过分了!」「为何不仔细探查?这样未免太过草率了!」 雷凌抬眼一扫,两指一併就将雷定渊带去了校场正中间,与此同时,以雷定渊为阵中腾起层层禁制,「噹噹当」三声,将雷凌与雷定渊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明怀镜手腕一阵剧痛,剑「噹啷」一声脱手,然而他此时也来不及去管这些事了,挣扎着要往禁制那边冲去—— 就在此时! 雷凌手中凭空变出一根数丈长的雷电长鞭,呈破空之势,狠狠往雷定渊嵴背抽下! 「阿渊!!!」 第88章 黄粱仙·二十八 啪!!!—— 雷定渊的黑金外衣剎那间飞起一只金光四射的金乌,对雷凌怒目而视展翅高鸣,那是主人身体性命遭受巨大威胁时的搏命一击,然而这只金乌迎面接下雷电长鞭的瞬间,就碎作了漫天齑粉。 雷凌恍若未见,手中的力道愈发大,雷电撕开层层护身符,抽在嵴背之上,撕开血肉,血花四溅—— 只这一下,深可见骨! 江风微笑抚掌道:「不错,不错,雷凌门主真是人如其名。刚正不阿,雷霆手段,八千明极就算不想成为上上等的神族,恐怕也难。」 明怀镜方才还在剧烈挣扎,然而此时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条拥有万钧雷霆之力的长鞭,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冲心脏,又在下一刻如洪水勐兽般涌向五脏六腑—— 他认出来了,他认得那条长鞭是谁的。 更清楚这条长鞭对于他们这样修为尚未成熟的神仙来说,有多可怕。 明怀镜勐然转头,因为被缚仙索严重束缚而浑身剧痛,只得跌跌撞撞地跑去跪倒在颜寻空面前,喉头抽搐,语无伦次道:「颜......颜叔叔!如露,您的法器——您的法器,阿渊他会死的!」 自从雷定渊被狠狠打了这一鞭子,颜寻空的脸色就一直沉沉,直到明怀镜过来跪下,他才收回目光,紧蹙眉头低声道:「魂灯灭神仙才会陨落。小殿下,你先起来。」 可是明怀镜哪里肯听话,又挣扎着继续跪着:「......不要!不要这么对他,阿渊......雷定渊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用煎寿堂的手段对他!!」 「小殿下,」出口的却是笑眯眯的江风,「雷少主今日本就是来领罚的呀,没将他带去煎寿堂,已是网开一面了。」 明怀镜简直要目眦欲裂了:「你!江——」 「阿镜。」 明怀镜一愣,朝雷定渊的方向看去。 雷定渊挨了数十鞭,黑金色的上衣残破不堪,大片殷红滴落在地,甚至还挂有丝丝血肉,他此时的脸色已经丝毫不能用活人来形容了,明怀镜呆愣愣地看着他,眼圈一红。 「阿镜。」雷定渊嘴边挂满了血,望着明怀镜的眼神却极尽温和,再次开口,他的声音穿透了层层禁制,抚过明怀镜的耳边。 雷定渊摇摇头,短声道:「我不会离开你,不要难过,你好好的。」 顿了一会,他又道:「是我没办法保护好你。」 方才,明怀镜还只是极其的愤怒,可这一下,明怀镜终于受不了了,眼泪不管不顾地汹涌而出,在如露的又一鞭将要挥下时,直直朝雷定渊沖了过去! 四周议论纷纷,不忍多看,八千明极神修伸手阻拦:「小殿下,那是雷门主设下的禁制,你闯不过去的!」 四下吵闹不堪,明怀镜耳边却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有那一句话—— 「是我没办法保护好你。」 不是的,明怀镜心想。 不是这样的,不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瞬间,颜寻空脸色骤变,藏在衣袖下的手灵巧一翻,便见如露身上的万钧雷电消散了一大半; 明怀镜已经看不见这些变化了,只看得见雷定渊跪在禁制当中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下一刻,一阵万蚁蚀骨般的剧痛,从明怀镜的胸口沖向四肢百骸! 明怀镜踉跄着回头,只能看见明还真手中金光大盛,面沉如水,将缚仙索收紧到了极限:「回来。」 实在是太痛了,明怀镜几乎就要半跪下去,可他看着面前的神修和门主,神情愈发冷静,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似的,半响,咬牙颤抖道:「父皇......母后。」 「你们从前,没有教过儿臣,这样的事,以后,儿臣也不想学。」 说罢,明怀镜竟硬生生扛着缚仙索对灵力和身体的极致压迫,一点又一点地朝雷定渊走去。 江风扭头对明还真道:「紫金大帝,小殿下这个样子——」 明还真定立在原地,脸色沉得可怕:「缚仙索所施之苦痛非常人能受,明怀镜并未犯错,司命真君,莫要太咄咄逼人。」 第151页 江风端着手,似是很有礼数地微笑了起来。 这一切,明怀镜都是看不见的,他只知道禁制近在眼前了。 十步。 九步。 三步。 一步。 啪! 又一鞭落下! 雷定渊努力想要挺直嵴背,明怀镜伸手触碰禁制—— 与此同时,万里天边,轰然一声巨响,众人齐齐扭头望去,只见声音源头处的天空流光溢彩,紫气大盛,随即便有一道刺眼无比的金光,撕破天界云彩,直冲此处而来! 明还真与雷浥尘看见那道金光的瞬间,心下立刻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谢安笔! 谢安笔的速度之快,还没等周遭神修反应,便擦过明怀镜身侧,尖啸着向雷凌设下的禁制冲撞而去,两方斗法,灵气四溢,巨风瞬间将离得不远的神修掀飞数丈远—— 下一刻,禁制破碎成点点金光,消散不见; 谢安笔仿佛怒极,金光四溢的笔身不断震颤,将雷凌手中的如露长鞭打飞,又迅速调转笔身朝向江风,以破竹之势朝其冲去! 这一切都几乎发生在眨眼之间,无人可以阻拦。 然而—— 明怀镜的痛觉此时此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前却阵阵发黑髮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喉间腥气上涌,喷呕出一大口鲜血! 然后,明怀镜瞳孔涣散,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如同秋风落叶一般,向前倒了下去。 谢安笔周身金光瞬间收敛,在离江风额间仅一拳之处,噹啷啷滚落在地。 那斑斑血迹撒在雷定渊胸口前,几乎快要将他的心脏烫出一大片空洞,雷定渊想要上前抱住他,但如露的威力不容小觑,雷定渊浑身一软,摔倒在地。 这一摔,就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直到这时,一旁才有神修想起来,连忙道:「小殿下他在承灵道时,被三昧火灼伤过——」 颜寻空立刻抓住明还真的肩膀:「不好,快收缚仙索!」 明还真自然是不用提醒的,明怀镜呕血时缚仙索就已经收回,此时还能看见明怀镜白金衣上的大片血迹,随即,颜寻空厉声对一旁的神修道:「救人。」 八千明极的神修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冲到校场中心,但看着眼前两人的伤,一时间又无从下手,直到雷凌出手,才想起来放出金乌将两人背了回去。 骇人的长鞭声响,求情声,议论嘶嘶声皆已不见,只有微风拂过。 若不是校场上令人不忍细看的血迹,根本看不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江风倾身,想要将谢安笔拾起,然而指尖刚触碰到笔身,就被谢安笔弹开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细细摩挲了一番,笑道:「真是个忠心的好法器。」 虽然语气和神情看来都没有任何问题,但这句话从江风嘴里听来,就和骂人没什么区别,雷浥尘冷哼道:「那也比不得司命真君,百年闭关不见,就结识了这么多忠心的好狗。」 「哪里,哪里,」江风丝毫不为所动,「活物的心是会变的,今日笑脸相迎,明日兵戎相见,凡人命数心境变化,我都看在眼里。」 明还真两指一併将谢安笔收回,沉声道:「今日惩戒已过,司命真君请回吧。」 说罢,他便要先行离去,与江风错身而过时,明还真清晰地听见江风冷笑了一声。 「司命簿还在我手里。」 明还真抬眼看他。 明还真道:「地上凡人千千万,你又如何能对所有人下手?」 江风拉开了些距离,轻声道:「凡人再多也如蝼蚁,怎可与神力相抗呢?不过是燎原之火下的余烬罢了。」 「要怪,就怪明怀镜时运不济。」 随即,江风后撤三步,恭恭敬敬地朝明还真与雷浥尘行了礼,离开了八千明极。 .. 雷定渊与明怀镜两人受的伤都不轻,此时两人都在八千明极里,雷定渊还能勉强醒着,明怀镜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血时不时就会从口鼻涌出。 实在无法,老九本来在处理池砚良的事,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赶到八千明极时顺路捎上了药王,进入殿中时,只闻哭声一片。 这哭声几乎要将老九整个神都给吓没了,连忙上前去问情况,旁的神修一听,哭道:「小殿下、小殿下他醒不过来,小殿下要没了!」 老九惊怒不已,转而去看雷定渊,但雷定渊更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他背部血肉模煳,任叫个人来看都会心头一凉,让他赶紧趴躺下,可他却不听任何劝阻地坐在明怀镜床边,眼眶通红,嘴唇紧闭,握着明怀镜的手不愿松开。 于是其他修士只得这样为他处理伤口。 老九小心翼翼道:「......雷少主?」 雷定渊慢慢抬起头,掠过药王时眼睛亮了一瞬,身体一软就要跪下。 药王吓了一跳,连忙扶着他坐回去,道:「大可不必大可不必,雷少主何苦如此,老夫今日来就是处理此事的,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看了半响,药王接连嘶嘶抽气:「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下手实在是......」 神修道:「是......是我们门主。」 话音刚落,药王似是想到了什么,最终只嘆了口气。 「罢了,雷少主的伤需得慢慢调养,急不得分毫,还好并未伤到要害,之后我每日都会来此处照看,你们放心吧。」 第152页 四周神修接连点头,但雷定渊脸色却愈发难看,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阿镜呢?」 药王点点头,伸手去探明怀镜的脉搏,半响眉头一蹙,又去探他的额头。 雷定渊道:「阿镜如何了?」 药王收回手,斟酌片刻,才开口道:「小殿下在发高热,似是有噩梦缠身,所以才无法醒来。」 第89章 黄粱仙·二十九 明怀镜的唿吸时而平缓,时而急促,雷定渊将手放在他的被子上轻拍,同时也明显感觉到药王还有未尽之语,于是转而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随即又将老九叫住。 直到大殿内外只余现下三人,药王才似有不定地又去探明怀镜的脉搏:「雷少主,我听老九说,小殿下之前在承灵道被三昧火灼伤过?」 「是,」雷定渊目光又沉了几分,「当时阿镜告诉我,飞火真君曾经教过他辟火令——阿镜他,伤得很严重吗?」 但听了这话,药王眉头却总算是舒展了些:「小殿下对法术的领悟力非同一般,幸好这次辟火令挡了些,若是被三昧火毫无保留地灼伤,再加上缚仙索的反噬,就算是老夫在此,恐怕也难以转圜。」 「不过,小殿下现下的情况依然不妙,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永远无法醒来。」 「天界如今的状况不比从前,你们......唉,很多委屈,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雷定渊一听,也不管背后的伤口扯得他冷汗连连了,作揖道:「请药王务必救下阿镜,雷定渊来日必将报答。」 「这是什么话,」药王将雷定渊扶起,「治病本就是老夫的本职,何来报不报答一说。」 雷定渊再次深深作了一揖。 然而药王沉默了一会,却问出了一个与现在的情形毫不沾边的问题:「雷少主,你现在要救小殿下,是以八千明极少主的身份——」 「还是以雷定渊的身份?」 老九终于开口:「药王真君,雷少主与我们家小殿下至交多年,绝无二心。」 药王摆摆手:「老夫并非此意。」 「都有。」雷定渊沉声答道。 这二字之后,殿中又沉默了片刻。 药王又道:「今日这一遭,雷少主应当也能看出来,有些事情并不能如人意。雷少主,老夫活了这么些年,你的心思我都清楚,可你要知道,在这神仙界里,明白的却不止我一个。」 雷定渊还要说些什么,药王却抬手打断了他:「雷少主,这种东西,真心还是假意是装不出来的,也瞒不过去,只是,雷少主要记住,小殿下这次如此狼狈,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何要拼死搏命。」 「否则,今日之事,必会重现。」 雷定渊垂眸不语,再次抬头,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多谢药王真君教诲,定渊谨记于心。」 药王终于颔首,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明怀镜。 「小殿下被梦魇所困,原本单靠他自己也可破障,但现下小殿下灵力反噬严重,需得靠外力入梦,才能将他救出。」 老九立刻上前:「我来。雷少主尚未痊癒,让我去救。」 但药王却摇头,眉头微蹙,转而向雷定渊道:「小殿下的噩梦源头,是你。」 .. 在天界待久了,每一天都索然无趣,在明怀镜不知多少次再次数完金明殿中的星宿后,他从榻上一跃而起,道:「老九!」 无人回应。 「老九——」 他的声音在殿中层层迴荡,又消散而去。 明怀镜有些奇怪,照理说老九平日里对自己几乎是寸步不离,于是他站起身来,打开殿门—— 殿外空无一人,但十步之外,却站着一道身着黑金衣的熟悉身影。 明怀镜眼睛一亮,迎上前去,朗声道:「阿渊!」 雷定渊身姿挺拔,如松如柏,闻言转过身来,微笑看着他。 明怀镜跑过去,道:「阿渊,我好无聊,我们去人间除祟玩吧!」 雷定渊依然微笑着,安静道:「好。」 于是两人又如同往常一样去到降神台,跳去凡间,找了处鬼祟行兇之地。 这些鬼祟对于明怀镜来说都太弱了,明怀镜一边使着落叶飞花,一边和雷定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待到最后一只鬼祟除尽,明怀镜拍了拍手,扭头去寻雷定渊的身影,却四处都找不到人。 天气不错,阳光晒得明怀镜懒洋洋的,有些困,可他的心里却突然涌出一股没由来的心惊。 终于,雷定渊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阿镜。」 明怀镜勐地转过身去,雷定渊背着身,明明就站在他的十步之外。 「阿镜。」雷定渊又道。 明怀镜强行压下内心的不安,笑着走过去:「阿渊,你方才是去哪里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 然而,明怀镜的半个「你」字还未完全出口,就被生生厄在了喉中。 雷定渊身形有些钝,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转过身来。 只见他的腹部,赫然空出一个血肉大洞,心口插着一把剑,正在不断往下淌血,而背部的伤口深可见骨,就是如露打出的鞭痕! 他道:「阿镜,你怎么不过来了?我这样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明怀镜已经彻底呆愣住了,反应过来时已经怒极:「你是谁?!」 第153页 「......我是阿渊啊,」雷定渊的神色看来竟有些哀伤了起来,「我是雷定渊啊,阿镜,我是为了保护你,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你现在,不愿认我了吗?」 明怀镜唿吸极度急促,瞪大眼睛,道:「不,不,不不不,不对......不对!」 然而雷定渊恍若未闻:「我要死了,阿镜,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你明明拥有谢安笔,可是为什么,却救不了我呢?」 明怀镜怔愣了一瞬,低头看手,谢安笔正好端端地被自己握在手心,原本通体洁白的笔桿,此时全是血。 这一瞬间,明怀镜气血上涌,几乎要崩溃,发出的声音都不成音调:「不是的......不——不是的!我错了,不是,阿渊,你听我说,你别走,我以后再也不烦你了,再也不找你了——」 然而无济于事,雷定渊浑身淌血,离他越来越远,就快要消散不见了。 「阿镜,我不能再陪着你了。但是没关系,你还有老九,还有池砚良,还有其他许多人——」 「不是的!」明怀镜崩溃出声,一边追一边口不择言,「你和他们不一样!」 话音刚落,明怀镜自己却愣住了。 是哪里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明怀镜追不上,几近哀求道:「求你了,阿渊,你别走......」 然而眼前景象一转,哪里还有什么雷定渊,明怀镜四处一看,却又站在了八千明极的校场上。 风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第90章 黄粱仙·三十 明怀镜的瞳孔剧烈震颤,这股血腥气几乎要将他的皮肉与神魂都连根拔起,八千明极校场内外都围满了人,他站在最外围,手因为惊惧而不住颤抖着。 没有一个人看他,所有神修都好像全神贯注地将谁包围在了校场正中心,从里面传来了若即若离的鞭打声。 明怀镜下意识地向前迈开步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内心分明有个声音在叫嚣着——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不要去看,你会后悔的。 但这「后悔」二字,又激得明怀镜浑身打了个冷颤,话语也哽在喉间进退两难,他一边往前走,嘴一边张合,最终只是喃喃道:「......不要走。」 面前的神修在明怀镜上前时层层迭迭退去,似乎还在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然而明怀镜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着魔般地,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跪倒在大片鲜血中的人影。 那道人影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跪倒在地,听见明怀镜渐行渐近的动静,却又努力地挺直了嵴背。 这一瞬间,明怀镜眼睛亮了几分,嘴角不自觉地勾起,道:「不要走,雷定渊,不要走。」 他甚至加快了步伐飞奔起来,他已经离雷定渊越来越近了,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啪!如露鞭狠狠落下。 没有等到明怀镜,雷定渊受了最后这一鞭,无知无觉倒落在地。 剎那间,明怀镜耳边嗡鸣,脑海只余空白一片,可悲伤并未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然后走上前去,慢慢坐了下来。 雷定渊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他看了半天,终于在一片血肉模煳中找到了一小块能看的地方,扶着雷定渊,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周围的神修都逐渐安静了下来。身边传来脚步声,明怀镜抬头,是明还真和雷凌。 明怀镜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道:「父皇,你看看他。」 明还真逆着光,明怀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说:「雷定渊魂灯已灭。」 于是明怀镜又去看雷凌,但雷凌眼中只余厌恶,看着他怀里的雷定渊,道:「他不配做八千明极的少主。」 说罢,两人拂袖而去,明怀镜想起身拦下他们,挣扎了一番,浑身却轻飘飘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到最后,偌大的天地间,就只剩他们二人了。 明怀镜盯着雷定渊,看了半响,笑道:「阿渊,你今日的头髮怎么梳得乱糟糟的。」 雷定渊不回他,他等了一会,又道:「你起来同我说说话吧,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都不缠着你了。」 无论如何都等不来,明怀镜慢慢低下头去,侧脸在雷定渊发间轻轻摩挲,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不知何时,谢安笔再次出现在明怀镜的手中,此时正散发着淡淡的金色灵气。 明怀镜愣愣地看了半响,眼里终于落下一滴泪来:「我不想在这里了。」 话音刚落,他就要举起谢安笔,但此时谢安笔却浑身爆发出耀眼的金光,几乎是与此同时,整个校场狂风大作,天空中被灵气撕开一条巨口,一道熟悉的黑色人影轻盈得如同飞鸟,凌空而下—— 「阿镜——明怀镜!」 明怀镜勐地抬头,那道身影在瞳孔中的倒影愈发清晰——眼前直奔自己而来的,不是雷定渊又是谁? 再看自己怀中,哪里还有什么了无生气的身体,一切都化为了乌有,只听雷定渊焦急道:「抓住我!」 明怀镜想也不想就伸出了手,随即周身一暖,鼻尖的草木香气前所未有的深刻浓烈,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 八千明极,雷定渊殿内。 第154页 老九满额是汗,自从雷定渊神魂入梦后,他就一直背手在殿内来迴转个不停,药王真君看着终于受不了了,道:「小九啊,转也无法,你有没有数过自己来回走了几次了?走得老夫眼睛都花了。」 老九眉头紧蹙:「难不成方才不是过了上千年吗?雷少主和小殿下情况都不好,今日若是栽在这里,我索性也以死谢罪去了!」 药王真君吹着鬍子:「你是不相信老夫的医术,还是不相信他们二位?你——」 「咳,咳咳咳咳咳!!」 还未等药王说完,明怀镜就悠悠转醒,剧烈咳嗽的同时从榻上翻身滚落在地:「阿渊?」 雷定渊紧随其后醒来,还未完全调息完,明怀镜就一把扑了上去:「阿渊,我错了,你别走!」 但他马上又想起雷定渊在校场受的伤,触电似地弹去一边,嘴角还巴巴地挂着血,眼圈泛红,盯着雷定渊小心翼翼道:「我以后都不烦你了,你别走。」 老九见状简直要吓晕过去,连忙上前要将明怀镜扶着躺回床上:「我的小殿下,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折腾了快先躺下吧!」 但明怀镜刚从如此可怕的梦魇中脱身,此时孰梦孰真尚未分清,哪里肯作罢:「不要,我不躺,我已经没事了!」 老九表情扭曲:「你先把嘴边的血擦干净再说这话。」 这一番折腾下来,药王真君在一边默不作声制药打水,雷定渊终于开口,柔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你先躺下,好不好?」 明怀镜看着雷定渊,点点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雷定渊说话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琢磨半天无果,只得作罢:「那你的伤呢?」 「雷少主的伤,有老夫负责调理,」药王真君端着药水过来,「小殿下放心,莫要再惊动你的灵气。」 明怀镜这才依言躺了回去。 雷定渊重新帮他掖好了被子,接过药王真君递过来的水帕,细细擦着明怀镜嘴上的血迹。 其实,明怀镜知道自己伤势不妙,直到现在困意也依旧浓烈,但他也清楚,若是叫他现在闭上眼休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了。 于是,雷定渊一边擦血,明怀镜就算眼皮直打架,也要一边盯着他看。 老九总算是坐了下来:「小殿下,你方才究竟是梦见什么了?」 明怀镜听了,一下就想起雷定渊在梦里的模样,鼻头一酸,眼圈红着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老九哪里见过平日里天上地下摸爬滚打的小殿下这个样子,直觉他这一哭怕是没完,连忙摆手哄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现在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殿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药王真君率先收拾东西起身,道:「终究有惊无险,老夫今后每日都会来此为小殿下和雷少主治疗调理,今日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就见药王真君使了个眼神,老九见状也起身:「小殿下,以你现在的身体,金明殿是暂时搬不回去了,就暂且同雷少主一起待在八千明极吧,老九就在不远处,随时唤我便可。」 两人一前一后就要出殿,明怀镜却开口道:「药王真君。」 药王停下了脚步。 明怀镜轻声道:「想必药王真君来此地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个大概了。」 药王背对着二人,颔首。 明怀镜等了一会,道:「怀镜只是想问一问,不知池砚良现下如何了?」 但药王听了这话,良久,嘆了口气:「不论如何,还请小殿下与雷少主,务必将身体养好吧。」 明怀镜眨眨眼,不再说话,殿门吱呀声响,药王真君和老九离开了。 殿外的阳光被影子分割如同落花,又逐渐浸满两人全身。 四周安静,又只余自己与雷定渊在殿中,那股困意突然将明怀镜全身裹挟,他的眼皮直打架,却实在不愿闭眼。 明怀镜的睫毛长而细密,此时还挂着几滴因为梦魇惊吓而逼出的泪水,不住颤动着,如同春日雨后翩然翻飞的蝴蝶。 「阿镜,」雷定渊声音低低的,「你睡吧,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 「......我梦见你死了。」明怀镜突兀道。 「嗯。」雷定渊安静地看着他,手放在明怀镜胸前的被子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明怀镜又道:「我都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上一句话。」 雷定渊把声音放得极轻:「你现在也可以说,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 「那不一样。」 「好吧,」雷定渊的声音像云雾一般散在明怀镜耳边,「那你当时,想说什么?」 话已至此,可明怀镜却突然被问住了,当时明明鼓胀得仿佛快要爆炸的心脏,此时却轻飘飘的,又很安定。 于是,他只得闷闷:「我忘记了。」 雷定渊笑了起来,继续轻拍着他:「那就睡吧,等你醒来,我还会在这里。」 明怀镜闻言闭上眼睛,但脑海中全是方才噩梦的场景,浑身都打了个激灵,于是又睁开眼,难受道:「我睡不着。」 不过,睡不着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永远都不休息了。明怀镜抿了下嘴,正要翻个身将自己蜷起,一旁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温暖的热度贴着后背游走而来。 明怀镜回身,惊道:「阿渊,你的伤!」 雷定渊伸手将他安抚下来,掖好被子,道:「药王真君替我渡了灵力覆在上面,不用担心。」 第155页 明怀镜此时面对着雷定渊,他本就要比雷定渊矮上小半个头,这下几乎是完全被笼罩在了他的怀里,令人安定的草木气不断朝周身涌来。 不知怎的,心脏也跳得有些快上几分。 不过这下极其见效,明怀镜很快就睁不开眼,最后迷煳道:「......阿渊......你别走。」 也不记得雷定渊有没有回答、回答了什么,天地间只剩下不断轻拍的那只手,以及萦绕在鼻尖身周,久驱不散的温暖的气息。 不出片刻,明怀镜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91章 黄粱仙·三十一 这一觉极其安稳,虽然中途明怀镜断断续续醒了几次,但又在身旁人的轻哄之下睡了过去,等到明怀镜彻底清醒,睁开眼睛,殿外正值天光大亮。 明怀镜探身左右环顾,殿内却空无一人。 明怀镜立即坐起身来,大声道:「阿渊?」 「我在这里。」 殿门打开,有光泄入,雷定渊端着一盘点心跨过门坎,见明怀镜醒来,放下点心就坐在床边,轻轻顺了顺明怀镜的背,道:「没事了,我在这里。」 明怀镜点点头:「你去哪里了?」 「药王真君昨日来看,说你大约这两日就能醒来,我怕你醒来说饿,就去做了些点心来。」 紧接着,殿外又进来一人,是药王真君:「小殿下,这几日休息得如何了?」 明怀镜就要起身,又被药王压了回去,于是他只得在榻上作揖道:「多谢药王真君照拂,怀镜已经觉得身体好多了,只是灵力在体内的运转依然滞涩,不知是怎么回事?」 药王真君先不答,拂袖召人,只见殿外又行来一位小仙,身着一袭白色长衫,其上又用另一种白蚕丝在肩头与袖口绣了各式繁复的蝙蝠与藤蔓花纹样,看着十分清新雅致,那小仙呈上各类草药,行至药王真君面前,道:「师父,这是您要的药材。」 药王真君接过药材,仔细查看了一番,却发现里面多出了一味草药来,有些惊讶道:「礼祭,这味归元草是你加的?」 礼祭上前道:「师父,之前的药材虽效力强,但其性味皆偏苦寒,服用过久怕是会伤灵田,所以弟子自作主张加了归元草,其性温和柔润,可将寒气引去许多。」 药王真君颇有些欣慰地点点头,转而向明怀镜:「小殿下,你与雷少主不同,雷少主虽说□□遭难,但胜在体内灵力运转并未受损,可你不但在承灵道内被三昧火灼伤,之后又强行冲破了缚仙索,甚至还将谢安笔也召来了,你呀,你呀——」 说到这里,药王真君抖了抖袖子,越说越激动:「我看着你父皇长大,你父皇也从未像你这般越界过,你说你,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损毁灵田灵力的大事?现在还能运转灵力,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明怀镜早就习惯了药王真君的喋喋不休,只当前面的全都没听见:「好,好,那药王真君,我的灵力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復?」 「......短则三年,长则百年,你这般透支自己的修为,怕是后者了。」 明怀镜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脸色一变,雷定渊立刻就道:「药王真君,还请您说出实情,阿镜平日修炼刻苦,他会当真的。」 药王看着面前这两人吹鬍子瞪眼,半响,无奈道:「罢了。不用百年,凭藉小殿下的资质,一年就能恢復个七成了。」 「剩下的三成呢?」明怀镜道。 「......这事急不得,小殿下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现下你一次将冰凿了个透彻,要补回去,还得慢慢花时间。」 话已至此,明怀镜只得作罢,可刚要松口气,殿外就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殿门被勐地推开,却是气喘吁吁的老九。 此时老九粗气不断,脸色涨红,嘴不断张合却也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看着不像是累的,倒像是吓的。 礼祭见状连忙要上去扶他,但老九急促地摆摆手,张口就道:「不好了,小殿下的贴身护卫,要被重新选一次了!」 第92章 黄粱仙·三十二 明怀镜眉头紧蹙,一下从榻上滚下来:「你说什么?!」 老九上前来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我方才过来时听见消息,听见一群小仙在传,有人说要在一月之后的万泽峰上重新拔人选!」 这个「有人」说得委婉,但在场中人都实在清楚,八九不离十就是司命江风了。 明怀镜心里着急,不由自主就去看雷定渊,然而在此之前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使得二人元气大伤,自家父皇母后以及四大门主的反应又如此奇怪,明怀镜不得不强压怒火,冷静下来。 「天界肯定出事了,」明怀镜慢慢坐了下来,「换作是以前,父皇母后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可奇就奇在,一个大名鼎鼎的司命真君,出关后一直不依不饶地针对两个连正神都尚未修到的神仙,又算是怎么回事? 坏就坏在,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雷定渊道:「从这次之后,我一直认为天帝帝后,几位门主以及司命的态度都很奇怪,非常矛盾,从上校场到刑罚结束的整个过程,都太快了,甚至都未曾见过煎寿堂来此记录,就好像是在掩饰些什么,但反观司命的作为与要求,却是十分张扬。」 明怀镜忽然想起了江风在校场上说的那句话——「雷少主今日本就是来领罚的呀,没将他带去煎寿堂,已是网开一面了。」 第156页 瞬间,明怀镜就意识到了什么,道:「所以,在校场受罚并不是因为江风着急,而是他故意将刑罚地定在校场,目的就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看见这一幕!」 站在一旁许久未曾出声的老九听见这里,开口道:「唉,小殿下,你——」 但明怀镜却摆摆手打断了他,顺着方才的思路理了下去:「让我们当众受罚,为什么?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雷定渊道:「重点在『众』。」 接着,明怀镜眼中一亮,沉吟道:「如果我是当时围观的神修,我会怎么想?」 雷定渊道:「压迫,以及,震慑,这是一种非常直接且粗暴的示威。」 话音至此,明怀镜恍然大悟:「所以......所以,校场受罚这件事,其实是江风出关后,第一次让各路神仙站队,分门别派的暗示。」 一语作罢,殿中无人再说话,一时间安静无声,明怀镜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药王真君慢慢开口,似有些无奈:「唉,小殿下,雷少主。」 被叫到了的二人安静听着,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再等到药王的下文,明怀镜不由去看,此时此刻,却突然对不可知的未来感到有些迷茫了。 药王真君又道:「二位,慧极必伤啊。」 雷定渊垂眸不语,明怀镜则一向不会将这样的评价放在心上,迅速捕捉到了言语中未尽之意,道:「如此说来,药王真君应当是知道些什么了?还有老九——」 「我已经听说了,从承灵道出来后,池砚良的事可是你去办的。」 药王倒是没什么反应,池砚良却喉间一哽,沉默不语。 明怀镜问道:「怎么样了?池砚良现在在哪儿?」 良久,老九才答道:「他如今被关在煎寿堂,暂时还没出什么事,但小殿下,老九要劝你一句,此事就到此为止吧,莫要再管了。」 闻言,明怀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道:「若今日被关在那煎寿堂的人是我,你也会这般置之不理吗?」 老九沉默不语。 不过明怀镜本来也并没想得到什么回答,索性干脆起身道:「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去找父皇母后问个清楚。」 「这么急匆匆的,你要找谁去?」 听来是明还真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熟悉身影,明怀镜抬眼一看,道:「父皇母后,雷门主,颜门主。」 「嗯,」明还真颔首回应,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下,「我看你兴致如此高,想来缚仙索也没怎么伤到你。」 还没等明怀镜答话,雷浥尘立刻就不满道:「明还真。」 「咳咳!」明还真清了清嗓子,立刻坦然道:「对不起。」 第93章 黄粱仙·三十三 明怀镜愣在原地,仔细瞧了再瞧自家父皇说「对不起」时的方向,再三确认,比划着名自己和雷定渊,道:「这话,是对我们说的?」 明还真点头,又叫上了雷凌:「承灵,你在那站着做什么,定渊这次可受了不少罪。」 言外之意就是要让雷凌也过来道歉,但雷凌人是板着脸过来了,开口却是:「八千明极的少主,受伤是常有的事。」 明还真听了直皱眉头,不由啧啧,雷定渊低声道:「父亲下手时特意避开了重要部位,定渊已经没事了。」 明怀镜一看,心说这怎么行,连忙上前抓住雷定渊的手臂,道:「雷叔叔,阿渊的修为在我们同辈里已经是最高的了,要是换作别人挨了这么一遭,恐怕现在都还站不起来呢。」 雷凌一挑眉:「怎么,小殿下是想说,他修炼已经非常刻苦,无可挑剔了吗?」 即便雷凌对明怀镜的态度一向温和许多,但也许是身为八千明极门主杀气过重的原因,他也是天上少有的,明怀镜发自内心敬怕的正神。 果不其然,雷凌这么一反问,明怀镜虽然觉得自己没说错,但也莫名其妙心虚了几分,雷定渊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前将明怀镜挡在身后,轻轻摇了摇头。 几位门主看着这二人,心里着实觉得好笑又无奈,半响,雷凌道:「在这神仙界上,若是修为连自保都无法,往后又该如何保小殿下无虞?」 说到这里,明怀镜立刻想到了万泽峰的事,连忙道:「万泽峰重选护卫一事,老九已经告诉我与阿渊了,不知是否也是司命真君的安排?」 究竟是不是,方才梳理下来明怀镜心里早就门清,现下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否认的准备,但明还真沉吟片刻,直接道:「是。」 明怀镜倒是完全没想到明还真会如此直截了当,愣了一愣:「为什么?」 在他眼里,父皇是无所不能的紫金大帝,千年前天界地府互相对抗混乱不堪,可明还真上位后百年间便将动乱压制了下去,最后一次地府残党放出鬼祟为祸人间,明还真带领四大神族在人间一战成名,自此「紫金」名号在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间香火鼎盛,从未断绝。 但现在,明还真却步步妥协至此,明怀镜自知无法改变,却也实在不理解,在他印象里,除了对母后,父皇绝不是会甘愿被人拿捏的性格。 明还真看着他,良久,才沉声道:你们应当知道,司命江风闭关许久不曾出世一事。」 「我原本以为,司命闭关只是同从前一样精进修为,但这次出关,司命他——」 第157页 「几乎将司命簿与自己的灵田,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司命簿共三卷,他已经融入了前两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天上地下,从未有神仙修过这样的邪术,因为原本照理来说,司命真君一职代代更迭,绝非仅受一人捆绑,但现在江风这一出,却是将司命一职与自己绑得密不可分。 雷定渊眉头紧蹙,道:「也就是说,司命真君将天底下所有凡人的命格,全数与他融在一起了?若是毁掉司命簿,重建新簿呢?」 明还真摇头:「无法,司命簿原本一旦毁去,对于记录在案的凡人命格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但对他,至多让他遭受重创元气大伤,却不能完全除其根本。」 明怀镜腾一下站起来:「这也太不公平了!」 明还真摇头道:「这天底下,就是这么不公平的。」 这下明怀镜串联起之前的猜测,算是彻底明白了:「所以父皇母后和各位叔叔们如此配合他,想必就是江风拿此事来做威胁了,并且我猜,他还明里暗里拉拢了不少人,对不对?」 明还真却垂眸不语了,半响,雷浥尘又把明怀镜扶着坐回床上去,轻声道:「阿镜,你很聪明,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你,但母后更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明怀镜却摇摇头:「母后,我与阿渊身在天界,本就不可能完全置身之外,否则也不会发生校场上一事了,这一点,母后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说罢,明怀镜又继续问道:「可是有一点,怀镜想不通,万泽峰一事,为何江风一定要这样针对我们?」 雷浥尘手腕一翻,谢安笔立刻出现在其掌上,随着灵气上下浮沉,明怀镜迟疑着接过谢安,道:「母后这是何意?」 明还真喝了一口茶:「因为谢安笔。」 明怀镜更加疑惑:「可是谢安笔不是已经认我为主了吗?」 「是,」明还真摩挲着茶杯,「关于谢安笔认主一事,自古就众说纷纭,谢安笔认主的条件至今无人确定,但有一点,在藏书阁禁室的古籍里有记载。」 「谢安笔认主后,其主一旦被外人所杀,谢安便有可能会认此人为下一任主人。」 一时间,明怀镜嘴唇一张一合,竟不知该出说什么话来,只有雷定渊反应了过来:「所以,江风找藉口做万泽峰试炼,目的就是将我顶下,好换上他的人来接近小殿下。」 「与其说是接近,不如说是监视,」明怀镜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如今再过一月就是万泽峰,我和阿渊的伤都还未好完全......」 「怎么办啊?」 明怀镜此时,难得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而一直端手站在后方,隐藏在阴影中的颜万泽,终于踱步上前来。 雷定渊依着他的动作慢慢坐在木凳上,露出后背狰狞的如露鞭痕,随即便见颜万泽手中银白色的灵气翻腾,一点一点地,将这些鞭痕尽数抹了下去。 颜万泽道:「如露本就用于拷打有罪之神,打出的鞭痕,只有我才能抹去,当初在校场上,我本以为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抱歉。」 说到这里,颜万泽抬眸蹙眉看了一眼雷凌,道:「鞭痕消退后,对灵力的压制也会减少大半,这一月之内,雷少主需得尽快调养,虽然难,但也不可再耽搁时间了。」 第94章 黄粱仙·三十四 雷定渊干脆颔首:「定渊知道。」 颜寻空舒了口气:「期间我会与药王真君一同来八千明极,为你们调息灵力,此外......」 说到这里,颜寻空便不再多说了,只是看着明怀镜,于是便听明还真继续道:「阿镜,谢安笔现在归还与你,从今日起,你必须要同谢安笔一道大量修习,将谢安笔与自己融为一体。」 「融为一体的意思,便是要你锤鍊谢安笔,将谢安本体融于你的骨血,若非生死关头,不得再让谢安本体重现世间。」 明怀镜先是一愣,最后默默点头:「阿镜知道了。」 在明怀镜的想像中,自己若是能够有与谢安笔一道修炼的机会,肯定是欣喜若狂,急不可耐的,可是现在,明怀镜却总觉有什么东西正在牢牢攥着自己的心不肯放手,并且明怀镜有种莫名的预感,往后,它也许会让自己痛不欲生,心如刀割,追悔莫及。 可话又说回来,追根究底,前面也不过是发生了承灵道和校场一事而已,至多不过受了些伤,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就怕了呢,他怎么能怕呢? 明怀镜神色有些郁郁,正想着,余光却瞥见药王真君侧头向一旁的礼祭仙君说了些什么。 只见礼祭连连点头,最后恍然大悟,朝殿内众神作了一揖,小跑去了殿外,不一会,手中盛上了一壶茶,茶香浓郁却并不咄咄逼人,瞬间便溢满了整座大殿。 明怀镜甚至不由自主地舒缓了微蹙的眉头,喜道:「这是什么茶?真是上上等的品味!」 药王真君一手搭上礼祭的肩膀,道:「小殿下,这是仇恩特意用归元草熬成的药茶,去了辛苦味,也有茶香,一日三盏,有凝神静心的功效。」 明怀镜点点头,行了一礼:「原来礼祭仙君名为仇恩,此番多谢礼祭仙君了。」 雷定渊轻轻颔首,仇恩莞尔,上前朝明怀镜与雷定渊作了揖:「不敢,小殿下过奖了,礼祭只是略懂些皮毛,望能微消小殿下与雷少主皮肉之苦。」 第158页 直到这时,明怀镜才彻底看清此人的模样:明眸皓齿,发色如墨,眼睛细长向上微挑,笑起来时看着十分真诚,略比明怀镜同辈大些,放在人间,也就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 明怀镜不由在心中嘆道:「此人当真是生了个好样貌。」 药王真君又拍了拍仇恩的肩,笑道:「莫要妄自菲薄,你将这茶送去空明泽时,连白二公子都大肆夸赞,连师父都比不上你制茶的手艺啦!」 正说着,明怀镜耳朵一动,道:「不知白少主如何了?池砚良一事,我猜想必也与江风脱不了干系了。」 雷凌「嗤」了一声:「那厮出关后气焰太盛,做事却实在是小家子气,对一个土地家的小仙不依不饶,如今还一定要处死,呵,这可当真是......」 明还真伸手将雷凌后面的话压了下去,道:「空明泽药理非常厉害,白承之已经没事了,至于池砚良,在承灵道的事,我大致已经听说了。」 「父皇还是不相信我吗?」 「并非不信你,阿镜,」明还真站起身来缓慢踱步,「但当时池砚良被附体失控时,亲歷者只有你与定渊,对于其他神修来说,只能看见池砚良突然暴起,反而,白氏遇袭时却是众神修有目共睹。」 明还真停在窗边,回头看着明怀镜:「此事是江风主导不假,但池砚良被附体一事没有证据,若是直接免除他的罪责,恐怕会引起空明泽不满。」 如今司命江风刚出关便如此大张旗鼓,也无法迅速得知他在背后笼络了多少神族势力,以一个小仙来换取换取神族的信任与安定,是代价再小不过的买卖了。 但明怀镜垂眸思索了一会,道:「若是我能找到呢?」 明还真道:「什么?」 「若是我能找到证据,」明怀镜定了定神,「是不是就能放池砚良出来了?」 雷定渊道:「我也同阿镜一起。」 明还真一错不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又见雷浥尘在一旁轻笑了起来,摸了摸明怀镜的头,却并不说什么,半响,只道:「唉。」 见明还真不说话,明怀镜继续道:「没有证据,我们就去找证据,若查出来当真是池砚良的问题,那我定不会再说什么,就当我不善识人,但他若真是被陷害的,那我们就一定要还他个清白。」 明还真道:「你为何对他如此上心?」 明怀镜拍拍胸脯:「因为我早就跟池砚良说过了,他跟着我,只要在这天界之上,就一定不会再被人欺负。」 明怀镜的神色实在认真,明还真盯着看了一会,似乎有些出神,直到雷浥尘轻咳出声,他才回神道:「罢了,想找就去找吧,但你们只有一月的时间。」 一月之后池砚良处极刑,再加上万泽峰试炼,时间相当紧迫,二人同时道:「记住了。」 「那便如此,」明还真打开殿门,「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好好休息,后面的路还长得很呢。」 几位门主跟着出了殿,殿中又沉静了片刻,药王真君道:「今日的治疗调息已是到了末尾,老夫与礼祭便先行离去了,明日再来。」 待到仇恩转身时,那发尾轻飘,明怀镜才发现,仇恩的长长发尾用蝙蝠样的红玉吊坠松松绑着,明怀镜眼睛一弯,笑道:「这红玉通透温润,虽是赤色却并不逼人,雕工又精湛细腻,礼祭仙君的眼光当真是上上承。」 话音刚落,仇恩脚步一顿,回身行礼,轻声道:「谢谢小殿下。」 说完,便同药王真君一道出去了,身形逐渐隐没不见。 .. 明还真一行人刚行至殿外,就见八千明极外有一女子迎了上来,急匆匆地跑去雷浥尘面前,正是雷浥尘手下的少数几个关门弟子之一。 雷浥尘道:「别着急,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 那女子缓了口气,道:「帝后,由您管辖的人间东南地界,鬼祟突然暴动,之前我们设下的禁制也动盪不稳,今晚怕是要生变数!」 雷浥尘边听边快步走,同时身上一身华服褪去,转而化作金光闪闪灵气逼人的战甲长袍,身后明还真道:「浥尘,我同你一起。」 「不必了,」雷浥尘回过身来,气势仿佛变了一个人,「不过是东南地界而已,有我在,那群杂碎作不了什么孽,倒是你,如今天界局势复杂,不可无主。」 将要踏出八千明极山门时,雷浥尘柔和道:「放心吧,我很快回来。」说罢,远方天边飞来一只翅展数丈长的金乌,雷浥尘便手提念生剑,踏乌飞走了。 自从承灵道出来后,江风做的这两件事使得整个神仙界上下人尽皆知,甚至连人间都通过修士口中一些模模煳煳的消息,拼凑出了好些个与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话本,什么「神器谢安再度出世后认天地狂拽小霸王为主为哪般」、「天地小霸王仗势欺人怒揍承灵道土地神」,当然,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当属这一篇—— 《情深不知所起——明怀镜八千明极为友挡鞭》。 明还真在凡间时,不经意间将上述话本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边对人间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一边又只得仰天长嘆。 人间百姓的命格全数记录于司命簿上,从生到死都由笔墨记载得明明白白,可神仙的命格又该何处去寻呢? 明还真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虽偶有波澜,但也无伤大雅,然而事实如何,他也是最清楚的。 第159页 此时明还真看着雷浥尘远去的身影,嘆气道:「风雨欲来啊。」 出了山门,几人又继续往八千明极山下走,一步一步,也不用法力,就像在凡间那样。 四周偶有鸟鸣,一时三人之间安静无比。 颜寻空先道:「其实,对于将司命之事全数告知明怀镜一辈人,我有些疑虑。」 「他们在这天界之上,还太小,神仙界之间的波涛暗涌由来已久,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 「银索,」明还真抬手打断了他,「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谢安笔的选择。江风出关后看似是在挑衅我们,但其实每一步都与阿镜密不可分,他的目标就是谢安笔,只是如今暂且有我们在,他不能轻易出手而已。」 顿了一会,明还真又道:「怀璧其罪啊......阿镜他很聪明,我从前一直告诉他斗不过就跑,不丢人,但现在,他已经没办法游离之外了。」 颜寻空听了,自知有理,便垂眸不语,明还真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这样便不至于风雨袭来时毫无准备。」 但颜寻空默默道:「你认为,江风真会对这么多凡人下手吗?」 「......我不是他,江风闭关近千年,谁也不知道这千年里他的心境有什么变化,我不能拿这么多人命去赌,不能,也不敢。」 过了半响,只听颜寻空轻声道:「紫金,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与江风的司命簿绑在一起,也是那些凡人的命运所在呢。」 明还真看了他一眼,说不清在想什么,低头沉默不语。 一旁的雷凌道:「江风这厮如今才刚出关,体内灵田想必还未来得及完全平息,不如直接捉了他,就算不杀,也好监禁看管。」 但明还真却立即摇头:「不可。江风与地府和凡间的联繫早已紧密,现下江风急速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牵一髮而动全身,可能会引出更多麻烦。」 雷凌听了,扭过头去,鼻中轻哼道:「紫金,你现在这个样子,同一个被架空的天帝有什么区别?」 第95章 黄粱仙·三十五 这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谁知明还真听了却并不生气,只是微微垂首沉默了一会,那神情看起来,会让人误以为是在附身垂怜什么花花草草。 过了一会,明还真笑了起来,两手分别拍了拍颜寻空与雷凌的肩膀,道:「这是什么话,不是还有你们吗?」 雷凌鼻中「哼」了一声便不再看他,明还真的神情看来又有些担忧,道:「江风虽说才出关不久,但他恐怕早已开始暗中操控。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天界的新任神官,有什么异常?」 颜寻空道:「能力似乎与往年相比,低了些许,不过也许是才脱离凡人身份,不习惯天界作风的原因。」 「再低也不至于低成那副模样,」雷凌一提到这件事就抑制不住满脸的嫌弃,「近三年八千明极内新上任的除祟神修共三百七十名,首次下凡除祟后被吓得一年都吃不下饭的神修有一半不止,你知道那群神修回天界后说什么吗?」 明还真侧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雷凌一手握紧了挂在身旁的剑鞘,发出咔哒一声响:「他们说,『费这么大力才摆脱低劣的凡身肉胎飞升成神,还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结果到头来还是要回去累死累活地帮那群凡夫俗子』。」 「且不论他们在成神之前是个什么东西,紫金,你总说天地人三界之间要流转不止才能生生不息,没有谁比谁高一等的说法,但现在呢?他们飞升是歷练来了还是享福来了?」 雷凌说得愤愤,随即深吸一口气将这股火压了下去。 明还真安静着听完,神情有些凝重,道:「我最担心的事,也许已经发生了。」 颜寻空默默道:「凡人飞升只有死后在地府结算功德,凭藉功德高低决定走人、神或畜生道,你是说......」 明还真仰头轻嘆:「地府的功德记录,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表面上看功德总数并没有减少,但细分到每项功德,却不知究竟有没有分去对应的人身上。」 而这个问题,却是十分难以解决的,偌大的天地之间,凡人千千万万,若不是有相当数量的地府神仙参与,又如何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想到这里,明还真内心突然罕见地涌出一道难以名状的感受,就像是看见了秋夜的最后一片落花,又像是探看到沉于水底的鱼尸,逐渐被四面八方赶来的渣滓吞噬殆尽。 一只蝴蝶翩翩飞过,看着已经有些没力气了,连翅膀都在颤抖,明还真伸出手指,好让它能够短暂停留着休息。 「江风布局的时间,也许比我想像的更早,可能在他闭关之时,这一切就已经开始沉淀了。」 明还真轻声道:「没能及时察觉,是我的问题。」 雷凌有些看不下去,最终还是拍了拍明还真的肩膀,道:「神仙界变成如今的模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你上位天帝前,天界地府水火不容,能有今天已是不易,别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明还真闻言,只是苦笑了一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难得有闲暇之时,我去聚泉殿看看方念长。」 聚泉殿门主货泉真君——方念长,常年体弱,修为在天上地下一众正神中显得颇为平庸,但却凭藉掌管人间钱财运势,跻身天界四大神族之一,拥有了安身之地。 第160页 颜寻空道:「怎么,他多年前被邪祟入侵灵田落下的病根,到现在也还没好完全吗?」 明还真摇摇头:「没办法,神仙什么都不怕,就怕灵田不纯粹,邪祟入侵更甚,当年他没有自保能力,能活下来,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颜寻空听了,笑了笑,道:「正好,白承之在空明泽养伤,应该也有类似的药材要用,你随我去一趟空明泽,找白门主拿些药,我们一道去聚泉。」 三人一边说着,不知不觉间便走了好长一段路,天界的落日与人间没什么两样,三道影子被拉得狭长,汇作一点,又逐渐分散到不知何方。 第96章 黄粱仙·三十六 自从明还真一行人离开后,明怀镜与雷定渊又在八千明极内度过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以来,明怀镜几乎每日都如坐针毡,中途多次试图说服药王真君,以证明自己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但都被药王真君以不带灵力的一掌打了回去。 然后又被药王真君的法力强行按在床上喝药。 药王真君:「小殿下,你不要再任性了,挣扎是徒劳的,反抗是无望的,听老夫的话,乖乖养伤才是正道。」 明怀镜喝着药:「......你咕噜咕噜,我咕噜咕噜!」 药王真君背过身,语重心长:「小殿下,虽然你与雷少主的关系很好,但你的身体大家有目共睹,在这件事上,雷少主是不会听你的话的。」 明怀镜的脸色都憋红了:「不咕噜咕噜......咳咳!」 此时雷定渊晨习结束从殿外进来,见状连忙接过浮在半空中的药碗,药王眉头一拧,转身刚要发难,明怀镜就勐咳道:「咳——咳咳咳!我差点要被呛死了!」 药王真君刚要脱口而出的「你这小子」被硬生生压在舌根,举着手放也不是挥也不是,最后挥一挥衣袖假装整理自己的鬓边长发,道:「总之,小殿下,等你养到可以躲过老夫的一掌,再去救池家的小土地仙吧。」 说时迟那时快,明怀镜身影快得如同鬼魅,游蛇一般窜到药王真君面前,然后「啪」一声,同他击了相当响亮清脆的一掌! 明怀镜抱臂:「哼哼,这下可以了吧!」 药王真君愣在原地,随即竖着眉毛反应过来:「明怀镜!我说你小子——!」 当然了,明怀镜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不适合去冒险,救下池砚良一事,虽说有雷定渊在,但他也并不想成为拖累。 因此,等到明怀镜真正可以踏出八千明极的山门,已经到了半月之后。 不过还好,虽然这段时间不能动用法力,但好歹脑子还算清醒,明怀镜同雷定渊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当时在承灵道的所有缘由,终于想到了一件事—— 在池砚良身上的,突如其来的三昧火。 所谓三昧火,诞生于水,一昧邪魔,二昧灾厄,三昧苦痛,在凡间有驱邪避灾提升修为的功效,是许多修仙世家求而不得的神火,在天界的数目则更加严格,是为火中精品,因此三昧火的动静,也一定是在飞火真君眼皮子底下的。 原本有一条更加直接的线索,就是池砚良体内的那股不属于他的灵气,但当时没能抓住,池砚良现在又在煎寿堂内被严加看管,遂只能紧咬着三昧火不放手了。 确定了这条路,本着伤者应当知情的态度,二人立刻就往空明泽赶,进殿时便看见白承之早已恢復得差不离,说明来意之后放下药材便要走,却被突然闯进大殿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明怀镜噔噔噔后退三步,道:「什么人?」 白静之跑得飞快,整个人都跳起来挂在明怀镜身上:「小殿下!小殿下!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明怀镜费好大劲才把白静之扣下来,揉着自己的肩膀道:「等等等等,你如何得知我们要去做什么?」 「我刚才在殿外听你们说了好半天了,」白静之不敢抓雷定渊的衣服,于是抓着明怀镜的衣袖不放手,「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这件事跟我哥哥有关系,我一定要跟你们一起找。」 白承之揉了揉眼睛,道:「静之,你不要胡闹。」 白静之难得严肃了几分:「哥哥,我没有胡闹,家中其他的什么我都不会,也不管,都是你在学在帮忙,但这件事我一定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说着,白承之微微愣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被一道声音打断:「白静之,你还嫌不够给你哥哥添乱是吧?」 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明怀镜循声看去,便见一位身着绿金衣华服,头戴各色珍宝朱钗的女子朝这里走来,遂恍然大悟,悄声对雷定渊道:「原来是李夫人。」 大名鼎鼎的天界李未云李夫人,现任空明泽碧霞真君白迟之妻,以说话刻薄毒辣不留情面而闻名,但明怀镜没想到,这位李夫人,就连对自己的孩子也如此不客气。 白静之一见李未云过来,原本就弱的气势更加弱了三分,怯生生道:「阿娘。」 白承之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侧身将白静之挡在身后,道:「母亲。」 听见白承之的声音,李未云的脸色总算缓和了几分:「你父亲近日越来越忙,空明泽内有些事务,他从前教过你,你应当能处理得很好,小心别把身子累坏了。」 白承之默默点头,朝明怀镜使了个眼神就要往外走,却被李未云叫住了:「站住。」 第161页 白静之才刚刚转过身,李未云就问:「白静之,你还记不记得,知不知道,你哥哥是为了什么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白静之默默道:「静之记得。」 李未云哼笑了一声:「好,好,你还记得就好,就怕你是个白眼狼,前脚你哥哥才给你挡了刀,后脚你又迫不及待要出去添乱了。」 即便是这样,白静之眼眶逐渐被憋得泛红,也丝毫不敢还嘴,白承之皱了皱眉头,道:「母亲,并非如此,静之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这次——」 但李未云抬手示意白承之不必再说下去,又道:「从小到大,你给你哥哥添了多少次乱,你哥哥又给你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你还能不能数清楚?」 「之前忙着给承之疗伤没工夫管你——」 李未云深吸一口气,而接下来的话更可谓是步步紧逼,不堪入耳:「我们家承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空明泽怎么办?难不成要让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废物点心来替?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你哥!」 「母亲!!」 白承之难得吼出声,整个大殿都迴荡着他和李未云的对峙。 李未云终于止声,白承之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她连忙上前安抚,却被白承之侧身躲开了。 「不是这样的,不要再说了。」白承之的脸色泛着寒气。 白静之低着头,两手不停地搅着自己的衣摆,红着眼眶抬头看着白承之。 半响,他低声道:「对不起。」 第97章 黄粱仙·三十七 此时在空明泽议事大殿内,安神静心的香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明怀镜算是真正见识了李夫人的厉害,默默与雷定渊站在一边,内心震撼,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还不等二人有什么动作,李未云又对着白静之嗤道:「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就能当你哥哥受的皮肉之苦没发生过了吗?」 白静之死死抓着自己的衣摆,彻底不说话了。 然而还没完,李未云状若无事发生,又转向明怀镜与雷定渊这边,此时明怀镜内心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李未云不会有多客气,但也不好转身离开,于是只得钉在原地。 雷定渊稍微往前了一些,挡住了明怀镜的小半个身子,这时的他身量已经颇为修长,面向李未云站立时,竟已有几分威慑的意味。 李未云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了几个来回,直到盯得明怀镜有些如坐针毡,才慢慢悠悠开口,道:「二位,这是又有事来找承之了?」 明怀镜指了指一旁桌上的药材,微笑道:「并非如此,我二人与之一道在承灵道中遇险,深知白少主伤势,此番前来只为探望,这就走了。」 话音刚落,李未云便恢復了那幅端庄华贵的模样,朝殿外一扬袖,道:「原来如此,承之伤病初愈,正需要修养,多谢二位小公子,请吧。」 这就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明怀镜点了点头,也不再回头看,作揖之后抬脚便往殿外走,李未云看着颇为满意,然而她没发现的是,雷定渊转身时袖口轻抖,从里面飞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金乌,贴着角落的地面钻进了白静之的手心。 等到出了空明泽,明怀镜立刻就问:「同白二公子说了吗?」 雷定渊点点头:「他已经收到了金乌传讯,今夜子时三刻,我们只需在八千明极静候即可。」 .. 是夜,子时。 殿中的香烛已经燃尽一根又一根,明怀镜想着今日白天时的经歷,不由轻轻嘆了口气。 从空明泽出来后,两人又试图再找途径进入煎寿堂找池砚良,但煎寿堂关押各种鬼怪,是整个神仙界上下管理最为严格的地方,其禁制之多,就连天帝明还真进去都要通过层层审验。 故而,最终依然无果。 不过祸福相依,煎寿堂这边虽然行不通,但关于数量稀少的三昧火出现在承灵道一事,却有新的消息。 飞火真君平日十分繁忙,极少见其出现在天界,尤其是前不久飞火真君所管辖地带莫名出现鬼祟暴动,但就在最近这几日,飞火真君却突然回来了。 明怀镜等人已经等得百无聊赖,一手支着脑袋,脸颊肉都嘟了起来,另一手在桌上规律地敲着:「我猜,飞火真君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察觉到三昧火不见了,所以才急匆匆赶回来的。」 还没等雷定渊说话,明怀镜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一下抓住雷定渊放在桌上的手,道:「可是我听说,三昧火在飞火殿中的看管十分严格,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呢?」 雷定渊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才道:「两种可能。其一,飞火真君座下神修,已有异心;其二——」 「江风的势力,有可能已经触及到了飞火殿。」 这句话只是轻飘飘一带而过,但明怀镜听了,却瞬间觉得嵴背发凉。 两种可能,听来似乎都是一个意思,但很明显,若是前一种还好处理,但若是后一种,就说明这整件事,连带着飞火真君都参与到了其中。 但明怀镜仔细想了一想,又道:「可飞火真君同你父亲的关系很好,且不论飞火真君是不是故意放出的三昧火贼喊捉贼,若是真有问题,承灵真君当真不会察觉吗?」 雷定渊沉默了一会,道:「我只是觉得,以飞火真君的性格,不会与江风那种人合谋。」 第162页 明怀镜贊同地点点头。 话虽如此,但明怀镜内心却总有隐隐不安,现下所有事情都乱作一团,起始在哪里,终点又在何方,无人知晓,而好不容易将「救池砚良」这个线头拎了出来,可是之后呢? 明怀镜回过神来,将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全部甩开,雷定渊拍了拍他的肩,道:「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池砚良的事。」 明怀镜颔首,起身去看殿外的天色,道:「快到子时三刻了。」 夜晚的八千明极,已经尽数隐去了青天白日下黑金色的锋芒,锐利的飞檐被雾气柔和了不少,在重重山隘交错下,如同高耸的巨树,又似乎与雷定渊身上的那股清淡的草木香气十分契合。 雷定渊的望月殿,几乎地处八千明极最高峰,极目甚至可以望到山门,明怀镜在望月殿前站了一会,突然就看见山门处闪过一道光亮。 那是一个人影,提着灯笼上来了,但八千明极的山门到殿落群之间还有不少距离,那人影跑得有些慢,不一会,又出现一道御剑而行的人影,提着他的衣领就往望月殿这里赶来。 明怀镜眉眼一弯,朝雷定渊道:「阿渊,来了两个人。」 那剑飞得不紧不慢,正好子时三刻时,白静之从剑上一跃而下,差点摔个踉跄,白承之收了剑,道:「慢点,没人催你。」 随即,白承之又转过身来,微微鞠了一礼,道:「麻烦二位了。」 明怀镜摆手道:「白少主不必如此客气,只是你的伤......」 「这种程度还不碍事,」白承之拉着白静之进殿,「没事了,进来吧。」 白静之看着似乎还没缓过来,听到白承之说的话,也只是闷闷道:「......哦。」 此时四人聚齐,总算是在殿中坐了下来,明怀镜看着白静之的脸色,还是有些担心,不由问道:「白二公子,你没事吧?其实也不必勉强,我和雷少主也可以——」 「没事,没事!」白静之一听这话就瞬间直起了身子,「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我早就习惯了!」 即是如此,明怀镜也不再多说,直截了当道:「那好。三昧火的事,当时我们一道在承灵道中亲歷,想必二位还有些印象吧?」 直面生死的事,那是自然不会忘记的,明怀镜又道:「最近这几日,飞火真君回来了,我们推测应当是三昧火失窃的缘故。」 白承之面色沉静如水,听闻此消息也没有丝毫波澜:「但也不排除,是飞火真君贼喊捉贼。」 这样一说,就相当于白承之片刻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明怀镜沉默了一会,道:「我们接下来,要先去飞火殿一探究竟,不管怎样,看管三昧火的神修一定出了问题,不可能留不下任何线索。」 白承之道:「但万一,飞火真君真的有不妥呢?该如何确保我们所看到的,不是他们想给我们看到的?」 此话一出,望月殿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其实这种可能性,明怀镜与雷定渊不是没有想过,一旦势力对抗出现分裂,那么最坏的情况,就是以前建立的所有信任全数崩塌,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虽然明怀镜嘴里一直说着「先救池砚良」,但救人背后更深一层的东西,也就是白承之现下点明的事,却一直让他觉得漂浮不定。 但除了这么做,他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即便如此,」雷定渊仔细擦拭着冥芳剑,「这也是我们当下唯一的线索,与其踌躇不定,不如亲自查验。」 明怀镜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结飞火真君的事,拍案而起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白静之抬起头来:「啊......啊?」 明怀镜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一字一句道:「这件事,就是要晚上才好查。」 第98章 黄粱仙·三十八 【各位客官好,本章请看作话】 几人说定,说动身就动身,便立刻出了八千明极山门,御剑朝着飞火殿而去,但在离飞火殿还有些距离时,却又纷纷落地停了下来。 白静之再次摔了个踉跄,抚着心口道:「夜半三更鬼鬼祟祟,我们真的不会被当成飞贼吗?」 明怀镜收回谢安笔,示意大家收敛气息:「会。所以最后这段路我们不飞了,走过去。」 白静之迟疑道:「……那我们为何不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呢?」 这次是雷定渊在回答他:「为了不打草惊蛇。」 白天人多眼杂,虽说现在明怀镜并不知道飞火殿中的痕迹是否已经被全数消除,但知道的人越少,总是好的。 「可管三昧火的大殿在最深处,我们真能进去啊?」白静之又道。 明怀镜头也不回:「再怎么难进,也不会比煎寿堂更难了。」 话间,几人脚步不停,一路潜行,大约半柱香后,终于站定于飞火殿山门外。 虽说是夜,但整片连绵的山脉,凡是飞火真君管辖之地,都无一例外地每隔十步一簇火,熊熊燃烧着仿佛要将天地都吞噬殆尽。 「有人来了。」 有一行夜巡的神修离几人所站的山门处越来越近,雷定渊立刻拉着明怀镜手腕闪身,几人融入黑暗之中。 「唉——这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大半夜出来巡察啊?」一神修抱怨道。 「……你没听说吗?」他身后的神修小心翼翼道,「三昧塔闹鬼了。」 第163页 「啪」一声清脆的亮响,这神修被后面的人狠拍了一下脑袋,继而怒道:「你有病吧?!」 「你有病吧!」后面那人翻了个白眼,「三昧塔是谁建的你忘了?三昧火是干嘛的你忘了?三昧塔闹鬼?那鬼早隔着八百丈远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听到这里,明怀镜默默一点头——三昧火辟邪三界皆知,哪只不长眼的鬼敢闯进来? 但正想着,明怀镜耳朵一动,又听见那边将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 兴许是夜巡时不比白天严格,很快,又有神修凑了上来:「谁不知道三昧塔是飞火真君和紫金大帝合着建的?但该出问题还是出了,现下三昧火不见了,飞火真君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事吗?」 「对了。」明怀镜捏了下拳头,心里暗道。 「那也不该是鬼怪啊,你们都是上哪道听途说的?」 「还真不是道听途说,这事是有人亲眼看见的——」 「三昧塔不是每隔三天就要换一批看管神修吗?但一个月之前传出消息说,三昧塔在神修交接的时候,整个塔的三昧火,都熄灭了。」 「……就这样?」 「就这样还不够吗?那是三昧火啊,整个天界不受邪魔入侵有一半都靠那火,能让三昧火熄灭的东西,你觉得能是什么好东西?」 那群神修说着,越来越近,经过山门处时,没有一个人发现明怀镜一众隐没在岩壁后的黑暗里。 明怀镜几人放轻唿吸,收敛气息,又看着那群神修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往山门内走去。 明怀镜笑道:「这里明明是天界,我们明明是去查那贼人,怎么现在看来我们反倒像做贼的一样?」 「形势所迫,」雷定渊一半脸向着光,两指一併,飞快从一旁的火焰中撩了一小簇出来,点在自己的额间。 明怀镜奇道:「这是做什么?」 「要进飞火殿,其一必须有飞火气息,其二必须身着飞火门服,跟上来。」 雷定渊一错不错地看着几个落后的神修,道:「我们去取衣服。」 第99章 黄粱仙·三十九 这几个神修,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扒光了衣服,丢在路边的草丛里的。 明明只是落后了几步而已,明明只是稍微分了下心,明明飞火殿八百年都不会有什么人来关顾—— 然而此时,几人嘴里塞着布条,并排着五花大绑歪倒在地,同明怀镜一行大眼瞪小眼。 明怀镜来回拍了拍手,啧啧道:「唉,你们飞火的修炼程度可真不怎么样,平日里都不作训练的吗?我还没动手呢。」 一神修瞪着眼悲愤反抗道:「唔——唔唔唔唔!!」 白静之小声开口:「小殿下,这也不能怪他们,神乐香是我才做出没多久的,剂量药效都没测验过,我只知道一指甲盖的粉末就足以放倒神兽了,方才你一次烧了三根,可能有点,有点......欺负人。」 何止是欺负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众神修泪光一闪,继续悲愤:「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明怀镜管也不管,二话不说就捡起地上扒下来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好吧。但是不光他们吸到了,雷少主也吸到了,为什么雷少主就没事?」 雷定渊闻言轻轻抬了下眼皮,扫过那群神修。 直看得他们冷汗直冒,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一句话也没说,但却让这群神修如遭雷击—— 只这一眼,神修们觉得自己的灵田,六脉,连同平日修炼时偷的懒和修为深浅,都被看了个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没脸见人了。 明怀镜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来迴转了一圈,上前去帮忙整理了一番雷定渊的衣襟,道:「好了,你们就在这里好好待着,放心,不会有人发现你们的。」 神修面无表情地流着泪,麻木地听着面前这位三界第一小恶魔——明怀镜的信誓旦旦的发言:「至于衣服,你们也放心,我们就是有点事来找飞火真君,之后就还给你们。」 最后,明怀镜挨着拍拍他们的肩膀,两指一併,潇洒转身道:「走了,各位!」 留下几位无辜神修躺在草丛里无奈望天,咬牙切齿,且心里发誓下次见到这位小殿下一定要绕道走。 经过前面这一番折腾,飞火山门过得就非常顺利,明怀镜一众用易容术变换了相貌,中途遇见了几个神修,但好歹也都有惊无险地搪塞了过去。 飞火真君与雷凌交好,雷定渊小时候不少来此处,因此几人便跟着雷定渊的记忆走走停停,行至一半时,雷定渊道:「你们方才也听到了,三昧塔存在特殊,禁制多而复杂,仅凭我们这一身,是进不去塔的。」 明怀镜贴着墙屏气而行,思索道:「三昧塔下一轮换班是什么时候?」 白承之悄声道:「我们来得正巧,今夜子时,正是轮换之时,你的意思是说?」 「对,」明怀镜眼睛亮了亮,「我们可以变作换班神修的模样,替他们守火。」 但雷定渊立刻道:「不可,三昧塔轮换时间非常严格,分毫不会出差错,只要在塔的巡视范围内,就没有可乘之机。」 四人移动速度极快,话间已经来到了三昧塔五十步之外,再往前走,就能看见三昧塔外设下的重重禁制,各类字符阵法流淌其上,而禁制的最中心,那簇明亮的,天地间永不熄灭的火焰,就是三昧塔。 第164页 明怀镜扫了一眼,立刻就认出来,那些禁制,有一大半都是自己父皇设下的。 他摇摇头:「不行,硬闯是闯不过去的,得想办法混进去。」 明怀镜抬手掐指,道:「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进子时了。」 然而在这半个时辰内,几人几乎把手头上能想到的办法都尝试了个遍,甚至往另一边扔东西来引开注意都尝试过了,可守三昧塔的神修素质的确不同,无论如何,都无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明怀镜一边头疼的同时,一边又愈发感到奇怪,心道:「三昧塔的管理既然已经严格到了如此地步,又为何会发生三昧火失窃一事?」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想这么多了,眼看时间不等人,已经能看见不远处前来交接的神修,明怀镜「腾」一下站起来,道:「只能冒险赌一把了。」 以明怀镜与雷定渊的身手,对付神修倒不是什么难事,但问题就在于,他们并不了解这几位神修的平日性格如何,若是交接时说错了话,一定会被识破。 谁知再次易容后,白承之主动上前道:「小殿下,让我来试一试吧。」 明怀镜蹙眉道:「多谢,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平日性格是什么样的。」 「不,」白承之看着神色淡淡,语气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十足把握,「其实他们方才从远处走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听到了,不仅如此,还有他们挣扎反抗的模样,这些,足够了。」 紧接着,白承之就迅速伸手点了一点地上晕倒的其中一人:「他是这批神修当中的老大,从现在起,我就是他。」 话间,还没等明怀镜反应过来,就见白承之整个人的体态身形都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变化,几乎与那神修不无二致,甚至连眼神都不一样了起来,明怀镜迟疑道:「......白承之?」 白承之点点头,示意几人跟在他后面,道:「不要说话,走。」 第100章 黄粱仙·四十 白静之站在一旁许久不曾出声,然而这一下他的身体反应比脑子动得还快,一下就抓住白承之的手,一时间竟让白承之无法再前进一步。 白承之回过头来凝视着他,默默的,也不多说什么。 白静之嘴唇一张一合,半响却有些不敢看自家兄长的眼睛,只嗫嚅道:「......哥。」 其实白承之当然知道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但他只停顿了一瞬,就撤开了白静之抓着自己的手,转而看向三昧塔:「现在不是该耍性子的时候,我们耽搁不起时间了。」 不远处,三昧塔交接的神修已经有些不耐烦,开始频繁抬头看星象,白承之不再多说,照着模仿的神修神态,大步向那处走去。 三昧塔下的神修终于见到交接的来人,立刻迎面上来,其中一人生得非常高大,站在排头,看着十分的目中无人,白承之一手背在身后,悄悄一指,意为:此人是他们的老大。 只见那人鼻孔朝天,头也不肯低一下,整个影子都将白承之笼罩在阴影下,他道:「王兄,怎么才来?今日有什么事耽搁了?」 明怀镜站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说:「此人看着刻薄毒辣,没想到说话还挺沉稳。」 白承之套着「王兄」的皮,闻言嘿嘿一笑,向后示意道:「哪里的话,这不是不早不晚刚刚好?再说,这不是闹了点别扭吗。」 他示意的正是明怀镜的方位,明怀镜立刻反应过来,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作势不理人。 那神修道:「怎么?」 「飞火真君前不久回来了,全天界上下都知道,」白承之挤眉弄眼,「三昧塔前不久又出了事,大家都猜——」 「胡闹!三昧塔之事没有得令绝不能外传,谁让你们提这件事的?」 这声呵斥来得突然,那神修背后几人都被吓得一激灵,但白承之面色不改,甚至直接上前一步,非常自然地将手搭在了那神修肩上:「诶,你听我说完,三昧塔的事我知道,飞火真君更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此番真君回来才带回不少珍稀草药,专供给像我们这样守三昧塔的神修提升修为的。」 「他方才闹别扭,」白承之随意一指雷定渊,「就是不满意,想跟他换药呢,这不还没答应嘛。」 那神修十分怀疑道:「真君归来已有数日,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此事?」 白承之闻言,立刻向后撤了一步,背手肃然道:「飞火真君的事,就不是我们能随便猜的了。总之此言属实,你们最好快点去飞火殿,否则晚了好的都被拿走了,现在,还没几个知道。」 白承之又拍了拍他的肩,莞尔。 言外之意,即是「我是看在平日与你交情不浅的份上,才特意先告知于你们,若是后面抢不到好的,可别怪我」。 果然,那神修神色和缓了不少,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多谢了。」 说完,他就领着人往外走,白承之依然维持着那样的笑意:「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又约去凡间喝酒去?」 「行啊。」神修回答道。 但就在他们与明怀镜一行人擦肩而过时,明怀镜却感受到了此人身上,明明方才还平淡无波的法力,骤然锐利了起来。 剎那间,明怀镜浑身绷紧,却见雷定渊轻轻摇了摇头,与此同时,那神修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不过王兄,有一事,我倒是有些疑惑。」 第165页 白承之笑意吟吟:「怎么,还有你不明白的事?」 「哈哈,王兄客气了,」神修停下脚步,「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从刚才我们见的第一面起,你就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随即,他缓慢地转过身来:「王兄这是不想——还是根本就不知道我叫什么?」 白承之的眼睛轻轻扫了一眼,他能看到,跟在最后的白静之的手,在微微发抖。 但同时他也看到那发抖的指缝之间,似乎隐藏了什么深红色的东西,只这一眼,就让他生出了些渺如尘埃却无法忽视的不详感。 这一些都发生在唿吸之间,白承之迅速调整了自己现下应当有的情绪和表情,道:「我说你——」 「王灵一。」 白承之适时住了嘴,看向方才叫自己这身皮囊的来人,作揖道:「飞火真君。」 在场众人迅速朝飞火真君行了礼,那神修立刻他示意道:「飞火真君,他们——」 然而飞火真君只是瞥了他一眼,道:「三昧塔交接时间已过,王灵一,为何还不带人进去?」 白承之道:「回飞火真君,此番并非我意。」 两方对峙,就算什么也不说也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飞火真君看也不看就对那神修道:「回去。」 「可是——」 「我说回去。」飞火真君停下脚步,言语间已经有些愠怒,「此处是我的地界,亦或是说,你想违令?」 那神修明显一愣,随即不敢再说什么话,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白承之也不再耽搁,转身道:「多谢飞火真君解围。」 然而还未等几人走出几步,背后的飞火真君就缓慢沉沉道:「客气了,白小少主。」 几人脚步一顿,但瞬间便反应过来,飞火真君又道:「此处并无他人。」 既已如此,明怀镜一众的隐瞒再无意义,纷纷变回原本的模样,明怀镜再次端端正正行了礼,道:「飞火真君,既然知道是我们,为何当时不立刻戳穿?」 飞火真君却并不急着答话,而是挥手在明怀镜几人身上镀了层金身,领他们穿过了重重禁制,才停了下来。 数道几乎顶天的禁制盪出层层波涛,又很快安静如初,将所有动静都隔绝在三昧塔外,此时塔下,一时间只能听见杂乱不安的心跳声。 飞火真君仰望着三昧塔,道:「天界真是不行了,这种事竟然要几个小毛孩子出面。」 明怀镜道:「是我自作主张要查到这里来的,与其他人无关。」 飞火真君闻言嗤笑出声:「没想到如今在这天界之上,比起他们,你们几个小孩倒还让我更加信任一点。」 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但还没等明怀镜做出反应,飞火真君又道:「依照明还真他们的意思,是暂时不要让你们知道太多,但我不同意。神仙界如今已经如此腐朽,你们随时都有可能顶上正神的位置,也有可能很快就会陨落,我不管你们现在活了多久有多少岁,两方势力对抗面前,人神与猪狗没有任何区别,年岁没有意义,就算是婴儿也会成为棋子。你们听懂了吗?」 众人肃然点头。 「很好,」飞火真君打了个响指,眼前三昧塔大门逐层打开,透露出不可令人直视的光芒,「飞火殿,已经有叛徒了。」 因为被镀了金身的缘故,一番适应之下,三昧塔的火光好歹也终于不再咄咄逼人。 飞火真君的步伐极快,明怀镜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有些气喘,道:「我们来时,听见有神修说三昧塔闹鬼,整座塔的火光都熄灭了一段时间,这件事似乎把许多神修都吓得不轻。」 沿着塔身走了好一段路,飞火真君又突然停了下来,明怀镜差点撞在他背上,还好雷定渊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飞火真君一边抬头环视,一边又似乎是气笑了:「他们是这么说的?一群废物。」 至此,明怀镜心中就大致明白关于三昧塔火焰断绝一事,应当是另有隐情,且飞火真君心中大概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但眼看飞火真君正在全神贯注地检查着这层塔身,明怀镜便暂时将疑惑咽了下去。 直到这时,明怀镜才有空仔细观察三昧塔。 从外来看,三昧塔的修建并不奢华,相反却十分古朴,但塔身内部却因为三昧火的映照而显得流光溢彩,其中大小高度仿佛无穷,而每一层塔身,似乎都储藏着数不尽的三昧火。 但明怀镜看着飞火真君的神色,心中清楚,在这些令人心气沸腾的火焰之中,只有这一层存放的,才是真正令鬼神敬畏的三昧火。 四周只有三昧火噼啪燃烧的声响,飞火真君轻声道:「三昧火诞生于天地之间,乃纯净的无根火,本身不沾染任何因果,又怎可能因为什么东西而熄灭?」 说着,飞火真君步履缓慢地行至这层塔的正中心,站定。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朝东南方望去,只见离此处大约百步之外,原本应当承接一簇三昧火的那根承火柱之上,空空如也。 明怀镜道:「这应该就是当时灼烧池砚良的那簇三昧火。」 飞火真君颔首转而向雷定渊道:「定渊,你从小随你父亲来此处,有没有发现,此处有哪里不对?」 只见雷定渊闭眼凝神,随即放出几只金乌道:「稍等。」便闪身不见。 第166页 飞火真君的脸色实在不算好,但却也并不焦急,这一下,明怀镜彻底确定飞火真君心里已经有数,索性便安静等雷定渊回来。 不出片刻,雷定渊再回来时,几只金乌嘴里已经叼上了些东西,放在地上瞧,只能看出是烧黑了的焦炭,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雷定渊道:「虽然不知是何物,但其上有法术残留,我想,这也许是三昧塔火焰断绝的原因。」 明怀镜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飞火真君俯身抬指轻捻,「物本无相,念起而着相,有人潜入这里,设下了大型的幻术,这种幻术以火焰做媒,飞火殿内神修所修皆为火,凡是当时身处三昧塔附近的,莫不中招,出问题的,不是三昧塔,是人。」 「那他为何要将此事弄得如此沸沸扬扬?」明怀镜道。 飞火真君起身,抬眼看向三昧火层层蔓延的深处,道:「小殿下,不论手段是简单还是复杂,最终都只会显露出它的目的。」 「而这背后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隐瞒。」 飞火真君眉目微沉,盯着自深处越来越逼近的一道人影,道:「而是为了引诱。」 第101章 黄粱仙·四十一 明怀镜下意识就觉得不对,然而还没等他细想下去,那深处就传来了脚步声。 明怀镜小声道:「有人偷听?」 但话音刚落,他便不由渗出些冷汗——三昧塔外重重禁制,此人是如何隐没行踪跟在他们身后的? 明怀镜转头,就听得雷定渊沉声道:「也许并不是跟在我们身后,而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就再未出过这塔。」 那人影越来越近,飞火真君也并不妄动,手指一抬,四周的三昧火轰然窜至塔顶,火光映照得此人脸色发白,却也挡不住那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雷定渊往前移了一步,随身佩戴的冥芳剑开始微微震颤,他将手掌放至剑柄,似在安抚。 明怀镜问:「怎么了?」 「死气。」雷定渊眉头轻压,面色沉沉,「冥芳会闻到邪祟带来的死气。」 说罢,雷定渊向后示意,白承之立刻领着白静之退至最后,明怀镜脸色一变,惊疑道:「你是说这神修是邪祟?可这里是三昧塔啊!」 雷定渊死死盯着那处,闻言轻轻摇头:「还有一种可能——」 话未说完,那人影突然在众人面前十步之外站定,飞火真君伸手拍了下雷定渊的肩打断了他,道:「你们跟在我后面,上去看看。」 这神修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见众人走近,规规矩矩作揖道:「飞火真君。」 飞火真君「嗯」了一声,道:「你是一月前轮值守塔的神修,为何还在此地?」 神修道:「我奉命守塔,如今飞火真君归来,我便可以走了。」 这声音虚无缥缈,迴荡在整层塔里,这话听着,配上神修微笑的神情,当真是叫人觉得气氛诡异非常,飞火真君面色如常,抬指道:「你说你在守塔,那么那簇三昧火,去哪里了?」 神修听了,缓慢挪动了步子蹭到承火柱前,背对众人道:「火种就在这里。」 明怀镜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几乎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唿吸。 飞火真君又道:「你再说一遍,三昧火,在哪里?」 神修低头沉默了一阵,突然,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 接着,只见那神修一寸、一寸,慢慢地转过头来,一开始还只能看见他的鼻尖,接下来又逐渐能看见他的侧脸,但紧接着,他的脖子开始以诡异的姿态扭转,扭转—— 他道:「就在这里呀,飞火真君,你看不见吗?」 明怀镜意识到不妙,立刻就要扑上去将他按倒在地,速度快得根本看不清,但就在这时,只听「咔」一声。 神修眼珠暴起,断气了。 明怀镜已经惊呆了,扑上去摸了摸神修的脉搏,叫道:「......雷定渊?阿渊!你快来看看,只是扭脖子,不会这么容易死的,我们快救人!」 雷定渊缓慢矮身,将明怀镜的手移到了神修的灵田处,道:「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救了,他的灵田早已被邪祟啃噬殆尽,方才冥芳感受道的,不是邪祟,是他的灵田。」 明怀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雷定渊,有些怔愣,直到感到雷定渊微微握了下自己的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在发抖。 过了半响,明怀镜收回目光,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最后只道:「......哦。」 白承之蹙眉道:「若是如此,池砚良的线索又断了。」 飞火真君垂眸看着自家神修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只见他抬手画了一符,又在其上写了几行字,不出片刻,有回信浮现于空中。 他扫了一眼,道:「魂灯已灭。神修在天界被邪祟啃噬灵田致死,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强行在其灵田中放入邪祟,此事非同小可,我要带着这神修去见见明还真。」 说罢,他就要将神修尸身收入干坤袋,但就在此时,从最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那个......」 飞火真君闻声看去,就见白静之躲在白承之身后,有些怯怯道:「那个,我有话想说。」 飞火真君点头示意:「有话就说,不要这么犹犹豫豫的,敌人动手时可不会等你磨蹭。」 白承之上前一步:「静之他——」 第167页 「哥哥。」白静之拍了拍白承之肩膀,摇摇头,又一步一步行至神修尸体面前,「你们都没闻到吗?这神修身上,有一股非常,非常奇特的香味。」 「香味?」飞火真君疑惑了一瞬,随即想起来,不由笑了声,「我忘了你俩是空明泽出来的,是什么样的香?」 白静之蹲下来仔细闻了闻,断断续续道:「说不上来......但我知道,这香我曾经一定在哪里闻见过,但又不频繁,所以才会让我如此印象深刻......这绝对不是飞火殿内有的香。」 说着,白静之越来越投入,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在那神修身上,鼻尖不时翕动,过了半响,只见他伸手在神修胸口衣襟处摸索着,随即掏出一样东西,道:「就是这个,香气最浓。」 众人围上前一看,安安静静躺在白静之手心的,是一枚精緻华美的镂空金钱币,若是细看,甚至还能看出其中金丝镶嵌的亭台楼阁、缥缈云雾。 明怀镜一看,立马就认出了金钱币的来源,几乎要拍手跳了起来:「聚泉殿!」 「聚泉殿?聚泉殿......」白静之来回打转,终于想了起来,「我想起来了,这是方华身上的香!」 .. 明怀镜手中盘玩着这枚来自聚泉殿的金钱币,又高高抛起,阳光透过镂空落在他的眼睫之上,他道:「这天上地下,恐怕没有哪家神族的财力能比得上聚泉殿了。」 说罢,他「啪」一声将金钱币放在雷定渊手心,道:「这般的金钱币,在方华那里,就是拿来打赏给周围小神小仙的毛头。」 雷定渊道:「你想要?」 「可别了,」明怀镜随意挥挥手,「我膈应得慌。」 明怀镜几人在三昧塔中拿到这枚金钱币之后,自然是要追着它的主人来的,但飞火真君说得不错,背后那人的意图十分明显,似乎就是要明怀镜跟着线索跑,毕竟这一路走来,所有东西的指向性,都实在太明显了。 明怀镜不是傻子,但即便如此,他也想不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挑拨吗?可是他和方华之间的关系本就不好,都不需要方华开口,明怀镜自己就会离得远远的。 于是这时,明怀镜又想起了一件事:「阿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承灵道,方华的反应有些奇怪。」 雷定渊颔首道:「嗯。」 明怀镜又道:「但我现在有些不确定了,方华他平日里就跟我不太对付,那次是他单纯想故意为难我,还是真有隐情?」 雷定渊道:「亲眼去看便知。」 话间,白承之在前面领头,道:「聚泉殿到了。」 雷定渊手指一动,一只金乌翩翩飞入有上千阶的聚泉大殿,不一会,便有一神修出来,道:「小殿下,两位少主,白二公子,久等了,请随我入殿。」 「不必了,」明怀镜直截了当道:「我们有些急事,要见方华少主,麻烦你请他出来。」 说罢,明怀镜一行便在聚泉殿门口等着,谁知那神修听了却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似乎有未尽之语,明怀镜奇怪道:「怎么了?他不方便?」 「不不不,不是的,我们少主......很方便,」神修笑得更加尴尬了,「只是少主他以前吩咐过,如果,如果是......小殿下和雷少主来找少主,要请你们二位亲自去见。」 听罢,明怀镜与雷定渊对视一眼,身后白承之上前道:「还请告知于方少主,此事事关重大,最好是让他自己,本人来见。」 其实都不需要暗示,白承之出面说的「事关重大」,那一定是简单不到哪里去的事,再者,几人在来的路上便已商定,虽然方华此人实在讨厌,但一码归一码,公事公办的情况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还是方华这么爱面子的人。 这神修当然也听出了白承之的言外之意,行了礼之后便赶紧画了符传音,方华那边倒是回得迅速,不出片刻便有了回信,但神修隔空点开符纸,脸色一变,「唰」一下将符纸收了回去。 半响,他小心翼翼道:「......那,那个,我们少主说,还是请几位去见他吧。」 行吧,没救了。 明怀镜嗤笑了一声,他方才离神修最近,自然是瞥见了方华回的符纸上写了些什么骂天骂地的污言秽语,倒是为难了这神修,于是,明怀镜只是点点头。 神修脸色一松,道:「几位请。」 聚泉殿大得离奇,也华丽得离奇,几乎每五十步可见源源不断涌出水和钱币的喷泉,金银做的飞檐假山更是随处可见,大红大绿浅紫深蓝搭得混乱不堪,明怀镜小时候不幸来过一次聚泉殿,从此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巨大的震撼。 等到稍微长大了点,明怀镜会说话了,就迫不及待地对此进行了评价:配色令人不忍细看,审美只道惨不忍睹。 于是一路上他都眯着眼牵着雷定渊袖口往前走,弯弯绕绕穿过了不少大小殿堂与楼阁,前方才终于听见了阵阵嬉闹之音。 第102章 黄粱仙·四十二 明怀镜睁开眼睛,道:「许久不见,方华这厮的嗓门还是这么大,我离这么远都能听见。」 方华那处围了一大群神修,似乎又在说些什么,闹笑不止,明怀镜见状扯了扯雷定渊的衣袖,几人在不远处站定了。 「方少主,听说您的修为最近增进了不少,真是太厉害啦!」一神修眉飞色舞道。 第168页 此话显然让方华十分受用,但见他下巴微抬,伸出戴了数只戒指玉镯的左手,随意挥了挥,道:「没必要,不过是日常修炼而已。」 立刻有神修上前来:「既是日常修炼都如此厉害,想必不日便可超过明怀镜和雷定渊他们了!」 明怀镜听了这话,眉峰一抬,差点就要笑出声来,悄声道:「你们看着吧,方华马上就要发火了。」 尾音未落,便见方华刚才还傲气至极的脸色僵了下来,神修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找补道:「不,不是不是不是!方华少主神威盖世,我是说——」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离明怀镜他们还差得远了?」 方华的脸色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瞬间就阴云密布,拔剑而出,一字一句道:「你们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吧?我在他们俩面前,永远都是个废物,是不是?」 这一下,原本热热闹闹的神修们顿时噤若寒蝉,支吾着不敢说话,明怀镜有些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却被领路的神修伸手拦住了。 明怀镜眉头都快揉成一团了,对那神修道:「你们方华少主平日里对谁都这样?」 神修也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摇头:「小殿下,还是再等等吧。」 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个看着沉稳些的神修,在众人的目光下上前作揖,道:「方少主,听说承灵道一事之后,雷少主受了不小的罚,小殿下也跟着遭受到了牵连。」 方华心中总是对这两人的难堪有种莫名的期待,此时脸色和缓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好气:「你想说什么?我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地同我说话。」 「哦,哈哈,方少主莫要生气,」神修笑得非常温和,「我只是在想,若是当初他们二位听了方少主的话,把池砚良交出来,也许便不用受那皮肉之苦了。」 「方少主想帮忙,可他们却不领情,之后又牵扯出种种事端,以小殿下的脾性倒也罢了,但那雷少主......」 那神修说至此处便不再继续,道:「哎呀,方少主对待这些事一向宽容,可能也不爱听这些,是我多嘴了。」 方华冷哼一声:「你也没说错,护个人都护不好,雷定渊不过也是废物一个。」 「你说什么?」 眼看方华终于要被哄好之际,众人身后却传来些动静,变得有些嘈杂起来。 方华循声向后一看,就见领路的神修慌慌张张地想拦住明怀镜:「小殿下!诶,小殿下——」 但这哪里是他能拦住的,只见雷定渊两步行至明怀镜身前,那双淡墨色的眼睛只轻轻一扫就让神修再不敢拦,随即白承之在其后微笑点头示意道:「这位小仙,多谢领路。」 这已经是明晃晃请人的意思,那领路神修只得作罢,连忙退下了。 在这时,方华身后已经聚集了一大推人,人墙厚得密不透风,明怀镜视若无睹,面无表情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方华先是有些怔愣,接着很快便反应过来,笑得愈发恶劣,向前倾身似要耳语:「我说——」 噌! 雷定渊出鞘极快,还没等方华反应过来,冥芳就已经放在了他脖颈旁,只见雷定渊面色善意尽褪,冷冷道:「离他远点。」 方华直起身子,已经有些发憷,却依然挑衅地直视着雷定渊的眼睛,缓慢道:「我说,雷定渊,不过也是废物——」 「物」字只来得及卡在喉间,明怀镜面色不改,那只平日里拈叶飞花削铁如泥的手带起一股劲风,「啪」一声狠狠落在了方华脸上! 所有神修都被惊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方华被这一巴掌扇得连退好几步,明怀镜立刻逼上前去,两指一併,谢安笔凭空浮现,嗡鸣阵阵,他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今天来这里,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但现在形势已经很明了,方华面对这两人压根说不出丝毫好话,一旁的白承之自然也心里有数,上前将明怀镜挡在了身后,和声道:「方华少主,我们今日来找你,的确有要事,不知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方华啐了一口血沫,道:「哟,许久不见,没想到白少主恢復得如此之快啊,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白静之瞪着眼睛道:「你!——」 但白承之一手将白静之拦下,一边微笑道:「承蒙方华少主关心,承之已经无事了,今日来,也是想问一问承灵道一事。」 方华嗤笑道:「行啊,问吧,我不会跟你们单独聊的,谁知道你们四个会不会围起来把我杀了?」 白承之道:「方少主,此事——」 「就在这说,」方华眼里已经全然不见耐心,「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怎么,难不成还是什么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吗?」 方华一出口,后面的神修似乎终于找回了些底气,纷纷要求当场把话说清楚,明怀镜冷冷看着面前众人,半响,突然挑眉笑了一声。 「当真是好意餵了狗。」他道。 瞬间,方华心中莫名生出些不好的预感,道:「你什么意思?」 明怀镜笑意尽数收敛,道:「字面意思。」 同时,只见明怀镜打了个响指,干坤袋中唰然飞出一件金灿灿的物什,众神修定睛一看,却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金钱币。 方华盯着这枚金钱币,突感眉角抽搐,道:「......怎么?这是找聚泉殿支钱来了?」 第169页 「这是在飞火殿三昧塔中守塔的神修身上找到的,一月之前有一簇三昧火失踪,这之后它出现在了承灵道里,几乎将池砚良烧成了重伤。」 身后已经开始有极小声的窃窃私语,方华狠狠瞪了回去,又道:「那又如何?从谁身上找到的就去问谁,你不会想说这件事跟我有关吧?」 明怀镜道:「说得好,但那神修死了。」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明怀镜看着眼前方华的表情,那当真是十分之精彩,青白红紫挨个来了一遍,心中不由生出些微妙的畅快来,暗道:「此人当真是个傻子,如此提醒都不明白,真是自己作的。」 但同时,眼看方华脸上终于生出些慌乱无措的神情,似乎是真的丝毫不知晓此事,明怀镜疑心更盛,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飞火真君说过的那句话—— 「不论手段是简单还是复杂,最终都只会显露出它的目的,而这背后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隐瞒,而是为了引诱。」 引诱,引诱什么呢?引诱他们找来方华这里,然后呢?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他只是想救出池砚良而已,一个小小的土地仙,背后又能藏多大的浪? 还没等明怀镜理清其中思绪,方华就就开口道:「你们说他死就死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编来害我的?」 此次承灵道一事天地皆知,出了这么多事,方华当然知道其中利弊,因此抓到个漏洞就赶紧开口,但明怀镜只是看着他,镇定道:「你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去找飞火真君对峙,飞火真君已经亲自确认过了。」 「还有,方华,我说过我们今日不是来找你麻烦的,若是要害你,我大可直接将这消息散遍整个天界,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地来问你个清楚?」 方华眼睛盯着明怀镜手中那枚金钱币,耳边不断传来身后众神修的窃窃私语,喘气越来越急促,这一瞬间,他脑中窜出一条丝线,立刻就将这枚金钱币背后的利害关系串了起来。 金钱币褪去华美的外衣,此时此刻彷佛化身恶鬼,在方华耳边叫嚣。 明怀镜继续道:「神修之死以及三昧火下落,飞火真君已经去查了,那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现在我只想为池砚良翻案,这枚金钱币,是从你这里来的,只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谁知,明怀镜才刚说完,方华眼眶瞬间充血通红,大怒道:「你血口喷人!」 「你们就是想害我!你,你们——」方华伸手指着明怀镜,整个人都在颤抖,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你们就是看我父亲病弱,想要将我们家踢出四大神族之位,好让别人来上位!」 白承之听了这话头就心道不好,沉声道:「方华少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方华情绪愈发激动:「你别他妈整天装出一副假惺惺的好意模样来骗人!我方华就是死也不会上你的当——还有你们!」 方华宽袖挥出利风,转而指着身后众神修,怒吼道:「刚才是谁在我背后嚼舌根子,我把他舌头全拔出来挂在殿前餵狗!!老子平时花这么多钱和功德来养你们,别人三两句话你们就摇着尾巴去了,全都是废物!废物!!」 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全然失态了,几乎听不进任何话,竟然干巴巴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明怀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群世家是怎么想的,自从司命出来之后......哈哈哈哈!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不是没办法了?你们就是想换个用得更称手的——」 啪! 方华说不出话了,双眼血红,捂着脸跌坐在地。 明怀镜显然也完全没想到方华反应会如此离谱和激烈,他的肩膀也在不断起伏,看着方华,道:「......清醒了没有?」 方华慢慢转过头来,沉默地看着他。 半响,明怀镜见他终于没什么反应了,就伸手去拉他,但方华瞬间就抓着明怀镜的手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狠狠一咬! 第103章 黄粱仙·四十三 这一咬堪称巨力,若是真的一口下去明怀镜的手定要血肉翻出,但明怀镜的谢安笔一瞬之间,便不留任何情面地穿透了方华左肩。 噗呲! 鲜血涌出,瞬间将那片衣料染得殷红。 「打架了打架了!!快去叫货泉真君过来!」「小殿下,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方少主,快看看方少主有没有事!」 四周的神修终于反应过来,大多都你推我搡地往后退去,少数几个惊慌失措地上前来要扶起方华,却被方华一把推开了。 「滚......」 其实谢安笔动手并非明怀镜本意,明怀镜只觉得生气,下一刻谢安笔就出现在了方华肩侧,甚至比雷定渊出剑速度还要快上几分,此时怒气消散,他连忙收回谢安,道:「方华,我——」 方华眼睛通红,抬头怒道:「滚!我他妈叫你滚,你们全都给我滚!!!」 「我管你他妈什么承灵道池砚良,三昧火失踪了关我屁事!池砚良死了就死了,跟我有他妈的什么关系?!」 雷定渊两指微动,眨眼就见一只金乌悬停在方华眼前,细长的尖喙离方华的眼睛只有一指之隔,雷定渊道:「方华,说话放尊重点。」 方华此刻堪称暴怒了,攥紧的拳头不停发抖,他听见后面有神修更加着急地要去请货泉真君,扭头勐吼道:「不准去找我爹!!!」 第170页 「可是方少主,你现在这样——」 「我是方华,我才是聚泉殿的少主!」方华急促地咬牙喘气,状似疯癫,「我说不准去烦我爹——谁敢去多嘴,我就把他的舌头剁下来餵狗。」 「你们,你们......没有一个听我的话......」 周围的神修站在原地,不敢说话,只能听见方华极其不稳定的唿吸声音,以及他的喃喃自语。 半响,方华再次抬头,眼神怨毒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明怀镜和雷定渊拆吃入肚,然而一眨眼,却落下一滴泪来。 这下不止是明怀镜呆愣在原地,周围所有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明怀镜看着他,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脱口而出道:「......对不——」 「......这是聚泉殿。」方华连着嘴唇都在颤抖,明明牙冠紧咬,眼泪却不住地流,「这是聚泉殿,这里是我家——」 「这里明明是我家!!!」 方华跪坐在地,他以前从未在人前这样哭过,当众流泪是丢人现眼,性情多变是无法无天,可那又如何?他又不在意。 这时,方华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不要依赖眼泪,不要在错误的地方使用你的情绪,眼泪带来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会带走一些东西。」 可明明不在意,方华在如此宣洩了自己的怒火之后,他突然发现,眼泪似乎并不是没用的,至少现在,他心中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舒畅来。 但同时,他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从始至终拼命抓住不愿放手的东西,轻轻绷断了。 方华眼神木木,理智似乎有些回笼,他爬起来站定,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子,眼睛一点一点扫过所有人,有些神修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正在互相耳语。 他又去看明怀镜他们,白承之正护着他那不争气的胆小的弟弟,雷定渊的脸色在面对旁人时依旧波澜不惊,一向如此,但明怀镜,他为什么要这么看自己? 方华往前挪动了一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明怀镜轻轻蹙了下眉,不解道:「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方华语气平静,指着明怀镜的眼睛,「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在同情我吗?」 明怀镜有些哑然,方华又摆摆手道:「算了,我不想听,别让我知道。」 他背过身去,又道:「三昧火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现在从我眼前离开,以后都不要再踏入聚泉殿的门坎。」 「稍等,稍等。」 一道声音突然在众神修之中响起,方华抬眼去看,却是那个一开始笑眯眯提起承灵道的神修。 方华沉默地看着他,那神修道:「小殿下,几位少主,还请等一等,不知是否可以将那金钱币交予我看看?」 明怀镜道:「你是?」 「噢,在下荣礼,是灶神门下的一个小小神官,小殿下不必在意,」荣礼作了一揖,「不知是否给在下看一看那枚金钱币?在下保证不会动任何手脚。」 明怀镜迟疑了一瞬,心中想起之前此人在方华面前附和的那些话,心里觉得有些窝火,但还是点点头,将金钱币递了过去。 荣礼接过来,放在手掌心中仔细端详,半响,他皱了皱鼻子,蹙眉问道:「在下冒犯,不知几位是如何在三昧塔中找到它的?」 明怀镜看向白静之,白静之方才被方华吓得缩在白承之身后不敢出来,这时才被哥哥牵着手走上前来,道:「我闻见了这钱币上的气味,顺着从那神修身上找到的。」 说罢,他怯生生地看了方华一眼,又拉着白承之离了八丈远,才继续道:「这味道,我只在方少主身上闻到过。」 荣礼点点头:「原是如此,难怪我方才在这钱币上嗅见了些香气,不过看样子已经快要消散了。」 「可是白二公子,你现在在我们方少主身上,闻见这个香了吗?」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白静之闻言一愣。 方华对白静之道:「你不信就过来,我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白静之拉着白承之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行至一半时,脸色瞬变,惊疑不定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他来回仔细闻了闻,然后看向明怀镜,摇了摇头:「小殿下,真的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奇怪了,」荣礼嘴角含笑端着手,「因为方华少主早在两个月之前就换了香,这金钱币上的香,方少主已经有段时间未曾用过了。」 面对这香,白静之终于开始整理这其中的逻辑,思索道:「......不知这味香的留香大致有多长时间?」 荣礼道:「一月左右,在下没必要撒谎,这里的许多神修都可以作证。」 明怀镜垂下眼眸沉思半响,肃然道:「那位丧命的神修,是一个月之前进入三昧塔与其他神修轮值的。」 荣礼道:「那么这就意味着,方华少主或许的确是无辜的——方少主,毕竟没有切实证据,恕在下不能把话说太满——但是这样一来,在下认为,很有可能是有人拿过方少主的金钱币之后,刻意要做陷害,不知小殿下觉得如何?」 原本白静之说了香味有异后的一瞬间,明怀镜就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性,而荣礼的推论也的确有理有据,但不知为何,明怀镜心中却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怪异感。 第171页 「为什么?」明怀镜心说,「是因为进展得太快了吗?还是......」 还是这个荣礼,他的推论实在太顺理成章—— 明怀镜道:「荣公子......」 话连一半都还没说出口,荣礼就打断了他:「小殿下,你们有所不知,方少主所结交的朋友门客来自神仙界各处,身份繁多,却大多都对方少主十分忠心,除了一些少数。」 「而据我所知,一月之前,土地仙君家的小公子,曾经来找过方少主。」 「当时我就觉得甚为奇怪,毕竟在此之前,他与方少主甚至都只能称得上是相识,那次,却主动来找方少主,还相谈甚欢,在下愚钝,直到今日事发,才明白过来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终于说完,荣礼依旧是那幅含笑端手的模样,彷佛惊不起一丝波澜,方华站在侧对他的不远处,嘴巴紧紧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怀镜默默听着荣礼的话,垂眸不语,等到荣礼说完,过了一阵,他才缓慢道:「看来荣公子,对方华少主当真是非常上心啊。」 「哪里,哪里,」荣礼背着手往明怀镜方向进了一步,「作为朋友,应当如此。雷少主对小殿下不是这样吗?何况在下的关照,也实在不及雷少主的万分之一。」 明怀镜脸色有些不好:「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荣礼哈哈道。 接着,默然了许久的方华看也不再看明怀镜一行人,转身离去:「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我不知道,就算是死了也不知道,你们别再找来,再有下次,我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在聚泉殿的这段时间就像是一场繁杂的闹剧,时间虽短,却让明怀镜的思绪如没深水,纷乱如麻。 方华咬死自己不知事情起因,再加上荣礼说的那些话,等到方华众人走后,明怀镜自然也不再纠缠,离开了聚泉殿的地界。 「现在......现在我们怎么办,荣礼说是土地仙君那边的问题,我们去找土地吗?」白静之离开了聚泉,终于觉得唿吸通畅了不少,直起身子道。 「......嗯。」明怀镜看着有些心不在焉,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雷定渊道:「是因为觉得荣礼的言行有异吗?」 明怀镜心中的疑云愈发挥散不去,道:「不止荣礼,我现在觉得,从今年我们进承灵道开始,白少主受伤,池砚良出事,还有你......」 说到这里,明怀镜抿了抿嘴唇:「再到现在,明明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路,但我总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正在逐渐将这些串联起来。」 第104章 黄粱仙·四十四 明怀镜深吸一口气,道:「罢了,离池砚良行刑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先去土地仙君那处看看,之后再想办法。」 土地一向与明还真关系不错,明怀镜对此行虽有疑惑,但认为会比在聚泉殿顺利不少,几人马不停蹄赶往土地居所,同守山神修说明情况后,就入了山门,带到了议事殿。 然而殿中却无人,神修道:「土地仙君近日有要事在身,还请各位在此稍作休息。」 明怀镜蹙眉道:「为何是土地仙君?我们要找的是你们家少主。」 然而,那神修道:「还请小殿下稍安勿躁。」便退下了。 明怀镜一众便依言在议事殿中等,殿外人影来来回回,却无论如何都不见来人,直到太阳快要西斜,那神修才独自一人,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明怀镜已经觉得有些不妙,正要开口,那神修就道:「抱歉各位,土地仙君近日正带着少主在外歷练,提升修为,现下怕是来不及赶回了,各位请回吧。」 明怀镜听了,心中瞭然,不由冷笑:「这样啊,竟是如此不巧,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不知土地仙君何时能归?」 神修道:「这不是小仙能够过问的事,还请小殿下回去吧,若有消息,小仙定会前来告知。」 话已经说到这里,明怀镜淡淡地看着眼前这神修,最后,又慢慢展开笑颜,道:「既是如此,今日是我们叨扰了,麻烦你带我们出去。」 话音刚落,就见神修肩膀几不可察地一松,转过头去。 与此同时,明怀镜微微偏头向身后三人示意,随即四指併拢形成手刀,噌噌两步上前,眼疾手快地「啪」一声砍在神修侧脖颈! 神修毫无防备,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其后雷定渊立刻上前来扛起神修,寻了处隐秘的柱子将其放下,在明怀镜竖着大拇指的夸奖声中干脆利落道:「走。」 两人决定之果决,动作之迅速,看得白氏二位公子眼花缭乱,即使已经看了多回了,也仍然有些不习惯,白承之道:「你们二位......还真是,非常有默契啊。」 「过奖过奖,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明怀镜转了转手腕,从侧边离开议事殿,「这神修实在太不会撒谎了,他们少主在不在这里,还是要亲眼看看才知道。」 太阳彻底沉入云边,轻风抚起,带着丝丝凉意吹过明怀镜耳边,发梢,他伸手拢了拢头髮,整个人都融入在黑暗里:「待会若是在他住所殿外没看见人,我们就潜进殿里去看看。」 白静之抖着声音道:「小,小殿下,这样真的能行吗?我们有没有可能会被他们发现啊......?」 明怀镜道:「三昧塔都去过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说了,我们是来找人,又不是来偷东西,要是真的被发现,大不了就说你们是屈服于我的胁迫下,不得已而为之,保你们不会有问题。」 第172页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哎呀白二公子,你不要在意这么多,反正金明殿前的地砖我都跪了一大半了,也不差那一两块。」 「嘘。」 一直快于几人的雷定渊停下脚步,伸手将明怀镜拦住,道:「就在前面。」 明怀镜回过头去:「哦,就在前面,那我们就开始找......啊,啊?」 明怀镜盯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土地殿,心中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人来的决心被震撼得无以復加——那土地少主,此时此刻,手里拿着银剪,甚至还哼着歌,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给花花草草仔细修剪枝丫。 这一瞬间,他简直要被气笑了,连道三声「岂有此理」,随即给身后几人疯狂打了几个连续的手势,再次隐没在了黑暗里,不见了。 白静之见状有些不安起来,雷定渊一手往下压,示意道:「稍安勿躁,阿镜他不会有事。」 随即,便见雷定渊召出几只金乌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去,下一刻,金光缓缓弥散开来,将那土地殿以及几人,全数与外界隔绝。 头顶金光合併的那一剎那,就见明怀镜自那土地少主背后的阴影里闪电般窜出,还没等他喉中挤出一声惊唿,明怀镜就召出谢安笔竖在他额间,道:「晚上好。」 就差了一拳的距离,土地少主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静静悬浮的谢安笔,冷汗都流了几轮,才抖着嗓子道:「小,小小小小小小殿下?」 明怀镜和声和气道:「别紧张,我就是来问你点事的,问完就走。」 「那你倒是先把谢安笔撤回去啊!!」土地少主心中如是道,但眼前的谢安笔似乎却并没有杀气,于是他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又迅速把嘴闭上了。 眼前又多来了三个人,白承之端着手皮笑肉不笑,雷定渊面无表情,站定在离他五步之外时,一手习惯性扶上了冥芳。 土地少主面色铁青,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明怀镜道:「提醒一下,雷少主在这里设下了禁制,你喊呢,是喊不动人的,但是你也不要害怕,我来这里,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土地少主点头如捣蒜。 明怀镜竖起手指,比了个「一」字:「多谢。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让神修来骗我们,说你不在这里?」 土地少主看着谢安笔冷汗直流,喉咙哑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明怀镜见状撤回谢安,道:「说吧。」 「我......我我,」土地少主终于勉强镇定了下来,「我不知道有这回事,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去安排的。」 明怀镜嘆了口气。 「好吧,我姑且信你。那么第二个问题,」明怀镜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了的模样,手掌翻覆,将那枚金钱币送去土地少主眼前,「这个东西,你为何要放在三昧塔神修身上?」 谁知,这土地少主一看见这枚金钱币,瞳孔就开始剧烈震颤,脸上表情开始显而易见地碎裂开来:「你......我......」 一看这样,明怀镜心中就已经有数,可箍着的人却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喊道:「救命!!救命啊,来人啊——有人要杀我,啊啊啊啊啊有人要杀我!」 这土地少主一疯起来就手脚乱蹬,明怀镜道:「说了没用!你——」 混乱之间,明怀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袖口向上一翻,露出了肉上鲜红的灼烧痕迹,这一下他叫喊得堪称惨烈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放开我!!」 整个禁制内迴荡的全是他的叫喊声,雷定渊二话不说立刻放出缚仙索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土地少主扑通躺倒在地,还在不断挣扎,却是不敢出声。 雷定渊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要再吵了,你没听见吗?小殿下在跟你说话。」 明怀镜终于空闲下来,绕去前方,看见了他的正脸,半响,愣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土地少主停下了动作,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明怀镜又去问雷定渊,雷定渊道:「之前在承灵道的小村庄,我们除掉的第一只鬼祟。」 这样一说,明怀镜的记忆迅速倒退道那一刻,道:「是你?!」 越来越多的脸随着回忆涌出,模煳的印象愈发清晰,当时在那个小村庄里,他还曾向这个土地少主询问过池砚良的下落,在那时,明怀镜就隐约觉得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也没来得及在意,就遇上了白承之的事。 明怀镜全都串起来了,抓住他的肩膀道:「为什么?你肯定知道当时是谁附了池砚良的身,池砚良是被陷害的,对不对?」 土地少主紧抿着嘴不说话。 一路下来,明怀镜疑惑也有,愤怒更盛,不由将他向后一推:「你知不知道池砚良马上就要被处死刑了!」 「那又不是我害的,是你明怀镜给他的东西给得太多了!」 明怀镜道:「......你说什么?」 土地少主嘴角短暂地勾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明怀镜,小殿下,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池砚良这种什么地位都没有的小仙,你去关照他干什么?」 「处死刑......那又怎么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土地仙,死就死了,这样的神修我爹手下还多得是。」 明怀镜听着他的话,唿吸愈发急促,道:「你放什么狗屁!我答应过他——」 「你的承诺有个屁用!!」土地少主坐了起来,头髮狼狈披散,却是笑着的,「池砚良现在就在煎寿堂等着灭魂灯,你的承诺保他无虞了吗?!」 第173页 啪——!! 巨大的禁制破碎声从天而降,土地少主抬头一看,大叫道:「爹!我在这!」 土地仙君并未回话,手上却已经开始动作,剑光直直朝明怀镜冲来,剎那间冥芳出鞘,「噌当」一声两剑交织,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灵力! 余浪久久无法平息,四周的树林层层向后倒去,飞鸟惊起。 明怀镜的身体本身就还未好完全,虽说有谢安笔,但若是硬接下这一剑定会受到影响,雷定渊挡在明怀镜身前,面色不善,沉声道:「土地仙君,这是什么意思?」 话间,冥芳与土地仙君的长剑对战,剑身稳如泰山,丝毫不费力气,甚至已经隐隐有压倒之势,而对方的剑却震颤得愈发厉害,不久,土地仙君一抖宽袖,将剑召回,缓步上前。 土地少主见自家父亲过来,就要扑上去,道:「爹!他们欺负我!」 然而土地仙君狠狠将他瞪了回去。 「雷少主,」土地仙君瞥了眼冥芳剑,语气也实在称不上缓和,「闯我山门绑我小儿,你这又是何意啊?」 第105章 黄粱仙·四十五 雷定渊正要说话,却被明怀镜拍了拍肩,只见明怀镜神色沉着,道:「土地仙君,不如先问问你家少主,在一个月之前的承灵道里都干了些什么事。」 土地仙君闻言,便向自家儿子那边瞥去,那少主立刻就叫喊起来:「爹!我没有,都是他们污衊我!」 上一次见到如此嘴硬之人,明怀镜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此时的明怀镜气极反笑:「好,既是如此,那便让我来帮你说清楚。」 虽说平时,明怀镜此人在某些方面看着颇有些吊儿郎当,但事情究竟如何,他心里却清楚的很,不过片刻,明怀镜便将这一路过来的重点,一清二楚地讲了出来。 一事语毕,土地仙君若有所思,然而明怀镜盯着他,却丝毫看不出土地的脸上有任何震惊或愤怒之意,他的脸一半映照在殿中灯火上,一半又隐没于黑夜中,神色晦暗不明。 半响,土地仙君道:「哦——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几个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的?」 「那么小殿下,此番前来土地地界,是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明怀镜道:「把池砚良放出来。此外,若土地仙君无法处理也无妨,我自会将此事告知紫金大帝。」 只见土地仙君听了这话之后,眉峰一挑,表情变得越来越奇怪,最后,竟直接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唉,小殿下呀,小殿下。」 明怀镜看着眼前这个仙君,眉头越拧越紧,本想转身就走,可再转身,却看见离此处不远的各处山峰上,正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朝此处蜂拥而至。 只消片刻,便有无数土地神修围在了大殿之外。 明怀镜勐地扭过头去,便见土地仙君已是换了一幅面孔,对那少主呵斥道:「跪下!」 紧接着便见土地仙君的手握打神鞭,二话不说就狠狠往少主身上打去。 变化实在太快,明怀镜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他便看出来:那打神鞭看似落得又快又狠,实则却是被土地仙君收了大半的力,其毒辣程度比起当初雷定渊在八千明极,就如同小孩过家家。 但即便如此,那土地少主的惨嚎声听来也依旧惨绝人寰,不忍细闻。 约莫十鞭后,土地仙君停下手来,对着鼻涕眼泪一把流的少主一脚踹去,道:「逆子!平日我对你疼爱有加,不曾想你竟如此胡涂,今日当着众神修的面,给我滚进殿去,闭门思过两月,不得外出!」 四周的神修分外吵闹,有人道:「土地仙君,这是做什么?」 「因为我们的小殿下,」土地仙君瞪了一眼雷定渊,又慢慢移向明怀镜,「是一个非常有情有义的人。」 有些神修仍然有些不解,但更多的已经听出弦外之音,土地仙君又道:「愣着做什么?你们应该高兴,毕竟小殿下,当真是一个非常正义的人吶,哈哈哈哈哈!」 语毕,土地仙君带头开始鼓掌,于是周遭的掌声越来越大了,明怀镜被围在中间,恍惚间听来,竟认为那是淅沥的雨声。 此时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能感受出这其中的恶意,下一刻,只见黑色灵气在整个土地殿上空暴起,其强大的威压逼得人不敢轻易直视,紧接着冥芳剑腾空而起,一体分作万剑,「噌噌噌」直逼各路神修咽喉! 剎那间,连鸟雀都不敢再作啼鸣,八方噤若寒蝉。 土地仙君喉头上下一滚:「雷定渊,这可是土地殿。」 雷定渊面色黑如死水,冷冷道:「那又如何。」 只见他额头青筋都暴起,一步一步走向土地仙君的同时,冥芳剑的本体离土地仙君的咽喉也越来越近,五步开外时,冥芳剑堪堪划破那处脖颈,一丝殷红迅速流出,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神修敢上前阻止了。 雷定渊停下脚步,一字一句道:「那又,如何?」 此时的雷定渊,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其身量放眼整个天界,却无几个能及,故而此时雷定渊由上而下盯着土地仙君,整个影子都几乎笼罩了下来,已经颇有威慑的意味。 明怀镜顺势上前,道:「土地仙君,我们并无意冒犯土地殿,但现如今事实已经明了,池砚良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刑罚,还请少主同我们一道回去。」 第174页 「回去做什么?」土地仙君的表情仿佛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从始至终我儿都未做过任何事呀。」 「你方才的推论的确有理有据,但说到底,一切也都只是你们的猜测而已,谁能保证,这其中有没有被添油加醋过呢?」 明怀镜一愣,道:「这些都是我们亲眼所见!」 土地仙君拂袖道:「你们今日闯入土地殿,对土地神修动手的事,我便不追究了,至于你们的过家家,还是尽早结束吧——来人,送客!」 话音刚落,明怀镜神色一沉,低声道:「土地仙君,若是执意如此,就莫要怪罪怀镜了。」 话音刚落,全场灵力气场势头瞬变,明怀镜迅速朝身后的白承之白静之二兄弟打了个「找个地方躲好」的手势,紧接着谢安笔爆发金光,顺着冥芳剑黑气直冲天空,又以离弦之势向殿中冲去! 明怀镜侧头看向雷定渊,后者便迅速将万剑更加凌厉地横在想上前阻拦的神修喉间,同时眼神一寸寸扫过众人,摇了一下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土地仙君根本来不及反应,定在原地怒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疯了?!」 明怀镜咧起嘴角,道:「还能做什么?这不是很明显吗,当然是要劫人啦。」 同时殿中另一边,骤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嚎:「爹!爹!这支笔要拉我出去——快救救我!」 明怀镜置若罔闻,一打响指,谢安笔便提熘着土地少主飞了出来,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却停滞了下来。 因为那土地仙君看向山门的方向,说道:「司命真君。」 明怀镜的笑容剎那间就淡了不少,回头一看,果真是江风,但却不止他一人,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不知名神修。 江风仍然带着那副雷打不动的笑意,落地时将手中的神修往地上一甩,道:「啧啧,这是发生什么了?此地为何如此狼狈呀?」 明怀镜道:「司命真君,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不是突然,」江风踹了一脚地上的神修,「小殿下不要用这副表情看着我,我这里可有一个不小的好消息——池砚良不用死了,因为,当初在承灵道作乱的真兇,已经抓到了。」 其实明怀镜听见这个消息的剎那间,是非常高兴的,但很快,不安在心里横冲直撞着叫嚣,很快,明怀镜眉头紧锁,道:「……他?」 指的就是地上那个已经不成人样的神修,江风颔首:「是啊,自从不久前小殿下与雷少主受了那样严重的伤后,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知道小殿下心中郁结,索性便帮忙查出了此人。」 紧接着,江风仿佛现在才看见周围神修的境遇似的,道:「雷少主,这是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竟指剑向如此多的神修啊?」 江风一开口,明怀镜就想起上次雷定渊在八千明极的样子,血腥味随着记忆直冲鼻腔,顿时,他心中警铃大作,一个箭步上前按着雷定渊肩膀道:「阿渊,多谢你,撤回剑吧。」 同江风是不可能说道理谈逻辑的,明怀镜早已知道了这一点,不出所料,江风端手道:「既然小殿下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回去吧,夜深了,该歇息了。」 随即江风随意朝外挥了挥手,四周的神修便如潮水般退去,很快,场上只余下明怀镜数人。 明怀镜看着瘫倒在地上的神修,慢慢蹲下来,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对不对?」 地上那团煳满了血的东西蠕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却也在尽全力地看着明怀镜。 直到这时,明怀镜才看清,这神修的脖颈处,有一道极其骇人的伤口,血肉外翻,虽对于神仙来说不致命,却也称得上十分痛苦了。 半响,神修用气音道:「是……是我……做的。」 然后,他垂下头去,无论怎么喊,都不再答话了。 江风站在一旁,闻言笑道:「看吧,这可是他亲口承认的。小殿下,雷少主,请回吧,池砚良明日便能出来与你们会面了,到时候,你们再慢慢叙旧。」 明怀镜看着那神修,明明一直紧攥着金钱币的手,此时此刻,却慢慢地感受不到它的形状了。 明怀镜摊开掌心一看,它又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手心,甚至因为大力,已经有些变形。 天界的夜晚不同于人间,总是安静得极快,明怀镜今夜之行为其添了些生气,但在辽阔的天地之间,却也很快就消减下去。 明怀镜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同白氏二兄弟告的别,直到昏昏沉沉跟着雷定渊回了八千明极,也极少见的多梦了起来。 第106章 黄粱仙·四十六 翌日,池砚良就涕泗横流地再次出现在了明怀镜几人面前,虽说是在煎寿堂里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最终是把命保住了。 除此之外,明怀镜也并未这其中的详细经过告知于他,也不知道池砚良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至于他突然坚持要称明怀镜「镜哥」,又是之后的事了。 本来,雷定渊也是要被这样叫的,但某天在池砚良第一次叫出口之后,雷定渊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于是此事终于作罢。 自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终于到了万泽峰试炼这一天。 从承灵道出来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雷定渊的伤不仅恢復神速,就连修为的提升速度都让药王真君啧啧称奇:「这万泽峰我看也没什么必要比了,没有任何悬念。」 第175页 雷定渊倒是不为所动,每天依旧雷打不动地坚持上校场,明怀镜却对此十分受用,一同与药王真君连连点头道:「依我看也是如此。」 虽然这般,且放眼整个神仙界,真正想整天不分日夜同明怀镜待在一起的神仙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但真正到了万泽峰之上,一时间刀光剑影刀剑无眼,明怀镜看着雷定渊灵气逼人的势头,仍然出了一手心的汗。 话又说回来,放眼整个神仙界,当明怀镜的贴身护卫也实在不算什么好差事,至少单以他的性格就足够让人头疼了,不过不知为何,明怀镜本以为参加的人寥寥无几的万泽峰试炼,到了这天,整个山头却都摩肩接踵地站满了神修。 好在,雷定渊的实力的确不容置疑,在第数不清多少个神修对抗失败后,整个万泽峰场上,终于只剩下雷定渊一人立于其中。 一战下来,雷定渊的衣物头髮稍显狼狈,但身形却依旧挺立如竹,待到最后一个神修战败退下,雷定渊慢慢转过身来,浑身戾气与灵力尽数收敛,半响,对着明怀镜笑了一下。 此时,万泽峰顶微风抚过,迎面将明怀镜心中的不安揉散,他奔着雷定渊直冲而去,扑得雷定渊微微往后趔趄,笑得开怀:「哈哈哈哈哈——阿渊!我就知道!」 雷定渊嘴角轻轻一勾:「嗯。」 万泽峰一神胜千修一事,雷定渊赢得毫无悬念,若说从前雷定渊的名号还只能算得上是有名,那么现在,便已经是整个神仙界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一时间,前来拜访八千明极的各路神仙,比平日里多出了几倍不止,来往络绎不绝。 而自从雷定渊在万泽峰中脱颖而出后,明怀镜的修炼也明显要更加刻苦许多,之前天界中的各种明枪暗箭与波涛暗涌,似乎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太阳与朗月每日都东升西沉,所有的事情,都逐渐隐没在日復一日的云雾之中。 某日明怀镜同雷定渊在天界随处散步,明怀镜突然问道:「阿渊,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最近修炼越来越勤奋了?我最近进步很大的,谢安笔已经不会轻易再被我的情绪影响了。」 雷定渊道:「为何要问?」 「因为你负责保护我啊,你现在又这么厉害,我明明可以不用这么努力的。」 雷定渊听了,思考了一阵,摇摇头道:「你想要做的事,我都不会过多过问。」 「为何?」 雷定渊神情非常认真,道:「因为没有必要,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明怀镜听了,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一下抱住雷定渊,大笑起来。 而神仙界那些或明或暗的事情和东西,好像真的再未显现出过。 天界一年人间十年,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八年时间转瞬而过,如同一唿一吸,这一年,明怀镜十八岁。 第107章 黄粱仙·四十七 自从明怀镜十岁生辰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在自己生辰时邀请过太多神仙来往,一个是明还真与雷浥尘在池砚良一事后就几乎不让他踏出四大神族管辖的范围,再次,明怀镜心中也对那些事情颇有不爽,又深觉无能为力,便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 但当真不烦吗?在池砚良一事过去之后的某日,明怀镜正在金明殿中百无聊赖地数殿顶的星星,转头便见雷定渊进了殿中。 「阿镜,有个消息。」雷定渊道。 「什么?」明怀镜有些紧张,「你受伤了?」 雷定渊的脸色看起来不算好:「不是。你还记得之前在土地那里,被司命抓来的承罪的神修吗?」 明怀镜点点头,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那名神修死了,而连同他的整个神族,都被撤去了神职,削了魂灯贬下凡间,不仅如此,就在昨日,凡间有一个修仙世家,全家上下尽数飞升成神,其所在神职正是之前那神修被贬之位。」 明怀镜听了,以为自己还没睡醒,道:「......你别开玩笑了,神仙神职升迁贬谪都是要经过父皇母后之手的,怎么可能。」 然而雷定渊表情越来越严肃,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再开口时,明怀镜嗓音中夹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紧绷:「你是说......为什么?哈哈,你知道的,父皇母后不是那样的人,神仙受重罪才会贬谪,我没听说啊,那神修是被陷害的......我爹娘从来不会做出这种事。」 「据我所知,煎寿堂给出的道理,是清算这神修在当年承灵道内试图谋害白氏并嫁祸池砚良一事。」 明怀镜的眼睛似乎有些涣散,他看向殿外,月光清清透透,潮水一般层层涌进金明殿。 「阿渊,我有多久没见到过父皇母后了?」 「过了这个月,就有五年了。」 「只有五年而已啊,」明怀镜喃喃着,似乎有些不确定起来,「五年的时间,父皇母后好像一直都很忙,他们也会变吗?」 雷定渊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捏了下明怀镜的手背。 小神小仙的兴亡盛衰不过一粒浮沉上下,然而天界风云瞬变,这一方小小的金明殿,又能安居到何时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明怀镜十八岁的前一天,是夜。 明怀镜收回谢安笔,结束了今日的修炼,就转身向八千明极走去,今日,他有一些事要同雷定渊商量。 谁知刚走到八千明极山门,就有一守山童子迎上前来,看样子似乎已经等候多时:「小殿下,雷少主现下有些忙,还请您前往议事堂稍坐片刻。」 第176页 待到明怀镜穿过重重飞檐来到议事堂外时,正巧碰见八千明极内一名头戴黑斗笠的金乌卫退至殿外,还在同雷定渊确认些什么。 明怀镜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侧头对守山童子道:「我就在这里等,辛苦你了,你去休息吧。」 等他一转头,就见雷定渊已经发现了自己,随即快速低声地对金乌卫嘱咐了些什么,就朝明怀镜走了过来。 「外面夜深露重,看样子就快要下雪了,怎么不进来坐?」 说着,雷定渊就要摘下自己的大氅,却被明怀镜笑着按住了:「见你方才在忙。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子,不至于这一下就病了。」 「之前在八千明极校场上——」 明怀镜叉腰,佯装生气道:「阿渊,那可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就没事啦,再者,明日就是我的十八岁生辰了,你当真要跟我说这个?」 话间,两人一同行至议事堂内,遣散了所有神修,一时间,大殿中只余二人唿吸。 雷定渊将明怀镜按在茶座上坐好,又盛了一壶茶上来,茶水汩汩流淌至白瓷杯中,殿中清香瀰漫,明怀镜仔细闻了闻,与雷定渊身上的味道很像。 他蹲下来,视线与明怀镜齐平,道:「我正有一事,与你的生辰有关。」 明怀镜抿了口茶,闻言莫名有些警觉起来,道:「何事?」 「方才金乌卫来报,说人间有一地界出了些事,鬼祟横行,搅得当地百姓不堪其扰,甚至出了几起自戕惨案,此事蹊跷,我必须亲自下凡一探究竟。」 明怀镜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却道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心说:「可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但话至嘴边,却变成:「那你这次,要去多久?」 他心中恍惚,也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的语气是何模样,只见雷定渊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明日你要不要同我一起下凡去?」 明怀镜一愣:「为什么?」 「你一个人在天上,我不放心,」雷定渊微微偏了头,似乎有热意顺着胸膛攀爬上来,「随我同去凡间,虽说也要面对鬼祟,但也只是......鬼祟而已,不足为惧。」 然而等了半响,却迟迟不见明怀镜回应,再看,却见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肩膀还在微微抖动。 雷定渊一下就站了起来,几乎是要扑上去,道:「阿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我一定速去速归,药王真君在他殿中,我这就去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怀镜抬起头来,笑得十分酣畅淋漓,赶紧拉住了雷定渊:「不,不不不,我没事,我要去,我当然要去!」 这下倒是让雷定渊有些不知所措了:「那你作何要笑?」 明怀镜故作正经道:「先不说这个,阿渊,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深更半夜地来找你?」 雷定渊:「?」 明怀镜道:「因为我的十八岁生辰愿望,就是同你一道下凡游玩。」 说完,明怀镜又笑道:「看来我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默契至极!」 说句公道话,自从八年前那场风波之后,明怀镜的变化整个神仙界上下有目共睹,虽说大多数都是出自明还真雷浥尘之手笔,但论其结果,至少明怀镜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不过,明怀镜心里十分清楚,做个乖乖的小殿下,仅限于不得不在外做做样子的时候。 譬如现在,明怀镜稳稳噹噹站在谢安笔上,待到八千明极神修确认好凡间情况,便纵身从降神台上一跃而下,头顶是清冷云宫,脚下是万家灯火。 明怀镜嘴角一勾,对天上道:「先走一步了。」 明怀镜同雷定渊并行,身后跟着八千明极一众神修,浩浩荡荡地落在凡间,这阵仗若是白日青天让人看见,定会说是仙人下凡,受大礼跪拜,然而现在天朗气清,夜空繁星点点,正是个万籁俱寂的雪夜。 在明怀镜脚尖触地的那一瞬间,最后一丝雪便融化在他的掌心,雪停了。 雷定渊对身后的金乌卫道:「你们去查看四周情况,我与小殿下先行去设阵。」 话音刚落,身后数十名头戴黑斗笠的金乌卫便化作烟气,不见踪影。 两人从城外走到闹市的街道上,此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偶尔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鸡鸣狗吠与小儿夜啼之声。 凡间的雪夜的确不同于天界,明怀镜将身上的大氅拢得更紧,道:「阿渊,你还没同我讲过细节,这齣的事,究竟是指什么事?」 雷定渊自从来到此处,手就一直搭在剑柄上,此时他看着前方,声音压低,言简意赅道:「这个地方,曾经有个修仙世家,其影响范围虽然不广,但在这城中也称得上有名有姓。」 「何名?」 「姓李。」 明怀镜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重点:「曾经?」 雷定渊颔首:「就在一个月之前,这个修仙大族里的所有人,一夜之间,全部死亡,其脖颈处皆有一道致命伤痕,地府来引魂时,发现其魂魄大多怨气极重,且拒绝引渡,便找上了八千明极。」 风声咽咽,艰涩不断,明明方才还有些许动静的街道,不知何时,全部安静了下来。 街道在黑夜的笼罩下有些看不清,对于神仙来说目之所及皆清明不是难事,但此时街道尽头,却有丝丝的雾气瀰漫开来。 第177页 雪夜更冷了,明怀镜的鼻头被冻得有些发红,雷定渊召出两只金乌,温暖的金色灵气将他浑身上下都包裹了起来。 明怀镜吸了下鼻子,皱眉道:「确定没有一个活口吗?」 「不确定,只是据地府所说如此,」雷定渊停下脚步,「所以我们此行有两个目的,第一,除祟,解决周边人家受其侵扰之问题;第二,确认生死簿人数,尽力查清其中蹊跷。」 「但这应当是凡间的衙门会管的事吧?我们若是要查,怕是得避避风头了。」 雷定渊摇摇头,看向五十步开外,那扇红漆斑驳的府门:「如今已经一月有余,此事早已在当地不了了之,怕是当地官府也查不出什么问题,若我们不管,这座城,很快就会成为一座荒无人烟的鬼城。」 明怀镜颔首,与他一道看向那处。 李府。 第108章 七夕番外捉迷藏*(上) 明怀镜至今回忆起这件事来,都会不由浑身打冷颤,且感到一阵后怕。 在明怀镜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曾经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雷定渊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有一定心理阴影的事,直到确认雷定渊真的不会再次消失,明怀镜才逐渐放下心来。 但同时,明怀镜不知道的是,这件事,也对雷定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让他至今都难以再独留明怀镜一人在某个地方待着。 从池砚良自煎寿堂中死里逃生之后,他就很少再待在土地殿内,除非有任务派遣,否则大多数时候,池砚良都会住在自己在天界选的一处清净之地。 而八千明极事务繁忙,尤其是除祟之事,雷定渊常常会待在凡间好几天都不回来,虽说对于天界来讲,也不过就一壶茶或者一个日升月落的时间,但对于明怀镜来说,算是出奇的难熬了。 故而这天,明怀镜完成一天的修习,却也迟迟不见雷定渊人影,顿感无聊,于是转头就去到了池砚良的新住所。 还没等明怀镜走近,他便看见池砚良的家门大开着,心中立刻浮现出池砚良被小仙闯入家门痛殴的各种场景,遂人未至笔先行,谢安利箭般「嗖」地飞了出去,明怀镜大喊道:「住手!哪里跑!」 「啊!啊啊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 然而从房内传来的,却是池砚良的惊恐叫声。 明怀镜一看,哪里有什么无理小仙?只见池砚良跌坐在地,被额前的谢安笔吓得丝毫不敢动弹,明怀镜连忙撤回谢安,上前拉了他一把:「抱歉抱歉,我还以为......有其他人来了,你怎么不把门关上?」 池砚良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镜哥,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事要跟你说。」 「何事?」 池砚良露出身后的包裹,道:「我要走了。」 明怀镜表情一滞:「啊......啊?」 池砚良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问题:「哦,不是不是,我就是要去人间住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的。」 「哦——」明怀镜坐了下来,喝了口茶,「为何如此突然,是去哪个地方?」 池砚良拍了拍自己的包裹:「我们土地比较特殊,更喜欢脚踏实地的东西,天界虽说灵气充足,但到底是无根土,我听说人间有成片的田野土地,心中很是嚮往——至于去哪,还没想好,我想到了那里再看看,云游也不错。」 「而且,这马上就要到七夕佳节了,据说街上会有非常多漂亮的花灯,很是热闹,若是错过,就太可惜了。」 原本,明怀镜是最喜欢参与这种热闹的场合的,更何况他已经许久未曾下凡,这下更是心中躁动,但不知为何,他却一下想到了雷定渊。 那些花灯话本,剎那间就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于是明怀镜话至嘴边,就变成了:「原来如此,那我就不耽搁你了,快去吧,记得给我带点好玩的东西上来,我都好久没出去玩过了。」 语毕,明怀镜就往外走,却见不远处一个黑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还被云狠狠绊了一跤,明怀镜一下将他扶住,见其是这次同雷定渊一道下凡除祟的神修之一,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雷少主呢?」 神修大汗淋漓地抬起头来,明怀镜顿时心生不妙,接过池砚良递过来的茶,道:「先喝口水,慢慢说,雷少主怎么了?」 那神修手抖得杯子都捏不稳,道:「小,小殿下!雷少主不见了!」 明怀镜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神修明显被吓得哽了一下,明怀镜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道:「别急,去找过承灵真君了吗?」 池砚良道:「不好,镜哥你忘了,中元节快到了,这段时间正是天界正神前往各自道场作法的时候,都不在天界。」 「是,是,」那神修攥着明怀镜衣袖的手愈发紧,「我们能想到的只有小殿下了!」 明怀镜安抚性地拍了拍神修的肩,随即二话不说就往降神台走,谢安笔周身散发着充盈的灵气在他身边流转,明怀镜声音沉沉,道:「等我。」 第109章 黄粱仙·四十八 漆红大门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灰,明怀镜正要伸手去开门,旁边的雷定渊已经一脚踹了上去,厚重的门板吱呀吱呀,逐渐显露出其中样貌。 映入眼帘的整个李府,杂乱不堪,山景鱼池早已被砸得东一块西一块,甚至还能隐约看见火烧的痕迹,但所有的尸体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剩下满地满墙的血迹。 第178页 明怀镜站定在李府正中央,环视了一圈。 「如此大规模的屠杀,李家是和谁结下了这么大的仇?」 「还有一种说法,」雷定渊的声音听来有些模煳不清,「李府上下并非为人所害,而是自我了结。」 明怀镜皱了皱眉头,对这样的说法不置可否,随即向李府中堂走去,中堂后面原本应该供着家里逝去之人的牌位,但现在已经满是浮尘,没有人能再来供了。 这个时候,中堂正中间的墙壁上,有一件几乎被血完全煳满的对象,在明怀镜的眼角处闪了一下。 明怀镜脚步一顿,就要伸手去揭,却被雷定渊按下了:「做什么?」 明怀镜道:「我想看看这个是什么。」 「太脏了。」雷定渊用冥芳剑尖将其挑了下来,又将其上的污秽除尽,露出其原本的样子。 这东西看上去像一面幡旗,嵌有金边,幡旗上似乎还写有几行字,雷定渊瞥了一眼,就道:「这是凡间的修仙世家,在供奉神仙时会用的法器,类似的应当还有很多。」 明怀镜点点头,也不再多问什么,转而道:「此行是来除鬼祟的,从我们进来开始,却没有碰见什么,不知这李府有没有设下灵堂之类的?那处怨气最盛。」 此话不假,但李府的人早就死绝了,哪里还有人去设灵堂,因此明怀镜刚说完就反应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笑声。 呵呵呵。 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由微弱至癫狂,仿佛混杂了成千上百人,又似乎只有一人,逐渐笼罩至整个李府,雷定渊道:「我来。」随即便召出冥芳剑,剑身化作万千金光,悬于空中,雷定渊两指微微一动,无数把冥芳剑便若月夜流星,划破血气向各处奔去! 惨叫声响彻天际,在万籁俱寂的雪夜里,却无一人敢因好奇心而靠近此处。 过了一会,天上又开始下雪了,一切都再次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抚掌道:「雷少主,你这么厉害,我以后跟你比武切磋可怎么办啊。」 雷定渊看上去有些无奈:「我不会跟你比武切磋,你去找其他人吧。」 明怀镜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随即严肃道:「就这样结束了?你把这里的鬼祟都杀了?」 雷定渊摇摇头,又收回所有冥芳剑,便有一只只身上插着剑的鬼祟,从李府各处飞至中堂,不一会便聚集了一大群,雷定渊道:「还没杀,也许还有用。」 明怀镜心中瞭然,低阶鬼祟无法沟通,雷定渊这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稍微高阶一些的鬼祟,说不定还可以从它口中挖出些什么,遂颔首,正要上前,身后又传来一阵:「且慢——且慢!」 二人转头,便看见有几个身着黑红衣的小仙过来,其中一名道:「二位,我是地府的引魂灯,二位手下且慢,我等此番前来带了生死簿,正是来核对魂魄数目的。」 见雷定渊在此,小仙便将生死簿恭恭敬敬递了上去,道:「幸好您二位来了,之前我们地府的来核对时,这些魂魄躲藏着不肯见,一次数目都没弄清过,索性就按灭门案写了,现在雷少主出手后可方便啦!」 明怀镜听了,笑了一下,便接过了生死簿,和雷定渊一道核对起来,数着数着,便听得明怀镜「嘶」了一声。 这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就把几个引魂灯吓来了一跳:「怎,怎怎怎怎么了,人多了?人少了?」 明怀镜并未理会,而是再次核对了多次,才道:「这生死簿上的李家人数,多了一个生者。你们这么紧张作甚?」 那引魂灯擦了擦汗,干笑两声:「小殿下有所不知,人间的家族只要死人比活人多了,那凡人可就灭门灭门地叫了,但我们地府可不行,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能叫灭门,要是登记错了,我们是要领罚受罪的。」 明怀镜自然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挑眉道:「哦——所以呢?」 「所以——」引魂灯又擦了擦汗,「这活着的这一人,一个月了也没找到,要不就当他没了吧?」 明怀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试问若是这生死簿上当他没了,活着的这个人真正死后,是再入地府,还是变成孤魂野鬼直至魂飞魄散呢?」 引魂灯不说话了。 明怀镜又道:「你想篡改生死簿,阎王爷知道这事吗?你知道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引魂灯咽了口唾沫,便又立刻听得雷定渊沉声道:「你们几个,是何时再地府上位引魂灯的?」 此时只听声音就知道雷定渊和明怀镜的脸色好看不到哪里去,其灵力威压更是吓人,几名引魂灯纷纷往后退了两步,硬着头皮答道:「按神仙歷来算,去,去年。」 去年,换成人间歷,也有十年之久了,明怀镜心中直摇头,看向雷定渊,对面明显也是无奈的,但二人此刻心里清楚,现下的重点不是这个。 而是那个多出的活下来的人。 明怀镜看了众引魂灯一眼,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再次确认了生死簿上生者的姓名—— 李何归。 第110章 黄粱仙·四十九 这边正想着,一边的引魂灯等半天等不来下文,又小声道:「那个,雷少主,小殿下,这边生死簿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这些鬼祟......」 雷定渊那双淡墨色的眼睛轻轻一抬,只这一下,那引魂灯便把话哽了回去,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这些魂魄化作鬼祟,就转不了世了,二位看......接下来该是怎么处理?」 第179页 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清楚,这些鬼祟继续留在这里也是受罪,但雷定渊只是看向明怀镜,而明怀镜此时,又对这些引魂灯生出些火来,心里偏就不想给他们个安心,于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我们要做什么,还不用向你们说明吧?这边自有打算,你们回吧。」 见几个人还不动身,明怀镜索性恐吓道:「这里如此多怨气深重的鬼祟,之后雷少主除祟时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保证,你们想留就留吧。」 话音刚落,几名引魂灯噔噔噔连退三步,连忙打着哈哈离开了此处。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不见,明怀镜才收回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嘆气道:「阿渊,如何了?」 雷定渊摇了摇头:「方才看了,全是低阶鬼祟,无法沟通。」 此番在李府便是彻底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但雷定渊看向手里的冥芳剑,继续道:「不过我还有一法,也许可行,只是需要你来助我。」 「冥芳剑法中,有名为『圆生』一式,可用梦境和幻术了却鬼祟生前执念,再将其灭杀,对低阶鬼祟,我有一定把握,但不知他们的生前夙愿为何,也许会引起鬼祟暴动。」 明怀镜听了连连点头,随即放出谢安笔,道:「放心吧,剩下的交给我!」 只见雷定渊手腕上下翻飞,一把冥芳在空中舞得轻快翩然,空中即刻出现一道符篆,随即便听得他口中飞速念着经文,最后道:「圆生。」 霎时间,符篆爆发出巨大灵力,整个李府上下上百只鬼祟,都被笼罩在这重重灵气之下。 然后,两人就看到了,对于他们而言,相当匪夷所思的一幕—— 每一只鬼祟,不论男女老少,皆如活人般站起,手中姿势似是拿着一把长剑抵在喉间,状似疯癫大喊道:「成功啦!!——神仙诚不欺我,天界神族,终于也有我一席之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即又是跪拜匍匐在地:「谢谢神仙!」 「老天爷!从此我李府上下不入轮迴,力可通天了!!」 这些话语一层层包裹,迴旋在圆生禁制之内,如同滔天的浪潮,又好似巨树的藤蔓,不断收紧,围剿,雷定渊道:「阿镜!」 明怀镜立刻反应过来,道:「谢安,无生!」 只见谢安笔金光暴起,丝线游蛇般穿行于上百只鬼祟之间,唿吸之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有残音仍在耳边嗡鸣。 鬼祟的身体瘫倒在地,脸上还残留着夙愿达成的狂喜,逐渐消散而去。 明怀镜还没从方才的场景里反应过来,喘了口气,道:「......这次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雷定渊闷闷道:「嗯。」 过了一会,明怀镜才如梦初醒般浑身剧烈一抖,抓着雷定渊肩膀问:「阿渊,你之前说,这家人是怎么死的?」 雷定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还没开口,明怀镜就继续道:「我想起来了,你说有一种说法,说这家人是自戕,我当时只觉得传言不可尽信,但你刚刚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明怀镜一边说着,心中就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不断浮现至眼前。 明怀镜嘴里念念有词:「凡人成神的途径是死后去地府结算功德,一夜之间全部暴毙,自戕,还有他们刚才说的『神仙诚不欺我』......」 最后,脑中清铃作响,明怀镜勐地抬起头来,手上甚至有些轻微颤抖,他看着雷定渊,艰涩道:「阿渊,他们,他们是,是......」 雷定渊沉声道:「他们被骗了。」 紧接着,他又微微弯下腰与明怀镜平视:「但是李府还有一人尚存,我们要找到他,才可知为何只有他活了下来,以及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明怀镜垂眸半响,道:「嗯。」 远处,云边天光熹微,这个地方白天一般不会下雪,尤其是太阳升起之后,就会变得暖和起来,雷定渊伸手拢了拢明怀镜的大氅,道:「我们先一起出去,找个地方休息。」 李府因为出事的缘故,周围大多店铺都搬去了别的地方,两人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才看见前面终于有店老闆正在将门板一块一块地卸下来,那是将要开张的意思。 两人行路颇具仙人之姿,虽说本来就是仙人,远处那店老闆隔着百步远就开始朝他们俩招手,待两人走近,店老闆热情道:「二位贵客一看就不一样,是哪家的公子出来云游的吧?」 明怀镜笑道:「老闆好眼光,不知这店能否让我们进去坐坐?」 店老闆热情道:「当然当然!我这里就是吃早餐的,随便找个地坐吧,我这里当属全城第一干净的店了!」 蒸笼开张,逐渐腾出屡屡热气,蒸得人有些发困,路旁的雪似乎也流淌了下来,明怀镜的思绪有些混沌,眼睫毛上仿佛坠了只蝴蝶,不重,却也让人想闭上眼。 突然,雷定渊站了起来,明怀镜一下惊醒,抓住他的衣角道:「你去哪里?」 雷定渊脱下自己的大氅,将明怀镜包裹得更加严实,几乎只露出了半个脑袋,明怀镜的嘴被柔软厚实的毛披遮住,说出的话也有些模煳不清了:「我不冷。」 雷定渊又坐了下来,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不去哪,你困了,趴着睡一会吧。」 明怀镜趴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就真的睡了过去。 ...... 「阿镜?」 「阿镜,醒醒。」 第180页 明怀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靠在雷定渊的肩膀上,等他揉揉眼睛再一看,却看见桌上多出了一碗热腾腾的面,上面撒了翠绿的细碎葱花,还卧着两个煎得微焦金黄的蛋。 这面有一股奇香,瞬间就让明怀镜清明了不少,他勐吸了一口,道:「好香啊!」 雷定渊看着他,道:「阿镜,生辰快乐。」 闻言,明怀镜一愣。 显然,这一遭走下来,他早已把自己的生辰忘在九霄云外去了,听雷定渊这么一讲,他才反应过来,却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心口发烫,耳朵发热,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了。 好在一旁的老闆哈哈大笑道:「这位公子,你睡着之后,旁边那位雷公子还专门来问我这附近有没有长寿面卖,我说有倒是有,就是远,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去找啊?听说今日是你生辰,干脆我这就煮了,也省心,生辰快乐啊!」 明怀镜摸了摸自己发红的鼻子,道:「谢谢阿渊,谢谢老闆。」 雷定渊道:「凡间的生辰有吃长寿面的习俗,寓意长命百岁,平安顺遂,此行匆忙,剩下的我们回去补上。」 明怀镜吃了一口面,道:「不用了!不用了,这样就很好了。」 之后他又小声道:「我很喜欢。」 店老闆陆陆续续往他们桌上端来吃食,看得人眼花缭乱,雷定渊道:「这里的吃食与......我们那里有些许不同,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索性每样都点了一些,吃不完的带走即可。」 明怀镜看来是有些饿了,此时嗦面嗦得正起劲,只顾着连连点头,店外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不一会,却听见外面出现了些嘈杂不堪的声音。 「你这疯子,怎么又跑过来了?!晦气,滚远点,呸呸呸!」 随即又是一脚踹在身上的闷响:「去你妈的——一个私还敢跑出来丢人现眼?我看李府上下恐怕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滚远点儿,别挡着我做生意!」 被踹的那人一阵嗫嚅,也不说话,沿途被人东骂一句西踹一脚,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 这一切都逃不过明怀镜和雷定渊的耳朵,尤其是「李府」二字,二人正要站起身查看情况,老闆却转过头来让他们稍安勿躁,随即出门招手道:「阿归——阿归!到爷爷这儿来,爷爷这里有好吃的!」 那个被叫做「阿归」的人看见了店老闆,一下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里都放着光,近乎雀跃地跑了过来,之前路旁的店家一看,就呸道:「老头,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多给自己积点德吧!」 店老闆脸色一沉,端起洗菜水就泼了出去:「去去去,去你的!老子要做什么关你们屁事,把你们家那仨瓜俩枣守好再说!」 随即他手上变戏法似的多出一个大肉包子,将阿归引进店里,道:「慢慢吃,别噎着——二位公子,这孩子可怜,这条街上没几个人待见他,你们多担待啊。」 两人摆摆手道:「无妨。」 仔细瞧来,这阿归身上并不脏乱,即便衣服打了很多补丁,也是穿戴得整整齐齐,阿归听了店老闆的话,边吃边道:「爹......爹!」 店老闆嘆了口气:「哎呀,差辈了,教了多少次了,我不是你爹,叫爷爷。」 然而没用,阿归不回答,又笑呵呵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似乎是看出两人有什么话想问,店老闆主动道:「关于这孩子,你们有什么话想问的就问吧,我也照顾不了他多久了,你们多问点,以后还能看看,有没有哪家好心人愿意收留他的。」 这话叫人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怀镜垂眸道:「店老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店老闆嘆了口气,答:「他叫李何归,今年大概也就十四来岁吧,就是李府的人。」 二人对视,明怀镜又道:「但我们听说,李府之前遭了变故,这孩子为何独自活下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原本一开始还说得好好的,店老闆却一下怒目三分,骂道:「那李府,唉,真是作孽啊!」 第111章 黄粱仙·五十 明怀镜倒是没想到这店老闆会是这样的反应,不由看了那孩子一眼。 十四岁左右的大的年龄,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这李何归,看上去心智却似乎不甚齐全,明怀镜又想到方才听见大街上的人骂的「私生子」,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猜测。 店老闆道:「那李家的家主,在除祟修炼这件事上倒是矜矜业业,我们这一片的人,都受李家庇护,但他却是个风流成性的,做什么事都高调得很,在当地都出名得不得了。李家主还未成亲的时候,就喜欢四处沾花惹草,他的好几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李何归,也是这么来的。」 听到「好几个孩子」,明怀镜干咳了两声,去看雷定渊,对方脸色沉沉,默默听着。 说话的这段时间,店外途径了不少人,几乎无一不在进店那一刻停下了脚步,看见李何归之后,暗骂一声「晦气」,然后转身离去。 明怀镜收回目光,用手帕擦干净了李何归嘴角沾的肉沫,道:「那李何归,是自出生起就如此吗?」 店老闆自然知道明怀镜说的是什么,答道:「不是,这孩子其实很聪明的。」 说罢,他又长嘆一口气,店里人少,他索性将有些发黄的帕子往灶台旁一扔,啪一下坐在了二人对面:「听我慢慢跟你们讲。私生子嘛,唉,你们也知道,肯定不受这种修仙世家待见,人家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偏偏这孩子啥也没有,但其实,这孩子的亲娘,差一点就能成这李家主的夫人了。」 第181页 「但我刚才也说了,世家大族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他娘就是个没钱没权的普通人,所以最后亲事也不了了之,后来李家主娶了其他世家的女儿,李何归的亲娘在家里等啊等,最后等来这个消息,一下想不开,活生生就把自己怄死了!」 明怀镜越听,眉头就蹙得越紧,桌上的长寿面也有些坨了,他连忙用筷子搅了搅,却听得一旁的雷定渊沉声道:「随意辜负真心,此人断不可交。」 平时听说书看话本,雷定渊都是个只听不说的人,这下居然主动评价了起来,明怀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然而雷定渊也只是抿了口茶。 店老闆不知其中内情,一拍桌子道:「谁说不是!我看这李家主也没那么爱他娘,因为那女人去世后不久,李何归就在李家受尽欺负,也不让他修炼,谁愿意自己的孩子被人唿来喝去的?但那个时候,李何归也没变成这个样子。」 听到这里,明怀镜道:「听起来,这位李家主的所作所为,似乎十分广为人知。」 「哎呀,」店老闆手一挥,「这些事在当地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不好在背后说别人,这人还没了,但话又说回来,我也差不多快了,大不了到时候下去陪个罪。」 说罢,店老闆压低了声音,道:「后来李家发生了那档子事,大家都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逃出来的,只知道李何归逃出来之后,这儿。」 店老闆两指点了下自己的脑袋:「就有点不正常,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估计是吓的,这样一来,这孩子变成了个疯的,就更不受人待见了,但我看,他一讲礼貌二爱干净,可比某些正常人好多了。」 门外终于又零星进来了些人,店老闆又上前招唿去了。 直到听到这里,明怀镜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雷定渊,正巧,雷定渊也在看他。 明怀镜道:「阿渊,你以为如何?」 雷定渊道:「传言不可尽信,但根据我们之前在李家的经歷,却大致可以合对。」 店老闆不知道内情,但二人听到这里,几乎已经将事情拼了个大概—— 若这店老闆说得八九不离十,那么这李何归併不是自己逃出来的,而是因为受李家嫌弃,不准修炼,所以在最后李府上下试图以自戕提前「飞升」的时候,误打误撞留下了一条性命! 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何李何归从李府出来后会疯疯癫癫,别说十四岁,任由一个普通人见到集体自戕血流成河的场面,也是要落个失魂落魄的下场。 李何归已经哼哧哼哧不知吃了好多包子了,明怀镜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李何归,想不想看戏法?」 李何归一下抬起头来,点头如捣蒜:「想!哥哥,戏法!」 明怀镜笑意盈盈,拍了拍雷定渊的肩膀:「这个哥哥变戏法可厉害了,你乖乖坐着,看哥哥给你变,之后还有糖吃,好不好?」 李何归高兴得拍手:「好!」 于是,明怀镜不动声色地调了下位置,正好将李何归挡住,让外人看不过来,然后对雷定渊做了个「请」的手势。 雷定渊瞭然,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什么都没有,然后一打响指,下一刻,一只小巧可爱的金乌散发着灵气,飞跃在他的指尖。 看得出来雷定渊特意将这只金乌修得比平日更加漂亮了些,不过食指大小,却连其上流光溢彩的尾羽都根根分明,别说李何归,连明怀镜都看的呆了几分,雷定渊咳了一声,道:「阿镜。」 明怀镜反应过来,对李何归道:「你伸出手来,想不想摸摸这只金乌?」 李何归连忙点头,生怕下一刻明怀镜就反悔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那金乌就乖巧温柔地飞向他的手掌,低头向他鞠了一躬,停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金乌骤然消失,金色脉络瞬间走遍李何归全身! 李何归大惊失色道:「哥,哥哥!我,不是,不是阿归!」 明怀镜继续安抚地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没事没事,你看看你的右耳边。」 李何归闻言看去,那只消失的金乌果然翩翩然出现在右方,他伸手去接,明怀镜道:「李何归,它说愿意和你一起玩。」 随即,李何归点点头,便自顾自随着金乌去了店铺更里面,明怀镜看着他走远,随后对雷定渊道:「阿渊,情况如何?」 雷定渊颔首道:「李何归失了一魂,那店老闆基本没说谎,他的确是受到惊吓所致。」 「有办法吗?」 雷定渊摇头。 明怀镜沉默了一会,索性又继续低头吃面,不过因为心里有事,故而有些心不在焉,面已经完全冷了也浑然不觉,雷定渊起身端起碗,道:「我去给你热热。」 明怀镜拿着一双筷子放在鼻下端着,半响,突然听见东西掉落的声响,随即是李何归惊慌失措的:「啊!」 明怀镜连忙去看,就见李何归仰面摔在地上,同时他头顶上供着的神龛里的神像,也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狠狠砸在李何归头上! 与此同时,店老闆听见声响回头,大惊失色就要跑过来,却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明怀镜动作比反应快,两指一併立刻要施法,但那神像落至一半,却稳稳噹噹地悬浮在了空中,又慢悠悠飞了回去。 原是那只金乌托住了神像,此时它左右来回飞,似乎十分神气,又飞至雷定渊肩膀上,朝店老闆鞠了一躬。 第182页 店老闆愣了好一会,才道:「原来二位也是修仙世家的公子啊!」 明怀镜笑而不语,上前将李何归扶起,又探头去看那神像有无破损,然而这一看,他却发现,这神龛内端坐着的,却不止一尊神像,而是两尊。 通常来说,凡间同时供多尊神像的也并不少见,这个神不灵就换下个神,哪尊干事哪尊受的香火就多,凡人拿钱办事,神仙受香火办事,也就那么回事,但也都是各用各的神龛,这就跟家一样,哪里有陌生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道理?否则香火一受,两个神仙因为争香火多少而大打出手,那场景未免太过滑稽。 但现在,明怀镜再三确认,当真就是两尊神共享一座神龛。 再仔细瞧,就能发现,刚刚摔下来的神像,正是土地在凡间的化身神像,另一尊更加华丽端庄,可明怀镜却不认识,又看雷定渊,他也摇头。 明怀镜道:「店老闆,这神龛为何供着两尊神像?」 店老闆正在给李何归整理衣服,闻言答道:「哦,这也跟李家有关。」 明怀镜心说这李家经歷还真是丰富,又想神仙同凡人的联繫里,最常见的莫过于梦境了,于是随口道:「不会是託梦吧?」 没想到店老闆瞪大眼睛,道:「这位公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就是託梦!」 「这两尊神,一尊是我们这块地方自古以来就在拜的土地公公,那李家就传的这一脉;另一尊其实是近些年才开始拜的,听说叫什么,司命大真君。」 明怀镜心中一震,一下就想起天界十年前在土地殿发生的事,脸上还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他道:「原来如此,可是司命和土地关系并不近,为何要放在一起拜呢?」 店老闆毫无察觉,继续道:「本来是这样的,但前些年,李府传出消息,说李家主做梦,梦见土地和司命一起来託梦,两位神仙带着他一同游山玩水,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何好,还说李家主有仙人之姿,给了他一面旗子,要告诉他成仙之法,嘿!你说这事神不神?」 二人默默听着,也不说什么,店老闆又道:「那李家主醒了之后高兴得要命,觉得自己肯定被神仙点兵点将了,从此就下令全府一起供奉司命,这件事很出名的,没多久就在这里传遍了,供奉神仙嘛,我们这种没天资的懂什么呀,人家拜啥我们就跟着拜啥呗,图个吉利嘛。」 听到这里,明怀镜心里一阵冷笑,暗道:「这怕是图不了什么吉利,没召来祸端就不错了。」 这么一想,那店老闆也一手端着下巴,嘶声连连:「不过现在李府遭了这种事,虽然听说是世家之间的斗争......哎呀,我现在供着也有些发憷了。」 明怀镜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老闆您面相端正,额中饱满圆润,当是极有福气之人,做事随心随善即可,不必依靠神仙之说。」 闻言,店老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公子真是有意思,我本来以为你们这些修仙之人,会很忌讳这些,没想到会这么说,哈哈哈哈哈哈!」 明怀镜面带笑容,心中却略感不安,百般琢磨之下,勐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一面旗子。 雷定渊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正微微歪头询问明怀镜的意见,明怀镜点点头,站起来道:「店老闆,我和雷公子还有些事要办,桌上这些吃食,麻烦您帮我们装好,之后我们会回来拿。」 告别之后,二人马不停蹄往李府赶,到了地方,又直向中堂奔去。 那面一开始挂在正中的旗子! 沾染血污的幡旗还静静躺在地上,明怀镜松了口气,连忙仔细去看幡旗上写的字,只见其上金字隐约可见,赫然写着—— 九天三界清气运土地神君。 第112章 黄粱仙 ·五十一 至此,明怀镜看着手中幡旗,心中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如此,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当年我们在土地殿中时,江风会来得如此巧合了。」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江风早已和土地沆瀣一气,至于其他更多的神仙,江风也许已经按照他自己的要求筛选好了。」 但他又疑惑道:「阿渊,我有一事想不通,为何江风和土地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害死这一整个世家?若当真按照他们的利益来看,凡人也不大可能会直接威胁到他们。」 雷定渊神情凝重,垂眸思索后缓缓道:「不,有一种可能,便是凡人飞升。」 话音刚落,穿堂风便打着旋刺过来,明明是青天白日,明怀镜的后背却冒出层层冷汗,他知道雷定渊说的是合理的。 明怀镜肃然道:「你是说,他们不希望李家日后飞升接替神职神位?」 「嗯,」雷定渊接过幡旗,两指轻轻捻了捻,「准确来说,是土地不希望——这面幡旗上,有土地的灵力残留。」 一瞬间,明怀镜脑中银丝一现,他下意识想要去捕捉,然而那银丝却又绷断了,明怀镜只来得及想到与之相关联的不对之处:「我们查到现在,他们做得已经完全算得上是十分招摇,以至于有恃无恐了,为什么天界无人阻拦——」 话至一半,剩下的话语被明怀镜硬生生压在舌下,喉间如坠玉石,他突然意识到了,方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 也许不是天界无人阻拦,而是...... 第183页 雷定渊立刻就觉察到了明怀镜的状态,上前站在他身侧,明怀镜干咳了两声:「父皇母后,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也许根本不止一个李家,还有其他千千万万个李家。」 雷定渊道:「天帝天后不是会袖手旁观的人。」 「你说得对,他们不是,」明怀镜转过身来,示意自己没事,但脸色的确不太好看,「但你还记得之前承灵道的那些事吗?」 说罢,明怀镜又摇摇头,似乎在自我否定:「不,不,我相信那件事没那么简单,他们是有苦衷的。」 「如果他们能管,但现在却没插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样的事与天界其他的事务比起来不能算什么,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要么——」 明怀镜神情复杂,一字一句道:「就是父皇母后,已经管不了了。」 「阿镜。」 明怀镜并未抬头看他,说完之后似乎自己也觉得荒唐得难以置信,勉强笑了几下,又揉乱自己的头髮,慢慢蹲在地上,问道:「你觉得,会是哪种可能?」 「阿镜。」雷定渊又叫了一次。 雷定渊的声音本就偏低沉,尤其是在四周安静的时候,听来就会让人联想到某些散发着凝神安心香气的林间巨木,令人舒适不已,是以,明怀镜方才杂乱的心终于一点点镇静下来。 他抬起头,发现雷定渊正蹲在自己面前,一双淡墨色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 雷定渊道:「所有的联盟合作之间,都会有利益之说。」 明怀镜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神逐渐清亮起来。 明怀镜道:「......我们要找,至少要知道江风与各路神仙之间,是用什么达成合作的。」 雷定渊颔首,将明怀镜从地上拉了起来,明怀镜拍掉衣摆的灰尘,心中知道自己容易多想的毛病又犯了,不由摸了摸脖子,道:「谢谢你。」 「无需言谢。」 这一趟下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但在人间的两天,于天界也不过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而已,明怀镜深吸一口气,望着天空。 小时候他常下凡来玩,但回想起来,好像也从未特意关心过凡间与天界的天空有何不同,再之后自己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就更难得一见了。 如今雪后的天空清澈高远,空气也冷冽刺鼻,明怀镜放空发呆,突然间,竟生出一股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来。 「阿渊,我们这次下凡,本就是来查明真相的,但现在这一切又与天界有关,我好像又什么都做不了了。」 雷定渊道:「不是。」 「啊?」 雷定渊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满:「不止是查明真相,还有你的生辰,你总是会忘记这件事。」 明怀镜有些没反应过来:「今早不是已经吃过长寿面了吗?」 雷定渊牵起明怀镜的手腕就往外走:「那不算。我之前在人间除祟时,去过一些地方,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明怀镜连忙道:「等等,我们存在店老闆那儿的早餐——」 「你们是什么人?!」 正要踏出李府之时,门外迎面而来一个衣着高调奢华,看着颇为傲气的公子,鼻孔朝天道:「问你们话呢,你们是什么人?竟敢随意闯进我家的地盘!」 雷定渊本就站在明怀镜前面,闻言脸色一沉,那公子就被吓退了半步,兴许是现在看清了雷定渊与明怀镜的模样,这公子哥终于肯把眼睛放低,语气不易察觉地和缓了些:「没事就快点滚出去,别挡我们王家的路!」 明怀镜一看就知道此人色厉内荏,提气就要开始嘲弄,却不想这公子身后跟着的乌泱泱一大群人逐渐往两边散开,从中走来另一位翩翩公子,作揖道:「抱歉,二位公子,我们是接替李家前来镇守此地的修仙世家,名为王氏,方才说话那人是我侄儿,言行多有得罪,看二位公子皆为显贵,当是不会计较此事,还请多多包涵。」 后面那个再次开始神气地鼻孔朝天:「听见没?修仙!世家!而且我们家可是被老天眷顾的,马上就要飞——」 「飞」字还未吐出半个,翩翩公子脸色一变,狠狠剜了他一眼。 鼻孔朝天看起来是很怕的,立马就泄了几分气,但依旧坚持把话说完:「马上就要有大好事了,识相的就别惹我们,赶紧离开!」 听着听着,明怀镜就逐渐抱臂,此时此刻,他与雷定渊的表情与动作可谓不无二致,皆是像看个傻子,两人也无心与这种人纠缠,索性默默出了门去,经过鼻孔朝天时,明怀镜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 鼻孔朝天「嘿」了一声就要骂,然而却被自家舅舅狠踹一脚进了门,随即大门勐然一关——砰! 灰尘漫天。 明怀镜左看看雷定渊,右看看李府,哦不,现在应该叫做「王府」大门,嘴角一勾,打了个响指。 随即就听见府内霹雳哐啷一阵响,鼻孔朝天的痛唿声响彻天际:「哎呦——谁他妈的绊了我的脚?!谁在这放了这么大个罐子?!是想把老子摔成狗吗?!」 明怀镜十分满意,潇洒地甩了下袖子,拍着雷定渊肩膀道:「走吧。」 第113章 七夕番外捉迷藏·(下) 一路上,身边那神修说话絮絮叨叨哆哆嗦嗦,看来的确是被吓得不轻,明怀镜都怕他生出个好歹来,但还好最后,在池砚良的细心询问下,明怀镜总算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 第184页 原来,这次雷定渊带着八千明极众神修下凡除祟,不过也是同往常的千百次一样而已,而这次他们在凡间的所在之地是一处甚美的园林,里面还有个偌大的、精美至极的戏台子,整夜整天不眠不休,常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人喜欢听曲,邪祟也喜欢,故而这园林声名远扬没多久,就有鬼祟闻着味来了。 至此这戏曲园林经常有非人之事发生,惹得人避之不及,而雷定渊就是在这园林中除祟之时,突然消失不见的。 明怀镜听了,有些疑惑道:「就这样?」 神修道:「就这样。」 明怀镜歪头道:「不应该呀。」 神修脑门快急出汗来了,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道:「我们也觉得不应该,可雷少主真的就不见了!」 「我不是说这个,」明怀镜摆摆手,「你刚刚说,你们下去探查到时候,发现里面的全是低阶鬼祟?」 神修点点头:「是啊,基本上都是。」 明怀镜垂眸沉思了一会,道:「我明白了,放心吧,雷少主不会有事的。」 明怀镜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但至于他心中到底有了什么判断,却谁也不告诉,等到了园林外,明怀镜要进去之时,才对那神修道:「你方才才受了惊吓,现在还要跟进去吗?」 神修坚定无比:「当然!雷少主在哪,我们就在哪!」 明怀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好吧。」又对着池砚良点了点头,一步跨进了这园林之中。 园林内,当真是瘴气重重,阳光普照下雾气都散不完全,虫鸟不鸣,寒意阵阵,明怀镜心里估摸了一下,这大约已经成了上百只鬼祟的老家,可即便如此,他依旧闲庭信步,看上去丝毫不慌不忙。 他闲聊道:「池砚良,没想到你居然不怕。」 「还是怕的,不过我可以遁地。」 明怀镜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池砚良,我一早就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土地了。」 「......」 「池砚良?」 依旧是无人应答,明怀镜一点,一点转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 后颈忽来一口冷风,似乎还有窃窃私语在耳边嬉笑,声音时大时小,忽远忽近,明怀镜沉默地低头站在原地,尔后,突然笑了一声:「你们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吧?」 杂音短暂一停,再响起时已经小了很多,仿佛有些小心翼翼。 明怀镜抬手随意一挥,谢安笔立刻悬浮于身侧,金光逼退了大半瘴气,这时,明怀镜耳朵微动,听见了背后指甲挠动木桩的声音。 「哎呀——」明怀镜尾音拖得老长,声调抑扬顿挫,「一点耐心都没有,这么快就想来要我的命了?」 嗖! 明怀镜身后一阵破空之声,然而正当他要动手之时,只一眨眼的功夫,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嘶吼尖啸,那尖啸声惨叫出声:「好痛!雷定渊!!你个狗杂种!——」 明怀镜眼睛一亮,回身一看,眼前十步开外,立着一身修长黑衣挺立如竹,脸上还半掩着画着金乌的黑斗笠的雷定渊,还维持着祭出冥芳的姿势,不由大喜道:「阿渊!」 想要偷袭的鬼祟被冥芳死死钉在了柱子上,这一剑可谓让它喷出了大半生修为,嘴里还在不断骂爹骂娘,明怀镜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这辈子,下辈子,都再也说不了话。」 鬼祟闻言噤声,明怀镜「嘶」了一声:「哦,不过你本来也没有下辈子了。」 鬼祟嘶哑咧嘴,下一刻谢安笔立刻竖在它脑门跟前,然后,周围安静了下来。 明怀镜道:「阿渊,你为何看起来不高兴?」 雷定渊道:「我没有。」 明怀镜道:「你有,你——」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无数黑影,朝着明怀镜腹部灵田横冲直撞而来! 明怀镜正要抬手格挡,但那黑影速度太快范围又广,此时已然来不及,眼看要伤到了,雷定渊脸色剧变,一把将明怀镜搂在怀里,试图以身挡灾,这下明怀镜看清那些黑影正是无数只鬼祟,心脏狂跳,大喊道:「雷定渊你疯了!」 然而就在明怀镜脑中一片空白之时,整片园林的土地,突然开始剧烈震颤起来,随即「砰!」——在雷定渊与明怀镜二人跟前炸开了一面巨大的土墙,将所有黑影都阻挡在外! 这下,雷定渊立刻反应过来,冥芳化作万千剑雨,瞬间就将那些鬼祟灭杀得片甲不留。 一切结束,在空中腾起的土墙正好哗啦啦散落在地,明怀镜顺着往地面看去,就见池砚良的手正抓着一个晕死的人往地下潜去,看模样很是像那个带路的神修,此外,他临走时还不忘竖了个大拇指。 雾气散开,有阳光进来,原来此刻正是清晨。 明怀镜依旧有些惊魂未定,道:「真的是......你真的是疯了,刚才给我挡了,你怎么办?」 雷定渊少见的语气不善:「那这次若是没有我,没有那面土墙,你又打算怎么办?——」 「你是准备让我一个人收到你魂灯已灭的消息,然后下来给你收尸吗?」 话音刚落,雷定渊整个人都明显僵在了原地;明怀镜也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嘴,明明喉间哽了无数句想要回怼的话,却愣是一句说不出口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从未如此尴尬过,半响,二人又同时道:「对不起。」 第185页 随即便是对视,茫然,明怀镜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 而雷定渊依旧正经道:「阿镜,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明怀镜叉腰道:「我就知道你生气了,但你听我说,我这次偷跑下来,是有原因的。」 明怀镜将那神修是如何把他从天界引到这儿来,又如何撞上了雷定渊的事讲了个一清二楚,丝毫不做掩饰,雷定渊安静听完,道:「所以,你在途中就发现,那神修其实有问题。」 明怀镜肃然颔首。 「如何得知?」 明怀镜在戏台对面的鱼池边坐了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头:「其一,邪祟隐瞒气息的修为能高到连你都瞒得过,那起码是灾秽往上了,照那神修的说法,这园林修在闹市之所,可灾秽现世则至少是整座城池遭殃,绝非池中之物,怎么可能肯委屈自己住在这种地方?」 「其二?」 「其二,」明怀镜眨眨眼睛,「我还偏就不相信,区区邪祟,能把你雷少主如何。」 雷定渊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道:「这次有惊无险,但即便如此,以后也决不能掉以轻心,天界明显有人坐不住了。」 然而被刺杀的明怀镜本人倒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你在,他们想杀我还是等下辈子吧。」 雷定渊有些无奈,又道:「你既知晓其中猫腻,为何还要下凡来找我?」 闻言,明怀镜微微抬眼,他的眼睛本就是淡淡的金色,此时水面波光正巧映照于他眼中,看着通透无暇又水光潋滟,此时雷定渊正站在他的侧面,瞧着只觉得,这世间最珍稀的宝石都比不上其半分。 明怀镜答非所问,狡黠道:「我现在还是有点生气,这可怎么办吶雷护卫?」 雷定渊嘆气道:「任你处置。」 明怀镜得逞般地一笑:「听说七夕佳节,人间夜市非常热闹,我们一起去四处看看,如何?」 「好。」 第114章 黄粱仙·五十二 人间的花灯明而又灭,年年岁岁的样式各不相同,即便是明怀镜十八岁生辰那年,他与雷定渊在那个夜晚见过的令人惊嘆不已、眼花缭乱的花灯,后来也被搁置在手艺人的仓库角落里,逐年落了灰。 天界又过了三年。 不知为何,这三年里,明怀镜的禁足被限制得更加严重,分明之前还只是口头下令,而如今,整个四大神族在天界的管辖范围都拉起了实打实的禁制,明怀镜绞尽脑汁尝试了无数种办法,甚至动用过谢安笔,最后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这个禁制,只针对自己。 其他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可以在整个天界来回自由穿梭,唯独明怀镜不可以。 而明怀镜在十八岁那天与雷定渊一道决定的,要针对江风的暗地调查,也被封在这四方天地间,再进不了一步。 为此,明怀镜与自家父皇母后爆发了多次争吵,今日当属最严重的一次,明怀镜脑门一热,举起谢安笔就往地上狠命一摔! 谢安笔当然没事,但正是因为它没事,明怀镜才更要气疯了:「所有人都说谢安笔是神器,可它认的主人连选择自己想去哪里的资格都没有,我既是如此一个窝囊废物,拿着这支笔还有什么用?!」 明还真和雷浥尘来见他的时间已经非常非常少了,即使是见面,也大多是身披战甲风尘僕僕而来,常常说不了什么话,而就算是明怀镜这样口不择言,他们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就像现在一样,就像这三年间的无数次那样。 谢安笔骨碌碌地滚落在雷浥尘脚边,雷浥尘慢慢拾起毫髮无损的谢安笔,又递给他,道:「......阿镜。」 明怀镜后退了一大步,扭头赌气不接,雷浥尘又将笔递给了雷定渊:「阿渊,你替他收好,最近天界事务繁忙,我们先走了。」 说罢,二人立刻就要离开,影子被映照得不断拉长,拉长,最后汇聚为一点,聚集在明怀镜脚下。 明怀镜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没由来的恐慌,好像无论怎么追,也追不上,终于,在爹娘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开口道:「父皇母后,你们一直在忙的天界事务,是不是司命真君那边的事?」 明还真和雷浥尘脚步不停,明怀镜又道:「你们是不是对付不了他了?」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这一下,明怀镜的嘴边好似开了闸,将心中积压已久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你们从来也不告诉我,可我不傻,我已经活了这么久了,很多东西我都能猜到,我听说现在外面情况特别不好,很多神仙之间甚至开始互相开战斗法了,是不是?你们放我出来,我可以帮你们的!」 明还真转过身来,毫无波澜地看着明怀镜。 「......」 明怀镜默默看着自家爹娘,过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爹,娘,我们走吧,不要留在这里就可以了,好不好?」 话音刚落,明怀镜就看到,明还真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从未用那样严厉到堪称凌厉的目光看着明怀镜,一字一句道:「不可以,明怀镜,不可以逃。」 明怀镜愣在原地。 这之后,明还真与雷浥尘再也不多说一个字,殿门打开尔后关闭,惊扰了空中尘埃,随处乱飞着,又缓缓落下。 偌大的金明殿中有些空荡荡,只剩下雷定渊和明怀镜两人。 第186页 又是这样。 不愿告知全貌,也不肯多说些其他的什么,好像每次只是过来确认他是否还活着,然后又毅然决然地离去。 明怀镜不理解,明明他可以帮上忙的,天界上下,满天神佛,都可以做自己的事,偏偏他明怀镜不可以。 明怀镜看着殿门,似乎有些愣神,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雷定渊还在自己旁边站着,看样子,似乎是想要说话。 但明怀镜道:「出去。」 雷定渊伸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阿镜。」 此时此刻,明怀镜心中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气血上涌,耳边嗡鸣,大吼道:「我叫你出去!」 雷定渊沉默着收回手,后退了几步,然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殿门吱呀作响,紧接着沉闷沉重的声音锤下,明怀镜的心跳也跟着紧缩皱起,攥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侧耳听了一会,就知道雷定渊是真的出去了,离开了。 明怀镜背对着殿门站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又默默走到殿门口,右手轻轻搭在上面,心不在焉地描摹着上面的鎏金花纹。 半响,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他低声道:「对不起。」 窗外有几只鸟儿掠过,可明怀镜浑然不觉,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喃喃道:「对不起。」 然后,他背靠着殿门,感到浑身脱力,于是慢慢地,慢慢地,滑落着坐了下来。 「我帮不了你们的忙,还对你们发脾气,对不起。」 勐地,明怀镜抽噎了一下,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手忙脚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全是湿漉漉的,是眼泪。 明怀镜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又沉重几分,竟对这些眼泪感到有些厌恶,转身就要去洗手,这时,殿外「砰砰砰」三声,传来非常轻微的敲门声。 明怀镜道:「......阿渊?」随即转身开门,然而门外空无一人,却是数只小巧的金乌,见明怀镜出来便不断啾鸣,慢悠悠组成了一行字—— 「阿镜,你今天还没吃东西。」 「你今早说想吃竹筒饭,现在还要吗?」 明怀镜看着这两行字,有些怔愣,探出身子试探道:「阿渊,你走了吗?」 当然是不会走的,下一刻,雷定渊便端着一排热气腾腾的竹筒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明怀镜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雷定渊就往前进两步,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上已经多出了一根香喷喷的竹筒饭了,明怀镜喉头上下一滚,道:「......神仙也可以不用吃饭的。」 雷定渊点点头,帮他剥开了一条竹子:「我知道,快吃吧。」 明怀镜闻言,不再客气,立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竟咬出了几分泄愤的意味,可逐渐的,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也吃不下去了。 明明嘴里还包着饭,可明怀镜呜咽了几下,还是不顾形象地大哭了起来。 紧接着,明怀镜只觉得周身一暖,便勉强睁开眼睛去看,是雷定渊紧紧抱住了他。 雷定渊一下下顺着明怀镜的背,一遍又一遍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明怀镜努力控制着含煳不清的声音:「......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想被关在这里,我想往前走......但我看不清路在哪里。」 明怀镜也看不清雷定渊的表情,偶尔抬头一看,恍惚间竟觉得,雷定渊的神情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难过,再一晃神,又像是错觉。 「我真是疯了。」明怀镜心说。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直到竹筒饭不再散发香气,直到殿外只见月光,直到夜空星辰高悬,明怀镜才迷迷煳煳睁开眼。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窝在雷定渊怀里睡着了。 哭过之后脑袋终于清醒,明怀镜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饶是他的脸皮也顿时烧得堪比摸了胭脂——好歹也是这么大的人了! 明怀镜心乱如麻,连忙起身,却不想雷定渊的手还将他整个人都环着,往回一箍,道:「去哪里,这就走了?」 此话一出,明怀镜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心中更加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自己像是占了雷定渊莫大便宜,此刻正要心虚潜逃的採花贼,于是干咳两声道:「咳,我我我我,我有点口渴。」 雷定渊两指一併,不远处的茶杯便晃晃悠悠落到了明怀镜手里。 喝完,雷定渊道:「还哭吗?」 「......不哭了。」 「还气吗?」 「不气了。」 这些说完,明怀镜又提心弔胆地等着他继续问话,可接下来的,只有雷定渊沉静的唿吸声,他不再问了。 四周万籁俱寂。 明怀镜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说些什么,若是不想说,他便不会问,雷定渊一向如此。 于是,明怀镜手里转了转茶杯:「我十岁那年,拿到了谢安笔,以为自己从今往后可以所向披靡,可以天下无敌了。」 「谢安笔又难认主,我便更加觉得自己是千古第一人,往后肯定能大有一番作为。」 雷定渊安静听着。 说到这里,明怀镜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阿渊,你看我现在,与之前我最讨厌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害怕,哪天回过头来,发现你们全都不在了,只有我一个人还站在原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第187页 雷定渊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今夜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界清云沉浮,也遮不住朗月繁星。 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明怀镜看着殿外重迭入云的各处神殿,星星点点如若萤火,飘摇似在梦中。 第115章 黄粱仙·五十三 天界歷三年前,中元节前后。 每年凡间中元节前后十五天,鬼门大开,原本是纪念逝世亲人之节日,却会有不少邪祟趁机作乱,人间妖鬼横行,为了防止鬼祟浑水摸鱼,整个神仙界的各大正神都必须前往各自地界的道场做法,加固稳定封印并亲自镇守此地。 尤其是身为天帝的明还真,其神号九天三界广天地神通仙尊五福大帝,座下地界宽广,信徒极多,道场遍布各地,灵气之充沛非常惹眼,而每到此时,雷浥尘又会前往自身道场做法,故而明还真只能耗费自身大量精力,渡过整个七月鬼月。 不过,不仅是明还真无暇顾及天界事务,其他神仙照样无法顾及,所以除开驱赶人间鬼祟,也算是难得的闲暇之时。 这几日,道场东南角地界又不安稳,明还真处理完今日事务,设下封印后已深感疲惫,化身路过人间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山间村庄时,突然有若隐若现的茶香飘来。 明还真平日素好饮茶,对茶颇有自己的见解,也早已品过几乎世间所有的茶,可今日之香味,却逼得明还真停下了脚步。 兴许是疲惫作祟,明还真鬼使神差地进了这个山间小村。 这座村庄坐落于两条山脉之间,却并非峡谷,而是在山脉之间的一处宽广平原上修建而成,此时白鹭齐飞,稻田翠绿泛黄,远处夕阳将落,景色极美。 循着茶香,明还真进了一间小小的茶屋,屋内陈设简单,看起来实在比不上那些繁华街巷中的茶楼,却干净明亮,有清新脱俗之感。 屋内有零星几个茶客,正在吃花生米,明还真挑了离厨房最近的一处坐下——这里常是上菜上茶之地,来往频繁,没什么人会坐——然后小声道:「老闆。」 厨房的布帘被掀开,茶香瞬间溢了满屋,同时从中走来一人,明还真抬眼一看,心中便觉此人看着有些眼熟,道:「仇恩?」 而仇恩则一眼就认出明还真在凡间的化身,连忙将茶盘放下就要行礼:「不知紫金大帝竟来了此处,仇恩有失远迎。」 明还真笑了笑,挥手便在两人身边设下禁制,外面的人便看不进来了:「没想到你是这处的老闆,这里的茶非常不错,我正想来尝尝。」 仇恩在对面坐了下来,闻言默默为明还真盛上了一壶清茶,道:「天帝,请。」 那茶汤好似竹叶抽芽的芽尖淡绿之色,竟通透温润到有玉石之感,明还真浅酌一口,惊喜溢于言表:「其味清淡却绝不寡淡,细品如山间清风,又若月下细雨,回味悠长,当真是极好的茶。」 仇恩莞尔道:「天帝喜欢便好,这里的人常年种此茶,饮此茶,早已习惯,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嘆了。」 「你有一身好手艺,今日我当真幸运,」明还真说着,忍不住伸了个懒腰,「若非临时想起往这边走,就要错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说起来,此茶为何名?」 谁知,仇恩闻言却摇摇头,道:「没有名字。从我来这里时,这里的人便种了它很多年了,他们平日里也并没有想过此事,故而没有名字。」 无名之茶,明明身怀奇香,却在此处沉寂了上百年,明还真心中觉得惋惜,道:「既是如此,不知我能否为它取个名字?」 仇恩笑了笑:「天帝有如此雅兴当然好。」 说罢,明还真便皱着眉头认真思索了起来,直到杯里的茶汤都凉透了,他才缓缓道:「不问世间客......只道晓山青。此茶,便叫它「不问世」吧。」 仇恩喃喃念了一遍,不禁称赞道:「好名字!」 明还真颔首,这才想起仇恩为何会待在这种地方:「鬼月已至,你不去道场镇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仇恩道:「这里就是我的道场。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下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算是庇护吧,按人间歷来算,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 听罢,明还真眉头一皱,隐约觉得不对:「我记得当初划分给礼祭一族的道场,地界还算宽广?」 仇恩挽起袖子,正要添上茶,闻言动作轻微顿了顿,随即恢復正常,却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小仙平日不常出面,没想到天帝还记得我。」 「哦,当初明怀镜和雷定渊受伤修养,那时你与药王真君同在,我当然记得你,」明还真也适时收了话,「只是那时多事缠身,没来得及同你好好道谢,没想到你还会煮茶。」 说到这里,仇恩神色有了一瞬不明显的失落,随即很快又掩盖了过去:「毕竟是礼祭仙君,在其位谋其职,所以多少都会一点。只是可惜师父费心交给我的本领无处可用,看来也是我自己没用了。」 明还真眉头一皱,正要安慰他,却不想此时外面日落西山,仇恩神色一凝,起身道:「不好!」 小屋外铃声大作,仇恩也顾不得身后的明还真了,唤出法器来:「望初!」便连忙往外冲去。 鬼月邪祟气最重,不管是凡间的修士亦或是天界的神仙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仇恩一脚踏出门去,便见村庄最远处,黑气沖天,也来不及同明还真解释什么,便立刻没了人影。 第188页 等到明还真紧随其后赶到,就见仇恩怀中正抱着一个吓的哇哇大哭的小孩,望初剑上还滴着血,在场的鬼祟已被尽数镇压,而其所在之处,竟然是供着仇恩法身的庙堂! 鬼祟入侵正神庙堂,与狗屎拉在人头上没有任何区别——不仅说明这位正神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更说明这位正神的法力,已经到了自身难保,极其虚弱的程度了! 明还真心中不免有些惊讶,仇恩一开始表现得实在太过正常,他也无意去探究仇恩身上的法力深浅,此刻亲眼所见,不禁上前一步道:「仇恩,你是何时虚弱到这种程度的?」 仇恩放下小儿,在他额心一点,消除了这段受惊吓的记忆,随后又用法术将小儿引回了其家中。 全部做完,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才慢慢席地而坐:「我也记不清了,应该有很久了吧,睡一觉就好了。」 「这可不是睡一觉的问题,」明还真终于有些严肃起来,「你的年龄不算大,就算没有香火供奉也有天界灵气滋养,修为怎么会消耗得如此之快?」 然而一开始还在不断喘着粗气调息的仇恩,听了这话,却屏息不肯回答了。 这时,明还真起身环视了整座小村庄,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连在凡间的道场都只有这么一丁点可怜大小地方的神仙,在天界的地位将是如何?得到的其他神仙的态度将是如何?其天界住所所在的灵气盛衰,又将是如何? 再看如今礼祭的道场,恐怕也是被其他神仙百年间一点点压迫,占地,一点点退到如今的地界。 纵使一开始有再好的位置,怕是也被其他神族欺压到一边去,落得个越来越弱的下场! 明还真一下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再看看一路走来的仇恩,便伸出手道:「抱歉。」 仇恩倒是没想到明还真会这样说,连忙摆手:「在下只是个小小神仙,此事与紫金大帝并不相干,千万不必如此说。」 但明还真却摇摇头:「不,从前我不知,但如今既然我看见了,便不会坐视不管,从今往后,你再遇到什么难处,便来找我。」 这话说得非常干脆利落,直截了当,但仇恩听了非但没有欣喜若狂的模样,反倒犹豫了起来。 明还真问他:「怎么了?」 仇恩答:「紫金大帝,这样的恩惠,礼祭一族承受不起,犹还记得土地家那孩子的下场,当初若不是小殿下出手追查,恐怕也是难逃一劫。」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如同当初池砚良那样被盯上,那样就真的完了。 明还真默默地看了他一会,然后,突然笑了一声。 仇恩依然无波无澜地看着这位紫金大帝,没有丝毫惧色,也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便听得明还真道:「好,既是如此,不如你来说说看。」 仇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天帝,我只希望能够收回礼祭一族曾经拥有的东西,不要再受打扰,此外,能报答您此时助我之恩情,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明还真笑道:「好,那你便去将自家的东西取回,若是能够做到,便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且日后你若是有难处或困惑之处,便来找我,我必倾囊相授,如何?」 仇恩听罢,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多谢紫金大帝,事关礼祭一族兴衰,仇恩必将拼尽全力。」 夜辰已至,繁星点点,鬼月将过,万鬼平息。 那天过去之后的不久,在天界茍延残喘的仇恩突然发力,一年内几乎将从前被其他神仙前来瓜分挤压殆尽的道场,法器以及天界住所等等东西尽数讨回,原本已是风中残烛的礼祭一族如同燎原之火,竟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死而復生了。 但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仇恩会继续发难的时候,他偏偏安安静静地偃旗息鼓,守着自己的礼祭一族,再次沉寂了下来。 不过这次沉寂与以往不同,从前的每一次安静都是迫不得已,而这次自从仇恩出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其他神仙来找过麻烦,就算偶尔有,也都被仇恩不知用什么办法请了回去。 而至于仇恩究竟是如何在短短一年内的时间里做到如此程度,没有任何人清楚是怎么回事,甚至就连明还真本人也不知道,于是这件事在一小段时间里,便成为了整个神仙界上下的饭后谈资。 第116章 黄粱仙·五十四 「......小殿下?」 「......」 「小殿下——」 「啊?」明怀镜收回目光,才发现面前的老九手晃得都快生出残影了。 「哎!」老九又叫了一声,「小殿下,我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你说你老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下凡来还要拉上我当个垫背的,要听我讲故事又不认真听,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祖宗?我——」 明怀镜从小到大听这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连忙打断道:「好了好了,谁说我没听?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九面无表情:「那你把我刚刚讲的再重复一遍。」 明怀镜盯着老九,两方对抗,波涛暗涌,互不相让,然后,明怀镜清了清嗓子。 「仇恩在中元鬼月碰到父皇两个人还就着茶相谈甚欢而且仇恩拳打脚踢灭杀了好多鬼祟而且回天界之后还让礼祭一族重振旗鼓把以前欺负过他们的人都打得落花流水——呵!」明怀镜狠狠吸了口气,「阿渊救我!」 第189页 老九已经听的目瞪口呆,听罢回头控诉道:「雷少主!你怎么不管管小殿下?」 雷定渊若无其事地挨着明怀镜坐下:「这家酒楼的菜还不错,你应该会喜欢,想好要吃什么了吗?」 他权当没听见了! 等到小二哼哧哼哧将菜谱呈上,雷定渊才道:「你们方才,是在说仇恩的事?」 老九一口气落下:「是啊,仇恩一事几乎已经人尽皆知了,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没想到此人平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竟如此......」 明怀镜抬头道:「这样也好,礼祭仙君之前还给我和阿渊疗过伤呢,这么好的一个人,若是终日受那些不讲理的神仙欺压,也实在让人寒心。」 这座酒楼位于八千明极在人间掌管的地界其中,地界名为重熠,此楼老闆索性也将酒楼跟着命名为重熠楼,自从建成后,便有无数食客慕名而来,不论酷暑严寒,风吹雨打。 但即便是人如潮水的重熠楼,明怀镜几人在这坐着,其气质样貌依旧是力压四座,清新脱俗,不仅惹得来往不少食客驻足,小二也丝毫不敢怠慢。 明怀镜盯着菜谱来回看了好一会,突然「嘶」了一声:「这个茶的名字?」 只见明怀镜手指之处,赫然写着「不问世」三个大字。 老九正要开口,那小二便迫不及待地抢了上来:「这位公子,您可真有眼光,这茶可是当初紫金大帝显灵,亲自叫好的茶,就连不问世这三个字,都是他老人家取的!」 谁谁谁某日下凡,吃了什么东西之后惊为天人,喜不自胜,由此这种东西便在凡间流传开来——这样的故事在人间各类话本与食店中几乎人手必备,是真是假无人在意,但现在这个故事,却是货真价实的。 明怀镜听了只觉十分奇怪,差点忍不住笑,连忙掐了自己一把:「原来如此——那便与这些菜一起,盛一壶上来吧,稍微快些,天黑后我们有急事。」 最后一句话明怀镜特意压低了嗓子,显得颇为神秘和不可说,小二听了立刻便肃然起敬,认为眼前几人恐怕是什么修仙世家的大能,连忙去叫了菜。 「不问世如今在人间竟如此广为人知了?」明怀镜歪着头。 老九道:「岂止广为人知,可谓是到了火爆的程度,我方才也正要说这件事,中元鬼月之后没多久,不问世的名声就传出来了,问源头,也不知道,我估计吧,应该也是仇恩差人传出来的。」 说罢,他停顿了一下,说不清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仇恩此人,深藏不露,不简单啊,我总觉得有些......小殿下,你今后还是少同他打交道的好。」 明怀镜莞尔道:「他可曾害过我吗?若别人听见你背后这样说,怕是要伤心死了。」 砰! 两人正在说着,楼下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尖叫声骂街声此起彼伏,但很快,这些声音就被尽数压了下去。 明怀镜蹙着眉头,凭栏往下望去,便看见好些食客的脖子上都被人架着长剑,紧接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趾高气昂的公子哥乌泱泱走了进来,公子哥一边走一边嚷:「叫什么叫什么?!我堂堂重熠王氏来你们这儿,你们应该觉得蓬荜生辉,光荣至极!这么惊慌失措地叫什么?你们是狗吗!」 旁的食客多被吓得面如土色,嘴唇直颤,还有些生得高壮的不服气,想要动作,公子哥随手一指,那剑修的长剑便立刻抵得更紧了些,公子哥哼笑道:「刀剑无眼,再乱动,就是你自找的。」 而那食客的脖颈处,竟真的渗出丝丝血迹来。 这一切都被明怀镜尽收眼底,那边刚一说完,就见明怀镜眉峰微动,拢在衣袖中的两指轻轻勾起,随即楼下所有剑修的手,全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了起来! 不仅如此,那众多长剑剑身开始齐齐嗡鸣,震颤不止,众剑修大惊失色道:「不,不好!怎么控制不了了?!」 然而话音刚落,那些剑便齐齐脱手,随即在暴起的灵气之下迅速凝聚成一条长蛇在空中盘动,好似金蛇醉酒狂舞,一时间周围人竟忘记了方才那一出,看得惊嘆不已,连连赞嘆道:「好!」 老九心里七上八下,手上都渗出冷汗了,连忙抓住明怀镜低声喝道:「小殿下!不可随意插手凡人事务!」 明怀镜歪着头,一手聚着灵气,随意地盘弄操纵着那条金蛇,一边发笑,看着竟比那公子哥更加顽劣:「没事,我心里有数,给他点教训。」 老九又去看雷定渊,雷定渊慢慢扭过头去,看着楼外的风景。 明怀镜低声轻笑,随即,他手掌往下一压,厉声命令道:「去!」 金蛇巨大的头颅瞬间转向,吐着蛇信子死死盯着公子哥游动而来,公子哥哪里见过这阵仗,此时整个人都竖在原地狂抖,不知过了多久,那金蛇终于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张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向他扑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 坐在二楼的明怀镜气定神闲,轻巧地打了个响指,那金蛇便在将要咬下公子哥一条手臂的瞬间,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 公子哥已然晕死过去,惨叫声还层层迭迭迴荡在酒楼中,酒楼中所有人都已经看呆了,而这时,老闆终于不知从哪里姗姗来迟,疯也似地下楼:「这是做什么?!我的酒楼?我的客人?我的桌椅板凳?我的菜!!!」 第190页 当老闆终于看见晕死在地上的那人时,他更是要被吓得魂飞魄散:「王王王王王王王王王王王王王家小公子???」 明怀镜拂袖起身,若无其事地下楼,惊道:「哎呀,这是怎么了?」 行至一楼,明怀镜凑近王氏公子蹲了下来:「这么狼狈啊。」 酒楼中气质出众的神秘俊俏公子与这当地的修仙世家似乎有点冲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不断传进明怀镜耳朵里,不一会,整个酒楼内外,里三层外三层全都围满了人。 「王家人什么时候吃过这种哑巴亏啊,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我看他们也是活该,自从搬到这里就开始作威作福,白吃白喝都是常有的事,我看吶,重熠楼的老闆还得感谢那几位公子,否则今天是躲不过霸王餐了。」 「哎呦,但是你们可别忘了,王家里面那个当家做主的,他舅舅听说可是个有手段的......」 雷定渊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明怀镜挡在了重重私语之外。 明怀镜收心不再听,但当他终于有耐心去看这位王氏公子哥的脸时,却不由「嘶」了一声。 「阿渊,你看看,这人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雷定渊闻言瞥了一眼,颔首道:「之前李氏除祟一事后,我们临走时,来接替他们的王氏。」 明怀镜还在努力回忆——毕竟此人长得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普通了——下一刻,酒楼外人潮往两边分开,一位翩翩公子急步上前,看见现场狼狈后,神色生出了一瞬间的晦暗,随即立刻微笑道:「老闆,这是怎么一回事?」 翩翩公子实在也生得不赖,登场后酒楼上下立刻生出些隐秘克制的惊唿声,明怀镜听了,不免白了一眼,正巧看到身旁的雷定渊,心说:「还是这位看着舒服。」 正想着,酒楼老闆擦着冷汗,尴尬道:「哈哈,这个,那个,哈哈哈,呃......」 明怀镜一步上前,速度之快连老九都没来得及拦:「你们家这位小公子,仗势欺人不知廉耻,凭着自己有灵力有下属便欺压普通人——」 说着,明怀镜看向之前那个脖子上被划出一条血痕的壮汉,谁知那壮汉看到明怀镜的眼神,却躲闪了起来。 「......把这酒楼弄得乌烟瘴气,我不过是教了他该如何做人而已。」 明怀镜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众人。 但那翩翩公子见了明怀镜,表情古怪了一瞬,随即迟疑道:「你......这位公子,说来王某有愧,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明怀镜回答,雷定渊就立刻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身量本就极高,再加上身形修长而又挺拔,便更加显得压迫感十足,这样一对比,雷定渊硬是活生生比对面那人高出了半个头。 雷定渊道:「是见过,李氏。」 翩翩公子恍然大悟,竟然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在下重熠王氏家主,王清,地上......嗯,躺着的那个,是我的不成器的侄子,名为王景,此番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明怀镜心说:「又是多多包涵!」 旁人却道:「这是怎么回事?!」 分明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眼见就要打起来了,怎么此时却客气到仿佛要马上成为座上宾了?! 第117章 黄粱仙·五十五 正想着,地上的王景已是悠悠转醒,一双细长吊梢眼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眼珠子稀里胡涂地转了一圈,正好看到王清,整个人便如鞭打一般凌空跳起,忙不迭滚去了自家舅舅身边,指着明怀镜鼻子大骂道:「好你他妈个狗娘养的——」 那「养」字还未咬下半音,便听得响亮的一声「啪」!!! 王清整颗头都向右边狠狠歪去,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半张脸,神情还维持在骂人时的面目狰狞,可动作已是完全呆滞了,而在场众人见了这一幕,更是震惊到鸦雀无声,半个字都吭不出来。 只有老九,捂着自己心口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这一巴掌是谁打的?当然是雷定渊! 此时此刻的老九,咬牙切齿地盯着面前的明怀镜和雷定渊,就像看两个成天四处闯祸的皮痒孩子,一边脑中疯狂转动着思考该如何收场,可一边又昂首挺胸,丝毫不假思索地两步并做三步上前,就挡住了二人。 直到这时,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王景,才反应过来,怒道:「谁干的?!」 雷定渊拍了拍老九的肩膀,轻轻将他带到了旁去,明怀镜侧头去看,只见雷定渊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一步一步踏到王景身前,居高临下道:「我。怎么了?你爹娘没有教过你,祸从口出吗?」 「你!」 就在此时,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一旁的王清悄悄打了个手势,其后剑修便立刻唿喝着将雷定渊一行人团团包围住,阵势极大,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可王清又立刻换了副脸貌,上前呵斥:「退下!你们这是做什么?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然而没想到,雷定渊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勾起嘴角哼笑了一下。 雷定渊此人,平日没什么大表情,但他笑起来的样子明怀镜见过不少,如同春风化雪,是相当好看的样貌,可今日的笑,却与往常都不一样,连明怀镜都未曾见过—— 这笑容阴沉,不善,甚至还带了些暴戾恐吓的意味在其中,看得明怀镜心中骤然一紧,他知道雷定渊一旦动起手来可跟自己完全不同,连忙上前轻声道:「阿渊,我没事,他们是凡人,不能轻易动手,会死的。」 第191页 听罢,雷定渊的神情松动了一剎,但也仅限明怀镜能感觉得到,随即便见雷定渊深吸一口气,笑了一声:「好一个误会,不如叫他下跪道个歉,我便相信这是误会。」 这下场面是彻底僵住了,王景在一旁几次三番想开口都被自家舅舅拦了下来,而王清听了这话,面上的表情也终于有些架不住:「这位公子,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呀,我没记错的话,刚才可是你先动手的。」 明怀镜哂道:「是吗?到底是谁一开始蛮不讲理,这里有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在场的宾客都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一开始是谁先挑的事,老九自然观察到了旁人的窃窃私语,眼珠微动,立刻上前:「在场诸位都有目共睹,若非方才你先口出狂言,我们也大可不必如此行事!」 直到这时,四周密语终于越来越大,像煮熟的开水一般沸腾起来—— 「就是啊——」「那王景向来如此,自从来了重熠便四处作威作福,现在终于有人治治他了!」 「那位黑衣公子,生得这么一张好看的脸,没想到行事作风竟有些吓人呢。」「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三个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料,估计是哪个隐世的世家大族出来的,这下王家算是踢到铁板了!」 明怀镜耳朵微动,整个酒楼上下的细语尽收耳底,心说看来这王氏在当地并不算受欢迎,而这时,方才那个脖子上被割出伤口的壮汉,终于怒气沖沖地站了出来:「你们王家仗势欺人,凭着自己是修仙的大族就欺负我们普通老百姓,还想做梦成神仙呢——我呸!!」 此话一出,四周彻底炸开了锅,而这句话似乎也真的戳到了王清的逆鳞,也是装都不屑装了,微笑着死死盯着壮汉,如同毒蛇吐信:「这位兄台,可莫要与自己找不痛快呀。」 明怀镜立刻不动声色地将壮汉挡住:「今日此事,便是你那好侄子惹出来的祸端,你们看如何办吧。」 此时此刻,环视周围,整个重熠楼上下已是热闹得不得了,仔细听来,几乎都是声讨王氏平日作风,王清定在原地脸色阴沉,尔后勐地将手按在王景后脑勺上,施力喝道:「跪下!」 王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舅舅?!」 「我说跪下!」王清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早就让你低调行事,别到处给我惹事,你个废物!当真以为我是天王老子吗?!」 一边说着,王清手上施力愈发大,王景见自家靠山不得,眼睛便狠狠朝着明怀镜剜去,却又被雷定渊遮得透不出半点,最后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也只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清又斥道:「说。」 王景浑身通红,又羞又急又抖,那声音几乎是像被人拿着刀从嗓子眼里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对不起。」 飞扬跋扈惯了的王氏家主的侄子,被舅舅按着跪在地上给人道歉,这可是死去活来几百回都难得一见的奇景,故而此时酒楼外的人越聚越多,几乎称得上是万人空巷,都想来看看这位王氏公子的丑态。当然,还有一点,更是想来看看,这能让王景下跪的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接下来又会做出怎样大快人心之举动也。 而这位何方神圣本人,明怀镜,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景,抬手轻挥。 酒楼内外众人看着这个动作,心中不免期待—— 明怀镜道:「罢了,就这样吧。」 众人:「?」 然而明怀镜也不再说什么,侧头去询问雷定渊和老九的意见,见这二位都没什么表示,便再也不回头看一眼,拂袖而去。 便是去找着酒楼老闆赔钱去了,毕竟,之前那出金蛇狂舞,也是损坏了些东西,酒楼外皆是唏嘘不满之声,但明怀镜也不再理会,找到老闆后,仔仔细细算了这笔帐,便让老九支钱去了。 方才老闆看外面形式不妙,悄悄躲进了酒楼厨房,此时见明怀镜支了钱,脸色总算是好了些,见三人慾走,踌躇一番后多说了一句:「几位公子,看你们气质不凡,应该是不怕这个,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 明怀镜停下脚步:「请讲。」 老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了一番,才缩回脖子道:「我们这儿的人都有点怕王氏,不仅是因为王景——哎呦,要是只有王景就好了,问题在于他那个舅舅,王清,他可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我们这里有个故事,」老闆说到这里,竟然打了个冷颤,「说王氏刚刚搬过来的时候,有些人不熟悉,不小心触了王氏的霉头,后来某一天,就传出了那些人都不见了的消息,你猜后来,是在哪里发现这些人的?」 明怀镜道:「......树林里?」 老闆惊恐道:「王氏哪里会这么好心!后来是有人想去王氏里做客卿,进去的时候好好的,出来的时候人跟疯了似的,一问,才知道他在里面看见王氏用的桌椅板凳上覆的皮,全都是人皮!上面还有之前失踪了的人的胎记!后来那人没多久疯了,估计是被吓的,我们当地的就再也不敢多说王氏半句了......」 这故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别说明怀镜雷定渊,饶是老九这样活了将近五百年的神仙听了都紧蹙眉头,问道:「若真是如此,王氏行事如此诡异残忍,不怕有冤魂邪祟回来报復吗?」 老闆无奈啧道:「怪就怪在这里,王氏还真的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么蛾子。不过我听说,他们仗着自己家里有一面旗子,叫,叫什么幡......哦!降神幡!说是有了这个幡,便有天界正神护体,邪魔不侵,要我说,他们作孽都作了这么多,神仙怎么可能会保佑他们?」 第192页 在凡间普通老百姓看来,作恶便不会有福气,这样的逻辑才是对的,可明怀镜三人听了之后,神情却逐渐凝重起来。 明怀镜看向雷定渊,道:「老闆,请问这王氏供奉的可是承灵真君?这降神幡上,刻的又是哪一尊神?」 在李氏灭了满门后,鬼祟作乱,这一片供奉的神仙没多久便从土地变作了承灵,故而重熠也逐渐划分作的八千明极在凡间的地界,可若王氏这样的世家供奉的是承灵,那...... 谁知,老闆听了此话直摇头摆手:「不是!我们供的是承灵真君,但那王氏是外地来的,供的也是外地神,叫礼祭仙君。」 此话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没想到,这飞扬跋扈的王氏,供奉的竟是温和有礼的礼祭仙君,仇恩! 修仙世家在人间往往会引导一大片地方所供奉的神仙,就像之前李氏引导的土地神,世家行事端正,百姓便自然会更加尊重其所供之神;世家作风不端,这神仙的香火自然而然就衰败了下去。 老闆并没注意三人的态度,最后又道:「总之,你们机灵着点,也少跟他们起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怀镜认真作揖道了谢,揣着心事便要出酒楼外了。 他道:「我们这次回去,需得提醒一下礼祭仙君这件事。」 然而,还没等几人踏出酒楼外,王清又迎面走了过来,却不像来找事的,而是对三人端端正正作了一揖。 接着,明怀镜耳边一凉。 「小公子,我们有缘再见吶。」王清低声道。 第118章 黄粱仙·五十六 一切都快得像错觉,明怀镜瞬间抽身,然而王清已经恢復了之前那般温和有礼的样貌,端着手,笑眯眯地道了个口型:「再,见。」 老九和雷定渊此时已经踏出门外,见明怀镜还在楼中,老九远远喊道:「小——咳,明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来了。」明怀镜一边回答,一边冷冷看了王清一眼,转身离去。 此时天色将晚,明怀镜与雷定渊此行下凡本就来除祟的,老九低头掐指一算,「唉」了一声:「今晚除鬼祟一事,我来不了了,旁的还有其他事,再不去就迟了,小殿下你可千万要跟好雷少主了啊,再出事我可是千万救不了你了。」 明怀镜扭头挥挥手,雷定渊沉稳颔首:「放心。」 大可放心!自从万泽峰后,明怀镜就再也没受过一点伤,不受一丝累,按照某些爱嚼舌根的神仙的说法,雷定渊护他如同护着养在家中的妻室,还是弱柳扶风,不谙世事的那种—— 深夜,明怀镜眼睛亮若星辰,身形灵活,鬼魅般穿行在众多鬼祟中,道:「谢安!」 只听噗噗数声闷响,鬼祟在谢安凌厉的攻势中应声倒下,魂飞魄散。 弱柳扶风。 不谙世事。 明怀镜潇洒转身,发瀑轻飘,脚下还有星星点点的法力和尘埃四散而去,矮身整理衣摆时顺手抄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头也不回就朝雷定渊的身后扔去。 随着逐渐衰弱下去的惊恐嘶鸣,最后一只鬼祟也倒在了明怀镜的拈叶飞花之下。 明怀镜回头一瞧,十分满意,拍着手朝雷定渊走了过来:「如何,雷少主,凡间多有英雄救美的话本,我这应该也不赖吧?」 雷定渊嘴角含笑,点点头。 「嗯,既然如此——」明怀镜低头假意思索,「这位俊俏的公子,准备怎样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呢?」 「随你。」 明怀镜满意地点点头:「按照凡人的规矩,大多是要以身相许的,不过嘛,今日我就不为难你了。」 月光落下,如轻纱般拢在雷定渊半侧面庞上,平日里俊俏到有些凌厉与不近人情的神色,在微风轻抚下,也变得朦朦胧胧,柔和可亲起来。 明怀镜一直盯着雷定渊看,就是想观察他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反应,却不知不觉看入神了,可谁知说到这里时,雷定渊眉峰微微一动,明怀镜内心轻颤,竟从其中看出了些失望和委屈的意味。 天地良心,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觉得雷定渊的神情雷打不动,明怀镜勐地回过神,心说自己肯定是眼花了,一边赶紧咳嗽了两声:「我......我不为难你了,你给我买串糖葫芦就行,然后,然后我们就赶紧回天界吧。」 说罢,明怀镜也不再看雷定渊,说不清是不敢还是别的什么,总而言之,转身就走,然后抚了抚胸口,躁动不安的心跳声吵得他耳朵疼,脸上更是红得不能见人。 明怀镜悄悄侧头瞥了一眼——雷定渊跟上来了,但是似乎没发现他的异样。 他又将目光慢慢收回来,快步融入这夜色之中。 .. 明怀镜举着两串糖葫芦落在天界降神台时,估了估时辰,天界大约过去两炷香,不由舒了口气,才这么点时间,应该是不会被父皇母后发现的。 因此,明怀镜继续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拽着雷定渊,一路上闲庭信步,谈天侃地。 直到迎面碰上了仇恩。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纵使明怀镜之前听过再多关于仇恩的奇人异事,也对这位年轻有为的礼祭仙君印象不多,故而当仇恩对着明怀镜打招唿道「小殿下」时,明怀镜竟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此时的仇恩,已经跟当初来八千明极跟在药王真君身后的仇恩完全不一样了:从前的仇恩,衣着朴素简单,甚至连头髮也只是草草绑了个发尾,而如今他身着羽衣,发冠高束,神气非常,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神修,已然是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礼祭仙君」。 第193页 唯有从前用来绑发尾的那一块蝙蝠红玉吊坠,依旧束在发冠之上。 仇恩又道:「小殿下?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明怀镜连忙否认:「不是,抱歉,我方才走神了,礼祭仙君这是上哪里去?」 「噢,灶王仙君不久前在其地界得了一宝物,正邀我去一同鑑赏,」仇恩有些担忧地看着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位真的没事吗?我那里还有些药,若是嫌弃,我还可以引你们去药王真君那处看看。」 明怀镜道:「何来嫌弃一说!只是真的不必了,只是方才除祟归来,有些累,休息一会就好了。」 说罢,仇恩轻轻一笑,便让出了侧边一条道,却见明怀镜迟迟不走,心中瞭然:「小殿下和雷少主,是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明怀镜颔首,仇恩便挥了挥手,示意后面的神修退去远处,但却还剩几名身着兜帽长衫的人不动。 仇恩解释道:「这是我家族长老,不用迴避。」 闻言,明怀镜作了一揖:「礼祭仙君,本来此事并不算什么大事,但还是要让你知道比较好——人间有一供奉你的修仙世家,家主名为王清,其家族作风颇有不端,当地百姓怒不敢言,你若是得空,可以託梦或是显灵与之,警醒束缚他们的行为,否则无论是对凡人还是对礼祭,都不是什么好事。」 仇恩看样子明显不知还有这一出,肃然道:「竟有此事?近日礼祭事务繁多,疏忽了凡间,多谢小殿下提醒。」 「依老身看,不必如此慌张。」 正说着,其中一白须髯髯的长衫老者上前缓缓道:「凡事都有其规律,顺其自然才好,那王氏身为人身时作恶多端,死后功德有损,便自会投去畜生道,至于其他凡人,不去理会王氏,做好自己的事,也自会走向自己的道路。」 明怀镜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不紧不慢道:「虽是如此,但依您所说,如今已经眼见恶行,明明有力阻拦却依旧不管不顾,是否也是同那王氏一样做了恶人,有损功德?而其他人受了欺负却要忍气吞声,是否也是对自己的不善呢?」 「你!」老者甩着袖子,顿时就被气得吹鬍子瞪眼,「你这毛头小子懂什么?如今我礼祭一族已经得了紫金大帝庇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再担惊受怕,那一家两家的凡人香火,对礼祭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明怀镜默默听着,也懒得再纠缠此事:「怀镜并非有意顶撞您,只是说出内心所想;也绝非要强迫礼祭仙君做什么,只是说出事实,至于之后如何,便全看礼祭仙君自己。」 末了,又道:「就是这样,礼祭仙君,我们先走了。」 说来也巧,明怀镜和雷定渊正要离开之时,却看见远处正朝此处走来两个人影,明怀镜定睛一看,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拔腿就要跑,然而那声音更快:「阿镜,阿渊。」 明怀镜仰头闭眼,随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母后,怎么这么巧,我和阿渊正从藏书阁出来呢,就碰见你们啦,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但也完全不妨碍明怀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瞎话,雷定渊侧头看了他一眼,上前道:「天帝天后。」 仇恩见状,一下就知道他们之间有话要说,便自行退下了。 雷浥尘笑道:「行了,别装了,你们那副样子我们还看不出来?下次去凡间除祟之后先把自己身上洗干净,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 明怀镜见此招不通便立刻认错:「父皇母后,是我——」 但同时同刻,雷定渊也忙道:「是我——」 这样一来,两人都闭上了嘴,尴尬在原地,明还真目光在两人身上来迴转了两圈,最后无奈地嘆了口气:「罢了,我和你母后这次来,是有其他事找你们,阿渊在这里正好,你们现在俩回去换身衣服,我们在这里等。」 明怀镜道:「然后呢?」 明还真拂袖背过身:「然后,随我们去凡间一趟。」 .. 待到明怀镜再次脚踏实地,才生出些实感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父皇母后了。 环顾四周,满眼苍翠,皆是漫山遍野高耸的竹林,低头一看,唯独这片是空出来的一小块平地。 明怀镜有些不解,瞧了瞧雷定渊,明白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再看明还真和雷浥尘,而这二人也并不多说什么,而是往前走了十来步,然后双双捏决,剎那间,整座山头的金色禁制铺天盖地显现而来,如同苍穹一般,将此地牢牢保护了起来。 明怀镜对此举更加疑惑不解,下一刻就见雷浥尘提剑上前,果断朝二人奔袭而来,战神的肃杀之气直冲天际,还没等他反应,雷定渊就立刻闪身挡在他身前,可饶是如此雷浥尘的脚步也依旧不停,剑尖雷电般划过,明怀镜脑中一片空白,瞳孔放大,道:「母后!——」 唰! 鲜血四溅。 第119章 黄粱仙·五十七 「好了,睁开眼睛。」 雷浥尘的声音在两人面前不远处响起,明怀镜睁开眼睛,只觉得手臂处一阵刺痛,低头去看才发现那里有一条细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渗血,而雷定渊也是如此。 两人的血液此时被雷浥尘的念生剑尖挑起,分别凝作两团血珠,静静飘浮在空中。 明怀镜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那两团血珠,血珠轻微颤动,亲昵地蹭了蹭明怀镜的手心,尔后,唰地向天穹的禁制飞去! 第194页 血色自禁制中心为起点,逐渐往两边扩撒,而禁制中的金色咒文几乎与之同时浮现,在血珠彻底在禁制中消散融合后,也平息了下去。 雷浥尘摸了摸明怀镜的头:「好了,你们俩,现在跟紧我和你父皇。」 明怀镜问:「去哪里?」 雷浥尘道:「竹林里去。」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原地说话的雷浥尘已经不见踪影,明还真只比她多停留了一瞬,似乎是怕明怀镜和雷定渊跟不上,但很快也闪身进入了苍翠的竹林。 这下多的也已经来不及反应,明怀镜连忙召出谢安笔同雷定渊一道追赶,在竹林间左拐右弯,中途有好几次都差点跟丢,却又被明还真留下的记号引向前方。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两人正绕着弯飞快往前赶路,经由一条小溪上方经过时,明怀镜突感眼前勐然一亮,周身暖流涌动,下意识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古朴雅致的庭院,父皇母后看上去是早就到了,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二人齐齐落地,明怀镜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方才是过了一层禁制,这整个庭院,都被裹在两层禁制中。 明还真转身推开了庭院竹门,竹门发出「吱呀」一声:「这个地方,现在已经认得你们两个了,你们随时都可以来。没有经过不问世同意的人,是进不来,也看不见它的。」 「不问世?那不是茶的名字吗?」明怀镜问。 「是啊,但我觉得这名字甚好,」庭院中有几张石凳,明还真随便挑了一把坐下,「我懒得再取新名字了,索性沿用了下来,怎么,不喜欢?」 这里的风景实在好,庭院里到处都是花,明怀镜身后是住所,身前是竹林,他新奇劲儿上来,正在矮身看停在花上的蝴蝶,闻言摆手:「怎么可能,很好,很不错!」 明还真笑笑,又问雷定渊:「阿渊,你以为如何?」 雷定渊看着这一切,似乎仍然有些不解,闻言点头道:「这里很好。」 两个孩子都喜欢,明还真缓缓吐出一口气,与雷浥尘两两对视,神情才放松了些,明怀镜不经意间瞥到这一变化,道:「父皇母后,今日为何要带我们来这里?」 「来吃饭的,」雷浥尘也坐了下来,手肘往明还真腰间捣了捣,「我们之间很久没见过了,正巧碰见今日得空。明还真,你去端菜。」 雷定渊起身道:「我来帮忙。」 凡间天色将晚,竹林里的蝉鸣鸟叫声愈发热闹起来,但隔着一层禁制,这些声音又似乎是与世隔绝,听不真切。 一时间,庭院里只余明怀镜和雷浥尘两人,又都不说话,只是这样相顾无言地干坐着,明怀镜便莫名觉得有些尴尬,正要起身,雷浥尘却终于叫住了他:「阿镜。」 明怀镜乖乖坐了回去。 雷浥尘再想摸摸明怀镜的头,却被明怀镜微微往后一仰,躲了开去:「母后,我已经不小啦。」 雷浥尘有一瞬间短暂的失神,随即还是将手收了回去,嘆了口气:「阿镜啊。」 这一下,明怀镜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别扭,在他眼中,父皇母后永远都是一副杀伐果断的样子,不由蹙眉道:「母后,你和父皇今天都有些奇怪,如果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妨讲与阿镜听。」 但雷浥尘听了,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之后就再不说些什么,连称唿和嘆气也没有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庭院的灯逐次亮起,明还真和雷定渊将菜一盘盘摆上,四个人便围坐在一起,默默吃了起来。 说实话,这种感觉其实有些诡异,明还真和雷浥尘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天下各处奔走忙得脚不沾地,而现如今竟然肯腾出时间带着明怀镜和雷定渊来凡间,自己做饭吃,又偏偏没什么问候和关心,与其说是雅兴,明怀镜心中觉得,不如说是他们有未尽之言。 饭只草草吃了几口,明怀镜便忍不住了:「父皇母后,你们要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明还真顿了顿,随后放下碗筷,道:「这个地方,是我很早以前来人间时就选好的,你和阿渊以后要是有哪天想休息了,觉得累了,就可以来这里住下,不问世有我和你母后亲手设下的禁制,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们,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 明怀镜蹙眉问道:「那你们呢?」 雷浥尘道:「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 「神仙界最近有些动盪,我们要去看看。」 其实这句话听来不过泛泛,从前明怀镜和雷浥尘也总是为这样的事情四处奔波,但明怀镜今日不知怎的就冒出来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快,」雷浥尘丝毫没有迟疑,「你只要和阿渊好好在一起就好,若是遇到一些自己处理不了的事,就去找你颜叔叔和八千明极,空明泽亦可,我们很快就回来。」 这话已经瞒不了什么了,雷定渊也听得出来天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此时脸色沉沉,明还真抬头看了天色,起身转而向雷定渊招手:「阿渊,你过来,我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明怀镜想要跟上去,却被雷浥尘拦下了。 两人一直走到庭院门口,明还真挥手设下禁制,只问了一句话:「阿渊,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们让你保证过什么吗?」 雷定渊默默颔首,半跪在地,神色肃然:「誓死追随小殿下。」 第195页 在明怀镜看来,父皇和雷定渊只是一直站在那里说话,等到禁制撤下,明还真也不过来,而是站在竹门处朝雷浥尘伸出手。 雷浥尘轻笑了一声,朝明还真走去。 明怀镜都有些分不清那是笑还是嘆息。 明还真和雷浥尘先行离去,明怀镜在庭院里呆愣愣地坐了一会,也与雷定渊回了天界,再问老九,他们果然不在这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四大神族地界边缘处依旧有人把守,不让明怀镜出去,但区区几个神修哪里拦得住他,光是紫金宝殿的藏书阁,明怀镜就已经偷偷来回过不知多少次了。 天界藏书阁,共一万七千八百二十卷经书,明怀镜早就把其中自己喜欢的翻了成百上千遍,直到能背得滚瓜烂熟,看无可看了,又捡起了其中不喜欢的慢慢看。 其实明怀镜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想看看藏书阁中关于司命这一神职本身的记载,他非常想知道,如今的司命真君江风,究竟是如何在出关之后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种程度,与天帝抗衡的。 在这期间,明怀镜多次尝试潜行进入江风的地界,但最后他发现,那里已经整个都被禁制保护了起来,只有江风亲自承认过的人才可以进出,比起三昧塔有过之而无不及。 潜行调查这条路无果,明怀镜只得先从藏书阁的文字下手。 自从明还真和雷浥尘走了之后,明怀镜总是心神不宁,现在坐在藏书阁看着看着,便又开始闭着眼神游天外,想起了人间的不问世。 那天晚上的每一句话都在明怀镜的脑子内过了千百遍,他甚至能想像到蝉鸣鸟啼,溪水潺潺的若即若离,但渐渐的,有一句话,开始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若是遇到一些自己处理不了的事,就去找八千明极或者空明泽。」 明怀镜睁开了眼睛。 父皇母后说话没有「差不多」的习惯,尤其是重要严肃的事,若非情况特殊,一定会给出非常精准的答案。 明怀镜仔细一想,越发觉得不对。 他一开始一直以为,不问世一夜,只是父皇母后来同自己告别,但现在想来,却似乎并非如此,他们早就在明里暗里传递消息了。 四大神族里,聚泉殿去哪了? 于是,明怀镜翻身坐起,又想到了很久之前,他们为了证明池砚良清白,在聚泉殿里与方华起了冲突的那件事。 方华的性子非常张扬,但似乎自从那件事之后,方华的身影就极少再出现在明怀镜等人的面前了。 明怀镜想来,自己本来也不在意方华,吵完架后随方华如何,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可方华一向以和明怀镜对着干为人生目标,怎么可能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想着,藏书阁上方,殿门「砰」一声巨响,有人脚步匆匆闯入了紫金宝殿,明怀镜眼神瞬间凌厉,道:「谁?!」 「小殿下!小殿下——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明怀镜语气缓和了些许:「老九?你怎么来了?」 老九轻车熟路打开藏书阁的暗门,急得就差连滚带爬了,明怀镜连忙施法将他托到面前,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然而直到这时,明怀镜才看清老九的面容,不是着急,而是血色尽失:「小殿下,雷少主已经在往这边赶了,此事还没有传至整个神仙界,你听我说——」 「负责人间西北地界的神仙突发躁动,天帝天后不久前前去镇压,但现在,他们二位的魂灯,皆有不稳之势了。」 明怀镜整个人的血色「唰」一下褪尽,脑中却瞬间变得清明非常,他一字一句问道:「......负责掌管人间西北地界的神仙,是谁?」 老九的神色已经难看至极:「聚泉殿货泉真君,方念长。」 第120章 黄粱仙·五十八 明怀镜迅速往藏书阁外走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魂灯一事是银索真君昨日发现的,当时还有轮值守班的神修在场,」老九手心有些出汗,「聚泉殿一事很有可能是早有预谋。」 明怀镜此时已经觉得有些头痛,心说聚泉殿规模如此之大的神族有异动,怎么可能会丝毫不为人所知?但事已至此,关心这些事已经没有意义,明怀镜沉声道:「立刻下令,凡是知道魂灯一事的神修无论用什么方法,即刻封口,决不能让更多人知道此事。」 然而话音刚落,还没等二人踏出藏书阁,就听见自外殿传来的轰轰烈烈的人潮吵闹之声,紧接着便见雷定渊从天而降,看来是刚从凡间除祟归来,都还没来得及洗净身上的污血,落地就道:「阿镜,飞升道重开了。」 明怀镜脚步一顿,心中惊诧不已,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飞升道重开」所代表的信号究竟意味着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糟了。」 所谓飞升道,顾名思义,便是联通凡间与神仙界的飞升道路,往常的天界的飞升时间基本与凡间甲子轮迴齐平,且飞升必然会经由天帝天后的法力授印,然而自从司命江风出关,飞升道便已经许久未开,此时飞升道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开启,那便等于昭告整个神仙界,要变天了。 方才紫金宝殿外面的吵闹声也由此而来,只要得知了这个消息的神仙,无一不是往飞升道而去,明怀镜三人匆匆跟上,一路上便见各色神情,讶异,兴奋,激动,怀疑,无数窃窃私语与高谈阔论在明怀镜耳边炸开,然而在此时的明怀镜听来仿佛都隔着重重山,只因他现在正在对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第196页 江风之前与土地联合,宁愿做出屠人满门的事也绝不愿凡间修仙世家飞升,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土地想要永远占着神仙之位,但如今飞升道重开却又是为何? 江风此人,性情多变狡诈,好事也能做成坏事,坏事也能道作好事,颠倒是非黑白之功力无人能出其右,之前高调出关后又突然再次沉寂,做事毫无逻辑可言,明怀镜心中已经笃信聚泉殿一事与江风脱不了干系,那么重开飞升道,就是江风想要将这个消息昭告众神吗? 正想着,明怀镜便已经无知无觉地飞了好长一段路途,飞升道正在万泽峰背面,设了禁制只能步行上山,此时各类天神鬼神齐聚于此,大多正在往上面赶,明怀镜一行人挑了个僻静些的地方落下,还没站稳,耳边就传来了叽喳的讨论之声,但这众多声音里,明怀镜却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不和谐。 那是半山腰上传来的疯癫大叫,只是站在山脚听来,就觉得能够发出这样惨叫的人当是已经崩溃至极,哀泣与怒骂不绝于耳,竟让人有些心声惧骇。 明怀镜定了定心神,一路顺着万泽峰而上,期间忽略了不少神仙投来的或轻或重的奇怪目光,而离那哭声越来越近,与此同时,四周对那哭声的讨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唉,可怜啊,简直是无妄之灾,要是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变成这个样子,肯定也疯了。」 「那也没办法,谁让他运气不好,天界本来位置就不够了,下面有人要上来,那就必定有神仙要让出位置来,没轮到你就偷着乐吧,看看就得啦。」 「不过我觉得也不算冤啊,飞升道在天帝天后出征的时候重开了,谁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仇恩之前跟天帝走得这么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听到这里,明怀镜心中一震,暗道:「仇恩?!」 而这时,不知旁的是哪个神仙,突然远远道了一声:「小殿下!你怎么也来了?」 话音未落,那哭喊声便倏地停止,尔后勐然爆发出更加剧烈和尖锐的叫喊,朝着明怀镜一行人直冲而来,听来却似乎多了些希望与渴求,明怀镜面前的神仙纷纷惊慌不已地让开一条道路,下一刻,明怀镜便看见一团套着脏兮兮的白衣的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到了他的脚下,伸出一双血肉模煳的手勐然抓住他的脚踝,惨叫道:「明怀镜!不,不不不不不,小殿下,小殿下!!救救我,我求求你救救我!!!」 这一下,原本偏僻安静的小道山路上聚集起来了更多神仙,皆是神色各异地看着这一幕,雷定渊和老九上前挡住二人,又见雷定渊眼神冷若寒冰,不善道:「退下。」 说来奇怪,照理来讲这么多神仙不该怕他一个,可偏偏就是雷定渊道出这二字之后,周遭的神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又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明怀镜已经无暇顾及周围的反应,连忙伸手将那团脏兮兮的人影扶起,道:「礼祭仙君?仇恩,仇恩?你是仇恩吗?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我们好好说,好不好?」 听到「礼祭仙君」四个字,那人影浑身巨颤,但也能勉强听得懂人话,所以缓缓抬起头来,明怀镜早就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此一见,依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的确就是仇恩,但也完全不像是仇恩了,他的额头满是或凝固或还在流淌的鲜热的血迹,伤口里嵌满了砂石碎屑,当是自己在山体上撞出来的;脸上布满扣抓出来的血痕,甚至还能见到指甲缝里残留的肉丝;眼睛更是红肿不堪,甚至已经在淌血,原本高高束起的发冠被毁了一半,正松松垮垮地挂在腰带突出的地方,衣衫不整凌乱不堪,若是将他往大街上一丢,不似神仙,反倒活像个满嘴妄言的乞丐。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仇恩神经质地重复着,抖着手死死扣着明怀镜的脚踝,明怀镜越要让他站起来,他就扣得越紧,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怀镜看他这样,便索性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也许是仇恩现在的模样实在太过骇人,老九紧张道:「小殿下!」 明怀镜轻挥了下手示意没问题,尔后声音放得更轻:「不是什么?」 仇恩瞪着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不是,我不是礼祭仙君了。」 「我不是礼祭仙君了,哈哈哈哈哈,」仇恩突然笑起来,「我的神职被革了,神位也没有了,没有礼祭一族了,不对,有礼祭,有礼祭,哈哈哈哈哈!不是我,我不是,有礼祭,我现在是废物,礼祭不是废物,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可明怀镜心中惊骇已经溢于面上,神仙风头正盛之时被削去神职神位,其严重程度就差一脚把他踹下去当个凡人了,但现在若是去问仇恩飞升道一事只会更加刺激他,于是只得对老九道:「老九,能否请你带仇恩回金明殿中?不要再让任何人见,我和阿渊去看看情况,之后回来再问。」 老九正要应下,仇恩就死命扑倒抱住明怀镜的小腿:「不不不不,我求你小殿下,我求你,天帝天后死了,没人能救得了我,只有你能救我,小殿下,你会成为新天帝对不对?只有你能救我,别让我走,我当牛做马都可以,别赶我走!」 明怀镜完全没想到仇恩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中顿时就生了些闷气上来,严肃道:「仇恩,你听好了,父皇母后没有死,他们还会回来,我也没有要赶你走,你好好跟老九回去,他会照顾好你。」 第197页 说罢,明怀镜直起身子往后退,雷定渊唰然亮出冥芳剑,逼得仇恩放了手,二人便头也不回地往飞升道赶去。 四周围观的神仙见此一幕便如潮水般譁然退散,然而传自两人耳边的不堪之语却越来越多,明怀镜闭眼努力不去听,随即,突感手上覆来一阵温热。 明怀镜扭头一看,是雷定渊握了握自己的手,道:「我在这里。」 轰! 整个万泽峰轰隆巨响,飞升道大开。 众神齐齐朝那处望去,只见层层云雾散尽之后,终于从中显现出一行人的身影,过了一会,其中一道人影微微一动。 「哎呀——这天界就是不一样啊,味道闻着都叫人神清气爽!」 「闭嘴!」另外一道声音低声怒斥道,「之前在凡间也就算了,在天界你给我收敛点,不要再口无遮拦!」 这声音听来,十分让明怀镜熟悉,却不是对其印象好的那种耳熟,因为此时此刻,明怀镜的脸色已经黑到了底,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道声音,让他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 紧接着,这声音的主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立刻换了一副语气,恭恭敬敬道:「各位——啊,各位神仙好,我们自凡间修仙世家王氏飞升而来,在下......」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在下王清,如今继任天界礼祭仙君一职,还请各位多多照拂。」 第121章 黄粱仙·五十九 王清规规矩矩端着手打了招唿,众神虽对凡人飞升一事多有讶异与不满,但也都笑容满面凑了上去:「恭喜恭喜,不必拘礼。」「礼祭仙君能在此时飞升,想必在人间时必定是大有作为之人吶!」 明怀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冷眼看着这一切,四周人潮皆朝王清那处涌动,只有明怀镜与雷定渊二人依旧定立在原地。 二人站在那里,实在太过显眼,不多时,明怀镜便看见王清一一道谢后转过身来,神色阴沉后又迅速转为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慢慢悠悠朝两人走来,此时众神立刻对此状心领神会,皆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过了一会,明怀镜几人周围便腾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 明怀镜默默的不说话,王景倒是憋不住了,身上的骄傲神气已然掩盖不住,大摇大摆道:「哟,这不是那谁吗!」 王清也不阻拦,余光瞥了眼四周情况,看着似乎非常正经敬重,但嘴角却隐着微不可查的笑意:「小殿下,雷少主,久闻大名。我早就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后来那句话,王清刻意压低了声音,明怀镜听了半句话不说,皮笑肉不笑地往后拉开距离,王景见状似乎十分受用,大迈一步就要贴着明怀镜鼻尖而来,旁的有神仙原本还笑嘻嘻地看戏,一见王景如此做派就变了脸色,忙道:「且慢——」 噌! 「慢」这个字还未说出口,冥芳剑就已经唿啸着紧贴王景睫毛自下而上擦过,在场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动作,王景更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后领突然一阵大力,随即整个人向后腾空,狠狠摔了一个跟斗。 王景四脚朝天仰躺了好一会,才慢慢回过味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手脚并用爬起来就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却一下被人捂住了嘴,他又惊又怒,侧头一看,却是王清。 王清也没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明怀镜的方向,然而却丝毫没有笑意了,王景颇为不耐烦,顺着自家舅舅的眼神看去,就见明怀镜与雷定渊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直到这时,他才勐然反应过来,不知何时,周围如同沙砾摩挲般细碎的吵嚷讨论声,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那人一袭粉袍,手持摺扇,轻轻一搭便挡住了雷定渊的冥芳剑,随即便听得明怀镜道:「颜叔叔!」 颜寻空淡淡「嗯」了一声以作回应,神色晦暗不明令人难以捉摸,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便转过头去,凛然道:「如此口无遮拦,冥芳剑方才已经足够削去你半个脑袋。」 颜寻空平日里向来不爱露面,大多数时候都闭关在自己所辖人间西南方地界的渡霞山里,对外说话也素来无波无澜,可今天这句话却是十足的呵斥,甚至带上了些不耐烦。 就算再愚钝的人,见到周遭众神这种反应,也明白过来颜寻空的地位非同一般,更清楚他的态度究竟如何,于是王清见状连忙按着王景的头就要开口,却被颜寻空轻飘飘一眼搪塞了回去。 纵然心中有百般不服气,王清也不敢再说话了。 颜寻空收回目光,背手传声道:「新神才入位便这般挑衅,你们就在一旁看着吗?若是当真如此清闲,不如也将你们的神位神职一道革去,人间的故事可要有趣得多。」 话音刚落,便有神仙试图往后隐入人群中,然而此时飞升道突然灵气大盛,众人未见其面先闻其声:「银索真君,怎么能这样说呢?飞升道如今大开,大家当然是要来道贺的呀。」 明怀镜一听这声音就紧蹙眉头,果不其然,江风自远处款步而来,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道:「没想到今日这边竟然如此热闹,看来这飞升道重开,真是好大的阵仗。」 江风踏入人群的瞬间,王清王景一众眼睛便亮了起来,起身便迫不及待跑去他身后站着,小心翼翼道:「司命真君。」 「好久不见,王清,」江风语气和缓,一字一句,「如今应当叫你,礼祭仙君。」 第198页 明怀镜看着江风的脸,已经十分想要不管不顾地动手,但看见颜寻空背手站在他们身前,又忍了下来。 颜寻空的手半拢在袖子里,正在朝明怀镜和雷定渊二人打手势,意思是:情况有变,立于原地,不要出头。 而此时,原本还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的神仙们,在不知不觉间,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分作了两端,一方是明怀镜,另一方却是江风。 起初两边看来似乎都差不多,可渐渐的,开始有神仙腾挪位置,起初是一个两个,再后来是三个四个,到最后,江风身后已经有了乌泱泱一大片神仙,而明怀镜身后,却只有寥寥数人了。 第122章 黄粱仙·六十 此时此刻,明怀镜就算不回头看,也知道自己当下是何处境,更遑论与江风站在一道的众神仙,皆是端手垂眸,窃窃私语,等着看这齣好戏。 明怀镜冷眼看着这群人,脸色愈发阴沉,忽而,他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可笑了起来。 到今天,明怀镜终于完全知道为什么父皇母后会到现在这种境地,为什么聚泉殿会突然发难,而整个天界上下几乎没有透出一点风声,以及为什么,江风会如此气定神闲。 八千明极校场之后,明怀镜就知道江风闭关期间将司命簿与他融合一事,势必会引起天界动盪,却没想到江风会如此急不可耐。 对面的王清正在得意洋洋地朝着明怀镜叫嚷着什么,但明怀镜充耳不闻,心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 他心道:「虽然天界势力盘根错节是常态,但在父皇的治理下众仙家之间已有千年相安无事,可如今只过了短短几年,江风究竟是用的什么方法,将众仙家拉拢的?」 「小殿下,你一直站在那里不说话,不会是吓傻了吧?」 明怀镜慢慢回神,视线逐渐聚焦到眼前,方才说话的正是对面的王景,此人有了司命真君撑腰,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小殿下」三个字故意狠咬,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虽说方才有颜叔叔特意提醒不要轻举妄动,但天地良心,明怀镜自认对上王氏从来没有故意挑衅,反倒是王景这厮每每都跟发癫似的先来找茬,对于这种人,明怀镜压根就没想过忍气吞声,再一看颜万泽,是负手而立,仙风道骨,身形却微不可查地往旁一撤,正好让明怀镜可以完全看见王景。 明怀镜心下瞬间瞭然,于是故作高深地沉默了一阵,喉间轻哼,似笑非笑道:「王景,有一件事,我方才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想来,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早在凡间,王景就切身领会到明怀镜和他身边那个一身黑衣的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虽说厌恶,却有惧怕,故而明怀镜这样一说,王景便下意识问道:「什么?」 二字一出王景就后悔了,但还没等他再次把架子端起来,明怀镜便不急不缓地开了口:「飞升道云风都锋利若刃,适才你从飞升道上来的时候,衣服后面......下面......唉,衣冠不整,实在是让人不认细看啊。」 王景的表情一滞,脸皮连带着脖子就像刚从开水里滚了一圈,他捂着屁股探头去看,登时大怒道:「明怀镜!你放什么屁?!」 明怀镜抱臂,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没关系,没关系,我理解,飞升道的风锋利得很,不怪你,是你法力太弱了。」 「太弱了」三个字,明怀镜说得又重又慢,也丝毫不在意众神「岂有此理!」「成何体统?」之类的论调,冷笑一声便不再理会,直到江风抬手将王景按了下来,道:「行了。」 为这么一点小事,吵什么吵?!吵得人耳朵疼。 江风的声音听着略带冷意,明怀镜眼皮一掀,却见江风依旧带着那般温文尔雅的笑容:「没想到小殿下还有闲心开玩笑,真是好兴致。」 「哪里,」明怀镜面无表情,「我再有兴致,也比不得司命真君背地里四处奔波——拉帮结派啊。」 哗! 语惊四座。 原本,这样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不说出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便也罢了,互相还能维持最后一点面子,但明怀镜把此事往明面上一摆,相当于迎面给众仙家来了一巴掌,于是果不其然,立刻有神仙愤懑道:「小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如此难听!」 这下算是开了个头,越来越多的不满和声讨紧随其后:「不过是随便找了个位置站着而已,怎么能够如此血口喷人!」「胡闹,简直是胡闹!」「小殿下,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怎能这样对你的长辈?」 到后来,终于有人索性连「小殿下」也不称唿了,直接道:「明怀镜,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们?!」 这些声音乱七八糟地挤成一团,可明怀镜心中却出奇的平静无澜,正要开口堵回去,却不曾想雷定渊先嗤笑出声,道:「小殿下方才似乎并未说是与谁拉帮结派,也并未说这站位有何不妥。」 明怀镜还没来得及反应,雷定渊又冷声道:「小殿下将你们视作长辈,却也并未见你们真的放在心上,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到了这时,又跑来标榜自己是长辈了吗?」 雷定渊平日里对外人素来话语不多,更别说与人吵架,大家只会觉得他是不是被谁夺舍了,故而众神后知后觉,被呛了一道之后还想再骂回去,却见颜寻空唿吸之间掀起一阵狂风,灵力如波浪般层层散开,将对面众神震得连连后撤。 第199页 然而此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吹越大,很快连明怀镜的眼前也变得模煳,这时,不知是谁吃痛大叫一声:「哎呦!风里有东西!」 明怀镜心道不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能有谁趁乱混进来了,正要伸手去探,却突然被颜寻空半途截住,拢着二人疾走道:「先走,之后再说!」 直到耳边的风声终于停止,那股推着走的力量才消失不见,明怀镜睁开眼,却看见白承之站在不远处,正迎上来:「飞升道和天帝天后的事,几乎传遍了整个神仙界,银索真君叫我来找你们——没被伤到吧?」 明怀镜一愣:「方才那风里的东西......?」 「是静之放的,临时之举,做得粗糙,」白承之点头,一边带着众人迅速向金明殿走去,「那木刺里有微毒,被伤到就会顺着灵力游走使全身麻木,但时间不长,不过现下顾不得这么多了,江风已经彻底摆明立场,你们不能再与他们多纠缠。」 明怀镜一把抓住白承之:「可这样一来,你们岂不是摆明了站队......?」 白承之回过头来:「不要误会,就算你从前救过我,我也不是为了什么义气报恩这种东西,才站在你这边的。」 明怀镜道:「我知道,可如今江风已然得势,估计很快就会有动作,父皇母后......生死不明,我怕我保护不了你们。」 明怀镜的确是在真情实感地担心这个问题,但白承之却十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雷定渊,后者似乎完全不觉得明怀镜说的有什么问题。 白承之疑惑之心大盛,终于问道:「你为什么会想要保护我们?」 「四大神族自神仙界开闢以来,一直都作为天帝一脉的左右护法存在,其中战死灭魂灯之数量数不胜数,何来反被保护一说?」 明怀镜目视前方:「就算是自古以来,也有情理之外,眼下形势混乱,先想办法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白承之好像要把明怀镜盯出个洞,气笑了:「你这话让之前战死的祖辈大能情何以堪?这话谁说我都不觉得奇怪,就你不能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 明怀镜手指轻轻颤动了一瞬,道:「我不是,我就是,只是......」 白承之丝毫不给他留解释的余地:「小殿下,我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旁人对上这种派别之争,只会想方设法操弄人心争权夺势,你却好像巴不得把身边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非要孤身一人踽踽独行,非要做那个孤胆英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手握神器,却只是拿它来杀杀邪祟,要怎么保护?说实话,我有时也的确困惑谢安笔为何会选你。」 白承之也很惊讶自己这次居然能说这么多话,就像一次把从前种种不解不满都一股脑倒了出来,而更让他后知后觉震惊的是,雷定渊也十分罕见的从头到尾没有打断过他一次。 如此不客气的话,换作从前,冥芳剑早就在他面前挽了个来回了。 颜寻空远远行于前,雷定渊跟在后。过了一会,他才拍了拍明怀镜的肩膀,终于开口道:「阿镜,莫要勉强。」 明怀镜彻底沉默了。 见状,白承之嘆了口气:「罢了,是我失言。如今立场与否已经不重要了,神仙界大乱,听说连地府也已经混作一团,对于江风那样的人,就算空明泽主动投诚,也必定会迎来一次大清洗,空明泽不能等来那样的血流成河。」 尽管白承之语速极快,明怀镜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空明泽?」 白承之沉默了一瞬,轻描淡写道:「昨日我父母亲收到消息后,立刻将空明泽门主传位于我,之后就双双闭关了。」 「到了。」白承之在金明殿外停下脚步,「仇恩就在里面。」 明怀镜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却发现颜寻空依旧停在原地,又见颜寻空朝几人挥了挥手,道:「进去吧。」 明怀镜道:「颜叔叔,你不同我们一起吗?」 「不了,把你们送到这里就够了。」颜寻空背手离去,「事发突然,渡霞山还有许多未尽之事需要处理。」 话音刚落,颜寻空便不见踪影,然而还没等几人转身走多远,老九便急匆匆跑出来,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见到明怀镜一行人终于回来,老九立刻便道:「小殿下,仇恩不见了!」 雷定渊反应极快,指尖向上一抬,金乌便直奔殿外而去探查仇恩踪迹,明怀镜这才问:「什么时候不见的?金明殿上下都找过了吗?」 老九答道:「大约在一刻钟之前。他在殿内大哭大闹了很久,后来又不哭了,说累了要喝水,要在这里等你们,后来他睡着了,我便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说完,他自责不已:「都怪我,要是多注意一下——」 明怀镜停下脚步:「不是你的问题,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他。」 「的确,」白承之拍了拍老九的肩膀,「他现在状态不稳,心中焦躁,是没办法待在一个地方不动的,就算这次拦下了,之后他也有无数种方式离开。」 话间,金乌啼鸣声再次响起,与此同时还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众人一道迎上前去,却没想到找来的不是仇恩,而是魂灯殿的神侍,明怀镜经歷了方才在万泽峰上的事,此时心中警铃大作,而那神侍却先作揖道:「在下是银索真君座下弟子,魂灯殿有异,此行特来告知——」 第200页 「仇恩一族的魂灯共一百零五盏,自方才起,已经陆续熄灭将近半数了。」 第123章 黄粱仙·六十一 众人心中大骇,脸色瞬变,老九更是直接惊叫出声:「完了!」 的确完了,何止完了,神仙界不管是飞升的还是承袭的,只要是个神仙都知道仙人之间无法互杀,即便是要斗法也最多只会弄个灵力损耗元气大伤。神仙要死,只有两种途径:其一,邪魔鬼祟侵入灵田,直抵老巢,但神仙灵田天然有一道屏障,这种死法概率就跟一脑袋蹦把人弹死一样小。 大家都想到了这一点,故而,只剩最后一种可能。 但若真是那样,这件事,就太过令人扼腕了。 明怀镜当机立断,转身御剑而去:「快!去煎寿堂!!」 煎寿堂是连地府畜生道的鬼魂都不敢走一遭的地方,专门用来关押犯了大错的神仙,若是听话还好,若是不从,天上地下的皮肉之苦都要翻来覆去受尽,故以其为圆心外方圆百里不见一座居所神殿,因为其中常常传来悽厉惨痛的哭泣求饶声,实在骇人。 但众仙家不敢靠近煎寿堂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一样—— 弃台。 众人御剑飞奔,快到煎寿堂时微微偏了下方向,立刻就看见煎寿堂层层飞檐后被掩藏起来的一座高台,而此时,上面却只站着孤零零一人。 等到几人行近落地,才发现说「站」都勉强了,那人皮肉是还立着,但只是皮肉立着,瘫在石栏上,魂不知飘去了哪里,内里的骨头仿佛是碎成千万片,明明已经痛如刀割,却还要绝望地挤压在血肉里,勉强支撑着一口气。 明怀镜背后全是冷汗,迎风大喊道:「仇恩——!!!」 那人不动。 明怀镜快步走去,又喊:「仇恩!」 仇恩肩膀轻颤了起来。 几人连忙上前,见仇恩全身上下并没有一点损伤,但脸貌惨败如纸,血色褪尽,神色却异常平静,只是眼睛一直直愣愣地往弃台下的雾气盯着,不知在看什么。 明怀镜轻声试探道:「仇恩,你来这里做什么?」 仇恩道:「站着。」 明怀镜道:「这里太危险,我们先离开再说,好不好?」 仇恩道:「不好。」 白承之道:「你的族人呢?」 这时,仇恩的肩膀又颤动了一下。 他答:「受不了,跳了。」 还没等其他人说话,他又道:「成凡人了......也可能是死了。」 魂灯灭尽,当然是死了。 仇恩也不在意周围人怎么答,开始说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弃台有多高啊?以前没跳过,有神仙跳过吗?疼吗?吓人吗?应该是不吓人的吧,我以前听说有重罪神仙被扔下去,之后就没人找到过他了,我从这下去,应该也还能找到他们,再带着他们新建一个府邸,还可以从头再来......」 没人接话,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明怀镜看不下去了,想去拉他,这一下却好像让仇恩彻底清醒了过来,勐一下甩开明怀镜的手臂! 他勐然暴怒道:「闭嘴!!!」 仇恩突然爆发,扑过去死掐上明怀镜的脖子,仿佛用上了最后的、一生的力气,惨叫了起来:「闭嘴!我叫你闭嘴!!!!你为什么非要叫我?啊??我明明看见他们了!!我明明看见他们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为什么!!!」 雷定渊一个手刀就砍上了仇恩的手腕,逼得他松开,随即几人拉着明怀镜立即后撤,方才那一下虽然掐得狠,但时间不长并未伤到他,可仇恩却彻底崩溃了:「我就差一点就能抓住衣袖,就差一点,要不是你叫我!要不是你叫我——!!就因为犹豫了那一下,我犹豫了,你为什么要叫我啊啊啊啊啊——」 仇恩一边胡乱挥舞着双臂,嘴里一边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喊叫,听来骇人非常,白承之皱眉道:「他现在这个状态,怕是要走火入魔,只能先弄晕带回去。」 可话音刚落,仇恩整个亢奋的身体一滞,棺材板似的,硬邦邦倒在了地上。 稍微靠近些,就能听见他嘴里呵呵的抽气声。 忽的,仇恩眼角一闪,凌乱髮丝下的石砖浸湿了一小块。 「......他们全都跳了,我都没办法跟着跳下去,我鼓足勇气,明明就差一点,哈哈,哈哈哈。」 仇恩喃喃道:「他们都去死了,我都没有勇气去死。这就是我,我就是个贱人。」 此时此刻,仇恩已经万念俱灰,但也比刚才那样要好,至少能听人说话了,明怀镜上前蹲在他身边,道:「仇恩,跟我们回去吧。」 仇恩摇摇头:「回哪里去?回不去了。」 明怀镜叫上老九在另一边搀起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走吧。」 仇恩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忽然笑了一声,道:「算了,不走了。」 紧接着,他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使劲一挣,整个人就往弃台石栏边缘倒去! 金乌霎时间尖啸啼鸣,直冲仇恩而去! 就在这时,天界万里天空电闪雷鸣,紫气大盛,自万千雷电之间,云层迅速盘为旋涡,两道刺目白光旋即从中显现,剎那间四周威压竟肉眼可见的泛起涟漪,其势不怒自威—— 这般景象天地间不会再有其他人,明怀镜看也不消看,大喊道:「父皇母后!」 第201页 明还真和雷浥尘才从聚泉殿方向出来,不可能不知道现下已经乱成了什么样,两人刚一落地,明怀镜便急匆匆赶上去,只是还未等到他开口,明还真便抬手打断了他,道:「这里的事,我们已经知晓,先回紫金大殿。」 见明还真二人来,仇恩才逐渐安静不动,可也实在太过安静了,老九侧眼去看,只见仇恩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却死死盯着明还真,直到双目通红充血也依旧如此,不知在想些什么。 煎寿堂目之所及皆是狂风大作,明还真身上的灵力层层向外扩散,像是在故意昭示着什么。几人跟在其后,歪歪斜斜飞了一阵,一路往下看去,天界宫观庙宇竟有不少燃起熊熊烈火,烧了个干净。 天帝天后回归天界的消息传播速度更加惊人,兴许是灵力扩散的原因,等到众人落到紫金大殿时,殿外又聚起了不少仙官神侍,雷浥尘扫了一眼,嗤笑一声,随即挥手将殿门重重合上,一切声响议论都被尽数隔绝在外。 明还真负手背对着仇恩,道:「你想要说什么?就说吧。」 仇恩一愣,尔后短促地笑出声:「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明还真点点头,转过身来道:「抱歉。」 仇恩索性坐在地上:「......算了罢,算了,哈哈哈,我现在的身份,也实在担不起紫金大帝的道歉了,我什么也不是了,礼祭一族已经没有了,全都死完了,你知道吗?」 明还真沉默了一阵,背着光,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尔后他才缓缓开口,又是一句:「抱歉。」 「......」 明怀镜几人站在一旁,预想中激烈的争吵却并没有到来,仇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眼光沉沉,将明还真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站起来掸走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摆手大步离开了。 明还真盯着仇恩的背影,突然又叫了一声:「仇恩。」 仇恩当真停下了脚步,可也没等明还真多说什么,先道:「紫金大帝,您还记得,当初在我的那处小道场里,您说过什么吗?」 「您说,『从今往后,你再遇到什么难处,便来找我』,我一直记到现在。不止是我,还有我的族人,他们一直将您的话奉为圭臬,您又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跳弃台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仇恩气息不停,看样子是在问明还真,却根本不听后者回答,继续道:「他们当中有些人告诉我,叫我不要怪您,您是个好神仙,但有些人又拉着我的袖子,流着泪磕头,叫我一定要报仇。」 「但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我也想死,神职神位都没有了,我的魂灯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您觉得我该去找谁?」 良久,明还真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仇恩将手轻轻搭在殿门上,闻言又笑了笑:「我想活下去。但我已经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神仙,没有许愿,也没有愿望。」 「......倒是还有一个愿望,我想报仇,还想让我的族人活过来。」 他幽幽转过身来,道:「您可以做到吗?」 明还真默默,却是连抱歉也不再说了。 到此,仇恩心中彻底清楚,这个问题无解,就算有法,也做不到了。 他将殿门推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明怀镜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话在这里都显得苍白,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他想起之前因为池砚良,而与土地仙君对峙的那一晚。 从仇恩一族被突然撤去神职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天乏力,明还真与四大神族努力了千年也没能改变这一事实——为什么江风可以在几年时间内迅速纠集同派,而地府也随之大乱,一定有一个共同利益让他们拧做一团。 那么,一群神仙聚在一起,共同利益是什么? 神位。 凡人的飞升途径是死后去往地府统计自己生前在人间的积功累德,每一笔每一画,每一善每一恶,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功德簿上。 可若是功德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改了呢? 于是,明怀镜又想起王氏飞升顶替礼祭一事。 王氏这种人,别说飞升,能再为人都不错了,死后大概率是要进畜生道的,但现在却堂而皇之地飞升成神了,天上的也就罢了,地下的神仙竟然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有问题,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更改功德簿,是地府默许的。 于是,只要大家不说,也对此不闻不问,这神位便可以永永远远坐下去,凡人不知其中秘辛,也没有可以知晓的途径,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所有神仙,便可高枕无忧。 想通了这一层,明怀镜脑中一片清明,终于明白为何父皇母后会突然失势,想要拉拢人心,就要用更丰厚的利益来交换,但以明怀镜对父皇母后的了解,天帝一派,是绝不可能以这种东西做交换的。 况且对于神仙来说,神位,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不知不觉间,明怀镜后背已经泛出一层冷汗,从前种种细节逐渐穿成一条线,正欲继续细想,却被明还真叫了回来:「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阿镜说。」 第124章 黄粱仙·六十二 众人离开,明还真随即挥手设下禁制,金光堪堪将二人笼罩,明怀镜道:「父皇,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九告诉我你与母后的魂灯出了问题,聚泉殿那边现在如何了?」 第202页 明还真却是不答,道:「阿镜,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都要一字一句地听清楚了。」 「其一,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父皇教你的《春日仙》?」 明怀镜有些莫名其妙,但依言点头道:「又向南城凝眸望,天灯游鱼放。春日长,烛火灵香竞芬芳。高堂上,岁岁年年得仙赏。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自灰飞。便是这曲。」 明还真默默听着,听完颔首:「好阿镜,这首曲子,父皇只教给了你一人。什么都可以忘,但你一定要记得这首曲子。」 「为何?」 问到此处,明还真却是斟酌了一番,才道:「......阿镜,若是以后你有机会去往凡间,在凡间听得这首曲子,即是父皇母后死之有疑的信号,便一定要彻查到底。」 这个说法实在太过突然,明怀镜木了一阵,才想起要问为什么,然而明还真却先嘆了口气,又道:「若是......若是觉得查不下去了,或是觉得累了,也可以不用继续,到那时你可能会很难过,你就和阿渊去不问世住着,不会有任何人找到你们。」 说罢,明还真覆手上前,明怀镜觉得双眼忽的暗沉沉,温和有力的灵力顺着遮眼的手掌游走入眼,末了,明怀镜睁眼一瞧,连殿中的微光下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细碎的灵力在四周沉浮,整个世界都比以往清亮了不少。 明还真道:「父皇在你眼睛上渡了些法力,如此可破一切虚无魔障。」 明怀镜摸了摸眼睛,睫毛轻颤,连心中也跟着不安地颤动起来:「父皇,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把禁制撤下吧,儿臣也能帮你们的。」 说着,明怀镜就下意识地如同小时候那般,去捉明还真的手,然而明还真身形微动,让他扑了个空,只有指尖虚虚拢住明还真的衣袖,又像鱼一样熘走了,明怀镜抬头道:「父皇!」 不知为何,明怀镜心中不安越盛,可刚叫出这两个字,他的左肩处便勐然传来一阵大力,却是明还真一掌将他打推出了殿外,明怀镜连忙挣脱着要再进殿,但殿门砰然合紧,无论如何都再推不开。 明还真站在殿中,与明怀镜一门之隔,等了许久,等到殿外明怀镜的叫喊声、拍打声皆不见,才缓缓送出一口气。 过了一阵,他才道:「进来吧。」 来人除了雷浥尘,便只有颜寻空与雷凌二人了。 颜寻空扫了眼明怀镜离去的方向,垂眸道:「小殿下已经不似从前了,你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会很难捱。」 明还真道:「天地两界,嚮往江风一派已是大势所趋,阿镜只有知道得越少,日后我们的计划才越有可能成功。」 众人沉默,明还真似是觉得站着有些累了,索性就地坐了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招手道:「来坐,还记得我刚当上天帝时,我们便在人间的一处花林里这样坐过,不过现在没有花树了,便将就着吧。」 从前,这四人常会在人间四处奔走间隙,抽空小聚,或喝茶听曲,有时摘叶观花。几人闻言围坐。 颜寻空道:「这一招,叫兵行险棋,中间可为人操纵的空间太大,若是真要这么做,不仅是你们的性命,明怀镜,雷定渊,还有其他许多人,都要被捲入其中,也许还不一定能成功。」 雷浥尘沉声道:「这是阿镜的命,从谢安笔认他为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註定了。」 但颜寻空听着这话,却闷笑了两声,说不清是苦笑亦或是什么笑:「这不是他的宿命,这是你们加之于明怀镜身上的命运。」 雷浥尘不再说话了,侧过脸去,阴影模煳了一半脸貌,雷凌咳了两声,道:「照现在所说,当下情况,是确定仇恩一定会转向江风那一边了?」 明还真颔首:「仇恩此人,非常聪明,也有能力,否则当年不会如此迅速地重振礼祭一族,此番礼祭遭此劫难后,仇恩必定不会甘于只做江风手下无足轻重的人。」 雷凌道:「你的意思是说,仇恩今后会与江风联合......?」 「是,」明还真抬眼看他,「江风惯常乐于隐于幕后得利,仇恩日后若是能够坐上高位,对于江风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外,上次我与浥尘去往聚泉殿遭袭,除了是因为聚泉殿叛变之外,还发现了一样东西,江风不止是利用飞升一事联合同派,还有一样邪物,是他用以威胁异心的重要手段——妄逆坛。」 雷凌眉心拧紧:「什么东西,为何不毁?」 雷浥尘神色肃然,下巴朝明还真方向点了点:「毁不掉,那坛里全是各类冤魂鬼祟,数量之多令人咂舌,我和他就是因为毁坛时引起波动,才被聚泉殿发现,险些回不来。」 明还真道:「那妄逆坛是非常危险的邪物,但江风似乎很忌讳将它的存在公之于众。神仙灵田被鬼祟侵袭便可重伤致死,虽说灵田天然有保护,但以江风如今的修为,大可以直接破开他人灵田,如今天界一边倒,恐怕也因为此。」 「所以,」明还真眼睛亮了一瞬,「我要让阿镜和阿渊去毁坛,确切来说,是让谢安笔毁坛,谢安笔之所以被称作神器,并非是因为其灵力,而是因为它自带的一门法术,名为言灵,经由言灵所书之命令,一定会依照其主人愿望实现。坛毁之后,其中被困的冤魂怨气便会找寻困它之人报仇,到那时,江风便再躲不得了。」 第203页 颜寻空道:「谢安笔早已认主,为何不让明怀镜立刻就用?」 说到这里,明还真却沉默了。 他眨眨眼,道:「言灵的效用,与主人的灵力与心力密切相关,两者差其一,都极有可能出问题。阿镜现在的灵力还不足以做到那种程度,若是强行冲破,非但不得愿,还极有可能会被严重反噬,轻则灵田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只要我和浥尘还活着,江风就一定会和我们斗到底,只有我们身死,他们才会彻底注意到谢安笔,那时谢安笔已经与阿镜彻底融合,不会再轻易示人。神器护主,他们在天界杀不死阿镜,凭江风的个性,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罢休,于是只剩下一个可能。」 颜寻空看着明还真,神情略微错愕,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等到明还真说完,他才缓缓问道:「被贬下凡,成为凡人?」 明还真道:「阿镜这孩子,个性坚韧,倔得很,他能撑过去的。」 颜寻空眼神来回在明还真与雷浥尘身上游走,忍不住道:「即位正神后被贬下凡,你们可知这代表着什么?正神地位越高被贬时承受的折磨就越痛苦,万一他在被贬期间就被折磨致死了呢?」 话音刚落,明还真便转过头,幽幽地看着他,又看向雷凌,而雷凌丝毫没有惊讶之意,面上表情看不出丝毫裂痕,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颜寻空现在满脸都写着「你是个疯子」几个大字,但明还真却面不改色,依旧答道:「所以,需要阿渊。」 「江风的势力如今已经遍布整个神仙界,剩下的三大神族,已是强弩之末,阿镜不善斗,第一反应便会是想着如何保护剩下的神族,所以极有可能,八千明极会先一步驻守凡间。」 「如果真出了问题,阿渊也不会让他死的。等到了凡间,江风为了逼阿镜碎骨取笔,恐怕会将阿镜一次次逼上他不愿走的路,阿镜身心都被逼迫到极限之时,就是谢安笔彻底成熟之时,到那天,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颜寻空低声道:「你这是无法之法。」 明还真笑了笑:「是啊,就是没有办法了。」 话至此处,明还真终于长出一口气。 「我和浥尘,做这个神仙做了上千年,也当腻了。」 接着,明还真顿了顿,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但在妄逆坛被毁之前,阿镜和阿渊,都还不能走到我们这一步。」 颜寻空安静地看着他,明还真不再多言,而是轻轻摩挲着雷浥尘的手,低头垂眸,殿内一时默然无声。 终于,明还真说道:「银索,承灵,到了凡间,还要麻烦你们多多照拂他们。」 颜寻空道:「能想出如此危险的一步棋,又要托人照看,你不如一开始便心软一些,换作我,是断做不出此事的。」 雷凌却是不答话,一会儿才默默道:「柳娘子的病又严重了。」 柳娘子,便是柳吟,雷定渊的生母,虽说夫君是正神,她自己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身份,只是因为修炼刻苦,故而寿命比普通人长些,不过因为柳吟的善举不断,凡间也已经为她立了许多生庙,香火可观。闻言,雷浥尘直起身子道:「怎么回事?上次我送去的药不管用吗?她没喝?」 雷凌摇头:「喝了,不管用。她让我不用担心,有生庙在,她死后飞升,依旧会来找我,但她的病,我总觉得不太好,最近查到了一些端倪,我可能......」 明还真闻言,身子前倾,重重拍了拍雷凌的肩膀:「去吧,去吧,柳吟的病拖了太久,你一直都挂念着,这边有银索在就好,你说是吧?」 说着,明还真朝颜寻空眨眨眼,恍然间,颜寻空鼻尖拂过一阵花香,树林摇曳,坐在他面前的仿佛不是天帝明还真,而是千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颜寻空惯拿明还真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了,一向如此,于是瞪了他一眼,只得作罢。 四人走出殿外时,已至深夜,外面静悄悄,给人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错觉,颜寻空走在最后面,突然道:「明还真,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江风已经将司命簿与自己的性命绑在了一起,就算妄逆坛成功被毁,江风被反噬而死,那与他绑定的那批凡人,要怎么办?」 明还真脚步一顿,垂在两侧的手交替握着,转身低声道:「......这天底下很多事情,本就难两全,若是江风不死,三界便会同如今这般,成为一潭死水,再流转不得。」 说完,明还真转而抬头望天,他不知有多久没仔细看过天界的夜空,夜风冷冽,呛得明还真拢着衣袖咳嗽几声。 他道:「从今日起,明怀镜不得再随意行动外出,尤其不得再与江风仇恩接触,直到我与浥尘身死,方可解禁。」 第125章 黄粱仙·六十三 明怀镜睁开眼睛,从金明殿冰凉的地上坐起身来,支着脑袋,他睡得并不安稳,神智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场十分漫长的梦。 梦中什么人都有,还有仇恩,他看见仇恩重振礼祭,而后又被一脚踹下高高在上的神位,看见飞升道上他与江风的对峙而立,父皇的嘱託,母后的担忧......但明怀镜想起来,那些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他前几日终于同父皇母后大发了一通脾气,而后将谢安笔狠摔在地,谢安笔滚落在地的骨碌碌的声响,现在都还印刻在他的耳边。 明怀镜从怀中拿出谢安笔,喃喃道:「我做不到啊。」 第204页 他道:「儿臣做不到啊,儿臣试了无数次,还是融不了谢安笔。」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金明殿上下静悄悄,只有明怀镜的声音迴荡。 等到殿中的声音彻底消解,明怀镜又道:「是不是搞错了。」 依然无人回答,只有谢安笔散着些微灵气,笼罩着淡色的光。 谢安笔光洁如初,即便是以那般力道摔在地,也丝毫不受任何影响,明怀镜盯着笔看了一会,轻抚道:「对不起。」 谢安笔的灵光扩散了些,似乎是在回答他。 殿外传来神侍夜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从江风彻底自成一派后,天界众神官之间的矛盾便越来越大,这处神殿毁了、那边神侍伤了已是常态,现在看来,竟只有关着明怀镜的这处地方是最安全的。 明怀镜侧耳听了一会,夜巡的神侍走远了,他站起身来,朝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中的捲轴他几近读完,连禁书室的书也大都略看一二,但自从三年前被禁足后,明怀镜便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明怀镜与谢安笔日日夜夜相对三年,他本就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格,因此愈发烦躁,也愈发不愿修炼,可那日谢安笔叮叮噹噹被他一摔,却把明怀镜震清醒了。 明怀镜手上拿着的这本,名为《谢安通鑑》,其上基本记载了谢安笔现世以来的各类法术,明怀镜曾经看过,但这本书不知为何,并不受人保护,明怀镜第一次找到它时,它正孤零零皱巴巴地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拿到手时已经残破不堪。 明怀镜小心翼翼捏着书嵴,翻到其中一页。 「静安,穿心,无生......除了第一个,都是杀意极重的招式,但其他法器也可以做到,这些都不是。」 按照他曾经所读书目来看,神器之所以被称作神器,其与法器最大的不同,便是天生带有独门招式,每一把神器的每一式都是天地间绝无仅有,明怀镜要找的,就是谢安笔的独门招式。 在三年间,明怀镜对于父皇母后软禁自己的态度,生气之余,更多的是不解,若是为身份,那为何不禁雷定渊?若是为修为,他虽说在小辈中拔尖,却也不到要被刻意针对的地步。 于是除开重重可能后,明怀镜确认了一件事,这些事情,都与谢安笔有关,而谢安笔身上,一定有一个他还没有发现的东西,今后一定会成为江风的目标。 明怀镜手上翻动倏然停滞,退回到快到书尾页的地方。 这一页的字迹模煳,损毁非常严重,但吸引明怀镜的并不完全是上面的字,而是附在简洁的文字下的图画。 但说是图画,也有些勉强,更多的像是行云流水的字迹构成,但因为其走向太过奇诡,显得它像一幅潦草的画,明怀镜眯着眼睛辨认了许久,也只在其中认出了「九天三界」四个字。 既然有九天三界,那便说明用过这一招的前任主人大概也是神仙,并且还是正神,明怀镜伸出手指沿着符令的走势虚虚勾勒了一下,又转而去看它上面的文字。 「『通界』,是以谢安笔......上天入地之大能,世间仅有,再不得寻,辅以如下通界之言,可......言听计从,或万人俯首,或起死回生,令主人百愿皆所得,然则......不可依赖......」 到此为止,后面的字就煳作一团,明怀镜再往后看,却发现记录到此为止,后面一页不见了。 这时,明怀镜注意到前一页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谢安出世,吾后悔莫及,今自戕谢罪,以警醒日后谢安之主,不可再用通界。」 明怀镜合上书,心说:难怪父皇一定要我融笔,若书中所言属实,那江风日后必定会想办法夺取谢安。正想着,怀中的谢安笔微微震颤,自己飞了起来,朝着藏书阁外的方向,不动了。 明怀镜道:「外面有东西?」 谢安笔闻言,便迅速冲着藏书阁殿外飞去,明怀镜不解却依旧跟上,刚踏出藏书阁外不过二十来步,明怀镜看清了谢安笔将要攻击的方向,斥道:「谢安,回来!」 眼前倒在地上的人,竟是池砚良! 池砚良满身是血,不省人事,明怀镜赶忙上前,谢安笔却依旧不依不饶飞来,横贯在二人面前,下一刻,池砚良身体勐然抽搐,突然发难,也不顾自己一身伤口,朝着明怀镜扑来—— 明怀镜将身侧开,灵巧躲过池砚良砍来的剑,与此同时他立刻便见池砚良灵田内竟有沖天的怨气,眉心一跳,不由心下大骇,知道谢安笔方才是将池砚良认作了鬼祟,他手掌一翻,扭头便道:「谢安!」 谢安笔这次终于乖乖停在明怀镜身前,笔尖对着池砚良灵田,明怀镜两指一併,将附着在池砚良灵田中的怨气尽数引入谢安笔,片刻之后,池砚良浑身一软,终于悠悠转醒。 还未等明怀镜开口问询,池砚良眼睛便瞪大了,也不顾自己呛了一地黑血,惊恐道:「小殿下!我找了你好久!」 明怀镜按着他的手以示安抚,道:「怎么了?灵田竟被鬼祟怨气侵入,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池砚良勐摇头,咬牙把血沫咽了下去:「小殿下,人间大难!现在分明是枯水季节,下界却突发滔天洪水,很多百姓一点准备都没有,死了好多人啊......往常降雨都会告知驻守人间的土地,这次我们却一无所知,手忙脚乱出来控制情况的时候,死于洪水的冤魂都出来作乱了,我从来没见过那种景象,好多人都在喊救命,鬼祟出来的速度比死人的速度还快......」 第205页 明怀镜的心越听越沉,暗叫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道:「你的伤也是在凡间被鬼祟侵袭的?人间现在有多少正神驻守?」 池砚良点点头,靠着墙就连拉带拽着明怀镜往降神台走:「天帝天后已经下凡去查看情况了,空明泽和渡霞山正在连手控水,我回天界的时候,看见雷少主正带着八千明极下凡除祟,但是......但是人手不够,太多了,现在根本没有哪个神官愿意出来帮忙,我只能来找你......」 渡霞山银索真君主风雨雷电,连颜寻空都难以控制的大洪水,明怀镜不敢细想,也心知如今神仙界有多么混乱不堪。两人索性御剑腾空,快要飞至降神台时,明怀镜咬牙闭眼狠撞,却被禁制狠狠弹飞数丈远! 池砚良轻松越过禁制,站在降神台的另一边,道:「小殿下!你怎么了?」 禁制威力巨大,明怀镜爬起来,擦去嘴角的血,抬手笑道:「无事,你躲远点,我一会儿就好。」 说罢,明怀镜提手运气,浮在半空中的谢安笔开始勐烈震颤,灵力层层高涨,源源不断地朝周围扩散开来,正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在那里!」 明怀镜看也不消看,就知道定是那群巡逻的神侍,过去三年间,只要他一靠近禁制,那群神侍就必定会闻声赶来,但现在,明怀镜再顾不得这么多了,神侍的脚步越近,他的灵力送得就越快,笑道:「真是......阴魂不散。」 话音刚落,谢安笔身爆发出一阵炫目的惊人白光,禁制出现裂痕,下一刻「哗啦啦」应声破碎,仿若化身万千萤火,将所有景象都笼罩其中。 池砚良已经看呆了,喃喃道:「小殿下,你怎么......」 明怀镜无所谓地摆摆手,勐地呛出一口血来,他回头朝那群神侍粲然一笑,尔后上前抓住池砚良的手腕,立刻就要往下跳—— 就在这时! 铛、铛、铛—— 三声浑厚悠远的钟声,似福音又似丧钟,打断了所有动作。 明怀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朝着钟声的方向望去,呆立在原地。 神仙界的帝钟敲响了,那是天界原天帝退位,将要传位于他神的标志。 第126章 黄粱仙·六十四 明怀镜恍恍然立在原地,而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坐着,亦或是瘫倒在地,那些都不重要了,四周声音要涌入他耳朵,却被一层障壁阻拦在外,池砚良似乎在朝他奔来,但那些也都无所谓了。 模煳间,他看到,钟声之下,那群神侍恭敬万分地朝他行了跪拜大礼。 之后发生的一切,即便是在很多年后,明怀镜也很难描述得清晰可观。不知怎的就路过了金明殿,不知怎的就去到了紫金大殿,殿外人影来往,明怀镜抬眼匆匆扫过,却看见殿外门后,藏着一个身着华衣,肤白圆润的小孩,正怯生生地盯着他看。 明怀镜眨眨眼,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呀?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孩依旧有些怕,但还是努力挺直腰杆,答道:「我若是不能来,还有谁能来?你又姓甚名谁?怎敢擅闯我父皇母后的紫金大殿!」 明怀镜心平气和道:「我是这里的小殿下。」 小孩瞪大了眼睛:「胡说!我才是小殿下!」 明怀镜笑道:「是吗?你是小殿下,那我是谁呀?」 「......」 谁知,那小孩听了这话,却似乎茫然了一瞬,使劲瞅着明怀镜的脸,像是要将他的魂魄都看透,半响,才慢慢答道:「你——你是紫金大帝啊。」 话音刚落,明怀镜心中似有一沧桑斑驳的古钟「铛铛」巨响,逼得他不得不回神,再定睛一看,小孩的身影早就化作飞烟泡影,殿外空无一人。 明怀镜低头,才发现方才在降神台破禁制染血的白衣被换了下来,变作紫金大帝的继任礼服,宽袍大袖,佩带缓飘,威严至极,那是明还真当初继任时穿过的礼服。 神侍道:「天帝陛下,按照旧则,新帝继任,需去紫金殿受万神来朝,受其认可,方可成帝。」 于是明怀镜又跟着神侍来到外殿,坐在帝座上,往下一看,殿内也依旧空无一人。 明怀镜低声喃喃,叫人分不清他是否在自言自语:「父皇母后呢?」 神侍道:「先帝先后已退位,如今您即是新帝。」 听见「退位」这两字,明怀镜心中骤然炸出滔天巨浪,转而死死攥着神侍的衣领不放,怒斥道:「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我的父皇母后还活着没有?!」 那神侍却居然淡定得很,明怀镜余光看见他身上有渡霞山的绣花,心知这群人嘴严如铁,于是立刻站起身来往外跑,却脚下一软,顺着上百阶玉梯磕磕绊绊滚了下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满脸血花,最后躺在地上,死人一样不动了。 但这样不行。于是明怀镜又哆嗦着爬起来,往外面走。 神侍也不追,在他身后道:「天帝陛下,新帝还需让魂灯殿重新认主。」 明怀镜大吼道:「滚!!」 禁制已破,新帝已立,没有谁能再禁他的足,他要去降神台,他要去凡间,他要亲眼所见!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闪现。 「你要让谁滚?」 来人却是颜寻空,他负手而立,面色若霜,似有隐怒而不发,明怀镜恍若未闻,越过他往前走去。 第206页 颜寻空见他不答,噼啪甩出一道雷电长鞭,落点正巧在明怀镜身前,将那处石道轰得支离破碎,喝道:「回来!」 明怀镜侧脸被飞溅的碎石擦过,他抬手抹去血珠,道:「我要去找人。」 颜寻空还想再打,眼前却被强光一晃,竟是明怀镜祭出谢安与之斗法,两相碰撞,灵气骇人,明怀镜道:「谢安帮我!」拔腿便跑,颜寻空一看就急,想要越过谢安拦人,但谢安一支笔来回游动格挡,愣是让颜寻空不得前进一步! 万般无奈之下,一向说话温声细语的颜寻空,终于大喊出声:「小殿下!」 明怀镜头也不回。 他又道:「小殿下!去看看你父皇母后的魂灯!」 明怀镜身形凝滞,慢慢侧过头来,肩膀似乎在轻轻颤动。 颜寻空见他终于肯听人说话了,缓了一口气,道:「凡间的水难,八千明极他们都去帮忙了,你听我的话,先跟我走。」 明怀镜在原地站了一会,突然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其实从帝钟敲响的那一刻就已经瞭然了。于是回到颜寻空身边,两人去了魂灯殿,明怀镜立于森森殿前,却无论如何也再踏不出一步。 颜寻空道:「进去吧。」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撩起衣裙下摆,白承之却在不远处叫住了他:「小殿......天帝陛下!」 明怀镜回头看他,白承之匆忙作了一揖,道:「天帝陛下,这场洪水非常蹊跷,鬼祟根本除不尽,甚至有越来越多之势,您最好尽快亲自下凡查看。」 这称唿改得如此之快,明怀镜心中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竟成了最适应不了的人,但颜寻空却先帮他答话了:「渡霞山和你的空明泽已经压住不少了,先让小殿下把流程走完。」 但白承之听了,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神色古怪地一变,往魂灯殿内送了一眼。 这一下,速度极快,但明怀镜迅速捕捉到了,再也不犹豫,便往魂灯殿内走去。 白承之「诶」了一声,还想再拦,却被颜寻空挡住了手,道:「让他进去看看。」 「......」 「亲眼看看更好,而且,除非身死魂消,否则他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可以停下来的机会了。」 明怀镜来到殿内。 不知是不是新天帝继任人手交替的原因,殿内此时空无一人,恍若暗夜,只有点点火光,顺着殿顶上下浮沉,恍若繁星,高不见顶,便是载着整个神仙界神官的盏盏魂灯。 天帝天后的魂灯,以往都最亮最暖,仿若众星捧月,然而明怀镜抬头,那一片如今却逐渐暗淡了下来,月亮没有了,四周的星星也消失不见。 颜寻空跟在身后,抬手就要送一阵掌风而去,明怀镜发梢微动,就像突然惊醒,拦在前面道:「做什么?!」 无人回答,颜寻空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微微瞪大,像是被吓到了。 竟是明怀镜当面朝他跪了下来,道:「我求您。」 「我求您,不要灭他们的灯。」 半响,颜寻空冷冷道:「起来。」 明怀镜不动,颜寻空终于被激起了怒气,斥道:「给我站起来!你现在像是什么样子?!为了一盏灯就要下跪?我告诉你明怀镜,这灯现在这样,就算不需要我灭,也不会再燃了!为何要跪?今后若是有人给你递上三尺白绫,你是不是还要痛哭流涕求别人不要杀你?若是有人要一剑刺你,你是不是还要主动洗干净脖子冲上前去?!」 明怀镜肩膀剧烈颤抖,颜寻空也不顾身后白承之拉他,继续道:「不要求别人,不要向别人下跪!这天上地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你靠求就能得来的,你父皇母后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直到说完,明怀镜都没抬起过一次头,颜寻空十分罕见地红了眼眶,喘着粗气,矜持不再,过了一会,他无声嘆了口气。 「小殿下,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跪在这里求我。你要知道,什么满天神佛,早就不存在了。」 语毕,无言。明怀镜听他说话时,分明整个人都抖得白承之心惊胆战,可等到颜寻空说完方才那句话,他却一下安静了下来。 接着,他慢慢站起身,深深朝颜寻空作了一揖,一字一句道:「......怀镜,谨遵银索真君教诲。」 他又转而向白承之,脸色平静无波,只有身侧不断颤动的手能叫旁人看出他的情绪:「......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白承之迟疑道:「什么人?」 「那些凡人,遭水难的凡人,死了多少?还活着多少?鬼祟还剩多少?八千明极带了多少神侍下去?地府有没有神官鬼官帮忙?」 ...... 明怀镜转身,一步步朝降神台走去。 这场突如其来诡谲非常的大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民间大多都说是皇族不作为,要么是骄奢淫逸要么是暴虐无度,所以遭至神怒天罚,于是一段时间战火纷飞,又是鬼祟大肆为祸人间,新旧朝交替,歷史嘛,大多也就是这么回事。 但其实天上地下的神官们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洪水,不过是江风一派为了剷除异己,向天地各神宣告威严的手段,压根就跟凡人没关系,凡间死几个人就是顺带的,反正之后还会再长。 那日之后,明怀镜带着寥寥可数的众神官,下凡救难,在凡间逗留奔波了将近三年,期间见证了不少邻国互杀,明怀镜也尝试过找寻他父皇母后的尸体,但神仙寿命本就漫长无涯,一旦身死,便会融入山川大地,再寻不见了。 第207页 所以当然是空手而归,涉及到除祟,明怀镜当然也同雷定渊打过几次照面,但每次要么就是生死攸关要么危机未除,等到三年之后,两人又是天各一方了。 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修补凡间,回到了天界。 帝钟一响,明怀镜继任天帝一事便插翅一般飞往各界,凡间的修仙世家自然也了解,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些世家有降神幡的原因,似乎能同天界通些气,认定明怀镜这个天帝成不了气候,索性连神像也不供,庙观也不修了。 天界各类大小天神,自然也知道了这事,不过,明怀镜却似乎毫不关心。 紫金殿从帝钟那日后,便很少再对外开放,不过就算开了也不会有人去面见新帝,所以,也鲜有人知道明怀镜正在做什么。 紫金殿内,昏暗无比,血气沖天,明怀镜冷汗滴落,咬紧牙关,再次将剑背朝自己腿骨狠噼而下! 喀嚓。 是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 第127章 黄粱仙·六十五 是夜。 紫金殿内,有一只不成人形的,东西,对,换作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只会叫「东西」,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只握着剑柄的右手手腕,还能轻微抬起。 但即便是那只还能动的手腕,也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似乎是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新鲜的、干涸的血顺着苍白的骨节没入衣袖,以一种堪称可怕的角度扭曲着。 突然,紫金殿外,一声一声的沉闷脚步声穿透深沉夜色,终于让那「东西」浑身一颤。 但这颤抖又引起了极其的痛苦,他唿出一口血气,轻声道:「谢安。」 声音已经沙哑到完全不成人样了,可唤这二字时虽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毒蛇般的杀意,谢安听令,慢悠悠浮起,游至殿门前,安静了下来。 少顷,殿外有叩叩敲门声,开口低沉:「阿镜,是我。」 谢安依旧没有撤回,明怀镜眼神冷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常:「来殿不直接道明自己身份者,格杀勿论。」 殿外的人明显愣住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在自己身上摸了一会,从心口掏出一样东西,从殿门下塞了进去。 那东西滚得骨碌碌,明怀镜勉强用一根手指将它按住,透过汗水和血水一看,却是一朵干枯的花骨朵。 殿外人道:「这是你十五岁那年,同我一起在凡间除祟时,向一位老妇人买的花手鍊,其他花不久就死掉了,我只保存下了这一朵。」 明怀镜已是浑身剧痛动弹不得,闻言,还是伸出一只手指,将那朵花够到了自己手心里。 花瓣弄得他手心有些痒,他闭了闭眼,小声道:「阿渊。」 雷定渊要推门而入,明怀镜慌张起来,语调几乎变声:「雷定渊!」 雷定渊停住了脚步,半响,明怀镜才平缓了语气:「雷定渊,你守在外面,在我主动出殿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说完,明怀镜终于支撑不住,立刻呛出一口血,雷定渊抬手就要推门,却听得明怀镜低声道:「不要进来。」 他的声音听来几近哀求了:「......不要进来,求你了。」 门外人影微动,明怀镜提心弔胆,屏气凝神,然而下一刻,殿门吱呀一声长响,雷定渊还是进来了,可那脚步声擦过两次之后,就彻底顿在了原地。 明怀镜只觉得自己的唿吸都要停滞了,努力想要挪动位置,把自己藏起来,可他做不到,实在是太痛太痛了,几番挣扎,愈发觉得自己像一条可笑的蠕虫,心中郁结烦躁之气再也隐藏不住,生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大吼道:「我说了不要进来!我叫你滚出去!!!」 与其说是大吼,倒不如说声调完全扭曲怪异的尖叫,明怀镜实在提不起来气,崩溃道:「出去,出去,出去,滚出去——」 可还没等他说完,便觉得有一双温热的手,抚在了自己被汗水和血水煳作一团的头髮上。 那双手轻柔到不象话了,一下一下安抚着明怀镜,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凡间吹过的山间微风,树叶沙沙,水波粼粼,可明怀镜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雷定渊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他知道雷定渊正跪在他身前,蜷在他耳边,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听见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啜泣,剎那间,明怀镜瞪大眼睛,泪水便不管不顾地顺着眼角滑落:「......阿渊,阿渊,你别看我。」 「你别看我,不要看我,只是看着......很吓人,其实不痛......你别看我。」 「不吓人。」 明怀镜的表情又扭曲起来,好像是想放声大哭,但因为骨头寸寸断裂而无法做到,他抬起一根手指,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雷定渊的头髮:「不要哭,不要哭啊。」 雷定渊小声道:「对不起。」 他依旧保持着跪倒蜷缩的姿势,身上传来战甲碰撞的声响,好像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怀镜的一颗心,被高高抛起,又沉沉落下,现在终于被雷定渊接在了怀里,他勉强勾起嘴角,道:「就算......你来,我也会这么做的,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就在这时,紫金殿外,不远处,突然飘起一星半点的亮光,那些光越来越近,不多时,竟聚成一片,人声沸腾,其中还夹杂着王氏的尖笑猖狂之声! 王氏一向与明怀镜一方不对付,此番前来总不可能是来嘘寒问暖的,定是江风知道明怀镜回来后,想要先下手为强夺走谢安,明怀镜神色冷冽,死死盯着殿外,咬牙道:「雷定渊,拦住他们。」 第208页 冥芳剑寒光乍现,雷定渊提剑迎战,神兵相接,刀剑无眼,血溅紫金。 谢安飞回,四散化作金色的灵气,又开始不管不顾地朝他骨头缝里钻,涌,挤,好像要再将他的浑身筋脉打碎重组,明怀镜紧闭双眼,剧痛再涌,他却将手中的花捏得更紧,昏昏沉沉之间,又落下一滴泪来。 自始至终,紫金殿内,无一人踏入。 ...... 等到明怀镜睁开眼时,双眼模煳间,只能看见殿外满是血光,却安静至极,他勉强站起身来,骨头已经在谢安的催促下全部长好了,或者说,现在的谢安,就是他的骨头。 他适应一番,推开殿门,就见雷定渊抱剑倚柱,金色战甲上鬼血神血混作一团,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见明怀镜出来,他迎上前来,却不小心一个踉跄,明怀镜赶忙伸手,将他接住。 雷定渊道:「他们都暂时离开了。」 明怀镜点点头:「多谢你。」 雷定渊又道:「你现在——」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明怀镜就冷硬地打断了他:「雷定渊,人间如今鬼祟猖獗,你带八千明极整族下凡压制,之后我会让白承之带空明泽一道下凡助你。」 雷定渊眉峰微动:「阿镜,你......」 但明怀镜将带着血腥气的宽袖一挥,雷定渊面前立刻出现一道浮空捲轴,其上完整烙了明怀镜方才说过的话,捲轴末尾,印着一道玺印:「这是紫金帝令。怎么,如今连你也不愿听我的了?」 说罢,他毫不侧目,转身离去,独留雷定渊一人在身后,他听见战甲清脆的碰撞声再次响起,雷定渊只说了一个字。 是。 直到走出很远,明怀镜也没有再回过一次头,他知道自己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了。 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回一次头,就会忍不住让雷定渊不要走,两人去凡间的不问世,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他们,什么都不用管,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头,就会将所有不甘倾泻而出。 可是明怀镜更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明怀镜心说,我不能回头。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 紫金殿四周方圆三十里,已经全部清空,各处神殿内都空无一人,俨然已经变作一片死地,明怀镜一边走一边看,心道:「他们果然已经做好围杀我的准备了。」 过了一会,他又回到了紫金殿,但明怀镜没有想到,进殿之时,会在看见一个他从没想过的人。 是聚泉殿货泉真君,方华之父,方念长。 方念长的身体情况在整个天界已经人尽皆知,一直抱病,鲜少见人,但明怀镜如今看他,却不曾想他已经枯萎到了如此地步。 明怀镜道:「货泉真君,这是何意?」 谁知方念长笑了笑,呛咳几声,就地坐了下来:「小殿下——我还是习惯叫你小殿下,我今日来这里,是想告诉你几件事。」 明怀镜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聚泉殿不是早投靠江风一派了?今日怎么一时兴起,要来同我说话了。」 闻言,方念长苦笑着摇头:「方华走了。」 明怀镜嗤笑一声:「他去哪里与我何干?」 方念长平静道:「死了,方华,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明怀镜看他,道:「什么?」 方念长摆摆手:「过多的,我就不再说啦,痛得很。方华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不难过,你也看到了,我这身体,应该不过多久就会和我儿重逢了。」 明怀镜道:「聚泉殿好歹算是大族,你在江风手底下,怎会混得如此落魄?」 谁知,方念长像是很累了,索性躺了下来,白须长髯都乱七八糟地拖在地上:「司命真君,唉,不说了,方华那孩子,口无遮拦,得罪了他,没多久便被软禁,连我都见不到,后来江风就拿这件事做文章,要我对你父皇母后动手。」 明怀镜笑了,脸色却冷得吓人:「你是想用这件事得到我的同情吗?」 方念长眼巴巴地望着他。 「倒是挺无耻的,我还没找你们聚泉殿算我父皇母后的帐呢。」 方念长竟是噗嗤笑了出来,嘻嘻道:「没办法,聚泉殿嘛,能走到货泉真君这一步,就是很无耻的。小殿下,你人不错,就是有时候心善,太天真了,在天界这种地方,活不下来的。」 明怀镜斜睨着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把聚泉殿託付给我,既然觉得我活不下来,又为何要跟我说这么多没用的?」 方念长长嘆一口气:「唉,没办法,司命真君给我下了慢毒,我灵田本就受损,哪天他不高兴,我也就到头了,至于託付给你,倒也没有,只是想着多找一条活路罢了,万一你有办法活下来,把聚泉殿也带上吧,里面有些神侍小孩,跟方华差不多大,死了可惜了。」 「而且,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随便找的,我知道八千明极和空明泽都站在你那边,哦,还有银索那个老傢伙,这么多人,你肯定会想办法保住他们,聚泉殿就是个顺带的,也不费你多大力气。」 明怀镜打开殿门,道:「你滚吧。」 方念长从地上爬起来,竟然真的滚了。 当晚,明怀镜进入紫金阁藏书阁,独自在里面待了两个时辰,夜色浓重之时,他又独自出来,凝出谢安神魂,画出《谢安通鑑》最后几页记载的「通界」符画,剎那间,巨大的符画映彻夜空! 第209页 明怀镜提笔念决,而这动静终于惊动天界众神,赶来的江风极其罕见的神色扭曲,众神官直冲此处而来,下一刻,明怀镜两指一併,埋藏在藏书阁内的符纸瞬间勐烈燃烧爆炸,整座紫金大殿,化作一片熊熊火海! 众神官毫无准备,被火海掀翻,明怀镜维持着通界之决,双目猩红,此时,终于有神侍慌张跑来,道:「司命真君!天界往四大神族的降神台,尽数关闭了!」 这就意味着,明怀镜以一己之力,将四大神族全数下放到了凡间驻守,他们上不来,可天界的神仙也别想去找他们,江风脸色难看至极,大喊道:「抓!!抓住他!!」 明怀镜嗤笑一声,又觉得浑身上下都痛快至极了,慢慢的,他笑得愈发猖狂,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他提笔再要画,江风尖叫道:「拦住他,别让他用谢安笔!」 但就在这时,明怀镜心脏剧痛! 仿若万蚁蚀骨,百剑剜肉,心脏就像被谁用尽全身力量捏紧,眨眼间,明怀镜竟是再站不得,扑通一声闷响,跪倒在地。 直到这时,明怀镜才惊觉,那书后面的「不可依赖」后,究竟写了些什么。 是通界之后的言灵反噬! 好像有一百个人,一万个人,拿着刀,在他的身上一片一片地割肉饮血,明怀镜浑身无意识地剧烈抽搐,心说,好痛啊。 好痛啊,父皇母后。 好痛啊,阿渊。 救救我,救救我—— 谁能来救救我?! 神游天外间,众神官将他踹倒在地,江风气急败坏地一脚贯在明怀镜心口,踩断了他数根骨头,但因为谢安流动其中,那几根骨头又很快长好了。 明怀镜背后火光沖天,灼得他心口生疼。 但这次,没有人再来救他了。 三日后,明怀镜连同其剩余零星同派关入煎寿堂。 一年后,明怀镜原下属老九因试图救出明怀镜失败,亦被关入煎寿堂,后因邪祟入侵灵田而死。 三年后,明还真雷浥尘残羽归于尽数归于江风一派,同年,妄逆坛以镇压洪水后邪祟之由,秘密修建于凡间各大修仙世家处。 六十年后,明怀镜退位,仇恩即位新任天帝。 不日,明怀镜被贬凡间。 第128章 妄逆谷·一 明怀镜闭上眼睛,仿佛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云间不断沉浮,一切是否可以就这样结束了?他想。 六十年间,无论多么浓重的血气将他裹挟,明怀镜都始终咬紧牙关,到最后,天界几乎所有神官都认为他被逼疯了,于是明怀镜又带着「疯子」的名号被贬下凡,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跌破重重云雾时,明怀镜心里突然生出一股隐秘的,不能为人所知的期待。 这一次,我是不是真的会死?明怀镜心想。 神魂正在迅速剥离,但这样的疼痛与以往比起来,却让明怀镜觉得轻松,他低声喃喃道:「不会有人站在我身边了,也许......」 也许如果真的就此结束,那么一切谜团,纠葛,爱恨,都不再与他有关,明怀镜发自内心地想。 直到他快要不管不顾地跌落谷底时,再次听见那一声:「阿镜。」 有人接住了他。 ...... 「明......公子,明公子......」 「......」 「明公子......小殿下!你别死啊——」 明怀镜只觉得自己的鼻中充斥着铁锈气,睁眼,所有景象都蒙着一层灰白的雾,旁的唤他的人见明怀镜醒了,激动不已:「明公子!明公子!呜呜呜呜呜呜太好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该怎么跟我哥和雷门主交代啊呜呜呜呜——」 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明怀镜还未弄清现在的情况,皱眉看那人,道:「白......静之?白二公子?」 「是我是我!」白静之流着泪,闻言狂点头,「明公子你怎么流鼻血了?糟了,之前我听我哥说你不能随便动用灵力,你可千万别用啊!」 明怀镜的脑子嗡嗡作响,天界往事与现实不断交织,扰得他有些心烦意乱,道:「我没事。」刚想擦血,手腕却勐地一顿,传来铮铮铁链声响。 他转头去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被左右两条手腕粗的铁链高高束起,白静之同样,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步,却丝毫不得靠近。 再看四周,空无一物,连光线都昏暗得很,但勉强能看清此处地势极高,透过门能望见外面的重重飞檐高瓦,以及身着统一服饰的来往修士,个个面容严肃,看着实在不似良善之辈。 明怀镜仔细听了一阵,外面的声音始终沉闷不清,每一句话都像是蒙在鼓里敲打,应当是设下了禁制,但方才白静之如此激动,都没引来外面的注意,禁制便是双向的,想通这一层,明怀镜道:「白二公子,你能不能看见,外面那些人穿的衣服上,绣的是什么?」 白静之摇头:「不行,我之前就已经试过了,看不清楚,而且还有一件事......」说到此处,白静之凝神运气,手上捏了个决,却毫无动静。 明怀镜心下一沉。 白静之道:「明公子,这铁链好像有点问题,我现在一丝灵力都感受不到了。」 当然有问题!明怀镜立刻就想起来了,这玄铁链名为「伏神」,当年他在煎寿堂的时候,一年中有大半年都被这种铁链绑着,一旦被其所困便是半点法力都用不出来,几乎跟凡人无异。 第210页 无法,白静之还在挣扎,明怀镜正要解释,那门却突然嘎吱一响打开了,同时挤进一道嚣张无比的声音:「白二公子,你不如问问你旁边这位小殿下,这铁链跟他可是老熟人啦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在明怀镜听来堪称刺耳了,但明怀镜在意的点并不在于此,他勐地想起来,这人说话的语气,他在哪里听见过! 明怀镜垂眸不语,待到那两道人影走近,缓缓道:「王景?」 那人影一顿,随即笑得更加夸张,拍着大腿道:「没想到小殿下还记得我,荣幸吶!我是不是还得给你下跪磕个头呀?」 两人走出,正是王景和他舅舅王清,明怀镜一看来人就给不了一丝好脸色,心下直说晦气,面上微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以前那副德行,当真是意料之中了,你舅舅教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狗也能改过来了。」 王景闻言大怒道:「你他妈的闭嘴!」同时举起手就往明怀镜脸上狠狠一扇! 这声相当骇人,几乎称得上杀气腾腾了,明怀镜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向左歪倒,嘴角立刻渗出血来,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嗤笑道:「你杀不死我,在天界的时候就该知道了,蠢货。」 白静之心跳都被吓漏了一拍,大喊道:「明公子!王景你做什么?你疯了?!」 这个角度,王清和王景都完全背对着白静之,他说话之余,白静之看见明怀镜的右手手指不断在空中划动,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认出那是明怀镜在写几个字: 我来即可,没事,你勿动。 下一刻,王景果然被激怒了,又要再扇一掌,然而这一掌却是被一直站在背后看戏的王清截在半空,他道:「行了,你今天来不是来打他的。」 明怀镜道:「唱红白脸呢?事到如今,实在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我知道你们觉得跟我有仇,我孤家寡人一个,随便。但那位白二公子,你们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吧?」 王清一听,负手摇头笑道:「明公子,你才是真的死性不改,跟当年在天界下放神族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我倒是要好心提醒你一句,莫要太容易相信人,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在空明泽晕倒,又莫名其妙地被关在这里吗?」 话间,王清笑得十分和蔼,好像真的像一位苦口婆心的老好人,明怀镜顺着他的眼光去看,只见白静之脸都白了,拼命摇头,连两边的铁链都哗哗作响:「我不是明公子!我没有!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要是能干出这种事我哥会拿寂潮噼死我的!」 这话说得十分发自肺腑,诚实得王景骂出了声:「废物!」明怀镜安抚性地看了白静之一眼,转而无语道:「怎么,你们想离间?空口无凭就想引起我的怀疑,这手段不太高明啊,至少也得在他身上塞点信物什么的,我才好依你们所想,怀疑震惊哭天抢地一番啊,现在这样,让我怎么做?」 话是如此,但这的确是明怀镜醒来后一直在琢磨的问题,他们究竟是怎么中毒,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眼下却没有更多时间了,王清听了这话,也完全不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王景道:「该做什么赶紧做,做完赶紧走,不要耽搁。」 耽搁?耽搁什么? 还未等明怀镜细想,就突感肩上一沉,竟是王景在不断对他施加灵力压迫他,恶狠狠道:「给我跪下!」 明怀镜看他的眼神发自内心的像在看弱智:「你有病吧?」 王景哈哈一笑:「我知道你骨头硬,明怀镜,但今天你落在我手上,不跪也得跪!」 话音刚落,明怀镜就顿感身体比原先沉重了十倍不止,他现在灵力被束缚,只能用身体硬抗,不一会额头便有冷汗滑落,这一幕看得王景十分舒爽,笑声愈发恶劣:「如何?明怀镜?你不会不记得当年的事吧?这一跪我可是惦记了上百年了,我不仅要你跪,还要把你踩在脚下,让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谁知,明怀镜低着头,却闷闷地笑了起来。 王景敛去笑容,道:「你笑什么?」明怀镜不答,他便一脚踹上明怀镜胸口,怒喝道:「我问你笑什么?!」 明怀镜只觉得胸口一紧,背部剧痛,这一脚完全没收力,是把他往死了踢,逼得他勐地呛出一大口血来,然而他却是笑得更开心了,不,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狂妄:「就你?就凭你?满天神佛都奈何不了我,你又算什么东西?」 明怀镜胸前的衣服已经尽数被鲜血浸染,白静之看得心惊胆战,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就在这时,门扉再响,随后急匆匆跑来一个人,明怀镜勉强眯起眼睛去看,眼睛微微瞪大了几分,道:「钱吴楼主?天渡楼?」 钱吴神色慌张,根本没有理会明怀镜,而是毕恭毕敬地对王清王景说了些什么,王清眉峰一挑,带着钱吴迅速出了门去,明怀镜看着他们的背影,下一刻突感眼前发黑,脖颈剧痛,竟是王景死死掐住了他:「好,好好好,你一个凡人还敢对我说这种话,明怀镜,你哪里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不妨猜猜,若是我现在把你整得半死不活,来救你的人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感脖颈处传来清晰的「咔嚓」声响。 就在这时! 四周撼天动地的一阵轰隆巨响,楼顶被灵力整个掀翻,外界的惊叫与打斗混乱不堪,飞沙走石黄尘滚滚间,唯有明怀镜所处的那处完好无损,明怀镜只觉方才重若千钧的身体陡然一轻,手腕也一轻,连咳都咳不出来,脱力的瞬间就要倒下,却一下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在身后接住了他。 第211页 那人在他耳边唤他,语气满是焦急:「阿镜?」 剎那间,明怀镜二话不说,双手将雷定渊紧紧搂住,头死死埋在雷定渊颈窝里,身体竟是完全控制不住地颤抖,语无伦次道:「......我没事,我,我没事......」 然而还未等明怀镜彻底放下心来,白静之的声音便在高处大喝:「明公子!小心身后!!」 明怀镜陡然睁眼,背后一凉,转眼间却被雷定渊揽至身后,下一刻,天空噼啪巨响,寂潮裹挟着骇人劲风袭来,毒蛇般将偷袭的王景死死缠住,白承之一手提着白静之的后领,一边道:「孽贼!想偷袭,你还是再等三百年吧!」 王景被寂潮四处乱甩:「你们他妈的——!」 话音未落,王景不见踪影,冥芳剑灵气如滔天巨浪般从天而降,将王景死死拍在地上,那地上瞬间便断裂震动,生出一个数尺深的巨坑! 雷定渊带着明怀镜缓缓落地,冥芳剑再提着王景出来,甩破烂抹布一般将他甩在地上,方才这一出,王景已经烂得不成人样了,然而嘴里还锲而不捨道:「你,你们......等我舅舅来,饶不了......」 「哦,」白承之提着白静之也来此处,寂潮又甩下一人,正好落在王景旁,「你说这个东西?是你舅舅?」 王景彻底不吭声了。 白承之将白静之护在身后,神色阴沉至极,一字一句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王景一侧脸血肉模煳,还要咧嘴笑,只是在血煳了满脸下看着更加渗人:「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景喉间发出非人的惨叫,竟是雷定渊用冥芳剑整个剜去了他的舌头! 雷定渊平日里都刻意隐去了身上的杀气,但此时,他的杀气已经完全掩藏不住,一字一句道:「既然学不会闭嘴,那就让我来教你。」 就算是神官,也受不了这种剜法,连明怀镜心中都被惊了一瞬,王清瞪大眼睛,努力想要支撑起身子,但奈何做不到,看来白承之是下了狠手,他只能在地上来回磨蹭,脸皮都被粗石砂砾磨下来一层:「你们......你们知道,伤害天界神官是什么下场吗?」 雷定渊笑得寒气逼人,阴森森道:「伤害天界神官是什么下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的下场会很惨。」 但还未等冥芳剑一剑划开他的脖颈,众人后方就隐约传来人潮涌动之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还带着长剑相击的铮铮之音,定睛一看,钱吴竟是排头,大喝道:「给我上!!」 话音刚落,天渡楼众修便浩浩荡荡朝此处冲来,一时间痛唿攻击从四处传来,场面混乱不堪。明怀镜以手扶额,只觉得这帮人难缠至极,然而刚伸手抵住那处袭来的一剑,他却是勐然往后退了几步! 黄粱仙之毒还未完全解开,灵力一运转,毒素便立刻随着血脉游走全身,所以方才这一剑,竟能将他逼得隐约处于下风。 袭击他的修士一看,立刻要再刺一剑,明怀镜正闪身要躲,那修士胸口突然穿出一把弯月状血淋淋的利刃,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露出背后站着的罗述合罗述同兄妹,罗述同道:「明公子,这边交给我和哥哥!」 话间,兄妹俩又是十分干脆地击杀几人,手起刀落,明怀镜道:「多谢!」便要走,然而一转身,却发现阮松站在自己身前。 正是天渡楼副楼主,明怀镜此时对天渡楼的信任几乎已经消耗殆尽,谁知阮松一手指了个方向:「明公子,打那里,那里是整个天渡楼防范最严密的地方!」 明怀镜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这时,方才被修士潮冲散的雷定渊终于赶来:「阮松!钱吴为何突然发难?」 阮松道:「他想成仙想疯了!之前看想要拉拢明公子无果,索性后来直接用了降神幡想要走飞升快捷方式,不知那降神幡的神仙说了什么,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竟然把你绑来了天渡楼!」 紧接着他又道:「明公子,信我!打那里,今日这一战必须伤到天渡楼根本,否则钱吴今后肯定不会善罢罢休!」 明怀镜又反手击退一个修士:「为何?你分明也是天渡楼的人。」 阮松终于按捺不住,大吼道:「一开始的天渡楼早就不存在了!」 明怀镜转念一想,打就打了,最多就是打错地方,索性咬牙道:「得罪了!」可他如今身上灵力仍被黄粱仙压制,无法,转而看向雷定渊,雷定渊立刻会意,二话不说便让冥芳化作万千剑雨,直冲那远处楼阁而去! 速度之快,威力之大,让人不敢逼视,等到白光彻底散去,那处已经被彻底夷为一片平地,众修大骇,手忙脚乱,一些朝被轰平的那处奔去,一些叫嚷着冲杀上来,皆被几人一一化解,白承之道:「那边的是什么?!」 飞至空中定睛一看,被轰平的那块地方,楼阁之下,竟然裸露出一条狭长的悬崖,几人飞去,只见悬崖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却阴风阵阵,地面上阳光明媚,那谷底却是彻骨冰寒,阴气森森。 天渡楼底下,竟然有这种东西! 回头,钱吴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阮松!你这贱人!」同时又神色惊恐万分,死死盯着悬崖,还想努力往这这边赶来,阮松二话不说便提剑迎战,钱吴被他完全压制,不一会便远离了明怀镜这方。 此时,整个天渡楼都乱作了一锅沸腾的粥,有越来越多的修士涌来,众修之间打得难捨难分,明怀镜道:「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尽快想办法脱身!」 第212页 然而白承之却是摇头,脸色严肃:「脱不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就试过了,有进无出,就好像......」 就好像,是专门设下了禁制,故意等他们来救人的! 话间,又击退数十人,然而这时,明怀镜眼角一闪,突然看见那悬崖边上,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悬崖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好,他立刻警惕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东西身形极快,嘶叫着朝离他不远处的雷定渊冲去! 是鬼祟怨灵! 一旁的修士还在不断夹击,将雷定渊逐渐逼至悬崖边,明怀镜魂飞魄散道:「小心——」飞身扑去! 雷定渊去看他,好像是在明怀镜身后看见了更为可怕的事物,两步上前便将明怀镜整个人都团进怀里,奋力往旁边一滚,下一刻,却被不知哪个修士的掌力一推—— 两道人影,朝悬崖深处急速坠落! 明怀镜整个人都缩在雷定渊的怀抱里,跌落的强烈失重和眩晕感让他紧紧抱住了雷定渊。 恍然间,他看见寂潮唿啸而来,白承之趴在悬崖边,极力想要将他们带回,然而寂潮行至一半,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弹,缩了回去。 耳边传来唿啸的风声,明怀镜听见雷定渊在耳边道:「不要害怕。」 便向黑暗坠去。 第129章 妄逆谷·二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明怀镜眼角,又顺着脸颊滑落。 冰冷刺骨的温度激得明怀镜浑身冷颤,他坐起身来,顺手一摸,是水。 这里黑得让人心中发闷,明怀镜四处摩挲了一阵,突然间,摸到了一只手,那双手的触感,他非常熟悉,可原本对他来说无比温暖干燥的一双手,此时此刻躺在他的掌心里,却凉得让他发寒。 明怀镜不断唿唤他的名字,过了一阵,那手终于微微一动,反过来握住了明怀镜的手,似乎是在安抚,然后,雷定渊坐了起来。 明怀镜让他靠在自己身边,只觉得他的身体简直冷得不正常,担心得要命:「雷定渊,你怎么样?」正说着,他顺着一寸寸检查万雷定渊的上半身,摸到手臂处时,顿了顿,手中一阵粘腻。 他心里一沉,雷定渊却轻轻抚开了他的手,道:「我没事。」 明怀镜道:「你受伤了!」 雷定渊依旧道:「我没事。」尔后托起手掌,要放出一只金乌,然而这次却等了许久,才有一只金乌扑腾着翅膀,将周围照明。 这里四周几乎皆是岩壁,空间不小,细听,能听见流水滴落的迴荡,却没什么路,两人沿着岩壁走了一会儿,才看见其中两面岩壁之间,人为开凿出了一条小路。 明怀镜回忆方才掉下悬崖的场景,想起那些从悬崖下浮出的邪祟,愈发觉得不安,他捉起雷定渊的手,道:「雷定渊,我们先想办法上去。」 然而雷定渊却摇头:「方才跌落,你应该也看到了,这里设有禁制,寂潮被拦住,恐怕与天渡楼一样,只进不出。」 虽然话是这么说,雷定渊依旧放出金乌前去探路,但等到金乌飞至两人头顶上那处一线天时,却消失了。 的确无法出去。 明怀镜却觉得不对,立刻摸上雷定渊的脉搏,道:「雷定渊,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但仔细探查一番,那脉搏却清晰有力,丝毫不是伤病之人的脉象,雷定渊再次道:「我没事。」便牵起明怀镜的手,往前走去。 既然上不去,便只有眼前这一条路,两人跟着金乌慢慢前行,明怀镜摸不出异常,可不知为何,心中的担忧和异样越发压制不住,低声道:「天渡楼这件事,恐怕是一个陷阱,目的就是为了引你过来。」 雷定渊不说话,明怀镜自责心更盛,道:「对不起。」 然后,他便撞上了一个坚实的东西,雷定渊转过身来,目光在金乌映照下亮若繁星,但那双眼睛现在看来却是积压了些别样的情绪,雷定渊道:「不要再说对不起,以后不许再在我面前说对不起。」 顿了顿,他又嘆道:「罢了。」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这条小路曲折弯绕,且岔路繁多,两人紧紧跟着金乌走,只觉前方阴气越重,逐渐地,四周开始瀰漫丝丝血气,又走了一段路,眼前忽地一亮。 这是一处极开阔的地带,比起两人之前跌落悬崖的地方大了十倍不止,照理来说,这种地方是不会带给人强烈的压迫感的,但这场地正中间,却森然立着一座高耸的祭坛,几乎要完全仰头才能看到顶,祭坛修得华丽无比,但也根本无法压住其中邪气,诡异非常。雷定渊一手握住了异常安静的冥芳剑鞘,神色沉沉。 明怀镜道:「这祭坛很不对劲,冥芳为何会丝毫没有动静?」 雷定渊道:「因为,这祭坛的邪气太重。」 因为它的邪气太重,竟然已经超出了冥芳剑的承受范围! 两人缓缓绕着祭坛脚下走,明怀镜突然想起了之前解决封门铺一事时,在流萤的幻境中看到的那样东西,长得很像,只是眼前这座修得偷偷摸摸,好似见不得光。 正想着,从祭坛顶端,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两人一齐去看,这才发现坛顶,有一道人影被绳子吊在上方,似乎还在不断低声喃喃着什么,只是他已经全身是血,看样子是被打得非常惨,因此也没有力气大声喊叫。 第213页 二人驻足,仔细听了一阵,那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痛苦—— 「快......」 「快走——」 「快走!」 话音刚落,那人影剧烈挣扎了一阵,彻底不动了,随即坛顶闪出两人,其中一人笑道:「终于是在妄逆谷再见了,真是费了我好大功夫呀,小殿下。」 明怀镜浑身都僵在了原地,随即头一点一点,艰难地朝声音源头方向看去。 说话这人,竟是江风! 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剎那间,明怀镜想起来到天渡楼之前的种种经歷,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清晰,直到冷汗涔涔滑落,他终于艰难道:「为什么?」 江风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小殿下,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真是可爱。你别误会,我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如果那时,你还活着的话。」 话音刚落,冥芳剑就要逼近妄逆坛,可江风丝毫不为所动,而是一掌将方才吊着晕过去的人打了下来,明怀镜连忙去接,江风道:「不如先看一看,这位是谁?」 此人已经浑身无力,瘫在地上,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明怀镜小心翼翼地翻过他的脸,惊道:「池砚良?!」 连池砚良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很难想像土地一族现下是什么样的境地,江风笑而不语,明怀镜将池砚良平放在地,道:「我才是你们想杀的人。」 他抬起头来,眼神里满是愤怒:「我才是你们要杀的人!」 江风笑道:「别这么大火气,小殿下,这件事跟我可没有关系,我对他没意见,处理池砚良,是别人的主意。」 别人的主意,别人还能是谁?江风话音刚落,隐藏在阴影中的仇恩便道:「你是我要杀的人,但当然不是唯一一个要杀的了,明怀镜,你被贬的时候,我可是随便把你丢到了一个荒郊野岭的,池砚良这狗东西,竟然偷偷下凡,告诉了你旁边这位——雷门主,多管闲事,我当然要杀他!」 他又幽幽道:「池砚良,当真是很有本事,实在是太有本事了,不过,明怀镜,你猜,我会不会早就知道池砚良会通风报信呢?」 此话一出,明怀镜脑中串联起来的事情愈发多,却也完全乱作一团,坛顶上两人的存在看着更加碍眼,明怀镜道:「谢安!」便同雷定渊直冲坛顶而去,砰砰砰几个来回,眨眼间,四周石壁上,已是被轰出好几个深坑! 这边,谢安笔与冥芳剑两大法器来回交缠,空中划出绚丽的灵气光芒,不断逼近仇恩与江风二人,但奈何人神法力的确有别,不一会仇恩便化出数道分身,一转攻势,专攻明怀镜,明怀镜逐渐有些体力不支,江风在一旁道:「小殿下,你为何不想想,雷门主为什么不用分身呢?」 话音刚落,雷定渊迅速闪现至明怀镜身前,冥芳剑裹挟着凌厉至极的剑气划过,带起一线血珠,雷定渊剑指江风,怒喝道:「滚!」 江风一愣,一手摸上脖颈,带出一片血,而后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以至于到最后,堪称扭曲疯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太好了,太好了!雷门主,你可要一直这么厉害下去啊,最好是能够保明怀镜一辈子!」 说罢,又是数十剑! 雷定渊的转变实在奇怪,明怀镜从未见过他如此这般,心中竟真的担心了起来,一时分神时,勐觉肩膀剧痛,才发现有一只仇恩分身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自己一剑,明怀镜迅速后撤,立刻就要反击,却突感心脏一阵抽痛。 这痛来得太过突然和勐烈,仿佛催命符,一时间竟让明怀镜眼前光影错乱,模煳不清,这时他便意识到:糟糕了,是黄粱仙的毒!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明怀镜却没想到此毒会将灵力压制得如此厉害,雷定渊冲上前来替他挡去数次攻击,道:「阿镜!你怎么样?」 这一阵的痛,就已经让明怀镜咬出血来,但他依旧将血囫囵咽了下去,道:「不碍事,继续!」 如今黄粱仙之毒,怎可敌当年谢安笔言灵反噬之痛? 今日既是对上了,便要彻底作个了结! 然而,就在明怀镜再次重归斗法之时,整个妄逆谷,都开始轰隆隆巨响,不断有碎石沙砾滚落,与此同时,周遭的灵气,在肉眼可见的,迅速充沛起来。 明怀镜心中突然生出了非常不好的预感,抬头一看,云雾连连,竟是天界众神官,从降神台来到了此地! 明怀镜心叫不好,开始迅速思考起解决办法,但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是雷定渊。雷定渊看着他,道:「阿镜,你先走,我有办法送你上去。」 明怀镜一把甩开他的手,道:「你疯了吗?要走也应该一起走!」 雷定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柔和道:「我知道,你不会一个人离开,但现在的情况,他们怕是早就计划好了,不会善罢罢休的,仅凭你我二人,无法对抗,你先上去,叫白承之他们随你一道来,我在这里等你。」 明怀镜又要开口说话,雷定渊却打断了他:「阿镜,听我一次话,你现在毒发,一人之力无法挡下他们,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但是,听我一次话,就这一次。」 石壁之外,众神官已经全数到场,各个祭出法器朝此处袭来,雷定渊眼神瞬变,单手一挥,无数金乌如同从天而降的花瓣落雨一般挡在二人身前,那些法器打在金乌墙上,噼噼啪啪,竟丝毫不得前进一步,形成了一道坚不可破的屏障。 第214页 雷定渊道:「你看,不会有任何事,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明怀镜这才稍稍放下心,坚定道:「我会回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雷定渊颔首,同时祭出冥芳,冥芳剑气因为灵力勐然暴涨而震颤不止,随即剑身飞蛾扑火一般朝妄逆谷顶的禁制冲去——一声巨响,光明重现! 明怀镜抓住机会,顶着毒发的疼痛,将流淌在骨血中的灵力尽数集于一身,朝天光而上。 第130章 妄逆谷·三 「怎么办啊!明公子他和雷门主一起掉下去了?他们俩怎么可能会掉下去呢?天渡楼的人全掉下去他俩也不会掉吧?!」 雷通带着八千明极众修急匆匆赶来,明怀镜和雷定渊已经不见踪影,此时雷通抱着剑,已经探了半个身子出去,悬崖幽深,他看了一会,一拍大腿道:「唉!当时都说了让雷门主等等等等,他偏不听!自己就先提着剑杀过来了!」 白静之蹲在一旁拍了拍雷通的肩,却见雷通作势就要往悬崖下跳,白承之一鞭子把他甩了回来:「要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雷通疼得龇牙咧嘴,白承之看了他一眼,道:「这悬崖有问题,若是能上来,他俩早就上来了,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只能说明,此处有进无出,我们不能全下,得留人再上面。」 雷通更加着急:「等你们商议完,下面说不定——」 话未说完,悬崖下便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随即破碎的禁制被灵力波动冲破天际,刺目白光之后,一道人影重重跌落在地。 「咳咳——咳咳咳!」 尘土漫天,雷通提剑出鞘,走近道:「大胆!来者何——明公子?!明公子!你上来了,太好了!雷门主呢?雷门主也上来了对不对?」 明怀镜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边摇头一边死死地抓住雷通的衣袖,艰难道:「快......快跟我走,雷定渊一个人在下面!」 方才那一下,明怀镜只觉得自己的全身灵脉都仿佛要被震碎了,现在还在不断咳血,白静之连忙上来帮他把脉,道:「明公子,你真的不能再动用灵力了,黄粱仙的毒已经走完了你的全身,等走到心口就——」 还没等他说完,明怀镜就摆手打断了他,站起来抓住白承之,白承之蹙眉道:「你们究竟在下面遇见什么了?」 明怀镜说话都带着血气:「天界......江风,江风和仇恩在下面!」 雷通这群小辈,是在八千明极被下放人间后才培养的,并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白承之一听就知道不好了:「什么?他们为什么......?」 但现在明显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白承之迅速便反应过来:「雷通,你我各带八千明极与空明泽一半修士下去,其余修士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门下客卿和修仙世家来此帮忙,明公子,还有静之,你们留在上面,不能再下去了。」 雷通便立刻领着八千明极下了悬崖。白承之也要紧随其后,明怀镜心中焦急万分,怎可能听他的,正要让白承之带他一道下去,这时,众人脚下的沙砾跳动,地面突然微微颤动起来。 不多时,远处便逐渐传来震天的唿喝之声,气势磅礴,甚至能隐约感受到沖天的邪气,明怀镜以为又是天渡楼的残羽,立即作防御之态,白承之也低声骂道:「这帮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然而,等到那人潮临近,明怀镜却看见几道熟悉的身影,御剑迅速朝此处飞来,其中两人,却是宋平涛和李向趣! 李向趣一落地便勾过了明怀镜的脖子:「明兄,净水镇一别,这么点时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明怀镜高兴之余,震惊疑惑更盛,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说,宋平涛道:「来不及解释了,之后有时间再说。我们就是来帮忙的,这件事情雷兄早就告诉了我们,我们花了点功夫,也不知道这些人够不够。」 说罢,人潮涌近,旌旗漫天飞舞。到此时,明怀镜终于能听清他们在喊什么:「骗子!!」「骗子——神仙界都是骗子!」「枉为仙神!凡间的各大修仙世家,今日若不讨回公道,往后我们如何在天地间立足?!」 看样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宋平涛一行人似乎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宋平涛向后一张望,疑惑道:「雷定渊呢?」 明怀镜喘了口气:「在悬崖下,现在下面情况不好,江风和仇恩还有天界许多神官都来了,方才他送我上来找人帮忙,你们既然来了,我便带你们下去,现在就走,快!」 但谁知,还未等明怀镜转身,宋平涛脸色便白了几分,紧张道:「神官?你走的时候雷定渊一个人在下面?」 明怀镜见他这样,心脏莫名勐然一紧:「怎么了?」 宋平涛突然一下抓住明怀镜的手臂,表情更加奇怪,到最后,咬牙道:「......没什么,他一个人对抗这么多神官有些难,我们赶紧走。」 一番解释指挥下,众多修仙世家纷纷御剑下行,直入悬崖,白承之刚被白静之死缠烂打一番,说什么都要跟着哥哥一起走,现在一看,又要上前来把明怀镜拦住,却不曾想宋平涛出面道:「白门主,让他下去吧,上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罢,便接过明怀镜让他上了剑,再入悬崖,明怀镜一直在想那些神官,不由担心道:「人神相对,不知结果会如何。」 「明公子,何来人神相对?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第215页 又是一阵清脆张扬的笑声,明怀镜仰头一看,道:「飞火真君!流萤?」 原来方才那股沖天的邪气,竟是流萤带来的,宁归意身后同样跟了大批神官神侍,几乎皆身着火焰云霞般鲜艷的服饰,大多都是宁归意旗下的飞火神侍,宁归意道:「银索真君一说此事,我便立刻前来了,不过银索真君之前正在同阎王议事,应当不久便到,不必担心!」 流萤道:「当初雷门主与明公子于流萤有恩,今日便来报答!」说完,便化作一团黑烟朝崖底冲去,宁归意道:「流萤是个好孩子,虽是灾秽,却有自己的神智,阎王便把她留了下来,现在替地府做事了。」 当初封门一事后,明怀镜一直担心流萤结果,却不曾想会有今日成就,心中不由感慨。话间,落地,崖底人潮十分壮观,之前通往妄逆谷的小道已被拓宽至十人并行有余,明怀镜努力挤开人群,脚步愈发急促,最后跑了起来:「雷定渊——雷定渊!」 然而,却见雷通迎面跑了出来,低头勐一下撞上明怀镜,明怀镜连忙扶住他,道:「雷通!八千明极已经进去了吗?」 雷通使劲点头,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也不说话,明怀镜有些奇怪,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要耽搁了,我们快走。」 突然,明怀镜袖口一紧,回头一看,雷通正拽着他不肯撒手,道:「明,明公子!明公子......雷门主让我照看好你,他说你中毒不便用灵力,就不要进去了。」 明怀镜眉眼微微压了下来,不听,甩开雷通,雷通依旧不依不饶地拦在他身前:「明公子!明公子——雷门主让你不要进去了!雷......雷门主告诉我,叫你不要进去了......真的,不要......」 这句话,叫着叫着,雷通的声音就开始发起抖了,神色也愈发控制不住,眼眶也愈发红,明怀镜一看他这样,心中那股不安终于到了顶点,粗暴地将雷通往旁一推,就要往里沖,这时,宋平涛赶了上来,在后面叫道:「明怀镜!」 然而此时此刻,明怀镜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不断地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涌动,逼得他几乎要将所有骨头血肉全数吐出来。 他心说:「再等等我,再等等我。」 不要啊。 不要是我想的那样。 不要这么对我——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妄逆谷到了。 八千明极的众神修,早已与各路神仙缠斗在一起,偌大的妄逆谷,血肉横飞,灵气杂乱,混乱不堪。 但明怀镜只是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在妄逆坛下面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正背对着明怀镜,一手执剑,剑身深深地插在坚硬的岩石地上,他跪在那里。 明怀镜一下就认出来了,那剑,是冥芳剑,那人,是雷定渊。 周围所有,一瞬之间,都安静了下来,明怀镜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这时,数道剑光,裹挟着杀意瞬发朝他冲来! 跟随在后面的宋平涛和李向趣赶来,正好见这一幕,连忙出剑格挡开,宋平涛大喝道:「明怀镜?你不要命了吗?!」然而很快,他也说不出话了。 这些都不重要,明怀镜心想,这些都不重要。 「我叫雷定渊,以后便是小殿下的贴身护卫了。」 明怀镜走了一步。 「阿镜,是我。」 明怀镜再走了一步。 「我不会离开你......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雷定渊近在咫尺,明怀镜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明怀镜站在雷定渊身前,雷定渊不动,明怀镜便也跪了下来。 「骗子。」明怀镜低声喃喃道。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雷定渊的脸,然而从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柔软,却凉得刺骨,这股冰寒似乎让明怀镜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明怀镜看着自己的手,像个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滔天大错的孩子,不该缩手,又忙乱地将手贴了上去。 太冷了。 剎那间,明怀镜心中,却涌起一股无名的愤怒:「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明明做不到,为什么要让我走?!骗子!骗子!骗子!」 雷定渊惯常不会不理他的,可现在,却不说话了。 明怀镜想要开口,喉间却痉挛到难以忍受,过了好一会,才痛苦地发出怪异的音调:「求你了......」 「求你了,阿渊,我跟你走,我跟你回去,我再也不烦你了......不要不理我......」 四周厮杀声更盛更烈,明怀镜能感受到周围有连续不断的杀意,但都被一一挡了回去,他抱着雷定渊,将雷定渊死死护在怀里,心里想的却是,谁来把我杀了吧。 救命啊。 明怀镜剧烈颤抖道:「救命......」 「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 救谁的命?他的?还是雷定渊的?明怀镜已经分不清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感觉到一种惨绝人寰到堪称惨烈的喊叫,不断从喉间涌出,仿佛要将他的三魂七魄都血淋淋地撕裂开来,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远处,雷通再次挡掉几剑,沖了过来,要把明怀镜搀起来,哭道:「明公子,明公子!你不要这样......雷门主不想看到你这样......」 第216页 但雷通自己就已经抖得连拿剑都勉强,遑论劝明怀镜,宋平涛从一开始便离明怀镜不远,见那处又飞来一剑,连忙赶来挡下,抓住明怀镜道:「明公子!振作一点——你不能也死在这里!」 明怀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出奇的冷静,竟然看得二人心中有些发慌,他站了起来,平静道:「我知道了。」 「什么?」 他再去看坛顶上的仇恩和江风,眼神冷静得堪称狠毒:「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了。」 第131章 妄逆谷·四 这时,前来支持的众修仙世家已经尽数参与斗法当中,虽说天界神官法力高深,但在大量凡修的对抗下,竟然隐隐有压制之势,仇恩狂笑道:「明怀镜,感觉如何?送你的大礼!我看你喜欢得要命,不如我再多送你几个!」 明怀镜冷笑,运气灵气,再开口时,声音竟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各位可知,仇恩江风一派,为了让天界众神官永坐神仙之位,有多么无所不用其极?」 「在下被贬下凡时,曾遇到凡间苏氏灭门一案,最后查出来的结果,竟是苏氏全族自戕,一开始我一直很奇怪,一个修仙世家,为何会做出如此诡异的举动,但若是我现在说,苏氏是听信降神幡神官,想要以自戕提前飞升,却不曾想自己的魂魄,竟被尽数做成了鬼祟呢?!」 此言一出,众修譁然。 并且,不知为何,这些世家竟然已经知道了地府功德簿有很大的问题,因此明怀镜一说出这话,他们便自动将两者联繫了起来,口中怒骂:「无耻小人!原来地府和天界早就勾结好了!」怒火更盛,攻势愈发勐烈! 明怀镜继续道:「不止如此,早在封门铺时,我与其他同伴便见过这祭坛,名为妄逆坛,需以活人为祭,阴邪至极,这样的东西,天界现在为何会护得如此紧密?!」 江风道:「小殿下,我可要澄清一下,苏氏灭门案,可与我们没关系,那是上清童子的私仇旧怨,我们拦过,可是没拦下呀,对不对,上清?」 话音刚落,明怀镜背后一凉,竟是立刻闪出一道青色人影,李向趣一剑化解,道:「明兄,你慢慢说,说得越多越好!」 说罢,李向趣剑指那人:「你就是上清童子?我来跟你打!」 然而,上清童子见了李向趣,却将剑垂下,眼里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气势,道:「李......李何归?」 李向趣一蹙眉:「什么李何归?你认错人了吧?」 上清童子摇头,还要再进一步,却不曾想宋平涛一剑横贯两人之间,对上清喝道:「滚,他早就已经不是李何归了!」 三人又打作一团。江风瞥了一眼上清,便道:「仇恩,我早就跟你说过,上清这个人不成事。」 仇恩嗤笑道:「废物。」随即,两手一拍! 剎那间,整个妄逆谷,陆续传来痛苦唿声,明怀镜心道不好,转头一看,却见方才还在气势高涨的众多修士,竟一个个面露痛苦之色,软倒在地,苦不堪言! 不远处躲在白承之身后的白静之见状,连忙抓了一个人去摸脉搏,一摸就心叫不好,道:「明公子!是黄粱仙!」 直到这时,明怀镜才忽地反应过来,仇恩的前身礼祭仙君,乃是药王真君的座下亲传弟子,黄粱仙的毒,恐怕从一开始就与他脱不了干系! 白静之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道:「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当时在空明泽,分明没有其他人啊?黄粱仙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然而话音刚落,白静之的冷汗就滴了下来。 黄粱仙也许从始至终都没有从空明泽泄露出去,而他们当时在空明泽研究的黄粱仙,才是别人故意泄露给他们的! 仇恩终于从坛上飞下,缓步道:「不妨让我猜猜,你们之前,是不是一直在找空明泽所谓的叛徒?找到了吗?是谁啊?」 白静之只觉得冷汗要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 仇恩见他这样,愈发愉快,继续道:「肯定是一无所获。那么白静之,我再问问你,你这么一个喜爱研究药理的人,你觉得,空明泽里的那些草药,来源都在何处?你觉得如果我对它们的去向都一清二楚的话,你做的什么东西,我是不是都能一清二楚?」 「那些草药,我都掺了自己的灵力,其实并没有多少,只要稍微深入探查就能知道,但奈何你是个除了研究草药就不爱修炼的废物公子哥,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唉呀,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都有点可怜你了。」 话音未落,白静之额头青筋暴起,怒喝道:「不要再说了,闭嘴!你给我闭嘴!!!」 仇恩简直要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哈——废物,废物,废物!难怪你父母只疼你哥不疼你,你以为你是个可以悬壶济世的神医,看看你周围这些修士,这些凡人!哪一个不是因为你?!」 白静之唿吸愈发急促,状态越来越不对,明怀镜连忙喝止他:「白静之,他在扰乱你的心智!这么大批量的毒,仇恩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附着在你身上投下!」 然而,仇恩却正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现在投的了?」 他神色时而癫狂时而正常,看着跟个疯子没什么区别,见明怀镜盯着他,仇恩的眼神,慢慢含了些堪称诡异的畅快,像一条毒蛇,嘶嘶缠绕上明怀镜的脖子,然后,他一字一句道:「不,问,世。」 第217页 明怀镜双手逐渐捏紧,骨骼咯吱作响。 仇恩继续道:「不问世,紫金大帝明还真称赞之后,为茶取名『不问世』,在凡间风靡一时——哈哈哈哈哈哈哈!山间清风,月下细雨,痛不欲生,痛不欲生!」 明怀镜正要说话,仇恩便打断了他:「你肯定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很简单,凡人所求,不过飞升,我只需找到最大的茶叶世家,给一面降神幡,稍作打点,那些茶叶,便会立刻去往这处,去到那处,去到这些修士的身体里,就像——现在这样。」 说完,仇恩笑道:「明怀镜,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份大礼。」 明怀镜怒喝道:「你这样如何对得起药王真君对你的教导?」 仇恩一愣,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药王?哈哈哈哈,药王!这个老东西早就在我手底下死了几百回了!当初我的族人尽数跳下弃台,药王竟然跑来叫我放下仇恨,什么他妈的圣母东西!他也有资格来叫我放下仇恨?我原谅了,我原谅明还真!可我的族人们又做错了什么?!」 明怀镜道:「当时革去你神职神位的不是父皇!」 仇恩表情堪称狰狞:「是!不是他,不是他!那他为什么要给我承诺?为什么要让我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做不到为什么要答应我?我找了,我问了,我求了!有人理我吗?他帮了我吗?!」 「父皇和药王真君,都教过你很多东西......你为什么!」 听到这话,仇恩突然平静了下来:「是啊,后来他们没法教我了,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免得拖我后腿,这不是很合理吗?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仇恩这一番话,将在场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凡间修士,不知当今堂堂天帝,竟还有这样一段秘辛,仇恩已经懒得去看,扭头轻轻摆手道:「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都杀了。」 明怀镜双目通红,怒喝道:「仇恩!」 然而下一刻,白静之却站了出来,挡在明怀镜面前,道:「明公子,没事的。」 他的情绪,已经完全不似方才那样激动崩溃,反倒透着出奇的平静,明怀镜抓住白静之的肩膀,却被白静之抚了下来:「真的没事。」 说罢,他又转过身来,面朝所有修士,笑道:「你们都不会有事,相信我。」 白静之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到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这时,白承之却慢慢站了出来,声音有些颤抖,道:「静之?」 白静之不答,白承之又走近了几步,伸出手想要拉他过来:「静之,你别犯傻,听哥哥的话,到哥哥这边来。」 白静之却只是笑笑,道:「哥,我不傻。」 仇恩已经看得厌烦,斥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看他们演兄弟情深?杀——」 话音未落,白静之周身,爆发出勐烈的灵气! 那灵气如同汹涌海浪,却更像山间林涛,持续不断地,逐层逐层向整个妄逆谷扩散而去,不过几个唿吸,白静之便咳出一大口血,白承之在这样的灵气压制下竟然根本靠近不得,只能大喊道:「静之!你在做什么?给我停下!」 白静之却不回答,但并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根本回答不了,他整个人都在这股强烈灵力的扩散之下剧烈颤抖,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坚持了,明怀镜道:「不好!他在溃散自己的灵力!」 白承之一听,脸色剧变,祭出寂潮开始狂暴地噼砍那股强劲的灵力,等他再抬起头时,见白静之不断呕血,嘴唇却在坚持不停地说着什么。 这两个字,白承之曾经已经听了无数次,因而即便听不见白静之的声音,他也一下哭了出来,哀声道:「静之——」 白静之叫的是,哥哥。 这一股灵力,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等到灵力的冲击终于不再搅得人晕头转向,周围被黄粱仙压制的修士竟真的好了起来,因为方才仇恩说的那一番话,群情激奋,再次迎战。 白静之终于支撑不住,脸色苍白,倒了下去。 白承之几乎是魂飞魄散了,飞扑过去将白静之接住,但白静之满嘴是血,眼睛紧闭,白承之紧紧抱着他,道:「静之,静之?你看看我,你看看哥哥,好不好?」 这样叫了好一会,白静之才呛咳一声,再次掀开眼皮,喃喃道:「哥......我好累。」 白承之将他抱得更紧:「好,好,累了我们就休息,什么都不管了,哥哥在这里,哥哥在这里......」 突然,白静之笑了两声。 「哥,我小时候,你经常这么说......爹娘打我,你就说,哥哥在这里......不用害怕了。」 白承之的心脏紧得抽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摸着白静之的头,一下一下,好像这样做,就能让他不再痛了。 明怀镜蹲在他旁边,摸了他的脉搏,低声道:「静之,不要睡,等回了空明泽,你就会好起来。」 白静之点点头,突然,他的眼角一闪,落下一滴泪来。 他道:「哥......哥哥,我是......我是废物吗?」 白承之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静之很勇敢。」 白静之听了,又道:「哥哥......我不是废物,不要叫我废物,我会......很难过。」 白承之突然觉得胸口衣襟紧了紧,是白静之抓住了他,一字一句道:「哥哥,谢谢......谢谢你,一直护着我。」 第218页 那力道一松。 剎那间,白承之心跳都漏了一拍,撕心裂肺道:「静之?静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睡,你醒醒,以后不会有人再敢骂你了,静之——」 明怀镜喘着粗气,眼神旁移,道:「飞火真君!」 宁归意显然也早就注意到了这边,二话不说便两指上来封了白静之身上的各大灵脉,随即在他额头上探查了一番,严肃道:「情况不太好,灵力修为几乎已经尽数溃散了,我方才封了他的灵脉,还剩最后一点,吊着一口气。」 但是,宁归意又转向明怀镜,道:「明公子,我方才看了雷门主......他身上......」 明怀镜垂眸低声道:「多谢飞火真君,我知道,我会带阿渊回去。」 但谁知,飞火真君却摇摇头:「明公子,你当初下放四大神族的时候,并没有革去他们的神职神位,对吗?」 明怀镜颔首,宁归意的神情更加疑惑:「可我方才探查雷门主体内灵脉,却发现他的神魂,只剩下一半了。」 第132章 妄逆谷·五 所谓神魂,便是评判一个神仙是否为「神仙」的标准,就像人有三魂六魄,神仙也有神魂,没有神魂,便与凡人无异,而只有一半神魂,对神仙的伤害和消耗也会巨大,明怀镜闻言,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未想清楚是怎么回事,飞火真君便道:「小心!」 随即祭出火焰,将背后袭来的仇恩击退数十步之外,明怀镜勐地回头,就发现,仇恩慢慢地,恶劣地笑了起来。 明怀镜听见仇恩道:「明怀镜,这是我送你的第三份大礼。」 明怀镜迅速冲去雷定渊身边,将他的身体护在怀里,同时,冷汗也渗了出来。 仇恩道:「你不妨猜猜,当初你明明是被贬下凡,却为什么会在地府醒来?」 话音刚落,一剑朝仇恩面门而来!仇恩闪身一躲,宋平涛怒喝道:「闭嘴!明公子,不要听他说话!」 仇恩哈哈道:「你看你,劝人也不会劝,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说明你想要隐瞒什么——哎呀,是想要隐瞒什么呢?为什么不让你明怀镜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呢?」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为什么雷定渊会只有一半神魂? 为什么他被贬下凡,却会在地府醒来—— 什么样的人,会去到地府?! 明怀镜双手发抖不止,仇恩道:「因为明怀镜你,你当初,早就已经死了。」 「我当初贬你的时候,可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你的这条命,就是雷定渊用了一半神魂,跑去地府拦人,给你换回来的——」 「虽然不得不承认,雷定渊这个人修为的确高深,但是给你换命,就已经砍了他大半灵力,一半神魂,跟正神对抗是必死无疑,当初他把神魂换给你,可是在神仙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拍手鼓掌,说雷定渊当真是条忠心的好狗,不仅要跟在主人身后,还要以命换命呢哈哈哈哈哈哈!」 明怀镜青筋暴起,抢过宋平涛的佩剑暴怒道:「仇恩!我要你的命!!!」 仇恩闪身不及,脸颊被划出一道血口,但他丝毫不在意:「你以为刚才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走,是因为他帮你破开禁制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就不剩多少灵力啦!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身中黄粱仙,带着他你们两个人都跑不掉,所以他才让你走,你以为是让你去搬救兵,其实就是让你逃!让你躲!让你藏!让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太感人啦,太感人啦——真是感天动地,不死不休的感情啊哈哈哈哈哈哈!!」 明怀镜剑法已然狂乱,但却凌厉至极,仇恩招架不住,竟被逼得节节后退,但他嘴上依旧不停,道:「活该!你和明还真一个德行,活该雷定渊死得这么惨!」 明怀镜彻底崩溃了:「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仇恩哈哈道:「没想到你的父皇母后直到快死了都不甘心,还想要你这个宝贝疙瘩下凡去找他们是怎么死的,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小殿下!」 明怀镜和仇恩皆是一顿,朝声音源头处望去,只见一人影携众神修从天而降,衣袂飘飘,颇有仙人之姿,却杀气腾腾,明怀镜道:「颜叔叔!」 颜寻空一颔首,身后的神侍便尽数冲上前去,再度将江风一派的神官压制,随即颜寻空手掌一翻,银鞭势如破竹,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仇恩砍去! 仇恩被这雷电之力逼退得极远,啐了一口血沫,看着颜寻空的眼神怨毒愤懑,颜寻空恍若未见,将明怀镜扶起来,对众修士道:「攻坛!」 颜寻空一声令下,渡霞山众神修加入其中,士气大涨,灵气浩荡,皆向妄逆坛扑去! 颜寻空道:「小殿下,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退下吧。」 方才情绪和灵力双重透支,明怀镜此时喘着粗气,将血腥气尽数咽了下去,对颜寻空道:「颜叔叔,帮我照顾好阿渊。」 颜寻空眉头一拧,道:「你要做什么?」 明怀镜顿了顿,回过头来,笑道:「他们不就是想逼我拿出谢安笔吗?我要让他们如愿以偿。」 话音刚落,明怀镜便抬手将剑抛至空中,剎那间一剑分为百剑,他咬牙道:「谢安——!」 谢安神魂再凝,明怀镜两指一併,谢安神魂便噌噌附上所有剑身,身后似乎有人在不断叫他,还有人试图阻止他,但明怀镜不再回头,闭眼道:「碎骨。」 第219页 话音刚落,百剑穿身。 每一把剑,都精准地穿透明怀镜的血肉,穿过他的骨头,最后又叮叮噹噹地零落跌落在地。 似乎不疼,明怀镜心想,好像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疼。即便骨头碎得如同烂泥,身上千疮百孔,灵脉再次被斩断,让他觉得疼的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接住他了。 所有骨头破碎的一剎那,他如同秋风落叶一般,轻飘飘地坠落在地。 与此同时,明怀镜周身,金光迅速笼罩,附着在剑身的谢安神魂凝于明怀镜身前,骨头里的灵气仿佛被禁锢已久的嚮往自由之人,朝神魂而去,两方汇聚,神魂越发清晰,最后爆发出惊世骇俗的灵气,将周遭众人掀飞而去! 谢安本体,终于出世。 仇恩被谢安灵气震得头晕脑胀,但他立刻爬起来,欣喜若狂道:「谢安笔!谢安笔!哈哈哈哈哈哈哈出来了出来了!他把谢安笔放出来了!让我先用,让我的族人都回来!」 颜寻空护至明怀镜身前,对仇恩冷笑道:「『我死有疑』。」 仇恩的笑终于凝固在脸上:「......你怎么知道?」 颜寻空道:「我怎么知道?仇恩,你当初是不是还偷偷破了禁制,所以才听见这句『我死有疑』?你以为你可以用春日仙和这四个字引导明怀镜在凡间的动向,但你难道就没想过,当初你所学的所有禁制法术,都是明还真教你的!」 春日仙,春日仙,春日仙人携升天,枯后白骨尽灰飞。 直到这时,仇恩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从这么早开始,从他被革去神职神位开始,明还真就已经骗了他,将他作为了棋子的一部分。 仇恩慢慢笑了起来,逐渐地,他越发癫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明怀镜——明怀镜,你听到没有?你的那位好父皇,哈哈哈哈哈!你的那位好父皇,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什么都能放弃,不止是我,还有你,还有你周围的所有人!」 但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江风喝道:「杀了明怀镜,夺回谢安笔!」 众神官一拥而上,杀意与刀光剑影汇聚在明怀镜周身,而颜寻空与飞火真君立刻便反应过来,道:「别让他们得逞!」众神修飞身迎战! 明怀镜躺在正中间,只觉得周围吵闹不堪。 痛觉终于涌上来了,一刻不停,明怀镜闭了闭眼,突然想到当年他火烧天界藏书阁的场景。 尔后,他闷闷地笑了起来,笑得愈发顽劣,同时,一手沾血,慢慢在空中,画就一道血符,他轻声唤道:「谢安。」 谢安笔静静地浮在他胸前,听见明怀镜叫他,便飞过来,蹭了蹭他的脸。 这时,江风在混乱之中回头一看,始终带笑的神情终于狰狞起来,不可置信道:「明怀镜!你疯了?!我身上绑了一半的司命簿,要是我死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明怀镜艰难地转过头,即便不断呕血也止不住笑,他看着江风,一字一句道:「通界,破坛。」 轰! 血符光芒大盛,谢安笔以不可抵挡之势,仿佛势不两立,仿若不死不休,狠狠撞向妄逆坛! 江风还在惊叫些什么,仇恩站直了身子,瞪着眼睛看着妄逆坛震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其中发出的尖啸越来越恐怖—— 然而,然而! 还未等这一座妄逆坛被冲破,妄逆谷悬崖之上,却先传来阵阵可怖嗜血的鬼祟尖啸之声,直冲江风仇恩众神而来——明怀镜竟然一次将所有妄逆坛封印都破开了! 然而明怀镜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也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四周尖叫声,求饶声,欢唿声,打斗声,似乎什么声音都有,而明怀镜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动不了,也不想动了。 妄逆坛中的鬼祟数量,比在场所有人想像出的加起来都还要多,但却没有一只伤害明怀镜一派的修士,偶尔遇见几个晕头转向的鬼祟,流萤便在一旁指引:「不是来找我,去那里,看见没?他们是坏人!」 饶是八千明极这样专门除祟的神族,也不曾见过如此震撼的景象,突然,雷通手臂一凉,他低头一看,竟然发现有一只鬼祟,缠了缠他的手。 慢慢的,那鬼祟竟化出一张人脸,雷通盯着它看了一会,眼睛瞪大,不可置信道:「曾青......?曾青?是你吗曾青?!」 曾青,便是一开始明怀镜被贬下凡时,负责照看他的那一个小修士。 那鬼祟也不答话,见雷通叫它,似乎很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便随着众多鬼祟,奔涌向前了。 混乱不堪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只有一块碎得只剩半枚的束髮的蝙蝠红玉躺在尘土之上。 第133章 归来·一 自那日征战后,又过了大约六十多日。 凡间驻守的神族神官带领凡间修士与天界众神开战对抗的事情,不日便插翅一般飞遍了整个凡间,准确来说,是三界,但由于凡间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故而引起的震动和震撼,也更加强烈。 各类话本戏目迅速在各大修仙世家范围内风靡,在大街上随便抓个人一问,若是发现此人不知道明怀镜用惊天动地的谢安神器攻破妄逆坛的故事,便可以骂一句此人老土;若是不知道仇恩和江风为了谢安神器做出的那些天怒人怨的举动,便可以骂一句此人恶毒。 总之,谢安笔,谢安笔,谢安笔。对于神器,人们总是会有无限的遐想崇拜,于是谢安笔的存在,也成为了经常可以在小儿过家家里听见的最厉害的武器。 第220页 除了明怀镜自己不这么觉得。 八千明极,望月殿内,又传出几声隐忍难耐的咳嗽。 白承之正在雷通引路下朝望月殿走,听见这声音,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进殿,就看见明怀镜半跪在地上,雷通道:「明公子!」赶忙去将他扶起来。 明怀镜掩口不答,白承之上前掰开他手,就见明怀镜的掌心当中有一洼黑血,不由蹙眉道:「我早就让你随我去空明泽调养了,你又倔得很,不肯去。」 明怀镜闷闷地笑了两声,坐回茶桌边:「不必了。」 「不必了」这三个字,这么多天以来,明怀镜已经说过无数次,也不知是不必去空明泽了,还是不必其他的什么,白承之对此一向不愿多想,只得嘆一口气:「罢了,我之前给你配的那些药,你都喝了吗?感觉身体恢復如何?」 明怀镜道:「都喝了。至于恢復,你也看到了,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没事,不着急,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操心了。」 白承之示意明怀镜将手拿出来,搭上他的手腕,又道:「静之他之前伤得太重,修为几乎都耗尽了,现在都还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否则若是让他来看,你应当会好得快很多。」 明怀镜道:「多谢你们,不过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碎骨取笔,已是极尽所能,万剑早已将我体内灵脉震碎,就算是药王真君在此,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雷通听了,眼眶又红:「明公子,你别这么说,雷门主他......」然而话至此处,雷通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闭嘴。 饶是八千明极的门主是雷定渊,关于雷定渊的一切,自那日之后,也无人再敢在明怀镜面前提起,明怀镜身处望月殿中,也常听见雷通在外面赶人,让其他修士别往这边走,给他留个清净。 明怀镜却并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反应,只是道:「阿渊的冢,在望月殿后面的竹林里,你们若是想去看看,就去吧。我的身体,没办法经常去陪他,有几个老朋友去探望,他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说完,明怀镜的眼神便逐渐虚浮起来,盯着空中某个点,似乎是在发呆,白承之和雷通看他这样,便也不再打扰,离开瞭望月殿。 又过了几日,明怀镜正要出殿去竹林,然而一开门,却见宋平涛立在门口。 两人相见,明怀镜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但宋平涛一双手捏得死紧,不知要说些什么,直到明怀镜嘆了一口气,道:「进来吧。」 宋平涛摇摇头,不愿进去,憋了半天,终于低声开口:「抱歉。」 明怀镜回头看他:「为什么突然要说抱歉?」 宋平涛道:「关于雷兄......雷门主神魂的事,我早就知道,在明公子你被贬下凡时,我就知道了,当时你回凡间的那一掌,也是我打的。」 明怀镜笑了笑:「那也要多谢你送我回来了。」 宋平涛抬头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怀镜平和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宋公子,我没有怪你,你不告诉我,想必也是阿渊嘱咐,实在不必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宋平涛沉默了一阵,道:「我......我能去看看他吗?」 明怀镜点点头:「当然。」 这日之后,陆续又来了些人,最后又走了,有时候明怀镜在茶桌边坐着,有时候明怀镜独自站在竹林里,有时候他又抬头数那些花灯,一盏一盏地数,因为身体,他的眼睛也时常变得有些模煳,总是数不清,但他也不恼,只是倒回去从头开始,再数一次。 这天,他终于数不动了,便抱着雷定渊的剑,慢慢地靠着雷定渊的冢坐了下来。 当初将雷定渊带回时,明怀镜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下葬,整天把他和自己关在望月殿里,希望他某一天可以再醒过来,甚至想到过用谢安笔,但明怀镜的灵脉已经尽数断裂,于是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后来某天,白承之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将阎王请来此处,阎王一声嘆息,终于将明怀镜心中最后仅存的那一缕火光也吹灭。 不过,最后还是将冥芳剑留了下来。 明怀镜靠着石碑,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也极少出门,没什么新鲜见闻,但是,他就是可以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就好像雷定渊还在回答他一般。 竹林中,微风拂过,沙沙作响,阳光洒下,明怀镜说着说着,就逐渐觉得有些累了,太累了,只想闭上眼睛睡在这里。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阿镜。」 明怀镜浑身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阿渊?」 他站起来,道:「阿渊,是你吗?」 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明怀镜顺着转头,便被拥进一个让他无比怀念的,温暖的怀抱里。 是雷定渊。明怀镜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他,眼泪不管不顾地汹涌而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你总是会回来的。」 雷定渊笑得温柔,向明怀镜伸出手:「阿镜,跟我回家吧。」 暖阳之下,明怀镜紧紧牵住雷定渊的手,两人逐渐远去。 飘摇竹林下,只有一人,一剑,一碑而已。 ··· 明怀镜独自一人走在地府大街上,四周幽深,忘川河两侧,不时有鬼火残魂探头冒出,道:「这位好看的小公子,你怎么走得这么慢?不快一点,能投好胎的道就被他们抢光啦!」 第221页 明怀镜道:「多谢,我在等人。」 过了一会,又有残魂窜了过来:「这位好看的小公子,看你脸色不好,想必生前很痛苦,先跳进忘川河里洗洗吧,忘川水一过,万事不用愁!」 明怀镜道:「多谢,但不必了,我不想忘。」 残魂又悻悻离去。明怀镜虽然走得慢,却一刻不停,终于,他眼睛一亮,道:「阿渊!」便朝那处跑去。 雷定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明怀镜一个飞扑扑进他怀里,道:「你真的来接我了!」 雷定渊却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半响才道:「你为何要来?」明怀镜一愣,雷定渊又道:「你为何要这么早过来?」 明怀镜道:「那我当初被贬,你又为何要捨去半条神魂救我?」 「那是因为我不能看着你......!」 明怀镜道:「对,那是因为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走。那天之后,我的灵脉已经尽数断裂,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你别自作多情,我可不是追着你来的。」 话音刚落,明怀镜扭头就走,却突感手腕一紧,雷定渊将他拉了回去,紧紧抱住了他,良久,才道:「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明怀镜道:「骗子。」 雷定渊道:「是我不好。」 明怀镜道:「那怎么办?」 雷定渊闷了半天,也没闷出什么话来,明怀镜笑道:「好啦,下辈子吧,下辈子,你也要接住我。」 说罢,河上雾气瀰漫,两人不远处,便显出一座桥,隐约能见有人影在上面行走,大约就是奈何桥了。雷定渊牵住明怀镜的手,散步一般,慢慢朝那边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道无比响亮的大喝:「等等,站住!」 两人扭头,就见一位少女邪气沖天,朝这边风风火火直奔而来,明怀镜没想到来者,惊道:「流萤?怎么是你?」 流萤现在已经一改往日之态,早已从那个畏畏缩缩不善言辞的小女孩变得如今这样活泼起来,身上还穿着地府的红色的官服,看样子已经坐上位置相当不错的鬼官了,流萤迅速朝二人作了一揖,道:「抱歉,明公子,雷门主,方才我怎么叫你们都不答应——你们怎么往奈何桥那边走?」 明怀镜有些迟疑:「我们......不该往奈何桥那边走?」 流萤正要答话,奈何桥那边,竟然又陆陆续续涌出来好些人,明怀镜仔细辨认了一番,这才发现,那群人里面,竟然有好些,都是他们曾经帮过忙救过命或是翻过案的人,一下涌来,竟将奈何桥头堵了个水泄不通,道:「当然不该往这边走!」 流萤九分得意十分满意地一笑:「江风和仇恩他们那群坏东西,这么多年造的孽太多了,把地府流转堵得乱七八糟,该死的人飞升,不该死的人当牛做马还不得好死,还往地府塞了好些蠢货,阎王早就苦不堪言了,这次多亏你们,神仙界大肃清,很多东西,都要全部推翻重来啦!」 明怀镜听得有些晕头转向,但还是勉强理解了意思:「不必不必,没有那些人帮忙,我们做不到,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流萤一拍脑门,道:「哦,看我,这段时间太忙,说话都找不到重点了——简单来说就是,明公子,雷门主,你们又要再次飞升了。」 第134章 归来·二【正文完结】 这下,连一向沉稳的雷定渊都不免疑惑,道:「什么?」 明怀镜更加震惊:「啊!啊?」 流萤十分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地府功德簿全部都要重写一遍,不但要把之前那些陈年旧案的功德重算,还要把现在的功德认真记录,不得出一丝纰漏。明公子和雷门主,生前都分别只有一半神魂,已经不算神仙,所以便把你们的功德也记了上去,我亲自一算,你们的功德不但可以放心走神仙道,还高出了好大一截呢!」 明怀镜磕磕绊绊道:「不不,等等等等,可是,我最后用谢安笔破开妄逆坛后,跟江风司命簿绑定的那些凡人性命......?」 流萤一歪头,叉腰道:「明公子,你胡涂啦?你自己方才不都说了,那是江风绑的,又不是你绑的,况且,这么多人命,地府当然不能作罢,之前好长一段时间,地府都在核对生死簿,把这次破坛被连累,但是阳寿未尽之人,都尽数放回去啦!」 明怀镜神情已经堪称震撼了:「放,放回去了?全部?起死回生?凡间的那些人看见真的不会说什么吗??」 流萤道:「有什么好说的?放回去了他们还不高兴吗?再说了,本就是江风逆天而行,我们现在,只是负责把一切都归于原位而已。」 明怀镜与雷定渊面面相觑,依旧立在原地,流萤一看便眉头倒竖,直接来到他俩身后推着他们离开奈何桥,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很高兴,但也不要太高兴了,你们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我还忙得很,有好多事情都没做呢,方才一看见你们就立刻赶来了,还好我来得及时......」 八千明极,一片缟素。 这里方圆百里的人,不管是修士或是什么也不懂的普通人,都知道,八千明极内,走了两位大人物。 这段时间,各处长街之上,只要探出窗外,便能看见源源不断的修仙世家,或者散修,有时候还会有些普通百姓,衣着暗淡,朝八千明极汇聚而去。 第222页 八千明极内,无数金乌在上空盘旋,十分罕见地发出阵阵悲鸣,久久不愿散去。 下方,人潮汹涌,八千明极亲传神修弟子皆身着黑衣,或悲伤或肃容,整整齐齐地站在一座宽二人的棺木面前。 雷通正是排头,但现在的他,已经哭过好几轮,此时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快要晕过去,白承之站在一旁看着他,又觉得心疼又莫名有些不忍直视,见状连忙将雷通扶住,道:「雷通,你可是雷门主座下首席大弟子,不可如此啊。」 雷通摆摆手:「我,我知道......呜呜呜呜我知道,白门主呜呜呜呜呜......我只是,我只是,真的接受不了呜呜呜呜呜呜......」 话间,雷通哭得愈发厉害,越来越受不住场,偏偏他的哭声又格外感染人心,于是这声音很快便以他为起点,开始隐约响成一片,到最后,竟然有了万人同悲的架势来。 突然,一旁有神修勐然抓住雷通的手,道:「大师兄!这棺木,这棺木方才是不是动了?!」 雷通呜呜地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很伤心,怎么都伤心出幻觉了——雷门主,明公——」 砰! 雷通哭声戛然而止。 砰砰! 那棺木又剧烈地响了两声! 这下,不止雷通,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雷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棺木,心中突然愤怒不已,拔剑道:「什么妖怪,竟敢扰八千明极的清净!」 话音刚落,那棺木哐当咔嚓一声巨响,整个棺材板都被掀飞,木屑漫天,一只金乌直冲云霄! 明怀镜明显在里面挤得有些不舒服,一边拉着雷定渊坐了起来,一边抱怨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挤,给我硌得腰疼——」 然后,明怀镜看着面前的场景,表情彻底僵在了脸上。 众人与二人面面相觑,眨眨眼,又眨眨眼,明怀镜勉强勾起嘴角,道:「你们好,早上......早上好?今天天气不错啊。」 这时,从八千明极的最最最远处,终于传来一声惨叫:「诈——尸——了——!!!」 哗啦啦!整个八千明极,立刻乱作了一锅粥!有人丢下祭品拔腿就跑,有人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还在努力往前挤着看热闹,更有甚者直接找了个绝佳的风水宝地对着二人跪拜了起来,一边拜一边念念有词:「不愧是八千明极,霸气!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白承之一步上前:「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雷定渊:「......咳咳。」 明怀镜哈哈道:「此事说来话长......」 而雷通,方才还在哭天抢地的雷通,抹脸抹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雷门主,明公子,你们没死啊?!」 明怀镜心说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熟悉又有点奇怪,随即扯了扯雷定渊的衣袖,道:「阿渊,要不然我们还是再躺会儿吧......」 于是,这场原本让人十分悲伤的故事,最终便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场面过于混乱,此处不再细表。总而言之,明怀镜和雷定渊死而復生重新飞升的事又迅速传遍各处,再次成为了一大佳话。 第二日,众人齐聚一堂。 明怀镜与雷定渊,你一言我一语,其实大多是明怀镜语,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总算是把这次的奇妙经歷讲了个一清二楚,众人长嘆。 宁归意道:「你们两个,修成正果,还真是不容易啊。」 明怀镜摸了摸鼻子,一旁的白静之还暂时不能长时间站着,只能坐在轮椅上,也依旧身残志坚地摇着轮椅过来,拍了拍明怀镜的肩:「明公子,你们可是我见过的第二厉害的人了!」 明怀镜道:「哈哈哈,多谢多谢,第一厉害是谁?」 白静之正色道:「是我哥。」 好吧,厉不厉害也都无所谓了,人回来了就行。明怀镜又问:「对了,之前那场大战,我还没弄清楚,那些修仙世家为何突然就愿意来帮忙了?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你们别说是靠感化做到的。」 闻言,李向趣哈哈一笑,又要去勾明怀镜的脖子,被雷定渊一眼瞪了回去:「这件事,也说来话长,不过可以长话短说,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威胁了阎王,具体的,你们要问宋兄。」 宋平涛正在吃水果,闻言无奈道:「不是威胁,不算威胁。这件事,要多亏飞火真君帮忙,当时雷兄来天渡楼之后没多久,就发了金乌传讯,我们知道情况不好,必须有人来支持了,于是就和飞火真君里应外合,把地府功德簿抢走了——」 话音未落,明怀镜就打断了他,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等等,你说什么?你们把地府功德簿什么?抢走了?」 宋平涛道:「呃,嗯,应该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敢这么做,也是因为阎王的暗中授意,他一开始就不想跟江风一派,但奈何被妄逆坛威胁,只要不从,江风就会放邪祟咬人,阎王年纪大了,也不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当时就妥协了。」 「结果这次,我们去抢功德簿的时候,就告诉他,你们已经把江风他们压制了,只差一点,阎王当时一咬牙,说自己也活够了,早就受够了地府这些年被塞进来的一群蠢货,就暗地里让我们假装抢走了功德簿,要是失败,别供出他就行。」 「我们拿走功德簿之后,就马不停蹄地把这些年以来功德簿里面的细节都发放到了人间各大小修仙世家处,连散修也是能发的都发了,当天,他们就陆续看见了所谓神仙显灵,其实大多都是我和飞火真君的分身,还有一些其他神修,将功德簿里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第223页 「这样一来,各家都知道了所谓的飞升,就是个骗局,修仙更是毫无意义,为了自己未来的飞升路顺遂,便必然会来了。」 宋平涛一口气讲完,又开始在一旁默默啃水果,明怀镜听完,愣神了好一阵,才道:「这当真是兵行险招啊!你们就不怕会出意外吗?」 宁归意笑道:「富贵险中求嘛,难道江风和仇恩他们就不怕出意外吗?结果还不是那么做了。而且不管怎么说,是我们赢了。」 的确如此,明怀镜不禁莞尔,放松之下,便不由自主地朝雷定渊靠了上去,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时,众人早已在盯着他俩看,明怀镜连忙直起身子,耳根通红,宁归意道:「欸,你靠着呀,不用管我们,顺理成章的道侣靠一靠怎么了?」 明怀镜耳根简直要红得滴血了,雷定渊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低低地笑了起来。宁归意见状,思索一番,而后拳掌相击,震惊道:「明公子,你,你这个反应,不会是连亲都还没亲过吧?」 话音未落,明怀镜唰啦一下站起来,拉着雷定渊就落荒而逃。 两人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闲逛,这里玩玩,那里看看,一路上收穫了不少东西,很多还都是不要钱硬塞给他们的,不一会儿,明怀镜的两个臂弯里便有了沉甸甸的一大堆。 突然,他身上一轻,侧头一看,是雷定渊帮他把所有东西都接了过来,又顺手召了几只金乌,让它们将东西都先搬回八千明极,明怀镜望着金乌远去的方向,这时他才发现,天边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一片霞红。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慢慢悠悠地,一点也不再着急,雷定渊突然道:「阿镜,我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了。」 明怀镜并未想到雷定渊会突然说这个,神色一凛:「如何?」 雷定渊道:「我的母亲,向来体弱多病,需要长期服药,你知道的,她的药大多都来自药王真君,后来又来自仇恩,但身体状况却越来越差,最后离去,我的父亲,也在母亲去后没多久失踪。当时,我送你上去之后,仇恩告诉我,我母亲后期所服的药,被他动了手脚,那种药喝下去之后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损害,却能对灵田和魂魄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我的母亲,生前便有很多生庙,原本,是可以飞升的。」 明怀镜沉默地听着,过了一会,道:「所以那味药,破坏了你母亲的魂魄,让她无法飞升,仇恩为什么要这么做?」 雷定渊道:「她是一位很厉害的人物,生前便很受百姓爱戴,仇恩认为她飞升之后会是一大威胁,便动手了,而我的父亲,不久之后得知了真相,便去找仇恩,从此再也没回来。」 明怀镜听完,轻轻抱住他,拍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雷定渊一怔,道:「我没事,告诉你这些,也不是想让你担心我,只是觉得,关于我的事情,你应该知道。」 闻言,明怀镜将他抱得更紧,直到雷定渊也反手紧紧搂住他,才觉得安心了几分。 这时,天色终于几乎完全暗了下来,长街也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明怀镜耳根又红,便放开他,转而牵着手,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天上看,这一看,他便眼前一亮,道:「好美的花灯!」 只见长街之上,层层迭迭,有彩线不断来回交织,每一条彩线之上,都架有数个花灯,形态各异,憨态可掬,流光溢彩,引得旁人不断感慨称赞,欢笑不断。 看着看着,明怀镜便想起望月殿背后的那些花灯,不由看向雷定渊:「殿后的那些花灯......?」 雷定渊笑道:「这是八千明极的天灯节,这里的人们,会在每一次节日来临前,亲手做一个花灯,以表思慕,思念之意。」 「望月殿后的那些花灯,都是我做的,我记得你以前最爱让我带你来凡间看花灯,于是我就想着,哪天等你回来了,你就可以立刻看到你最喜欢的东西。」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望月殿后,会挂着这么多花灯。 那是在漫长等待中,少数的,能让雷定渊觉得不那么难熬的方法——想像明怀镜看见这些会有多高兴,会说什么话,会做什么动作,会缠着他下一次再来玩,在他身边喊着:「阿渊,阿渊。」 「阿渊。」 明怀镜的脸有些红,也许是被花灯映的,不过他并不在意,他只知道现在自己急切地需要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来缓解心中那一阵阵,如同泉水汇聚,如同暖阳化雪,如同蝴蝶振翅般的静谧的鼓动—— 明怀镜道:「我最喜欢的不是花灯,我最喜欢的是你。」 下一刻,他感到唇上一软,那股暖意温柔地,珍重地覆了上来。 仿若蜻蜓点水一般,即触即离,明怀镜却对这样的温暖依依不捨,于是伸手抚上雷定渊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远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讲述的故事,似乎将近尾声:「......这二位仙人,终于冲破重重难关,此乃——良田美池依山傍水,雨过天晴风月无边,行看天上鹤,坐观地上仙,目酣神醉,从此只伴身边缘吶!」 满月当空,鱼戏浅水。 天灯之上,烟火腾空,在夜空之中与繁星交相辉映,欢唿声四起,人声鼎沸,但烟火终会坠落,人潮总会退去。 唯有这只为对方而颤动不止的心跳,从一始终。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