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同人] 家父汉武帝》 第1页 [bg同人] 《(歷史同人)[汉]家父汉武帝/大汉第一太子》作者:时槐序【完结】 文案:大病初癒,年幼的刘据获得了项「神技」,并被陆续剧透了许多信息。 ——这时候戾太子父子感情这么好的吗?刘彻哄他睡觉,陪他蹴鞠,推他盪鞦韆?真宠,莫名有点想磕。 ——楼上稳住,想想日后。刘彻晚年宠幸小人,刘据子弄父兵,被逼自刎。妥妥悲剧。 ——李夫人出场,着名的倾国倾城要来了。 ——刘据的对家啊,最后就是李家跟刘屈氂联合,在巫蛊之祸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刘据被逼自刎,李家功不可没。 ——嗷,卫霍牛批。可惜死的早。卫青就算了,好歹活了几十岁。霍去病不到二十四就没了。 ——如果卫霍不死,哪来巫蛊之祸。刘据手握卫霍,嘎嘎乱杀。 刘据:…… 他并不是很相信,惊讶,狐疑,还有点小好奇。 好在与「神技」一起获得的,还有脑子里莫名多出的大量知识。 于是刘据一边观望,一边「搞七搞八」。 孔明灯、指南针、曲辕犁、造纸术,火药…… 搞起来,搞起来,通通搞起来! 最后: ——当刘据发现弹幕所言并非全虚,提起自己的四十米大刀准备战斗时,忽然发现父皇已成「儿吹」,朝堂上更是一群他的「迷弟」。 刘彻:朕的据儿聪明伶俐,惊才绝艷,有据儿在,何愁我朝不兴! 骄傲自豪,满心欢喜,日日夸赞「朕的好大儿」。 众臣:太子殿下实乃天赐麒麟子,有太子殿下在,何愁大汉不强! 雀跃得意,饱含期待,日日颂扬「大汉之希望」。 刘据:……巫蛊之祸?呵呵,就这势头,谁搞我事谁找死。只管放马过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当他挽起袖子,随时准备拯救表哥性命,避免其英年早逝时: 刘据:诶,表哥,你还活蹦乱跳的啊。 霍去病:……什么意思,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刘据环顾身边一圈,发现命运的车轮早已偏离了轨迹。 刘据表示:完美,满意。卫霍犹在,我不自刎,端看谁敢跳脚! 食用指南: 1本文架空,非歷史大汉,私设如山,且如喜马拉雅山,包括但不限于人物性格,事件发生时间与顺序等。 2本文以刘据的日常与成长为主,基建为辅,另外会有部分配角支线。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歷史衍生 主角:刘据 刘彻 配角:霍去病等 其它:歷史衍生 一句话简介:当刘据有了弹幕系统 立意: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第1章 【首章作话有私设备註,请勿屏蔽。】 元朔六年,三月。 飞翔殿1与椒房殿比邻,作为皇长子刘据的住所,这里地势开阔,层楼叠榭,殿内雕花摆设更是无一不精。有宫婢内侍穿梭其间,个个低眉顺眼,行为举止谨慎周密。 若是以往,伺候的人虽也恭敬仔细,却并不似这般小心翼翼。 盖因三日前小主子与身怀六甲的王夫人不知怎地碰到一起,双双出事。以致王夫人提前发动,难产一天一夜;小主子则是反覆高热,昏迷一天一夜。皆是兇险万分。 陛下震怒,差点血流成河,两边服侍之人被拉走大半,关押审问。 如今留在飞翔殿这些大多都是新来的,便连大宫女丰禾亦是皇后拨了自己的侍女临时指派。 丰禾巡视各处,见众人都还算妥当,没谁敢在这等风口浪尖出岔子稍稍放心,重新走入主殿内室,却并不上前伺候,而是立于一角,低头待命。 室中围坐了一圈人,正是皇后卫子夫所出子女。皇女中排行第一的卫长公主、第三的诸邑公主、第四的石邑公主,还有其胞弟刘据。2 卫长眼见刘据喝下最后一碗肉糜汤,嘴角弯起:「食量见长,气色也不错,看来是大好了。」 刘据仰头:「本来就大好了,我已清醒两日,侍医都说额上不过是皮外伤,只需醒来便无甚大碍,偏你们不放心。」 对于他的「嘴硬」,卫长不置可否。 石邑嗤鼻:「无大碍跟无碍是一个意思吗?你若当真一点无碍,怎会不记得当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既说自己大好了,那可有想起些什么?」 刘据抿唇看着前方,不言不语,眼睫小幅度颤了颤,不是因为四姐石邑的话,而是因为眼前的虚拟光屏。 ——刘据这表情好呆好萌啊,好想rua一把。不过现在电视剧的失忆梗都这么泛滥了吗。开局就失忆。 ——我也不喜欢电视剧的失忆剧情。但有一句说一句,刘据这种情况失忆还挺合理的。医学上有个词叫逆行性遗忘,一般是人在受到重大伤害的时候出现。譬如脑震盪,车祸等。 ——楼上+1。尤其刘据不但伤了头,还反覆高热了一天一夜。高热也可以造成大脑受损,从而忘却一部分东西。从医学角度来说,这个剧情设定确实合情合理。 虚拟光屏雪花点不断闪烁,随即消失。 刘据深吸一口气,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自他醒来后,好像就多了这么一项「技能」,名曰弹幕,唯他可见。 第2页 上面的文字与他所学并不相同,他却莫名全都认识。这些文字时隐时现,宛如鬼魅,飘忽不定。不知道它何时会来,又何时会走。 当然,他在这场堪称生死大劫的昏迷事故中遭遇的诡异事件远不只这一项。譬如他虽然丢失了一些记忆,可脑子里也多出现了许多「信息」。 刘据知道这一切大概都跟他昏迷时做的那个荒诞诡谲的梦境有关,想到那个梦,刘据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石邑仍在继续:「在场的人都说,王夫人在池苑散步,你与福宝突然从旁边假山群里冲出来,福宝撞在她身上,导致她受惊摔倒。 「而你大概是见福宝闯了祸,急于去抓它,脚步太快,身体失衡,不但摔了,还在地上滚了一圈,头磕在石头上。」 福宝是刘据养的一只小型犬。 说到此,石邑篡紧拳头,神色不悦:「池苑那么大,即便你们都去,怎么那么巧就碰到一处? 「再者,平日里玩捉迷藏,你素来是喜欢藏不耐烦找的。这藏嘛,自然是该藏着不动。你跑什么? 「若你能记起当时的情景,咱们或许就能知道其中有何缘由,是个什么情况。可惜你偏偏记不得。 「这下好了,任凭别人怎么说。搞得好像全是你的错一般,甚至还黑心肝地揣测你是……」 「石邑!」 卫长扬声阻止,成功打断石邑的话。 刘据却已经敏锐察觉出了她未尽之言:「揣测我什么?」 石邑抿抿唇,瞄了卫长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卫长神色温柔,自动跳过这个问题,言道:「想不起来便不想了。此事父皇已交由廷尉张汤审理。张汤素有手段,若没有你的证词,他便查不出东西,那也太愧对他廷尉之职。」 石邑嗫嚅了几下嘴又闭上,诸邑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刘据蹙眉,目光自三位姐姐身上一一划过,倏然起身,抬步往外走。卫长吓了一跳:「你去哪儿!」 「你们不告诉我,我自有办法知道。我不傻,能揣测我什么,不外乎是说我故意谋害王夫人,对不对?」 石邑张大嘴巴:「不会吧,不是说流言刚起,还没传开吗?怎么你呆屋里养病也能听闻?」 诸邑扯了她一把,可惜已经晚了。 刘据跺脚:「果然如此。」 石邑反应过来,气鼓鼓:「你诈我!」 事已至此,卫长只能道:「不过是些无稽之言,此事已报给母后处理,你们就别添乱了。」 她强硬将刘据拉回来,又瞪了石邑一眼,提醒她安分点。 可这哪里是个安分的主,愤愤不平:「什么叫添乱,她都编排上阿弟了,难道我们还忍着?要不是采芹阻拦,看我不上去……」 卫长怒视:「上去如何?那是安美人,父皇的嫔妃。亏得采芹拉住你,不然你一个公主还想当众殴打后妃吗?」 刘据恍然明白原委。该是安美人说了不妥当的话,被四姐撞个正着。四姐那脾气,说好听点是直率,不好听点是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当场就要闹起来,好悬被侍女按住了。 石邑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但看表情就知道很不服气。 卫长差点没被她这态度气出心脏病,奈何是自己胞妹,只得将道理掰开揉碎了说给她听。 「安美人虽则含沙射影,意有所指,但言辞中并未直接指摘阿弟。你若是闹起来,她多的是方法狡辩,说是误会。可你殴打宫妃却成了事实。更何况你怎知这不是别人设的局,就为了引你上钩?」 石邑扁扁嘴:「那也不能便宜了她。」 「遇事只知道莽,你就不会换个方法!母后执掌宫务,处置宫妃乃职权之内,情理之中。」 说到此,石邑更气愤:「可母后只给她禁了足,让她闭门思过。这算什么惩处,轻飘飘的,还没罚我的时候重呢。」 卫长对此略有猜测,却不便对石邑明说,只道:「母后这么做必有考量。」 这话显然没法说服正在气头上的石邑,一直沉默不语的诸邑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气了。母后便是平日处事温和,宽容大量,却也是有逆鳞的。」 石邑一顿,母后的逆鳞是谁?是她们三姐妹,更是阿弟刘据。安美人虽则不过三言两语,可搞不好就能让阿弟名声尽毁,遭父皇厌弃,此等作为,母后会轻轻放过? 石邑觉得不能,因而放心下来,刘据却不怎么放心。 即便母后处置了一个安美人又如何?安美人会这么想,焉知旁人不会?从表面来看,确实是他害了王夫人。可姐姐们相信他,他也知道自己从无此心。 父皇子嗣稀薄,登基多年,后宫佳丽不少,却只得了他一个皇子。故而在王夫人有孕,侍医断出八成是个男胎时,父皇十分欢喜也极为重视。毕竟谁不想子嗣繁茂呢。 那时母后就叮嘱过,尽量避免与王夫人冲突,尤其王夫人快要临盆,这等重要时期,他若遇着了,定会躲得远远的,怎会傻傻往前撞? 刘据眉头皱起,所以关键还是他与福宝到底为什么会冲出去。 缺失的记忆总让他有些不安。 小拳头微微篡紧,刘据站起身:「我要去事发地点瞧瞧。」 他总得试一试,看能不能把记忆找回来。是他的错,他认。可若不是他的错,他凭什么背锅! 第3页 ******** 宣室殿。 刘彻坐于上首,翻看着手边的一份份证词。 张汤立于下方,恭谨禀报:「根据各方口供。大殿下3性子活泼,喜欢玩闹,常去池苑做耍。捉迷藏的游戏是平日惯玩的。大殿下喜藏而不喜找,那日亦是如此,自己藏让侍女们来找。 「出事前她们已玩过三回,并无异常发生。到得第四回,侍女们找了一圈都不见大殿下人影,正要高声唿唤,便听闻远处嘈杂之声,赶过去一瞧,大殿下与王夫人已然双双摔倒在地。 「王夫人一方的人说,王夫人即将临盆,侍医建议多走动便于生产,因此这阵子侍女们总会陪着她在宫中散步。当日王夫人已走了一段,是在回程的路上,福宝与大殿下一前一后自假山后冲出来。」 两人出现在池苑的原因都很正常,碰撞的方式也似乎没有问题。 刘彻目光如炬:「所以呢?你是想告诉朕,此事为巧合,一切皆是福宝这个畜生张狂所致?」 一只小畜生张狂,差点害死一后妃两皇嗣? 张汤哑然,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 刘彻冷嗤:「你可知福宝是朕赐给据儿的?」 去岁刘据提出想养只狗。对于宝贝儿子这么点小要求,刘彻自然无有不应。 于是他令狗舍千挑万选,特意避开诸多大中型犬,择了其中体型最小最乖巧温顺的,还勒令狗奴教了好一阵,等福宝被驯得服服帖帖才送到刘据身边,就怕小畜生不懂事伤了刘据。 「福宝被据儿养了已有半年有余,素来听话,不说日常吃喝拉撒有序有度,便是被据儿抱着一起玩捉迷藏,都不会出声暴露方位。」刘彻看向张汤,目光凌厉,「这样的狗会突然毫无缘由地冲撞人?」 张汤低下头,不敢言语。 刘彻又问:「可找到福宝了?」 那日王夫人与刘据同时出事,场面混乱,众人都紧着两位主子,生怕主子有何闪失,谁还有心思关注一只狗?等回过神来,福宝已然不见踪影。 张汤深吸一口气:「未曾。」 刘彻声色更冷了两分:「伺候的人呢?可都审了?审出什么?」 张汤跪地,将头垂得更低了:「是臣无能,陛下恕罪。」 这意思便是全审了,却没审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 现场倏然静默。 眼见刘彻威压袭来,张汤冷汗涔涔:「微臣的手段陛下知晓。那些人在微臣手里车轮一般过了三遍,再硬的骨头也该开口了。可微臣没能在他们身上发现任何问题。」 张汤手段狠辣,却并非只有狠辣手段这一项,他也是懂拷问技巧的。这种情况说明什么?问题或许并不出在这些人身上。 刘彻沉声:「你的意思是……」 「微臣想,现场会否还出现了其他我们目前不知的人或物,又或者背后之人使了别的手段。 「因此微臣重新将事发之地都翻了一遍,并且扩大了搜查范围与人员,但由于时间太紧,暂未发现直接线索,却发现了些别的。」 刘彻抬头,示意他继续。 张汤起身将怀中另一份竹简递上,上面篆刻的正是安美人所说之言,比石邑公主听了一半的更全乎,自然也比刘据所了解的更详细。 【福宝乖顺,不会无故伤人,这么做必有缘由。可这缘由为何?】 【听闻福宝懂人言,听人令。】 【王夫人这一跤摔得也有些奇怪。她是平地摔的,并非从高处跌落。据说当日还有位侍女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卸了大半力道,既然如此,怎还这般严重?】 前两句是联合在一起的。所谓听人令,听谁的令?自是主人刘据。即便刘据年幼不太可能自己生出这等心思,卫子夫呢? 后一句则有暗指王夫人沾包赖(註:碰瓷)之嫌。 张汤匍匐在地,心思百转。他是聪明人,对此并没有急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他清楚,他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彻怎么看。 因此将东西交上去他便不再言语,只是耳朵竖起,静听刘彻示下。 刘彻没有即刻表态,他的目光在竹简上逡巡,眼眸深邃,宛如一汪幽潭,望不见底。 就在这时,内侍小心翼翼来禀:「陛下,福宝找到了。」 刘彻眼珠微动:「哪里找到的,这小畜生跑去了哪?」 据儿不记得当时情景,但福宝颇有灵性,或许能从它身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回陛下,福宝死了。找到的是福宝尸身。」 刘彻&张汤:??? 第2章 一个半时辰前。 未央宫引活水而入,经明渠建沧池,又绕沧池修园林高台,其间桃红柳绿、花草繁茂,四时之景,姿色各异;更有怪石嶙峋,假山叠嶂,一步一景,蔚为壮观。统称池苑。 作为皇家休闲娱乐、观赏游玩之地,池苑占地广阔,别说刘据与王夫人两人玩耍散步,便是后宫众主子都来,想不遇到,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所以刘据站在事发地点,满脸问号。他转头看向右方。虽不记得事发经过,但他记得自己当日是同侍女们在那边玩的,与此地不算太远,却也得步行半刻钟左右。 半刻钟,是有一定距离的,并不近,绝不是他们事先说好的躲藏地界,也非周围。所以他为何出现在此? 石邑不以为然:「你都已经跟侍女们玩过三回,那边能躲的地方都躲过了,再躲有什么意思? 第4页 「藏身在说好的范围之外,出其不意,看戏似地看别人着急上火一圈圈找,这事你又不是没干过。再说,假山群多的是藏身处,你还能不断变换着藏呢。」 「哪有在范围之外,最多……最多是在附近。况且,谁也没说不能变换藏身地啊。」刘据不服,开口辩驳,可是即便佯装出几分气势,言语间也不免带了些许心虚。毕竟这些事他确实干过。 石邑呵呵嗤鼻:「反正你就是爱耍赖,我以后再不同你玩了。」更是转头命令侍女采芹:「你也不许陪他玩。」 采芹:…… 刘据翻了个白眼:「爱玩不玩,谁稀罕!」 他还能缺了玩伴不成? 卫皇后三个女儿,卫长如今已有十五,诸邑十二,相比五岁的刘据,年纪上都差一大截,因此对这个弟弟均是爱着护着宠着。唯独石邑,不过七岁,年纪相仿,两人一起长大,玩闹争吵乃是家常便饭。 眼见两人又要掐起来,卫长赶紧上前将其隔开,轻点刘据额头:「这回吃到教训,往后不可再如此了。不论躲藏何处,身边都得有人跟着。」 一句话将姐弟俩一触即发的官司揭过去。刘据闷闷应下,又在附近转了几圈,仍是脑袋空空,小脸五官皱在一起,不停嘆气。 卫长失笑:「罢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回去吧,你出来有一阵了,虽说已是暮春,惠风和畅,却也不好一直吹的。」 刘据低着头不动弹,浑身丧气。 卫长蹲下身:「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我们不会信,父皇也不会信的。」 刘据摇头:「我不是怕父皇不信我,我是怕父皇不信母后。」 卫长顿住,但听刘据又道:「还有先前伺候我的人。飞翔殿的内侍宫婢换了一批,即便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她们哪去了。 「若我能想起当日情景,便可尽快破案。她们能少遭点罪,母后也不必为我受累。」 善良又孝顺。 卫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母后浸淫后宫十几载,这么点事还难不倒她,你不必担心。 「至于先前伺候你的人,她们跟着你却让你受伤便是失职,你还能这般为她们着想,是她们的福气。」 福气吗?如果不是他乱跑闯下大祸,她们哪会有这场无妄之灾?这样的福气谁想要啊。 刘据抿唇,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也应该做点什么。小脑袋瓜子使劲转啊转,总算让他想到个办法。既然寻找记忆失败,那么福宝呢? 思及此,他当即让人去弄了块烤肉过来,拿竹竿挂在一端,自信满满:「福宝最喜欢吃烤肉了,每次我拿出烤肉,它不论在哪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于是他提着竹竿,边走边让人朝烤肉扇风,美其名曰让味道散得更远点。 别人鱼饵钓鱼,他烤肉钓狗。 卫长对这个法子不以为然,却还是陪着他在池苑转悠。走过假山群,走过灌木区,走过花草园……直到双脚疲累,仍旧一无所获。 哦,不对。狗确实钓上来了,还钓上来三回,却不是福宝,而是张汤安排在此搜查之人手里牵着的用来寻踪的猎犬。 在新换上的烤肉又一次被猎犬啃掉后,刘据沉默了,搜查的人也沉默了。 石邑拍拍手:「方法不通,失败。死心吧。你能想到的别人也想得到。如果这样能钓出福宝,早钓出来了。别换肉了,再换也是进了俩猎犬的肚子。回去吧。我累了。」 说完转身就走,哪知脚一崴,眼见要摔倒,幸亏采芹离得近,趁势扶住了。卫长舒了口气:「小心些走,看路,平地也能摔。」 石邑扁嘴,瞅了刘据一眼:「还不是陪他走得太久,脚软没力气了。还有这里,鬼知道怎么凸起了一块。」 石邑看着脚下害她绊倒的草地,泄愤似的踢了踢。咕咚,上头的草皮被踢掉,露出里面翻过的新土,吃完肉的猎犬也像是发现什么,一拥而上,嗷叫着开始刨。 石邑:!!! 众人:!!! ******** 刘彻赶过来时,福宝的尸体已经挖出,身上的血混着泥土,脏兮兮的,全然看不出往日「雪白糰子」的模样。 刘据蹲在一旁,情绪低落,眼眶里眼泪一圈圈打转。卫长诸邑陪在身旁,就连平日爱和他呛声斗嘴的石邑也没说不好听的话,静静拉着他的手,无声安慰。 「据儿!」 瞧见刘彻,刘据起身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父皇,福宝死了。」 「朕知道。」 刘彻瞄了福宝一眼,福宝的死就像一个信号,佐证着他们的猜想,此事绝非意外。 收回目光,刘彻敛下心神,顺势将刘据抱起来,面色缓和了几分:「你若喜欢,朕让狗舍再给你挑一个,选个更好的,比福宝更漂亮更乖巧。」 刘据耷拉着脑袋摇头。不一样,再漂亮再乖巧也不是福宝了。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因为他明白,福宝于他是朋友,于父皇不是。或许在父皇看来,福宝伤了人,不论何种原因,都是该死的。 想到此,刘据焉哒哒,情绪更低落了几分。 刘彻伸手摸了摸他额上的绷带:「还疼不疼?怎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跑外头来吹风!」 「不疼的。侍医说天气好日光暖,我可以出来晒晒太阳。我都在屋子里呆三天了!」 第5页 那模样不似休养了三天,活似被关了三天。 刘彻失笑,朝张汤使了个眼色,将此地之事交于他,自己抱着刘据,又牵上石邑,带着卫长与诸邑离开。 本就大病初癒,又折腾了小半天,走了不少路。年幼的刘据最先还同刘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没多久便撑不住趴在刘彻肩上睡着了。 刘彻让三个女儿各自回去,一路抱着刘据来到飞翔殿,卫子夫早已等候在侧。 将刘据安顿好,卫子夫已让人端了茶汤奉上,刘彻接过,问了些刘据的情况,卫子夫一一回答完,转而屈膝跪地:「有一事需禀奏陛下,妾身今日派人训诫了安美人,令其禁足思过。」 刘彻动作一顿,抬眼看着她:「后宫由你管辖,妃嫔们犯错自然由你处置。」 「是。若安妹妹所犯之错寻常,妾身必不会拿来烦扰陛下,只是安妹妹……」卫子夫深吸一口气,将安美人的言语全盘托出,与张汤所查分毫不差,半点不曾遮掩隐瞒。 刘彻转动手中杯盏,没有说话,神色沉静,不辨喜怒。 卫子夫又道:「福宝听人令是事实,除据儿外,妾身与它日常相处较多,也是使唤得动的。据儿年幼,哪有什么坏心思,若说是妾身故意引导反而更合理些。」 确实如此。尤其在此之前宫中唯有刘据一个皇子,若一直这般,对其最为有利。刘据尚小,或许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但卫子夫是明白的。 「陛下容禀。王妹妹孕育至今已有九月,这九月一直是妾身执掌后宫,各处安排。妾身若真有这等心思,九个月的时间难道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机会,非得等临到头了再下手? 「再有,妾身用什么方法不行,非得用福宝,将据儿无端牵扯进来?妾身如何敢断定不会殃及据儿?」 她没有提往日的温存,没有表示对帝王的情深与忠心,没有标榜自己的贤良,而是从逻辑上分析,直指关键。她有一百种方法出手,但绝不会牵扯刘据。 不得不说,这点比任何言辞都要让刘彻信服。眼见卫子夫浑身止不住颤抖,知道她是想起刘据先前昏迷的兇险,刘彻上前将她扶起来:「朕自然是信你的。」 卫子夫谢恩。 刘彻眼珠动了动:「安美人还提到王氏,你怎么看?」 卫子夫摇头:「王妹妹因据儿难产,若陛下因此厌弃据儿,王妹妹的二皇子便能后来居上。从这点看,王妹妹确实有动机。但陛下若问妾身,妾身觉得王妹妹不会。」 刘彻眉眼一挑:「哦?」 「将心比心。妾身不捨得据儿涉险,不愿意据儿受牵连。王妹妹便捨得腹中胎儿吗?妾身无法保证据儿能在此事中安然无恙,全身而退,王妹妹焉能保证自己就可? 「世间之事总有疏漏,没人敢说万无一失。比起打倒妾身与据儿,腹中皇嗣才是王妹妹最大的倚仗。 「至于安妹妹所说疑点,妾身育有三女一子,比谁都懂生产之事。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兇险。那些未曾摔倒的都会出现各种难产情况,更遑论王妹妹? 「因此单从她被侍女扶了一把来推断她摔得没有这般严重,并不合适。再有,当日并非一位侍医为王妹妹看诊。」 刘彻微微颔首。 卫子夫小心觑了眼他的面色,感嘆道:「是安妹妹想岔了。她那些话倘若传开,恐会引起宫中流言四起,揣测纷纭,滋生乱象。臣妾训诫禁足,示以警告,但盼她能醒悟过来。」 「想岔?」刘彻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怕不一定。」 卫子夫顿住,不明所以:「陛下?」 刘彻没有解释,拍了拍她的手:「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据儿这边还得你多照看,安美人之事朕来处理。」 说完就走,卫子夫恭送出门后重新回屋,坐到床边,言道:「起来吧,别装了。」 刘据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又睁开一只。 卫子夫轻骂:「何时有了偷听的毛病?」 「哪有偷听。不过是刚巧醒了,听你和父皇在说话,不好打扰而已。」 刘据很无奈,这能怪他吗?他也不想啊。父皇母后的声音不大,可脑子里滋滋的电流音很烦人,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刘据挽住卫子夫的胳膊:「母后是故意只罚了安美人禁足,留着等父皇收拾的吗?」 「安美人?」卫子夫轻笑,「她那些话倒也不算无的放矢。跟她有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没人敢冒头说出来罢了。我还得感谢她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自辩清白。」 否则她自己主动提及,只怕刘彻还要多想。 刘据歪头:「母后怎么知道父皇一定会收拾安美人?」 卫子夫看着刘据,倒也没有因为他年幼就敷衍。在她看来,刘据是皇子,教养需更慎重。他的眼界不能局限在后宫里,但对于后宫的手段得有所了解。 「因为时机不对。你与王夫人一同出事,刚转危为安,宫中又升起你谋害她、她陷害你的流言,让还未平息的风波再起波澜,这是你父皇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倘若我与王夫人都有不可为不会为的死穴,那么在这等时刻挑起流言的安美人到底是何居心?是单纯说出疑点想攻击我或王夫人,还是另有谋算?」 刘据不解:「另有谋算?」 卫子夫莞尔:「前头你们出事,后头流言四起,像不像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第6页 刘据讶然,张大嘴巴:「母后的意思是安美人……」 卫子夫摇头:「安美人没脑子,是她所为的机率不大。但帝王重子嗣。此事若只牵扯我与王夫人倒罢了,偏偏还牵扯你与二皇子。 「如此你父皇必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安美人定会落在张汤手里。若她真有可疑,张汤定会挖出真相;若她只是因为蠢笨做了出头鸟……」 卫子夫停顿片刻,接着道:「在张汤手里过一圈,不死也得脱层皮。胆敢意有所指,给你泼脏水,也算给她个教训。」 这教训不是一般的大。刘据深吸一口气,弹幕中许多人亦是如此。 ——张汤啊,那可是着名的酷吏。这何止脱层皮。把人往他手里送,卫子夫是一点不手软。 ——跟刘彻一番话,既逻辑自洽、自辩清白,又把安美人推坑里报了仇,还半分没脏自己的手!卫子夫牛批! ——不然呢?卫子夫稳坐后位三十几年,或许有卫霍两个天纵奇才的因素,但自己没点手段可能吗?编剧如果把她塑造成菟丝花小白花,我才真要yue了。 ——那么问题来了。照目前看,这次事故的主谋不是卫子夫。王夫人可能性也不大。如果安美人同样不是,那么这个时期刘彻的后宫还有谁?或者编剧打算跟安美人一样私设? ——你们格局小了。就只能是后宫,不会是前朝?刘彻子嗣少,如果当时刘据没熬过来,王夫人一尸两命,刘彻就没儿子了! ——卧槽,帝王没儿子只能滋滋……你是说滋滋……,所以滋滋…… 一如既往,雪花点闪烁,弹幕消失。 刘据:…… 这档口你滋个屁啊,人干事!是什么,所以什么,你有本事神出鬼没,有本事把话说全乎! 第3章 清晨。露珠鲜润,空气清新。暮春的天气早已过了凛冬的严寒,却又未到盛夏的酷热,日光柔和,微风徐徐,带着几分温润暖意。 刘据半趴在窗台,一边懒洋洋晒太阳,一边时不时往空中瞄几眼。可惜过去两日,弹幕再未出现。不过对于弹幕未尽之言,他也有些猜想。 帝王没儿子会如何?自然是从诸侯宗室中选。因而「是什么」「所以什么」也就显而易见了。 可他老刘家人太多,远的不说,光他父皇的亲兄弟就有十几个,便是有些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也不少。再加上他大父的,曾祖父的。每个都有可能,具体是谁不好说。尤其弹幕所言就是对的吗? 弹幕说他是戾太子,说他阿母当了三十几年皇后,更是提及疑似卫青舅舅与去病表哥的「卫霍」,莫非这些都是真的? 刘据很好奇,却并不十分相信,决定观望看看。 从窗台熘下来,丰禾已经准备好礼单,刘据瞧了一眼微微点头,起身前往掖庭殿1。 宫中皇后独居椒房,别的妃嫔就没这个待遇了。掖庭居前殿之北,由多所殿台楼阁组成,住了好几位美人良人,王夫人亦在此处,占了其中最大的玉兰阁。 刘据到时好巧刘彻也在,因此还没见着王夫人,先见了刘彻。刘彻颇感讶异:「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王夫人赔罪。」 刘彻挑眉。刘据继续道:「我不知道自己跟福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还冲撞到王夫人。但不论其中是否有隐情,王夫人都是因我与福宝受难。单从这点来看,我便该来赔罪。 「我知道母后已经替我表示过了,可母后是母后,我是我。祸是我闯的,我不能躲在人后不出面,把事情全推给母后,那也太没担当了。」 听他说完,刘彻眼底隐隐浮现几分笑意。 有宫婢引着刘据入殿。王夫人尚在月子里,不便见刘据。二人隔着门说了几句话。刘据表明自己的歉疚。王夫人说话十分客气。 「大殿下言重了,当不得大殿下赔罪。女子生产本就兇险,我有此劫并非全因意外之故。便是有些许缘由,也是因畜生张狂,哪能怪到大殿下身上。 「更别提大殿下自己也受了大罪,听闻大殿下几度高热,情形比我更为严重。大殿下可大好了?」 刘据被她这过于友好的态度弄得愣愣地,机械点头:「大好了。盼夫人也能快些好起来。」 王夫人轻轻应了,双方又寒暄了两句,这场赔罪完美落幕。刘彻在旁听得十分欣慰。卫子夫懂事,刘据懂事,王夫人懂事,让他舒心不少。 见时间差不多了,刘彻看向刘据:「回去吧。别身子刚好就整日往外跑,还是得注意着些。」 「我还没见过阿弟呢。」刘据扬起小脸,眼中满是期待,「我能见见阿弟吗?」 刘彻这才想起兄弟俩还没会过面,牵上刘据的手走入侧间。屋中放着一个摇篮,摇篮内一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唿唿大睡。 刘据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好奇趴在摇篮边盯着瞧:「好小一只啊。」 刘彻感慨:「你刚出生时也这么大一点,跟小猫儿似的。」 「阿弟取名字了吗?」 「取了,刘闳。」 「刘闳,闳大博远,闳言崇义。」刘据拍手,「好名字!」 刘彻失笑:「你还知道闳大博远,闳言崇义呢?」 刘据昂首挺胸:「那当然,我学过的。我懂得可多了。」 得意之态表露无疑,可惜一低头,脸上的笑容僵住。刘闳醒了,正睁着双眼看他。紧接着五官皱紧,满面通红,神情颇有些狰狞。 第7页 刘据吓得一激灵站起来。别啊,我就算吵醒了你,也不用这样吧。 「父……父皇,我……我……」 就在刘据手足无措之际,刘闳微微打了个战慄,但听噗噗两声,面上赤红褪却,神情平稳,头一歪,双眼闭上再度睡去。空气中瀰漫起一股微妙的气味。 乳母忙将其抱起,尴尬解释:「二皇子刚出生,有些腹胀气,每到通气排便之时便常如此。」 刘彻挥手示意她去解决,刘据拍了拍胸脯:「是这样啊,吓死我了。」 他还以为刘闳记得是自己害他难产而生,记着仇呢。 刘闳突然放屁造粪,屋子里不便呆了。刘彻带着刘据出门,正想送他回飞翔殿。哪知刚出玉兰阁,便听前方喧嚷之声。刘彻蹙眉朝常侍使了个眼色,常侍自去询问情况。 没一会儿常侍回来,身后跟着张汤。张汤之后还有几名侍卫,以及一位身形狼狈,被侍卫压住肩膀、捆缚双手的女子。女子头髮散乱遮了半边脸,看不出什么模样,脚步虚浮,一路被强推着往前走。 到得刘彻近前,侍卫隔了一段距离停下,张汤上前行礼。 刘彻摆摆手免了:「已有结果?」 张汤勾唇瞄了女子一眼:「是。」 「不会错?」 「八/九不离十。」 刘彻点头:「带下去审吧。不要让朕等太久。」 「臣领命。」 刘据立于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很是疑惑他父皇跟张汤打什么哑谜,好奇心揪着揪着,正打算悄咪咪跟上,不料刘彻早发现他的小心思,将他提熘起来仍给常侍:「送大殿下回飞翔殿。」 刘据:…… 淦!就知道欺负小孩! 刘据无奈,但他不是个会干等的主,一回来就将丰禾遣出去。丰禾不负重望,果然打探到他想要的消息。 「福宝尸体被发现后,张廷尉第一时间令人检查。仵作未曾在福宝体内查出任何药物痕迹。 「但张廷尉仔细检阅三遍,从福宝的嘴里发现极细微的疑似人体皮屑组织,还有一根丝线。丝线黛青,像是从衣物上勾出来的。 「张廷尉对比了许多衣料,最后确定与宫女服饰一致。 「然未央宫宫婢众多,衣服是统一发放,每个人的款式材质都一样,也便是说所有人都有可能。范围太广,无从查起。 「张廷尉生出一计,谎称从福宝身上发现关键线索,不日便将破案。再悄悄让人将消息传出去,起的打草惊蛇之意。」 刘据点头,从父皇的反应来看,此计父皇是知道的。张汤应该禀明过他,并得到他的准许,可在内宫行走抓人,否则借张汤几个胆子也不敢擅闯宫妃住所。 刘据星星眼看向丰禾:「然后呢?」 「计策施展的十分顺利。那名宫女得知消息后果然露出破绽。 「她并不清楚所谓的关键线索是什么,却知道自己的衣物曾被福宝咬破。 「虽已经缝补上,并不显眼,可平日没人注意也便罢了,这等档口任何蛛丝马迹都能让人察觉异样。 「因此她不敢再穿原来的衣物,可宫女规制服饰每季唯有两套。 「一套根本不够换洗,照样会让人发现端倪。 「于是她自作聪明,试图与她人调换,藉机嫁祸,以解自己之围。 「可这本就是张廷尉所设的局,她不动还罢了,一动自然落入圈套,被当场抓获。」 刘据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接着说!」 丰禾没说,愣愣看着他。刘据歪头:「没了?」 「没了。」 刘据睁大眼睛:「怎么会没了呢。这宫女是何等身份,为何这般做,又是怎样设下的计策,如何得手,如此种种,诸多谜团未解,怎会没了呢?」 就像好听的故事听到一半戛然而止,刘据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 丰禾看他一眼,提醒道:「张廷尉已将那宫女带下去审讯,审讯之地非是婢子能进。」 刘据恍然反应过来。不是故事没了,而是丰禾打听不到了。 他抠了抠手指,唉声嘆气,想就此作罢,又耐不住心底好奇,犹豫来犹豫去,思忖道:「廷尉的审讯室你进不去。 「但既已抓到人,以张廷尉的手段,审讯不会持续太久,很快会有结果。 「他拿到口供定会第一时间报给父皇。 「你让人盯着些,瞧见他前往宣室殿,你也跟过去。跟宣室殿的内侍套套近乎,想办法撬开他们的嘴。」 丰禾:……殿下啊。你怎么想的呢。 审讯之地的消息婢子都打探不出来,你认为宣室殿这种地方能打探出来? 你当宣室殿是什么地方! 「总要试试嘛,事在人为。」刘据拍拍胸脯,「宣室殿的几个内侍人不错的,特别好说话。 「往日我不论问他们什么,都同我说了。又不是鬼鬼祟祟干坏事。你光明正大问,多费点唇舌嘛。」 丰禾:……那些个内侍皆为陛下心腹。殿下,你觉得他们不错好说话,那是对你啊!婢子一个侍女,哪有这等牌面! 然而刘据全然没考虑到这点,催促着:「去吧去吧,不成你再回来便是。」 丰禾无奈,只能应承下来。想着左不过跑一趟做个样子,让殿下死心而已。 她这般想,刘据虽又出主意又撺掇,实则心底没抱太大希望,可让人惊喜的是丰禾当真打探出了后续。 第8页 刘据:……意外之喜。 丰禾真厉害,为丰禾竖起大拇指! 第4章 宣室殿。 如刘据所料,张汤并没有花费多久便带着证词面见刘彻。 「这宫女名唤阿玉,原本在狗舍做事。她家中父母曾是为旁人训狗的,她跟着学了些技巧。」 一听这话,刘彻立时抓住关键:「狗舍?」 「是。去岁陛下为大殿下择选宠物,而后令狗奴们驯化福宝,阿玉便是这几个狗奴其中之一。」 刘彻脸色一沉:「她何时去了掖庭殿?」 「半年前福宝交付给大殿下时,大殿下十分欢喜,随口赏了照顾福宝的狗奴。阿玉用这笔钱贿赂管事,想换个别的活。 「狗舍的人整日伺候猫狗,事多且杂,身上还有股味。尤其宫中主子即便想养,选出来也都挪走了,他们这些留在狗舍的狗奴并不能跟着狗一起走,难有晋升之地。 「因此狗舍之人大多想谋别的差事,管事以为阿玉也是如此,并不觉得奇怪。收人钱财,替人办事。 「不过阿玉给的银钱不太多,管事也没那个能耐将她真调去哪位夫人美人身边,就只安排进掖庭殿做些粗活。若哪天遇上掖庭殿内的某位主子,得了对方的青眼,也算是条出路。」 如今看来,阿玉进掖庭殿或许并不是为了谋出路。 张汤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们未曾在事发之地发现任何异常之物,福宝身上也无药物痕迹,是因为阿玉并未使用药物,她用的吹哨之法。」 吹哨训狗,古来有之。又兼阿玉本就训过福宝,福宝听从她的哨声行事,再正常不过。 可有一点刘彻不明:「吹哨有哨声,当日在场之人就没一个听见?」 「阿玉父母会用哨声模仿鸟鸣,不同的鸣叫声音对应不同的训练。阿玉在狗舍未曾于人前展露过这点,可显然她也是会的。那日在场之人确实听到过鸟鸣,但池苑本就常有飞鸟,因此谁都没视为异常。」 刘彻眸光闪动:「她为何要针对据儿与王氏?」 说到这点,张汤有些唏嘘:「阿玉针对的并非大殿下,唯有王夫人。阿玉父母已逝,只剩一个姐姐,唤做阿蓝,被夫家所累没入宫廷为婢。 「四年前王夫人以家人子1身份入宫,家人子虽非宫婢,却还不算正经主子,多是几人住在一起。彼此间难免有摩擦。 「有次王夫人与同住者争执,正巧阿蓝送吃食过来,彼此推搡间撞到阿蓝。阿蓝手中的热汤全洒在王夫人身上,就连脸上都有。 「家人子的脸何等重要。谁不想以此入陛下青眼。王夫人担心脸出事,顿时急了,命人杖责阿蓝。阿蓝没经受住板子,就此丧命。 「阿玉得知后想方设法入宫,便是为了给姐姐报仇。她知道王夫人会日常出去散步,大殿下也经常带着福宝去池苑,虽两者互不侵扰,但总有机会。 「阿玉就等着这个机会。她借用福宝想让王夫人一尸两命,又害怕福宝颇具灵性,恐其活着会辨认出自己,在事后将福宝召来灭口。」 刘彻看着竹简上一行行证词。 阿蓝之事属实,现场抓获阿玉破损的衣物,阿玉身上也有福宝咬出的伤痕,各处都衔接的上,只是…… 刘彻手指瞧着桌案,看向张汤:「这就是你给朕的结果?全部的结果?」 张汤敛眉:「陛下怀疑阿玉乃替罪之羊?」 刘彻没说话。 张汤上前:「陛下!」 刘彻抬手止住,看向身边常侍,又扫了眼殿外。常侍点头躬身退出去。 飞翔殿。 刘据听着丰禾不断带回的现场直播津津有味。弹幕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合着不是刘据殃及王夫人,是王夫人殃及刘据啊。 刘据暗自点头,嗯吶,他是无辜的。不是他的错,也不是福宝的错。 ——不是,编剧认真的吗?开局悬疑拉满,一场事故把卫子夫王夫人刘据刘闳全牵扯进来,造势那么大,处处疑点,处处蹊跷。让我们后宫前朝猜了个遍,结果你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宫女报私仇? ——我也觉得,我还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大阴谋呢。不是前朝,你也来个有水平点的啊。现在这情况属实虎头蛇尾了,失望。 刘据勐翻白眼,合着不如你们的意就是虎头蛇尾?你们就盼着我父皇前朝不安稳,后宫不太平?什么人啊,我呸! 眼见丰禾又一次跑回来,刘据坐直身子:「还有吗?」 丰禾摇头。 刘据蹙眉,真相有了,牵连进来的人怎么处置总得说清楚吧。不过又一想,刚查出真相,或许没这么快。 至少故事听全乎了,案子水落石出,总归了却一桩心事,刘据拍拍屁股转身,丰禾却在这时开了口:「殿下,宣室殿的吴常侍让婢子给您带句话。」 刘据:??? 「陛下问你可听完了没有,若听完了,该作甚作甚去,别总叫人往他的宣室殿跑。」 刘据:!!! 啊啊啊,抓包了,完蛋! 丰禾:……无语望天。 殿下啊,你心里是真的没一点数。你莫不当真以为婢子能有这么大本事能从宣室殿打探来消息?婢子所知不过是陛下觉得事非机密,愿意让你知罢了。 若无陛下默许,吴常侍怎么敢说?一切皆是因陛下纵着你啊。你都听这么一箩筐了,竟还妄想陛下没抓包? 第9页 ******** 宣室殿。 将丰禾遣回去,刘彻示意张汤继续。 「臣以为阿玉伏法,真相看似浮出水落,实则仍有疑点不明。福宝埋尸之地确实少有人去,却并非十分隐蔽。阿玉既然冒这么大的风险杀狗埋尸,怎不选个更安全的地方?譬如沉入沧池。」 刘彻点头。还有一点,照目前的证据证词,阿玉隐忍三年,设下如此周密的布局,行事时更是不曾在现场留下任何线索,让他们查询三天无果,可见其心思缜密。 这么一个心思缜密又沉得住气的人,会在听闻他们放出的假消息后立刻慌乱露出马脚吗? 刘彻不信,如今的情形更像是对方知道此事他会追查到底,恐暴露自己,故意将阿玉推出来,想尽快结案,把这一茬揭过去。 就在这时,有侍卫匆匆来禀:「阿玉畏罪自尽了。」 「好一个畏罪自尽!」 显然是怕自己撑不住张汤的下一轮拷问藉机以死保密。刘彻冷哼一声,怒极反笑。 张汤面色大变,慌忙跪下请罪:「是臣之过,臣失察。」 「确实是你之过。」 想让一个人死容易,想让一个人活却难得多,尤其还是个心存死志的人。毕竟杀人的方法千百种,自尽的方法也有千百种,防不胜防。但人死在张汤手里,他就得担着。 刘彻脸色黑沉,双拳握紧,指尖关节咯咯作响。 张汤跪在下首,匍匐地面,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刘彻再度开口:「你觉得朕若无子,对谁最有利?」 自然是诸侯王。 张汤心下一凛,他不是没想到过这点。 安美人已经审完,虽没脑子还爱多嘴,且对皇后与王夫人受宠不乏妒心,但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流言暗指的皇后与王夫人,张汤也不认为是真。再观后宫其余诸人,谁能有这种手段?他想不出来。而有动机的并不只在后宫。 不过…… 张汤犹豫开口:「陛下正值壮年。」 刘彻即便子嗣少,但能生刘据刘闳,就能生其他。他才三十多岁,又不是快死了。 现在搞死刘据跟刘闳,后续呢?难道他们打算生一个杀一个? 所以若说是诸侯,也不太说得通。除非其中有别的缘由。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刘彻满腹疑虑,他的手指划过证词竹简,指腹一下下敲击着,思虑良久,将竹简扔过去:「就按这个结案吧。」 结案?明知有鬼却要结案? 张汤懵了一瞬,立时明白过来。对方一计不成,定会再有动作。既然他们想借阿玉平息风波,不如就顺他们的意,让他们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从而放松警惕。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陛下只需做好渔翁,耐心垂钓,自有鱼儿上钩。 张汤领命退下。刘彻又召了绣衣使者1前来。 此乃刘彻近两年新设的机构,为他巡视天下、监察百官。官职虽低,却直属帝王管辖,,凡遇不法,皆可密奏。在朝堂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被召的绣衣使来得很快,刘彻开口便问:「刘陵最近在做什么,可有异动?」 刘陵乃淮南王刘安之女,自幼喜华服爱热闹,多年前随淮南王入京朝贺,见识到长安繁荣远非淮南可比,遂一门心思留在长安。 她有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太后在世时便时常哄得她老人家心花怒放。如今太后没了,在各大权贵女眷中也是如鱼得水。京中许多女眷们穿戴玩乐之风都是她带起来的。 虽表面看全然是个生活奢靡崇尚享受的女郎,可鑑于她诸侯之女的身份,行事颇为张扬高调,刘彻也挪了三两绣衣使盯着。 绣衣使者恭敬回禀:「翁主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仿佛在找什么人一直没找到。不知算不算异动。」 刘彻神色顿住:「找人?」 「是。翁主只在私下搜寻,没有大张旗鼓,应该是不想被他人知晓。」 刘彻眼眸深沉。这就有意思了,找什么人需要这般鬼鬼祟祟,不能昭于人前? 绣衣使低头:「翁主机敏,我们的人并不敢举止过近,探得太明显,恐被发觉。暂时不知此人是谁。」 刘彻敛眉,对这个结果并不是很满意,却也明白绣衣组织成立时间尚短,收拢培养的人才有限,而他需要用的地方太多,因此并不是每一处都能拨派精英。 又兼刘陵于目前看来,算不得什么十分危险的紧要人物,跟着她的绣衣使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尽力了。 刘彻想了想:「继续盯着,有新一步消息或发现其他可疑立刻上报。」 绣衣使领命:「诺。」 第5章 绣衣使离去,刘彻吩咐了常侍几句,转头起身前往飞翔殿。 自听了丰禾的「传话」,刘据便开始坐立不安,这会儿闻得刘彻驾到,立时慌了,脑子一懵,也不知怎么想的,手忙脚乱爬到床上躺好:「我已经歇息了。」 话音刚落,刘彻步入室内,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站床边瞧了一眼:「这个时辰歇息倒是少见。」 正值未末申出,既非午后亦非晚间。确实少见。刘据硬着头皮一动不动没吭声。 刘彻轻嘆:「罢了,你既睡了,朕走便是。」 说完就要转身离去,眼见这一节躲过,刘据却又躺不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终是坐起来:「父皇!」 第10页 刘彻挑眉:「醒了?」 刘据抿着唇,各种谎言自心头划过,最后选择老老实实回话:「我……我没睡。」 他翻身下床,恭敬行礼,规规矩矩地,并不似往日那般亲亲昵昵跑过来父皇长父皇短,神色惴惴,一双眼睛闪动着,偷瞄了两次又飞速收敛视线,低下头去,手指揪着揪着,犹豫不定。 这么大点的小孩子,心思几乎多半写在脸上,十分好猜。刘彻心知肚明,他眸中浮现点点笑意,转身坐于案前,也不主动开口,就这么等着。 刘据深唿吸了好几次,鼓起勇气:「父皇,我错了。」 刘彻严肃脸:「错哪了?」 「我不该故意装睡,更不该派丰禾去宣室殿打探消息。父皇,我……」刘据摊开手,「你罚我吧。」 一副上阵赴死的模样,叫刘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朝常侍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常侍便不知打哪寻了根戒尺过来。瞧那戒尺的宽度与厚实,刘据心头越发害怕,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却始终忍着没缩回去。 他是好孩子,有错就认,有过就改,才不是没骨气没担当的怂包呢。 刘据咬牙闭眼,很是「英雄气慨」「视死如归」。 啪啪啪,三道声响。想像中的巨痛并没有传来。刘据缓缓睁开眼睛,掌心微微红了那么一丝丝,疼自然是有些疼的,却也疼不到哪里去。 在场众人也都看得出来刘彻并未当真生气,更非真心想惩治刘据,不过做做样子稍稍给个教训罢了。唯独刘据看不明白,整个人有点懵? 就这样?就这么轻轻三下?这就过去了? 刘彻轻哼:「怎么,还想多挨几下?嫌朕打得轻了?」 刘据立时将手收回来捂住掌心,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已经很疼了。」 刘彻忍俊不禁,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好奇心也太重了些,听到朕与张廷尉的三言两语便着急上火,你可知宣室殿是什么地方,天下谁人敢这么大的胆子来宣室殿打探消息!」 刘据撇嘴不服气:「若是旁的事情也就罢了,可这事关乎我的生死。我都差点死掉了,而且还被人冤枉是故意谋害王夫人跟阿弟的兇手,我总得知道是谁干的吧。」 刘彻语塞。他也清楚孩子这些时日受了大委屈,想到他先前的反覆高热几度兇险,刘彻至今仍有几分后怕。 他将刘据拉到身边:「父皇都知道。好在如今你无事,闳儿也无事。你放心,父皇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 前一句是庆幸,后一句藏着刻骨的寒芒。 说完又示意吴常侍将人带进来,是两个宫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十分陌生。 刘据正不明所以,便听刘彻道:「飞翔殿如今服侍你这些多是新来的,除了丰禾也没几个妥帖人。朕委实不放心,命人挑了两个好的给你送来。让她们先跟丰禾熟悉熟悉飞翔殿的事务,往后好生伺候你。」 本是小事,刘据心里却咯噔了一下:「那原先伺候我的呢?」 刘彻瞄他一眼便知他想什么,冷哼道:「即便查明她们与此事无关,但未能护好你让你受伤便是大罪。」 刘据急了:「不怨她们。是我说玩捉迷藏要自己躲,不许她们跟着,嫌她们会曝光我的位子,也是我自己跑出限定范围的,同她们不相干。」 可惜刘彻并不这么认为,态度坚定。 刘据只能退而求其次:「那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她们?她们照顾我几年,尽心尽力,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父皇这么仁慈这么宽和这么大度,是天下最最贤明的君主,一定会法外开恩的,对不对?」 呦,高帽子都戴上了。刘彻轻嗤:「那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刘据试探道:「不如就叫她们离了飞翔殿,安排到别处去,或是逐出宫?」 这也算惩处?刘彻哂笑。 刘据抿抿唇,一把抱住他:「父皇,这事当真不怪她们的。她们已因我遭罪,若再因我被重罚,甚至因我而死,我……我心里难受。」 刘彻蹙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过于温厚良善,对宫婢内侍都十分和气,虽是优点却也是缺点。 刘彻有时总觉他少了几分刚硬脾气。好在年岁尚小,往后慢慢教便是。 刘彻轻嘆一声,到底应了下来。 刘据放下心头大石,这才得空去看那两个宫婢:「你们叫什么名字?」 二人顿住,相视一眼,低头跪拜:「婢子出身穷苦,往日在家未曾正式取名,入宫后亦是以排行称唿。如今既有幸前来伺候殿下,还望殿下赐名。」 刘据想了想,指着丰禾说:「她叫丰禾,你们不如就叫余穗、盛谷,可好?」 不等二人回答,刘彻哈哈大笑:「丰禾、余穗、盛谷,天下满粮,五谷丰登。这名字不错,甚好。」 既是夸名字,亦是夸刘据。 刘据十分高兴,转而又委屈巴巴说:「父皇近日事务繁忙,已经许久没陪我玩了。」 刘彻失笑,轻点他的额头:「父皇这会儿便得空,陪你耍一耍!」 刘据立时欢唿起来,纵身一跃跳到刘彻身上,刘彻顺势将他抱起。动作衔接娴熟流畅,一看就知父子俩这样不是头一回了。 刘彻吩咐人把蹴鞠拿过来,父子俩就在殿前的平地你来我往地踢着。玩完蹴鞠,刘据尤嫌不尽兴,刘彻又推他去盪鞦韆。 第11页 弹幕瞬间热闹起来。 ——不是吧,不是吧。我没看错吧。才两集就看到汉武帝哄戾太子睡觉,陪他蹴鞠,还推他盪鞦韆!父子俩现在感情这么好的吗?真宠。莫名有点想嗑。啊啊啊啊! ——忍住,想想以后,刘彻晚年沉迷求仙,宠信小人,致使巫蛊之祸。结果……哎,你懂的,妥妥悲剧啊! ——这么一说,我清醒了。不过编剧这么搞真的没问题吗?这么好的父子感情,以后巫蛊之祸还怎么发生? ——一看楼上就是电视剧看少了。现在父子感情有多好,以后就有多虐。赌五毛钱,编剧是故意的,他就是想造成强烈对比,到时候赚足我们的眼泪。呵。这种註定以后全是玻璃渣的糖,我绝对不吃! 刘据心神一颤,手一滑,鞦韆绳没抓紧差点摔下来,好悬又稳住了。 他是戾太子,他爹是汉武帝。这点他已经从弹幕的各种言语中得到确定。他想过「戾」这个字像谥号并且看起来不太妙,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发展。巫蛊之祸,与他有关? 刘据:!!! 信息量太大,感觉脑子不够用。 察觉他神色有异,刘彻疑惑问道:「怎么了?」 刘据摇头,闷闷道:「我不想玩这个了。」 小孩子想法一出接一出,刘彻并未起疑,笑着问:「那接下来想玩什么?骑大马如何?」 骑大马?是了。父皇时常同他玩的游戏。父皇做马他来骑。这么疼他宠他惯着他的帝王可不多见呢。 想到父子间过往的画面,刘据怎么也不相信他们以后会走向弹幕所隐隐透出的悲惨结局。什么鬼玩意儿编剧,什么为了搞强烈对比赚足眼泪,呸,他才不信呢! 刘据深吸一口气,赌气似地朝刘彻张开双臂:「好,就要骑大马!」 转瞬身子腾空,他已经被提熘着架在刘彻的双肩。 刘据举手作冲锋状:「父皇,走!驾!驾!沖啊!」 弹幕:……不怕死的无知小儿! 第6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长安另一头,翁主府邸。 啪。刘陵将绢布拍在桌上,怒火中烧:「刘迁这个蠢货!他自己闯出的祸事要我收拾烂摊子,竟还有脸对我颐指气使,责问我办事不力!」 旁边的侍女瞄向绢布,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文字,虽因着距离辩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却也能猜到几分。 她想了想,起身给刘陵倒了杯水,言道:「太子1或许也是因为过于心急才会口不择言,并非真心怨怪翁主。」 「心急?这会儿知道急了,他干蠢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雷被以剑艺闻名,素有淮南第一剑客之称,他几斤几两敢去挑战?」 说到此,刘陵冷哼不已。 刘迁身为淮南国太子,在淮南一地可谓唿风唤雨,平日所遇之人都敬着捧着。 他学了两招剑术,被恭维了几句,就到处找人比斗炫耀。一般人也尽可能让着,他赢了几次就找不到北了,真以为自己多能耐,趾高气昂去给雷被下战书。 雷被多番推辞无果只能硬着头皮上,可由于两人实力差距太大,刘迁很快败下阵。 本来若他就此收手,也只是小事一桩。偏他恼羞成怒,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雷被束手束脚,一再退避还是不小心伤了他。 刘陵嗤鼻:「刀剑本就无眼,比斗之时略有损伤在所难免。也就是划破点皮,又不伤筋动骨,有甚大碍?不过是觉得自己丢了脸面,因此记恨于心,针对雷被,属实心胸狭窄,毫无度量。」 啪! 又是一掌拍在桌上。 「他若聪明点,手段厉害些,直接弄死雷被也就罢了,偏让雷被察觉,逃出淮南。若雷被到达长安,见了陛下的人……」 刘陵脸色凝重,到时淮南的秘密定然瞒不住。 侍女安慰道:「我们虽未抓住雷被,却已将他打落山崖。山崖高悬,他……」 刘陵抬手打断她:「山崖虽高,但崖壁多树木,崖底为水流,我们并没有在下面找到雷被的尸体,壁上树木之间也没有。」 侍女也有些犹疑不定:「水流湍急,他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未必能活。或许早已经死了。」 刘陵神色冷凝:「或许?你敢保证?」 侍女哑然。 刘陵目光坚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是因为没有带回尸体,刘迁心中不安,辗转难眠,才会急哄哄写信前来责问催促。 可刘迁怎么不想想,他自己一路派人追杀雷被都未成功,甚至连雷被的身影都没摸到,有什么脸面来指责她? 若不是她给了雷被重击,雷被只怕早就进入长安面见天子了,还能有他们的机会? 「倘若雷被当真还活着……」侍女心头一紧,「他一日不除便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刃。翁主,我们在京中多有不便,此事关系重大,是否让王上与太子派人增援?」 「不必。那么重的伤,他就算还活着,短时间内也无法行动。父王给我的人手暂且还算够用。 「淮南一下子调动太多人,难免会引起上面关注。此事得暗地进行,尽量低调,万万不可招人眼。至于太子增援?」 刘陵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让他插手,你断定他不会一事未平又给我们惹出更大的乱子? 第12页 「我在长安经营不易,这些年费了多少心血,你是知道的。结果呢?到头来竟要被他这个蠢货全盘毁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好在如今雷被伤势不轻,即便没死也得养上很长一段时日。她们有了足够的喘息之机,可再细细谋划。但危机仍旧存在,容不得半点掉以轻心。 咬了咬牙,刘陵抬手将绢布置于火上点燃,扔在地上,盯着它烧成灰烬,口中呢喃:「若非他是男子,若非占着嫡长的身份,凭他也配当太子?若我为男子……」 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口,眸中晦暗不明。 侍女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这种话题她不太好参与,只能当没听见。 半晌,刘陵又问:「宫中现今情形如何,可有消息传出?」 侍女:「有的。消息有二。其一关于先前所说大殿下失忆、不记得事发之事,已证实为真;其二阿青伏法,张汤就此结案,宫中风波基本平定。」 刘陵略微松了口气,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说:「给我备两份礼,我挑个日子入宫一趟。」 侍女应声:「诺。」 ******** 飞翔殿。 宫中风声鹤唳之势随着案件结束渐渐消退,静水无波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四月已至。这期间刘据发了笔小财。 就如先前他以为是自己连累了王夫人去赔罪一样。得知罪魁祸首是阿玉,起因出在自身后,王夫人又赔了回来,比他当初的礼单更厚,而后便是各大皇亲权贵所送。 里头不乏珍稀之物,可刘据自出生就没缺过好东西,欢喜一时转头便不在意了。因为他有了更在意的。 刘彻过来之时,庭院地上还有不少用剩的轻薄绢纱与细长竹篾,桌案上残留着些许灯油和蜜蜡。刘据正忙碌着,丰禾余穗盛谷都被他拉来当帮工。 庭院另一边,左侧摆了几个已做完的成品,形似灯笼又与灯笼不尽相同;右侧也堆了几个,似乎是残次品,各有破损,上头还有焚烧痕迹,。 刘彻疑惑:「你若对灯笼有兴趣,让底下人搜罗些好看的来,哪需要自己动手。便是想自己弄,让她们做好了,你在上头画几笔就行。」 「这才不是灯笼呢!」刘据摇头反驳,眨眨眼,「这个叫孔明灯,又叫祈愿灯、天灯。可以上天的!」 刘彻:??? 你家灯笼还能上天?呵呵。 刘彻并不相信,只当是无知童言,张嘴刚想笑话两句,但见刘据将「灯笼」底部点燃,吩咐托着「灯笼」的余穗盛谷松手,灯笼立时缓缓上升,飘至空中。 刘彻:!!! 眼见「灯笼」越飞越高,刘据拍着手跳起来:「我就说这次一定能成功!」 刘彻很是惊讶:「真能上天?」 「那当然了!」刘据拍拍胸脯,骄傲昂首。 瞧他那副嘚瑟样,刘彻失笑:「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我想给卫青舅舅和去病表哥祈福,想我的愿望能飞到天上去,这样天上的神仙就能看到,便能应我的愿了。 「我知道父皇一直记挂着边关战局,父皇想让卫青舅舅跟去病表哥大败匈奴,平安凯旋。我也想。」 匈奴是汉朝的心腹大患,亦是刘彻的平生之志。今岁二月,他派卫青率领诸多将领远赴定襄,出击匈奴。上月确实收到了一封捷报,战绩尚可,但于刘彻而言,还不够。 刘据拉着刘彻的手来到左侧,指着摆放整齐的数个天灯道一个个介绍:「除卫青舅舅和去病表哥,还有长姐、三姐、四姐的。盼她们健康美丽,平安喜乐。 「最前头稍大的两个,一个是给母后的,祝愿母后福寿安康;再大些是给父皇的,祝愿父皇千秋万岁,心想事成。」 刘彻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见灯面上书写着不同的祝词。他的目光落在「心想事成」四字之上。看似简单,可若真能心想而事成,当是全天下最好的祝愿。 刘彻摸了摸他的头:「你有心了,父皇很高兴。」 自己做的事得到家长肯定,父亲高兴,刘据更高兴。 他风风火火召集侍女们过来,将一个个祈愿灯全部点上放飞升空,还十分虔诚地双手合上,闭目许愿。好似只要他够诚心,只祈愿灯上了天,愿望就能实现一般。 刘彻仔细观察了一圈,虽不太明白原理,也大致猜到是因为底部的灯火燃烧导致灯笼内部充盈膨胀,带动升空。 「看上去简单,却也需要一些巧思。」 刘据点头:「对。父皇,你别看瞧上去制作不难,实则如何让它能越飞越高,不会半路掉下来,这里头可有学问了。 「而且还得注意安全。譬如若是燃料耗尽坠落也就罢了,可若是中途燃到灯面致使空中跌落,尤其是落在山林中恐会引起山火,那问题可就大了。 「所以怎样控制燃料的放置与多寡等也很重要,我们试了好多次呢。」 刘彻立时明白过来另一侧焚坏损毁的灯是怎么来的,但他仍有许多疑问:「这法子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同谁学的?」 「同……」刚吐出一个字,刘据好似被谁卡主喉咙,再发不出音,好悬及时转了口风,「我自己想的。」 他昂首挺胸,越是心虚越是大声:「我聪明吧!」 刘彻的心神已被天上的孔明灯勾了去,未曾察觉他的异常,轻轻点头,没有追问。刘据松了口气,心里却很抱歉。他不是不想说实话,而是说不得。 第13页 这一切还要从那场事故说起。他与王夫人双双摔倒,磕破头立即晕过去,陷入昏迷,做了个荒诞诡谲的梦。 梦里有一个大白光球不停往他身体里钻,导致他唿吸困难,浑身疼痛,宛如灵魂被大力撕扯,十分难受。 他本能与光球扭打成一团,大战三百回合后终于将光球制住,恶狠狠从它身上咬下一大块「肉」。 瞬间,光球消失,化作无数星点,一小部分散落在他身上,大部分飘向空中。 与此同时,奇怪的声音响起。 ——系统资料库遭受破坏,信息资料泄露,现进行强制回收。 ——回收50%,回收70%,回收90%,回收…… ——叮,全部收回失败。检测系统滋滋……重创,核心呲呲……损……弹幕板块呲呲……紊乱……呲呲…… 刺耳的拉长电音后,声响消失,再也没有出现。他从昏迷中甦醒便发现自己多了个「技能」,记忆也出了点问题。他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情,可脑子里也莫名多了些东西。 结合「系统」当时的话,「技能」是弹幕,而多出来的东西便是没能被全部回收而流于外界被他吸入体内的「信息资料」。 一切都如此诡异,远超刘据的认知。 他惶恐害怕,第一时间就想寻求亲人的帮助,大叫着喊父皇母后,可别的话他都能说,唯独关于系统关于梦境的一切他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就如刚才一样。 刘据十分惊讶,不知这是什么术法,而在背后操控术法的是神仙还是妖怪。父皇母后帮不了他,他只能自救。经过数日的挣扎他最终接受现实,并开始暗自观察。 他发现信息资料分为影像资料与文本资料,纷乱驳杂,这些天他闲下来翻了翻,找出不少让人惊奇的好物。孔明灯便是其中之一。 「你说它有好几个名字,祈愿灯与天灯都好理解,孔明灯是何缘由?」 刘据顿住,歪头看着刘彻,一脸迷茫。 缘由?还有缘由的吗?视频里没说啊。莫非是因为他得到的资料不尽不全,视频滋滋卡了两分钟里提到的? 刘据想了想,指着灯笼下方燃火的口子说:「有孔,能照明?」 刘彻:……既是你的想法,你叫的名字,为何语气如此不确定? 刘据仰头:「父皇想叫什么?」 「嗯?」 「父皇最大,父皇说了算。父皇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说是什么缘由就是什么缘由!」 刘彻嘴角抽了抽,可低头看到刘据满脸「我父皇最厉害」「不论何人何物都得给我父皇靠边站」的表情,嘴角又微微勾了起来。 父子俩言语间,孔明灯已经越飞越高,越飘越远。 刘彻看着最前头那一盏,身形顿住:「那是长陵邑2的方向?」 「对。风往那边吹,它就往那边去啊。不过我弄的灯小,燃料也少,应该快耗尽了,飘不到长陵邑的地界。」 刘据答得漫不经心,刘彻却蹙起眉来,眸光闪烁,口中低低呢喃:风往那边吹,它就往那边去。随后深吸一口气:「它已经飘出了长安城。」 「嗯嗯。不但飘出了长安城,还飞得好高呢,马上就到天上去了,老天爷很快就能看到我的愿望了。」 刘据一招手:「丰禾,余穗,盛谷。我们再多做一些。不,我去把长姐她们也叫来。将这里的绢纱竹篾做完。存个几百只,晚上放。晚上放出去最好看,漫天孔明灯,火光与星光交织辉映。绝美。」 他在视频中看到过那样的场景,真的绝美。他也想要! 刘据雄心壮志,摩拳擦掌,然而被刘彻给按住:「不许做了。剩下还没写祝词的这几盏朕先拿走。孔明灯之事没朕点头,不可同他人提起。」 转头看向丰禾三人,眼神凌厉:「都听清楚了?」 三人恭敬应答:「诺。」 刘据:??? 等会儿。我好心为你祈愿,你居然抢我的孔明灯? 抢走也就罢了,还不需要我重新做?简直霸道至极!你还是不是我最最亲爱的父皇了!哼! 第7章 刘据不高兴了一瞬,还是秉持着「虽然你不是个合格的最最亲爱父亲,我却是个合格的最最亲爱儿子」的原则,十分大度地表示原谅与理解,并将刘彻的交待执行下去,不再提及孔明灯。 无所谓,这个不让干,可以干别的呀。他现在脑子里的东西多,有好多选择呢。 于是,即让丰禾等人搜罗了一堆孔明灯的材料后,刘据又下了一项命令,全力搜罗牛奶等物,至于庖人1原本就有现成的。 小孩子精力旺盛,尤其刘据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性格,运动多,消化快,时常会饿。 作为刘彻登基十几年来膝下唯一的独苗苗男嗣,刘据在宫中的地位十分特殊,不但拥有自己的宫殿,还有一个独立的小厨房,以备给他做小食加餐。 这一回他不只拉上了侍女,还有三个嫡亲的姐姐。 厨房边,疱人新垒了一口灶,模样有些奇怪,与寻常灶台不太一样,中间有个类似抽屉的灶口。 卫长与诸邑站在一旁,刘据与石邑蹲在灶台前,紧盯着灶口。有食物的香气自此传出,刘据咽了口唾沫,舔着嘴巴。 在好几位主子如此架势的关注下,庖人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将灶口打开,把东西抽出来,看到烹烤完美的食品欣喜若狂:「成了,成了,大殿下,这回成了!」 第14页 刘据亦是欢唿,忙吩咐庖人将东西挪到侧殿的食案上。除这个外,食案上已摆了好几样。刘据非常满意:「总算将我交待的都做全了,不错。」 得了小主子肯定,庖人心中松了口气,笑着告退。 众人落座,石邑忍不住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什么了吧。」 眼前每一样东西都甜香四溢,可她从制作第一步开始瞧,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吃过。 刘据高高兴兴介绍:「由左至右,第一碟为蛋糕,第二碟是奶酪、又叫奶豆腐,第三碟是蛋奶布丁,第四是刚刚出炉的披萨。」 石邑:……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名字奇奇怪怪? 刘据挥手招唿:「阿姐快尝尝!」 迫不及待想向人展示他的成果。卫长诸邑相视一眼,忍俊不禁,很给面子的捻起蛋糕放入嘴中:「口感细滑,奶香浓郁,还夹杂着丝丝甜感,温和不腻。」 刘据嘚瑟起来:「是吧是吧,超好吃对不对!还有其他的呢,蛋奶布丁外层焦香,里层爽口嫩滑;奶豆腐柔软适宜,口感微甜;披萨的话……」 刘据顿了下,给了个中肯的评价:「自制的奶酪不太行,拉丝效果不理想。有待改善。」 与视频里展示的有差距,但也不错了,至少味道还算过关。他不能要求太高。毕竟他们连烤箱都没有,只能自制烤灶。 灶的温度很不好控制,来来回回试验了很多回,疱人才勉强掌握到火候。再有正宗的马苏里拉芝士碎不易得,自制的奶酪虽不如它,却也勉强能用。 条件所限,将就将就,有的吃就行,不必事事追求完美。 想到此,刘据脸上的不满瞬间退却,张嘴大口咬下一块披萨,眼睛都眯了起来:「嗷嗷,满足!」 卫长诸邑轻笑出声。石邑好奇询问:「你怎地突然会这么多新鲜玩意?」 刘据支吾了一声,含煳道:「这有什么难,淮南王能做出豆腐2,我做出个奶豆腐怎么了!我聪明呗,你信不信我以后还能做出更多?」 石邑撇撇嘴,显然并不是很相信。 卫长诸邑倒是宠溺地纵着他:「阿弟最厉害,比淮南王厉害。」 刘据轻轻晃了晃脑袋,带了点羞涩不好意思,但对于这种夸奖仍旧全盘接受。 美滋滋将桌上小碟吃完,刘据揉揉肚子,又将庖人叫过来:「如今既都会了便多做一些,让人给父皇送一份去。」 想了想,又加上异母的二姐鄂邑公主与王夫人生的刘闳。当然刘闳能不能吃,刘据压根没考虑。他只管一视同仁,把该做的做了就行。 「母后的你拿来给我,我亲自送。」 庖人领命退下去,四姐弟便等着,待东西出炉,让侍女端着一起前往椒房殿。刚至门口便听闻里头欢笑之声传来。 刘据转头询问旁边的宦官:「是谁在里头,引得母后这般高兴?」 「回大殿下,是平阳长公主3与淮南翁主。」 刘据脚步顿住。不是吧不是吧。他刚自比淮南王,压了人家一头。转眼人家女儿就找上门了?速度这么快的吗? 刘据有点懵。就在这时,好多天没见的弹幕再次出现,言辞汹涌,迅速刷屏。 ——淮南翁主刘陵?这可是个着名的睡客。 ——睡客这词用得好,据说她睡遍长安,好多人跟她有染。丞相田蚡、岸头侯张次公、游侠郭解、内侍严助4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楼上说少了。除此之外,淮南剑客雷被以及廷尉张汤据说也在其列,甚至传闻刘陵还勾搭过卫青,并与刘彻有一腿,两人情意绵绵,刘彻还答应会娶刘陵。所以刘陵一直留在长安不肯走。5 刘据:!!! 瞳孔地震!你们别太离谱!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能不能不要满脑子风流韵事?刘陵留在长安是为了打探消息,什么鬼的为了刘彻。你们要不要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刘陵在史书上就一句话,哪有这么多艷史。你们说的这里头多少不是所谓「据说」「传闻」,就是影视剧魔改。太不靠谱了。看个热闹就行,别当真啊。 ——这不能怪我们。谁让大多数影视剧都这么设定,并且拍得一个比一个离谱呢。目测这剧也差不离。 刘据咬牙切齿,看多了弹幕的言辞,再结合脑子里零碎的资料,他如今基本已经明白了「影视剧」「编剧」是什么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一群人的胡编乱造。偏偏编造得还半点不盼他父皇好,专把他父皇,哦不,是把他整个老刘家往坏了说。 全是混蛋,讨厌死了!至于说他活在影视剧里? 刘据呵呵两声,屁的影视剧。他身边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活生生的,父皇母后阿姊们更是,能是影视剧?脑子坏了才信这种论调。 这弹幕,果然是一群不知所谓的妖魔鬼怪,哼! 刘据气唿唿吐出一口气,抬步与姐姐们入内。先与卫子夫见了礼,又问了姑母安,对刘陵就只轻轻道了声好。 虽则从辈分上来说她也算姑母,可到底只是诸侯王女儿,与平阳长公主是不能比的。 譬如平阳能亲昵同他们说话,刘陵却笑着站了起来:「听闻前阵子大殿下受了大罪,我在宫外听到消息可一直担心着呢。如今瞧着气色不错,当是无碍了,就是仿佛瘦了些。」 第15页 转头又与卫子夫说:「我送了点东西给大殿下,全当给他压惊。里头有些温和的滋补之物。皇后可让侍医好好瞧瞧,若合适便给大殿下补补。」 卫子夫无可无不可,终究是别人的心意,即使她不缺也礼貌点头应下。 众人落座又说了会儿话。刘陵果真有几分本事,总能挑起他人感兴趣的话题。 她语气温和,宛如春风拂面。不到一炷香时间,把场中众人挨个夸赞了一遍,尤其是刘据新做的吃食。难得的是于听者而言,半点不觉得她在刻意恭维,没有不喜,反而十分舒坦。 她也没有多留,场面做足了便起身告辞,卫子夫让大长秋将其送出去。 卫长忍不住感慨:「淮南翁主真是个妙人,每回见她我都恍惚觉得只她长了嘴,我没长一样。」 卫子夫拍拍她的手:「她确实会说话,这是她的长处。可我们家卫长的长处也多着呢,不必事事与她人对比。」 卫长依偎在其身侧,笑道:「女儿知道,不过嘴上一说罢了。」 不知是不是弹幕提及的言辞,刘据突然想到一件事,疑惑询问:「翁主为何一直不成婚啊?」 对于这点,平阳长公主倒是了解,言道:「据说在淮南是有过一门夫婿的,后来夫婿犯事,她大义灭亲,亲手斩杀了。」 刘据:!!! 亲手杀夫,这么刺激的吗? 「听闻是这位夫婿见事情败露,欲向她求情让她饶自己一回。她不应,彼此争执间那夫婿动了手。她一怒之下拔剑杀夫。」 见刘据仍旧懵懵的,平阳轻笑:「似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出嫁了也仍是皇家女,自是以皇家为先。 「驸马若与自己同心,自可举案齐眉。驸马若有违国法,还胆敢对我等动手,杀了以正国法又如何?」 刘据却更疑惑了:「她夫婿犯的什么事,不能以金来赎吗?有些死罪不也可以赎6?以翁主的身份,应当不会差这点赎金。而能让翁主下嫁之人,身份也不会差,家中必要资产。」 平阳顿住,没料到刘据小小年纪,竟然直接切中关键。 还不等她圆回来,石邑忍不住开口:「我听说那夫婿是个烂人,纳了许多美女小妾,翁主早就对他不满,所以搜罗了夫婿诸多错处故意发难,半分不肯退让。夫婿狗急跳墙对她出手,然后被她反杀。」 刘据:!!! 这就更刺激了。 他审视着石邑:「你也就比我大两岁,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 石邑哼哼两声:「我自然有我的渠道。淮南翁主在长安风头不小,行事张扬,关于她的传言纷纭。宫中奴婢多少晓得点,我稍稍打听便知道了一些。」 刘据无语,忽而想起当初安美人给他泼脏水也是被四姐石邑撞破的。托腮,怎么感觉四姐有点子奇奇怪怪的「体质」在身上?江湖百晓生,八卦小能手?哪有流言哪有我? 卫子夫蹙眉戳了她一指:「你才多大,去打听这个作甚。」 「打听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来的是这些啊。」石邑理直气壮,「听都听了,怎么也得听个全乎吧。」 众人:…… 平阳噗嗤笑出声:「那你还知道什么?」 石邑眨眨眼:「有人说是因翁主心有所属不愿与夫婿圆房,夫婿才找诸多美婢;也有人说是翁主身边藏了两个宠侍,夫婿气不过跟她打擂台。」 对此,平阳嗤鼻:「世上总有一些人爱将男人的错处归结于女人身上,凭空给女人捏造出诸多罪名来。好似如此,他们便清白了一般。」 石邑点头表示贊同,继续说:「还有人说当日夫婿会对她出手是她刻意引导,有意为之。 「如此淮南翁主不但可以站在道德仁义的高点脱离夫家;可以将夫家打落泥泞,亲手杀夫以报其广纳美女之怨仇;还能让所有人找不出半分错处来。一切都是她布的局。 「更有人说她总呆在长安,一方面是因为此事在淮南闹出的动静太大,虽然明面上她确实无错,可这等做法仍旧被许多人诟病。 「大家认为她对夫婿不满自可和离,实在不必下如此重手,过于狠辣。因而对她多有微词。 「另一方面是她在淮南恐不好再寻夫婿,也觉得淮南找不到她想要的郎君,便有意在长安找,可一直挑挑拣拣没寻到合适的。 「毕竟事情虽发生在淮南,可我能打听到,旁人也能打听到。身份尊贵品性好的不是已有妻室便是对此心有芥蒂,身份品性次一些的她眼光高又瞧不上。 「好歹是皇室贵女,诸侯翁主,何至于屈尊将就,那还不如一个人潇洒呢。 「当然了,我觉得她自己说是因为更喜欢长安的繁华热闹也没错。长安乃都城,哪是淮南区区封地可比。」 刘据:……惹,你这听得是真全乎。这故事的精彩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弹幕胡编乱造的内容。 刘据一时竟不知道哪个更刺激。 刘陵,真风云人物也。 他转头看向石邑,再次确定对方必然有点子奇奇怪怪的「体质」在。 否则二人年岁差不多,都深居宫中,怎么他一无所知,对方却知道的这么详细,连外头有几种猜测都没落下。这可不是「稍稍」一打听就能晓得的。 江湖百晓生,八卦小能手实锤了。 刘据眼珠转悠,有这么个人才在,是不是说往后他想知道点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派她出去,一个顶俩?哦,不,指不定还能一个顶十! 第16页 石邑:??? 刘陵的过往故事属实劲爆,平阳与卫子夫早就已婚,更是见惯风云,也就罢了。年少一些且性格沉静腼腆的诸邑却听得有些红了脸。 她睨了石邑一眼:「小小年纪,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什么圆房觅夫婿的,你害不害臊呢。」 石邑表示自己很无辜:「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复述听来的传言罢了。不是你们问的吗,我不过回答你们的问题,怎么反倒成我不害臊了。」 伸手指向刘据:「要怪也怪他,谁让他先挑起的话题,他听得最认真,两只眼睛还放着光呢。」 刘据:……谁眼睛放光呢,你能不能别胡说! 石邑:只要不是瞎子,谁眼睛没点光,我有说错? 刘据:……你报復心怎么这么强! 石邑:呵呵,你刚才瞧我的时候什么眼神,当我看不出来吗?一准没想我什么好事。谁起的头自己心里没点数?你有能耐挑事就别怪别人反击啊。 刘据:眼神biubiu 石邑:眼神biubiu 第8章 最后卫子夫出面结束了姐弟俩的目光之战,快速转移话题,将这茬揭过去。而话题中心人物刘陵此刻尚未出宫,她自椒房殿出来,便前往掖庭玉兰阁。 王夫人只是后妃,即便尚算受宠,也与皇后不可比。同卫子夫闲聊,刘陵居下首,言辞虽不卑微,态度却不能太随意,不可露轻慢之色。 而同王夫人闲聊,刘陵就自在多了,两人并排而坐似友人,甚至刘陵举手投足更显贵气。 逗了逗刘闳,刘陵目光落在旁边案上的几方小碟上,那几样吃食十分新奇,是她刚刚在椒房殿见过的。 「大殿下竟连你这里也送了?」 王夫人摇头:「哪里是送给我的,是託了闳儿的名义。李姬那边也有。」 李姬刘陵并不熟识,却也是见过的,知道一二。 她容貌上乘,不然也入不了刘彻的眼。可姣好的容貌只是开始,想要圣宠不衰还需有心性手段。 李姬在这上头差了些,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刘彻对她就兴致缺缺了。若不然也不会孕有公主还未得位分,不说夫人,至今连个美人良人都不是。 其女虽获封鄂邑公主,但封地并不好,与卫子夫所出三女可谓天差地别。 刘陵甚至觉得,若非刘彻子女本就不多,卫子夫又是个贤惠大度的,在自己女儿受封之时为其说话,刘彻或许都想不起来,怕是要等日后出嫁才会给。 出嫁给是定例,此前就有是帝王宠爱,是荣耀,两者截然不同。 刘陵敛下心思:「二殿下才多大一点,如何吃得了这些。」 「皇后做事素来稳妥,大殿下当是效仿皇后所为。既然别的姊妹都有,便不好落下闳儿。他尚且年幼,哪里想得到闳儿吃不了。」 刘陵点点头,并不是很想继续这种没营养的话题,她瞧了眼四周,见无外人,拉过王夫人的手关切询问:「陛下近日待你如何?听闻那什么阿玉是沖你来的。陛下可曾因此迁怒于你?」 再是宠妃,再喜爱,于刘彻而言也是比不过皇嗣的。卫子夫如是,王夫人亦如是。 王夫人摇头:「不曾。幸好我们都平安无事,陛下的怒气也少上一些。 「再说,阿玉的姐姐阿蓝做事不谨慎,将热汤撒在我脸上,有错在先,受罚也属应该。我只下令打几板子以儆效尤,并没想处死她。谁知她身子那般弱。 「我毕竟伺候陛下数年,总是有些情分的。我同陛下解释了,陛下也体谅我。更何况还有闳儿在。 「刚知道真相那几天,陛下确实有些恼意,我哄一哄也就过去了。陛下现今待我如初,因着闳儿,来的次数比以往还要多些。」 话是这么说,可王夫人心中仍有疑虑。 她总觉得若真是因她惹来的阿玉这等祸患,差点害了两位皇嗣性命,刘彻不会有这么容易哄。 她本做好了费大工夫的准备,甚至做好了被迁怒前厌弃的准备,哪知刘彻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了。 她怀疑这其中另有隐情,可她并不知道隐情为何,也不便同刘陵说。毕竟就算她与刘陵交好,到底是外人,远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 「若是如此,我便放心了。」刘陵眼珠转了转,目光又落在了刘闳身上,「你我皆知宫中生存宠爱虽重,皇嗣更重的道理。尤其陛下子嗣不多,更是个个紧要。你如今有了皇子傍身,往后也就不愁了。」 往后……王夫人眸光微闪了一瞬又立刻恢復如常。 刘陵看在眼里,眼角弯起,似蜻蜓点水而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两人当年在长乐宫中陪伴太后的趣事。 王太后在世之时极喜欢刘陵的巧嘴,经常召她入宫说笑解闷。 而王夫人亦是个有谋算的,心知后宫美色众多,光凭这点走不长远的道理。 于是三天两头藉机往太后跟前去,讨得太后欢心,还借着同姓王的由头与王家认了亲戚,更在其病重期间尽心尽力伺候好几个月,送了她最后一程。 凭此她才真正入了刘彻的眼,待她比之其他美人不同。 两人追忆起往昔,在曾经的点点滴滴中,关系又拉进了两分。 王夫人留刘陵用了午食才让人送她出宫。待她一走便招了心腹侍女雪青上前。自出事后,不只飞翔殿的人换了一批,玉兰阁的老人也去了不少。好在还留了一半,雪青便是其中之一。 第17页 「让你准备的回礼选好了吗?」 雪青回道:「选好了。」 她转身将东西一一取出来呈给王夫人过目,心中却有些不解:「大殿下不过是送了点吃食。夫人便是要回礼,回些小物件或找几样旁的精緻小食便可,何须这般郑重。」 王夫人翻看着礼品,没有说话。 雪青心中一动:「可是因为阿玉?夫人不是说陛下不曾迁怒怪罪,且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吗?倘若如此,大殿下便也算不得是因你受罪。夫人何必呢。」 王夫人摇头:「隐情之事并不确定,便是有也是内里,表面上仍是我惹来的祸事。你莫非以为当初明面上是福宝伤我的时候,没人想到这其中有隐情? 「可皇后是怎么做的?一再谢罪,赔礼甚丰,待大殿下身子无碍后还让其亲至了一遍。」 雪青一顿,如此对比,她们现在做的确实不够,与皇后当初的「诚意」相差甚远。 王夫人垂眸:「往后对于椒房那边以及皇后所出三位公主并大殿下之事,礼物都厚上两分,态度上也要更恭敬些。」 「一直?」 王夫人点头:「对,一直。」 雪青疑惑了,恭敬尚能理解,毕竟身份有别。可若是为了彰显赔罪之诚意,做给陛下看,礼单厚上两三次便够,何需一直如此。 「夫人从前都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如今有了二殿下怎么还……」 王夫人抬手打断她的话:「正是因为有了闳儿才更要谨慎。我得让陛下舒心,也让皇后安心,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懂事且安分的。」 雪青眼神闪了闪,低下头去:「奴明白了。」 她退出去,屋中便只剩了王夫人与刘闳。刘闳正巧醒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伸手抚摸他娇嫩的脸庞:「都一般是皇子,若他日坐上那个位子的可以是刘据,为何不能是我家闳儿?」 啊呀—— 小婴儿好似能听懂般出声回应,手舞足蹈。王夫人更高兴了,脸上满是慈爱:「闳儿也这么觉得是吗?」 她眸中带着幽光,声音更轻了几分,仿佛藏在喉间的呢喃自语:「不过闳儿记住,我们不能急,越是想要什么越是不能被人看出来。 「皇后正是风光之时,宠爱不减。刘据做了好几年独苗,更是深受你父皇疼爱。这份疼爱已成习惯,可不会因为你的出生就轻易减少。再加上卫大将军……」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咱们可不能太早冒头,平白成为靶子。我们势弱,不可与卫家匹敌,需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厚积有三。 其一闳儿平安长大,聪明伶俐,备受帝王宠爱,父子情深。 其二她圣宠不衰,能一直在帝王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最好还是最高最大最柔软的那一块地。 其三卫后有兄弟可用,她们也得有人。独木难支,孤掌难鸣。想成大事,必须有帮手,还得是有能力有本事的帮手。 王夫人知道这三条哪一条都不容易,但她会一步步小心走下去。若能事成自然最好,若其中出现变故,有她谨慎的假象在前,他日也留有余地,可进可退,不会将自己逼入绝境。 前两条先放一边,最后一条却是需要用点心了。卫青从入帝王的眼到成为叱咤一方的大将军也用了好些年,所以她得早做准备。 王夫人在心里将自家兄弟以及各亲朋故旧间扒拉了一圈,盘算着到底谁可堪大用。 另一边。马车内。 侍女问道:「翁主今日与皇后王夫人相谈如何,可发现不对劲之处?」 刘陵摇头:「没有。事情似乎确实已经过去了。」 侍女松了口气:「那就好。」 刘陵却不如她乐观:「便是如此,我们仍需小心。雷被那边有线索了吗?」 「顺着水流,在下游找到一处山洞,里面有些弃置的染血纱布。 「看来雷被确实还活着,并且在这里处理过伤口,只是我们赶到之时,人已经走了。 「不过看纱布以及洞中的血迹情况,雷被伤势或许比我们猜测的还要严重。」 刘陵脸色沉下来:「再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今日在宫中,可与咱们的人联繫上了?」 刘陵负责与后宫主子聊天,牵扯她们的注意力,身边侍女便能做些小动作而不被察觉,倒也不必与探子面对面详谈,有时候一个眼神足以。 侍女低眉:「联繫上了,并没有新的消息。」 刘陵轻嘆:「这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说明她暂且安全可靠,无人对她起疑,而我们也没有暴露。」 突然马车急剎,刘陵差点撞在车厢上,面露不愉,厉声质问车夫:「怎么回事!」 「翁主,前方有人纵马而来,大家都避让了。」 城中纵马,大家还避让? 刘陵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一人一马迎面而来,与她们擦身而过,又快速向前,是去往未央宫的方向。 侍女立时明了:「是斥候。」 虽卸了铠甲,可腰间系的是军中所用皮革,一侧还挂着长刀,双脚穿军靴,身下马匹速度和劲力不俗,非寻常驿马可比,是前线报信的斥候无疑。 也只有此等斥候敢在皇城脚下纵马疾驰,还能让他人纷纷让道。毕竟谁敢阻拦军报?若因自己使军报送达延迟,误了军机大事,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第18页 既是军报,那么是输是赢? 众人议论起来,而今前线战局如何,胜败怎样。这关系到帝王接下来的情绪,更关系到他们这阵子应该以什么态度应对。 众说纷纭,唯独刘陵言道:「是胜。」 声音虽轻,语气却很笃定。 侍女:「翁主如何得知?」 「若是败,斥候必会心急如焚,可他脸上未见仓惶惊惧之色,连半点紧张都没有,反而嘴角上扬,双眼锃亮。」 这是欣喜之态,如此表现,唯有捷报。 ******** 未央宫,椒房殿。 此刻平阳公主已经离开,刘彻处理完政务过来,同卫子夫与孩子们用了膳,一家人亲亲热热闲聊说话。殿中一片欢声笑语。 吴常侍匆匆进来:「陛下,斥候急报!」 嬉戏之声戛然而止,刘彻脸色倏然严肃,在场诸人无论卫子夫还是四个小的都屏气凝神,不敢言语,紧盯着吴常侍递上竹简,又紧盯着刘彻将其展开。 下一刻,笑容重新爬上刘彻的脸颊,他一拍桌子:「好!甚好!」 卫子夫一颗心放了下来,刘据忙不迭询问:「父皇,是舅舅胜了吗?」 「哈哈哈。」刘彻大笑,「不错,你舅舅确实胜了。朕对他素来有信心。不过这回让朕最惊喜的当属你表哥霍去病!」 又转头与卫子夫细说:「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率八百轻骑奔数百里,直击匈奴腹地。 「初次领兵就斩捕首虏过当,其中还包括匈奴相国、当户,斩杀伊稚邪单于的祖父辈,甚至俘虏了单于的叔父!」 刘据跳起来:「表哥好样的!」 「果然英雄出少年!」刘彻握住卫子夫的手,「子夫,你可真是朕的福星,给了朕两个天纵奇才。有卫青霍去病在,何愁匈奴不灭!」 刘据眨眨眼,他发现弹幕又一次出现了。 ——这话没错,史上最强嫁妆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敢问古往今来,谁人嫁妆有卫子夫这么牛批! ——刘彻也是运气好,别家皇帝想要一张sr卡都难,他一抽就是两张,还全是ssr。勇冠全军,封狼居胥;三击匈奴,从此漠南无王庭。怎一个牛字了得。 ——弱弱问一句,这会儿是哪场战役? ——没听刘彻说嘛,霍去病初次领兵。显然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他的封侯战——定襄北之战啊。首战封侯,还封的是冠军侯,就问你服不服! ——不满十八岁的冠军侯,不愧是我男神! ——嗷嗷嗷,也是我男神!卫青霍去病都是。把歷史上所有战神名将按功绩与能力排个序,这俩绝对也是top级!地位槓槓的。 难得听到弹幕夸人,刘据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诶,所以你们原来是会说人话的吗,我以为你们只会狗叫呢。 弹幕:……你礼貌吗? 第9章 捷报之后便是班师回朝。刘据喜滋滋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 百无聊奈之下,他又翻了翻脑海中的信息资料,从中挑了部古装探案剧看起来。没错。信息资料里除了科普知识与制作教学,居然还有小说、有声故事以及弹幕提到多次的影视剧。 即便许多都存在似孔明灯一样部分内容缺失的情况,但这类消遣之物缺失一些也完全不影响观看。 在刘据看到第二部时,大军终于抵达长安附近。他们会自横门而入,经东西二市之间的街道直行进城。 得知消息,刘据立刻让人去占了临街最佳观望位。当日起了个大早,与三位姐姐一同前往。 四人凭栏远眺,侧头一看发现这一排来了不少凑热闹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多是年轻人。 大家一边等待大军一边说说笑笑,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在这场战役中一鸣惊人的霍去病。欣赏、夸赞、艷羡、佩服,不一而足,其间还夹杂着部分女郎隐隐的倾慕。 「来了来了!」 没过多久,周遭传来嘈杂之声,刘据扭头一瞧,远处果真有一群人骑马而来,为首的正是舅舅卫青! 「咦?」石邑歪头,「不是说这回表哥功绩最大吗。怎么舅舅旁边的人不是他,那是谁?」 她是女子,对朝中众臣见得少,刘据却是知道的:「谁跟你说哪个功绩大就站前面?那是李广将军。李广将军是三朝老将,为我大汉与匈奴对战多年,尽忠职守,英勇无畏。」 刘据想了想,继续道:「舅舅与李广将军并驾齐驱,不让自己落后于人是因自己为主将;不让李将军落后自己则是表示对他的敬重。」 ——李广啊,难怪他笑容勉强呢。是他的话,神色间隐有郁气也不奇怪了。 这群人里他资歷最老。但卫青等人都已封侯。剩下霍去病,马上也要封侯,甚至以校尉名义跟着去打辅助的张骞都封了博望侯,就李广没封。 ——所以演员结合背景发挥,做些小细节处理可以说十分用心了。 ——哎,不知道是不是李广最后迷路自尽的事情太有名,导致一说起他,我脑子里就冒出四个字「迷路将军」。 ——说到迷路,古人也挺难的。我们现在有很多工具可以辨别方向,尤其是gps。但古代不一样。时期有指南针吗?最多是古早的司南吧,连个罗盘都没有,何况还是在大漠里。太难了。 刘据顿住,迷路自尽?指南针,罗盘?这个东西他好像在资料里看到过。正思索着便听石邑欢唿:「我看到表哥了,在舅舅后面。他们过来了!」 第19页 随着大军越来越近,整条街都沸腾起来。有胆大的女娘张嘴大喊:「霍将军。」 然后一个香包扔过去,噗通砸进霍去病怀里。紧接着噗通又一个,再一个…… 在场几位将军,大多上了年纪,全都有妻有子,甚至部分连孙辈都有了。 唯独霍去病,翩翩少年郎,长相俊秀,英姿飒爽,还刚拿下辉煌战绩。 简直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标配,整个人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怎能不受女娘们喜爱。 没一会儿霍去病就收穫了若干香包若干绢帕若干鲜花。 石邑眉宇蹙了蹙,转头取下自己身上的香包绢帕,又吩咐侍女们:「把你们的也给我。」 刘据一脸疑惑:「你要这么多作甚?」 「她们都扔,我们也得扔。不但要扔,还要扔得比他们多,不能被她们比下去。」 刘据:……你这什么奇奇怪怪的胜负欲。 他不理解,让他更不理解的是搜罗了一堆东西,石邑自己没拿,全部塞给两个姐姐,哼哧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的心思,不就是看上表哥了吗。表哥这么优秀的人,就算要配也该配自己人,不能便宜外人。阿姐上!」 刘据:!!! 卫长&诸邑:!!! 眼见大军越来越近,再耽搁就要错过,石邑着急催促:「阿姐快扔啊。」 诸邑脸色绯红,心脏狂跳,将东西塞回石邑,轻轻跺脚:「谁要同人比这个。」 卫长无奈,出面将东西还给侍女,转而取了自己的,笑着道:「凑凑热闹也无妨,一个就够,倒不必那么多。表哥此战辛苦,于国有功,是该有所表示。」 三两句话既如了石邑的意,又解了自己与诸邑的围,将事情从儿女情长转换到家国大义上。 她拉着诸邑走到窗台前,大大方方抬手一扔。霍去病顺势看过来,见到四人眉眼上挑,举手挥了挥,又指向前方。 刘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勐点头,待大军离去立时从窗台跳下来:「走,我们回宫等表哥。」 大军凯旋第一件事自是入朝面圣,面圣后这俩卫子夫的弟弟外甥自然会来见她,刘据便同姐姐们在椒房殿等,派了小黄门往前殿听信。 「陛下大喜,论功行赏,赐大将军千金。」 「陛下大赞剽姚将军之功,封其为冠军侯。」 「陛下另封张校尉为博望侯。」 一项项消息传回来,刘据整个人愣住,瞳孔颤了颤。冠军侯、博望侯,都跟弹幕对上了。弹幕不是胡编乱造的吗?莫非不全是?倘若如此,哪些是真哪些为假? 他深吸一口气,转而镇定下来。不能被妖魔鬼怪左右,他得慢慢摸索,要有自己的判断。 「封赏完毕,朝会结束。群臣散去,陛下独留了大将军与冠军侯,不过陛下交待……」 内侍还没说完,刘据已一阵风跑出去,追到前殿,刚巧碰见刘彻领着卫青霍去病往外走,明显不是去椒房殿的方向,似乎是出宫? 四人迎面撞上都是一愣。内侍气喘吁吁赶过来:「殿下,陛下交待另有要事需与大将军冠军侯商议,命奴往椒房殿传信,让您与皇后等人不必等了。」 刘据:……你说得有点晚。 内侍也发现了皇帝一行人,知道自己没把话传到,惴惴不安。刘彻没计较,令他退下,招手让刘据过来:「既来了就一起吧。」 卫青想到刘彻刚刚言说带他们去看个东西时那严肃的语气与态度,料想这东西恐怕十分重要,犹豫着开口:「陛下。」 刘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无妨,那东西本就出自他手,他早就知晓,无需避讳。」 卫青愣住,刘据已经欢欢喜喜跑过去。霍去病蹲下伸出手:「我抱你。」 「不用。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 霍去病眨眼:「哎呀,我出征前你还缠着我要骑大马呢,两三个月不见就长大了,那你长得可真快。」 刘据:……你这么说,我不要面子的啊。 「我不要跟你说话。」 愤愤跺脚,走到卫青身边:「舅舅,他欺负我!」 卫青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笑而不语。 霍去病挑眉:「你既长大了,怎还动不动就告状。」 刘据身形一滞,正要怼回去,但见霍去病嘴角勾起,眸中满是狡黠:「长大了,不用我抱,想来也不用我带你跑马了,是吧?」 刘据刚到嘴边的话下意识咽了回去,抬头看看卫青。舅舅当然也会带他跑马,可惜慢悠悠地,一点都不会纵着他,简直侮辱「跑」这个字,不如表哥来得刺激。 思索一瞬,刘据十分傲娇地走过去,张开双臂:「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要求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抱吧,我给你这个荣幸。」 刘彻&卫青:…… 霍去病傻眼:……几个月不见,你从哪学来这种不要脸的路数。 他噗嗤笑出声,倒也没计较,弯腰将其抱起来。一行人前行,出宫后改换装备。 刘彻坐马车,卫青骑马并行护卫。 霍去病与刘据一骑,一路飞驰,来回奔走,其间还耍了几个高难度花样,乐得刘据咯咯直笑。 卫青悬着一颗心,几次想要开口劝阻,顾忌着刘彻没说话,欲言又止。 刘彻倒是心大,瞧了他一眼,笑着摆手:「无妨。去病骑术好,身边还有侍卫跟着,出不了大事。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看他们俩多开心,我们又何必扫兴。」 第20页 卫青能说什么?只能应诺闭嘴。 众人并没有走多远,在霍去病与刘据跑了好几圈速度慢下来之后不久,车队缓缓停下。 刘据这才发现此处在长安城郊,是一处广阔空地,空地上早有侍卫等候着,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个十分熟悉的物件。 刘据:「……孔明灯?」 霍去病不明所以:「什么?」 刘据指着孔明灯给他解释,并说起他用此物祈福的事,笑着道:「我刚放孔明灯祈愿没多久就传来你们的捷报,可见我这祈愿是有用的。我本来还想在晚上多放几个,但被父皇拿走了。」 他悄悄凑到霍去病耳边,声音低了两分:「父皇不光把我的东西全抢了,还不许我再做,好霸道的,一点也不讲理。不过……」 他歪头看向刘彻:「父皇搞这么大架势,急哄哄地拉着你们出宫,都等不及让你们舟车劳顿后休息一下,就为了让你们陪他放孔明灯?」 刘据满头问号,很不理解,看向刘彻的眼神十分微妙:你一个帝王,这么任性的吗? 心里悄悄为舅舅与表哥默哀,身份低一等,就得给人当牛做马。 这就罢了,还碰上个任性妄为,一点都不懂体恤臣子的君主,好惨啊。怪不得弹幕说当皇帝的都心黑,顶级剥削家没错了。 没听到儿子窃窃私语,也不知其心中腹诽,但接受到对方诡异目光的刘彻:??? 第10章 三两只孔明灯陆续升空,缓缓飞高。刘据虔诚地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其他人则直直看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待孔明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刘彻转头询问:「可看出什么?」 刘据积极举手:「我知道。白天放,日光强盛,孔明灯的光亮被完全隐没。晚上夜色漆黑,孔明灯在空中闪耀,如果有好多盏,交相辉映,更好看!」 朕问的是白天夜晚的差别吗!瞎凑什么热闹!刘彻瞪眼,神色严肃,暗含警告。刘据缩了缩脖子,识时务地闭了嘴。 刘彻收回视线,再度开口:「仲卿怎么看。」 仲卿正是卫青的字。他想了想:「敢问陛下,此灯最远能飘至何地?」 考虑到刘彻先前说这东西出自刘据之手,卫青又将目光移向刘据。 刘据一脸懵:父皇问你,你看我作甚。我脸上写着答案吗?我不知道啊! 刘彻嘴角抽了抽,点了一旁的技工出来。 技工躬身回话:「禀陛下,大将军。通过多次尝试改良,目前的孔明灯不会半路坠毁,除非燃料耗尽。若结合风向,最远可达百余里。倘若风大持久,还可更远。」 「不说更远的,便是百余里,也足可从一城飞至另一城了。」霍去病很是惊讶。 卫青眉宇一拧,继续发问:「飘升方向以及坠落时间可能人为控制?」 技工摇头:「不能完全随心意,但可以利用风向来明确方位,再通过燃料多寡等方式来计算坠落的时间与地点,或许做不到十分精准,大概也能有七八分。」 即便只是七八分,也足以让人心神俱震。 刘彻卫青霍去病几乎同时瞳孔收缩。刘彻瞄了技工一眼,技工自觉退下。 卫青深吸一口气,拱手面向刘彻:「陛下,微臣以为,孔明灯乃神物,作用极大。它本就能升空,可用于监测高空风向; 「若再结合风向,计算设定好燃料,便可来往驻军营地与城池,用于输送情报,在战局上或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风向在战事上十分重要,尤其是在大漠行军或需要用到火攻的情况之下。至于后一点就更明显了,譬如围城之战。 全城被困,无法突围,此物便可作为求援之法。倘若运用得当,或可与城外援军里应外合,打个漂亮的配合战。当然不只如此,还有很多其他用途。 卫青走了两步,拿起未曾放飞的一只孔明灯查看着:「瞧上去用材普通,结构简单,制作似乎不难。」 用材普通,说明只要不是处在过分苛刻的境地,都能随意取材;结构简单、制作不难,说明即便是临时紧急需要,现做几只也能完成,且不会耗费太多工夫。 卫青仰头遥望高飞的孔明灯:「灯罩可绘制鲜亮颜色与图案,又有火光,更是高居空中,仰首可见,白日夜晚都能看到,具体数量也能轻松明辨。」 此话一处,霍去病瞬间秒懂:「舅舅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事先约定好数量所指代的信息? 「譬如一盏代表敌军兵临城下,人数三万;两盏代表五万;三盏代表十万与十五万,以此类推。 「这般一来,有些简单的信息传送起来更为便利且高效。」 刘据:!!! 「居然还能这样!」 霍去病失笑:「不是说这东西是你做出来的吗?你不知道?」 刘据是真不知道,他暗自咬唇,合理怀疑视频卡顿闪烁缺失的两分钟里不只提了孔明灯名字的由来,还提到了这些用途。 淦,系统这个老六,专捡关键的缺失! 虽然理智告诉他,缺失的部分应当是随机的,并非系统能够决定,也并非所有信息都缺失了这么重要的部分。但这不妨碍刘据骂骂咧咧宣洩情绪。 亏他之前还以为弹幕虽然可恶,但信息尚算「可爱」呢。现在看来里面也有坑。以后再遇上这种情况,他得多想想才行。 第21页 于是刘据蹲下来,仔细研究孔明灯,发现一个问题,他狐疑询问霍去病:「简单的信息可以如此,那复杂的呢? 「写在孔明灯上面,利用风向送达,等它坠落吗?这样会不会不小心落入他敌军手中,反而泄密?」 话刚出口,霍去病张着嘴还没回答,刘据灵光一闪,突然拍手:「我知道了,用暗语!」 霍去病顿住,眉眼上挑:「你还知道暗语呢?」 「当然。」刘据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瞬间抖擞起来,「我们可以事先定好密码本。」 霍去病一头雾水:「密码本?」 「对。譬如《公羊传》《谷梁传》《左氏传》1这类读书人比较常用的书籍。因为常用,所以不会太引人注意。 「先定好某书为密码本,大家持有密码本的竹简书写排列必须相同。再以五个一组的数为密码。 「第一个数代表哪一卷,第二三个数代表哪一行,第四五个数代表这一行的哪个字。譬如一零九一七,就代表第一卷第九行第十七个字。 「这样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密码本,可以对照解密内容。敌军不知,就算看到了,甚至拿到了孔明灯也没用。」 众人:!!! 这是何其新颖且从未想过的路数! 卫青霍去病并刘彻都愣住了。 三人哑然半晌,霍去病才悠悠开口:「你这法子极好,单纯用在孔明灯上,有些浪费了。它还有更多用途。」 刘据歪头,半懂不懂,刘彻与卫青却已心中瞭然。霍去病指的是探子。 若有此法,他们可以尝试多派点探子出来,藉此传递情报更便利,也更隐秘,规避了许多暴露的风险。或许真能让探子带回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霍去病轻点刘据额头:「三个月不见,你何时会了这么多东西?孔明灯会,连暗语都晓得,变聪明了啊。」 刘据眼珠转悠,这话其实没错,他发现自己最近确实变聪明了些。不仅记忆力更好,读书背书更容易,观察能力、分析能力等许多方面似乎都有提升。 是因为系统的原因吗? 刘据不知道,但他明白孔明灯和暗语应该同这个关系不大。 这两样他不过是照搬。 孔明灯是制作教学视频里的。至于暗语,他刚看的探案剧中,狡猾多端的杀手组织便是利用这种方法在主角眼皮子底下传递信息。 但他有些疑惑,剧里角色们用的书本并非竹简所制,而是纸张,且与他们现在已有的麻纸2并不相同,要白皙细腻许多。 是怎么做到的呢?他脑子里吸收的那些信息中有吗?是没有,还是没能被他找出来? 没关系,不着急,先记下来。 刘据将此事暂且按下,抬起头,不能透露真相,只能故意装出气势来,拍掉霍去病的手,横眉以对:「什么叫变聪明了,我本来就聪明!」 两边脸颊鼓起来,气唿唿的,奶凶奶凶。 霍去病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速度极快,赶在刘据跳脚前及时收回来,哈哈大笑:「行行行,本来就聪明。天下第一大聪明。」 这话看上去像夸赞,可听着很是古怪。弹幕似乎也提到过「大聪明」,但绝对不是褒义。 刘据气唿唿得更厉害了,双目瞪圆,叉腰跺脚。 哪知这模样引得霍去病笑得越发张狂,便连卫青都忍俊不禁。刘彻脸上亦带着笑意,可心里莫名也生出一丝疑惑。 据儿自来聪慧,思维敏捷,「本来就聪明」这话一点没错,可最近的表现着实让人震惊,似乎确实比以前更聪明了些? 是年岁渐长,学得东西多,懂得多,想法也就多了吗? 刘彻轻轻摇头,将心底异样的念头压了下去。总归儿子聪明,是大好事呢。 事情办完,一行人启程回宫。 刘据仍旧与霍去病同骑疾驰飞奔,玩得不亦乐乎,回过神才发现与大部队已经拉开很长一段距离,恐越拉越远,霍去病放缓速度,问起刘据前阵子的伤。 他虽出征在外,这么大的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知详情。 待刘据说完,霍去病立时发现不对,眼中暗含冷光:「敢对你出手,胆子不小。你等着,表哥帮你报仇!不管是谁,被我抓到,必让他有来无回。」 刘据歪头:「报仇?阿玉不是已经死了吗?」 罪魁祸首都不在了,哪还有仇。 霍去病冷嗤一声,不以为然,念在刘据年幼,他并没有把里头的蹊跷说出来,转而谈起自己在战场上的趣事。 刘据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听得津津有味,将原本的狐疑抛到九霄云外,但他还记得弹幕提到的李广迷路自尽之事。 什么情况下迷路会导致自尽? 刘据想了半天,结合弹幕上下文的「大漠里」,隐隐猜测或是因迷路误入敌军埋伏,虽死战尤败,不愿被俘受辱。 亦或是身怀重任却因迷路贻误军机,造成我军损失严重,不愿晚节不保被庭审问罪。不管哪种都不是好事。 他趁机询问霍去病:「大漠里辨认方向是不是很难?」 「确实不容易。草原与大漠都地广人稀,鲜有城镇,亦无标志性建筑,尤其大漠常有风沙。 「风沙一起,方向就更难辨认了。莫说行军,当年博望侯带着嚮导出使西域还走错过许多次路呢。」 第22页 刘据抿唇:「博望侯没同我说过这些。」 霍去病失笑:「你只爱听他一路上的奇闻异事,他自然便只会讲你爱听的。」 刘据点头。投其所好,他懂的。朝中许多大臣都会根据他父皇的喜好行事,张骞专挑他喜欢的说也不奇怪。 他想了想,又问:「不是有司南吗?」 「司南?我们现今所用的司南有两种,一种司南车,一种司南勺3。你可都曾见过?」 刘据摇头,一无所知。 霍去病边给他比划便解释:「司南车状似手推马车,比那个略小一些,也小不到哪里去。体型笨重,运行不便。 「司南勺乃一方盘加一个勺子,两者分开,用时将勺子置于方盘上,勺柄所指方向为南。这其中也有弊端。 「一则勺子底部与方盘中央都需打磨得十分光滑,但凡有坑洼或磕碰就会影响使用; 「二则必须摆放得绝对水平与稳当。并且方盘与勺子分离,行军途中容易碰撞导致丢失或损毁。」 竟是这样吗?所以弹幕提到的指南针还是很有必要的。 脑子里关于指南针的制作视频他见过,倒是能调出来,但这可不比孔明灯,孔明灯的制作十分简单。 而罗盘指南,说实话,刘据觉得对现在的他来说难度有点大。 刘据思索了一瞬,继续询问霍去病:「表哥可认识墨家人。」 弹幕提过墨家机关术名震天下,这点他也有所耳闻。若有他们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霍去病狐疑:「你找墨家人作甚?」 「听闻墨匠匠艺高超,我想让他们给我做点东西。」 霍去病没有追问。他对刘据的认知还停留在出征前。 即便有孔明灯,最先也是刘据做来玩的,全当祈福之用,至于后续发展全是刘彻一手主导,与刘据关系不大。 因此倒也不觉得他所谓的做东西是什么正经事,只当是小儿家玩意。 「墨家自春秋后期秦灭六国之际便逐渐走向衰落,至始皇末年被迫解散,虽仍有人员存世,却宛如一盘散沙,难以汇聚。 「及至本朝,歷经七位帝王,无一重视他们的主张。起復无望,门人凋零,没落在所难免。 「墨匠虽与墨客墨侠4不同,有许多钻研匠术而不涉朝政主张的,但都属墨家一脉。一荣俱荣,一陨俱陨。所以你现在想找墨匠,只怕不太容易。」 刘据「哦」了一声,面色渐显失落。 霍去病嘴角勾起,话锋一转:「不过有人技艺高超不输墨家,你若只是想找个匠术好的,倒不一定非得他们。我给你指个路,现成的,就在身边。」 刘据:?现成的?身边? 霍去病轻笑:「你可知今日那位技工的姓氏?」 刘据摇头。霍去病眨眨眼:「他姓姬,公输氏。」 刘据立刻明白过来:「公输班5的后人?」 「没错!」 刘据:嗷,这把稳了! 第11章 众人回宫,先去椒房殿。卫青与霍去病见过皇后,留下来一起用了晚膳便起身告退。刘据找机会缠上刘彻,开口要人。 刘彻发出同霍去病一样的疑问,但比霍去病多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东西?」 刘据眼珠骨碌碌乱转:「就一个小东西。父皇,你可不可以不要问。现在告诉你就没惊喜了。 「况且我若做成了定会第一时间拿给你瞧;若没做成,现在说出来,到时候多丢脸,我不要面子的啊。」 刘彻:……呦,你还知道好面子了呢。 这就纯属欺负小孩了。小孩子就不要面子了吗?都是人,凭什么只有你要,我不要。刘据心中腹诽。 刘彻失笑,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在他身边逡巡了两圈,正色道:「公输家自春秋鼎盛,于秦衰落,数百年间战事频起,子弟减少,着书损毁,传承也多有缺失,至得如今早已不比当年。 「公输兴算是这一辈里较为出彩的一个。他如今为朕做事,依朕之令改良武钢车与弩,此事紧要,因而朕不能将他给你。 「但公输家还有几个子弟在京,听公输兴说学艺尚可,朕让他挑个好的,你若用着顺手就用,不顺手到时候再换。」 刘据一听来了兴致:「既然要挑,不如我自己挑,行吗?」 刘彻点头:「可。」 得了允许,刘据高兴起来,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积极将脑海里的视频翻出来,看了好几遍,还认真将重点标出做笔记。第三日就带上侍女侍卫出宫前往公输家宅邸。 公输家宅邸不在城内,居城外不远的长陵邑中,是处二进院落,从外面看面积不算太大,但位置上佳。 长陵邑达官显贵众多,还有不少开国功臣与原齐楚贵族后裔。公输家族能在此立足,还占有好地段,可见即便没落了,也没完全没落。 烂船还有三斤钉,更何况是曾经盛极一时的大家族,怎么也有些家底在的。对此刘据半点不意外。 得知是他,公输兴匆匆前来迎接,将他领进去。刘据这才看到院中布局十分雅致,随处可见木雕的小玩意。 庭院内,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摆弄着手中的木鸟,木鸟飞离掌心,绕着周身舞动。 刘据眨眨眼,满是好奇,正要开口询问,那少年好似勐然发现他们,愣了片刻,连忙行礼,对公输兴鞠躬,抱着木鸟慌乱离开。 第23页 刘据:??? 公输兴解释道:「此人名唤柏山,性格木讷,不太爱说话,做起活来常会忽略身边的人事,他不知殿下驾到,唐突了殿下,殿下莫怪。」 这哪里就唐突了。刘据摇头:「他手中那个木鸟很有意思。」 公输兴笑道:「不过是个小玩意,殿下若是喜欢送予殿下便是。」 刘据不做声,没说要还是不要。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来到厅堂。 公输兴忙让僕从去叫几位小郎君过来觐见。 谁知僕从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神色焦急:「郎君,大郎不在,访客去了;二郎午时与友人喝了酒正醉着;三郎……三郎说吃坏了肚子身体不适在医馆。」 公输兴一张脸都黑了下来,顾忌着刘据在场不好发火,只能压低了声音问:「如今还有谁在?」 「唯有柏山。」 公输兴一咬牙:「叫柏山来。」 刘据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吃点心,对这些言语听在耳里,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知在意还是不在意,公输兴只能赔着小心。 好在柏山没出乱子,很快赶来。 刘据起身,招手让他过来:「你刚刚跑什么,我还想问你呢,那木鸟是怎么回事,好生有趣。我能瞧瞧吗?」 柏山有些拘谨,恭敬将木鸟递上去,指着底部的凸槽道:「按下这里,木鸟就能飞起来。」 刘据依言照做,木鸟果然飞了起来。 刘据讶异:「怎么做到的?」 「里头设了机关,装有磁石。磁石能彼此相吸,亦能彼此相斥。木鸟便是利用此法用磁石作为引力,带动飞舞。」 刘据眼睛一亮,磁石?指南针也需用到磁石。 他心念转动,竖起大拇指:「真厉害。」 柏山很不好意思,羞赧低头:「小的学艺不精,只能做到这般,飞不高也飞不远,更飞不久。 「听闻当年班大师所做木鹊能飞出屋檐,还能飞三天三夜不落地。小的试过许多方法,都未能达到大师的水准。」 他说得谦虚,刘据却觉得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将木鸟还给他,问道:「你叫柏山是吗?在公输家排行第几?」 柏山摇头:「殿下误会了,小的从艺公输却并非公输家子弟,小的先祖泰山。」 刘据愣住:「泰山?有眼不识泰山那个泰山?」 「正是。」 刘据:…… 这里头还有个故事。 泰山师从鲁班学艺,彼时班门强盛,子弟众多。为了保证班门的声誉,鲁班採取定期考察制,不合格的人会被淘汰,逐出班门。 泰山说话做事笨笨地,少有长进,自然就在淘汰之列被扫地出门。 几年之后,鲁班在街上看到许多做工精良、惟妙惟肖的家具,十分惊讶,便问出自谁手,结果发现竟是自己当初逐出门墙的泰山,因此发出感慨: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啊。1 刘据看看柏山,又看看公输兴。这段传闻他是听过的,可没听说后来泰山又回归了班门啊。 公输兴解释说:「泰山当年确实没再重入门墙,却也得先祖又指点了两回,与班门略有来往。 「只是泰山一脉子嗣稀薄,至得如今唯有柏山一人。柏山幼年失怙恃,无人教导,便来长安找到微臣。臣将其收入门下。」 刘据点头表示了解,开口询问柏山:「你可愿追随我,为我做事?」 柏山十分激动,慌忙下跪:「小的愿意。」 刘据便道:「就他吧。」 一锤定音,公输兴只能应诺。 刘据又与柏山说了几句话,给了他两日休整时间再来报导。交待完毕起身离开。 他一走公输兴脸色就垮下来,随意挥退柏山,厉声让僕从将大郎二郎三郎带回来。没多久,所谓出门访客酒醉不适的三人齐齐出现在厅堂,个个心虚万分,缩头缩脑。 公输兴大喝:「你们好大的胆子,大殿下前来挑人,你们却避而不见!」 三人支支吾吾辩解:「并非有意不见,只是殿下来得不巧,我们并没有欺瞒殿下,确实……」 公输兴冷哼:「你们确实出门访客了,也酒醉了,不适了。但我不信你们得到消息后,就真的没办法赶回来面见。 「这里头不说全然故意,但要说完全没有故意,我是不信的。真当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我此前怎么交待你们的,看来你们是半点没听进去。」 大郎低头听训,明智选择不去顶嘴火上浇油。 二郎却很不服气:「您之前只说殿下会来,也没说殿下哪日来。谁知殿下今日会突然到访?」 公输兴横眉扫过去:「所以你们就一个个藉故躲过去,还把柏山引到庭院里?」 刘据要挑人,那必然是得有人上的。他们不想上,只能引柏山去顶。 三郎略有几分机灵,笑嘻嘻凑过去:「我们知道叔父的用意。那毕竟是大殿下,若我们能得他青眼便能搏个前程,公输家也能多出个人物。 「但大殿下毕竟年幼,我们学就一身本事莫非是为了陪小儿玩的吗? 「尤其小孩子经常想一出是一出,他这会儿说想挑个人给他做个东西,焉知以后呢?之后他还想不想做,有没有别的可做?或是过了这一茬他就不在意了,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叔父不也常说,公输家想要再度兴盛,需脚踏实地,专心手中的技艺,唯有此道方可长远吗?」 第24页 公输兴哑然,他确实更想刘据挑的人是自家子侄而非柏山,但并非是想让他们去讨好刘据,走「幸臣」路子。这不是公输家的风骨。他有此考量盖因他知道刘据做出了孔明灯。 但此事尚属机密,他是不能说的。而且转念一想,刘据真的懂匠艺之道吗?孔明灯是巧合还是……看当日在郊外放孔明灯时刘据的表现,似乎更像前者。 公输兴踌躇了。 三郎给两位哥哥使了个眼色,兄弟们尽皆上前劝说:「叔父不是在研究改良武钢车与弩,我们也有些想法,或可助叔父一臂之力。 「况且这么大的事,若是成功,也需要许多帮手。叔父不觉得,找个机会让我等参与其中,比跟随大殿下要稳妥?」 不得不说这话有道理,更何况事已至此,刘据人都选好了,还能咋地?公输兴无奈,又斥了几句,终是妥协。 ******** 马车上,丰禾神色不悦:「殿下,公输家那三位小郎君恐怕是有意躲避,可要……」 刘据抬手打断她,轻轻摇头:「不用了。我本就是突然到访,别人有自己的事很正常。」 「但陛下早就同公输兴提过殿下会来选人。」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让人时刻等着我不许去干自己的事吧。」刘据眨眼,「而且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突然来?」 丰禾愣住。 「父皇说不能将公输兴给我。说的是给,不是借。这说明他想我自己手头有人,能一直为我做事,而不是我需要了都得去找他要。 「所以我挑的人不是单就给我做这一回,而是需长长久久跟随我。」 若只做一回,公输兴便是有任务在身又何妨,就不能抽出点时间了吗?之前不也改良了他做的孔明灯?这是父皇有意让他自己培养想要的人手,所以他才说要自己挑。 刘据继续解释:「要一直跟随我的人,我当然要挑个如意的。 「倘若我一早定好时间告知公输兴,公输兴定会压着公输家的子弟,务必让他们表现得规规矩矩,甚至可能还会指导他们做个精巧的东西来展示本领让我欢喜。 「如此我就看不到他们平常什么样了。 「一个长长久久跟在我身边为我所用的人,除了本领之外,还得行为妥当,性格合适吧。今日这一遭不管他们有意无意,总归都不是我想要的。 「人各有志,我要的人已经挑好了,目的达到,何必非得苛责他们呢。大家和和气气的,各取所需不好吗?」 丰禾:…… 他家殿下真是太和善了,换成别人,这可是下面子的事,怎么也得给点颜色。公输家那三个小郎君不说大罪,一番惩戒是少不了的,也就殿下仁慈好说话。 不过殿下跟皇帝讨要公输兴的时候她也在场。殿下是怎么领悟到陛下意思的。她果然是太笨了,一点也没听出来。哎,还是殿下聪明。她们家殿下最棒! 刘据捧着鲜榨的果汁老神在在:没错,我就是这么聪明,棒棒哒! 第12章 柏山来得比刘据想像中要早,他并没有用刘据给予的两天时间休整,第二日就让公输兴将其带进了宫。既然他这么积极,刘据自然没意见,人手到位,当即投入到研究当中。 此次的目标是指南罗盘。 对于这种指南工具,罗盘的制作不是难点,上面刻画的天干地支可有可无,就算要刻也容易,同样不是难点。 难点在于中间的磁针,需打磨成合适大小且让其保有持久的磁力。 视频里说可以用针在磁石上摩擦,但这种方法只能让针短暂获得磁力,与他们想要的「持久」天差地别。如需长久便要用磁石打磨。 这点让刘据想到了视频里提及的另一种方案——指南鱼。此鱼便是用木头雕刻成指腹大小,然后内置天然磁石。 刘据想了想,将两种方案都告知柏山。对于磁石他是完全不懂的,所谓打磨与内置,恐怕也不是三两下随便弄弄就行。 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种工具总得讲究个精准精细。 于是刘据心安理得将事情交给柏山,不瞎掺和,但他也没有完全当甩手掌柜,每天仍旧过来,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主打一个陪伴。 当然他也是有意全程观摩,看柏山如何思考,如何设计,如何制作,然后默默记在心里。他觉得这种方式比他在视频里看几分钟简短解说所获得的东西要多。 柏山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不到十日就将指南鱼与指南罗盘都做了出来,还每样都做了两份。 刘据高高兴兴抱着东西奔往宣室殿,一进去就迫不及待跑到刘彻跟前:「父皇,父皇,我做成了!」 刘彻无奈扶额:「做成什么?」 「指南的工具。」 「指南工具?司南?」 「这可比咱们现有的司南强多了。」刘据将怀中物件取出来,一一摆放在桌案上,逐个介绍,「这个是指南鱼,需搭配水来使用。」 说着,他让常侍用碗盛了清水过来,将指南鱼放入水中:「看,就是这样,鱼头所指方向为南,鱼尾为北。」 刘彻神色一震,赶紧命人取了司南勺,两厢一对比,指向果然一样。 刘据昂首挺胸,带了几分得意,继续介绍:「这个是指南罗盘,中间置凹槽,凹槽里放有用磁石打磨好的磁针,磁针一头染成红色作为区分。如此红色所指方向便为南,另一头为北。」 第25页 他眨眨眼接着道:「磁针是卡在凹槽里的,只会在凹槽内转动,平时不会掉出来,但若遇意外情况就不太好说了,所以我们额外做了种设计。 「在在凹槽口设槽盖,用浅色的琥珀打磨成薄片与罗盘嵌合。如此有琥珀保护,里面的磁针就不会因为颠簸会磕碰损伤。而且琥珀颜色澄澈,透明度高,完全不妨碍观看与使用里面的磁针。」 说到此,刘据抿抿唇,发出一声轻嘆:「可惜琥珀不易得,柏山说用琥珀做这个不合适。」 刘彻:…… 他嘴角微微抽搐,呵呵,也只有你拿琥珀这么玩。 「所以琥珀盖的指南罗盘就做了这一个。柏山另想了个法子,用木头做活盖,可以随盖随取的那种。平日不用将槽盖盖上,需要时再将其打开。」 刘彻颔首,这才是普适之法。他的目光在指南鱼与指南罗盘间来回逡巡,眼中满是惊讶:「都是你做的?」 刘据仰头,眉眼张扬,一脸嘚瑟:「对。我跟柏山。我们俩!」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心虚。虽然他就动了动嘴半分没上手,但谁说动嘴的不重要呢。所以就是他跟柏山两个人做的,没毛病。 刘据得意洋洋晃了晃脑袋,继续侃侃而谈:「指南鱼体型小,随便往怀里袖里一揣就行,携带十分方便。若想不被人知晓,藏头髮里都行。唯一的缺点是用的时候需要备水。」 刘彻嘴角再次抽搐:……藏头髮里?谁会把司南藏头髮里! 刘据不以为然,指不定就遇到这种情况呢?电视剧里藏东西不都爱藏鞋底跟头髮?但这不是重点,刘据转回话题。 「罗盘体型比之要大一些,我们现在还无法将磁针磨得太小,所以这点暂时没办法克服。但也可随身携带,使用比指南鱼更便利,与司南勺指南车相比就更没得说了。并且……」 刘据轻轻敲了敲罗盘盘面:「其实如果只用于辨认方向,盘面这些刻纹都可以省却,只留磁针部分,做成圆形装盒,能控制在成年男人半个巴掌大小,装盒一边相连,一边设卡扣。按一下打开,啪一下关起来,也很方便。」 宛如怀表,是他从电视剧里得来的灵感。 刘据眼珠转动,眸中光亮一闪一闪。嗷嗷,电视剧里有好多新奇东西呢。可惜不知道怎么做,信息资料里也找不到。嘤嘤嘤,好想要。 惹,罢了,这些得不来的暂时放一边,先把能得来的弄到手。刘据蹭上前拽住刘彻的衣袖:「父皇,是不是很惊喜?」 刘彻点头,何止惊喜,还很惊诧。 「那父皇打不打算赏我点什么?舅舅与表哥立了功你都会赏他们。我立了功,是不是也该赏我? 「孔明灯便算一功,你没赏。如今的指南鱼指南罗盘,你总不能还不赏吧。我花了许多心思,费了老大力气,好辛苦的。」 眼神控诉,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好似刘彻有多没人性,欠了他千万钱不还一般。 「我知道父皇也很辛苦,所以我不要别的,只要父皇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就行。」 刘彻侧目:「小小的要求?」 「嗯嗯。我想能时常出入宫门。」大约是怕刘彻不答应,又急切道,「我保证不乱跑,出去必定同您或母后报备,带齐人马,好不好? 「这个要求真的不过分。至少……至少跟我立下的功劳比,真的很小很小了。父皇!」 又是扯功劳的幌子又是撒娇,刘彻失笑:「就这么想出宫?」 刘据耷拉着脑袋:「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几次宫,听说宫外能玩的东西可多了。百戏杂技,傀儡人偶,角牴蹴鞠,斗鸡斗兽。 「据说各陵邑少年郎们经常会组织群体活动,大家聚在一起比试。」 「听说?据说?」刘彻明悟,「去病说的?」 刘据眼珠乱转,支支吾吾,很明显被猜中了却不愿出卖表哥所以不想承认。 刘彻轻嗤。 刘据再次委屈巴巴:「父皇,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呢,好想去一回。」 刘彻冷呵:「就一回?」 你刚刚可说的是「时常」,搁这跟朕打马虎眼呢。 被戳穿心思,刘据不说话了,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可怜得不得了。 刘彻嘴角抽了抽,终是轻嘆:「答应你便是,何必做这番姿态,赶紧给朕收起来。」 刘据一秒变脸,跳起来欢唿:「好嘞!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让你收起来,你也不必收这么快吧。呵呵。 虽然面上嫌弃地翻白眼,可看到儿子雀跃的模样,内心仍旧生出几分喜悦之情,眼角眉梢不自觉浮上笑意。 待刘据告退,刘彻将桌案上的指南鱼指南罗盘收起来,忽然动作一顿,看着手边的这两样东西神色怔怔。 若说孔明灯是误打误撞,暗语密码本是灵光一闪,那现在这两样呢?要说是因为聪明,可这会不会太聪明了点? 世上并非没有天才神童,他也并非觉得自家儿子不会是这个天才神童。神童既能是他人,为何不能是他刘彻的儿子? 问题是以往并没见据儿对匠艺之道有何兴趣与天赋,怎么突然就这般熟知且想法频出了呢? 刘彻蹙起眉头,心中疑云升起。 一旦动念自然便发现了许多以往忽视掉的细节,这才察觉儿子最近确实不太一样。但他又十分笃定刘据还是原来的刘据,是他的儿子,如假包换。 第26页 其一刘据生活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自负无人能调包顶替,也全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与可能; 其二刘据的性格习惯、饮食喜好,以及与他与卫子夫等人的相处模式都一如往常。 这点是旁人无法做到的,即便对方拥有据儿全部的记忆,对他们的过去了如指掌,也不可能毫无破绽。尤其是他们父子相处的种种微小细节,与彼此给予对方的感觉。 所以据儿始终是据儿,可据儿身上又确实有不寻常之处,为什么呢? 莫非是有高人指点?据儿一直在宫里,高人从何而来? 想到此刘彻又是一顿,难道说据儿想出宫并不全是因为贪玩,或许与高人有关? 思虑半晌,刘彻将吴常侍唤过来:「交待余穗盛谷,让他们在照顾大殿下之余多做观察。」 「观察?」吴常侍有些懵,观察什么。 「观察大殿下身上可有不寻常之处,或是身边可有不寻常之人和事。」 吴常侍更懵了,陛下此话何意,是怀疑什么吗?莫非大殿下有何不妥? 他心生疑窦,但伺候刘彻多年,深知其脾性,明白这不是自己能问能猜能管的事,因而将心思全部压下,只恭敬领命。 对他的态度,刘彻十分满意,补充道:「让她们暗自观察,不必惊动大殿下,亦不可告知他人,但凡心有疑虑或认为有异之处,皆记录在案,报于朕知。」 想了想又着重加了一句:「仍以大殿下的安危为重,一切举止行动不可有损大殿下。」 吴常侍躬身:「诺。」 第13章 另一边的刘据对此一无所知,并没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让刘彻起了疑心,险些掉马。 此刻他正屁颠屁颠同姐姐们炫耀自己得了父皇的许诺,能够随时出宫玩耍。当然炫耀的对象主要是石邑。 「听说过昇平楼吗?就去病表哥提过的那个昇平楼,楼里不但有寻常歌舞,还常驻杂技与傀儡戏表演。」 石邑撇撇嘴,鼻子哼哼:「这有什么稀奇,论歌舞谁能胜得过乐府。便是杂技与傀儡戏,宫里又不是没演过。」 「哦。」刘据眉眼飞扬,「可是除此外他们也会不定期举办角牴1和斗鸡比赛。众陵邑少年郎们大多都会参加,可热闹了。」 石邑咬牙:「什么少年郎,一群纨绔子弟的斗鸡走狗罢了,有甚意思,我才不稀罕。」 「是吗?但也有许多小女郎们会去哦。反正我觉得挺有意思,我可稀罕了。我打听到后日便有一场赛事。表哥说他便带我去。」 石邑紧抿双唇,即便面上再如何嘴硬也盖不住内里听得羡慕不已,抓心挠肝,嫉妒得冒泡。而刘据已经趾高气昂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便被石邑挡住去路。 「带上我!」 刘据翻了个白眼,他是来炫耀的,可不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果断拒绝。 石邑勾唇:「你答应过可以为我做一件事的。我现在想好了,就这件。男子汉大丈夫,你不会是说话不算数吧。」 刘据:???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石邑立时跳脚:「正月里你不小心摔坏了我的宝石船,说让我在你库房里选一件做赔礼。 「可那是博望侯出使西域带回来的东西,只此一件,我好不容易同父皇讨来的。你便是有其他宝石所做的物件,却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 「旁的我都不想要。你便说算你欠我一次,改日你若得了我喜欢的宝贝,只管朝你开口。 「若是没有特别中意的东西,令你做一件事也可。你绝不推辞。那会儿采芹丰禾在场,长姐三姐也在场,不信你问她们!」 瞧这架势,有鼻子有眼的,不太像诓他。 刘据懵逼看向丰禾与采芹,又看向卫长与诸邑,几人虽未说话,可神色已经表明一切。他讪讪挠头:「我……我忘了。」 「才多久你就忘了,你什么时候记性变这么差。」石邑不信,眼神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刘据反驳:「我怎么可能故意,我是那种人吗!」 石邑呵呵:「你玩游戏都耍赖,自己说出的话也耍赖不认帐有什么稀奇。你若不是这种人,你带我一起出宫啊。 「你当初可保证了,说这个承诺只要我没用就一直在,十年八年都行。我现在就要用!」 刘据:……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算是领会到了。 刘据支支吾吾,好半晌想起一点:「我出宫是得父皇允许的,你若是也能得父皇允许,我便带你去。」 「嗤,我要是得了父皇允许还用你?」 刘据张嘴欲要再拒,石邑抢先道,「你自己答应的事,那么中间有什么问题也该你来解决,你帮我去同父皇说。你要不去,就是耍赖,是言而无信的骗子、小人。」 撂下这话,石邑往塌上一坐,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将事情全然抛给刘据,笃定他必会就范。 刘据:啊啊啊啊,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跟四姐炫耀。他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 形势调转,从最初的石邑郁闷刘据嚣张变成石邑得意刘据懊恼。主打一个风水轮流转。 卫长诸邑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就连身边的侍女们亦悄悄垂首掩笑。 为了表示自己说话算数、一诺千金,刘据终是又找到了刘彻,诉说自己的请求,不过不只是帮石邑,连同卫长诸邑一起带上。 第27页 本以为需得耗费一番功夫,都准备好再次装委屈卖惨了,结果刘彻答应得十分爽快。 刘据也没多想,总归答应了就是好事。 两日后,由霍去病带领,众人一起出宫。 昇平楼在长陵邑,还是最热闹的邑中心,刘据等人一下车就看到眼前阔气的建筑。 房屋挺拔,青墙黑瓦,朱红大门敞开,门前石柱耸立,柱壁刻着浮雕,门上挂一牌匾,上书:昇平楼。 卫长站在额下,忍不住感慨:「这供人嬉戏之处建的倒是不错,未见浮华,隐有几分巍峨之势。」 诸邑附和:「名字取的也有意思。」 权贵子弟聚集享乐之地,号昇平,颇有几分反讽之意,可转念一想,正因天下太平才能让他们毫无顾忌地斗鸡走狗,醉生梦死。 名字取做楼,实则是个小型园子,各主体建筑多是楼台高阁的形势,中间或以迴廊相连,或设曲水小桥,即可玩乐又可赏景。 几人入内,越过前面的杂技场与傀儡戏台,走入后进院舍。此院有两层,呈圆形,客座与厢房绕圈而设,圈内中央立一高台,边有围栏,既是角牴与斗鸡之所。 刘据等人的身份不便暴露,但霍去病正值风头劲时,提前让人来打过招唿,安排的是最便利的厢舍,将帘子一卷,凭栏而望就能将整个决斗台纳入眼底。 彼时角牴比赛还未开始,周遭已是人声鼎沸,还有许多僕从小厮穿梭其间,一二楼来回走动。 刘据目光跟过去,就看到这些人几乎全是去高台外侧的,那里有间屋子设了桌案,摆了竹简笔墨,背后还挂了一墙的木牌。而小厮们回来时,大多手里都捧着一块牌子。 见他眼中满是好奇,霍去病笑着解释:「上场比斗的角牴士与斗鸡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昇平楼准备的;一类是喜好此道的客人自己圈养的。 「不论哪类都可下注。输赢按赔率,另外若是客人自己的角牴士或斗鸡胜出,会额外分到一笔银钱。 「那些都是去下注的。牌子是下注后的凭证。赢了拿着牌子去换钱,输了可投入旁边的篮子里,或直接放在厢舍,等贵客离去,自有佣人2来收。」 刘据眨眨眼,转头吩咐余穗:「去给我下一注,买一号。」 石邑紧随其后,也点了采芹出来,好似故意跟他作对似的说:「买二号。」 刘据瞥她一眼,哼哼两声,没说话。 余穗与采芹齐齐领命出去,回来时不但手中多了牌子,身后还跟了人——淮南翁主刘陵。 刘据有些懵,刘陵倒是自在:「听闻冠军侯在此,还带了小郎君小女郎,便猜会否是你们,就过来瞧瞧,果然还真是。」 双方见了礼,刘据等人客套了两句,刘陵瞧了眼余穗采芹手中的牌子:「殿下与公主难得来一次,我怎么说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怎能让你们破费。 「厢舍内一切饮食全免,几位若是有兴趣只管下注,赢了是你们的,输了算我的。知道几位不差钱,也不在意这些钱。全当给我个机会,让诸位玩得更开心些,如何?」 刘据没反应过来:啊? 霍去病已经点头致谢。 见过面,礼仪到了,刘陵识趣地不做多留:「那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她走后,刘据才恍然回神:「她说尽地主之谊是什么意思?昇平楼是她开的?」 霍去病点头又摇头:「算是。昇平楼的主意是她出的,她也在里头占了一股,更管着经营之事,不过东家一共四位,她是其中之一,另外三个你们都认识。」 「我们都认识?」刘据更诧异了。 「一个是修成君金俗,一个是盖侯王信,另一个是隆虑侯陈蟜(jiao三声)。」 ——金俗是王太后没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之女,刘彻同母异父的姐姐。她女儿还嫁给了淮南太子刘迁,不过现在这个节点应该已经跟刘迁和离,没啥关系了。 ——王信是王太后同父同母的哥哥;另一个陈蟜更不得了。馆陶长公主之子、废后陈阿娇的兄弟,娶的还是刘彻的同胞姐妹林虑公主3。 ——哦吼,全是皇亲国戚啊,这昇平楼的后台不得了。修成君、王信、陈蟜,合理怀疑刘陵拉他们合伙做生意,是不是想发展成盟友。 ——盟友不至于,毕竟她干得是造反大业。谁敢跟她联盟。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成了生意伙伴,就有了利益共同体。在某些时候这些人或许会愿意帮她些后果不太严重的小忙,给予便利,或者在无知无觉中泄露一些消息。 刘据:……造……造反? 你们胡编乱造也有个度啊,别什么东西都张口就来。知道造反的罪名有多大吗!动辄血流成河的。淦,果然是一群妖魔鬼怪,真一点都不盼老刘家好! 合着老刘家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就没好人了,你们恨不得父皇的江山出点事,是吧! 气唿唿,摔桌! 第14章 另一边。 刘陵笑容收起,神色严肃。 侍女小声询问:「现在怎么办?」 刘陵言道:「我们将各个出口都堵了,他必定还在楼内,想办法找。」 侍女为难地看了看斜方刘据所在厢舍的房门。 刘陵勾唇:「放心,他不在里头。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让双方碰面。但我们需要注意的远不止这边。你以为雷被为何要冒险前来昇平楼。」 第28页 侍女神色冷肃:「宫城不好进,雷被自己没办法进宫,需有人帮忙,能帮他的人必得权势身份足够。长陵邑多贵族,而昇平楼今日更甚。」 刘陵冷笑:「那你觉得修成君、盖侯、隆虑侯即便被我拉着合作开了这昇平楼,就真是我的盟友了吗?」 侍女面色大变。自然不是。倘若雷被找上他们,表明来意,他们只怕乐得帮雷被面圣来搏一次在天子面前立功表现的好机会。 尤其是修成君。当年修成君的女儿为刘迁太子妃,跟刘迁闹得很不愉快。 现今她们表面上说着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这些都与刘陵不相干,说做不成姑嫂还能做姐妹,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叫得亲热。 谁不知道这不过是因为翁主能给她们带来利益。她们想借这层关系蹭着昇平楼一起捞钱。心里不知怎么诅咒淮南跟刘迁早点倒霉呢。 若有这机会,修成君跟她女儿绝对第一个站出来捅刀。毕竟钱路没了可以再找,这种报仇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更何况,捅这一刀指不定还能在陛下面前卖好。 侍女越想神色越难看。 「我们现在该庆幸他们只想要钱不耐烦管事,因而这昇平楼尚在我们掌握之中。」 刘陵这话刚说完,便有属下匆匆敲门进来,将一封绢帛书信递过去,刘陵打开一瞧脸色瞬时跨下来,眸光冷厉阴狠。 侍女心头咯噔:「翁主,怎么了?」 刘陵默然不语,将绢帛递过去,侍女神色大震。 绢帛是淮南传过来的消息。言说雷被逃出淮南之际,淮南王刘安给衡山王刘赐写过一封信,命心腹送于刘赐,并令心腹留在衡山以便辅助刘赐更好地配合淮南成就大业。 因心腹不必回来復命,刘安一直以为信已送达,前阵子两方再次联络才知刘赐并没有收到信,而经过层层调查最终发现心腹已死,而其携带的密信不翼而飞。 「这……这也……也未必……」 侍女咬唇,想说未必就是雷被,可时间过于凑巧,话到嘴边,她实在说不出来。 刘陵神色闪动:「与其是别人,我宁可是他。」 侍女稍顿,转瞬明白其意。若是雷被,至少她们知道信的下落;若不是雷被,信在何人手里她们毫无线索才更糟糕。 「雷被不能死。」刘陵面容冷峻,当机立断,「抓活的。让人仔细找,所有厢舍都不可放过。 「切记避免闹出动静引人怀疑,让他们扮做佣人藉口伺候或是送赌资木牌的机会进去,悄悄打量观察。 「一旦发现踪迹,想办法引开厢舍的客人。若无法决断,让人来寻我。我去。」 侍女躬身:「诺。」 ******** 厢舍内。 刘据咬牙切齿,心底里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对弹幕所言「造反」之事不以为然。 毕竟就他所知,淮南王刘安喜好文学,醉心编撰书籍,未有任何对朝廷不满之举,还时常给他父皇送书送礼,他父皇还挺喜欢的。 刘陵在京虽然行事张扬,但也有分寸,不涉刑法。 不过鑑于此乃诸侯,身份敏感,此前什么梁王叛乱,七国之乱的事层出不穷,又兼弹幕好歹说中了霍去病与张骞的封号。刘据勉强将这话记了下来,决定按老规矩,先观望观望再说。 既然是观望,也就是说事情不紧急,所以眼下更重要的当然是:比赛开始了! 刘据一秒决定先顾眼前,于是同石邑围在凭栏前,跟打了鸡血一样,高声唿喊。 刘据:「一号,一号!」 石邑:「二号,二号!」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接,电光火石,然后齐齐转头接着喊。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谁也不肯落后谁。 霍去病&卫长&诸邑:…… 比赛结束,一号打败二号。刘据高兴地跳起来:「哦吼,我赢了!」 石邑不服,将采芹拉过来:「你再去,这回买……」 她往台上一看,下一个上场的是三号四号,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胸有成竹道:「三号!」 刘据耸肩:「那我买四号。」 石邑勾唇:「这回我一定赢你。」 可惜事与愿违,石邑又输了。 第三回第四回,两人一路对着来,可破天荒的,石邑居然次次都输,不但角牴比赛如此,斗鸡亦是如此,连输十几回,气得连连跺脚。 霍去病也有些讶异:「你这运气不一般啊。」 刘据眉飞色舞:「我可是仔细观察过,用心挑的。我眼光好。」 霍去病点头,确实与眼力相关。 他看出来了。角牴士石邑专选大块头,而刘据更留意角牴士的肌力耐力与赛前准备时的沉着姿态;斗鸡石邑专挑毛色好看的,刘据却更在意哪只精神焕发鸣叫有利走路自带气势。 石邑:……不就是说我没眼光,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她这头郁闷不已,那头刘据已经庆祝起来,将赢来的钱财随手撒给身边伺候的人,余穗有,卫长诸邑的侍女有,采芹亦有。 其他人便罢,采芹略有些犹疑,瞧见石邑目光扫过来,刘据率先大叫:「不会吧不会吧,你不会这么小心眼输不起吧。」 石邑气极:「谁小心眼输不起了!」 一把将刘据手里的银钱抢过来硬塞到采芹怀中:「让你拿你就拿着,本公主还不至于连这点度量都没有。」 第29页 鼻尖冷哼,一转身却因动作过大撞倒了桌上的酒水果汁,洒满衣裙。 众人:……这就有点打脸了。 石邑瞬间愣住,神色尴尬,又羞又恼。刘据噗嗤笑出声。石邑横他一眼,无奈吩咐采芹:「衣裙弄成这样,穿在身上不舒服,咱们出门前不是带了备用的吗,你去马车里取来。」 等采芹取来衣裙换上,石邑也聪明地换了战术,总算在比赛尾声赢了一回,纾解了点郁气。 刘据半分不在意,一回而已,哪能跟他赢的十几回相比,仍旧高高兴兴地,志得意满,走时嘴里还哼着欢快的曲调。 「改明儿我也养几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待赛事之期让它们上台大杀四方。」 石邑白他一眼:「这种地方来个一两回,父皇只当是你好奇凑热闹,自然愿意纵容你。可你要想多来几回沉迷其中,你试试?」 刘据顿住。是哦,父皇必定是不许的,更别提自己养斗鸡了。哎。 见他丧气,霍去病挑眉:「自己养偶尔找点乐子也未必就是沉迷其中。没事,表哥给你养,放表哥这里,咱们养在宫外,你想瞧了随时来瞧。」 石邑侧目:「表哥觉得你养着舅舅会不会知道。即便姨母管不住你,你猜舅舅呢?」 霍去病:…… 刘据:…… 两人同时看向石邑,神色微妙。亲,你这样是会没朋友的。拜託管管自己的嘴,长嘴确实是用来说话的,但也不是什么都要说出来,有时候可以闭上! 刘据转身,大步向前,一副「我不想跟没眼色之人说话」的模样,三两下快步走到门口,车夫已经取了马车等候在侧,刘据抬脚刚要登上去就被余穗伸手拦住:「主子且慢。」 刘据身形一滞,还没回过神来,霍去病已经先一步动作,取下腰间兵刃,一跃跳上车辕,哗啦掀开帘子。车厢内有限,一览无余,并无异常。 见余穗神情严肃,霍去病本以为马车有异,恐有贼人在内,哪知竟是空的,霍去病面露疑惑,转头询问余穗:「你刚刚发现什么?」 「婢子闻到气味不对,马车上有淡淡的药草香,还夹杂着丝丝血腥气。」 药草香,血腥气,两样加起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因受伤而用了药的人。 刘据耸了耸鼻子:「没有啊。什么药草味什么血腥气,我怎么一点都没闻到?」 又转头去看众人,众人尽皆摇头:「我们也没闻到。」 刘据狐疑看向余穗:「你是不是闻错了?」 余穗蹙眉,事情确有蹊跷,但她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婢子鼻子灵敏,能闻到许多常人闻不到的细小气味,这些年来从未出错。」 余穗是刘彻赐下的人,刘据或许不知,但霍去病是知道的。她是被秘密培养的那批,这些人有男有女,功夫不俗,且许多都还有一门长技。 她既这般笃信,霍去病便不会疑假。 他眸光一沉,神情倏然凝重。 刘据很是惊讶。 诶,你狗鼻子吗?不对,照你的描述,你比狗鼻子还厉害。 刘据好奇起来,正待多问几句,试验试验。 那头霍去病一撩衣袍,再次翻身入马车,先将车厢翻了一遍,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又跳至车外,将车窗车辕等一寸寸摸查,最终停在车底:「这里有血迹。」 刘据:!!! 第15章 有血迹就代表余穗所言非虚。 霍去病从车底出来,神色稍显凝重,他点了车夫上前:「我们在楼里这段时间你可一直守着马车不曾离开?将今日你所知的经过都说一遍。」 「是。到达昇平楼后,主子们进楼玩乐,小人去停放马车。 「对于这方面昇平楼很是贴心,专门设有供贵客们车马歇息之地,还准备了马儿爱食的精饲料,以确保贵客拉车的马有足够的劲力,不会因贵客在楼内玩乐过久导致回程时马力不济。 「小的将马车停放好后便一直在棚下坐着休息,并未见外人靠近马车。不过……」 车夫想了想,略有些犹豫道,「棚边有桌案可供贵客的僕从车夫歇脚饮水,小人虽没同他们挤一处,但半个时辰前,小人口渴,腰间的水囊已耗尽,便去灌过一壶水,但距离不远,来回不到过数息。」 霍去病瞭然:「数息工夫,若对方身手敏捷,足够了。」 车夫不解:「可没多久采芹便来取衣裙,曾在马车内上下,彼时我俩都在,未有所觉。」 采芹点头附和:「是。婢子曾入车厢,里面没人,周遭也无动静。」 霍去病勾唇:「不奇怪。血迹在车底,那人恐是攀在车底盘上,你入车厢自然看不见。 「你们也没有余穗这么好的鼻子,他身上的药香与血腥气若不重,又有马棚内草料等气味遮掩,确实难以察觉。 「更何况他几息之间迅速熘到车底藏身,没惊动车夫,也没惊动马匹,可见功夫极佳,身手不是一般的好。这等人物,怎会轻易弄出动静让你们发现?」 车夫与采芹同时哑然。 霍去病又问:「可还有别的疑点?」 车夫思虑了好一会儿:「若说小人与马车身边的,没有了。但有另一回事。曾有另一车夫来取马车。 「昇平楼有前后门,马车停放处离后门更近。客人若要离开,可自行从后门出,也可由车夫将马车赶至前门上车。 第30页 「那车夫便是自后门出的,出去后没多久,小人就听到喧嚷之声,但隔着门墙也有段距离,加之楼内斗场吶喊不断,小人听不清楚,不知道发生何事,也没前去查看。 「不过后来听楼内的佣人说,是车夫不小心撞车了,索性并无大碍,没有人员伤亡,已经处理完毕。 「这事实属平常,小人也没在意。如今霍侯问起,小人想起来,那辆马车原本与我们的马车停得很近,不知这算不算疑点。」 霍去病眉宇微凝,默然不语。 石邑左看看右看看,耸肩摊手:「不管那贼人是得罪了哪方仇家来避祸,或是官府要犯躲捉拿,即便他曾藏在我们马车底,如今也走了。 「马车里里外外更是全查了一遍,没有其他问题,那就没事了啊。与此间负责安防的人说一声便是。咱们回宫吧。好累哦。」 然而霍去病没动,刘据也没动。他眉头深锁,想了想问:「停放马车之地是在楼内吧?」 这话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答案他们都知道。但车夫仍旧恭敬回答:「是。昇平楼前门面向主干道,马匹车辆停放在此多有不便。 「因此东家在楼内圈地专设场所。停放处一面靠近后门,另一面则是角邸斗鸡的院楼。」 等于说他们所在的二楼厢舍亦是一面对着角斗台,另一面临窗正对车辆处。而刘陵彼时就在二楼,还来与他们碰过面。 刘据抬眼想看弹幕反应,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这弹幕乖张得很。你想看它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见得出现一回;不想看到它的时候,它一天好几次地在你面前蹦跶。 刘据暗骂了两句,摸着下巴看看马车,又歪头看看昇平楼,心思转动,疑窦升起:这个「贼人」跟昇平楼有关系吗?又或者跟刘陵有关系吗? 一会儿想着:不会吧不会吧。刘陵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一会儿又想:不至于不至于,一个贼人而已,能说明什么? 正思索着,霍去病上前摸摸他的头:「表哥懂,放心,交给表哥。」 刘据:??? 诶,不是,我自己都没想清楚呢,你懂啥了。 霍去病没多做解释,吩咐副将赵破奴:「你护大殿下与三位公主回宫,我去查。」 说完转身再次入楼。 刘据:!!!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雷被已经抓到,但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密信。侍女面色十分难看,反倒是刘陵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平心而论,若我是雷被,我也不会把信带在身上。」刘陵言道,「我定会将信妥善保管,交给信得过的人。 「此趟昇平楼之行如果顺利,自然能将信再取回来。若不顺利,我一旦身死,那么这封信便成了为我报仇的关键。」 此话一出,侍女神色大变。因为她明白,雷被或许就是这般打算的。她蹙起眉头:「属下让人用刑,务必撬开他的嘴。」 刘陵冷嗤:「雷被可不是什么软骨头,他的嘴岂是这么容易撬开的?」 侍女咬牙:「总要想想办法,不能这般僵持下去。」 刘陵摇头:「你错了,我们没有时间僵持。」 侍女不解,刘陵提醒道:「你别忘了,雷被上过宫中的马车。他们都临走了,冠军侯又突然重返昇平楼,必是察觉出不对劲,起了疑心。」 侍女想了想:「我们抓捕雷被后直接将人带来此处别院,并没有将其绑入楼内,冠军侯未必能在楼内找到确凿的线索。」 「你当冠军侯是什么人?他能斩首匈奴过当,还擒获王室与高官,绝非只有勇勐。」 刘陵很清楚,能拿到此等战绩,单靠勇勐是不够的,还得有战略战术且观察入微,才可掌握敌我形势,分析细緻,随机应变。 因此她果断否定了这种不切实际的侥倖心理,继续道:「抓捕雷被时我们已在后门巷道闹出动静,只需将事情串联起来,就能猜到彼时出来的马车有问题。」 这就是线索,而沿着这条线索查询马车踪迹,找到她们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侍女:「不如找个替罪羊,说是盗贼偷了昇平楼的东西。」 刘陵斜她一眼:「盗贼?普通盗贼当场抓获时便可处置,何须挪来此地?」 侍女哑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该怎么办? 她双拳紧握,浑身颤抖,怎么想怎么觉得己方形势严峻,落入绝境。雷被死了,密信恐会曝光;雷被不死,或许很快会被霍去病发现。她们还有出路吗? 侍女想不到,一咬牙跪下来:「那便按照最初的计划,属下们掩护翁主离京。」 刘陵没说话。 侍女知道她担心什么,言道:「婢子去引开绣衣使。」 刘陵嗤笑:「引开绣衣使?绣衣组织虽是近两年新建,尚且微小,不够壮大,可他们也不是吃素的。 「你知道藏在我们身边的绣衣使是谁吗?或是我们府上唯唯诺诺的低等奴僕,或是街边看似寻常的小小摊贩,亦或是与我们有几分交情的乡绅巨贾…… 「我们连身边有几个绣衣使,他们皆是谁都不清楚,如何引?引得了一个两个,引得了三个四个吗? 「他们潜伏在暗处,若我一直在长安活动,没有大的异常举止,他们远远跟着便是。若我有离京之举,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第31页 作为淮南翁主,留在长安是需要上面默许的,相对的出长安也必得上报获准,否则视同谋反。绣衣使一旦察觉定会追击,且可能不论死活。 刘陵轻嘆:「不然我们当初何必要在宫中动手,不就是为了让长安生乱,转移陛下与绣衣使的注意力,以便脱身吗?可惜我们的计划出了纰漏,失败了。」 嘴上说着可惜,但刘陵却并没有什么失落情绪,反而有些庆幸。 她看向侍女,再问:「你有没有想过我即便逃出去,然后呢?」 侍女愣住,一时没能明白她所谓的然后是指什么。 刘陵继续说:「然后被人追击,一路逃亡,犹如丧家之犬吗?不说我即便出了长安城又能逃多远,即便回了淮南又如何? 「我这一走等于不打自招,陛下必有动作。而淮南暂未做好全盘准备,贸然行动,你认为有几分赢面?」 侍女浑身一震。 「当日宫中的事情是我计划的,可即便如此,我心里不甘啊。我既盼着计划成功,却又盼着它不成功。 「及至后来宫中之事出了岔子,我们计划失败,而又有消息传来,雷被重伤。我们不必急着逃了。」 刘陵眸光闪动,忽明忽暗:「那时我就想,这或许是老天爷在暗示我。他给了我又一次选择的机会。既然如此,我怎能再做逃跑的懦夫。 「我逃了也只是多活几日,我要这点时日有何用?我来长安是为了赢,为了让自己地位更高,活得更好,不是为了如丧家之犬般仓惶败退!」 侍女急得快哭了:「翁主,至少逃了你还可以和小……」 刘陵眼神扫来,侍女倏然闭嘴,后头的话终是吞了回去。 刘陵轻嘆一声,面色渐渐柔和起来:「他会理解我的。」 侍女还欲再劝,刘陵抬手打断她:「我并非意气用事。我明白此局危矣,但我们不是没有破局之法。 「我跟雷被也算老相识了。我还给自己留了一手,他并不知追杀他的人里有我的手笔,不是吗?」 侍女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只需雷被能配合她们,在某些方面闭嘴,此事就有望圆过去。 但这是在赌,且赌得极大。 侍女咬牙:「翁主就这般相信雷被会如你所愿,若你赌输了呢?」 「赌输了也不过是死,与逃走后多活一阵再死无甚差别。」刘陵神色变幻,眸中带着耀眼的亮光。 她抽出长刀挽了个剑花言道:「雷被交给我,其他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见她态度坚定,侍女毫无办法,只能应下:「是,属下明白。属下会让各方配合。」 刘陵满意点头,提到转身朝关押的房门而去。侍女亦唤了几个心腹上前一一嘱咐,又亲自牵马车过来。 彼时刘陵已经斩杀了门口的守卫,与雷被二人走出房门。不知两人在房内是如何说的,气氛看不上没有那么剑拔弩张,却也不算温和。 雷被处处提防,刘陵倒是神色淡淡,只轻声道:「上车吧。」 雷被眼中满是不确信:「你真要放我走?」 「刘迁是我兄长,他什么样我最清楚。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此事错不在你,是他咄咄逼人,心狠手辣,我不能让你无辜丧命于他之手。」 雷被目光闪了闪:「你就不怕吗?」 刘陵自然明白他口中所谓「怕」指的是什么。 她回身目光灼灼看着雷被:「你我相识多年,我以为我们之间同别人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当年是你为我搜集夫婿证据;是你在他动手时捨身护我;是你在我反击时给我替刀。甚至我的这身剑术亦是你亲手所教。 「雷被,我记得你在危难时助我护我的恩情;记得你在混战中以一敌十的英姿;记得你教我剑艺时的细緻与认真。 「我以为我们就算不是……」 刘陵话语稍顿,片刻后才接着道:「我们总有几分师生之情,朋友之义。我不忍见你死。你呢?」 不忍见你死,这五个字带着些许婉转的柔情,而「你呢」却又透着一丝颤音,藏着隐隐的期许。 眼见雷被眼珠震颤,神色动容,刘陵再向前一步,与雷被的距离又拉进两分,只差毫釐鼻尖就能对上鼻尖。 她微微仰头望着眼前的男人,再次发出疑问:「雷被,我与刘迁虽为兄妹但感情一般。你若不忿不甘不平,想要为自己讨个公道,甚至报復回去,我绝不阻拦。但你当真要我死吗?」 将淮南的秘密说出来,淮南覆灭,刘陵必死无疑。 雷被心头一紧,双唇开开合合,却吐不出半个字。 刘陵目的达到,收回视线,再度走向马车:「走吧。」 雷被几乎是木着坐上去的。马车驶离别院,越过小路,进入大道,道口一人一马伫立正中,不是霍去病又是谁? 第16章 宣政殿内。 张汤以最快的速度拿到雷被陈词,将之呈上去。 刘彻慢慢翻看着,霍去病瞧不见,只能询问张汤:「若单单因为雷被比剑之时误伤了淮南太子,淮南太子便要他的命,似乎有些过了,这点雷被是怎么回答的。」 刘彻目光扫过陈述竹简,找到了答案。 张汤亦给予了解释:「据雷被说,最初淮南太子只是处处为难,并未对他起杀机。 「然而太子此等态度,他在淮南显然已经呆不下去,便想另谋出路,于是欲向淮南王请求入朝随大将军抗击匈奴。」 第32页 霍去病神色闪动:「是欲向,还是已向?」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这关系着刘安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张汤低首:「雷被说他正要去同淮南王自荐,淮南太子得到消息,认为他这种举措又一次下了自己的脸面。 「以太子的想法,雷被是他的眼中钉,自然该留在淮南,供他刁难折磨才能解心头怨愤。可雷被却想逃,太子自是不许。 「太子先一步找到淮南王,说雷被想抗击匈奴是假,对淮南不满才是真,并列举了他许多不恭不敬之事,甚至捏造了一些罪状。 「一边是儿子,一边不过区区门下,淮南王自然更信前者,因此罢了雷被的职,雷被见势不妙,为求自保乔装出逃。 「雷被又一次脱离自己掌控,太子更是恼怒,也有些慌了,恐雷被上京告发他,更怕雷被说是他不许其从军前线。所以派出人手追杀雷被。」 霍去病敛眉。为了抗击匈奴,刘彻曾昭告天下召集勇士,凡有此志者,不论何人不得阻拦。这份诏令发往各地,传遍诸侯。淮南自然也不例外。 刘迁此举往小了说是私怨,往大了说是阻挠执行天子诏令,而犯此罪者,按律当判处死罪弃市。再有刘彻对诸侯本就心思微妙,淮南担心其就此事借题发挥。 所以刘迁想让雷被死,而刘安默许,也说得过去。 但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刘安当真只是被儿子牵连误导吗? 张汤仍在继续:「翁主久居京城,淮南王恐她多有不便,曾给予一些人手,以便伺候饮食起居以及护佑安危。 「淮南太子传令这些人,若遇雷被,捉拿格杀,务必不能让其有机会面圣告状。 「今日他们在昇平楼发现雷被身影,便按令行事,但被翁主察觉,翁主一路追过去,阻止了他们,救出雷被。」 霍去病看向刘彻:「臣追过去时,翁主确实与雷被同车,气氛看上去尚可,不似仇人。」 若刘陵要杀雷被,不会是那般场景与氛围。 可他话中有三个字用得极妙——看上去。 这就表明虽然面上确实如此,但他心中存疑。 刘彻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摇头道:「雷被为苦主,乃状告方,不便过分审讯。」 此人身份虽不高,却牵扯淮南,若手段过厉,恐会让人觉得是他想借用雷被构陷诸侯之嫌。 况且雷被能撑住千里追杀,能在重伤奄奄一息之际坚持游到安全地界躲入山洞才肯晕厥,可见其意志力。 这种人即便施以酷刑,只怕效果也不大。 刘彻抬眼看向殿外,那里跪着一个人,是代兄代淮南请罪的刘陵。 他眸中闪过诸多怀疑与思量,手指敲击在雷被的陈词竹简上,嘴角缓缓勾起:「让翁主回去吧。」 总归把柄已经递到他手里,还怕没有机会吗? ******** 飞翔殿。 刘陵于众目睽睽之下跪在宣室殿外请罪,刘迁之事很快在宫中传开。 石邑听后便开始叽叽喳喳:「这个刘迁真是小肚鸡肠,不就是比剑伤了他,至于吗?不过一个诸侯太子,竟如此猖狂。哎,雷被真是惨。不过……」 石邑蹙眉:「他为何会上我们的马车?」 卫长摇头解释:「他并不知马车是谁的,只是想找个权贵助他面圣。 「能进昇平楼还用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尤其我们的马车品质不凡,内外用材装饰皆有考究,所以他猜测马车主人身份高贵。」 石邑更不解了:「既是为了求助我们,怎地后来又走了?」 「采芹去给你取衣裙,彼时尚在昇平楼内,如被发现,恐引来昇平楼的人,他不敢在楼内冒险,是打算随马车离了昇平楼再开口请求助,于是换去了邻近马车。 「谁知早被楼里的僕从察觉,故作不知,假扮贵客将马车拉走抓获。」 石邑点头,嘆道:「还好翁主明理,救了他,也算他命不该绝。」 刘据眼前的弹幕却不这么想。 ——千里追杀,昇平楼设伏,没刘陵的手笔鬼信啊。都差点被对方弄死了,雷被还要保她。啧啧啧。这就是所谓的即使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雷被,我愿称之为刘陵第一舔狗。 ——只有我一个人好奇刘陵是怎么让雷被心甘情愿的吗。导演你换换镜头啊,为什么不让我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可描述剧情? ——说到镜头,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视角一直跟着刘据走,除了刘据几乎没别的场景。哪家电视剧这么拍! ——这就算了,剧情还稀碎,跟内容被剪了一大截似的,完全接不上。之前还是卫霍回朝,转眼变成昇平楼,就问你懵不懵。白瞎了这神仙选角和如此精良考究的服化道。 ——看个锤子剧情哦。我至今没走纯纯因为选角牛批,每个人物都很符合我的想像,并且大多颜值贼高。哈哈哈,跟我一样看脸的留下,在乎剧情与节奏的,劝你赶紧走,免得被气死。 刘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抽搐,心中刚骂了两句,便被人一推,抬眼就瞧见石邑。 「你作甚呢,一直发呆,不言不语的。」 卫长走过来,关切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刘据摇头:「没有,我在思考。」 石邑噗嗤一声:「思考?那在你思考些什么?」 第33页 「我觉得不对。」 石邑有点懵:「什么不对?」 「雷被能悄无声息躲在我们的马车底,也能悄无声息挪到旁边马车去,便同样可以做到即便有人上来也不被察觉。所以他换马车绝不是因为采芹去取衣裳,怕被其发现,肯定有别的原因。或许……」 话到嘴边,刘据突然卡壳,因为他发现如果这个「或许」是真,那么造成「或许」的人就至关重要。他目光扫向石邑,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然后再也压不下去。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划过很多事。 譬如刘陵与前头夫婿的陈年过往,众人对她的猜测纷纭;譬如安美人无脑给他泼脏水之事;又譬如他出事之际丢失的记忆。 阿玉伏法,案子已经过去。可有件事刘据一直没想通,那就是他为何会带着福宝出现在假山群。 若说他耍赖故意躲在说好的范围之外,看上去似乎说得通。但刘据认为并非如此,他总觉得自己不会无故跑那么远。 之前他觉得事情已然真相大白,即便确实另有缘由,应当也无关紧要。他丢失的记忆又不只这一处,便没太放在心上。 可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关系极大。 之前他努力思考,总感觉脑子一片迷茫,许多东西混在一起,杂乱无序,找不到方向,而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那根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丝线。 石邑疑惑蹙眉:「或许什么,你怎么又发呆了?不会真生病了吧?」 她伸手欲要去探刘据额头,却被刘据先一步打掉:「谁生病了,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神色正常,中气十足,还能同人贫嘴置气,可见半点病都没有。石邑略微放心的同时也翻了个白眼:「谁让你老是走神发呆,从昇平楼回来就不大对劲。」 刘据不甘示弱,也白她一眼:「谁走神发呆了,都说了我在思考。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脑子空空不想事!」 石邑立时炸了,亏她还担心他是不是病了,就这德性,她担心个屁! 「你有能耐,你会思考,你倒是说你思考出什么结果了,你说雷被这么做另有原因,那原因是什么!」 双目瞪圆,面红耳赤,一副你今天不说出个一二三来,跟你没完的架势。 刘据鼻子哼哼,扬起小脸:「他肯定是见旁边马车比我们的更豪华,觉得对方身份比我们更贵,更能帮他。 「真是没眼光,就知道看表面,专挑那虚有其表的东西,不知道我们这叫低调奢华有内涵吗?」 石邑万万没想到他思考的是这个方向,懵在当场。 人群中不知谁没忍住噗嗤一声,刚发出又立马止住,以至笑声断在喉头,显得格外诡异。 「我去找父皇,让他帮我再弄一辆外出的马车,要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那种,避免再有人不识货。哎,这世上果然蠢人多,不是谁都像本殿下这么有眼光的。」 刘据气唿唿站起身拍拍屁股,飞奔而去,急不可待。 啊啊啊啊,干系重大,不能耽搁,他必须赶紧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父皇。 众人:…… 第17章 宣室殿。 刘据过来的时候,刘彻正在又一次翻看雷被的陈词以及近两年绣衣使对刘陵的盯梢记录。里面倒也有些值得推敲之处,但也仅仅是「值得推敲」,再多就没了。 听到刘据的声音,刘彻将竹简放起,招手唤他过来,见他额上全是汗,一边给他擦拭一边询问:「怎跑得这么急,可是寻朕有事?」 又随口吩咐吴常侍:「给大殿下倒杯温水来。」 刘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捧着水杯瞄了眼吴常侍。刘彻微愣,朝吴常侍使了个眼色。 吴常侍立刻会意,悄悄退出去。 刘据这才开口,将自己的猜测一一告知。 刘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所以你怀疑她是奸细,还很可能是刘陵安插的奸细?」 刘据想了想,略有些犹豫:「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太对劲。我也不确定。我……我想到的点都很细微……嗯,似乎也都很正常,不能证明任何事。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就是……就是……」 刘据支支吾吾,不知道具体该如何表达,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可刘彻听懂了。 他摸摸刘据的小脑袋:「但你就是疑心,觉得有问题。」 刘据点头。 「能告诉父皇为什么这么觉得吗?你是怎么想到她身上,又是怎么把这些细节串联在一起的?」 刘据愣了一下,转而思索起来,他是怎么想到的呢? 其中一大半大概要归功于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这阵子他看了三部剧,其中两部是刑侦探案类,为此他特别去翻了翻资料,找出了点与此相关的文本知识。 里头很多内容晦涩难懂,不是他这个年纪能完全理解的,可他大致明白了几大要点。 第一,一个好的编剧不会设置无用情节,任何你以为日常无关紧要的镜头或许都是后续事件的伏笔。当然生活不是剧本,但如果把案件比作剧本,那么幕后黑手就是那个编剧。 第二,如果你在连续两个或三个事件中都发现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么相信自己,不管ta是不是路人甲,也不管ta的行迹看上去有多正常,必然与事件相关,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关键。 第34页 第三,不要因为某个人的举止是别人导致的而轻易解除ta的嫌疑,只要ta的举止是串联事件的一环,那么这个「别人导致」就有可能其故意制造出来遮掩自身的障眼法。 第四,聪明的兇手最是擅于伪装自己。真相往往藏在最不起眼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根据这几点,他将前阵子出事到现在的所有记忆全部捋了一遍,惊人地发现有个人莫名全都吻合,如果将她代入奸细的身份,一切似乎全都说得通,而有些他往日疑惑之处也都有了解释。 刘据不能透露自己的秘密,可对于已经掌握的知识是无妨的,他试着组织语言将这几点要素用合适的言辞表达出来,把自己的分析过程告诉刘彻。 「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也是,但三次四次呢?」刘据蹙眉歪头,「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 刘彻眸中震惊之色频频闪过,一阵高过一阵。不是因为这个结果,而是因为刘据得出结果的过程以及他敏锐的感知与抽丝剥茧的能力。 他深吸一口气,眼眸里光亮闪耀。 是高人吗? 不,不对。雷被之事爆出时,刘据已经回宫,甚至一直呆在飞翔殿,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他所能见到的接触的就那么些人。刘彻确信那些人里没有高人。 所以定然不是高人直接告诉他的。 高人或许存在,但高人即便教会了刘据一些知识,能吸收多少也得看刘据自己,而即便吸收了,能否融会贯通并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又是另外一回事。 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可刘据不但做到了,还做得非常好,超乎寻常得好! 刘彻心潮涌动,胸中一瞬间生出许多情绪。惊嘆、喜悦、赞赏……恍然又想到,这是他的崽,是他亲生的,是属于他的天才神童崽!骄傲,自豪! 他弯起嘴角:「好,父皇知道了。交给父皇,父皇会细查。」 见他相信自己,刘据松了口气,可好似又想到什么,嗫嚅着嘴唇,踌躇彷徨,欲言又止。 刘彻狐疑:「可是还有别的事?」 「父皇打算怎么查?若是……若是没查出问题,父皇会怎么处置?」 刘彻神色微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上次出事他处理了一批刘据身边伺候的人,若非最后刘据求情,这群人的死活还不一定呢。 刘据是担心往事重演,恐他即便没查出对方的确凿问题,可疑心已在,会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老实说这种事情他不是没干过,刘据在这点上倒还算了解他。 刘彻敛下神色:「你既担心,为何还要告诉朕?便没想过用别的方法解决?」 刘据扁扁嘴:「我想过的。想过让去病表哥帮忙,或者同母后舅舅借用人手,自己先查一查,等查出东西再禀告父皇。」 刘彻眼珠动了动:「为何又改变主意?」 「如果我的猜测为真,那么此事极为严重,牵扯极广,我怕自己处理不好,恐打草惊蛇反倒坏了大事。 「不论是求助去病表哥,还是母后舅舅,自然都比不得父皇。她又日日同我们处在一起,甚至时常能接触到母后。若她伤到阿姐、伤到母后怎么办? 「我虽然担心自己猜错会害死她,但更怕因为一时心软酿成大祸,到时候不但可能让其危及阿姐母后,还会让父皇焦头烂额,甚至引发更为严重的后果。」 刘彻愣住,从前他觉得刘据性格太温和,少了几分刚硬,担忧其过于良善心软。此刻才发现他的温良亦是有杆称的。他有自己的思量,分得清亲疏,辨得明轻重。 刘彻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朕且问你,倘若没查到确凿证据,你心中怀疑可会消除?」 刘据想了想,肯定摇头:「不会。」 说完他身形一顿,转而道:「我明白了。」 而明白什么,父子俩都懂。明白当事涉大局,后果严重之时,「宁可杀错,不能放过」亦有其道理。他们终究要首先确保自身的利益。 刘据神色略微复杂,或许内心仍有挣扎,但他没有再问,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条件允许时给予温良与慈悲,条件不允许时亦能狠下心当舍则舍。 刘彻嘴角勾起,眼底浮现隐隐笑意,他开口道:「朕暂时不会动她。你也不要动,回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觉。能做到吗?」 「能。」刘据点头,「我来的时候她便在场,所以我说我来找父皇换马车。」 刘彻:? 刘据将事情原委道出,刘彻眼底笑意更大了:「聪明。」 「那父皇是不是要真给我换辆马车比较好?」刘据眼珠骨碌碌转动,小心思显露无余,「毕竟虽然是诓她的藉口,但后续也得圆过去才能让藉口显得更逼真。」 刘彻面不改色:「你可以说朕不许,照样能圆过去。」 刘据:……父皇,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刘彻呵呵,「父」心如铁,不管刘据怎么说就是不答应。哼,还高端大气上档次呢,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 刘据只能作罢,耷拉着脑袋,焉哒哒,宛如被雨水浇败的花,连声音都丧丧地:「行吧。」 转而又问:「不动她,阿姐那边……」 刘彻轻嗤:「既已对她疑心,知她很可能是探子,朕还能让她伤了人?」 对于自家父皇的本事,刘据是信得过的,放下心来。事情办完便准备屈膝告退,刘彻却叫住他:「没其他要问的了?」 第35页 刘据:啊?还有啥? 「你不好奇朕为何不抓她审问?」 刘据随口回答:「这不很明显吗,放长线钓大鱼啊,还需要问?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引我去假山群,想不通即便我与王夫人都出了事,对她们又有什么好处。 「但如果真是她所为,那么这件事定然还有别的隐情,当初抓到的阿玉就只是替罪羊。 「阿玉什么都认了,半点没喊冤。可见她是自愿顶罪的。她或许也是对方的人。一个她,一个阿玉,这就俩了。既然能有她俩,为什么不能还有别人? 「现在动她只会打草惊蛇。不如装不知道,暗中盯着她,藉由她摸清她们在宫中的所有布置,拿到刘陵出手的全部证据,甚至是抓到淮南密谋的确凿把柄。」 刘据说的理所当然,无比自信。没错,就是这样。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虽然电视剧的情况跟他们不太一样,可套路是相似的,搬一搬套一套就行。 刘彻心头狂跳了一下,眸光再度微闪。 他的目的确实如此,淮南王为诸侯,不能师出无名,也不能仅凭分析与猜测。可一旦他有铁证,就不只是消减封地了,可以彻底拔掉淮南,还能藉此力挫其余诸侯。 小傢伙果然聪慧且敏锐。 刘彻思绪转动,想了想,言道:「事情既是你发现的,你不妨管到底。」 刘据:嗯? 「放心,朕会做好布置,不会让她脱离掌控,所以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方式如之前一般多观察多思量就可以。」 刘据:哈? 不等他开口,刘彻又道:「你若是对刑测侦缉之事敢兴趣,可与廷尉多交流。张汤便是不得闲,还有旗下属官。廷尉府的案卷卷宗,你也可多看看。」 刘据:啊? 刘彻一句接着一句,刘据听得全程懵逼,完全不知道自家父皇从哪看出来自己对刑侦感兴趣。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反驳一二,刘彻已经潇洒挥手:「行了,就这么着,退下吧。」 当即拍板,一锤定音。 刘据:……我谢谢你嘞! 第18章 刘据走后,刘彻再次翻开竹简,却不是雷被陈词与刘陵盯梢记录,而是一份他此前写了一半的任命书。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会派人前往淮南审讯刘迁,当然也是藉机调查淮南是否有别的心思。 可现在刘彻觉得人还是要派,但派谁,怎么派,计划需要变一变了。 次日,朝会上吵吵嚷嚷,就刘迁所犯之事争辩不休。 有人说刘迁心性狭窄,手段恶劣,更有阻拦执行天子诏令之举,此乃大罪,当严惩。 提议处死的有之,提议废除淮南太子位的有之,提议将刘迁押入京师受审的亦有之。 也有人说事出有因。雷被不过区区门下,他既剑艺高超比之刘迁强百倍,怎会伤到刘迁,除非故意,可见此人不善。 刺伤诸侯太子本是重罪,太子惩处理所应当,而所谓阻拦他从军,也不过是恐他此等心性乱了军营,反而毁了陛下的抗匈大计。 你来我往,众人血脉偾张吵了好几天,对于如何处置淮南与刘迁仍旧没有结果。最后刘彻只能无奈出面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委派中尉殷宏前往淮南审问刘迁后再做决断。 消息传来,刘陵轻声呢喃:「殷宏。」 她在京中多年,对朝堂众臣都有些了解。如果刘彻派别人,她或许会担心淮南顶不住。但殷宏其人,是个懂得明哲保身的,因而不会插手太深,且这人能威逼能利诱。 她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我们这一关算是过了大半。」 剩下小半只需淮南不出意外就行。 侍女劝慰道:「当时翁主去救雷被,属下便已经吩咐人分头行动,算算日子,王上想来已然收到消息,必定知道怎么应对,不会妄动。」 顿了会儿,侍女又道:「属下还给桑枝送了信,嘱咐她若事败可前往南越。」 刘陵点头,到底是跟了她十几年的人,即便不是特别聪明,但胜在忠诚稳妥。 桑枝是自己的心腹,南越她也布置了人手,这些都是她精心准备的,却不是为自己。 想到此,刘陵脑海中浮现一张稚嫩的面孔,神色渐渐柔和下来。 侍女奉上汤药:「翁主喝了吧,总是身子最重要。」 她的身子其实问题不大,不过是那天在宣室殿外跪了些时辰,顶着已经入夏的烈日,有些受不住中了暑气,休息两天早已无碍,可刘陵心情烦闷,视作屈辱,有些郁结。 倘若她是公主,刘彻可会这般待她?又或者她是馆陶、是平阳呢? 平阳身为陛下胞姐,又与卫子夫渊源颇深,虽不入朝,在许多事情上也有不小的发言权,保有举足轻重的分量。馆陶更曾参与改立太子。若无馆陶,刘彻能否上位还不一定呢。 这两位都是她的榜样。即便馆陶败了,亦曾权势鼎盛过。便是如今日渐式微,也拥有大长公主的尊荣地位,叫人不敢小觑。 而她与馆陶终是不同,刘迁绝非她的对手。若淮南能成事,她有信心架空刘迁,大权在握。 刘陵眸光闪动,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目标。 但侍女的下一句话却宛如一盆冷水,将她升起的熊熊火焰浇灭大半:「翁主可有取到密信,雷被交待了吗?」 刘陵面色瞬间冷沉下来:「他没说。」 第36页 「没说?」 侍女蹙眉:「雷被既替我们保守了秘密,却又不肯全盘交託,是什么意思?莫非打算留着密信一再威胁?」 说到此,侍女陡然变色,「他一直爱慕翁主,会不会要挟翁主与他……」 刘陵鼻腔透出一声凛冽的冷意:「就凭雷被也配?」 她不介意利用自己的魅力与优势去达到某些目的,但这不代表她要与他们更进一步。 雷被即便剑术再高、身手再好又如何?她挑男人是有要求的。身份、地位、容貌一个都不能缺,除此之外,还得看对她有用还是无用。 更重要一点,需她高兴。 若她高兴,自己愿意,挑上一个还算不错的,既可以凭此诱惑对方用作谋划,又能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何乐而不为。 可若她不愿意,凭对方是谁,胆敢对她伸爪子,她就敢剁了对方的手。 不过对雷被,刘陵觉得对方还没有这个胆子。她猜雷被应该是怕密信一旦交出就失了倚仗,想留着必要时自保。 可即便如此,刘陵仍旧十分生气。这代表雷被虽然不愿意让她死,却对她并非毫无保留。 男人啊,呵。 ****** 与刘陵的抑郁烦闷相比,宫里一片风平浪静,好似并没有因为此事掀起什么浪花。大家的日子还是照样过,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该笑笑,安宁恬淡,静谧美好。 尤其刘据,作为一个孩子,这些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本应是最快活最舒适最安逸的才对,偏偏有人不想让他好过。 刘据看看立在下首的廷尉府左监1,再看看自己面前桌案上的卷宗,怀疑人生。 父皇那天的话不是说说而已吗,怎么还来真的呢。这是有点子毛病吧,是不是忘了他今年几岁! ——好心去提醒老爹,结果老爹反手送一堆作业,还是一堆高难度题型作业。就问这是什么骚操作。人干事啊。刘据实惨。这边建议刘小猪改名刘小狗,真的好狗。 ——这不只是给作业吧,还想僱佣童工给他当社畜。虽然明白刘彻大约是想培养刘据,可也掩盖不了他想要刘据给他当社畜的事实。想想以后,刘据的墓志铭上写:享年三十八岁,社畜三十二年。 ——啊,你这么一说更让人窒息了。哈哈哈,果然狗还是刘小猪狗。刘小狗这个名字名副其实,我附议。 ——电视剧人设请勿上升现实刘小猪,谢谢。 刘据:……他享年三十八?低头算算自己现在的年龄,嗯,日子还很长,那就不用管了,更何况也不一定是真的。 至于刘小狗这个名字,他不评价。但说他父皇狗,刘据表示举双手贊成。嘤嘤嘤,父皇不做人! 他抬眼看向左监,左监也正看着上首的刘据,无奈、疑惑、不解等情绪一一闪过。 刚接到诏令的时候,左监都懵了,问了张汤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他深吸一口气,无奈询问:「大殿下是要自己看,还是臣念给你听?」 刘据果断放下刚拿起的竹简,两手一摊:「你念。」 左监:…… 左监只能翻开竹简开始念读。结果就是一个念得口干舌燥,一个听得晕晕乎乎。 直到第四份卷宗解说完毕,日头也已渐沉,左监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恍然察觉身边亦有舒气声,转头对上刘据的视线,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看出五个字:终于结束了。 然后十分默契地移开眼,心照不宣。 刘据内心暗骂:父皇啊,看你干得好事,张嘴一句话既折磨儿子又折磨臣子。果然老周扒皮了。这哪是顶级剥削家啊,明明是神级剥削家。顶级的称号都已经配不上你了。 当然对于他的腹诽,左监并不知晓,自飞翔殿离开便找到张汤復命,顺便提出自己的疑问:「张廷尉,大殿下不过五六岁,刑狱案卷何等深涩,怎是他一介孩童能懂。 「从前也未曾听闻大殿下对此道有何接触,怎么突然就感兴趣了?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属下当怎么办,还请廷尉指点。」 张汤放下手中竹简:「我只说一点,你且想想,说大殿下对刑狱侦缉之事感兴趣的是谁?」 左监恍然,是陛下。他蹙着眉:「可是据今日属下观察,大殿下似乎并不怎么喜爱。」 张汤摇头:「大殿下是否真的喜爱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觉得他喜爱,又或者说陛下认为他可以喜爱,可以查阅,可以……」 他顿了下,眸光微微闪动一瞬,继续道:「可以令我们辅佐解说。」 左监愣住,心头大震:「陛下此举……陛下莫非是想立大殿下……」 话到嘴边,迎面对上张汤警告的眼神,即将出口之言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左监心下一个激灵,浑身抖了抖,擦了把额上不存在的汗:「属下……属下明白了。」 陛下的心思岂是他们能随意揣测,可想想十几年圣宠不衰的皇后,想想卫大将军,想想冠军侯,再有如今这突如其来有违常理的旨意,左监隐隐觉得自己真相了。 若是如此,那这可是份美差啊。 对于左监的脑补,刘据一无所知。一夜无梦,他睡了个好觉,昨日的郁闷去了大半。刚洗漱完毕,便听丰禾说石庆先生派人前来告罪,因其有事今儿的日常文课不能来了。 石庆是刘据的老师。刘据自幼聪慧,开蒙极早。最先教他的不是石庆,而是石庆的父亲石奋。去岁石奋离世,刘彻便让石庆接了这个班。2 第37页 听闻这话,刘据十分高兴。能休息谁不想休息呢。 他托腮思索着玩点什么,还琢磨着要把石邑拉过来。心念刚起,石邑已经入了屋,手中还提着个东西:「今儿天气好,去池苑放绢鸟吗?」 所谓绢鸟,类比木鸟,是用细绢与竹枝制作。刘据隐约记得,电视剧里管这个叫风筝。随风而动,倒也贴切。 刘据看着她手中的绢鸟:「你新做的?」 石邑扬眉:「对啊。之前那个被勾坏了,这个仍是燕子形状,但比先前的精緻些,我自己还画了一部分呢。好看吗?」 燕子形状,形状? 刘据顿住,勐然想起若说孔明灯可做多种颜色与图案,风筝也可。当然,风筝不如孔明灯飞得高,且位置固定,必须靠丝线牵引,丝线一断,即便随风也很快会掉下来,全然不好控制。 尤其孔明灯上天,长安城皆可见,风筝却唯有附近可见,限制颇大。可如果那人就住在未央宫旁边呢? 刘据看着风筝陷入沉思。 石邑不悦蹙眉:「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刘据一秒回神:「去!」 他想个屁,这些东西自然有父皇去操心。小孩子管那么多作甚,累不累呢。 于是刘据昂首出门,与石邑高高兴兴放风筝去了。 二人放肆奔跑,带动风筝飞高,正玩得起劲,丰禾匆匆来禀:「殿下,廷尉府左监来了,说他正好入宫,得知殿下今日不必学习日常文课,既然如此,刑狱卷宗便可早些念读。」 刘据:…… 你有病吧,有病吧,绝对是有病吧。能不能有点眼色啊! 刘据跺脚:「我不去。让他走。」 丰禾为难:「左监刚去面见过陛下,与陛下报备过给殿下念读卷宗的具体事宜与规划,并将今日要念读的卷宗给陛下过目了。」 刘据:……啊啊啊,好讨厌! 左监啊左监,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都一般是受害者,走个过场意思意思不行吗,要不要这么勤奋认真! 讨厌讨厌,真是太讨厌了! 左监讨厌,父皇也讨厌,大人都讨厌。 呜呜呜,宝宝心里苦,宝宝不开心,宝宝哭唧唧! 第19章 刘据气唿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无奈回飞翔殿,待看到左监,他突然懵了。 诶,不对。大兄弟,你昨天还跟我一样苦哈哈呢,怎么今天如此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你这是吃了多少十全大补丹? 更让人震惊的是。任务开始,虽然仍旧是查阅案卷,左监却不再照本宣科。 他的音色很好,语调不高不低,不疾不徐,读到高/潮/处会抑扬顿挫,读到推理时亦会分析解说,试图让刘据更容易明白与理解。 第三日,这方法又有改进,还会主动制造悬念了。 第四日,已然可称绘声绘色。 第五日…… 如此循序渐进,不过短短一旬,左监已经能轻轻松松将枯燥的卷宗自行变化成情节离奇、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并且手段娴熟,改编自如。 最重要的是,剧情新颖,节奏紧凑,却又不天马行空,胡说一气,处处紧跟事实案底,每个细节节点都贴合卷宗线索。 刘据:惊嘆jpg。 啊,不是,等会儿。本来都是父皇专权之下的受害者,怎么你突然就变了,不但接受良好,还进化出如此巨大的功能? 刘据惊讶、无语、郁闷,更觉气愤,那模样好似同一潭水里的盟友背着他悄悄爬上了岸,还在岸边生活得风生水起,徒留他一人在水里沉沦。 于是当霍去病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刘据一张怨妇脸。 他有些疑惑,眉毛挑了挑:「你这什么表情,怎么跟痴情女碰上薄情郎一样。」 刘据:…… 霍去病瞄了眼桌案上留存的一二卷宗:「听陛下说你最近在查阅刑狱案件,你何时对这方面感兴趣了?」 刘据苦着一张脸:「我也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对这方面感兴趣了。」 霍去病顿了片刻,明悟过来,忽然想到自己当初被陛下拉着学兵法的场景,深有同感,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刘据对着他大吐苦水:「就算我喜欢听故事,左监也说得挺好,可让我每天定时定点还规定时长听故事,也遭不住啊。 「严重挤压我的其他玩乐时间。我还小呢,这样会给我的童年染上阴霾的。 「那天之后,石邑又来寻了我几次,可每次都不凑巧碰到左监,这两天都不来了;我让柏山回去琢磨改良木鸟的办法,也不知他如今做的怎么样,有进展没有;还有……」 刘据看向霍去病,委屈巴巴:「我都好久没跑马了。」 霍去病:懂了,重点在最后一句。 他哈哈笑起来:「行,表哥这就带你去跑马。走!」 说干就干,两人立时出宫,骑着马一路疾驰出城,在陵邑周边野郊肆意奔跑,侍卫们跟在屁股后头玩命追赶,努力做好自己护卫的职责不掉队,一路都是刘据的嬉笑之声。 霍去病轻哼:「现在高兴了?」 「嗯嗯嗯。」刘据勐点头,「表哥最好了。果然还是表哥疼我。全天下最棒的表哥。」 霍去病睨他一眼,不置可否,又带他跑了一圈,调转马头准备回宫。刘据还没尽兴,不太愿意:「再玩一会儿。」 第38页 时辰不早了,霍去病没答应。 刘据扁扁嘴,忍不住小声嘟囔:我都这么夸你了还不肯多纵着我一会儿,真难哄。 耳力不错的霍去病:……幸亏我没把你那话放在心上,就知道信不得。 他呵呵两声,指着前方道:「路上多碎石,不便骑马,容易损伤马蹄。」 刘据:「走那边,换条路。」 霍去病挑眉,你还真是不死心啊,他不说话,已经调转马头回程:「天色不早,再骑下去宫门要关了。」 刘据抿唇,没再反驳却满脸意犹未尽。 霍去病失笑:「这般继续你受得住吗?不怕明天腿软走不了路?」 刘据恍然动了动屁股,确实隐隐有几分不好受,只得作罢。 霍去病又道:「丧气什么,改日表哥带你去上林苑,那里跑马才尽兴呢。今岁陛下不是给你挑了匹小马驹,到时候带上,表哥教你。」 刘据嗷嗷欢唿,发出土拨鼠尖叫,张口又是:表哥最好,表哥最棒,表哥哌哌叫。 霍去病:…… ——这里必须cue一下马具三件套。我骑过马,马具精良骑久了都累,大腿内侧跟臀部受不了,更何况古代。我看着他们这马,连个马鞍都没有。 ——比起马鞍,马蹄铁更重要吧。没有马蹄铁保护马蹄,平坦大道就算了,一旦碰到山路崎岖,就很容易损伤马蹄,造成事故。就比如刚刚霍去病提到的碎石滩。 ——总归都是马具三件套没错了。马鞍,马镫,马蹄铁,一个都不能少。 刘据眨眼。马具三件套?他敲了敲脑袋,当初梦境中,那些逸散的星光不断往他脑子里钻,许多画面如云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勉强记住一些,似乎有这玩意? 正琢磨着或许能翻找翻找,不料突发意外,两个人影勐然自道旁蹿出来,幸亏霍去病反应迅速,及时勒住缰绳,偏身躲过。 待马匹稳住,刘据定睛瞧去,前方躺着两个人,还是妙龄女子。 ——哦吼,碰瓷啊这是。我证明霍去病身手敏捷骑术贼棒,跟她们还隔着一段距离呢,压根没碰到,连衣服边都没擦上。 ——也不一定吧,可能被惊吓到,不小心摔了。碰瓷一般不都一个人碰,然后一群人来藉机讨公道勒索要钱吗。两个人一起碰瓷,几个意思啊。 ——碰瓷勒索要钱?我赌五毛,这绝对不是沖钱来的,八成沖人。两个人,大概是为了增加机率。你们想想,但凡有一个能进冠军侯府邸,是不是就赢了? 刘据:啥玩意儿,进表哥府邸? 正疑惑呢,右边的女子已经挣扎着爬起来,都没瞧他们一眼,第一时间去扶另一位:「银柳,你怎么样,可有伤到?」 银柳摇头也爬起来:「无妨,没有大碍。」 女子松了口气,言道:「那我们快走。」 两人搀扶着快速往前走,脚步匆匆,神色焦急。 弹幕:……说好的碰瓷呢? 打脸了吧,让你们自以为是。真以为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还八成沖人,想进表哥府邸。真能编。差点信了你们的邪。呵呵。 弹幕吃瘪,刘据心情倍儿好,嘴上不自觉哼起歌来,刚唱两句,身后哒哒的马蹄响起,三五个人直接越过他们,来到两位女子面前,挡住去路。 为首的是个青年,二十岁左右,眉宇间满是怒气。他目光扫过二女,最后落在银柳身上:「银柳,你好大的胆子。 「当日你晕倒在路边,饥渴难耐,身无分文,眼见命都没了半条,是我们祁家救你。你如今便是这般回报的吗?竟胆敢支开奴僕,私放女郎出门。」 银柳脸色微变,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自家女郎护在身后:「阿兄不必为难银柳。救银柳性命的人是我,她自然要报恩于我。是我勒令她引走僕婢,她怎能不从。」 青年咬牙:「元娘,不要任性,如今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跟我回去!」 语气强硬,不容拒绝,可元娘偏偏不从:「我不回去。」 「你到底想怎么样!」 元娘垂眸不语,态度却很明确。 青年哪会不知她的想法:「你要进城?」 元娘深吸一口气,抬头仰视他:「柏山说过,他在为大殿下做事。大殿下性格温和,待他很好。」 刘据:??? 他下意识抬首去看霍去病,霍去病微微摇头,朝身边侍卫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轻勒缰绳,往道旁偏了些,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那头青年面色显见得更不好了:「现在是什么时辰,很快就要宵禁,你要如何进城。进去了又怎样,你以为自己能入宫吗?」 对于这点,元娘早有考量:「不必入宫,我可以去找大将军或者冠军侯,只要找到个能帮我与大殿下传话的人即可。」 青年几乎要气笑了:「公输家的人都不动,你倒上赶着着急。你凭什么认为大将军与冠军侯会帮你?又凭什么觉得大殿下会为一个小小的技工出面?」 元娘摇头:「不用他出面,只需他一句话……」 青年冷哼:「好,就按你说的,只需他一句话。那你凭什么觉得大殿下会为他说话? 「是,大殿下确实喜欢柏山做的木鸟,可这木鸟又不独柏山一人能做。即便大殿下曾让柏山为他做过事,可柏山如今已经回来,都多久不被召见了。 第39页 「大殿下才多大,小孩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殿下现在还记得他吗? 「更何况大殿下是何许人,他若想要个为他制作新奇玩意的技工,哪里寻不到。没有柏山,公输家还有好些子弟能排队。他犯得着为一个柏山去插手人命官司?」 元娘面色微变,双手不自觉篡紧。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哥哥不会放过柏山,修成子仲恐怕也不会,而公输家态度不明。她或许可以等一等公输兴,可柏山等不起。 她也想过寻求公输兴的帮助,然而公输兴正在闭关为朝廷办事,公输家的小郎君都不知他现在何处,除了大殿下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想到此,元娘看向前方,目光坚定:「我总要试试,我得救他。」 「救他?」 这话似乎彻底激怒了青年,青年扬手,一鞭子砸在地上,「你可知你要救的是什么人?是杀害阿父的兇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人子女,不想着如何报仇,竟不顾一切去救兇手。柏山到底有什么本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为他如此痴狂。 「阿父在时何等疼你,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不在家中为他守孝,却妄图为杀他之人谋划开脱,你这是怕他死得不够彻底,想再气死他一回吗?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可对得起阿父!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言及最后一句,青年余晖扫向不远处的刘据等人,眼底有家丑外扬的恼怒亦有不知其身份根底的警惕与戒备。 霍去病微微挑眉,刘据听得全程懵。 柏山杀人? 他记得弹幕曾说过,当你一直在关注某方面事件的时候,这些事件就会出现在你身边,此为吸引力法则。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莫非是因为他最近一直在看刑狱卷宗,所以身边就真的出现刑狱案件了? 刘据:!!! 想想电视剧里主角走到哪,兇案发生在哪的神奇体质。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救命!我不要这样,这谁遭得住啊。 左监误我,父皇误我! 第20章 那厢,青年已经伸手去抓元娘,被元娘偏身躲过去。 「阿兄一定要这般想我吗?一定要用如此激烈难堪的言辞来攻击我吗?」 元娘双目赤红,眼眶闪着泪光。 银柳扶住她,看向青年:「小郎君,郎君身故,女郎也很难受。你们是兄妹,是血亲,你这话不是在扎她的心吗? 「女郎从未想过为柏山开脱,她所做一切都只是想给柏山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想要案子能够在清明的情况下得到彻查,想要一个确切的真相。」 「真相?」青年冷笑,「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相信柏山,相信一个兇手?」 元娘对此并不反驳:「我是相信柏山,以我了解的柏山,他不会杀人,更不可能杀我的阿父。我是怕……」 她咬了咬唇,抬眼看向青年,「难道阿兄就不怕吗?」 「我怕什么?我只怕不能为阿父报仇雪恨。柏山迷惑你,又杀害阿父,我怕自己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元娘神色一暗:「就是这样。阿兄素来不喜柏山,所以你认定了必是柏山,只想着怎么弄死他。可万一呢? 「阿兄就没有想过,万一不是柏山怎么办?你不怕被此刻的愤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导致自己亲手放跑了真正的兇手吗?」 青年一顿,神色忽青忽白,转瞬又冷静下来:「我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柏山被当场抓获,彼时阿父躺在他旁边,他手上全是阿父的血。 「这种情况,你跟我说哪里来的万一!不过都是你为柏山开脱的藉口罢了。 「走,跟我回家!有我在,你休想进城,我绝不会让你找到大殿下,不会让你做出这种不孝之事,令阿父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对峙到现在,青年耐心已经耗尽,他一声令下,僕从齐齐涌上,两人围困住。 青年趁势将元娘抓上马背,疾驰而去。反倒是银柳被抛下了,她跟着马匹奔走几步,忽然顿住,想到早先元娘的交待,咬牙转身朝内城而去。 女郎没做成的事,她要为女郎做到。 却不料青年带着僕从去而復返:「差点忘了你。」 青年扬鞭,眼见鞭子就要砸在银柳身上。 祁元娘惊唿:「不要!阿兄,银柳虽是我所救,却不曾卖身于我祁家。她是良民,非奴婢贱籍,你不能随意伤她,更不能打杀她。」 祁元娘奋力拽住青年的胳膊。青年心中暗骂,到底有所顾忌,不是顾忌银柳乃平民,而是顾忌祁元娘倔强执拗的性子,遂将鞭子放下来,厉声道:「带回去!」 下一瞬,银柳被僕从掳上马,路边再次扬起一片尘土。 ——这剧情发展的。一开始我以为是碰瓷;后来以为是恶霸跋扈、英雄救美的故事;结果居然是恋爱脑? ——一见恋爱脑就心理不适。我真搞不懂这些人,渣男都杀你爹了,你还要去为渣男奔波叫冤。真的很想知道她们脑子到底怎么长的,这种事一般人真干不出来。 恋爱脑? 刘据并不是很理解这个词,但可以想像不是什么好话。他微微蹙眉,对弹幕这种妄下定论的举动很不高兴,正要开口,便听霍去病低头询问:「你怎么看?」 第40页 刘据想了想:「虽然具体情况不明,可我觉得她们有句话说得没错:至少要给柏山一个公平公正审理的机会。不过……」 他蹙起眉头:「这种事情官府一般都会查的吧,那位女郎为何这般紧张,好似我不插手,柏山即便无辜也大有可能被定罪的模样。这其中是不是有别的缘由?」 信息太少,霍去病也不清楚,拍拍他的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你若不放心,可以先遣个人去同长陵县令交待一句。」 刘据接受了这个方案,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珠一转:「我让左监去。」 霍去病:??? 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用得着廷尉府左监出马? 刘据眨眨眼:「给他找点事干,明日就不必听他读卷宗了。父皇让我接触刑狱侦缉之事,也没说非得局限于卷宗。 「我理论学了这么久,总该实践实践。表哥不也说过,熟读兵书百遍,不如亲歷战场一回吗?」 霍去病:……你自己不想看卷宗你直说,实在不用拿我扯幌子。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回宫后,刘据果然让丰禾去传令给左监。次日在习完必要的日常文化课程后便带着人出了宫,当然为了让父皇母后放心,他再次拉上霍去病。 反正没战事的时候,霍去病挺闲的。闲得发霉那种。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左监办事很麻利,早已将事情原委了解清楚,借着路上的时间正好告知刘据。 「那户人家姓祁,原是楚国贵族,乃楚国八大姓之一。不过秦灭六国后,这些六国贵族就逐渐走向没落,而且他们这一房乃旁支。 「因此他们家到得如今,就只剩下一份贵族头衔与名下的些许产业了。但祁家人仍旧以身份血脉自傲。」 刘据点头表示理解。 有贵族头衔,还有些许产业就已经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了,确实有自傲的资本。只是放在贵族扎堆的长陵邑或许就有些落了下风,再和长安内城的人相比便不够看了。 「殿下昨日见到的乃祁家兄妹,是此案的死者祁郎君唯二的子女。 「祁家与公输家住在一条街上。公输家子弟经常会做一些精巧玩意,祁元娘十分喜欢,常与兄长一起前去玩耍,两家也算相熟。 「公输家其他小郎君多多少少有些脾气,玩闹之时若有冲突难免闹起来。都是自家的小主子,公输家如今比祁家还强些,谁肯让着谁。 「唯独柏山不同,他虽是公输家弟子,可家世差上一截,待人接物总会小心几分。小郎君们常把不想干的事推给他,他全部接受,从不拒绝。 「因而有时小郎君们想自己玩,不愿带祁元娘一个女子,就直接将祁元娘丢给柏山。柏山也会细心照顾着。 「久而久之,祁元娘觉得他虽然话不多,性格内敛,但能事事迁就自己,为自己考虑,这点其他人就比不上,因而从渐生好感慢慢转变为互生情愫。 「可祁家郎君不同意。若祁元娘喜欢的是公输家子侄他也就应了。可一个柏山,家中不显还幼失怙恃,即便是公输家的弟子,却并不怎么受公输兴重视,这种人怎么配得上自家爱女。 「并且祁家郎君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婿人选。」 刘据挑眉:「谁?」 「修成君的儿子广仲。」 刘据:……诶? 「祁大郎,也就是祁元娘的兄长时常出入昇平楼,结识了广仲,曾邀广仲去家中做客。祁家郎君对他很满意,想将女儿嫁给他。 「广仲没答应也没拒绝,不过席间夸了祁元娘好几句,想来是有几分好感的。但祁元娘不愿意,态度十分坚决。此事还没开头就不了了之。 「广仲或许本来并不见得多在意祁元娘,可她不选自己反而选一个公输家的小学徒,到底有点下自己面子。 「这之后广仲虽然没对祁家也没对柏山明着做什么,但对祁大郎的态度明显冷了下来,关系逐渐疏远。 「案发后,长陵衙役上门抓捕柏山,正巧被广仲碰见,问清事情原委后很是嘲讽了几句,并说了些叮嘱之语。 「他言语讥诮,让县令好好查好好审,务必不能纵容柏山这等迷惑女郎来往上爬的恶人。若不然人人都学他,这长安城的女郎只怕都得遭殃。」 刘据稍顿,恍然明白过来:「因为广仲插了一手,所以祁元娘担心县令会按他的意思行事?」 左监摇头:「倒也不全是。祁大郎一直认为是柏山故意勾/引妹妹,如今又有杀父之仇,恨不得当场宰了他,虽强压着没有出手,却不肯罢休。 「他已经几次向府衙提议惩治兇手、要求判处柏山死刑,为父报仇。另外,大殿下可知长陵县令是谁?」 「谁?」 「义纵。」 刘据一头雾水,还是没明白。霍去病补充道:「义纵此人,行事作风可比张汤。」 刘据:懂了。 亲哥哥跟修成子仲施压,又碰上酷吏县令,祁元娘急了,怕柏山被屈打成招而冤死,想找他救命也就完全理解了。 只是还有一点。 刘据蹙眉:「事涉公输家,公输兴不可能不知道,他明知柏山是我的人,不管柏山杀人一事是真是假,总要同我说一声,怎没半点举动?他故意瞒我?」 霍去病嗤笑:「想什么呢,公输兴还没这么大的胆子,况且就算别人不知道柏山为你做了什么,公输兴不会不知。」 第41页 做了什么?左监一顿,看向冠军侯,可一对上霍去病的目光又低了下去,恭敬解释。 「公输兴这些时日一直在为陛下办事,已有数日不归家,现在只怕还不知柏山已经入狱。公输家的小郎君们都做不得主。」 刘据点头,好吧,是他冤枉公输兴了。他反省。 事情了解完毕,马车也入了长陵邑。刘据直奔陵邑府衙,长陵县令义纵已在府衙门口等候,亲自迎了人往府里去。 与此事有关的人员也都被传唤过来,于外堂待命。 堂中,祁元娘目光盯着门口,眉宇微微蹙起,心绪复杂难言。 昨日被抓回来,她本以为计划失败,正琢磨别的法子,想着能否另闢蹊径,甚至做好最坏的打算,谁知没多久就传来消息,说大殿下已知此事,明日会过来问询。 这本是她的目的,可如今达成却莫名有些忐忑,既期待又微微有一两分不安。 祁大郎瞄她一眼,语气冰冷:「现在你如愿了?你就没想过大殿下若要保柏山怎么办?若让杀害阿父的兇手藉助权势成功逃脱,你就是祁家的罪人。」 祁元娘一顿,脸色瞬间大变。 而此时,刘据已经在众人的引领下进门,全然没有她思考反悔的余地。 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平復情绪,让自己镇定下来,上前几步,与兄长一起跪下行礼。 离得近了才看清刘据与霍去病的面容。是昨天遇到且差点被他们马匹撞上的那两位。 祁元娘愣住,恍惚明白了为什么大殿下会突然得知此事。原以为是公输家的手笔,不料竟还是她。 刘据抬手叫起,兄妹俩依次起身,让出道来,方便刘据先行。 刘据迈步进入内堂,霍去病紧随,其后跟着左监与义纵。而祁大郎与祁元娘自然是留在外堂,没有传唤不可入内的。 祁元娘遥望众人离去方向,默然不语。 祁大郎神色冷沉,恐被内堂听到,压低声音说:「怎么不说话,后悔了?」 祁元娘紧抿双唇,手握成拳,深吸一口气:「我不后悔。」 祁大郎蹙眉。 祁元娘转身看着他,态度坚韧:「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至于阿兄的担心,大可不必。 「就如阿兄所说,柏山不过一个小小技工。大殿下与他关系不算亲密,若他是无辜的,还他清白也算肃正律法,平反冤案。 「若他并不无辜,当真是兇手,以大殿下的身份,自可撂手,实在没必要为他枉顾王法。柏山远没有这么大的分量。」 她咬了咬牙:「便是真有万一,我也不会放过他。不管是曲意逢迎,以情相诱;还是激烈动手,以命相博;我都会亲手杀了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辈子他别想好过。管他是谁的人,我咬定他,穷其一生,用尽所有手段,不死不休。 「旁人如是,柏山亦如是。只需是真兇,都如是。」 旁人如是,柏山亦如是。真兇,都如是。 简单一句话,声音不小,语调轻柔,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祁元娘眸中泛着点点泪光,神情却十分刚毅,语气中满是决绝。 这样的姿态是祁大郎从未见过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重锤击在心上,一下一下又一下,砰,砰,砰。 祁大郎脸色几度变幻,心念搅动着,不知想着什么,神情难辨。 而跟在身边的银柳更是怔愣。 不管他是谁的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休…… 她低着头,双手微微蜷曲。杀父之仇尚且如此,更何况她的灭门屠村之恨呢? 银柳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的刘据又迅速低下来,心中思量万千,眸底光亮忽明忽暗。 再等等,再看看,不能急。太子身份虽贵,可那幕后之人亦是皇族。 她不但要保证接手状告的人有这个权势与能力,还必须保证其不会包庇、值得信任。 证据只有一份,机会也只有一次。她不怕死,可她是那场惨案里唯一的活口。如果她死了,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真相掩埋,那些死去的亡灵将永远得不到慰藉,他们在九泉之下恐怕都无法安息。 第21章 内堂。 义纵已将此次案件的卷宗与众人供词摆在刘据案前, 一一解释。 「根据案发后在场之人的供词,当时祁郎君仰躺在地上,后脑被一件青铜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柏山跪在他旁边, 双手染血。 「臣携同衙役勘验过现场,屋内凌乱, 有明显争执且动手痕迹, 貔貅的尾巴形状也与死者脑后的伤口吻合。仵作仔细检查过尸体, 发现尸身唯有这一处伤口, 并证实这就是致命伤。」 说着他递上一方摆件给刘据过目。 貔貅形状,尾巴细长,虽比不得利刃,可如果用力刺入,或是勐力撞上去, 刺破人体是完全不曾问题的。绝对能令人致命。 说它是兇器, 刘据并不意外,但有一点,刘据凭藉观看探案剧以及听左监讲说探案故事的经验觉得很有问题:「也就是说当时并没有人亲眼看到柏山杀害祁郎君?」 「没有。」义纵知道刘据为何这么问, 继续道, 「可彼时屋中唯有柏山与祁郎君二人。」 刘据迷茫:「怎么确定屋中必然不会有第三者?」 义纵躬身回答:「出事地点在祁郎君家中书房。书房没有密室暗道, 唯有门窗可出入。门窗外面是小院, 小院正对前方迴廊。 第42页 「彼时祁大郎与祁元娘均在廊下等候。若有第三人,不论走门还是走窗,都会被发现。但二人并未见到有其他人出入。」 刘据眨眨眼:莫非是电视剧里最爱拍的密室杀人案?他见到活的密室杀人案了? 霍去病瞧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哪儿去了, 干脆替他开口:「先叫祁大郎进来。」 祁大郎入内行了礼, 便说起当日之事,与供词没什么出入。 「小人承认自己确实不喜柏山, 想来也不会有哪位兄长喜欢引诱迷惑自家阿妹之人。但此事非是我故意藉机按死柏山。而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祁家虽没落,却也不是小门小户,哪能让外人出入自如。柏山能来,且能进入书房,是父亲允许。 「他与舍妹之事已僵持许久,舍妹曾数次试图说服父亲。父亲没办法,答应见柏山一面,与他详谈。」 祁大郎深吸一口气:「柏山来后,是我与舍妹一起将他引领入书房,因着父亲想单独与柏山聊,我与舍妹并没有多呆便退了出来。 「舍妹不放心,一直站在廊下,遥望书房。我便也陪她等待。」 祁大郎咬牙,不自觉篡紧了拳头,可见在极力压制情绪:「我们的目光从未移开书房,书房有无他人进出,我们能不知道吗? 「柏山进去时,父亲还是好好的。其间又没有第三者,父亲突然身死,不是他还能是谁!」 刘据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挥手让祁大郎退出去,又将祁元娘叫进来:「就目前的情况,柏山确实嫌疑很大。你为何觉得柏山是冤枉的,单单因为你对他的感情与信任?」 祁元娘摇头:「一部分是,但不全是。」 刘据挑眉,示意祁元娘继续。 「其实事发前一天我与父亲深切交谈过一回。我明白父亲看中修成子仲的原因。祁家早已没落,我们这一支还不是嫡系主脉。 「虽有贵族头衔,可内里其实也就比一般的平头百姓强点。与其说父亲是看中了修成子仲,不如说是看中了修成君。」 在场之人无不瞭然。修成君是王太后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之女,虽非皇室血脉,到底是陛下的同母姐姐。 陛下亲封其为县君,享有封邑,仪比长公主。 以祁元娘的家世条件,配正经皇室长公主的子嗣是远远够不上的,但修成君的儿子却勉强够格。 尤其修成君居住内城,与王家田家以及皇室的来往都还算密切。 若从个人而论,修成子仲并非良人。可若从身份地位而论,修成子仲或许是如今祁家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我与父亲说,女子嫁人能否幸福并不只看身份地位,并不是高门就一定好,还需看二者是否合适。 「我在家中受宠惯了,与公输家小郎君起冲突都忍不下性子。修成子仲亦是被宠着长大的。 「到时候我们闹起来,谁也不肯低头,且他位尊而我位卑,这日子要怎么过? 「要我改变自己,温柔小意,体贴和顺,精心伺候,我恐难做到。而柏山不同。我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愿意迁就我。我也愿意回报他这份厚意。」 大概是顾忌着修成子仲的身份,这话说的委婉,但在场之人都听懂了。 修成子仲哪里只是被宠着长大。 王太后在时,他活脱脱一小霸王,在长安横行无忌;及至王太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了,才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祁元娘若嫁给他,日子只怕难得安宁,更别提幸福了。 「父亲不喜柏山,不是不喜柏山为人,也不是不喜柏山待我的一片赤诚。这些父亲都看在眼里,他唯一不满意的是柏山家世身份太微。 「可如今柏山有幸得殿下青眼,也算有了机会。我与父亲说,我今岁不过十五,不急着定亲,请父亲给他两年时间。 「两年,若他能有所成就,我们便在一起。若他不能,我愿意凭父亲做主,不会再闹。 父亲素来疼我,考量许久终是答应了。 「今早他同我说,让我午间小憩之后叫柏山过来,他亲自与柏山谈。若柏山也同意这个方案,且有向上爬的毅力与决心,那么此事就这般定了。这两年他不会给我定亲,不会逼我出嫁。 「而我也将此事告诉了柏山,彼时柏山很高兴,承诺我一定会努力。」 祁元娘抬头,眸中满是不解:「父亲既已松口,双方也达成共识,怎还会起冲突? 「即便柏山对此不满,真要做什么,也该是两年后事情不成再做。有两年的缓冲时间在前,他为何要急于出手? 「这与柏山寻常的行事作风相悖,也不符合常理。」 刘据默默点头,确实不太符合常理。如此一来,案件谜团更大了。 祁元娘出去后,再进来的是柏山。他被衙役押着,脚步踉跄,神色颓败,衣衫褴褛,上面还有些许刺目的血色鞭痕。 刘据侧头看了眼义纵,义纵垂首:「柏山是最大嫌疑人。臣办案无数,兇犯喊冤乃属平常,不喊冤直接认罪的反倒是少数。臣自然要审一审,力图撬开他的嘴。臣并未对其用重刑。」 刘据看了看柏山身上鞭痕的数量,勉强相信他的说辞。 柏山见到他似乎十分激动,泪水哗啦啦落下来:「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有杀人。」 第43页 义纵蹙眉:「大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不必浪费时间,你且将当日的情形细细说于殿下听。」 柏山勉强止住眼泪,平復情形,开始回忆案发经过。 「祁伯父有午歇的习惯。元娘特意等午歇时间过了才带我入府,到书房门前时还问了一句,看伯父是否醒了,听闻里头伯父回应才推门入内。 「彼时伯父在内室,我们不敢贸然闯入,隔着屏风问安。伯父应了。祁家阿兄说让伯父与我单独谈,与元娘退了出去。 「因元娘早就同我交了底,我便跪下来多谢伯父肯给我这个机会,并发誓一定会闯出一番成就来,绝不负元娘。 「可我说了许久,伯父一直没开口。我心下惴惴,想着伯父是不是反悔了,便想近身再求一求他。刚绕过屏风什么都没瞧见就被人从后一棒子打晕。 「等我醒来,看到室内一片狼藉,伯父躺在一边,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想查看他的情况,结果一扶他,双手沾得全是血,而伯父已经没了气息。 「我吓了大跳,惊慌失措,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祁家兄长与元娘便进来了。」 事情到此,基本情况已然明了。 义纵让人将柏山带下去,躬身禀明:「柏山后脖子处确实有一方淤伤,但不排除是他与祁郎君推搡中不小心撞到,或是故意为之。 「以往案件中,兇手为脱罪,自伤己身来制造疑点、掩盖实情的也并非没有。」 说到此,义纵瞧了刘据一眼,补充道:「臣并不是说一定便是如此,只是断案需要考虑多种情况,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毕竟兇手多狡诈。」 义纵语气犹疑,带着几分忧虑,恐刘据觉得他是在针对柏山。 刘据觉得义纵想多了。这种合情合理的正常考量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又不是不讲理。 他站起身:「去案发现场看看吧。」 众人又转场来到祁家,书房的格局确如义纵所言。 他甚至亲自去廊下站着看了看,又搬了箱笼来,立于祁大郎祁元娘视线水平,不管哪个视角,全都一目了然。 书房中。外室与内室用一扇屏风隔断。 外室作为日常读书写字使用,内室大概是考虑到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在这里准备了床铺与各色衣物用品。 义纵指着内室的木柜架子说:「这边摆放着一些竹简,貔貅摆件也在此处。当日书架倾斜,竹简撒落在地。」 又指了指脚下:「祁郎君躺在这里,柏山跪在他身边,手托着他的后脑,双手染血,身上也有。 「微臣猜测,兇手或许并不是故意杀人,而是与祁郎君争执时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让他撞在架子上,后脑不幸被貔貅摆件的尾巴刺入,倒地毙命。」 刘据看看木架,又低头看看义纵所说祁郎君倒地之处。确实按这个方位,若柏山真是兇手,误杀的可能性更大。但误杀也是杀,而柏山喊得是冤。 左监蹙眉:「在柏山进入书房前,祁郎君在做什么?」 都是断案经验丰富之人,义纵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午歇。祁郎君有午歇的习惯,并且因为眠浅,午歇时不喜有人打扰。祁家兄妹带柏山过来之际,祁郎君应该刚醒。」 霍去病眼珠转动:「午歇不喜人打扰,也就是说如果彼时屋中就已有人,祁家兄妹也不知道。」 义纵点头:「确实如此,可祁大郎说得对,祁家非小门小户,怎是外人能轻易进出。更何况,如果有贼人在,祁郎君为何不唤人抓贼? 「祁大郎与祁元娘带柏山进来时,祁郎君为何也没有给予任何暗示用作求救?最重要一点,贼人是怎么出去的?」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祁大郎与祁元娘在廊下一直盯着书房,没有见人入,也未见人出。 刘据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电视剧中的某个场景:「也许他压根没出去呢?」 众人:!!! 刘据转头看向义纵:「事情是怎么被撞破的,撞破后又是如何发展的?」 「祁元娘见柏山一直没出来,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便向家僕要了些瓜果,想找个理由,借着给父亲送瓜果的名义看看他同柏山谈得如何。 「结果与兄长一起推门进来便看见了兇案现场。两人惊唿出声,招来了家中僕从。 「祁大郎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去查看父亲的情况,一边让人逮捕柏山。喧嚷之声很大,府中乱成一团,左邻右舍都被引过来瞧热闹。」 刘据眨眼:「也就是说当时场面混乱,人员众多,大家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死者与柏山身上?」 义纵立刻会意:「殿下的意思是说,兇手作案后并未立刻离开,藏在屋中,此后趁乱混入人群光明正大出去的?」 众人震惊,但都明白,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还有一点。」刘据托腮想了想,点了左监出来,「你去廊下站会儿。」 左监不明所以,但还是领命去了。 眼见左监到了位子,刘据将竹简哗啦扫落,然后将左监叫回来:「你刚刚可听到什么声响?」 「有。似乎什么东西落地。距离有点远,听不真切,可确实听到声响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地上的竹简,再看空荡的木架,神色微变。 霍去病询问义纵:「彼时站在同一位置的祁大郎与祁元娘可听到声响?」 第44页 义纵赶忙让人唤了祁家兄妹进来询问。 两人想了想,尽皆摇头:「没有。」 没道理左监能听到,兄妹俩听不到。左监也只是寻常人,耳力并不出众。 义纵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竹简或许不是当时跌落的。祁屋内的情形很可能早就存在,郎君也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许就是在他午歇不让人打扰的时候。」 祁大郎与祁元娘尽皆怔愣,祁大郎勐烈摇头:「不可能。我们进来之时,父亲还回应我们了。」 刘据瞧他一眼:「怎么回应的?」 「啊?」 祁大郎有些懵逼,没反应过来。反倒是祁元娘用力将指甲掐进掌心,藉此逼迫自己冷静,她深唿吸,闭上眼睛,努力回想。 「进门前,我在门外问父亲可起身没有。父亲答:嗯。我推门而入,给父亲问安。父亲也嗯了一声。 「随后阿兄说:柏山到了,既然父亲想与他单独谈谈,我与阿妹先且告退。父亲摆了摆手,继续应了一声。再之后,我与阿兄便退了出去。」 霍去病蹙眉:「也就是说,你们所谓的回应就是嗯了三声,一个字没吐出来?若我没记错,你们说没有进入内室,是隔着屏风问安的。 「那么所谓的摆手也是隔着屏风向你们摆手,你们只看到摆手的虚影,从始至终没见到祁郎君的面,对吗?」 祁元娘身形晃了晃,祁大郎更是面色惨白。想来二人也已经察觉到了问题。 很可能彼时在屋里的不是祁郎君,而是贼人。嗯的是贼人,摆手的也是贼人。 霍去病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左监嘆气,看向祁家兄妹:「麻烦两位再好好想想,可还有其他异常?」 祁元娘闭眼,回忆许久,突然睁开眼睛:「我……我想起来了。当时父亲……不,那人嗯的时候,声音跟父亲非常相似,但鼻音稍显重了些。 「还有……还有薰香,薰香不对。父亲年岁渐大后常有入睡困难的毛病,因此歇觉时多会燃薰香助眠。那日也有薰香,但薰香的气味似乎……似乎比往日要浓。」 说到此,她声音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浑身都在抖:「我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如果……如果我发现了,那会儿……那会儿父亲是不是还有救。」 银柳抱住她:「女郎,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当时你进屋并未多呆便出来了。谁能想到郎君已经出事,谁能察觉那瞬间的微末细节。 「等你再进去,一切气味都消散了,你又处于惊骇伤心之下,如何记得起这等小事。」 毕竟声音那么像,薰香也只是浓了一点点而已。 道理谁都懂,可站在祁元娘的立场上,一时间却很难接受,便连祁大郎也神魂不定,整个人都呆了。 刘据只能让银柳与家僕将兄妹俩带下去安置。那头霍去病已经拿着剑柄私下轻轻敲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环顾四周。 左监自然明白他在找什么,看向义纵。 义纵沉着脸招来衙役:「搜,这个书房给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连个缝隙都不能放过。」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贼人既然在屋里藏身过,未必没有线索。 于是在众人大刀阔斧、掘地三尺的搜索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了发现,是掉在床底角落的一块木牌。 刘据歪头:「这玩意儿有点眼熟。」 霍去病瞧他一眼:「昇平楼角斗场下注后给的木牌。」 这么一说刘据想起来了,果然是诶,不过不太一样。 「去昇平楼问问。」 霍去病将木牌一收,说走就走。 刘据:……不愧是实干派,说干就干,绝不废话。 众人再次转场来到昇平楼,刘陵也在,得闻消息第一时间赶过来,瞧了眼木牌点头:「是我们昇平楼的。不过二楼厢舍都是贵客,下注给的对牌要精緻些。这个是给楼里自己人的。 「在楼里干活的,每人每月有一次免费下注的机会。不必自己出资,只需选定目标登记报备即可。若选定的目标赢了,一律发放二十钱。」 刘据抬眼:「楼里干活的人?」 「对。楼内的佣人,常驻的百戏班子傀儡戏班子等等,都可以。虽然发放的金额不大,但胜在无本买卖,不必自己出资。输了不打紧,赢了是白赚,因此每月的这一次机会很少有人放弃。」 刘据凝眉,也就是说人员庞大。 「不过大多赛事结束后,木牌就会回收。木牌的数额是既定的。每块上面都有标号,会对应下注的目标一起登记在册子上,可查。」 刘陵招了昇平楼管事上前:「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都由他管着,你们尽管问他。」 又嘱咐管事务必仔细回话,知无不言。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既然有管事在,就不劳烦翁主了。翁主自去忙吧。」 刘陵愣了下,笑道:「今日有些困顿,我确实要去歇会儿,便不打扰诸位办案了,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刘据点头。刘陵离去,管事叫了掌管册子的人来一卷一卷翻找。 「找到了。十二号对牌三日前派发出去后就没有收回来,当时派发给的人是王立。」 刘据:「王立是谁?」 「楼里的口技师傅。」 众人顿住:口技? 第45页 若是口技,那么是不是也能学别人的声音说话?或许完整的言词不行,但简单的嗯嗯呢? 刘据蹙眉:「这人在哪?」 「不知。我们也有两日不见他了。昨儿他休息没来。可今儿他还有场口技表演,也没来。我们让人去他住的地方寻,照样没找见,正想着要不要报官呢。」 众人:…… 霍去病呵了一声:「下令通缉吧。」 ******** 马车内,刘陵斜靠着眯眼。 「翁主。」 侍女小跑着追上来,马车缓缓降速让侍女上来才重新正常行驶。 与其擦肩而过的银柳顿了顿。祁元娘迫切想知道兇手是谁,奈何刚受了大打击,心气不平只能暂时歇着。便派了她来盯着进展。哪知走到半路听到这么一句称唿。 不是银柳敏感,而是事关重大。彼时她装死躺在尸堆里听到了零星一点信息,其中就有这个称唿:翁主。 屠村之事绝对与他们口中的翁主有关。 银柳下意识转身回望,马车已经走远。天下翁主不只一人,也不一定就是她。银柳掩下心思,继续朝昇平楼而去。 马车内。侍女已将打听到的情况如数告知。 刘陵满面疑问:「王立?我们的人?」 侍女摇头:「不是。楼里的口技师,与我们无关,只是被雇来表演的。」 「确定跟我们的人没有牵扯?」 「没有。属下已经问过了。殿下查的是祁家郎君身死一案。我们的人与祁家与王立都没有牵扯。 「真要说有什么,最多不过是王立的僱主,而祁郎君与祁大郎也来昇平楼玩过几回,再多就没了。」 刘陵点头,稍稍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既然同我们没关系,不必遮着掩着,让楼里的人尽心配合,态度恭敬些。」 想了想到底不是完全放心,补充道:「传信给探子,多注意大殿下这边。虽说命案确实没有我们的任何手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忐忑。」 侍女狐疑:「翁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刘陵摇头。她说不上来,只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让她不安的感觉。 她嘆道:「盯着些吧。」 「诺。」 ******** 飞翔殿。 事情查到王立,接下来的抓捕工作便不必刘据出面了。 农历五月底的天气已渐入酷暑,宫中各处都陆续用上了冰,鑑于刘据年幼,给的少,效用有限。刘据干脆让人搬了张软塌搁在廊下乘凉吹风。 他半躺在塌上,抱着鲜榨的樱桃汁抿一口翻了个身,眉宇蹙起,又抿一口翻个身,眉宇蹙得更紧,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丰禾走近才听清。 「这案子破得太快了,不大真实。」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好像漏掉了什么。」 「何处不对劲呢?」 丰禾疑惑:「殿下是在想祁家的案子?殿下不是不喜这些,不耐烦让左监来吗?」 刘据睨她一眼,嘴角撇了撇:「我只是不喜欢被限制被强迫,更不喜欢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若撇开这些,偶尔听听左监讲故事,我还是很愿意的。毕竟左监讲故事的水平不错。再说回这个案子。我既然插手了,就要有始有终。半途而废不好。」 丰禾瞭然:「那殿下是觉得哪里不对?莫非真兇不是王立?」 刘据一时答不上来,他嗫嚅着:「我再想想。」 于是又打开了脑子里的探案剧与刑侦科普视频,将其中的内容知识与现下的案件一一对比,突然他顿住。 「兇案三要素?」刘据腾一下站起来,「啊啊啊,我知道问题在哪了!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正值左监派人前来禀报,找到王立了。 刘据匆匆拉上霍去病出宫。 王立的尸身躺在河边,此处已经不是长陵邑的地界,更靠近阳陵邑。 霍去病伸手遮住刘据的眼睛:「别看。」 刘据没拒绝,任由他遮,毕竟他对尸体真没什么兴趣。怕噁心影响胃口,也怕晚上做噩梦。 等霍去病将手掌放下来,王立的尸身已经被草蓆盖住。仵作上前汇报:「王立身上有多处利刃伤口,该是被人杀害后扔入河中,然后顺水流至此地。初步判断死了已有五日。」 五日前,正是祁郎君出事之时。 刘据蹙眉:「还以为抓住他就有了最有利的人证呢,结果……哎,又得重新找证据。」 霍去病扬眉:「谁说死了就做不了人证?」 刘据歪头:「啊?」 霍去病询问左监义纵:「王立的尸体今日才发现,这事可有传开?」 义纵摇头:「没有。除了官衙自己人,无人得知。」 「那就好。」霍去病勾唇,「正好来一出引蛇出洞。」 刘据:诶? ******** 祁宅。 银柳匆匆跑进来:「女郎,找到王立了。」 祁元娘倏忽起身,祁大郎已然先一步冲过去:「你说什么?找到了王立?」 「是。」 「他认罪了吗?可有说为何要杀害阿父?」 银柳摇头:「没有,王立受了重伤,尚在昏迷。」 祁大郎愣住,祁元娘更觉疑惑:「重伤?」 「对。听说是受伤后落水,而落水后又撞到了头,幸好被阳陵邑一户人家所救。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昏得长醒得短,便是偶有醒来也迷迷煳煳的。 第46页 「那户人家本以为他是遭了劫匪好心救助。两日前官衙发出通缉,还在各大陵邑都贴了告示。他们看到告示上的画像询问了内容才知道王立竟是兇犯,于是报了官。 「阳陵邑的衙役亲自将人移交给长陵邑。但由于王立伤势过重,无法即刻审问案情。县令做主先且安置在医馆。医馆的医工说伤势已有所好转,约莫过两日便可完全清醒过来。」 祁元娘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找到兇手,也想知道兇手是如何杀害阿父,又是为何要杀害阿父的。 她属实想不明白,阿父与一个口技师傅能有何等恩怨让对方起了此等杀心。她恐这里头有别的隐情,譬如买兇杀人。 若真是如此,那这背后买兇之人才是首脑,绝不能让他逃脱。 ****** 医馆。 衙役们守在门口,一边站岗一边闲聊。 「这案子是不是快完了?」 「差不多吧。没意外的话,等王立醒来交待完实情应该就能结案了。咱们也能好好歇歇。这几日因着大殿下关注案子,县令与我们日夜搜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你还在乎睡不睡觉呢。咱们这种小案子,难得有大殿下关注。你就没想着表现好点入殿下的眼,然后一飞沖天?」 「一飞沖天?这我可不敢想。就我这点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干我的衙役吧。」 祁府家僕提了食盒过来:「几位官爷辛苦了。我家小主子听闻抓到兇手,十分高兴。想着这几日多有劳烦诸位,如今这么热的天,还得诸位守着兇犯,故命奴等送了冰碗来,给诸位解解渴。」 所谓冰碗,是鲜榨的果汁加入冰碎末。果汁用的寻常果子,不算贵重。冰却不便宜,底层百姓难得用上一回,衙役们一见眼睛都亮了。 家僕忙招唿大家过来:「吃吧,主家准备的多,一人两碗都尽够的。」 衙役们笑嘻嘻凑上前取用,夸口不绝:「沁凉,爽快。祁家大善。」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蒙面人影趁此机会已然偷偷潜到众人身后,闪身入内。 房内。 「王立」平躺在床上,因头部有伤,整个脑袋都包裹着纱布,遮住大半边脸。 蒙面人影小心靠近,左手按住「王立」,右手提起匕首正要刺入,勐然看清「王立」的面容,身形一滞,瞳孔大震,想要后退逃跑已是来不及。 霍去病从房梁跳下,一脚踢掉蒙面人手中匕首,一记漂亮的擒拿,不过一息工夫就将人按在地上,压得死死的。一招秒杀,还顺带撤掉了他蒙面的面巾。 来者不是祁大郎又是谁? 刘据等人也陆续自内间走出。 祁大郎脸色灰败:「这是你们设的局?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也没有很早,就前两天而已。」刘据嘆了一声,摆摆手,「带下去吧。」 剩下的工作就简单了,义纵自去审讯。刘据霍去病与左监只需在内堂坐着等结果。 霍去病轻轻点了下刘据的脑门,笑嘻嘻问:「怎么想到祁大郎身上的?」 「因为兇案三要素啊。动机,兇器,时间。这个案子的兇器很明了,是祁家书房的貔貅摆件。 「至于动机。如果是之前,祁郎君不同意柏山与祁元娘之事,柏山与祁元娘可以说有同等作案动机。 「但祁郎君已答应两年之期,那么这个动机便不存在了。当然不排除这俩说谎。所以她们算动机之一。 「动机之二,修成君的儿子广仲。要说广仲因为被祁家下了面子,不忿自己输给一介小小技工。杀人陷害,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霍去病挑眉:「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排除了这个可能。」 「倒也没有完全排除。」刘据耸肩,「我觉得广仲用不着为一个祁元娘动手。就算太后不在了,王家还在,田家还在,修成君也仍旧仪比长公主。 「祁家即便是楚国贵族之后,也早已没落,如今很一般。我与广仲交集不多,却也看得出来他眼光高心气高。 「祁元娘这样的家世,他恐怕是不太满意的。当日他没答应,却也不拒绝,鬼知道他藏着什么心思。指不定见人家貌美,不满意其为妻,却觉得可以纳个妾呢。」 众人:…… 「事情不成,是有点下面子,但这点事真不足以让广仲如此费尽心机去杀人陷害,而且还绕这么大一个圈。他一惯行事作风张扬霸道,都是直来直往,没这么迂迴过。」 霍去病点头:「确实如此。不符合他的性格。这么看基本可以排除他了,那你怎么说没完全排除?」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啊。柏山刚被衙役抓出祁家,就碰到他的马车经过。所以表哥设局把『王立』的消息透给祁家时,我还是顺带透给了广仲。 「如果真是他,他也会有所反应。但他只暗骂了一句兇手怎么不是柏山就没动静了。这么看来他似乎确实只是刚巧碰到,瞧见是祁家与柏山,就随口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了一番。 「当然了,还有一点,他不太符合三要素中的时间。」 霍去病与左监忽视一眼,又看向刘据:「时间?」 「对。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断,王立一直躲在屋内,在引起骚动后才趁乱混入人群逃离。那么他假扮祁郎君,引柏山入内是为何? 「如果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脱身,那么只需祁大郎与祁元娘发现父亲身死,他们便会惊唿,骇然,慌乱。场面自然骚动。他的意图就能达成。 第47页 「若是这般,在祁大郎祁元娘与柏山一起进门时,便可以躲藏起来,祁元娘唿唤父亲不见应答,自然会入内室查看,便会发现尸体。后续骚动依旧,顺理成章。 「这么看假扮祁郎君迷惑祁大郎祁元娘,引柏山入内,是不是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所以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兇手要的不只是脱身。 「他除脱身外,还想栽赃柏山,想营造彼时祁郎君仍旧活着的假象,模煳祁郎君真正的死亡时间,借用这个时间差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刘据眯起眼,电视剧里几乎每个案件都如此。十个兇手八个会这么干。 假造不在场证明,模煳时间。 这也是三要素的重点:作案时间。 他继续:「既然明确了这一点,我们便可反其道而行。兇手想模煳时间,那么必会在他假造的时间内制造不在场证明,以摆脱自己的嫌疑。谁在这个时间段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霍去病回答:「祁大郎与祁元娘。」 这两人站在廊下等候,始终在一起,互为证明,甚至他们身边还跟着伺候的僕从。 「若是祁元娘,她应该不会嫁祸柏山,也不会事后再来寻求我的帮助。所以大概率是祁大郎。一旦圈定了祁大郎,很多之前忽略的问题也就都浮现出来了。」 刘据神色闪了闪,就跟他发现宫中细作一样。在没有圈定人员之前,许多细节都会被忽视;而圈定人员后,这些东西就都成了佐证。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譬如祁大郎对柏山杀父之事表现得十分义愤,一直给官衙施压,想尽快结案弄死柏山。 「譬如祁大郎百般阻止祁元娘向外求援为柏山伸冤,甚至不惜强掳与禁锢。 「又譬如得知我们发现真正的死亡时间且推断出有第三人一直藏在屋内后,他神色大变。祁元娘尚能冷静回想,他则整个人都站不住,摇摇欲坠,魂不附体。 「再譬如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们一开始忽略掉的。动机除了祁元娘、柏山、广仲有,祁大郎就没有吗? 「祁郎君不愿意祁元娘嫁给柏山,想让她高嫁,祁大郎想不想呢?广仲还是他带回来的。」 刘据摆手:「当然了,这点动机应该不至于让他杀父。可义纵说过,据现场勘查,误杀的可能性较大。柏山可能误杀,祁大郎是不是也可以? 「祁郎君同意了祁元娘与柏山,祁大郎的谋划告吹,情急之下去找父亲理论,试图让父亲改变主意。可父亲更在乎女儿的幸福。彼此意见相左,争执动手。祁大郎误杀父亲。 「弒父的罪名比寻常杀人更大。他懵了,怕了,慌了。冷静下来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掩盖真相,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父亲死在他的手里。 「他是昇平楼的常客,自然知道王立的本事,或威逼或利诱,让王立当他的帮凶,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抹掉嫌疑,还能将杀人的罪名转嫁给柏山。 「只是威逼利诱都不长远,事成之后,祁大郎自然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霍去病点头:「嗯,分析细緻,逻辑紧密,合情合理。」 左监:「殿下机敏大才。」 刘据扬眉。这些手法跟电视剧拍摄的案件差不多。对比着捋一捋,套一套,也就清楚了。 不过…… 刘据忽然想到一点,抬眼看向二人:「你们对此似乎并不意外。」 霍去病与左监同时顿住,略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 「所以这些疑点你们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告诉我,对吗!」 霍去病&左监:!!! 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他,看他愁眉苦脸想了两三天。为此他来回看了好多集探案剧和刑侦科普视频! 刘据气唿唿,起身便走:「丰禾,我们回宫,我不要同他们在一起了。表哥好坏,看我笑话。亏我那么喜欢他。还有左监,居然又背刺我。可恶!」 霍去病:…… 左监:…… 又?请问臣什么时候背刺过你?殿下,这种话不能随便说,臣承受不起! 还有我们真的冤枉。这是我们不想说吗?明明是陛下不让说。陛下想让你自己思考,你有脾气找陛下发去! 那头,刘据没多久果然找上了刘彻,却不是发脾气,而是控诉。控诉霍去病与左监的恶劣行径。 将两人骂了一百遍,喝杯水润润喉,又骂一百遍,再喝杯水润润喉,继续一百遍。 刘彻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倾听,时不时点头,偶尔附和两句,态度轻松,十分心安理得,半点不亏心。 瞒着据儿的本来就是去病跟左监不是吗?最多再加一个义纵,同他有什么关系。据儿又没来问他,他又没瞒据儿。 对,没错,就是这样。 及至刘据口干舌燥骂累了,刘彻笑嘻嘻让吴常侍将人送出去,伸手翻开竹简,正是左监刚送上来的案件报告。刘据的分析阐明与祁大郎的认罪供述基本吻合,只有少许疏漏。 刘彻提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几个字:动机,兇器,时间。 他看了良久,将竹简捲起交给吴常侍:「送于张汤,让他传至各郡县。往后断案,让办案人员多多思考这三点。」 待吴常侍领命退去,刘彻闭目深思。 他不过稍稍试探,不料据儿竟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据儿果然有着他不知道的一面,有着他不知道的知识储备,也有着他意料之外的睿智机敏。 第48页 而他也更坚信了一点,知识可以教,但睿智机敏是教不来的。 于前者,刘彻不免对「教导」刘据的背后高人更好奇了些。 至于后者? 天下素有神童麒麟子,凭甚不能是吾儿! 第22章 牢房。 祁元娘神色恍惚,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过是不是府中出了刁奴噬主,想过是不是碰上匪贼大盗,甚至想过会否是修成子仲的报復。 毕竟他有动机有权势有能力, 且当日出现的时间过于巧合。 谁知他的出现确实并非意外,却不是她以为的策划者, 而是被人利用。 广仲是昇平楼的常客。 昇平楼分定期角斗场与不定期角斗场。不定期角斗场日期不定, 一般是长安陵邑少年郎们兴致高时昇平楼联合加的赛事。 定期场固定在每月二十。广仲几乎都会去。赛事结束一般都在午后, 而要从昇平楼离开回城, 前大街是必经之地,祁家就在前大街。 兇手知道这个信息并加以利用。而这个人竟然是她嫡亲的兄长。这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人。 现在仔细思量,兄长并非没有破绽,相反他的破绽还很多。 是她从未怀疑,从未往他身上去想。 祁元娘看着他, 久久无法言语。 终是祁大郎开口打破了牢房可怕的宁静:「当初在官衙外堂, 你说你不后悔,现在呢?」 祁元娘定定看他,抿唇没有说话。 祁大郎怒目而视, 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出去求救。你为什么铁了心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现在好了, 父亲没了, 我也没了, 祁家出了这样的事,必会遭世人唾骂,还如何在长陵邑一众贵族之间立足。你满意了! 「如果不是你引来大殿下,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让柏山担了这个罪名不好吗?天下男人多的是, 他有什么好, 你怎么偏就认准了他。若不是为了他,你……」 「那你后悔吗?」 清冷的女声打断祁大郎的质问, 祁大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祁元娘直视他:「你问我后不后悔。你呢,你后悔吗?」 祁大郎张着嘴,双唇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从未想过要杀害阿父,我只是不小心,我……」 「那你有试过求救吗?有试过医治吗?」 祁大郎身形凝滞,瞳孔一震:「我……我……」 「你没有。」祁元娘怒目而视,「你没有唤人,没有试着去请医者。你就从没想过若是救治及时,父亲或许还能活?」 「不,不是的。」祁大郎完全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当时阿父脑后全是血,鼻息也渐渐……渐渐没了。」 「渐渐?」祁元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也就是说父亲本来还有一丝微弱气息。是你,你不施救不求助,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我没有。我有救的,我试图去堵父亲的伤口,可是血太多了,父亲气息没得太快了。我……」 「堵伤口?」祁元娘冷嗤,「你是医者吗,你会救人吗,你什么都不懂,这叫救治?你根本没有这个心。你不敢唿救,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请医者。」 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咬牙继续:「父亲伤势太重,你害怕请了医者也救不活,反而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弒父的事实。 「或许也怕即便救活了,算不得弒父,可忤逆父亲重伤父亲同样是大罪。你担不起这个罪名,也不愿意去承担这个后果。 「所以你没有求救,你脑子里根本就想不到求救这两个字,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想着怎么把事情掩盖过去。 「为此,你想到了一个精心的计划;想到了嫁祸对象;想到了帮凶人选;甚至想到那天是五月二十,刚巧是昇平楼角斗场赛事之期,修成子仲一定会来,可供利用。 「你算定以修成子仲的为人,碰上这种事必然会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你怕自己一个人施压,长陵县令义纵不理,就想扯上修成子仲一起,如此更稳妥。 「尤其是你竟然还想到了以父亲常用安神薰香来遮掩屋内的血腥气。」 说到此,祁元娘神色非常复杂,十分不可置信:「看,你想了这么多,就是没想着救一救父亲。」 嗤。 祁元娘突然冷笑出来,可泪水早已簌簌落下,沾满衣襟。 祁大郎嘴唇蠕动着,欲要反驳却发不出一个字。 祁元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我不知阿兄后不后悔,但我不后悔。 「我说过,不论兇手是谁,我定会将其抓出来以慰阿父在天之灵。我不会让阿父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旁人如是,柏山如是,你亦如是。」 「不,不……」祁大郎浑身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失手。阿父……阿父就算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的。 「他……他就算要怪也是怪你。是你让祁家陷入此等境地,被世人唾弃,抬不起头。父亲最是疼我看重我,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是你唯一的兄长。你可有想过我出事,祁家便……」 「便什么?」祁元娘声色俱厉,开口打断他的话,「断后吗?就算如此,又怎样!」 祁大郎浑身一震,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唬住。 祁元娘轻嗤:「阿兄选择柏山作为嫁祸对象,不单单是因为柏山合适有动机吧?你是不是还打着一石二鸟的主意? 第49页 「阿父死了,柏山被正法。你就是祁家的家主,能以长兄身份安排我的婚事。如此既有了替罪羊,又可掌控我的未来,让我成为你攀附权贵的工具。」 祁大郎龇牙:「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让你嫁给修成子仲是为你好!」 「为我好?」祁元娘冷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样的安排是为我好,但我很清楚你认为这么做对你很好。 「你一直看不上柏山,可也不是一直看不上。至少在得知柏山被大殿下选中成为大殿下的人后那段时间,你的态度曾有过缓和。只是没多久柏山就被殿下遣了回来。 「那时你问过柏山,大殿下对他是个什么安排,可有说给予何等官职,何时再召他入宫等等。柏山一样都答不出来,宫中也再无消息,你的态度又冷了下来,再次同父亲提起修成子仲。」 也是如此,她才会与父亲做剖心之谈,幸运的是父亲疼爱她,最终答应了她的请求,不幸得是…… 祁元娘双拳握紧,看向祁大郎:「于你而言,自己至上。你可以不顾念父亲的生死,亦不顾念我的意愿,我为何要顾念你这个兄长?我不会原谅你。至于父亲……」 祁元娘鼻间一哼:「他是否怪罪你,这个问题,你留着九泉之下亲自去问他吧。祁家往后如何,你也大可不必操心。便是你不在了,还有我。 「我会撑起祁家,不会让祁家落败,更不会让祁家消散在天地间。我亦是祁家血脉,我的孩子往后会姓祁,传承祁家,永不断绝。」 祁大郎讶然:「你……你怎知柏山一定会答应?」 祁元娘摇头:「你错了。我对柏山有情,喜欢柏山是真。可我为祁家人,身上流的是祁家骨血,祁家于我更重。 「柏山若能理解我,与我相互扶持,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最好;若他不接受,所想所愿与我无法达成一致,我也不怪他。 「我祝他一路坦途,前程似锦,彼此安好。」 祁元娘语气中有惋惜,有缺憾,唯独没有犹豫。她不后悔引来刘据,致使掀出如此残忍的真相,也不后悔此刻的决定。 她转身离去,没有再说别的言语,也没有再回头。 牢房外,银柳等候在侧,将她扶上马车,驱使回家。 祁宅门前,祁元娘站定,看着眼前熟悉的匾额怔怔出神。 银柳满面担忧:「女郎?」 祁元娘摇头:「我没事。伤心过,难受过,悲痛过……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我还撑得住,也必须撑得住。 「银柳,我有点累,想休息休息。休息一会儿就好。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主持。」 譬如祁郎君需要下葬,譬如祁家的声誉需要挽回。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倒下。 银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我送女郎回房。」 照顾祁元娘睡下,银柳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小心关好房门。其实她很想告诉祁元娘,不论如何,她会在,她会帮她,尽己所能。 可是她真的能吗?她身上还背着血海深仇,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要怎么去帮祁元娘? 银柳轻抿双唇,无奈离去,刚过二门,便见柏山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柏山问了些祁元娘的情况,得知祁元娘目前还好,心下微松。 「这些时日难为元娘了,她好容易睡着,我就不去打扰了。我去找管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柏山。」银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欲言又止。 柏山很是疑惑:「怎么了,可是元娘有什么事?」 银柳摇头:「与女郎无关,是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你说。」 「我听说昇平楼的东家虽有好几位,但楼内事务都是由淮南翁主负责。你对她可有了解吗?」 银柳双手垂在身侧,微微蜷曲,这是她近两日打听来的。她到京中时间不长,此前身子亏虚一直养在祁家,近期才渐有出门,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祁家就出事了。 她看向柏山:「翁主是诸侯之女,乃皇室血脉,应该会经常入宫吧。你跟着殿下,有没有听说些什么。不管什么,有关她的事就行。」 其实这么直接问有些冒险,如果此翁主真是彼翁主,被对方察觉有人在探听自己的消息,恐会招来灾祸。可她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去查。 既然元娘认可柏山,她便信柏山不说将她探听一事说出去。 柏山神色迷茫,不知她此话何意,但还是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我对翁主并无了解,不过前阵子淮南出了桩事,闹得很大,我在宫中确有听闻。」 银柳顿住:「何事?」 「淮南门下有一剑客上京告状,说淮南太子因比剑之事对他怀恨在心,非但不断刁难,还阻挠他从军抗击匈奴,甚至在他逃出淮南地界后派人千里追杀。他几经生死,差点连命都没了。 「陛下大怒,派中尉前往淮南审问太子。昨日公输师父回来,同师兄们提了一嘴,淮南那边传来消息,情况基本属实。 「淮南王绑子面见中尉,更是亲自上书请罪,言自己教子无方,愿自减封地。但减多少,陛下还未有决意,约莫等中尉回京就会有结果。左不过这几日了。」 听公输师父的意思,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议论纷纷,长安城内几乎人人都知。长陵邑里那些贵族之家也大多晓得。 第50页 以祁家的身份,即便排不上大贵族的行列,想打听也是轻易能打听来的。 也就银柳是外乡人,对京中不熟,毫无人脉,祁家又处于风波之中,她不好去麻烦祁家,这才只能找到自己。 而柏山说得详细爽快,也是因为此事是公开的。否则牵扯到皇室,他哪敢开口。 不料银柳听完,整颗心咯噔了一下:「几经生死,差点没命?他……这位剑客姓甚名谁?」 柏山想了想:「似乎叫雷被。」 话音落,银柳浑身颤抖,面色煞白。 雷被,雷被…… 那些人除了提及翁主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是她,一定是她。就是这个淮南翁主! 这一刻,无数人的面孔在银柳脑海中闪过,又瞬间变成血淋淋的狰狞模样。他们跟着她,护着她,在她耳边不停地诉说着:「银柳,找到兇手,找到她,为我们报仇。」 银柳双目赤红,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你……你怎……」 柏山大骇,话还没说完,但见银柳突然抬头,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透着思量与审视,转瞬咬牙屈膝,噗通跪了下来。 柏山:!!! ******** 飞翔殿。 刘据正要出门之际被石邑缠上:「你怎么天天往外跑,不行。今儿不许去,除非带上我。」 刘据瞪眼:「我是去干正事,带你作甚。」 「别想骗我,祁家的案子已经结束了,哪还有什么正事。」 刘据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这都知道,看来挺关注我。」 「谁稀罕关注你。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问一两句就晓得了啊。你就说带不带我吧。」 刘据张嘴,刚要拒绝不知想到什么,瞄了石邑身后的侍女一眼,转口道:「行吧。」 姐弟俩出宫,仍旧是霍去病随行,直奔公输家。 柏山早就候着,亲自将人领进去,边走边说:「案子了结,官衙将祁伯父的尸身送了回来,停灵在厅堂。因而祁家那边殿下恐暂时不便入内,小人做主让银柳在这边等着。」 刘据无可无不可点头,没一会儿就到了公输家的厢房。 刘据落座便问:「我记得你。祁元娘身边的那位小女娘,似乎叫……银柳?」 「是。民女银柳。」 「柏山说你想见我,却不肯说所为何事,只咬死要见到我才肯开口?现在我来了,你说吧。」 银柳犹豫着看了在场诸人一眼,柏山会意,自动退出去。刘据挥手,遣了大部分侍卫去门外守着,只留了两三个在内:「说吧。」 银柳酝酿着言辞,决定从头说起:「民女银柳,荆州人士,家住云峰村。村庄背靠山林,出山不便,路途难走。 「因而村中少有外人来,本村居住的也不多,拢共十几户人家。但大家关系很好,彼此连着亲,十分和睦。 「村庄周围我们开闢了少许田地,用来种植农物,平时也会去山里採集些药材或抓捕些小野物拿到山外镇子上换钱。 「我们村很普通很平凡也不富裕,可以说既无能人也无大财。民女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村子,又深处这般偏僻之地,怎么就迎来了劫掠。」 银柳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力求还原真实的细节。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白日做了许多事,她很累,睡得很沉,迷濛中听到有动静,正打算起身,便听闻父母阿兄已然起来。 父亲说:「谁大晚上这么闹腾,明日村里的壮劳力还要赶早进山的,睡不够怎么行。」 阿兄说:「听着似乎是村长那边传来的声响。」 父亲提议去看看,让母亲留下。母亲却说:「算了,我一起去吧。若是夫妻吵架,你们男人不会劝。」 于是三人一起出门。彼时她觉得夫妻吵架常有,不是什么大事,因实在困得慌,就没跟着去,准备继续睡。 但刚躺下不过数息时间,声音越来越大,其中还有熟悉的吶喊,带着悲愤、绝望与惊恐。 她这才察觉事态不对,惊坐而起,下意识想冲出去查看情况,刚跑到门边,一个人影撞在门框上,鲜血自门缝喷射进来,洒了门后的她一脸。 她与正对门缝的那双眼睛直直对望,那是母亲。是母亲! 母亲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可她看懂了母亲的口型,看懂了母亲眼中的哀求:别出来,跑,快跑! 母亲用尽死前最后一丝力气,悄悄用手带动门扉,将没关严实的那道缝隙牢牢关紧,最后靠着门扉永远地失去了生息。 她用力捂住嘴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当场惊唿出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偷偷从后门熘出去,这才看到平日里熟悉的村子已成炼狱。 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在村子里到处乱杀。村人们四下逃窜,却都没能逃出那群恶鬼的手心。他们用刀兵,用弓箭,将村人们一个个斩杀。悽厉的哀嚎划破天际,不断在山谷迴响。 求生的本能告诉她要逃,必须逃。 母亲临死都要给她争取活命的时间与机会,她不能辜负母亲。 可是出村的路被人看守着,进山的路也一样。 她亲眼看到想逃出去的人被一箭射杀。正当她想着既然逃不行,藏可否的时候,一个贼子拖着她的小姐妹出来,愤恨道:「居然藏在地窖菜罈子里,还挺能藏。」 第51页 然后一刀格杀。 这时她便知道,藏也不行了。而贼人很快会搜查到这边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必须自救。 情急之下她想到一个办法,她小心翼翼钻到尸体最多的地方,把村人的血涂在身上,还故意给了自己一刀,制造出明显伤口,然后躺在他们尸体之下,闭眼装死。 幸运的是,贼人没有一个个尸体检查,只在走前放了把火,试图将村子和尸体全部烧掉,毁去所有痕迹。在他们走后,她才从尸山火海里爬出来,侥倖保住一命。 说完,银柳已是泪流满面, 刘据敏锐察觉出她不太对劲的用词:「山匪打扮的人?」 山匪就是山匪,什么叫山匪打扮的人。除非银柳认为那些不是山匪。 银柳咬牙:「那些人出手麻利,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且用的武器精良,刀兵弓箭齐全,敢问这是寻常山匪能有的吗?」 刘据瞭然,肯定不是。 银柳又道:「他们并不以劫掠银钱物资为目的,到处翻找像是在找人,也像是在故意制造山匪过境的假象。最重要是,民女躺在尸堆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她双手篡紧,努力压下滔天的恨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稳,陈述清晰。 那会儿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弹,甚至连唿吸都很轻。村中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的尸体就在她身上。 她仍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但他们却再不会醒来。而不远处就是她的父母兄长。她想哭,却不能哭,还得努力把眼中的湿意憋回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说:『看来我们又晚了一步,村子里的人没撒谎,人早就已经走了。』 「男的附和:『确实。这些人怎么说对雷被也有救命之恩。雷被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若他还在,只是躲了起来,看到我们屠村,再有顾虑也不会不现身。他会主动来投。』」 「女的又问:『现在怎么办?』」 「男的说:『是我们办事不力,回头跟翁主请罪吧。至于这里。放把火烧了,做实山匪为祸,别留下证据。怪只怪他们多事救了雷被。若不是他们,雷被哪还有命在,翁主又何须这般为难,处处担心?』」 翁主、雷被。 刘据与霍去病满脸严肃,石邑直接跳起来:「淮南翁主跟剑客雷被?你……你确定吗?」 银柳咬牙:「民女亲耳所听,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霍去病眼角余晖往石邑那边瞄了一眼又收回来,言道:「你们救了雷被?」 银柳低头:「民女并不知雷被是谁,但在村子出事前不久,我们确实救过一个人。 「当时村长带着我们村几个壮劳力去採药,在河边休息时发现附近草木上有明显血迹,顺着血迹找到一处山洞,洞中有个男人,已经重伤昏迷。 「他们心善,将人背了回来。因为经常採药,我们多少懂一点粗浅的医术,便对其做了简单的救治。 「村长也担心过他会不会是坏人,想过要不要报官。可我们村太偏僻,出山要徒步两天。 「恰逢当夜下雨,雨势断断续续了好几日。山路更为难走,不太安全。因此村长做主,先等一等。 「他将村中壮劳力集结起来,分成三组轮流照顾对方,也是看着对方的意思。那会儿对方命都没了半条,就算是坏人且有身手也无济于事,我们人多自然能制服。 「如果对方是好的,我们更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意志力很强,求生意愿更强,平日身体也不错,第二日就醒了。对于他怎么弄成这样的,他说是遭遇歹徒抢劫。 「我们那一带确实曾出过几次这种事,加之他态度谦和,一再感恩。稍微能动弹后就不太愿意什么都麻烦我们了,能自己做的会尽量自己做。 「他见村里孩子不识字,便主动教人识字,不管谁,只要愿意都能来听。那会儿他甚至还不能下床。可他仍旧坚持每天教三个字。 「就这样,我们的防心慢慢卸了下来。村中长辈甚至觉得他有文化,若能一直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但他在村里养了少许时日,伤还没完全好,只好了六七成就提出要走。村里留不住也就罢了。从始至终,他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我们鑑于他教学识字,以『先生』称唿。」 银柳苦笑:「我也是听到那些屠村贼人的话后才知道原来他叫雷被。」 霍去病蹙眉:「雷被确实说过他被追杀,也提过有一次重伤摔落悬崖,因为有崖壁生长的树木缓冲才侥倖没死,落入水中,挣扎着找到一处洞穴藏身得以活命,但从未说过是被人所救。」 这点有什么好瞒?除非雷被不愿意暴露这个村子。 但这么做的用意呢? 保护村子与恩人免遭淮南报復? 不对。那时雷被面圣告状,淮南在风尖浪口,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报復,顶风作案,因此于雷被而言,这一项是完全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雷被为何隐瞒? 莫非这个村子里有什么秘密,甚至可能是雷被留下的秘密? 想到这点,霍去病眉心一跳。 就在此时,银柳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银柳摇头:「民女不知道他为何不说,但民女发誓,民女所说句句属实,我们确实救过这么一个人。而且我在村子里还发现了点东西。 第52页 「听到那些贼人的话后,我就知道祸事起因出在『先生』身上。『先生』的身份一定有问题。天下翁主众多,我不知道她们口中的翁主是谁,但或许可以从『先生』身上去探查。 「于是民女努力回想有关『先生』的一切。想起他在能下床走动后,经常会在村里转悠,看到力所能及的事都会帮一把。 「但他最喜欢的是村里那棵槐花树。我好几次看到他坐在槐花树下发呆。 「想到这点,我重新回过一趟村子。那时整个村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没了,槐花树也毁了大半。 「我上上下下检查了几遍,将树干树枝每一寸都找了全没发现异常,无奈之下只能刨根,终于在土里挖出了一个竹管。」 银柳从怀中掏出竹管,余穗接过来递给刘据。 竹管很小,约莫也就火摺子那么大。打开管盖,里面是一块卷着的绢帛,绢帛质地精良,绝非寻常人能有,铺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刘据与霍去病只看一眼,便已心神大震。霍去病立时将绢帛收起。 银柳苦笑:「民女不识字,就算当初跟『先生』学了几堂课,可『先生』呆的时间不长,每日就教三个字,还是从最简单的开始教,同绢帛写的那些鲜有能对上的。 「民女不知这绢帛写了什么,但民女猜这东西一定很重要。不然『先生』为什么要悄悄把它埋起来。 「民女甚至猜测『先生』会重伤,以及那些人为了找『先生』不惜屠村,会不会都和这东西有关。 「兹事体大。民女不敢找人看,不敢告诉任何人。因为一个『先生』,我们全村被屠。民女不能再连累别人。这个秘密只能民女守着。 「于是民女带着东西来京,祈求能有机会让真相大白天下,将兇手绳之以法。」 霍去病抬眸:「你入京也有一阵子了,为何没去府衙状告?」 「因为……」银柳偷偷瞄了刘据一眼,声音低了两分,「因为那些人提到翁主。」 霍去病瞭然。 翁主这个称唿一听就不简单,银柳是怕事情不成,反倒被翁主知道了有她这条漏网之鱼,还手握证据,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如今对他们全盘托出,只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从柏山口中得知,因为雷被的状告,陛下惩治过淮南,猜测陛下或许不会袒护,甚至更愿意藉此事发难。 这是她最好的机会,可能还是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出面,鼓起勇气赌一把。 霍去病看着她,眼中透出几分赞赏。 即便不识字,但还是有几分机敏的。 他看向刘据:「回宫吧。此事需尽快禀明陛下。」 刘据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好。」 侍卫去牵了马车来,众人来了又回,行色匆匆。 车上,大家尽皆沉默,谁都没心思说笑,神色凝重。其中有一个更是心如擂鼓,着急上火。唯独石邑没心没肺。 她没看到绢帛,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可也明白单凭银柳所说的事就不能等闲视之,因此对于回程没有异议,却忍不住抱怨。 「原来你出宫真是为了办事啊。」 刘据挑眉:「不然呢?实话实说你还不信。」 石邑撇嘴:「还以为能去昇平楼玩呢,最差也能转一转。哎。算了,回宫也好。时辰早,我还能去池苑放绢鸟。」 刘据眼睛一眨:「又放绢鸟?这次是新的还是旧的?我猜不论新旧,肯定不会再是燕子形状。」 他目光转动,视线移到旁边的采芹身上:「这次是不是轮到虎头了。」 这话石邑莫名其妙听不懂,可采芹是能听懂的。燕子代表无事发生,虎头代表大危,速逃。 因而这话一出,采芹便知自己暴露了,神色大变,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刚下意识抬了下眼皮,手腕已被扼住,余穗的匕首架在脖颈,而她亦恍然察觉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力气。 采芹脸色瞬间惨白。 石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这发展太奇怪了。 石邑完全反应不过来,一脸懵逼,不明所以,呆立当场。 第23章 「怎……怎么了?这是作甚, 为什么要抓采芹?」 刘据向她投去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傻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但鑑于好歹是自己胞姐, 刘据解释道:「她是细作,刘陵安插进宫里的探子。」 石邑:!!! 她不敢置信, 从她记事起, 采芹就跟着她、伺候她、照顾她, 无微不至。怎么会是别人的细作呢? 她的目光在刘据与采芹身上逡巡。一个自信满满, 一个神色灰败,石邑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刘据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慰,提醒道:「你仔细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撞破安美人给我泼脏水的;寻找福宝时是怎么突然摔倒的;在昇平楼又是怎么撞洒果汁酒水的。」 石邑呆愣:「你……你是说这些都是因为采芹?可明明是我自己……」 「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她一点点引导你,不动声色, 让你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所为。 「碰见安美人嘴碎那天, 是你自己想出门,还是有人提议你可以出去走走?那条路是你自己选的,还是他人引你去的?」 石邑努力回想, 突然脸色微变:「那天我看到窗外的花都开了, 让采芹去给我摘几朵。采芹摘了回来, 随口说池苑花圃的花应当开得更好。 第53页 「我……我就起兴想去看看。可我遇上安美人想冲上去的时候, 她还拉住我。」 刘据颔首,半点不意外:「不拉住你难道让你真跟安美人打一架吗?她的目的又不是引起你与安美人的冲突。」 石邑蹙眉:「那她目的是什么?」 「安美人没脑子,她想暗指我、母后与王夫人,想趁机搅混水落井下石, 这种话应该不是第一次说。宫中细作并不只采芹一人。她们互通消息, 得知此事,加以利用。 「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有二。一方面以你的性子, 知道后一定会捅到我面前。对于这种流言揣测,不只安美人有,许多人都有,只是别人没安美人这么蠢直接说出来而已。 「所以单纯处理一个安美人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是我能想起当日情景。」 石邑看了采芹一眼,十分迷茫:「她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刺激你想起当日情景?这不太对吧?」 刘据无语,忍住想掰开她脑子看看的冲动,提醒道:「侍医曾说,我是伤了头导致暂时遗忘,后期或许能慢慢恢復也未可知。」 石邑总算没智障到底,醒悟过来:「那时你外表的伤已无大碍,精神气色也不错,她是担心你恢復记忆,想起些什么,所以藉此试探?」 刘据点头,继续说:「这是其一,其二大概是想引我们去池苑。那天我是因为此事觉得缺了的记忆十分重要,提出去事发现场转转,看是否有用。但我想……」 他转头看向采芹:「即便我没想到这点,你也有办法让我们想到,将我们引去。」 采芹神色数变,默然不语。 刘据又问石邑:「你再回忆下,你之所以会在池苑摔倒从而发现福宝尸体,真是因为踩到突起的土块吗?会不会是有谁绊了你一脚?」 石邑一怔。恍然想起,其实那会儿她并不确定自己怎么摔倒的。只是摔倒后发现脚下刚好突起了一块,就以为是它。 但当时采芹就在她身边,离她极近。若是采芹故意为之,完全可能。 石邑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么说,当日在昇平楼,我撞洒酒水弄湿衣裙时,采芹也在身边,还刚巧在桌案摆放果汁饮品这边。」 刘据勾唇:「前者是他们不想事情越闹越大,不愿父皇越查越深。所以他们故意引我们发现福宝,继而引我们查到阿玉,再让阿玉伏法,将案子尽快了结。 「至于后者,我给所有人分发赏钱,她接了就是,作甚犹犹豫豫。你也说了,你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至于为这点事迁怒她? 「可她偏偏做那等姿态,就是为了引你出面,引你气愤,引你恼怒之下出现大动作,她再趁机将果水打翻,让你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洒的。然后她便可顺理成章去马车为你取衣裙。 「还记得我说过吗?我觉得雷被换马车有别的原因。」 石邑点头:「记得,你说雷被觉得我们的马车没隔壁那辆华贵,没眼光。」 现在看来,这话显然只是不想当着采芹的面说出实情的託词。 石邑问道:「真实原因是什么?也同采芹有关?」 「对。我后来问过车夫。车夫说,采芹来取衣裙时同他闲聊了几句,那些话看似没什么问题,仿佛寻常交谈,因而车夫并未在意。 「但她在话中特意提到我们遇见翁主,且翁主免了我们在楼内的一应开销,还让我们随意下注,输了算她的,赢了是我们的,然后说我与你玩得十分开心,我赢了不少,给大家都发了赏钱,甚至将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给车夫。 「于车夫而言,这话的重点在后面——我们很开心,他们得了赏钱。可于彼时躲在马车底的雷被而言,就不是一回事的。这些话代表我们与翁主关系甚好。 「采芹很聪明,提及我们时,称唿的不是殿下与公主,只说主子。看似是因为人在宫外,不便暴露身份,实则是故意在雷被面前模煳我们的身份。 「若你是雷被,你还会藏在一户与刘陵或者说与昇平楼关系甚好的马车里吗?」 石邑摇头,自然不会。雷被是想找能助他之人。关系太好,不但可能无法相助,还会将他扭送给昇平楼。雷被冒不起这个险。 石邑抿唇:「她早就知道雷被在车底?」 刘据耸肩:「你忘了,昇平楼我们所在的二楼厢舍,南面凭栏可观赏角斗场,北面临窗正对马车停放之地。她应该是通过窗户瞧见的。」 所以才制造意外,弄湿衣裙然后去取,利用言语将雷被引上旁边马车,再报信给刘陵,让他们假扮马车主人,将马车拉出去,从而顺利抓获雷被。 「原来……原来她跟在我身边做了这么多事,还利用我。」 石邑咬牙切齿。现在想来不只这些,今早她会强行让刘据带她一起出宫,也有采芹的影子。 原本是她让人去问刘据今日得不得空,能否一起玩。询问的人回禀说,大殿下今日要出宫。采芹在旁边问了一句:「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还要出宫,可是有旁的事?」 回禀人摇头只道不知。采芹笑着打趣:「大殿下莫不是又想往昇平楼去了。」 她这才匆匆往飞翔殿赶,死皮赖脸要跟着。 还有,阿弟当时问她,怎么对他这般关注。彼时她不以为意,现在想来,那时阿弟是知道采芹有问题,也知道这里头有采芹的手笔。 第54页 是她没察觉,只道一问就知。可去问的是谁,大多时候是采芹! 采芹几乎是她身边的包打听。她倚重采芹,许多事情都交由采芹去做。 等等。包打听?刘陵的细作?刘陵…… 石邑恍然:「怪道你能将刘陵翁主的过往打听得这么详细。」 刘据撇嘴:「你不会以为这单单只是因为她的身份能了解得详细吧?」 石邑:??? 莫非不是? 「那是刘陵故意放出来的消息,也是故意闹得满城皆知,更是故意传到皇家耳朵里。 「那些消息不一定全是假的,但一定不全是真的。譬如半真半假,或是七分真三分假。我朝有这么多诸侯,也有这么多翁主。但诸侯翁主能久居京师的有几个? 「刘陵在京是因为彼时得了太后的欢心,父皇觉得她能给太后逗趣,念在太后的份上默许了。 「后来太后薨逝,她已经在京数年,只要父皇不赶人,继续留着也无不可。但为防旁人指出这点,她得给自己找个理由。 「有那些过往在前,还有诸多纷纭猜测,不便回淮南是不是很合情合理?往后谁要再问她为何长期居京,不必她回答,旁人就能自己在这份『过往』中为她找到藉口。」 石邑恍然,唏嘘不已。 还真是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枉她从前还觉得刘陵杀夫有魄力,对这种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娶了皇家女却不知足不真心对待的人,杀了又如何?现在看来她杀夫是不是因为夫婿不忠还不一定呢。 还有采芹,从前自己何等看重她,结果她居然…… 等等! 石邑忽然一顿,好似勐地想到什么,神色大变,看向采芹的目光充满愤怒,又从愤怒转为凌厉:「你为什么怕阿弟恢復记忆。当时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和你有关!」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这反射弧长的,现在才反应过来啊。 石邑一个水杯砸过去,青铜的杯盏,采芹额上立时见了血。 「你说!阿弟出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石邑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就算她跟刘据经常不对盘互怼互掐,可再怎么闹总归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哪容他人暗害。 「你哑巴了。怎么地,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刘据按住她:「别激动,马车行驶途中不要在车厢内闹腾,小心翻车。其实她做了什么挺好猜的。 「你说我往常玩捉迷藏也会故意藏身在说好的范围之外。我确实有过,但我从没跑这么远,一般都在范围四周。而假山群,明显要走很长一段路。 「所以我总觉得不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的,其中必有缘由。譬如有人提议让我去,又譬如有人说知道哪里最好藏身带我走。 「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谁开口都听。所以这人定是我熟悉的,让我毫无防备的。而我熟悉的,除了父母亲人,就是自幼伺候我的,父皇母后身边的,以及……」 石邑已经明白,将他的话接过来:「以及大姐三姐以及我身边的。」 因为这些人虽然不是时刻伺候刘据,却也经常会陪刘据玩耍。采芹就是其中之一。 刘据托腮看着她:「只是我不明白,引我去做什么。」 石邑不解:「不是为了害你跟王夫人吗?」 刘据摇头,满脸疑惑。他觉得不是,但他想不到,猜不着。 采芹仍旧不开口。刘据耸肩:「罢了,你不说也无所谓,总归等抓到刘陵,自然会水落石出。」 采芹眼珠动了动,有光亮一闪而过。 刘据掀开车帘唿唤「表哥」,霍去病一直策马与车辆并行,对车内的事情自然全程听在耳里,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转头唤来后面的侍卫,接过一个荷包递给刘据。 刘据沖采芹晃了晃荷包:「你是不是在等这个?」 他伸手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铜钱并没什么不同,与寻常铜钱一样,区别在于铜钱上用利刃划了到刻痕。 这东西一拿出来,采芹神色微微变了变,连唿吸都停滞了片刻。 刘据将其摆在小案几上,紧接着又掏出一枚,再掏出一枚…… 十一枚排成一行,整整齐齐。 石邑不明所以,采芹惊慌无比,连唿吸都开始颤抖。 刘据轻笑:「你以为一直不开口,就可以为你家主子争取时间逃走吗?你倒是聪明,知道银柳所说之事十分严重,信上内容更为关键,等回宫再放绢鸟报信只怕已经来不及。 「你找不到理由拖延我们回宫的进程,更无法及时与外人联繫,就只能用这样的办法给予提醒,期望你们的人发现异常,察觉危险,迅速撤离。 「你猜我早就知道你有问题,为什么还答应阿姐,让你们跟着出宫?因为我有恃无恐啊。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盯着,被看得死死的。我怕什么。 「明知你是细作,父皇怎么会毫无布置,更何况还有随行的表哥呢。」 刘据举起大拇指朝向车外:「这可是如今风头正劲,炙手可热的冠军侯,匈奴王帐都可来去自如。 「你居然觉得自己有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还能成功?是你傻还是觉得我表哥傻?谁给你的自信?」 车外的霍去病:…… 最后一丝希望没了,所有消息渠道都被堵死,采芹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第55页 「采芹,你跟了阿姐这么多年,平日也经常同我玩,我其实……」刘据万分感慨,「我其实很不愿意是你。 「你知道银柳状告之时,我为什么全程没让你迴避吗?即便我之前不清楚银柳要说什么,可在她说到一半后不会仍旧还毫无察觉。 「阿姐心思单纯,若要找个藉口将她支出去也是可以的。她出去了,你必然要跟着出去。趁你出去之时,我们就可以顺势将你看押,你甚至不会有一路偷丢铜钱的机会。 「但我没这么做,也没让表哥这么做,你觉得为何?」 采芹顿住,疑惑抬头:「为何?」 「因为我想看看你还有没有良心,有没有底线。你的主子为了抓雷被不惜屠戮整个村子。即便村子不大,没有上百口,也有几十口。一夜之间,全都没了。 「她们做错了什么,又碍着你们什么?只因为她们曾经救了雷被,你们为了试探雷被是否还在山里,也为了发泄对她们救人而坏了你们大事的怒气,就屠戮殆尽。 「你不觉得过于残忍了吗?」 采芹神色怔怔,眸中闪过一丝挣扎,转瞬又泯灭消散。 刘据继续:「我想知道,你在听闻这些事情后,会不会有所触动,会不会升起波澜,会不会产生动摇。 「我一直在等。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你满心只想着事情暴露,要赶紧给你的好主子报信,让主子快点跑。」 采芹抬头询问:「如果婢子有触动有波澜有动摇,殿下就会放过婢子吗?」 刘据一愣,随即摇头:「不会。」 采芹发出一声嗤笑:「那知道又有何用,多此一举罢了。」 刘据呆了呆,神色黯然。他只是……只是……刘据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等心里,似乎确实多此一举了。 采芹又道:「婢子既奉了主,就该忠诚到底。婢子是,从小与妹妹行乞为生。殿下这般身份,是不会懂乞儿想要活下去有多艰难的。 「温饱之事已经让我们足够困苦,还需时刻警惕与防范外界的险恶之心。 「那时婢子每天都在想,今天能不能吃个三四分饱,能不能护住自己,护住妹妹。原本有个老乞丐怜悯似我们这般的小乞儿,总会援手几分。日子虽难,倒还勉强能活下去。 「可后来老乞丐死了,我们……」 采芹闭上眼,不太想要回忆这段悲苦的过往,她深吸一口气:「幸好我们遇到了翁主,被翁主带回去,悉心培养。 「翁主对我们有大恩。我们穷尽一生都会供翁主驱使、为翁主效力。翁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婢子不会有,也不能有。」 刘据倍感惊讶:「你还有个妹妹?」 「是。」 「你妹妹在淮南还是长安?」 采芹摇头:「不知。我与妹妹分开学习,培养的方向不同。婢子并不知她如今被派往何处,做些什么,也或许还没有被派出去。」 刘据蹙眉,霍去病本来只是静静听着,此刻却哗一下掀开帘子,表情严肃:「你学的是怎么当细作,你妹妹呢?」 采芹仍旧摇头:「不知。」 刘据眉头蹙得更紧了。霍去病也十分不悦。 「不论你们信不信。婢子是真的不知道。我们姐妹被分开培养,鲜少有会面的机会。除非我们学得好,或是立了功,才会给予奖励,安排我们见一面,相处半日。 「但全程会有人跟着。具体学习内容是不允许透露的。翁主说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亲人也一样。 「更何况婢子入宫多年,已经许久不见妹妹了。只得到了几次她的书信,她说现在过得很好,吃穿用度都很精良,让我不用担心。再多就没了。」 采芹语气淡淡,说起来好似寻常,如谈论旁人一般,并没有什么怨怼,也无愤恨。 她很清楚翁主培养她们有目的。可若不是翁主,她跟妹妹早就死了。翁主是她们的恩人,能多活这些年是她赚的。唯独提起妹妹时,她眼睛里有光,声调也会不自觉柔软两分。 刘据啧了一声:「就凭书信?你怎么知道书信一定是你妹妹写的,你怎么确定你妹妹还活着?」 这个可能采芹不是没想过,但她不愿意去想。书信字迹是妹妹的,每次随书信附带的还有一份信物。她不会不认得妹妹的东西。 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妹妹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的情况下,她只能相信也更愿意相信妹妹还活着。 可当刘据将这种可能直接说出来嘆在她面前,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随即闭上眼睛,偏过脸将自己团在角落,不看不听不言。 ——这是装鸵鸟呢,觉得不去想就不存在,还是深信刘陵不会骗她? ——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候,是刘陵宛如天神降临拯救了她,给予她相对安宁的生活,让她不用每天在火海沉浮。她对刘陵会有一种类似雏鸟情节的东西。 ——尤其虽然不知道她几岁跟的刘陵,但不管几岁,在此之前她是乞儿,活着都成问题,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也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她真正得到「教育」是在跟了刘陵之后。 ——她所有的「认知」都是刘陵给予的。刘陵自然会把她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最关键的是,刘陵对她不仅仅是洗脑跟pua,还握着妹妹这个血脉牵制。 第56页 ——话说你们不觉得很震惊吗?采芹这个细作藏的这么深,我们都以为是路人甲,结果被刘据抓了出来。再回想下刘据察觉细作的过程,以及之前破案时抽丝剥茧的能力。这小孩聪明得是不是有点逆天了? ——有些人不要自己不聪明就觉得别人也不可能这么聪明。你要明白世界的参差。 ——楼上醒醒,世界是有参差。可你随便一个架空剧搞天才神童人设就算了。这是歷史剧!你起码尊重一下歷史吧,至少改编得别太离谱。虽然史书上没说刘据不聪明,但也没说过刘据聪明成这样啊。 ——歷史剧魔改的还少吗? 这话一出,弹幕一片静默,转而是一连串的+1。 弹幕外,刘据有点懵。歷史改编剧?史书上? 前一个词不太确定,但后一个词弹幕似乎之前就有提到过,可他一直被弹幕极度离谱的内容震惊着,导致并没有很在意其余字眼了。 如今想想,弹幕似乎还提过古人? 古人,史书,歷史改编剧…… 刘据陷入沉思,五官不自觉皱起。 霍去病误解他的状态,以为他这副模样是因为采芹,笑着拍拍他的头:「算了吧。她不会说了,也不是一定要她开口。回宫禀明陛下便是。」 刘据:……嗯,行吧。 几人回宫,石邑随别的侍女回去,采芹交由专人看管,刘据与霍去病直奔宣室殿。 没多久,密信就摆在刘彻面前,而此时他案上还放着两卷淮南密探刚送上来的竹简。 「衡山王刘赐。」 刘彻神色冷凝,刘赐与淮南王刘安为亲兄弟。亲到连谋反都一起。呵。刘彻眸中寒光一闪而过,心中冷嘲:甚好,地盘挨着,一起解决也便利。 他嘴角勾起:「证据齐全,可以收网了。」 一听收网二字,霍去病眼前一亮:「臣请缨。」 「你去?」刘彻蹙眉。 「是,让臣去吧。陛下放心,臣一定妥善行事,不会让她在城内闹出大动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在暗,刘陵在明。不但实力悬殊,还抢占先机,若仍旧让刘陵闹出动静,扰乱京师,那就是他们无能。 刘彻摇头摆手:「区区一个淮南翁主,还是在天子脚下,何须朕的冠军侯动手,太抬举她了。」 「总归长安也无匈奴可打,就当是拿她练练手。」霍去病不以为然,目光扫向一边静听一边舒适喝果汁的刘据,「臣这阵子都闲得只能帮你带孩子了,你还不让臣活动活动。」 刘彻:…… 刘据:??? 你礼貌吗?什么意思呢,合着跟我在一块委屈你了是吧。 自从大军回京到现在,我也就让你带我跑了两回马,去了一次昇平楼,查了一回案子吧。那不是因为你闲着也是闲着吗? 咱们好歹也是亲人,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表哥表弟计较那么多作甚,还是不是我最最亲爱的表哥了。 亏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崇拜你,就这?就这! 终究是我错付了! 第24章 翁主府。 在经歷了一段时间的冷清之后, 见陛下没有要重惩淮南,甚至迁怒刘陵的意思,众人的忌讳缓缓消减。 如今的翁主府虽还未恢復往日的热闹, 却已慢慢有了宾客往来。府里人的紧张情绪也退却不少,不再那么提心弔胆, 精神紧绷。 「翁主……」侍女从外头进来, 刚开了口, 眼见刘陵站在窗前, 神色怔怔似沉思状,恐惊了她思考,立马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静静立在一旁等候。 不想刘陵已经看到她,转头询问:「何事?」 侍女这才回答:「安陵邑那边传来消息, 一切已经就绪, 询问翁主事情可还按计划进行?」 安陵邑与长陵邑比邻,位于长陵邑西侧。与长陵邑不同。若说长陵邑多贵族,那么安陵邑居住最多的就是倡优乐人, 尤善啁戏, 甚至因此有女啁陵之称。 刘陵在安陵邑培养了几个人, 琢磨着送入宫去。 以前王夫人在宫中势头不显, 与她关系颇好,也愿意同她谈天说地。 如今后宫除了卫皇后,王夫人算众妃里的头一份,还有皇嗣傍身, 小心思越来越多, 虽仍可用,但已不大好使了。 刘陵早就准备着后手, 以图取而代之,成为她在宫中最得利的助力。毕竟探子多为卑贱宫婢,哪有后妃便利。 侍女说的「计划」便是这个。 此事进行得隐秘,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说淮南,便是她这翁主府里,了解的也唯有一二心腹。 到底是要成为刘彻枕边人的,她的身份得经得起查,所以刘陵做得很谨慎。 那边也没负她所望,培养的人里有一个,不论容貌歌喉还是舞姿身段都极为出挑,若能入宫,必能引得刘彻心花怒放。 按照计划,帮她安排个与她们无关的身世,一切就绪就能行动。可现在…… 刘陵想了想:「暂且缓缓吧。」 「诺。」 但见刘陵仍旧愁眉不展,侍女问道:「翁主刚刚在想什么?可是有何担忧?」 刘陵没答,喃喃道:「今日朝会应该结束了吧?」 「是,结束了。中尉殷宏已经回京,上报前往淮南审问情况,与此前传书基本吻合。 「瞧陛下的态度,应当是已经认可了这个结果,并愿意接受王上自请削减封地的提议,只是对封地的多少还未完全定下,想来最多明日就会颁布诏令。」 第57页 诏令一下,这事便算彻底落幕,悬在她们心口的大石也能落地了。 侍女神色略松,刘陵却截然相反。 侍女疑惑:「翁主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吗?」 哪里有问题?刘陵说不上来,只道:「太顺利了。」 侍女被这回答弄得有点懵:「顺利不好吗?」 她想了想:「雷被不过一介门下剑客,怎能与太子相比。便是太子有意报復又如何?还能真因此事打杀了太子不成,最多不过惩诫一二。 「即便是有『阻挠天子诏令执行者死罪弃市』一条,但谁都知这律令是对旁人的,对诸侯能否执行得看具体情况。而雷被伤及太子在前,太子所作所为就算有公报私仇之嫌,也能辩驳一二。 「再退一步说,陛下藉机发挥,真用这条定了太子死罪又如何?虽对淮南有所打击,但于王上而言,太子并非唯一子嗣。淮南自有传承者。这个结果对陛下来说,意义不大。 「莫非陛下还能拿这点治王上死罪,令淮南国除吗?」 刘陵摇头:「他办不到。此事关键在刘迁,几乎什么都是他出面,父王虽在幕后,却未曾插手,咬死自己只是教子不严外加失察就行。 「陛下可藉此派人训斥,降下惩处都不为过,但若因此赐父王死罪,削藩淮南,那就做得太明显了。岂非直白昭告天下,他就是容不得诸侯? 「推恩令颁布至今可还没几年呢,再出这种事,让其余诸侯怎么想?必定会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害怕自己稍有不慎被抓住点小辫子,就能叫陛下大做文章,藩国不在,性命不保。毕竟谁敢说自己没有犯半点错呢。 「诸侯王本就心思各异,不说那些本就有想法的。这般一来,就是那些老实安分的,为求自保也未必不会有动作。倘若众人联合起来,恐再现『七国之乱』。 「陛下绝不会愿意看到这番景象。不然你当他为何会採用推恩令这等举措。明面上打着施恩的幌子,实则一步步削弱诸侯势力。温水煮青蛙罢了。」 这点她们讨论过,刘陵心中清楚,才敢行此险招。 侍女嘆道:「既然不可能,那么陛下能做的就是借这个机会削减淮南封地,辖制淮南势力。这怎么看都比赐死一个太子,让淮南再换一个来得强。 「所以翁主让王上亲迎中尉入城,好生招待,处处供着捧着,又叮嘱王上上书请罪,自愿奉上封地以赎太子之过,也算正中天子下怀。 「淮南姿态放得这么低,更何况五县之地不少了。陛下总不好再大肆惩处。 「若他想顺水推舟,五县全都收了,这五县也是我们精挑细选,没有什么重要物资,对淮南影响不大。只需淮南核心犹在,就仍有可为。 「若他想摆一摆仁慈宽厚之态,做样子给天下诸侯们看,那么这五县便不会全收,大概会略为斥责几句,拿个二三县了事。 「不论哪种结果,我们都能接受。这不是翁主早就看透猜透的吗?每一步都是按照翁主的设计在走啊,何处不对?」 刘陵蹙眉:「就因为每一步都走在我的设计上才让我觉得太顺利了,这其中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情况,我们设想的补救措施一个都没用上。」 她转头,目光望向未央宫:「你说咱们这位陛下有这么好算计吗?」 侍女愣住。 刘陵揉着太阳穴,可问题在哪呢?她觉得不对劲,但想来想去,捋了一遍又一遍,又好似哪里都没有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再问:「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没有,风平浪静。一个时辰前,未央宫上空还放过燕子绢鸟。应该是采芹借着陪石邑公主玩放出来的。」 这是采芹惯用的技俩。侍女并不觉得奇怪。 刘陵却顿了片刻:「不是说石邑今日同大殿下一起出宫了吗?」 「是出宫了,但已经回来。属下看到他们回宫的马车,特意去打听了一下。说是因柏山改良了木鸟,还做出了会在水里游的木鱼和自己会走的小木船。 「殿下特意去瞧,拿到手又嫌公输家地方小,没有池子也无湖,只能在木桶里耍,不尽兴,便迫不及待拿回宫来试了。」 刘陵眸光闪动,心中狐疑:「这一来一回也就一个多时辰。」 侍女算了算:「确实是。」 刘陵抿唇,神色微变:「大殿下是个爱玩的,都出宫了,怎会不顺道去昇平楼? 「便是今日没有赛事,也可去旁的地方耍,再不济也该让冠军侯带他跑马,他最爱这个。怎么都不至于匆匆出宫匆匆又回去。」 侍女蹙眉思量:「许是柏山做的小玩意太精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确实有可能,也说得通,但是…… 刘陵勐然一震:「不对。若只是因为柏山的小玩意,让柏山送进宫即可,何需他亲自出来一趟?除非这中间还有别的事。」 侍女神色肃起:「属下这就去查。」 「不。只怕来不及了。」 侍女不解:「翁主?」 刘陵心如擂鼓:「既然中间有事,你可曾想过是什么事?何等事能让大殿下如此匆忙? 「采芹就跟随在侧,从长陵邑回宫,这段路不短,她若有心,总有办法告诉我们。 「但这么明显的异常,她没有半点警示,还在进宫后放燕子绢鸟,报告一切正常,这合理吗?」 第58页 侍女面色大变,语中不自觉带着颤音:「或……或许确实有事,但这事同我们无关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刘陵本就不安,觉得事情过分顺利。 所以与其相信刘据此举与她们无关,她更觉得刘据是发现了什么,或者是跟在他身边的霍去病发现了什么,还是极为要命的东西。 而绢鸟也不是采芹放的,甚至采芹可能已经暴露。 刘陵一颗心狂跳不止,她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便做下决定,吩咐道:「传信淮南,立即起兵。召集京中所有人手,随我走。若真如我所想……那……」 她咬牙:「只能赌一把,直接反了!」 侍女心头大骇,却又十分顾虑:「翁主!若不是呢?翁主之前不是说……」 话没说完已被刘陵打断,刘陵眸光如冰:「咱们这位陛下可不简单,我还没有自负到觉得能将他全部的思想言行算计在内。 「之前不愿意动手是因为我们还有退路,还有其他方法可供我循序渐进,如今生死大劫,除了反,我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侍女额头大汗淋漓:「就我们这些人,只怕……」 「谁说就我们?」 刘陵勾唇,他们不是喜欢她吗?既然喜欢,为她反一反又如何。她刘陵若无退路,别人也休想有。上了她的船还想下?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她冷哼一声:「我们去找张次公。」 张次公,曾随卫青大将军抗击匈奴,凭功封岸头侯。太后在世时曾领职护卫长乐宫,太后薨逝后,转调接掌北军。 长安禁卫军分南北。 南军驻扎在未央、长乐城垣之下,护卫两宫。 而宫墙范围以外,皆归北军所管。 ******** 岸头侯府。 张次公看着刘陵,满脸震惊,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让我携北军和你一起造反,你是不是疯了!」 他承认刘陵很会撩人,举手投足皆是风情;更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刘陵,愿意在许多事情上为她做出让步,讨她开心,但这「许多事情」绝不包括谋反。 「我没疯。」刘陵笑意盈盈看着他,「你很清楚我不是疯子。我告诉过你,不是谁都能做我刘陵的男人,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步步走近,嘴巴贴近他耳边:「你不是说愿意为我去死吗?若此事成功,往后你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你不想吗?」 「你……你……」张次公下意识将她退出去,神色骇然。 什么鬼的为她去死,不过是男人柔情蜜意时哄人的话而已,这也能信。再说那可是造反,有几成机率能成功,他疯了才会去干。 张次公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就出去,今日这话我只当没听过。」 对于他这番表现,刘陵并不意外。男人嘛,就是如此。 她哈哈大笑:「张次公啊张次公,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岸头侯还做得下去吧?若我出事,你能活?你猜陛下若知道你与我早就勾结在一起,会怎么想?」 张次公厉声打断:「什么勾结在一起,我跟淮南可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淮南的谋算我毫不知情,我不过是……不过是同你……同你……」 「同我什么?」刘陵巧笑嫣然,「我可是淮南翁主,你跟我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竟还妄想陛下觉得你同淮南无关? 「况且,我今日可是堂堂正正从你张府大门进来的。临起事前我还要来见你。无关,你觉得陛下信不信?」 张次公脸色惨白,他不自觉后退两步:「你故意的。我们从前明明没有这么光明正大接触过,我们一直瞒得很好。你说不愿意被人品头论足,你说这样更刺激……」 刘陵嗤笑:「是我觉得刺激,还是你觉得刺激?」 张次公哑然。 从前他确实觉得刺激。家花哪有野花香,尤其这朵野花非但足够美丽动人,还是一国翁主,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傲气却甘愿屈从于自己,极大地满足了他男人的虚荣心。 敢问这怎能不刺激。简直每次都刺激得他想要升天。 他哪能想到,这竟是一朵食人花,等她玩够了,就会将他吃干抹净、活吞入腹,让他真正「升天」。待他察觉不对想要抽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若早知道……早知道…… 可惜世上难买早知道啊。 刘陵瞥他一眼,继续道:「你在想怎么跟陛下解释今日我的出现?别白费工夫了,你以为我手里没有半分证据吗? 「这些年你给我送的礼物、写的信、为我做的所有,我可都一一记录保存着呢。保存得好好的。你看,我对你多重视。」 神他妈的重视。若在两人温存之时,张次公或许会因这些话而开心,可如今他只觉得大难临头,毛骨悚然。 张次公闭上眼:「我想办法送你出京。」 刘陵摇头没说话。 她很清楚,刘彻已经察觉,除非京师大乱,否则她绝无机会逃脱。 尤其她不愿灰熘熘地逃,最起码在逃之前,她得大干一场,给敌人能添多赌就添多赌。 若她失败,更需如此,能带走几个算几个,多多益善。黄泉路上全是她的陪葬队伍,声势浩大,才不枉她一国翁主的阵仗。 死,她也要轰轰烈烈。 好悬张次公听不到她的心声,不然高低得跳起来骂一句「干你娘」,这种事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吗!疯子,疯子,怎能癫狂至此! 第59页 然而即便不知她心中所想,张次公也被她这态度气得咬牙切齿。 此路不通,只能另想他法。他心思百转,绞尽脑汁想破局之法,目光在刘陵身上转悠,透着冷冽的光。 刘陵早就猜到了他的谋算,气定神闲:「即便你现在动手将我交上去也迟了,我大可以说是事迹败露后,你后悔了,为求自保想借捉拿我来狡词脱罪。 「再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手里握着的东西也已经足以让你万劫不復。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一语道破,狠狠拿捏,胸有成竹。堵死了张次公唯一的退路。 张次公不敢试,他很清楚刘陵的为人。对方这么说,便绝对有把握将他置之死地,一波带走,甚至令张府满门覆灭。 他无可奈何,只能气得肝疼。 刘陵却巧笑嫣然:「反吧,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你的。你难道想束手就擒,被陛下治罪?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手软之辈。你应当知道那会是什么下场。」 张次公怒而暴起:「下场?难道谋反的下场就能好!」 「就算不反,又能差多少!张次公,你是想赌陛下会不会对你额外仁慈开恩吗?」 张次公身形晃了晃。 不,不会。 做了多年臣子,怎会不知刘彻是个怎样的君主。 他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凭他与刘陵保持了这么久的不正当关系,凭他有意无意吐露的许多信息,凭他帮刘陵做的许多事,他早就在刘陵这汪泥潭里越沉越深,洗不清了。 陛下凭什么对他开恩,又怎会对他开恩! 刘陵眼珠一转:「既然如此,不妨拼一把。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虽是北军统领,可北军却也不是你说什么都会听。至少谋反,大多数人是不肯干的。 「可若我们使点手段,打着救驾的名义呢?只需让南北军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待趁乱出京,与淮南会合,再杀回来就是。」 杀回来? 张次公蹙眉:「你们还有别的布置?」 若没有,岂是能轻易杀回来的。 刘陵眼睛微眯:「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知道,父王年事已高,便是登位也坐不了几年。 「刘迁就是一瘫烂泥。你不会以为我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继承皇位,为他人做嫁衣裳吧?」 张次公瞳孔大震:「你……你是想……」 刘陵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她瞧了眼张次公,将声音放柔了些许:「我知谋反之事不好办,但左右都是死,为何不搏呢? 「搏,或许是九死一生;但不搏却是十死无生。这么看来,自然还是选九死一生比较好,不是吗?」 张次公眸光闪烁,惊疑不定。 刘陵却没有给他太多权衡利弊,思量周全的机会,潇洒转身,「言尽于此,总归不管你动不动,我都会动。 「你放心,我若落网,我们之间所有,一五一十我必定交待得清清楚楚,彻彻底底。你且看看,自己不搏会是什么结果。」 鼻间冷哼,迈步向前。 放个屁的心,这更不能放心了! 「你……你站住!」张次公神色大变,慌忙拉住她。 刘陵勾唇:「怎么,想通了?」 张次公张着嘴,一个好字卡在喉头,将出未出,内心挣扎万分,最终顾虑着毫无退路的局面,终是一咬牙,眼见就要答应下来,话甚至已经到了嘴边,发出了半个音节。 一只羽箭突然破空而来,射穿窗纸,擦着二人髮丝而过,正中身后木墙,箭矢全部没入其中。 门外,厮杀之声渐起。 张次公刘陵神色同时变幻,浑身警戒,一边防备敌袭一边上前打开房门。 院中是一片混乱之景。她带来的人以及张次公的人手与朝廷兵马打成一团,而战局正中,冠军侯霍去病一人一枪伫立其间。 他嘴唇勾起:「猜到翁主身后必有军中之人,不想竟是张将军。」 一句话几乎等同直接定了张次公的罪。张次公身形下意识晃荡了一下,神色瞬间煞白。 霍去病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刘陵:「翁主警觉,反应很快,我若晚来一步,只怕你们已经在长安闹出乱子了,到时我可没法跟陛下交待。」 「晚来一步?」刘陵对这话不以为然,轻轻瞄了张次公一眼,轻嗤道,「冠军侯难道不是跟着我来的,就为了看看与我勾结的军中人是谁?」 霍去病眉眼飞扬,笑而不语。 刘陵便知自己猜对了,原是她早就入了套。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了,直接战吧。她抽出长剑,跃身而上。 霍去病长枪迎上,兵刃相接,在空中迸溅出火花来。 只一招,刘陵已觉虎口生疼,而霍去病亦知对面非是花拳绣腿,但不足为据。两人再战,前头几招还好,到得七八招上,刘陵便有些吃力。 她沖张次公大呵:「蠢货,还不来帮忙,你是想站着等死吗!」 对上霍去病,她毫无胜算,可束手就擒不是她的风格。 霍去病听到这话,眼睛都没抬,一边长枪横档,将刘陵击退数步,一边用脚尖挑起地上被杀之人掉落的兵器,单手接住,立时扔出。 刀刃直朝张次公而去,张次公大骇,勐然惊醒,侧身躲过,好似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回屋取了兵器加入战局。 第60页 一样是长枪,对战霍去病的长枪,比刘陵手中重剑要有利得多。 尤其刘陵即便身手不错,也是相对其他非军中人士而言,与几度在战场与匈奴这等强敌厮杀过的将领对比,自是比不得的。 张次公一来,刘陵顿觉卸了大半压力。 她闪身退到外围,将战局中心交给张次公,而自己则负责见缝插针,力求让霍去病防不胜防,疲于应付。 张次公也没有让她失望,即便是被逼出手,也拿出了自己的实力,两人配合,一时也算与霍去病打了个敌我难分。 可很快刘陵便发现,所谓的敌我难分,于她们而言是拼尽全力,于霍去病而言却是游刃有余。他未出全力。 刘陵很是惊讶,对冠军侯之名也有了更深的认知。 更明白再这般下去,她们撑不了多久。 刘陵当机立断,对空高喊:「雷被,还不出来!」 无人应答。 刘陵冷哼:「我知道你跟着我。你再不出手,我就要死了。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我死而袖手旁观吗? 「雷被,对淮南实情隐而不报,甚至手握淮南密信藏而不交,此罪与谋反有什么区别?」 是的,这两项已等同谋反,一律按谋反论处。 「雷被,从你答应帮我隐瞒淮南秘密之时,你就已经是我的同谋了。不,更准确地说,从你帮我设局杀夫,或是更早一点,自投身淮南门下之日起,你就与淮南一体了。 「当初被刘迁追杀,面圣时全盘托出是你唯一的机会,可你已经错失了。如今就算不出手,结局也一样。雷被,你还有什么好犹豫!」 与张次公一样,雷被亦无退路可言。 话音落,雷被自墙头飞入,长剑直奔霍去病后脑。 霍去病当下腾空跃起,压下张次公与刘陵的兵刃,长枪横扫将二人逼退丈余,然后一记利落的回马枪,锵,与雷被长剑相撞,火花四射。 赵破奴自院外杀进来:「末将来助你!」 「不必。刘陵召集人手需要时间,看在场的数目,只怕她们还有些人没到。 「这边厮杀动静很大,她在京中的钉子只需听到动静,不论是否接到召唤,必然会赶来查看,支援主子。 「看好宅子,只许进不许出。但凡来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霍去病勾唇看向三人:「至于他们,我应付得了。正好领略一下淮南第一剑客的本事。」 赵破奴领命。 刘陵脸色微变。怪道刚才游刃有余却不用全力,合着是想用她来引出所有人。 不过不重要了。她本就是集结全部力量做的最后一击。所以无所谓,战便是。 三人同时出手,三个方向进行夹击。 霍去病迅速挥动长枪,将之以自己为中心舞成圆环,三面攻敌,一个不落。 至此,一对三,各自使出浑身本领,战况激烈。 霍去病并不急着进攻,多以防守为主。并非局势逼迫,使其捉襟见肘找不到进攻的机会,而是他在观察。 临时组成的三人联盟并不牢靠,彼此实力差距颇大,且没有经受过训练,毫无阵型可言,尤其薄弱点十分明显,那就是刘陵。 因而霍去病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破绽。 他不慌不忙,防守同时借力打力,运转长枪让刘陵挨了好几棍。不算太重,却也很不好受。 身上带伤,又在死战之时,精力体力会急速下降,尤其刘陵虽然认真学过武,但平日练习不够,又缺乏实战经验,很快便力有不逮。 霍去病瞅准时机,长枪往前拂开雷被,又顺势带动张次公的方向偏移,自己借力踩着他的长枪跃到另一边,张次公的枪尖瞬间从对准霍去病变成对准刘陵。 二人皆是大惊,就在这慌乱的一瞬,霍去病将手中长枪甩出,快步向前跑。 横杆直击刘陵胸前,刘陵被击出丈余,倒地吐出一口血,再爬不起来。 而霍去病已经三两步奔过来,长枪还没落地已被他牢牢接在手中,他当下长枪撑地,一个撑杆跳,整个人腾空,一个漂亮的迴旋踢直击张次公面门。 张次公横枪抵挡,却被霍去病一脚踢飞,又一脚整个人踹翻在地。 此时雷被的长剑已经从后袭来,霍去病早就料到这一步,再次将长枪作为支点,撑杆跳起,险险避开这一杀招,跃出战局。 待雷被回身再攻,霍去病率先出手,借枪比剑要长的优势,直击其腕脉。 手腕击中,雷被吃痛,手中长剑瞬间一松。 霍去病趁势而上,长枪挑飞长剑,枪头倒转,一记横扫,将雷被扫落在地。 而那挑飞的长剑也同时刺入另一边刚从地上爬起来支援的张次公的左肩,将其再一次定在地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对三,前后不超过一刻钟,战局结束。 刘陵三人面如死灰。 霍去病歪头,看着她轻笑:「虽非花拳绣腿,但区别也不大。」 又看向雷被:「不愧淮南第一剑客之称。剑术不错,可惜没经过战场血腥厮杀,杀气不够。部分招式尚可,部分招式浮于表面了些。」 再看向张次公,这回没急着说话,而是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兵器,蹙眉道:「同样是长枪,兵器相同,亦都出自军中兵械,但张将军显然并没有完全领略到此枪的精髓。」 第61页 刘陵&雷被&张次公:……奶奶的,你赢就赢,怎么还带点评的呢! 偏偏霍去病的表情十分认真,好像他不是在故意炫耀,也不是在故意羞辱,而是真真正正站在客观角度给出的指点与评价。 三人:……更屈辱,肝更疼了。 赵破奴抓完所有余孽,领着人马上前将三人缉拿,眼见霍去病收回长枪,神色略有些失望与遗憾,疑惑询问:「怎么了?」 霍去病将手中红缨枪转了一圈,嘆气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不得劲,太不尽兴了,还是打匈奴比较痛快。」 赵破奴:…… 刘陵仨:……合着还是我们的错咯,是我们没让你尽兴呗。 求求你,闭嘴吧,请做个人! 第25章 宣室殿。 霍去病前去抓捕刘陵, 刘据并没有离开,赖在这里,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刘彻心知肚明却没有拆穿, 让人搬了张小案几放在身侧。自己埋头处理政务,令刘据在旁边读书练字。 刘据并不安分, 大大的眼珠子不断转悠, 时不时往刘彻案牍上瞄, 试图看清竹简上的内容。对于淮南的密谋以及刘陵的计划, 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他可太好奇了。 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哎。略显失望。 刘彻将他的小动作全部收入眼底,头都没抬,只淡淡说了句:「专心。」 刘据心尖下意识颤了颤,立时收回视线, 认真练字, 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又作又怂,不外如是。 刘彻眸中笑意一闪而过。 待刘据练了一篇字,他接过来检查, 将其中写得不太好的用硃笔圈出来, 又顺势考教了一番, 满意点头:「进度不错, 看来最近虽忙忙碌碌,但课业没落下,倒是比从前学得还快一些。」 刘据扁嘴,小声嘀咕:「我忙忙碌碌是因为谁呢, 谁扔给我一大堆案卷!」 刘彻轻笑出声, 想到他对侍女说的话,不是不喜欢, 而是不愿意在喜欢的前面加了太多限定与强制。他此举本意在试探,如今试探的结果有了,倒也没必要太为难孩子。 刘彻开口:「淮南一案不能只靠廷尉张汤一人,正监与左监右监皆是其属下要员,都得忙起来。 「这阵子的案卷通读便罢了。待此事了结,你若有兴趣,可自行与左监商议时间,或者直接找张汤也行。」 自行商议,就是不强按头了,随他心意来。 刘据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直唿:「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眉眼微挑,带了几分戏嚯:「这会儿叫千秋万岁,那若是朕仍让左监每日去寻你,是不是就不千秋万岁了?」 这是一道送命题,答案显而易见。 刘据机灵着呢,没有丝毫犹豫,立时表示:「没有没有。父皇是大汉天子,千秋万岁是应该的。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我明白的。左监官品不低,职责众多,父皇仍派他来同我讲解刑狱案卷,是看重我培养我。 「这是父皇疼爱我的表现。我怎么会因为牺牲了自己一点点玩乐的时间就不满。我是那么不知好歹没良心的人嘛!总之不管怎样,我都希望父皇千秋万岁!」 刘彻点头:「既然你都明白,不如让左监照旧?」 刘据:……笑容消失。 抖机灵抖过头了。 「父……父皇,那个……」刘据眼珠乱转,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天子金口玉言,不好朝令夕改的。父皇刚刚才说让我们自行商议时间呢,转口又说照旧,岂非出尔反尔? 「那个,我不是说父皇出尔反尔,我……我就是担心这会对父皇的声誉有影响。要不还是让我跟左监商议吧。」 刘彻轻呵一声,忍俊不禁:「依你便是。」 刘据大是松了口气,转而顿住,恍惚反应过来。 淦,合着是在逗他玩呢。差点急死他了。 啊啊啊,大人果然好讨厌,就会欺负小孩子。 气唿唿! 就在此时,内侍来报,冠军侯押了淮南翁主前来復命。 刘据的气闷瞬间一扫而光,双眼亮起来。来了来了,终于来了,不枉他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 一转头就对上刘彻的视线,眼见刘彻就要开口,刘据率先抱住他的胳膊:「父皇不能赶我走。你不让我同表哥一起去抓人就算了,不能连后续都不让我知道吧。 「反正淮南谋反很快会昭告天下,刘陵的谋划也迟早要公之于众的。让我听听又不碍事。好歹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还立了大功呢。」 ——对对对,说得好。镜头不切霍去病去抓刘陵就算了,让我们听个后续应当应分吧。再没头没脑的一剪没我就真的出离愤怒了。 ——镜头只能跟着刘据真的无语死。所以只能刘据努力啊。赶紧的,撒娇卖萌耍赖,用尽一切手段留下来。我们要听后续! 撒娇卖萌耍赖? 刘据立时泪眼汪汪委屈巴巴:「父皇,当初我同王夫人会出事八成跟刘陵有关,我都差点死掉了,就想知道为什么,也不可以吗?」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刘据再接再厉,使劲摇刘彻手臂:「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父皇就答应我嘛。若真有不便让外人知的东西,我也不算外人啊。 「而且我嘴很紧的。父皇之前不让我在采芹面前漏出破绽,我不也做得很好嘛。父皇!」 眼巴巴地,眸中满是希冀。可刘彻仍旧不说话,目光深邃,喜怒不明。 第62页 刘据很是没辙,不想放弃又有顾虑,怕继续下去会触怒刘彻,毕竟刘彻发起火来贼吓人。他琢磨着不然算了,稍后打听也行。 见他有打退堂鼓的架势,弹幕急了。 ——别退。你怕什么,怕个鬼啊!现在这时期,卫子夫地位稳固又没失宠,卫青霍去病正鼎盛。再说你自己。刘彻登基十几年才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就算又生了个刘闳也妨碍不到你的地位。 ——对。这会儿刘据地位槓槓的。不说古代孩子夭折率高,刘闳才几个月还没养住呢。就算养住了,史书上也没见刘彻对刘闳有多喜爱啊。更何况王夫人拿什么跟卫家拼。 ——哈哈哈,没错。所以刘据你只管沖,只管作。不要怂!你爹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你现在在他心里位置很稳。所以就算你这会儿出去随便杀个人,信不信不管你杀的是谁,你爹都能给你找到一百个对方罪该万死的理由? 刘据:??? 他好像记得当初让父皇给他当大马骑的时候,弹幕还骂他是无知小儿,说他不知死活来着。怎么现在就变成随便杀个人都行了? 啧,弹幕后的妖魔鬼怪们,你们这言辞是不是先统一一下? 诶,不对。他为什么要考虑弹幕的言辞!什么鬼的随便杀了人。他又不是疯了,为什么要去杀人! 呸。 刘据撇嘴,却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次,抓紧了刘彻的胳膊,小声哀求:「父皇就容我这一回嘛,我肯定乖乖的,绝不给你添乱。」 那模样可怜得呦,陌生人瞧一眼都要心疼。 刘彻轻笑着拍拍他的头,转过身去。 刘据:……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逗他,又逗他,居然又逗他。这招用不烂是吧。 果然大人真的好讨厌。等他长大了,他要全部还回去。哼! 刘据鼻尖发出一声闷哼,双颊鼓鼓,郁闷难当。 好在霍去病已经押着刘陵进来,转移了他的注意。 刘陵此时双手反剪在身后,五花大绑,髮髻松乱,衣服褶皱破损,灰扑扑地满是尘土,脸色苍白,嘴角还有残留血迹。形容落魄,早已没了往日光鲜亮丽的模样。 但她气度依旧,神色怡然,不卑不亢,毫无半点阶下囚的姿态。 刘彻颇有几分意外:「翁主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刘陵坦然自若:「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选择了这条路,预想过自己会胜自然也预想过自己会败。 「窃国之局,我敢赌就当输得起。早有明悟,又怎会色变。更何况,输便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让我摇尾乞怜,绝无可能。」 语气淡然,傲气自显。 道理谁都懂,但并不是每个赌的人临到头时真能做到这般从容。 刘彻眉眼上挑,露出两分赞赏,他示意常侍:「审讯未开,罪责未定,翁主还是刘氏皇族,给翁主松绑看座。」 失败者都能有如此姿态,他作为胜利者,更该有气度。 殿中内侍侍卫皆在,身侧还有一个冠军侯,难道还怕她吗! 刘陵没有拒绝,坦然接受了,在坐下的那一刻微微松了口气。 她身上伤势不轻,早便觉得胸内疼痛翻滚,难受至极。但她没表现出来,强撑着不肯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过于狼狈。 刘彻已经低头看向手中的竹简,一行行人名点过去:「采芹,阿玉,林荷,兰桂……」 每一个都是宫中细作。再加上张次公雷被之流。 刘彻声音带着几分冷冽:「你这些年在长安可真是半点没闲着,能耐至此,倒是朕小看了你。」 「陛下谬赞了,终归不及陛下,不是吗?」刘陵抬头直视刘彻,「若我所料不错,采芹应该早就暴露了。 「陛下隐而不发,藉由她掌握了我们传送信息的方式以及宫中安插的所有细作。 「陛下一直在等,等淮南的消息。表面上你派了中尉殷宏前往,但他只是一个幌子。 「你用他把我以及淮南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让我们把一切精力与手段都放在监视他看管他应付他之上,自以为胜券在握,从而忽视了暗地里真正的危险。 「你早就另派了密探去彻查淮南,这个人或许还在殷宏之前动身。在淮南上下一心等着殷宏的时候,此人已经隐藏在淮南王都寿春城中。我猜是绣衣使的暗部统领。 「不,或许不只他。你既然早就知道淮南有异,便不会只派密探,应当还有至少一位将军在左近策应,以便淮南突变能立刻镇压,也是为了方便你一旦拿到证据能第一时间出手,杀淮南一个措手不及。」 刘彻点头:「翁主也可以猜猜此人是谁。」 「卫青是大将军,霍去病新封冠军侯,这二位炙手可热,风头过劲,派他们出京太引人瞩目。」 刘陵刚开了头,但听刘彻轻嗤:「区区淮南,还用不上朕的大将军与冠军侯。」 刘陵一噎,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李广程不识李息等皆为老将,亦不会让我忽视。」 这些人如果出京,她必会察觉。所以刘彻想迷惑她,谋定而后动,派的定是一个有作战经验,却又不够显眼,不那么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人。 刘陵蹙眉,将大汉将领的名字在心里全都捋了一遍,忽然顿住:「李沮,公孙敖。」 第63页 公孙敖能力一般,若非与卫青相交莫逆,一路有卫青提携,跟着卫青作战,未必能封侯。此人仰赖卫青之处过多,因而不大能入她的眼。 李沮确有几分本事,可前有李广程不识,后有卫青霍去病,中间还有公孙贺李息等。 大汉将领太多,他夹杂在里头,能力不差,却不够「奇才」;地位不低,却不够拔尖。哪哪都只能居中,不上不下,自然容易被忽视。 可即便是一般,即便是居中,这俩也非庸碌之辈,是正正经经打过匈奴,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厮杀过不知多少回的。 派他们领兵,携大军压阵,还在淮南毫无防备之下…… 刘陵心头一凉,仿佛已经看到了淮南的结局,她苦笑摇头:「陛下没有将我立时关押,而是让冠军侯抓我前来宣室殿,想必是还有不明之处需询问于我,想问什么,尽管问吧,刘陵知无不言。」 兵败被擒,结局已定,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所以在这方面刘陵很干脆。 刘彻看了眼竹简:「那就从你设局杀夫开始说吧。据密探查证,你那夫婿姓虞,在淮南颇有声望。 「问起当年之事,人人都说他贪花好色左拥右抱。可细问美妾都有谁,却一个都答不出来。所谓他流连花丛,美妾成群,以此辱你之说恐怕当不得真吧。」 刘陵点头:「陛下圣明。他还没那个胆子拿娇妾美婢来侮辱我。我设局杀他另有缘由。说起来他是个好人,对我也算不错,是我平生所见这么多男子里少有的温和性格,十分体贴。 「许多人看我看的是淮南翁主这个身份,他不同。他的眼睛很纯粹,让我觉得他看我只是因为我,与翁主的无关。我是喜欢过他的。真心喜欢。」 说到此,刘陵心绪复杂,神色怅惘。 虞郎是她此生难得曾经付出过真心的人,却已经永远成为曾经。 她缓了缓才接着说:「可惜他发现了淮南的秘密。他察觉淮南想反。他不贊同,几番劝说。劝说我,劝说父王。我也劝过他,劝他加入我们,辅佐我们,但他不答应。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陵握紧双拳。他为什么就不懂她呢。 如果她一直是少时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女也就算了,她最多是因刘迁才智平庸却能居淮南太子之位心有不忿。 可她不是,她在成长。慢慢长大后,她懂得更多,知道得更多。她知道了吕后,知道了窦太后;甚至后来随父王上京,还看到了馆陶与平阳。 她不甘自己一生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翁主,困守在淮南弹丸之地。 她想飞得更高更远。但虞郎与她正好相反,虞郎喜欢安逸,甘于平淡。这註定了她们越走越远。 刘陵闭上眼又睁开,双手拳头缓缓松懈:「淮南密谋的动作越来越大,虞郎越发焦急,言辞颇为激烈。 「父王说不能留此祸患。我若想上京,总需要理由。更何况京中有更多才俊供我挑选,虞郎成不了我的助力,我可以为淮南找个更大的助力。 刘彻瞭然:「所以你们设局杀了他,还污以好色之名。他出手不是因为狗急跳墙,而是察觉到了你们的谋算,被逼至绝境,为求自保。」 刘陵默认。 刘据简直惊呆了。弹幕比他更震惊。 ——卧槽,前夫哥巨冤。 ——知道淮南要谋反,没有第一时间告发,而是想着劝说。这说明前夫哥是真的喜欢刘陵,为她着想,想把她从悬崖的边缘拉回来。结果就因为自己心软被反杀,不但身死还背上污名。刘陵好狠! ——前夫哥堪比窦娥,娶了刘陵简直是倒八辈子血霉。 刘据点头,虽然不知道窦娥是谁,但其他话他听懂了,并表示十二万分的贊同。 刘陵这个女人没有心! 刘彻继续问:「当初据儿与王夫人出事也是你的手笔吧。朕想不出你这么做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原本的谋算并非如此,只是中间出了变故。」 刘陵并不避忌,直言不讳:「不错。彼时雷被叛逃的消息传来。他知道淮南太多事,若让他入京告发,淮南就完了,而在京中的我会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刘彻眸光一闪:「所以你要逃?」 「是。可我知道陛下在我身边藏了绣衣使。我想出京而不被发现,必须制造时机。按照我们原本的打算,是想令采芹将殿下引至偏僻处,将他迷晕带出宫。 「彼时王夫人尚未生产,即便侍医说八成是皇子也只是八成,再有女子生产多兇险,就算是皇子,也得顺利出生了才算。因而大殿下仍旧是陛下唯一子嗣。」 刘彻瞬间明白了原委:「据儿失踪,朕必会有大动作,调集一切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回据儿。此事定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绣衣使。 「你再让人带着据儿演一出调虎离山,将众人乃至绣衣使都引开。又有张次公这个统领北军的人助你,想出京就不难了。」 刘彻深吸一口气:「如何出的纰漏?」 「殿下警觉,见采芹带他走的方向逐渐转向偏僻心生疑惑,采芹恐他不配合,想提前迷晕他以防万一,故意落后几步。 「福宝太机灵了,采芹刚翻出沾了药水的帕子,它那狗鼻子就闻到了不对劲的味道,沖采芹扑过去,然后拼命叫嚷着带殿下往反方向跑。 「采芹去追,却发现前面王夫人与侍女经过,双方巧合地撞到一起,形势骤变,她便不敢现身了,只能偷偷离开,藉机给我送信。 第64页 「她已经做好了一旦暴露在被捕之前就自尽的准备,谁知殿下竟因为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采芹是我好不容易安插在公主身边,能打探到许多消息的探子。相反阿玉至今没能被宫中哪位贵人赏识,她的位子不那么重要。 「我只能先捨弃她,保全采芹,也保全我们所有人。」 刘彻脸色越听越难看,下意识抓住刘据的手。 刘据懵了一瞬,反应过来父皇是担心他,是在后怕,小小的双手反握回去,将刘彻的手掌牢牢包裹。 刘彻察觉他的动作,心缓缓回落,抚平情绪,继续道:「一个关键问题,你们要如何带据儿出宫。」 想带个大活人出宫不是容易的事,可问完,刘彻勐然想到什么,眼珠睁大:「严助!」 「没错,正是陛下身边的近侍严助。」 刘陵直接承认,刘彻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刘陵却半点不在意,接着说:「严助擅辞赋,陛下对他很是赏识,常令他撰文写赋。行动之前,我旁敲侧击让严助跟陛下求了个差事。」 这个差事是什么,刘彻再清楚不过。 宫中有石渠、天禄二阁,储存皇家藏书。书简众多,部分久远,维护不力,略有损毁。严助请旨整理藏书,修补损毁书籍。他应了。 因为工程量不小,严助有时会将部分书籍带回家修復,修復不来的,会另制新卷充实书阁。积攒的书过多的时候,他会借用箱笼与马车。 「我本是打算让采芹将大殿下弄到手,就交给严助,由他将大殿下藏身在箱笼之中,上面用书简掩盖。大殿下年幼人小,此举可行。 「当然这法子瞒不了多久。可一旦事成,宫中经手之人都会自尽。严助我也没打算让他活。只需这些人都死了,就能拖住你们调查的脚步,我们也就有了谋算下一步的时间。」 霍去病不解,他看向刘彻:「大殿下与王夫人同时出事,陛下派张汤主理,对当日出入宫廷之人,不曾调查吗?」 刘彻还未说话,刘陵已经代他回答:「怎会不查。可我这计划并没有提前同严助说,严助一无所知,而中间又出了纰漏导致计划失败,并没有走到这一步,你们自然什么也没查出来,因为什么都未发生。」 霍去病神色复杂:「你就如此肯定临时找上严助,严助会答应你们?他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算也不算。」 霍去病蹙眉,什么意思。 「他对我有意,但想成为我的裙下之臣,他还不够格。」 霍去病:…… 他嘴角抽抽:「张将军若非统领着北军,是不是也不够格?」 刘陵没回答,却一脸的理所当然。 霍去病:……无话可说。 此刻,他很想谘询下张次公与严助分别都是什么心情,一定会很「美妙」。啧。 刘陵轻笑:「他收了淮南许多厚礼,帮过我不少。我既然有张次公的把柄,怎会没有他的。 「更何况,能被我拉入这等重要计划的人,我自然早就算准了他们的心性。他们一定会答应,也不得不答应。」 刘彻脸色铁青,严助,张次公,不论哪一个都是他身边亲近或重要之人。 霍去病看热闹不嫌事大,眉眼微挑,问道:「张次公,严助,雷被。你皆是以柔情诱之,借把柄挟之。我很好奇,除这三人,还有谁吗?」 「那可太多了。」刘陵嘴角上扬,眼波流转,「冠军侯真想知道?我怕你知道后会后悔自己问出来。」 霍去病:? 不待他反应,刘陵又道:「不如我自傲,我乃淮南翁主,贵为皇族,又有娇艷美貌,对我有意之人数不胜数,真要列举,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可是能叫我费眼多瞧的却没几个。其中有个十分特别的,我很是喜欢,我们欢好过许多次,意犹未尽,念念不忘。」 说到此,她稍顿,眉眼扫向冠军侯,嘴唇勾起:「这个人冠军侯非常熟悉,便是大将军卫青!」 霍去病脸上看热闹的表情瞬间消失,怒不可遏:「胡言乱语!舅舅怎么可能跟你有干系,你以为自己说两句就能随便攀咬人!」 刘陵仍旧笑:「看,要问的是你,说了不愿意接受的也是你。明明是大实话,怎么就不爱听呢。」 霍去病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们会信!」 刘陵挑眉:「无所谓,信不信随你们。」 越是如此,越能在人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霍去病气得直接拔刀想砍了她,却不料旁边一个弱弱地声音响起:「我信。」 霍去病身形顿住,循声望去,满头问号。 诶,不是,小表弟。你信什么信,你是不是年纪太小没听懂刘陵说什么!你怎么能信舅舅跟她不清不楚呢。你搞清楚自己到底站哪边的! 刘彻亦是十分疑惑。 刘据再次开口:「我信你喜欢舅舅。毕竟母后貌美,姨母貌美,姨母生的表哥也貌美。」 霍去病:??? 这跟我貌不貌美有个锤子关系! 刘据不慌不忙,继续:「卫家人大多貌美,舅舅也不例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父皇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我也喜欢啊。毕竟长得好,看着都赏心悦目对吧。这是人之常情。」 刘彻:……说你自己就行,不用带上朕! 「更何况舅舅不只长得俊,还能力强,本事大,一表人才,才貌俱全,偏偏性格也好。这种男人天下能找出几个。 第65页 「许多女郎都喜欢他。你也是女郎,你也喜欢不是很正常吗?但我不信舅舅会看上你。 「张次公容貌不及舅舅,能力不及舅舅,本事不及舅舅,地位权势更不及舅舅。你若真跟舅舅有那等关系,何需再与张次公委蛇呢? 「你之所以笼络张次公,不就是因为捞不着舅舅吗。舅舅不搭理你吧!」 刘陵:!!! 刘彻&霍去病:…… 想想,这个理没错了。卫青跟张次公,等于萤火比日月,谁拥有了日月之辉,还会紧抓萤火不放。 卫青一个大将军不知抵多少个张次公了。若有卫青这么好的男人,这么好用的帮手,以刘陵的傲气,只怕看都不带看张次公一眼。 ——哈哈哈,笑死。刘据好样的。这小孩战斗力不错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句话直接ko。 ——不但ko,还指戳刘陵心窝子脚踹刘陵肺管子。一针见血。牛批。 ——让她攀咬我男神。卫青一生谨小慎微,不说别的,就刘陵这身份,诸侯翁主,太敏感了。除非汉武帝授意,否则卫青都不可能多看她一眼,更别说跟她有一腿了。把我男神当什么! ——说她跟刘彻有一腿都比说她跟卫青有一腿要有可信度啊。 刘据深以为然,默默点头:「你说跟舅舅有什么,还不如说跟我父皇有什么呢!」 霍去病&刘彻:!!! 双目瞪圆,震惊到整个人都呆了。 刘陵……刘陵更懵。 刘据似乎没察觉他有多语出惊人,盯着刘陵好奇地瞧:「老实说,你是不是也引诱过我父皇?毕竟我想了想,如果父皇对你有意,你藉此得宠生下皇子,就能扶皇子上位。 「这条路看上去是不是比谋反要好走点?谋反,我父皇手里那么多强兵勐将,你们淮南有吗?没有吧。如果有,也用不着你一个翁主用这种手段来勾结拉拢我父皇的人了。 「所以你放着好走的路为什么不走,是不想走吗?不是。肯定是我父皇也瞧不上你。你走不了。 「看,长得更好看的、有能力的、本事强的、地位高的都瞧不上你,到手的……嗯……哎,真是难为你了。」 霍去病&刘彻:!!! 惊讶地失去所有言语。 ——噗哈哈哈,笑不能停了我。梅开二度,二次ko啊。刘据是懂诛心的。 ——还真是难为你了。这话阴阳怪气的我喜欢! ——不只,那个嗯和那个哎也很有韵味。看上去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刘据不只懂诛心跟阴阳学,他还懂语言艺术,懂留白啊! 刘据:??? 诛心他能理解,阴阳怪气他也能理解,可是阴阳学,语言艺术,留白?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不就说了几句话吗? 刘据很迷茫,怎么看弹幕,感觉他干了多大事一样。 哎,果然是一群妖魔鬼怪,心思想法跟我们人类不同,好难懂哦。 刘据嘆息,而与他嘆息同时发出的还有下方一声「噗」,刘陵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弹幕:!!! 霍去病&刘彻:!!! 二人看刘据的目光逐渐微妙。 刘据:……他把刘陵说吐血了? 不,不可能的。几句话而已,至于吗。肯定是她本就有伤在身承受不住了! 反应过来,刘据暴跳如雷。 好个刘陵,果然阴险歹毒。有伤在身,早不晕晚不晕非得这时候晕,成心的啊。 碰瓷,碰瓷,这绝对是碰瓷! 第26章 刘陵站着进宣室殿, 被抬着出来,刘据一战成名。 但这个「一战成名」跟霍去病的「一战成名」完全不一样,刘据一点也不想要。 可刘彻跟霍去病显然没管他想不想, 表面点头哄着他:「对对对,不是你, 是她本来就受了内伤, 与你无关」。 眼神却已经暴露了一切, 赤裸裸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他们齐齐刷新了对自家儿子/表弟的认知。 霍去病甚至半开玩笑地说:「陛下, 不如下回跟匈奴大战,你考虑考虑让小表弟先去阵前说几句,指不定刀枪未出,光用嘴就能说吐血几个。」 刘据脸色瞬间垮下来,连连跺脚, 叉腰大骂:「表哥最坏,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可惜这话对霍去病半点威胁都没有,反而引得他哈哈大笑,就连刘彻也忍俊不禁。 刘据十分郁闷, 但有人比他更郁闷, 那就是刘陵。 醒过来后, 她没再攀咬卫青, 却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攀咬出更多人。什么廷尉张汤,盖侯王信,中郎东方朔等等。 不管是比她年纪大的,还是比她年纪小的, 亦或是与她年岁相仿的, 全都不能倖免。唿啦啦拉下小半个朝堂,并仍在持续增加。 一时间朝堂风起云涌, 人人自危。没被「点名」的忧心下一个点到的就是自己,被「点名」的一边忙着面圣喊冤,一边在家里跳脚大骂。 「我不过是见她的昇平楼赚钱,跟着捞了点。其他的我什么也没干,什么都不知道!」 「能赚钱谁不想跟着她赚。可谋反?我就是脑子进水了也不可能去沾这种事。我不就收了点利钱,怎么到她嘴里就变成是收了淮南厚礼了。不带这么冤枉人的!」 「我呢?我更冤,我跟她连生意关系都没有,利钱都没收,就宴会上同她说了几句话,还是宫中宴会,这都能被她说成我是在帮她与淮南传信!」 第66页 「疯子,疯子,这简直就是个疯子。」 「陛下怎么还不砍了她,再这么任由她说下去,是不是整个朝堂都成她的人,与淮南有勾结了!」 …… 谩骂诅咒之声不绝于耳,众人一致高喊「污衊,这是『污衊』」,并请求与刘陵当堂对质,就在这个时候,一则信报从远方传来,李沮与公孙敖已全面镇压淮南与衡山。 淮南王刘安与衡山王刘赐兵败自尽,其余人等全部抓拿,不日便可押解入京,等候陛下处置。 消息传到狱中,刘陵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双手不自觉收紧。早就料到的结果,可等它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脏抽痛。 刘陵闭眼深唿吸好几个来回才平復情绪,双手放松。 因着出身皇族,即便到了此等境地,其他侍从属下都挨了一轮又一轮酷刑审讯,唯独刘陵例外,刑罚不加身,仍旧保留着基本的体面。 甚至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狱卒还给了一桶水一面铜镜一把梳子。 刘陵就着这些东西梳洗净面,为自己整理仪容。她钗环尽去,好在从狱中找到一根断裂的细木棍,勉强能挽起来。 打扮完毕,刘陵对镜呢喃:「可惜没有口脂。」 她一生爱美,临死前自然也要仪态得体,容貌清爽。但条件有限,也就不能多做计较了。 到底是翁主,解去钗环与表面饰品已经足够,谁敢来搜她的身? 刘陵伸手拿起杯子,倒了半杯水,从腰带的夹层里取出一颗绿豆大的药丸丢入杯中,入水即溶。 刘陵端起,仰头饮尽。 不久,狱中传来喧嚷之声,狱卒们脚步纷乱,有人匆忙出去报信,有人惊慌大喊:「翁主自戕了。」 另一边牢房的侍女听闻,惊坐而起,连牵扯到身上的伤口都浑然不觉。她心神大震,嘴唇蠕动,泪水滴滴滑落。 半晌后,她挣扎着起身跪下,面朝前方牢狱方向,伏地磕头,哑着嗓子说:「恭送翁主!」 声音细微却又好像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知道淮南事败,翁主是必死的。翁主也必须死。这是她们一早约定的信号。 不论外界消息如何紧张,只需翁主不死,就代表事情尚有转机,未到绝境;相反,一旦传出翁主死讯,就代表局势紧急。 这是在告诉桑枝,需护小郎君速退南越。小郎君长成前不可再入中原。 侍女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缓缓睁开,眸光坚定。作为刘陵心腹,她当然明白刘陵的苦心,也知道刘陵的谋算。 翁主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如今翁主去世,剩下的就交给她吧。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遍布的伤口,想着,等下一次审讯便可将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至于无法交待的,她自然不会说,也不会让人察觉出半点来。 侍女忠诚感天动地,刘陵麾下被洗脑的人亦不在少数,但也不是每一个都如此。 譬如安陵邑某位。 小院内。几个女子围在一起,面上满是悲痛与彷徨。她们内心忐忑,茫然惊慌,不知所措,唯有找到一直看管教导她们的主心骨,寻求帮助。 「姑姑,翁主没了,我们怎么办?」 被唤作姑姑的人张着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翁主告诉过她怎么看管这些人,怎么培养这些人,可翁主没说过,若自己不在了,她们该何去何从。事情发生的太急,变故太快,翁主没来得及给她任何指示。 那日翁主紧急召集人手,她不在长安内城,也不在长陵邑。翁主的人马多在这两处,而她们是另有任务的。 她负责教导这些女孩子,而这些女孩也只负责学习如何伺候陛下,如何讨陛下欢心,以便更好更快得宠。其他事,她们都不参与,也素来不理会不过问。这是规矩。 因而她这边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她手中无人也无能力,只能关注着事态发展,干坐着等,什么都做不了。 她等来等去,希望等到一个奇蹟。可事实证明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蹟,有的唯有噩耗。 淮南兵败,翁主身死。 不说这几个女孩子茫然,姑姑也很茫然。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屋外进来:「姑姑。」 众人回头看她,皆是怔愣。此人她们认识,名唤撷芳,是几个女孩中容貌最好,学得最努力,效果最佳的。 此刻她一身素白孝衣,头上簪着白花,手中托着酒壶,眼下尤有泪痕。 「姑姑,翁主去了。」她微微低头,声音轻缓带着无尽悲伤,「我不想让翁主孤孤单单地走。」 一句话让姑姑顿在原地。 撷芳继续:「朝廷早有准备,动作迅勐,即便还没查到我们想来也快了。与其坐着等死,等着被他们羞辱欺负,酷刑加身,不如我们自己动手,还能得个痛快。」 姑姑身形一颤,这话她最有感触。当年她姐姐被人诬陷入狱,就是在狱中被人糟蹋死的。这事她告诉过几个女孩,因而在场之人都面色大变。 撷芳又道:「我听说廷尉张汤手段十分狠辣,若落入他手里,只怕……」 只怕如何她没有再说,可她们都听闻过张汤之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长安戒严,长陵邑戒严,安陵邑戒严,处处都戒严。我们躲不开,逃不了,呆在这里犹如笼中困兽。 「不说营救翁主、为翁主报仇,我们就连见翁主最后一面、为翁主收尸都做不到。既然如此,不如随翁主而去,黄泉路上与翁主做伴。」 第67页 撷芳放下酒壶,神色怔怔:「这里头是毒酒,毒性烈,速度快,想来不会太痛苦。」 她抬头望向众人:「我本是孤女,家中遭难困苦无依被翁主所救的。若没有翁主,我早就死了。 「所以,我决定了,翁主生,我追随她。翁主死,我亦追随她。姐妹一场,我特来与你们道别。还有姑姑,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说完,她端起杯子就要喝。 「且慢!」 一个女孩叫住她,露出一丝轻笑:「别以为只有你对翁主忠心。我们谁不是走投无路被翁主所救,谁不是深受翁主大恩。你愿生死相随,当我们不愿吗?」 她摸一把眼泪,仰头道:「左右都是死,我为何不自己选个死法。你且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同你一起上路。」 有她开了头,其他女孩纷纷道:「对,我们也一起。」 姑姑大受触动:「翁主没有白救你们一场。好,既然已无活路,与其落到张汤之手,受尽折磨与屈辱,不如我们大家死在一起!」 于是,众人回屋翻找衣裙,白色衣裙不好找,但素色偏白是有的。大家一一换上,又在院子里寻了白花摘下戴在鬓角,重新坐下来,一人手捧一只酒杯,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撷芳所说速度快是真的很快,不过片刻,她们就陆续倒地。 没有人看到,在所有人都倒下之后,撷芳眼睫微微颤了颤,她等了会儿,确定身边再无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她看着曾经的姐妹与教导姑姑嘴角轻轻勾起。 朝廷查得严,她们一群人,想逃自然不可能,但若只有她一个,却是能赌一把的。 什么随翁主而去。翁主没了,她们也自由了,不是更好吗? 她才十多岁,还有大好人生。她不想死,所以她得给自己找条活路。这处据点朝廷必会得知。只有据点毁了,据点里的人全死了,事情才算结束。 也唯有如此,知道她秘密的人全不在了,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的自由。 撷芳摘掉头上白花,来不及更换衣服,直接在外面套了件深色的曲裾,手一挥,打落灯火。她没有走门,而是悄悄从院墙翻出去。墙外是僻静小巷,正逢黑夜,寂静无人。 撷芳落地后没有停留,匆忙离开。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朝廷人马赶到,前门后巷全部堵住。 撷芳藏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特意用脂粉遮掩过妆容,使自己不那么惹人注意。 她冷眼看着院落火光沖天,看着官兵忙忙碌碌,看着偶有一两具尸体被抬出来。 她听到官兵议论:「火势越来越大,不能再进了。会出事的。」 「里头还有好几个人,我查过,全死了。只有一个昏昏沉沉,嘴里还念叨着追随翁主给翁主殉葬。都说淮南翁主是疯子,她手下这群人也全是疯的。」 「虽疯,却也算得上忠心。」 …… 她仔细听着,确定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人逃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如此更好,等这把火燃尽便什么都烧没了,她就可永远消失。 撷芳眼睑微垂,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鱼形玉佩,玉质并不太好,雕工也一般,不怎么值钱,却是她的宝贝。 这东西原本是刘陵寻来的,是为她入宫假造身份需要用到的信物。只是突生变故,计划搁浅。 如今刘陵不在了,但信物还在,机会便在。 撷芳转头看向皇宫方向,那是一条通天大道,成为后妃,宠冠后宫。 她想试一试。她前半生过得苦,经歷过颠沛流离,如狗一般对人摇尾乞怜以求一顿温饱;后来虽然被刘陵所救不再挨饿,却仍旧受尽打骂与拘禁。 后半生,她想要甜,有多甜要多甜。 她也想要过一过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 撷芳将玉佩收入怀中,再次回头看向小院,被遮掩过的容颜即便看不出往日美貌,可一双眼睛仍旧澄亮有神,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星光。 她嘴唇勾起,暗自在心中呢喃: 此后,世上再无撷芳,她会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 ******** 南越太子府。 说是太子府其实并没有打相应的招牌,毕竟这里不是南越,而是长安,因此宅门上只写了简单的赵宅二字。 可宅子的主人却真真切切是南越太子赵婴齐。 十多年前,闽越国对南越国发动战争,南越不敌,遂向大汉求援。刘彻派大军平定闽越之乱,此后又遣使者表彰南越王赵胡忠于臣属之职,请他入京。 赵胡害怕自己来了会被扣留长安再回不去,便称病言无法启程。但病总有痊癒的一日,这办法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若是拖得太久恐惹怒大汉天子。 于是赵胡想了个主意,「死」儿子不「死」自己,遂让太子赵婴齐代替自己前来尽忠,将其送至长安充当刘彻的侍卫。 既是侍卫,也是质子。 也因为这点,他与其他侍卫不同,有些旁人没有的优待,还有一处不错的居所。 如今的长安若论狭义唯有宫城这一片,若论广义则可分内外。 「外」指的是周边各陵邑,「内」指的自然是内城。若说「外」是首都副中心,那么「内」就是正中心的心脏。 鑑于内城多为皇家宫殿群,能在此居住的贵族与官员都非同一般,与长陵邑的显贵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68页 这些府邸中又有一些地理位置优越且规模格局都极佳的,位于未央宫北门附近,称为「北门甲第」。1 卫青的大将军府就在此处。 赵婴齐的居所也在,同刘陵的翁主府遥遥对望。 他在这已经住了十年。刘陵可在淮南王入京进献朝贺之时与家人相见,亦能在父母寿辰之际提前上禀回家,他却不能。 十年,他已经十年远离故土,困宥一隅,不得自由了。 侍从进来时,赵婴齐正对着窗户,望着翁主府的方向出神。 侍从犹豫一瞬,终是走了过去,轻声道:「主子,刚得到的消息,刘陵翁主于狱中自尽,已经没了。」 赵婴齐神色闪了闪又归于平静,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侍从又道:「听说那些原本骨头硬嘴巴紧的侍女属下也渐渐开了口,招出了许多东西。 「譬如翁主如何网罗孤儿孤女秘密培养为她所用; 「譬如如何通过昇平楼拉拢了皇亲权贵,不动声色从他们身上攫取消息; 「譬如如何一边笼络了陛下身边的近侍,一边掌握他们的致命把柄。 「甚至听闻好几个探子还是利用这些人的人脉关系送进宫的。」 赵婴齐仍旧点头,没有说话。 侍从神色焦急,忧心忡忡:「主子,她们会不会……」 赵婴齐抬眸:「你怕她们会供出我?」 侍从欲言又止,答案显而易见。自家主子与刘陵的关系即便少有人知,可那几个心腹是了解的。这若是被翻出来,主子可怎么办! 赵婴齐嗤笑:「你以为刘陵为什么临到死了,还要攀咬那么多人?别人都说她疯了。她行事确实疯,但她不是真正的疯子。她做每一步都有自己的目的。」 侍从愣住,一时没明白过来。 赵婴齐继续道:「或许最开始攀咬卫青确实是想在陛下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虽说她死局已定,不可能等到这颗种子萌芽。 「但她不好过,自然不会让别人好过。临死前给敌人埋坑是她的作风。可惜这步棋被刘据一个小小稚子给毁了。既然此路已经走不通,她只能换个方式,就当自己被刺激狠了大肆发疯。 「你且想想,若你是陛下,她攀咬一二人,你即便当时不信,是不是也会狐疑?可若她攀咬了大半个朝堂呢?」 侍从下意识回答:「绝无此种可能。」 赵婴齐轻笑一声。 侍从顿住:「主子是说,翁主此举是为了帮主子遮掩?如此即便供出主子,在大半个朝堂的人里也不显眼,可信度亦不高?」 赵婴齐摇头:「刘陵手里的人虽多,可真正紧要的秘密,她捂得严实,非心腹不能知。那几个人对刘陵忠诚得很。没有刘陵授意,便是刘陵死了,她们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而刘陵?她还指望我给她的繁儿做退路呢。供出我,她的繁儿怎么办?只有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她的繁儿在南越才能好。」 侍从不解:「那她为何……」 「为了把水搅浑。」赵婴齐转动着手中的杯盏,继续道,「水浑了,既在一定程度上给朝廷制造混乱,也吸引众人注意,让大家把精力都放这上面。如此更有利于她的繁儿在浑水之下隐身。」 停顿片刻,赵婴齐嘴角微勾:「你也说那些人骨头硬嘴巴严,张汤的手段审了两轮都没开口,怎么突然就开口了?」 这点侍从倒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淮南落败,翁主已死,忠诚侍奉的主子都没了,自身也无活路,再隐瞒毫无意义,自然便说了。」 赵婴齐轻笑点头:「就是如此。现今朝堂上的人,以及陛下都会这么想。 「暴露被擒,刺激发疯,试图拉大将军甚至半个朝堂下水,极力给陛下添堵,不让陛下好过。是不是很符合刘陵的性格与行事作风? 「待淮南战败、父王身死的消息传来,一切都成虚妄,她的死期也到了。不愿亡于敌人之手,不愿受敌人高高在上的圣旨判决,不愿被掌刑之人屈辱斩于刀下,于是亲手自尽维持最后的体面,是不是也符合她的性格与行事作风? 「淮南没了,翁主没了,属下们没了可效忠之人,坚持毫无意义,因而供出所有,以求自己在死前少遭点罪,是不是更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侍从狐疑:「难道不是吗?」 「是。」赵婴齐点头,「这些都是,都没错,却并非全部。」 「全部?」侍从灵光一闪,「是为了繁小郎君?」 「有些东西她们不能不招。因为陛下会查,查得越久时间越长,揪出的根就越深。因此她们需要自己招。不但招,还得招得合情合理,毫无破绽,把所有谋算所有秘密一一摊开。 「就好像一个美丽的河蚌,她们将蚌壳蚌肉乃至里面圆润的白色珍珠全部捧出来,送给对方。 「唯有当你手中握着的河蚌蚌壳完好,蚌肉整齐,就连珍珠都又大又圆且多的时候,你才会觉得它是完整的,才不会想到其实在这么多的白色珍珠之外,曾经有一颗细小而不起眼的金珠被人拿走藏了起来。」 赵婴齐说完,侍从恍然明悟:「繁小郎君的存在鲜为人知,便连淮南王都不晓得。陛下就算是查只怕也极难发现,翁主竟还这般筹谋,果然谨慎。」 「事关繁儿,她自然会慎之又慎。」赵婴齐轻嗤,「以刘陵的为人,若说这世上有谁是她真心以待的,唯有繁儿。就连淮南王刘安都只能勉强算半个。」 第69页 侍从忽然想到一事:「繁小郎君如今该前往南越了吧,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赵婴齐摇头:「什么也不做,等着就是。」 侍从睁大眼睛:等? 赵婴齐笑起来:「我确实与她有盟约。可她人都没了,这盟约能否履行下去,能履行几分,就得看繁儿的本事了。」 侍从蹙眉,略有不忍:「繁小郎君年岁尚小……」 「年岁虽小也是刘陵教出来的,别小看了他。尤其他身边还有刘陵的心腹。若他是个有本事的,认下他这个儿子又何妨。可他若没本事……」 后面的话赵婴齐没说,但意思不言自明。 若没本事,这儿子他是不会认的。毕竟对方随母姓刘不姓赵,是不是他的儿子还真不一定。即便确实是,他也不缺儿子,舍一个又何妨。 所以想要他认,就得让他看到对方的价值。 不过…… 赵婴齐神色闪烁,他怀疑刘陵留有后手或者说她另有安排。 毕竟虽然他与刘陵确实有过一段,但双方都未必有多少真心。刘陵也不是个会相信男人的,男人在她心里全是工具。 既然如此,刘陵想让他成为刘繁的后路,要如何确信自己失败之后,他仍旧会履行承诺,而不会翻脸不认帐呢? 凭他们曾经的风月?凭不知道真假的那点血缘? 显然刘陵不是这种人。所以她一定给了刘繁某种保障,这个保障必然是足够打动他,让他会在刘繁困境之时出手的存在。 赵婴齐心念转动,看来,不管这个儿子是真是假,认或不认,都不能表现得太绝情,要先把他背后的「保障」套出来才行。 ******** 千里之外。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马车内,一个不足十岁的半大少年闭目养神。 旁边桑枝汇报着:「前往南越的队伍人数不宜太多,恐引人注意。我护小郎君先行,其余人会化整为零依次而来。到达南越不难,只是到了南越之后,小郎君总需要一个身份。」 其实普通身份也不难,难的是她们想要的身份不简单。 少年缓缓开口:「南越太子可有表示?」 桑枝摇头:「不曾。」 这种情况,二人皆知赵婴齐怕是想毁约了。 少年轻轻嘆了口气:「同阿母所料一致。看来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是他儿子。」 「小郎君……」桑枝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郎君的身世成谜,就连她都不晓得。翁主半个字没提。因而这话她压根没法接。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秘密可能翁主只告诉了小郎君一人,有时候又觉得或许翁主自己都理不清楚。 少年是否清楚不明,但面上还算淡然,未见伤心之态:「即便他信了又如何?阿母说过,血脉虽重,亦有偏心之举;感情再深,也有背叛之时。 「应对赵婴齐,血脉感情都只能用作辅助,关键还需让对方看到利益与价值。唯有这二者最为永恆。」 说到利益价值,桑枝思忖道:「我们手中还有筹码未出,不如属下拿这点去与南越太子谈?」 少年果断拒绝:「不行,东西给了他,他只会背叛得更快。」 「倒也不一定要给他,可以先吊着他。」 少年轻嗤:「你当赵婴齐是傻子吗?以为这种法子能吊他多久?」 桑枝哑然。 「这是秘密,是我们准备与赵婴齐谈判的最后底牌。没有人会轻易揭露底牌。 「此事除了你我不能让第三人知,更不能告诉赵婴齐。 「我们得让他去猜,越是猜不到摸不着他才会越重视、越感兴趣。至于其他……」 少年微顿,仔细思量了一番,继续道,「我们要让他知道,即便不谈血脉与感情,单论盟约,我们也是平等的。 「我确实需要他,但他也需要我。远离南越十年,南越王可不只他一个儿子,如今南越局势如何,他这个太子还剩几分威势尚不一定呢。 「若南越王非他不可,自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不会叫他一入京就是十年,尤其近两年派人来问候的次数越来越少。」 桑枝眼珠一转:「小郎君是说……」 少年笑意浮现:「你去传信,问他还想不想回南越,若是想,让他把他留在南越的人手交予我。给我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内,我必让他回归故国,且顺利继位。」 一个太子,成年后才去的长安。即便远离十年,即便式微,也不可能在故国没有任何人脉属下追随。但主子不在,他们就是一盘散沙。他们缺一个谋划者,却一个主心骨。 桑枝立刻会意:「小郎君若想行事,其实翁主在南越也留了些布置。」 少年一个眼神扫过去,鼻尖发出哂笑:「我们帮他做事,为他筹谋,出人出力,他出什么?等着拿现成的吗。」 桑枝再次哑然:「属下这就去联繫。」 少年点头,不再多言。 其实他这么做倒也不全是不忿自己出人出力帮别人办事,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谋算。 他不想太早在赵婴齐面前暴露阿母留下的人马。相反,他想探探赵婴齐的根底,甚至想试试能不能将这些人转为自己的,哪怕只是一部分。 有点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行。 少年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是阿母今岁赠予他的生辰礼,削铁如泥。 第70页 阿母…… 少年掀开车帘遥望北方,那是长安,是阿母身死之地,是阿母埋骨之乡。 阿母的尸首在那里,阿母的梦想在那里,阿母的仇人亦在那里! 所以他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 第27章 刘陵的死宛若一根撬棍, 推动着撷芳、赵婴齐、刘繁带着各自的心思做出不同选择走向命运的支点。 而此时,长安。淮南王联合衡山王谋反一案在刘彻的雷霆手段之下也已基本清算完毕,渐渐落下帷幕。 清算的结果自然是该杀的杀, 该罚的罚,该放的放。 被刘陵攀咬的人也在刘彻的态度中得到宽慰, 放下心来, 不再草木皆兵, 一边大赞陛下英明, 一边对身死弃市者拍手叫好。 呸,一群乱臣贼子,临死还要拉我垫背。活该! 京中风声鹤唳之势淡去,但关于这场谋反案的议论却还未停止。 就连霍去病也忍不住感嘆:「似张次公跟雷被这般的大好男儿,还有一身武艺, 把这精力放到战场打匈奴多好, 作甚跟个女人纠缠,还死在这上头。可惜了。」 刘据撇嘴:「他们可惜,那银柳呢?云峰村全村百姓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雷被张次公谁逼他们了?不都是自找的?」 霍去病一愣, 转瞬点头:「确实是自找的。」 刘据小大人般一嘆, 拍拍他的手:「所以说温柔乡亦是英雄冢, 你要引以为戒!」 霍去病:??? 关他屁事! 刘据挑眉:「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多讨女郎喜欢吗!大军回朝那天, 光是砸向你的绢帕香囊与鲜花都不只一箩筐了吧。 「我们这几回出宫,就出城这一条路,我都不知看到多少女郎偷偷瞧你,双颊绯红, 暗送秋波。」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她们喜欢她们的, 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喜欢她们。你小小年纪关注这些作甚。少在这杞人忧天, 我霍去病是那等会为女子浪费心思的人吗?」 刘据歪头:「别的女子也就罢了,你总要娶妻的,难道连妻子你也不费心思,那你娶进门作甚?」 霍去病鼻尖轻嗤:「谁要娶妻了,恁得麻烦。」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诸邑眼睫不自觉颤了颤。 刘据眨眼:「可是我听说不少人家找上姨母,想同你说亲,姨母还特地来找过母后,询问母后的意思,想让母后给你挑个好的。」 霍去病立时看向卫子夫。 卫子夫点头:「确有此事。」 一旁的刘彻哈哈大笑:「你年岁也不小了。朕就说封你为冠军侯,也该赐你一座冠军侯府,你偏不肯要。现在看来还得给你备着。你如今孤零零一个人用不上,等成了家总要有的。」 当即一锤定音:「就这么决定了。改日朕让人将府邸修整修整,让卫青帮你备好一应家僕。」 霍去病坐不住了:「陛下,臣没说要成家。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刘据勐翻白眼:「莫找藉口,父皇赐你宅邸你找藉口,说亲事你也找藉口。合着匈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舅舅还成家了呢。你这话让舅舅如何自处?感情只要匈奴不灭,我大汉的好儿郎们都不能安家了是吧。」 「就你话多!」霍去病龇牙瞪眼,「小没良心的,亏我平日对你那么好,你就不会少说两句,成心坑我是吧。往后不带你跑马了,我带不疑去!」 卫不疑是卫青的次子,与刘据同年。 刘据撇嘴。就会这一招。你会跑马你了不起哦。 「哼,不带便不带。我已经在做马上装备了。等做好,学骑马就容易了,我肯定很快能学会。待我学会才不要你带着跑呢,我自己跑。」 霍去病轻嗤:「马上装备?容易?马上功夫靠的是天赋与勤学苦练,你以为弄个所谓装备就能解决?呵呵。」 「瞧不起谁呢。我一准做出来给你看。」 「行,到时候我们比比。也别说我欺负你一个小孩。我许你找帮手,不论找谁,找几个,比什么,我都应战。」 刘据眼珠转动:「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顿了下,霍去病又道,「但咱们说好,必须得是马上功夫。」 刘据一拍桌子:「成交。」 刘彻看着豪气万千的儿子,忍不住小声提醒:「你悠着点,你表哥马上功夫无敌。你就算去找你舅舅做帮手,你舅舅虽未必会输,却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刘据下巴微抬,自信十足:「我才不找舅舅。等我装备在手,自有办法治他。父皇,你放心好了。」 刘彻:……并不是很放心。朕怕你牛皮吹太大,把自己给伤着,到时候撒泼耍赖找朕给你圆场子。 霍去病更是哈哈大笑:「装备在手,就能治我?口气真大。这天下武器万千,我霍去病还没怕过。所谓一力降十会,只需自身功夫过硬,管对方用的什么装备,我都接的下。」 哼,让你瞧不起我。有你来求我的时候! 刘据握拳咬牙:「你且等着。」 霍去病挑眉,半点不怕:「行,我等着。」 刘据攒着一口气,转头就忙碌起来,不知捣鼓什么,每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旁人问起,只道:这是机密。 连刘彻都不告诉,却向他求了件事,想去上林苑。 第71页 刘彻看他半晌,一边寻思着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一边考虑着左右自己也许久没去上林苑了,那就去吧。 七月二十。上林苑之行启程。 作为皇家游玩狩猎之所,上林苑占地广阔,横跨五区县境,纵横方圆300里。内置宫殿。西起之处就在长安直城门外。 随行队伍浩浩荡荡,禁卫成群。 卫青大将军与霍去病伴驾是近几年的标配,除此外,不限定加入其余诸将与皇亲权贵子弟等。这次也不例外。 因是就近入苑,出直城门不远便是。众人很快到达。稍作休整,刘据便划拨场地,准备与霍去病的「比试」。 不是跑马,不是骑射,不是狩猎,而是——打马球!1 马球,又名马上击踘,都是马上,都需要「功夫」。所以说是马上功夫,没毛病! 场中,两只队伍竞相追逐。一人一马一桿,四下奔走。一方身披红绸,以霍去病为首,身后跟着诸多贵族子弟;一方身披蓝绸,以曹襄与卫长为首,其后还跟着鄂邑诸邑等。 说起曹襄。也是刘据的表哥。平阳长公主与前任夫婿平阳侯曹寿之子。曹寿死后,曹襄继任侯位。现今也有十六岁了。 场上两方打得热火朝天,场外观众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新玩法,似蹴鞠又不似蹴鞠。」 「听说是大殿下想出来的,唤作马球。」 「马上打的球,倒也贴切。瞧着比蹴鞠有意思,不过难度更大。」 「可不是吗?这不只需要球技好,还得马术强。少一样都玩不来。诶。几位公主马背上是什么。怎么她们有,而旁人没有?」 「是呢,什么东西,怎么还在马上放个垫子,这不是增加马背承重吗?奇奇怪怪的,能好受? 「哎,不对。曹襄骑术是跟着冠军侯学的,卫长公主骑术是陛下亲自教授,不弱男子,这俩我知道。可鄂邑公主与诸邑公主骑术看着也不赖啊。」 鄂邑在皇女中行二,位于卫长与诸邑之间,非卫皇后所出,生母乃李姬。 「陛下尚武,公主们会骑射倒也不稀奇。这队虽然没有拔尖之人,但整体水平不错。 「尤其曹襄与卫长公主,配合默契,还有诸邑与鄂邑两位公主助力。冠军侯这边显然是临时拉的人,许多都不熟悉规则。如此一来,胜负还真不一定。」 「看,卫长公主进球了!」 …… 另一边。 刘据与石邑一人拿着个小旗子,扯着嗓子吶喊:「阿姐!阿姐!阿姐!」 「进球了,进球了。阿姐又进球了!」 姐弟俩激动地抱在一起,「啊啊啊啊」的声响划破天际,冲击着人的耳膜,紧接着两人分开,喊得更加卖力:「阿姐,阿姐,阿姐!」 刘彻瞄两人一眼,又好笑又无奈,张嘴想阻止,到底没说出来。 罢了,孩子难得这么高兴,他何必扫兴。 大约是这俩激情太大,热血澎湃的劲太有感染力,场中不少观望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加入其中。 「冠军侯!冠军侯!」 「公主,公主!」 没多久,两边竟自动行程对垒之势,双方支持者摇旗吶喊,声声震天。 场外比场内还热闹,整个马球场几乎都要被抬起来。 刘彻:……笑容逐渐凝滞。 是他失策了。 可此刻再呵斥下令不许人喊有失帝王风度,也自落了下乘。 刘彻横了刘据与石邑一眼,咬牙沉默。 他忍。 「嗷嗷,冠军侯进球了。」 「平阳侯也进球了。」 「诶,是不是胜了?平阳侯跟公主这边是不是胜了?」 一看比分,果真胜了。一球之势,险胜。 但险胜也是胜。所以,霍去病输了? 冠军侯霍去病居然会输? 有人惊讶,有人不敢置信,直唿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马球结束,众人散场。霍去病自是跟着卫长等人走的,去的是陛下方向,没人敢跟。于是其他人就被团团围了起来。 「怎么就输了。公主那边多是女子,你们这边还有冠军侯呢,怎么会输呢。是不是你们见人家是公主,故意让着?」 「我倒是想让,也得给我机会啊。你瞅场中赛况,几位公主那架势那劲头那本事,需要我们来让吗?若不是有冠军侯撑着,我们差点就被打得丢盔弃甲了。」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便输了。下次赢回来便是。」 「对,下次赢回来便是。这回输是因为我们第一次打马球,虽理解规矩却不够熟练。等回头练两回,熟悉了,自然能赢回来。」 「我瞅这马球挺有意思的。比别的好玩。可以多凑点人,我们多玩玩。便是上林苑来不了,长安也不是唯有此处能玩。」 「不错,就这么说定了。」 …… 圣前。 卫长获胜,石邑立时手舞足蹈,高兴地想要腾飞。 瞧她这副模样,显见采芹带来的气闷与难过已经消散干净,刘据心头舒畅,不枉他组织这场马球赛,也跟着摇摆起来。 眼见众人散场走来,刘据迫不及待沖霍去病扬眉:「怎么样!」 霍去病睨他一眼没说话。 刘据趾高气昂,石邑更是恨不能通报全世界:「阿姐,你赢表哥了。你居然赢了表哥诶!」 第72页 表哥是谁,冠军侯啊!是谁都能赢的吗?嗷嗷嗷,阿姐好强! 「这结果倒是出乎朕之预料。」刘彻笑声爽朗,抬眸看向霍去病,「你往日不论骑射狩猎,还是跑马蹴鞠,何曾输过。这还是头一回吧。滋味如何?」 语中满是促狭戏嚯之意。 霍去病摸摸鼻子,傲气不减:「臣赢得起,自然也输得起。」 刘据哼一声。霍去病忍不住朝他龇牙。刘据伸舌头略略略,将「得意忘形」四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 卫长看不过眼,伸手拉住他:「见好就收,莫太嘚瑟。我们能赢,是因装备之利,亦是因配合之功。 「我们这边彼此相熟,你还私下提前告知我们玩法,让我们得以训练过两回,自然合作默契。 「表哥那边今日才知道规则,除表哥外,其余几人更是能力不一,良莠不齐,都不太懂彼此的路数,多次配合失误,还屡屡犯规。 「若非这般,我们哪能取胜。」 刘据心中也知这个道理,但仍旧嘴硬不服:「谁让他瞧不起我。我当初说若制作出马上装备,往后骑猎便可事半功倍。 「是他自己说马上功夫需要强练,没有捷径可走。并说一力降十会,不论对方如何取巧,只需自身能力够强,照样能胜过他人。那我取点巧怎么了。他自己说的话,还能不认?」 确实都是霍去病说出去的话。好一记迴旋镖,飞出去转一圈插进自己身上。 霍去病很有些心梗,看向众人所牵马匹背上的装备,默然不语。 他当时只以为刘据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哪里想到刘据真能做出来这样的东西,还弄出了打马球,明晃晃摆了他一道。 鄂邑看了看刘据,又看了看霍去病,犹豫着小声道:「其实冠军侯说得倒也没错。若是比骑马狩猎,我们便是占据装备之利,有法子取巧,也是赢不得的。」 刘据撇嘴:「是他自己说随我比什么,只需是马上功夫就行。马球也是马上功夫。都一样!」 一样?自然是不可能的。骑射狩猎都可单打独斗,马球确实团队能力大于个人能力的。霍去病纯属被「猪」队友拖累,这怎能一样。尤其这「猪」队友还是刘据特意为其精心挑选的。 在场众人很是无语。 卫长无奈摇头,轻点刘据脑门:「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也不心虚。」 这话倒是冤枉刘据了。他还是有些心虚的,眼珠骨碌碌乱转,看天看地看脚尖,避开霍去病视线,没说软话,可嘴巴终于闭上,不再「嘚瑟」了。 刘彻失笑,认真端详起所谓「装备」来。 他的目光扫向马背,那里有个类似「坐垫」的东西,而「坐垫」两旁还各有一只「脚蹬」。 「你口中的装备就是这个?」 作为一个帝王,还是一个尚武擅骑的帝王,自然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他看向刘据,「你做的?」 「我的主意,柏山动手做的。」 刘据昂首挺胸,走到马匹身侧,拍拍「坐垫」:「这个叫马鞍。置于马背之上,不但可以固定位置,使人马合一,更利于骑行时维持平衡,不易跌落;里头还塞了软物,形状契合人体臀部,可以减少长期乘骑带来的疲劳。」2 又指「脚蹬」:「这个叫马镫。不仅可以帮助人上马,还可以支撑骑马者的双脚,最大限度发挥骑马的优势。」 说到此,刘据停顿了一下,嘴角上扬:「更能解放双手,骑兵可以用双脚控制平衡,在马上沖、刺、噼、击,大大提升骑兵战斗力。」2 话音落,刘彻神色一变,目光看向马鞍脚蹬,眸光逐渐锐利。 刘据蹲下身,抬头向曹襄使了个眼色,曹襄会意,纵身上马,拉住缰绳令马匹前蹄扬起,露出马掌的铁块。 刘据指着铁块继续:「这叫马蹄铁。它的作用更是不小。既能保护马蹄,让马儿可以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使其遇上石块或尖锐之物也能有效防止受损; 「还能补强马蹄的结构支撑,避免马蹄磨损过度,从而延长马蹄寿命。」2 刘彻:!!! 知道不简单,没想到这么不简单。 光是听这作用就已经惊呆了。 他心脏勐缩,面色严肃:「此话当真?」 刘据没回答,笑嘻嘻道:「真与不真,效果多大,父皇试试不就知道了?」 刘彻眸光闪烁。试自然是要试的。但他没有急着上马,而是询问:「就这几匹?还有吗?」 马球赛上场所配不过七匹,略少了些。 刘据摇头:「装备好的就这几匹,我手上额外还有几套没装备的马具。」 「好,这几匹先给朕。没装备的待会儿送过来。」 一锤定音,直接徵用。 刘据抿抿唇,幸好他早有预料,不然就他父皇这种理所当然的「拿来主义」,他怕是要气死。 刘彻让人将马匹全都牵到指定地点,又令人去请卫青李广等将军。 众将得到诏令,立刻赶来,看到眼前的马匹,有些疑惑:「这是方才几位公主与平阳侯曹襄打马球时所用的马匹?这马背之上的东西……」 「马球赛时我便观这些玩意不简单,该是助力骑马的。」 作为老将强将,眼光自然不差,早已发现端倪,猜到一二,只是不知全貌。 众人齐齐看向刘彻:「陛下,这是……」 第73页 刘彻将刘据的介绍一一复述。众人呆立当场,再看马具,目光炙热又狐疑。 刘彻一挥手:「走,我们跑两圈。」 说再多都不如亲身体验一回。 话毕翻身而上,卫青霍去病紧随其后。其余人回过神来,纷纷跟上。 一行人在林间疾驰。越过丛林,跨过灌木,踩过石子,淌过溪流。 所谓跑两圈足足跑了数十里。 待得回归。众人惊骇不已,胸中激盪万分。 欣喜,雀跃,震撼,惊讶…… 各种情愫,不一而足。 惊人,太惊人了。 李广感慨:「我纵横沙场数十年,马上杀敌无数,马上狩猎无数,就从没骑过这么舒服的马。」 众人点头,谁说不是呢。 李息瞅了眼坐下马鞍:「大殿下说形状契合人体臀部,确实契合,而且填充也好,足够松软却又不软塌,少了许多颠簸。」 颠簸少了,对屁股十分友好。 公孙贺脚踩马镫轻轻踢了下马腹,双手搭弓,利用双脚控制马镫勒令马匹调转九十度,下腰侧身于马腹一旁,一箭射出,命中草丛中的灰兔。 「也确实能解放双手,并且以往崎岖山路或碎石之地不便行走,若强行骑行,需极为注意,防止损伤马蹄,避免跌落。如今……」 如今什么,他没说,只轻轻笑了下。但众人都懂。这层顾虑现在不能说完全没有了,但能避免大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马具的优点。这东西实在是给予了他们十分优良的体验,增加了许多安全感。 因此他们不吝于表示出最大的赞美,当然对让其问世的刘据也给予了相应的肯定。 大殿下……大殿下怎能有这般奇妙的巧思!大才啊! 卫青缓缓来到刘彻身边:「陛下,这些马具,不论马鞍马镫还是马蹄铁都极为重要。臣瞧着工艺难度似乎不大,得问问大殿下具体制作流程,看是否能量产。」 刘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能量产,就该尽早动手,越快越好,尽最大可能用最短时间让大汉所有的骑兵都用上,或许还能依据这玩意调整骑兵的日常作战训练。 刘彻握紧缰绳,已经深刻体验到马具优点的他,哪会不知这其中的作用与潜力,立时调转马头:「走,回程。」 回程作甚?找刘据。 是的。刘据不曾跟来。 将东西都交给刘彻,并将刘彻送走之后,刘据寻了个倚树临水的阴凉处,摆了几张躺椅,每个躺椅旁支着个足够大的遮阳伞,将枝丫间隙散落的日头全部遮蔽。 伞下皆放着高脚圆几,几上有一盘水果,一盘糕点,一杯葡萄汁。杯子里插着麦管。活似后世休闲之人在沙滩晒太阳喝饮品。 农历七月下旬的日头仍旧很烈,但照不到他。上林苑依山傍水,地势宽阔,临湖水面还有凉风徐徐,吹在身上十分舒爽。 刘彻等人过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刘据、曹襄并卫长诸邑石邑并排坐在躺椅上,叼着麦管喝着果汁,惬意地眼睛微眯。 刘据还不忘喝一口斯哈一下,大赞:「舒服,简直快活似神仙。」 石邑举手附和:「对,真舒爽,快活似神仙。」 曹襄点头,卫长点头,诸邑点头。 刘彻:…… 众将军:…… 第28章 刘彻轻咳一声。 刘据循声转头就看到他, 唤了句父皇,又指向自己身侧的空位:「你也来啊。给你准备的。」 再指遮阳伞与高脚圆几:「都是柏山新做的。」 刘彻看看躺椅看看伞,再看看圆几与果盘点心果汁, 最后目光落在刘据满是惬意的脸上:「你倒是会享受。」 刘据诚恳点头:「那当然,有条件干嘛不对自己好点。人活着不能仅仅是活着吧, 还得活得有质量。」 刘彻:…… 无力吐槽, 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哪来这么多奇言怪语, 乍一听让人皱眉, 再一想却又十分有道理。 刘彻大步离去,转头睨了刘据一眼:「还不快过来。」 刘据屁颠屁颠跟在后头:「父皇,休息休息再说嘛。你们刚跑那么久马,不累吗?」 刘彻还没说话,诸位将军连连摆手:「不累不累, 跑这么点马有什么可累的。殿下, 咱们还是先谈马具吧。马鞍马镫瞧着应当不难安装,可这马蹄铁是怎么弄的?」 刘据撇嘴轻嘆:「你们也太心急了,还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刘彻无语, 这么重要的东西, 这么大的事, 也就你不急, 还慢悠悠地舒服享受! 「哎。」刘据一嘆,「既然这样,那就先谈正事。具体怎么弄的,言语解释总归浅白, 不如亲眼见一回。」 正合众人心意, 将军们拍手:「这般最好。」 「我这里还有九套未曾用的马具,诸位可想给自己的宝马爱驹装备上?」 众人:!!! 那必须要啊! 刘据小手一挥, 自有侍从将早就收拾齐整的马具捧过来。第一套自然是奉给刘彻的。刘据特意挪出来,交给吴常侍。 第二套给卫青,第三套给霍去病,然后是李广等人。 九套发完,刘据小手又是一挥,大步向前。带着众人走了一段路,拐个弯,到达宫室后头。 这里,铁匠已经燃起炉火,柏山也早就等候着。 第74页 刘据一声吩咐,柏山与侍从们配合着将马鞍马镫装上马背,然后便是钉马掌。 熊熊的炉火旁围了一圈人,之前领到马具欣喜雀跃的将军们,这会儿都有些心头惴惴。 大殿下此前也没告诉他们,钉马掌是这么钉的啊! 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样真的行吗?不会弄伤我的爱驹吧。诶,怎么还动刀子呢。」 「屁的动刀子。没听大殿下说吗,先要修剪马蹄。怎么,你爱驹的马蹄从没修剪过?有甚大惊小怪。」 「修剪过,可没这么修剪过啊。在火炉旁修,修完直接把烧红的马蹄铁按上去?我的天哪,大殿下真不是在胡闹?」 「啊,不只有烧红的马蹄铁,还钉钉子。我去!这还不是胡来!陛下居然一句话不说,好歹劝一劝啊。 「不行。这可是我的宝马爱驹,跟我好些年了。我可不敢拿我家宝马去赌。要不这马蹄铁我还是不要了。」 「瞎嚷嚷什么,这不还没轮到你嘛。还你的爱驹呢,你的爱驹再难得有陛下的金贵?陛下都敢为人先,让自己的爱驹做第一个钉马掌的了。他都不怕你怕甚!」 「大殿下说了,马蹄就跟我们人的指甲一样,马蹄铁钉在马掌就好比钉在我们多长出来的指甲。不碍事。没瞧见马儿没癫没叫唤,还舒服地哼唧摇尾巴吗?」 「你是老煳涂了,还是瞎,刚才没跑马没瞧见马蹄上的马蹄铁?那几匹马没事,我们的自然也不会有事。你爱要不要,反正我得试试。这等马具,谁不要谁是傻子。」 话音落。刘彻爱驹两只脚的马掌都已定好。众人屏住唿吸,聚精会神。 但见马蹄落地,马儿微微仰头嘶鸣,叫声舒爽欢快,甚至还哒哒原地踏了几步。 众人眼睛同时亮起,无比兴奋:成了,成了!真的成了! 大伙儿的不安顿去,一窝蜂往前涌:「先钉我的,先钉我的。我的马儿,马鞍马镫都已经安好了,就差两对马蹄铁。」 「一边去,说得好像谁的马没安上马鞍马镫一样。谁不是只差两对马蹄铁呢!我排在前面呢,我先来。」 「你够了,刚刚谁说这玩意儿你不要了的。你都不要了,现在还同我们争什么。你不要,你那份不如给我。」 「你自己不是有吗!」 「我不嫌多!」 …… 往日里驰骋沙场,威武勇勐的将军,对抗匈奴尚且面不改色,此刻却为一对马蹄铁面红耳赤,争先恐后,直接看呆了柏山铁匠与一众侍从。 刘彻按压住狂跳的心脏,将刘据唤了出来。刘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朝柏山使了个眼色。柏山立刻会意。 步入宫室,刘彻刚想落座,被刘据叫住。一挥手,柏山便带着侍从提着两把椅子过来。刘据做主,一张安在原本刘彻的座位上,一座放在旁边。 「这叫座椅,也是新作的。可以按照需求制成不同的高低大小。」 刘据牵着刘彻的手让其落座,自己坐了另一张,晃荡了两下脚:「这样,脚可以垂下来踩在地面,比用支踵跪坐舒服,也比春凳舒服。1」 指了指椅面:「若嫌太硬硌得慌可以加个坐垫。」 再指椅背:「这里还能弄个靠枕。」 刘彻:……好吧,刚才说他会享受说早了。应该放到现在说。 刘彻嘴角抽了抽,对这些奇技淫巧的「小道」不甚在意,问起正事来。 哪知刘据直接将柏山推出去:「主意是我想的,可整个制作过程都是柏山负责,大小尺寸以及如何使设计更为合理全是他。 「唯独打铁这块,他虽懂,技术却不太行,我让他找了少府考工室的铁匠。就外头帮忙钉马掌的那个。他们一起合作的。」 刘彻看向柏山,柏山上前回话:「制作不算难,只在样品设计最初遇到了些小问题,如今既已有了成品,再要制就简单多了,照之前的流程按部就班即可。唯一的难点在于材料需充足。」 说到这,刘据连忙点头:「对,材料最重要。别的都罢了,关键在铁。我若能弄来许多铁,也就不会只做出这么点。」 刘彻挑眉。 「我还想着乌熘熘一排骑兵站过去,个个配备上。再来个铿铿锵锵,吼吼哈嘿!」 刘据忍不住起身比划了几招,似模似样的。 两人离得太近,刘彻手中杯盏差点被他挥倒,下意识往后靠才躲过。 刘据毫无所觉,坐下来继续说:「虎虎生威,气势十足,多带劲。马具合该配这样的出场。气派!」 刘彻一阵无语。 刘据托腮:「要是能训练成精锐部队,那就更气派了。一出场就是我大汉威仪。」 训练成精锐部队? 刘彻眸光幽深:「你还懂练兵呢?」 刘据顿住,连连摆手:「我不懂啊。我出装备,练兵这种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就好了。」 刘彻微微点头,目光却仍旧落在他身上,神色间似在思量,却不知在思量什么。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转头问了柏山几处流程细节,继而颔首:「这么看来,只需材料备足,其他确实不难。」 刘据眼珠转动:「父皇准备现在投入生产吗?好东西不能拖,越早用上越好。」 这言辞一听就有后话。刘彻不答,静静等他说完。 第75页 「既然要大量生产,自然当有人主管负责。」刘据指向柏山,「不如就交给柏山吧。第一批东西就是他制的,没人比他更清楚。便是我,对于具体的规格尺寸等细节也没他了解。 「若另派他人,少不得遇到问题还得时常来询问柏山。既然如此,不妨免了这层麻烦,直接让柏山担了此事就好。」 刘彻嘴角弯起:「担了这事,是不是还得有个匹配的身份职位?」 刘据点头:「这当然了,不然怎么管事,怎么服众。」 小心思一目了然。 刘彻挑眉:「那你觉得什么职位合适?」 「少府有若卢与考工。柏山年轻,不必一来就给予若卢令或考工令,更何况这两处的正令都有人了,若卢令还是他师父公输兴。 「弟子一去就抢师父的位子或是与师父持平,不大好。柏山还在公输家呢。但听说旗下少令与郎中都还有职缺,便是不缺,这些位子也可增设。所以父皇看着办吧。」 刘彻:……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让朕还怎么看着办? 如今军械勤务之事归于少府。若卢与考工都为少府从属。若卢司军械制造,多供给军队作战使用。考工亦司军械制造,但多供给京师戍卫。 所谓「多」,单指大多数时候,实则二者所造军械供给是有诸多重合的。 马具用处很大,除日常家养与运输,需求最多的就是骑兵和斥候。 因此若要大批生产,划归军备制造会便利许多,更好管理,速度也更快捷。而所谓军备制造,确实若卢与考工最为合适。 刘彻打量着刘据,能说出这话可见是做过功课的,甚至还考虑到公输兴这层。 刘彻神色微闪,扫了下首的柏山一眼:「你倒是挺会替他讨赏。」 柏山心肝儿都在颤,想推辞拒绝,又不敢。他是真没料到殿下会为他求官职,还是如此重要的官职。 事前他全然不知道。欲说上两句又无法开口。毕竟陛下与殿下谈话,哪有他插嘴的份啊。他若插嘴,就是大不敬。 他这头惴惴不安,刘据却十分理所应当:「这是自然。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我总不能亏待他。立了功就该为他请赏。 「父皇,别看他年轻,他担得起的。刚刚也说了,马具三件套的主意虽是我出的,可制作全是他。我就动了动嘴把式,并且只提了大致方向,其他都靠他补全。」 这话倒不是刘据故意抬高柏山,而是实事求是。 他并没有从脑子里搜寻出马具的制作方法,只找到一个介绍视频,还缺了大半内容。 因此他复述给柏山的东西不尽不详,具体怎么做,尤其尺寸、形状、材质等细节把控,皆是柏山一遍遍琢磨推敲。 这也让他明白,柏山是有自己思想的,也有自己的能力。 刘彻想了想:「武钢车与弩的改良得到很大进展,公输兴所掌若卢那边正忙着,此事便交给考工吧,封他为考工少令。2」 刘据十分满意,双眼含笑:「多谢父皇。」 转头提醒懵逼的柏山:「还不快谢恩。」 柏山这才回神,惊喜万分,朝刘彻跪拜磕头后,又对刘据磕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两日,刘彻忙着安排马具量产之事;将军们忙着一遍遍乐此不疲地测试新马具,玩出各种花样;小郎君小娘子们心心念念着马球赛,摩拳擦掌准备自己组织一回。 而刘据呢? 刘据坐着心爱的小马驹慢悠悠在草地踱步。是的,踱步。 经过两天的练习,即便如今还不能跑,但他已经可以自己骑马慢走,不需要别人牵绳了。 好大的进步呢。刘据十分满意,喜不自禁。 霍去病看得嘴角直抽,还没抽完,就见刘据招手让人将他抱下来,美滋滋道:「今天练习任务完成,休息!」 霍去病:…… 看看天色,算算刘据骑马的时间。无语,无语,大无语! 他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哪次不是舅舅喊停了好几遍,气得把他从马上拽下来还嚷嚷着要再上呢,谁跟这小崽子似的。 霍去病呵呵:「谁当初豪言壮志说很快就能自己学会,用不着我带着跑马?就你这样,也好意思说很快就能学会?」 「怎么不好意思,学习也要循序渐进的啊。谁跟你一样毫无节制。别以为我不知道。 「舅舅都说了,你当年第一天学骑马,兴奋过头,不肯下来。结果两条腿并都并不拢,蹭破一层皮,完全没法走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霍去病:……淦,舅舅诶,我那么多英雄事迹你不说,怎生偏跟臭小子说这个! 刘据扬眉:「所以舅舅说了,让我不要学你,你是傻子。」 霍去病:……舅舅啊,你可真是我亲舅舅。 刘据昂首转身,刚要回屋,就见吴常侍迎面走来:「大殿下,陛下有请。」 刘据到时,刘彻坐在上首,下方乌压压立了一堆人,个个站得笔挺,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瞧见他,刘彻招手:「过来。」 刘据奔过去:「父皇寻我有何事?」 刘彻轻笑:「你这回又立一功,给了朕好大一个惊喜,朕也还你一个惊喜。」 惊喜? 刘据眼眸亮起来。 刘彻指向人群:「你不是想练兵来弄你的气派场面吗?去挑挑,挑出来好好练。朕等着你的成果。」 第76页 刘据:……笑容凝滞。 神他妈练兵。马具都出来了,还弄个屁的气派场面。而且他练兵?他能练个鬼的兵! 他父皇这么大一个人,这么英明一个皇帝,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当日哪句话里有想练兵的意思啊喂。 故意的吧,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好些天不见的弹幕都被炸了出来。 ——卧槽,我听到了什么?不是吧,是我理解错误吗?刘彻让一个几岁的孩子挑人练兵认真的吗? ——应该不是让刘据练,这么说是想让刘据担个名头吧,肯定会给他辅助的。譬如卫青,霍去病啊啥的。应该也是想让他借着此事去接触去学习,培养他对这方面的认知。毕竟汉武帝尚武,重视军队。看他的谥号就知道了。 ——那也太早了,刘据才多大啊。刘彻也不怕拔苗助长。而且如果真是这样,我忍不住想替刘据默哀一秒。虽然不知道刘据给了刘彻什么惊喜,但他说是功,那绝对是好事,做得不错。 ——这情况,你们觉得像不像是:孩子,你这回考得真好,爸爸爱你,来,爸爸给你准备了一份奖励。然后反手塞一叠练习题。 ——啊这……哈哈哈,莫名觉得很贴切。最重要是,刘彻说的是惊喜。刘彻居然管这叫惊喜! 刘据:…… 本来就郁闷,看到这些话,尤其那个比喻,更郁闷了。 刘据内心狂刷os:啊啊啊啊。他怎么会有这种父亲。 父皇不做人! 刘据眉眼上挑,看向刘彻的目光十分微妙。 刘彻轻咳一声,移开视线,继续面不改色:「这里数百人,不论比挑多少都可。现今已是七月底,数日后便入八月,距离正旦3也就两个来月了。 「朕答应你,若你能在正旦前让他们的水平有所提升,这些人便全都给你,做你的亲卫,任你支配,如何?」 刘据:……呵呵,他要这亲卫有何用? 刘据目光怨念,见刘彻实在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不得不开口提醒:「父皇,我说了我不会练兵。」 「不会可以学,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会。你舅舅与表哥都是这方面的翘楚,你可以去请教他们。」 刘据一针见血:「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将事情交给舅舅和表哥?况且除了他俩,还有李广李息等一众将军呢。你又不缺练兵的人。」 刘彻顿住。 刘据抿抿唇,神色复杂:「父皇,你是不是看不得我闲着,故意给我找事?」 故意找事?虽然事实如此,但刘彻会承认吗?绝不! 「怎会,你想多了。」 刘据撇嘴,这话他傻了才信:「你还记得我现在多大吗,让我练兵,你确定?」 刘彻当然记得且足够认真,肯定点头。 刘据:……无语望天。 他觉得自家父皇脑子是真的出问题了。 刘彻摸摸他的头:「朕只是想让你多接触不同的事物,多学习不同的东西。」 儿子虽则年幼,但做出了孔明灯、指南针、马具,还懂得善用侦缉思维,破案细作一把抓。俨然不是寻常小孩。 自古天才神童,如甘罗项橐(tuo二声)之辈,教育方式便也当与众不同。寻常孩子不适合的东西,不代表刘据不适合。 况且,谁知会不会再有惊喜呢? 刘彻眸光闪烁,他承认自己在教育也在试探,不断试探。 可刘据却只觉得果然如此。果然被弹幕说中了! 老爹啊,你可真是我亲爹! 眼见刘据面露不悦,目光既委屈又不乏控诉之意,刘彻自知他不愿意。但再聪明终归还是孩子,标准的孩子心性,刘彻很懂怎么解决。 「你不是想要气派吗?让他们做你的亲卫呢,以后带出去,浩浩荡荡,够气派吧。」 刘据果断摇头:「不。我日常都在宫里,鲜少出宫。便是出去也有侍卫随行,侍卫也气派,何需这般劳心劳力?」 让他累死累活去干没必要的活,他又不是傻子,才不干呢。 刘彻双眼微眯,宛若狐狸:「侍卫是宫中的侍卫,不独属于你。若要出宫,需提前报于朕来安排。亲卫直接受你管辖,以你的吩咐行事,专门负责你的安危事宜。 「有他们在,你往后出行自然更为便利。便是遇上别的事,你也可以指派他们,不至于手中无人可用。」 刘据歪头,这么说,似乎有点好处? 刘彻轻笑:「训练需要场所,朕许你来上林苑,如何?」 来上林苑?这是不是说他可以藉此随时过来,干点别的也行? 刘据眨眨眼,心中意动,努力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现实」,轻咳道:「君无戏言?」 刘彻点头:「君无戏言。」 「好,成交!」 刘据抓住刘彻的手掌一拍,瞬间抖擞起来,走向人群,一个个看过去,按自己心意点兵点将,看中的就让其出列,没一会儿就点了几十个。 速度之快令刘彻万分惊讶:「这就完了?」 「完了。我还是孩子嘛,事少,要那么多人作甚,这些尽够了。」 刘彻瞪眼,朕问的是人数吗! 「不用他们展示下自己的本事?」 刘据摆手:「不用,好看就行。」 刘彻侧目望去,果然被选出来的人个个模样周正,五官隽秀。而剩下的不说歪瓜裂枣,但跟选出来的相比,样貌上确实差一截。 第77页 刘彻:…… 他嘆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他们都是日后需跟着你护卫你的人,哪能只看长相。据儿,你记住了。不论人还是物,第一紧要的是实用价值,而非外观表面。」 刘据不以为意:「能被父皇叫过来的人,即便本事算不得拔尖,也必然不会是庸碌混子。我在京师,不在边关,要他们那么强作甚,又不是去打匈奴。 「所以只要能力不太差,选谁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何不选养眼点的?」 刘彻:……再次无语,神色复杂。 弹幕欢快起来。 ——哈哈哈,刘彻那什么眼神,不知道子肖父嘛。你儿子这是遗传了你呢。你自己一个颜狗,是怎么好意思教育儿子别太肤浅的? ——卫子夫李夫人钩弋夫人,有一个算一个,如果长得不貌美,我不信你能下得去嘴。更别提你还对卫子夫「一见钟情」,李夫人更有「倾国倾城」之说流传呢。 ——楼上算错了。还要加上韩嫣。韩嫣要是个歪瓜裂枣,能成为刘彻的第一宠臣?韩嫣出入永巷,都跟后妃私通了,刘彻还要保他呢。这是何等的真爱啊。上面那几位跟这个一比简直弱爆了。 ——所以我很好奇,这个剧情特意点出刘据爱美,是不是打算等他长大后搞个男宠情节,跟刘据酱酱酿酿,然后闹出事情作为太子下线的矛盾激化点? ——虽然歷史上没提刘据是个双,但这属于刘家人的老传统了,很有可能啊! 刘据:……刘……刘家人老传统? 瞳孔地震!!! 第29章 什么鬼传统!酱酱酿酿几个意思?虽然听不懂, 但很明显不是好话,尤其结合前面的「男宠」二字,就更不是好话了。 再有, 韩嫣是跟后宫宫女有牵扯,不是后妃, 严格来说也算不上私通。父皇待他不同寻常, 更不是因为「男宠」, 而因他是父皇的伴读, 与父皇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似桑弘羊张骞,同父皇关系也十分要好,父皇也很看重! 刘据咬牙切齿,目眦具裂。 从前就知弹幕离谱,哪知没有最离谱, 只有更离谱。每次都在刷新他的认知。简直是将「不盼老刘家好」这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还老刘家传统?呵呵, 我传统你个仙人板板! 因为气愤,刘据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刘彻狐疑:「怎么了?」 「没什么。」刘据深唿吸,努力平復情绪, 随便找了个藉口, 「在想这些人要怎么训练。」 刘彻笑起来:「不急, 慢慢来。朕只说有所提升, 可没规定需提升到什么地步。这要求不难。」 又指向前方策马疾驰的一群人:「他们刚得了你研制的新式马鞍马镫马蹄铁,对你热情得很。不论你怎么去烦扰,都会很乐意指点你。」 ——我耳朵坏了?刘据研制出马鞍马镫马蹄铁? ——你们看镜头远处,就刘彻刘据身后策马疾驰那些人。那几个都有马具呢。明明之前的剧情, 霍去病带刘据跑马, 马上还啥都没有。 ——我之前还以为可能不是没有,而是并非每匹马都配备。但又觉得剧组不至于穷成这样。马都有这么多真的了, 还差马具吗?万万没想到刘彻说这是刘据做出来的。震惊! ——导演,编剧。你们出来,认真的吗!把马具的出现提前就算了,还把这个发明安在刘据身上?你们疯了吧! 弹幕一片沸腾,然后在沸腾中闪烁消失。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震惊吧。震惊就对了。只许你们震惊我,不许我震惊你们?等着吧,我不只做了马具,还做了孔明灯指南针呢,而且往后会更多,震惊死你们。哼! 存着这个「远大抱负」,刘据看向选出来的五十人,目光转变,多了几分「志在必得」的决心。态度也从可有可无的懒懒散散变得积极起来,当即混进将军堆里去请教。 但还是那句话,听再多不如亲自看一眼。 因此等从上林苑回京,刘据就缠着霍去病去了军营。 刘彻重武,因而大汉的将士不论京师戍卫还是边关城军,皆非泛泛之辈。寻常饭桶在这里面是混不下去的。 一进入营地,刘据便感觉到庄严肃杀之气。 将士们在校场挥洒汗水,招式矫健有力,动作整齐划一,吼哈吶喊之声震耳欲聋。 刘据握紧拳头,血液沸腾。 「这算什么,还有更厉害的呢。」 霍去病眉眼上扬,轻笑着走上台,接过副将手中的令旗。左手执旗,旗面打横,校场士兵们瞬间转换位子,变成扇形;旗面竖起,又瞬间分散宛若雁形。 再换右手执旗,旗面打横,前方士兵单腿下蹲,竖起盾牌,后方士兵迅速跟上,长枪自盾牌后而出。 旗面竖起,士兵们化整为零,瞬间退场。 全程反应迅速,走位流畅,井然有序。 刘据一双眼睛亮闪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努力鼓掌:「太棒了。」 霍去病微抬下巴,点了点校场乌压压的队伍:「知道你要来,他们都卯足了劲呢。」 刘据愣了下,微微蹙眉:「我来是想看大家日常训练的情景,不是让你们特意为我准备。」 霍去病斜他一眼,轻呵出声:「瞧不起谁呢。这就是日常训练!」 刘据眨眨眼,确定霍去病不是开玩笑,放下心来,竖起大拇指:「厉害。」 第78页 霍去病勉强接受了他的赞美,解释道:「虽是因为你要来,他们更激动,训练更有劲。但即便你不来,我们也是这般做。同你关系不大。你才几岁呢,就算要在你跟前表现,也得你再大上一些才好。」 几岁的孩子能给予这些将士多大的前程?若刘据不是六岁,是十六岁还差不多。 刘据歪头想了想,确实如此。 霍去病轻笑:「所以你想来军营看便好生看,别太把自己当根葱。」 「我才不把自己当葱,我把自己当人。」刘据挑眉,「还有好好的人不当稀罕当葱的吗,表哥不会是说自己吧?」 赵破奴没忍住噗嗤一声,又连忙低下头遮掩。 霍去病龇牙:「不就打趣你一句,你用得着这么怼我?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刘据再挑眉:「亏是什么好东西吗,谁上赶着吃。傻子吧。」 霍去病被噎得半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老说自己聪明,你聪不聪明暂且不论。这回怼人噎死人的能力是真厉害。」 刘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乐滋滋受用了:「多谢夸奖,我一定再接再厉,争取更上一层楼。」 霍去病:……看把你给能得呦。 这回是真无语了。 刘据转回正题,又问:「平时除了练这个,还练什么?」 霍去病指向前方:「步行疾跑与策马疾奔,这俩锻鍊速度、体力、耐力。乃战时行军必备。」 刘据抬眼望去,果然前方一群队伍在练习跑步。 「隔三差五还会让将士们一起对招餵招。除此外,偶尔也会让他们分作两军进行对垒。」 刘据点头:「没了?」 霍去病愣住,神色狐疑:「你还想有什么?」 刘据托腮思考了会儿:「不确定,暂时不知道,再想想。」 霍去病:……不是,我不过随口问一句,你还真想啊! 他刚想说让刘据悠着点,又忆及刘彻交待,只需不是太过胡来乱搞,都随他造的话,终是闭了嘴。 他思忖着说:「行,那你慢慢想吧。其实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一点,我需提醒你,练兵先练将。」 刘据颔首:「我懂。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霍去病愣了下转而失笑:「是这个理。你挑选的五十人并非出自同一队伍,也非出自同一军侯麾下。 「他们是零散的,是你将他们聚到一起,重新彙编,那么你可有想过,这五十人中要以谁为首? 「你不可能时时盯着训练安排,即便能,也不会事事亲力亲为,他们之中不只需要一个主管之人,还需要有严格的等级职位划分。」 刘据眨眨眼,腾一下站起来,潇洒挥手:「这个简单,现在就去选!」 拍拍屁股,说走就走。 霍去病:……不是,你什么时候这么雷厉风行了。用得着如此着急吗! ****** 上林苑,训练场。 五十人集合完毕,刘据开门见山:「你们都是我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好儿郎,既然从军,想来也是愿意建功立业的,甚至你们之中不少人或许还有自己的青云之志。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我打算从你们中挑选一人为队长,一人为副队长。队长与副队的职责,你们出身军中,应当足够了解,不需要我多说。 「做我的亲卫,或许现阶段职位不会太高,似乎看起来也没多大升迁机会。但我是父皇嫡长子,深受父皇宠爱。 「想必你们不会蠢到以为今日为我亲卫,日后便一直只是我的亲卫。你们若有能力,我不会介意这份能力被父皇看到。如有机会,我甚至可以为你们争取。 「所以,我想你们应该明白做我的亲卫,甚至是做我的亲卫队长意味着什么。那么,现在,有愿意担任此职并觉得自己有能力担任此职者,出列!」 众侍卫:!!! 霍去病:!!! 侍卫们唿吸凝滞,双手紧握,既心动又忐忑。而霍去病则是震惊。 他该说不愧是皇家的人吗?小小年纪便已经会利用身份优势给人描绘宏图未来。这叫什么来着?刘据似乎说过一个新词,嗯,对了,画大饼。 尤其更让他震惊的是,刘据选人的方式竟如此直接。 对此刘据表示:「要不然呢?都说了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若一队之长连毛遂自荐的勇气与自信都没有,我又怎么能相信他可以带领好这支队伍,让他们成为威武之师?我要的是虎狼,而不是兔羊。」 霍去病怔住,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侍卫们双拳握得更紧了,体内血液翻滚。他们都是大汉儿郎,若能为虎狼,谁愿做兔羊?更何况他们难道就真怎么怂吗? 不,他们绝不是怂包。 几乎是刘据话音落下的同时,十几个人哗啦上前一步,出列。然后陆续又有好几个,总计二十七人,超过半数。 刘据眼睛眯起,很是满意。 他询问了霍去病的建议,让人纵马去前方霍去病指定的地点插上两道小旗子,一红一蓝。彼此分隔,相距约莫三丈。 一切准备就绪,刘据面向二十七位候选人说:「以此处为起点,旗子处为终点,你们徒步前往。我不论你们使用什么手段,第一个拿到红旗者为队长,拿到蓝旗者为副队长。」 众人一愣,望向旗子方向,眼中冒光,也有不少人神色犹疑,欲言又止。 第79页 刘据:「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 好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思忖了会儿问道:「殿下方才说不论手段?」 「对。不禁止你们互相动手,但请注意这是友好竞争,不是生死搏动,出手时要牢记力道分寸。 「但我也明白既是互斗,不可能毫无损伤。所以我可以接受轻度伤势,但不接受重伤,更不接受死亡。若有人藉机下黑手,一经发现,取消竞争资格,并视情况论罪。 「允许你们使用武器,但考虑到刀剑无眼。你们身上兵器我会暂时收缴。那边额外准备了器具,你们可以自选。」 刘据指向后方,丰禾已经让侍从将东西都搬了过来。 众人抬眼看去,清一色的木制武器。其中木棍最多,当然也有刀剑与枪。刀剑用木头一比一还原,至于枪则去掉了枪头,与木棍差不离,区别只在于长短。 「我数到三,你们就可以去自选了,选好武器后直接出发抢旗,不必再等号令。」 「一,二,三!」 三字语音刚落,二十七人同时冲过去,大家的目标十分明确,都以去了枪头的红缨枪或木棍为主。 毕竟木制刀剑虽形状等同,却已没了刀剑的优势,除非擅使刀剑且只擅使刀剑之人,否则非但不能为助力,反而成为鸡肋。 几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沖向木棍与枪,唯有一个另外。他第一时间走向的是落在一旁不太起眼的长鞭。 刘据眼珠转了转,小声询问身侧:「他叫什么名字?」 余穗嗅觉灵敏,盛谷认人能力强,早在这二十七人自报名号时就记全了,只瞄了一眼就给出答案:「回殿下,此人名唤燕绥。」 刘据点头,接过丰禾递来的果汁慢悠悠喝着,还不忘招唿霍去病也来一杯,没再做其他表示。 场上,候选人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 谁都想夺魁,谁都不愿落于人后。因此跑在后面的拼命追赶,拼命想办法将前面的竞争者拉下;而跑在前面的,需努力保持自己的优势,也需防备身后的突袭。 这不是战场,却也是战场。 刘据旁观了一场淋漓尽致的酣战,酣战的尾声,在经歷了长时间的混战后,终于有几人杀出重围,甩下众人,并逐渐将距离越拉越远。 燕绥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两人,与他不相上下。 这回不必刘据开口,盛谷便主动告知:「燕绥左边那个叫做晁南,右边的叫做藏海。」 不多时,三人已经逼近终点。 晁南蓄势奋发,于战局尾声时突然冲刺,瞬间将燕绥与藏海拉开两步,再一蓄力,伸长手臂朝红旗抓去。眼看手掌临近,马上就要够到之时,一条鞭子从后而来,将旗子捲起。 晁南神色大震,欲要去抢,已经来不及。鞭子带着旗子落入燕绥手中。再回头,另一旁的蓝旗也已被藏海抓去。 胜负分明。 三人回归起点,燕绥藏海喜不自禁,晁南脸色却不大好。 快到手的鸭子飞了,还是在最后一秒飞的。这滋味属实不好受,所以众人也都理解,没说什么。 但晁南不甘心,犹豫片刻,心一横站出来:「殿下,燕绥落后于我,夺得红旗之人本该是我。」 刘据神色淡定:「但最终夺旗的人是他。」 晁南咬牙:「他用的是鞭子。」 刘据摇头:「我说了不论手段,并未言明鞭子除外。」 晁南脸色一白,指向燕绥手中的另一根木棍:「他已取了木棍,鞭子……」 话未说完,刘据又道:「我同样并未限制取用武器的数量。」 也便是说燕绥既拿长鞭又拿木棍,没有任何问题。 晁南神色更白了两分。 刘据轻笑起来:「你为何能在最后关头突然发力,难道不是之前保留了些体力,故意制造与众人一样的力竭之态,营造假象,从而让对手放松警惕,便于你临近终点出奇制胜?」 晁南眼珠闪动,瞬间低头,显然这话说中了。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他表现出还有余力,很有可能遭到燕绥与藏海的联手堵截。 「你假装已尽全力,而燕绥表面使用木棍,身藏长鞭,都是为了迷惑对手。既然你可以,为何他不可以? 「从武器搬过来到我下令让你们去选,其间有数息的时间。这数息里,你们可曾观察过武器都有些什么,以及每种的数量?」 晁南愣住,其余二十多人也尽皆愣住。 「木棍与去了枪头的红缨枪其实很多,并不需要争抢。而长鞭只有两条。你们全部沖向木棍与枪,唯有燕绥看到了角落的长鞭。 「手中拿到武器后,你们全都急着奔往终点,同样唯有燕绥没有急,他取了长鞭后又取了木棍。因而他出发的时间稍微落后你们。」 刘据指向后方剩余的武器:「如果燕绥心狠点,将两条长鞭都收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没有,他只取一条,留下一条。 「但凡你们当中有人细心点想到这等计策,就能拿取剩下那条,使用与燕绥相同的战略。可你们没有。」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低了头。晁南脸色转白为红,是羞的。 刘据却没有因此而停止,他继续着:「队长乃一队之首,如果谁身手好就让谁来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直接一对一比试,而採取这种方法? 第80页 「燕绥在武器搬上来的第一时刻发现问题,并快速制定出战术方案,是他取胜的关键。他不但拥有矫健的身手,能在混战中突围而出,还有着敏锐的洞察与睿智的谋划。 「你或许前者不弱于他,可后两项相差甚远。你甚至不如他。」 刘据指向藏海:「他同样没有发现长鞭的优势,但他知道该怎么取捨。谁都知道队长与副队长之间,队长的职位更高。但队长只有一位。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将队长一职收入囊中之时,在察觉自己的对手过于强悍之时,当断则断,敢于取捨也是一种魄力。」 又再次转向晁南:「当然这不是说你就不能去争取了。毕竟就算如此,你也并非毫无胜算。有志之人应当有血性有冲劲,敢于拼搏,敢于向难而行。 「但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有失败的觉悟,敢于去承担这份后果。否则不如同藏海一样,退而求其次。既然保不住最好,至少要保住次好,不至于鱼与熊掌全部落空。」 刘据盯着晁南,小小年纪,明明还需仰视,却莫名有了几分威慑之力:「还有什么问题?可还不服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晁南哪还会生出不服来,羞愧得双颊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没有。」 刘据轻笑起来:「不必如此,知耻而后勇。今日之事便是你的前车之鑑。我刚才说了,你的武艺身手并不弱于他人,所以你有你的优势。 「能不能吸取今日的教训,往后擅用优势,弥补劣势,就看你自己了。我现在年岁还小,亲卫队不过五十人,但不代表日后不会增加。况且,父皇与大汉都需要人才,且需要很多很多。」 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一直旁观看戏的霍去病心中莫名闪现一个念头:画饼了画饼了,他又开始画饼了。 尤其画饼前还知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打击批评的同时不忘给予安抚与鼓励。 呦呦,臭小子哪学来的这一手,不简单啊。 再转头,果见晁南神色激动,一脸感恩戴德的表情,每个五官几乎都充斥着四个大字:殿下真好。 又一想为选队长设置的这场「比试」,霍去病看向刘据的目光更复杂了两分。 难怪陛下说让他跟着,但不必过多插手,指不定能有别的惊喜。这可不是惊喜吗。都说知子莫若父,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霍去病暗自轻嘆,他该说不愧是陛下的崽吗? 可惜此时的刘据并不知道他的感慨,也没察觉刘彻的小心思,给予晁南一定的认可后,他正式任命燕绥为队长,藏海为副队长。 「此后你们的训练都由燕绥负责,藏海辅助。暂且按照军营现行的训练方案,若后续有所改动,我再另行通知。」 话是这么说,但对于怎么「改」,刘据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现行的方案其实不错,可以适当保留,只需做一点调整便可。 刘据揉揉肚子,大手一挥:「今天就到这里吧。大伙儿都饿了,先吃饭吧。」 霍去病:……是你饿了吧。 刘据半点不亏心,他确实饿了想吃饭咋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上林苑西侧靠近直城门,距离未央宫不远。即便如此,回去也需要时间。刘据肚子咕噜叫,干脆不走了,甚至连苑内宫室都没去,直接让人吩咐为亲卫做食的伙夫,多做一些。 他今日是突然到来,旁人都不知,更算不到他会跟大家一起用餐。因而并没有准备额外的食材。唯有干硬的杂粮饼子与野菜汤。 这两样东西,与贫苦之家来说,已是难得,可对于稍好点的人家,只能算寻常。尤其军中,将士们承担的多,每日消耗大,伙食不会太差。 隔三差五也是有改善,添加肉类及其他荤腥的。 这可不是巧了吗?偏今儿没碰上。 其实不论什么食材,烹饪得当都能做出不俗的口感。可军中食物,大锅煮的,伙夫指不定连「烹饪」的意义都不知道,唯一准则就是熟了、安全、能吃。所以味道真心不咋地,更无法与宫中相比。 刘据没半点嫌弃,看着弹幕一连串震惊之语心情倍儿棒。 呵呵,小样儿,这就觉得本殿下聪明绝顶了? 本殿下看那么多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学到的东西多着呢。谁像你们,光知道看半点不会思考,也不晓得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品种的稻草。 要不然都看本殿下这么久了,怎么还搞不清楚状况,仍旧当本殿下是你们以为的纸片人。啧啧。 一行行弹幕划过,震惊之余夸赞也不少。刘据边看边吃,吃得那叫一个香甜,表情惬意舒爽得很。 霍去病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饼与汤,陷入迷茫,怀疑人生。是他的错觉吗?明明是一样的东西,怎么感觉刘据吃的是珍馐美馔呢? 而亲卫队们就更加激动了。 殿下居然和他们一起用膳,殿下居然吃的他们一样的吃食! ——我艹,他是懂怎么收服人心的。刚才对晁南那一手是,现在也是。瞧瞧这群亲卫的表情,明显对他更钦佩了。上位者屈尊降贵与下位者打成一片。同吃同住。这让人怎么不感动,怎么不臣服。 ——不愧是资本家啊。就算年纪小,也是小资本家。这手段绝了。 ——资本家?资本家埋汰谁呢。这是封建帝王家。资本家比得上吗!帝王家的孩子,集天下资源于一身,更是从小在后宫争斗与朝堂权谋的氛围里耳濡目染,能是简单角色? 第81页 ——我人麻了。我……我这智商手段还不如一个孩子。幸好生在好时代,否则我要是在电视剧里,怕是活不过两集。 刘据眨眨眼,扫了亲卫一圈,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底,很是意外。他光看弹幕去了,都没注意手中吃食什么味道,不料居然还有这种效果? 简直是意外之喜。 刘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饼与汤,吃得更欢快了。 只要我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嗷嗷嗷,弹幕说得对,我真棒! 霍去病:……再次怀疑人生,感觉自己手中的吃食跟刘据好像真的不一样。 第30章 吃饱喝足, 刘据返回未央宫,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前往少府。 少府, 九卿之一。执掌皇室经济,虽名义上只是为皇室服务的机构, 但因着帝王的某些私心, 譬如铸币武器军备等事想攒在手里, 加强集权, 不愿下放,便也都划归于少府。 又因皇室吃穿住行,游玩狩猎等但有所需全由少府来供给解决。从而导致少府负责范围极广,旗下机构庞大,属官众多。 刘据来的是少府总辖衙门。 少府寺卿亲来迎接, 两人一路入内, 刘据边走边瞧。少府的人他用得多,可过来这边还是头一回,目光中带了几分好奇。 途中遇到不少人上前行礼。少府寺卿一一为其介绍。这是某某处的某某, 这又是某某处的某某某。 刘据看了一圈, 一个都没记住, 倒是有些感慨, 真不愧「机构庞大,属官众多」之称。 二人来到厅堂,刚落座,少府寺卿就开口询问:「殿下怎亲自过来了, 可是寻考工室柏山少令?你有何事遣人吩咐一声, 让他去就好,何必劳累自己跑一趟。」 话音方落, 刘据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便有人禀报:「柏山少令求见。」 显而易见,是柏山听闻他到此,急忙赶来的。 刘据笑着将人唤进来。也就数日不见,柏山面色红润,举手投足都带着喜气。他有了官职,便不再自称小人,而可称臣。 「微臣参见殿下。」 刘据让起身后,微笑打趣:「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这精气神可比从前好,看来在考工室适应得不错。咦,你这衣裳新制的?」 柏山脸色羞红:「元娘做的。元娘听说臣有了正经官职,还被委以重任,很为臣高兴,就……就亲手给臣做了件新衣裳,让臣穿着过来。」 说及亲手二字,还加了点音调。 刘据:……猝不及防被餵了一口狗粮。 不过提到祁元娘,他多了点好奇:「你们怎么样了?」 「祁伯父没了,但当初定好的两年之期,臣想信守承诺。臣若无所作为,也无颜面求娶元娘。刚巧元娘也在孝期,总要等她出孝。 「臣与元娘商量好了,日后我们的孩子,一半入臣之族谱,一半入祁家族谱。但不论入哪边,都是我们的骨血。」 刘据点头,这样倒也不错。 他眨眨眼,目露促狭:「那若是你们生的孩子是单数呢?譬如一个,三个,五个,多出来的那个怎么分?总不能也一人一半吧。」 啊? 柏山瞬间懵逼,显然还没考虑过这种情况。他想了想,思索道:「若是一个,便入祁家。若是三个五个,就抓阄。」 你还真考虑啊。不过抓阄?这法子你可真佛系。 刘据:……行吧。 柏山又问:「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有何吩咐?」 刘据点头又摇头:「是有些事,但事儿不难,用不着你,寻常匠人就能胜任。」 这是事实,毕竟他手头的东西简单,稍微一说别人就能懂,几乎不需要多做思考。与指南针和马具不是一个难度量级。 他摆手道:「去吧,你刚上任,既知是重任,便好好做,不可掉以轻心。马具之事父皇很重视,勿要懈怠。 「你多多努力,心细些。万事开头难。如今此事刚筹备,你不但需教导制作,还需监督质量,并完善流程安排。事多且杂,你得专心点,专管此事就好。 「等过阵子一切完备,井然有序,我这边自有别的活儿再交给你。」 这便是暂且真不需要他,并非是放弃他。 柏山松了口气,领命退下。 刘据将一张绢帛交给少府寺卿:「这是我准备做的东西。都简单。知道你忙,不必你出面,你看交给谁,还如先前一样,帮我把匠人选出来,连同所需材料一起送到上林苑就行。」 先前制作马具,便是柏山与少府铁匠一起合作的。现在也算熟门熟路。 少府寺卿点头应下,待接过绢帛,却是愣住了:跨桩,壕沟,矮墙,高低槓…… 一连串排下来,足足十来项。 居然这么多?而且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怎么还有矮墙跟高墙。盖房子吗? 震惊! 另一边。 公输家三郎匆匆跑来:「打听到了,殿下似是有什么东西要做,但没有直接吩咐柏山,命少府寺卿另择旁人。」 「没直接吩咐柏山?」公输二郎眼珠微转,神色渐喜,「是不是柏山哪里惹了大殿下,大殿下不喜他了?」 公输大郎斜他一眼,神色淡淡:「柏山刚接任马具之事,自是不得闲的。殿下另有安排也在常理。二郎,把你的小心思收一收。 「这里是少府,我们现今跟着叔父在若卢,也不过是郎中旗下可有可无的技工。柏山却是考工少令,官职大我们三级。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再妄议了。」 第82页 考工少令,大三级…… 这样的字眼让公输二郎心头一滞,憋闷之气不断翻涌:「我不过说一句,怎就是妄议了。合着他现在得了势,我连话都说不得了吗! 「当初这个机会可是叔父给我们的。他能有今日,全是拖了我们的福。若我们没避开,哪有他的事!」 公输大郎摇头:「机会确实是给我们的,但也是我们亲手推出去的,他能抓住是他的本事,同我们不相干。」 亲手推出去…… 几个字再次将公输二郎噎了个半死,心头懊悔,又有些恼羞成怒:「大哥,你怎么总帮外人说话。你我才是亲兄弟! 「我们谁不是从出生会拿碗开始就拿墨斗,自小随父祖学艺,勤勤恳恳,日夜不辍。公输祖上技艺精湛,可与墨家平分秋色。 「柏山呢?祖上泰山也不过学了几分公输家的微末技俩。至于他,父母早逝,来公输家前压根没来得及学到什么传承,若非叔父善心怜悯,留他在身边,哪有他今日一口饭吃。」 公输二郎篡紧拳头,愤愤不平。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全靠他家帮衬的贱民,居然踩到了他们兄弟头上去。他们才是真正的鲁班后人,贵族之后啊! 公输大郎眉宇蹙起:「二郎,你要明白,不论柏山出身如何,是自幼学艺,还是半路入门,他如今都出师了。能助殿下做出这许多新式物件,便是他的本事。」 「本事?」公输二郎冷哼,「若那些东西当真是他自己所想所制,我还能高看他几分。但谁不知道,所谓指南针马具皆是殿下的巧思,他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把殿下的设想变成现实而已。这也算本事?」 「如何不算?便是照葫芦画瓢,你以为谁都能画得这般好吗?」 公输二郎张嘴,刚要反驳,但听公输大郎又道:「更何况,你真以为柏山不知道当初是我们故意将他推到殿下面前去的吗?」 二郎睁大眼睛:「大哥的意思是他心知肚明,乃顺势而为?」 公输大郎点头:「他是性格内敛、不善言辞没错,但他不傻。」 二郎咬牙暗忖:此子好深的心机。 大郎轻嘆:「我们不想要的机会,他想要。双方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也就有了不同的结果。二郎,你要明白,本事重要,选择同样重要。」 二郎面色冷沉。 终是自己胞弟,大郎也不愿他钻牛角尖,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不服气,不甘心。但你这份怨气是因为后悔错失的良机,还是因为不愿屈居柏山之下? 「若是前者,我们已入若卢,若卢令还是我们的亲叔父,不会打压我们,还会多有提携,只要我们真有本事,总能被陛下被殿下被上峰看到。 「若是后者,那你更该努力,早日出头,争取与柏山平起平坐,不是吗?」 二郎哑然,竟无言以对。 大郎拍拍他:「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迈步离开。 三郎看向二郎,轻轻唤了一声,拉了拉他的衣角。 二郎甩开他。三郎也不恼,继续拉,眼珠转动着,试探道:「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当日确实是我们错了。但《左传》有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们改了就是。对吧?」 二郎不明所以,疑惑对视。 三郎接着道:「二哥,你说我们有意躲出去的事,叔父知道,柏山知道,殿下知不知道?不论知不知,我们既然错了,是不是都该去请罪?」 这都过多久了?当初不去,现在去。殿下稀罕他们的请罪? 二郎满脸迷茫。 三郎再度提醒:「我不知殿下今日来是想做什么,但既然让少府寺卿另择旁人,择的应当也是技工匠人。」 此话一出,二郎宛如醍醐灌顶,眼前一亮:「是,是该去请罪。」 「既是以请罪为名,要不要叫上大哥?」 二郎稍顿,面色犹豫,踌躇好一会儿终是摇头:「别了,大哥那脾气,让他知道指不定又得被训一顿。我们先去探探殿下的意思。」 ****** 刘据看着堂下二人,歪头道:「所以呢?」 公输二郎三郎俱是一愣,面面相觑:「我们……我们……请殿下恕罪。」 刘据颔首:「这事我早就知晓,并未放在心上。你们若不提,我都忘了。如果你们是单纯来请罪,那我现在宽恕了。你们退下吧。但你们当真只是来请罪的吗?」 目光炯炯,不大的年纪,却好似能将他们看穿。 公输二郎与三郎同时低下头,羞耻之心在腹中搅动,可最终还是敌不过那份嫉妒与虚荣:「听闻殿下今日来,是想从少府择选匠人。不知我等可否为殿下效力? 「殿下聪慧伶俐,奇思妙想众多,柏山一个人恐分身乏术,殿下若要……」 「那又如何?」话未说完,刘据已率先抢白,「我是大汉皇长子,若要用人,有众多选择。从前并非你们不可,日后亦然。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入我的眼?」 二郎三郎脸色一白,急切道:「我们本事不比柏山差,从前在府邸,他会做的东西,我们都会。」 刘据轻嗤:「你们自诩不比他差,何以见得?你们是有何等功绩,还是曾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物?」 二郎三郎后头的话直接被堵了回去。 刘据站起来:「府邸所做不过是木鸟木鱼等物,这些精巧玩意我确实喜欢,但我要的不只是这些。 第83页 「想要前程,想要爬得更高,没有错。但柏山的机会只有一次,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你们想为我效力,就要拿出你们的本事,让我看到你们的价值。」 说完,刘据迈步离开,徒留二郎三郎面面相觑。 路上,丰禾蹙眉:「这哪里是来请罪,分明是来自荐求机会的。」 刘据却并不恼:「自荐也需要勇气。其他不论,这个勇气值得表扬。」 丰禾不解:「那若是他们真展示出本事,殿下要用吗?」 刘据歪头:「有本事为什么不用呢?我说了不在意当初的事,就不会因此存有偏见。况且他们说得对,我奇思妙想众多,往后必定还会有很多东西需要制作,柏山一个人确实兼顾不过来。再说柏山虽有所长,却也有所不擅长。」 刘据蹙眉,思索起来。公输家二郎三郎此举倒是提醒了他,手上不能唯有柏山一人。他脑子里完整的东西太少,可零碎的东西很多。 他个人的力量有限,知识也有限,不能将零碎的东西完善,可焉知旁人也不能呢? 或许他可以考虑组建一个……嗯,科研队?似乎是这个词。 刘据眼睛眯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人才不易得,宁缺毋滥,不能急。 出了少府,刘据没回宫,直接去了上林苑。在上林苑住了好几日。少府寺卿办事就是稳妥,要的匠人与材料第二日便到了。刘据有序安排起来。 匠人们敲敲打打。亲卫这边的训练也没闲着。刘据整理出一份更为详细的训练表。 将以往的长跑训练作为晨起热身,其余时间加入了许多新的内容。 譬如负辎重跑、伏地挺身、仰卧起坐、深蹲、蛙跳、武装越野、负重沖拳等。 匠人们的动作很快,等他们把壕沟挖出来,道具做出来,障碍跑就可以纳入列表了。 霍去病最初只是好奇,跟着操练了两天,态度认真起来。 亲卫们感触更深,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之境。 大殿下到底哪里来的这些主意。 前头那些也就算了,这个障碍跑是什么鬼。别看短短不到一里的距离,比负重跑十里都累。 啊啊啊,这比以前的训练强度大好几倍。每天练完感觉人都要废了,倒头就睡,动都不想动。 我艹,大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恐怖如斯。 恐、怖、如、斯! 消息传到刘彻这边时已是几日后,他翻看着训练单上面奇奇怪怪的项目,蹙眉询问霍去病:「这些都是据儿想出来的?」 「是。」 「强度很大?」 「不能说很大,但比从前大。」 刘彻蹙眉:「会不会出问题?」 「这倒不至于。主意是表弟出的,但他并不懂怎么算适度,特意让臣跟着体验了几日,划出了众人能够接受的身体极限。」 刘彻松了口气:「你说这套训练方案有用?」 「确实有用。跟这个一比,从前的训练就过于单一了。陛下别看这些动作表面上似乎没什么稀奇,实则每一项都有目标性与侧重点。」 霍去病走过去,手指一一划过训练表。 「长跑,负辎重跑,训练体能、耐力与意志。」 「伏地挺身,负重出拳,锻鍊臂力。」 「仰卧起坐,卷腹练习,加强腰马合一。」 「引体向上,不但看臂力还看背部力量。」 「深蹲、蛙跳,则可以强化腿部力量。」 说到此,霍去病顿了下,微微蹙眉:「表弟说还可锻鍊心肺能力。体能不仅仅是指我们的躯体四肢,还包括五脏六腑。必须内外兼修,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刘彻轻笑:「这小子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他自己试过吗?」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知道这玩意有多累人后,他怂恿刘据去干。当然不是让刘据真按亲卫的标准来搞,就是想让他稍微适当体验下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有多可怕。 刘据怎么说的来着? 霍去病嘴角抽搐:「他说他不需要试。他有亲卫保护。还说他只是个孩子,让孩子干这个的不是人。」 刘彻:…… 听这咬牙切齿的语气就知道被骂不是人的是谁了。 刘彻瞄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桌案,指着下面一行问:「这个障碍跑呢?」 霍去病神色复杂:「与障碍跑一对比,上面那些都不算什么了。陛下可知亲卫们怎么说?他们宁愿长跑十里,甚至二十里,也不愿意障碍跑一里。」 十里,二十里,对比一里。差距太大了。可见这其中的强度与难度。 霍去病想了想又道:「臣建议陛下亲自去看看,最好带上诸位将军。」 刘彻思忖片刻立即做出决定,去! 一边让人去唤诸位将军,一边让人去请刘据。 刘据使人回禀:「殿下说,他在上林苑呆了好几日,刚从那边回来,就不去了。陛下与众将军们去就好。训练事宜,冠军侯都知道。亲卫队长燕绥与副队长藏海也知道。陛下尽可询问他们。」 刘彻&霍去病:……行吧。 倒也确实并非一定要刘据在场。可这样惊艷所有将军的场面,你不想看到嘛! 对此刘据表示:东西我弄出来的,我不在,照样惊艷所有人。 ****** 众人来到上林苑训练场,就看到一群「青蛙」跳啊跳。哦,不是,是一群人蛙跳着跳啊跳。 第84页 排在最前的是亲卫队长燕绥,一边跳还一边计数计时。见到刘彻等人,燕绥举手示意,队伍蛙跳停止,瞬间排列队形,齐齐行礼。 霍去病沖卫青眨眨眼:「舅舅要不要试试?」 卫青哪会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压根没在意,思虑说:「是要试试。」 他开了头,李息公孙敖等人自然不会落下,就连李广程不识也加入其中。 燕绥顿觉压力山大,卫青却道:「无妨,就当我们是你的队友,按你们日常安排来。」 燕绥犹豫道:「今日的长跑、伏地挺身、仰卧起坐已经训练完了,蛙跳也差不多了。」 卫青摆手:「不必为我们更改方案,继续未完成的就行。」 燕绥这才应下。 将军们都去体验了,唯有霍去病跟随在刘彻身侧,同刘彻一一解释。如深蹲负重出拳之类都好理解。 障碍跑单靠说是不行的,这是让刘彻亲自来上林苑的关键。等到达障碍跑场地,刘彻微顿:「这就是据儿让少府匠人做出来的器具?」 「对。」 随着众人从起点出发,霍去病指过去:「障碍跑一共九个项目,从低桩网起点出发,空跑到达跨桩。」 随着话音落下,燕绥等人刚好过了跨桩。而刘彻也发现了,所谓跨桩,就是直径尺许,高出地面三分之一尺左右的圆柱,彼此相距约莫三分之二丈。 「跨桩之后,再跨壕沟。」 壕沟乃长宽都为差不多三分之二丈的正方形沟池,池中无水,池壁与池底垂直。 刘彻点头,再看,壕沟之后便是矮墙。这个不必霍去病讲解也能明白。 翻过矮墙为高板跳台。其后又有水平横梯、独木桥、高墙、低桩网、转弯杆。 一来一回,全程不到一里。但障碍密集,体力消耗极大。 这会儿刘彻终于明白为什么霍去病说亲卫们宁可十里二十里长跑也不想障碍跑了。 待众人完毕,亲卫们列队站好,等候指令。 霍去病笑着问卫青:「舅舅感觉如何?」 卫青懒得看他,走向刘彻,恭敬道:「陛下,难度确实比如今军营的日常训练要大,且也如去病所说,每一项都各有训练的目的与侧重点。」 这个「大」当然不是针对卫青与霍去病,也不是针对其他几位将军。 作为将军,参与体验的每个人都能轻松完成,即便是年纪渐大的李广程不识也不例外。 因而所谓「大」是针对普通人的,譬如军营里中低水平人群。这类人几乎占据军中战士的八成。毕竟精锐总是少数,大多数人的资质都只能算一般。 卫青体验了一圈,并详细查看了训练表。若按照这个方法,只需坚持不懈,假以时日,必能将这群人的水平拉高一个台阶。 这提升的是大汉军队的整体战斗力。 似卫青霍去病这类奇才天下能有几人,而骁勇善战的将军又能有几人。他们就算再有能耐,想要取胜,也需要普通战士的努力与配合。 一场战役之败或许可能是一人战略失误所致,但一场战役之胜绝非个人之功。 卫青深吸一口气:「这套方案可在军中试行。」 众将军连连附和:「对,得把这法子搬到军中去。这可比我们平日的操练强多了。」 说到此,霍去病收起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严肃起来:「舅舅说得不错。并且你们今日练的是个人障碍跑,还有团队障碍跑,接力障碍跑。 「大多障碍器具不变,但对部分如高墙这类障碍,会提升高度,团队需要彼此借力而上。如此不但训练个人体能,还训练团队配合。」 霍去病又唤了燕绥上前,让其取了一份竹简递给刘彻:「陛下再看看这个。」 刘彻挑眉:「对抗赛?」 「对。现今军中也有分队对抗。但基本只是分成两军,彼此对垒。形式内容过于单一。表弟这个就有意思多了。」 刘彻往下看,瞬间明白霍去病这话什么意思。 丛林攻防、碉堡攻防、限时攻防、人员护送。 突袭战、寻宝战、逃脱战、大逃杀…… 真可谓五花八门。 霍去病眨眼:「表弟的意思,根据不同的对抗赛安排不同的场地。场地必须与对抗赛主题对应,选取合适的地点进行。这里面有些并不太适合全军。但可以进行更改调整。」 刘彻看完,将竹简交给卫青,卫青又将给李广,再一个个传过去。 众人都沉默了。 公孙敖震惊不已:「这些东西都是大殿下弄出来的?」 目光看向霍去病,好似在说,不会是你弄的,让大殿下担个名吧。 霍去病白他一眼,哼哧一声没回话。 就他那性子,也干不出这种事。公孙敖闭了嘴。 李广神色复杂:「之前的马具也是大殿下研制。」 这话一出,不免就让人想起更多。 「何止啊,指南针跟孔明灯也是。那孔明灯可比风筝好用。指南针就更不必说了。」 若只是一样倒还罢了,这么多样加起来,全在一个人身上。 沉默,众人陷入良久的沉默。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信。 可这……这简直太让人震惊了! 霍去病眼睛闪亮,满面喜意:「大殿下果真是世间难得的神童麒麟子。」 第85页 用的是大殿下,而不是平常私下亲切称唿的小表弟。其意自明。 众将军们愣住,转瞬恍然。数岁稚龄,便也此等巧思,功用惊人,可不是神童麒麟子吗! 「对。大殿下是我大汉的麒麟子,是大汉之福。」 「孔明灯,指南针,马具,再加如今的训练方法。每一样都能让我们大汉之军更威武强盛。」 「利器,这些都是强军之利器啊。」 「若我们的将士每日按照这个方法训练,再全部配备上马具,适用指南针与孔明灯。下次匈奴瞧见,会不会吓一大跳?」 「哈哈哈,那是当然。你这么一说,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大殿下大才!」 …… 刘彻看着眼前的亲卫,看着这短短距离的障碍跑,看着手中密密麻麻写着的训练表,眸子里无数情绪翻滚着,汹涌澎湃,心中宛如擂鼓般砰砰作响。 他比众人想得更多,不只孔明灯,不只指南针,不只马具,也不只现在的训练方案,还有此前的采芹、祁家的案子,以及那香甜可口的蛋糕点心,舒适座椅。 刘彻承认自己有意培养刘据,可培养的同时,一直不忘试探。 他总觉得刘据身后有高人。可一次次试探中,没有看到半点高人的影子。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高人如何能这般悄无声息? 这一刻,他忽然对自己的猜测产生怀疑。高人真的存在吗?又或者说高人会不会…… 思绪涌动,一个朦胧的念头即将破土而出,却又被在场许多的夸赞之声打断,缩了回去。 大殿下,大才,麒麟子。 刘彻嘴角缓缓勾起。 是啊。不管高人如何,据儿确实是真正的神童麒麟子。 是大汉的,是刘家的,更是他刘彻的! 第31章 玉兰阁。 雪青从外头回来, 屋中王夫人正拿拨浪鼓逗弄刘闳。 刘闳如今半岁,早已没了刚出生时的羸弱,长得白白嫩嫩, 胖胖乎乎,十分可爱。谁见了都想伸手掐一把粉嘟嘟的小脸。便是生母王夫人也不例外, 每日总这般与其玩闹。 次数多了, 刘闳还会小大人般嫌弃地翻白眼, 偏过身去装睡不理人。小孩子觉多, 往往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 王夫人仔细给他掖好被子,这才抬头看向雪青:「陛下可有说何时过来?」 雪青面露为难,还没开口,王夫人便懂了:「陛下朝政繁忙,不得闲也是常理。无碍。」 这般说着, 心里却多少有些失落。毕竟今天不比寻常, 是她的生辰。自她得宠后,别的不说,每年生辰, 只需她派人去请, 刘彻都是不会缺席的。更别说今岁她还诞有皇子。 王夫人起身:「陛下现今可是在宣室殿?我去做盅汤, 待会儿给陛下送过去。」 雪青摇头:「怕是不好送。陛下不在宣室殿, 自上林苑回来便去了飞翔殿,如今带着大殿下在椒房与皇后一同用餐。」 王夫人身形微顿,眉宇不自觉蹙起。 卫子夫入宫十几年,即便早非盛宠巅峰时期, 却一直没被冷落过。都说花无百日红, 宫中其他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她屹立不倒。 这些年自己看着处处受陛下厚待, 也是无法与之争锋的。陛下前去椒房殿实属平常,可偏偏在今日今时。 若只是这一回倒也罢了,王夫人也不会太放在心上。问题是近几个月陛下的态度不对劲,去椒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她坐回去,看向雪青。她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事,雪青稳妥,不会没打听。 果听雪青说:「似乎是大殿下又弄出了什么东西,与练兵有关。他不是有一队亲卫在上林苑吗?陛下今儿就是去看了,还带着好几位将军。听说诸位将军对大殿下赞不绝口。」 王夫人心下一沉,眉宇蹙得更紧了。 又是刘据。 陛下这几个月的转变全是因为他。 雪青也替她担忧:「才做出马具多久,这会儿又是什么练兵。再加上此前的指南针。大殿下现今才几岁,怎就这般神通广大。以往虽说有几分聪明,也没这么突出。」 只说指南针与马具,是因为这两项都是日常所需,且已经进入生产使用,无法隐瞒,也没什么太大隐瞒的必要。 孔明灯不同,这玩意寻常用不到。刘彻也是有心想藏一藏,因而除了少数有接触的几个人,旁人并不晓得。雪青自然也在其列。 她觑了眼王夫人的面色,试探着说:「夫人,若说这些东西全是大殿下弄出来的,不如说是卫大将军与冠军侯弄出来的更为可信。你说会不会……」 王夫人目光扫过去,雪青立时低头闭嘴。 王夫人嘆气:「这话不必说了。你能想到的以为陛下想不到吗?」 雪青一怔。 「陛下想到了却没有阻止,任由事情发展,放任外人大赞大殿下,你觉得为什么?」王夫人深唿吸,自问自答,「无外乎两种情况。 「其一东西确实是大殿下做出来的,不曾作假。其二即便此乃卫大将军与冠军侯有意为之,也是陛下默许。」 陛下默许又是为何?给大殿下造势。 为何造势,答案唿之欲出。 雪青面色倏然变幻,看看躺在床上的刘闳,又看了眼王夫人,欲言又止。 王夫人倒是淡然许多,神色也紧张了一瞬,可很快恢復平静,看向雪青:「担心什么。我们如今可什么都没做。可进可退。着什么急。」 第86页 雪青愣神:「夫人是想退?」 王夫人不答,只道:「你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早先我还是家人子时,你便在永巷伺候,先前我出事,是你给我垫背,救了我同闳儿。我手中得用的人不多,你是头一个。 「人人都知你是我心腹,你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我的脸面与态度。你给我记住了,不论遇上何事都需保持冷静,沉住气。至于其他,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问,一切如常便可。」 雪青低头:「诺。」 王夫人挥手令她退下,轻拍着刘闳,眸色沉沉。 退吗? 她很清楚现今自己是无法与皇后一脉抗衡的。但她所争所求从不是朝夕,亦非当下,而是日后。 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更或许三十年。 属于她的战场还未到来,如今言退,为时过早。 所谓盛极必衰,登高且寒。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必是好事。 她可以等,耐心地等,等对方坠落之际,便是她出手之时。 而现在,她只需乖巧温顺做她的夫人即可。 ****** 椒房殿。 卫青生性谨慎,行事规矩,霍去病却性格爽朗,谈笑无忌。 也不怪舅甥俩性格差距大。卫青出身低微,歷经诸多坎坷,从骑奴到大将军,这一路走来,旁人看着多么逆袭多么风光,可于他而言,不知吃了多少苦。 霍去病不然。他从未见过卫家真正困苦的模样。自懂事起卫子夫已经崭露头角,惠及家人。及至总角之年,卫子夫宠冠后宫,卫青也身授官职开始伴驾。 他时常来往宫中,不但长得俊秀可爱,还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不一般的机灵,尤其在骑射武艺一道极有天赋,敌对作战之术更是无师自通。 刘彻最初不过爱屋及乌,后来却是真真切切喜其机敏,爱其才能,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外人都道陛下待其如子侄。这话真没夸张。 因此于霍去病而言,皇宫是他第二个家。 卫子夫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他人生中大半母亲的形象,而刘彻也占据了一部分父亲的形象。 他相处起来十分自然,对刘据与卫长等人,也宛如嫡亲的兄弟姐妹。 「你是没瞧见那几个将军有多喜欢你,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若不是陛下拦着,恨不能全都涌到你身边来问问,你如何有的那么多奇思妙想。」 刘据扬起小脸:「这算什么,我往后的奇思妙想还多着呢,小心吓死你!」 霍去病哈哈大笑:「大言不惭。这世上还有东西能吓死我霍去病?你也太小瞧我。」 刘据哼哼:「你别不信,咱们且等着。」 霍去病笑声更大:「行,我等着。在座的都能见证,你可千万别让自己的话落地上变成泥灰,到时候又来耍赖。」 石邑立时举手:「表哥放心,我给你记着。绝不让他耍赖。」 刘据瞪她一眼:这有你什么事。 石邑回瞪过来:要你管,我就见证了怎么着,略略略。 平日互呛是寻常,呛完刘据仍旧单独找上霍去病商量正旦日的节目。 霍去病很是惊讶:「你说想用那些亲卫排练个节目,在正旦日宫宴上表演?」 刘据点头。 霍去病目瞪口呆:「往年宫宴都是歌舞,你在那上面让他们展示如何训练?」 就问这搭吗?搭吗?搭吗! 人家边歌边舞,你派一群亲卫上台障碍跑蛙跳深蹲? 想想那画面就很美,怕是要惊呆一众看客。 霍去病晃了晃脑子里的想像,拍拍他的头:「真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刘据躲开他的「攻击」:「我何时说是展示训练了。自然是要贴合正旦日这等场合的。」 说完朝霍去病眨眨眼,眸中意味不明。 霍去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蹙眉:「老实说,你究竟打的什么坏主意!」 刘据撇嘴:「坏主意?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是大大的好事,才不是坏主意呢。而且你上回马球输了,我现在是给你机会,让你一雪前耻,找回场子。」 「一雪前耻?」霍去病呵呵,「我为什么输?你还好意思说!」 刘据心虚挪开视线,转而拍胸脯保证:「只要你配合,我一定让你成为正旦日全场最靓的崽,一鸣惊人,万众瞩目。」 霍去病不为所动:「我早就一鸣惊人,万众瞩目了。用得着你?」 刘据一顿,歪头想想,好像是哦。定襄北一战封侯。确实一鸣惊人,万众瞩目。 他遗憾地嘆口气:「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找曹襄表哥去。」 反正他表哥多,不愁的。 霍去病:??? 「请人办事,你就不会多说两句?做事怎这般容易放弃!」 刘据摊手:「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天下丛林千千万,干嘛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合则聚,不合则散。多说什么,爽快点不好吗,作甚浪费时间。」 霍·歪脖子树·去病:…… 表情复杂又微妙。 你到底从哪学来的这些话! 即便不知全貌,霍去病也敢断定,刘据绝对遣词用句随心所欲,一通乱来。话语里原本的用意和场合绝对不是这样的! 刘据拍拍屁股起身:「我去找曹襄表哥。曹襄表哥肯定很乐意配合我,成为全场最靓的崽。」 第87页 霍去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回来,忍不住龇牙:「我有说不答应吗?」 刘据歪头:「表哥愿意?」 霍去病哼哧一声,半昂着头,没有拒绝。 刘据轻笑起来:「原来表哥是傲娇啊。」 「傲娇?」 「就是明明很愿意非要表现不愿意。为了掩饰害羞腼腆而做出态度强硬高傲表里不一的言行。」 霍去病:……神忒妈害羞腼腆。他腼腆个鬼! 刘据拍拍他,微微点头:「我懂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屁! 霍去病:咬牙切齿jpg 拳头硬了。臭小子就是欠揍! ****** 说干就干。霍去病答应,刘据就热火朝天准备起来。 很快,正旦日来临。逢年祭祀不可避免,然祭祀过后,午时,宫中便会举办盛大宫宴。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欣赏歌舞。 与以往相同的是:宫宴放在未央宫池苑,百官齐聚,君臣同乐。便是往日没什么交集的皇亲贵妇也都会到场。 与以往不同的是:从前全是支踵与矮食案。如今清一色换成高度适中的桌椅。椅子上还贴心地包了软垫与靠垫。食案上的餐前点心也另类别致。 ——上一秒刘彻刚让刘据挑亲卫,下一秒时间线就拉到两个月后了。这次的剧情有点快。总觉得中间又掐了什么。 ——自信点把「总觉得」去掉。就这电视剧的尿性,不掐不剪是不可能的。也是绝了,就这垃圾剧。不知道为什么全网视频平台都有,开机就是宣传。要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点进来。 ——你们先别吵,快看,那是不是桌子椅子。我怎么记得在此之前剧里的人都是跪坐来着。请问西汉哪来这样的桌椅? ——还有桌上的点心。那是西汉能有的点心吗?之前不还说这剧虽然剧情节奏辣鸡,但服化道精良吗。这叫精良? ——卧槽,突然有种预感。 ——楼上,我也…… 场中,百官与眷属们都十分惊喜。 「之前就听说大殿下弄出了桌椅,宣室殿与飞翔殿椒房殿都换上了。彼时还奇怪呢,现在亲身用上才发现真的不错。如此坐着柔软舒适,双腿也自由。便是久坐也不那么累了。回头我也把家里的换了,都做这个。」 「还有这点心也好。种类还挺多。你最喜欢哪个?」 「我喜欢蛋糕。你呢?」 「我喜欢这个驴打滚。正合我的口味,就是名字不大好听。蛋糕是用鸡蛋所做的糕,如此取名我尚且能理解。这驴打滚为何叫驴打滚?」 「不知。东西是大殿下研制出来的,估摸得问大殿下才晓得。」 弹幕:……果然如此,不可思议!!! 刘据瞄一眼,昂首挺胸,看不见的小尾巴摇啊摇,嘚瑟得不行。 他早就发现了,就如同他并不是时刻都能看到弹幕一样,弹幕那边也不是时刻能看到他。何时看得到何时看不到完全随机,毫无规律。 但他明白,只要他把这些东西全部摊在明面上,弹幕总有看到之时。譬如现在。 哈哈哈,吓死你们,吓死你们,就是要吓死你们! 嗷嗷。 看着弹幕震惊到乱码的情景,刘据忍不住嚎一嗓子,整个人都微微摇晃起来,就差手舞足蹈了。 刘彻侧目:「怎生这般高兴?」 刘据眯眼:「我头一回准备节目,还是特意为父皇准备的,马上就要上场,当然高兴。」 藉口找的不错,刘彻没怀疑。 那头已经有人推了表演用的道具过来。好几个木桩子以及一个足有五六丈高的三椎体木架。木架之上放着个硕大绣球。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十分好奇这是做什么。 下一瞬,锣鼓响起。 二三十只「狮子」自四面八方涌来。黄的、白的、粉的、青的……各种颜色,硕大的毛绒头罩,一对对铜铃般的眼睛,「胖乎乎」的身子。 他们踩着鼓点,一蹦一跳走上台,一会儿朝左歪歪头,一会儿朝右歪歪头,好似对什么都稀奇,不时还举着「前爪」打招唿,将那股调皮可爱劲表现得淋漓尽致。 「狮子」们你蹭蹭我,我蹭蹭你,十分亲昵。忽然场外一个绣球丢过来,「狮子」们爱不释手,喜不自禁。他们手舞足蹈,甚至有几个还漂亮得来了个后空翻。 可惜绣球只有一个,很快「战争」开始。 「狮子」们打斗、抢夺,黄色的狮子抢到绣球,高兴地摇头晃脑,怕别人追上来,顶着着绣球纵身一跃,腾空跳上梅花桩。 那梅花桩可不矮。尤其桩面狭窄,一桩与一桩之间距离较大。 没有二次借力点,直接跃上,且「狮子」还能在梅花桩上行走自如,从这根跳到那根,动作灵敏,无一失误。 席间叫好声不绝,有些「入戏」深的甚至屏住唿吸,为「狮子」担忧,生怕他掉下来。 可「狮子」并没有,相反,有他起头,一只又一只「狮子」追赶而来,同样跃上梅花桩。 他们不只在梅花桩行走,还继续在梅花桩追赶、打斗、抢夺。 「战争」越来越激烈,以至于一个不注意,梅花桩倒了。 狮子们愣了片刻,个个怒目而视,虽无声,众人也能明白这是你怪我,我怪你。也因此,自梅花桩下来,争抢得越发厉害。 第88页 眼见黄色狮子即将力压群雄,突然从旁边杀出个「程咬金」。一只金红二色相间的狮子蹿入战局,一个纵身便将绣球夺了过来。 他站在一边,与一众狮子对峙,微微仰头,得意非常。 这显然不是与狮群一伙的,是个外来货。此举自是引发众怒,让原本打成一团的狮子瞬间同仇敌忾,一窝蜂涌上。 战局瞬间升级。若说此前的「打斗」尤带着几分玩闹意味,此刻的「打斗」便是真架势了。招招用力,式式逼人。 没多久,众人都发现了场面上是在干真架。便是如此,金红狮子以一对多,仍旧不落下风,力压全场。 绣球稳稳拿在他的手里,根本没有旁人的机会。可他压根不在意绣球,将为首的黄白粉青四狮踢翻之后,便将绣球揉扁掐烂扔出去。 我之珍宝被人弃若敝履。狮子们越发癫狂,俨然要与金红狮子不死不休。 金红狮子抬手阻止众人,指指木架上的大绣球。指手画脚一顿沟通。仍是哑剧,没有声音。但举手投足,配上鼓点与各种动作就是能让观众们明白,这是立下比试,看谁先拿到大绣球。先多夺得者为狮王。 狮子们欣然同意。一场更为激烈的战争自此开始。 金红狮子第一个沖向木架,顺着木桿往上跑。不断有其他狮子追上来,大家你追我赶,你拉下我,我超过你。 不断有狮子自木架掉下,滚落在地。 不管局势如何发展,狮子们如何狂妄,金红狮子始终在第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很快他立于木架之巅,俯瞰脚下,再无狮子有余力爬上来。 他伸手一拍绣球。绣球打开,绽放成一朵荷花,荷包内万千细碎彩绢迸发出来,随风撒落。自荷花底座之下化除一副横联:愿我大汉山河壮丽,海晏河清;愿我陛下千秋万岁,天庭永昌。 与此同时,金红狮子将狮头摘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个少年,身姿挺拔,容貌隽秀,笑靥明媚,神采飞扬。 「是冠军侯,是霍去病!」 席间已有人惊唿出声。许多小娘子们定睛看着,心头宛如小鹿乱撞,砰砰、砰砰。有人羞涩红了脸,有人大胆欢唿:冠军侯! 当初力战匈奴,凯旋迴朝,便知他能力出众。可皆是道听途说,所有东西都只在单薄的言语中,流于浅表。现下她们才真正感受到他的本事。 以一敌众,势不可挡。骁勇精进,锐气难当。 不愧冠军之名。 如此璀璨,如此耀眼,如此夺目。 再看跌落木架的狮子,有记得的认出来,哦吼,全是大殿下新挑的亲卫啊。 刘彻拍案而起:「好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随即大笑,若不是场合不对,恨不能将刘据抱起来举高高。 是为这场另类而新奇的表演,更因为这场表演所展现出的东西。 当初刘据挑选亲卫,说能走到他跟前的人本事不说多强,起码不会太差。这话对也不对。 那些人都是刚入戍卫不到一年的新兵,能入京师与上林苑戍卫者,要说没点本事不可能。但他们都非其中翘楚。戍卫队随便挑一个人,或许都能胜过他们,或是与他们不相上下。 他们的能力,放在整个戍卫队里,只能称普通中的普通。 可今日这场对战,集表演与战斗与一身。是真的在战。霍去病的能力多强,他是知道的。场上用了几分实力,他再清楚不过。 虽有对方人数过多的原因,却也证明对方绝非泛泛之辈。 至少这与他记忆中两个月前亲卫的能力相比,已提升了不只一个台阶。 而这仅仅只是两月。堪堪两月而已。倘若四月,半年,甚至更久呢? 这让他怎能不惊喜! 可弹幕却只剩惊吓。 ——卧槽,卧槽。我记得舞狮起源于吧? ——舞狮是否起源三国我不确定,但我确定汉武帝时期一定没有!而且这不单单是舞狮。是舞狮与默剧舞台剧的结合啊。 ——默剧舞台剧起源于……哎,算了。不说也罢。前有马具桌椅与糕点,现有舞狮舞台剧。我麻了,我真的麻了。 ——所以主角是穿越者?导演编剧有病吧。我都看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告诉我这是穿越剧? ——我特意去倍速二刷了一遍之前的内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之前没提过刘据是穿越者。并且看最初的剧情,我真以为他就一真小孩啊。完全不像是穿越者的成年人灵魂。穿越者演技这么好的吗!艹,这他妈什么情况,我真是服了! 刘据眯眼:穿越剧?穿越者? 又是一个新词。记下来。 那头霍去病已经下了木架,脱掉舞狮服走过来。刘据立马迎上去,卫长等人也围过来。 「表哥好生厉害,锐不可当。」 听到这话,霍去病眉眼飞扬,目光扫向刘据。那意思仿佛再说:看,当日还说不用我。找别人,能给你做成这样? 非是他看不起曹襄。相反,霍去病很欣赏曹襄,相比许多人而言,曹襄在年轻一代中已相当不错了。但实事求是,同他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似今日这般以一对多的真正较量,若是曹襄上场,大体也能办到,但一定不会这般精彩,这般畅快,这般淋漓尽致。效果必然要打折扣。 第89页 刘据也知这点,眨眨眼,没呛声,竖起大拇指给予肯定:「表哥最棒。」 又拍拍胸脯:「我也不差。主意我出的,节目我排演的。我没说错吧。让你做全场最靓的崽。看,你现在是不是全场瞩目!」 刘据手指点过去,悄咪咪道:「好些女郎看得眼睛都直了。」 石邑高声附和:「对,我还听到她们说此生若能嫁于你,此生足矣。」 霍去病一张脸瞬间垮下来。 诸邑心头大跳,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仍旧笑着:「表哥为何不愿娶妻?」 霍去病无奈摇头,唉声嘆气,还是那两个字:「麻烦。」 诸邑:…… 犹豫许久,终是开口:「表哥如何确定便是麻烦?或许……」 话没说完,霍去病已经摆手:「难道还能比我一个人更自在?」 要这么比,那就没法说了。 诸邑欲言又止,终是闭了嘴。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卫长看看她,又看看霍去病,心下一嘆,悄悄握住诸邑的手。霍去病与刘据石邑三人毫无所觉,叽叽喳喳说起刚才的表演来。 席间更是议论不断。 「听说这也是大殿下准备的。真是让人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是因为此类节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意外则是刘据给人的「意外」太多了。 「精彩,精彩,果真精彩。简直让人拍案叫绝。这些年,年年正旦赴宫宴,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这不比以往那些歌舞强?」 「何止是强,简直强太多。」 这话有些夸张,毕竟于寻常歌舞而言,这是两个类别,不同方向,不在一个领域,对比起来有失公允。但谁让这东西足够新颖,而歌舞众人都看腻了呢。 「诶,先前不是说陛下今岁建了乐府,与太乐署同归太常之下,令太乐署管雅乐,乐府管俗乐吗?1 「往年宫宴歌舞都为太乐署负责。今岁太乐署只负责祭祀舞,其余陛下都交给了乐府。这么看,即便不能与大殿下的开场相比,倒也能期待期待。」 「说到此,我想起来了。乐府似乎有个叫李延年的,现今担任音监。听闻出身倡家,于词曲音律之上颇有几分天赋。」 这话压低了声音凑近同伴耳边,「听说陛下十分欣赏他的音律乐曲。今岁召他弄了几回歌舞奏乐。我瞅着这人也是个会钻营的。我打赌,今儿宫宴他必有动作。」 「动作?有大殿下的珠玉在前,他不论如何出彩只怕也是落于下乘了。这一鸣惊人之举,前头已有了,后头想赶上,难呦。」 「左右同我们不相干。我们且看着就是。」 这些话距离有点远,刘据听不清。弹幕却已炸开了锅。 ——卧槽,李延年!李夫人的哥哥啊。所以李夫人不会就是在这里出场吧?现在这才公元前123年啊。她出场这么早的吗? ——提前了呗。歷史衍生作品,人物事件的出场与时间顺序会做出调整很正常。 ——真按歷史,现在连乐府都没有,李延年还不知道在哪呢。既然乐府与李延年有了,那么我赌五毛,李夫人绝对就在这里。来了来了,着名的倾国倾城要来了。刘彻后宫又一风云人物登场。 ——哦吼,名场面! 刘据:…… 李延年?这名儿有点耳熟。他排演节目的时候,让人去乐府借用了一批擅长锣鼓的乐师,后来听闻他做了个荷花绣球。乐府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派人来问可否让乐府学习效仿。彼时来的人似乎就叫李延年? 可李夫人……这是谁? 他看看自家母后,看看王夫人,再扫视一圈他父皇的后宫美人。 啧啧,真可谓各有特色,百花齐放,万艷争辉。 就这,谁敢称倾国倾城? 呵呵,口气不小嘛。 刘据坐回位子,直起身子,目视前方。 很好,且让我看看这个「倾国倾城」究竟是何等天仙模样! 第32章 后台。 李延年神色凝重, 他见过刘据做的荷花绣球,见过梅花桩,见过巨高木架。但他没见过舞狮, 更没见过完整的节目。 正如旁人议论的那般,有这一出珠玉在前, 其他表演如非特别出众, 都会失了颜色, 成为瓦砾。 而他们并不想做瓦砾。 李小妹走过来, 声音低沉:「兄长,我们不宜下一个出场。」 李延年点头。下一个出场,众人的情绪还沉浸在这场舞狮带来的惊喜与震撼中,他们的表演即便足够用心,也同舞狮的别开生面不能相比。 落差太大, 恐怕吸引不了多少目光, 反而让人失望。这会对他们很不利。 但场中装扮成「狮子」的亲卫已在陆续退场,也有侍从上去推挪道具。下一个表演立即要呈上。 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 李广利急躁起来:「不如这次算了, 我们另找时机。以小妹的相貌身姿, 若运作得当, 本可一鸣惊人, 给陛下留下深刻印象。如今上场效果或会减掉大半。」 而李延年与李小妹却清楚,不是或会,而是一定。 最先知道大殿下要准备节目,且在开场表演, 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能准备出什么来。 由得他折腾便是。他就算折腾得好,能好到哪里去?也不过是规规矩矩, 普普通通;若折腾不出名堂,胡搞瞎搞,把开场弄砸了,他们正好出面救场,更有利。 第90页 谁知…… 李延年看向李小妹:「你觉得呢?」 计划被打乱,李小妹心里难免有些许烦躁,但想了想她还是摇头:「不妥。今岁乐府初立,陛下便将正旦节这样的场合交由乐府挑大樑。 「乐府令丞对今日之事十分重视。每场歌舞都是报备过,且由乐府令丞掌过眼的。若我们不上,以什么理由?」 李广利眼珠转动:「就说你不舒服,节目取消?」 这主意简直馊得不能再馊。不等李小妹开口,李延年直接否定:「临上场才说不舒服,你让乐府令丞怎么想?往后还有小妹的机会吗?」 「那要不让别人顶上?」 李延年&李小妹:…… 这比之前的主意还馊,简直一言难尽。 李小妹干脆撇开眼,不去看二哥李广利,直接对长兄李延年道:「上自是要上的,但不能现在上。劳烦兄长想办法调整顺序。我们既失了开场的机遇,便争取做压台。」 压台的效果不比开场差,且与开场之间隔着好几个表演。到得那时,舞狮带来的浓烈情绪早已消退。而中间歌舞又无亮眼之处,正是他们上场的时机。 李延年一秒懂了她的意思,与他不谋而合。 他笑起来:「好。我这就去寻乐府令丞。放心,我有把握说服他。」 ****** 席间,令人惊奇的开场结束,后面的节目虽较往年有所进步,却也无甚亮眼,众人兴致缺缺。有人游走碰杯,有人闲谈聊天,更有人悄悄离席,游逛赏景。 池苑景致怡人,更有应季梅林,每逢冬日,红梅绽放,美不胜收。加之正旦这样的喜庆节日,少府张灯结彩,沿途布置了许多装饰物件,更添几分趣味。 往日没什么机会入宫的郎君女娘早已自顾耍去了。石邑坐到半途,也有些坐不住,提议同去。刘据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池苑他天天耍,梅林常常看,早没新鲜劲了,更何况他还惦记着弹幕说的李夫人呢,自然不肯走。石邑无奈,只能拉了霍去病与卫长诸邑一起,不料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 刘据诧异:「这么快就看完了?」 石邑翻了个白眼:「别提了,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碰见小女郎一二三四五,全是来偶遇的。」 眼神看向霍去病,目露幽怨。 霍去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刘据哈哈大笑,幸灾乐祸。 霍去病龇牙怼回去:「这都是因为谁,还不全是你!」 刘据:……与他何干? 「谁让我成为今天全场最靓的崽呢?」 刘据:…… 他心虚一秒,又理直气壮起来:「就算没有我,你也是万众瞩目。这话你自己说的。所以明明是你自己招蜂引蝶,别把责任推给我。我不背这个锅。」 霍去病:…… 卫长诸邑忍俊不禁。 石邑戳了戳刘据:「还没问你呢,你今儿怎么回事。往年你最烦这些歌舞的,总是第一个提议离席去玩,今日怎看得这么起劲?」 刘据摆手:「你不懂。」 石邑哼哧:「你别欺负人,当我连歌舞都看不懂吗?虽说今岁父皇新立了乐府,由乐府承办,比往年确实增加了些新鲜东西,可也就那样。皆是咱们平日瞧过的。」 话音刚落,周边嘈杂闲聊声忽然变小。 石邑疑惑转头,便见场中节目转换,耳边乐曲也变了音调。 与舞狮不同。若说舞狮的配乐宛如一场狂飙的激战,雄壮、热烈、高昂;那么此后歌舞的配乐便似婉约的诗篇,唯美、优雅、柔和。 而现在这首,兼具歌舞配乐特性的同时,却又更为美妙。 它像淅沥的春雨,细腻、清新、如丝如绸;又似徐徐的清风,温润、轻盈、撩人心弦。 它是飞舞空中的蝴蝶,是流淌深山的清泉,是朗照松间的明月,亦是绚烂多姿的彩虹。 乍然出现的特别乐曲,让早就对这场演出失去兴趣的看客们尽皆挑眉,将已经放归他处的注意力又挪移了两分过来。就连刚刚还瞧不上这些歌舞的石邑也不自觉聚集了目光。 随着旋律响起,舞姬上场。她们围着一个巨大的荷花苞翩然起舞,旋转,跳跃,下腰。 荷花苞的花瓣片片绽放,变成一座莲台。莲台正中,一个女子随着音律缓缓起伏,她穿着细薄绢纱,身影玲珑,曲线婀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身姿妙曼,赤着双脚在莲台上轻盈走动,翩然起舞。 人们这才发现,莲台底盘原来是一张大鼓。她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咚咚,咚咚,配合着场中的乐曲,在每个旋律的转角给原本柔缓的音乐增添了两分灵动的力量。 她的脸上覆着面纱,面纱半透,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五官,可同样让人无法完全看清。 正因如此,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朦胧的美感,若隐若现,让人慾罢不能。 场中不说男人,便是许多女子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对这位女子的面容更加好奇。 他们猜测,这应该是个绝色美人。 不。这一定是个绝色美人。 这般裊娜的身姿,这般曼妙的舞态,岂是寻常女子能有?她堪配绝色。 当然还有那面纱下的模煳容颜,面纱外如秋水般的双瞳,盈盈脉脉,顾盼生辉。 唯独刘据惊愕不已,喃喃出声:「她不冷吗?这都十月了,虽然严寒不及腊月,却也已经入冬。我们穿多少,她才穿多少,手脚还露在外面。 第91页 「我的天哪,她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小火球,这么厉害的吗?好羡慕哦。诶,不对,这样子夏天会不会特别热?那还是不羡慕了。」 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足够本就围在身边说笑的几人以及就在一旁与之距离不到两米的刘彻听闻。 刘彻胸中刚刚燃起的情绪戛然而止,霍去病错愕挑眉,卫长等人顿住半秒,转而掩嘴偷笑,弹幕则笑得更放肆。 ——哈哈哈,xswl。还什么品种的小火球。我也想问,这是什么品种的穿越者。人家费尽心思搞一出千唿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结果穿越者一句话把气氛全给毁了。这么不解风情的吗? ——赌一毛,这穿越者绝对故意的。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舞姬的小心机,发出这种疑问合情合理,看,这不就成功打断刘彻的「兴趣」了。哈哈哈,干得漂亮。 ——知道刘据是穿越者,这是穿越剧后,我这本来弃剧了的人突然又感兴趣了。再赌一毛,刘据必定还有下一步动作。 刘据:……下一步动作?他动作啥? ——肯定啊。毕竟这可是一度在刘彻后宫艷压群芳的李夫人呢。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李家借着李夫人这个跳板被刘彻看重,李广利还被封为贰师将军。卫霍故去后,李家强势崛起,野心勃勃。 ——很多不怎么了解这段歷史的,或许对于巫蛊之祸就记住了一个江充。可李家与刘屈氂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至关重要。这俩为了扶李夫人的儿子刘髆上位可谓费尽心机。 ——确实。不过就算刘据被逼自刎,戾太子死了,他们的谋算也没得逞。刘彻压根没打算让刘髆上位,并开启清算模式,血洗一大片。刘屈氂直接被腰斩,李广利要不是投降匈奴,回来也未必有活路。 刘据:……!!! 他,被逼自刎??? 弹幕先前就提过巫蛊之祸,也提过「戾太子」这个谥号,刘据已经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想。 他觉得在弹幕所谓的「歷史」里,自己是不是后期与父皇父子相疑,被父皇废了或是关了,却没想到竟死在这场祸事里,还是自刎的! 自刎?他明明这么聪明,长大后居然变傻了吗,竟干这种蠢事?还是说他到底被逼入了怎样的绝境,才只能自刎? 还有卫霍故去…… 刘据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卫青,又转头去瞧身边的霍去病。 信息量太大,他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经歷着十级风暴,纷乱一片。 ——来了来了,乐曲前奏结束,尾音婉转,这是要进入唱词了吧。嗷嗷,我知道我知道。我背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与此同时,场中唱词响起: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唱腔字词几乎与弹幕同步,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啪嗒,咕噜噜。 刘据手中杯盏落地,整个人都傻了,脸色惨白。 霍去病卫长等人吓了一跳,刘彻更是疑惑:「据儿?」 刘据看着莲台上的舞姬,神色数变,勐然拍案而起,哒哒走到刘彻身边,抱紧了他:「父皇!」 刘彻不明所以:「怎么了?」 话刚问出,刘彻就发现刘据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刘彻惊住:「可是哪里不舒服?」 刘据抬头,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如同他当初刚梦到系统,刚看到弹幕时一样,他害怕、恐惧、彷徨,想要唿救,想要跟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求助,却什么都无法透露。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头,将他试图「泄密」的话语全部扼杀。 刘据几度启唇,皆是如此。 他一咬牙,深吸口气,指着场中之人恨恨跺脚:「他们可恶,一群逆臣贼子!」 刘彻:??? 众人:??? 弹幕:??? 刘据:「什么倾国倾城,好一个倾国倾城,这是想倾谁的国,倾谁的城!」 当即拉住刘彻:「父皇,逆臣贼子想要亡我大汉之心,昭然若揭。」 刘彻&众人:…… 弹幕:!!! 寂静,寂静,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奏乐停止,唱词卡住,舞姬们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李小妹本打算配合唱词揭开面纱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颤颤发抖。 刘彻目光扫过去,未曾说话,可久居帝位,不怒自威,浑身散发的气势足以让人胆寒。 咚,咚,咚…… 不论奏乐的还是跳舞的,瞬间跪了一片。 李延年赶紧请罪:「陛下容禀,大殿下误会了,臣等绝无此心,臣……」 「呸!唱词而已,若无此心,大把字词可用,为何偏要选倾城倾国?还怪我误会。合着还是我的错了!」 刘据叉腰,怒目而视,转向刘彻又委屈巴巴:「父皇,明明是他不对,他居然还怪我!」 李延年:!!!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这个意思。他怎么敢怪大殿下! 刘彻神色闪烁,看了眼李延年,又看了眼舞姬。于二人的心思,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并不在意。 有如花美色,看得上的直接受用,看不上的不予理会便是。多简单。 因而原本听着唱词,看着这曼妙身子、剪水双瞳,他心中升起几分兴趣,好奇面纱之下究竟是何等的绝色,堪称「倾城倾国」。 第92页 可如今被刘据这么一说,他那点兴趣顿时消散,心里生出一层不喜。 是啊。天下字词千千万,怎么偏就选倾城倾国呢?难道没这两个词,李延年就做不出词曲来了吗? 倾城倾国…… 哪个帝王能喜欢这种词彙! 即便明知对方没有毁国之意,只是想谋求自己的宠爱,刘彻仍旧忍不住眉宇蹙起,眸色渐冷,方才燃起的好奇与兴致随风散去。 李延年额上冷汗蹭蹭,李小妹面如筛糠,二人唯有跪地叩首:「陛下恕罪,是臣之过。是臣用词不当,臣罪该万死。但请陛下明察,臣绝无害国之心。臣只是……」 话没说完,刘据再度抢白,勐然明悟:「我懂了。你们是不是想去倾匈奴的城,倾匈奴的国?若是如此,倒确实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 刘彻:!!! 全场看客:!!! 弹幕:!!! 李延年&李小妹:……匈……匈奴? 刘据眨着无辜的双眼,真诚发问:「你们原来是存的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在此发下宏愿啊。那你们今日如此歌舞,是打算向父皇请缨,前往匈奴吗?」 「臣……臣……」 李延年张着嘴,臣了半天也没臣出半个屁来。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怕自己但凡多说一个字,刘据下一句便是直接将他们扔到匈奴去。 李小妹更是摇摇欲坠。匈奴,她怎能去匈奴! 无数视线聚焦而来,顶着重重压力,李延年终是心一横,牙一咬,抛却刘据的问题避而不答,只道:「陛下恕罪。」 场中不知谁一声唏嘘,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刘彻眸色微暗。其实刘据不过嘴上说说,他也全然没有要送二人去匈奴的想法,便是二人应了也无妨。可偏偏对方连应下的勇气与魄力都没有。 即便心中明白,对于匈奴,并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可真看到这般没有血性的怯懦表现,刘彻难掩失望,不等李延年再说什么,他不耐挥手:「下去吧。」 语气冷硬,甚至带着几丝不悦。 一句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伴舞伴奏者如蒙大赦,宛若劫后余生,差点喜极而泣。唯独李延年与李小妹,庆幸的同时又难免心有不甘。 明明他们做了这么多努力,明明他们已经顺利引起陛下的兴趣,明明他们眼看就要成功了,偏偏……偏偏…… 二人同时篡紧双拳,眼眸余晖扫向刘据,又低下头,敛去所有神色,咬牙闭上眼睛。 ——哦吼,主角牛批,这一番神操作,让李夫人连揭面纱的机会都没有就被ko,兵不血刃。干得漂亮! ——吹过头了,还神操作呢。呵,多好的机会,明明可以借题发挥直接拿下李家兄妹实现双杀,却半路偃旗息鼓。呵呵。 ——楼上是不是有病?不然你想咋地?谁都知道倾国倾城就是个比喻,就跟沉鱼落雁一样。咬文嚼字毁掉李家兄妹的谋划就够了,真借题发挥利用这点把她们弄死,那是文字狱! ——歷史上文字狱的冤案惨案还不够多吗?真实的血泪歷歷在目,你让一个穿越者去搞文字狱,你认真的吗?更何况,李家兄妹刚刚出场,还什么都没干呢。将风险扼杀在摇篮里能理解,但这不等同于要在一切还没开始前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也没用。我说你们是不是把主次矛盾搞错了。巫蛊之祸虽然李家手笔不少,但刘据能否避开歷史结局,顺利继位,主要看他自身的能力以及刘彻的态度。 ——自身能力够,刘彻态度稳,李家根本跳不起来。自身能力不够,刘彻态度不稳,没有李家,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等等。 刘据神色怔怔。 父皇的态度? 这意思是以后父皇的态度会变吗?父皇不疼他了,他们父子不睦,关系不好,还是……什么情况? 思索着,刘据眉宇蹙起。 刘彻瞥了他一眼:「怎还面色不好。不过四个字罢了,何至于让你如此。」 刘据抿抿唇:「反正我就是听不得。不论唱词乐曲,还是寻常说话,总要分个轻重吧。这些词哪能随便用。让人听着就不舒服。更何况……」 刘据目光睨向场中:「他们那荷花莲台还是借鑑了我的想法,照搬了我的荷花绣球,略做了点改动而已。便是这改动里莲花座台使用大鼓,也是我的主意。」 最初乐府派人来「学习」,刘据没当一回事,还饶有兴致给予诸多指点。谁能想到他们竟是这么个用法! 刘据磨牙:「虽说是经过我首肯同意的,可那时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用啊。总之,我就是不高兴。」 刘彻愣住,转瞬恍然大悟。 自家儿子什么脾性他能不清楚?就说怎么会因「倾国倾城」四个字面色大变,实在无法理解。再有他宫中美人不少,据儿从不会在这点上胡乱出头。今儿的举措属实反常。 若不是同样深知卫子夫的性格,且明白卫子夫如果早知李家兄妹的谋算想要出手,多的是机会从源头出发,让对方无法上场,舞不到自己跟前来;他都要怀疑这是卫子夫的授意了。 现在看来,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若李家兄妹只是单纯想「上位」,据儿或许不会在意,但利用他的主意上位,就是两回事了,怎能让人不膈应。 刘彻自觉找到答案,轻点刘据额头:「你啊!」 第93页 神态无奈,笑容宠溺。 然而听闻此话的李延年与李小妹却是身形一滞,脚下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再看莲花座台,心中生出无限悔意。 原本觉得大殿下这主意好,想着大殿下人小不懂事不开窍,且他们并非私自挪用,是得了许可的。哪知……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可惜世上难买早知道。 在场看客们看看刘据,看看莲花座台,再看李延年与李小妹,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掩嘴偷笑。 什么舞狮,什么歌舞,哪有这个精彩。 今儿他们可真是看了一齣好戏,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了。好大的乐子呢。 啧啧,好看,过瘾。 有取笑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怜悯的。 唯独一人另外。 王夫人怔怔看着兄妹俩,不,准备点说,看的是李延年,而非李小妹。 像,太像了。 与她记忆中的妇人有五分相似,而与她记忆中的少女也有三四分。 是巧合,还是…… 王夫人眸光闪烁,忽明忽暗。 第33章 正旦宫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曲终人散。前来赴宴的看客们看了出好戏, 心满意足,陆续离席。刘彻等人也依次回宫。 王夫人走在小道上,神情恍惚, 心不在焉。 这夜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看到一场暴雨。雨势滂沱,倾盆而下, 好似苍穹破了个窟窿, 浩浩荡荡, 势不可挡。 河流水位不断上升, 狂暴的洪水汹涌澎湃,宛如饥渴许久濒临崩溃的失控野兽,吼叫着、翻滚着撕裂河床,席捲大地。街市、房屋、树木一点点被湮灭吞噬。 她沉浸在河水里,水流没过口鼻, 窒息的感觉传来, 她不断挣扎,却越是用力越是下沉。 恐惧,慌乱, 无助, 绝望。 她害怕极了, 手脚乱动, 本能想要抓住点什么。然后她抓住了,再然后她得救了。重生的喜悦还未完全涌上心头,场景变幻。 这次是一片广阔的山林草地,没有洪水, 没有暴雨。天上骄阳当空, 温煦灿烂。 一个少女在草地奔走、嬉闹,银铃般的笑声于林中迴荡, 眼眸澄澈,笑靥明媚,比骄阳更艷。 突然少女回头,笑容落下。山林草地全都不见,四周突然火焰高涨,熊熊大火席捲而来,瀰漫天际。少女浑身被火舌包裹,澄澈的眼眸不在,内里满是惊恐,流下骇人的血泪。 啊—— 王夫人惊唿一声,自床上坐起,不断喘息。 「夫人可是作噩梦了?」 雪青循声上前扶住她。王夫人缓缓回神,扫视四周,这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这是玉兰阁,是她在宫中的殿舍。哪有什么洪水,又哪有什么大火。 「夫人还好吗?可要请侍医?」 王夫人摇头:「不,不用了。不过做了个梦,歇会儿就好,无妨,用不着大惊小怪。」 见她神情缓和,苍白的面色逐渐恢復红晕,轻微抖动的身体也慢慢镇定下来,雪青松了口气,为其倒了杯温水,又伺候洗漱。 一切完毕,王夫人将外衫罩上,用了早食,在窗前沉默良久,最后道:「我们去乐府瞧瞧。」 雪青顿住,去乐府?是因昨日的舞姬吗? 乐府。 舞姬们正在练舞。但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场舞显然跳得并不太平。才开始没多久,舞程不到一半,李小妹已经绊倒三次。 非是她技艺不行,而是有人刁难。身边舞伴总在走位时各种挤压碰撞推搡。 李小妹咬牙忍着,在第四次被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手肘一片淤青后终于忍不住,回头怒视:「你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们咄咄逼人?我们怎么了,难道不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自己摔倒?」 李小妹双目含泪,是痛的也是气的:「明明是你们……」 「我们如何?我们推你?谁能证明。况且便是推了又怎样。」 「李小妹,莫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们不知道。你若真能一飞沖天倒也罢了。可昨儿你差点害惨大家。」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虽则昨天的情况对标这句话不太准确。但如果陛下当真降罪,李延年李小妹首当其冲,她们这些伴舞伴奏也会被殃及,难以全身而退。 好在陛下仁慈,轻轻揭过,没在正旦这样喜庆的节日见血,可想到当时的情况,众人仍旧隐有后怕。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存了两分迁怒。 更何况,她们本就对李小妹不满。 「李小妹,别这副模样,我们可不是男人,不吃你这套。你若不服,找你兄长李音监去,看李音监会不会替你做主。」 「便是李音监想为她做主又怎样?乐府也不是李音监说了算的。他想替妹妹出头,也得乐府其余长官与令丞答应。」 「因为他们,咱们乐府昨日丢了好大的脸面。乐府令丞现在生气着呢,哪会一再容忍。」 「嗤,仗着自己长得好,还有个当音监的兄长,才进乐府两个月就压了我们这些好几年的人一头,让我们全都给你做陪衬。凭什么。」 「自己心思不纯,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反遭陛下厌弃,美梦破碎。呵。」 …… 第94页 后面的内容越说越难听,也有不愿落井下石的人悄悄扯了扯李小妹,随便找了个藉口将她拉出去。 门后,王夫人看着这一切,没有出面,转身往回走。 雪青疑惑:「夫人不进去了吗?」 「我只是好奇昨儿的舞姬长什么模样,如今见到了,不必再进去。」说完,王夫人脚步微顿,侧身遥望李小妹离开的方向,「她错了。」 雪青不明所以:「什么?」 王夫人轻笑:「你觉得她样貌如何?」 「自然是出众的。」 面对王夫人,雪青不好大赞特贊,却不得不承认李小妹长相确实优越。 王夫人摇头:「何止出众,是相当出众。娇而不弱,艷而不俗;眼睛、鼻子、嘴唇等每一处都精緻,合在一起更精緻。这般的样貌便是放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是排在前列,能叫人眼前一亮的。」 雪青十分贊同:「好在大殿下一通乱拳,给后宫去了个劲敌。」 王夫人想的却不是这点,她继续道:「她昨日应该答应的。」 雪青:「答应?夫人是说大殿下让她去匈奴的提议?她的目标是陛下,怎会答应这种提议。」 王夫人莞尔:「大殿下随口一提罢了,你当陛下真会这般做?更何况她若答应下来,借着大殿下给的梯子主动请缨,便有了独见陛下的机会。 「陛下将匈奴视作心腹大患,看重一切敢于向匈奴刀兵相向之人。她若有这等决心与血性,陛下必会另眼相看。 「陛下就算先前有意,一旦见到她的真容,还会捨得送她走吗?」 说到此,王夫人鼻尖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嗤:「美人如斯,自己受用不好吗,何必便宜匈奴?」 雪青呆住。仔细思量,恍然大悟。 王夫人轻嘆:「可惜大殿下先扣了个倾国倾城的帽子,打乱了他们的心神,又兼匈奴凶名在外,他们没有时间去冷静思考,即便后来醒悟这点,也已错过最佳时机,无可迴转。」 感慨完,王夫人眼珠微动,继续问:「你觉得李延年长相如何?」 雪青莫名其妙,问李小妹她能理解,可怎么还问李延年? 虽不明白,却还是回忆了下昨日宴上李延年请罪时的容颜,恭敬回答:「相貌清俊,与李小妹有两分相似,兄妹俩不同风格,长相都属上乘。」 王夫人缓缓点头,手指微动。 是的,两分。这个程度太弱了,但世间也不是所有兄妹都相似。譬如她与兄长。同理,世间相似的也不一定就是兄妹。 王夫人心思转动,边走边思量,半晌后吩咐说:「你仔细盯着些。似今日这样的冲突,不用插手。但若有人做的过火,你想办法暗中帮一把。务必让李小妹在乐府过得不好,但又能保证其基本的人身安全,且不被驱逐。」 雪青一片迷茫。 哈?这是啥意思? 王夫人并不解释,其实对于最后这点,她觉得不至于。李延年与李小妹若连这点自保的手段都无,也就不必她费心关注了。而对于被驱逐,王夫人觉得除非李小妹自愿退出乐府。 但这可能吗?不可能的。她可是有青云志之人,岂会因一次失败而放弃? 待风波过去,众人忘了昨日之事,总有时机让她捲土重来。 王夫人神色微变,眸光闪动,再次吩咐:「去给我兄长透个信,让他得空来见我一面。」 数月前她生了刘闳,陛下特别高兴,给了许多赏赐。她藉机额外要了个恩典,为娘家在城内求了处府邸,还给兄长谋了份差事。 兄长如今任职谒者,掌宾贊受事,为天子传达诏令。这个官职不大,却是天子近臣。虽然本朝谒者人数不少,但有她这层关系,陛下对兄长还算看重。 这只是起点,往后总会升迁。而对于现下而言,好处也许多。譬如来往宫中与她会面就比从前便利。 有些事她得查一查。雪青虽得用,但困于宫中,不大方便。再者,她即便信任雪青,却也不愿让其知道太多,终究需兄长出面。 ****** 因刘彻改了年号,正旦过后,时间正式进入元狩元年。1 十月中旬,长安下了今岁第一场雪,宛如细盐般的小雪粒,夹杂在雨水中,入夜而落,日出而息。 小雪之后,天空再度放晴,但气温并没有多大回升。冬季就是如此,阳光失了炙热,转向和煦,寒风中透着冷冽。 可这些都无法阻挡长安小郎君小女娘们户外游玩的热情。自那日马球赛之后,他们就爱上了这项运动,私下举办了好几齣。 如今刘据再办,大殿下的名头,上林苑这等场地,更是一唿百应。尤其刘据还在此修建了专门的赛场看台。 场中参赛者策马奔腾,英姿飒爽。 台上刘据安了个烧烤架,一边美滋滋翻面刷酱,一边观看赛况。 目前场上的两队全是女郎。一方以卫长为首,另一方以鄂邑为主。 两队旗鼓相当,虽则卫长这边比分暂且领先,但鄂邑一队亦是牢牢紧咬,打得难捨难分。 此等局势让刘据很是意外:「没想到二姐骑术这般好,比三姐还强一些,都快赶上长姐了。」 这话倒不是说鄂邑就该比卫长差一截。而是卫长骑术乃刘彻亲自启蒙,卫青上阵教授,霍去病随时陪练的。 鄂邑不受重视,虽然身居皇女之尊,该有的分例都有,卫子夫从未苛待,偶尔还会给予两分照应,可资源远不能与卫长相比。 第95页 要做到这个程度,不知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霍去病点头附和:「那日马球赛就看出二公主骑术球技不错,可那时她打的是辅助,几乎都在配合卫长与诸邑行事,自身锋芒被遮掩。 「今日为一队之长,还是先锋主力,战略战术与此前截然不同。不但冲刺勇勐,技术巧妙,还能分出余力指挥全队,掌控局势,随时策应。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两人抬眸远眺。他们与鄂邑接触都不多,印象也很一致,都觉得就是个娇娇弱弱,后宫里不太起眼的女郎,没想到竟也有如此英姿飒爽,明媚张扬的一面,颇为惊讶。 「咦……」刘据挑眉,又指向鄂邑身边的副队:「那个技术也不错,不过年岁好像比阿姐们大上许多,是谁?」 霍去病愣住:「你不认识?」 刘据满脸狐疑:「我该认识?」 石邑怪异看向刘据,眼神有些微妙:「你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差了,之前不记得承诺过我的事,现在连自家亲戚都不认得。去岁你生辰,她还来给你庆贺,送了厚礼呢。」 刘据神色变幻一瞬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们亲戚多了去了,人人都要认得,我认人都得累死。谁在乎这种不重要的人物。」 石邑:……好吧。 确实是不怎么重要的人物,霍去病颔首,也没放在心上,笑着给出答案。 「那是修成君的女儿,名唤广云,人称云娘子。你这马球赛又没限制年龄,吸引的可不只是年轻小郎君小女郎。 「长安与各陵邑都争相效仿,好些成婚多年的都喜欢。但凡体力足够且会骑术的,大多会跟风学一学、耍一耍。」 对此,刘据微扬起头,十分得意。 石邑扯了扯他,神神秘秘说:「你知道她当初怎么跟刘迁和离的吗?」 广云曾经是被刘彻指婚嫁给淮南太子刘迁为太子妃的。 刘据眨眼,面露好奇。 石邑勾起唇角:「据说是淮南企图谋反,有刘陵夫婿这个前车之鑑,担心在云娘子这重蹈覆辙,又没办法像弄死刘陵夫婿那样弄死云娘子,就故意逼她自己求去。」 刘据瞭然。这点很好理解。 虞家虽有些名望,却局限于淮南。且虞家人口简单,族亲凋零。淮南王动起手来自然容易。云娘子不同。 修成君此生就得了一女一子,皆爱若珍宝。云娘子一旦死在淮南,不论死亡方式为何、表面看上去多意外多合理,修成君都会难以接受,必会盘根究底,不依不饶。 她虽非皇姓,却也是刘彻的姐姐,刘彻总要给两分薄面。更别说彼时太后还在人世,自觉对修成君多有亏欠,一心弥补。修成君折腾起来,事情势必闹大,淮南恐无法收场。 所以凭云娘子的身份,是轻易杀不得的。 刘据又有疑问,托腮歪头:「怎么让她求去?」 石邑还没开口,弹幕率先给出答案。 ——这个我知道。史料里有。刘迁故意冷落太子妃,各种冷暴力。太子妃跟公婆哭诉。公公,也就是淮南王刘安装腔作势骂了刘迁一顿。然后做戏把刘迁跟她关在一个屋子里,让他们酱酱酿酿,和好如初,不和好不放出来。 ——可是刘迁死都不肯碰她。太子妃又不是没靠山没底气,自然气不过。这么看不起老娘,当老娘是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老娘非你不可吗!这种男人,谁爱要谁要。这日子老娘不过了。于是转身收拾包袱,踹了刘迁,归家独美。 石邑娓娓道来,与弹幕内容一致。 刘据:……这操作属实有点骚。简直无语子。 「因为当初闹得不愉快。云娘子心里一直存着气,恨不得刘迁早日倒霉。雷被告发刘迁那会儿,云娘子拍手叫好。后来刘迁被处死。她高兴地邀了三五亲朋摆酒庆贺。」 说完,石邑神色略有些复杂。 刘据疑惑:「怎么了?」 石邑抿唇:「她若一直是这个姿态便罢了。可当初刘陵风光的时候,她曾说过,她与刘迁如何是她们二人之事,同刘陵不相干。还说服修成君加入昇平楼一起赚钱。哪知刘陵一出事,她跑得比谁都快。」 刘据倒觉得很正常:「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审时度势,见风使舵,虽不好听,但符合人性与现实。」 感慨完,眉眼上挑,又转头看向石邑:「采芹不在了,你怎么还能打听到这么多东西?」 这话一出,石邑就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合着没有采芹,我就不行了是吧。我身边又不是只有采芹一个人。 「只要我想,总有人为我驱使。更何况空出采芹这个缺,母后额外给了我一个大宫女,可得用了,比采芹还好使。」 刘据懒得跟她争辩,敷衍点头:「啊,对对对。」 心里则想着:果然当初说她八卦小能手,江湖百晓生没错。好奇心这么重,总想到处挖八卦搞新闻,就算没有采芹,人设也是屹立不倒呢。 刘据由衷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石邑:……总觉得你不是纯粹在夸我,语气神情都奇奇怪怪的。 她还没想明白,架上的烤猪肋排已经好了。刘据起身高高兴兴拿盘子装肉去。 表哥一个,我一个;四姐一个,我一个。 剩下的。大姐一个,我一个;三姐一个,我一个;二姐也得留一个,那我就再来一个。 第96页 眼看着他碎碎念把猪肋排分完的霍去病:…… 石邑勐翻白眼:「有你这么分的吗!」 刘据理直气壮:「我自己烤的,我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一句话给石邑堵了回去,自己美滋滋开始啃,可还没进嘴,扫兴的来了。 ——看着就没啥食慾,跟我们现在的烧烤差远了。哎,古代真不幸福,都是皇族了,金字塔最顶层那批,也没法解决佐料调料单一的问题。要啥没啥。穿越到物资匮乏的年代。真惨。为主角默哀一秒。 刘据端着盘子,脸色突然垮下。 ——古代不只是调料问题,还有食材。古代早期,猪是不阉割的,肉的膻味比较重,跟我们现在吃的猪肉不一样。幸好这只是剧。不然真要穿越去古代,当主角也悲催啊。古代皇帝生活也没我们便利。 ——所以还是为主角默哀吧。哈哈哈。 ——好吧,我也为主角默哀一秒。 刘据:…… 刚到嘴的猪肋排,感觉它不香了。 正巧场中马球赛结束,刘据哀嘆着将食物放到一边,拉着霍去病石邑起身迎上去。 卫长正拉着鄂邑惊喜道:「你骑术球技这般好,往日怎没听你说过?」 鄂邑微微垂首:「没多好,长姐过誉了。比不得长姐,还是长姐更胜一筹。」 此次仍旧是卫长这队获胜,卫长却摇头:「那是因为我与三妹更有默契,而你同云娘子乃第一回合作。」 鄂邑被夸得很是不好意思。 广云笑声爽朗:「那往后咱俩多玩几次,再同她们比,到时候我定帮你赢回去。」 卫长也不恼:「只管放马过来,我们等着。」 广云心念转动,目光在诸位公主身上转悠一圈,停在鄂邑:「你打马球不差,跑马定然也不差。射箭投壶可会?」 鄂邑声音轻柔:「会一些。」 云娘子拍手:「如此甚好,日后不拘马球,跑马狩猎、射箭投壶,你都能上手。往后我都叫上你,可好?」 鄂邑怔怔看着她,眼珠微动,却似有所踌躇:「我……我……可以吗?」 「如何不可以?」卫长拉住她:「你就比我小几个月,也有十五了,合该与京中皇亲女郎们交际起来。 「多走动,多交友,不论围坐闲聊,还是游玩戏耍,不都比你闷在宫里要强?你若担心出宫不便,也好解决。回头我与母后说一声即可。」 鄂邑福身:「多谢长姐。」 见她应了,卫长非常高兴。云娘子也很会顺竿上,立时开口:「再过阵子就开春了,春日花宴多,不如到时候我多办几场,邀几位公主来做客?」 卫长诸邑无可无不可。鄂邑瞧了她一眼,低垂双眸,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光亮闪动,轻声道:「好。」 能同公主交好,与己有利,云娘子嘴角翘起,喜不自禁。 那厢,卫长已转向刘据:「赛前不是说要给我们添彩头,还说彩头有惊喜吗?如今比试结束了,你的彩头呢?」 「当然有,早准备着了。」 刘据招手让人端上托盘,托盘上放着的,俨然是今日又一炙手可热之日——马具三件套。 卫长愣住,睨了刘据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彩头,惊喜?」 「怎不算惊喜?如今长安哪家小郎君小娘子不想求一套马具,有价无市。」 卫长无语,话是这么说,问题是她有了啊。刘据刚做出来的时候便给了她。 卫长轻笑摇头:「既是这个,我便不要了。这彩头给别人吧。」 诸邑跟着附和:「我也有,我也不要。」 鄂邑也是有的,自然同不要。 刘据:……多好的东西,你们怎么还嫌弃呢。有怎么了,东西不嫌多啊。再配一匹马,或是留着送人赏人,要不干脆卖出去都使得的。 卫长却没这个打算,提议道:「让人算算,除我们仨,场中谁表现最好,得分最高,将这彩头给她。」 刘据闷闷点头:「那我改日得了更稀奇的东西再补给姐姐。」 卫长笑着摸摸他的头:「阿姐莫非还差你一个彩头吗?嬉戏而已,就图个热闹高兴。阿姐方才玩得已经很开心了。」 在场一众小郎君小女娘们酸了:公主啊,这彩头你不缺我们缺啊!我们缺死了! 大家眼巴巴看着马具,等结果算出来,表现最好得分最高的,除三位公主外,就是云娘子。 广云惊讶一瞬,笑起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按理我比你们年长许多,不该同你们争。 「但马具难得,公主们早已有了不稀罕,我可捨不得往外送,便只有说声抱歉了。今儿算是我欺你们,占了你们便宜。往后有机会,我还于你们。」 这话说得不矫情,够大气。众人虽艷羡却也知道技不如人,只能认了,纷纷恭喜。 小郎君们却生出别的心思。 「大殿下,这才比完女郎的,我们的还没开始呢。我们是不是也有彩头?」 一个个眼珠子都快黏马具上了。 刘据嬉笑:「当然有!」 「那也按照女郎的规矩,已经有马具的不算在内?」 这算盘打得叮噹响,一里外都能听到。 刘据却不恼:「当然。非但不算在内,也不上场。你们玩。结束后大家表态,仍旧不论是输的那队还是赢的那队,取表现最好,得分最高的。」 第97页 嗷。 众人欢唿起来,瞬间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有马具这个彩头吊在前面,赛场立时又沸腾起来,角逐比方才更激烈,场面也比方才更火热。 看台上,刘据热烈欢唿。霍去病瞄他一眼:「你手里怎么还有马具?」 刘据抬眸:「我当初就同父皇说过了,我要自留两套。父皇答应了的。」 霍去病嘴角抿了抿,寻思着这话怕是有水分。 心念刚起,刘据已经转头看向亲卫燕绥:「今日这场比完就该回宫了,来不及。改日你们也来一场。抽籤组队,你带一队,藏海带一队。表现最优者,同样给一套马具做彩头。」 燕绥怔住:「我们也可以?」 刘据指向赛场:「他们都可以,你们是我的亲卫,与我关系更紧密,为何不行?」 燕绥大喜,两只眼睛都亮起来。 刘据轻笑:「但马具只有一套,想要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到时候都拿出你们的实力来,让我看一场高质量的比赛。打得太差,我可是不给的。」 燕绥心潮翻滚:「诺,属下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刘据点头,将目光重新放回赛场,看着场中你争我夺的少年郎们感嘆:「果然还是马具更能带动大家的积极性。 「从前他们总爱去昇平楼看角牴斗鸡。角牴也就罢了,斗鸡玩一两回还行,多了有甚意思,还不如打马球呢,既能锻鍊身体又能提升骑术,还可培养默契,增进感情。多好。」 霍去病:……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看角牴斗鸡,还看得可带劲了。 刘据托腮,眯起眼盘算:「蹴鞠也不错。过阵子再组织场蹴鞠赛吧,也给个马具做彩头。还有跑马射猎,都可以轮番安排上,全用马具做彩头。有奖励才有动力。嗯,就这么决定了。」 霍去病眼神复杂:「你刚刚说你自留两套?」 刘据点头:「对啊,怎么了?」 霍去病:…… 他无语了,石邑直接将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今儿去了两套,改日亲卫比试一套,若之后蹴鞠一套,跑马射猎再来一套,你自己算算多少套。你这叫自留两套?你是不是不识数!」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才不识数呢。你傻啊。我说自留两套。两是概数,大概数目,不是字面实数。就跟你总说过两天干嘛干嘛一样。你说的过两天,难道全是确凿的两天吗?」 石邑&霍去病:…… 什么概数实数,词彙真新颖,但他们听懂了。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陛下知道你说的是所谓概数,不是实数吗?」 刘据歪头,理直气壮:「父皇怎么可能这么笨,连这个都不晓得。」 霍去病:……他觉得陛下八成真不晓得。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想到这小子玩这种小心思。 事实确实如此。 刘据这番动作的结果就是,赢得马具的欢天喜地,没赢得马具的心痒难耐,纷纷回家撒娇耍赖,使劲各种手段想从长辈入手。耐不住家中小儿闹腾的长辈们一个个进宫哭求。 「陛下,关于马具,考工室那边生产得如何了?」 「这都三个多月了,定然做出不少了吧。是不是可以放出来了?」 「必然是能了吧。不然大殿下手里怎么出现一大批。」 「对对,陛下。马具既然已经大批生产出来,就早点放开吧。咱们的骑兵得用上,你也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将啊。当初大殿下给予的就那么一副,如何够使。」 「陛下,臣自认忠心为国,不敢说能力多大,却也有些功劳。恳请陛下看在臣尽心尽力数十年的份上,先挪一两套赏给臣可好?」 …… 刘彻一头雾水。马具考工室确实做出来不少,但他觉得数量还不够,都囤着呢,什么时候放出来过?还有什么叫大殿下手里已经出现一大批? 据儿哪来的一大批? 刘彻听了半晌才恍然明白怎么回事。 马球赛,蹴鞠赛,跑马赛,射猎赛。 臭小子是真能搞事啊!还全都用马具当彩头! 送走诸位大臣,刘彻按着太阳穴,暗自磨着后牙槽,将吴常侍唤过来:「去飞翔殿瞧瞧大殿下在做什么,让他给朕滚过来!」 居然跟朕玩文字游戏,耍心眼是吧,长能耐了啊! 刘彻冷哼一声。 吴常侍躬身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却唯有他一个人,身后并无刘据身影。 「陛下,大殿下不在飞翔殿。飞翔殿的侍女说,大殿下去寻太官令了。2」 刘彻顿住,满面疑惑:「太官令?」 太官令亦属少府旗下,执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家禽家畜、野外珍兽。 「他寻太官令作甚?」 「回陛下,太官令旗下有专门为宫廷豢养家畜之地,听说不只养鸡鸭,还养了猪。殿下问过人,证实确实如此后,就找了个擅长宫刑的小宰3,说要给猪上宫刑。」 这话说完,吴常侍神色复杂难言,表情恍惚,好似看到了荒天下之大谬。 刘彻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你说什么?」 给猪上宫刑?你认真的吗! 吴常侍深吸一口气,只能又复述了一遍,并强调:「奴问了三遍,飞翔殿的侍女确实是这么说的。」 刘彻:…… 第98页 沉默,沉默是今日的刘彻。 此刻,他整个人好似被按了暂停键,瞬间石化,怀疑人生。 第34章 家畜圈养处。 一张案板一只猪, 一场血淋淋的阉割术。 小猪仔被强行按住,哼哼呜呜,叫声悽厉, 挣扎无望。案板旁,小宰站于尾端, 手起刀落, 动作干脆利索。 旁边, 卫长诸邑微微偏头, 石邑捂眼不忍,唯独刘据乐在其中。 刘彻赶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那么金尊玉贵一个儿子,真的来给猪上宫刑,还看得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 不但如此, 刘据语气中还夹带着几丝欣喜:「这就好了?这么快?那是不是很快就能把这窝小猪仔都给阉了?快, 再拉一头上来。咱们争取早点搞完。」 一挥手,这头猪放下去,另一头搬上来。 劁(qiao四声)猪继续。 刘彻:……目瞪口呆。 瞧这架势, 他不只是要阉猪, 还要阉一窝! 刘彻震撼、惊恐、不敢置信, 神色数变, 越变越复杂,越变越微妙。 石邑同样微妙,扯了扯刘据:「你说带我们来瞧稀奇,就是说的这种稀奇?呵呵, 算了吧。我瞧着他们叫唤得好惨好可怜。小猪仔做错了什么, 你要这么对它。 「它们才出生没几天呢,这也太残忍了。就算他们得罪了你, 你想收拾,直接给个痛快做成烤乳猪不就行了,犯得着这般折磨吗?」 刘据神色比她更微妙,满头问号,睁大眼睛,十分不可思议:「我只是劁个猪,你却想杀了做烤乳猪,居然好意思说我残忍!咱俩到底谁残忍?」 石邑:!!! 她直接跳起来,指着挣扎呜咽的小猪仔:「谁残忍?你自己看看你干的事。你好好瞅瞅。猪舍的人都说了,这窝猪仔出生没几天。没几天你懂吗。烤乳猪都不会选这么点大的。 「就这难道还是我残忍?而且我说做烤乳猪,是想让他死得痛快点,不用活着遭罪。杀猪的屠夫都知道最好一刀毙命,免得它们受苦呢。」 刘据翻了个白眼:「都说了我这叫劁猪,是为了让猪长得更快,肉质更鲜嫩,纹理更细腻,还能褪去腥味与膻味,并减少疾病。 「至于才出生几日,正是如此才好。这时候它们生长发育快,恢復能力强。是劁猪的最佳时间。 「什么残忍不残忍,你这么可怜它们,有本事你别吃猪肉啊。哼,不懂别瞎说,无知就多读点书!」 石邑:??? 骂她没文化,骂她没读过书?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劁猪就是书里提到的。」 石邑愣住,卫长诸邑愣住,就连刘彻也愣了,下意识思索着哪本书里提到过。 刘据下巴微抬:「《易经》有言:豮(fen二声)豕(shi三声)之牙,吉。就是说阉割后的猪,性格会变得温顺。 「还有《礼记》中也有记载:凡祭,豕曰刚鬣(lie四声),豚曰腯(tu二声)肥。豕说的是没阉割的猪,皮厚毛粗;豚说的是阉割后的猪,膘肥臀满。」 鼻尖冷哼,乌熘熘地大眼睛瞪向石邑,那模样活脱脱在说:这都不知道,还不是没读过书! 石邑:…… 她嘟着嘴:「我又没学过《易经》与《礼记》,谁知道你是不是随口杜撰的。」 杜撰?这不就是说他胡编。刘据气鼓鼓,正要发作,刘彻笑着走过来:「这倒不是杜撰。」 众人微愣,齐齐上前行礼。 「父皇!」 刘据高高兴兴奔过来,习惯性伸手去抱。 刘彻下意识后退两步。 刘据:??? 卫长轻笑着将他拉回来:「你刚刚离猪仔那么近,身上沾了味,莫染到父皇身上。」 刘据撇撇嘴,没再上前,心里想着,一点味而已,这有什么,父皇居然嫌弃我。 闷闷不乐。 刘彻轻咳一声掩饰过去,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朕记得你还在学《公羊》,并未听你的先生说已开始接触《易经》与《礼记》。」 刘据目光闪烁,有些心虚:「确实没有。我就是自己随便翻了一点点。」 实则是前阵子听到弹幕言辞,记起似乎在脑子里看到过类似劁猪的解说,特意翻出来仔细看了看,又根据视频讲解的内容找到书籍求证。 刘彻眼中笑意更大了:「能在完成每日功课后,主动去学习其他知识,用心钻研,甚好。」 刘据:……他是这样吗? 这美丽的误会呦,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羞赧低下头。 刘彻伸手想拍拍他的脑袋,闻到他身上的味儿又缩了回来,转身继续回答石邑的话:「《易经》《礼记》中确实有这两句记载。」 虽有记载,但在他登基之前,从秦到汉都未重用儒家。且即便同为儒学着作,也是有轻重之分的。 似《诗》与《春秋》,推广最甚;《论语》《孟子》亦在文景二帝时便有经学博士;可《易经》《礼记》的博士之位却是他上位后才增设。 这并非是说它们的价值比不上其他,而是普及度比其他低,喜爱者比其他少,因而钻研者、专攻者也少。 尤其所谓「豮豕之牙,吉」,明面上说的是猪,实则在引喻国君治人。 「豕曰刚鬣,豚曰腯肥」,全篇谈的也是祭祀,这句不过是被一笔带过。 第99页 谁人会挑出篇中这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且撇开深层引喻,去思考字句的表层明义,并付诸实施?恐也是世间少有。 这份能力,让刘彻很是欣喜。他看着刘据,眸中光亮闪烁,可余晖瞄到还在给猪做阉割的小宰,以及案板上被按住的小猪,回想刘据之前的神情,深吸一口气。 即便刘据引经据典,即便刘据善思善为,这场面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幻灭。 而那边又一头小猪仔被带下去,一窝小猪已经全部劁完。 刘据拍手叫好:「都放另一个猪圈,分开餵养。等过几个月就能知道书中所言是否为真,这法子是不是有效了。」 小内侍们一一应诺。又有人来禀报:「鸡舍做好了,依殿下所言,做成黑室,在窗户处安了挡板,挡板放下,日光不能进,又装了黑帘与白帘。挡板打开,拉下帘子,可透光。」 刘彻:??? 劁猪就算了,怎么还有鸡? 石邑哼哧一声:「黑室?你说劁猪是书里提过的。可你给鸡建屋子,把它们都关小黑屋餵养,难道也是书里提过的?」 刘据挑眉:「书里没提,你就不会自己想吗?」 石邑:!!! 神忒妈自己想,她想这些作甚。 刘彻亦是疑惑:「这也能让鸡膘肥臀满,肉质更好?」 「肉质怕是比不得原来鲜嫩可口。」 刘据摇头否定,走山鸡经常运动,脂肪少,肉质紧实,爽口弹牙,与寻常圈养不同。更何况他这种圈养方式走动更少了。所以这方面自然是比不上的。 可他记得有部电视剧里说过一句话:唯有在量能达到生活所需之后,才能去追求质。否则质必须为量让道。 他是皇子,自然是不差量的。但天下百姓呢? 他轻嘆一声:「有舍才有得。至少这样应该能长得肥一点快一点。」 石邑歪头:「为何?」 换个黑屋子就能长肥长快? 刘据轻笑:「你想啊,若是让你天天就知道吃,不让你锻鍊动弹,你是不是会长胖?」 石邑:……你说就说,作甚拿我来举例。 「人尚且如此,禽畜也是一样。更何况鸡这种动物,脑子不行,不如猫狗。猫狗尚能拥有自己的浅显思考。它们不能。 「它们对于白天黑夜唯一的认知就是光亮,据此进行活动。白天走动,夜晚休息。走动消耗大,休息易长膘。所以只需人为制造出想要的昼夜环境。它们就能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容易肥。 「因而所谓黑室也不一直都是黑室的。我让人设了黑帘,可以透光,但光亮较弱。待鸡崽长大些,便可以改成白帘,透光性又会比黑帘好一些。 「妥善运用挡板、黑帘与白帘,再辅助一些其他措施,就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 众人:…… 刘彻思索着:「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刘据越说越兴奋:「当然有道理,这样它们吃进去的东西都用来长膘了,其他消耗少。既能缩短餵养时间,又能降低成本。简直完美。」 听他这么说,刘彻认真起来:「此法若真有效,可于民间推广。」 刘据颔首:「就是为百姓试验的。我又用不着。」 刘彻顿了下,低头看他:「既然用不着,怎么想起做这个?」 不论劁猪还是养鸡,都不是刘据会接触之事。从未接触,从无认知,如何会想到? 不谈黑室养鸡的独特想法,便是劁猪,刘据为何突然去查阅《易经》与《礼记》,当真是凑巧? 旁人告诉他的,还是有其他契机? 刘彻目光闪动,眸色幽深。 「就……就突然想到了呀。灵光一闪,念头起就想到了,想到了干脆便试试呗。」 刘据眼珠转动,含煳其辞,一听就是敷衍。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哎,谁让我这么聪明呢!」刘据骄傲仰头,神情得意。 刘彻挑眉,呦,还学会故作姿态,避重就轻了。 但听刘据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是父皇的功劳。父皇聪明,才能生出我这么聪明的孩子。还有这些年父皇为我延请名师,遵遵教导。 「没有这些,就没有今日的我,也没有我那些奇思妙想。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有父皇的一份功劳。」 连奉承恭维拍马屁都用上了。 刘彻差点没冷笑出声,心念转动,倒也没当场拆穿他,轻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什么会说话,我说的是事实,全是肺腑之言。」 卫长等人忍俊不禁。 刘彻一声轻笑:「事情弄完了吗?有想法交给底下人就是,何须你亲自来。瞧你这一身的臭味。还不快回去洗洗换了。」 说完朝其身后跟着的余穗盛谷使了个眼色。 余穗盛谷立刻会意,悄悄颔首。 刘据撇嘴,无奈回去梳洗,心中暗道:父皇果然嫌弃我。 众人:……你才知道哦。就你那拼命往前凑,恨不得自己动手给小猪仔来一刀的架势,给人冲击太大了,谁轻易接受得了啊。 ****** 宣室殿。 桌案上摆着一份竹简,竹简上一行行列着:孔明灯、指南针、蛋糕点心、马具、椅子、马球、亲卫训练方案等等。 刘彻静静看着,一边倾听下方柏山的回禀,一边以笔沾墨在后面补上两项:劁猪、黑室养鸡。 第100页 放下毛笔,刘彻手指轻轻敲击竹简,一下,一下,又一下。哒,哒,哒。 待柏山说完,刘彻眸色渐沉。 按照柏山的说法,东西虽是他做的,主意却全是据儿出的。但据儿并不是都能说清每样东西的制作方式与原理,很多时候对里头的关窍半懂不懂,更从未提过自己是怎么想到的这些。 刘彻一直觉得,似采芹与祁家案件之事,需要的是刘据自身的敏锐与聪慧;可竹简上这些,虽然也需要聪慧,却不是单靠聪慧就能拥有。 若只是其中一两项,还可说是灵光乍现,但这么多,且大多还是刘据从未接触之物,不太可能。 这种情况,更似是刘据从何处见到过,或是听旁人提起过。 刘彻原本以为刘据背后有高人指点,但现在又迟疑了。 这些东西涵盖各个方面,高人能做到一样精通,两样精通,可能做到样样精通? 若能,这是何等高人;若不能,那又是怎么回事? 刘彻思索着,当日在上林苑亲卫训练场悄悄冒出又被打断压下的念头重新钻了出来,只露了个头,刘彻已心神大震。 他平復住心绪,挥退柏山。柏山一离开,早已等候多时的余穗与盛谷便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 「仍旧未曾发现据儿身边有可疑之人?」 话一出口,刘彻才发现自己喉头髮紧。那个猜想一旦出现就宛如深藏在泥土里的种子,已经发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状态。它萦绕在刘彻的脑海,挥之不去。 「回陛下,未曾发现。」 刘彻深唿吸,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意外,却也足够让他心惊。 什么样的高人能在他重重防守下来无影去无踪,不留任何痕迹?没有,不可能有。除非…… 刘彻眼皮一跳,篡紧拳头,继续发问:「据儿呢?可有何处不同寻常?」 「没有明显异常,但有一些旁的,不知算不算『不同寻常』。」 「说。」 「大殿下经常发呆,看着前方不言不语,有时候还会皱眉或嗤笑、亦或深思。丰禾与飞翔殿内从前一直伺候大殿下的老人都说,大殿下以往并无这等发呆的习惯,是去岁那场事故后出现的。」 余穗盛谷其实不觉得这点有何问题,但陛下几次叮嘱她们,她们总要说些什么交差。若说事故前殿下的行为是「寻常」,那与之不一样的都可算「不同寻常」吧。 刘彻听后微顿,这种情况他好像也瞧见过。 余穗盛谷偷偷觑了眼他的神色,继续道:「说到那场事故,婢子刚去飞翔殿伺候大殿下时,大殿下晚间偶尔会做噩梦,梦见什么大殿下醒来说不记得了。但后来这种情况倒是渐渐少了,如今已不再出现。」 这点刘彻也是知道的,却只当刘据被那次「死劫」吓住了。 「大殿下总有些奇思妙想,也常出口奇言妙语。婢子曾多次询问大殿下这些东西的原委时,大殿下有几次欲言又止。就好似本来想说什么,张嘴没说出来又改了口。」 欲言又止,改了口? 于余穗盛谷这些婢子而言,或许只是刘据不愿意多说。但于自己呢?刘彻恍然想起来,他有几回问及刘据时,刘据也是这样的表现。 他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据儿的表现更似是想说却说不出来。 想说,说不出来…… 思及这点,刘彻瞳孔震颤。 去岁出事后,据儿昏迷一天一夜,反覆高热,险死还生甦醒后便大喊大叫,一直唤着他与卫子夫,死死抱住他,握住他的手,嘴巴张张合合,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面上又惊又惧,最后只能嚎啕大哭。 他哄了许久才将其哄睡过去,可即便睡着也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那份不安、惶恐与无助,他记忆犹新。 彼时侍医说许是吓到了,一时失语也是有的。 因刘据很快好转,他便没多想。如今重新思量,若不是因事故吓到呢? 「还有一点。许是当初伤到了头,大殿下似乎忘却了一些事情,不仅仅是事发的经过,还有其他。另外婢子发现大殿下好几次扶额按头,好似不舒服。可婢子问及,殿下又说无事。」 刘彻面色大变:「据儿那次落下了病根?怎从未有人告诉朕?」 「陛下息怒。此事曾请侍医瞧过几回,侍医都说殿下身体康健,并无病症。大殿下说是我等大惊小怪,他就是习惯性按按头而已。婢子便想,大约是大殿下思考事情时的小习惯。」 然而这话显然并不能让刘彻安心,他一边吩咐吴常侍请侍医,勒令其将太医署今日任职之人全叫过来,一边站起身匆匆往飞翔殿去。 刘据洗完澡美美睡了个午觉,刚翻身还迷迷濛蒙没完全清醒呢,就被突然闯入的刘彻抱了个满怀:「据儿头可还疼?另外还有哪里不舒服?」 睡眼惺忪,脑子一团浆煳的刘据:……??? 没等他回过神,一大串侍医鱼贯而入。刘据就这样懵逼着被抱到侍医们面前,号脉看诊。看眼珠,看舌苔,看手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连根头髮丝都没放过。 一个看完,又来一个,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刘据一颗心提起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从最初的迷茫逐渐变为紧张,他下意识抓紧刘彻:「父皇,我……我怎么了?我是中毒了吗,还是……还是怎地了?」 第101页 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掉出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刘彻:……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据误会了,忙做安抚:「莫要胡思乱想,什么死不死的,这种话怎能轻易说出口。」 可这样的阵仗,刘据很难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在哄自己,笃定自己身体肯定出了大问题,鼻子耸了耸,眼泪更大滴了:「父皇不要骗我,我都要死了,你还骗我。 「死也不让我死个清楚明白。这样我死后岂不是要做煳涂鬼。我不要。我不想死,更不想做煳涂鬼。父皇,你就告诉我吧,我到底怎么了!」 呜呜呜呜,哭得伤心至极。 他还这么小,还有大好人生呢,他怎么就不行了呢。明明他身体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出问题了呢。 刘据不能接受,越想越伤心,泪水大滴大滴往下落,紧紧抱着刘彻的胳膊:「父皇,我捨不得你,也捨不得母后,还有阿姐,去病表哥,曹襄表哥…… 「呜呜呜……你们老实告诉我,我还有的救吗?如果……如果不行,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一双泪水迷濛的眼睛盯着侍医,目光恳切又真诚。 侍医:…… 他们看看刘据,又看看刘彻,觉得这父子俩可能有病,但不是身体的病,而是脑子的病。 这话他们不能说,只得低头认真回禀:「大殿下身体无恙,十分康健。」 刘据:??? 刘彻一拍他的脑袋,怒而瞪眼:「都说了让你别胡思乱想,朕就是听闻你总是抚额按头,恐你当初摔伤脑袋落下病根。」 刘据知道原委,拍拍胸脯,略放下心来。 那头刘彻继续开口询问侍医:「确定据儿没问题?」 「回陛下,臣等全都给大殿下看诊过,均未发现大殿下有何病恙。」 刘彻蹙眉:「一点都没有?脑袋没有,其他地方也没有?」 刘据也蹙眉:……什么意思,你是盼着我不好吗? 侍医们十分郁闷:「陛下,臣等医术有限,以微臣几人的医术,确实未发现任何问题。陛下倘若不放心,不如召集天下医者为大殿下看诊。」 刘彻点头:「也好。你们先退下吧,朕回头便下旨。」 侍医:??? 我们不过随口提议一句,你还来真的啊。 看看刘彻,再看看刘据,眼神越发复杂。但他们能怎么办?你是皇帝你说了算。于是一个个低头应诺,麻熘退出去。 他们一走,刘彻立即屏退左右:「都下去。」 帝王发话,自然没一个敢不听。人员全都散去,屋内只余父子俩。 刘彻这才与刘据对视,神情严肃:「据儿,你实话告诉父皇。你所做的那些东西,孔明灯指南针马具……如此种种,都是哪里来的?」 「啊?就……就这么想到的啊。就突然想到……」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只见刘彻目光灼灼:「真的吗?」 「我……我……」 刘据顿时心虚起来,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身体下意识往后缩。 刘彻一嘆,他自己的儿子怎会不了解呢。 面对他人,刘据或许还能鼓起劲来「虚张声势」,或可矇混过关。但面对自己,刘据虽亲近,却也有两分害怕。瞧,自己态度稍稍冷厉些,他立刻露了怯。 刘彻只得放缓神色,语气柔和了几分:「父皇知道据儿是好孩子,并不是故意欺骗父皇。据儿不说,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说不出口,对吗?」 刘据张大眼睛,呆立当场:「父皇怎么知道?」 一句话脱口而出,直接确证了刘彻的猜想。 刘彻又觉无奈又觉好笑,即便聪慧到底还是孩子,这点子心眼,够干什么。 「既然据儿不能说,那便父皇来说,据儿只需要听着,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不出声,可好?」 刘据点头,有些迫不及待。一个人背负着这么大秘密,他好难的。 他早就想有个人懂他理解他帮助他了。可偏偏他半个字都透露不了。不过现在不是他说的,是父皇猜的,应该没问题吧? 刘据有些犹疑,思忖着或许能试试。 对面,刘彻已经组织好语言开口:「据儿突然会了这么多东西,是有人教授你吗?」 刘据想了想,摇头。 刘彻眼珠转动:「那据儿是有奇遇?」 刘据眨眨眼,没出声。 刘彻深吸一口气,这便是了。他略带着几分颤抖问:「是……是神仙吗?」 刘据有些迷茫,是神仙吗?他试探着张嘴:「也可能是妖怪。」 说完诧异地发现他居然出声了。居然能说出来。是因为父皇已经猜到,所以限制没那么严格了,还是他说的这句话里没有透露关键信息,属于能说的范畴? 刘据狐疑不定,刘彻却是心神大震,又惊又喜,笃定道:「不,一定是神仙。」 刘据:??? 刘彻面部轻微抖动:「据儿不要胡言,不可对神明不敬。必是神仙的。妖怪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东西。即便懂,又如何会透露给我们,让我们用以强盛大汉。」 刘据:……无语望天。 其实结合目前已知的各种信息,他已经明白一些东西。于弹幕而言,自己以及大汉或许是他们认知中的某段歷史。 他们看他,就好似他看春秋或秦朝某位人物一样。嗯,准确点来说。是以这些歷史人物为蓝本编撰的故事。因此会有歷史剧,歷史改编,真实歷史等字眼。 第102页 但他们似乎并不清楚他这边的具体状况,不知道他真实存在,不知道他能看到弹幕,尤其对于弹幕和系统一无所知。 所以即便弄清楚了弹幕后头的人,仍有许多谜团未解。 可刘据并不觉得这是神明手笔。 刘彻却已经欣喜抓住刘据的双臂:「据儿,神明都教了你些什么?」 刘据蹙着眉,紧闭双唇。 刘彻立时明了:「朕忘了,天机不可泄露。你连神明的存在都无法告知,这些又如何能说出口呢。」 刘据眉宇蹙得更紧了,还对着刘彻的手掐了一把。刘彻终于反应过来:「据儿的意思是,没有神明教授?」 刘据松了口气,父皇总算不钻神明牛角尖了。 刘彻十分疑惑:「那据儿是怎么学到这些东西的?」 刘据张着嘴,尝试开口失败,又换种说辞还是失败,再换说辞,终于成功吐出几个字:「机缘巧合。」 刘彻会意:「据儿是说,没有神仙教授你,你只是机缘巧合进入了仙境,偷偷看到,或是听到的,又或者通过其他方式学习到的?」 刘据:……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转回到神明身上了?我哪个字提到神明和仙境了。你都脑补了些什么,可真能想。不过除了仙境这点,其他倒是猜的大差不差。 因此他抿抿唇,思索着没再说话。 刘彻立刻还原出「事实」。 「据儿是因为去岁那场事故,生死之际,神魂离体,机缘巧合去到了某处仙境,见识到仙境中的一些事物,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 「也因为这次机遇,据儿甦醒后,偶尔会在梦里再次记起这段仙境的记忆,但因为是凡人魂体,在仙境会被发现,被排斥,从而引起身体不适,表现出噩梦的特性,并留下头痛病症,对不对?」 刘据:……目瞪口呆!!! 父皇啊,你脑洞真大,应该去当编剧,不当编剧可惜了咧。 「据儿现在还头痛吗?」 刘据摇头:「还好,不是很痛。」 观看弹幕是不会让他头痛的。让他不适的是脑子里的东西。 这些东西太庞大,太驳杂。就好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天梯」,天梯上凌乱撒落着许多「碎纸页」。 他一层层攀爬,一阶阶拾取。但可能这阶捡起的碎纸页是关于甲的,下一块碎纸页是关于乙的,再往后可能是丙的。信息过于零碎无法拼凑。想要整理出完整同一样事物的资料,他必须一直向上爬。 然而你并不知道有关这个事物的资料会在哪一层阶梯出现,可以在哪一层集齐,可能一百层,可能两百层,也可能一千层,或者更高。 就如寻常爬山爬阶梯会累一样,他爬得多了就会头痛。将爬过地方的碎纸页捡起来整理分类,一次弄一点,时间不长无妨,时间一久,消耗多大也会痛。 但随着他搜索整理越来越熟练,并且注意时间分配,头痛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少了。 可刘彻不这么觉得。不怎么痛,也就代表仍旧是痛的。看来,召集天下医者为据儿看诊确实很有必要。 他的据儿,独自背负这些,承受这些,还想着宽慰他,不让他担心呢。 刘彻心疼地抱住他:「所以你突然不记得一些事,亦是这个原因?」 刘据歪头,他确实是因为系统不记得了一些东西,倒也不算错。他猜或许是因为这份资料太大,把他原本的某些记忆沖刷掉了。 「同父皇说说,都不记得些什么?」 「不记得怎么被采芹哄骗走的;不记得答应过四姐的承诺;不记得一些不太重要的人;嗯……」刘据想了想,「其他不知道。不记得了。或许要遇到才能晓得。」 不知道,遇到才能晓得…… 刘彻越发心疼。 「是父皇不好。父皇早该察觉你这些异常的,是父皇忽视了。父皇记得,你曾同石邑闲聊事说过一句话:欲戴头冠,必承其重。 「似仙境这样的地方,怎是我等凡人能去。你虽有此机缘,却又哪能不付出代价。天降大任,也是必先经歷苦难的。」 见他自打猜到部分后就一口一个神明,一口一个仙境。刘据实在没忍住,再次开口提醒:「父皇,真的未必是神明与仙境。」 见刘彻要反驳,刘据连忙又道:「他们还骂你呢。」 系统跟死了一样,骂不了。但弹幕骂得可多了,真是一点不盼老刘家好。 刘据眨眨眼,拼命使眼色:所以,父皇,你懂了吧。你可是天子,天的儿子,真要是神明,怎么可能骂你。父皇,别钻牛角尖了。 刘彻顿住:「骂朕?骂朕什么?」 刘据摇头,这涉及弹幕的泄密,说不得。 刘彻也不知道脑迴路怎么转的,瞬间给自己圆了回来:「一定是朕这个天子做得不够好,不能让神明满意。朕当继续努力。」 刘据嘴角抽抽:「他们还骂我呢。」 言外之音:父皇你醒醒!就算你可能做得不够好,那我呢?我一个小孩,难道还能是我也做得不好。我才多大,我用得着做个啥! 可惜刘彻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压根没接受到他的信号,反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看来不只朕对你寄予厚望,神明也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会对你要求甚高。」 刘据:……??? 第103页 你说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了些什么? 刘彻无比自信:「这是在激励你,当然这也是在激励朕。往后,咱们父子一起努力,一起做得更好,让大汉变得更强。对,一定是这样!」 语气激动,神色喜悦,热血沸腾。 刘据:……麻了,他真的人麻了。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行吧,你爱咋想咋想,我不管了。 但是父皇,求求了,你自己脑补能不能别带上我。我觉得我做得很好了,不需要更好! 摔! 第35章 刘据「摆烂」沉默, 刘彻更加确定自己真相了,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与刘据并肩而坐,父子相依, 握着刘据的手有些颤抖。 他是兴奋的。那是神明啊。试问古往今来诸多君主,谁能得神明关注, 谁又能得神明相助? 却又止不住担忧。刘据付出的代价严重吗?头痛是否能缓解, 是否可痊癒?缺失的记忆如今看来好似问题不大, 可往后呢, 会否持续存在,后续会不会再出现别的情况? 更有遗憾。去往仙境、得遇良机之人为何不是自己。若是自己多好。天下谁人不想面见神明,谁人不想见识仙境。 转瞬又庆幸。幸好不是自己。如此他便不必承受头痛之苦,也不必惶恐记忆之缺。刘据年幼,记忆简短, 无甚重要。他不同。缺失的部分不可控, 其中风险他承担不起。 更重要的是,前往仙境的契机是遭逢大劫,濒死之际才可神魂离体。这种情况简直九死一生, 兇险至极。 当初刘据几度高热惊厥, 几度气若游丝, 侍医忙忙碌碌, 费劲心力,一息都不敢懈怠的情景歷歷在目,他记忆犹新。 坦白说,他并不愿意自己也经歷一回。谁知道他能不能如据儿一般挺过来? 万一…… 念头刚起, 刘彻心里咯噔吓了一跳, 他居然会有此等庆幸,庆幸自己享有利益却不必付出代价。可这个付出代价的人是据儿啊。是他年近三十才得到的宝贝, 是他疼着宠着的据儿啊。 自责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刘彻下意识将怀抱刘据的动作更用力了两分。 怀揣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刘彻接下来几天对刘据的宠爱直线上升,不但赏赐了许多东西,还总是拉着刘据说话。不是亲自往飞翔殿跑,就是将刘据唤到自己跟前来,父子俩同吃同住,亲亲热热。 如此数日,朝野后宫齐齐侧目,议论纷纭。 温室殿。 此处是帝王冬日所居避寒之阁,刘据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刘彻的身影。他并不意外,毕竟这几日,日日如此。 在侍女伺候下洗漱完,刘据哒哒往屋外跑去,至得前厅,还未入内,便听里头传来欢笑之声,其间似是还夹杂着婴儿奶声奶气的「父皇」。 一进屋就见王夫人抱着刘闳,刘闳嘴巴一张一合,「父皇」「父皇」一声又一声,没有初学说话孩子的含煳不清,字正腔圆,叫得刘彻心花怒放,一个劲逗弄,而刘闳也很配合,咯咯直笑。 刘据惊讶跑过来:「阿弟会唤父皇了?」 他一出现,刘闳似是见到生人有些害怕,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过脸投进刘彻怀里。 刘彻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朕今日也是第一回听他唤。这孩子伶俐,说话早。」 王夫人抿嘴:「闳儿已有九个月,差不多是时候了,倒也不算太早。」 嘴上谦虚,心里已然乐开了花,语气里带着几分欣喜与骄傲。寻常孩子多是周岁左右开口,九个月,确实算早了。不枉她私下费心教。 「今儿早上勐不丁唤出来的,会了后就一直叫个不停,吵着要去外面。 「臣妾还以为他是想出去玩,结果陪他转了两圈都哄不好,直到臣妾试探着提出去找父皇,他才消停。可见父子连心。闳儿这是惦着陛下呢。刚学会说话便急着想说给陛下听。」 这话水分未知,明显有讨好的意味。但刘彻并不计较,反而很受用。尤其话音刚落,伴随着「咿呀」之声,刘闳又是一句「父皇」,好似在附和王夫人一般,刘彻笑声越发爽朗。 刘据凑近,兴致勃勃逗弄:「叫阿兄,叫阿兄!阿——兄——」 一边张大口型,一边去戳刘闳的脸颊,哪知手指还没碰到刘闳,刘闳五官皱起,呜哇哭出来。 刘据:……他有这么可怕吗? 刘据迷茫抬头,眼中一片狐疑:「阿弟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扁扁嘴,不太高兴,他做弟弟的时候多,难得当一回哥哥,竟这般不受待见的吗? 王夫人心里咯噔一下,转瞬笑起来:「大殿下尽说孩子话。你们是亲兄弟,闳儿怎会不喜你。 「闳儿只是年纪太小,有些认生。大殿下往后可多与闳儿玩玩,彼此熟悉就好了。闳儿定然会很喜欢你这个兄长的。」 刘据点头,觉得她说的有理。他这么聪明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刚刚那话也不过随口一提,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又欢喜起来:「好,我往后多去找阿弟玩。」 忽然皱眉:「可是阿弟太小了,没法同我玩。哎。」 王夫人莞尔:「大殿下不必急,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过两年闳儿便能追在大殿下身后到处跑了。」 第104页 刘据当场表示:「那我等他两年!」 毕竟这么小,是真的没法跟他玩到一处去,多没劲啊。 不过转念又想到什么,笑道:「我那里还有好多柏山做的小玩意儿呢,回头我整理一份送于阿弟。阿弟肯定喜欢。」 接着凑到刘闳身边:「阿弟快些长大哦,等你长大了,阿兄带你去跑马,打马球。」 见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会奶声奶气哄人,刘彻忍俊不禁。 兄友弟恭,手足和睦,当真不错。 王夫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刘据进来后,她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找藉口告退。 出了温室殿,王夫人笑容落下,一路上眉宇蹙起,面露沉思。 刘闳窝在她怀里,啊啊呀呀,时不时用手蹭她的脸颊。王夫人这才又笑起来,看着刘闳,眸中微光柔和。 及至回到玉兰阁,雪青才不解询问:「夫人刚刚怎么了?是因为大殿下……」 话未说完,王夫人抬手打断,唤了人来将刘闳抱下去玩。眼见刘闳走了,开口言道:「以后咱们说这些事避着点闳儿。」 雪青怔住,转念明白过来,有些犹豫:「夫人是不是想多了,小孩子认生本就平常,二殿下同大殿下接触少,自然不够亲近。」 王夫人轻嘆:「确实平常,算不得什么,但行事谨慎些总没错。尤其闳儿现今九个多月,已能听懂人言,难免受我们影响。 「你瞧他对陛下。父子俩接触也不算多,可我日日同他说陛下,教他该如何做,他见到陛下便都是笑呵呵的,十分可爱灵动,陛下自然欢喜。 「对大殿下。我们私底下未曾教过他如何应对,又时常有些逾矩之言。闳儿如何能与之亲近起来? 「好在发现得早。闳儿还小,便是被影响一二分,也并不完全明白我们的心思。往后我们多注意些便是。」 王夫人神色闪动。 她确实存了些许心思没错,却没想过早地传给孩子。至少现在不想,也不能。 王夫人忖道:「日后得空找机会多带闳儿往大殿下跟前走动,哄着他多与大殿下玩,不可让他们兄弟生了嫌隙。如此对闳儿不利,陛下更是不喜见到的。」 雪青躬身应诺。 主僕俩刚话毕,外头就有人通禀:「王谒者来了。」 王夫人立时起身相迎,欣喜将人领进屋,命雪青在外头守着。 还没等她询问,王大郎率先开口:「妹妹可是刚从陛下处回来?」 「是。」 得到肯定回答,王大郎的语气便有了两分急切,语速快了半拍:「陛下这两日对大殿下的态度尤为不同。妹妹可看出些什么?」 是的。王夫人此趟去温室殿,不仅仅是带刘闳去刘彻面前刷存在感、博好感度,更有隐秘试探的意思。而结果,她已经知道了。 她素来懂得怎么察言观色,尤其侍奉帝王数年,最会观刘彻的言色。因此即便刘彻什么都没说,可这一上午的时间也足够她明白情形。 尤其她进去前,刘彻应该正在书写,小指边缘还残留着少许墨迹。 她进去时,刘彻刚巧将一张绢帛放入匣子,束之高阁。全程亲力亲为,神态严肃认真。桌案旁还摆放着刚刚用过的帝王印玺。 寻常圣旨,多用竹简,且多为臣子拟定,帝王过目盖个印就行。什么样的东西需要帝王亲笔,还这般郑重。 王夫人不过一瞥,就已猜到结果。 但对于兄长的询问,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可神情已然说明一切。 「竟真是如此。」 王大郎身形一震,面上尽显失落,但王夫人面色不改,显得十分淡定。 卫家鼎盛,皇后地位稳固,陛下对大殿下的疼爱更是有目共睹,这个结果简直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她还没有自负到以为自己生了闳儿就能有所转变。 因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意外,情绪波动也小。 她不想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询问道:「上次让兄长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不料她反应竟如此平淡,王大郎怔愣一瞬才回过神来,开口回答:「李延年原是冀州人,家中有三兄妹。李延年排行最长,下面有一个弟弟与一个妹妹。 「十五年前冀州水患,李延年的母亲与妹妹被水沖走,下落不明。灾后李家寻过一阵子,没有消息,便以为该是死了。毕竟那年死伤者众,流离失所者众。 「因这场灾患,李家损失惨重,生活困顿,其父无奈收拾行囊,带着孩子前往并州投奔亲戚,在并州安了家。 「李延年自幼喜好音律,天赋极佳。李父觉得此子可堪造就,精心培养。李延年不负重望,青出于蓝。 「五年前,李父举家搬迁长安,就是想给李延年博一个前程。李延年也争气,没多久就在安陵邑闯出了些名气。 「可也因年少气盛,被人言语刺激而犯法,后受腐刑没入宫廷。但他会钻营,家中凑了些钱财,迅速便攀附上了如今的乐府令丞。 「去岁陛下初立乐府,令太乐署掌雅乐,乐府掌俗乐,命乐府令丞于宫廷民间挑选合适的乐师舞姬。李延年藉此入了乐府。 「后又因他长得好看,所做乐曲也确实较为独道,很快得了陛下亲眼,从底层乐师升做音监。」 王夫人静静听着,对李延年的过往不做评价,只问:「李小妹呢?」 第105页 「安陵邑素有女啁陵之称,里面歌舞坊众多,住着不少乐师倡优。李延年曾在此帮忙,入乐府后,为作曲寻灵感,偶尔会回去瞧瞧。 「三个月前,他再次到常去的歌舞坊,见到一位新来的舞姬,发现她腰间挂着自家的玉佩。那玉佩不值钱,却是父亲早年特意请人做的。三兄妹一人一个。」 王夫人轻嗤:「单凭一块玉佩,他就信了这是他失散十五年的妹妹?」 「不,还有耳后的伤疤。那伤疤是李延年小时候不慎将其妹摔倒嗑出来的,记忆深刻。」 「耳后伤疤……」王夫人一顿,低低呢喃着这一句,转而又问,「这十五年,李小妹是怎么过的?」 「李小妹说,她确实是冀州人,也是在水患中被养母救起来的。但当时她年纪小,被救后生了场大病,早就不记得家人了。 「她养母曾是安陵邑名动一时的舞姬,后来被人买下为妾,又因主母善妒,被毁容扫地出门。此后自己靠做些零碎活计为生。 「养母待她不错,从小教她歌舞。半年前,养母过世,留下一封信件,把她託付给从前在京中的姐妹。那姐妹便是歌舞坊的人。」 王夫人神色闪烁:「环环相扣,合情合理。」 王大郎蹙着眉:「我派人去冀州查了。调查的人说确实有这么一位舞姬,在十五年前收养过一个孩子。 「她很看重那孩子,一直关在屋子里教导,鲜少出门,偶有瞧见的都说那女娘是难得一见的天香国色。 「街坊四邻都知道,她这是奇货可居,是要将这『女儿』往上头送的,所以一直护着女儿不被别人糟蹋。 「她病了有两三年,那位女儿照顾她到死,给她送了终才拿着信件来安陵邑投奔。」 王夫人静静听着,不置可否。这么看来,李小妹的身世似乎没有问题,处处有据可查。但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王夫人眸光闪动着,嘴角不自觉勾起,没再询问,只道:「辛苦兄长了。」 王大郎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是开口:「不过一介舞姬,妹妹若是不放心,阿兄帮你解决掉。」 这个解决掉是何种解决法,王夫人再清楚不过,她莞尔摇头:「不。兄长,这回不一样。你别动手,我有旁的打算。」 王大郎不解:「旁的打算?妹妹想做什么?」 「过阵子兄长就知道了。」王夫人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巧笑嫣然。 王大郎嘴巴一张一合,犹豫半晌,最后嘆道:「你从小就有主意,父亲常说,你是我们兄妹几人里最聪慧的一个。不论你是何等打算,只需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若有需要家中帮忙的,只管吩咐。」 王夫人轻轻应着,眸中笑意更深了。 ******** 宣室殿。 刘据与刘彻一起用了膳食便来了此处。仍旧如前几日一般,刘彻处理政务,刘据呆在旁边读书习字。 不到半个时辰,来了三波臣子,皆是来求马具的,纷纷催促少府制作马具的进展。 刘彻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刘据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瞧热闹。刘彻手指曲起,往他额头一敲:「还好意思笑,这都是谁闹得呢。」 刘据揉着额头扁嘴:「反正不是我。谁让父皇吃独食,明明做了一大堆却不肯拿出来。」 刘彻挑眉:「敢不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刘据紧抿双唇,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刘彻嘴角微抽,差点噗嗤笑出来。还以为胆儿多肥呢,竟敢编排起他来了,结果就这怂样! 这时,有小黄门进来禀报:「博望侯求见。」 张骞进来,刘据甚是惊讶:「博望侯也是来向父皇讨马具的?」 不怪他这番表现,这几日虽说来求马具的人不少,却多是在沙场拼杀的军中将领,或是平日无所事事,最喜玩乐的皇亲权贵。 此二者对马具的喜爱尤为明显,其余人即便也想要,却远达不到特意为此入宫向皇帝讨要的程度。 「臣并非是来讨要马具的。」 刘据正疑惑,只见张骞跪拜请缨:「臣请陛下恩准让臣再使西域。」 再使西域? 刘据眨眨眼,刘彻坐直身子:「卿何故突发此想?」 「并非突发。此乃臣之心结。上次出使西域,陛下对臣寄予厚望,可臣被困匈奴十年,即便最后逃脱,得往西域,却也未能完成陛下授予的使命,有负重望。臣愿再往。」 刘彻没说话,看向刘据。 刘据满头问号:……看他作甚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他不懂,刘彻只能主动开口询问:「你怎么看?」 刘据顿了片刻,歪头想了想:「博望侯此话不对。上次出使西域,是父皇想让你前往大月氏,与其联盟共抗匈奴。 「可惜时移世易,彼时月氏已经分崩离析,早就没了与匈奴对抗的雄心,这不是你的错。 「你虽没能完成这项使命,可你交好乌孙、大宛,与西域诸国建立友好邦交,还带回许多西域珍稀特产,这份功劳非比寻常,半点不亚于为我大汉马上征战,保家卫国,战功赫赫的将领。 「所以你非但没有负父皇重望,还算是超额完成了父皇的期许。你是我大汉的大功臣。」 张骞怔住,没想到当初喜欢缠着他询问西域奇闻异事的小糰子竟然给予了他这么高的评价,心中一时有些激盪:「大殿下过誉了。臣受之有愧。」 第106页 「不愧不愧,我只是实话实说。」 张骞言道:「若是如此,臣更应该再使西域,宣扬我大汉国威,继续当年未完之行。不负殿下赞誉。」 刘据蹙眉看向刘彻,刘彻满面微笑,目露鼓励。 刘据:……就无语。是否二出西域,是他能决定的吗? 刘彻莞尔:「你以为当不当去?」 「就如博望侯所说,出使西域可以扬我大汉国威,加深大汉对西域诸国的影响;除此之外还能开闢我们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往来,促进彼此文化交流; 「更重要一点,可以让我们最大程度的知晓西域时局,开拓视野,了解地理。大月氏虽不能用,不代表西域诸国都不可用。 「我们越是了解西域,便越能在需要的时候掌控他,以便他日合纵连横,为我所用。所以单从当不当来说,自然是当的。」 合纵连横…… 此乃当年苏秦游说六国,推动六国联合抗秦之策。 刘据用在这里,局势不同,可道理是一样的。 刘彻心神微颤,但他也敏锐察觉了刘据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单从当不当来说?那若是不从这点来说呢?」 「若从现实来说,如今并不是再使西域的好时候。」刘据轻嘆,「河西地区尤在匈奴人手中,那里是西域的必经之地。如要再使西域,需先把它打下来。」 这话一针见血。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便是在河西被匈奴所俘,囚困十年。 想到过往,张骞心脏勐缩。 刘彻神色也严肃起来,眸光喜悦。这本是他的想法。厉兵秣马,找准时机,先夺河西,再使西域。没想到据儿年纪虽小,却与他不谋而合。 「这是其一。」 刘彻挑眉:「其一?」 刘据点头,看向张骞:「博望侯想再使匈奴,可曾思量过怎么去?」 「可如上回一样,派护卫与臣随行。臣会安排好嚮导。上回有堂邑父的帮助,这回臣对西域更为了解,也学会了些西域语言,能找到更多嚮导。 「再有大殿下所做马具,可以使我们路途中减少疲累;指南针可供我们辨明方向;孔明灯亦可在需要时作为求援之法。」 刘据嘆气:「先不谈其一的问题,即便河西已在我们之手,博望侯以为这就足够了吗?」 张骞愣住。 刘据继续:「博望侯漏了最关键的一项,你至少得带个擅于绘制舆图的人。」 绘制舆图。 刘彻心神再颤。 刘据接着道:「上次出使西域,你虽对西域有不少了解,可若让你将西域地形一一说出,你能吗?不能。况且言语表达终归不够精确,旁人也未必能全部理解。 「我们若想他日对西域有足够的掌控力,知晓地形是第一要务。而擅于绘制舆图之人,不易得吧?」 最后一句自然是问刘彻的。刘彻点头,何止不易得,是太难得了。 刘据耸肩。所以他才说一个,若人才多,两三个都是必要的。 刘彻看向张骞:「博望侯可听明白了?」 张骞低下头:「是臣思虑不周,臣莽撞了。」 刘彻挥手让他退下,笑看刘据:「你懂的倒是不少?」 刘据轻哼:「那当然。舅舅跟表哥谈论过河西的问题,也说过行军打仗时,舆图的重要性。我都记着呢。」 刘彻双眼弯起来。 刘据眼珠一转,想到什么,表情雀跃:「父皇不如广发诏令,让各地搜罗此等人才,顺便还可以搜罗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顺便?」刘彻眯眼,「这恐怕是你的主要目的,绘制舆图的人才是顺便吧。」 刘据移开视线,理直气壮地摆手:「哎呀,什么主要不主要的。都是目的,都重要不就成了。父皇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刘彻:……呵呵。 「怎还要搜罗匠人,柏山不够你用?」 刘据蹙眉:「现阶段还算够用,但往后怕是不够的。」 往后?刘彻顿住。 刘据坦然回答:「我如今记忆不清晰,好些东西都不完整。可以后我肯定会记起更多,需要的人才也会更多。得早早准备。」 记忆?是去往仙境,在仙境看到的东西吗?必然是的。 刘彻神色闪烁一瞬:「公输家还有几位小郎君,你不想用?」 「没有不想。我只是觉得公输家的人可以用,但不能事事都用。柏山虽不姓公输,却也是公输弟子。」 刘彻心念闪过:「为何?」 「不可一家独大。」 六个字,道明关键。 刘据蹙眉:「一家独大,技艺全掌握在一家之手,便会造成垄断。如此公输家的权势会过大,恐会膨胀,生出别的心思。 「试问谁不想自家独占鰲头呢,到得那个时候,他们还会愿意看到下面有人爬起来吗? 「如此民间匠人或是投入公输门下;或是遭遇技艺打压,出头无望。再无别的选择。 「日积月累,就会出现技艺断层,所有技术都会掌控于公输之手。而本来不是公输门人的也会变成公输门人。 「再有,皇家一旦习惯了什么都用公输子弟,长此以往便会形成依赖。两项交加,公输家岂非有了与皇家谈条件的资本与底气?」 刘据眸光锐利了两分:「用不用人,怎么用人,用什么人,永远只能皇家说了算。所以,我们可以用公输家,却不可尽用公输家。得给他们找点对手。 第107页 「任何场所都需要竞争。恶性竞争会破坏规则,但良性竞争却可使人进步。这也是敦促他们时刻谨记努力向上,不可懈怠,才能保全地位,更好地为我皇家效力。」 他自顾自说着,全然没看到刘彻眸中的笑意如涟漪般一圈圈扩大。 刘据仰着小脸,信誓旦旦:「等人才到手,我一定能给父皇制造更多惊喜。」 「哦,是吗?」刘彻眼睛微眯,转而细细思量起来,「你说得都在理,擅制舆图者,朕会让人着手搜罗。至于匠人,倒是不急,可再等等。」 刘据:……不带你这么双标的。合着你的事就紧要,我的就要先放一边是吧。你是皇帝你了不起!我忍! 刘彻不知刘据的小心思,眼珠转动,心念渐生:「据儿已经给父皇很多惊喜了,不如父皇也给你一个。待收到这份惊喜,你所想要做的事会更便捷些,那时再动作,可好?」 「惊喜?」刘据蹙眉,犹疑道,「不会又是上回亲卫那种吧?」 刘彻:……你这什么表情,怎么还嫌弃上了。 不怪刘据,实在是刘彻给的惊喜,他只有惊,没有喜。 刘彻一嘆:「不是,朕保证这份惊喜,你一定喜欢。」 刘据仍旧犹疑:「真的?」 「真的。」 刘据眼珠转动着,想了想,最终决定再信自家父皇一回:「行,那你给我吧。」 「现在不能给。」刘彻摸摸他的小脑袋,嘴角上扬,「且等等,这样的惊喜总得挑个好日子。」 挑个好日子? 刘据眨眨眼,什么样的惊喜居然还得择良辰吉日? 他竟有些期待了,怎么办? 第36章 刘据兴致勃勃等着, 却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两三个月。 当然这段时间刘据也没闲着。经刘彻首肯,马具已经全面配备给骑兵, 京中皇亲权贵们几乎人人一套。 刘据的彩头顿时失去了吸引力,但他组织的赛事仍旧一唿百应。 打马球, 蹴鞠, 狩猎, 跑马…… 各项活动层出不穷, 刘据玩得不亦乐乎,即便有些自己无法上场,光是观看也十分高兴。 在这般欢快的氛围中,时间宛如白驹过隙,翩然而逝。转眼时节入春, 天气逐渐回暖。 二月初, 刘据生辰。1 小孩子总是喜欢过生日的。因为这一日可以收穫许多祝福,得到许多礼物;即便提出一些稍显过分点的要求,长辈们也会笑嘻嘻应允, 包容这种孩子气的小任性。 所以刘据十分期待, 前一晚因着兴奋磨蹭了许久才进入梦乡。正睡得沉着呢, 就被丰禾从暖唿唿的被窝里拉起来。 刘据蹙眉哼哧, 两只眼睛强撑着睁开一条缝:「什么时辰?」 身边似是有人回话,但刘据身子坐起来了,脑子压根没醒,没听进去, 只是不悦地哼哧了两声, 眼皮实在没撑住,又闭上了。 丰禾无奈, 提议道:「时辰将至,不可有误。不如婢子伺候殿下梳洗,殿下若实在困顿,闭目将就着眯一会儿,可好?」 刘据脑子一片混沌,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下意识轻嗯着,小脑袋已经一点一点,左右摇晃。 丰禾只得托着他的头,招唿余穗盛谷上前帮忙。三人伺候着给刘据换衣梳洗,挽上髮髻。 刘据全程打盹,任由她们摆弄,等稍稍有点意识,眼睛也勉强能够睁开时,人已经在帝王御撵之上,一抬头就对上刘彻的视线。 刘彻双目含笑:「醒了?你倒醒得及时,马上就到太庙了。」 太庙? 刘据这才发现,御撵行径的乃宫门东侧方向,前面可不就是太庙吗。非但如此,此刻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天色昏暗,但太庙这一路火光通明,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等候在侧。太庙前甚至还设有高台。 场面盛大而庄重。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同样不是平日常服,黑红相间,层叠繁复。 刘据满脸迷茫,恍惚间想起,之前丰禾是不是说过不能误了时辰来着? 太庙,时辰。 这情形他熟啊,每年祭祀不就是如此? 刘据瞬间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点他还是明白的。因此别的都可以轻忽,祭祀不可不重视,吊儿郎当更是不行。 但转瞬又疑惑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 他的生辰,还有呢?没有了吧。还有个甚?绝对没有。 刘据想了三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没有。毕竟生辰年年过,往年也没这样啊。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似这样的场合,除每年特定的祭祀之日外,便唯有逢遇大事了。 大事? 天灾,人祸,还是其他? 刘据正思索着,御撵已经至了太庙,车马停下,立刻有小黄门端了矮凳来。刘彻就凳下车,刘据紧随其后。 二人入太庙,太常博士上前引领。 太祝高声唱和,刘据在他的提示下,跪拜行礼,再跪拜再行礼,一连串流程结束,刚站起身,又被刘彻牵着手拾级而上高台,又跪拜行礼,继续一连串流程。 刘据心中疑窦丛生。 这跟他从前参加的祭祀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想问,可眼下场合显然不是提问的时机。所以再是困惑,也只能压下去,把所有小性子收起来,依言照做。 第108页 终于流程进入尾声。 太祝自侍从手中接过一份绢帛展开,铿锵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初高祖之栉风沐雨,劳身焦思,用黄钺白旗者六年,而天下始一。歷文景而戮力,今庶绩之大备,上方采庬俗之谣,稽正统之类,盖王者盛事。2 「…… 「自汉兴以来,若此时哲,皆朝有数四,名垂卓绝……2」 长篇累牍,歌功颂德后,太常博士轻抿双唇,进入正题。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3有皇长子据,聪明睿智,品行优良,秉宽容之度,体仁爱之心。兹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特此以告天地、以示宗庙。」 话音落。百官俱拜,齐喝:「恭贺陛下,恭贺太子。陛下万岁,太子千秋!」 刘据:!!! 懵,很懵,非常懵。 他想过无数种需要祭祀太庙的「大事」,却完全没想到是这种;他也早就从弹幕得知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太子,却没想到会是今日今时。 「太子?太子殿下,请接旨谢恩吧。」 身边的太常博士轻声提醒,将刘据震惊到混到的思绪勉强拉回来的一丝,可脸上表情仍旧呆呆的,不知如何反应。 刘彻失笑,伸手将绢帛接过来,塞到刘据怀里,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摸着他的头慈爱道:「怎么,这个惊喜太大,高兴傻了?」 刘据:……惊喜?你让我等了两个多月的惊喜就这?你让我起了个大早,睡都没睡好,结果就这! 刘据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不太高兴得起来。其一他对太子之位兴趣不大,其二嘛…… 刘据抬眼看向弹幕。 ——哈哈哈,我笑死。还高兴傻了。刘彻心里是真没半点acd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瞅瞅你儿子像高兴的样子吗!这明明是吓傻了。毕竟这可是戾太子。 ——古代太子真的是个高危职业。歷史上过早被立为太子的,有几个得以善终?再加上刘彻还是个长寿皇帝,比康熙都活得久。想想日后,就问你窒不窒息。 ——这会儿诸侯王即便要受中央管辖,但自身权力还是很大的。我要是穿越者,早期靠宠爱要块不错的封地,去当土皇帝逍遥快活不好吗?作甚在勐虎之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楼上想简单了。刘据已经做出了指南针孔明灯马具。他如果能忍住就此收手,做个江郎才尽的「仲永」,或许可能。如果忍不住再弄几个基建发明出来,功绩过高,民心太望,就算不是太子,敢问皇帝能不忌惮,能放他去封地? ——若是这样不如当太子。利用太子的身份尽早积累资本,培养班底。只需功绩卓着,声望斐然,臣民信服,再保卫霍不死,不论是歷史重演还是出现其他局面,他都有反扑的资本,可以乘势而起,嘎嘎乱杀,取刘彻而代之。 取父皇而代之…… 刘据心脏勐地一跳,连唿吸都漏了半拍。 他仔细想着弹幕说的话。脑子里的资料确实很多,他也确实做不到明明拥有那么多利国利民,能让大汉蒸蒸日上、所向披靡的东西却因为各种原因瞻前顾后,死死捂着不去用。 所以…… 刘据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圣旨。 这个太子他不能不当,有些事他也不能不做。但所谓取而代之,日子还长,谁说他不能走出另一条路? 刘据抬起头,郑重道:「多谢父皇,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定勤勤恳恳,抚爱百姓,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好!」 刘彻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脸上满是笑意。 诏书立下,祭告完毕。父子俩仍旧乘御撵回宫,刘彻还有些朝政要办,唤太常令与大农丞、少府令丞去了宣室殿,刘据直奔椒房。 卫子夫与三位公主都在,刘据伸手就问礼物。 四人皆笑,一一让人捧了礼物出来,一套制作精良、工艺复杂的鲁班锁;一方六合一可拆分玩耍的环形玉佩;一个巨大的绢鸟风筝,还有一副精緻的六博棋。 都算不得稀奇,却皆是刘据所好。 刘据喜气洋洋,又转头问跟过来的卫青与霍去病。 卫青笑着拿出一张弓:「听闻陛下已开始为殿下安排射箭课业,臣特为殿下亲制了一把弓。」 刘据刚接过来便发现触感不一般。 因要学习射箭,他最近稍稍了解了下弓箭的制作。一张弓,讲究的是干、角、筋、胶、丝、漆。 手中这把弓身取的乃拓木,不但质地坚韧,强度高,还抗腐耐久;所用牛角乃秋天宰杀的壮牛,质地厚重;筋端结大而润泽;胶为上好鱼胶,可使弓身紧密结合,不会分力。 但就这几样东西,要选取到手,还需反覆捶打,所谓亲手所制,可见卫青之用心。 刘据仰头脆生生道:「多谢舅舅,我很喜欢。」 再霍去病:「你呢?」 霍去病失笑:「哪有你这般的,大喇喇一个个逼问礼物,也不觉得害臊。」 刘据不以为然:「你生辰我送了,我生辰你不送,两手空空,你害不害臊?」 霍去病:…… 他撇撇嘴,知道这小子最近嘴越来越毒,自己怕是说不过他,识时务地止住话题,将准备的礼盒拿出来。 盒子里是一把匕首。表面平平无奇,半点藻饰都无。抽出仍旧平平无奇,还略显乌黑。 第109页 刘据有些失望:「舅舅亲手给我做弓,到你这,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就把我打发了?总不能也是你亲手做的吧,你还会打铁?」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没说话,直接拔一根髮丝抛至空中。髮丝落下,触及匕首匕刃,髮丝瞬间割裂成两半。 刘据睁大眼睛,霍去病哼哧:「既然这般嫌弃就还给我。」 刘据立时将匕首塞入木匣,抱在怀里:「哪有送别人的东西还收回去的道理。不给不给,就不给。送了我就是我的。」 众人忍俊不禁。 其后又有各宫后妃美人前来拜见,送上贺仪。既是贺刘据生辰,又是贺他成为储君,因此礼物比往年要厚重许多。 待众人离去,刘据看着一排排摆放的东西,真可谓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心里越发欣喜。 其实他自出生就锦衣玉食,再稀奇的物件也是不缺的,可架不住意义不同,生辰之礼如何能不喜? 从太庙回来那点气闷消散干净,刘据捂着胸口感慨:「这么看,当太子也是有好处的嘛,嗷,感觉我受伤的心灵瞬间被治癒了。」 从宣室殿过来,刚巧走到门口的刘彻:…… 也是有好处?受伤? 这说的是太子之位?是他听错了吗? 正疑惑间,便听霍去病同样疑惑:「太子乃一国储君,你莫非还嫌弃不好?」 刘彻身形一顿,下意识退后两步,举止了宫婢内侍入内禀报的动作。 屋内。 「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嗯……」 刘据迷茫摇头,支支吾吾,神色犹豫。 说实话,他现在思绪有些乱,心情也有些复杂,并不能完全辨清自己对太子之位是个什么态度,又到底该如何看待,其中缘由甚至无法述之于口,想了想,只能道: 「我就是有点点失落。父皇说了给我惊喜的。我天天盼着,盼了两个多月,结果……嗯……我觉得我以为的惊喜跟父皇以为的不太一样。」 霍去病挑眉:「那你以为的惊喜什么样?」 刘据歪头想了想,想不出自己期盼中的惊喜是什么模样,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反正不是这样。」 刘彻:……??? 他抬步走进去:「据儿不喜欢这个惊喜?」 众人一愣,纷纷行礼,卫子夫连忙解释:「陛下,据儿年岁尚小,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妾身会好好同他说,他……」 刚开了头,便被刘彻抬手打断,刘彻看着刘据,等着他的回答。 刘据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话:「也没有不喜欢。就是我本来期望很高,结果稍稍有点落差。我……我知道父皇为给我准备这个惊喜,花了许多心思。 「寻常立太子,不过一份诏书公告天下。可父皇特意为我行祭天告庙之礼,还令司马相如来撰写文书,足见对我的重视。我……我不该这么想的。」 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忍不住失落。 思及此,刘据抿唇,顿时生出几分自责,更有几分迷惘。 刘彻招手将他召到身边:「在据儿眼里,太子代表什么?」 刘据想了想:「太子需担当宗庙社稷之重,时刻自省吾身,以大汉江山为己任,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它。」 此话一出,刘彻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在哪里,轻笑起来:「据儿说的不错,但不只如此。据儿可知太子旗下设有官署,能招贤纳士,培养自己的属官。譬如柏山、燕绥、藏海、晁南,你若愿意,都可纳入旗下,给予相应官职。」 刘据愣住。 刘彻继续:「太子还可下达太子谕令,既能传于京师,亦可布之天下。譬如你先前所说广发旨意,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刘据更愣了。 诶,所以当初他提议之时,父皇说等等,不急一时,是想待他成为太子后,以太子的名义来发此令? 由皇上颁布诏令,虽是他提议,有他一份功,但也仅仅是一份功。可若是他颁布的谕令,网罗来的便全是他之门下从属。 这其中的区别,刘据还是明白的。正因如此,他双目瞪圆,很是惊讶。 刘彻笑着将另一份圣旨递给他:「立太子诏书是上回答应给你的惊喜。这个,是朕另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刘据接过一瞧,上面赫然写着:兹以长乐宫为太子宫,另命少府为太子修建博望苑,以作太子宫外纳士之所,使通宾客,从其所好。 在场众人俱是震惊。 太子宫便算了。但招贤纳士,使通宾客…… 刘据不过六七岁,这是不是太早了点? 卫子夫深吸一口气,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圣旨已下,且刘彻的决定非是她能置喙,可这份「生辰礼」过分盛大,兼有先前立太子的祭天告庙在前,她心头虽然高兴,却也有几分担忧。 刘彻摆摆手,毫不在意。 刘据也不矫情,美滋滋收下,抬眸询问:「父皇刚刚叫了太常令,大农丞,少府令丞等人去宣室殿,便是商议此事吗?」 刘彻点头。 「父皇,你对我太好了。」 刘据伸手抱住他,心中更添几分愧疚,是因方才的失落,更是因自己居然被弹幕影响的自责。 父皇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又怎会走向弹幕所说的结局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第110页 刘据双手握拳,瞬间自信满满。 刘彻轻拍他的头:「现在高兴了?」 刘据不好意思地低首,见他态度和善,满目宠溺,开始得寸进尺:「父皇打算将我的博望苑建在何处,占地多大?」 刘彻:??? 「父皇可以比照上林苑,在博望苑给我建个林园跑马场吗?不必太大,够用就行。能跑马,能射箭,能狩猎,能打马球,嗯,还能蹴鞠。 「虽说是给我做正事之用,但既然建了,是不是也可以兼备些玩乐所需?跑马狩猎不必说,打马球蹴鞠也能强身健体。都不算是瞎玩。」 刘彻:…… 卫子夫轻轻拉了拉他,不贊同摇头提醒:「据儿!」 刘据只得闷闷闭了嘴,可小眼睛瞄啊瞄,轻轻绞着手指,眼巴巴地,跟可怜小狗似的。 刘彻忍俊不禁:「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同少府令丞提,不太出格的,朕都可依你。」 刘据眼睛顿时亮起来:「多谢父皇,父皇万岁!我最喜欢父皇了!」 纵身一跃,又是一个熊抱,刘彻差点被他的冲劲扑倒,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据已然熘下去,兴奋举手:「我也给父皇母后准备了礼物。」 刘彻卫子夫皆是一愣:「给我们的礼物?」 刘据点头:「儿女诞生日亦是母亲的受难日。母后怀胎十月,千辛万苦将我生下来。父皇也紧张了十月,小心呵护,在产房外焦灼等待,守到天明。这才迎来我的降生。」 这话说得不错。刘彻上位十数年无子,卫子夫怀上第四胎,太医署数位侍医都诊出极有可能是男嗣后,刘彻又欣喜又忐忑,重重布置,恨不能将卫子夫一根头髮丝都护起来,以防发生意外。 这个孩子是在他无尽期待中诞生的,饱含他当时殷切的祈愿与渴求。 索性老天有眼,这确实是个男嗣,还是个聪明伶俐,睿智无双,且十分贴心、懂得体谅父母的好孩子。 刘彻看着刘据,目光越发慈爱。 面对他灼灼的眼神,刘据有一瞬间的心虚,要知道他本来只想着孩子生辰是母亲受难日,至于父亲?那是因为考虑到父皇为帝王,不能落于人后,才勉强加上去的。 咳咳…… 刘据清清嗓子,笑嘻嘻继续说:「所以父皇母后给我准备生辰礼,我也该给你们准备谢礼。感谢你们将我带到这个世上。」 抱抱刘彻,又抱抱卫子夫。 软乎乎的身体,奶声声的语气,卫子夫一颗心都要化了,刘彻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两分。 刘据拍拍手,侍女将两个托盘端上来,托盘上分别放着四样东西,形状奇异,见所未见。 众人纷纷露出疑惑神情:「这是什么?」 刘彻拿起其中之一,一个短柄,上头是圆形木制边框,框内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镜片。 「琉璃?」 刘据摇头:「非是琉璃,乃树脂。」 刘彻更觉疑惑。 刘据言道:「父皇可记得当初我做罗盘指南时,曾用琥珀切片,打磨抛光以做磁针的遮面?」 刘彻自然记得。 刘据继续:「许多树木会分泌胶脂,如松、桃等。此类树脂滴落,埋于地下,经歷漫长岁月沉淀石化,成为琥珀。 「现存树木分泌胶脂,未经岁月石化,比琥珀硬度要软,遇冷凝固,遇热可熔。譬如桃胶,松香便在此列。 「只需选取合适的树脂,就能溶解做成一切想要的形状,如之前所用琥珀一样,可切片,可打磨,可抛光。」 刘彻立时明白。霍去病惊奇拿起另一个看了看:「透明澄澈,无一杂质,形似琉璃,却比琉璃更通透。」 刘据仰头:「那是因为我们现如今的琉璃工艺太差,质地不纯,还容易夹杂气泡。尤其无色琉璃,纯度与硬度比有色更低。 「倘若能做出澄净如水的无色琉璃,那么用来做镜片也是可以的。树脂镜片与琉璃镜片,各有优点。」 「镜片?」霍去病敲了敲镜面,「形状奇异,不似寻常摆设之物,可有其他说法?」 刘据让人取了卷竹简来:「父皇,你与舅舅表哥将镜面对准上面的文字试试。」 三人相视,齐齐照做,又齐齐愣住:「这……文字怎会大了许多?」 三人将放大镜移开,放上去,移开,再放上去。 两三回后,终于确定,竹简上的文字还是那个文字,一切皆因镜片之故。 见他们玩得起劲,石邑叫嚣着也想试,于是放大镜在众人手中轮了一圈,无一不惊奇。 石邑更是抓着刘据狂叫:「好厉害啊。怎么做到的?」 刘据指了指放大镜:「你摸摸镜片,是不是中间厚周边薄,好似中间凸起一般,这种叫做凸透镜,有会聚作用,可以放大物体。」 石邑感受着手中触感,十分惊奇:「真的诶。」 又拿起一边带耳架的双镜片:「这个也是。中间厚周边薄。」 再对准竹简文字:「也能放大。跟那个一样。」 石邑蹙眉:「单镜片放得更大,用起来更方便,这种两个镜片反而没那么好用。」 刘据翻了个白眼,将之拿过去架在鼻樑上:「那是手持放大镜,这是眼镜。原理相同,但区别不小。眼镜是这么用的。一左一右,契合眼距,装上耳架,挂于鼻樑和耳朵,像这样。不必手拿,视物更方便。」 第111页 石邑试了试,瞬间取下来:「好晕。」 刘据嗤笑:「那是当然。这是给年岁渐大,老眼昏花之人瞧的。你又没老眼昏花,带着当然会晕。」 老眼昏花? 接收礼物的刘彻与卫子夫:…… 刘据反应过来,轻咳道:「父皇母后正值壮年,自然不会老眼昏花。我送你们,是给你们赏人用的。 「虽说每个人视力情况不同,需要的镜片厚度也不相同,但对于常规度数,总有能用得上的人。还有这个。」 拿起另一副眼睛:「与刚才那副刚好相反,中间薄周边厚,为凹透镜,有发散作用。凸透镜可视远,适用于老眼昏花者。凹透镜却可视近,适用于长期读书习字或是织锦刺绣,用眼过度,伤了眼的年轻人。」 有石邑的前车之鑑,刘彻没有戴在眼睛前,而是闭一只眼睁一只眼,隔着一段距离试验,发现果真如此。 刘彻迷茫:……所以他是用眼过度的那一类? 刘据眨眨眼,得意挑眉:「还不只这些呢。我给你们变个戏法。」 起身走至室外,时值正午,暖阳高照。 刘据让丰禾将早前准备好的干草木屑取来,堆在地上,用放大镜对着日光,让光线透过镜片聚集成点,没一会儿,干草木屑生烟自燃。 众人目瞪口呆。 刘据骄傲地晃了晃手中放大镜:「这就是所谓的会聚作用,聚视,亦聚光。日光全都聚集在一个小点,温度便也聚集在一起,就能生烟燃火。 「是不是很好用?小巧便利,能随身携带。不论是野外游玩还是行军作战,只需有日光,便能藉此取火。」 刘彻卫青霍去病同时吸气。 刘据却已将放大镜置于一旁,拿起最后一样「长管」:「还剩最后一样,这个乃重中之重。名唤望远镜。」 「望远?」 刘彻呢喃着。若说放大镜可放大,那望远镜岂非是…… 心念刚起,刘据便道:「凸透镜会聚,凹透镜发散。两者结合,则能望远,」 他举起望远镜,一边手动示范,一边言语解说。 刘彻拿起另一个照做,目之所及,心头大颤:「那是……那是沧池渐台!」 看到沧池渐台不算什么。沧池在椒房殿南前方,渐台高耸,本就可远眺。但往常双目所见,只能见模煳虚影,望远镜却可清晰看到台柱,甚至可依稀看到柱上的雕花。 见他这般模样,卫青立时会意,将刘据手中的拿过来查看,又递给霍去病。君臣三人齐齐变色,神情凝重。 刘据仍在继续,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此物为小型望远镜,且乃初制,目前暂且只可观测人之目力的十几倍距离,我会让柏山继续研究精化,争取提升到二十倍、三十倍。」 二十倍、三十倍!刘彻三人瞳孔震颤。 刘据眯眼:「有它,往后看马球赛蹴鞠赛就更清晰了。以往只可观全局,现在还能看到每个人的表现细节。」 刘彻&卫青&霍去病心头一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做这玩意,就为了看球赛更清晰?你认真的吗! 刘据咳咳两声,摸摸鼻子:「当然了,军中斥候窥探敌情也更高效更便利。」 三人:……呵呵,你还知道呢! 刘彻双手都在抖,差点没将望远镜摔下去。一半是喜的,一半是气的。 他蹙眉问道:「这些东西何时做出来的?」 「有好些天了吧,就等着今日送给父皇母后呢。」 好些天…… 刘彻咬牙:「你可真沉得住气!」 刘据撇嘴,不以为然。 你一个惊喜还捂了两个多月呢,一点风声也没露给我。我这才几天,咱俩到底谁沉得住气?你好意思说我? 刘彻鼻尖轻嗤,将两只望远镜全部扣下交与吴常侍,冷冷看了刘据一眼,叫上卫青霍去病,匆匆离去。 刘据无语望天。刚刚还是慈父模样,笑嘻嘻的,怎么我送你个礼物,你还生气了呢。 你们当皇帝的都这么喜怒无常吗? 哎,真真是帝王心,海底针呦。弹幕诚不欺我! 弹幕:……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之前逼逼叨叨一直骂我们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皇帝喜怒无常,你这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丘之貉,善变如斯! 第37章 宣政殿内, 刘彻与臣子们如何商议,望远镜又给众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刘据并不知晓。他只知道, 从宣室殿出来后,望远镜被列为国家最高机密, 交予了少府旗下的若卢与考工联合研制生产。 此事秘而不宣, 除朝中几位高层与相关负责人员, 余者皆不知晓。其保密等级甚至比孔明灯还胜一筹。当日在椒房殿见过望远镜的所有人, 也都被刘彻言辞警告了一遍。 可对于眼镜,就不需要这般谨慎了。刘彻将自己手中的老花镜赐予了丞相公孙弘,卫子夫的则给予了平阳长公主。 自此,消息不胫而走,皇亲朝臣们闻风而动, 眼见有此前「追逐」马具的趋势, 刘彻灵机一动,言道:「此物出自太子之手,朕并不清楚, 你们若有疑问, 去问太子吧。」 一句话将「祸水」引去东宫。 刘据刚从飞翔殿搬入长乐宫, 张罗着让人将上位的第一份太子谕令传达下去, 命各郡国各州县长官于民间搜罗匠艺高超之人,引荐上京。正想再理一理脑子里的东西,便冷不丁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第112页 先是隆虑公主,以庆贺迁宫的名义而来, 带上厚礼, 坐下闲谈,言辞中「偶然」提及眼镜。到底是长辈。刘据闻弦音知雅意, 自觉赠送一副。 再是司马相如与东方朔,二人几乎同时到达宫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脚步,前后脚入殿,皆在第一时间送上贺礼,虽比不得隆虑公主厚重,却也很有心意。 二人半分没提眼镜,东方朔先开口,大赞刘据所做指南针马具等物之功,又言及陛下多次赞誉太子学业优秀,更是听闻跟着刘据一块「升官」的太子太傅石庆说太子聪慧,学得极快,一点就透,触类旁通云云。 一顶顶高帽子甩上来,然后询问:「太子如今可是在学《公羊》?」 轻而易举将话题转移到《公羊》一书上来。 司马相如反应也很快,立时明白东方朔的意图,帮腔附和。两位都是有学识之人,一个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一个言语诙谐,义理精闢;说得十分有趣。 刘据被勾起兴致,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提问求解,一边翻出近日的功课,一项项请教。司马相如与东方朔也很用心指点。 指点着指点着,两人捧着竹简凑近拿远,再凑近再拿远,不停揉眼睛。司马相如一声轻嘆,感慨道:「果真是老了,眼睛不好使了。」 刘据看看他,再看看同样动作的东方朔:…… 司马相如五十多岁,老花可以理解。你东方朔才三十出头啊,你也老花? 东方朔面色不改,半点不心虚:「约莫是平日用眼太多,近日总觉双眼疲累,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不打紧,休息一会儿便好。太子殿下是还有哪里不懂,我们继续。」 刘据:……就你这眯着眼看不清字的模样,继续?怎么继续!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刘据翻了个白眼,嘴角抽搐,无语得要死:呦,你们文化人要个东西都这么戏精的吗? ******** 宣政殿。 刘彻听着汇报,嘴角勾起,发出一声嗤笑:「这个东方朔,动作倒是快,惯会装乖卖巧。往日不知用这招跟朕讨了多少东西,如今又故技重施到据儿身上了,今儿竟还夹带上司马相如。据儿就这么信了?东西给了?」 隆虑阿姊便罢,若谁来都给,得到太容易,朝中那些人跟猫儿似的,闻到味儿能不动作?到时候东宫的门怕是都得被踏破了去。但便是不给,也免不了会被那群老狐狸纠缠。 这么想着,刘彻心里又升起丝丝隐秘的庆幸,好在他早有准备,及时甩手,被烦得总算不是他了。 小样儿,谁惹出来的事谁负责。也得让据儿那小子尝尝这滋味。 吴常侍摇头:「殿下暂时没给。」 刘彻扬眉:「算他机灵。」 吴常侍又道:「太子留了司马郎官与东方大夫用膳,随即让人传话,所有眼神不好的,对眼镜好奇感兴趣的皇亲朝臣,都可来东宫。」 刘彻动作一顿,仰头蹙眉。 一个司马相如跟东方朔就够缠人了,据儿是嫌自己日子过太舒服了吗,还把大家都叫过来。 他猜测,就如当初的马具一样,据儿手中必定还留了几幅眼镜,具体多少不可知,但必不会太多,至少是远远不够赏赐这些皇亲重臣的。那为何这么做,给自己找麻烦吗? 吴常侍再次开口:「太子做了张视力表,邀大家前来测验视力,试戴眼镜。」 刘彻:……??? 视力表?什么东西。 他放下奏摺,站起身来:「走,去瞧瞧臭小子又搞什么鬼!」 来到东宫时,殿前广场上已排了两列长队。 每队前方各立一块白色木牌,木牌上用黑墨绘着一行行奇形怪状的符号。距离木牌约莫一丈半处,地面划着名横线,队列最前者脚尖倚线而立,左手持汤勺捂住左眼,右手随右眼而动,观木牌符号指指点点。 考工室的好几位郎中技工都被召集过来,在旁边指导记录。测试完毕,视力没什么大问题的,侍女会将其请至一边休息;有缺陷的,带去后方,排其身后的上前一位继续测试。 后方安置了一张长桌,柏山于此帮人调试镜片以供佩戴体验。 整个流程安排妥帖,有条不紊。 刘彻颇为讶异。队伍中有人瞧见了他,纷纷躬身行礼,直唿晚安,态度恭敬,礼数周到,可双脚却不肯挪动半步,生怕自己一动,位子就被人占了去。 「父皇!」刘据笑着跑过去,不等刘彻说话,便拉着他的手介绍起当前的场面来,「那个叫视力表,检测视力用的。 「符号每行渐小,每个符号的开口方向也不一样。检测人员依次进行,点到哪个,被检测者要指出自己看到的开口方向,以此确认在有效距离内,他所能看到的极限,得出双眼视力值。」 刘彻已瞧了两人的检测过程,再对应刘据所言,基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刘据又指向柏山:「那边是我早前让柏山做的调试镜片。每个人的视力情况不同,程度不同,需要佩戴的眼镜度数也不一样。 「先用视力表检测,然后根据检测的结果选取大概的度数区间,然后进行针对性调试,得出符合自己的最佳的眼镜度数。」 关于度数的问题,刘据曾私下说过一些,因而在场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刘彻却轻轻颔首,表示懂了。 第113页 弹幕也懂,可显然意见颇多。 ——主角想法是好的。但没有仪器辅助,这样的检测流程太简陋,调试出来的度数是不精确的。 ——还有散光的问题呢,怎么解决?而且眼镜不单单是要能解决视物问题,还要能保护视力。一副不够好的眼镜,佩戴久了是会造成视力越来越差的。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 ——楼上够了。生活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情况下,你大谈生活质量?照你们这么说,就该让他们半瞎着是吧。合着不戴眼镜,视力就不会越来越差了?没法解决散光,目前能解决的问题也都不能解决了?人言否! 刘据顿住,总算还有看得清的,不全是何不食糜肉的「仙人」,勉勉强强将心中的谩骂压了下去,挽上刘彻,带他将整个流程走了一遍。 刘彻扫视人群,指着调试佩戴体验区,眉宇间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做完这一套之后呢,你打算给每人配一副?」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目光汇聚过来,眼神炯炯。 刘据毫不避忌,直接摊手:「我倒是想,可我手里已经没原料了。唯有早前做的几幅。如今只能综合大家调试的结果,看现有的度数最适合谁,就给谁。」 话音落,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有人忍不住开口:「殿下,这怎么行!还请殿下想想办法。眼神不好并非小事,臣等是当真急需。你看你将我们叫来,我们来了;让我们走流程,我们也配合了。总不能就这么着又让我们回去吧。」 余者齐齐附和:「是啊,太子殿下,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臣这眼睛近来越发不好使,若无眼镜,只怕过阵子连奏摺写起来都费劲了。」 「臣也总觉视物模煳,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如此。不料今日戴上调试眼镜,眼前瞬间清晰了。天下竟还有此等神器。殿下,你一定要想办法多做一些。这可是造福朝廷,造福百姓之神物啊。」 …… 刘彻无语至极,呵呵,在没眼镜之前,朕怎么不知道你们眼神这么不好使?合着眼镜一出现,你们就全都不好了? 众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全朝刘据涌来。 刘据蹙眉大喊:「燕绥!」 太子亲卫立时出现,站于朝臣与刘据之间,形成一堵人墙,一个个横眉冷眼,气势汹汹。 众人:……不是,殿下,我们不过想跟你求求情,你叫东宫侍卫作甚。 不说朝臣,刘彻也有点懵。但别说,这招立竿见影,效果显着。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刘据幽幽从「人墙」拨开一条缝,哀嘆道:「大家的需求孤明白,大家的心情孤也能理解。真不是孤不愿成全你们。实在是孤无能为力。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俗话? 众人:……有这俗话? 刘据轻咳摆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们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眼镜所用材料短缺,孤手中没东西,如何制作?」 停顿一瞬,目光投向刘彻,同样的「意味不明」:「所以你们与其求孤,不如求父皇。孤拢共就得那么点原料,做了几副,剩余全给父皇了。 「只需父皇肯拨材料给我,我不但能满足你们的要求,还可以为你们量身定制!」 端坐看戏的刘彻:……好傢伙,刚扔出去的烫手山芋,还没落地呢,又飞了回来。 众臣心念转动,觉得此话深有道理。 太子终归是孩子,想法多、巧思多没错,可为君为父者是皇帝啊。这样重要的东西,皇帝怎会让太子拿着胡来,自然是要握在手中的。 更别提此物本就是为献给帝后而制,都给了皇帝不是很正常? 所以太子手里没材料,求太子有何用? 退一万步,便是太子手中有材料,求皇帝也没错。毕竟皇帝应了,太子自然会照办。而反过来,太子应了,皇帝没应,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么一想,众人灼灼的目光齐刷刷转移,再次一拥而上,动作快到刘彻都没反应过来,身边就已经围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将他圈了个水泄不通,一句句「陛下」「陛下」传入耳膜,宛如五百只鸭子共唱高歌。 而刘据呢? 悄咪咪在亲卫的护持下退入殿中,让人摆上饮品点心,很不厚道地开始吃吃喝喝,将外面的喧闹声当成背景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才从人群中脱身,步入室内,看着悠哉悠哉的刘据,心情无比复杂:「胆儿肥了,竟敢戏弄朕!」 刘据拍拍手中的点心碎屑,站起来反驳:「才没有呢。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何来戏弄。更何况,我怎么知道父皇会突然过来。」 呵呵,你要是眼珠子不乱转,朕就信你! 刘彻鼻尖冷嗤。 刘据略有些不服气:「若说戏弄,也是父皇做在先。论语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偏父皇自己受了因马具被皇亲臣子烦扰的苦,就得我也尝尝。」 噘着嘴,眼神幽怨。 刘彻眉宇微挑:「呦,这还委屈上了?也不想想,马具之事是谁惹出来的。朕本来都有计划章程,也稳住众人了。是谁到处拿马具当彩头,把这股风又吹起来的?」 刘据愣住,顿觉心虚,眼珠子骨碌碌转得更厉害,看天看地看脚尖。 刘彻一声轻呵,撩袍落座,言道:「你那些亲卫不是很能吗?往那一站,谁还能近你身。既已达到目的,作甚再提制作用材。 第114页 「你心中比谁都清楚,树脂虽不比琉璃珍稀,可要选取合适制作镜片的,也不容易。朕收拢你手中原料,是想以望远镜为重。 「眼镜放大镜再好用,也与望远镜不能比。望远镜才是重中之重。而以我们目前的树脂库存,必须做出取捨,让其为望远镜让道。 「偏偏望远之事乃为机密,不能宣之于口。你今日这一出,将众人的注意聚集过来,朕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圆过去。」 刘据低着头,更心虚了点。 刘彻倒也没真的怪他,小孩子考虑不周全实属正常,更何况这事也不大。再说一码归一码,马具之事已经过去,眼镜确实是自己带着小心思将人引来东宫的。今日局面也算自作自受。 尤其他心里还有点隐秘的开心。若是一年前,据儿断没有这个胆子敢摆自己一道。他面对自己,亲近中是带有两分畏惧的,行事会不自觉夹杂些许考量,远比不得同卫子夫相处时腻歪。 如今,据儿在他身边多了几分随意,越发活泼自在,那点畏惧便也相对少了些。对此,刘彻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他是皇帝,前朝后宫敬他畏他之人已经够多了,并不想儿子对他,也是敬重有余,亲近不足。离了朝堂,走下座,脱去帝王外衣,他也想做一个寻常的父亲。 刘彻伸手轻点刘据额头,无奈摇头笑了笑,便将此事揭过。 刘据挽着他的手:「父皇抓紧勒令少府工匠研制玻璃吧。树脂用于放大镜以及近视镜老花镜都很合适,重量轻,不易碎。 「可对于望远镜的需求来说,树脂的清晰度远不如玻璃,并且硬度低,易变形,热膨胀系数大,会影响光轴。 「所以与放大镜眼镜而言,树脂合适。可与望远镜而言,玻璃更好。尤其是对于大型望远镜。」 「玻璃?」刘彻疑惑。 「就是我说过的无色琉璃。但要硬度够,质量高,澄澈透明度好,无杂质无气泡。」 刘彻嘴角微抽,甚是无语:「世上哪有你说的这种琉璃。」 「就是因为现今没有,才要研制啊。只需研制成功,望远镜就可以用玻璃,而树脂就能专供眼镜放大镜使用了。 「父皇,你也瞧见了今儿的检测,就目前的结果而言,皇室朝臣里,有视力问题的人不少。都是我大汉的臣子,父皇得用的人才,总不能放着不管。 「若有玻璃,便可两全其美。多好。」 刘彻瞄他一眼:「果真是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你说的简单,可知琉璃研制有多难?少府旗下有琉璃窑,往前先不说,单就这三年而言,出产的琉璃器皿,能达到进贡标准也就十来件。 「开十炉,未必能成一炉。就这,也只是你现今看到的琉璃,与你口中无颜色无杂质无气泡,澄澈纯净的玻璃差之千里。」 刘据愣住。弹幕也震惊了。 ——卧槽,这个产能跟成功率,也太低了点吧。 ——很正常。中国古代发明不少,早于国外的很多。但玻璃却是国外比我们早的。并且我国玻璃的发展,虽然可追溯到春秋战国,但很长一段时间品种单一、颜色也局限于绿色,一直作为奢侈品存在,就连皇室贵族也不见得有几件。 ——西汉时期,由于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加强与西域的联繫。西域玻璃流传入国内。虽然那会儿西域玻璃也不怎么样,但比国内好,颜色更丰富,贵族多崇尚舶来品。国内玻璃的制作逐渐减少,工艺停滞不前。到隋唐才又得到进一步发展。 ——所以现在,玻璃的工艺技术,懂的都懂。反正别抱太大希望就对了。 刘据正在原地,眉宇蹙起。 刘彻拍拍他的头:「先这样吧。朕会令人搜罗可用树脂,若往后树脂存量多起来,放大镜眼镜或许便能制了。」 刘据不死心:「没有其他办法吗?加大对琉璃研究的投入,多召人才,多制作,总有进展的啊。」 「你可知少府琉璃窑,每年花费多少?你又可知先前制作出的第一批马具,花费多少?而如今进入赶制的望远镜,又将花费多少?更别说天下之大,治理国土,所需何止是这些。」 刘彻一嘆,继续道:「据儿,匈奴虎视眈眈,朕必须有所取捨。」 ——懂了。国家财政耗不起这也搞那也搞。科研太烧钱。 ——科研烧钱,战事也烧钱。汉武时期,战事太多,汉武帝一个人耗光了文景两代的积累。要不然也不会到后期,以金赎罪的金额越来越高。刘小猪他没钱了啊。 ——所以想要研制玻璃,除非主角在这方面资料齐全,能力突出,能一举成功,正中靶心。否则无解。 ——也不是完全无解。能以金赎罪,说明国家虽然没钱,但权臣贵族很多是有钱的。可以放开到民间,给予优惠政策,调动民众积极性,鼓励民研。不要小看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只要条件足够,说不定他们自己能生出源源不断的灵感。 ——嗷,解放天性,让他们自由发展,过几年再来个工业大摸底,一摸啥都有了。是不是?哈哈哈。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刘据心念转动,眨眨眼站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卷竹简。 刘彻疑惑不解:「这是什么?」 「我记下的关于玻璃制作的一些事项。」 刘彻一顿:「可用?」 「用处不大。都是些零碎东西,只言片语。我本来想等一等,等多记起一些再拿出来的。不过……」 第115页 刘据头一歪,俏皮道:「虽然信息零碎,我能看懂的不多,但说不定擅此道的能懂呢?即便不能助他制造出玻璃,可若能给予他灵感,让他得到启发,为他确定某些方向,如此也能少走点弯路了。」 这么听着,刘彻略有些失望,如此说,确实用处不大,只怕所需的研究试验不少,也就代表耗费的钱财不低。 刘据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眼珠一转:「父皇等着,我有办法。」 一挥手,叫上亲卫,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自信满满地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刘彻:…… 殿前,皇亲朝臣们仍未散去。一部分人还在检测体验试戴,一部分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商讨着该如何说服皇帝与太子。见到他,立时又要涌上来。 燕绥一马当先,带着侍卫们伫立左右,浩浩荡荡,威势尽显。 众人齐齐顿住。 太子,不带这么玩的。往日咱们找陛下都没这样,你是不是玩不起! 刘据清清嗓子:「孤知道诸位要说什么,诸位的请求,孤与父皇都明白。只是此事真的不好办。非是孤不愿意,也非父皇不愿意。诸位也瞧见过试戴的镜片,你们觉得此物易得吗?」 众人眼眸闪动,你看我我看你。 说实话,他们都没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似琉璃非琉璃,似琥珀非琥珀。但如此显见,定然是不易得的。 刘据嘆气:「所以你们该明白孤与父皇的难处。此物实在太珍稀了。孤做了几副,剩下一点,也只够父皇耍一耍。」 众人凝眉,很是不甘心:「殿下,不知此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可能自己去寻,或是能否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刘据状似想了想,为难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 这话说得轻,但众人都听到了,湮灭的希望再度燃起。 「太子殿下只管说,若有需要臣等之处,臣等义不容辞。」 刘据眨眼:「当真?」 众人握拳,回答宛如立誓:「当真!」 刘据眯起眼睛:「孤听闻你们有些人名下有琉璃熔炉,一直有在尝试制作琉璃。虽成效不佳,却也偶有所得。」 能被刘据唤过来的,官位都不算低,自然不是傻子,几乎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 「殿下的意思是,眼镜乃琉璃所制?可……不太像啊。」 刘据摇头:「目前不是,但这点你们不用管。只需有无色透明且澄澈纯净的琉璃,眼镜的用材问题,就可解决一大半。」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有所思。 修成君之女广云眼珠转动:「太子殿下特别提到无色透明、澄澈纯净,可见并非所有琉璃都合适。而现今琉璃本已不易得,更别提太子这般高的要求。殿下聪慧,巧思极多,不知在这方面是否也有想法?」 刘据点头,让丰禾捧着竹简上前。 「这里头写了些关于琉璃制作的设想,列了个方子,大多与现有成分相同,有少许区别。比例上也有部分配比。你们可以试试,若不合适再逐步调整,看哪种配比最合适。 「另外,对于现今所用之熔炉,是否可以改动,使其更利于琉璃烧制;冷却过程能否优化,火力控制的温度是否适宜等各方面,孤也有些建议,都写在上面。 「都是浅见,并不成熟,或许不一定全对,但必有用得上之处。多做尝试,总有进展。再招些擅长此道的老匠人,或许能让他们从中悟出些东西来。 「琉璃制作非一日之功,需集思广益,用心钻研。诸位如有愿意的,可来誊抄一份。若能研制成功,也算为父皇与孤分忧了,堪称大功一件。届时,不但你族中所需眼镜孤全包了,还许你们重赏!」 末了,再补充一句:「如自家无琉璃相关产业,而亲友有的,也可誊抄。」 众人心思转动,念头丛生。分忧,大功,重赏。不得不说这几个词很是诱人,更别提太子还承诺全族眼镜全包,再有一点,琉璃本就是珍稀之物。若能研究有成,是个赚钱的好买卖! 不论怎么看,誊抄一份都不亏。 于是,当下就有人举手:「臣愿意,能为陛下与太子分忧,乃臣之荣幸,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余者看他一眼,纷纷暗恨,艹,被抢先了,就你机灵是吧。话说得可真漂亮。 咬牙怒瞪,紧随其后,纷纷表态:「臣愿。」 「臣亦愿!」 刘据满意点头,让出道来,令人准备笔墨竹简与书案,还贴心的摆上茶水点心,供人誊抄。 自己则拉着刘彻退到一边,悄咪咪耳语:「父皇看,这不就解决了吗。你放心,玻璃便是做出来,也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在旁人手里,也就是个奢侈器皿与摆件。他们没那么容易参透眼镜的奥秘,更没那么容易参透望远镜的奥秘。」 刘彻失笑:「鬼机灵!」 刘据骄傲昂首,那是当然了。 弹幕惊讶刷屏。 ——卧槽,我震惊了。主角穿越前干什么的,怕不是个资本家吧。这黑心资本家思维。现代民研还能有个专利保护呢。主角直接一句为孤与父皇分忧解决。 ——要不怎么说皇族是封建社会顶级剥削家呢。画一句「大功」的大饼,就让人趋之若鹜了。啥也不出,就给点设想和建议,就能让别人累死累活,出钱出力给他干事。不成,他没损失。成了,他更是白摘桃子。 第116页 ——谁刚刚还担心怕主角弄不出来玻璃来着。就这用得着你们担心?合理猜测,主角搞这么一出检测试戴的流程,就是为了方便忽悠。毕竟对于一个近视患者,特别是高度近视患者来说,当你见识到清晰的世界,谁还愿意回归模煳的混沌!世界清晰的滋味谁懂啊! ——当然是早有预谋。你们看他竹简都提前准备好了,设想早就写下。这要不是早有预谋,我把脑袋砍下来给你们当凳子坐。 刘据:……大可不必,孤不缺座椅,真不稀罕你的脑袋。 至于说他黑心什么的。呵呵,孤是太子,孤都许重赏了,孤就是有这能力,怎么地。你嫉妒?你不服?不服憋着。憋死你,嘿嘿嘿! 第38章 刘据转身离去, 深藏功与名。 当然他懂得什么叫言而有信。答应的事就要做到。说好将手中剩余的眼镜赐出去就会赐出去。 但有弹幕提醒,他在赐给谁上面夹带了点小心思。 先选取度数差不多匹配的,然后尽可能挑其中家财一般, 无力研制玻璃的;或是大嘴巴爱炫耀喜嘚瑟的。 如果大家都没有便罢了。个别有,其他人无。尤其有的人还老是在你跟前跳来跳去地碍眼, 你能不抓心挠肝?那怎么办呢!唯有更积极研制玻璃。 完美。 刘据喜滋滋, 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等着结果便是, 转头乐呵呵去同少府商讨博望苑修建事宜,浑然不知自己随手一个东西一个举措带来了怎样的反响。 玉兰阁。 侍女陪着刘闳在殿前平地玩耍。屋内,王大郎与王夫人闲话。 王大郎瞧了眼窗外,感慨道:「一段时日不见,二殿下又长高了些, 竟能独自奔跑了, 跑得还挺稳当,方才还唤臣舅舅呢,吐词清晰利落, 字正腔圆。听说已认得字了?」 王夫人轻笑:「只是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二殿下将将一岁余, 能有这等表现, 已足见聪慧。太子被称为神童麒麟子, 可当年似这般大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妥,悻悻闭上。 可王夫人却是明白的。刘据这般大时走路不及刘闳,说话不及刘闳,更别说认字了。 「闳儿有着优于常人的聪慧, 我是既高兴又担心。」 王大郎迷惑不解。高兴他能理解。毕竟谁不想有个机灵的孩子, 而且陛下不喜愚笨之人。唯有聪慧才能得其宠爱。可担心是为何?聪慧莫非还有不好? 王夫人嘆道:「兄长觉得,皇后一脉或许不介意宫中有其他皇子出生。但仅限于平庸皇子, 若这皇子聪慧过人呢? 「宫中现今就太子与闳儿两位皇嗣。闳儿表现得越好,便越惹眼。若是兄长,会如何抉择? 「是赌一把,什么都不做,自信闳儿长大也比不过自己,成不了威胁;还是趁闳儿年幼,未曾长成,扼杀一切可能,杜绝隐患?」 王大郎神色倏变。 王夫人又道:「皇后以温和贤良着称,但能在废后的重重刁难下全身而退,在波云诡谲的后宫中脱颖而出,十数年保有陛下心中一席之地的女人,便是当真贤良,又能贤良到哪里去。 「我九死一生诞下闳儿,对他寄予厚望。他便是我的命。我不敢赌,也不能赌。所以闳儿这份聪慧劲头,我是想藏一藏的。兄长莫要在外大肆宣扬。」 王大郎点头表示明白。 闲聊完毕,王夫人问起正事:「兄长今日前来,可是为琉璃?」 「是。太子的竹简我那日也誊抄了一份。家中诸人都看过了,却不知该不该做。今儿听闻一则消息,眼镜的神奇已被众人得知,谁都想要一副,甚至为此开出了上万钱的价格。」 上万钱,这可不是个普通的数字。 王夫人挑眉:「兄长想试试?」 王大郎很是心动,却又犹豫:「想同妹妹讨个主意。妹妹常伴陛下左右,可有听说些什么?按照竹简之法,能行吗?」 「我不知道按照竹简之法是否可行,但确实能一试。」王夫人想了想言道,「陛下对太子口中无色澄澈透明的琉璃很重视。我猜,琉璃或许不只能解决眼镜问题,恐还有其他妙用。」 她深吸一口气:「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一旦成功,就能得陛下看重。高官厚禄不在话下,还能让陛下记在心里。如此她们就有了晋升的资本,有了登天的基石。 王大郎却另有顾虑:「琉璃制作素来艰难,这般尝试,耗费恐怕不低。」 王家虽然不穷,这些年因着王夫人也捞了不少钱,可毕竟底子薄,比不得底蕴丰厚的大家族,只怕耗不起。 「我们没有,旁人有啊。」王夫人嘴角微翘,「去找田家王家。我们与王家还连了宗认了亲的呢。琉璃之事,他们定也是要试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 太后生母曾有过两次婚姻,初嫁王家,生王信与太后;二嫁田家,生田蚡田胜。 田家王家指的便是这俩。当初也是太后做主,以都是王姓为由,让他们与王家连宗认了亲。如今明面上,他们也唤盖侯王信一句伯父。可到底不是亲的,田王两家自己就有此财力,怎会愿意他们横插一脚? 王夫人轻笑:「太后在时,田家王家最是风光。田蚡更是做到丞相,一门鼎盛。 「随着田蚡亡故,太后薨逝,如今两家除了王信有个盖侯的名头,你见还有谁能拿得出手?便是陛下待之也大不如前。你可知太后临终前曾留下遗愿?」 第117页 这点王大郎是不知的。 王夫人继续说:「太后弥留之际所在意之人,子女中陛下已为帝王,平阳、隆虑、南宫皆是公主,权势地位在手,不必忧心。 「唯独修成君,非皇姓,乃她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与陛下到底隔了一层。太后恳请陛下善待修成君,并善待修成君的子女。 「另外太后也猜到自己去后,田王两家恐会衰落,故为了维持娘家尊荣,向陛下求了一门亲事。让陛下日后选一公主嫁入其娘家,以保富贵。 「至于是田家还是王家,亦或哪位小郎君。太后没提,便是给陛下考量的余地。 「太后言辞恳切,声声泣泪,都非过分要求,陛下如何能不应?只是彼时公主们年岁都不大,便没有宣扬。」 王大郎讶然。 王夫人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开其中一个匣子,慢慢一匣子珠宝:「这是近日王家托人送来的。眼见卫长鄂邑诸邑都已长成,到了说亲的年纪,王家自然想把事情早点落定。」 王大郎眼珠转动:「那这公主……」 「田家王家这辈,老的老,小的小。年岁上能匹配的唯有一个王充耳。王充耳既无将相之才,又无宋玉之貌。王家现今的门第也就那样。他们倒是想要嫡公主,可皇后怎会愿意?」 也便是说,只能是鄂邑。可即便是鄂邑,也是皇女,有封地有食邑的。王家不亏。 王夫人勾唇:「所以你只需大胆去同王家提合作之事,王家必会答应。顺便转告他们,他们所求我应了。只是太后故去数年,此事陛下没主动提,不知是何态度,我需找机会先探探口风,徐徐图之。」 事情太容易办到,可显不出她在这份同盟中的重要性。 王大郎心领神会,笑道:「臣知道该怎么做。」 ******** 北门甲第一隅,赵宅。 赵婴齐手中也拿着一份从东宫誊抄来的竹简,他不懂此道,看不太明白,可瞧着上头条理清晰、罗列整齐的一条条一项项,甚至重要之处还有註解与补充,便知太子是花费了心血的,并非胡乱写写。 再看身边桌案,上头摆着一柄放大镜,一个指南针,一套马具,旁边还有另一份竹简记录。 记录中排在前的自然是劁猪与黑室养鸡,其次为新式桌椅与点心吃食,其下还跟着马球、舞狮。 心腹侍从忍不住感慨:「大汉太子可真能折腾,偏偏他都能折腾出名堂来。吃喝玩乐之物便罢,似指南针马具等东西,带来的价值不可估量,举足轻重。 「他才几岁,这么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多想法呢?他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多少才名远播、能力卓绝的人都办不到。但他就是可以,就是有这份能耐。 「有这般出众的儿子,也怪不得陛下千般疼宠,万般喜爱。不但各种封赏,上林苑随他去,还专门为之修建博望苑。」 侍从是真心好奇,也是真心佩服。 然赵婴齐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他也是佩服的,可佩服之余,又有些羡慕与嫉妒,还有点遗憾,心中不自觉生出几分酸楚:「大汉陛下当真好命。」 好命到不但坐拥万里江山,权掌天下,富有九州,还生出这么个惊才绝艷的继承人。 刘据不过六七岁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发展必定不可小觑。 他也有儿子,还有好几个,但都普普通通,说不上愚笨,也谈不上聪慧,不论读书识字,还是骑射娱乐,皆平平无奇。 真要说起来,最能拿得出手的竟是不知是不是他血脉的刘繁。 想到此,赵婴齐顿住,转头询问侍从:「南越那边可有新的进展?」 「暂时没有。但上回繁小郎君来信时便说已经收拢了我们的余部,拟定了计划,并在宫里做了布置,只等时机成熟就能行事。如今想来该快了。」 赵婴齐点头。 刘繁也不过十来岁,孤身入越仅半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十分不易。当初来信定下一年之期,一年内必让他归国,他是不太信的。 但观目前发展,刘繁所做种种,竟大有可为,指日可待。 此等心性手段,或许不能与刘据类比,却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比他其他儿子要强上许多。只是…… 赵婴齐眼眸深沉,幽幽发问:「你说,他真是我儿子吗?」 侍从愣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觉无语至极。 跟刘陵鱼水之欢、甜言蜜语的人是你,儿子是不是你的,你不清楚,来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侍从踌躇着,几番犹豫,再三思量,才勉强想好措辞:「繁小郎君的眼睛与主子十分相似。」 这是实情,却也只是眼睛。所以是与不是,只能凭赵婴齐自由心证。 赵婴齐一嘆,心头寻思着,或许是吧。毕竟刘陵如钓鱼般钓着的男人不少,但真正与之有染的,除自己外,似乎唯有张次公。 刘陵是个傲气的人,不是谁都配让她生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是为她自己所生,对孩子生父的要求也绝不会将就。此人身份不能低,地位不能低,血脉也必须高贵。 张次公是不够格的,并且刘陵勾搭上张次公是在近几年,时间对不上。 这么看,确实是自己亲子的可能性高。 但刘陵那个性子,鬼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野男人? 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不过露水情缘,各取所需,互求刺激。对她暗地里那些龌龊事,他并非全都知晓,相反不知道的更多。譬如造反,东窗事发前,他就全然不知。 第118页 不然他是嫌南越死得不够快,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所以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真不能确定。 思来想去,赵婴齐决定,不急,再看看。 但鑑于刘繁出色的表现,赵婴齐心中的天平还是不自觉倾斜了些,他放下竹简,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送往南越吧,一併交于繁儿。」 「诺。」 ******** 南越,国都。 当日摆在赵婴齐面前的东西,如今已摊在刘繁身边。 桑枝神色沉重:「我们不过离开中原半年多,大汉竟生出这么多变化。这位大殿下可真是个能人。」 「现在不该唤大殿下,而应唤太子了。」刘繁指了指赵婴齐传来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刘据被册立为太子一事。 桑枝点头称是,却并不在意。刘据是太子还是大殿下,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刘据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其作用其功绩影响深远。 刘繁手指敲击着桌面:「不会只有这些。」 桑枝一愣:「小郎君此话何意?」 「其他先不论,姑姑觉得指南针与马具如何?」 问完,不待桑枝开口又自问自答:「此二者都可用于战事。若我是陛下,定会秘而不宣,待他日战场上来个出其不意,让敌人措手不及。」 桑枝想了想,蹙眉道:「也不一定。此物可用于战事,却并非只能用于战事。若秘而不宣,便不能问世,等于放弃了其他用途。 「战事不常有。若一二年,或是二三年不打仗,马具与指南针便都不用了吗?再有,即便等着战事用,也唯有第一场战役可出其不意,余者敌军知晓,心中有底,也变失了惊艷之效。 「更重要是马具需训练配合,一旦全军骑兵装备上,动作太大,难以做到密不透风,总会有风声传出。 「而两军对战,具与指南针虽重,但关键还在我方兵力,将士之才。所以若为一场战役埋没此二物数年,摒弃其他,也不大妥当。」 刘繁点头:「确实如此,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阿母提过,她在长安曾见到有东西升天。 「具体是何物,怎么做到的,阿母不知,后来一问,竟无人知晓,无人察觉,仿佛那日的情景不曾出现过。 「这情况若不在京中便罢,可长安乃天子脚下,阿母还说那东西仿佛是未央宫方向飘出来的,如此是不是太不寻常了点?」 桑枝心头一紧,疑惑道:「小郎君怀疑朝廷还有除这些物件之外、真正秘而未宣的东西?仅凭翁主所言猜测吗?可翁主也就那么一提,后来也说许是看错了。」 看错了…… 也有可能,但真的只是看错吗? 刘繁目光扫过桌上的一应东西,最后落在竹简之上:「并非只有阿母所言这一处疑点,还有琉璃。 「太子说眼镜放大镜所用之材不是琉璃,却又说琉璃可解决眼镜放大镜的用材问题。既不是,如何解决?而眼镜放大镜用的又到底是什么? 「以长安传来的消息,目前朝廷的风向,皇帝与太子的态度。琉璃只是娇奢享乐之物,即便能解决眼镜之事,如何能让皇帝与太子这般重视?」 桑枝怔在原地。 确实如此,一个琉璃,何至于这般重要,除非它还有别的用途。又或是琉璃与所用来制作眼镜的材料背后有其他奥秘。 桑枝蹙眉:「可惜翁主故去,淮南一脉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我们早年安插在京中的探子都被清理。要再重新培植不那么容易。」 刘繁沉思一瞬,吩咐道:「我如今在南越已站稳脚跟,不需要这么多人护持,派个人去中原,私下搜查当初是否有人侥倖逃脱,将之收拢重整。 「另外传信南越太子,他就在长安,让他多关注几分,比我们要便利。南越国小,不可与大汉匹敌,向大汉称臣纳贡便罢,但他必然不希望还要一直遭受东边闽越的威胁。」 大汉以南有诸多小国,目前国力最强者便是闽越。 当年若非闽越攻打南越,南越不会被逼向大汉求援。求援后,闽越的威胁虽暂时解除了,却引来大汉天使传召,南越王赵胡不愿上京,才将赵婴齐送入长安。 可以说,南越与闽越不合,赵婴齐深恨之。 若大汉真有利于南越之物,赵婴齐必然也会想拿到,以强自身国力。赵婴齐没有对汉之异心,但不代表他不想力压闽越,一雪前耻,争做南方第一国。 想了想,刘繁又道:「一年之期已过大半,南越这边我们也该找机会出手了。事情越快办成越好。赵婴齐在长安十年有余,总有些人马与布置。他若归来,必不会再回长安。这些人马,我们就可趁机接手。」 桑枝哑然。 来南越后,刘繁收拢赵婴齐旧部,已私下藉助赵婴齐之子的身份将一些人据为己用;现在又盯上了他在长安的人?这是可着赵婴齐薅吗? 刘繁嗤笑:「姑姑以为阿母为何要带我去认父?他既是我阿父,给我点东西怎么了?他其余儿子都不怎么样,难得有我这么个睿智机敏有本事的,他不给我想要给谁?父子俩何必分得这么清呢。」 给点东西?这语气可不只是想要一点。 桑枝听出其言外之音,瞳孔震颤,恍然大悟,却又越发惊疑不定:「翁主安排赵婴齐做退路,让小郎君来南越,并在南越留下可用之人,是想让小郎君必要时取其而代之?」 第119页 刘繁轻笑:「若不然呢?姑姑以为阿母是让我来屈居人下,苟延残喘的吗?还是说姑姑觉得单凭一个赵婴齐之子的身份,我在南越就能过得好?」 桑枝哑然,确实这非翁主的性格。可若是如此,另一个问题油然而生。 「那么中原这边……」 桑枝欲言又止,话语断绝,但其意自明。 刘繁不答,反问道:「姑姑,阿母在世时,是如何交待你的?」 「翁主令属下照顾好小郎君,辅佐小郎君,一切皆听小郎君安排。」 刘繁点头:「这便是了。阿母没有对你提其他要求,对我也没有。她心里清楚,南越国小,与大汉实力悬殊。她败之后,我们在中原势力尽去,想要再谋大业难上加难。 「可她又知,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并非全以成败来论。所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交代,便是将选择权交到我的手中,由我自己来定。 「若我不愿冒险,可以就此收手,居南越国主之位,也能逍遥自在,余生无忧。若我有更大的想法,南越虽不可与大汉匹敌,却也大有可利用之处。」 桑枝心头狂跳:「那小郎君想选哪条路?」 刘繁顿住,眼中划过一丝迷茫,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然后又缓缓松开:「阿母崇尚人生就该轰轰烈烈,无论输赢,都当为心中梦想竭尽全力拼搏一把,哪怕赌上所有。可我……我……」 刘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终归没有她这般的魄力。」 飞蛾扑火,无惧生死。但他做不到。 「可是姑姑,阿母的尸骨还在长安,不知可有人收敛,可被人糟蹋。」刘繁遥望北方,「我总归要回去一趟的。 「就算大业无望,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阿母死了,凭什么害她的仇人却越来越好!」 他的视线划过京中送来的信息,眸中隐含泪点又暗藏无限恨意。 刘彻,刘据。一个是将阿母逼上绝路之人,一个是害阿母密谋暴露之源。 他痛失慈母,凭什么这对父子却能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父慈子孝! ******** 长陵邑。祁家。 祁元娘仔细研究着手中誊抄的竹简,将其重要处圈出来,与此前搜罗总结的信息一一对比,细细思量,重整合併。 这事十分繁琐,祁元娘做得很认真,且极有耐心。 她从清晨忙到夜晚,又从夜晚忙到清晨,金乌西坠又东升,天际再次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个字落笔,她终于自案牍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嘴角挂起一抹欣喜的微笑。 银柳端着早食推门而入,一边摆膳一边劝说:「知道女君在意琉璃之事,可再如何也该以身体为重。哪能忙起来连饮食睡觉都顾不上,怎生吃得消?」 祁元娘莞尔:「我省得了,往后一定注意。」 银柳无奈,每回都是这般,嘴上应着,下次却不一定做得到,只能化为一声重重嘆息。 祁元娘握住她的手:「我知你关心我,为我好。可祁家现今风雨飘摇,有子弒父一事,即便我这几个月处处行善,挽回的声誉也有限。 「祁家本就不復祖上荣光,而今更是连这点贵族地位也眼见要保不住了。我身为祁家女,掌祁家事,怎能让祁家就此衰落?我有责任挑起这份重担,将祁家撑起来。」 银柳不解:「不是还有柏山吗?柏山今非昔比,得太子看重,有他在,外人多少会给祁家几分面子。」 祁元娘摇头:「可我不想一直靠柏山。」 银柳愣住。 祁元娘继续:「柏山对我的情意,我心中明白。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陪着我,鼓励我,帮助我,为我付出良多,我欢喜他,感激他。 「但我不可能一直依靠他。银柳,当初中意我、求娶我的人不少,你知道我为什么坚定选了彼时寂寂无名的柏山吗?」 银柳歪头:「因为你们两情相悦?」 「是,但不全是。」祁元娘摇头,「更因为我发现他能够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 「他不会阻挡我前进的步伐,不会成为我成长的障碍,不会妄图折断我的翅膀,让我变成柔弱的娇花,然后以爱之名将我呵护在羽翼下。」 祁元娘站起身,望向蔚蓝的天空,那里有飞鸟翱翔。 「银柳,我希望日后旁人谈起我,言辞中提及的不只是夫家妇,还是祁家女,是祁元娘。我叫祁元娘,永远叫祁元娘,不论是否出嫁。我不想变成某门某氏,不想失去我的姓名。」 银柳怔在当场。 多少女子出嫁后能被人记住她的姓名。她自此从了夫家的姓氏,再没有名。 女君只是想留住自己的名字,多简单的想法。可男人不必做任何事,天生能有;女君却要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还不一定能如愿。 想到这点,银柳心中生出五分悲凉,三分迷茫,还有两分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在心底抓挠,好似被桎梏的困兽,想要冲破樊笼;又像深藏在泥壤的种子,企图破土而出。 「柏山现今愿意无条件帮助我,支持祁家,焉知往后呢?」 银柳讶然,祁元娘轻笑:「我并非不信柏山,而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我可以信他,但不能过分依赖他。我不想只做雄鹰身后跟随的云雀,我也想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柏山越来越得太子看重,往后前途无量,地位也会越来越高。有他在,祁家确实能挺过风雨,保有现今的尊荣。 第120页 「可若一直这般,祁家还姓祁吗?如此不只我是依附于柏山存在,就连祁家也是。那还是我熟悉的祁家,是我想要的祁家吗? 「不,那不是。若真如此,我不是挽祁家于狂澜,而是陷祁家于深渊,我将成为祁家的罪人。 「银柳,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这样,祁家也不该这样。所以,我得自己有立得住的本事与手段,即便没有柏山,也能让祁家屹立于世。 「我希望我与我的夫君能相辅相成,守望相助;希望我们合是万重山,分是参天树;希望我们的孩子会以父亲为荣的同时,也以母亲为傲; 「希望随我之姓的子女不会因祁姓而自卑自怜、闷闷不乐。我想告诉他们,祁之一姓,是光辉,是荣耀。这个姓氏带给他们的应是欢喜与自豪,而非羞耻与难过。」 好一番剖心之言,银柳大受震撼。 她好似突然理解了祁元娘的选择,也恍然明白了她为何会放弃更容易的大道,去走一条更艰难的狭路。 银柳情不自禁站起身,伏地跪拜:「银柳无甚才能,却也愿肝脑涂地,助女君一臂之力。」 祁元娘将她扶起来:「你我是姐妹,非主僕,何需行此等大礼。」 银柳面上笑着应了,心中却明白,自祁元娘在路边捡到她,救下她之时,她便已认她为主,决定此生追随,永不背叛,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祁元娘亦明白她所想,轻轻拍拍她的手,无奈摇头。 她觉得银柳只是遭逢大变,亲族皆灭,心有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把在最绝望困苦之际出现的自己当做人生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既如此,不妨留她在身边,让她先跟着自己。日后的事慢慢来,不必急。她总会找到人生新的方向。 祁元娘拉着她重新入座:「先用食吧。吃完我们就去琉璃窑。」 银柳愣了片刻,随即转为欣喜:「女君摸索出制作方向了?」 「太子给的东西很好,综合此前我们数次烧制的经验,以及搜罗到的一应资料,我已有些想法,不过还待尝试。」 这便是心中有点底了,银柳十分开心。 祁元娘的目光落在誊抄自东宫的竹简上,她知道,单凭琉璃是不够让她鼎立门户,达成目标的。但这可以成为一块敲门石,一块帮她敲响太子门第之石。 她得让太子看到她的价值,才能谈其他。 所以,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这块石头她一定要啃下。 第39章 对于各方心思, 刘据一无所知。 三月,正是草木茂盛,百花争艷之时。明媚的日光洒满大地, 暖风和煦,气候宜人。既无春寒的料峭, 也无炎夏的酷热, 还处处可闻清新花香, 悦耳鸟鸣。 这样的时节最是舒爽。长安少年郎们的活动也瞬间多了起来。跑马狩猎, 踏青郊游,马球蹴鞠,不一而足。 待刘据忙完博望苑的选址、设计、督工,终于得闲歇下来才发现,姐姐们已经参加了好几场花宴。今儿不是到这家去玩, 明儿就是到那家去耍, 好不快活。 刘据瞬间酸了,委屈巴巴:「都不带我!」 石邑无语:「不是你自己忙这忙那,不得消停吗?又搞琉璃又搞博望苑, 每天都难得见你一面, 还怪我们。你都当太子了, 怎能还这般不讲道理。」 刘据瞪她一眼。我讲不讲道理跟当不当太子有什么关系。 诶, 不对。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 卫长轻笑:「此前花宴多是云娘子牵头,场面不大,多为女眷,你便是去, 玩起来也没甚意思。过两日平阳姑姑办花宴,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女娘儿郎都不少, 那才好玩呢。」 刘据一听就来了劲,抖擞起来。 是日,阳光绚丽,惠风和畅。 平阳公主当年嫁于平阳侯曹寿,曹襄。夫妻二人本过得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奈何曹寿虽名为寿,奈何寿元不永,早早去世。此后曹襄继任侯位,公主也一直寡居。1 今日的花宴倒不在侯府,而在公主府。公主府位于北门甲第,临近宫城,路途不远,刘据自觉学了一年马术,可以独立骑行,便没有坐马车,架着爱驹慢悠悠走着。 卫长等人也随了他,干脆都不用马车,骑马作陪。 快到的时候,远远就见曹襄疾驰而来,满脸堆笑:「可算等到你们了。早前就有小黄门来报,说你们出发了,算着时间应到了才对,却始终不见人。」 原先还奇怪呢,这么点脚程何至于。一瞧刘据骑着马,瞬间懂了。刚学会的骑行,便是他自己想,谁敢让他骑快了。太子乃储君,身体金贵着呢。 刘据讪讪摸摸鼻子,避而不答,转移话题:「你不在府里帮姑姑招待少年郎们,怎还出来接。就这么点路程,姑姑的府邸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都熟门熟路了,犯得着这样吗?」 曹襄目光不自觉瞧了卫长一眼:「府中自有人照料,用不着我。自然是你们更重要。」 这话刘据爱听,立时眯起眼,十分满意。 他们可是表兄弟,经常一起玩的,其他人是谁,能有他们亲近?这个表哥上道,分得清孰轻孰重。 石邑翻了个白眼,瞧不惯他这傻样:「你得了吧,少自作多情。表哥才不是特意来接你呢,你就是个顺带的。」 第121页 刘据愣住:「什么意思?」 「表哥是来接长姐的。」 「长姐同我们一起的,来接长姐不就是来接我们吗?他难道还能只接长姐一人,把我们晾一边?」 曹襄脸颊微红,立马道:「自然不会,确实是来接大家的。」 刘据扬起下巴,回石邑一个白眼:看吧。 众人:…… 石邑:…… 气氛逐渐怪异,几人同时看向他,神色微妙。 刘据一头雾水:「怎么了?我说的不对?表哥都应了。」 霍去病嘴角抽搐:「平日还夸自己多聪明呢,我瞧你就是个傻的。」 「太傻了,我不要同你走一块,免得沾染上你的傻气。」石邑附和着,勒了把缰绳与刘据拉开距离。 卫长轻笑着瞧了尴尬的曹襄一眼,驱马向前,言道:「走吧。已耽误许久,不能再迟了。」 霍去病石邑立时跟上。 刘据:…… 什么玩意,什么意思,说清楚啊。打什么哑谜。谜语人滚粗! 好在诸邑心疼他,落后几步来到身边,笑道:「你看不出来曹襄表哥喜欢长姐吗?」 刘据:……啊? 「长姐马上就要十六了。虽说皇家女不愁嫁,父皇母后宠爱表姐,也不愿她早嫁,却也是时候挑个好人选定下来了。 「前些时日平阳姑姑进宫同母后商议,想为曹襄表哥求娶长姐。母后意动,长姐也点了头。父皇自然乐见其成。」 刘据:!!!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刘据气鼓鼓:「怪不得好几次马球赛,他明明不需要去接球,还使劲往长姐身边凑。每次男女混打,他都要自告奋勇与长姐一队。」 诸邑无语:「你既都看见了,怎还不明白?」 「我哪想得到他是藏着这样的心思。真心机!」 刘据恨恨咬牙,目光扫向前方的曹襄,眼神如刀。曹襄只觉背后冷飕飕的,一回头就对上刘据想要杀人的视线。 曹襄浑身一个激灵,直觉不太妙。 一行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来到公主府。曹襄扶了卫长下马,又来扶刘据。 刘据不想理他,自己翻下马背:「下个马而已,很难吗,用得着人扶?有些人啊,就会装模作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阴阳怪气地。说完挽上卫长的胳膊,立时换了副嘴脸,讨好笑着:「长姐,我们进去吧。」 一个眼神也不留给曹襄,直接将人拉走。 曹襄:…… 一直到花宴上,刘据始终如此,处处挤兑。次数一多,不少人都瞧出几分不对劲来,揣测纷纭。 平阳瞅了个机会将曹襄悄悄拉到一边:「你怎么得罪他了?」 曹襄苦笑:「自从知道我同卫长的事后,他便这样了。」 平阳一愣,莞尔说:「若是旁的事,阿母还能帮你说和说和。这事阿母便帮不了你了,得你自己努力。」 曹襄不解:「往日里待我那般亲厚,表哥长表哥短的。怎生知道我要娶卫长就这般不高兴。 「卫长公主总要嫁人的。我身份尊贵,袭爵平阳侯,地位不低,才能不说多高,却也自忖不差。与卫长更是打小一块长大,不比旁人合适?」 平阳摇头:「太子并非觉得你不合适。他如今岁数尚小,于感情一事上懵懂无知,考虑不到这些。 「卫长同他相差九岁,皇后宫务繁忙,许多时候是卫长带着他,照顾他。卫长对他来说不只是长姐,还是半个阿母。 「你别看他钻研出许多东西,于学业功课上也很灵光。可不管多聪慧,到底还是个孩子,想法简单,只盼卫长能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 「如今忽然得知你要娶卫长,不等同于从他身边把人抢走吗?他能高兴?」 曹襄哑然:「那阿母觉得我该怎么做?」 平阳淡笑不语,眸光狡黠:「是你娶妻,又不是我娶妻,自然要你自己想办法。」 曹襄:…… 阿母,你正经点。刘据刁难我就罢,你怎么还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你别忘了,这门亲事,还是你给我求来的呢。 平阳无动于衷,甚至添了把柴火:「你只需知道此事陛下与皇后虽有意答应,却还处于私下协商阶段,未曾公之于众,更未下发明旨。」 也就是说,婚事不是板上钉钉。他们与帝后已有了「默契」,寻常人左右不了,可刘据是寻常人吗!不是。他若跳着脚非要搅和,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曹襄睁大眼睛,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股强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平阳笑着推他:「快去吧。」 曹襄只能拿出上战场的架势,回到刚才的凉亭,然而此时凉亭内已经换了一批人,修成君年岁渐长,游玩了一会儿便有疲惫之态。其女云娘子与其子广仲陪她在此歇息。太子等人不知去向。 曹襄愣了片刻,上前与三人见礼,互打了招唿后便开口询问:「不知几位可曾瞧见太子与公主去了何处?」 云娘子抿唇笑着给他指了个方向。凉亭居高,曹襄双目望去,便见花园草地上,男男女女汇聚在一起比试投壶。 目前上场的是卫长,但见她单手执羽,起势一扔,羽箭命中壶口;再一扔再中;又扔又中。周遭欢唿叫好声不叠。还有两三位少年郎站在身边,不知说些什么,言笑晏晏。 第122页 曹襄深吸口气,立时抬步赶过去。刚临近,就被人挡住前路。抬头一看,正是太子亲卫燕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环顾周遭,果然藏海晁南皆在。 虽未形成当日东宫阻挡皇亲众臣的人墙之势,不过数人,却很巧妙的伫立不同方位,将他可能的路线全部截断。 过不去,根本过不去。 倒也不是不能出手,毕竟他身份在此,这些人总不敢真伤了他。但这是阿母举办的花宴,这般一闹,花宴就毁了,平白让众人看笑话不说,还会让自己在刘据心里又添一笔罪状。 所以曹襄紧了紧拳头,最终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无奈看着人群中的卫长,宛如望妻石。 偏偏刘据连这一眼都不让他看,状似不经心转了个方向,让卫长跟着变化位置,成功避开他的视线,还朝他投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好像在说:让你得逞算我输! 曹襄:……心好塞。 小舅子什么的真是比丈人还难搞,皇帝舅舅都没对我这样。尤其这小舅子身份高权力大,啥都不缺,不太好用东西讨好。偏还年纪小,任性,你压根没法跟他讲道理! 哎。 曹襄唯剩望洋兴嘆。 ******** 凉亭内,修成君母子三人也观望着人群中的投壶比试。 卫长退场后,紧跟着上场的便是鄂邑与诸邑。鄂邑投壶的结果不输卫长,诸邑稍显逊色一筹,却也只落后一签。 广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眼珠转动着,挪动脚步走到修成君身边,开口询问:「阿母,卫长公主的亲事是不是定了曹襄?」 修成君点头:「平阳公主亲自去求的。这个平阳最会下注,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曹襄对卫长那点心思,也不是今岁才有。 「她早前不求,现在才求,说什么从前两人年岁小,恐他们不懂情爱,过早定下相处起来反而心有顾忌。 「实则无外乎是顾虑着宫中王夫人盛宠,且同样孕有子嗣,想观望一阵,看陛下的态度。 「如今瞧见陛下对皇后与卫家宠爱不减,兼大殿下能力突出,被封为太子,她自然就动了。毕竟再不出手,只怕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皇后也未必不知她的打算,不过是乐得顺水推舟。一来曹襄确实是个不错的佳婿人选,二来也可藉机巩固与平阳的同盟。如此平阳便算是与她和太子绑定在一起,无法再轻易更改了。 「平阳此生只得了曹襄一个儿子,可是当宝贝一样护着的。自然要为他精心打算。」 这是修成君的猜测,平阳与皇后是否真这么想,不得而知。广仲也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另一方面:「我记得鄂邑公主似乎只比卫长公主小一岁?」 修成君一时被问懵了,说实话鄂邑不受重视,她从前并未注意。反倒是云娘子,最近同公主们交好,与鄂邑还打过好几次马球,多了解几分:「真要算起来,几个月而已,不到一岁。」 「那诸邑公主呢?今岁多大。」 「比卫长公主小了两岁多,今年十三。」 广仲挑眉:「那也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卫长公主婚事既定,这两位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 云娘子想了想:「诸邑不知,但鄂邑必然会在今年定下的。」 广仲心念百转,眸光闪动。 修成君狐疑:「你问这作甚?」 广仲没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人群中央:「卫长公主一直颇具长姐之风,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不论宫中前朝都交口称赞。 「石邑公主年岁小,活泼开朗,与大殿下年岁接近,时常玩闹,脾性直爽不怕事。这俩性格都十分鲜明,让人记忆深刻。唯独诸邑公主。 「记忆中似乎鲜少出头,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卫长公主身边,或是陪在皇后身侧。我几乎不太注意得到她。 「若非去岁太子殿下发明出马球,并在京中盛行,还举办了许多场赛事,我竟不知她还有这等本事,不论为先锋,还是做辅助,都可圈可点。也就是年纪小,经验少,力道欠缺才略逊了一筹。」 说到此,广仲顿了下,目光移向鄂邑:「不过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便是鄂邑公主了,能与卫长公主拼个不相上下。 「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在几位公主中竟是最出挑的。只可惜身份上差了些,生母李姬不得宠,比不得皇后所出。」 言语中有几分纠结,既爱诸邑的身份,又喜鄂邑的容颜。尤其配上赛场上那一身红衣骑装,真可谓一见倾心,二见难忘。 这话让云娘子愣在当场。 修成君听出他的言外之音,更是唬了一跳,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少在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皇家公主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虽生气却更疼儿子,因而巴掌的力道不大,并不怎么疼。 广仲压根不在意,依旧吊儿郎当的:「不过说说,哪就这般严重。」 修成君目光凌厉:「说说?你是我生的,是否只是单纯说说,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都给我收起来。 「你当现在还是太后在世的时候吗?若太后犹在,一切都好说。但太后不在了,咱们都得谨慎些。你别看卫皇后温柔贤惠好说话,她可不是泥捏的。」 这是让他别打诸邑的主意,末了补充道:「便是鄂邑,你也别费心思。」 广仲脸色垮下来。 第123页 怕儿子心里不好受,修成君放缓了语气,苦口婆心:「阿母怎会不想给你找个好妻子,地位高、身份贵,还能与你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可这两位公主真的不行。 「诸邑不说也罢。她是皇后嫡出,太子胞姐,卫家又正鼎盛。即便不如卫长一般占据长女之身,越级封长公主,享独一份的封地,陛下与皇后对她的宠爱也是不差的。 「她的婚事,帝后恐怕自有安排。卫长配了曹襄,需知还有个霍去病呢。 「冠军侯都十八了,至今未成婚,也没见上头有什么动静,明面上传是他自己不愿娶。但谁知道是不是陛下与皇后想给自家女儿留着,等诸邑公主长大?」 修成君怕伤了儿子自尊,没有明说,但意思却透出来了。 你如何能与霍去病相比。 这是事实,可往往事实最是伤人。 广仲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修成君接着道:「李姬不受宠,连带着她生的女儿鄂邑也不怎么被陛下看重,但到底是公主,该有的都有,也算合适。 「若没有太后的遗愿,没有王充耳,阿母或许能帮你入宫求一求。可太后遗愿在,陛下捨不得嫡出的公主,就只能选鄂邑。所以……」 话没说完,但听广仲一声冷嗤:「说来说去,阿母是觉得我不配。王充耳怎么了?你可是我亲生母亲,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我比不上他?」 见儿子如此,修成君忙开口解释:「阿母没说你比不得他,只是……」 「阿母!」 广仲已经不想听了,面上很不耐烦。 说他配不上诸邑就算了。即便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差霍去病多矣。再者卫家强势,太子如日中天,作为太子胞姐,他的身份确实可能不太够得上。 但鄂邑呢?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便是这里。合着他连后宫一个小透明都配不得吗? 凭什么王充耳可以,他广仲不行!王充耳哪点比他强! 「阿母,当年太后遗言未曾指明哪位公主,也未曾指明他王充耳!」 所以他并非没有机会。 广仲撂下这句,甩袖就要走,被姐姐广云拉回来:「做什么去!说你几句便不高兴,你这混帐脾气能不能改一改,竟还朝阿母甩脸子,欠揍是不是!」 修成君宠溺他得紧,他是不怕的。可姐姐广云虽也疼他,却不会一味惯着他,说揍那是真揍。 所以广仲即便气愤不平,脸色难看,却没再甩袖走人,一屁股坐到凉亭另一角,赌气般背过身去。 修成君无奈,只得求助广云:「你劝劝他,莫让他犯煳涂。」 广云点头,坐到广仲身侧:「阿母细心同你分析,怎么就扯到配不配上来了。你是阿母亲子,是我胞弟。在我们看来,你自然是顶顶好的,谁都配得上。 「若你看中的是寻常贵族家女郎,我同阿母必帮你想办法让你如愿。可那是公主,这配与不配又岂是我等说了算?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皇室贵女,都需看陛下的意思。陛下若觉得配便是配,陛下若觉得不配便是不配。」 广仲愣住,不明所以,这话什么意思? 「不过……」广云眼珠转动,「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未明确指婚,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又无亲事在身,那么少年慕艾,属实寻常,何错之有?」 广仲更愣了,这是支持他吗? 修成君急了,让你劝,没让你怂恿啊。 广云摇头:「阿母想岔了。阿弟不过是心悦公主,想去追求而已。只需光明正大,手段正当。最多是事情不成,不了了之。陛下还不至于为此降罪惩处。」 修成君恍然领悟。是啊,除非手段下作,唐突了公主,否则即便她不姓刘,陛下对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不至于把广仲怎么样。 广云看向广仲,广仲瞧见她眸中深意,吓了一跳:「阿姐,那可是公主,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广云满意点头,继续说:「那试试倒也无妨。但皇家公主岂是我等能挑挑拣拣。你若真想搏一把,必须有所取捨,只攻其一。诸邑确实难办,我劝你选鄂邑。」 广仲看看她,又看看修成君:「可阿母说太后留有遗愿。」 广云轻笑:「遗愿之事并未公开,阿母都是旁听来的,真假谁知呢?陛下可没下发明旨。再说,太后遗愿未指明哪位公主,也未指明哪位小郎君。这里头能找出的说法可多了。 「更重要一点,太后当年提的是嫁入自己娘家。王家田家是其娘家,可阿母是她女儿,我们也唤田王两家舅爷。这娘家怎么就不能包括阿弟?太后遗愿还说让陛下善待我们呢!」 修成君与广仲都惊呆了:还能这么算? 广云勾唇:「就跟配不配一样,算不算不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甚至太后故去数年,这门婚事陛下认不认也全在他一念之间。既如此,怎么不能试一试? 「大不了到时候与田家商议,将阿弟的户籍迁出来,挂在他名下,也算全了明面上娘家的说法。」 广仲:!!! 修成君:!!! 修成君深吸一口气,意动起来。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办法。 只是…… 修成君蹙眉:「恐怕王家不愿意。」 本来符合年纪的就一个王充耳,王充耳几乎板上钉钉,半路被他们横插一脚,谁能愿意? 第124页 「那就各凭本事了!」 广云轻笑一声,眼中光亮闪烁。 自刘陵出事后,昇平楼封了好一阵子,后来解封重开,又遇上太子发明马球,让京中少年郎们追捧成风,对寻常的百戏斗鸡角牴的兴趣就少了几分。 因而生意差了一截,比不得从前。 琉璃倒是条不错的路子,但能否制成尚未可知。她们根基到底浅了些,若阿弟能尚公主,也能添一分势力。 毕竟做生意看的从来不只是生意本身,还有这门生意背后的权势。她此前一心想同公主们交好,不就是谋的这一层吗? 鄂邑即便身份低了些,也是对比皇后所出而言,与其他人相比,她终归是公主,高人一等。 况且卫长诸邑都对她不错,太子也是个宽和大方的。不论什么东西,别人有的总不忘给她留一份。马具如此,放大镜亦是如此。其他各色吃食玩意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阿弟没提便罢,阿弟既有这心思,她为何不帮一把? 此前昇平楼是四位东家,刘陵去后变成三位。 若他们能有公主这个跳板,就能独吞。而公主若被王家摘了去,就要担心王家独吞了。 广云眼珠转动,心中思量着。 广仲也在思量,他有些踌躇,心中暗忖:只能是鄂邑吗? 鄂邑没什么不好,可诸邑更位尊,能带给他的利益更大,就这么放弃,广仲有些捨不得,内心纠结。 他不自觉抬头望去,投壶比试已进入尾声。诸邑公主还在圈内,鄂邑有些累了,走到一旁休息。 她今日穿了件浅色曲裾,腰间挂着个半壁玉璜。头髮寻常挽起,簪了根白玉髮簪。除此外再无藻饰。可便是这般简单至极的打扮,越发彰显出她的娇俏。 她站在一株桃树下,树枝上桃花开得正艷。清风袭来,有花瓣从枝头脱离,飞舞着在少女周身盘旋,有些落在肩头,有些散在发间,无意中给少女添了几分明媚的色彩,使其又多了两分艷丽。 少女似乎在和侍女说些什么,眼中满是笑意,双颊因刚运动完带着些许绯红,与同样嫩粉的桃花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广仲整个人都呆了,一时竟不知是桃花更美,还是少女更俏。 心脏不受控制地碰碰乱跳,他嘴唇轻抿,喉头耸动,双手激动地微微颤抖。 若为这等美人,放弃点利益又何妨! 他愿意!他愿意! 树下,鄂邑余晖扫过凉亭,将广仲的表现尽收眼底。对于广仲那点龌龊心思,她心知肚明。 广仲自视甚高,好色易怒,又蠢又毒,不堪为夫婿,却未必不可为刀柄。 现在,鱼儿已经进入圈好的鱼塘,接着便该下饵了。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与刘据嬉笑打趣的霍去病,心中升起难言的情绪,微甜、酸楚又苦涩。 接着转头望着花宴另一侧与人畅饮闲聊的王充耳,双手握紧,目光闪动,眼眸微垂,瞳中光亮明暗交织,有隐约寒芒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第40章 从花宴回来, 刘据意犹未尽。公主府挺大,玩的也多,可他穿梭其中, 大半时间都用来防曹襄了,压根没参与几回, 很不尽兴。 彼时没在意, 现在想想就觉得亏。都怪曹襄, 小本本拿出来, 给曹襄记一笔。记完仍然觉得亏。 淦,不行。大好的春光怎可辜负。花宴不得劲,他就找个得劲的。 春日踏青何处最合适?上林苑是也! 于是唿朋唤友,再邀一帮京中爱玩爱闹的小郎君小女郎,走起!马球蹴鞠, 跑马狩猎, 都干起来。 最关键是,不带曹襄,不带曹襄, 不带曹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别的地方, 以曹襄的身份都可混进来。上林苑乃皇家苑囿, 出入口都有戍卫把守。除非诏令允许, 否则谁敢擅闯? 嘿嘿嘿。 刘据觉得自己真聪明,完美解决出行问题,还不用再盯着曹襄,可以痛快玩耍, 美滋滋启程。 到达上林苑, 刘据组织了场马球,又在霍去病的陪同下跑了一圈马, 心情舒畅许多,一边优哉游哉返回苑内宫室,一边嘴里哼着歌。 霍去病瞥他一眼,又好笑又无语:「曹襄没来,你就这般高兴?」 刘据哼哧一声,不说话。 霍去病失笑:「陛下跟姨母都答应了,卫长总要嫁的。你若捨不得,可以同陛下提议晚两年成婚,但不可能阻他一辈子。」 刘据也明白这个道理,就是因为明白才更觉郁闷。 待阿姐成婚,就会出宫去,往后回宫也只是请安,或许能偶尔小住,可跟从前总归是不一样的。阿姐与表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他就再不是阿姐最重要最疼爱的人了。 好似一直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分走,还被分去大部分,自己只剩一点点。刘据不愿意,他想独占。 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但又无可奈何。因为阿姐愿意。 倘若阿姐不愿,就是惹父皇生气,他也要把事情搅和了。大不了他不当太子,也不当皇子了。 可阿姐愿意嫁给表哥。 刘据眼神暗淡,焉哒哒的。他不能怪阿姐,只能怪那个把阿姐抢走的人。 「便是阻他一时我也高兴。反正他今天是来不了了。不对,不只今天,明天、后天都来不了。上林苑有宫室,一应供给全不缺。我干脆多住几日,哼,我急死他。」 第125页 孩子气的言语和口气,霍去病哭笑不得。 刘据倨傲昂首,驱马向前,没走出两步,就见前方两匹马儿并驾齐驱,悠闲地在草地上漫步。马上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好不欢快。正是卫长与曹襄! 刘据:…… 霍去病看他一眼,眸中满是戏嚯。 刘据气唿唿纵马上前,眼神不善:「你怎么来的!」 脸色黑得真有点吓人,曹襄心头惴惴,说话都结巴了:「陛……陛下许……许我来的。」 刘据表情更难看了。 ——哈哈哈,我简直要笑死。刘据刚刚说完那话还没五分钟吧,就啪啪被打脸。所以话别说满。g是不能随便立的。电视剧里立g的,几乎谁立谁倒。据据,长点心啊。你可是穿越的,怎么不懂这条铁律呢。 ——刘据应该不是没想到这条铁律,而是没想到他防这防那,结果老父亲在背地里扯后腿吧。啧啧啧,果然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快,据据,小本本拿出来,把刘小猪记上。 刘据咬牙,记上?当然要记上,父皇记一笔,曹襄也得再记一笔。哼。 刘据剜了曹襄一眼,正要骂他奸诈,居然走父皇的路子,刚张嘴就听熟悉的声音传来:「长姐,阿弟。」 回头就见诸邑与鄂邑同骑一骑。鄂邑在前,诸邑在后。诸邑手握缰绳,手臂环抱,护着鄂邑,好似不护着怕她摔下去一般。 刘据正疑惑,二姐骑术挺好,怎需要三姐护持,便看到马前还有个牵绳的,还是个男的。男的! 刘据眼睛眯起来,眸中寒光闪现。 ——据据这是迁怒了吗?看不得男人了? ——牵马的那个是不是叫广仲,修成君的儿子?歷史上这可不是什么君子人物,太后在世时,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得很。诸邑跟他应该没啥关系,这情形看上去应该有缘由。 ——有没有关系要紧吗?谁让他这时候出现。据据心情正不好呢,别说一个男人,就是一只公狗撞到他面前都得被他剜两眼。 ——不不,就他这眼神,哪里只是被剜两眼,肯定得被拉去绝育。 刘据:……呵呵,我不只剜公狗,我还剜你们。 瞪了弹幕一眼,刘据与卫长等人驱马过去。此时已至宫室前,诸邑率先下马,又转头小心扶鄂邑下马。 鄂邑双脚落地时很明显有些不对劲,站立不稳,广仲忙伸手去扶。双手触及鄂邑身体,鄂邑站稳后即刻避开,依在诸邑身侧。 卫长关切询问:「怎么了?」 诸邑回道:「我与二姐跑马累了,在溪边歇息,突然从林中蹿出一只兔子,我们没防备,二姐惊吓之下崴了脚。」 刘据忙问:「那三姐没事吧?」 「我无事。」 刘据松了口气,这才又问鄂邑:「二姐崴得严重吗?」 鄂邑摇头:「无妨的,应当只是简单的扭伤,现下略有些疼,过几日便好了。」 「那也需让侍医瞧瞧。」广仲满脸歉意,「这事怪我,那兔子是我的猎物,被我追逐才会乱蹿,带累公主受伤。」 鄂邑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上林苑本就是狩猎之所。仲小郎君是寻常狩猎,小畜生面对生命威胁,慌不择路,刚巧蹿在我身边罢了。 「兔子温和,本不至于如此。是我自己没看清,以为是什么旁的东西,唬了一跳,这才没站稳,从岩石上摔下来。」 她声音轻柔,宛若黄莺出谷,微微垂首,眼波如水光浮动。 广仲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若是弹幕,就能给出了精准的表达: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1 广仲深吸一口气,面上歉意更深,他看看鄂邑,又下意识瞧了眼诸邑:「那也是因我之过,让两位公主受惊。公主不怪罪是公主大度,我却不能当没发生过。我……」 话没说完,刘据不耐烦摆手:「恁的话多。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能不能分清轻重?二姐伤在脚上,不能这么站着。有这功夫,侍医都处理完了。」 说完嗤了一声,招手唤了侍卫过来,一边让人去请随行医官,一边令小黄门取来藤轿送鄂邑去内室,转头斜眼看向广仲:「这没你的事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话毕转身离去。 广仲:…… ******** 内室。 与鄂邑所判断的一样,侍医的说辞也是无甚大碍,擦擦药,养一养,过几天就好了。 得此答案,卫长等人放心下来,交待侍女好好照顾,让鄂邑多休息,告辞离去。 鄂邑睡了一觉,起身就见侍女捧着两个匣子进来,说是广仲送来的赔礼,本是想面见她问候两句,得知她在歇觉就走了。 鄂邑点点头,将匣子打开。一个匣子装着玉簪,一个匣子装着玉镯。东西不多,但胜在玉质上乘,做工精緻,绝非凡品,一眼可见其价值斐然。 鄂邑看着两个匣子,眸光动了动:「都是给我的?三妹那边可有?」 侍女回话:「有的。仲小郎君先去的三公主处,送上玉佩。三公主没要,说她并未惊吓到,反而是公主真的受了伤,让其给公主赔罪便可,她便不必了。」 对此,鄂邑早有预料,倒也没觉得多意外。毕竟两个匣子,是什么情形一目了然。 她心中划过一抹讥笑,果然卑劣的男人就是如此,即便有了抉择短时间也没法完全抛下妄念。但既是妄念便不甚打紧,鄂邑并不担心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第126页 她将匣子盖上,淡淡道:「收起来吧。」 侍女依言照做,一脸纠结,欲言又止。她时不时瞧一眼鄂邑,心中疑惑丛生。 最近主子的行为举止着实让她看不懂。她自幼伺候鄂邑,知道鄂邑虽然表面温和恬静,还似乎承袭了几分生母的胆小怕事,实际上并非如此。 鄂邑一直被生母拘着,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有时候骨子里还带了些许倔强与执拗。 譬如她想学骑马学射箭,即便摔了无数次,手上磨出许多泡,大腿内侧全是伤也要继续,不达目的不罢手。 她骑马射箭都使得,野鸡狐狸也猎过,怎么会因一只兔子受惊到摔跤?说看岔了也能解释过去,但侍女直觉并非如此。 再说那日花宴。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很清楚,鄂邑是看到广仲才故意走至桃树下引诱他的目光。甚至那天的装扮都是精心设计。她知道自己怎样的状态最美。 还有那么两次马球赛,也是如此。 广仲的心思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鄂邑是公主,若不愿与之产生交集,多的是办法避开。广仲再大胆也不敢造次。可她偏偏不躲,还往前凑。 鄂邑轻笑:「这般神态作甚,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侍女抿抿唇,犹豫再三,仍是决定开口提醒:「公主,仲小郎君并非良人。」 太后在世时惹了多少祸便不说了。有太后在,都帮他压了下去。 太后去后,大靠山没了,广仲虽有收敛,可也是斗鸡走狗,没个正经,甚至还有过两回与貌美小娘子的风流韵事。 这样的人,如何能称良人? 鄂邑神色淡淡:「我知道。」 她从来都知道,更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肖想她,也只把她当做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侍女不解,既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鄂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说广仲并非良人,那王充耳呢?他就是吗?」 侍女怔愣。 王充耳与广仲可谓半斤八两,谁都不是。 鄂邑闭上眼:「当年太后的遗愿并未传扬开,父皇如不愿意,当它不存在也并非不行。但你觉得父皇会为了我违背对太后的承诺吗?」 侍女哑然。 「你也知道不会。若是长姊与三妹,哭一哭,求一求,撒个娇。父皇可能就应了。大不了从别的地方补偿田王两家。但我不行。」鄂邑嘴边笑容更苦,「在父皇眼里,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不足以让他费心。」 语气中含着万分的无奈、苦楚与不甘。 「我不想嫁个良人吗?我不想同长姐一样找个可靠郎君厮守终身吗?」 鄂邑脑海中闪过那抹如朗月青松般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握紧双拳,「可我不能。有太后临终求的这门亲事在,我甚至连去到他面前表明心意的资格都没有。 「我若不想所嫁非人,若想给自己一个可能的机会,便只有另闢蹊径,谋求他法。」 他面前?谁? 侍女一脸迷茫。公主有倾慕之人?是谁!而且这跟勾起广仲的兴趣有什么关系?莫非广仲能有解决之法? 即便对方有。去了王充耳,引来广仲,不也是逃出虎穴,又进狼窝吗?这算什么法子! 鄂邑却笑起来,她没有解释,也不打算解释,事情未成之前,有些东西她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宣之于口,扩大风险。因而她只是嘱咐说:「此事不必让阿母知道,免得阿母担忧。」 这便是不愿继续话题了,侍女嘴唇动了动,嘆道:「诺。」 ******** 曹襄的出现让刘据的兴致瞬间消散,本来定好数日的行程戛然而止。刘据气唿唿下令回宫。皇宫曹襄总不能一直呆着了吧。 但即便如此,刘据也没干放松警惕,决定做卫长的跟屁虫,卫长去哪他去哪,每日除了学习睡觉在东宫外,其余时间都在卫长宫殿,谁来劝都不好使。 如此过了几日,全然不见曹襄身影。刘据有些奇怪,派人去打听才得知,曹襄不晓得从哪找了个狗头军师。 狗头军师说他刚知道此事,正是最生气的时候,这会子越出现越碍眼,他肯定一见就烦,心里更窝火。不如沉寂一阵子,等他缓和过来,气性消了些再谈其他。 对此,刘据表示:呵呵。 出现碍眼?那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在孤跟前出现啊!男子汉大丈夫,该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果决与魄力。遇到困难就躲,如此怂包,哪来半点男儿气概。 这种人日后如何保护阿姐。要来何用! 呸! 刘据骂骂咧咧,丰禾疑问询问:「殿下不是不想他来?如今他不来,殿下不该高兴吗,怎么更生气了?」 刘据叉腰,理直气壮:「孤是不想他来,但他不能真的不来!他不来怎么表示他重视阿姐!」 丰禾:……行吧。 刘据想了想,突然记起一事:「当初劁了的猪跟黑室养的鸡,现在有小半年的吧?」 「是。殿下让家畜饲养处的舍奴记载好猪与鸡的长势,每季汇报一次。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到下一次汇报的时候了。」 刘据眼珠骨碌转悠,不知想些什么,起身去了趟家畜饲养处,瞧见猪与鸡的情况远超心里预期,神清气爽,立刻折腾起来。 宣室殿。 刘据眼巴巴望着刘彻:「父皇快尝尝。」 第127页 刘彻一头雾水,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今日午食不就是寻常的猪肉鸡肉,不懂为什么儿子这般兴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 带着好奇,刘彻吃了口鸡肉,微微蹙眉,肉质虽嫩,却略显松散,不如从前紧实爽口,虽疱人处理的还算不错,但只堪称差强人意,并不出奇,有些失望。 再吃猪肉,刘彻细细咀嚼着,眉宇缓缓舒展。与鸡肉不同,这个猪肉与以往相比,肉质更鲜嫩细腻,且几乎尝不出来腥膻味。 刘彻惊讶:「你新发明的料理之法?」 刘据笑眯眯摇头:「不是哦,没做特殊处理,只是寻常做法。关键在食材。」 食材? 刘彻一顿,勐然想到什么,更震惊了:「是你当初劁的猪与黑室养的鸡?这才几个月,便能吃了?」 「鸡的个头已经很大了,足够宰杀。猪还稍显小了些。这不是想让父皇真切感受到效果吗,我就让人将就着杀了一头做给父皇尝尝。父皇可要亲自去瞧瞧。」 瞧,当然要瞧。 刘彻立刻让人去请大农令与五令丞、畜牧史,大家一起前往家畜处。 不瞧不知道,一瞧,所有人都惊呆了。 刘据一边指引一边解说:「左边圈里是劁了的猪,右边是没劁的。鸡也是如此。现在这批个头已经不错了,我让舍奴都挪出来,另外放了一批进去。」 刘彻瞳孔微缩。这些鸡的个头何止是不错,比旁边按照旧方法养了一年的都大。还有猪,区别虽然没鸡这么大,却也肥了三分之一。再回味之前的味道,就更美了。 大农令瞠目结舌,畜牧史更是不敢置信:「敢问太子殿下,这当真是只养了半年的鸡和猪,都是从刚出生开始养的?」 刘据摇头。 畜牧史眼中惊喜退却,就说嘛,这个头怎么可能是半年。结果便听刘据道:「出生开始养的,但养了五个多月,不到半年。」 畜牧史:!!! 他张大嘴巴:「这……这速度……微臣掌畜牧之事十数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长势。它们……它们莫不是吃仙丹了吗?」 仙丹?刘据撇撇嘴,招手让负责人上前,递上记录的竹简。 「我让他们每日观察,每旬称重,全部登记在案。这半年来的长势,所餵养吃食上面都有。你们自己看。」 刘彻接过竹简,翻阅完毕,递给大农历,再递给令丞、畜牧史。 待竹简在众人手中过了一圈,众人表情都严肃起来。 这登记太详细了,不但有每旬每只猪与鸡的长势变化,就连每天餵了几顿,餵的什么,餵了多少都一一写明。 更令人震惊的是,全是普通吃食,与以往餵养并无不同。尤其…… 几人齐齐望向对比鲜明的左右圈舍。 吃食一样,次数一样,分量也差不多。单单只是一个阉割与被关黑屋的区别,效果竟相差这么大! 刘彻眼眸深邃。 大农令与令丞心潮澎湃,畜牧史更是激动的满脸老肉都在抖动。他们看向刘据的目光逐渐炙热。 这是什么神仙太子!会做指南针,会做马具,会做望远镜,如今竟然还会畜牧之法。太子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 惊喜,惊喜,太惊喜了。 大农令言道:「陛下,此法既有奇效,当使人学之,以传民间。」 刘彻点头,确实该授之于民,且越快越好。 刘据眼珠骨碌转动,蹭到刘彻身边:「那父皇打算将此事交给谁?」 大农令&令丞&畜牧史:…… 国库钱财、天下农蓄之事皆归大农令,且我们人就在这呢,不给我们给谁?太子殿下,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你没打算交给我们,叫我们来干什么,让我们眼睁睁看着? 畜牧史更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刘据面前:「臣愿担此职,求太子殿下教授臣阉割黑屋餵养之法!」 刘据:……这么用力,你膝盖不疼吗?孤听声音都疼。 畜牧史显然没觉得疼,只怕刘据不愿,语气有些着急:「太子殿下莫觉得养猪养鸡是小事,令其长势加快也没什么打紧。需知天下百姓存活于世,靠的便是农与畜。 「若百姓皆会此法,便可圈养量产。我大汉贵族豪绅不少,食不厌细、烩不厌精者比比皆是。需求众多,或自用或贩卖,都是温饱活命的根本。这等同于给了他们现有命脉之外又一条活路。」 刘据点头:「孤知道。不过黑屋好弄,劁猪讲究技术,并不是谁都可以。」 「臣愿学,臣肯吃苦,不管多难,只要肯钻研肯努力,总能学成。就算臣不可以。畜牧室下还有刀法娴熟的屠夫,也可让他们一试。」 刘据又道:「也不是劁了猪,或是用了黑室就行。猪圈黑室的打扫布置也不可或缺。」 畜牧史挺直胸膛:「殿下只管罗列分明,臣必逐字牢记,倒背如流。」 刘据:……倒背就不必了。 刘据觉得他没完没了,为了能得到这门餵养技术,什么都肯答应,不得已只能把话说得明白些:「你是畜牧史,此事交由你合情合理。 「但孤以为,事关重大,你官职太低了,是不是再派一个身份高点的人与你一起,也方便他安排统筹?」 畜牧史:??? 大农令&令丞:??? 就去教一教百姓怎么劁猪养鸡,用得着职位过高吗?若说安排统筹,畜牧史掌琐事,其上自然还会有令丞主管啊。你要觉令丞身份还不够,大农令总行了吧。大农令位列九卿呢。 第128页 刘据撇嘴,觉得这群人真是一点都不懂他,跟他半分默契都没有。 会不会看人脸色,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刘彻却是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性子的,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然察觉出他不对劲,问道:「那你觉得谁人合适?」 「不如交给曹襄表哥吧。」 有人接话,刘据立刻顺杆回答,生怕晚一步,这杆子就没了。 刘彻:…… 大农令&令丞&畜牧史:…… 刘据眯起眼睛,笑得宛如狐狸:「畜牧史也说此事极为重要,关乎百姓民生。若实施得当,可使百姓受益匪浅。我大汉的家畜圈养也会有一场革新。其意义深远不可估量。 「所以此事随意不得,必需派一个行事谨慎、细心妥帖之人。我瞧着表哥就很好,虽是少年,却难得成熟稳重,有手段有才能。堪当大任!」 众人:…… 太子殿下,你认真的吗?曹襄袭爵平阳侯,乃平阳公主独子,看陛下态度是要着重培养的,但大概率是往军中去。虽去年虽去年战事不曾参加,可下回恐就要上场了。 你让他来管畜牧之事,这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你就算和他亲近,想给他攒功劳,也不是这么个攒法啊。 诶,不对。若太子殿下只是想给曹襄攒功劳,殿下手中多少好东西,哪方面不能攒,何必非得畜牧?不寻常,此事必定有诈。 大农令与令丞畜牧史互视一眼,各自心念转动。 刘据笑嘻嘻说:「表哥正年轻呢。年轻人多锻鍊锻鍊,总没坏处。」 刘彻嘴角抽搐,呵呵,说得头头是道,你猜朕信不信。 刘据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眼睛眨巴眨巴:「父皇就说好不好!」 对上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刘彻心脏仿佛承受了一击,实在没忍心拒绝。 罢了罢了,曹襄就曹襄吧。反正只要不是朕啥都好说,成全了臭小子这点小心思又何妨! 大农令等人:……陛下,你的原则呢! 曹襄:……我谢谢你! 第41章 得了圣旨, 刘据心满意足,屁颠屁颠跑去平阳侯府。 彼时霍去病也在,两个人正喝着酒不知说些什么。刘据直接将圣旨扔过去:「这可是美差, 我特意给你求来的。不用谢。」 曹襄霍去病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待展开竹简看完, 一个呆立当场宛若石化, 一个神色微妙, 看对方的目光充满同情。 好半天,霍去病才伸手拍了拍曹襄的肩膀:「无妨,又不只你一个人,还有畜牧史呢,你跟着跑跑, 分配好人手, 把控好进度,别的事让畜牧史去就行。」 「这怎么行!」 刘据握拳。 两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刘据调整好表情,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 既担了差事就该好好干, 别想着投机取巧。 「此事父皇十分重视, 不要坏了父皇的大事, 辜负了父皇对你的期许和栽培。 「你身为主管之人,若不去深入了解,怎么能明白这劁猪与黑室养鸡的关窍;怎么能让百姓信服并接受?」 曹襄试探询问:「所以?」 「所以我觉得你需得亲自去看一看瞧一瞧,将阉割餵养之法了解透彻, 必要时可自己上场试试。你觉得呢?」 曹襄:……我不敢觉得。 霍去病:…… 他瞄向曹襄, 脑海中浮现出他端着食盆入黑室餵鸡,又拿着小刀亲身上场劁猪的场景, 忽然一个激灵。 打住,打住。那画面太美,他都无法直视这位好兄弟了! 再看刘据,霍去病神色复杂。好小子,你是懂怎么折腾人的。亏得要娶公主的人不是他,不然这小舅子谁受得了啊。 刘据见曹襄一直没回答,冷眼扫过去:「你不说话是不愿意吗?你嫌差事不好,看不起劁猪养鸡之事?」 曹襄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差事很好,真的很好,于国于民大利之事,如何会看不起。」 霍去病挑眉:「兄弟,他这么明显是在刁难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曹襄瞄了眼刘据,弱弱道:「骨气也得看用在什么方面。」 要骨气就没媳妇了。这骨气谁敢要啊。 刘据眯眼,态度还算不错,勉强满意吧。 他朝霍去病一扬下巴:「所以说为什么人家能有媳妇,你没有,是有原因的。」 霍去病:…… 突然想到什么,刘据顿住,疑惑地眼神扫过去:「跟他出主意,让他先躲几天,别来我跟前碍眼的那个狗头军师不会是你吧?」 狗头军师?霍去病不解,他怎么就成狗头军师了。他说得哪里不对!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呵。 ——哈哈哈,狗头军师居然是霍去病。一个没媳妇的人去指导一个有媳妇的人。霍去病,你到底哪来的勇气,梁静茹吗? ——还有据据真的是要笑死我。嘴上问你觉得呢,实际上浑身上下都在说我要我觉得,不要你觉得。曹襄:宝宝心里苦,宝宝好委屈,但宝宝不能哭,宝宝还要强颜欢笑。 ——只有我觉得奇怪吗。刘据是穿越的,他一个成年人芯子,就因为曹襄要跟卫长定亲便不开心,搞这么多小动作,是不是太孩子气了点? ——或许他穿越前年纪就不大?不过说实话,他很多举止动作,行为处事都让我觉得跟真小孩一样,很多时候他的认知也更偏古代。总觉得不太对劲。而且这电视剧哪哪都给我透着一股奇奇怪怪的感觉。 第129页 ——确实很奇怪。视觉单一,剧情跳跃,节奏混乱,故事背景介绍不明,槽点疑点一大堆。我是进来纯看颜的。不过我很好奇,你们难道都是来看颜的? ——我不是。我是因为全剧未见演员表,其中扮演者全查无此人,圈内都一无所知。没有出品方,没有发行方,突然开播,全平台都是。播出至今未见任何片方、剧组人员露面宣传。然后你们再看片名:《西汉观测日志》。你们品,你们细品。 ——卧槽,你这么一说,我回过味来。何止这些,还有一直追随刘据永远不变的视角。混乱的剪辑。像不像是某些直播,我们一直追随主播的角度去看主播的生活。而由于某些不知名原因,偶尔会关直播,关闭这段时间,就会导致我们看不到,剧情衔接不上? ——西汉观测日志……观测……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嗯。你们懂的! 弹幕瞬间譁然,满屏飘荡着「震惊」「我伙呆」「我石化了」「妈妈问我为什么突然跪下来」等字眼,然后滋滋闪烁归于平静。 刘据:……淦,又是这样。你们能不能不要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懂什么懂,懂个屁啊,他不懂。你们别震惊了,说清楚点行不行。摔! 刘据骂骂咧咧,在心里把弹幕后网友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问候了一遍,正骂得起劲,但闻门外哒哒的马蹄响起,一听便知马速极快。 可这是未央宫墙附近,北门甲第,何人胆敢在此纵马狂奔?除非加急信使。 霍去病与曹襄心头一凛,同时起身跑至大门,马匹正好自门前唿啸而过。观骑马之人的打扮,与京中大不相同。 「不是边关来的。」 霍去病松了口气,曹襄点头附和:「看衣着,似是南边属国。」 「南越!」 两人异口同声,齐齐望向前方,那是南越太子赵婴齐府邸的方向。 南越恐怕出事了。 ******** 赵宅。 僕从们步履如风,来来回回,忙碌着整理行装。日常换洗的衣物与搭配的饰品、日常所需的各色器具、大汉陛下给予的赏赐,并这些年主子收集的许多藏品…… 大大小小,零零总总,堆满庭院,以至于整个府邸显得乱糟糟的。 但赵婴齐站在廊下,心情难得的明媚舒爽。他举目远眺,看着熟悉的宅邸,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京城,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个桎梏他十余年的囚笼,终于再困不住他了。 他将飞去,飞回他的南越,他的故国。 长安虽好,终究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江山,不是他的天下。 侍从陪在左右,亦满脸欣喜。 他是当年跟着赵婴齐一起来京的。赵婴齐远离故土多久,他便远离故土多久。如今马上就要回去,不知是不是太高兴,竟有些胆怯,还有几分不敢置信。 他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确认,得到无数遍肯定的答案后,忍不住发出感慨:「繁小郎君当真厉害。」 「是啊,繁儿这份手段,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赵婴齐眼波闪动,「我本以为他为达目的会冒险行事,还担心他出纰漏。没想到他做得这么漂亮。」 先是用王孙的身份日日入宫,营造父王甚为喜爱他的假象;再放出父王有意向大汉陛下请旨召太子回国,另择王子为质的流言。 赵婴齐哂笑。他不只一个兄弟,没来长安前就有个王弟,但与他年岁差距较大,生母不显,父王也不看重,丝毫威胁不到他。 可他为质十年余,这十年,王弟渐渐长大,发展势力不可小觑。 更别提,父王又另娶国内大族之女为继后,另生二子。 自己即便不在南越,终归还是太子。父王年迈,此时召自己回去,于外人看来便是令自己继位之意,又兼要另选质子入京。 消息一出,不论王弟一党,还是继后一派,如何坐得住?接下来刘繁再遣人挑拨一番,必有人会铤而走险,对父王下手。 赵婴齐眼角含笑:「好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论事后怎么调查都是他人手笔,与我们无关。端得精妙!」 更妙的是,刘繁深知南越王不能死。 南越王一死,他无法及时赶回去,国内便是他人天下了。 所以刘繁盯着对方,在对方下手时略抽了点药量,让其得以活命,却陷入病危。 南越王出事,南越恐生乱象,闽越便可能藉机开战。 大汉陛下虽不怕闽越,但在北方匈奴未平的情况下,肯定不希望闽越再来扰局,所以南越必须稳,他需借南越来牵制闽越,如此才能先专心对付匈奴。 而他刚去面见过陛下,陛下也确实是这个意思。让他归国,若南越王已无法定国事,令他继位,稳定时局。 当然刘繁这么做或许还有一点考量。 南越王终归是他生父,即便他们未必还剩多少父子情。但刘繁不能擅自为他做决定。南越王的死活,必须由他来抉择。 如此思量,如此心机,如此手段,哪里是他其余儿子能比? 赵婴齐嘆息:「刘陵倒是给我生了个好儿子。」 侍从愣住,不经意间微微挑眉。 这会儿又承认是你儿子了?你不是一直不确定吗? 他看着赵婴齐对刘繁的态度一点点变化,从最初的质疑与不在意,到后来的审视与看重,再到如今亲口承认。 第130页 侍从垂首,聪明地选择不开口。主子的事岂是他能置喙? 不知想到什么,赵婴齐眉宇微微蹙起:「繁儿从前的刘姓也不必保留了。既是我的儿子,以我南越王孙身份存世,便只能有一个姓,那便是赵。待我归国,便将他纳入王室族谱。」 侍从:……你是主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南越之事并没有引起刘据太多的关注,南越太子的离去也未牵动他的心神。 鑑于当日瞧见南越信使,他回宫后问了两句,然后就丢开了。该干嘛干嘛。 读书学习,跑马游猎,劳逸结合,两不耽误。偶尔得空便爬爬脑海中的「天梯」,整理一下收拢的资料。 当然对于当日弹幕所言,他也记在心里,并通过其中透露出的信息罗列了几点。 第一,弹幕后的人对他这边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对为何会出现「这部剧」也一无所知。 第二,他们已经隐隐察觉到这或许不是剧,怀疑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所在之处也是某个真实存在的平行时空。 但仍旧觉得他是穿越者。由于有些「因素」,他穿越了。也由于这个「因素」,他们可以以「剧」的形态观测到这边的情况。 至于这个「因素」是什么,初步怀疑或许是某种玄幻事件,涉及玄学范畴;或许是某种能传输时空影像的黑科技。尚处于迷惑阶段,没有定论 第三,系统不是他们搞出来的,他们跟他一样,都像是无端被系统捲入的无辜者,亦或是……试验品。 试验品…… 这三个字让刘据很不舒服,但还是强压了下去。 以上是他暂时弄明白的几点,可就此产生的疑问也不少。 其一,如果真是黑科技,黑科技是谁发明?很明显不是他们大汉该有的东西,似乎也不是弹幕那边能达到的科技水平。 其二,如果是玄幻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鬼神手段,能做到这个地步,还能影响他的行为,让他无法「泄密」? 其三,「它」为什么偏偏找上他。纯属巧合,还是另有缘由?若是前者便罢;若是后者,缘由为何,「它」又是何企图。 弹幕曾说过一句话,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很高兴系统带给他浩如烟海的知识,让他接触到许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藉此充实己身,强盛大汉,可若这背后藏着巨大阴谋呢? 他日对方要来收取的「价码」,是他付得起的吗? 刘据眉宇皱成一团,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答案,无奈只能丢到一旁,按下不表。 算了。真相如何尚未可知呢,何必杞人忧天。他就算「忧」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既然如此,不妨专注当下。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刘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去寻姐姐们玩耍,便听侍女来报:「柏山少令求见。」 柏山进来时手里捧着个匣子,端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一个闪失给摔了。 刘据十分好奇,歪头笑道:「什么东西这般宝贝?」 「殿下请看。」柏山将匣子奉上去,打开匣盖,赫然是一只碗,还是一只琉璃碗。纯净无垢的琉璃碗! 刘据睁大眼睛:「玻璃!」 柏山笑意盎然:「正是殿下所说透明澄澈之玻璃。」 刘据立时拿出来端详,是的。是玻璃,是他想要的玻璃! 他欣喜无比:「谁做出来的?哪家的琉璃窑?」 「祁家琉璃窑,元娘主导所制。」 刘据愣了半晌:「祁元娘?」 他还以为是那天在场的哪家皇亲与朝臣,没想到居然是祁元娘。祁元娘还有这等本事? 刘据心生好奇,立刻拍板:「走,带孤去瞧瞧。」 「诺。」 ******** 祁家的琉璃窑在长陵邑郊区,四周清净,视野广阔,随处可见绿草如茵。进入窑厂就见两个巨大的琉璃熔炉。 祁元娘站在熔炉前,一身布衣荆钗,头髮全部挽起,袖子延袖口往上半个前臂都用布带绑着,方便劳作。身上灰扑扑的,脸上也有些许脏污。 约莫是几人进来的动静太大,又刚好挡住光线。祁元娘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愣了一瞬,立刻上前行礼。 刘据摆手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进行到哪一步了?」 「回殿下,原料已经经过筛选、洗净与干燥,放入熔炉加热烧制,算着时间,现在约莫可以出炉了。」 刘据点头:「那你去吧。孤正好瞧瞧你们怎么做的。」 他看过脑海中的资料,有那么零星闪过的几个视频画面,也同少府工匠了解过关于烧制的过程,可现场近距离观看还是头一回,眼中透露出几分好奇。 祁元娘福身应是,退回原来的位子,同匠人们吩咐了一句,便道:「开始吧。」 火红的玻璃溶液自熔炉流出,引入凹槽,倒入模具,成型后冷却退火,再做抛光打磨。祁元娘全程参与其中,甚至后两项程序还是独自完成,动作半点不显生疏,可见是做过不少次的。 刘据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玻璃盘子眨眨眼:「同柏山进献的那只碗质地一样。」 一样的澄澈,一样的纯净,无色透明,没有气泡,没有杂质。 祁元娘言道:「是。民女与几位工匠钻研许久,已基本掌握了玻璃制作的方法与关窍。不敢说制十炉能成十炉,却也能保证有七八了。」 第131页 从以往的十不存一,到而今的十之七八。尤其产出的不是劣质琉璃,而是优质玻璃。这不单是量的提升,更是质的飞跃。 刘据指了指眼前的盘子:「这是第几炉?」 祁元娘一滞,低头老实回答:「第二炉。第一炉成功后,民女便托柏山进献给殿下;自己留下重制了一炉。」 一共才制两炉,便夸口七八之数,委实有点虚张的成分。祁元娘恐刘据认为她故意抬高,又道:「殿下请随民女来。」 刘据跟着去,绕过熔炉,入后舍,看到一排屋子,似乎都是窑厂用来堆放杂物或器具的,其中有一间被临时开闢出来作为工作室。 入内发现空间不算大,布置也简陋。东侧一角隔了个帘子,从帘子缝隙可见里头是张小塌,塌上叠放着被褥。该是供祁元娘有时忙碌太晚赶不及回城,或白日太累偶尔歇息之用。 帘子旁边是一套桌案,案上摆放着笔墨竹简。屋内另有两个大木架,靠墙而立,几乎各自占据了整面墙壁。 一个木架位于桌案之后,上面放着一摞摞竹简,一排排清晰罗列,每个格间写着标籤,若有需要,坐于案前,迴转身体便可拾取。 另一个大木架位于北墙,也是一个个格间布置,但放在里面的不是竹简,而是许多琉璃器具,品相不一,良莠不齐。 有最好如玻璃的;有品质低劣满是杂质的;有烧制失败歪扭开裂的;甚至还有许多乌七八糟一坨,连是什么玩意都看不出来的…… 零零总总,已然占据了整面书架,只余最低三两个格间空着。 刘据正疑惑,祁元娘已解释起来:「自民女执掌窑厂、研制琉璃开始,每制一炉,不论是否成功,民女都会留存样品,并记录在案,以供时时翻看,对比查阅。 「所以民女虽只开了两炉,却敢说十之七八,并非无的放矢。民女是根据这些时日的资料收集与彙算,以及反覆实验得出的结论。」 这庞大的琉璃架与竹简架就是她最有利的证明。 刘据心头触动,颔首道:「孤信你。」 他指向琉璃架,很是惊讶:「这些都是近两个多月的成果?你们这么短时间制了这么多?」 「殿下误会了。民女……」祁元娘看了柏山一眼,「民女是去岁便开始研制,距今已有近一年。 「民女自幼喜琉璃,更好奇琉璃制作。祁家的琉璃窑是祖上传下,但因为工艺普通,耗费巨大,一直处于半闲置状态。 「父亲在时也未重视,见民女喜爱,便允民女常来做耍,只当是个供民女闲暇取乐之物。去岁祁家出事,门庭凋零,流言蜚语不断。 「民女若想重振祁家,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民女从柏山处得知殿下重视无色琉璃,便想若民女能制出来……」 后续的话不必言明,在场之人都懂。 祁元娘与柏山同时跪下来:「望殿下恕罪。」 刘据半点不在意,笑起来:「孤重视玻璃又不是秘密,也非不可说之事。孤身边的人大多晓得。但独你能从柏山言语中获知信息并加以利用,付诸实施。这便是你的本事。何罪之有?」 理是这个理。真正不可说之事,以柏山的品行与心性,即便亲如挚爱也不会开口。但罪还是要请一请的。至少得把此事过了明面,让刘据知悉。 「起来吧。同孤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祁元娘轻笑:「多亏了殿下公开的信息。里头提到的配方比例虽不全,却可供推敲。尤其所谓调整熔体成分,升高炉温,增加融化时间等手段,极大程度上减少了气泡的产生。 「另外,适量添加方解石也减少了很多杂质,使琉璃更加澄澈。殿下请看,以此格为界,此格之上为二月前所制,此格之下为二月后。」 二月,正是他公开竹简信息的时间。 刘据转头,顺着祁元娘手指方向看去,确实,自这一格后所制琉璃品相肉眼可见大幅度提升。 但在此之前,约莫一行之数,所制之物已有好转,失败的展品也鲜见出现了。显然她们彼时已经有了些许成果与心得。 可以说刘据的竹简信息给了他们更多灵光,让他们的方向更加明确,为他们节省了更多时间。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前期努力的基础上。 若没有前期的辛苦付出,他们未必抓得住竹简信息的「灵光」。 需知信息公开至今,誊抄者众多,尝试制作者亦不在少数,但做成的唯有祁家,唯有祁元娘。 刘据仰望琉璃架:「钻研这么久,制这么多,花费不小吧?」 「是。」祁元娘实话实说,「为制琉璃,民女几乎是举全家之力。」 刘据顿住。祁家虽为贵族,却渐入没落,家底恐怕是与当今权贵不可比的。那些权贵之家,便是有用心研制的,也都会寻合作之人,量力而行。 祁元娘此举何等冒险,又是何等魄力。 刘据好奇看向她:「你不怕倾其所有仍一无所获吗?」 「这点民女想过,但民女不怕。」 刘据讶异。 祁元娘嘴角扬起,笑意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与苦涩:「父兄出事,民女以女子之身独掌门户,岂是容易之事。 「外人不必说,就连宗族,也未必会容得了民女。民女现今不过是借柏山与殿下的关系暂且震住他们,却也只能一时,非长久之计。 第132页 「民女若无自身立足之本,手握巨资宛如孩童抱金过市。不瞒殿下,琉璃乃民女如今知道且有望抓住的唯一机会。民女不得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再有,钱财没了还能再赚。我们的辛苦总不会白白浪费。」 她指向另一边与琉璃架一样,几乎占据整面墙的竹简资料,继续道:「我们的每一步都记录在案。若我们最终没能成功,这些东西也有它的价值。可将它交出去,旁人便可依此少走些许弯路。」 刘据蹙眉:「若是这样,你便不是首功,甚至未必有人记得你的付出。」 「那又如何?」祁元娘轻笑,「殿下,祁乃原楚国八大姓之一。民女读《左传》,得闻庄公三十年,斗谷于菟担任楚国令尹,深感楚国之贫弱,捐全部家财以助。1 「民女读之,甚为触动。而今虽形势不同,大汉更非当年楚国能比。民女亦不知殿下与陛下需要琉璃做什么。 「但民女知道,琉璃于国有用,且有大用。那么学一学斗谷于菟,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又何妨?」 刘据怔住。 他很清楚祁元娘这么做是有私心的。甚至她的私心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可这并不妨碍她心底深处仍然留存着为公的一面。 其他人呢?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私的同时,还能想到公。 刘据嘆道:「世间多少男子都没有你这般的魄力与胸怀。」 祁元娘眼珠微动:「他们没有,民女便不能有吗?」 刘据再次怔住。 「殿下请看。」祁元娘伸出双手,「即便失败了,民女还有双手,有健全的身体,有能思考会学习的脑子。民女无钱再做琉璃,还可学酿酒,学织布,或是与银柳一起上山採药。 「民女尚有祁家这个遮蔽风雨之所,有能活命的办法。所以殿下或许觉得民女若失败会一无所有。但于民女而言,远不到山穷水尽之处。 「民女只是不能再如从前一般锦衣玉食而已。」 只是……而已…… 说得轻巧,可正是这份锦衣玉食,是多少人为之追逐,也是多少人无法割捨的东西。 「殿下,民女幼年之时,大父2犹在,常感慨祁家没落,不负当年盛景,不负贵族荣光。家父家兄亦耿耿于怀。 「所以家兄欲将民女高嫁,家父亦是此念,皆是因无别的门路,想以此道为祁家寻一条通往权贵之路。 「但民女觉得他们错了。大父所感贵族荣光。所谓贵族,贵之一字不应该只是身份、地位、权势,更在傲骨、胸怀、大义。若失了后者,那这贵族也只是虚有其表。 「民女想成就祁家贵族之名,但民女不愿成就的只是虚有其名。所以民女想试一试。」 刘据懂了。 若成功,祁元娘能如愿,真正有了「立身之本」,有了可支撑门庭的底气,有了能重振贵族荣光的可能; 若失败,在她看来,至少也保住了贵族该有的傲骨、胸怀与大义,没有辱没祁家门楣。 贵族,傲骨,胸怀,大义…… 这几个词在刘据的心间缠绕。 他看着祁元娘,无比震惊。 此前他是见过祁元娘的,更在柏山的嘴里听过许多次,但今日他好似才头一回认真去看这个不同寻常的奇女子。 就连弹幕也为之动容。 ——我去,我赌五毛,这女子必成人物。就她这份胸襟,这份魄力。这份不因成功而骄傲,不因失败而气馁的品性,即便错失这次机会,日后也定能出头。 ——确实。她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并且敢于去做一切尝试。光这点就已经很厉害了。 ——可惜生不逢时。身处的社会环境严重桎梏了她的发展。这要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必能一展所长,成为光彩夺目的人。哎可惜了,生在万恶的封建帝王时代。 ——正是因为生在封建帝王时代,还能保有这样的思想和行动力,才更难能可贵啊。 刘据:!!! 帝王时代怎么了!帝王招你们惹你们了。 刘据很不高兴,他拉住祁元娘:「孤当日说,不论是谁,只需做出玻璃,都有重赏。你想要什么,孤许你自己开口。只需要求合理,在孤权利范围内,孤都可答应你。」 快说。你想怎么重振祁家,孤都帮你。赶紧说。 孤才不要被弹幕看扁。凭什么只有在你们的时代可以。孤是一国太子,能给的不比你们更多! 更何况玻璃的用处良多,可不仅仅关乎望远镜。它值得如此重赏,值得当朝太子的承诺。 然而祁元娘却突然有些犹疑。 刘据:??? 诶,不是。你怎么回事。之前不还侃侃而谈,不卑不亢吗,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他很是讶异,张大嘴巴。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是求的东西特别大,大的都不敢开口了吧! 祁元娘:…… 第42章 「殿下先请坐下歇息一会儿。」 祁元娘将刘据引入桌案旁落座, 让银柳奉上温水,歉意道,「本以为殿下看到柏山进献的玻璃碗后或会传召, 民女一直候着消息,不料殿下竟亲自来了。 「此地简陋, 民女没来得及清理, 还请殿下将就将就。」 刘据摇摇头, 对这些并不在意, 只是对祁元娘所求更多了几分好奇。 祁元娘起身来到书架前,从上头取出几卷竹简捧到刘据身边,逐一解释。 第133页 「这一卷是民女根据县邑日志与可查资料,结合走访调查的情况总结出来的,现今长安周边各陵邑家财百万钱以上的数目与名录。虽未必详尽, 但可供参考。 「这一份是民女问过柏山后, 自制了视力检测表,召集各家为其检测得出的其中视力不佳者的人数。」 说完这些,祁元娘捧出第三卷竹简, 却没有急着打开, 而是问道:「殿下可知, 眼镜近两月来风靡长安, 为求得一副,已有人开出了上万钱的价格,甚至还有继续增加之势?」 刘据懵懂点头:「并不十分清楚,但听过几句传言。」 「不是传言, 是真的。」祁元娘轻轻点了点第二卷竹简, 「殿下曾说,只需有了琉璃, 眼镜或可批量制作。那么殿下觉得,倘若使其流入民间,这些人会有多少愿意购买?」 说完便又自问自答:「不说十之八/九,至少也有十之七八,且是在上万钱的价格上。倘若这个价格能有降低,人数会更多。 「民女曾问过柏山,眼镜的造价并不太高,至少与一两万钱相比,如九牛一毛。这么算,此为一本万利的买卖。」 「所以你是想让孤许你做这门买卖?」刘据神色疑惑,一想觉得此法倒也可行,「这般一来,你研制所耗的钱财就能以最快速度收回。不错。」 祁元娘摇头:「这门买卖民女做不得,也非民女所求。」 说完她看向刘据,补充道:「不过殿下却是可以的。殿下若想,民女可帮殿下来办。」 刘据:!!! 弹幕:!!! ——卧槽,这女的什么意思。她想当太子的钱袋子?是这意思吗? ——这主意好,可行。当储君的,哪能没有钱袋子啊。钱权从来不分家。没钱的储君不好当的。 ——自从知道剧中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后,我就有个种云养崽的感觉。所以,据崽啊,答应她。这钱必须搞!对你大有好处。 刘据没说话,没答应,也没否决。 「只是……」 但听祁元娘画风一转,她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玻璃果盘:「民女不知殿下为何想要这种玻璃,又想用来做什么,可这项技艺既然已经攻克,那么从前那些带有颜色的便也可以做的同等清澈无暇,甚至我们还能研制出更多色彩。」 更多色彩…… 刘据眨眨眼,脑中资料就出现过多彩玻璃的图片,颜色多种多样,美轮美奂,与之相比,现有的颜色简直太单一了。 刘据果断点头。这个可以搞。 祁元娘神色却倏然严肃了两分:「殿下,这其中的利益更甚眼镜。」 刘据顿住,越发疑惑了:「你想让孤两个买卖一起做?」 祁元娘摇头:「若只有眼镜便罢,但加上琉璃,其利太大。民女恐即便殿下身为太子,也不好独占,更不能独占。」 「那你的意思是……」 「殿下,自陛下上位以来,便将攻打匈奴作为毕生之愿,屡有对战。从十年前的马邑之围,到五年前的河南之战,再到去岁的定襄北之战。 「虽则我朝除却最开始的受挫外,近几年在大将军的带领下取得了还算不错的成绩。但其中耗费不可估量。将士吃用,军需粮草,武器军备,皆出国库。 「民女不知具体花费几何,但细细思量计算便知,这个数字定然十分庞大。即便有文景二帝的积累,撑得了一时,后续呢?当如何办。 「殿下应知,自秦以来便有犯罪者可以金来赎之律,此法我朝沿袭。然不知殿下可曾关注过,赎金的金额近些年在逐步增加?」 刘据微微蹙眉。赎金之事是只要有心便能打听到的。祁元娘不至于弄错,更不可能撒这种拙劣的谎言。 所以刘据虽然确实没有关注过这方面,不知详情,但祁元娘说增加,就肯定是增加了。 那这代表什么呢? 祁元娘的意思是他父皇没钱了,在用这种方法捞钱吗? 说实话,刘据身为太子,完全没有「缺钱」这个概念,也并没有察觉到他父皇有「缺钱」的迹象。 但有一句话他听进去了。即便有文景二帝的积累…… 这点弹幕也提过。再思及让少府大力研制玻璃时父皇的态度,刘据恍然发现,祁元娘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他父皇缺钱,国库缺钱;又或者暂时还不是特别缺,还能应付,但并不富余,得未雨绸缪,不能真等到捉襟见肘的那一步,闹出笑话来。 不管怎样,形势似乎都比他以为的要严峻。 刘据思量起来,看向面前的竹简,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同时祁元娘的声音在耳畔再度响起,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民女认为太子可奏禀陛下,以此二物,聚天下巨贾豪绅之财,以丰国库,以强国力。」 祁元娘双膝跪地,低下头,双手将第三份竹简高高举起。 刘据接过打开,发现赫然是一份奏疏,奏疏中以他的视觉立场陈述利弊,分析时局,进献良策。 刘据震惊了。弹幕更震惊了。 ——谁刚刚说她想当太子钱袋子!人家想的是国家财政。什么钱袋子。就说,你们承不承认自己格局小了! ——承认,承认,我可太承认了。这女的不简单啊。不只有思想有主见,情商也不低。聚天下巨贾豪绅之财。 ——这个聚字用的妙。明明是谋。但谋听上去过于算计,聚就显现出皇权的威严了。天下之财皆归天子,天子不过是「聚」一下而已。 第134页 ——所以她想干嘛,没弄明白,刘据问她要什么赏赐,她说了这么多,又是市场调查报告,又是分析时局,又是献策,然后呢?她到底想要什么! ——楼上你是不是傻,你都说又是调查又是分析又是献策了。这还不明白吗!祁元娘这妥妥是想做太子的人,入太子门下。 刘据:……??? 鑑于弹幕信誓旦旦如何如何,结果压根不是那么回事的时候多了,刘据不怎么信,但他又有点好奇,这么想,便直接这么问出口了:「你想入孤门下?」 太子门下有许多种,谋士、幕僚、宾客等等,凡是效忠于太子,为太子服务之人,皆可称门下。 祁元娘本只是想让太子知道她的本事,记住她,有需要可供其差遣,藉助这层关系,她就能扯虎皮大旗,撑起祁家,再以振兴之祁家来谋更上一层,并不敢一来就如此直接。 但刘据既然问出口,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双手贴额,伏地跪拜,十分虔诚:「是。民女愿为殿下驱使,以效犬马之劳。」 刘据眨眨眼,心里有点小欣喜。 门下他知道,也见过许多,但他年幼,尚未有之,今日这遭还是头一回,觉得甚为新鲜。 尤其他虽为太子,但年纪小啊。祁元娘愿意此刻就毫不犹豫选择他,代表什么。 代表他真的不错,也代表祁元娘有眼光! 看着旁边的玻璃果盘,看着屋内足有一整面墙大架子上的琉璃器具与竹简,再看桌案上的「调查报告」,手中的「献策」,刘据眼波流动,似乎也不是不行。 不过…… 刘据眼珠转动:「你说的很好,但玻璃可不只能做器具。」 他的目光重新扫向琉璃架:「孤瞧着这上头所制器具或食碗、或食盘、或宝珠,皆是体积小且造型简单之物。可曾尝试制过其他?」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兀,祁元娘怔愣:「殿下的意思是……」 刘据伸手指向窗户开始比划:「可否做出这般大,厚度约莫与竹简片厚度差不多的?不必额外造型修饰,保证现有的透明度,四四方方,平整无暇就好。」 窗户这般大,四四方方,平整无暇…… 祁元娘眸光微动,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划过,她敏锐抓住:「殿下是想以玻璃代替窗纱?」 话语一出,祁元娘自己都唬了一跳,转而欣喜万分,双眸放光:「这办法妙,殿下果真心思灵巧。」 刘据惊讶地瞪大眼睛。想说,你才灵巧啊。我不过指了下窗户,话都没说出来,你就领悟到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可以尝试吹玻璃。」 「吹?如何吹?」这就让祁元娘不解了。 刘据提示:「用空心铜管。」 铜管…… 祁元娘呢喃一声,忽然眼睛再次一动,立刻又懂了:「殿下的意思是将玻璃溶液包裹在一端,对着另一端吹气,让玻璃溶液鼓起来?」 刘据更惊讶了。卧槽,你居然这么聪明的吗!一点就透。 嗷嗷,不愧是孤看重想收入门下的人! 祁元娘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仍在思考可行性:「这种方法倒是与我们现有的模具成型之法截然不同。」 刘据笑盈盈望着她:「确实不同,那你能做吗?」 祁元娘毫不犹疑,深吸一口气:「能!民女一定能!」 刘据点头:「若这么大的可以,那更大的呢?」 祁元娘刚要开口,刘据摆手:「不急,孤的话还没说完。玻璃的妙用可不只这一个。」 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简:「这个写得不错,确实应当禀奏给父皇。但空口述说总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有力量。唯有让父皇看到那番场景,才更能切身感受到玻璃的价值。 「玻璃若用来聚财,那花样可多了。你去取一份空白竹简来,坐近点,孤来说,你负责记。」 祁元娘依言照做,翻出空白竹简,手握竹笔,认真聆听。然每记一项,心中惊奇与震撼便胜一分。 等全部记完,祁元娘声音都有些颤抖:「殿下……殿下所说这些民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当真吗?」 「孤说的自然是真,关键是你能按孤的要求做出来吗?」 祁元娘怔住,她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内容。 玻璃越大越容易起泡与碎裂。所以制作整块大玻璃与制作小物件是不一样的。若只是窗户大小,她尚有把握。可若是按刘据所言,方方面面都把控到位,做到精准,难度很大。 祁元娘握紧竹简,即便如此,但她不甘心。 玻璃容易吗?同样不容易,她不也做出来了?一百步走了九十九,还怕这一步吗! 她祁元娘的人生绝不畏难,永不言怯,尤其是未战而先怯! 祁元娘放下竹简,再度跪拜:「请殿下给民女一点时间,民女一定办到。」 「一个半月如何?」 祁元娘愣了一瞬,转而想到,一个半月后正是天子寿诞。 「殿下是想在陛下寿辰当日,将之作为献给陛下的贺礼?」 刘据点头。 「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时机,殿下的想法极妙。」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时间就很紧迫了。尤其彼时陛下会亲至,跟随的文武重臣也不会少。此事越发疏忽不得,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是风险,更是机遇,还是硕大的机遇。 第135页 祁元娘语气铿锵有力:「请殿下放心将此事交给民女,民女必不负殿下厚望。」 刘据莞尔轻笑,他看向燕绥:「拿你的腰牌给孤,回头你再去领一个。」 燕绥不明所以,将腰间令牌取下递给刘据,刘据转手交予祁元娘:「孤门下还未收过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制专属令牌。这牌子是侍卫用的,你暂且用着。若有何事,可凭此令牌入东宫面见孤。」 「诺。」 祁元娘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牌子,小小的一块,却好似有千斤之重。 这一刻,她脑子里划过许多东西。多年来潜藏在心底的「不安分」「不甘心」,去岁家中变故后遭受的种种诘难,近一年倾注在琉璃上的所有努力与希望…… 祁元娘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感觉眼眶温热,逐渐湿润,但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大大方方屈膝谢恩。 ——哈哈哈,就知道我家据据会愿意收她的。据据终于收门下从属了。不错不错,加油。希望努力点,强大自身,搞好跟刘猪猪的关系。歷史上巫蛊之祸太悲了。这个平行时空就别出现了吧。 ——哎,忍不住说一句,玻璃真的是穿越必备吗?十个穿越,九个玻璃。就不能有点新意! ——没办法,谁让玻璃在古代昂贵且有市场呢。这是敛财神器啊。你不搞玻璃,想搞什么?别的有些不适合用来敛财,有些即便适合,能有玻璃敛财能力强? ——确实,玻璃在古代的敛财能力无敌,尤其当这门技艺掌握在国家手里的时候。再结合一下现有经济发展的某些形势。譬如国企,事业单位,公私合营,招商代理,品牌加盟等等都可以参考下,总结个合适的方案出来,那就更加大有可为了。 ——+1。有技术有原料有权势,这就是底气。现代商业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手段何其丰富,稍微改良一下,让其本土化。猪猪的军费问题不说全部解决,至少可以解决一大半。 …… 弹幕风起云涌,网友们纷纷开始出谋划策,谈论着怎么做才能让利益最大化,不浪费这等神器;又要如何做能两全其美,既让国家得利、解朝廷财政困局,又不让刘据吃亏。 毕竟太子可以为公,但不能毫不为私。 没有家国大义的太子要不得,然心中唯有家国大义而无私心的太子只怕也长久不了。 这就是现实。 太子需为江山社稷努力,为黎民百姓着想,也需为自己筹谋。 于是一条条评论如潮水般涌动,刘据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卧槽,这是什么意思,居然还能这样。 记下来,赶紧记下来。 刘据带着一堆的「奇思妙想」回宫,绞尽脑汁总结筛选,将有用的留下,没用的丢掉。主打一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而祁元娘呢,转头已再度斗志昂扬投入到新一轮的工作热情当中,财力、物力、人力不要命的往里砸。 时间就这般在二人兴奋而忙碌的期待中悄然流逝,很快到了六月初九,刘彻生辰。 这日,后宫前朝喜气洋洋,庆贺者不绝。 刘据看着一场又一场献礼,听着一句又一句祝词。每一个礼物都是他人精心挑选,贵重而珍稀,且寓意极佳;每一句祝词亦是他人搜肠刮肚,提前准备,恭维赞颂,却又不显俗套。 后妃朝臣你唱罢来我登台,好不热闹。 就连堪堪一岁多的刘闳都送上一副用树叶黏贴制作的寿字:「父皇,我,亲手,做的。父皇常青不老,福运永昌。」 一岁多的孩子,即便说话早,也还不能大段大段吐词,可后面这一句说得却堪称利落。 尤其贺礼极具创意,虽不贵重,却尽显心意;去繁存简的祝词,虽藻饰不华,却满是赤诚。再配上流利的语速,奶奶的口音,白嫩肉嘟的脸颊,让人心底不由自主软了两分。 刘彻惊讶于他的语言天赋,开怀大笑,顺势将他抱起来:「闳儿的意思是这全是你亲手贴的?」 刘闳点头:「父皇,寿礼。我做。我想。不让别人。」 刘彻挑眉:「不只是你做的,还是你的主意?那看来你准备了不少时日,你有心了。这份礼物,父皇很喜欢。」 听他喜欢,刘闳显得尤为高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刘彻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而看向淡定观望、岿然不懂的刘据:「旁人都送了,你就没给朕准备点什么?」 刘据笑眯眯:「当然有,不过我的贺礼不在这,需父皇纡尊移驾,所以我等其他人的贺礼都送完再说。否则只怕我这贺礼一送上来,旁的贺礼,父皇都不想看了。」 刘彻:…… 他睨刘据一眼:「神神秘秘,故弄玄虚。」 嘴上「轻骂」,到底随了他,令众人继续,待祝寿完毕才又道:「现在可以了吧?」 刘据点头:「父皇让人去备车吧,咱们得去宫外。」 「宫外?」刘彻怔愣,忽然想到什么,「可是博望苑?朕还好奇呢,你这博望苑到底想修成什么样。 「听闻前阵子又问少府要了许多人,敲敲打打,大刀阔斧,还日夜不辍,更使亲卫在周边围了界限,并派人戍卫,不许人靠近。」 「既是给父皇的惊喜,父皇都没瞧呢,他人怎能先瞧见。若被人探究到里头的秘密,传扬出去,这惊喜就没了。父皇,咱们快走吧。嗯……」 第136页 刘据顿了下,指向少府寺卿与大农令:「让他俩也跟着。反正就算现在不跟,待会儿还得再宣他们来的,不如一起,还能省事些。至于其他人,父皇决定便好。」 刘彻挑眉,思及他从前弄出的许多东西,隐隐有些猜想,神色郑重起来。 卫青霍去病这俩爱将自然是要跟着的。另外又点了丞相公孙弘、主爵都尉汲黯,侍中桑弘羊等好几个人陪同。 一个小小的身影扒住刘彻的裤管:「父皇,去,我也去。」 刘彻低头便对上刘闳乌熘熘的大眼睛,微微愣住,还没开口,便听刘据道:「你去凑什么热闹啊。你去了也看不懂。太子哥哥跟父皇是去干正事,定然顾不上你的。」 刘闳抿着唇,很不高兴。 刘据拍拍他的头:「乖,你听话,太子哥哥回来给你带好东西,保管比你现有的玩具都稀奇,拿出去羡煞所有人,到时候你就是全长安最靓的崽。」 这熟悉的话语,霍去病嘴角抽了抽。 一听就是哄小孩。 刘闳更不高兴了,王夫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刘闳嘴角撇了撇,最终抬头乖巧回答:「听太子哥哥的。」 这段插曲揭过,谁也没在意。圣驾启銮,前往博望苑。 博望苑选址在未央宫东南,距离不远,车马小半个时辰可至。 自二月立太子后开始修建,如今离完工尚早,但也造了些许屋舍场地。 刘据这回要做的东西也需要屋舍场地,事情又赶得及,时间太紧,临时再选,需从零开始,必定来不及。 刘据大手一挥,十分大方的表示,就博望苑吧。博望苑修好的那些不是现成的吗,就很合适啊,稍微改改就能用。何必那么麻烦,再去费时费力。 于是在他的主张之下,便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屋舍这边与祁元娘的琉璃窑同时赶工,敲敲打打,几乎集刘据权势人力之所极,三班轮倒,日夜不辍,终于在两日前勉强完成,没有误了刘彻生辰。 众人来到地址,顺着刘据指引的路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店铺? 因是太子别院屋舍改修,店铺外观壮丽巍峨,店内空间也十分宽敞。但这确实是一家店铺的布置,还是一家新颖奇特的眼镜店! 店面东边墙上挂着视力表,距其一丈半的地面画有横线,这便是测试之处。 店面西角落有个工作檯,此为调试镜片之处。 最让人惊讶的是店面中间,摆了好几个展柜。展柜约莫半人高,底部是木制,而上方却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到里头排列的整整齐齐的眼镜边框。 各类边框基本都以竹片竹篾为材料,但每个边框描画的颜色与花纹各有不同,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众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透明展柜:「这……这……太子殿下不是说眼镜材料不够用不能制吗?」 不能制眼镜,拿来制这玩意? 众人不理解,众人很困惑,众人觉得刘据有病! 刘据笑眯眯:「不是原本做眼镜的材料。」 他伸手递出一副眼镜:「你们摸摸,两者是不一样的。」 众人狐疑,摸摸眼镜,再摸摸展柜,全都愣住了。 确实。看似一样,实则触感并不相同。 所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子殿下曾说若做出纯净透明,澄澈污垢的玻璃……这是玻璃?太子殿下,你做出玻璃了?」 刘据笑眯眯昂首,得意非常。 这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只觉得心脏梗塞,双眼泛红。今日来的人大多都知望远镜之事,即便并不完全清楚的,也隐约晓得一部分。因此刘据默认带给他们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汲黯甚至直接跳起来:「殿下可知玻璃代表什么!这是重要军需,怎可这般使用,简直浪费,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等人纷纷点头,一个个肉疼的好似挖了他们的心肝一样,脸上表情难看的宛如便秘。 刘彻瞄了刘据一眼,对于玻璃之事,他是知道的,刘据同他报备过,但彼时刘据说还需等一等。 他本以为是制成了但没完全制成,需要改进,既然如此,他自不会多过问,只等着完全弄出来便是。谁知竟是为这个! 刘彻眉宇微微蹙起来,却还是选择先相信儿子,且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般想着,便听刘据道:「各位别急,还没完呢。咱们先把东西看完。」 众人:??? 还有? 刘据带路,绕过眼镜店,后方是另一间屋舍。屋子似乎不大,但一抬眼就可见其「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窗户,在阳光的照耀下还反射出刺眼的光,同方才展柜的材质一模一样。 是玻璃,又是玻璃! 刘彻心头微微一滞,众臣子心脏更疼了。 刘据仿佛毫无所觉,拉着众人入内,笑眯眯说:「既能挡风遮雨,又不影响视野,阳光也可畅行无阻,是不是比原来的窗纱强多了?」 众人:……强当然强,可这是关键吗! 「别太惊讶,还有更厉害的呢。」刘据一挥手,「继续走!跟我来!」 众人:…… 从屋舍步入迴廊,众人怔在当场,宛若石化。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是……那是玻璃房子? 第137页 其实说玻璃房并不准确,因为时间太紧,做四面玻璃的大房子不太够,刘据便让人将屋外的迴廊格局改动,用一面墙体支撑,其余三面为玻璃,里头安置创意桌椅,再配各色花卉。俨然是某些「现代」电视剧里的景观大阳台。 刘彻睁大眼睛,众人只觉得连唿吸都停滞了。 刘据仍旧笑嘻嘻地,拉着刘彻坐下晒太阳,说道:「父皇,身边花色环绕,还能远眺屋外,毫无视野遮挡,闲暇时煮个茶或酒,晒晒太阳,喝上一杯,是不是十分惬意? 「如今天气渐热,或许你不觉得如何,但冬季呢?冬日天冷,屋内暖和,却没了室外的景致;室外美景,却又无法取暖。 「现在有这个就不同了。即便呆在屋内,也能观屋外雪景,若是再在前方栽种一片梅林。皑皑白雪配上傲骨红梅,煮酒论赋,岂非人间美事。」 刘彻:……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转头一瞧,很好,如他所料,众臣子们全都脸黑如炭。 汲黯横眉冷对,桑弘羊面沉如水,大农令捶足顿胸,少府寺卿双眼赤红,恨不能把东西拆回去收归若卢与考工。这俩部门现今还在为望远镜劳心劳力发愁呢! 玻璃何等重要,用国之重器来满足私慾,只为贪欢享乐,骄奢淫逸,这怎么行! 太子聪明能干,做出了不少功绩不假,但也不能这么造啊。你要是造点别的就算了,玻璃绝对不行! 没事没事。太子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他或许还未能理解玻璃的重要性,觉得新奇好玩而已。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没关系,太子尚幼,现在开始慢慢教,好好教,能改过来的! 众人一边懊恼暗恨,一边安慰自己。 这回不等汲黯「冲锋」,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大农令与少府寺卿这俩掌管财政者,张着嘴正要劝谏,刘据早知他们的想法,抢先一步开口:「看完了吗?这边看完,咱们就要准备去下一个喽。」 一句话成功把所有人的言语堵了回去。 众人:!!! 什么?还有下一个! 你把玻璃用来当展柜,弄出那么「别开生面」的眼镜店不够,还用来做窗户做花坊,如今跟我们说还没完?居然还有下一个! 你是要上天吗! 这头众臣子震惊得脑子都快炸了,那边刘据已经挽着刘彻继续向前。 刘彻侧头看着他,上下打量,左右审视。 知子莫若父。他不信这臭小子一点没发现臣子们的气愤,半分不在意便罢,还笑嘻嘻拱火,刘彻不知缘由,但他很清楚刘据在搞事! 刘据察觉到他的目光,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刘彻:…… 进入下一个场地,仍旧是间屋子。 行至门前,众人静等刘彻先行。 有刘彻在,谁敢走在皇帝前面?之前的眼镜店与玻璃屋俱是如此,可这回刘据拉住他,小声道:「父皇,这个得让别人先进去。」 还神神秘秘同他眨眼睛:「你信我。」 众人:……你要不要声音再大点。我们听得到! 卫青霍去病对视一眼,提议道:「陛下,不如臣去吧。」 话音刚落就被刘据一手一个按住:「舅舅跟表哥也不行。」 刘彻&卫青&霍去病:…… 其余人:……你干脆直接点我们的名字得了! 「臣去。」 汲黯冷嗤一声,看向刘据。 这是个朝堂上的「刺头」,素来倨傲耿直。他从不会故意针对谁,他只会非常平等地针对所有他看不惯的人。 朝臣看不惯,他怼;皇帝看不惯,他怼;难道轮到太子,他就怕了吗! 不,绝不会。 汲黯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弄出什么东西,娇奢到什么地步」的表情,一马当先,推门而入,然后便听扑鼕一声。 落后一步刚要推门的大农令:??? 「汲黯都尉,可是发生了何事,不小心摔了吗?」 里头没有回应。大农令疑惑入内,丞相公孙弘、少府寺卿等人紧随其后。 接着便是咚咚,扑通好几声。 像是摔倒,又像是碰到墙壁。 「汲……汲黯都尉,这……这是什么东西!」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也刚进来!」 「莫不是妖孽?」 「妖孽?何方妖孽,胆敢在此造次!」 「妖孽,你听着。我不管你是哪来的,此乃我大汉国都,陛下是天选之子,有真龙庇佑,还有卫大将军与冠军侯护卫左右,英勇无敌。你若敢生事,定让你有去无回!」 「妖孽,怎么不出声回答我们!有胆子吓唬人,没胆子露面吗。」 「藏头藏尾,只会这等幻化技俩,算什么本事。跳樑小丑,有能耐就出来,同我们卫大将军与冠军侯大战一场,让你瞧瞧我大汉的神威!」 站在屋外的刘彻&卫青&霍去病:??? 刘据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刘彻&卫青&霍去病:…… 第43章 碰碰, 哐哐。 紧闭的大门哗哗作响,里面的人在经歷过最初的惊骇与慌乱后回过神来,想要原路返回, 结果发现这门打不开,根本打不开。 刘据十分「好心」地开口提醒:「各位别白费力气了。这是单向门, 做了机括的, 只能从外面推门而入, 不能从里面推门而出。诸位若想出来, 只能另寻出口。此屋有两扇门,一前一后,一进一出。」 第138页 众大臣:……你是不是当我们傻。既然只能从外打开,你们就在外面,开一下不就行了!还另寻出口, 你不想我们出来就直说!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妖孽?这怕不是妖孽, 而是太子搞的鬼。 只是太子究竟有何等本事,用何等手段,造出此番神通? 众人惊奇、狐疑、迷茫, 百思不得其解。 但听刘据又道:「诸位小心点, 不能破坏屋子里的东西, 损毁了, 问题就大了。这些可比玻璃还要值钱,用处大着呢。」 众人:!!! 屋内沉默了,屋外,刘彻深表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对待父皇自然不能似对待大臣一般。刘据收敛笑意, 乖巧回答:「是镜子。」 刘彻挑眉, 汲黯等人亦是见过风雨的,若只是寻常镜子怎会如此失态, 这里头必有缘由。 刘彻看着他,静待下文。 刘据调皮眨眼:「非是我们如今惯用的铜镜,而是玻璃镜。铜镜便是打磨得再光洁,映照之时仍有局限。镜中影像与实物对比,显得模煳而混沌。 「玻璃镜不同,它的影像与实物别无二致,就连一根头髮丝都能让你清晰可见,宛如与另一个自己面对面,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形容,让刘彻与卫青霍去病都愣住了。 刘据一招手,祁元娘手捧托盘上前,托盘上正是一面成人巴掌大小的玻璃镜,镜面嵌在精緻的木头雕花里。 刘彻拿起镜柄,忽然浑身一顿。站在一旁的卫青与霍去病亦是怔愣,瞳孔放大。盖因这镜子真的如刘据所言,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别说一根头髮丝,凑近些连脸上的毛孔都一览无遗。 刘彻摸了摸镜面:「确实是玻璃的触感。玻璃还能做镜子?尤其这镜子还如此玄妙好用。」 「能的。」 刘据取出托盘内另一块简陋版不做任何修饰的镜面:「父皇看,只需在玻璃背面涂一层银,就能使其变成镜子。」 刘彻挑眉:「银?」 「是。用不了多少银的。而且也不一定非得用银,其他代替也可。只需遮住背面,阻挡玻璃的透光性就行。」 刘彻磨搓着手中的镜子思索起来。 霍去病却有些疑惑:「若单单只是这个,汲黯都尉与大农令等人当不至于这般反应。」 确实。惊讶或许有,但觉不会慌乱。 「这么大点的镜子自然不至于,但若是与人等高等宽,甚至比人更高更宽呢?」 刘据一边说一边比划,转而拍了拍手,祁元娘便推着一面全身镜过来。 刘彻三人微张嘴巴,结果镜子里的人也微张嘴巴。 三人齐齐睁大眼睛。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当真宛如与自己面对面,举手投足一模一样。 还未来得及思考,刘据又道:「若你们觉得还是不至于,那如果整间屋子都是这样的镜子,一进去就看到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呢?」 三人:??? 「再如果屋内镜子的摆放都有讲究,成迷宫之形,一举一动,一步一走都如影随形。这些一模一样的自己好似永远跟着你,让你迷失方向,宛若进入他方世界,无法逃脱呢?」 三人:!!! 还……还能这样? 祁元娘将早就准备好的羊皮纸递过去,刘据打开拿给三人瞧,上面赫然是一张简易迷宫图。 「父皇,你看,这就是迷宫。中间岔道无数,死路无数,纵横交通,复杂难言,唯有硃笔所划是唯一出口。 「寻常迷宫已经颇具难度,若将其中隔板墙壁去掉,改为镜子代替呢?镜子与通道都是透明的,在镜子的映照反射下,镜面像通道,通道像镜面。 「更有无数个『自己』干扰你,你甚至会有一种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你到底是在真实世界,还是镜中世界的错觉。 「这种情况下,你要如何寻找出路?」 三人神色数变,瞳孔光亮闪烁,惊讶骇然的同时又充斥着好奇,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刘据适时提议:「父皇可要进去瞧瞧?」 已经心痒痒的刘彻:……你都这么说了,朕能忍住不去吗! 「父皇且等等。」 刘据站起身,先将门推开一条缝,伸出个脑袋左看右看,鬼鬼祟祟,然后回头沖三人招手:「快来,他们应该寻出口去了,不在这里。我们正好进去,避开他们。」 三人:…… 众人进门,甫一踏入便立在原地。无他,室内情景与刘据所说一般无二,入目便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继续向前,如影随形,无法躲避,无法逃脱。 如此逼真,如此灵动。 再兼迷宫的复杂设计,镜面与通道的真假难辨。 震撼,简直太震撼了。 直到此时,刘彻才深刻的明白,刘据为何要拦着他让其他人先入,又是给他看小镜子,看大镜子,然后看迷宫图,细心解说。 是为了让他提前有思想准备,有心里过渡。 而即便如此,他仍旧被惊到。需知汲黯等人是在完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进来的,会那般反应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念头刚刚闪过,便听闻前方汲黯等人的争吵。 「都说了这边走不通,看,又是死路。」 「诶,你要干什么。」 第139页 「不能砸,你忘了太子殿下说,这些东西价值连城,堪比玻璃甚至胜过玻璃吗?」 「太子怎能这般胡闹,这不是故意戏耍我等吗!」 「哎,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咱们耐心点,再找找。至少已经知道并无妖孽,而是太子殿下的戏法。既是戏法,便不必多想,找寻出路便是。」 「行行行,走走走。」 …… 期间还夹杂着模煳不清的低骂,嘀嘀咕咕,嘟嘟囔囔。 越是如此,刘据越发得意:「父皇随我来,这迷宫我有参与设计的,而且建成之后我还亲自体验过。我记得路线。」 说着刘据拿出准备的木棍道具,一手牵着刘彻,一手小心探索,根据记忆中的路线摸边前行。 因为有经验且路线正确,刘据等人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甚至完美避开了走错道的汲黯等人,成功抵达出口。 出口处又是一家店铺,在这家店铺里,可以看到更多的镜子。 全身镜,梳妆镜,大小各不相同,形状各具特色,边框亦有讲究。从最简单的纯色木头,到雕花镂空的青铜,再到华丽唯美镶嵌细碎宝石的。 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应接不暇。 而穿过镜子展区,另一边还有各类玻璃物品。除常见的琉璃碗,琉璃杯外,还有许多蔬果形态,各类颜色,红黄蓝绿,不一而足。 更有一些小动物,如猫狗兔子,与真实动物样貌上有几分不同,但极为神似,憨态可掬。 甚至有长刀长剑与匕首等。 三人再次震撼了。 「这……这都是玻璃制的?玻璃竟能做出这么多色彩与形态?」 刘据骄傲仰头:「当然!」 卫青仔细辨认:「是不是与以往琉璃器皿的制作方式不一样?」 刘据双眼亮晶晶:「舅舅好眼光。里头许多都是用的新式工艺,用铜管吹制,再配上工具掐捏。」 卫青神色闪动,他看向五颜六色的玻璃制品,面露思索:「刚刚所见有几面边框镶满碎宝石的镜子,那些碎宝石的质地与寻常宝石不太相似,似乎与这些更类似。」 刘据一拍手:「舅舅厉害!那不是宝石,就是彩色琉璃。做完这些,剩下的边角料丢了浪费,就废物利用,研磨成碎粒,镶嵌在镜子上。这样做出来的镜子是不是很高贵华美,价值连城?」 刘彻&卫青&霍去病:!!! 竟真的是琉璃!不但如此,还是「废物利用」。 你管这叫废物? 三人同时沉默了。 刘彻眼眸更深邃两分。他看着眼前的镜子与玻璃制品,回想着刚走过的迷宫、花房、眼镜店。 这些都是仙境之物吗?原来仙境竟是这样的啊。 正遐想着,衣角被人拉动。 刘据脆生生道:「逛了这么久,父皇累了吧。那边有休息室,我们去歇歇,顺便等等大农令他们。」 刘彻并不觉得累,却也欣然同意。 刘据朝祁元娘使了个眼色。祁元娘自然明白这是让她候着大农令等人出来,负责接待与解惑。 进入休息室,早有人端上茶水点心与饮品瓜果。 刘据一边美滋滋吃着,一边畅想几位大臣在迷宫中的手足无措与气急败坏,想着想着还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刘彻&卫青&霍去病:…… 刘彻无奈摇头,问道:「你搞这么多事到底想做什么?」 刘据眨眨眼:「父皇不觉得我铺张浪费,奢靡无度吗?」 刘彻轻笑不语。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一脸你在问什么废话的表情:「你若是单为自己享受,何必这么大阵仗。 「玻璃窗户与花房便罢,似这等迷宫与镜子饰品的展览,不管从哪点看,都不像是为享受而设。倒像是……」 像是要做买卖。但这话还没说完,外头便喧嚷起来,汲黯与大农令等人鱼贯而入,各个神色微妙。 几人秉持着君臣之道先行礼,然后看向刘据,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想问候其祖宗,却碍于皇权不敢发声,只能憋得满脸通红。 偏刘据还贱兮兮询问:「诸位切身体会过镜子迷宫后觉得如何?是不是有趣又新奇,好玩又刺激?」 众人:……刺激?那可太刺激了!呵呵。 「长安小郎君小女郎最爱新奇事物,又爱跟风逐热闹,当初马球一出来便让他们趋之若鹜,若现在让他们得知,世上竟还有此等有趣的东西,诸位以为他们会否心痒难耐,想要前来试一试,闯一闯?」 众人愣住。 刘据眼珠一转:「若在镜子迷宫前设个牌子,定下规矩,想进入迷宫闯关者需交付三百钱或五百钱,你们觉得他们会否愿意出?」 众人:!!! 三五百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个大难题。但对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五陵少年们而言,压根不会放在眼里,随手一撒就出去了。 刘据眯着眼:「当他们体会过镜子迷宫的神奇,再在出口看到各式各样的镜子,会否想要买一个回去?既能留作纪念,又可替代家中铜镜,还比铜镜好用不知多少倍。」 那必然想啊! 「再经过那些惟妙惟肖,可爱非常的琉璃摆件与饰品时,会否也想顺带买一个?」 大农令心中一动:「殿下是想将之都做成买卖?」 此话一出,少府寺卿接道:「若是买卖,玻璃窗户与花房也可,眼镜亦可。只是……」 第140页 他停顿片刻,看向刘据:「殿下,玻璃的产出已能在完全供给考工与若卢的情况下,还有许多余裕了吗?」 考工若卢说的自然是望远镜之事。 众人目光闪动,齐齐看过去。 刘据摇头:「暂时不能。」 众人眸中燃起的期待落下,正当失望的神情一点点浮现时,但听刘据又道:「那是因为现今唯有一家窑厂在做,若多几家,就不是问题了。」 众人:!!! 这么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别停顿,一口气说完!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汲黯蹙眉:「玻璃乃军需,若这般使用,他人会否得知它的奥秘?」 奥秘为何,自然还是望远镜。 刘据轻笑指向窗户上的玻璃:「若孤不说,你们谁想得到这东西还能做望远镜?便是知道能做,又可知如何做?」 汲黯一顿,这倒确实。他们也只是知道能做,如何做是半分不晓得的。 这层顾虑去除,话题又转回买卖上来。 刘彻莞尔:「你想做买卖?你何时在意钱财了?」 什么都不缺的人是没有金钱概念的,也就想不到这一层。 刘据笑嘻嘻:「父皇说错了,不是我做,是由朝廷来做。」 此话一出,刘彻愣住。 刘据适时将祁元娘调查总结的两分竹简拿出来。 「这是我手下人归纳的,并不详尽,但那日我于宫中为皇亲朝臣检测视力,便发现有问题者不在少数,只分严重与否,民间想来也不会少。 「而对于这一份。自高祖以来,每任帝王都建陵墓,每座陵墓周围都会设陵邑,迁移诸多豪强富绅前来定居。 「父皇便曾下令让长安外家财过三百万者入茂陵。再加上长安城内与周边本就生活着许多开国功臣之后与战国和前朝遗留下来的贵族。 「因此可以说,光长安与周边陵邑,豪富之家便不知凡几。」 刘彻看着竹简,眸色深邃起来。 刘据继续:「父皇,与匈奴战事消耗巨大,天下各地若有灾情亦需朝廷赈济,再有战马供养,寻常支出,朝臣俸禄,皇家花销等等,光靠百姓赋税与盐铁所得,不论国库还是少府,只怕都不大撑得起。」 大农令抿抿唇,一声嘆气。 少府寺卿紧跟着一声轻嘆。 这俩掌管财政的对此感触最深。 刘据咧嘴:「但朝廷缺钱,不代表天下人都缺钱。我们若说让这些贵族豪富助力家国,只怕他们阳奉阴违,怨声载道,心生不满,滋生出许多事端来。此举也显得过于强权,不够仁义。 「但若以玻璃等物为引,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往外掏,不但掏得爽快,掏得积极,还生怕慢一步被别人抢了先,担心自己掏不出去。」 刘彻:!!! 众人:!!!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眼珠微转,太子殿下的话虽然有点……嗯,心思太外露,但理是这个理没错了。若玻璃这门生意做起来,不说镜子,光一个玻璃窗户就足够让他们闻风而来,趋之若鹜。 但是…… 少府寺卿上前一步:「殿下,方才看到经过之处,每一块镜子与玻璃摆件的下方都有一串文字,上头可是对应的价格?」 刘据点头:「是。」 「殿下,臣仔细瞧过,这些东西从几百钱到数万钱不等。看上去似乎不算便宜,但对比从前琉璃的价格,可谓少之又少。 「殿下可知,以往出现的琉璃物品,最低的也需五千钱,且还是工艺最差的那种。做工对比寻常琉璃十分粗糙,与外头所见更是远不能比。」 刘据再次点头:「我知道。那是因为之前琉璃是稀缺物品,物以稀为贵。所以即便质量不怎么样,也能卖出高价。 「现在我们要扩大经营范围,自然不能按从前的价格来。再说,这不是为了薄利多销吗!」 少府寺卿蹙眉:「殿下恐怕不知,从前琉璃看似昂贵,其造价也贵。其中获利并不如殿下所想那么大。」 刘据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怕他没有计算过成本。 这也是此事能否可行的关键。 若造价太高,卖价也必须高,即便是豪富,恐卖出的数量也有限,获利也便有限。 如此刘据为家国之心虽好,却宛如空中楼阁,杯水车薪,不切实际,反而浪费人力物力。得不偿失。 若造价高,而卖价低,那便纯粹是亏本买卖了,更做不得。 「以往造价贵是因为工艺技术不够,成功率低,人力物力浪费严重。 「而今我们已经经过最难的研制阶段,找到了正确的制作方法,耗费自然就大大下降了。 「这是此次花费的成本,你们自己看。」 刘据直接将一卷竹简甩过去,心中暗道,还是祁元娘办事稳妥,素有记录的习惯。一条条一项项,帐目清楚分明。甚至她似乎早知道会有人提问,将帐本准备好一起交给他。 竹简在众人手里过了一圈,所有人都惊住了。 刘彻问出了大家的疑惑:「这是此次我们所见之物的一切开销?」 「是。」 「包括最前头的眼镜店,中间的花房,这边的镜子迷宫与休息室外的所有展品?」 「是。」 刘彻深吸一口气。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更是心尖都在抖。 第141页 若按成本钱财,对比方才所见的卖价。最便宜的都翻了十几倍,许多甚至翻了几百上千倍。 这叫薄利多销? 太子殿下,你居然管这叫「薄利」?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恨不能上去把刘据摇醒,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对「薄利」是有什么误解! 二人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激动,大农令感觉自己浑身不自觉颤抖,好似站立不稳马上就要摔下去,而他身旁,少府寺卿扑通一声,已经跪了,跪得无比丝滑。 「殿下此法甚妙啊,此事大有可为。陛下,请将此事交给微臣,臣必不负众望,办得妥妥噹噹。」 大农令:!!! 汉承秦制,设大农令,主天下仓禀农桑,掌家国财库。 少府主管山海池泽之税,掌皇家私财。表面看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实则因少府机构庞大,涉猎众多,彼此互有牵扯,也互有争夺。 若差事给了少府,所得是不是理所当然尽归少府?那他这个大农令算什么! 少府寺卿,你可真行,你怎么这么心机。 大农令立刻下跪:「陛下,玻璃乃国之重器,所得颇巨,理应交由微臣。」 少府寺卿不干了:「交给你?少府旗下工匠无数,更有现成的琉璃窑,万事俱备,只要陛下一点头就能进行。你有什么,你拿什么来办?陛下,此事理应交给少府。」 大农令气不过:「你有人有窑了不起。行,交给你也可以。但所得必须归国库。」 少府寺卿瞬间炸毛:「凭什么,活全是我少府干的,钱财却都归你管。你把我们少府当什么!」 「就凭你考工若卢所制军需,耗费的银钱出自国库。」 「你也知道考工若卢所制皆是军需。既是军需,便是为国,不该你来出?而且军需耗费巨大,少府所得不过山海池泽之税,如何耗得起。你那边才是天下赋税汇聚之地。」 「既然如此,玻璃所得也当汇聚过来,有什么不对!」 …… 两人唇枪舌战,寸步不让。 众臣:…… 最后还是刘彻出面呵斥,两人才终于闭嘴,但也仅仅是嘴巴,挑眉瞪眼是半点没停。 刘彻揉揉太阳穴,心念一动,转头看向刘据:「东西是你弄出来的,主意是你出的,你想交给谁?」 刘据有些惊讶:「我说了算?」 刘彻瞄了大农令与少府寺卿一眼,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大农令&少府寺卿:!!! 二人同时看向刘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刘据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内心嚎叫。 嗷,这么重要的事,由他做主,那他可要起范了。 刘据轻咳两声,挺直腰杆,笑眯眯看过去,意味深长道:「在镜子迷宫里,孤好像听到有人说孤胡闹搞事,故意戏耍你们?」 刘彻&卫青&霍去病:??? 大农令&少府寺卿:!!! 其余大臣下意识退后一步。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急切表态:「臣没有,不是臣。殿下明察,臣绝无冒犯殿下之心。」 「之前在眼镜店看到玻璃所制展柜,以及窗户与花房露台时,你们似乎也说孤骄奢淫逸,铺张浪费?是你……」 刘据手指指向大农令,又指向少府寺卿:「还是你?」 「不是,不是臣。臣发誓,臣绝对没有。」 大农令少府寺卿连连摆手,信誓旦旦,并将目光瞥向汲黯。 那意思很分明,话是汲黯说的。 汲黯:…… 刘据嗤鼻:「你们没说,是因为孤打断了你们,你们没来得及。而且,虽只汲黯都尉直言,但你们全都有点头深表贊同。孤不瞎,孤瞧见了!」 大农令&少府寺卿顿住。 卫青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刘彻以拳掩嘴,眸中透出点点笑意。霍去病则直接偏过头去,噗嗤出声。 大农令&少府寺卿:…… 这要是陛下,最多当时不高兴,事后误会解除便也就揭过去了。偏偏面对的是刘据,小孩子气性大,就是难伺候啊。偏偏现在他们还的哄着,不能怼。 绝对不能怼。一怼指不定这位殿下一生气,玻璃之事就与自己无缘了。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互视一眼,眸中电光闪过,二人同样的心思:绝对不能让对方占了大便宜! 少府寺卿蹙眉,很想说:陛下,你认真的吗!这么大的事让几岁的孩子来决定。你直接交给臣不好吗! 正腹诽着,那头大农令当机立断,行礼磕头:「臣不知殿下苦心,误会殿下,是臣之过,望殿下恕罪。」 少府寺卿:??? 不是,老伙计,你怎么回事。我这还挺直腰杆拒不认帐呢,你居然跪拜磕头连连认错,是想显得你有多知情识趣,有多虚心改过,而我有多不诚实吗? 你怎么这么心机! 大农令:呵呵。你怎么好意思说我心机?刚才谁抢先跪下呢,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还能被你抢?真当我是吃素的。哼。 少府寺卿咬牙恶狠狠瞪他一眼,转头道:「殿下奇思妙想,一心为国,臣等竟以为殿下是为贪图享乐,实在该打该罚。臣等未查明情况便妄下定论,臣有罪,请殿下降罪。」 落后一步,言辞就要更诚恳。 少府寺卿双手贴额,伏地跪拜,姿态放得贼低。 第142页 刘据……刘据懵了。 你们不应该义正言辞,力争清白,砌词反驳吗? 怎么一个比一个跪得快,一个比一个态度好,这让我后面的话怎么说! 我预想的霸气侧漏、嘎嘎开怼、强势打脸的名场面呢,怎么办怎么办,这还能继续吗,继续吗,继续吗! 第44章 形势发展转了个弯, 完全没往刘据预想的轨道上走,继续显然是不太能继续了。 毕竟眼前的两个人几乎都已经「五体投地」,真正字面上的「五体投地」, 他要再硬着头皮非得「算帐」,多少有点刻意的成分, 也显得不够大度。 「好吧, 你们既然诚心诚意地认错了, 孤便大发慈悲地原谅你们。」刘据轻哼, 「不过此事也算给你们一个教训。 「孤听闻某个人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孤认为此话极对,看事看物怎可想当然,流于表面,怎么也得查探清楚, 了解内情再来评价。 「你们说是不是?」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据目光又瞄向汲黯。 汲黯虽是「刺头」, 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行礼言道:「殿下言之有理。臣受教了,日后必谨记。」 其余人也很识趣, 紧跟着表态。 刘据满意颔首:「孤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既然如此, 这事便算了。」 众人:…… 霍去病嘴角抽出, 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呵呵,为了一句话非得一个个跟你认错才罢休,这还不小气啊。 他转头去看刘彻:陛下,你不管管, 纯看热闹? 刘彻双眼含笑, 不动如山,还真纯看热闹。 霍去病:……行吧。 总感觉陛下现今对太子惯得有点过分。 心里这口气出了, 刘据将话题重新拉回来,他看向少府寺卿与大农令:「你们都想要这差事,可曾想过若给了你们,你们具体要如何办,心中是否有章程?」 二人齐齐愣住。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们只一门心思想把差事争取到自己手里,还没来得及思索太多。 刘据转头询问少府寺卿:「你说少府有工匠有琉璃窑,只需父皇一声令下便可当即实施。那孤问你,你打算怎么实施? 「似孤今日给你们展示的这些,展柜、窗户、镜子、摆件、饰品,多管齐下,一起售卖吗?」 少府寺卿点头:「自然。」 这几项都是赚钱的买卖,总不能弃掉某项不要吧。 刘据指了指那份调查总结的名录:「自我大汉建国以来,每任帝王都修陵建邑,乔迁人口。说一句:天下权贵高门、巨贾富绅十分,长安与各陵邑独占六七,不为过吧?」 这点是实情,甚至六七都还是往保守的估算。因此无人能反驳。 「你以为凭少府那点工匠与一家窑厂,可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更别提工匠窑厂只能保证制作,除此外是否还需店面,需办事处,需售卖主管之人?这些你打算怎么解决? 「如果都要重新召集人手布置,那你这几个工匠与窑厂的优势也就微乎其微了。跟交于大农令来从零开始筹办,区别不大。」 大农令心下大喜:「殿下所言甚是。」 少府寺卿急了,刚要开口再争取争取,但见刘彻抬手阻止,认真看向刘据:「你是不是已有想法?」 众人一愣,刘据俏皮眨眼:「是有一些想法。」 他凑过去,挨紧刘彻,缓缓道:「父皇,若由朝廷来召集工匠,建造熔炉窑厂,整修店铺,安排安装与售卖人员,整个流程是不是过于繁琐? 「既要耗费许多时间,也不可避免的需要投入一笔钱财。即便这笔钱财后期能够赚回来,但能省我们为什么不省呢?」 刘彻挑眉:「怎么个省法?」 「父皇忘了,当初为了研制玻璃,我公开了一些制作信息,诚邀所有人踊跃参与。他们其中好些人手里都有琉璃窑。」 刘彻眸光闪动,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刘据继续:「我想了两个方案,第一,让他们与朝廷合作,他们投入成本,朝廷只出技术,将这门工艺教给他们。所获利润按额定分成。 「这种方法的好处是,朝廷只需选择出可信的合作方,其他都不用管,便可坐等钱来。坏处是,玻璃的制作方法需要教授给对方。 「为了防止他们生出异心,父皇需立下法令,若有人胆敢将此法泄密,一律按叛国罪论处,祸及子女亲族。」 刘彻微微蹙眉,觉得不太行,即便立有法令,也难保不出意外。 他问道:「第二个方案呢?」 刘据扬眉:「第二,由朝廷全权接管他们手中的这些琉璃窑与工匠。作为补偿,朝廷赐予他们代理之权。」 众人不解:「敢问殿下,何为代理?」 「代理朝廷负责玻璃制作之外的所有事宜。譬如开设店铺,窗户安装,商品售卖等。当然这其中所产生的费用,也全由他们自己承担。 「朝廷可以把制作好的东西卖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经营。怎么卖,卖什么价,只需不是太离谱,都可由他们自己做主,当然盈亏也由他们自负。 「这样朝廷算是供货商,赚取的是供应给代理商的货款钱财。 「父皇若觉得如此一来,朝廷放权太过,也可以选择将东西无偿给予他们,售卖的价格由朝廷制定,他们不可私自更改。 第143页 「如此所获利益进行分成。分成比例父皇看哪个合适。我觉得三七,或二八,都成。」 不管三七还是二八,自然都是朝廷占大头,所谓的「代理商」占小头。 大农令双眼锃亮:「妙啊!殿下此法甚妙!玻璃利益不小,即便只有二三,在只需维持店铺与后续杂事,不必负担制作成本的情况下,所得也十分可观。 「一定有人挤破头想要献出自家的琉璃窑与工匠,以此来获得代理资格。 「尤其这般一来,既能保证玻璃的定价之权在朝廷手中,不必担心有人为求获利从中作乱;窑厂与工匠还尽归朝廷,极大程度上免除了制作方法泄露的风险; 「更是断绝了代理商的窥视,即便是他们,也无法计算其中成本。让玻璃真正做到成为朝廷的秘密。」 越说大农历越兴奋,连连拍大腿:「果真绝妙!太子殿下如何想出来这般巧妙的方法。」 刘据仰头,得意非常。 大农令又转向刘彻:「陛下,臣觉得殿下这第二个方案比第一更合适。」 众人点头,皆是这种想法。 刘彻自然也是。 弹幕震惊了。 ——卧槽,恕我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能说不愧是太子吗?当现代人的见识连结上皇权身份带来的思维角度,这建议简直……不知如何评价。楼下来。 ——一句话白白拿走人家的琉璃窑和工匠,还让人家给你当牛做马,帮你做生意管售后,就给人家两三成的利,还美其名曰「赐予」人家代理权? ——好一个黑心资本家。这要放现在,绝对被喷死的存在。 ——你也说了是现在。这是在古代。想想玻璃的利润,真有人会上赶着去干。不但如此,他们不知道玻璃的成本,指不定还以为玻璃造价多贵,自己不用管制作,只管最省钱的销售与售后,占了天大便宜呢。 ——天大便宜……楼上你……啊啊啊,想想真是这个理。我去,我这个天天被资本家压榨的社畜心态要崩了。 ——崩什么崩。代理商有得赚啊。虽然只占小头,但对他们来说,他们没亏。就他们那制造技术,守着琉璃窑一辈子或许都不如送出去跟着朝廷干一年。所以这个事情端看站在什么角度去看。 刘据点头贊同。是这个理没错了,所以说他黑心什么的,他是绝对不承认的,哼。 刘彻淡淡道:「如此一来,少府的琉璃窑与工匠就不那么重要了。」 既要进行接管,不论谁来担此事,都不会再缺琉璃窑与工匠。 大农令欣喜,少府寺卿却不太甘心,然而不等他说话,刘据便已发言:「确实如此。所以父皇觉得此事交给大农令如何?」 刘彻眼眸含笑:「为何是大农令?」 「玻璃获利颇丰,不可小觑。大农令掌天下仓禀农桑、济百姓民生之事。交于大农令可直接用于国事与民。 「少府专司皇家事务。而皇家日常花用,少府所收山海池泽之税足够。便是旗下若卢考工掌军备军械,此乃军国大事,从大农令处拨款便是。」 刘彻轻笑,臭小子不错,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少府的军备可归于为国,从大农令处拨款名正言顺。但少府为皇家私库,不适合掌这么大笔的巨资。 不可丰私库而弱国库。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各有私心罢了。 但既然两大巨头表了态,便是尘埃落定。 大农令高兴不已。少府寺卿虽遗憾,却也没再说什么。 刘据又看向大农令:「事情交给你,但孤有几点要求,你必须做到。」 「殿下请说。」 「今日所见各处,除房舍外,余者皆是祁元娘建造,巧思设计是祁元娘与柏山共同主导,所需钱财是祁家花费。更别说玻璃就是她们研制出来的。 「当日孤力邀众人集思广益、钻研玻璃时曾说,谁若做出来,记大功,赐重赏。祁元娘没有问孤要赏赐,但孤不能不给。人不可毁诺失信,孤是太子,更不可以。 「祁家琉璃窑与工匠可以按照孤之前的提议,交由朝廷。这是为了方便朝廷统筹管理。你也可以派人监督,但你不能把祁元娘完全踢出去,需保留她一部分主事之权。」 大农令一愣:「祁元娘?是位女子?」 「对。你们见过的。刚刚在迷宫出口迎接你们,引导你们观赏镜子与摆件饰品,并负责解说的那位女郎。」 众人愕然。 彼时他们就疑惑,殿下为何让个女子负责这些,没想到竟是因此。 研制出玻璃的竟是一位女子! 刘彻微微挑眉:「朕听闻你收了名女子做太子门下,可也是她?」 「是。祁元娘很不错的。」刘据点头,指了指案桌上的竹简,「这两份东西都是她调查总结。」 刘彻颇感讶异。众人亦然。这女子有点能耐啊。 刘据嘴角上扬十分高兴:「我如今也是有门下的人了。」 这模样显然并不十分明白「门下」的意义,纯纯一股子终于收了个下属的新鲜感与兴奋劲。 刘彻挑眉,他的目光扫向两份竹简。 罢了,左右不过是个门下,既有些许才干,能偶尔帮据儿办点事,那就随据儿吧,据儿高兴便好。 他这般想,其他人也这般想,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第144页 毕竟又不是入朝为官。一个太子私人下属,管她是门下、宾客还是幕僚,又管她是男是女。都是太子的事。 只需不是迷惑带坏太子的妖女之列,他们都无从置喙,也不必置喙。 大农令低首应下:「是。臣安排她做主事之一,与朝廷委派之人共同管理祁家窑厂,殿下看如何?」 刘据点头,又道:「还有,此处的镜子迷宫可以由你接管,但店铺孤已经决定交由祁元娘了。 「仍旧按照规矩,所获利益祁家与朝廷共分。不过鑑于祁元娘的功绩,孤想在既定的分例上,给她额外加一成。 「虽说玻璃现今的制作成本不高,但那是因为研制成功,工艺达标的情况下。研制过程中耗费巨大,祁家已经见底。祁元娘如今是孤的人,孤不能让自己人吃亏。」 众人:……懂得都懂,殿下,你真不必说这么直白。 不等大农令开口,刘彻先道:「可。」 多一成而已,还只是祁元娘所负责的店铺,数目不大。尤其祁元娘是的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这些钱至少有一大半会进太子宫。 既是给儿子,有什么可犹豫的。 甚至他还主动道:「镜子迷宫设计复杂,既是柏山与祁元娘主导,你自己亦曾参与设计,也不必给大农令了,仍旧交给你。 「你想给柏山负责,还是祁元娘负责,或是找其他人,都由你说了算。如何?」 刘据愣住,转瞬高兴起来:「好啊。那我到时候让他们多想几个办法,隔一阵子把里面镜子的摆放位置与通道走向改一改。 「不然总是一个样子,多走两回就没意思了。如此时不时换个花样,五陵少年们的兴致就能持续更久。 「若往后他们觉得没意思了,参观闯关的人变少。里面的镜子还能修饰修饰卖出去。一点都不浪费。至于场地,也能用来搞点别的。」 这本不在他计划之内,无所谓要不要,但既然给了,收下便是。 弹幕说过,他可以为公,也可以为私。家国利益必须永远在前,这是底线。但在不影响家国利益的前提下兼顾自身利益,不冲突,不矛盾。 刘据一点也不扭捏,半分不推拒,甚至越说越有劲,一会儿功夫似乎已经畅想好怎么长久利用,最大程度去利用了。 刘彻忍俊不禁。 大农令得了玻璃大头,也不在意一个迷宫,十分有颜色道:「陛下此番安排极好,镜子迷宫唯有在殿下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只不知殿下所说要求便是这些吗?可还有其他。」 一句话将刘据的思绪拉回来:「哦,还有一点。」 大农令:??? 居然真的还有。你要求可真多。 「与朝廷合作的代理商,对于他们旗下店铺选址,大农令可有想法?是让他们自己决定,还是朝廷做主?又打算选在哪里?长安内城,或是陵邑内吗?」 大农令想了想:「长安内城多皇亲权贵,城边有东西二市。各陵邑巨贾豪绅亦都住邑中心,邑中心亦都有贩卖货物集市,往来人员繁多。最合适不过。」 既是做生意,那么选在各个地方最繁荣人流最多的商业区,这思维没毛病。 但刘据轻轻摇头:「你这路走窄了。大农令今日参观了这么多,对孤此处的格局布置就没点别的想法?」 大农令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刘据继续道:「大农令觉得让他们将店铺全部开设在此,如何?此地毗邻内城,右边还有霸陵邑与南陵邑,不论内城皇亲权贵,还是陵邑内巨贾豪绅,距离都很近。 「往左还有长陵邑,茂陵邑等,虽相对远了些,但车马也不过一个时辰可至,来往皆便利。 「此地已有眼镜店、镜子与玻璃摆件饰品店,更有一间新奇好玩的迷宫;若再将其余玻璃制品店铺全设在此。光是这个名头就能引来人流者众。 「我们再用玻璃做一下沿路的观赏建设,如方才所见的露台花房;或是其他有趣之物。是否更吸引人? 「然后再请一些别的店家入驻呢?或是织锦布庄,或是食肆酒肆,或是金银首饰,满足游玩闲逛之人一切需求。大农令以为,此地会怎样?」 大农令……大农令震惊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刘据自问自答:「此地会成为长安最繁荣的琉璃街!玻璃店铺若在东西二市与各陵邑,对于购买者来说,虽更便利,但少了几分其他奇趣。 「对于朝廷来说,太过常规,地点分散,失了特色,所赚也只是玻璃一门生意。 「倘若将之聚于此地,再甫以一些相应的特色建设,便可借玻璃引天下目光,令众人来聚,届时百业可兴矣。」 众人:!!! 居然还能这样! 刘彻眸光一闪,下意识篡紧拳头。 刘据眯起眼睛:「一个地方想要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人口。 「若有这样一处地方,让人兴致倍增,流连忘返;成为天下「唯一」,成为每个人都想去瞧一瞧看一眼的存在,那么会如何? 「人流会自动自发聚集而来。他们要吃要喝要穿,还需要满足心底欲望中的享乐与贪欢。那么伴随此展开的各行各业呢?自然就有了蓬勃发展的机会。 「而当百业腾升,金银需要工匠,布庄需要织女,食肆需要食材…… 第145页 「此间种种,平民百姓也有了更多谋生的渠道与机会。 「届时长安或会成为天下人嚮往之地,甚至……」 刘据忽然停顿,想到弹幕诉说过的前景,心中激盪,热血上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自主带了几分颤音:「甚至广为流传,成为外邦眼中璀璨的东方明珠!」 众人:!!! 刘彻深吸一口气,看向刘据的目光中满是震惊,转而又变成莫大的欣喜! 果然子肖父啊,不愧是朕的好大儿,野心居然这么大!好样的! 臣子们更是骇然。他们想到都是国内,你居然已经想到国外去了? 可是…… 众人犹疑着,还没开口,刘据抢先道:「孤知道单凭玻璃恐难实现,可谁说我们现在只有玻璃,以后也只有玻璃?」 众人顿住。 是啊。太子先前做出了多少东西,哪一样拿出来不是举世震惊之物?他尚且年幼,还有无限潜力,谁说他就止步于此,谁说他们大汉就止步于此! 所有人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饼,但这个饼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好吃,谁能忍住不吃呢? 「是是,殿下所言极是。殿下之深谋远虑,臣望尘莫及。是臣路走窄了,确实是臣路走窄了啊。」 大农令激动万分,磨搓着双手,跃跃欲试,好似恨不得立刻为刘据描绘的伟大蓝图去添砖加瓦。 刘据却又将话题转回来,把他们的热血按下去:「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西域那边需等博望侯二出西域再说。咱们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国内。」 众人的神思被拉回来。 是啊,需得先把国内做好,再谈外邦。 对,没错,他们不能急。但凡伟业,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不就是等,不就是干吗。干就是了! 「不过便是国内,也不可局限于眼下。虽说天下巨贾豪绅十分,长安独占六七,但你也不能直接捨弃掉剩下的三四吧。更何况地方上还有郡国诸侯呢。」刘据嘴角勾起,「他们可都不缺钱呢。」 大农令:!!! 众人:!!! 「有长安玻璃在,谁还看得上以往的低劣琉璃?地方巨富会不会动心?他们会不会愿意捧着手上的琉璃窑来表诚意?而各大诸侯又能否忍住不跟风购买? 「大农令,眼光放远点,不要局限于京师。各地州府与郡国都可以设立属于朝廷的琉璃窑啊。」 说完,刘据转头看向刘彻,眨眨眼。 刘彻微微挑眉,似有所觉。 刘据瞄了众臣子一眼,悄悄凑到刘彻身边:「父皇,我听先生讲七国之乱、梁王叛乱,再有去岁的淮南王谋反之事。觉得诸侯虽并不都有异心,我们不可态度过激,却也不能不防。」 「我知道父皇有绣衣使者。到时候可悄悄调派绣衣使者潜入其中,借玻璃之事与诸侯巨富往来买卖,彼此走动密切,这些人的动向是不是自然而然一清二楚,消息获取起来也更便利?」 刘彻:!!! 离得远完全没听见的众臣:??? 不是,你们父子怎么还公然说上悄悄话了呢,是什么我们不能听的言语,怎么陛下脸色都变了? 离得近刚好听到的卫青心脏勐缩,霍去病更是张大了嘴巴:我的天哪,你玩这么大的吗! 琢磨着掏诸侯的钱袋子就算了,还想把手伸到诸侯身边去? 陛下用绣衣使还偷偷摸摸呢,你直接光明正大安插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你可真能想,这是让人防不胜防啊。 尤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众人享受到玻璃窗户与镜子带来的便利,以及心理上所满足的优越虚荣感,甚至某些人还因此获利。 那么即便后续诸侯发现端倪想要搞掉琉璃窑,只怕这些被朝廷养「刁」了生活习性的王宫大臣与豪富门阀也不会愿意。 尤其刘据说的对,他如今虽然唯有琉璃,但谁说日后也只有琉璃? 诸侯谋反是很耗钱财的。若刘据的新奇物件越来越多,把他们的钱财掏个大半,他们还拿什么来谋反? 这招若谋划细緻,使用得当,不但能把王公大臣与地方富绅都拉到朝廷阵营,还直接削弱了诸侯的财政力量。人和钱两把抓。 刘彻思量片刻,眼眸逐渐深邃。 他忽然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回宫。众卿随朕往宣室殿。今日太子所言建议还需仔细规划,商议出具体章程来。」 另外诸侯绣衣之事也要谨慎安排。但此项就不必闹得众人皆知了。 刘彻眼眸深邃,眸中光亮闪烁。 刘据呢?刘据打了个哈欠,一回宫就美滋滋睡觉去了,全然不管自己一个接一个抛下的「惊雷」炸出了多大的火花。 至于自家父皇与众臣子们今夜是如何忙碌,如何激盪,如何无法入眠。 刘据表示,干他何事! 天大地大,我困了那就是睡觉最大。 不接受反驳! 第45章 玻璃面市, 朝廷有意与民合作择选代理商的消息一经传出,引来议论者众。而「琉璃街」自然也备受大家关注,甫一开放便人流如织, 成为长安第一大热门景点。 以至于刘据不得不下达命令,採取排队领号的方式, 限定每日每个时间段的人流量。更是派城防军轮流值班, 维持秩序, 负责安保。 第146页 即便如此也挡不住长安人民对「琉璃街」内各色新奇事物的兴趣与热情。 街内喧嚣惊唿声不断, 街外排队领号者如云。 「你领到号牌了吗?我都让人排两天了都没领到。」 「我刚领到,正要排队进去。」 「啊,你居然领到了,一个号牌可以进两个人。带我带我,快带我。」 …… 「我的天哪, 你们是不知道里面有多让人惊嘆。这些居然是琉璃, 全是琉璃。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琉璃。这怎么可能是琉璃!」 「太子殿下说了这叫玻璃,不过也属于琉璃一类。确实让人惊嘆。那些窗户,那个花房阳台。最让人诧异的是镜子迷宫。我以为自己的魂被摄入镜子里, 差点没被吓死!」 「哈哈哈, 那你胆子也太小了点。」 「呸, 你胆子大, 说得好像你没被吓到一样。在里头一直大唿小叫的不是你?哭着喊着着要把镜子里妖孽揪出来打死的人不是你?」 「亏得我拉住你,否则毁坏镜子,或是三倍赔偿,或是被拉走关大牢。」 …… 「你买镜子了吗?」 「买了买了, 当然买了。我买了好几面。家中阿母与姊妹一人一面, 她们肯定喜欢。这镜子太神奇了,照的与真人一般无二。有这谁还用铜镜啊。」 「是啊。我也买了, 还买了几个琉璃小摆件,都是动物形态,特别可爱。」 「这琉璃街太有意思了,我得让人再去排队领牌子,我还要来。」 「这算什么,没听上头的消息吗。朝廷要择选代理商,往后这里的店铺会更多,还会建设其他玻璃相关建筑,更会招各行各业的东家进驻。到那时才好玩呢。」 …… 诸如此类场景在长安与陵邑各处上演,成为常态,屡见不鲜。 琉璃街道旁,一辆华贵的马车内。 广云看着眼前喧闹的场景,由衷感慨着:「太子殿下果然非比寻常,此等设想当真让人嘆为观止,拍案叫绝。」 转而又看向在店内忙碌的祁元娘身影,眉宇微微蹙起,神色有些复杂,既有欣赏又带了两分不甘:「朝廷合作的代理商还在择选中,这两家铺子就已开张。 「便是此后各家店铺全都立起来,她的铺面位置最佳,往来生意自然也是头一份。真真是占尽先机。」 再观店内人流,这份先机所带来的利润可想而知。 便是当初被人眼红艷羡的昇平楼也没有这等场面,而如今昇平楼的光景大不如前。 虽在旁人眼里仍旧是望尘莫及的存在,但她见识过从前的客似云来,又怎么能平静接受现在的落差。 广云神色微敛:「我们忙忙碌碌几个月,多少皇亲权贵,费了多少心思,搜罗多少能工巧匠都没成功,竟是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祁元娘抢了先。」 身旁广仲也道:「没想到她一个女娘,还有这等能耐,倒是我小瞧了她。」 广云一顿,回头看他,似笑非笑:「后悔当初没能纳她了?你若纳了她,她今日的风光便也是你的风光。 「可惜她现在身份不同,自是不可能再为妾的。尤其你若对她有这等心思,鄂邑公主岂能接受?」 广仲嗤鼻:「阿姐莫要故意拿这话来试探我。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一个祁元娘如何能同公主相比。 「虽有几分姿色,但与公主相差甚远,身份地位更是云泥之别。便是如今风光也不过是借了太子门下的便利,有太子为她撑腰罢了。 「可再如何她也只是个门下,公主却是太子阿姊。若我成了太子姐夫,太子愿意给她的便利,难道不会给我?」 广云轻笑起来:「算你脑子清楚,我还怕你见了美色就迷煳了心呢。」 广仲不以为然,嘴角哂笑。 就算是为美色,也当是为鄂邑公主这等美色。祁元娘不过腐草萤火之光,如何与日光争辉。 更何况这可是个拒绝了他选了个小学徒,狠狠让他丢了脸面之人。 他就要纳回家,也是报復为先,为其迷煳?呵。 「同阿姐说说,你与公主进展如何了?」 「自然顺利。阿姐等着便是。」 广云挑眉:「你倒是自信。」 「那当然。若是皇后的三位嫡出公主,我不敢保证。可对付鄂邑公主这等不受关爱,不被重视的,我自有手段。 「你和阿母总说我这些年流连花丛没个正经。但我这花丛也不是白流连的,自然知道怎么拿捏女娘的心。她缺什么,我给什么便是。」 自傲自负且自大。 广云蹙眉:「鄂邑再不受宠也是皇家公主,心性见识非你从前接触的一应女娘可比。你悠着些,莫要大意。」 「好了,阿姐,我知道的。」 再是公主,不也是女娘嘛,女娘的心思就那么些,好猜得很。、 广仲不以为然,不悦道:「阿姐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莫非我在阿姐眼里便是这等做什么都不成,连最擅长之事都办不好的人吗?」 弟弟是个顺毛驴,不开心了呢。 广云将要出口的话咽回去,笑着哄道:「好好好,是阿姐的错。阿姐跟你赔罪。阿姐自是信你的。不过你自己掌握好分寸,若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动作便尽量快些。」 广仲怔住。 广云笑容消失,神色严肃起来:「王家那边託了王夫人的关系,让她帮忙在陛下耳边说好话。据我所知,陛下已经应了。 第147页 「因考虑到长幼有序,想先将卫长公主的亲事定下。帝后观察了一阵,对最近平阳侯曹襄的表现十分满意,明旨这个月便会下发。之后就是鄂邑与王充耳了。」 广仲心头一紧,也就是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貌美如花,巧笑嫣然的鄂邑,再想到王充耳。广仲恍惚有种自己心爱的东西硬生生被人抢走的感觉,不甘与愤怒涌上心头,眼神逐渐阴鸷。 王充耳仗着比他长一辈,从前就处处压他一头,抢了他不少看中的东西。难道这回他还要让吗? 广仲握紧拳头。 不,绝不!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将琉璃街的建议提出来,朝廷如何有序布置刘据就不管了。 毕竟他从弹幕哗啦啦刷屏的几千条评论里记下关键要点,然后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勉强总结出一二适用方案,已经很累了。 凭什么后面的活也得他干! 不干,不干,就不干。 刘据每日读书玩耍,再吃吃喝喝,十分悠闲。盘算着他父皇应该忙得差不多了,事情商议结果、具体章程都出来后,才让丰禾端着两份碗前去清凉殿。 刘彻冬日居温室殿,夏日便居在清凉殿。 经过禀报,刘据顺利入内,亲自将丰禾手中的冰碗接过来捧至刘彻食案上。 刘彻轻笑:「这是什么,又是你让庖人新近钻研的?」 「嗯。这个叫水果冰沙。将冰块碾成碎沙,配去腥熬煮过的牛奶,再浇上榨好的果汁就行了。 「制作上同我们以前吃的冰镇果汁相似,略有一点点不同。但吃起来更加爽口。大夏天来上一碗最是沁凉舒服。这碗是葡萄的。这碗是桃子的。父皇快尝尝。」 刘彻很自然选了离他更近的葡萄,吃一口,确实沁凉舒爽,乃夏日上佳饮品。 「是不错。」 他喜欢的东西父皇也喜欢,刘据更高兴了,一边吃着自己桃子味的,一边眼珠子往刘彻碗里瞥。 刘彻忍俊不禁,拿起勺子餵给他,刘据吃进嘴里,眼睛都眯了起来,特别享受:「还是葡萄的好吃。西域的葡萄甜。」 刘彻失笑:「你既更喜葡萄为何不选这碗。」 「当然要父皇先选。」 说得理所当然,刘彻眸中笑意更深了,却还是狠心将刘据手里的冰碗夺过来:「这东西太凉,你还小,脾胃弱,尝一点就好,莫要贪吃。」 刘据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啊啊啊啊,你认真的吗!我好心给你送吃食,你居然把我的也抢走。不带你这么当人阿父的。 刘据抿着唇很不高兴,目光死死盯着刘彻手边的两个冰碗,眼巴巴的,好不可怜。 刘彻硬着心肠,招手让侍女端了盘葡萄来放到刘据面前:「你既爱吃葡萄,吃这个便好,用冷水镇过的,也凉爽。」 刘据气鼓鼓,却无可奈何,只能赌气般捧过葡萄往嘴里塞,一口一个恶狠狠。 眼看着刘彻将两份冰碗吃完,刘据脸都绿了。 合着你不让我吃,是因为想自己全吃了! 大人就是讨厌,讨厌。等我长大,自己做主,想吃多少吃多少。哼。 刘彻忍俊不禁。 刘据瞄到他放在桌案的竹简,突然想起他此来的目的,眨眨眼道:「这是关于父皇住处窗户改造的奏本吗?」 「是。今日工匠来量过尺寸,约莫过两日便会动工。」 既然有玻璃可替代窗纸窗纱,那宫中的改造自然在第一位,尤其皇帝。 刘据兴奋起来:「父皇的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都要改,母后的椒房殿也得改。」 刘彻失笑:「还有你的长乐宫,都改,一起改。」 刘据眼珠转动:「那可是大工程,尤其父皇这边,我觉得还可以让人规划一下,做个跟那日所见一样的花房阳台。」 刘彻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显然他很懂刘据,刘据绝不是为了满足他舒适享乐需求这般建议,那模样必定在打别的主意。 「你想做什么?」 「父皇,这边做改动,敲敲打打的,自然会扰到你的日常起居。不如我们去上林苑住一阵子,待这边改动完成再回来?」 刘彻:……合着宫里这么多地方,就没别的宫室给朕挪用了是吧。 刘据掰着手指数上林苑的好处:「夏日炎热,上林苑依山傍水,比宫里凉爽得多,避暑最为合适。 「那边本就有宫室,建章宫虽还未完全建好,却也完工七七八八,不影响居住。我们往日偶有过去,都是住在那里。这回住久点也完全没问题。」 越说越觉得可行:「将母后阿姐舅舅表哥都带上。再邀些皇亲朝臣伴驾。父皇不但能每日正常处理朝政,闲暇还能跑马狩猎。 「或是我们再组织几场蹴鞠赛、马球赛。劳逸结合,岂不比困在宫里强。」 刘彻:……朕好像还没答应呢,你就规划上了。 刘据话锋一转,拉着他的衣袖又道:「父皇,少府寺卿这两日还同我说了件事。」 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双手垂下对着手指,表情谄媚又讨好,一眼可见其小心思。 「父皇你看,我弄出玻璃和众多衍生品,还提出好多绝妙的建议,功绩是不是很大?」 刘彻眯着眼点头:「功绩确实不小,所以呢?」 第148页 刘据瞬间抖擞起来:「既然如此,祁元娘立功当重赏。我立功,有没有赏?」 刘彻勾唇不动声色,一言不发看他表演。 「父皇,为了建设琉璃街,我把博望苑都让出来了。少府寺卿说,那边无法再给我建别院苑囿了。」 刘彻一顿。他差点忘了这层。那边已定为琉璃街,博望苑确实不再合适。 他看向刘据:「你想另外选址?」 「是要另外选址,但我们这回不如简单点,别太麻烦了。」 刘彻:??? 刘据咳嗽两声,轻轻嗓子,试探道:「就建上林苑旁边吧。与上林苑毗邻,我无论想跑马还是狩猎、游玩,一匹马蹬蹬蹬就能过去,十分便利,就不必额外给我圈地修建林园马场了。 「只需造些屋舍院落,最多搭配点假山花草,工程量少了大半不止,省时省力还省钱。节省下来的这些可以用来做其他更有意义的事,对不对?」 刘彻:……说得冠冕堂皇,真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不就是想共享朕的上林苑吗!你怎么不直接说让朕把上林苑给你得了。 呵! 刘彻瞥他一眼:「你特意将展示所用店铺与镜子迷宫建在博望苑,更是力主琉璃街建设一事,是不是就打的这个主意?」 刘据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才不是那种人呢!我不过是见事已至此,就干脆顺势而为一下罢了。我才没有那么想呢,父皇怎么能这般看我。」 刘彻:……那你可真会顺势而为。 「父皇,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眼睛一眨一眨,好似狸奴幼崽一般。 见刘彻不为所动,刘据脑袋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好吧。我知道了。我……我只是想同父皇挨着而已,不想跟父皇那么远。到底是我逾矩了,不该打父皇上林苑的主意。」 刘彻:……你居然还学会以退为进了! 明知他的小计俩,刘彻忍了又忍,忍住了没让他吃冰碗,这回实在没能忍住自己心软:「罢了,朕从上林苑边上划拨一块地给你。 「如此建好的博望苑既能独立于上林苑之外,前通大道,后也可连接上林苑。方便你两厢往来。」 刘据眼睛锃亮,跳起来抱住刘彻:「父皇最好了。多谢父皇。父皇万岁!」 喜形于色,雀跃难当。 刘彻无语又无奈,嘴角不自觉勾起。 儿子想把苑囿建在自己旁边有什么错!这是儿子亲近自己的表现啊!更何况据儿还这么小,依赖他不是很正常? 就算有点别的心思,不就是为了方便跑马玩乐吗! 多大点事,宝贝儿子这么聪明这么能干,为他做了多少事,解决多少难题。这么点小要求,依他又何妨! 刘彻拍板决定:要划地,给!要避暑,去! 走起。 一到上林苑,刘据便宛若乳燕投林,整日在各处穿梭,仗着自己已经学会骑马,雄气赳赳,不论什么活动都想上场插一脚。 跑马狩猎自不必说,就连马球蹴鞠也不再满足于一旁观看,打不过年岁长的,就下令让朝臣们带上家中与自己一般大的小儿郎玩。 前者试了两回,终归年岁小,技术弱,球与马无法兼顾,若不是侍卫在一旁护着差点摔下马背,不得已只能放弃,转攻蹴鞠。 日日风风火火,没个消停。不过数日,就与卫不疑一起打遍「娃娃帮」无敌手,顺利奠定自己孩子王的地位。 场外,霍去病啧啧称嘆:「这俩小不点还挺厉害,似模似样的。」 刘彻亦有所感:「果然孩子还需与同龄孩子玩耍,据儿与这群小子嬉闹起来更有活力。」 霍去病挑眉:陛下,你用错词了,这哪是更有活力,分明是更能折腾。这几日刘据带着他们,就差没上房揭瓦了。 刘彻不觉得,刘彻很高兴。 儿子活泼好动,能文能武,还机缘巧合去过仙境,得奇遇仙缘,简直是他的梦中情儿。 他笑看卫青:「仲卿,朕瞧着就该经常带不疑入宫,早前便这么说,偏你太守规矩。似去病幼时,一月里小半月都住在宫里呢。」 卫青低首静听,并不多言。没有直接拒绝帝王,也没有一口应下。 倒是霍去病挑眉:「盖因陛下疼臣,臣现今也一样。一月里小半月住在宫里。陛下不赶臣,臣便不走。」 刘彻哈哈大笑。 正巧刘据与卫不疑结束赛事下场过来:「父皇这么高兴,在说什么?」 刘彻告知原委。刘据睨了霍去病一眼:「表哥,你这一个月,一半时间住宫里,一半时间住舅舅府上,父皇赐你的冠军侯府都要生灰了吧。」 霍去病哼哧:「呦,你不喜欢我住宫里,那我便都住舅舅府上去,日日陪不疑玩。不疑,你说好不好?」 又来这套。 不等卫不疑回答,刘据翻了个白眼:「幼稚。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呢。我现在已经不上你的当,不吃这套了。」 众人:…… 霍去病:……你不是三岁,也就六七岁,说我幼稚?咱俩到底谁幼稚! 刘彻掩唇偷笑,将刘据拉到身旁,一边吩咐侍女为其擦汗,一边询问:「午后准备做什么?」 「今日午后休息。」 刘彻微讶。这几日刘据每日活动都排得满满当当,居然还有不做安排的时候? 第149页 霍去病更是诧异:「今日下午我们有场狩猎赛,你不去?」 刘据嘴角撇了撇:「你们的狩猎赛,我去作甚,凑数吗?」 霍去病:??? 你往常不也是凑数,不都很积极? 刘据哼哧,眉眼扬起,心中自有主张,却没有说出来。 到得时辰,眼见狩猎赛马上开始,刘据神神秘秘叫来石邑往山上去。至得山峰处,在峰顶凉亭坐下,让侍女铺上桌布,摆好瓜果饮品,笑嘻嘻伸了个懒腰。 石邑扫他一眼:「山顶风大,好好的狩猎不瞧,来这吹风?」 刘据轻嗤:「就是为了更好的观赏狩猎赛我才选的此地。这可是我让侍卫提前来踩过点的最佳观赏位。」 他指向对面山腰:「看,狩猎赛在那块,这里望过去是不是一览无余?」 石邑无语:「这么远,还有树木遮挡,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谁说瞧不见?我有法宝。」 刘据手腕一翻,从身后摸出一副望远镜来。 石邑惊呆了:「这……这是……父皇不是勒令必须保密,不让用吗。你哪来的?」 刘据挑眉:「我做出来的东西,便是父皇下了死令,我还能没有?至于保密,放心好了。今天我带的人全是当日在场的,早就知情。因为这个,我连不疑都没叫呢。」 石邑扫视一圈,确实如此。不只为此没带卫不疑,也没带侍卫。不过上林苑安防不用担心,石邑放下心来,立时高兴道:「快给我看看。」 刘据抬了抬下巴,自有侍女另取了一副望远镜递给石邑。 两人拿着望远镜调试着距离和方位。 「啊,我看到了,那是曹襄表哥。」 「阿姐,阿姐也在。」 「我找到去病表哥了,他在最前面。」 刘据撇嘴:「他每回都是一马当先,甩别人一大截。无论跑马还是狩猎,但凡他上场的,就没人能赢过他。也不知道他这么玩,别人还有什么意思。连个悬念都没有,多没劲啊。」 话音刚落,隐约间好似有声响传来,刘据愣住,还来不及反应,盛谷已然蹙眉:「是马蹄。」 狩猎场不在此处,按理这个时辰此地不会有人来,是谁? 心念刚起,盛谷转瞬面色大变:「这马蹄声音不对。余穗,带殿下与公主走。」 然而已经来不急了。 马蹄渐近,伴随着狂啸的鸣叫跑至眼前,堵住下山的唯一通道。 盛谷余穗只能护着二人退至凉亭。 刘据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马背上还有一个人,已然无法坐立,只能死死抱住马脖子以图求生,口中拼命喊「救命」「停下」,一通惊慌失措的嚎叫,语无伦次。 而那马显然已经失控,完全不听主人使唤,横冲直撞,一会儿俯身,一会儿后仰,左右摇晃,动作极大,悲鸣声阵阵,宛若悽厉哀嚎。 盛谷瞄了眼「疯马」后面的下山之路,自知这般躲着不是办法,照「疯马」如此模样,恐下一瞬就会冲过来。 她与余穗对视一眼。余穗挡在二人身前,浑身戒备。盛谷起跑冲刺,纵身一跃跳上马背,拉住缰绳,想强制将马勒停。 然「疯马」挣扎的力道极大,盛谷很是吃力,一人一马僵持着,若给她时间,或许能成。但偏偏有个变数。 马上之人察觉有人上马,转而抱住她的腿:「救我救我,我是盖侯之子,太后外甥。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救了我,我必有重赏。」 盛谷脸色大变,呵道:「放手!」 马上之人已经惊惧万分,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敢放手,反而越抓越紧。 盛谷神色更为难看,本来与马儿僵持之势开始倒转。盛谷身体受制,力有不逮。但见马儿又一个后仰嘶鸣,马上两人齐齐被摔落下来。 盛谷有功夫在身,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勉强泄了大半力道,支撑着爬起来。见马上空空如也,她没了顾忌,眸中寒光一闪,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再度跃身而上。 这回没了扯后腿的,盛谷顺利许多,为保周全,也不必勒停了,直接将匕首刺入马脖,立刻跳马,如先前一般朝草地一滚,安全落地。 与此同时,马匹轰然倒下,脖颈鲜血直流,口中还有白色泡沫溢出。 危险去除,刘据自亭中而出,走到落马之人身边,微微一怔。竟真是盖侯王信之子王充耳。 但见他浑身多出擦伤,没有盛谷那样的身手泄去力道,还好巧不巧脑袋撞在石头上,鲜血已渗出大片,面色惨白,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刘据睁大眼睛,错愕不已。 不是吧不是吧。他都好些时日没让左监说案卷故事,更没接触过刑狱卷宗了,怎么还会遇上这种事。 转念一想,不对不对。不一定是他。那什么吸引力法则和所谓兇案体质针对的都是案子。可谁说这就一定是案子而不是意外? 刘据下意识将目光缓缓转向石邑。 是阿姐吧。阿姐不也有那奇奇怪怪的体质?弹幕怎么说来着,这叫天选狗仔新闻人。 对八卦新闻之类的东西有着特别的天赋,每次都能打听到一手消息。那么这回直接撞上新闻现场,也很合理吧。 嗯,是的。一定是阿姐,绝对是阿姐。 甩锅甩锅,必须甩锅。 石邑:……你礼貌吗? 第150页 第46章 建章宫。 上方刘彻铁青着脸, 面沉如水。下首刘据老老实实跪着,心头惴惴。 「为何去那等偏僻之处?」 「为何不带侍卫?」 严词厉色,声音冷沉。 刘据心尖颤了颤, 满脑子都是。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回。 望远镜肯定是不能说的。这一说岂不罪责更大?毕竟那是父皇三令五申不许碰不许提的至高机密。 「我……我……」 刘据支支吾吾, 苦思冥想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刘彻轻呵一声:「既不肯说就继续跪着吧。」 转头处理政务, 一个眼神都不再给予。 刘据:…… 低头绞着手指, 不知所措, 还有点委屈想哭。 有内侍来报:张汤求见。 刘彻言准,张汤入内,第一眼就见到跪着的刘据,略微顿了下转瞬恢復如常,只当没瞧见, 上前面见帝王。 刘彻开口:「可查过了, 王充耳的马为何会失控,是意外,还是人为?」 意外还是人为? 刘据神色一动。 不错, 这个得弄清楚。这关系到他是不是真被那什么鬼的吸引力法则和兇案体质缠上了。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 张汤躬身道:「时间尚短, 具体如何尚未查清, 但臣让仵作验过马匹, 发现马儿曾食用过醉马草。」 刘据疑惑:醉马草?什么东西? 心念刚起,张汤已经开口解释:「醉马草全株有毒,毒性对马匹最甚,其次为牛羊。轻则致疾, 重则致死。 「醉马草如其名, 中此草的牲畜,宛若醉酒。或不能起立, 呈沉睡之态;或狂躁不安,状似疯癫。量少时多为前者,量大时多为后者,还会伴有腹中绞痛等苦楚,煎熬难耐。」 刘据拼命点头:「对对对。那匹马就是后者。而且观它当时情形,声嘶力竭,悲鸣哀嚎,确实仿佛十分难受。症状全都能对上。」 话音毕,张汤顿住。刘彻眼神扫过来:「你倒是听得认真,要不要朕再给你搬个椅子,让你听得舒服些?」 刘据:!!! 身子一抖,立刻低下头,重新端端正正跪好,抿紧双唇,再不敢言。 心中懊恼不已。 啊啊啊,要死了,他怎么忘了还在受罚,顺嘴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刘彻一声轻哼,转头看向张汤。 他素来尚武,骑射属武艺中最寻常的项目,加之于战事而言,战马十分紧要。因而对于醉马草,相比刘据的一无所知,刘彻是稍有了解的。 「据朕所知,醉马草如人一般,颇有些跋扈性子,十分维护自身领地。生长四周,难有其他野草存活。」 张汤恭敬回答:「是。上林苑的地界虽能长醉马草,但并非其最佳生长之地。 「尤其此乃皇家苑囿,更是陛下闲暇时常来跑马狩猎游玩之所,还养了一群马在里头,不但有精心照料的马奴,还有诸多戍卫并定期巡察林中草木的人员。 「若苑内长有醉马草,不会无人察觉,亦不会从未见此类事件发生。更何况仵作与侍医说,马腹中取出的醉马草残留不似野生,像是处理过的。」 刘彻神色未动,示意张汤继续。 张汤:「另外,臣还让人仔细检查了马厩与食槽,以及所有苑内囤放的草料,皆未发现醉马草的痕迹。」 也就是说,王充耳的马很可能不是误食,而是别人故意投餵。 「仵作与侍医都说,醉马草从食用到发作,时间不会太长。尤其仵作将马匹剖腹,发现腹中还残留少许醉马草未被化解。 「出事马匹是王小郎君从家中带来。陛下居上林苑避暑,令皇亲伴驾,朝臣随同。但皇亲朝臣不会日日宿在此地。偶有夜宿,其余时候仍旧归家。 「王小郎君虽昨日归过家,但今日辰时三刻又骑着这匹马过来,事发时是申时正。这期间一直在苑内,未再出去过。」 辰时三刻到申时正。 刘据掐指算了算,有近四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若是在家中便已被餵食醉马草,早就在腹中消化殆尽死翘翘了。 所以张汤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马是在苑内被投餵的,甚至出事前可能刚被投餵不久。 醉马草是兇手自备,并且事发后,上林苑戒严,严禁进出。兇手此刻应当还在苑中。 刘彻神色凛然:「继续查,务必查清原委。朕要知道是谁所为,这么做单纯是想谋害王充耳,还是借王充耳另行他图。」 「他图」为何,刘彻没有明说,张汤却十分瞭然。 他余晖扫了刘据一眼,低头道:「诺。」 张汤告退,刘彻看向刘据,鼻尖冷哼。 刘据非常识时务地表示:「父皇,我错了。」 「朕是否说过,让你不论去哪都需有侍卫跟随。你的太子亲卫是用来做什么的。若你今日带着他们,怎会出这样的事。」 刘据抿唇,不太理解,小声嘀咕:「我没带也没出事啊。一匹疯马而已,余穗盛谷便能搞定,根本到不了我跟前,更伤不了我。」 刘彻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这孩子就不会多想想吗! 上林苑这么大,今日狩猎场定在山腰,不在山顶,彼此距离并不近。按理王充耳该在狩猎场驰骋比试,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第151页 若说是疯马不受控制慌不择路带着他跑去的,如何避开狩猎场中众人跑那么远?而且怎么别的路不择,偏偏择到刘据跟前去。 此事十分蹊跷。 幸好唯有一匹疯马,若有两匹,三匹,更多匹呢?或是除疯马外,还有旁的「疯人」,亦或其他呢? 余穗盛谷虽会功夫,功夫还算可以,但也仅仅是可以,算不得佼佼。对付寻常情况可以。但若形势严峻,敌众我寡就力有不逮了,自是无法替代侍卫的。 见刘据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大火气,刘彻既气闷又无奈,想到他现今的年岁,终是嘆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两分:「过来。」 刘据一喜,踉跄站起来,屁颠屁颠走过去:「父皇,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往后一定去哪都带上侍卫。」 刘彻轻嗤:「那还私自玩望远镜吗?」 刘据顿住,低头看着脚尖,眼睛偷偷瞄向刘彻,看一下又快速收回去,相当心虚:「原……原来父皇都……都知道啊。」 刘彻:呵呵。 你当你不说,石邑跟余穗盛谷也都不会同朕说? 「我……我很注意保密的,没有乱用。父皇说过这是重要军器,不可外泄。我都明白,都记着呢。」 正因为记着,所以为防泄密,一个侍卫都没带! 想到此,刘彻火气又升上来,顺手捲起案上的竹简反手朝刘据屁股用力抽过去,啪啪就是两下。 刘据直接被抽得身子一歪,条件反射般叫出来。 嘶,啊啊啊,好痛好痛。 淦!合着你叫我过来就为了揍我吗?呜呜呜,亏我还以为你心疼我跪得久,决定放过我了。 啪,再一下。 「歪歪扭扭做什么,转过去,站好!」 屁屁好痛,我不过动一动想舒服点,怎么就歪歪扭扭了。还让我转过去站好,是因为我现在这个姿势,你不好揍,稍微变幻一下位置更方便你打吗? 刘据猜到刘彻的意图,不是很想照办。可抬头对上刘彻吓死人的眼神,又不敢不办。只能磨磨蹭蹭挪了挪脚步,闭上眼睛,双手成拳,等待「赴死」。 刚站好,果不其然,竹简立刻横扫过来。 啪、啪、啪…… 接连好几下,刘据闷哼出声,前头还强忍着,后面见刘彻这架势不太对。 态度不对,力道不对,哪哪都不对,与以往罚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心里又慌又怕,兼之确实疼得很,到底没忍住嚎叫出声,一边抽泣一边求饶。 「父皇,疼,疼,疼!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好疼。你……你轻点,轻点好不好,我……我快站不住了。父皇!呜呜呜……」 刘彻动作顿住,抬头瞧他一眼,那泪眼汪汪、委屈巴巴的模样好不可怜。 再看他两股颤颤,身形摇晃,握着竹简的手抖了抖,心里突然有些后悔,又怕他不知教训,面上没表现出来,却终是将竹简放下,只板着脸,声色俱厉:「这次便罢了,若敢再犯,朕决不轻饶。」 刘据赶紧点头:「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见他态度良好,刘彻冷哼一声,终于松口:「出去吧。」 刘据如蒙大赦,捂着屁股遁逃。 因跪了好一会儿,双腿有点酸麻,小屁屁还挨了顿揍,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些不太自然。但这也不影响他逃离的速度,生怕晚一步又被抓回去打一顿般。 身后刘彻瞧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殿外,卫长霍去病等人候在不远处,面露担忧。 刘据瞧见他们,立时将捂在屁屁上的手收回来,调整姿势,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阿姐,表哥。」 霍去病早看在眼里,轻嗤:「挨罚了吧?」 刘据脸色变了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都装没事了,你就不能别问吗。 他目光转向石邑,十分委屈:「明明是两个人一起的,为什么只罚我。」 石邑:??? 你什么意思,见不得我好? 石邑怒瞪:「那是因为父皇明察秋毫,知道我是被你拉去的。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而且不带侍卫也是你的决定,你做的主。我什么也没做,与我何干。这都要罚我,那才没道理呢。你非得带累我是不是!」 刘据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么凶作甚,我不过随口问一句。」 石邑怒目再瞪。 刘据讪讪笑了笑,迅速转移话题:「王充耳怎么样了?」 卫长言道:「幸亏你们当时在场,盛谷稍懂几分医理,随身又带着救急之药,当下立刻做了处理,又及时传信回来,侍医赶得快,命暂且保住了,但人还昏迷着,能不能醒来端看他的造化。」 刘据嘶了一声,看来比他想像中要严重。 他蹙眉说起刚刚张汤提到的醉马草之事,歪头轻嘆:「这事不简单啊。」 除石邑年幼,性子大大咧咧外,其余人皆是神色一凛:「是不简单。」 但显然刘据的「不简单」与众人似乎并不相同。 刘据纯纯好奇,谁跟王充耳这么大仇,使这种技俩,明显是要弄死他。余者所思倒是非常一致地「阴谋论」,与刘彻不谋而合。 刘据摸着下巴:「我得去瞅瞅。」 众人侧目。 石邑翻了个白眼:「你消停点吧,刚挨了罚还不老实。」 第152页 「就是因为挨了罚才更要弄清楚。你想想,我都为此罚跪又挨揍了,不得知道这事是谁搞出来的吗?这可都是拜他所赐,不把他揪出来,那我多亏!」 刘据摸摸小屁屁。 嗷,好痛的。父皇下手贼重。可那是父皇啊。父皇打他,他唯有受着,又不能还回去。但这打总不能白挨,所以只能找罪魁祸首。 该死的幕后兇手。 报仇,报仇,必须报仇。 本殿下什么都吃,绝不吃亏! 有仇不报非君子。 刘据双颊气鼓鼓,他扬了扬眉:「父皇说过,我可以随时找左监查阅卷宗,通晓案件。时间可以由我自主安排。 「此事虽是张汤负责,但作为廷尉三监之一,他或会从旁协助。即便没有参与其中,对彻查的方向与进展也定然清楚。我现在就去问他。」 刚走两步,便听身后揶揄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走着去?」 刘据狐疑,下意识想说不走着去怎么去,就这么点路,莫非还骑马吗? 一转头就对上霍去病促狭的眼神,目光意味深长瞄着刘据的小屁屁,再瞄刘据那明显不对劲的走姿。 刘据身形登时顿住,又羞又恼,一张脸憋成猪肝色,狠狠瞪回去。 这什么臭表哥啊,看破不说破懂不懂,不笑话一下自己会死吗! 「张汤刚来禀告过,该说的都同父皇说了,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查案是需要时间的。哪里这么快就有新进展。咳,所以…… 「所以他们此刻肯定正忙着,我就不去打扰他们办案了。丰禾,你去同左监说一声。若有新情况,让他派个人来同孤汇报一声。孤先且回屋休息。」 刘据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愤愤跺脚转身。 然而气极之下跺脚太用力,牵扯到微麻的膝盖和受伤的小屁屁,痛得刘据身子一抖,嘶又是一口凉气,但抿着嘴硬生生忍下来,不愿让人看了「好戏」。 可霍去病偏偏不肯放过他,十分「好心」地提议:「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刘据:……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果然是不笑话我会死! 咬牙切齿jpg。 「不用,我自己能走。」 刘据说得相当硬气。 不就是跪了会儿,挨顿揍嘛。有什么大不了,至于走不动路? 哼,男子汉大丈夫,孤才不是这么娇气的人呢! 至于说不娇气,为何刚才在刘彻面前哭哭啼啼求饶? 咳,什么哭哭啼啼,那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弹幕都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孤若不可怜兮兮哭一哭,装得严重点,怎么惹父皇心疼?父皇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停手?屁屁指定要受更大的罪。所以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跟娇不娇气矛盾吗?一点都不矛盾。 刘据横霍去病一眼,昂首挺胸,虽一瘸一拐,仍大步向前,努力走出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 身后,霍去病哈哈大笑,卫长诸邑亦是忍俊不禁。 刘据:……气死孤了,气死孤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表哥,啊啊啊啊! ******** 皇亲居所。 探望完王充耳出来,修成君与儿子女儿返回住处。 修成君随口感慨说:「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种事。他还这般年轻,又是好容易得到的老来子,这若是醒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但见女儿广云使了个眼色,令侍女退至屋外,将房门一关,直接把广仲揪过来:「你老实跟我说,王充耳的事情是不是跟你有关?」 修成君睁大眼睛:「怎……怎么回事,王充耳出事怎会与你弟弟有关?」 广云朝广仲一抬下巴:「那阿母得问他,看他都做了什么!」 广仲眼神闪躲,十分心虚:「我……我能做什么。」 「哼。」广云冷嗤,「王充耳出事后,别人都是惊讶、诧异且疑惑,你却是又欣喜又紧张,还有些担心。 「往日也没见你跟他关系多好,这回倒是积极打听消息,还催着我们去探望。到了那边,听闻结果与打探的消息一致,不知能不能醒,何时能醒。你眼睛都亮了一瞬。 「后来王家人个个义愤填膺,说必会请求陛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抓出来千刀万剐,你脸色又变了,又青又白。 「旁人或许没注意,可我早觉你不对劲,一直盯着你。我是你阿姊,能不知道你这番表现代表什么,你分明心里有鬼!」 广云语气坚定,广仲知道瞒不过去,偏身坐到一边不说话。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修成君双目瞪圆,不敢置信,被骇得神魂聚散,脚下一个趔趄歪倒在塌上。 她颤抖着手指向广仲:「你怎么敢!你怎么……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广云更是一巴掌拍过去:「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广仲脑袋挨了一下,很是不服:「不是你跟我说时间紧迫,让我动作快点吗!」 「我让你快点是对公主,不是让你去杀王充耳!」 广仲冷嗤:「陛下既已有了决定,公主怎能左右?不杀王充耳,我如何取而代之。 「你之前说只需我与公主两情相悦,再联合田家向陛下恳请。可王家也许了田家好处,田家摇摆不定。你说帮我想办法,也没见你想出来。」 广云咬牙:「我这不是在想吗,我已经在办了。王家可以走王夫人的路子,我们为何不能。我这阵子不只往王夫人跟前跑,还去皇后身边走动,你以为是为什么。 第153页 「我不就是想旁敲侧击试探皇后的态度吗。鄂邑非她所出,若皇后对其嫁给谁无所谓。我们倚仗皇后不比王夫人更便利更有用?」 广仲蹙眉:「你太慢了,来不及了。陛下已经写好旨意,只等从上林苑回宫就下发。」 你太慢了? 什么意思?这是怪她吗? 她忙忙碌碌,费尽心机,他不声不响给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怪她?合着还是她的错了! 广云气得浑身颤抖。可是能怎么办。这是她看着长大的阿弟,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阿弟啊。 她深吸一口气:「你便是要杀王充耳也好歹做干净点,怎能将事情闹到太子跟前去!」 说到此,广仲也很郁闷:「大家都在山腰狩猎场,峰顶那边偏僻,无人会去。我便是想到这点才将他引至那处。 「若在狩猎场出事,必有人发现,更有冠军侯平阳侯多位身手了得之人在场,不论谁出手,只需控制住疯马便能救下王充耳。 「唯有去到峰顶,不管是简单落马,还是摔下山坡,那般快的马速,那般大的力道,无人发现,无人救他,必死无疑。 「若运气好点,能叫马儿沖向山崖,飞跃坠落,那就更妙了。谁知道……」 广仲一拳砸在桌上:「谁知道太子会在那里!他天天带着一帮小子疯玩,都在山下。怎么今日偏去了那处,好巧不巧就被他撞上。」 广云神色难看:「太后即便故去,王家还有盖侯在。陛下总会给这个舅舅一点薄面。王充耳在上林苑出事,定会彻查。但若无太子,陛下对其无甚感情,未必会有多放在心上。 「可凡事牵扯上太子,情况便大不相同。若说此前彻查的力度会是七分,那么现在则是十分,或许更会是十二分。尤其主理此事的还是廷尉张汤。」 张汤,当年负责陈皇后的巫蛊案,直接导致陈阿娇被废,贬入长门;女使楚服枭首于市;连坐处死者三百余人。可谓「一战成名」,「战绩斐然」。 自此,张汤成为他人口中谈之色变,闻风丧胆的存在。 广仲也不例外,对于此人很是忌惮,心神不自觉抖了抖,面色都白了两分。 「这会儿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旁的事上嘴不严,这事倒是瞒得紧。你若提前和我说一声,或是稍微透个信,何至于此!」 一声声怨怪,一句句指责,让广仲本就躁动不安的心越发七上八下,更觉不耐:「事已至此,毒我已经下了,王充耳也已经摔马躺在床上,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确实,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广云闭上眼,深唿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儿平復心绪后问道:「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每一步都不许漏。 「我必须知道所有细节才能想办法,看可否帮你扫清首尾,避免被张汤抓到把柄!」 修成君连连点头,催促广仲:「你阿姊说得对,快同你阿姊说。」 这不就是笃定他必会留下证据,做事不牢靠吗? 广仲不太高兴,却也明白张汤的厉害,想了想到底心生畏惧没有发作,老老实实把所作所为一一告知。 广云越听脸色越白,声音都颤抖起来:「你是说,你起了心思之后,让伺候自己的家僕出上林苑帮你购买醉马草,再送交于你,然后又让他离京躲避?」 「对。」广仲回答,「阿姐放心,他不会出卖我,也出卖不了我。我派人跟着他,只要他一出京,立刻灭口。」 广云身形摇晃,从前她以为阿弟只是不够聪明,今日才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不是「不聪明」,而是「十分愚蠢」。 上林苑是何等地方,在此地出事,出事的不是奴僕,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外戚皇亲,下一任盖侯。就算没有太子这个变数也必是要彻查的,而彻查必会查出入上林苑的可疑人员。 家僕出去又回,刚回又走,紧接着在京师消失。 这不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家僕很可疑,绝对有猫腻吗? 家僕暴露,阿弟这个主子就是重点调查对象。更别提若还灭口,主子的问题就更大了。 阿弟竟然觉得只需灭口就万事大吉? 广云看过去,见广仲一脸「就是如此」的模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她握紧双拳,深唿吸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没晕死过去。 别的疏漏暂且不提,光这一项已经足够致命。 平日其他事不谨慎便罢,谋杀王充耳这种要命的事竟也漏洞百出。她就是女娲能补天,可这窟窿比天还大,她也补不上啊。 如今之计,盼着扫清首尾躲过张汤的调查是不可能了。以张汤的本事,不但能查到,或许还会很快。 唯有看这中间是否有其他更深的东西可寻,譬如…… 想法刚冒出来,就听门外侍女声音急切:「女君,女郎,张廷尉来了,说……说要带小郎君去问话。」 房门推开,张汤直接步入室内,拱手道:「还请仲小郎君随本官走一趟。」 态度坚决,不容置疑,转头示意侍卫抓人。 这情形可不像是「问话」这么简单,尤其看抓人者的穿着,显然并非廷尉旗下,而是帝王禁军。 广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广仲面色大变,紧抓着修成君与广云的手:「阿母救我,阿姐救我。」 然而手指被侍卫一根根掰开,强行拉开,只余「救我」的悲戚之音在屋中迴荡。 第154页 修成君哭着想追上去,被张汤堵住前路:「女君请留步,此事是陛下首肯。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女君放心,真相如何,本官定会调查清楚。若小郎君无辜,必不会冤枉了他。」 言外之音,若不无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语撂下,张汤转身就走。 修成君瘫倒地上,六神无主,唯有拉住广云的手求助:「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你弟弟……你弟弟被张汤带走,还能回来吗?他……他会不会……」 会不会死。 谋杀之罪,按律当诛。 可事情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这个「死」字修成君怎么都说不出口。只需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广云亦是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但她心中仍怀着希望。因为此事虽是阿弟所为,却仍有疑问,且是极大的疑问。 陛下已经准备好赐婚圣旨,预备从上林苑回宫就公之于众。此事她都不知道,阿弟如何晓得? 还有醉马草。以她了解的阿弟,会骑马却从不亲自养马,更不通草药。他从何得知醉马草,并了解其习性? 她本是要问的。可张汤到得太快,她来不及开口。 如今只能希望阿弟敏锐一些,将这些细节全盘托出。也盼着这里面当真有问题,而这个「问题」能保住阿弟的性命。 这是阿弟唯一的生机! 第47章 公主殿。 鄂邑提笔练字, 一横一划写得十分认真仔细,好似完全沉浸在书法之中,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努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静下来,可仍是一个心神不宁, 手一抖, 笔尖晕染, 又一卷竹简写坏。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鄂邑深吸一口气, 握笔的手紧了紧。 即便面色再怎么一如往常,这等举动也让侍女看出不对劲来:「公主?」 「我无事。」鄂邑放下笔,吩咐道,「收拾了吧。」 这模样可不像无事,侍女张着嘴, 欲言又止, 犹豫再三试探着开口:「公主是在为张汤带走仲小郎君之事担心吗?」 鄂邑不语,便已是默认。 她的所作所为、背地谋算,旁人不知, 侍女是知晓的, 因此对她, 鄂邑倒也并无隐瞒逞强的必要。 侍女有些不解:「公主此前不是说, 即便查到仲小郎君也无妨吗?」 「若是之前,确实无妨。」鄂邑蹙眉,「可现在不一样。」 侍女想了想:「是因为多了太子这个变数?」 鄂邑点头。 广仲为人愚蠢又心思歹毒,她选他本就是看中这点。愚蠢代表他心机不深可以操控;歹毒代表他易生恶念, 可供利用。 但也正因如此, 他若出手必会留下破绽。鄂邑从想过他能逃脱,也不会允许他逃脱。唯有王充耳死, 广仲伏法,她才能完美脱身,一个都不用嫁。 所以广仲被抓在她意料之中。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碰,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谁能证明她与此事有关? 按照她的设想,广仲最好是出上林苑后再找个机会动手,彼时不在皇家苑囿的地界,王家即便要追究要彻查,父皇也未必会派张汤。 不过就算在上林苑,委派张汤主理问题也不大。旁人看张汤手段如何狠辣,闻风丧胆,可她深知一点,张汤是按帝王意愿办事。 他不会动帝王不想动,不愿动之人。 太后薨逝,王家田家衰落日显,虽仍有外戚皇亲之尊,在父皇跟前也有几分面子情,却仅仅只是面子情,能有多深? 一个王充耳,就那么点分量,于父皇而言,并不会太放在心上。最多是王家恳请严办,父皇派人查一查,抓出兇手处置了给王家一个交待便是。 似她这种轻飘飘的几句话,没有任何实证,仅凭臆想与猜测,无论张汤还是旁人都不会在意。 因为父皇不会希望王充耳之死牵扯到皇家身上,越闹越大,让自己面上难堪。所以不管主理此案的人是谁,都会聪明地选择把事情断在广仲这里,不会去思考她所为是否有深意。 没有人想给自己惹麻烦,给帝王惹麻烦。 所以她之前并不担心。现在…… 王充耳的疯马沖向太子,甚至差点撞到太子。幸好太子无事,否则…… 想到此,鄂邑面色煞白,心跳漏了一拍。太子是个大度和善之人。待自己虽不如卫长等同胞,却也不错。她从未想过要害太子。这点属实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幸好幸好。太子无事便是此间大幸。但如此以来,事件性质全面升级。 以父皇对太子的疼爱看重,此事必不会轻易善了。 父皇态度变化,办案之人的态度自然会跟着变化。 鄂邑心头一紧。侍女更是担忧:「那……那我们怎么办?」 鄂邑十分,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又想,问道:「广仲被带走多久了?」 「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看似不长。但广仲可不是什么硬骨头,即便罪责未定,身为修成君之子,张汤不便用重刑,却也有的是手段让他开口。 鄂邑双拳紧握,指甲嵌进肉里,渗出丝丝血迹。 就算自己做的那些事要被翻出来,也该由她亲口来说。 只是若说了,便没了退路。或许……或许不会被察觉呢? 不。不可能。 等广仲交待清楚自己的罪行,道出原委,张汤不会发现不了其中的「疑点」。 第155页 她不能抱有侥倖心理,因此失了先机,落入下乘。 不能等了。她必须有所动作。 鄂邑站起身:「我去见父皇。」 ******** 建章宫,帝王殿。 张汤站于下首。 上方。刘彻坐在正中,旁边是从左监处得到消息便提前一步屁颠屁颠赶过来赖着不走的刘据。 可只是一会儿,他便有些后悔了。 原因?忘了屁屁有伤! 昨日才挨的打。虽然刘彻没下死手,除气极时抽过去的前两下没控制住力道,下手略重了些外,后面都很有分寸。 可毕竟真动了怒存了惩戒之心,出手自然不会如往常一样「蜻蜓点水」,兼之小孩子本就皮薄肉嫩,更何况还是自幼金尊玉贵养着的太子。 刘据回屋就发现小屁屁红了,还微微有些肿。好在问题不大,过去一天一夜,已然好了许多,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只需不骑马,日常倒是瞧不出来。 可问题是臀下座椅是木制,梆硬梆硬的,特别膈肉。 啊啊啊,都怪他太心急,怕赶不上张汤的汇报,进来就一屁股坐下,忘记让人先铺上软垫了! 刘据屁股一扭一扭,很不安分。 刘彻蹙眉,眼神瞄过去:「既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回去自然可免除屁屁受罪,但是…… 刘据犹疑了,眼珠转动着,瞄向张汤又收回来,踌躇不定。 呵,都这样了,竟还惦记着案情结果! 好奇心怎就这么大。 刘彻差点被他气笑了,但想到是自己动的手,终是忍下来,点了殿内伺候的侍女吩咐:「去给太子殿下拿给软垫安椅子上,让他坐得舒服些。」 刘据小脸顿时羞红一片。 啊啊啊,说这么直接作甚,这不等于告诉别人,他屁股挨揍了吗。 刘据斜眼看向张汤,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是聋子」的模样,可殿内就这么点大,怎么可能听不到。 刘据皱着一张脸,硬挺挺说:「没……没不舒服。」 刘彻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白他一眼:「那这软垫还要吗?」 刘据顿住,权衡了一瞬。 算了,张汤还不知道要汇报多久呢,这么坐下去,明天指定走路又要一瘸一拐,表哥瞧见又得笑话他。至于回去歇着? 不行不行,他还没听到结果呢。 刘据咬牙:「还是要吧。」 刘彻哂笑。 刘据:…… 他也不装了,干脆直接站起身动了动屁股,大大方方让侍女将软垫铺好再坐上去,老神在在,若无其事。铁了心主打一个「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张汤:…… 等这对父子的小插曲完毕,他才终于找到时机准备开口。刘彻却没让他张嘴,而是心念一转,看向刘据:「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查?」 刘据:啊? 不是,我就来旁听一下结果,怎么还带考教的呢? 「说说看。你不是对此道感兴趣吗,昨日还嚷着要去找左监。」 刘据:…… 不是很想吐槽所谓「感兴趣」的论调。不过好在他在屋里养伤,没法出去玩,无事可干,确实思索了不少关于案情的东西。 因此突然被点名,刘据丝毫不慌:「我之前提过兇案三要素。动机,兇器,时间。那查案就往这三个方面去就好了。 「先查王充耳的人际关系,谁与他有龋禹,谁和他有仇怨,谁会想要他的命。这就是动机。凡是有动机的人,都有嫌疑。 「再就是兇器。导致王充耳出事的是疯马,而导致马匹发疯的是醉马草。那醉马草就是兇器。醉马草……嗯……」 他看向张汤:「孤听说有些东西看似有毒,却也可入药。那么醉马草除了能令马匹牛羊致疾致病,是否还有旁的作用?」 张汤点头:「有的。醉马草可用于止痛。」 刘据嘴角弯起:「兇手是在上林苑动的手,也就是说他必是上林苑内的人。而这次来上林苑的不论主子还是奴僕,都久居长安。 「醉马草能入药,廷尉之前也说过,马腹中的醉马草似是处理炼制过的。查长安所有医馆药房,看谁开过含有醉马草的药方,或是单独去购买过醉马草。」 刘彻眸中带笑,示意他继续。 「再有时间。王充耳出事,疯马死亡被仵作剖腹之时,腹中仍残留有醉马草的痕迹。说明马匹食用醉马草时间不长,很大可能是在狩猎赛中。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 刘据伸出手,一根根手指掰扯:「这个兇手需要符合几个条件。一,与王充耳有仇怨,且是足够他产生杀机的仇怨; 「二,了解醉马草的习性,知道此药。三,有资格参加狩猎赛,并与王充耳相熟,能够接近他与他的马匹。」 刘据眼睛眯起来:「狩猎赛上,马匹是骑在王充耳身下的。即便他曾下马,马匹也是牵着,或者在周边,不会离他太远。这种情况陌生人如何下手? 「而且王充耳非是在山腰狩猎场出事,而是在峰顶。不可能是马匹发疯后带他跑去的。该是他出事前就已去了那边。 「那么,谁能做到悄无声息避开狩猎场那么多人带走他,或者说谁能让他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对方离开狩猎场前往峰顶? 「这是随便来个人都能做到的吗?尤其兇手要将他从狩猎场引走,很可能是邀约他一起去,也便是说兇手也在峰顶,或曾出现在峰顶。 第156页 「可以问问狩猎场上的人,有人见过谁与王充耳一起;或是当时人群里,除王充耳外,还有谁行迹可疑,曾落单过。 「这些人都查一查,兇手基本就可以圈定一个范围了。再结合其他两项人员名单,将重合的人圈出来,兇手就在其中,基本没跑了。」 刘彻眼眸含笑,嘴角勾起:「不错,聪明。」 不算毫无疏漏,但对于他这个年岁来说,已经相当出色。刘彻自然不吝啬给予肯定。 刘据昂着头,立时骄傲起来。 刘彻无奈失笑,转头示意张汤开始。 张汤言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便是按殿下所说的动机、兇器、时间三要素入手,分派了几波人,同时进行。 「狩猎赛时,除王充耳外确实还有一人落单许久,不见踪影,后来虽现身,可他刚出现片刻,就传来王充耳出事的消息。」 刘据心领神会:「是广仲?」 「是。并且昨日上午广仲身边一位僕从曾两次出入上林苑,最后一次出去后再没回来,臣派人去找,发现他已离开长安了。今早有消息传来,此人已死。」 刘据惊住:「杀人灭口?」 「不错。醉马草是此人为广仲购买,但并非在医馆药房,而是黑市。 「太子殿下或许不知,不论何地总有些隐秘买卖,一些不方便光明正大购买之物,大多暗中交易。所以黑市指的并非具体某个集市,而是这类生意的总称。」 刘据点头表示明白。 张汤又道:「他与王充耳略有龋禹,以往总会因一些小事争吵,或因为某些东西抢夺。」 有怨,有购买醉马草的举动,时间上也很巧合。 三要素齐全了。 刘据问道:「他认了?」 「认了。臣不过稍稍用了点手段,他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是他言语激将王充耳,让王充耳答应与他来一场两人间的跑马狩猎比试。又说狩猎场人多,有冠军侯平阳侯等人在,他们只怕没多少猎物可狩,难免影响发挥。 「为保证公平公正,不如去此刻无人去之处,方便二人展现出全部本事。王充耳与他常有争斗,不疑有他,便应了。」 刘据蹙眉:「王充耳与广仲年岁虽相仿,但从辈分上论,广仲得唤他一句表舅吧。两家有亲,常来常往,有些争吵在所难免。他竟因为这个就要杀王充耳,好毒啊!」 「并非单单为这个。」张汤顿了下才继续道:「广仲倾慕鄂邑公主,得知陛下已有决议,要将鄂邑公主许给王充耳,这才心生歹念,想毁了这桩婚事。只需王充耳一死,婚事解除,他就有望取而代之。」 刘据张大嘴巴。 为了这个?竟然是因为这个?不是吧。你喜欢人你好好追啊,搞这种手段,谋害人命,还害他也被牵连无辜挨了顿揍。 啊啊啊,这什么人啊,简直脑子有病。 诶,不对。 广仲喜欢二姐?二姐跟王充耳?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看向刘彻,刘彻面容冷沉,神情严肃。但这份气怒不是对他的,所以刘据没觉得怕,反而更为诧异:「父皇要赐婚二姐与王充耳?」 刘彻点头。 「可是……」刘据更疑惑了,他蹙着眉,「这事我都不知道,广仲如何得知,他总不可能比我跟父皇更亲近。难道他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人,有耳报神?」 刘彻嘴角抽了抽,怒目瞪过去。 刚刚分析案情还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呢,这会儿又胡言乱语。也不想想就广仲那等人那点能耐,能在他身边安耳报神? 那他这个皇帝成什么了。当初刘陵安插人手,位置最重要的一位也只是到了公主身边,余者皆为底层粗使打扫呢。 广仲何德何能有此等本事? 张汤轻咳一声,为刘据解惑:「广仲是从鄂邑公主处听闻。」 刘据一脸问号:「二姐?」 刘彻眼睛微眯:「此事定下后,朕确实同李姬说过,也未有隐瞒鄂邑。」 「另外还有一事,臣在审问中发现,广仲知晓醉马草也是因鄂邑公主。」 张汤瞄了刘彻一眼,刘彻神色愈冷。 他弓着身子,头略低了两分,继续说:「自太子发明打马球后,京中男女少壮都爱玩,时有活动。太子更是多次牵头组织,公主们也常常下场,或与小郎君,或与其他小女娘。 「今岁开春有次打马球,广仲偶然听到下场后的鄂邑公主与几位女娘闲聊。有位女娘当日不曾上场,相熟的问她缘由。 「她说爱马病了,今日没骑来,旁的马不顺手。旁人又问如何病了。她说不知怎地突然病恹恹,躺马厩里睡觉不起身。 「别人疑惑说会不会是草料不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鄂邑公主便提出疑问,会否误食醉马草。 「旁人不知醉马草,公主又同人解释醉马草的症状,或沉睡或疯癫,与酒醉类似。和那女郎爱马的表现确实有些契合。那女郎当场谢过,急哄哄回去查。 「广仲便是从此得知。」 刘据睁大眼睛。 这……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刘彻眼眸暗沉,凝眉深思。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禀道:「陛下,鄂邑公主求见。」 刘据:诶? 刘彻眸光闪动:「让她进来。」 鄂邑进殿,瞧见张汤,动作顿了一瞬,仍旧照常上前行礼。 第157页 刘彻嘴角勾起:「你倒是来得巧。」 这话语气不太对,让鄂邑心头咯噔,深知自己似乎晚了一步,张汤或许将什么都说了。 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下去。 刘彻又问:「所来何事?」 鄂邑深唿吸:「女儿听闻张廷尉抓了广仲,疑似王充耳出事是其所为,颇觉惊讶。在房中思量来思量去,觉得有一事恐涉及案情,特来同父皇禀明。」 刘彻面色平静,全然看不出喜怒,也不说话。 这副模样让鄂邑心里越发没底,七上八下,硬着头皮道:「女儿从前与广仲并无交集。去岁因打马球做过几回队友,也做过对手,但起初仍是不太相熟。 「后来有一回在上林苑狩猎,他追击的兔子突然闯到女儿跟前,致使女儿受惊崴了脚。他为表歉意,送了赔礼给女儿。 「今春花开,云娘子办了几回花宴,邀女儿参加。女儿与姐妹们都去了。宴上,广仲也在。彼此有些交谈。 「如此渐渐熟络。两月前女儿生辰,他送了女儿一份贺礼。彼时这一年里因打马球结交的人家都送了女儿贺礼,因此女儿只当寻常,未曾在意。 「及至前两日,女儿在林中闲逛又偶遇他。他说自己得了一块红玉,请人雕刻成玉佩。那玉佩精緻,说与女儿的衣裳颜色极配,要送于女儿。 「既已过了生辰又不是节庆,无端送礼,女儿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他拿出玉佩,女儿发现那玉佩为月牙型,似乎与他腰间挂的刚好能合成一块。 「女儿这才恍然明白,他或许对女儿有些旖旎心思。女儿既有所感,便开口问他。他当即承认,还说只需女儿点头,便请修成君面圣求父皇赐婚。 「但女儿知道自己的婚事父皇早有决议,遂如实告诉他,断了他的念头。他当时情绪很激动,问为何是王充耳不能是他。说他待我真心实意,为了我,他什么都肯做。 「女儿见他神态不对劲,想要脱身,不愿多呆,只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然都听父皇的。一句话打发他便离开了。 「女儿曾耳闻过广仲的一些传言,他对女子起倾慕之心也不是头一回。往往过阵子就淡了。女儿以为这回也一样。 「因此王充耳出事后,女儿并没往他身上想。觉得他没这个胆子,且两人是舅甥,不至于下此毒手。 「直到听闻张廷尉抓捕了广仲,女儿才惊觉,心底开始怀疑会否与此有关。」 所说合情合理,若只是如此,倒也无过。 刘彻看向张汤。张汤点头。这便是说鄂邑所言与审讯的结果一致。 但刘彻的面色却不见好转,冷冷道:「醉马草呢?」 鄂邑愣住,不明所以:「醉马草?父皇是说王充耳疯马所食醉马草?」 刘彻示意张汤,张汤将审问调查得来的信息又说了一遍。 鄂邑惊骇不定,转身跪下来:「父皇容禀,女儿确实知道醉马草。五年前,大将军反击匈奴大捷,一举收復河南地1,俘获牲畜达百万之多。其中马匹三万余。 「父皇大喜,见这些多为战马,除大部分用于军中外,也挑了些强壮有力的赐予朝臣后宫。长姐三妹均有,女儿也得了一匹,欣喜若狂,时常亲自照料,爱若珍宝。 「因怕自己照顾不当,女儿特意向养马寺的人请教过养马之事。彼时他们同女儿说,有些东西马匹碰不到,一定要防止其食用。其中就有醉马草。 「今春马球赛听闻有马匹病倒,疑似醉马草沉睡之态,便担心是此物所致,告知对方。当时与女儿闲聊者皆是女郎。女儿哪里知道广仲在旁边。 「而且那女郎的马匹最后证实并非醉马草。此事在场之人皆可作证。请父皇明察!」 声声恳切,句句真诚。 看似纯属巧合,也确实只能算巧合。 但刘彻没有开口,甚至没让她起身,神色晦暗不明。 气氛就这般诡异地僵持着。 张汤默不作声,仍旧耳观鼻,鼻观心。 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下方鄂邑额头已经渗出细密汗珠,脸色有些白,虽然心中疑虑丛生,到底有些不忍,张了张嘴:「父皇!」 世间之事总讲究个亲疏远近。毕竟是他阿姐,事情尚未定论,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刚开口被刘彻一个眼神呵斥回来。 好兇的。 刘据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坐回去。 刘彻转向鄂邑:「朕知道了。你出去吧。这几日便呆在自己殿中,不必出门了。」 这话与软禁无异。 鄂邑心头一紧,面色又白了两分,抿着唇想再争取争取,到底明白这不是好时机,唯有安分应下,乖巧告退。 她离开后,刘彻再问张汤:「目前所查就是这些?」 「是。」 刘彻眼眸深沉:「没有别的隐情?」 张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躬身道:「暂未发现其他隐情。」 「再查!」 「臣领命。」 刘彻挥退张汤,心中思量。 照目前来看,不管鄂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似乎都是「小事」,不涉据儿。他们应该也没那个胆子针对据儿。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刘彻看着刘据,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刘据:??? 昨天才揍了我,刚刚又吓唬我,老凶老凶了。 第158页 现在这是干嘛?怎么突然变这么温柔,啊啊啊,不对劲,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救命! 刘据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屁屁。 刘彻:……笑容消失。 第48章 太子殿。 卫长与诸邑进来时, 刘据正半趴在窗台,托腮做思考状,也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入迷, 卫长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阿姐怎么来了?」 「今日一直不见你,过来瞧瞧。可是伤处还痛, 不便出门?」 刘据摇头:「已经好了大半, 不太疼了。阿姐别担心, 我无事。」 卫长与诸邑讶异:「那怎么这副模样?」 刘据蹙眉将鄂邑的事情说出来, 言道:「我想跟自己说,这些只是巧合,二姐不过说了几句话,同她不相干。可是……」 刘据欲言又止。 卫长心领神会:「可是你无法说服自己?」 刘据点头:「我当初察觉采芹有问题,父皇问我如何发现的。我说了许多点, 其中有一点便是: 「如果在连续多处地方发现同一个人的身影, 那么不管ta是谁,不管ta的言辞举止多么寻常,多么巧合, 也必然与事件有关, 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关键。 「这点对采芹适用, 对其他人也一样适用。二姐……二姐看似只是说了几句话。可一次让广仲得知醉马草, 一次让广仲得知她与王充耳婚事已定。 「这两个信息点都十分重要,是导致广仲痛下杀手的关键。」 刘据神色复杂,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鄂邑的做法不对, 但情感上来说, 终究是他姐姐,他仍旧会有几分担心。 「父皇让张汤再查, 若是查出的结果对二姐不利,会如何?」 卫长看着他:「你倒还惦着她。」 神情复杂,语气意味不明。刘据一头雾水:「她就算做错事,也还是我姐姐,我当然惦着她。」 卫长顿住,摸摸他的头,轻嘆一声,在刘据越发迷煳时开口道:「父皇令张汤再查的重点可不在你以为的这些疑点。」 刘据愣住:「啊?」 见他呆呆地,卫长失笑:「你真不知道?」 刘据满脸问号:「我应该知道?」 卫长:…… 她但觉无奈:「旁的事情上这般聪慧,怎于此事上便不知深思细思几分呢?」 刘据歪头:深思什么? 这模样,卫长只能开口点明:「父皇是怕此乃局中局。表面谋害王充耳,实则借谋害王充耳来算计你。 「你想想,那日疯马横冲直撞,直直朝你而来。若余穗盛谷反应不及,疯马将你撞飞,或将你踩在马蹄之下,你会如何?」 会如何?今日躺在床上的便不会唯有王充耳,还有他。 刘据整个人都懵了。 当日之事解决的很顺利,他别说受伤,受惊都没有,因此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现在被卫长说破,忽然有些明悟,惊讶道:「所以父皇打我不是因为望远镜,是因为这个?」 卫长颔首:「与其说父皇怪罪你,不如说是担心你。去岁因刘陵手笔你险死还生,那时情景歷歷在目,而今王充耳的情况更是摆在眼前,你叫父皇如何不怕?」 说到此,卫长心脏勐地收缩了一下。 莫说刘彻,她也是怕的,母后更甚。于父皇而言,尚有其他皇子。而她唯有这一个弟弟,母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所以对于广仲王充耳,她恨不得全部弄死。即便是鄂邑,也难免迁怒。但是…… 卫长看向刘据,这小子倒是半点没想到这上头去。哎。 刘据低下头,摸了摸小屁屁,忽然有些许心虚。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做出来的望远镜,凭什么不让他玩。偷偷摸摸玩一次,还那么特别注意「保密」了,结果仍被打。父皇好不讲理。在心里吐槽了父皇好多遍。 现在得知真相,心里微微有点内疚,却仍有点小委屈。 「那……那父皇可以同我明说啊,非得打我一顿,还下手那般重。我疼了两天,今日才将将好。」 卫长轻嗤:「才疼两日便觉重了?便是要你疼,疼得越狠,记得越牢。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刘据缩缩脖子,好吧,确实不敢了。 他扁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犹疑道:「我去峰顶是当日临时决定,不带侍卫更是出发时才说出来,旁人如何得知?目前案情也已基本清明,应该与我不相干吧?」 卫长颔首:「现在看来确实只是巧合。但既然涉及你,父皇总要慎重两分,一查再查,确定完全没问题才能放心。所以才会先将鄂邑禁足,等待结果。」 提到鄂邑,刘据双眉又凝起来:「但愿她那些话也只是巧合。」 「或许不是巧合。」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诸邑轻声开口。 卫长刘据一顿,齐齐看过来。 卫长恍然发觉,诸邑的神色不对。虽然她本就是恬静的性子,话不多,却也没有似今天这么少的。 见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满怀思虑。 卫长灵光一闪:「你是不是发现什么?」 诸邑点头:「是察觉到一些东西。二姐……二姐其实不只说了那些话,而那些话也未必全是她所言的那般。」 刘据张大嘴巴:「所以真是二姐的手笔?」 诸邑又摇头:「倒也不能完全笃定,我也想知道答案。」 第159页 言说醉马草之事发生在三月前,而鄂邑不对劲之处更早一些。如果真是她故意引导广仲杀害王充耳,便是说她许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份谋算,这份心机,这份手段,令人震惊。 卫长沉思一瞬,扬起嘴角:「既然想知道答案,便去弄清楚。不必思来想去,瞻前顾后。走吧,我们当面去问她。」 刘据&诸邑:!!! 当……当面问?这么直接的吗? 两人同款懵逼脸。 卫长却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刘据急忙跟上:「长姐等我。」 虽然觉得这操作有点骚,但管它呢,这种事怎么能少了他。长姐说得对,何必思来想去,心里惦记就去解决!有刺就拔掉,痒痒就该挠。 诸邑思量了下,紧随其后。 ******** 鄂邑住处。 刘据三人到时,鄂邑生母李姬也在,屋内气氛有些诡异。 即便得知他们过来,两人都做过调整,李姬仍旧有几分神魂不定,面容愁苦,脸上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痕;鄂邑神色恢復得比李姬快,却也可见些许不自然。 母女俩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 卫长略微猜到几分,却没有点破,只当不知道。 鄂邑上前将他们引入内室落座,又吩咐侍女倒水,转头与李姬道:「阿母先回去吧,我同长姐他们说说话。」 李姬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顾忌卫长等人在场,终是没能开口,犹豫再三点头应下:「好。」 待李姬离去,卫长将伺候的人都遣退,只余姐弟四人。 鄂邑有些诧异:「长姐这是作甚?」 「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不便让她们在场。」 鄂邑似有所觉,心头微微一颤:「长姐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卫长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广仲谋害王充耳一案是否有你的手笔,或者我更准备点说,是否是你预谋策划,广仲是否为你利用?」 刘据&诸邑:!!! 长姐你这直接问还真就是直接问啊,都不委婉一下的吗? 鄂邑面色变了一瞬又恢復如常:「长姐何出此言。此事我已经同父皇禀明原委,那些话虽出自我口,却非我本意。如今闹成这样更非我所愿。 「父皇明察秋毫,定会查清楚。长姐……长姐这几句质问于我而言太严重了。」 「是吗?」卫长神色淡淡,「父皇确实明察秋毫。可正因明察秋毫,任何技俩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鄂邑垂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长姐,此事确实非我所为。我不知道自己几句话会引得广仲生出此等恶念。若非几日前与广仲说明,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竟有这等心思。」 「不,你知道。」 诸邑定定看着她,言语笃定。 鄂邑愣住。 诸邑接着说:「广仲的心思并非今岁才起,也并非唯独对你。去岁好几次马球赛,不论场上还是场下,他都曾有意无意靠近我,大献殷勤。 「顾虑他修成君之子的身份,最重要是见他并无越界之举,行事还算规矩,我虽不喜,却也未计较,不搭理便是了。」 还有这等事? 刘据嘴巴微张,眉宇蹙起,对广仲更厌恶了两分。 诸邑继续:「数次之后,大约是我态度过于冷漠,他有些丧气,不再上前。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作罢,后来发现他去了你身边。你对他不似我一样冷脸,总会同他说上几句,温和交谈。」 鄂邑袖中的拳头紧了紧,却还算镇定:「他经常同我们一起打马球,偶有交谈实属平常。」 「确实平常。」诸邑点头,「你对他的态度虽不疏离,却也算不上亲热。因此我没有多想,也不曾插手多管闲事。后来他送了你几次礼物。」 说到此,诸邑略有停顿。 鄂邑言道:「确实如此,但不是赔礼,就是生辰礼,或是节庆贺礼。不仅我有,姐妹们都有。」 「是都有。可我们都不曾佩戴过,唯有你佩戴。」 鄂邑深吸一口气:「我瞧着喜欢便戴了。」 诸邑目光扫过去,带了两分凌厉:「若是喜欢怎平日不见你戴,每次佩戴都是打马球、赴花宴、跑马踏青之时,且随行人群中必有广仲在。」 若说此前鄂邑还算稳得住,那么这话属实让她心跳漏了半拍,面色倏变。 卫长与刘据亦觉诧异。 这些细节,他们全然没注意,唯有诸邑察觉到了。 刘据惊讶道:「三姐那会儿便发现事情有异了吗?」 诸邑摇头:「并不。我那会儿未曾在意,是出事后,又听闻广仲是因她杀人,仔细回忆才惊觉这许多不对,恍然发现原来事情一早便有端倪。」 鄂邑身子晃了晃,她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可她不能认,只好强撑着说:「不论打马球还是花宴踏青,都需出门,出门与日常穿戴自有不同。」 许多女娘都是如此,出门比在家中打扮要精细。 诸邑不反驳她,而是道:「好。这点咱们先不提,那醉马草呢?你与人提及醉马草当日,我也在。 「你与那几个女郎对面而立,我在距你不远的左侧方,而广仲在你右侧方的树后与侍从说话。 「以女郎的方位瞧不见广仲,但你的方位能瞧见,我亦能瞧见。而且我分明看到你言说醉马草之前朝树后看过一眼。你知道广仲在,并且你确定他能听到才开口。」 第160页 鄂邑张着嘴,还没发音,诸邑抢白道:「你又想以『常理』来解释吗?是。这一眼若单独看,确实算不得什么,或许只是你偶然间不经意的一瞥,看未看清也没人能证明。 「你确实可以用『常理』来解释。可若再加上此前种种呢? 「每一次都能以『常理』论之。可一次两次便罢,三次四次呢?甚至你所谓的『常理』已经多达五六之数。若全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巧合过多便成了必然。 事到如今,鄂邑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争辩都成徒劳,她身子一软,瘫坐当场,面色煞白。 这般表现已然给了三人答案。 刘据愕然:「二姐为何这么做?」 卫长给出答案:「因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 鄂邑也不装了,直视三人:「是,我不愿嫁给王充耳。难道长姐与三妹就愿意吗?」 卫长不言,诸邑张张嘴又闭上了。 王充耳这等人,她们自然也是不愿的。所以单从这点论,她们没有立场置喙。 鄂邑讥笑出声,同时不自觉开始啜泣,眼泪滴滴滑落:「看,你们也不愿。所以我有错吗!我错就错在父皇选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长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吗?羡慕你们能得父皇疼爱,更羡慕你们能有母后撑腰,遮风挡雨,精心筹谋。可我呢?我有什么!」 鄂邑喉头哽咽难言,深唿吸好几次才缓和过来,言道:「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生母身份低,在宫中人微言轻,性子也胆小懦弱。 「旁人笑话我们,她说不过两句闲言,听一听也不会掉块肉,左耳进右耳出便好,不必计较。 「旁人欺辱我们,她说反正我们也没怎么样,不伤筋动骨,何苦平白把事情闹大,惹出事端,叫人厌烦; 「我羡慕长姐三妹四妹能得父皇喜爱,也想去讨父皇欢心。她让我不要出头。说她不及皇后,你们是皇后所出,自该如此。我们不一样,我只需安安分分不惹事就好。」 鄂邑阵阵苦笑,可笑声中却全是哭音:「我自记事以来,她便只教我如何隐忍如何退让,从未教过我如何反击如何进取。 「我幼时不懂,以为人生就该如此。事事照她说的办。可后来我逐渐长大,开始慢慢在人前走动,参加宫宴,甚至偶尔能跟着你们一起出去,了解更多的事,见识更多的人。 「我发现不是的。你们不是如此,旁的皇亲不是如此,甚至许多地位不如我,身份不如我的人皆不是如此。 「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该这样,我也不想再这样。我受够了! 「我不愿活在生母为我画的框框里;不愿跟她一样遇事只知道躲;不愿如她一般蜷缩在一方小院,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看似安逸,实则无望又无趣。 「我才十几岁,我还来得及。我想要有自己的人生,属于我的,跟别人一样璀璨夺目的人生。 「我想走出去,让众人都看见我、知道我、尊重我,而不是谁偶然投来一个眼神都带着轻视。 「我不想再隐忍不想再退让,不想所有事情都只能被迫接受。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哪怕一次! 「没有人帮我,没有人为我筹谋,那我就自己来。我无法左右父皇的决定,便唯有杀了王充耳一条路。我就是简单地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有什么错!」 这些话留存在鄂邑心里许久,从未宣之于口。因为她不知该同谁诉说。 侍女吗?侍女终究只是奴婢。在其看来,自己身为皇女已经什么都有了,何必如此,自然无法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去理解她。 生母吗?生母的性子,自己说出来只会迎来无尽的劝说。劝说她放弃这些「出格」的,会引来「祸端」的想法。 她若不放弃,生母必会日日辗转反侧,慌乱惊惧,夜不能寐。 到时她该怎么做?如生母所愿放弃,还是眼睁睁看着生母为她担惊受怕? 前者她不愿,后者她不忍,她做不到对生母所受煎熬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所以她只能把这些埋藏在心里,独自舔舐。 此刻被卫长等人拆穿,她已走投无路,终于在刺激下将一切都说出来,越说越多,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洩的机会。 鄂邑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委屈难过的同时,又有点轻快。 吼完,她擦掉眼泪,转而看向刘据,面上不敢不平褪去,多了几分愧色:「就算有,也唯有一条。那便是差点连累太子。」 鄂邑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刘据清澈的眼神:「太子待我不薄。我不是没有心的人,我的计划里一直只有广仲与王充耳。我从没想过疯马会冲到太子面前。 「可意外实实在在发生了。虽然出手的是广仲,设局的却是我。若没有我设局,此事不会发生。太子是好人,更是个好弟弟,从未对不起我,甚至多有关照。是我对不住他。 「所以在这点上,我确实有错。」 听到此话,卫长稍稍有点安慰。虽然未被拆穿前,她咬死不认,毫无动作。但至少拆穿后,她没有忽视对阿弟可能造成的后果。 她如果只宣洩自己的委屈,半点不提差点被牵连的阿弟,卫长心里就算有所计划,也要抛弃了。 卫长淡淡问:「你觉得你错的只有这个?」 「不然呢?阿姐今日若是为太子前来问罪。我认。意外发生,得知牵连太子,我也自责愧疚,也想过同你们坦白,道歉赔罪。 第161页 「但……但我更惧怕暴露的后果。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做。不断告诉自己,太子无事不打紧。侥倖觉得自己能够躲过去。 「我承认我自私。我对不起太子。你们若为这个怪我骂我,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为我不愿嫁给王充耳,我不认。凭他和广仲两个烂人也配。」 卫长摇头:「他们是不配,但你若想脱身,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要不然呢?我不受宠,阿母不受宠,父皇岂能听我们的。我不这么做,还能怎样!唯有王充耳死,只能他死。」 鄂邑苦笑,但凡有别的方法,谁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卫长轻嘆:「有的。」 鄂邑愣住:「什么?」 卫长没有回答,只道:「你想为自己而活没有错,想要璀璨夺目没有错,想让众人看到你也没有错。但你的方向错了。 「你刚刚问我,若与王充耳定亲的是我与三妹,我们可愿。 「若单论对日后夫婿的择选,王充耳非是良人,我自然不愿。但如果父皇需要我嫁,我会嫁。 「因为我知,身为公主,我今日拥有的一切,锦衣玉食,僕婢成群,满身荣华皆为百姓所供,父皇所赐。 「莫说父皇只是想让我全了他对太后的承诺,嫁给王充耳,便是有朝一日要我前往匈奴或西域外邦和亲,我也当前往。这是我身为公主,享受了半生尊荣的责任与义务。」 鄂邑怔了片刻,微微蹙眉,看她一眼,又偏过头去,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 「我知道你不信。在你看来,我备受父皇宠爱,已同曹襄表哥定立婚盟,即便没有表哥,我也有诸多长安才俊可选,这门婚事落不到我头上。 「至于匈奴与西域,便更不可能了。自我大汉建立以来虽多有和亲,但皆是宗室女,未有帝王亲女,更不会有帝王爱女。 「既然皆不会是我,我说几句漂亮话又何妨?」 鄂邑垂眸,可见她确实是这般想的。 卫长轻嘆:「事情的确如此。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很幸运。比宗室女幸运。我们公主需要承担的都由她们背负了。 「也比你幸运,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因为有你在,我可以不用费一丝心神,完美避开。 「因此我说这些话于你而言太没有说服力,还显得有些虚伪与讽刺。可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亦是我肺腑之言。 「若命运给我以馈赠,我坦然接受;若命运逼我入窄巷,我便拿起屠刀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不论何等情形,只需我本心不变,又有何惧。我之日后在我自己,而不在匈奴单于,不在西域国主,更不在王充耳。」 鄂邑身形顿住。 卫长继续道:「匈奴西域皆非故土,草原大漠风沙重,比不得中土气候温和,物资丰盈。蛮夷之乡风情习俗更是与我朝大相迳庭。尤其对方于我们而言为异族,反之亦然。 「我若身在外邦,定然遍地坎坷,处处艰辛。但若真到了哪一步,总有办法可寻。树挪死,人挪活。那等地界,旁人能生存,我为何不能? 「况且我还是公主之尊,有僕婢伺候,侍从效命。我如何不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再反过来因势利导,影响他们? 「我虽渺小却也愿奋力一试,尽己所能。哪怕不成功,也可为父皇、为大汉埋下一颗种子。焉知他日不会有后来者让其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若侥倖如愿……」 卫长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语气中多了两分激动:「那我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成就和亲史上古往今来第一人。」 古往今来第一人。 这话让鄂邑惊惧骇然,神魂激盪,心脏反射性碰碰跳动了两下。 「至于王充耳……」卫长嘴角勾起,「那就更简单了。我是公主,非寻常民间女子,并不靠夫婿而活。 「这世间夫妻鹣鲽情深的有之,感情淡漠的也比比皆是。谁说成了夫妻就一定要恩爱? 「我不喜欢便不喜欢,他能奈我何?我若高兴便同他好好过。不高兴,两人维持体面即可。我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封邑,仍旧可做自己想做之事,逍遥快活,与他何干。」 鄂邑低着头不说话。 卫长认真道:「我不信你没想到过这点。你就算比不得我们受宠,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家公主,难道还能被他王家牵制?便是嫁了又有何妨。 「王充耳若知情识趣便罢,若他心中嫉恨不平敢对你不敬,行荒唐之事,作混帐之举,就是现成的罪名,不论和离还是弄死,很难吗?何苦在父皇刚定下婚约之际出手,去驳父皇的脸面?」 卫长轻嘆:「你明知此点,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是因为你心中已有喜欢的人,比王充耳好千倍万倍,所以不愿屈就。对吗?」 鄂邑神色动了动,却仍旧不说话。 卫长也不恼,语气反而更温和:「那么你之喜欢是单纯的爱慕,还是因为他足够璀璨夺目,你嫁给他能获得的利益远比嫁给王充耳要大?」 鄂邑身子小幅度晃悠了一下,嘴唇紧抿,眼睫震颤。 卫长便知自己就算没猜中十分,也猜中了七八分。 「若是前者,你喜欢他,他可也喜欢你?你有几分把握没了王充耳就能与他共结连理?若是后者……」 卫长再嘆:「鄂邑,莫要做第二个刘陵。」 第162页 鄂邑脸色一变。 她此番所为确实是受刘陵影响。对方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行性。 刘陵可以凭藉自己的「优势」让那么多男人为其所用,以达到目的,她为何不能? 她与刘陵不同,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妄图谋反;可她又与刘陵相同,同样不甘于平凡。 刘陵虽败了,但不论后宫还是朝堂,亦或民间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旁人谈起她,虽有批判、有谩骂,却也有唏嘘、有欣赏。 她真正做到了生死都轰轰烈烈,搅弄风云。她是曾掀巨浪的大海,而非平静无波的死潭。 鄂邑心中涟漪晕染,望向卫长。 卫长也同时看着她,彼此对视:「刘陵所用多为阴谋。阴谋宛如军中奇兵,若能善用,可攻敌不备,但所赢不过小胜,难有大成。 「阳谋才是铁血之师,能正面迎战,扬我威仪,全线溃敌,得成大捷。此二者在我看来皆是取胜手段,无高低之分,却有主次之别。 「鄂邑,莫要捨本逐末,只取阴谋而弃阳谋。唯有铁血之师作盾,为你护航,奇兵才能巧妙与之配合,发挥出最佳效果。 「而若反过来,无铁血之师,你奇兵用得再好也是空中楼阁,无立锥之地,终将崩塌。」 阴谋阳谋,铁血之师,军中奇兵…… 鄂邑呆在原地。这些是她从未细分过,也从未思考过的。 「再说刘陵笼络的那些男人……」卫长神色微闪,嘴角含笑,「我们是女子,天生就有女子的优势,或明媚或艷丽或柔弱,总有办法勾动男人的心,让他生出欢喜加以利用,成为我们手中的一把刀。」 刘陵以张次公等人为刀,鄂邑亦然。 鄂邑心头一紧,下意识辩驳:「我没有。」 想到广仲,嘴唇轻抿:「对广仲,我确实有。但是对……对他,我从未这般想过。」 鄂邑篡紧拳头。 她便是胆子再大,以天下人为刀,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能使得动他这一把。这种手段别说实行,即便只是动一动念头,都是对他的轻慢与侮辱。 她不允许旁人这么做,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所以她对他,从未有这等念头。 卫长颔首:「我知道。但嫁给他,你便可倚仗他的势,藉助他的光芒,给自己寻求更好的出路,更多的机会。这是王充耳所不能带给你的。 「嫁给王充耳。王充耳什么都帮不了你,还会拖你后腿,成为你的绊脚石。若是嫁给他,不必他刻意做什么,只需他站在那,只需拥有妻子这一层身份,便已能给你莫大助力。 「此二者之间,天差地别。你自然要选一条更适宜的路。尤其你对他本就心生欢喜。 「可是鄂邑,你要明白,不论哪一种,做刀还是借势,本质是一样的。你想要的东西都在别人手里,你需要靠别人来实现目的。 「我不反对某些时候为了成功,採取点非常手段。这是我们女人生来的天赋,只要我们愿意,它就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可以用这个武器,但这不应该成为你最主要的武器,更不能成为你唯一的武器。 「即便这是我们的天赋,可我们的天赋只有这一个吗?不。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似这世间诸多男子一般,我们的天赋也可以各种各样,包罗万象。 「只要你去发现,去挖掘,去培育。我们就能生出自己的根基,而不必倚仗他人,在他人的根基上寻求生长的土壤。我们当开闢自己的天地。」 鄂邑愕然。 卫长长舒一口气:「鄂邑,我能理解你不甘平凡,理解你想为自己争取的心。 「但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清楚你渴望的不凡是一种怎样的不凡吗? 「你确定你所希望的这些必须通过杀害王充耳来解决,也只能杀害王充耳来解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而杀了他就一定能解决吗? 「鄂邑,你该好好想想,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去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呆在原地,神色怔怔。 卫长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言道:「王充耳今早已经醒来,但侍医说他这次伤势颇重,元气大损,为救性命还用了勐药。如今虽挺过一劫,却伤及根本,恐无法留后,且寿数也不长,大概唯有五六年可活。」 话毕,卫长不再停留,大步出门。 刘据与诸邑懵逼跟随。 唯剩鄂邑愣愣的,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卫长的言语不断在她耳边萦绕,言说刘陵的,言说王充耳的,言说匈奴西域的,言说其自身的…… 一字字,一句句,宛如洪钟,钟声阵阵。 这一刻她勐然发现,自己好像对自己的目标与未来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确。 她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沉默着,思忖着,良久,良久。 第49章 ——卫长这番话好贊。鄂邑……听她的言辞, 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毕竟歷史上这也是个扶持同母弟弟上位谋反的主。 ——同母弟存疑吧。刘旦刘胥同母没错,未必跟鄂邑同母。鄂邑生母不详啊。怀疑是李姬。但就算都是李姬,也不一定是同一个李姬。姓李的多了去了。 ——+1, 我也觉得这个同母要打个问号。毕竟刘据死后,刘旦这些人的野心几乎摆在檯面上, 武帝还申斥教训过。如果是同母, 群臣会选鄂邑进宫抚养昭帝刘弗陵吗?这岂不是妥妥选个隐患? 第163页 ——确实。朝臣里就算有人有小心思, 也不可能这么齐心。尤其最大託孤辅臣是霍光。后期霍光就算擅权, 也是站在昭帝这边的。而且那会儿猪猪刚驾崩,他的威严遗泽还在。 刘据挑眉。 结合弹幕之前提到的点滴信息,这意思是他没了,父皇驾崩,幼主刘弗陵登基, 鄂邑作为姐姐入宫抚养幼主, 成为太后一般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长姐呢,三姐呢?就算四姐心思简单,不够聪慧, 但抚育幼主也是可以的。怎会弃她们而选二姐。 莫非…… 一个念头闪过。这几位姐姐都与他一母同胞, 依据弹幕所言, 巫蛊案闹得很大, 血流成河。自己自刎,与他关系密切、牵连深远的姐姐能有好结果吗? 想到此,刘据心跳漏了半拍,抬眸看向走在自己前面的姐姐, 双唇紧抿。 ——说这些没意义。这是平行时空, 与我们所知的歷史有相似却并不等同。不能一概而论。鄂邑目前的情况,看上去似乎还处于野心的萌芽与探索阶段。可以说她还没有找准自己的方向, 没有理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纠正引导呢? ——贊同。有谋反的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可能我是女生,总希望每个女性都能有好结果。她现在是有点走偏,但还未犯下大错,还有的救。凭什么男人犯错回头就是金不换。女人稍微走偏一点就得万劫不復。所以希望卫长这些话她能听进去,能够换条路走。 ——其实走偏也能够理解,她所生存的环境跟受到的教育与卫长截然不同。早年受生母影响太大,后来发现问题反应过来,三观要重新塑造。在这个艰难且关键的时期,没人帮助,没人引导,只能自己探寻,难免会导致眼界与手段上的局限性。 ——格局与心性是差了些。但就事论事,至少有一点是不错的。那就是,她与卫长、刘陵、祁元娘一样,都没有被女子这个身份所困宥,从而按照世人标准存活。她们都在试图打破这层壁垒,活出自己的精彩。 刘据:……女子身份,打破壁垒? 女子身份是困宥吗? 他再次抬头看着前方的阿姐,忽然想到祁元娘。他收祁元娘入门下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惊讶,不是惊于她的才能,而是惊于有这个才能得到这份荣耀的人是女子。 刘据从前并未想过这方面,可如今细细想来,好像确实是的。他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暗含了这一点,男子与女子不一样。 而弹幕之前也提过,可惜祁元娘没有生在他们的年代。 ——弱弱说一句,其实西汉这个时期,女子的思想桎梏并没有后来宋明清几个朝代那么严苛,对女子的束缚与教条也比较宽松。所以更能产生有觉悟而不甘平凡的女性。 ——确实如此,但再怎么「宽松」也是相对而言。本质上仍是男尊女卑。女性想要出头,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名垂青史,比男性要艰难无数倍。 刘据怔住。他觉得现今男女的差距已经很大了,这竟然还算是比较「宽松」的吗?那所谓严苛的日后是什么模样?宋明清……也就是说大汉早早没了,朝代更迭十分频繁。 刘据心里有些小失落,却也能够理解。他勉强将这份情绪压下去,上前拉住卫长的手。 还好他的阿姐生在大汉,阿姐若想要什么,他给阿姐。阿姐若想做什么,他也会帮阿姐的。他才不管什么男人女人,只要阿姐开心就好。他的阿姐合该事事顺心如意。 刘据抿抿唇,刚下定决心,弹幕又动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好奇鄂邑喜欢的是谁吗?照卫长的描述,璀璨夺目,原谅我见识少,我只想到一个人。 ——我也只想到一个人。 ——不用怀疑,我们想的肯定是同一个人。 刘据:??? 对,他怎么忘了这个。他也好奇来着。 刘据上前两步,与卫长并行:「长姐,二姐喜欢谁?」 卫长促狭一笑,打趣道:「你猜?」 刘据:……长姐,不带这么玩的。 他哼哧一声,想到卫长与鄂邑的对话,想到弹幕的言辞,犹豫道:「是表哥吗?」 卫长点头。 刘据张大眼睛,不敢置信:「我几乎天天跟表哥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卫长轻嗤一声,下意识扫诸邑一眼,见其面色如常,戳了戳刘据,不再言语。 刘据:???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可显然二人都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诸邑询问道:「长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卫长顿住,回望已经相距较远,只剩一个模煳轮廓的鄂邑住处,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广仲是昨日被抓,而与她有关的消息也是昨日便听闻。 「你那时应当就已回想到那些细节,察觉端倪了吧。已过去一日,为何没同父皇说明?」 「因为这是我的猜测,我虽觉十之八/九,却不能完全笃定。一旦说出来,父王心中存了芥蒂,她日子必定十分艰难。」诸邑思忖了下,继续道,「我想先弄清楚,得到确切答案,再看阿弟的意思。」 刘据:……看他的意思? 卫长当即询问:「阿弟说说,你怎么看?」 刘据如何不知这个看法直接影响鄂邑的后半生,突然感觉压力巨大。 第164页 他想了想说:「如果可以,我不太想二姐受难。」 卫长挑眉:「你不怪她差点误伤你?」 「啊?」刘据懵逼半晌,回想起鄂邑说及他的言辞,这才反应过来卫长问的什么,摇头回答,「我没有怪她。 「若是她知道我日常爱往某处去,还将事情往某处引,即便不是针对我,也属于全然不顾我的死活,压根没想过是否会牵连到我,我自然生气。」 「可她不是。行事前,她必然想过无数可能。我们与广仲王充耳的交集很小。就算平日偶有一起踏春跑马,次数也不多。而且跑得不在一处。 「广仲若机灵,当出上林苑后动手,如此绝不会碰上我。便是他蠢笨,等不及过几日,直接在上林苑动作,也会选无人之地。我素来爱热闹,怎会往无人处去。 「更何况我平日身边总是侍卫成群,就算广仲选在人群里,又如何伤得了我?所以她设想的种种情况,预设的诸多『意外』,大概都没有伤及我这一可能。 「那天之事纯属巧合。若说她有责任。我自己也有责任。是我非不许侍卫跟随,也是我非要去山顶。」 刘据耸肩,十分豁达。但他其实也明白,自己能够大度的关键在于他现在安然无恙。如果他真出事,保不齐想法就不同了。 但世上没有如果。所以他可以保有现今的想法,不去计较,不去迁怒。 卫长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那公平公正呢?当初柏山蒙冤,你可是极力主张公平公正的,怎么现在不主张了?」 刘据想了想,言道:「律例的公平公正并非对个人,而是对家国天下,对社会整体。」 卫长一愣,此话何意? 「长姐以为若此事发生在民间,二姐为平民,涉事之人也皆是平民,无贵族无皇室,二姐可会被治罪?」 卫长将大汉律例在心里过了一遍,言道:「不会。」 「对。不会。」刘据点头,「因为二姐所言虽然提及醉马草,但从未让广仲使用醉马草;提及婚事,也只是告知,没有任何明示或暗示的诱导言辞。 「她只是了解人性,清楚人性,并有效利用了广仲的人性。若换做旁人,那么这几句话也仅仅只是几句话而已,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所以她之所为,可做怀疑,可做揣测,却并不能成为判罪的证据。 「刑罚之严明应该建立在证据确凿之上。若人人可因言语入罪,此例大开,日后恐会有诸多诬告陷害,冤假错案之举。 「所以不入罪站在大局的角度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公正』。我是太子,我不应该只站受害者角度,我应该考虑得更深远更宏大。」 卫长本是随口一问,颇有打趣的意味,却不料他说出这么一段话来,着实让人惊讶。 「当然,这不代表二姐无错,也不代表不入罪便不能惩罚。只是父皇……」 刘据神色动了动,想到弹幕对父皇的评价,虽然很多都让他气得跳脚,但有一条他很贊同。 「父皇颇有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本就不喜二姐,广仲的供述已经让他的不喜又添了两分,若让他知道真相。他恐怕……」 刘据抿唇轻嘆:「帝王厌恶摒弃的后果太严重了。二姐是有错,但我觉得罪不至此。或许因为终归是亲缘手足,我免不了心软,想给她一次机会。 「我们不是别人,是她的亲人啊。难道要因为一次过错,就捨弃这个亲人,将她推入万劫不復的境地吗?作为亲人,我们不应该先想办法去纠正她,帮助她改过吗? 「规劝引导也好,打骂教训也罢,可以惩可以罚,但不应该粗暴的直接扔掉,不要这个亲人吧。至于她犯下的罪,我们可以和她一起去承担,去弥补。 「这才是血脉相连亲人的做法。若我们尝试过纠正她教导她,她仍旧冥顽不灵,那时再大义灭亲也不迟。」 一番话让卫长诸邑同时陷入沉思。 卫长心绪复杂,深刻感受到刘据与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同,拍拍刘据的头:「鄂邑说得没错。你是个好弟弟。」 对她们是,对鄂邑也是。 是她们之幸,亦是鄂邑之幸。 「我当然是。不过……」刘据扬眉,眨眨眼,「就算都是亲人,也有轻重之分的。如今不过是因二姐针对的是广仲王充耳,若她针对的是你们。我才不给她机会呢。一点都不给。」 自己差点被误伤都可以轻易原谅,可涉及她们却不肯罢手。 卫长忽然又察觉到了他们的部分相同,心中一暖,眸中笑意点点,神色间透出几分思量,转头再次看向鄂邑宫室,继续说:「既然你们都不怪她,愿意护她。那我们便帮她一把。」 又低首询问刘据:「敢不敢把你这段话再同父皇说一遍?」 刘据:……啊? ******** 殿内。 鄂邑仍旧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一墙之隔的侧殿,李姬望着通往内室的那扇门,怔怔出神。 卫长等人突然到访,来的时机不对,神色不对,更是将身边人全遣了出去,这等架势让李姬十分心慌。因此鄂邑让她走,她不放心离开,便悄悄退出去,与侍女一同呆在侧殿。 卫长的质问她听到了,鄂邑的委屈与不甘她也听到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儿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第165页 李姬神色愣愣,双目呆滞。 侍女有点担心,劝慰道:「主子莫伤心,公主那些话并非怪你。」 「我知道,可我宁愿她怪我,宁愿她把所有不满都推给我。至少……」李姬喉头哽咽,「至少这样她心里会好过一些,不必独自承受,独自压抑。我…… 「确实是我对不起她。若她托生在皇后肚子里,或是王夫人肚子里,自有人为她筹谋,何需她铤而走险。」 李姬微微偏头,泪珠滑落。 即便不再年少,仍是美人,尤其那浑然天成的柔弱之态更添几分娇美。 「主子本也有无双美貌,不比皇后王夫人差,怎就不愿……」 侍女忍不住感嘆,可话到一半,又觉不该置喙主子,闭了嘴。 李姬低下头:「当年与我一同被陛下看中的还有一位姐姐。她住在我隔壁,比我更得陛下欢心,那阵子很是风头无两。可不过三月,她就失足落水死了。」 李姬至今还记得她死时的模样,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她身子不自觉抖了抖。旁人不知,但她知道,那位姐姐怕水,从不会往水边去。 这不是失足,而是谋杀。可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直到现在她都不知到底是谁动的手。 她性子本就懦弱,此后越想越怕,尤其彼时她腹中已怀龙种,而后宫除卫子夫生了女儿外,无人育有龙嗣。她直接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众人看她的眼光似是要活吞了她。 她哪里敢冒头,小心翼翼,连门都不敢出,陛下也不敢见,什么都不敢做。 旁人欺她辱她,她都受着,唾面自干。靠着这份怯懦无能,谨小慎微平安诞下鄂邑,也恍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活命的办法。 那就是忍。因为足够忍让,旁人觉得她毫无威胁,瞧不起她,便也不会对她动手。 她就这样在这吃人的地方安安稳稳活下来,将鄂邑拉扯大。 「我以为我是在为她好,我真的以为我在为她好的。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她好,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李姬泪如雨下,身形不稳。 侍女扶住她:「主子,你对公主的心,公主是明白的。只是……只是公主想要的不一样。」 李姬嘴唇蠕动着,不知如何言语。 她忽然回想起以前。 有次鄂邑学做点心,第一回成功,欣喜若狂,说要送去给父皇尝。她听闻已有旁的夫人送了吃食,怕被对方知道,觉得自己故意与她争,便勒令不许。 后来鄂邑学骑马,很用心很努力,学了许久终于有模有样,又说下回去上林苑必骑给父皇看,给他一个惊喜。她听闻卫长也有这个念头,怕鄂邑会分走卫长的风光,再次不许。 更早一些,在鄂邑尚且年幼之时,也是张扬明媚的性子。旁人嘲讽欺辱她们总想打回去,是她一次次按住,一次次不许,一次次劝慰说教。 后来鄂邑变了,变得不再张扬,变得如她所愿,温柔娴静,安分守己。 以前李姬是欣慰的,可如今才知不是这样。 鄂邑……她的鄂邑…… 「是啊,她不一样,她跟我不一样。是我不会教她,是我毁了她。若不是我,她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姬捂着胸口,心如刀绞,想到而今局势越发神魂不定,焦虑不安。 「倘若之前鄂邑还能辩解自己不知情乃无心,现在呢?卫长公主等人已知她早有预谋。她要怎么办!」 李姬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侍女扶住她:「主子别多想,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女,公主所为最多只能算疑点,没有证据,陛下也不会为一个王充耳将公主治罪。」 「廷尉判决才需要证据,陛下不需要,只看他信与不信。而且此事哪里只是一个王充耳,我是怕……」李姬摇头:「婚事是陛下定的。鄂邑做出此举,陛下会怎么想?」 侍女一愣,恍然明白过来,心跳勐地停顿一瞬。 陛下若不深思便罢,若想多一些,会不会觉得鄂邑是不满自己的决议,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深不深思,往不往这块去想,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李姬面色愁苦:「陛下确实不大会明面上治罪。可一旦陛下存了芥蒂,生出不喜,她还能好吗? 「无论宫里宫外,谁不是看陛下态度行事。若她被帝王厌弃,即便表面仍是公主,也已名存实亡。那时她……她要怎么办。」 李姬下意识起身,想要进入内室抱一抱鄂邑,却又恍然想到自己此时状态,在门口突然顿住:「不,我不能这样子进去,鄂邑会担心的。」 侍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提议道:「要不主子先回去休息。」 「是,我是要回去,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李姬努力止住眼泪,转身离去。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利用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感逼迫自己冷静。 不要慌,不能慌。不能一遇事就只知道慌。 鄂邑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命啊。她前面十几年已经很对不起鄂邑了,不能在这等最关键的时候还只是一味慌乱无错。 她得想办法,她得救鄂邑。 她总要为女儿做点什么。 ******* 帝王殿。 刘彻面色冷沉:「鄂邑禁足不能来,便让你来吗?」 第166页 李姬跪于下首,心头一紧,下意识反驳:「不是的。陛下,妾身此来鄂邑不知,非是她的意思,是妾身自己来的。」 刘据神色淡漠:「朕说过她当日所言朕知道,让她回去呆着便是。你来作甚?」 李姬十分紧张,双手有些颤抖。 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推,将鄂邑摘出来,可面对如此严肃的帝王,心中十分忐忑,一时被刘彻威仪所摄,竟有些开不了口。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作为。 话是鄂邑说的,可如果鄂邑是被她蒙蔽,受她指使呢? 对帝王而言,鄂邑终归是他的女儿,与其是鄂邑,他会更希望是自己。 李姬咬牙,鼓起勇气道:「妾此来是想同陛下禀明。鄂邑当日与陛下所言句句属实,是妾……妾……」 话语刚要出口,外头小黄门便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卫长诸邑二位公主求见。」 刘彻注意力立刻转移,忙让人请进来。 刘据蹦蹦跳跳走在最前,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几根冰棍。 「父皇!」 刘彻面上的冷意瞬间融化,浮现出笑容:「这是又让庖人做了什么?」 「冰棍。用牛奶跟果汁混合,倒模子里,然后放冰窖冻两天就成这样的冰棍了。有牛奶的乳香还有果汁的清甜,尤其冰冰凉凉的,夏日吃,特别舒爽。」 刘彻看了眼仍旧用冰镇着恐化了的冰棍,睨他一眼:「就会这些东西,又贪凉了是吧?」 刘据哼唧:「才没有呢。我刚做好,都没尝就拿来给父皇了。」 刘彻轻笑。 刘据递给他一根,转头好似才发现李姬的存在一般,眨眨眼:「李姬也在啊,李姬要吃吗?」 李姬已被他们的到来吓得神魂聚散,唯恐他们是来揭发鄂邑的,哪里敢应,下意识摇头:「不,不用了。」 刘据也不强求:「李姬可是来找父皇说二姐之事?」 不待李姬回答,转头又问刘彻:「父皇,听说张汤已查明事情原委,此事全是广仲恶念之下出手,并无旁的隐情。那二姐那边是不是可以解她禁足了?」 「你想帮她说话?」 刘据并不避讳,直接点头。 刘彻轻嗤:「确实没有隐情,但不代表她无辜。据儿,朕不信你既能发现采芹的异常,会看不出鄂邑言语之蹊跷。」 「我知道。但就算其中确有二姐手笔,广仲仍是首罪。因为二姐话语只是陈述。陈述醉马草的用途,陈述自己与王充耳的婚事,没有任何诱导之词。这点张汤审讯过广仲,也查证过当日在场之人,都可佐证。」 确实如此。刘彻并不否认,但也没有接刘据的话,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态度不明。 「所以不论二姐如何,广仲确实罪大恶极。」说到此,刘据面露嫌恶,「如今是他失败了,想尽办法脱身,因此不惜咬出二姐。但若他的谋划成功了呢?是不是现在已经高高兴兴让修成君来向父皇请求赐婚了?」 说完拉住刘彻的胳膊,义愤填膺:「父皇可知,广仲之前还肖想过三姐,同三姐献殷勤呢。」 刘据咬牙切齿,刘彻脸色也瞬间垮下来,看向诸邑:「他接近过你?」 诸邑点头:「是。」 刘彻蹙眉:「怎不见你提?」 诸邑轻笑:「不是什么大事,也配拿来让父皇烦心?女儿不理他便是了。他又不敢把女儿怎么样,何须在意。」 不在意跟有没有这回事是不一样的。刘彻神色冷沉。 刘据接着说:「何止广仲,王充耳也不遑多让。不说三姐,若不是知道长姐早与曹襄表哥有默契,王充耳怕是还想试一试长姐呢。一个两个全是癞蛤蟆,偏都想吃天鹅肉。长得挺丑,想得挺美。呵。」 刘彻看向诸邑卫长。 诸邑点头。卫长轻嘆:「王家手握太后遗愿,但太后遗愿只有一次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让利益最大化。」 如何才能让利益最大化?鄂邑生母身份低微就算了,还不受宠,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出。 而皇后嫡出中又有高低之分。不管是封邑还是帝王宠爱,卫长都是独一份。若能娶到卫长,王家便可重临太后在世时风光最巅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王家虽然「心大」,却还没有失心疯,所以他只敢想一想,小心翼翼做一二试探,察觉到曹襄与平阳的举动,知道自己比不过,立刻退场。 即便如此,他们曾有过心思,也很让刘彻恼怒,脸色黑沉如水。他也是看不上王充耳的。但为了太后遗愿,他不介意捨弃鄂邑。可这不代表他愿意捨弃诸邑跟卫长。 王家,王充耳,简直好大的胆子! 不过他眼珠一转,收敛怒意,看向刘据,眉宇讥讽:「为鄂邑,你倒是有心了。」 刘据如何不知他此话的意思,立时挺直腰杆:「我承认我想帮二姐,但不论广仲还是王充耳,我所说绝对句句属实,绝无虚言。父皇不信可以去查。随便查。」 信誓旦旦,只差指天发誓了。 诸邑卫长也道:「不敢欺骗父皇,确实为真。」 刘彻轻嗤,他当然知道为真。不说这几个孩子敢不敢随意欺骗君父,只说这种谎言一戳就破,三人都不傻,怎会干如此蠢事。 但他们此前不在意没有提,如今来提,也确实是在藉此为鄂邑说话。不过显然三人将心思直接摆在明面上,没想瞒他。 第167页 所以刘彻虽出言刺了一句,却并未恼怒生气。 他轻嘆:「据儿,你可还记得疯马差点冲撞到你?」 「我记得。父皇,此事为意外,二姐并无害我之心。若我确实因此受损,我自然会怪她怒她,甚至对她出手,都不为过。 「但我安然无恙。这其中即便有二姐设局,局也不是针对我。如此,我仍旧怪她怒她,甚至对她出手,那么其他兄弟姐妹呢?」 其他兄弟姐妹?这跟其他兄弟姐妹有何关系? 刘彻愣住,卫长诸邑也有些懵。 刘据继续:「父皇正值壮年,我虽如今兄弟姐妹少,不代表日后会少。若我是这样的性子,睚眦必报,日后兄弟姐妹要如何与我相处? 「他们会不会战战兢兢,担心偶然做出某件事,本与我不相干,却因为我突然闯入,差点累及我,即便我无损伤,也会遭殃? 「但是『本与我不相干,我突然闯入』之事,他们如何料想得到,又如何能规避呢?到时他们对我会是怎样的态度。会敬会怕,但绝不会有悌有爱。 「父皇,你当真希望我是这样的性子吗?这真的是父皇愿意看到的吗?」 刘据抬眸,直视刘彻:「这般性子的人,能做一国储君吗?我对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会因一点点并未达成的牵累而怨怪,介怀于心,毫无度量。朝臣呢,百姓呢?我对他们岂非更甚?这样的太子,会是我汉室之幸吗?」 刘彻坐直身子,被这番话惊住了。 他此前只看到鄂邑差点伤了刘据,刘据竟还为鄂邑说话,觉得这孩子未免太良善了点。如今才知刘据是对的。 他若只是普通皇子便罢,但他不是,他是太子。太子该有太子的气度与风范。 太子心量狭小,于国不利,于家而言,除与他同胞的以外,宫中其他皇子皇女恐怕少有善终了。 刘彻心头震颤。是他一叶障目,倒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清楚。 而卫长诸邑则更为诧异,心跳都停滞了一瞬,两人互看一眼,皆是双唇紧抿,瞳孔勐缩。 此前刘据说不怪鄂邑,她们都没多想,只当阿弟素来和善,对侍女们都好,更何况姐妹。却不知私底下他竟思量了这么多。 试想一下,若阿弟今日对鄂邑怨怪介怀,甚至出手治罪。即便目前父皇心里眼里全是阿弟,完全看不上鄂邑,所以不觉得如何。他日呢? 他日若碰上的不是鄂邑,而是刘闳,或其他父皇在意的人,会怎么想?会否再翻出今日之事,觉得阿弟狠辣? 卫长诸邑脸色瞬间一白,纷纷看向刘彻。见其面上掩饰不住的惊嘆与欣喜,心神才缓缓放松下来。 刘据认真道:「父皇,我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成这样的人。」 刘彻点头,忍不住伸手将他拉到身旁,慈爱地抚摸他的头:「是朕想岔了,你是对的。」 刘据嘴角上扬:「那父皇可否答应不要太为难二姐。」 刘彻动作微顿:? 你这么又说到这上头来了。 「父皇,我知道她并非无错。但她终归是我的阿姊,我的亲人。」 刘据再次开口,并适时将之前与姐姐们说过的亲人犯错之论复述了一遍。 一次犯错,捨弃,教导,改过…… 这些字词钻入刘彻耳膜,虽并不完全贊同,却再一次感受到刘据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 「父皇,我不是要你全然放过二姐,不做惩处。有错就该罚。若不罚,她岂会接受教训,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么日后是否还敢再犯? 「我想求的是,对于亲人,望父皇多给予两分耐心。惩处过,责罚过,她若改了。我们就将此事揭过,不要存于心里,始终芥蒂,好吗?」 其实他还想说,鄂邑也是父皇的女儿,但父皇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弹幕说过,子女犯错,不称职的父母亦有过。甚至有些父母的过错占大头。他觉得父皇就是那个「大头」。 这件事鄂邑有过,父皇就没有吗?不仅有,还很大。 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尤其就算父皇确实对不起鄂邑,却没有对不起他。他一直是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里偏爱的存在。 若说父皇对子女的宠爱有十分,他一个人算是独占其六。长姐三姐四姐与刘闳共分其四,鄂邑是完全没有的。 所以哪怕旁人都能置喙父皇,唯独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白眼狼当不得。 于是刘据聪明地选择只说能说的,对鄂邑,只要不触及自己利益,能帮就帮吧。就当是换种方式替父皇尽点责任吧。 「父皇!」 刘据拉着刘彻胳膊,眼睛眨巴眨巴,满是恳求。 刘彻轻笑:「答应你便是。」 刘据跳起来保住他:「父皇最好了,父皇万岁。」 刘彻忍俊不禁。想到他今日种种言辞,心中触动甚深。 有此等太子,是他之幸,是大汉之幸,亦是宫中所有皇子皇女之幸。 若其他人不生异心,往后他的子嗣都可避免兄弟阋墙的局面,手足齐心,大汉可兴矣。 旁边被忽视的李姬:……!!! 这……这是什么发展?解……解决了,事情这是已经解决了吧?这就解决了? 及至与刘据等人先后告退出来,李姬仍没回过神,宛如在梦中。 待距离刘彻宫殿有些远了,卫长上前两步,靠近她道:「若今日我们没有及时赶来,李姬是否打算将罪责揽于自身?」 第168页 「我……我……」 被说中心思,李姬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卫长也知她的性子,直言关键:「先不说父皇会不会信你的说辞。便说鄂邑。若你当真因她获罪,被父皇惩治,让她如何自处?她往后余生恐怕都要在自责内疚中度过。你忍心见她如此吗?」 李姬身子一晃,这点是她未曾考虑到的。 卫长一嘆,微笑说:「好在我们赶得及时,如今没事了。回去吧。你过来的消息我们能知,鄂邑自然也能知。她此刻还不知如何心急呢,别让她担心你。」 李姬连连道:「是,我……我这就回去。」 刘据看看卫长,又看一眼匆匆离开的李姬背影,神色狐疑。 怎么感觉长姐有点不太对劲呢? 是他的错觉吗? ******* 鄂邑住处。 李姬赶回来时,鄂邑正心急如焚往外跑,连所谓禁足的令旨都顾不得了。出门瞧见李姬,就冲上前抱住她:「阿母,阿母!」 「鄂邑别怕,阿母没事,阿母好着呢。」 鄂邑哭道:「阿母别犯傻。事是我做的,怎能让你来扛。我……我这就去跟父皇坦白,我去认罪。」 说着就要走,李姬赶紧拉住:「放心,阿母没事。阿母没说,阿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公主与太子就半路来了。」 鄂邑愣住。 李姬说明原委,鄂邑更愣了:「是……是长姐三妹与太子帮我?亲人……太子他竟然这般帮我。我……我却差点害了他。我……」 鄂邑嗫嚅着,心头五味杂陈。 她活了十几年,从前许多次遇事,即便不是她的错,最后也都会成为她的错。发难之人会讥讽她,嘲笑她。阿母也会哭哭啼啼,问她为什么要逞强,然后让她不要得罪人。 她所能做的唯有隐忍,得到的全是委屈。 这回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母那么懦弱一个人,为了她也可以鼓起勇气去主动面见父皇,甚至不惜豁出命去。 而她以为平日里感情一般的姐妹与太子,竟然也都愿意原谅她,理解她,帮助她。 鄂邑鼻子一酸,双眼泛红。 李姬却很高兴:「鄂邑,阿母虽然不是很聪明,却也看得出来,陛下把太子那些话听进去了,也当场答应了。如此就算有什么惩处,惩处过后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们害怕的从来不是惩处,而是帝王此生的厌弃。 只要帝王不厌弃,惩处又何妨。谁家子女犯错没被父母责罚过。 「鄂邑,今日多亏了公主与太子。这份情我们得记着,日后即便没有机会回报,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 「我知道,阿母,我知道的。」 鄂邑低头,越发羞愧,落下泪来。 及至将李姬送回去,刘彻解除禁足的指令就来了,随即卫长身边的侍女到来。 侍女上前见礼,捧出两卷竹简:「二公主,这是我家公主与太子一起搜罗来的,特命婢子送于二公主。我家公主说,是否要用,如何使用,全凭二公主自己决定。」 说完躬身告退。 鄂邑狐疑着缓缓将竹简打开,顿时呆在当场。 长姐与太子所为,哪里仅仅是帮她求情说话。他们竟还……竟还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鄂邑脸颊羞红,更觉愧疚。 鄂邑终于知道,卫长当日说除了让王充耳死,还有别的办法是何意;也知道了,她所谓的阴谋阳谋又是何意。 她所行之事为阴谋,卫长所给的方案是阳谋。阴谋只能在黑暗中去踽踽前行;阳谋却可以走在阳光下,即便同样留下痕迹,他人知晓,也不能置喙她半个字。 她从来都知长姐优秀,知道自己与其有差距。这两三年她羡慕着长姐,仰望着长姐,不断追赶,可如今才知,即便跑马狩猎等事都勉强赶上了,但有些东西,她们仍旧相差甚远。 她不如长姐多矣。 明知她曾有隐秘的嫉妒之心,明知因她之故差点误伤太子,长姐不怒不恼不予追究,还伸出援手,助她至此,叫她情何以堪。 对比之下,当日她声声质问长姐,信誓旦旦言说自己只是不想嫁给王充耳,没有错的话是如此浅薄,更是如此可笑。 她哪点配与长姐相比?阿母说得对。她比不得,是真的比不得啊。 鄂邑羞愧万分,眼眶一热,泪水滑落下来。片刻后,她抬手拭去泪痕,重新振作起来。 长姐带着三妹太子前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点醒她的。长姐已经做到这一步,她怎能沉溺于自愧之情,辜负长姐一片苦心? 鄂邑翻看着竹简,认真审阅着思量着。将卫长当日所言,一字一句反覆琢磨。 长姐既说这东西随她用不用,怎么用。那她就不能轻忽,当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长姐说不用,必有不需要用的理由;说如何用,当也有不只一种用法。 第50章 次日, 鄂邑禁足令得以解除,第一时间来寻刘据三人,见面便行跪拜大礼, 神色认真,十分郑重。 首先是对刘据。 「太子, 对于因我私心差点误伤你让你受惊一事, 我深感歉意。当日……当日我虽承认了罪状, 也认了对你的过错, 但一直未同你正式道歉。今日特来赔罪。」 鄂邑拜下去。 刘据摆手:「我与父皇所言皆是我心里话,李姬听到了的。我没受伤,也未受惊,没有怪你。」 第169页 「我知道。但太子不怪是太子大度,不是我无错。」 鄂邑双手微蜷。她明白的, 太子所做并非只是「不怪」。若只是「不怪」, 袖手旁观就是,他不必冒着可能被刘彻训斥的风险帮她求情,甚至为他搜集信息。 她再朝向卫长, 又一次跪拜行礼。 「长姐当日言语, 让鄂邑茅塞顿开, 受益良多。鄂邑一定会仔细思量, 自省自身。多谢长姐指点。」 鄂邑又朝向诸邑:「三妹明明早就察觉我身上的端倪,却没有第一时间揭发,而选择先向我求证,再同父皇说情。多谢三妹。」 最后鄂邑深吸口气, 对着三人再败:「多谢太子, 长姐,三妹。」 卫长与诸邑互视一眼, 又同时看向刘据。刘据自然会意,上前将她扶起来:「二姐,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应该的。不必这般郑重。」 鄂邑笑笑不语。世上哪有这么多应该。 这些事于太子等人而言,或许不大,可称举手之劳;但于她来说,却是救她于水火。否则以父皇的行事以及平日对她的态度,她此生都落不着好了。让她怎能不郑重。 但有些话不必句句宣之于口,她自己知道,心里清楚就好。 卫长问道:「送你的东西可看过了。」 「都看过了。」 卫长又道:「慢慢想,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当由你自己想清楚。不用急。」 鄂邑点头:「是。」 刘据满眼迷惑,什么东西? 然而卫长鄂邑说话,没给他插嘴的机会。说完,鄂邑便福身告辞。 刘据看向卫长:「什么东西啊?」 「现今用不上。等她决定用上的时候再告诉你。」 刘据:……呦,又打哑谜。老当他是小孩子,总来这一套。呵呵,不说就不说。当谁稀罕呢。哼。 卫长瞧见他这孩子气模样,忍俊不禁,挪开眼当没瞧见,望向鄂邑离开的背影感嘆:「目前看,她虽然走歪了些,还不太坏,即便不是什么纯正好人,也非忘恩负义之徒。 「观她此次行事,别的不论,至少手段谋算是有的,若从小得以好好教导,也当有所作为。但盼现在开始,还不算晚。」 接着蹙眉:「倒是李姬误了她,差点将她给养废了。」 这句语气中颇有几分迁怒的意味,想了想又转口加了句肯定:「不过李姬教给她的也不算全是坏处。至少知恩报恩这点是好的。阿弟,你现今算是收服了她大半。」 刘据抿唇,看向卫长诸邑:「所以刚刚两位阿姐不动,是故意等着我出面,让二姐更记我两分情谊吗?」 「最良善大度的人,出力最多的人是你,说出最让她触动之言的人也是你。」卫长语气理所当然,「阿弟,若不是你,我与三妹最多是不落井下石,未必会助她。 「所以她确实最该记你之恩,感激于你。方才那些跪拜大礼,我与三妹或许受之有愧。但对你来说,就是她再来几个,也受得起。」 刘据恍然:「所以长姐是故意让人盯着,瞅准李姬去找父皇的时机赶过去。如此既当场解救李姬,再添一笔恩情; 「又当着李姬的面说情,字字句句也会传入李姬二姐耳中,比事后让她们旁听得知更为深刻。」 做了好事就该让当事人知道,这点刘据懂。他也不是什么默默帮助不留名的人。 所以很快接受,不再纠结。 只是在他离开后,诸邑并没有走,轻声询问卫长:「长姐的意图并不单单只是阿弟说得那些吧。是否还想看看二姐得知后会是何等反应?」 卫长不言,没反驳,就是默认的意思。 「她今日表现,在长姐看来,是否算初步过关了?」 说的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在这个问题上,答案很明确。是的。 诸邑轻嘆:「长姐,你所谋之事,阿弟不知,我却能猜到几分。未必可行。」 这点卫长也明白。 「但我总要试一试。诸邑,阿弟不是普通太子。他能力太大,本事太强,是优势,也是隐患。」 诸邑蹙眉:「长姐是怕日后阿弟功绩过高,民心过望,会与父皇生隙?」 「我知道父皇现今待我很好,待阿弟更好。我不应该这么想父皇。」卫长苦笑,「但帝王心思最难揣测。 「阿弟目前年岁尚小,功劳再多,也还未正式步入朝堂,不会威胁皇权,父皇自然只觉得阿弟哪哪都好。 「但是等阿弟长大,旁听朝政,协理国事,一步步接触权柄。这样有诸多功绩傍身,臣子信服,民心所望的太子,他真的不会忌惮,能够容忍,洒脱放权吗?」 诸邑哑然。这个真不好说。 卫长接着道:「阿弟年幼,许多事想不到,可我们不能不替他想。虽则有舅舅与表哥在,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但世事难料,我们不能不以防万一。还需再给他寻一条退路。 「这条退路可以一辈子用不上,却不可以没有。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汉国界内皆在父皇掌控,我们逃不过。我只能将目光放在大汉以外。」 她笑着握住诸邑的手:「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并不一定行得通,但总要试试。如果试了不成,我自然会放弃,再想别的出路。若不试就放弃,诸邑,我做不到。」 诸邑张张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点头应下。 第170页 ******** 修成君住所。 广云刚从外面走进来,就被修成君拽住:「怎么样,打听到什么?」 广云面色十分难看,颓败摇头。 修成君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广仲保不住了。 她身子摇晃,咬牙切齿:「鄂邑呢?」 广云惨然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女儿刚刚让人去打听了。鄂邑前两天一直未曾露面,虽然没传出具体因为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与阿弟之事有关。 「陛下不让她出现,定是有疑心且不喜的。可今日她出来了。而且前两日,李姬还神魂不定,面容愁苦呢。今日神色明显轻快许多,仿佛重负尽去。」 这说明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 皇帝或许不会再追究鄂邑,此事她彻底脱身了。 而她脱身,也就代表广仲必死。 修成君嘴巴微张:「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广云唇角苦涩。 母亲一直抱着希望,想借鄂邑言辞间的端倪推脱罪过,解救阿弟。可她知道那两句话代表不了什么。即便将鄂邑拉下水,阿弟仍旧是出手谋害之人,罪责难逃,所谓「解救」希望渺茫。 可她不忍心打破阿母的幻想。而且再怎么说那终归是她亲弟,就算明知这点,她还是忍不住会期盼。期盼会有一丝奇蹟。 然而如今没有了,奇蹟没有了,生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阿弟必死无疑。 修成君颓唐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广云偏过头,泪水横流,悲痛欲绝。 是她看错了鄂邑,一眼瞧错,步步错。 早知如此,早知鄂邑是此等心性,这般狠辣,不便掌控,她怎会让阿弟凑上前去。她便是将阿弟腿打断,也会让其对鄂邑躲得远远的。 可惜世间难买早知道。 本以为是朵温顺的娇花,怎料竟比荆棘还要刺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她们万劫不復。 广云闭上眼。 是她错了,她不该起这等心思想谋划娶公主,是她害了阿弟! 「凭什么!凭什么我儿为她深陷牢狱,性命不保,她反倒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明明该死的人是她,不是我的仲儿。仲儿只是被她利用。」 修成君歇斯底里,全然不能接受。 广云苦心劝慰:「阿母,说到底事情是阿弟做的。公主即便有利用之心,也是阿弟自己凑上去。 「最重要是,公主没有挑拨引诱之言,那几句话只能算是陈述告知。更何况她是公主,是天子之女。 「皇家之人我们如何比得了。」 可是修成君正在情绪上,对于这些,完全听不进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瘫坐在地,崩溃大哭:「我儿……我儿是为她杀人。她不但是蛇蝎,还是祸水。若不是她,仲儿怎会走到这一步。 「她害了我的仲儿。她才是罪魁祸首,才最该死。为什么要死的不是她,而是仲儿。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就算要活一个,也该她死,我的仲儿活。 「而不是……不是如今这般。我不服,我不服。」 说着就疯魔一般往外面沖。广云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将她拉回来:「阿母,你想做什么。」 「我去见陛下,我去同他说。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太后会善待我,善待你和仲儿的。凭什么他能饶过鄂邑,就不能饶过我的仲儿。我去求他,怎么求都行,只要他能留仲儿一命。」 广云死死按住她:「阿母,你是失心疯了吗?你清醒一点。这种话岂能随随便便出口。阿弟与公主怎能一样。 「而且就算你抬出太后又如何。此事是阿弟犯事在先。若他害的是无关紧要之人,或许你确实能够用太后的情分救他出来。但他害的是王充耳。 「你有太后这面旗,王家就没有吗?王家身为受害者,尚有资格去要一个公道。我们呢?你这般去,只会惹陛下生厌。」 修成君拼命挣扎:「仲儿都要死了,我还管它什么生厌。阿云,那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你想想办法,你平日最有主意,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阿母,但凡有办法,我怎会不出手。可是没办法,没办法的。如今局面,根本无解。」 修成君眼中希冀之光一点点泯灭,面如死灰。 其实情形如何她又怎会不知呢,只是实在没办法接受罢了。 「阿母,认命吧。阿弟去了,你还有我。」 「不,我不认命。我不能认命。就算……」修成君咬牙,「就算救不出你阿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害她之人逍遥。」 见她面色不对,广云心头大跳:「阿母,你想作甚。那是公主,你千万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出手去暗害公主。」 修成君眸光森冷。如果可以她倒是想,最好让鄂邑给仲儿陪葬。反正仲儿那么喜欢她。若仲儿没有活路,让鄂邑去地下做伴也算成全仲儿一片痴心。 但她明白这条路走不通,她没办法去暗害公主。不过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 ******** 王家。 盖侯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盖侯王信:「你说什么,你要上书自请解除婚约,你怎么想的。充耳如今这副模样,你此举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吗!你是当真半点不为充耳考虑!」 王信轻嘆:「夫人,我是一家之主,要为充耳考虑,也得为家族考虑。」 第171页 家族?夫人嘴角轻撇,鼻尖冷嗤。 她如何会不懂王信此言何意呢。 他们王家想娶公主,是为了什么? 太后故去,王田两家日渐衰落,与天子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他们想凭太后遗愿,借尚公主加强与皇家的联繫,也想借公主的身份为王家谋划。 但充耳经此大难可以说已经废了。婚事照旧,王家能留鄂邑几年?数年后,充耳故去,没了这曾关联,鄂邑不论选择寡居还是再嫁,都再与王家无关。 加之充耳子嗣有碍,鄂邑与他甚至不会有孩子。既留不住皇家公主,又无流淌自身与皇家双重血脉的子嗣,这门婚事对王家的助力也是微乎其微,与王家想要的效果更是天差地别。 而只需反过来,王家藉由充耳身体之由,言说充耳如今的情况不便再尚公主,未免耽误了公主,特上书请罪,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反倒更显出臣子忠君之态。 这么做结果无非只有两种。其一,陛下不允,只做安抚,婚事依旧,情形与不上书没差别,王家无任何损失。 其二,陛下应允,婚事解除。作为此案受害方,王信又这般知情识趣,父皇总要顾念几分,在别的方面给予适当补偿。 无论哪种,王家都不亏。更重要是,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还在。王家还能谈以后。即便现今没有合适的人选,焉知日后也没有? 可那跟她的充耳有什么关系。所有考量都是为王家打算,不是为她的充耳。 盖侯夫人咬牙切齿:「你倒真是王家的好家主。若我猜得不错,这里面还有田家手笔吧。田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如今是田家没有合适人选,若日后再挑,田家也就有了机会。田家能不心动? 这点王信自然也明白,但还是决定这样做。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毕竟婚事未必会落在田家,或许仍旧在王家呢。他又不是死的,不会去争取。 夫人垂眸,突然落泪:「你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但可曾考虑充耳。充耳遭此大难,本就心情不佳,难以接受。你再把原本属于他的婚事拿走,你让他怎么办,你是想逼他去死吗!」 王信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你这话就过了。充耳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怎会不为他考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仔细想想,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因鄂邑公主而起。 「陛下虽然没有将事情摊开,但案情发展如何,我们时刻关注着,怎会看不出蹊跷? 「你可曾想过,公主若真是有意为之,代表什么?代表她不愿嫁给充耳。如此,若我们仍旧执意让她嫁过来,她会好好待充耳吗? 「她是公主,就算做出点什么,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我们又能奈她何?你莫非觉得如此对充耳当真是幸事?」 盖侯夫人哑然,却又更觉气愤:「我平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个鄂邑竟有这么大的气性。她当自己是皇后嫡出吗! 「一个不受宠的皇女,生母也低贱,连个正经位分都没有,凭什么瞧不上我们充耳。 「我们还没嫌弃她呢,她竟然还嫌弃上我们了。行,我倒要看看,似她这样的处境,婚事解除,没了我王家,没了充耳,她能嫁到什么样的长安才俊!」 王信摇头冷笑:「长安才俊?呵,我怎会让她有机会再挑长安才俊。婚事可以解,此事却不能作罢。 「充耳的仇,遭受的罪,我得给他讨回来。她是公主,我没法打杀,但我也不是泥捏的。」 上书什么,王信没说,但结合前阵子朝堂发生之事,其夫人隐约猜到几分,嘴角勾起,心绪终于平復了几分。 呵,她突然有些好奇了。当鄂邑知道自己千方百计撇开充耳,只得来这么个下场,会是何等表情。 ******** 没两日,刘据就听到风声,朝堂有人提议在西域中择选国力强盛之邦,取代大月氏,和亲联盟,共抗匈奴。 「和亲?」刘据有些懵,「怎会突然提及和亲。父皇登基以来,从未有和亲之举。」 霍去病摇头:「不算突然。这事前几日陛下言及打算收復河西后,让张骞再使西域时,就有人提过。 「当年陛下令张骞出使西域,最大的目的就是寻访大月氏,与大月氏联盟,一起对抗匈奴。我们与匈奴是死敌没错,大月氏也是。敌人的敌人就能成为盟友。 「可惜时过境迁,大月氏早就被匈奴大败,向西迁移,而今居住之地离匈奴较远,生活尚算安稳,雄心尽去,已不愿捲土重来,再起干戈。 「但除了大月氏,西域还有诸多国邦在。大月氏不行,不代表其他国邦都不行。乌孙所在乃连通东西草原之要塞,不论对匈奴还是对我大汉,皆属面向西域的战略要地。 「尤其乌孙国力不小,控弦数万,乌孙昆弥还一直在吞併周边小邑,扩大实力。所以主张之人认为可以将大月氏换成乌孙。 「而和亲是联盟方式中最便利的一种。」 语气中略有几分不屑与讥讽。对于主战派的将领来说,是难以贊同和亲的。这点刘据心中瞭然,但有一点颇为不解:「我听说乌孙现任昆弥猎骄靡是匈奴抚养长大。」 「是又如何?」霍去病哂笑,「猎骄靡野心不小。能在短短三十年间復国,并让乌孙逐渐取代原本大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前期或许是因有匈奴相助,但后期便多是因他自身的能力。 第172页 「他这样的人物,岂会甘愿一辈子屈服于匈奴之下,受匈奴控制?这些年他对匈奴也不完全臣服,时常阳奉阴违,只是没把心思摆在檯面上撕破脸而已。 「博望侯在乌孙之时,猎骄靡待他如贵宾,客气有礼。二人交谈中,猎骄靡曾多次询问大汉局势与国力。 「博望侯离别之际,他亲手送上厚礼,并让其转达自己对陛下的问候。」 刘据懂了:「他这是在试探。无法以本国之力对抗匈奴,便想要寻求大汉的帮助。他询问博望侯那些话,就是想知道大汉是否有此实力,又是否有与他合作的意愿。」 霍去病点头:「不错。但如今河西未復,张骞出使西域都不知何时能成行,此事言之过早。所以即便提议,也只是三三两两,陛下没表态,也就暂且搁置了。 「现在又重新翻出来,还多出好几份上书。上书之人大多与盖侯王信交好,尤其最近修成君为了广仲到处送礼,跟疯魔了似的。要说这里头没有他们的手笔,谁信呢。 「虽说目前还未提及选谁和亲,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冲着鄂邑去的。这是觉得自家孩子吃了亏被摆了一道,而鄂邑却毫髮无损,认为处置不公,心里不舒服,想要报復呢。」 「不公?」刘据蹙眉,「旁人若言不公也就罢了,广仲与王充耳也配? 「早年他们俩强占民田,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惹出多少混帐事。不都是仗着权贵身份与太后脸面摆平。真要论公正,他们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凭什么他们伤害别人的时候无视公正,轮到别人伤害他们时,就说不公?更何况,案情虽已查明,但处置未下,他们怎么断定二姐是毫髮无损?」 说完,刘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顿,神色莫名:「这事不对劲。」 霍去病轻嗤:「有什么不对劲的。早些年太后康健,田蚡还担任丞相之职。田王两家如日中天,修成君也是风光无限。他们行事嚣张着呢。 「后来田蚡死了,太后没了,他们才收敛了些,但也仅仅只是略微收敛了一些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一旦涉及子嗣利益,击中他们最在意的东西,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不过这回田家竟然没掺和,但也意外。大概因涉事的是广仲与王充耳,没他田家的人,不想跟着蹚浑水吧。」 刘据摇头:「我不是说他们不对劲。」 霍去病不解:「那你说什么?」 刘据突然站起来往外沖,霍去病莫名其妙:「你去哪?」 「我有事,你别管。」 霍去病:……当我想管你吗。 呵,小孩子就是思维跳跃,想一出是一出。爱咋咋地。 出了门,刘据停下来,将丰禾叫过来:「你去一趟二姐那边,若她要去寻父皇,一定拦住。告诉她,和亲之事我会解决,务必让她不要动。」 丰禾不明所以,却还是恭敬应诺,依言照办。 ******** 鄂邑住处。 李姬没高兴几天,又愁苦起来,握着鄂邑的手开始落泪:「怎么会这样。明明没事了,明明都解决了,怎么会……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王充耳呢。」 她这头六神无主,鄂邑却表现得很淡定:「阿母,在我看来,和亲没什么不好。」 李姬愣住,差点以为鄂邑被吓傻了,不然怎么会说如此胡话。 鄂邑言道:「阿母,我不是你。我不想只求康健安稳,我想要腾飞,想要干出一番自己的业绩。但我不受父皇重视,地位权势不及长姐三妹。在长安,我诸多受限,难有作为。 「相反,西域看似艰辛,却是我最佳的出路。我此去,绝不会做和亲的摆设。我会想办法改换乌孙天地。 「长姐说得对,我若能有一番作为,必将成为和亲史上第一人,青史留名。」 最后四个字说出,鄂邑心头跳动得十分勐烈。 「而且若我主动请缨,得到父皇赞赏,便能快速获得父皇关注与重视。有我大义之举,此行不论成败,都可惠泽于你。阿母能顺势获得位分,往后在宫中也会好过许多。」 李姬连连摇头:「我不要什么惠泽,什么位分。我都不要。我只求你好好的。」 鄂邑轻嘆:「那阿母觉得,我若不和亲,当如何?依照先前赐婚嫁给王充耳?事情闹成这样,旁人不知,王家不会对我不起疑,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和亲上书之举。 「即便我是公主,他们不能将我如何,却也有办法噁心我。我若嫁过去,日子会好吗?尤其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可是现在……」李姬嗫嚅着,「现在王家已经自请解除婚事了。」 「阿母,你当王家为何自请解除婚事?因为王信要为王家谋划,这是其一。其二,只有我与王充耳的婚事解除了,才能顺理成章谋划让我去和亲啊。」 李姬喃喃着:「但是……但是……」 「但是总归他上书了,对吗?可父皇暂未批准,按下不表。就算父皇批了又如何。没了王充耳,阿母想让我嫁给谁。」 「谁都可以,只要不去和亲。」 这个答案鄂邑并不意外,却仍旧不是她想要的。 她心中曾有个朗月青松般的存在。之前她心心念念与王充耳解除婚约,非是觉得没了王充耳,她就能与对方喜结连理。而是这般一来,她至少拥有了可能的机会。 第173页 她并非不明白这个可能十分渺茫,实现的机率微乎其微。 可先前她想着总要试一试,为自己争取一回。否则她怎能甘心? 现在她不这么想了。长姐一席话让她茅塞顿开,明白了很多东西。 就算成功又怎样?就算藉助他的光芒被众人看到又如何! 接下来呢?她难道求的仅仅只是一份情爱吗?不是的。从来不是。她也想拥有更大的作为。那么嫁给他之后她的前路在哪里,她该往何处去?鄂邑很迷茫,她不知道。 更何况,那么优秀的长姐尚不能让他动心,如此晦暗的自己又怎配与他并肩? 他是璀璨的空中星,明亮的天上月,不该被她沾染上尘埃。所以仍旧让他去做他的星月吧。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母,我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我不想困于长安,放手让我自己选择一次吧,好吗?」 鄂邑看着她,眼带希冀。 李姬哑然,想到她此前的宣洩之言,千万劝阻卡在喉头,竟一句也无法说出口。 鄂邑抱住她:「阿母别怕,我会好好的。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好好的。」 李姬泣不成声。 鄂邑好一通安抚,见她终于情绪平稳了先,才站起身走出去,准备前往面圣。 谁知一出门就遇上丰禾,硬生生被挡了回来。 ******** 刘据寻到卫长时,卫长正与诸邑在一起,将侍女们都遣出去,刘据开门见山:「长姐,和亲之事是不是你谋划的,你是不是想让二姐去西域和亲?」 卫长怔愣,嘆息一声,知道阿弟聪慧,却仍是意外他竟聪慧至此,见瞒不过,干脆认下:「是。」 「所以当日对二姐说那些话,你是故意的,提匈奴与西域也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在她心里埋颗种子,挑起她的念头,对吗?」 卫长点头:「不错。但我有私心不假,那些话也确实是我心中所想,肺腑之言。我是帝王爱女,不可能去。 「古往今来,和亲之人可以是权贵之女,可以是宗室之女,甚至可以是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却不会是帝王嫡出爱女。 「若令帝王嫡出爱女和亲,会显得我汉室朝廷无能,也是对父皇的侮辱。所以我即便想,也不能为。在这方面,鄂邑不受宠反而更合适。」 刘据蹙眉:「那田王两家跟修成君的手笔呢?」 卫长摇头:「这点与我无关。按我的计划,鄂邑是有野心有抱负之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是真。但即便对表哥有旖旎心思,想嫁给表哥,也不单纯因为喜欢。 「她是想借表哥的光环再谋其他。可是如何谋,往哪方面谋,她尚未找到方向,这条路的前方是混沌的。而我现在给她指出了一条更清晰的道途,她不会不心动。 「和亲二字已经成为她的考量,过几天我再找机会让她知道前阵子朝堂曾议论过的和亲乌孙之事,她大概率会有所动作,主动去同父皇请缨。 「我没想到,王信跟修成君也想到这上头,还直接用此做筏子,闹到朝堂上去,以此报復皇家公主。只能说,太后在世时,将他们惯得太厉害了。」 天子犯法从来不与庶民同罪,公主亦然。王充耳与广仲自己都一屁股烂帐,王信跟修成君哪来的勇气这么做? 对此,刘据懒得评价,田王之举非长姐推手,他松了口气,又问:「长姐,为什么?」 卫长轻嘆不语。 诸邑解释道:「因为此事于国无害,反而有利。此为其一。 「二姐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长姐未做逼迫,将选择权交给她自己。她若选了,就是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此为其二。 「其三,长姐要的不单单是普通和亲。她想赌一把。赌此事能成,赌在我们的帮助下,二姐能在乌孙有所作为。 「就算不能完全掌控乌孙,但只需掌控部分,拥有一定的势力权柄。他日就能成为你的盟友。」 「我?」 刘据敏锐察觉到诸邑用词的不同,「你的盟友」,而非大汉的盟友,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诸邑眼眸含笑:「是,你的盟友。阿弟,你是太子,但也仅仅只是太子。你还小,如今或许用不到,但不代表日后用不到。」 太子与皇帝一线之隔,可以一步登天,也可以一步跌落。 父皇除阿弟外,还有刘闳,日后也会有旁的子嗣。即便阿弟现今得父皇宠爱,地位稳固,焉知日后呢? 长姐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是上策。 但这些话诸邑不便明说,有挑拨刘据父子关系之嫌,她不能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去刘据心里种根刺,所以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饱受弹幕各种乱七八糟言论「薰陶」的刘据听懂了。 想到弹幕所言自己的结局,再联想弹幕提到的「李世民李承干」、「康熙胤礽」,刘据虽不知这些人是谁,但就弹幕言辞可以得知,无一不是前期父子情深的帝王太子,后期……后期不说也罢。 刘据深吸一口气:「她若能事成,作为我的盟友,自然偏向我。日后可站在我身后为我增添筹码。倘若他日出现何等变故,有她在的乌孙,或许还能成为我最后的退路。」 真到了那一步,他只能乘势而起。成功,登顶龙位。失败,大汉他自然呆不得了,但如果能退避乌孙,也是一条活路。 第174页 这些话太敏感,不便直接宣之于口,因而刘据也与诸邑一样,点到即止。 卫长诸邑互视一眼,眸中满是震惊。没想到刘据如此年纪,竟什么都明白。 这模样,答案自现。 刘据嘆息:「难怪长姐问我怪不怪二姐。若我说怪她,你便不会做了,对吗?」 卫长轻笑:「阿弟,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不会选一个让你心有芥蒂之人。即便她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所以在得知我的想法后,你让我去为她说情,是想先施恩,让她记住我对她的恩情。」说完,刘据蹙眉,「但人心是会变的。她就算现在感恩我,焉知日后不会反水?」 诸邑轻笑:「阿弟,长姐怎会把一切押注在恩义上。你觉得二姐若前往西域,在本朝可还需帮手?」 刘据一点就透:「自然需要。她需要大汉的支持与态度。甚至有些时候,部分需求父皇与朝臣会有犹疑,这时就需要有人为其斡旋争取。我们就是最好的『斡旋争取』之人。这就是二姐说的与她有利,与我们有利?」 说完刘据仍旧摇头:「还是不保险。」 因为这种互相需要,当需要不对等时,是可以被取代的。 刘据蹙眉,忽然想到一点,姐姐是不是还提到过「在我们的帮助下」?帮助…… 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诸邑又说:「阿弟,二姐不会独身去西域。寻常和亲,都会配备和亲队伍,卫队僕婢一样不少。更别提她还带着如此重要的使命,配备给她的和亲随行队伍会更多一些。」 果然如此,刘据惊醒:「卫队多会出自军中,僕婢也多会从宫里选。前者舅舅与表哥声望斐然,权柄极大。后者,母后更是后宫之主。」 这种优势,安插人太容易了,甚至做得聪明点,安插一大半都不是问题。 诸邑看向卫长:「卫队僕婢尚在其次,二姐若想成事,还需有本事有能力的心腹助力。在这方面,长姐可已有准备?」 卫长没有否认,直接道:「她宫中侍女能力太弱,伺候日常起居尚可,其他就不太行了。所以我挑了两个人,会寻合适时机,送到她身边去,做她在乌孙的陪嫁侍女。」 诸邑瞭然,半点都不意外。 刘据恍然:「有这些布置,若只求活命退路倒是不成问题,也不必二姐始终对我死心塌地。即便哪日她不愿再联盟,想要分道,只需无害我之心,便不打紧。我们可以彼此安好。但她若生害我之心……」 诸邑轻笑:「阿弟可知何为陪嫁侍女?」 诶? 刘据对此有些懵。 卫长解释说:「陪嫁侍女乃公主携带之媵妾,也可侍奉乌孙王。若鄂邑不生异端,她们会助其上位,为其谋划; 「若鄂邑滋生异端,对你行不利之举,她们会想办法架空鄂邑,遏制住她。而这时,安插在随行僕婢卫队里的暗棋就会出现,稳定局面,等你命令。 「你可以自行决策是另做他法,还是让陪嫁侍女直接取而代之。这些暗棋平日不会暴露身份。鄂邑不知,侍女也不会知。他们不偏帮任何一方,只做平衡,听命于你,待你下令。」 刘据:!!! 恩义做引,互助为诱,再辅以心腹侍女、僕婢卫队…… 长姐好大的手笔,可以说将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了,能做的保障都做了。但是…… 「就算二姐主动请缨,长姐如何确信父皇一定会答应。」 「我不确信。」卫长摇头,「若是匈奴,父皇必然不会答应。但乌孙不同,与我们并无血仇,彼此是可以实现共赢的。 「尤其鄂邑不蠢,她若请缨,绝不会以寻常和亲角度。她会借『执掌乌孙』这点来尝试说服父皇。 「父皇或许不需要一个简单的和亲公主,但未必不会心动一个或许能成为乌孙摄政王后甚至摄政太后的公主。 「如此乌孙便等于在我大汉手中,与其他藩国无异。若真能成,我们还能以乌孙为据点,野望西域。」 刘据眼珠微动。若是如此,父皇确实可能心动。尤其鄂邑并不受宠,他对鄂邑可有可无。鄂邑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无妨。 既然如此,为何不试试呢? 刘据抬眸:「长姐,若是我不答应呢?」 卫长顿住。 「长姐考虑到了这么多,不会没想过此去乌孙有多兇险。即便是在打下河西之后再去,最多也只是中途不至于被匈奴所掳。之后呢? 「匈奴若得知我们与乌孙和亲,会否阻止,又会否有所动作。譬如也派个公主去乌孙。到时候谁大谁小,二姐要如何自处。 「更别提西域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二姐远离故土,在陌生国度,本就需要花大力气适应。尤其她还带着『使命』。 「猎骄靡即便不再年壮,却离年迈还有段距离,耳清目明,没到煳涂之时。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已经足够艰难。 「除此外,二姐还需防备匈奴的威慑。若匈奴对乌孙施压,乌孙不愿意跟匈奴撕破脸去硬碰硬,会如何应对,会不会妥协?一旦乌孙退让,二姐处境就会更艰难。 「这条路,前途未知,生死难料。」 卫长垂眸。她知道。但风险与收益并立。风险愈大,他日成功后所获收益也愈大。这世上人与事少有一蹴而就者。尤其是大功绩大事业,多是浪涛汹涌,荆棘遍布。 第175页 既有金龙腾飞之野望,又如何能畏惧前方之险阻。 因而于她个人之见,她是愿意去闯一闯的。但她也知,并非人人都如她所想。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鄂邑自己。若无迎难而上之决心,破釜沉舟之魄力,她便是去了,也将一败涂地。不如不去。 「长姐。我并非特意为二姐说话,也并非单单为二姐担忧。今日若去的是任何一人,不论是公主,还是宗室,亦或贵女,甚至平民,我都不会答应,更不愿答应。 「长姐,我费尽心机弄出这许多东西,指南针、马具、望远镜等等,是为了什么。 「为了强盛大汉,让我汉室成为举世霸主,不必为外族所扰;让天下子民都可以安居乐业,不必为生计所困;让边关百姓都能够正常生活,不必为安危发愁; 「更为我大汉将士可以安度余生,不必马革裹尸;为我汉室所有女子可以把酒言欢,不必受和亲之苦!」 一句一句,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若说刘据此前所言,尚在卫长思量之内,那这几句话却着实另她心尖跳动,震在当场。 汉室,子民,百姓,将士,女子…… 字字句句,在耳边萦绕。 第51章 卫长看向刘据, 第一次感受到他小小年纪,不大的身躯内暗藏着怎样的野望与胸怀。 刘据微抬下巴,神色坚定:「所以, 阿姐,我不答应, 绝不答应。这有违我的初心, 与我之理想背道而驰。我答应不了。 「长姐, 我不愿意为了家国, 将一个女子置于如此险境;更别说是为我个人之私利,将她推入刀山火海。 「联盟西域有很多办法。譬如我做出玻璃时提过的西域商贸。玻璃物品多种多样,妙不可言。我们完全可以藉此开通两方贸易。更何况,我说过,我此生不会只做一个玻璃。 「按照我的设想, 张骞出使西域, 建立与西域诸国的友好邦交。与此同时,我们还可组建商队,借我大汉盛产而西域稀有之物, 开闢西域商路。 「商队可来往西域诸国, 各类稀奇物品, 价格高昂, 大多是受贵族喜爱,我们不但能凭此赚取西域金银财帛,还可加强与诸国贵族王室的联繫。 「第一步走出后,就可以在西域诸国设置大汉贸易点。贸易点成员好好挑选, 兼顾商品售卖的同时, 还可以连接两方沟通,搜集诸国情报等。 「士农工商, 『商』排最末,但长姐莫要因此小看了它。若运用得当,就能扼住西域经济命脉。效果不会比和亲差,只会更好。」 「我有在,大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西域诸国没有之物,这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至于我的后路。」刘据轻笑,上前握住卫长的手,「长姐,谁说当商路发展成熟,做大做强,不能成为我的后路呢? 「更何况,长姐难道不觉得,当我研制出诸多利国利民之发明,手握西域贸易命脉,群臣信服,民心所向,再有舅舅与表哥坐镇护持,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后路吗?到时即便父皇疑心忌惮,又能奈我何?」 父皇……能奈我何? 简单几个字,暗藏惊涛骇浪,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卫长心头震盪,诸邑下意识双手收紧。 良久,卫长轻嘆:「阿弟,你的想法长姐知道了。长姐说过,不会选你心有芥蒂之人,便也不会违背你意愿行事。你既有此自信与雄心,长姐怎会不依你?」 她笑容欣慰,眸光宠溺:「咱们家阿弟长大了,已有了太子的胸襟大义与气魄风度。」 刘据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羞赧低头:「长姐也很厉害,步步作棋,一手操控,全面布局,这点我就比不了。长姐只是太疼我,太想为我筹谋周全。」 卫长敛眉。是啊,她想为阿弟筹谋。可她忘了,她的阿弟不再是只能被呵护在羽翼下的幼鸟,他已经慢慢成长为能展翅高飞的雄鹰。 她不应该再以「年幼」来看待,她应当重新认识他,了解他,从而也正视自身。 卫长轻嘆,「阿弟,按你的想法办吧。此事作罢。后续收场,长姐自会处理。」 收场…… 刘据眼珠转动:「王信上书请求解除婚约之事非是长姐谋划。那么在长姐原本的计划里,会如何解决此事?」 鄂邑有婚约,是不便和亲的。她若要自请和亲,解决婚约是第一要务。虽然此事对刘彻而言十分简单,但既是请缨,就不能把问题抛给刘彻,而需自己先把这个「前情」处理好,如此也是证明自己的能力。 卫长从架上取出两份竹简递给刘据。 刘据打开,目瞪口呆。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王充耳的罪状。 何年何月,王充耳在何地做了什么,怎么摆平。一桩桩一件件,罗列清明,连苦主是谁,现今情况如何,身在何处都一清二楚。 卫长言道:「这里面有些闹出来过被解决了,有些没等闹出来就被按下,但不论哪种,大多都是借太后之手,倚仗太后脸面。 「若要翻案,恐累及太后。父皇未必愿意看到太后死后还受此议论,所以大概率不会公开治罪。但只要闹起来,王充耳即便罪责可免,也无资格再尚公主。 「我此前已经给过鄂邑一份。她若愿意和亲,可藉此解除婚约。她若不愿和亲,但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也可藉此解除婚约。」 刘据灵光一闪:「这就是长姐当日说送给二姐的东西?」 第176页 「对。」 刘据突然明白了诸邑所言,长姐给二姐的路不只一条。就目前来看,起码有三条。 刘据一嘆:「长姐何时搜集的这些?显然不会是一日之功。」 「不只王充耳,我还有广仲的呢。」卫长轻嗤,转瞬将另外两卷竹简递给他,言道,「你也说这是两个烂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但肖想鄂邑,还打过我和诸邑的主意。就算他们心有忌惮,没有越界,我也得防一手。以备他们有过分之举时可以迅速出击。 「不过先前都只是让人顺手搜集,没费太多心思。最近才着重调查,整理全面。」 刘据眨眼。不愧是他长姐,真有先见之明。可说是将未雨绸缪四个字运用到极致了。 他将竹简抱住:「这几卷东西给我吧,我去找父皇,善后之事我来。长姐不如去二姐那边同她说说话。她此刻只怕心念已起,还要请长姐想办法压下去才好。」 卫长也不跟他争:「好。」 她当然要去「说说话」的,阿弟不愿让汉室女子受和亲苦楚之心怎能不让人知道呢。不但要让鄂邑知道,还要让许多人知道。 至于说多少,如何说,她自有分寸。 ******** 帝王殿。 刘据过来时,殿内好几位朝臣在,皆是主张和亲之辈。还未进去,在外面,刘据就听了一耳朵和亲的好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情高昂,沸沸扬扬,已经将和亲说成了一朵花。 刘据轻啧一声,让旁边小黄门禀报,小黄门一入一出,直接将他引进去。 刘据先行礼见过刘彻,待刘彻发了话,他才一边屁颠屁颠跑过去,一边观望刘彻面色,惊讶地竟没有多少怒意。 不应该啊。 不谈他父皇对和亲的态度,光是此为王信与修成君手笔,目的是为了报復皇家公主这点就足够他父皇生气了。 正疑惑着,刘彻已点了侍女搬椅子给他赐座。 刘据从善如流。刚坐下,刘彻便道:「诸位爱卿说到哪了,继续,太子也听听。」 语气还挺平和。尤其说完后,优哉游哉端起杯盏轻酌,表面上没什么情绪,但眼底有些许讽刺之态。 刘据:……懂了。 这是我静静地看你们表演! 啧,怒极反笑,大概就是这种。 行吧,那他也看看。 「陛下,和亲乃为国之计深远。若能与乌孙联盟,对我们抗击匈奴有利。」 「不错。如能与乌孙达成共识,我们在北作战之时,他们或可从西牵制。」 「陛下,乌孙国力虽比不得我们,但在西域诸国中也是佼佼者。是如今最好的联盟选择。」 「待明年出击拿下河西之地,便可遣张骞出使西域,在乌孙逗留,与之商谈,令乌孙上书求请。」 …… 口若悬河。刘据真没刘彻的定力,唯一对「明年出击拿下河西」之言微微挑了下眉,约莫猜到这是他父皇打算明年出兵,再战匈奴了。那看来,有些东西,他得催催柏山,动作快点。争取在明年开春弄出来。 刘据打定主意,先且将此项按下,又听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口了:「停。你们说这么多,对和亲人选可有提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信眼珠转动,上前言道:「以往和亲所选皆为宗室女封公主。」 说完偷偷朝他身边一人使眼色。那人立即会意:「彼时和亲去的都是匈奴。匈奴与我们有世代血仇,自然不能让真公主冒险。但乌孙与我们并无仇怨,陛下看是否该显示一番我放诚意?」 王信又道:「乌孙国小,如何配得上真公主。」 「乌孙确实不如我大汉幅员辽阔。但宗室女获封公主,身份上也差一截,某些行事上不如真公主便利。而且真公主乃陛下血脉,若能诞下乌孙子嗣,我朝再拥立其为日后的乌孙昆弥,与我汉室更为有利。」 「皇后嫡出身份尊贵,自然不行,但还有旁人可选。」 这个旁人是谁,唿之欲出。 「这就是你们的建议?建议二字倒是没看出来,不过这一唱一和,唱双簧的本事不错。」刘据轻嗤,面向王信,「盖侯,孤也有个建议,你可要听一听?」 这语气……王信莫名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刘据虽这么问了,却没管他要不要听,只看了刘彻一眼,见他点头直接道:「孤觉得王充耳就很不错。」 刘彻&王信&众人:!!! 「王充耳虽非绝色,样貌差了点,好歹也算清秀,勉强还行。即便现在受了伤,落□□弱的毛病。可也正因如此,添了两分娇弱之态,更惹人怜爱不是?」 刘彻:…… 王信一张脸已成猪肝色,抽搐着嘴角咬牙道:「太子殿下,充耳是男子。」 「孤知道啊。但天下好男风的人不少,这方面你们应该比孤懂吧。」 王信浑身紧绷,怒气值蹭蹭上涨:「殿下,和亲都是女子,从未有男子。」 「从未有,而今就不能有吗?我大汉以往也未有帝王亲女和亲,你们不是也照样提议了?」 王信:…… 刘据一嘆:「盖侯可是捨不得?你既捨不得自己儿子,为何要父皇舍自己女儿?莫非你比父皇还高贵。你的儿子是宝,父皇女儿是草?」 这话让王信面色大变:「臣绝无此意。」 第177页 刘据点头,没抓住这点不放,「好心」地再度提议:「不如这样吧。盖侯既捨不得儿子,那自己上如何?」 王信:??? 什么?你在说什么鬼?是我耳朵坏了吗? 刘据目光扫过去,上下打量王信:「你年纪是大了点,但乌孙昆弥年纪也不小。你俩还挺配的。这世上有人喜欢小鲜肉,也有人喜欢老腊肉,说不定人家昆弥就好你这口呢!」 噗。咳咳咳。 一直憋着的刘彻再忍不住,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他咳嗽不止,看向刘据的眼神十分微妙,简直一言难尽。 刘据孝顺地上前给他顺背:「父皇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喝个水还能被呛着。」 刘彻嘴角抽搐,瞪他一眼,斥道:「好好说话。小小年纪,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哪里学来的这些污言秽语。」 刘据耸肩,不以为然,他不过说说,有人还做呢。 但既然父皇这么说了,那他还是正经点吧。毕竟他过来可是要办正事的。 当然他办事的手段也很简单粗暴,取出竹简,直接递给刘彻:「我刚巧得到点东西,父皇看看吧。」 还贴心地给刘彻一一展开。 刘彻只瞄一眼,脸色就变了。 就在京中,对王充耳所为,刘彻不会全然不知,但也未必全然都知。似有些事,太后摆平得快,刘彻不去管不去查,自然就知之不详。 如今一连串看下来才发现,竟有些心惊。 以前只知王充耳混帐,却不知他竟这般混帐。一卷竹简都写不下,还要两卷。 想到这样的人竟还敢肖想卫长诸邑,再看王信,竟还有脸以受害者姿态觉得不公,刘彻冷意唰唰往外冒,直接捲起竹简砸过去:「你自己看看!」 竹简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碰,落在王信额头,再啪,摔在地上。 王信弯腰拾起,瞬间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殿下,敢问这东西是谁给殿下的,定是污衊。臣……臣之犬子虽早年确实有些混帐,但绝没有如此罄竹难书的罪行。 「而且他所犯之事,臣都已对受害方进行弥补,取得谅解。这些年,犬子改过自新,已经数年不曾犯了。 「此人特意弄出这等东西来,明显是想陷害于臣。还望殿下告知是谁,臣愿与其当面对质!」 刘据挑眉:「若孤说就是孤呢?」 王信表情瞬间龟裂。 「孤也不是不讲道理,偏听偏信的人。盖侯言说对质之举极好。不如,孤这就让人去把这上面提到的受害者与牵扯到的人证全部带过来,到时候与盖侯一一对质,如何?」 全部带过来…… 旁人或许做不到,但太子真的能! 王信喉头一梗,突然不知如何言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应吧,部分就罢了,全部,对质时必然会露馅。 不应呢,对质时自己提的。纯属自己打自己的脸。 王信嗫嚅着,没能第一时间回答,便已是心虚之态,真相自现。 刘彻也没再给他思考的机会,怒吼:「滚!全都给朕滚出去!」 其余人麻熘遵旨。毕竟为了那么点交情和好处,上个书和亲也就罢了。如今眼看王家遇上大事,他们哪还敢掺和。 唯余王信,战战兢兢不敢走。因为陛下说让他滚,可不是说此事不追究啊。只怕算帐还在后头呢。 「陛下……陛下容禀,臣子嗣单薄,充耳是老来子,臣不免宠溺了点,这才惯出他一些坏毛病。但他本性不坏的。他年岁尚小,还是个孩子,如今又遭逢大难,本就已经没几年好活,还望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吶!」 还是个孩子?果然是弹幕所说经典名言,古今适用。 「恁得聒噪。」刘据翻了个白眼,「父皇让你滚,你没听见?你是聋了,还是想抗旨?」 王信不聋,抗旨的罪名也不敢认,憋着一张脸,无奈只能将所有言语都吞下去,行礼告退。 他一走,刘据又将广仲的罪状递上去:「父皇再看看这个。」 刘彻看完,脸色更差了。 他看向刘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搜集来的。他们肖想姐姐,总得给他们个教训。」 这话一出,刘彻瞭然。 他上下打量了眼刘据:「你没别的话要跟朕说?」 「说什么?」 刘据一脸疑惑。 「就不问问朕对和亲怎么看?你难道不是为此事来的?」 「这还用问吗!」刘据叉腰,「父皇独坐高台看戏,刚刚还点头允我随便说,不怕我说出有损和亲之事的话,这态度已经很明了了。我又不是傻子,哪里还需要问。」 刘彻轻轻瞥了他一眼,眸中带笑:「你倒是了解朕。」 「当然了,我可是父皇的儿子。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父皇懂我,我怎会一点都不懂父皇。那我们这对父子也太没默契了。」 就这,竟然还骄傲上了。刘彻忍俊不禁。 父子闲话完毕,刘彻正色起来:「这些天朕一直在想你那日所言琉璃街之事,藉此与西域开通商贸之事,以及……」 刘彻顿了下,转头看向刘据,表情十分严肃:「对你奇遇所记东西,你虽许多不能宣之于口,但也偶有同朕透露只言片语。你说过你还见过不少奇妙神器,其中有一种,轰一声巨响,可开山凿河,如神兵天降。」 第178页 刘据:??? 他是这么说的吗?他明明只说了可以炸山炸河炸一切想炸之物吧? 你这神兵天降哪里来的?能不能别每次都自己脑补加设定! 刘据翻了个白眼:「父皇,没有神兵。」 「这不重要,不是重点,不必纠结在此处。」 刘据:…… 「你只告诉朕,开山凿河是否属实?」 刘据点头,又补充道:「但我目前不知道怎么做。」 他指指脑子:「暂时想不起来。而且越厉害的东西,似乎越难被想起来。」 刘彻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就该如此。否则没点难度,怎么对得起此等神器。 「无妨。若没有你,没有这些神器,朕不知自己会否考虑和亲。但有你,有这些神器,朕不觉得我们还需用和亲来交换。」 刘彻神色凝重。他仍旧记得大汉自建立以来,多次和亲之耻。虽然和亲匈奴与和亲乌孙并不相同。前者是为了保一夕安稳,对敌人被迫屈从;后者是为了实现共赢,主动结交盟友。 但如果有另一条让他更欢喜也更合适的路可选,他为何要舍优而取劣呢? 「朕知道,有些东西未必能短期内做出来。但朕还在壮年,朕可以等。就算朕等不到,你也可以等到。」 刘据摇头,上前挽住刘彻胳膊:「父皇不要说这种话。不会的。父皇千秋万岁呢。而且我绝不会让父皇等这么久。十年,不,或许五年,我就能弄出来了。」 十年,五年…… 刘彻眸光闪动:「好,朕等你。」 刘据骄傲扬起「小尾巴」,眼珠骨碌一转,又问:「对于王信与修成君,父皇打算怎么处置?」 刘彻笑容落下,眸色幽深:「且看他们识不识趣了。」 见这情形,刘据就懂了,也很识趣地不再询问。 ******** 王家。 盖侯夫人心急如焚:「怎么会这样。充耳犯的事不是已经都摆平了吗,怎么还会被翻出来。 「陛下……陛下不会真打算治罪吧。充耳已经这样了,他怎么受得了。郎君,你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 王信面色灰败,不发一言。 突然他站起身出门,一路来到田家。彼时田胜正在用食,王信直奔主题:「当初为何不愿与我一起上书凑请和亲之事?」 田胜看他一眼:「被训斥了?」 「若只是被训斥就好了。」 田胜眉毛上扬:「陛下打算重惩?」 王信摇头:「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也不会这般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田胜放下筷子,正色道:「你问我为何不与你一起上书。你且先告诉我,为何要上书。和亲是大事,鄂邑是陛下亲女,你怎么敢呢?」 「亲女又如何,陛下几时看重过她。和亲对朝廷有利,不过捨弃一个可有可无没有感情的女儿,有何不可?就算陛下不答应,否决便是,如何会……如何会这般态度。」 王信还没傻到底,显然也清楚,罪状都是摆平了的。即便是太子递上去,陛下若不打算追究,自会压下。将竹简直接扔给他,还故意砸向他额头,就是在表明态度。陛下很生气。 田胜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嘆道:「就知道你这么想。我看你是被怨恨不平沖昏头了。你只看到鄂邑不受宠,但再不受宠也是皇家公主。 「陛下可以不在意鄂邑,但绝不会不在意皇家威严。你报復的是鄂邑吗,是皇家公主,重点不在公主,在皇家。」 此话一出,王信宛如醍醐灌顶,一直被怨恨不平情绪蒙蔽的那道白雾散去,他终于反应过来,浑身抖动:「我……那我现在怎么办?」 「陛下没有让人将你或王充耳拿下,就是不打算下死手。可见到底念着几分舅甥之情,也念几分太后薄面,留有余地。剩下就看你了。 「看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大代价。你是我哥哥,年岁比我长,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回去仔细想想吧。」 王信急匆匆来,又浑浑噩噩离开。 田胜夫人笑着恭维:「还是郎君聪明,不掺和他们的事,否则只怕也要被拉下水。」 「他们一个个被儿子搞昏了头,又不是我儿子,我可没有。眼前这个好歹还是撞了南墙之后知道回头的,还有个只怕撞得满头包都不肯回头。」 田胜夫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修成君。 田胜想了想,言道:「罢了。到底叫我一声舅舅。太后去世前,我答应要看顾的。你吃完去那边看看,也提醒几句,便算我尽到义务了。」 话毕,又补充道:「别跟脑子不清,疯魔了的说。同广云说吧。」 田胜夫人应下:「好。」 ******** 广云哭着跪求修成君:「阿母,你收手吧。这两天,你送出去多少东西,有几家敢收,又有几家敢给你办事,为你上书。」 「不还是有的吗?如果走一百家有一家,那我就走一千家,不就能凑够一百家了。」 修成君状态疯癫,双目赤红,「一母同胞的弟弟,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冷眼旁观,我这个做阿母的办不到。 「你别劝我。你若怕闹出事连累你,那你大可放心。我会说都是我一个人所为,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冷眼旁观,连累? 这些词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她怕的哪里是这些。 第179页 「阿母,你不顾自己,难道也不顾阿弟吗?阿弟虽没救了,但我们可以给阿弟挑个嗣子,承继香火,如此阿弟日后也不怕无人供奉。你若……你若出了事,谁给他选嗣子。难道你想让他绝后吗?」 修成君一顿。 广云见这话有用,心中一喜,刚想继续从这个方向劝,哪知修成君已经回过神来。 「没了我,不还有你吗?你难道连给你弟弟选个嗣子抚养都不愿意?我帮他报仇,你帮他选嗣子。岂不很好?总之,我一定要做。我总得为仲儿做点什么,不能看他白白被人害。」 说完,修成君甩袖就走。 眼见劝不动,广云无奈,咬牙提起旁边的棍子朝修成君后脑砸去。 修成君一声闷哼,晕倒在地。 广云急忙上前查看情况,见只是晕厥,松了口气,招了侍女僕从过来:「送女君回屋,找医者来看看女君的伤势,顺便让他开点能让人昏睡的药物。 「房门记得从外上锁,不管女君怎么闹,都不许放她出来。若有必要,将她捆在床上,记得别用绳子。绳子勒人,用细软柔和些的布条。实在不行给女君餵药让她睡。」 侍女僕从战战兢兢:「诺。」 广云站起身,强行打起精神。 她不能垮,必须撑住。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收拢家中财物,找出阿母印信,再去皇上面前请罪。 阿弟已经救不回来了,但阿母还有希望,她至少要保住阿母,不能阿弟阿母同时失去。 至于保住之后?广云一声苦笑。阿母只怕仍不会善罢甘休。那便离京吧。她只能放弃一切,将阿母带走,带得远远的。 不在长安,不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也就闹不出事了。 第52章 没两日, 刘据就听闻王信上书请罪,愿出巨资赔偿所有受害方,并言自己之过, 自请削除侯爵,以赎自身与儿子之罪。 广云的选择与王信一致, 代母请罪, 上交修成君县邑封地, 以赎罪过。 一下子处置了王家与修成君两方。刘彻大约也不想太后娘家过于没落, 让人看轻,便转头大手笔封赏田胜,还给他儿子田祖晋了个官。 田胜:……天降大喜,意外捡漏,美滋滋。感谢王信, 感谢修成君。 当然这些都是对王信修成君暗中搞手脚, 借和亲报復公主,以及广仲王充耳此前所犯罪责而言,与今次的「疯马案」无关。 「疯马案」的判决估摸着这两日也会降下, 虽未发明旨, 结果大家已心知肚明。广仲死罪不可改, 唯一疑问的是对鄂邑的惩处。 刘据暂且还不知刘彻会怎么罚, 但也不再多问。他这两天忙着呢。 卫长发现刘据忽然变得十分「黏人」,一天八百遍地往她身边跑,还总送各种珠宝珍稀。几乎是晨起送了中午送,下午送了傍晚还送。 如此过了两日, 第三日, 卫长无语了:「你怎么回事,是要把你的太子私库搬空了都给我吗?」 刘据抿唇:「长姐想要也不是不行。」 卫长:…… 察觉他的异样, 卫长认真看向他:「你到底怎么了,能告诉阿姐吗?」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阿姐如此为我,我却不能为阿姐做什么。心里有些难受。」 卫长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但阿姐所为并非你所愿。」 刘据摇头:「这只能说明我们想法有分歧,不能掩埋阿姐对我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苦心筹谋之举。阿姐的心意我感受得到。」 卫长心中一暖:「阿姐不单单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为诸邑石邑,更为母后。阿弟,我们的生死荣辱是绑在一起的。你好,我们才能好。所以,阿姐是为你,也是为自己。你不必如此。」 「我知道。那也是为我。不能因为为我的同时也为阿姐自己,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觉得理所当然,什么都不做。」 卫长轻笑:「那你想为阿姐做什么?」 刘据抬头认真询问:「阿姐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只要阿姐想要,只要我给的起,就都可以。」顿了下,刘据补充道,「便是现在给不起,以后给得起也可以。」 以后……给得起…… 卫长怔了怔,眸光闪烁,突然起了几分心思,打趣道:「那若是阿姐说,阿姐想如其他兄弟一样做诸侯呢?」 刘据:……诸……诸侯??? 愣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没有犹豫,直接回答道:「好,我帮阿姐。阿姐等我长大,等我有这个权力。」 卫长惊了,她本是试探一问,以玩笑逗乐的口吻,不料刘据竟是这等表现,让她十分诧异:「你……你愿意?」 「为何不愿意?」刘据鼻尖哼哧,「王夫人所生刘闳日后定是要就藩作诸侯的,父皇若再生有其他弟弟也都会成诸侯。 「凭什么他们可以,与我一母同胞的阿姐不可以?阿姐也有封地!」 但公主封地与诸侯怎能相比?这其中的意义相差甚远。 卫长喉头一紧:「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在我看来就是一样的。要说不一样,我跟阿姐更亲。他们有的阿姐更该有。」 刘据气唿唿,他的阿姐怎么就比不过别人了?什么一样不一样,不听不听他就是不听。 父皇不给,他给。等他有权力了,阿姐想要什么,他都给。 第180页 感受到他的心意以及对自己至高的维护,卫长心中一暖:「你对阿姐好,阿姐都知道。不过这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被人听去会惹出事的。以后不许再提了。阿姐不过一句玩笑,莫要当真。」 「我懂,在事成之前我不会对任何人提的。父皇母后不行,四姐也不能说。四姐头脑简单,若是知道肯定露馅。所以这是属于我们三个的秘密。」 刘据点头,乖巧应下,但他知道阿姐并不全是玩笑。她只是不敢当真罢了。 既然阿姐不想深聊,那就不聊。反正他记在心里了。他一定会努力的,努力为阿姐实现。握拳! 刘据又转向旁边的诸邑:「那三姐呢?三姐想要什么?」 诸邑神色怔怔,不知在思量什么,完全没听到。刘据又唤了一声,诸邑才回过神来。 「三姐?」 察觉到刘据眼中的担忧,诸邑轻笑:「三姐没事,只是在想些事情。」 「三姐在想什么?」 诸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卫长:「长姐,二姐说你当日之言让她茅塞顿开,其实也让我醍醐灌顶。 「我知道,你表面虽是对二姐所说,实则也是藉此机会使我听到。指点二姐的同时,指点我。你的苦心,我都明白。」 刘据:? 居然是这样吗? 卫长不闪不避,她早瞧出来诸邑这几日一直在沉思。她并不点破,是因为有些事终须自己想开,否则旁人说再多也无用。 她一直在等,等诸邑走出来。她相信自己妹妹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而今她主动提及,看来是有所收穫了。 卫长认真看着她,眼含鼓励。 诸邑言道:「长姐说李姬差点将二姐养废了。那是因为李姬出身穷苦,往日在家中连温饱都难以为继,现今的生活不知比从前强上多少倍,所以便觉十分知足,认为能平安活着就好。 「她自己这般,就认为二姐也当这般。忘了二姐为皇家公主,与农家小户不同,公主的眼界与认知怎能困宥于平安二字?」 若说出身,卫子夫出身更低,但她对子女的教育与李姬截然不同。所以除出身外,其实也与心性相关。 因涉及生母,诸邑没提,只道:「不可困宥于平安,又怎可困宥于情爱呢?」 刘据:??? 啥?情……情爱?怎么又是情啊爱的? 诸邑继续道:「长姐让二姐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这话于二姐如是,于我更如是。 「我也喜欢表哥。二姐已然放弃,因为她看得清自己,知道自己所求绝非一份情爱。那我呢?难道我这一生就为他这一份感情,等他一个回应吗?」 刘据整个人都呆住了。 表……表哥……也? 「三姐也喜欢去病表哥!」 诸邑抿唇不语。 这就是默认了。刘据张大嘴巴。 好傢伙。广仲、王充耳、二姐,本以为是三角恋;结果二姐喜欢表哥,变成四角恋,现在再加一个三姐,五角恋。 狗血电视剧都没你们角多。经典的他爱她,他也爱她,但她爱他,她也爱他,而他谁都不爱! 刘据……刘据风中凌乱,好半天憋出一句:「表哥……表哥真乃万人迷。」 「万人迷?」卫长挑眉,「倒也贴切。似他这般的男子,少有女郎不心动的。」 诸邑摇头:「长姐便不心动。」 卫长轻笑:「谁说我不曾心动过?」 诸邑刘据同时愣住,尽皆侧目。 「我也曾心动过的,但我知道我们不合适。」卫长不闪不避,大方承认,言道,「我想要的未来夫婿,应当是能够理解我、包容我,与我并肩一同成长的; 「能够体贴我、照顾我,在我病弱时床前陪伴知冷知热的;能够关注我、重视我,第一时间察觉我的小情绪,并有办法为我纾解的。 「我知道世间并无十全十美之人,我不要求他做足十分,但至少需有七分。我确定这七分曹襄表哥可以完成,但去病表哥……」 卫长摇头:「他不可以。他的心思全在家国天下,在边关战局,在铁马金戈,不在我,更不在身边任何一个女子。」 刘据贊同,这样的要求,去病表哥别说七分了,三四分都难达到。 他不会为女子驻足,亦不会为女子费心。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卫长目光坚韧,「我的夫婿,需要是我能掌控,我能驾驭的,再不济至少我要能把握得住他。 「我们之间,应该我为主他为副。我是公主,又不是没得选,相反,我有天下万千才俊可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个难度大,实力强,完全拼不过的呢? 「至于心动……」 卫长转头看向诸邑:「那又如何?人生短短数十年,我拥有着全天下大多数女子无法企及的地位与高度,有着如此大的权柄优势。 「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为何要执着于一份小小的心动呢?所以当我明白这点的时候,这份心动也就随之消散无踪了。 「尤其曹襄表哥也有我能为其心动之处,更难得是,除心动外,他也更适合我。」 诸邑认真听完,立时明白了自己与长姐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长姐对自己一直有清晰的认知,明白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当某些东西与自身需求,与人生规划相冲突,并不吻合时,她能够分辨孰轻孰重,果断做出取捨,并转而去寻找能与之契合的。 第181页 而对于这些,她是近日才开始思索,隐约摸到方向。 诸邑站起身来:「长姐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情可做。」 卫长嘴角上扬:「那你可想好要做什么?」 诸邑抿唇:「若我说我想去西域,长姐与阿弟会支持我吗?」 卫长眼珠动了动,似乎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刘据却睁大眼睛:「西域?和亲已经解决了,三姐莫非还想着乌孙之事?」 「当然不是。」诸邑摇头,「我所说去西域非是和亲,而是你所说的商路。阿弟,连通西域,本就任重道远,再加上商路计划,自然难上加上。张骞一人之力有限,恐许多事都无法顾及。」 刘据蹙眉:「那也可以是别人。」 「既然可以是别人,为何不能是我?」诸邑勾唇,「阿弟,我并非一时冲动,是经过再三思虑的。我也不是去给张骞添乱,而是觉得我之所长能在其中发挥作用。 「更何况,自出生我就在长安,一直在长安。我也想出去看看。看看长安之外,大汉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最后一句成功让刘据即将出口的劝说之词卡在喉头,嘴巴一张一翕,没有再说出来,又不愿咽下去。 卫长拉了拉他:「既是你三姐所想,让你三姐去试试吧。」 又与诸邑道:「你可想好怎么同父皇说。」 诸邑点头。 卫长轻笑:「我们陪你一起去。」 刘据看看长姐,又看看三姐,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三人来到帝王宫殿,在门口遇上鄂邑,互相找了个招唿,一起入内。 刘彻放下手中硃笔,笑问:「怎么一起来了?」 卫长刘据未动,诸邑与鄂邑竟不约而同上前跪拜请缨:「女儿肯请父皇准许女儿同博望侯学习西域诸国风情文化,他日随其一同出使西域。」 异口同声。话语毕,二人皆是一怔,互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讶。 刘彻挑眉,扫了眼鄂邑,将目光落在诸邑身上:「为何有此等想法。」 「博望侯这些年同阿弟与我们说过不少西域见闻,还偶尔提到西域语言。女儿跟着学了一些,甚至同他的嚮导堂邑父有过交流。 「不论博望侯还是堂邑父都说,女儿对语言的接受理解很灵敏。博望侯甚至感言,若女儿用心去学,可成语言大家。 「但彼时女儿未曾深想,还笑说天下哪有语言之大家。因而只以此做个消遣娱乐。即便如此,女儿现今也已经可与堂邑父用外邦话做日常简单交互了。 「女儿有信心,若此后女儿竭尽全力,当能快速掌握与西域各国沟通之道。 「我朝懂西域语言者少之又少,目前除堂邑父外,唯有曾去过西域的张骞。其他人等,偶有会那么两三句的,作用甚微,无法成为沟通桥樑。 「堂邑父年岁渐大,未必还能再陪往西域,此番二出西域之行,不能单靠张骞一人。」 有理有据。 刘彻恍然记起,张骞确实同他夸赞过诸邑这点,但诸邑没在意,他也没重视。 刘据愣了愣,回忆中似乎有一回,博望侯言及某个西域趣闻,说到某个剧情,言这两句若用西域话说更有意思。于是他用西域话重复了那两句。 彼时他只觉得西域话腔调与他们截然不同。可旁边的三姐已经从中辨认出部分字词,询问张骞,某某是不是我们大汉所谓某某的意思。 原来三姐在此之后还特意向博望侯与堂邑父学了些吗? 刘据忽然觉得自己对三姐的关注有点少,羞愧地低下头。 那厢,刘彻已转头看向鄂邑:「你呢?」 鄂邑坦然:「女儿在语言之上并无三妹的天赋,但女儿也有自身优势。女儿自幼便知道,自己对方位感知十分敏锐。便是从未去过之地,只需去一次,脑子里就能路线地形有大致印象。」 说完,鄂邑呈上准备好的绢帛,让内侍递给刘彻,继续道:「第一张是琉璃街。太子制出玻璃,琉璃街一经开放,游人如织。在未开放之前,女儿随长姐等人去过一回。此后再未踏足。 「第二张是昇平楼。今岁开春,女儿曾应云娘子之邀前去玩耍。那也是女儿至今唯一一次踏足长陵邑。 「女儿都将其画了下来,父皇可依次对照。」 刘据眨眨眼,屁颠屁颠凑过去瞧,只一瞥就惊了,差点一句卧槽说出口。 鄂邑不但将琉璃街与昇平楼的布局画了出来,就连去往琉璃街以及昇平楼这一路上所有的岔道建筑都全部做了标註。 画工有欠缺,但路线分布,建筑布局,与他记忆中几乎没差。 刘彻瞳孔震颤。 鄂邑又道:「长安境内,女儿现今去过,且只去过一次的地方唯有这两个,其他都去过多回,不能作为依据了。父皇若需要,可以随便挑选地点重新对女儿进行测试。」 刘彻不语,但抬眸看向鄂邑的眼神已经有了变化,从最初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到现在的逐渐认真,还透出两分欣赏。 这份欣赏鄂邑曾见其对卫长表露过,对诸邑表露过,甚至对石邑也表露过,唯独自己,十几年来,这是头一回。 鄂邑心绪动盪,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不过一瞬又平復下来,继续道:「女儿知道太子制作有指南针,可供指引方向。 「但指南针只能辨认东西南北,在草原大漠有大用。但入得国邦城镇,还需人力辨认。 第182页 「女儿认为,若有女儿在,西行队伍可以避免许多迷路走岔道的情况,也不必担心越走越远,找不到回归之路。尤其……」 鄂邑顿了下,深吸口气:「上回张骞出使西域,几度坎坷,虽带回许多东西,但在西域地形方面所得薄弱,无法绘制出有效舆图。此次再出西域,父皇必是想在这方面有所收穫的。 「女儿不懂舆图绘制,但女儿觉得女儿的这份本事可以帮助擅长此道之人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刘据深唿吸。这份本事着实难得。 他看向刘彻,父子眼中都有同样的情绪。他们一直在找擅制舆图之人,却忘了,有些人虽然不擅制,但擅记。一人记,一人绘,双剑合璧,威力惊人。 刘彻心神收敛,在诸邑与鄂邑之间逡巡了一圈。一人擅言语,能沟通;一人擅记忆,可辨路。这两项对出使西域来说,都很重要。 如果两人不是公主,刘彻想都不用想,必会直接打包送去跟张骞一同前往。偏偏她们是公主。尤其诸邑…… 刘彻心念转动,手指敲击在桌案上,看向诸邑:「西域之行并不太平。即便打下河西,仍有诸多艰险。」 诸邑连连点头:「女儿明白。女儿不怕。」 这种风险至少比和亲小多了。 刘彻又道:「出使西域,虽任重道远,但用不着公主亲往。臣子出使与公主出使,意义也大不相同。」 公主出使,这件事的外交等级将直线拔高。什么样的国家需要帝王会谈,什么样的国家需要皇子出面,什么样的国家臣子就可应对。而臣子中需要派谁。 每个人的含金量不同,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公主代表皇室,身份太重,与臣子不能比。此举会显得过于抬高西域的地位,放低大汉的姿态,也免不了会引来诸国揣测。认为此举名为出使,实为和亲。 诸邑听懂了,但她也敏锐的察觉到,刘彻这话只对她说,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她转头看向鄂邑。她是汉室公主,鄂邑也是。即便两人受宠程度不同,但在公主的意义这点上是一样的。 鄂邑回之一笑:「昨日我已上书请罪,请父皇收回我名下封邑,解除公主封号。」 除早就知道的刘彻外,刘据三人同时震惊。 诸邑张大嘴巴:「二姐,你……你……」 「王家与修成君之过父皇已经罚了,广仲也已定下死刑。我亦有过,自然也当罚。」 「可你是公主,同他们不一样。就算要罚,也不必这么重。而且公主封号与封邑,怎是王家之侯爵与修成君之县主可比。此事我们不知道,也就是说父皇还没批准,对吗?」 最后一句是问刘彻的。 刘彻点头:「朕暂且未允。」 暂且二字用得极妙。 即便他先前没有此等想法,至少现在他确实有了这个考虑。 鄂邑仿佛察觉到他的松动,跪拜再请:「女儿恳请父皇应允,去女儿公主之名,让女儿以张骞副使之身出使西域。 「女儿愿为国效力,替父皇分忧,他日归来,再以立下之功赎今日之罪,復公主之名。」 这布棋很险。她若有立功,今日罪责消除,公主封号封邑復归都不是问题,但若未有立功,帝王政令不可擅改。她又不受宠,前路会变成十分渺茫。 这点鄂邑不是没考虑过,但她仍想试一试。靠自己去夺得公主荣耀。 刘彻神色闪烁,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道:「朕需想一想,你们都下去吧。」 诸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选择闭上,乖顺地与众人一同告退。 殿外。 鄂邑看向诸邑:「抱歉,我没想到你也会请缨去西域,我不是故意同你相争。」 诸邑摇头:「我知道。你之所长比我重要。语言可以学。你即便没有我的天赋,也只是学起来相较难一些,耗时长一点。 「但只需你愿意下苦功夫,总能有所收穫。至少基础沟通问题不太。而你之所长未必是努力可以做到。 「尤其父皇本就不太可能让我去。我只是想试试。父皇……父皇虽然没有明说,但看他刚才的态度,大概率会应允你。你真想好了?」 鄂邑扬起笑脸:「是。」 两人选择一致,倒也能理解彼此。诸邑不再劝。鄂邑福身告辞。 诸邑一声嘆息,颇有几分遗憾。她转头看向卫长:「长姐早知父皇不会允我,对吗?」 卫长点头,看向渐行渐远只剩一个黑点的鄂邑:「但她今日之举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本以为父皇会让她思过两年,或是削减封地,又或其他。 「却没想到她会如王信广云一般,直接自请去公主之名,收回封邑。不过她这招倒也聪明。 「虽然现今因阿弟求情,父皇或许心中芥蒂暂且消除,难保日后不会因其他情况重新升起。秋后算帐,惩处更重。 「但有如今之请,他日即便想起,也算重罚过了。只需她不再犯,父皇就不会再追究。」 诸邑点头:「以她的处境,留在长安,日后婚事也不知会如何。王家婚事是没了。可父皇能因太后遗愿将她赐婚王家。往后未必不会因其他缘由再将她给赵家钱家孙家等等。 「那不是她想走的路。祸兮福依。没了公主之名,她就有机会去往西域,倒也不完全算坏事。至少她可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183页 「不错。」卫长莞尔,「出使西域虽与和亲不同,但仍旧兇险。当年博望侯几经艰辛,更被匈奴所掳,多次出逃又抓回去。 「虽则这回出使会在打下河西之地后,却也只能保证途径河西之地是我们的,不再是匈奴地盘。这点稍显安全些,其他地界风险依旧。尤其西域诸国形势不一,对匈奴态度也不一。 「此行不易,她若真能平安归来,还立下功绩,凭功復封,也属应当。父皇对她自会刮目相看。她自此有了价值,再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能随时被捨弃的女儿。 「这般也好。如她真能成功,也算给往后所有公主立了个榜样。告诉她们,于公主而言,前路如何,并非只有帝王宠爱一条。」 此行不易…… 诸邑又是一嘆:「我知道,长姐不劝我是知道父皇会驳回来。而你也并非不想让我如愿,是恐我此行回不来。父皇也是此番考量。」 刘彻可以舍鄂邑,却未必愿意舍诸邑。 宠爱有时是特权,也是枷锁。 但作为被宠爱之人,已经因宠爱得到了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再来说这个就矫情了。 所以在这点上,卫长从来不提,诸邑也不提,嘆过便罢。 刘据上前拉住诸邑的手:「三姐,没关系的。今次不能去,不代表日后不能去。 「等我们把匈奴这个威胁除去,与西域诸国建立友邦,成为他们仰望的存在,让他们都来臣服。 「到时候商路广阔,一片坦途,西域跟咱们大汉后花园似的。你再去也不迟。」 后花园? 卫长诸邑尽皆挑眉,这雄心野望可不是一般的大。 诸邑眼珠一转,噗嗤笑出来:「好啊。那阿姐等着你把后花园做成。不过你可得快些,不然阿姐怕自己到时候老了,走不动。」 「阿姐还这么年轻,我有信心,一定可以的。」刘据握拳。 诸邑笑意更大。 刘据又道:「阿姐既有语言天赋,就不要埋没。即便不去西域,他日商路打开,我朝威望日增,万国来贺,也很需要阿姐这样的人才。到时阿姐可以去鸿胪寺,负责外邦事宜。」 诸邑眨眨眼,觉得这个安排好像很不错。 但如今离万国来贺还早,这段时间她不能光等着。 诸邑看向卫长:「长姐,现在和亲虽没了,但西域之行依旧。你预备的和亲随行人员便是换个方向,走另一条路也应当不会差。」 卫长自然明了她言外之音:「是。我会找机会让她们作为鄂邑的随行与帮手入使团,一同前往,做我们西域商路据点的先锋,也算没浪费了我一番布置。」 刘据:……那你们可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诸邑眼珠转动:「既有先锋,便有后卫。尤其西域商贸,面向的虽是西域,但我朝才是重点。西域人员都需由我朝调配掌控。若我所料不错,长姐是打算自己坐镇大本营,辅助阿弟布控全局。」 卫长笑而不语,其意自明。 诸邑勾唇:「我来助长姐,一起做阿弟的左膀右臂。」 刘据:……不是,这西域商路之事我就开了个头,还停留在书面计划,啥啥都没有呢。怎么感觉你们已经把之后几年要干的事全都安排好了? 刘据看看卫长,看看诸邑,又想到舅舅与表哥,眨眨眼托腮。 就这发展,以后他是不是可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直接吊炸天? 嗷,脑子里画面出来了,简直不要太爽歪歪! 哈哈哈哈。 美得情不自禁笑出来。 全然不知其脑补的卫长&诸邑:??? 第53章 王家。 「鄂邑自请去西域?」 王信睁大眼睛看着特意前来告知他这个消息的田胜, 满脸不可思议。 和亲之事已被按下,他跟修成君都被处置了。鄂邑已经安全,按理本可以什么都不做, 仍旧当她的公主,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自请。 即便不是和亲, 西域也是兇险之行。 王信神色复杂, 心情相当微妙。 若早知她自己会去, 那他还设计什么。白白惹帝王不喜, 翻出王充耳的旧帐,失了侯爵。 不,不对。若这是她所愿,那他即便设计成功,不也正巧撞在人家心坎里? 想到此, 王信心情更复杂, 表情也更难看了。 反倒是田胜,有些感慨:「听闻鄂邑前些天来瞧过充耳,还送了不少医药与财物?我本以为她是想缓和与你们家的关系, 仍旧保持婚约。谁知…… 「而今我竟不知道该怎么看她, 是说她蠢, 放着好好的公主日子不要呢;还是贊一句好魄力。哎。」 田胜嘆息一声, 接着说:「不说她了。我来告诉你这个,可不是想刺激你。是想告诉你,鄂邑如今也算得到惩处,你也该放手了。另外也是给你提个醒。」 「提醒?」王信抬头, 「我连侯爵都舍了, 陛下也应了,莫非还有旁的惩处不成?」 见他一脸迷茫, 田胜皱眉:「兄长啊兄长,我看你最近真是被充耳的事搞得整个人都煳涂了。你就没从这个消息里看出点什么?」 「什么?」 田胜深吸一口气:「兄长,鄂邑可以给自己找条路,祈求以功復封。你为什么不能?」 王信怔住,转瞬恍然大悟。 田胜又道:「被夺爵者古往今来不只你一人。陛下降罪,以金赎刑的更不鲜见。这只能代表目前的惩处。若后续陛下有需要,或自身有能为,起復的也比比皆是。 第184页 「所以兄长大可不必如此颓丧,更不必沉浸在充耳的事情里,被一时气愤迷煳了心智。你如今要考虑的是怎么重获圣心,谋求復爵。 「你难道想就这样下去,以平民之身到老,等死后再让陛下感念甥舅情分,讨个追封吗?」 王信自然不想。若生前能有,谁想死后再被追封。 只是凭功復爵说得容易,功从何来? 田胜拍拍他的肩膀:「慢慢想,不着急。过于心急反而容易出错坏事。你即便不再是盖侯,还是陛下亲舅舅。这点是不会变的。尤其我这个周阳侯还在。王家终究与平民不同。 「如今最重要的,是你要放平心态,别再纠结于公主。今次事情已经发生,到得如今,各方惩处皆定,便让它过去吧。人要向前看,王家也需向前看。 「即便充耳……你也得为王家考虑。别再犯煳涂了。」 王信嘴唇张了又张,最终道:「多谢。」 田胜摇头,见他想通,松了口气。 终归是兄弟,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他自然是愿意为其考虑谋划的。毕竟若王家能復爵,便可与田家互惠互利,守望相助。田家也不至于势单力薄。所以他不亏。 至于修成君那边…… 广云脑子还算清醒,可惜有个疯魔的阿母,大约是要被拖累了。 罢了罢了。往后他在能力范围内稍稍帮把手吧。免得太后来梦里找他算帐。 ******** 宫妃住处。 李姬坐在妆檯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出神。 侍女有些担心:「主子?」 「你说我美吗?」 「啊?」侍女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回过神。 李姬又问了一句:「我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往上,早过了豆蔻韶华,比不得人家娇滴滴的小女娘。我如今这容颜,你觉得在宫里可还能排得上号?」 侍女看着李姬。 李姬容颜如画,五官清晰分明,线条优雅流畅。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横波。尤其嘴角上扬,笑起来时两颊带有浅浅的梨涡,宛若春日阳光下盛开的桃花。美不可收。 就算年过三十又如何。岁月厚美人。流年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即便没有了少女的天真,却多了几分成□□人的韵味风情。 侍女忍不住点头:「能。主子很美,婢子觉得胜过王夫人。」 说完,她抿抿唇,欲言又止,半晌后才试探着再次开口:「主子可是想争宠?」 若不是想争宠,为何突然问这些呢? 侍女有些担忧。 「我若有宠,能得陛下欢心,鄂邑……」李姬偏过头,不自觉眼眶一热,「鄂邑哪里需要这般辛苦,去走这样一条路。 「这是她自己求的,我拦不住她,也不忍心去拦。但我总要为她做点什么。至少为她求点随行护卫,求点东西傍身。尤其……」 李姬嘴唇颤抖:「若她无功而返,我不能让她往后的日子太差。我需给她留个退路。」 「所以主子是想争一争吗?」 李姬没有直接回答,神色闪动:「你说我之貌美胜过王夫人,那你觉得我能效仿王夫人,成为她一般的存在吗?」 侍女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 李姬已经自问自答:「我不能,对吗?」 侍女哑然。 「宫中从不缺美人,美色固然重要,但若没有合帝王心意的性子,没有能讨帝王欢心的手段,帝王也不过一时新鲜,没多久就厌了。」 李姬呢喃着。此事她当年经歷过,最有话语权。而所谓的性子跟手段,恰恰是她所欠缺的。 李姬苦笑,看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 她除了这点容颜还有什么呢?似乎并没有。 即便去争,能得宠一时又怎样。以色侍人,难得长久。 宫中素来捧高踩低,跟红顶白。若她一直是不重要的透明人,旁人不过嘲讽两句。若她復宠,出尽风头,他日跌落,结局只会更惨。 她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何谈帮助鄂邑?只怕还会带累鄂邑。 李姬想了又想,最终深吸一口气,吩咐道:「给我梳妆吧,我要出门。」 「主子是想去寻陛下吗?」 李姬摇头:「不,我去见皇后。」 侍女愣住。 「皇后贤良大度,不是不容人的主。我去投奔她,伺候她。只要她愿意将我收入麾下,让我做什么都行。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我忠心为她,不求别的,只求她能庇护鄂邑一二。」 侍女看着李姬,很是诧异。 争宠不是完全不行。但圣心易变,靠陛下,真不一定靠得住。但皇后这条路可以走。 宫中拉帮结派者众。皇后势大,也是需要帮手的。 主子能有此向上之心,还能清醒地认知到这点,没有脑子一热去走宠妃之路,着实令她有些惊讶。 这样的主子,就算没有王夫人的机灵,但至少不蠢笨,不煳涂,更不会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皇后若选附庸,想来也不会喜欢太机灵,手段太讨巧,心思太活跃的。主子这种或许刚刚好。 侍女弯起嘴巴:「主子既然决定了,不妨试试吧。」 得到她的肯定,李姬笑起来,心中想法又坚定了两分。 ******** 各方处置落下,案情相关事宜全部结束。 第185页 时间一点点流逝。七月。宫中玻璃窗户都安装完毕,上林苑虽好,于许多朝政事务的商谈与处理上也有不便。刘彻当即下令,启程回宫。 因鄂邑往后会去西域,远行身体素质是第一要务,更别谈途中危险。考虑到这点,李姬向卫子夫请求,讨两个侍卫教鄂邑习武,争取让鄂邑有一定自保之力。 如今离西行还早,还来得及。 卫长诸邑也有此心。正巧,鄂邑还需系统地接受记忆训练,以及同张骞学习西域知识与语言。 这些东西,即便不去西域,也大多是有用的。更别提语言如今已成诸邑的必学科目。 既然一门是学,两门也是学,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 干脆大家一起,也可做伴。 自此,姐姐们都忙碌起来,就连石邑,卫子夫也看不下去,开始着手下狠心管控她的学业。 刘据自觉不能落于人后,也更努力了两分。毕竟他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若他不强大,如何帮助姐姐实现梦想,如何做姐姐的依靠呢? 对于每日功课,刘据素来很认真,从没懈怠过。他本就是聪明听话且勤勉的孩子,接受良好,进展神速,如今再多用两分力,效果更加显着。 不论太傅还是刘彻,都很欣慰。 而闲暇时,他便会根据自身情况每日多抽出点时间去爬爬脑海里的「天梯」,整理整理已经收拢的资料,然后拉着丰禾盛谷余穗开始捣鼓。 如今做的东西不算难,倒是用不着柏山。 数日后,东西做成。刘据屁颠屁颠抱着去寻刘彻,一一为他介绍。 「父皇,这个是肥皂,这个是香皂。都是清洁用的。肥皂可以用来清洗衣物,香皂可以沐浴。肥皂清洁力度更强,香皂更细腻润滑。」 刘据一招手,丰禾与余穗盛谷便端了水盆上来,现场演示清洗双手,故意先将手弄脏,然后一个用潘汁1,一个用草木灰,一个用香皂。 香皂明显清洗速度更快,用时最短,也最干净。净手后还留有一股清香。 随后,丰禾等人又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块脏污程度差不多的抹布。 一块用皂荚,一块用肥皂。彼此对比,肥皂的效果肉眼可见的好上许多。 刘彻眉宇微动。 刘据又指向另外一个小管,打开管盖,旋转管桶,一个指节大的膏体自管中缓缓转出来。 刘彻正狐疑着,但见刘据随手递给丰禾,丰禾在双唇一涂,唇色染红。 刘彻挑眉:「这是口脂?」 「对,也叫口红。」刘据又拿出另外一管,拧开里头是白色的,「这个是唇膏。口红染唇色,梳妆打扮时用。 「唇膏润双唇,平日天气干燥,涂一涂可以防止唇瓣干裂脱皮。即便是已经干裂脱皮的,也可以每天涂几遍,好得快。」 刘彻点头,刘据再一掏,从匣子里掏出最后一个小瓶,瓶上有喷嘴。按压朝手腕一喷,水雾留在腕部,香气四溢。 「这叫香水,就是水状的薰香。用起来更方便。可以揣兜里随身携带,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喷一喷就行。 「口红可以做不同唇色,香水也可以做不同香味。这些东西,长安女郎贵妇们肯定会喜欢。」 刘彻瞭然。确实如此,几乎是为女眷量身打造。 他轻笑:「怎么想起来做这些?」 刘据指指脑袋:「刚好整理出来,就做了。」 刘彻听完也不再多问,只看着眼前的东西:「这些都是用什么做的,造价几何?」 刘据一一诉说。 其他什么花瓣啊之类的都先放一边,单就肥皂香皂所用猪油,就不便过度量产了。 刘据也懂:「这些东西,寻常百姓偶尔用一回还行,日常用耗费不起。我也非是为她们准备,乃专供贵族之物。 「在产量上自然是会控制的。物以稀为贵,如此还能抬高一些价格。只要东西好,她们自然会愿意出资购买。买到的还能用以彰显身份。」 「长安贵族?」刘彻抿唇,「不只吧。你是否还想销往西域?」 刘据眨眨眼:「自然。长安贵族不差钱,西域诸国王室与权臣也不差钱。作甚只赚自己人,赚外邦人岂不更爽?」 刘彻轻笑:「玻璃之事交给了大农令,这些你打算交给谁?」 刘据刚要说话,外头小黄门便报:少府寺卿来了。 少府寺卿入内行礼,直接开门见山:「臣听闻太子殿下又做出了些东西?」 刘据瞥他一眼:「你消息可真灵通。」 这话少府寺卿没法接,笑笑而过,目光瞄到旁边桌案上并列摆放的「展品」,眼睛亮起来:「可是这些?」 「对。」 少府寺卿眼珠一转:「不知都是何等用途?」 刘据朝丰禾看了一眼,丰禾会意,将用处一一同少府寺卿言明。少府寺卿眸中光亮一点点暗淡下来。 内心暗嘆:早知玻璃这等又占大功又占大利的「神器」不多,恐怕再难有东西比得了,却没料到这差距也太大了点。 将太子从前所制之物扒拉出来比一比,这几个当真有些不够看。 少府寺卿神色有些失望。 刘据:??? 不过考虑到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少府寺卿转而又笑脸相迎:「陛下,这几样物品与大农令之职不相干,倒是与臣之少府颇为契合,不如交给臣吧。」 第186页 「不行!」刘据率先开口,看向刘彻,「父皇,这是我为姐姐们准备的。」 姐姐? 少府寺卿十分诧异:「公主?」 刘据没理他,直接对刘彻言明:「此间皆是皇亲女眷喜爱之物,长姐与三姐在这些女眷中身份高,带动性强。由她们出马,事半功倍。 「两位阿姐也想找点事做,我觉得这几样东西刚好合适。我做出许多物件,都是送于你和朝廷的,还没给过姐姐呢。父皇,如今这些就给阿姐吧。」 少府寺卿:!!! 本来还失望于东西的价值不太高,现在一听这话,立马紧张起来:「陛下,物件虽为女眷所用,但制作售卖非简单之事。 「公主们身份尊贵,从未接触过此道,且其间繁琐缠身,哪能让公主千金之躯来操持此等贱物。不如交由少府负责,公主们若是喜欢,可让少府特供。 「不论要什么,何时要,要多少,只管让身边侍女来取。如何?」 刘彻嘴角微勾,无可无不可,淡淡道:「太子的东西,自然由太子做主。」 刘据笑容明媚起来,朝少府寺卿哼哧一声,哗啦,伸手一扫,将东西全部扫进匣子,抱起来就跑。 小样儿,当孤不知道你刚刚还瞧不上这些东西呢,既然瞧不上那就别来沾边!不给不给就不给。 刘彻&少府寺卿:…… ******** 出了宣政殿,刘据便让人去瞧卫长诸邑在哪里,得知在校场就立刻奔了过去。 宫中校场立于池苑之内,并不大,乃为刘彻所设。刘彻不便日日去上林苑,偶尔就在此同将军们过过招,或是自己练练,有时也会令侍卫上场比斗,自己坐镇旁观。 当然皇子皇女们也可用。如今卫长鄂邑诸邑就在这习武。三人都有骑射基础,骑射功夫都还不错。因此对拳脚而言,上手也很快。 侍卫教授陪练,霍去病曹襄旁观,偶尔上场指点。 石邑在边上凑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刘据到时,霍去病与曹襄正看着场中对练的情形进行点评。 曹襄言道:「她们练得不错,今日教授精髓都领略到了。」 霍去病点头:「确实。卫长曾学过些招式,是有底子的,做得最好。鄂邑也像模像样。听闻她私下里十分刻苦,倒是个有毅力的。」 再看诸邑,霍去病笑起来:「一晃眼这小丫头也长大了。想当初还跟在我屁股后头哭鼻子呢。如今竟也成大姑娘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何止十八变,光这阵子,她就变了不少。开朗了,活泼了,也更漂亮了。」 这感觉刘据懂。就如某些电视剧里说的,当一个人的心境转变后,周身气场气质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三姐看开了,不再被情爱所困,不再患得患失,整个人都明朗许多。旁人看上去自然就觉得「漂亮」了。 但想到她看开的原因,想到不知多少个日夜,让三姐牵肠挂肚,辗转反侧的存在,刘据瞥向霍去病,眼厉如刀。 本来三姐放下,他也就没在意了。偏偏霍去病非要往这上头撞,说出这种话来。什么叫三姐成大姑娘了。三姐早就是大姑娘好吗! 三姐喜欢他那么久,他居然当三姐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哭鼻子的小孩! 就问气不气人! 从来都知他最能招蜂引蝶,外头引引就算了,不料还引到他身边来。撩拨了姐姐的心竟浑然不知,一派恣意洒脱。 呵呵,渣男! 刘据冲上去,起身走到霍去病身边,狠狠往他脚背上一踩,还用力压了压。 霍去病轻唿,将脚缩回来:「走路看路行不行,都踩我脚了。」 「踩了吗?」刘据扬眉,「哦,我没注意。我走自己的路,谁让你把脚伸到我脚下来呢,活该。」 霍去病:!!!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 我、把、脚、伸、到、你、脚、下、来? 这是人话吗?是人话吗! 行,你是小孩,本侯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拍拍鞋面,问道:「今日大忙人有空露面了?从上林苑回来至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人影呢。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刘据目光一横:「我忙什么需要跟你报备?」 霍去病:??? 什么情况。刚才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他确定了这不是他的错觉,刘据就是不对劲。 「你吃错药了?」 刘据怒目:「你才吃错药呢,你全家都吃错药!」 霍去病:…… 他挑了挑眉:「我全家包不包括你,我的好表弟?」 表弟两个字加重语音。 刘据脸色一垮,偏过头去,一副本太子不想跟你说话的姿态。 石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扯了扯霍去病,附耳询问:「表哥得罪他了?」 霍去病无语:「我这些天见都没见过他,从哪得罪他。」 石邑眼珠骨碌碌乱转,直觉这里头有猫腻。 正巧卫长三人训练完下台,就瞧见这诡异的气氛,还没等弄明白情况,刘据已经上前询问:「阿姐可是练完了,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出这么多汗,还在夏日里,很难受吧。阿姐,不如先回去沐浴一番,换身衣服?」 卫长心念乍起,看向曹襄。 曹襄看看霍去病,看看刘据,又看看诸邑,然后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第187页 卫长立时明了。诸邑也弯起唇角,笑着应下:「好啊。」 刘据喜笑颜开,立马拉起诸邑就走,还不忘狠狠剜霍去病一眼。 卫长无奈失笑,紧随其后。姐姐们都走了,石邑自然要跟上。鄂邑猜到几分,没有跟去,朝霍去病曹襄点头示意,带着自己的侍女回屋。 诸邑的心思跟她一样的,她怎会不知呢。但人家姐弟间的事,她就不必掺和了。 于是,唿啦一下,人群散去,唯剩霍去病与曹襄。 霍去病嗤鼻:「这小子也不知道脾气怎么长的,年岁渐大,脾气越差。如今竟还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了。到底哪学来的这些坏毛病。不行,改明儿我得同姨母好好说说,叫她管管。」 曹襄盯着他不说话。 察觉那微妙的目光,霍去病蹙眉:「你不会也以为我得罪他了吧?我这些天什么都没干,连他面都没见过,这都能得罪他?」 说完顿了下,意味不明的眼神对视回去:「是你吧?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着他了?」 一拍掌,宛如找到答案,霍去病扬眉:「看来我得跟你保持点距离,免得那臭小子老搞迁怒这一套。」 曹襄:…… 他嘴角抽了抽:「你怎么确定就是我?」 霍去病白他一眼:「不是你带累我,未必还能是我带累你?我可没想抢他姐姐。」 曹襄:……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你不想? 霍去病完全没接收到他的眼神提示,指着竹简信誓旦旦:「他今儿从头到尾都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可见必是你。 「你最近到底做了什么!要不然自上回差事过后,他见你办得好,态度不错,已经对你有所改观,怎么突然又这般? 「啧。他这气性是越来越大了。上回他针对你,我不过帮你说两句话,就被他记一笔。如今只是站你身边都不放过。呵。」 曹襄:……霍去病啊霍去病,你都说他对我改观了,怎么还认为是我的原因? 看着信誓旦旦,半点不觉得自己所说有误的霍去病,曹襄无语至极,却也没打算点醒他。 毕竟公主没有说明,就是不想闹开,且诸邑已经想清楚,就更没必要了。他自然知情识趣,不会多这个嘴。 曹襄看了霍去病好几眼,见他自说自话,毫无自知之明,嘴角扯了扯,言道:「你说是就是吧。你高兴就好。我还有事要办,要出宫去,便不陪你了。」 转头就走。 霍去病:…… 都什么人啊,一个个奇奇怪怪的,有病吧。 ******** 另一边。 怕再次挑起姐姐的心绪,刘据什么也没说,直接将匣子端过来,一一介绍其中的物品。 「那日两位阿姐言及西域商路计划,我便想着,光有玻璃太单一,还得添点别的。尤其这些东西不能全是朝廷的,阿姐手中也需有保障。 「似玻璃之类,价值过大,意义不同,当掌握在父皇之手。但于这些小物件,父皇不会太过在意。尤其多是针对贵族女眷之物,与阿姐身份契合。 「我今日一提,父皇便应了。两位阿姐可以从这几样入手,慢慢布局。虽说是小物件,但用得好,收益也很客观。 「而且若能以此结交女眷,也可行夫人外交。」 卫长挑眉:「夫人外交?」 「对。就是与各国王室王后或权贵夫人之间的对外结交之事。」 这一解释,卫长立时明悟:「这些东西若运用得当,确实能打开各国权贵女眷销路,或能与她们结交好友,从中筹谋,走内眷之道。」 随即与诸邑相识一眼:「阿弟此举甚好,阿姐收下了,定当物尽其用。」 石邑满脸状况外:「那我呢?」 这点刘据早想到了:「长姐与三姐掌事,算你一份股,所得利益分你一部分就行了。」 石邑不太甘心,蠢蠢欲动,也想插一脚。 刘据翻了个白眼:「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你插手九成九是帮倒忙,就别去给阿姐添乱了!」 石邑:…… 「哎,我有时候也挺奇怪的。」刘据看着她,神色复杂。 石邑:??? 「父皇的孩子。譬如我。」刘据竖起大拇指,「顶顶聪明。 「刘闳,听闻也是个机灵的,一岁多,说话利落,走路稳当,据说还认好些个字了呢。可见也很不错。 「长姐,二姐,三姐,更是藏龙卧虎。唯独你头脑简单,没心没肺。整日不是吃就是玩,再不就是各处听旁人的趣事。」 刘据抿抿唇,狐疑反问:「母后生你的时候,真不是被人调包了?」 卫长&诸邑:…… 石邑脸色一垮,怒气值直线飙升,小小的身躯瞬间爆发出狮子吼的威力。 「母后是一国之后,生我之时,宫中女医侍婢无数,更有大长秋殿前坐镇。谁能在重重关卡下调包我! 「更何况,我长得跟母后长姐三姐与你都有相似,这你都能说是调包,你是不是瞎!」 刘据嗤鼻:「我知道啊。所以才只是说说嘛,没往心里去。你看你还这么凶。我跟长姐三姐哪有这么凶的。」 卫长诸邑仰头望天。 石邑举起小拳头冲过去。刘据早就预判了她的行为,撒腿跑走。 他虽年纪比石邑小,但体力耐力比石邑强得多,没一会儿就蹿出去老远,将石邑甩出一大截,徒留石邑在身后气急败坏,嗷嗷大叫,惊起沿途飞鸟一片。 第188页 第54章 回到东宫。 刘据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便又拿出竹简开始写写画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嘴。 在整理香皂等物的时候,他还发现了点东西, 用处更大,意义更重, 可惜信息太少了。因此刘据很是苦恼。 ——这是写啥呢, 这么痛苦面具? ——认出几个字, 大概跟农具相关。这孩子终于想起农具了。古代是农业社会啊, 以农为本。就算没有良种,改进生产工具也有利于提高生产力啊。结果他搞了一熘的军器,连玻璃都弄出来了,就是没搞农具。我都快急死了,恨不得穿进去摇醒他。 刘据嘴角抽了抽。 他能不知道大汉以农为本, 农业最重?他能不晓得农器重于玻璃? 他为什么没做, 是他不想吗?是他不能! 你们有本事说,有本事给点资料啊。脑子里的「天梯」那么高,他都爬一年多了, 杂七杂八一大堆, 可跟农器相关的总共都没几句话, 有个毛用! 想想就气人。刘据痛苦面具更甚。 ——啧, 这娃不会是不懂农具吧,写半天了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我的天哪,你那么多东西都能做出来,不懂农具?这么偏科的吗? 刘据:…… 他郁闷放下笔, 将丰禾招过来:「我让各地搜寻匠艺出众人才的谕令也下达几个月了, 可有什么动静?」 「未曾听闻有地方上报。殿下莫急,再等一等, 我大汉疆土辽阔,搜寻人才之事不易,总需要时间的。」 刘据蹙眉,闷闷不乐。 ——哎,古代交通、通讯都不便,寻人还得全靠人力搜索,确实慢。这点没办法。光是诏令下达全国就很耗时了。然后还要在茫茫人海中宛如无从苍蝇地找,没有精确目标,甚至没有确定方向。如果知道谁能行,姓甚名谁,户籍何方,那就简单了。 ——明确目标?汉武帝时期有什么比较出名的农学家吗?我记得好像有个代田法,似乎就是汉武朝谁提出来的,据说直接将当时的农业产量增加了四分之一。这人叫什么来着? ——对,代田法,中学歷史学过的。但名字……恕我学渣,我也忘了。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群老六。赵过啊!赵过这么不出名的吗,一个个全都记不住。人家不只提出代田法,还发明了耧车。不过我记得他好像是武帝朝末年人物。算算时间,这会儿也不知道出生了没有。就算出生了,怕不还是个孩子吧。 聚精会神看着弹幕,正准备写下来让人去按名索骥的刘据:…… 那你们说个屁啊!我要个孩子有卵用! 不过还是得记下来,至少十几年后说不定就有用了。他可以等! 但也不能光靠等,谁说除了赵过,他大汉就没其他能人了? 刘据决定,弹幕靠不住,那就靠自己。他苦思冥想,觉得既然地方官员一时找不到,那就想办法让对方自己出现。 刘据眼珠一转,决定要搞就搞个大的。 次日。长安各城门以及陵邑各集市街道处均贴满告示,街头巷尾更有闲人敲锣打鼓字字复述、广而告之,说与不识字的人听。 中心思想就一个,太子举办匠艺大赛,邀请天下精通此道者前来长安比试。 不论身份,不论地位;工艺精湛者可,想法新奇者亦可。 比赛分为两部分,初赛和复赛。 初赛只需每人递交一份作品,作品形式随意。 太子会让旗下属官对所有作品进行检阅,从制作精细度、完成度与设计巧妙性、实用性等两个方面来进行打分。及格者进入下一轮复赛。 复赛由太子出题,进行为期七天的设计制作。 并且太子决定在太子官署之下设格物司,复赛表现优异者可获得金银赏赐,若其愿意,还可进入格物司任职,为太子效力,每月领取定额俸禄。 优异者人数不限,除此外,还将选出前三名,另外赐予一份荣誉,可向太子求一件事。 此事当然不能随便提,但只需不过分,不犯大汉律例,不违侠义之道,太子都能应允。 这番宣传声势浩大,从长安到地方,告示满墙,锣鼓遍地,消息很快就传遍朝野,引来关注者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 长陵邑。公输府。 一灯如豆,案上放着让人誊抄的告示,案前公输大郎沉思半晌终于站起身出门,走到公输兴书房敲响门扉。 进入房内,公输兴静坐上首,面上带着几分笑意:「你比我想像中来得要晚一些,看来你思虑了许久。」 公输大郎一顿,这才发现公输兴案上并无竹简亦无其他,唯有一壶清茶,显然他并非在处理事务,亦非翻阅书籍查找资料,而是特意在等他。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公输大郎恭敬行礼:「叔父。」 公输兴抬眸:「可想清楚了?」 「是,想清楚了。侄儿打算参加太子举办的匠艺大赛。」 公输兴没说允或不允,只问:「你可知太子举办此次大赛的目的,又可知太子想要选拔怎样的人才?」 「约莫猜到几分。殿下这一两年做出许多新事物,数月前被立为太子之初下达的第一道谕令便是命各地州府郡国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若说擅精雕细琢、技艺高超者,天下虽不多,却也有一些的,但侄儿想太子真正想要的,或者说他更看重的非是工艺,而是设计与创新。 第189页 「否则也不会在告示中特意写明这点,并强调实用性。」 公输兴点头:「不错。技艺再精细,哪怕将寻常之物做得栩栩如生,宛若实体,终归是小道。 「如何擅于思索,将创新与实用结合,使之于国有用于民有用才是大道。 「我们公输家子弟从会拿碗筷时便拿墨斗,要说手上功夫,少有人比得过。然『巧思』看的是天资,与家学渊源关系不大,有时甚至只在于瞬间的灵光一闪,强求不来。」 公输大郎如何不懂他的言外之音:「叔父是想告诉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论我们技艺有多精湛,都未必能拔得头筹,胜过他人,不可自视甚高,自傲自负,看轻对手,不论对手是谁。」 「你能明白这点,叔父便放心了。」听他这般说,公输兴心中甚慰,「若二郎有你一半让我省心……」 后面的话没说,化为一声嘆气。 就在一个时辰前,公输二郎也来过书房,同样是说想参加匠艺大赛。然而那态度那语气,将眼高于顶四字展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只需他参加,不说第一,前三必有他的名字。 如此性子,公输兴怎能答应,气血上涌,将他大骂一顿赶了出去。 再看公输大郎,公输兴总算找到些许安慰,心气都平了许多。 「你们三兄弟,二郎性情骄纵,行事冲动;三郎……」 公输兴顿了顿,说到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子很是恨铁不成钢。 公输大郎宽慰道:「二弟尚且年少,难免有些轻狂,等他长大懂事便好了。至于三弟……三弟是聪慧的。」 「他是有些小聪明不假,但这些小聪明若用在正途才是福,用偏就成了祸。」输兴摇头,一阵哀嘆,看向大郎,「好在还有你。你最是沉稳,也最让我放心。公输家的未来还得靠你。」 公输兴语气感慨,饱含期望,公输大郎不自觉挺直嵴背,只觉得背负的责任更重了。 公输家没落至今,子弟凋零。父辈中唯有叔父尚有几分成就,而这一辈中亦唯有他们三兄弟略有天分,其余人资质皆是平平。 叔父年岁渐大,总要退的。若无人顶上去,公输家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公输大郎下意识握紧双拳,暗下决心,不能懈怠。 察觉他的紧绷,公输兴言道:「成败重要,但心性更重要。只需拼尽全力,便是输了也无妨。 「叔父对你确实抱有期望,却不想你为这份期望所困。记住,并不是身为鲁班后人便一定能有鲁班之姿。即便无法重现先祖荣光,也不必苛责自己。 「公输子弟这个名头于你而言应当是荣耀,而非枷锁。倘若此事不成,没能入选太子门下也不要气馁。你还年轻,仍有机会。吸收教训,汲取经验,日后努力便是。 「叔父这个若卢令总还有点权柄,把你再弄进来不算难。所以只管尽力去拼,不必有后顾之忧,亦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至于现今若卢那边你手头剩余之事,也都不紧要,叔父帮你善后。」 公输大郎怔住,瞬间鼻子微酸,眼眶温热。 他强压下心头情绪,躬身行礼:「多谢叔父。」 公输兴莞尔:「回去吧。好好想想做个什么东西去报名参加初赛。你我都知,初赛不难。复赛太子亲自出的考题才是重中之重。但即便如此,初赛也需用心,不可随意。」 「侄儿明白。」大郎犹豫询问,「叔父可还有其他嘱咐?」 公输兴想了想:「确有一点,便是柏山。此次大赛殿下交由柏山负责,他原先是你们师弟,如今成为大赛考官,你需摆正心态。」 对于这点,大郎接受良好:「侄儿知道。柏山有今日是他的机缘,这份机缘我们错过便得认。 「他为殿下效力一年有余,已在殿下心中占据一定地位。即便我在大赛中取得名次,恐也越不过他去。 「但我们是同门,他非是忘恩负义之徒,不会为难我。日后我们可以互帮互助,和谐共事。」 公输兴眸中笑意更深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清明,不过白嘱咐一句。」 当然大郎也有别的忧心,犹豫道:「只是二弟三弟那边,叔父打算如何?」 这俩也是想去的。公输兴蹙眉:「老二那性子,我打算压一压他。至于老三,也等等吧。」 这是都不让去的意思了。 大郎有心想为弟弟说两句话,想到二郎的脾性,又素来不服柏山,恐他在大赛中同柏山闹起来,而三郎,与二郎关系太近,常在一起闯祸,终究闭了嘴。 ******** 长安外。冀州,某乡野。 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刚从田间劳作结束,扛着农具沿着田埂回家。途中遇上几位邻里,彼此相熟地打招唿。 「赵过,今日又忙这么晚?」 赵过笑着点头:「是。」 旁人又道:「官府颁布的公告你听说了吗?太子要办匠艺大赛,不拘身份地位,只需会的都可报名参与。 「我瞧你平日不是总喜欢坐在院子里捣鼓这些吗,还把家里的农具改来改去,你要不要去试试?」 赵过连连摆手:「哪有捣鼓,不过闲着没事瞎琢磨罢了。」 那人一嗤:「还说没有,最近几个月,你天天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刨这刨那。你既然这么喜欢,不如去试试呗。」 另有人扯了他一把:「你别出馊主意,去长安不花钱吗,要真能被太子看入眼还好。可人家太子要的是技艺精湛的匠人,咱们呢,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哪懂这个。就算勉强做出来,也粗糙得很,贵人哪看得上眼,更别提太子了。」 第190页 先头那人不高兴:「我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就是馊主意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不行,指不定赵过就有这运道,能一飞沖天呢。赵过,你要真一飞沖天了,可别忘了咱们乡里乡亲。」 光听这话不觉如何,但那语气与表情可不像是「好心」提议,却也算不上恶意,纯粹嬉笑打趣,谁都没真当一回事,也不觉得他能成。 赵过不喜不怒,仍旧微笑着,没有回答,径直往家去。 身后众人议论着:「也不知道这赵过咋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家,安安分分种地不好吗,偏他日日捣鼓,不是捣鼓农田,就是捣鼓农具。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捣鼓出什么名堂。何必呢。」 「我听说他最近拆了农具重做,还请铁匠新制了犁片,弄得奇奇怪怪的,花了不少钱呢。这要是买肉买面不知能吃多少顿了。而且我瞅着那新作的农具,人家一个脚,他搞三个脚,莫非脚越多越好使,那怎么不搞他七八十个?」 「农具好不好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脑子肯定不好使,不然当初也不会捡个孤女回家当媳妇,脸上伤疤吓人不说,还是个病秧子。好几年了,没给他生个孩子,家底都掏出来看病吃药了。」 「哎,这个赵过,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好。」 …… 这头邻里们闲话着,那头赵过已经进入家门。 简陋的农家院舍,但收拾得十分干净,院中的桌椅摆放,陶土瓦罐都整整齐齐。门边放着一个农具,形状与众不同,三个脚,正是邻里口中新制的那把。 赵过经过时,忍不住摸了摸,将本来就不歪的农具又摆正了些。踏入屋内,便见一位双十左右的女子在摆饭,瞧见赵过,脸上瞬间浮现笑意:「回来了。刚好饭菜煮熟,快来吃吧。」 「诶。」 赵过爽朗应了,与女子对面而坐,夫妻俩一同用食。饭是麦粥,菜是自家地里种的菘菜,但女子做得还算可口,二人吃得十分欢心,你夹给我,我夹给你。 饭食用完,赵过按住想要起身的女子:「我来吧,你歇着。」 女子也不跟他抢,于是赵过端着碗筷出去洗了放进厨房,再回来便见女子正收拾包袱。赵过一愣:「婉仪,你这是……」 王婉仪轻笑:「自然是为郎君整理行装,以便郎君远行长安。」 远行长安…… 赵过微微蹙眉:「匠艺大赛之事你知道了?」 「官府天天派人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地通知,村里都晓得,我怎会不知。我见郎君这几日总拿着三脚耧沉思,郎君可是想去试试?」 赵过张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试试吗,自然是想的。可有些事情不是他想就能做。赵过十分犹豫。 王婉仪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一袋银钱塞给他:「郎君既想去便去,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未必还有下回。郎君,别让自己后悔。」 赵过非常惊讶:「这么多钱?这……哪里来的?你把首饰卖了?」 王婉仪早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家中算不得豪富,却也有些家底,后来遭了难,她死里逃生,家财尽去,但好歹留了些钗环首饰等东西在。 家中自新做了农具就没余钱了,这钱哪里来的,赵过一想便知,顿时急切起来:「那是你家中唯一存留之物,是你仅剩的家底、最后的念想。 「你身体不好,日后还需看病买药。不到万不得以不能动。你同谁当的,我去赎回来。」 「郎君,赎回来得多花钱,不划算的。」 典当买卖,可不是你花多少当就能花多少赎。十当十三赎。确实不划算。 赵过反应过来这点,想到要白白耗费一笔银钱就肉疼,哪里捨得,只能将银钱推回来:「那便存着,你日后买药用。」 王婉仪摇头:「郎君,机会难得,错过这次,未必还有下回。」 这道理赵过如何不懂呢。但他咬死不肯。 王婉仪轻嘆:「我知道郎君担心我的身体,恐现在用了这些银两,我日后病情厉害起来就没了着落。 「可郎君需知,事有轻重缓急。我现今身子还挺得住,暂且用不着,郎君却是急需。 「郎君也不必觉得这是我的东西,心中有所负累。夫妻一体,你的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更何况……」 她偏头咳嗽了两声,笑道:「郎君想一想,若你能成功,光是太子赏赐就不知是这些银钱的多少倍,还怕赚不回来吗?再者,大赛前三还可向太子殿下提一要求呢。」 提一要求? 赵过怔愣片刻,想到什么,满脸欣喜:「对。若能进前三,可以请太子帮忙让宫中侍医给你看病。寻常医者治不好你,宫中侍医医术高明,一定可以。」 转瞬又有些踌躇:「只是前三……天下能工巧匠何其多,我……我如何夺得了前三。婉仪,你这么相信我,若我不能……」 「那又如何?」王婉仪打断他,「我信郎君,郎君便不信自己吗?郎君不想出人头地,不想被人赏识,不想入太子门下? 「村里人见识少,不懂郎君,常以郎君取笑。可我知道郎君与他们不同,与许多农家户都不同。他们碌碌一生,只求自身温饱。 「郎君却胸有沟壑,念着天下苍生。你一直在找能让农田增产之道,为此,不断尝试改良农具,又不断尝试改进耕作。 第191页 「但我们能力弱小,家中田亩不多,钱财紧缺,郎君许多想法受制于此,不得进展。若有太子支持,郎君岂非便利许多?若郎君能成功,便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一番话说到赵过心坎里,这确实是他多年努力方向,也是他平生所愿。他神色肃穆,心中难掩嚮往。 「至于郎君担心此去未必入选,恐无功而返。在我看来,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便是不成,郎君归来,咱们还如往常一样。你会耕地,我会织布。夫妻同心,总能把日子过好。」 王婉仪神态自若,眉目含笑,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赵过心中五味成杂,挣扎许久,颤抖着接过钱袋:「好。我去,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 王婉仪神色闪动。 赵过眼睛却亮起来:「你同我一起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若我能入前三,可以让侍医直接为你看诊。 「未进前三,只需表现突出,都可入格物司,每月领取俸禄,为太子效力。到时我们租个小屋舍居住,我努力些,总有机会给你求个恩典。 「即便我连格物司都进不了。长安毕竟是国都,聚集着天下各行翘楚,便是民间医者也比我们这要好,或许就能找到一个对你病情有用的。 「怪我,我早该这么办的。婉仪,我们一起去长安吧。」 长安…… 她的仇人就在长安。 王婉仪嘴唇紧抿,眼睫轻颤,双眸泛红,目光中透出愤恨,胸腔怒火焚烧,血液翻滚大约是牵动情绪太大,本就羸弱的身体越发不适起来,忍不住好一阵咳嗽轻喘。 赵过忙给她倒水顺背。王婉仪努力平復心绪,总算调整过来,抬头表情如常:「无妨,郎君不必担心。 「郎君也瞧见了,我身子不争气,距离太子初赛报名截止日期只有一月,此去路途遥远。我如何长途跋涉陪郎君赶路?」 见赵过张嘴还想再劝,王婉仪又道:「不如郎君先去,若郎君得入太子门下,再托人传信接我。 「到时我也不必着急,有太子赏赐银钱,可购买僕婢伺候,添置衣物药食,一路慢行,不比这会儿跟着郎君风餐露宿要强?」 听到这话,赵过无奈,只能歇了心思。 王婉仪嘴唇蠕动,犹豫数次,抓住赵过的手道:「只是望郎君答应我一件事。太子承诺难得。郎君若真有幸能入前三,这个要求不可随便提。求什么,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可好?」 赵过顿住:「你不想求侍医?」 王婉仪眼睫颤动了一瞬,没有回答是与否,反问道:「若我说我心中有更想求之事,郎君可愿成全我?」 「你想求什么?什么东西能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赵过不理解,十分疑惑。 王婉仪似乎并不想多谈:「郎君,如今你还未启程,大赛未曾开始,结果不定,说这个为时过早。不如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谈,好不好?」 虽然不知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但听她言语留存许多商谈空间与转圜余地,赵过也不愿同她争吵惹她不高兴,便没再坚持,点头应下来。 王婉仪松了口气。 赵过言道:「那我这几日多砍点柴火给你备着,再去拜託几位族叔族婶,我不在的时候,让他们帮衬些。你若有何事也尽可去找他们,不必难为情。」 「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时间有限,郎君快些启程吧,莫要耽误了日期。」 前头她说的赵过都应了,唯独这点不肯退让:「不行,你一个女子在家,身体还不好。不将你安置妥当,我不放心。我这就去砍柴寻人,放心,浪费不了几日时间。」 说着就匆匆出门,王婉仪无奈,只能摇头失笑。 待赵过离去,笑容转瞬消失。她走到窗前,遥望长安方向,双手紧攒,神色冷肃。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 她是为何沦落到这个地步,容颜被毁,落下病痛。家人又因何丧命,家财如何被占,她记得清清楚楚。 一切都因她的好姐妹! 但对方如今已身居高位,贵不可言。她若要动,宛如蚍蜉撼树。 想要报仇,想将害对方绳之于法,简直痴人说梦。她本已认命。既然无望,那就让往事如烟,随风散去,就这么与赵过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好。 可偏偏太子在此时举办匠艺大赛,还给予前三每人一个承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忍不住重新燃起希望。 但这个机会赵过能帮她拿到吗?就算拿到,她真的要用吗? 就算用了,也未必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更可能…… 王婉仪内心挣扎,万分犹豫,最终闭上眼睛,两串泪珠落下。 ******** 长安。 谕令颁布后,刘据立即着手择选比赛场地,设置办事处。城内虽有官府衙门可用,但这等赛事必定人员混杂,都入得内城或被贼人钻空子。 考虑到内城权贵要员与皇亲众多,为了众人安全,刘据将地点安在城外,于东西二市附近大手笔买了处别院。 更是定下两月之期,以便外地参赛者能有时间赶赴京师。 虽说仍旧可能会有距离远,诏令传达延迟赶不及的。但他本就想好了,此为第一届大赛,若举办成功,日后还可设第二届,第三届。有才之人总有机会。 第192页 先有「琉璃街」,再有「匠艺大赛」,消息一出,长安来往者众。有些是来参加比赛的,有些则是来凑热闹的。 转眼两月期限已至,今天是最后一日,亦是公开通过初赛,进入复赛名单之日。 后舍,陈列室。 近期收到的作品,除实在太差的,会让人领回去外,其余入选之作全都在此。 刘据背着手优哉游哉逛了一圈,发现不少好作品,做工精良,活灵活现。譬如展翅飞翔的雄鹰,又譬如如憨态可掬的猫咪等等。 可惜再是灵动也非刘据所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却也只是一丝,便匆匆走过,去往下一个。 唯有两件特别突出的,让其驻足半刻多钟。 其一乃景观,做的是瀑布流水。不知用的什么方法,水流从「山顶」一泻而下落入「深潭」,再从「深潭」底部暗中回流「山顶」,形成循环。 其二为木球,原始形态宛若球体,却是许多细长木块组成,上面有一按钮,按下按钮木球会自行变换形态,或飞鸟或游鱼或花朵等,竟有五六种之多。 刘据左看右看没看出二者究竟是何门道,手痒痒想上去拆解观察内里,但最终忍住了,毕竟这么好的作品,被他毁了可惜。 目光扫向作品旁边的木牌。木球木牌上刻着创作者的名字:庄青舟。瀑布景观创作者名字:公输庆。 公输? 刘据下意识抬头看向柏山,柏山立刻会意,解释道:「此乃臣之大师兄。」 哦,公输大郎啊。 这么一提醒,刘据勐然想起来,当初公输二郎与三郎似乎还同他自荐来着,那时大郎没跟着自荐,怎么如今大郎的作品在,二郎三郎呢? 刘据转头询问:「你二师兄三师兄叫什么名字?」 「公输野,公输明。」 刘据环顾陈列室一周,此间作品他几乎都看完了,似乎没这两人。面上略带疑惑,不应该啊。 为了避免错失人才,他初赛的要求定的并不高,公输家子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至于被刷下去吧? 柏山觑着他的神情,约莫猜出几分他的想法,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总不好说,是公输师父不许吧。 殿下既没问,他还是别多嘴了。 刘据还真没问,并不是很在意,直接一挥手:「走吧,外头肯定都候着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柏山躬身:「诺。」 两人迈步来到前厅,门外已经围了好几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个个垫脚伸着脖子往里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怎么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我进了没有。」 「快看,来了来了。柏山少令出来了,还有太子殿下!」 …… 议论声骤然停止,众人齐齐行礼。 刘据抬手让大家平身,示意柏山开始。 柏山立刻让人将早就写好的绢帛名录张贴至外墙公示栏。 一见这动作,所有人同时往公示栏涌,人流攒动,熙熙攘攘,秩序紊乱。 柏山蹙眉大喝:「安静。大家不必挤,入选名录除公示栏张贴外,本官手中还有一份。本官会唱念名字,念到名字者进入复赛,未念到名字者落选。落选者稍后可按登记信息取回自己的作品。」 说完,打开手中竹简。众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赵钱,孙李,周吴……」 每念一个名字,大家的心就漏跳一拍。随着一个个人名念出,有人激动雀跃,有人失望遗憾。 唯独公输庆十分淡定,一来他虽摸不准复赛,但对初赛还算胸有成竹;二来有柏山这曾关系在,柏山早同他说过初赛结果。 因而他可以笑看众人悲喜。 待名单念完,柏山收起竹简,公输庆也打算离开,忽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自身旁闪过,公输庆面色大变,冲过去想阻止他们,仍是迟了一步。 手刚抓到公输野,公输野已然大喊道:「且慢,此处还有报名者。」 公输庆目光凌厉:「你们想做什么,跟我回去!」 公输明缩了缩脖子,躲到公输野身后。公输野却半点不怕:「兄长没瞧见吗,我说我们要报名。」 「你忘了叔父怎么交待的!」 「当然没忘,但兄长也别忘了太子谕令是怎么写的,无论身份地位,只需有此才能,只需有为国效力之心,就可报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阻拦,否则……」 公输野嘴角勾起,鼻尖冷嗤,「兄长是想要殿下知道,你与叔父故意违抗太子谕令吗?」 公输庆心神大骇,面色忽青忽白,眼见刘据目光扫视过来,他咬着牙,情急之下唯有道:「报名截止,入选名单已出,你迟了。」 公输野没搭理他,只朝刘据一拜:「殿下所定日期截止到今日,虽名单已出,但今日还未结束,殿下并未说明名单放出后不得再报名。所以草民想,此时报名是否也算不得违规?不知殿下可否通融?」 刘据无所谓,正待开口,便听有一人匆匆闯进来:「我……我可是迟了?」 那人风尘僕僕,满头大汗,背上背着包袱,怀中抱着个巨大物件,用破布包裹着,小心翼翼,宛若珍宝。 此人正是赵过,他将家中各处安排妥当才启程,虽紧赶慢赶,仍是迟了一步。 见名单已出,好似大局已定,赵过紧了紧怀中农具,嘴唇颤抖:「是……是已经结束了吗?」 第193页 公输野眼珠一转:「你是从外乡来的?」 赵过不知他是谁,却仍礼貌回答:「是,我从冀州赶来。」 「冀州啊,距长安数百里。」 赵过抿唇:「是,确实有些远。是我的错,误了时间。」 「这倒未必。」公输野心头大喜,若只是他一方,或许势弱,但又来一人,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他转向刘据,拜到:「殿下,外乡诏令传达需要时间,作品制作也需要时间,路上更是多有意外,未能及时赶到属实情有可原,望殿下通融。」 赵过有些懵,什么情况,这人谁,为什么帮他说话? 不过上方的小娃娃是太子殿下? 赵过反应过来,忙跪地叩拜,鼓起勇气跟着说:「请殿下通融!」 刘据看向他:「你怀里抱着什么?」 赵过这才一点点揭开破布,露出物件真容。 似一个漏斗与三个「脚」组成,漏斗顶部开一小口,底部与三脚相连,三脚为木制,中间彼此亦用木条固定,三脚「脚底」嵌合锋利铁片,与犁片类似。 造型奇特,制作粗糙。 公输野眸中闪过一抹轻蔑笑意,众人亦都小声指指点点。 刘据却十分好奇:「这是什么?」 「回殿下,是……是草民新制的农具。」 公输野嘴角抽搐,不就是单脚耧加两个脚,若这也算「新」,岂非人人都可。所谓创新哪有这般容易得。公输野不以为然。 众人面上也都有些狐疑。但太子面前,也不敢多加置喙。 刘据眼珠转动:「农具啊,行,那先试试。」 说完让人领赵过先入内院候着。 公输野瞅准时机上前:「殿下,他的东西还需试过才知可否通过,但草民与舍弟所做只需观一眼便好。您看是否要瞧瞧?」 刘据歪头:「那就瞧瞧吧。」 公输野欣喜将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农舍」,农舍内还有几只啄米的小鸡,但见公输野一按机括,小鸡竟真的会啄米。 刘据眉眼动了动,又看公输明,所做是一群在「水塘游水的鸭子」,也是真的能「游水」。异曲同工,无甚新奇,但至少做工精良,机括设置巧妙,在一众其他作品里,堪称上佳了。 刘据转头示意柏山:「把他们加入名单吧。」 柏山蹙着眉,想到公输兴的嘱託,有些为难,然刘据发话,他自当以太子之令为先,只能道:「诺。」 尘埃落定,刘据转身入内,公输明心神松快,公输野眉眼飞扬。 公输庆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故意两个月不动作,装出乖巧听话模样,让我与叔父以为你将我们的劝诫听进去了,从而放松警惕,谁知……你等的就是今天。 「因为你知道,若早早上交作品,负责之人乃柏山。以柏山对叔父的敬重,你摸不准他会以太子谕令为重,还是觉得此事不紧要更偏叔父,不让你报名,或是直接让你落选。 「你不想错失机会,便铤而走险。你知道今日公示名单,殿下必然会来主持坐镇。当着殿下的面拿出作品报名,我们就无计可施了。对吗?」 公输野并不辩驳,只道:「凭什么兄长可以,我与三弟不可以?叔父未免太偏心了些。」 「偏心?」公输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看自己,惊讶诧异不敢置信,「你竟认为这是叔父偏心?」 「要不然呢?或是兄长不愿我参加,怕我分薄了你的风头?」 公输庆眼中诧异更甚:「你……你怎会这般想?」 公输野斜他一眼,不做回答,只道:「不管缘由为何,作品已交,我已入选,复赛我参加定了。所以兄长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不如还是省了吧,」 说完,拉着公输明离开,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好似打了场大胜仗。 唯留公输庆站在原地,怒火中烧,双手成拳,指节泛白,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第55章 内堂。 赵过有些紧张, 更有些侷促,这是他人生头一回来长安,更是头一回见大人物, 从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亭长里长,就连县令也只远远瞧过一眼。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太子, 一国储君啊, 让他心中怎不激动, 怎不惶恐。 正不知所措时, 刘据从外头进来,赵过立时站起,还没等他行礼,刘据大手一挥:「带上农具,跟孤走。」 说完一马当先, 转身出门。 赵过云里雾里, 压根搞不清状况。还是柏山好心提醒他「快走」,他这才提着东西勉强跟上。 一行人上马车,走过城郊, 来到一处农田。此乃皇家旗下田亩, 占地极广, 一眼望去, 满目皆是,全都归属皇家。每年产出也多供给宫中食用,负责农田种植的农户亦是皇家奴僕。 刘据站在田边,看着赵过吃力地抱着「大傢伙」, 仍旧是宛若保护「无价珍宝」的姿态, 笑道:「你说这是农具,何种农具?」 「回殿下, 此农具可犁地可播种。」赵过说完,恐自己表达有误,又补充了一句,「偏播种。」 刘据莞尔:「仔细介绍一下。」 赵过本一颗心都悬着,有些惴惴不安。但见刘据态度随和,言语平易,脸上始终带着笑,这份忐忑去了大半,如今问到自己亲手所制之物,亦是擅长之处,瞬间一改此前拘谨模样,侃侃而谈起来。 第194页 他一一指过农具的每一个部位:「殿下请看,这个是牵引架,起在前牵引之用。这是扶手,可以手握此处将农具往前推进。这是漏斗,漏斗之下为漏筒,漏筒与漏足相连。漏足底部嵌合犁片,可犁地可开沟。」 刘据点头。 他这一年多被脑中各种知识薰陶,徜徉在浩瀚的书海里,对机械制造设计已有粗浅了解,并非寻常无知孩童,况且因脑中关于「农」的东西过于稀少,他曾尝试过自己利用信息去改进,为此向人谘询过现有的农具构架。 所以赵过一说,他便明白了,思索道:「孤见过木耧,你这东西与木耧结构原理类似。但寻常木耧多是一个脚。你这三个脚,是想三垄并行?」 三垄并行,简单四个字却一语道破关键。 赵过不料他竟真懂此道,万分激动,脸上满是喜色:「殿下说得对,正是如此。」 想法是好的,但能不能用,可否达到预想的效果又是另一回事。 「先试试吧。」刘据指向身旁农田,「这块田地作物已经收成,如今空着,正好可以供你展示。 「孤知道现在不是播种之期,但只做展示而已,倒也不碍事。可需要畜力,用驴用牛还是用马?」 赵过回答:「都可以的,人力也可,但人力有些吃力。」 刘据朝丰禾使了个眼色,丰禾离开,不多时便有农庄奴僕牵引黄牛过来,将一袋种子塞给赵过。 赵过也不废话,当即上手,用绳索将牵引架绑在牛身上,固定牢靠,赶牛下田,请奴僕帮忙在前面牵引,自己在后方握着扶手前进。 种子放入漏斗之中,果然随下方漏洞进入漏筒,有顺漏筒延漏脚而下,同时漏脚底部犁片在推进过程中翻土开沟,种子落入沟中。 三垄并行,种子掉在三垄,不偏不倚,每垄都妥妥噹噹。 刘据眼睫轻微颤了颤,顿时站不住了,也顾不得田地满是泥土,一脚踩下去,跟在赵过身旁一边观察一边前行,走过一圈,眸中光亮越来越盛,欣喜道:「行进速度也不慢,相反比单脚木耧还要快一些?」 赵过顿住,不曾想他非但懂农具结构,明白关窍,连这等细节也看得如此精准。 往日在乡里,听多了他人的取笑打趣,个个都觉他异想天开,认为世间即便有改进农具之法,也不是他们这等人家能成的,因而一味玩笑,甚至不曾认真瞧一眼他的农具,更不曾费心询问根底。 除了一直支持他的妻子,这是第一个认真来了解他的农具,并一眼道破关键的人。 赵过浑身血液翻滚,心潮澎湃,看向刘据的眼神越发炙热:「是。草民对底部的犁片做了些许改进,使其推进开沟更为顺畅,因而即便要同时兼顾三垄,速度也比以往快。」 刘据点头,却又微微蹙眉:「播种确实好用,但犁地似乎稍有欠缺。」 赵过低首:「是。犁片可推进开沟,若用来犁地,也使得,但浅犁还行,深耕就不大合适了。」 所以他刚刚才说更偏播种,因为本质还是播种工具,对于犁地,只能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凑合将就。 刘据也不恼,能播种就已经很好了,他抬头看向赵过:「可对比过单脚木耧与寻常锄刀,增进几何?」 说到此,赵过眸中亮光大盛:「草民在自家田亩试过的。用此耧播种,效率为单脚木耧之四倍,与用锄刀翻地相比,就更多了。」 刘据大喜,眼睛眯起来。 嗷嗷嗷,他就知道匠艺大赛,给予重赏,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宣传必定是有用的! 看,人才不就来了吗! 刘据指着农具道:「你制的,可有名字?」 「未曾正式取名。草民与拙荆叫三脚耧,有时也叫耧车。」 耧……耧车? 刘据呆住,他记得弹幕提到过耧车,还说过发明耧车的人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赵过:「你叫什么?」 「草民赵过。」 赵过?赵过! 竟然真是弹幕提到的赵过! 刘据睁大眼睛。卧槽,弹幕误他!什么鬼的这时候没出生或还是个孩子!不晓得人家生卒年你直接说不知道不行吗,作甚乱讲。 淦,果然弹幕不能全然不信,毕竟还是有点有效信息的;但也不能一味相信,这群人太不靠谱了,会被带沟里去。 亏得他机灵搞出匠艺大赛,不然岂非要错过? 刘据咧嘴,目光热切:「那你知不知道代田法?」 代……代什么田?田什么法? 赵过一脸懵逼,云里雾里,试探着询问:「殿下具体指什么,可否详细说说?」 刘据:……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作甚,我就知道个名字。 惹,这该死的弹幕。不想听的废话一大堆,真正有用的东西偏不提。 刘据暗自咬牙,在心里将弹幕骂了一百遍,一声长嘆,有点遗憾,却并不气馁。毕竟赵过他都找到了,代田法还会远吗! 看赵过的表情,这会儿他应该还没想出来,但他年轻,还有无限潜力,早晚会有的! 「罢了,你听不懂也无妨。总归以后若有其他想法,不论关乎农具还是农田,亦或其他,都告诉孤,知道吗?」刘据笑眯眯。 「是。」赵过迷茫点头,可心里却还记挂着大赛,犹豫开口,「殿下,那草民……草民这作品算通过初赛了吗?」 第195页 「算,当然算。」 刘据点头肯定。毕竟他办大赛就是为了寻找有巧思会创新的人才,若赵过都不算,其他人就没有能算的了。 赵过欣喜若狂,连忙跪拜:「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让他起来,不经意瞧见他的鞋。鞋底脱落,脚趾头都露了出头,甚至可见上面的红肿血痂。该是一路急切赶往长安走出来的。 再看他的衣服,灰尘僕僕,满是褶皱,有些地方还破了洞。 刘据心情一时有些复杂,收敛目光问道:「你刚到长安,还没找到落脚地吧。不如就住别院好了。」 「啊?殿下,这……这使不得的。殿下别院怎可让草民入住,草民可以自己寻驿馆或借住之所。」 刘据摆手:「虽是孤的别院,但孤并不住,是专为大赛所设。里头有诸多厢舍,孤一早就说了,若有外乡人落脚不便,可申请院内房舍。再说三日后便是复赛,复赛採取封闭式,参赛人员都是需入住的,有何不可?」 若是这般,自然无不可。 赵过不再拒绝,只又谢恩磕了几个头。 刘据命人用马车送他回去,特意吩咐柏山私下赠套衣服鞋子,又令院内伙食不可怠慢。 人才啊,虽然还没参加完复赛,不知复赛表现如何,但光是一个三脚耧就值得厚赏了! 刘据喜滋滋回宫,不回住处,径直往温室殿去。 如今酷夏已过,刘彻又搬了,从清凉殿搬到了温室殿,但所谓搬,其实两边各色物件都齐全,也只是刘彻自己换个窝睡觉而已,两个「窝」还挨在一起,相当方便。 刘据一路笑靥如花,入殿时眼睛还笑眯眯的,但很快身形便顿住了。 殿内除刘彻外还有别人,是位女子,看装扮乃宫妃衣着。可他在后宫从未见过,莫不是父皇新晋的美人? 那美人福身见礼,刘据不知她品级,不便称唿,就简单点点头算是礼貌回应。刘彻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随意挥手,直接让美人退下。 毕竟美人哪有儿子重要,儿子来了,还要什么美人。倒是刘据目送美人出殿,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歪着头神色迷茫。这美人好生漂亮,但他面露疑惑不是因此,而是觉得有些眼熟。 刘据小声嘟囔:「怎么好似在哪见过?」 刘彻听闻,动作稍滞,目光心虚地闪烁一秒,转瞬恢復如常,笑道:「理她作甚。今日是你那匠艺大比初赛截止之期吧,这么高兴,可是有不错的作品?」 一问起这个,刘据想到自己的来意,瞬间将美人抛诸脑后,高高兴兴说起三脚耧来。 刘彻表情逐渐严肃:「真这么好用?」 「我亲眼所见,可以三垄并行,确实好用。而且观他展示时的表现,他所说效率可以高出单脚耧四倍,应当不虚。即便不精准,也大差不差。」 刘彻正色起来:「若如此,朕当亲自瞧瞧。」 转头瞥见窗外天色,日暮低垂,今日必来不及。 刘据轻笑:「现在不是播种之期,暂且用不上,所以父皇不用着急。匠艺大比复赛在即,可以等复赛结果一起看。」 刘彻挑眉:「你就这般确定复赛能有不错的收穫?」 「父皇,你该相信咱们大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天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缺少发现人才的眼睛。」刘据昂首,骄傲道,「我就是这双眼睛!」 譬如赵过,若不是他举办匠艺大赛,困于乡野,要被发现,不知等到何时呢。 见他这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刘彻忍俊不禁。 「好,朕听你的,等你匠艺大赛的结果。」 刘据小尾巴摇起来,在父皇面前夸下海口,立了个「军令状」,对待匠艺大赛,态度便更认真了几分,回到东宫就开始书写脑子里早就设想好的考题,并查漏补缺,看有没有被遗忘的要点。 三日后,复赛开始。 参赛选手齐聚别院,刘据上台说了段勉励之语,然后由柏山宣布规则。 复赛为期五日,这五日所有选手均需住在别院。 别院为每人准备了厢舍,一人一间,请所有选手创作作品皆在房中完成,防止他人偷瞄、抄袭、借鑑的可能。 赛事期间,一应饮食皆有别院负责。选手们的作息由自己决定。 若有所需要,不论是创作所需器具,还是生活所需用品,都可向院内管事索要,官方为众人提供能力范畴内可以给予的一切服务。 大赛期间不可出别院,但可以出房间。 若在房中憋闷太久,觉得脑子混沌,思路不清,想醒脑的,可以在别院内自由走动,但不可进入其他选手房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规则说完,刘据点头,柏山令人张贴并高声诵读考题。 考题一:直辕犁。 特点:由犁头与扶手组成,犁柄中间设置短柄,可供使用时通过脚踏推动前进。 考题二:曲辕犁。 特点:改直辕为曲辕、短辕,增加犁评,可活动犁盘等,使其迴转灵活,且能适应深耕与浅耕的不同需求。 考题三:水转翻车。 考题四:龙骨翻车。 后两项并无结构特点描写,唯有两幅简笔画。其后写有作用目的。 水转翻车:利用水流冲击力来驱动轮盘转动,将低位河流之水提上高位供农田所需。 第196页 龙骨翻车:可使用人力或畜力,手摇或脚踏,刮板式连续提水,将低水提至高处,用于灌溉。 四个考题,选手不必每个都做,只需要选择其一即可。根据特点描述与作用介绍进行设计。描述不全,选手需自行补全结构,使其符合设计目的。 话语毕,全场譁然。 大半人懵逼当场,另外小半人惊唿不断,窃窃私语。 他们想过太子的考题绝不容易,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这般难。 世上有木犁他们知道,但直辕犁曲辕犁是什么,水转翻车龙骨翻车又是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尤其特点如此简洁,作用更是一语概之,能从中获取的信息少之又少。若说后两者有画,但那画特别粗糙,轮廓不清,对于部位详情,机括设计等等,更是全然没有,无法得知。 赵过与公输庆陷入沉思,自认高人一等的公输野目瞪口呆,眉宇紧皱。 柏山言道:「还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鼓起勇气问道:「这上头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可否将这些物件的特点与结构说得再清楚些?」 柏山看向刘据,刘据睥睨一眼:「孤若知道这么详细,还要你们作甚!」 众人:…… 「那……那可否再提点两句,两句就行,不然一句也可。现在这点东西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无从下手啊。」 刘据嘴角轻撇:「若好下手,还要你们作甚!」 两个还要你们作甚,让众人讷讷不敢言。 大家都退了,公输野只得自己咬牙上前:「殿下,五日时限太短,若不能给予更多信息,不知可否延长时限?」 刘据想了想,五日要让人做出其一,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他思虑片刻,言道:「那便七日吧。赛后若有所得,孤还有许多事要办,再晚都要正旦了。 「不过,念在考题难度确实颇高,你们若能做出实物自然最好。 「若不能也不强求。可以先画设计图纸,若设计图纸也无法及时完成,只需心中有思路有想法的,记录下来都算。 「不论图纸还是思路想法,都可以作为你们的『作品』,根据其可行性进行审核打分,以作成绩排名。」 众人松了口气,若是如此,虽然仍旧很难,却可以一试。 公输野张嘴还想再争取一番,刘据目光凌厉:「你看这像菜市场,孤像卖菜的吗?」 公输野:??? 刘据呵呵:「少跟孤讨价还价!」 公输野:…… 「好了,考题已出,比赛从此刻开始。拿上你们的木牌,按照木牌编号让僕从带你们去厢舍吧。七日后,孤再来审阅你们的创作结果。」 话毕,刘据甩袖,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一个个苦瓜脸,一边拎着木牌前往后院,一边摇头哀嘆:果然这一飞沖天的机会不是这么好得的。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谁甘心放弃呢? 不管了,拼一把吧。 唯独两个人一直未动,看着张贴在墙上的考题,伫立良久,沉思不语。 周遭也无人去打扰,直到日升中空,院内僕从开始给各位选手派送午食。两人才回过神来,恍然发现对方的存在,皆是一愣,随即礼貌点头,各自转身离开。 第一日,风平浪静,选手们都在屋中苦思冥想。 第二日,同上。 第三日,期限眼见即将过半,可设计思路全无,有些人开始着急了,却没得办法,只能抓耳挠腮。 第四日,公输野放下笔,看着竹简上零星的思路记载蹙着眉。 他虽有些灵感,却不多,连设计图都画不出来。七日,时间还是太短了,若多给他些时日,莫说图纸,便是实物,他也定能做成。 然而时间远远不够,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正思索着还能从何处下手改进思路设想,忽闻窗外咳嗽声,抬头一瞧,三弟公输明站在不远处挤眉弄眼。 公输野无语,将竹简收好,走出房门,状似吹风闲逛,来到公输明身边,两人一前一后,轻声低语。太子禁相互串门,却没禁院内遇到交谈。 「说吧,什么事?」 公输明问:「二哥可是有思路了?」 「略有一些。」 公输野语气还算轻松,因为思路不全,想法不多,他好歹有所得,旁人呢? 这几日他听到周遭都是哀嚎之声,可见他做不到的,未必有人做得到。 所以即便只是些许思路,可能也够他取胜了。 他转而问公输明:「你呢?」 「也有一点」 公输野颔首,对此并不意外,他们公输家的子弟,总归不会差的。他又问:「大哥那边如何?」 公输明摇头:「不知。大哥这几日没出门。我去他厢舍附近,特意闹出声响,但他不知埋头做什么,压根没发现我。此乃太子别院,我不好动作太大,只能作罢。」 公输野瞭然:「大哥应当也有主意了。回去吧,既有思路,把思路记下来,还有三天,再用心琢磨琢磨。咱们兄弟这回比一比。」 公输明不动,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公输野蹙眉:「怎么了?」 「二哥,我看到赵过去后面找铁匠了。他应当是已有完整设计,让铁匠配合他制作铁器部分。」 公输野身形一滞。院内太子安置了好几个铁匠,就是为了供他们所需。 第197页 他心神一紧,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短短几天就有了完整设计!还有让他最为疑惑的一点,赵过是谁? 公输野满面疑惑,毕竟是兄弟,公输明一瞧就知他心意,解释道:「二哥可还记得当日与我们一起赶在截止日上交作品之人?」 是他? 公输野面色更难看了几分。当日刚巧碰上,事后听闻对方也进了复赛,他特意找人打听过。 据说其为乡野农户,并无师承,对匠艺之道别说精通,懂得都少,全靠自己摸索出零星点点。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居然告诉他,对方这么厉害,有了完整构思与设计,竟已经着手制作了。可他呢,他还处在思路摸索当中,何其大的差距! 公输野不是没想过自己未必能拔得头筹,大哥功力胜于自己不说,天下之大,莫非就没有其他人才了?早年盛极一时的墨家,谁说得准就一定没人了呢? 但若输给自家兄弟他可以接受,输给墨家他可以接受,输给其他名门他也可以接受,可偏偏是赵过,为什么又是这等贱民! 一个柏山踩在他头上,当了他的主考官还不够,凭什么再来一个! 公输野双目赤红,手握成拳,气怒交加:「看到他要做什么吗?」 「没有。铁匠得了太子指令,需对要求他们配合之事与人全程保密。我不便探听。不过……」公输明瞄他一眼,低着头,不知该说不该说。 公输野恨恨道:「说!」 「我……我假装吹风闲逛,熘到他厢舍附近。虽说他因家贫前两日就住在别院里,但为了公平公正,赛事开始后的房舍分布是当日众人抽籤决定的。 「他运气不大好,抽到的厢舍位于角落,日光照射弱。此地是太子为大赛临时所设,品日太子并不用,因此没有安装玻璃窗户。为了使屋内足够明亮,他将窗户全部打开,靠近窗前,以借日光。 「我到时,他正在专心制作手中农具,瞧模样,似是犁,且大概率还是比直辕犁更难的曲辕犁。铁匠只会帮忙冶炼铁制部分,其他是需要我们自己动手的。 「他一边对照图纸,一边思索着削木头,已经做了大半。因竹简不好刻画,他画图所用乃绢帛。那会儿正巧有股风来,捲起绢帛吹到窗外,离我不远,我瞧见了。 「绢帛上的图画得并不好,他应当从未学过绘图,但至少将设计关键都描了出来。二哥也知我们自幼便学这个,比旁人更懂。 「所以哪怕他画得粗糙简陋,我不过匆匆一瞥,他就拾了回去,但我仍旧看明白了。」 这话让公输野一愣,眼珠转动:「你能復刻出来?」 「我能画的比他更好更精细。」公输明说完一嘆,低首看着鞋尖,内心挣扎:「二哥,我不甘心输给他。但我更知道终归是他人巧思,不是我们的,我们用不得。」 「用不得……」 公输野呢喃着这三个字,神色闪烁。 公输明眉头一跳:「二哥,你莫这样。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想找人倾诉,也是想让二哥心里有个底,千万莫要轻敌,更别觉得有些许思路便可取胜。 「这别院藏龙卧虎,赵过去找铁匠是我无意中瞧过,可焉知出了他,没人找铁匠,又或是没人有其他更好更完整的构思? 「所以二哥,就如叔父与大哥所言,我们不可大意。还有三日,我们还有机会。」 怕他想岔,公输明又补充道:「此乃太子亲自督办的大比,若出了剽窃他人构思之事,太子定不会轻饶。而且赵过找到铁匠合作,必然与铁匠沟通过需要的东西,恐还给他看过图纸。或许可以为他作证。」 或许,也就是并非一定。 赵过所做为农具,农具大部分为木制,需要铁器的地方不多。赵过很可能只与铁匠说过铁器部分的构造,对于全貌,铁匠未必知晓。 公输野心思微动,念头刚刚闪过,「定不会轻饶」的语句在耳边迴响,他心头一抖,赶紧将想法从脑子里晃掉。不行,风险太大了。 一招不慎,身败名裂,他不能做。 可要让他接受现实,认输给一个贱民,他又百般不愿。 怎么办? 公输野心念百转,忽然想到一个「绝佳」的「好」主意, 对,若是这样,指不定不但能毁掉赵过,还能毁掉诸多竞争对手,甚至…… 如果自己负责的赛事上惹出这样的乱子,身为主考官的柏山是不是难辞其咎?一个办事不力,监察不严跑不掉吧? 越想公输野越是兴奋,内心无比窃喜。 他吩咐公输明道:「把你看的到画出来给我。」 公输明蹙眉,公输野又道:「放心,我不会窃用,不过是想看看能否从他的构思中得到灵感,进而完善自己的思路。」 公输明抿抿唇,当即应下:「好。」 因时间紧迫,公输明动作很快,当天就将图纸画出来交给公输野。公输野拿到手便偷偷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宫中。 刘据正在校场习武。没错,他也开始正式习武了。说是正式,乃因此前偶尔练过些基本功,但没系统性学习。 如今总看姐姐们练,刘据有点手痒,心念既起,刘据就压不住了,跑去同刘彻一说,刘彻直接应允,十分爽快地指了霍去病当师父,曹襄做陪练,还令卫青得空就来指点。 第198页 曹襄就算了。大将军兼冠军侯何等人物,给他这个稚子教学,弹幕得知后直接刷屏吐槽,各种「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大炮轰蚊子」等语句层出不穷。 刘据隔着时空都能想像他们大泛酸水的模样,宛如恰了一百个柠檬。 但那又怎样!大将军冠军侯怎么了,他还是太子呢。更何况这俩一个是他舅舅,一个是他表哥,就算父皇不点他们出来,他们还能不管他吗? 不管谁做他的师父,这俩都是会指点他的好嘛! 所以刘据对弹幕所言不以为然,反倒觉得父皇「奸诈」,如此一来,正经老师都省了。 哼。 刘据哼哼唧唧开始习武,早就将心底对霍去病「渣男」的那点小脾气丢开了。毕竟他其实很清楚,一切都是姐姐单相思,同表哥不相干。 他心里不舒坦也不过因为霍去病当日说的话刚巧踩在他的痛点上,适当耍耍孩子气无妨,真要为此怨上表哥,或是做出过分之举,便是他不对了。他才不是这种人呢。 相对的,霍去病也没放在心上。表哥表弟,时常打趣互怼,但谁会拿这种小事记仇啊。 所以二人,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差事」,一个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师父」。 刘据似模似样打完一套拳下来,就见燕绥已候在旁边。 刘据直接开口询问:「发生何事?」 燕绥如实将公输野暗地里的小动作一一告知。 曹襄睁大眼睛,表情宛若发现「大傻逼」,一言难尽。 霍去病直接嘲讽出声:「还是公输家子弟呢,就这点能耐,赢不得更输不起。脑子还不好使,自作聪明。」 再看刘据,眼珠滴熘熘转动着,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许兴奋。 霍去病:……??? 他面露狐疑:「你放他进复赛,不会是故意的吧?早猜到他会搞事?」 刘据白他一眼:「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放他进复赛,一来是因为他的作品符合复赛的标准; 「二来多两个公输子弟,也能给其他选手多点压力,刺激下他们的潜能。至于别的,我不知道,也无所谓。」 刘据耸肩:「他若安分便罢,不安分,我正好缺只杀鸡儆猴的鸡。」 杀鸡儆猴?霍去病挑眉。 刘据眯起双眼:「大赛奖赏丰厚,而且可以入我门下,甚至成为我的心腹近臣。利益越大,越容易让人滋生贼心。 「我要震慑住一众魑魅魍魉,让格物司成为一方净土,专心研制格物之需,最好从一开始就展示出手段,让某些人断了心思。」 霍去病眨眨眼,小不点想得还挺深远,挺有想法。 曹襄点头贊同。 燕绥试探问道:「殿下,那现在可要出手阻止他?」 「不,由他去。」刘据眼珠转动,嘴角勾起,「现在出手太早了点,效果有限。更何况,若不让他作一作,怎么能显示出我早前精心布置的重要?」 想到自己在别院的安排,刘据笑得宛如狐狸:「我可太有先见之明了。」 自卖自夸,满脸我真聪明,我真厉害,我简直天下第一棒的表情,一点也不害臊。 霍去病无语至极,曹襄忍俊不禁。 刘据眸光闪动着,满脸雀跃期待。 且让他看看,都有谁会中公输野的「计」。 他要选人纳入门下,看的可不只是才能,还有人品。公输野此招甚好,不但自动进笼子做了他的「鸡」,还可以帮他做个粗浅筛查,把才能过关但人品不合适的人剔除掉。 看,好处这么多,为何要阻止呢?将计就计,稳坐鱼台,将众人举止尽收眼底,最后关头一举拿下,尽显威严不好吗? 所以这公输野啊,来得正是时候。简直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真好人咧! 第56章 第七日。大赛结束之期, 刘据依言来到别院。 柏山已将全部参赛者聚集在庭院内。刘据坐于上首,放眼望去,个个双目血丝, 眼下乌黑,面色泛白, 脚步还略有些虚浮, 整一个睡眠不足之相。 也不知道这七日是如何熬过来的, 或许有些人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又或许有些人好几日不曾合眼。 但情况大致相同,个人精神面貌却不尽相同。有人垂头丧气,精神萎靡;有人神色复杂,隐含忐忑;更有人紧张激动,面露希冀。 刘据将之全部收入眼底, 微笑道:「七日之期已到, 现在孤来核验你们的成果。首先,在此期限内没做出实物,亦未画出设计手稿, 甚至不曾找到思路记下想法的人请退后几步, 在后方等待。」 众人自然明白, 这是最先被刷下来的。 人群中半数人退后, 神情沮丧。 「其次,未能画出设计图纸,但已找到部分思路,有所设想的, 将记录呈上来。」 一共五人呈上竹简, 其中便有公输野与公输明。刘据将五卷竹简一一翻阅完毕,微微点头, 放到一边,指向左侧:「你们在此等候。」 除此外,再无言语,对思路设想不做评价,未置可否。 众人心头惴惴,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接下来,未制出实物,但已有完整构思,绘有设计图者,上前来。」 这回出列的唯有一人,公输庆。 他双手捧着绢帛呈上,绢帛非一张,而是多张,画的乃水转翻车,且非但画了整体结构,竟还有每个部位的设计框架。 第199页 四张绢帛,绘制精巧,描述细緻,上面还在重要地方设有文字标註,设计嵌合看上去十分缜密。 刘据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将公输庆招至身边:「就你的设计图与孤仔细说说。」 「是。」公输庆应下,指着设计图一一介绍,「殿下给出的图画展现出大体轮廓,小的认真查看过,图上所绘水车立于流水岸边深窄沟渠之内,大致可分为两部分,轮盘与翻车。 「小的观察后认为,轮盘为藉助水流动力之用,而翻车则与轮盘相连,将其水流输送至岸上农田。 「翻车形状看上去与另一考题的龙骨翻车类似,其作用中提到『刮板式』三字,所以小人大胆猜测当是可以延槽刮水上升的木叶板。 「而轮盘,图中有一竖轮一卧轮,但卧轮的立轴插入水中,水中结构不可见。小人做了个模型,发现若按图復原,似乎达不到藉助水力的效果。轮盘难以带动。 「所以小人猜立轴水下应当还有一个卧轮。」 公输庆眼中放着光,又说自己如何思索令上卧轮与竖轮相间咬合,如何使水流冲击下卧轮更好引力,如何在翻车设置链轮与水槽等等。 言语流畅,解说精细。 一听便知他下了苦功夫,对水车的整体结构瞭然于心,设计思路清晰明确。 刘据眸中带上几分笑意:「这是你七天时间画出来的?」 「是。」 刘据神色闪动着:「你该知道能设计出来不意味着能做出来,更不代表做出来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公输庆躬身行礼:「小人明白。水车结构太大,且需结合地势水流,无法在七日内实现实物展示。殿下若准许,小人可在赛后做出实物,加以验证。」 刘据似笑非笑:「若验证失败呢?」 公输庆一顿,坦然道:「那便是小人输了。」 刘据点头,同样未置可否,却指了自己身后的位子:「你在这候着吧。」 公输庆心中大喜,在场众人更是艷羡不已。太子虽嘴上没说,但这态度已经展露出极大的认可。 但想想公输庆当时对于思路设想的阐述与解释,众人又都低下头。哎,终归是人家自己的本事,人家该得的。 刘据再看剩下的六人:「看来你们都有做出实物。既如此,将你们的作品拿上来吧,依次来,谁先?」 谁先?由他们自己决定吗? 众人心思百转,还在踌躇间,一人已经上前:「草民愿先来。」 刘据点头,先问姓名。 对方答:「草民庄青舟。」 刘据记得这个名字,初赛做「木球」之人。 庄青舟行过礼后,言道:「草民作品体积有些大,一人不便搬运,不知可否请殿下派两个僕从帮忙?」 刘据答应,没多久,僕从将东西抬上来,众人呆愣,身后公输庆更是诧异:「龙骨翻车?」 庄青舟躬身:「正是龙骨翻车。」 刘据哈哈笑起来:「不错,你也站孤身后候着。」 再望其余人:「接下来,谁来?」 已有人做了表率,众人跃跃欲试,却又有所顾忌。赵过上前一步,刚要出列,哪知被人抢了先:「草民来。」 他的作品没有庄青舟那么大,一人即刻搬运,便自己抬了上来,看造型看设计看结构,赫然是曲辕犁无疑。 此物一出,剩下几人纷纷变了脸色,赵过愣在当场。 刘据仍旧是那副微笑模样,不做评价,只问余者:「你们的呢?」 几人本打算上前的脚瞬间缩了回去。曲辕犁,竟是曲辕犁。若对方就是原创者,那自己的岂非…… 几人面色倏变,寸寸发白。唯独赵过懵逼片刻,犹豫着上前,将作品呈上:「草民所做也是曲辕犁,倒是与这位郎君不谋而合。」 刘据所设考题唯有四个,而参赛者几十人,有人选择了同一考题实属寻常,更何况刘据点明了特徵与作用,已有信息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据此设计,思路雷同也可以理解。 因此说「不谋而合」,也无不可。 几人心念转动,若他可以不谋而合,那他们是不是也行? 这么一想,几人纷纷上前,争先恐后。让人惊讶地是,大家所做皆为曲辕犁。 作品一抬上来,全场静默。 刘据伸手一一数过去:「一,二,三,四,五。五个人做的都是曲辕犁,而且做出来的曲辕犁几乎一样?莫非你们全都不谋而合?」 哪有这样的不谋而合。实物作品相似度超过九成,即便考题方向是既定的,设计细节也不可能毫无区别。 尤其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五个人。五个人!这个数目便直接断绝了「不谋而合」的可能。 赵过懵逼,若说之前他确实天真地以为自己与别人撞了思路,但现在他怎还会这般想,他是淳朴,不是愚蠢! 其余四人亦诧异万分,互视对方,瞳孔中满是惊骇。本以为最多不过自己与原创者,偶有碰撞,即便相似度高,或许也可侥倖矇混过去,谁知除自己外,竟还有好几人,莫非……莫非…… 「你们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吗?」 刘据语气平静,无悲无喜,可毕竟是皇权顶端之人,位尊为太子,还是刘彻教养长大,跟在刘彻身边耳濡目染,多少沾了点不怒自威的气势。 仅这一句话便让四人心弦抖了抖。其余众人眼珠转动,又惊讶又好奇,根本压不住胸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淦,大戏,大戏啊! 第200页 赵过率先出列,跪拜道:「殿下,草民不知其他几人是怎么回事,但草民发誓,草民的曲辕犁是自己设计,自己构思,绝无作假。草民有设计手稿为证。」 四人心神大震,为今之计,只有嘴硬到底,否则若承认……承认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幸好他们早有准备。 四人一咬牙,齐齐拿出设计图:「草民也有手稿为证!」 五份手稿,大体相同,只在细微处有稍许区别,但区别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比之下,反而赵过的手稿最为粗糙简陋。 赵过面色煞白。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可显然,光看手稿他的更像赝品。他要怎么办? 正当他心急如焚,不知所措之际,但听刘据看向其余四人言道:「倒有几分机灵,还知道留个后手,亲手重绘一副设计图,并稍作修改。」 四人皆是一愣,回过神来,欲要辩解。刘据直接抢白:「孤可以给你们一次坦白的机会,你们想清楚了,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此话语意非同寻常,刘据面色很甚是严肃,目光带了几分冷意。四人喉头髮紧,不知谁最先承受不住,咚,一个磕头:「草民知罪,殿下恕罪。」 这一下直接让其余三人破防,尽皆跪地磕头认错,哭哭啼啼。 「殿下容禀,草民并非有意偷盗他人构思。此事真是机缘巧合。设计图不是草民偷来的,是草民无意中捡来的。」 「对,草民也是。草民是在厢舍窗下捡到的。」 「草民是在门前灌木丛里。」 「草民也是。草民不知是谁遗失,偶然获得,本想物归原主,却发现那份设计图十分精妙。精妙到让草民越看越忍不住心动。」 「草民本只是惊嘆此人能力,想从中获得灵感。可哪知……哪知越看越是觉得此设计堪称完美,符合殿下对曲辕犁的所有特点描述与作用目的,没有任何需要改动的地方。」 「最后……最后就……殿下恕罪!」 四人情况差不多,都是抱着侥倖心理,在大赛丰厚的赏赐与明亮的前程之下,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峰迴路转,真相大白,赵过内心欣喜,却又越听越懵:「草民……草民未曾丢失过手稿。」 刘据勾唇:「你是没丢失过,但不代表没人见过,从而復刻出来。」 此话一出,公输庆胸中勐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转头去瞧两位弟弟,但见公输明望向公输野,双眸惊骇。公输野脸色更是相当难看,嘴唇抖动,手指不自觉捏紧衣角。 他如何不知,这是对方紧张不安时的小动作,从小到大每每犯错皆是如此。 公输庆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赵过有些犹豫:「草民不论绘图还是制作曲辕犁都在厢舍,即便开门开窗,旁人也最多是在外遥望,便是偶有瞧见,匆匆一瞥,又如何能復刻得这般清晰精确?」 刘据哂笑:「普通人是不能,但若对方系出名门,家学渊源呢?」 系出名门,家学渊源。 即便知道名门并未公输一家,家学更非公输才有,但这八个字仍旧好似一记重锤,砸掉了公输庆最后的妄想。 刘据又道:「孤既给了他们机会,便也给这暗中之人一次机会。此事是谁搞的鬼,谁故意将设计图扔在他们厢舍附近,自己站出来。」 全场寂静,无人出列。 公输庆急得额上冷汗涔涔,不停朝公输野使眼色,偏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公输野抿着唇就是不看他。 身边公输明拼命拉其衣角,公输野仍旧一动不动,站立如松。若非颤抖的双手,手心渗出的汗水,还以为他当真问心无愧,丝毫不惧呢。 刘据等待数息,无一动静,嘴角冷嗤:「孤的机会只给一次,你不要便没有了。」 随即脸色肃然,语气陡然凌厉:「晁南,动手!」 话音落,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一个人影蹿出,直奔公输野,一记擒拿,直接将其抓出来,一脚踢向膝盖窝。 公输野还沉浸在忐忑的心绪中,转眼就被人强行按住跪在刘据面前。 众人:懵! 这几日他们都看到刘据身边时常跟着几大护卫,为首者一名燕绥,一名藏海,却不知这个晁南是谁,刚才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意识看向刘据身侧,一二三四……一个没少。 众人:更懵了。 公输野回过神来,脸色大变,嘴上急切喊冤:「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没做过。殿下,无凭无据,如何能认定就是小人所为。 「更莫提,小人与赵过厢舍距离最远,而且小人鲜有出房门,便是出去,也没接近过赵过那一边。」 刘据轻笑:「你没接近过,不代表他没接近过。」 伸手指向公输明。 赵过愣住,忽而想起一事:「有一回草民在屋中制作曲辕犁,风将手稿吹落窗外,刚巧落在院中散步的这位公输家小郎君脚边不远,莫非……」 赵过欲言又止,毕竟他并不敢确定。 但莫非如何,早已不言而喻。懂的都懂。 公输明立刻跪下来,低着头匍匐在地,手心后背满是汗水:「小人确实曾经过赵过窗前,无意中见过他的手稿。其后越想越觉得他设计精妙,从而描绘下来。但小人……小人并未窃取其设计构思。」 第201页 不论他是否心动过,最终没做,这点是实情。 刘据不置可否,目光看向公输野。 公输明深吸一口气,如今局面,对于二哥所行之事,太子俨然早已心知肚明。只能将头更低了几分,额头紧贴地面,又悄悄扯了扯公输野的衣角,示意他坦白从宽。 然而公输野显然不如他看得清楚明白,仍旧强撑着打算嘴硬到底:「殿下何出此言。就算舍弟见过赵过手稿并画出来了又怎样? 「我们最多是想要留着观摩学习,改进自己的不足。我们上交的都是自己的思路设想,并无窃取。 「谁能证明此事是小人所为,而且,赵过的厢舍又不是只有舍弟接近过。舍弟能无意中瞧见,焉知旁人没有! 「殿下认为是我,可有证据?」 跟他谈证据?他是谁,太子。 刘据翻了个白眼,觉得公输野脑子有毛病,但谁让他是个好太子呢,他才不干无凭无据,全靠权势给人定罪那一套,证据他当然有,还很多。 「你以为避开夜间巡防的护卫,就无人看见你的行动了?那些护卫半个时辰才巡防一次。半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你真觉得孤会留下这么大的空白?」 公输野怔住。 刘据指向晁南:「你可知他刚刚是从哪出来的?树上!」 树上? 公输野下意识看向周遭大树,面色煞白。若说此处树上有人,那么厢舍岂会没有? 「别院护卫分明暗两拨。负责巡防那几个不过是孤摆在明面的罢了。孤第一次举办匠艺大赛,对其抱有极大的期待,怎会容忍宵小作乱? 「更何况你以为,别院这些僕从,为什么在你们有需要的时候每次都能及时出现?因为孤让他们十二个时辰轮岗待命,时刻关注你们的所需。」 刘据上前靠近公输野,定睛看着他,「你要证据,这别院的护卫以及僕从全是人证。 「你是何日何时如何将绢帛图扔再这四人厢舍周边,并弄出声响引导他们发现的,这些人全看在眼里。除此之外,孤还有物证。 「每间厢舍孤都让人提前放置了数一定数目的竹简与绢帛,以便你们可以自行取用,不必每有短缺都需向僕从索要,浪费时间与精力。 「而且你以为每间厢舍的绢帛竹简当真一模一样吗?看似一样罢了,孤让人在细微处做了区分。因而只需核定数目,再拿他们捡到的手稿绢帛与你厢舍的一一对比,便可知是否出自你手。 「人证物证齐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公输野浑身一软,歪倒在地。他怎么都没想到,太子竟在别院做了这么多布置,如此细緻,宛若为他「量身定制」,让他所有的侥倖全部覆灭。 他挣扎着,声音开始颤抖:「殿下,小人……小人确实……确实扔了几份手稿,但……但小人没让他们照抄赵过的设计。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所为,小人没有怂恿过他们。而且……而且小人自己也没抄,小人……」 「所以呢?」刘据目光凌厉,「你莫不是觉得只要自己不抄,扔几份手稿,别人没忍住心动了是他们的事,跟你没关系?」 公输野确实存着这样的心思,但很快刘据打破了他的「天真」。 「比赛第一天,孤是不是就说过,别院内不可争吵打闹,不可寻衅滋事!」 寻衅滋事四个字语音加重,公输野勐然反应过来,浑身僵硬。 他忘了,他怎么把这点给忘了!他的行为即便不算窃取他人构思,但一个寻衅滋事跑不了! 刘据睨他一眼:「当日你对公输庆说,不让你报名乃违抗太子谕令,那你呢?你此举莫非不算违抗太子谕令!你可知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该当何罪!」 好一记迴旋镖,当日他拿着堵死公输庆的言论如今扎在自己身上。 该当何罪?其罪当诛! 公输野面如死灰,身子一晃,宛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片刻后,他害怕了,颤抖着跪拜磕头:「殿下饶命,殿下,小人只是一时煳涂,小人承认自己有罪,小人错了。 「小人只是不忿柏山与赵过一介贱民却爬到小人头上,小人此举只是想对付他们。若有好几副相似作品,赵过的曲辕犁或许就不作数了。 「而且柏山作为主考官,大赛闹出这么大的事,他逃不了干系。小人嫉恨他们,想给他们找麻烦,因而一时煳涂做下这种事。 「可小人绝无不敬殿下之心。小人更不敢违抗太子谕令。」 公输野惊骇恐惧,全然没想到自己意识里针对柏山与赵过的「小过」,如何就变成了针对太子的「大罪」。 作用的对象不同,罪名等级直接拔高不知多少层。 他心神大震,连连求饶。 刘据冷嗤:「嫉恨?贱民?可就是你以为的贱民赵过制出了曲辕犁,你有吗?既没有,你凭什么以贵族自傲,又凭什么瞧不上他们? 「还有柏山。柏山如今是考工少令,你是谁?你以为针对他,罪名就能小?他是朝廷命官,是少府要员!」 这话让公输野身形又晃了晃。他好似终于认清现实。 柏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能依託于他公输家的小可怜了。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直被他瞧不起,被他欺负打压的人,有一天竟然高高在上能俯视看他,而他竟需要像对方低头行礼! 第202页 公输野不能接受。 刘据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怎么,觉得柏山是依靠你公输家才有今天,没有你,他根本到不了孤面前,做不成考工少令?」 公输野咬牙,神色不忿,几乎脱口而出:「赵过好歹有曲辕犁,殿下说小人不如他,小人认了。可柏山有什么! 「柏山所做东西全是殿下的主意,他所做之事换成我们今日参赛的任何一人或许都行。 「我们尚且需要努力比试才能有一线机会,而他,什么巧思什么创新都不必有,不过是占了点先机,却能做我们的主考官!」 刘据看了眼柏山,柏山偏头不去看公输野,没有解释辩驳,也不落井下石。 转头再看公输野,刘据嘴角勾起:「谁说先机就不重要?你觉得若你是柏山,你也行。但那只是你觉得。真要换成你,未必。况且你怎知柏山没有巧思、没有创新、没有做出如曲辕犁水车一般重要的东西?」 公输野惊讶:「他做出来了?做出什么?」 怎么会,赵过非匠艺出身,甚至不怎么懂此道,却可做出曲辕犁。 柏山依託公输家,并不受叔父重视,未能学得公输家精髓,也做出了同等重要之物? 那他呢……他算什么?他竟真的不如他们吗? 「不,不可能,小人从未听柏山说过,叔父也未提起只言片语。殿下,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对吗?」 公输野拼命摇头,看着刘据,眸中满是期待,期待他点个头说句是,却只得来刘据轻蔑一眼:「故意?故意扯谎刺激你?你算什么,犯得着孤费这样的心思,用这样的手段?你当你是谁!」 「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 刘据懒得跟他再废话:「这点你就不必知道了。带下去。」 一声令下,即便公输野百般不愿,还想求一个答案,仍是被晁南无情拖走。 「闹剧」结束,刘据将话题扯回来:「现在公布比赛结果。前三之位,曲辕犁为其一,龙骨翻车为其二,其三……」 刘据拿起水转翻车的设计图纸,看向公输庆:「你放心,孤不会因你弟弟之事牵连你。他之所为与你无关,你并不知情,更未曾参与。 「按照目前所有人呈上来的东西,除两样实物外,你的手稿绘制最精细,设计最合理。所以你当为其三。」 他入选了,还在前三之列。 本该是喜事,但公输庆此刻并没有半点喜悦之态,心情反而十分沉重,看着公输野远去的身影,愤恨气恼,恨不能将他打一顿,往死里打,却又忍不住担忧。 刘据没管他如何,看向抄袭四人组:「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又走到站在左侧待命的三人,这些是没做出实物,没画出完整设计,却记录下部分构思的:「七日时间确实太短,你们所得虽少,但若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你们未必不能完善构思。所以你们若愿意,可留在格物司。」 抄袭四人组懵了,亲眼看到公输野的下场,听闻自己只是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本还庆幸留得一条命在,哪知只简单写了一两点构思想法的也能入格物司吗?那他们冒这个险作甚! 怔愣间,刘据又走向后方,这里站着的是什么也没呈上,七日一无所获的人。 「巧思重要,创新重要,但巧思创新都需要有人将其制作出来。所以设计与制作其实并不冲突。你们能通过初赛,就证明至少技艺均是不差的。 「格物司需要脑子灵活,有巧思天分之人,也需要你们这种匠艺出色之辈。所以你们也一样,只需愿意,都可入格物司。」 刘据笑道。 不过是多给几份俸禄,他有镜子迷宫,还有祁元娘,有日进斗金的琉璃买卖,不缺这点钱! 原以为已经被淘汰,「上进」无望的诸人:天降大喜!!! 多谢殿下,感恩殿下,殿下太好了! 怪不得没让他们直接走,而是让他们候着呢。原来竟是如此! 抄袭四人组:!!! 那他们抄袭算什么,抄了个笑话吗!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原本比自己不如的人全都入了格物司,而自己却……这才是殿下最诛心的惩罚吧! 看看被留在格物司的一群人,再回想「廷杖二十,逐出京师,永不录用」八个字,四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该死的公输野,公输野害我! 有人面如死灰,有人后悔不迭,也有些不甘心,跪爬着来到刘据身边:「殿下,小人……小人并非有意,那手稿是无主之物,小人……小人都是被公输野所害,望殿下……」 话还没说话,刘据一脚将他踢出去:「被公输野所害?公输野是祸首,你们也不无辜。公输野千错万错,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只给了你们手稿,可没让你们窃取照抄。 「莫要说那等完整设计,你们忍不住。你们以为公输野只给你们四人扔了手稿?」 四人愣住。 刘据冷嗤,指向庄青舟,又指向站于后方一人:「他,他,他们都捡到了。可两人皆没有窃抄,甚至不约而同私下找到柏山,将手稿交出去,禀明原委。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你们呢?」 四人目瞪口呆,看看庄青舟,又看看另一人。 若说庄青舟是心中已有自己的主意用不上,那另一个呢?站在后方,说明他毫无思路,一无所获。哪怕……哪怕不全抄,按照手稿挑几点出来也可啊。 第203页 然而……然而…… 四人瞬间低下头,羞愧得无地自容,脸红到脖子根。 刘据轻瞥一眼,淡淡道:「拉下去!」 四人不敢也没脸再求饶,规规矩矩被带走。 刘据站在廊下,立于台阶上,扫视众人一圈:「今日之事,望诸位铭心牢记。若要入格物司,日后行事还是规规矩矩得好,某些小心思趁早收起来。 「孤可以容忍你们才能有限,却绝不容许有人在孤的地盘搞小动作,不论何种小动作,都不许。 「所以望你们回去仔细掂量,觉得能做到的,明日便可向柏山报备,即刻入格物司上任。 「若觉做不到,奉劝你们一句,这格物司还是不进的好,免得富贵前程没求来,反而深陷牢狱之灾。」 参赛者一个个低着头,有人畏惧,有人坦然,也有人惊讶。回想太子所言别院的布置,太子说出来的唯有这些,可谁知是不是还有其他呢? 这般一想,竟又有些后怕。 还好,还好。还好自己什么也没干。 刘据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当然,若自身行端坐正,便不必担心这些。格物司虽暂时只隶属于孤太子府辖下,非朝廷正式衙门,但日后未必。 「再者孤的人,只需忠诚,按孤的规矩办事,孤都不会亏待。这七日大家也都累了。别院仍可供诸位居住。歇着吧。好好休息。」 转身大手一挥:「回宫。」 第57章 宣政殿。 对于别院发生之事, 刘彻已然知晓大概,却还是认真听着刘据诉说。 刘据感慨道:「当初我提议在别院做诸多布置,尽可能做到给每个参赛者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杜绝有人搞手脚,毁坏他人成果, 或是窃取他人心血。 「彼时四姐还说我是吃饱了撑的, 一个大赛而已, 何须如此费心费力。扬言傻子才会在太子的地盘搞事。结果……」 刘据啧啧啧了几声:「可见世上总是不缺傻子的。」 刘彻神色闪动:「公输野确实蠢, 但也并非单纯因为蠢。」 「我知道的。」刘据点头,「他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 刘彻挑眉:「哦?」 「他确实愚蠢,存着侥倖。侥倖认为这只是他与柏山赵过之间的事;侥倖认为他避开了巡防护卫,没有证据证明事情是他所为; 「侥倖认为他只是扔了几份手稿,旁人的选择与他不相干。但这些侥倖都只是其次, 并非关键。」 刘彻眼角带出两分笑意:「那关键是什么?」 「关键在于, 他觉得即便东窗事发,也会有人为他善后,保他无事。」 话音刚落, 就有小黄门进来禀报, 言若卢令公输兴携侄子公输庆一同前来请罪。 请罪是真, 但除请罪外, 来求情也是真。 这点刘彻心知肚明,刘据也清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我没说错吧, 我料事如神」的表情。 刘彻忍俊不禁, 没有开口让两人进来的意思。公输兴与公输庆便只能在带殿外跪着。 殿内,刘据耸肩:「公输兴刚为父皇改良了武钢车与强弩, 有功在身。父皇还将继续对他委以重任。 「柏山为公输子弟,与公输家有师徒之名。即便公输野一直瞧不上他,多有欺压。但公输兴除教授技艺时因私心留了一手,未倾囊相授以外,其他地方不曾亏待。 「他居公输府邸,衣食住行甚至与公输兴三位子侄等同,技艺所需工具与器材也都随他自取。 「所以说一句公输兴对柏山有大恩,并不为过。不论念在师徒之名,还是再造之恩,只需公输兴开口,柏山都难以回绝,哪怕公输野此举有针对他之嫌。 「公输野以为他所犯不过『小错』,就算上述侥倖全都破灭,只需公输兴与柏山为他求情,都可出点钱财赎罪,从而脱身。 「他被心中嫉恨裹挟,迷煳了双眼,忽略了我对这场赛事的重视。没料到所谓针对『贱民』之举,会变成违抗太子谕令,不敬太子,于太子别院寻衅滋事的大罪。 「即便本朝素有以金赎罪之例,也不是什么罪都能赎的。」 条理清晰,分析到位。 刘彻嘴角上扬,眸中笑意点点。 「不过……」刘据眼珠一转,看向殿外,「或许他也不是完全没算到。公输家子弟才能还是有的。尤其公输庆,此次大赛表现极佳。 「公输野如何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本事,他应当有把握兄长即便不能夺魁,但前三之中必有一席之地。」 刘彻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承诺过,大赛前三甲可以向你求一件事。」 刘据颔首。 所以于公输野而言,若此计成功,他一举搞掉多位竞争对手,还重创柏山。不成功,也自有退路。 刘彻看向他:「你打算怎么处置公输野?」 刘据顿住,这点有些问倒他了,他还没想过这层,歪头思忖了番,开口询问:「按律是不是该处死?」 「不敬太子,违抗太子谕令,在太子别院寻衅滋事。这三条无论哪条,按律都可处死。」 可处死,便是说也可不处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话毕,刘彻心念转动,招手让刘据坐过来,离自己更近一些,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你当日曾说于匠艺之道,不可令公输一家独大,你举办大赛,网罗人才的同时,是否也想培养公输的对手,牵制公输?」 第204页 「是。」刘据承认。 刘彻继续:「你在仙境所见之物,均为国之重器,并且目前大多需任用公输一脉的人来完善制作,所以公输家子弟现阶段不便弃用。」 刘据点头:「柏山我用着很不错。公输兴、公输庆也都是有才之辈,甚至才能出众,少有人比得过。公输野个人所为没必要牵连太广。」 父子俩想法一致,刘彻瞭然:「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对公输而言是祸,于我们却是乐见其成。」 刘据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父皇的意思是,单就我脑子里那些东西,公输家机会良多,本有青云之路,可兴家族。 「然如今公输家子弟犯事,有了案底,名声受损,气焰必然要降一大截,行事也会有所顾忌,至少数年内,他们都不用妄想爬上高位,独占鰲头了。 「而数年之后,似赵过、庄青舟之流大概率已经成长壮大,局势自成平衡,不用我们再额外费心?」 一点就通,刘彻很是高兴:「不错。但这般一来,对公输野的处置便不能太随意。 「你若想杀他也无不可。一个公输家还不敢为此生出怨怼,即便生了,也翻不出大浪来。 「但收服臣属,以驭其下,需讲究手段。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今日别院揭穿公输野的阴谋,冠以违抗太子谕令之名,强势收押,乃刚与威,那柔与恩呢? 「另外,你同朕说,今次大赛为第一届,日后或许还会有第二届第三届。第一届就闹出这种事,若不重惩,何以扬太子之威,镇魍魉之心?你想利用公输野杀鸡儆猴,也是有考虑这点吧?」 刘据点头。 刘彻轻笑道:「那么既要重惩,以达到杀鸡儆猴之效,又要施恩,展现仁义之心,怀柔之道。这其中的度,你当好好把握。」 刘据睁大眼睛:「我……我把握?」 他不就关了个公输野吗,怎么就扯到平衡之道,驭下之术了? 刘据完全没想过这一茬,一脸懵逼。 刘彻眉眼微弯:「是,你来把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朕不插手。」 刘据:……行……行吧。 刘据陷入思索,却也不急。公输兴公输庆要跪,就让他们跪着呗。请罪就该有请罪的态度。 于是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继续陪刘彻闲聊,顺便在宣室殿蹭了顿饭。吃饱喝足,跟刘彻的父子感情也培养得差不多了,刘据才起身出门,走至公输兴叔侄面前。 公输兴年纪大了,跪了这么久面色有些泛白。公输庆年岁尚轻,身体更好,奈何刚刚经歷为期七日的大比,没能好好休息,情况竟比公输兴还要惨,已然摇摇欲坠。 即便如此,两人仍旧跪得端正笔挺,不敢有丝毫敷衍,目光直视前方,期待着帝王召见。然帝王没动,太子出来了。 二人忙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磕头行礼。 刘据也不跟他们废话,开门见山:「你们是来为公输野求情的?」 公输兴嘴唇蠕动着,双手贴额,匍匐在地:「殿下,公输家出了此等不孝子弟,胆大包天,竟敢在太子亲办赛事上行阴谋诡计,扰乱赛事进行,其罪当诛。 「臣知臣本不该为其求情,但……但毕竟是公输子弟,是臣一手教养长大。臣……是臣之过,臣管教不严。若他有罪,臣亦有罪。 「臣斗胆请殿下法外开恩,饶他一命,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他所犯罪责,臣愿与其共同承担。」 刘据人小,身量不高,但面对跪着的二人,已可做到轻松俯视。 他就这般垂眸看着,不言不语,面上也无过多表情,让人辨不清他的喜怒。 公输兴只偷偷瞄了一眼,便隐隐感觉在其身上见到了刘彻的身影,心中震颤了下,赶紧将目光收回来,言语更恳切了几分,似乎还带了点绝望的哀求。 他递上两分竹简:「臣知道,若就此放过祸首,于柏山于赵过而言,并不公平。臣已亲去同二人赔罪,获得二人谅解。 「此为二人陈情书。另外,公输家尚有些许产业,臣愿双手奉上,以赎侄儿之罪。求殿下开恩。」 刘据将竹简接过来,确实是柏山与赵过的陈情。 他瞥向公输兴,果然人老成精,还挺聪明,知道拉上两位苦主一起,又大手笔献出家财。说是「些许」,可公输家的家底即便算不得豪富,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呢。 刘据忽然有些触动。哎,家族里当真是不能出不孝子弟啊。不然为了他,全家都得赔上。公输兴为朝廷办事,恭谨了半辈子,临老为个公输野舍掉脸面到处求人。 虽感念公输兴拳拳护幼之心,但刘据仍旧没说话。 公输兴身子一晃,心情越发沉重。 公输庆咬牙道:「殿下!今日别院,殿下亲口说小人排名可与赵过、庄青舟共列前三。而此前殿下便曾允诺过,若谁能入大赛前三,可向你提一个要求或求你一件事。可对?」 刘据挑眉:「你想用这个承诺来保公输野?」 公输庆再次磕头:「是。敢问殿下可允?」 刘据将两分陈情书丢回去,笑道:「允与不允暂且另说。孤确实亲口说你之排名可列前三,但这只是初步评判,最终如何,需看你的设计转化为实物后能否成功,是否可达到预想的效果。 「倘若压根无法做成实物,或者实物完全不能运用,那这前三恐就要重新排一排了。当然,赵过与庄青舟的实物也是要试的。你敢保证你一定行吗?」 第205页 一定…… 谁敢应「一定」呢?公输庆心弦紧绷,深吸一口气:「臣愿一试,求殿下给臣一个机会,等臣验证设计之后再处置舍弟。」 刘据沉默片刻,终于松口:「可,但孤只给你十日。」 十日,虽则时间紧迫,但好歹有希望,公输庆公输兴尽皆大喜,碰碰磕头,一点都不含煳:「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摆手,令他们起身告退,自己伸了个懒腰,摆驾回太子宫。 殿内,刘彻透过窗户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面上笑意浮现:「这小子还挺聪明,没有急着宽赦,且先晾一晾他们,以张己威,以慑其心。做得不错。」 又想到他学着自己收敛情绪,喜怒不显的模样,嘴角勾起:「学得还挺像。」 旁边吴常侍拍马屁附和:「太子类父,神情举止本就肖似陛下,何需刻意去学?」 听到这话,刘彻更高兴了,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 ******** 从宫中归来,公输庆一头扎进木头堆里,卯足了劲开始制水车。因为他知道,如今这水车不但关乎他的前程,关乎公输家的未来,还关乎弟弟的性命。 他错不得,一步都不容有失。 另一边,刘据虽是有意震慑,却也没想为难他。毕竟什么权衡驭下都是其次,水车更为重要。因此当即下令,命格物司众人配合,又请少府工匠在水岸挖渠,以便到时候安置水车之用。 众人群策群力,终于赶在十日最后期限完工。 刚巧又是一年正旦节庆。 待祭祀完毕,宫宴还未开始,刘据就将刘彻拉到一边,言明此事。 霍去病无语至极:「你怎么老干这种事。上回陛下寿辰,你中途把人拉走,一个琉璃街让陛下忙碌整夜,寿辰晚宴直接取消。今日正旦又来,那这宫宴还办不办?你就不能等明日?」 「琉璃街是我送于父皇的寿礼,今日是我送给父皇的节礼,送礼怎么能晚呢。等明日便不是正旦了。」 刘据理直气壮。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往年正旦也没见你送节礼啊。你嫌宫宴闷,规矩多,不想参加你直说。」 被戳穿心思,刘据怒瞪过去。 看破不说破不懂吗,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就你话多!显得你很能是吧,不说话会变哑巴吗!」刘据挽住刘彻的胳膊:「父皇,我们去,不带他。」 霍去病:…… 刘彻忍俊不禁,宠溺道:「好,我们去。」 目的达成,刘据欣喜若狂:「其他人无所谓,把大农令叫上。」 哪知大农令过来时,屁股后头还跟了个尾巴——少府寺卿。 刘据:??? 少府寺卿笑得十分谄媚:「陛下,太子,臣听闻匠艺大赛太子收穫良多,今日可是都做成了?不知都是些什么,既大农令去,不如让微臣也跟着去见见世面?」 心里却想着:他要去,必须去。早盯着大赛结果了。上上回玻璃错过了,上回的香皂等物也错过了。他这次绝对不能再错过。 握拳,不管今天的东西是什么,作用几何。哪怕比唇膏香水的政治价值还小,他都不嫌弃了。呜呜呜。 问就是后悔。经过上回,肠子都悔青了。 刘据瞥他一眼,倒也没真这记仇,无可无不可,看向刘彻,刘彻也无可无不可,点头应允。 这下不得了,此头一开,瞬间从四面涌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人,皆求同往,眼睛是全是兴奋与好奇。 毕竟太子从前做出来的东西可都厉害着呢,这回肯定也不会差,只不知是哪方面的,对自己是否有用。 不管了不管了,看了再说。去去去,一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去。 刘彻&刘据:…… 于是刘据想像中宛如微服私访般的轻车简行,瞬间变成圣驾启銮,朝臣陪同,禁卫开道。浩浩荡荡,声势赫奕。 若只需展示曲辕犁,那么随便哪里都可,皇庄最为便利。但皇庄之地皆为良田,修有明渠水池,灌溉便利。龙骨翻车勉强还能试试,水转翻车就无用武之地了。 好在刘据大赛前就命人将长安周边都走访了一遍,圈出水源地势合适之处,最后将大汉第一辆水转翻车安置在安陵邑辖下乡野。 因队伍过于庞大,禁卫率先清道封村。村中百姓都被阻拦在界限之外,翘首以盼。 「看到了吗?这么大阵仗,真是皇上跟太子要来?他们怎么会来咱们这。」 「据说是来瞧新农具的。这阵子官府不是一直在水边搞来搞去,做了个大傢伙吗。还时刻让人守着,不许人靠近破坏。听闻是用来灌溉农田的,可以让水流从低处自己流到高处来,不必我们自己辛苦下去取水。」 「嗤,开什么玩笑。我活了大半辈子,只听说水往低处流,没听说过水往高处流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可是太子想出来的。太子之前举办匠艺大赛你不知道?听说这是匠艺大赛的考题,有人将太子的想法完善并设计出来了。你以前也不知道猪被阉后能长得更好,黑室养鸡能长得更快啊。」 「对对对,我家的猪跟鸡自从用了这新方法,长得可快了。再过阵子,鸡都能吃了。这可是託了太子的福。太子厉害着呢,说不定真能让水流往高处走。咱们以后浇灌农田就不用愁了。」 …… 第206页 这般一说,众人的兴致更高了几分,一个个伸长脖子,眼睛里除好奇外,又添了几分欣喜与崇拜。 很快,銮驾进入视野,禁卫肃穆,威严尽显,人们只瞧着这架势就心生惶恐,好奇之心去了大半,慌忙跪拜磕头,高唿万岁千秋。 刘彻牵着刘据的手自銮驾下来,沿田岸而行。 格物司一众早已等候着,农田内,数头黄牛耕地而行。旁边还摆着三个展示品。 刘据先指展示品,一一介绍:「父皇瞧,这个是木犁,便是我们现今常用耕地之犁。」 刘彻点头,每年春初都需「祈年」,祈求这一年国内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此时天子需下地三推或一拨,行籍礼。因而对于木犁,刘彻用过,认识并了解。 他指向与木犁相挨的农具:「这便是曲辕犁?」 「对。我本来还准备了直辕犁的考题,想着若做不出曲辕犁,能做出直辕犁也好。结果赵过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直辕犁便用不上了。」 刘据让人将曲辕犁捧起来,一一解说其构造。 何处为犁铧,何为犁壁,何为犁盘等等,一共十一个部件,每个部件的用处与设计原理,如何操作,如何使用。娓娓道来,讲述详细。 刘彻眼眸渐深:「也就是说曲辕犁一牛便可牵引,迴转方便,且可以根据情况调节浅耕与深耕,适用旱田也适用水田?」 刘据微笑:「对。」 大农令睁大眼睛,看向前方两块农田:「照殿下这般说,左边耕地之人用的是寻常木犁,右边用的是曲辕犁?」 话毕,众人皆抬眼望去,心中惊骇。自他们走过来这一会儿,此处犁地之情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左侧推进刚到田中,右侧已然走了一个来回。而且明显可见,左侧之人行进吃力,右侧之人行进轻便。 大农令心尖颤抖,甚至顾不得同刘彻禀告,一脚踏进农田,直冲两人而去。 刘据贴心地取出备好的特制高靴筒裤给刘彻套上,父子俩坦然踏入。 众臣:……行吧,他们没这待遇,他们懂。 羡慕一秒,大家齐齐步入农田,跟着左右两边犁地之人行走,审视、观察。 走了几个来回,刘彻眼眸越来越亮,言道:「朕试试。」 看再久终归不如亲身体验一回。唯有亲自试过才能真正了解此物的功用。刘据点头,令手扶曲辕犁的赵过退下,在旁指导。 刘彻有过使用木犁的经验,没多久就上手了。走了两三个来回,心中激盪越甚,刚停下来,就见大农令在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彻直接将扶手递给他。 于是从大农令到籍田令,跟随而来的朝臣,有兴趣的都体验了一遍。有些本就不懂农桑之事的,也就自觉地不凑这个热闹不添麻烦了。 体验完,大农令激动万分:「曲辕犁,曲辕犁,曲辕短辕之犁,好,太好了!陛下,此乃农田神器。 「所谓夏耕灭荒,冬耕灭虫。如今正是冬耕之际,适合深翻土地,以便来年种植。此物现今就能派上大用场!陛下,臣以为曲辕犁当迅速制作推广。」 刘据摆手:「自然是要制作推广的,不过大农令莫急,咱们今日可不只是为曲辕犁而来。」 大农令一顿,刘彻却已想到适才旁边摆放的农具为三个,除曲辕犁与木犁,还有一物,形似木耧,手指过去:「那是你同朕说过的三脚耧吗?」 刘据点头,拉着刘彻走到第三块农田,此地耕牛与三脚耧早已准备妥当,一声令下,赵过便上前展示。 三沟齐开,三垄并行。 大农令再深吸一口气:「这……这竟比寻常木耧强这么多?如此一来,岂非事半功倍?不,不只翻倍,当可三倍,四倍。 「再加上曲辕犁,以往七旬才能犁耕的土地,现在或两日便能完。两者配合,能减去许多时间,省出诸多人力。这些时间与人力,若再用于开荒种植,那……那……」 大农令光是想想就兴奋得不行,浑身血液翻涌。 刘彻也相当震惊。他早听刘据说过这些东西,心底略微有底,却不料效果竟比他想的还要好。 若曲辕犁、三脚耧都有这样的效果,那剩下的呢? 刘彻目光炙热:「你所说的龙骨翻车与水转翻车在哪?」 大农令&百官:还有其他? 刘据扶刘彻走上田埂,将高靴筒裤褪下,在前引领,来到一处水流边。但见水旁架一「巨物」,一头靠岸,一头在水中。 岸头设一横架。两个稚童双手攀着横架,双脚蹬着脚踏。水流沿「巨物」水槽缓缓上涌,流入岸边。 大农令:!!! 水往高处流,这东西竟然能做到水往高处流! 刘彻看着两个孩童:「这是龙骨翻车?单靠孩童脚踩就能使用?」 「对。正是龙骨翻车。可脚踏可手摇,採用槓桿原理,能省许多力气,不论壮汉妇人,亦或孩童老妪,都能使用。 「提取上来的水不但可以灌溉农田,还可用水桶接取,以作生活所需。如此就不必日日下去肩挑取水了。」 刘彻点头,神色闪动:「若龙骨翻车都有这等作用,那你所说的水转翻车是否更甚?」 「父皇随我来。」 刘据大手一挥,继续引领前行,走了约莫一里路程,看到另一处水源。此地水位比之前更低,水流也较为湍急。 第207页 水岸之物更为巨大,一部分与方才的龙骨翻车有些形似,但却又多了好几个巨大的轮盘结构。岸上部分还设有牵引杆,牵引杆另一端连接石磨。 众人满面疑惑: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水转翻车也是提水的吗? 刘据朝公输庆看了一眼,公输庆上前撤掉机括锁,翻车开始运行。卧轮带动竖轮转动,竖轮再带动刮板水流往上,成功实现水从低往高走。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牵引杆也缓缓动作,石磨自行转圈。 众人:!!! 没有人,石磨居然自己推了起来。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有人惊骇不定,左看右看,连水下都瞧了好几眼,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无人。但石磨偏偏动了。 「这……这怎么会……」 大家只觉喉头髮紧,到底是妖术还是仙术? 不,这是太子殿下弄出来的。太子殿下怎会是妖术呢,仙术,必定是仙术啊! 当然也有人聪明地猜出关窍,譬如大农令与少府寺卿。 二人异口同声:「是水力!是借用的水力!」 大农令双唇颤抖:「借用水力往高处取水,不必人力脚踏或手摇便罢了,竟还能同时用于推磨?」 刘据点头:「不错。正是水力。与刚才的龙骨翻车不同,二者各有利弊。 「龙骨翻车大多低位水域都可用,但水流与岸的高度不能相差太大。她胜在便利,制作安装也相对简单,并不麻烦。 「水转翻车需在岸边水流处挖沟设渠,制作安装相对复杂,唯有在水流湍急处可用,水流平缓则无法借力。但可改为畜力人力。 「它还有个最大的优点,若水势适宜,除提水外,还能连接石磨或石舂,用于推磨和舂米。只需水流水力在,就能日夜不停。」 日夜不停…… 日夜不停! 大农令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在地。是惊的,也是喜的。 刘彻亦难掩心神震盪,喃喃道:「曲辕犁,三脚耧,龙骨翻车,水转翻车……」 犁耕,播种,灌溉全部囊括,甚至还能兼顾了推磨舂米。 神物,真乃神物也。不愧是仙境的东西,唯有仙境才有这般神奇的东西啊。 刘彻两颊抖动着,嘴角上扬,上扬,再上扬。 他低头看向刘据,激动、宠溺、兴奋、雀跃,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好似刘据周身有光圈环绕,令他双眼迷离。 这是他儿子,他儿子!他刘彻的! 有子如此,何愁我朝不兴! 众臣子们更迷离。他们虽不知刘据的「奇遇」,没有刘彻的「脑补」,但前有指南针、马具、望远镜、玻璃等,现有曲辕犁、龙骨翻车、水转翻车…… 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神奇?就算有些并非太子殿下一己之功,还有柏山等各位匠人的努力,但若无殿下构建的框架与给予的巧思方向,他人如何能成! 所以归根结底,这些神器能够出世的关键还在殿下啊! 众人看向刘据,竟神奇地如刘彻一样,好似其头顶有光圈晕染,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亮,令他们浑身血液开始沸腾,胸中激情澎湃。 这哪里是神童麒麟子,这分明是天上的仙童,是下凡来助大汉如日方升,物阜民丰的。 本朝得有这等太子,何愁大汉不强! 感受着所有人灼灼目光与炽烈热忱的刘据:……??? 你们眼神为何如此奇奇怪怪? 第58章 他浑身一个机灵, 下意识拉住刘彻的衣角。 刘彻微顿,见他面色不太对劲,疑惑问道:「怎么了?」 刘据目光扫向众人:「感觉大家盯我的眼神像盯一块大肥肉。」 刘彻&百官:…… 众人懵逼一瞬, 解释道:「殿下误会了。臣等是佩服殿下,崇敬殿下。殿下之才能, 臣等望尘莫及;殿下之功绩, 前无古人, 后也未必有来者。」 刘据挑眉:「意思是你们对孤的敬仰宛如滔滔江水, 连绵不绝?」 众人一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什么鬼的肥肉,殿下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 刘据摇头:「没感觉到,孤还是觉得你们像在看大肥肉。」 说完,忽然想到自家父皇看他的目光也很微妙, 跟百官并不完全相同, 但同样十分诡异。 思及此,刘据条件反射性收回拉着刘彻的手,目露警惕。 刘彻&百官:……笑容消失。 一句话成功打断所有人的想像, 将众人越走越歪、天马行空的「迷信」思维强制拉扯回来, 一个个嘴角抽搐, 宛如面部抽筋, 失去所有语言。 ——哈哈哈,我要笑死。这穿越者妥妥的气氛终结者。人家明明是把他当神仙一样看,就差没立个牌位供起来了。见鬼的大肥肉。简直脑迴路清奇。 ——刘据现在是个香饽饽,大家都盼着他能做出越来越多的东西来。这些东西不但可以惠及百姓, 也能惠及自身。所以说是大肥肉, 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没毛病。哈哈哈。 ——刘彻&百官:……无语是我的母语。 ——仙童滤镜瞬间破碎。哈哈哈。 刘据:??? 所以他们真的只是敬仰他? 刘据迷茫抬头, 对上众人复杂微妙的眼神,讪讪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为了缓解尴尬,强硬将话题转回正事上来:「父皇,方才大农令说得对。夏耕灭荒,冬耕灭虫。耕田过冬,虫死土松。 第208页 「现今正值深耕之际,乃曲辕犁大用之时。这东西需及时传于民间。再有三脚耧、龙骨翻车、水转翻车,即便紧迫性不如曲辕犁,也不能拖延。 「开春便要开始播种与灌溉。因而现在就都得着手准备起来,以备届时之需。」 这话说得不错。谈及此点,众人心思收整,神色认真。 刘彻点头看向大农令:「此事需尽早拿出章程,越快越好。」 这便是将事情交由大农令负责的意思。意料之中,众人接受良好。唯独少府寺卿心里有些泛酸。 怎么是农具呢,怎么会全是农具呢。这不是给大农令量身定制的吗! 上回的香皂唇膏香水是为公主量身定制,而今的农具是为大农令量身定制。 殿下啊,你怎么就没想着给老臣之少也府量身定制一个! 少府寺卿偷偷瞄了刘据一眼,低垂脑袋,眼珠子骨碌碌熘圈,心念转动。不行,一定是他的存在感太低了,太子想不起他来。 平日无事得多去太子面前走动走动才行,至少要时刻让太子瞧见他,不能忘了他。 对,就这么办! 对于少府寺卿的小心思,刘据一无所知。那厢,刘彻已经下令摆驾回宫,毕竟东西看完了,接下来如何利用,怎生推广,章程安排可不适宜在这里谈。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 唯有刘据半途改了道,没有跟着回宫,而是去了别院。此时的别院已经换了牌匾——格物司。往后这里就是太子旗下私设从属官邸了。 合理利用,赛事办公两不误,丁点不浪费。 格物司。太子专用办公内堂。 刘据让人将大赛前三一一叫进来,询问当初应下的承诺,他们可想好要求什么。 先是赵过。 他说离家时答应了妻子,若真能获得这次机会,所求之事,会与她商议后决定。询问刘据,是否可以先留着,等他先遣人送钱回去,将妻子接过来再说。 刘据笑了笑,直接应允。 再是庄青舟,求刘据让他翻阅誊抄朝廷目前掌握的全部有关匠艺的书籍。 这点不难,他有向上进取之心,刘据很高兴,欣然点头。 最后是公输庆,刘据看着他,没有直接开口问所求之事,而是先说自己的疑惑:「水转翻车有一部分结构与龙骨翻车类似,你既能设计出水转翻车,便能做出龙骨翻车。为何选前者而弃后者?」 水转翻车想要七日做出实物,绝无可能,但龙骨翻车可以。 公输庆垂眸,恭敬道:「小人知道,在大比当中,实物总是比设计手稿要多些优势,也更稳妥。小人也想过是否直接做龙骨翻车会更好。」 刘据点头:「但你最终没有选它。」 「是。因为比起稳妥,小人更想在大赛中脱颖而出,惊艷四座。殿下所出四大考题,水转翻车的信息最少,设计最难。 「曲辕犁尚有现存木犁可以参考,而水转翻车,古往今来从未有此等农具。以往取水之桔槔,与其对比,无论结构还是功用皆是天差地别,并不能作为参照。 「再有殿下说过,对于作品的最终审核与排名,着重考虑设计难度与验证结果,因而小人以为实物或许更有优势,却并非取胜关键。 「若能做出水转翻车,其评分当比龙骨翻车更高,也更有机会……」 公输庆稍稍停顿一瞬,吐出两个字:「夺得魁首。」 刘据瞭然。 他当日只定了前三,前三中谁第一,谁第二,谁第三需等验证后再论。而如今验证结束,答案也已经出来。 庄青舟与赵过并列第二,公输庆则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他能从考题给予的点滴信息中完善全部设计,这份才干也确实堪称「惊艷」。 若无公输野,他本该藉此青云直上,大放异彩。而现在,所有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因为一个公输野,蒙上了一层难以去除的尘埃。 刘据轻嘆:「你还是想将孤的承诺用于公输野身上吗,这些时日可有改变主意?」 公输庆跪拜磕头:「小人心意未改,望殿下开恩。」 刘据提醒说:「你应当明白,太子承诺意义之重,作用深远。若将承诺用于自己,你所能获得的更多更大。你若暂时不知要为自己求什么,孤允赵过留着,之后再提,你也一样。」 公输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但不必了。」 刘据神色复杂:「你如此为他,可知你今日之举或许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知道。」这两个字让公输庆喉头髮紧,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仍旧坚持,「兄弟一场,小人没办法眼见他深陷囵圄,性命堪忧而不闻不问,无动于衷。不论二郎如何做如何想,小人但求问心无愧,他日不会后悔。」 刘据端起桌上水杯,轻抿一口:「那你想求什么,如何保他?」 保也是有讲究的。是保其不死,还是保其无恙,亦或保其刑罚不加身? 公输庆停顿片刻,双手微微篡紧,半晌后打定主意:「小人请殿下留其性命,饶他不死。」 刘据眸光闪动:「只是留其性命,饶他不死?」 「是!」 刘据嘴角微弯,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不得寸进尺。 「好,孤应了,你下去吧。」 公输庆离开,刘据将柏山与赵过唤进来,好奇询问:「听说公输兴求你们写陈情书,给了你们一人一座院子?」 第209页 赵过点头:「是。若卢令亲自来道歉,态度十分诚恳。知晓草民不是长安人,初来乍到,即便得入格物司,但还没有适宜居所,就送了座二进院落。 「若卢令年岁与家父差不多大。草民幼时不懂事,同旁人打架,将人打伤了。家父也是这般提着礼物,佝偻着身子,姿态低微。 「草民看到若卢令,便想到曾经,想到家父,家父已经不在了。草民……草民想着殿下明察秋毫,自己本也没因此遭罪,未有损伤,便点头答应下来。只是这院子……」 别看院落只有二进,但京中房舍本就不便宜,公输兴给的地段还很不错,自然更贵了。 因而赵过有些犹豫。 刘据轻笑:「你没遭罪是你幸运,跟公输无关。公输家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你该得的。」 见他这么说,赵过心中稍宽,盘算着,如此一来,可以传信给婉仪,接她上京了。 那厢,刘据又看向柏山。 柏山躬身回道:「师父确实也给了臣一座宅邸。但赵过的是赔礼。微臣不是。 「自微臣日渐得殿下看重后,公输师父便说,臣今时不同往日,不便再在公输家长住,需有自己的府邸。因而早前就已经为臣搜罗合适之地了。 「这府邸是师父赠予臣的,与二师兄之事无关。便是没有这档事,师父也会给。所以此次师父给的赔礼不是别院,而是公输家先祖手札。 「手札里面有以往公输家家主的匠艺心得,还有当年鲁班大师留下的残缺笔记,乃公输家不外传之秘。」 刘据顿住,眼珠转动。 公输兴果真会做人。赔礼非但丰厚,送的还都是二人急需之物,让人无法拒绝。可见非做做样子,是用了心的。 柏山一嘆:「师父其实待臣不薄。大师兄亦对臣帮助良多。便是师父不开口,未曾给予赔礼,臣又怎能全然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这陈情书是臣本就是自愿写的。 「臣写完后,师父郑重谢我。说日后我不必被公输家恩义所困。今次之事了结,臣不欠公输家了。他日若再有人以恩义胁迫,不论是谁,臣都不用理会。」 刘据点头:「公输兴与公输庆还算讲理。只是公输野……」 他言语稍顿,公输野不必多费唇舌,又蠢又没脑子。但公输明…… 刘据蹙眉:「在你眼中,公输明是怎样的人?」 柏山摇头:「殿下,臣虽寄居公输家多年,但与三师弟并无太多接触。记忆中他同二师兄一样瞧不起臣,却未曾出手为难过臣,惯常漠视以待。臣与他交集甚少,对他并不太了解。」 刘据轻笑:「无妨,你不了解,公输兴与公输庆该是了解的。」 柏山与赵过同时愣住,只觉得刘据这话似有深意,却不知深意为何。直到一旬之后。 翌日,公输野的判决定下。 免其死罪,流放五岭。 消息传来,牢狱中的公输野很懵逼。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尤其大哥赢得前三,还是魁首,竟只求他不死,这点更是让他不敢置信。 但不管他如何惊愕,如何生气,如何跳脚,事情已然尘埃落定,他也只能按律走向流放的路程。 而与此同时,公输明也狠狠遭受了顿家法,被公输兴与公输庆联手送回老家,修书族中,禀明事情原委,令其严加管教。 得闻消息,柏山与赵过怔愣半晌,想到当日刘据奇怪的神色与意有所指的言语,突然有些明悟。 ******** 宫中。 燕绥前来禀报之时,刘据并不在东宫,而与刘彻在一处。 听完,刘据一点也不意外,轻啧摇头:「他果然不是完全清清白白。」 刘彻挑眉:「你对他一直存有怀疑,所以当日未曾画出具体设计手稿,但找到方向,有些许构思想法的人一共五个。 「公输野犯事,自然被剔除,其余三人你都给予肯定,收入格物司,唯独公输明,你直接越过,未置一言?」 刘据颔首。采芹之事他铭记于心,一直相信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凡留下痕迹,不说必定全都有蹊跷,但大部分是逃不过这个准则的。似鄂邑,亦似公输明。 对鄂邑,无法按律处置,只看他们私下如何责罚。对公输明,他也一视同仁,无确凿实证之事,不以律法处置,将问题抛给公输家,端看公输家怎么责罚。 刘据抿唇,又好奇询问:「公输明为何要害公输野?」 燕绥回答:「公输明并不是要害公输野。公输野性格张扬,行事鲁莽,但他心思单纯,城府不深。 「相反,公输明有几分小聪明,从前自己想做又不敢做之事,多是撺掇公输野一起,如此也有个伴。」 刘据顿住,直接戳破他的委婉之言:「不只有个伴吧。以公输野又蠢又冲动的性格,还可为他冲锋。 「成了,他可以跟着达成目的;不成,跳得最欢最引人注意的是公输野,追责处罚的时候,公输野占大头。他这个始作俑者的过错反而小了。」 燕绥点头:「是。殿下精闢。往日这种事,公输明做得多了,成了习惯。这回也很自然地想如法炮制。 「他无意中看到赵过手稿,自己动了心,又害怕,就想拉上公输野一起。寻思着他们抄一部分改一部分,做得聪明些,或许可以过关。」 说到此,燕绥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哪知这回公输野的想法如此与众不同,公输明原以为他是畏惧殿下,不敢在殿下面前做手脚。既如此,他也害怕,就放弃了。结果公输野竟是打得这个主意。」 第210页 燕绥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刘据也很一言难尽,感慨道:「好在公输家还是有明白人的。公输兴与公输庆都不错。公输庆同他们是兄弟,差别怎么这么大。」 刘彻轻笑:「这有什么稀奇。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性情还各不相同呢,更何况公输家三位只是同辈堂亲,并不同父同母。」 刘据觉得说得有理:「也对。似我同几位阿姐。长姐三姐与我都聪慧,可四姐脑子却不太灵光。当初要不是我察觉出采芹不对劲,她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数钱呢。」 刘彻:……这都能扯到石邑身上。 亏得石邑不在这,不然只怕两人又得掐起来。上回被刘据说了一顿,石邑跑不过打不过,缠着自己跟卫子夫哭了好半天,吵得他头疼。 他一声轻嘆,无奈摇头。 燕绥回禀完毕,躬身告退。 刘据嬉笑着攀上刘彻的胳膊:「父皇说驭下之术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我仔细想过的。既要怀柔施恩,公输野的死刑必定是要免的。 「流放之地就没有条件好的。五岭更为贫苦,物资睏乏,山峦叠嶂,道路崎岖。流放犯人居住地更是管理严格,需日夜劳作,不得自由。 「公输野一个贵族家小郎君,往日金尊玉贵,此去必定要吃大苦头。说句水深火热也不为过。 「虽说我没把话说死,公输兴与公输庆若于国有功,积攒出足够的功劳,日后未必不能再求个恩典将他接回来。但那时也得看我们是否愿意,且至少需要好几年。 「这些年公输野在那,可要受不少罪呢。既饶他性命,又给予重惩。父皇觉得我这般处置可好?」 说到此,刘彻满眼宠溺:「好。做得不错。」 何止不错,又何止是这一处不错。 纵观整场事件,从别院的安排布置,刘据就已经料事在先,未雨绸缪了。后来察觉公输野的诡计,岿然不动,等待时机,当众揭发,既拿下公输野,又对他人以儆效尤。 尤其词严厉色警示的同时,还不忘再给予温和安抚。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再兼之后一切发展。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他便能一点就透。 整件事,除对窃抄设计的四人以及牵涉其中的公输明,惩处略显偏「柔」了些外,余者他都很满意。而即便是偏「柔」的地方也并非关键,无甚打紧。 此番手段,若换到年长的少年儿郎身上,最多让人觉得不错,给予几分肯定,谈不上多么出色亮眼。 但刘据尚且年幼,六七岁的孩子,怎能不让人惊艷呢? 至少刘彻被惊艷到了。他也头一次看到刘据除课业、格物创新、观察推理等诸多方面优点外,真正作为一个上位者的能力与天赋。 刘彻十分高兴,这几天面上的笑容就没怎么落下过。几乎后宫朝堂都能感受到,陛下最近心情上佳。 刘据也很高兴。哪有孩子得到家长肯定不高兴的? 他将屁股一挪,与刘彻坐得很近了一些,小脸笑意盎然,看不见的尾巴又翘了起来。 父子俩正温馨着,殿外小黄门来报:少府寺卿求见。 刘据瞬间蹙起眉宇:「怎么又是他,哪哪都有他。」 刘彻诧异:「哪哪都有他?」 「父皇,你不知道,他好烦的。位列九卿,别的九卿都是政务一堆,繁忙得很,偏他一个少府寺卿,手上管的类目最多,涉及机构最广,也不知怎么会一天天这闲,三天两头往东宫跑。」 说到这个,刘据就郁闷,小脸气鼓鼓的。 刘彻挑眉:「他常去找你?」 刘据撇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日日请安,还时不时搜罗些少府的新奇玩意儿给我,偶尔给我聊聊听来的趣事。 「说实话,他这方面本事不行,讲得一点都不好,比不得廷尉左监三分之一。他能不能认清自己的定位! 「他是少府寺卿,专人专事,利用自己的长处,干好本职工作不好吗,作甚非得在不擅长的领域白费力气。 「他是真的没有天资啊。当初左监同我讲案卷故事,也是从生硬一点点转为熟练有趣的。但这个过程人家只用了一旬。一旬而已! 「这方面,少府寺卿是真的拍马都赶不上。我一点也不想听。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如此热情。 「若说是因为上回对我所做香皂等物表现出失望之态,我都说了我没这么小气,不怪他。他还坚持如此。哎。」 刘彻:…… 少府寺卿那点小心思,简直显而易见。 但他看了刘据好几眼,发现刘据是真不懂少府寺卿的热情所为哪般,一时表情凝滞,竟不知道是先感慨儿子虽然大多时候聪慧,但在某些方面确实不太灵光;还是先替少府寺卿默哀。 「他不会是见我没在东宫,来这寻我的吧?」 刘据睁大眼睛,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可是宣室殿,少府寺卿过来肯定是寻他父皇有正事。 但想起少府寺卿缠人的本事,以及他表现出来的锲而不捨的韧劲,刘据浑身抖了抖,瞬间站起身同刘彻告退:「我得躲躲。不想见他。」 迈步就走,行了几步,想起少府寺卿就在殿外,转了个方向,从侧殿另一边窗户轻手轻脚翻了出去。 刘彻:……??? 至于吗? 鬼鬼祟祟绕开殿前,完美脱身的刘据扬起明媚笑靥。 第211页 至于,当然至于。 他想了想,同丰禾道:「孤已许久没陪母后用膳了,走,叫上几位阿姐,我们一同去椒房殿。」 椒房位于后宫。少府寺卿去见他父皇还有诸多名目可寻,但母后呢?他就不信少府寺卿敢往后宫沖。 嘿嘿嘿。 然而一入椒房殿,刘据就愣住了。殿内有两位美人。一位是李姬,他熟悉的。自鄂邑之事后便向他母后投诚,如今是椒房殿的常客。另一位却有些陌生。 二人相当有眼色,见他们进来,立时起身告辞。 刘据托腮,望着那位妖娆美人离去的背影,上前挽住卫子夫胳膊,好奇询问:「那是谁?长得好生漂亮。上回我在父皇那里似乎也见过她。是父皇新晋的妃嫔吗?」 石邑翻了个白眼:「人家都上位两三个月了,圣宠极盛,风头无两,宫内宫外皆有耳闻,也就你一门心思捣鼓你的匠艺大赛,对旁的事情全不关注。」 刘据:……两三个月,风头无两?他消息这么落后的吗? 卫子夫莞尔:「这样也好。宫里的事你略有了解就行,不必过多关注。专心课业与你那些新奇之物才是正道。」 刘据点头,但既然需略有了解,总归还是要问一问的。至少不能像上回一样,见了面连怎么称唿都不知道。 「她现今什么品级?」 石邑撇嘴:「前几日,父皇刚封她为夫人。」 刘据张大嘴巴,上位两三个月就已是夫人,这么厉害? 不过…… 刘据歪头思索:「我怎么觉得她有些眼熟?」 卫子夫轻笑:「你不是说上回在你父皇那见过吗?自然眼熟。」 「不是。上回见她,我便觉眼熟了。」 上回被刘彻岔开话题,刘据也没再去思考。如今想想,觉得很是奇怪。 李夫人是让人一见惊鸿的样貌,便是放在后宫美人堆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绝不会让人过眼就忘。 若他曾经见过,应该记得才对。不应该啊。 卫长给出提点:「她出身乐府,兄长乃乐府音监李延年。」 刘据:……!!! 卧槽,记起来了,去岁正旦日宫宴上那位蒙面舞姬! 第59章 卫长轻笑:「想起来了?她当日轻纱遮面, 唯余一双眼睛在外,容貌只隐约可见,看不真切, 你自然记不清晰,只觉眼熟。」 刘据腾一下站起, 面露不悦:「她怎么还能上位!」 卫子夫笑着摇头, 将他拉到身边询问:「你父皇后宫美人众多, 据儿以往也未见对谁过多在意, 为何偏对她这般不同?」 为何? 刘据愣住,不管弹幕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对于可能导致自己「自刎」的幕后推手,他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他不能说,只能犹豫着道:「就是不喜欢她。谁让她利用我。」 此话一出, 卫子夫也没多想, 只当他小孩性子,还记着当初李家兄妹偷他荷花绣球主意的仇,宠溺般戳他一指, 不再多言。 倒是卫长思虑更深:「阿弟说得不错, 那日之事, 父皇心中对她必定有根刺, 若无旁的契机,绝不会点她进献歌舞,她如何有的面圣机会?」 关键在于「旁的契机」。这个契机为何? 卫子夫收敛笑意,言道:「王夫人擅舞且爱舞, 先前打算学只新舞, 可学了许久,仍是怎么跳都跳不好。 「那些天闷闷不乐, 你父皇问起,她便如实同你父皇说了。顺口提到乐府有不少舞姬,都比她强,请示你父皇,让他允许自己挑位功底深厚的舞姬来玉兰阁教她。 「你父皇允了,还陪她一起去乐府挑人。」 诸邑侧目:「挑中的就是这位李夫人?」 卫子夫摇头:「还没挑,就见乐府一角,花丛旁一位舞姬在独自起舞,舞姿曼妙,宛若花中仙子。 「陛下看得正起劲,突然从旁边蹿出几个人来,针对她,排挤她。言语欺辱,还动了手脚。」 刘据:……懂了。英雄救美经典场面咧,啧,无力吐槽。 似那般的样貌身段,本就容易让人一见动情,难以忘怀,加之还有英雄救美的戏码,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他父皇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后宫美人一茬接一茬,就此受用也很理所当然。 即便随后得知她就是当日的蒙面舞姬,但事情已经过去近一年,如斯美眷在怀,想来也不会再计较。 刘据一嘆。 卫长沉思:「王夫人前往乐府之举是有心还是无意?」 卫子夫放下手中杯盏,神色严肃:「我从不信后宫里有这样的巧合。」 但若不是巧合,王夫人为何这般做? 刘据百思不解,将心中疑惑问出来。 石邑挑眉冷哼一声:「还能为何,见母后收了李姬,便也想给自己找个助力,在后宫拉帮结派呗。平日里装得多温顺,当谁真信她。」 刘据蹙眉,觉得有些不太对。 他想了想,抬头看向卫子夫:「王夫人这些年即便盛宠,也从不与母后争锋,一直对母后礼敬有加,母后为何不信她?」 卫子夫轻笑:「你觉得一个能在刚入宫就知道如何谋算,在同期诸多美人还绞尽脑汁想博得陛下恩宠的时候,她已经另闢蹊径,走上太后路子,且藉此成功上位,让陛下将她放在心里,数年圣宠不衰的人,会是简单角色?」 第212页 刘据瞭然。 卫子夫嘴角露出一丝讽笑:「尤其她如今还生有刘闳,乃陛下唯二子嗣。虽然她目前未对我们表现出任何敌意,但我不信她当真没有半点心思。 「更何况,后宫妃嫔如云,有人跌落,又有人上升。这十几年,我见识过太多风云起伏,我永远不会相信一个没有软肋在我手中,无法掌控的人。」 软肋,掌控…… 刘据抿唇。答案很明显。这两个词才是关键。 「所以母后接纳李姬,收入麾下,重点就在于此。李姬性子软,好掌控。她虽然能力不强,但从无坏心,是后宫难得的干净人。尤其懂得知恩感恩。 「只需待她好,她就会记在心里。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举。并且她还有二姐这个软肋在。母后身为后宫之主,亦是众皇子皇女的嫡母。不论是掌控李姬还是掌控二姐,都有天然优势。」 「但王夫人与李夫人之间,可不似母后与李姬。她们凭什么?」 这点刘据不解,诸邑也不解:「似李夫人这般绝色美人,得宠不足三月,便已位列夫人,与王夫人平起平坐。 「如此势头,王夫人如何确信自己是找了个帮手,而不是竖了个劲敌?她不是蠢人,不可能事前没想过这点。 「要说她膝下有刘闳。刘闳不过一介皇子,与阿弟之太子不能比。 「一旦李夫人也生皇子,便可直接跃居王夫人之上,王夫人如何保证自己能控制她?若她提前下手,绝了李夫人怀胎的可能。那么此等大仇,只会让两人迟早分崩离析。 「王夫人应当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此事不对劲,不合常理。 卫子夫没有回答,而是认真看向四个子女,尤其是三个女儿:「你们觉得呢?」 石邑懵逼。诸邑垂眸,陷入沉思。 卫长默然片刻,开口道:「能让一个人这般相助对方,相信对方绝不会反噬自己的,约莫有三种可能。 「其一是恩,此恩之大,宛若再生,甘愿为其刀山火海,永不背叛。其二为利,此利之大,迷人心眼,甘愿为其冲锋陷阵,无法拒绝。 「其三……」 卫长眸光闪烁:「王夫人手中有李夫人的把柄,这个把柄让王夫人觉得自己能控制对方,让对方不敢妄动,必须此生此世都受她摆布,为她驱使。」 诸邑摇头:「王夫人与李夫人此前应该无交集,说恩谈不上。而且李夫人与李姬不同,不像是会为了恩情就对王夫人唯命是从的。 「至于利,更不可能,王夫人许不了这么大的利,她所能许之利,李夫人一旦上位,都可以自己去争,且争到手的或许更多。」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姐妹俩互视一眼,异口同声:「把柄。」 石邑:……??? 信息量多大,她听得云里雾里,脑袋发晕。但刘据瞬间明白了,眼珠转动:「什么样的把柄这么厉害?」 卫长诸邑摇头沉默。 卫子夫勾唇:「暂且不知,但不必担心,母后会派人去查。这个把柄或许藏得有些深,需要点时间。」 卫长眸光闪动:「查到后,母后打算怎么做?」 「若这个把柄无关朝政,不敏感,王夫人能用,我们也能用。」卫子夫看向刘据,「据儿现今风头太盛,是好也是不好。 「若能有位风头更大的宠妃帮着挡一挡,分去众人注意,也无不可。总归后宫美人众多,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 此话一出,刘据愣住。 卫长与诸邑恍然大悟。 这么看来,李夫人能不足三月连升几级跃居夫人之列,成为本朝后宫古往今来第一人,背后只怕有卫子夫推波助澜,夫人的封号可能还是卫子夫向刘彻进言的。 如此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表现出皇后该有的贤惠与大度。 「不过若这个把柄涉及朝政,过于敏感,会令陛下膈应……」卫子夫眼眸闪烁,一声轻嘆,「那就留不得了。」 并不是所有把柄都能放心利用。若事情涉及太深,她们瞒而不报,恐生祸患。尤其等到真相大白之日,她们此举只怕会让帝王心中反感,渐生疑心,得不偿失。 所以在这方面,卫子夫素来慎重,脑子也很清晰,她转头笑看子女:「此事母后自有决断,你们不必理会,也不要插手。」 又看向刘据:「尤其是你。就算不喜欢李夫人,也不要表露出来,不想见她,不见就是。犯不着同她争锋生怨。」 刘据点头:「母后放心。我知道的。」 他又不蠢,本就不可能明面对李夫人如何,便是暗地里也不需要。 他相信自家母后的能力。既然母后已经有了安排。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免得弄巧成拙,坏了母后的事。 因而从椒房殿出来,刘据就将此事抛到一边,刚走到东宫,还未入内,就见少府寺卿迎面走来。 刘据双目瞪圆:「你怎么在这?」 「臣入宫觐见陛下,禀报些许事宜,顺道来给殿下请安。」 刘据:……父皇住未央宫,孤住长乐宫,你这哪门子顺道?呵呵。 「殿下,上回听闻殿下提起果脯,臣让太官令旗下掌膳试做了一些,殿下可要尝尝。」 少府寺卿笑盈盈上前,正打算递出食盒,刘据下意识后退一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你能别这么笑吗?太谄媚了。」 第213页 少府寺卿身形顿住,啥?啥玩意儿? 刘据招手让丰禾取出一面镜子对照过去:「你自己看看,像不像某些花枝招展,想要博君欢心的女乐娼妓?」 女乐娼妓?将他一个九卿比作女乐娼妓? 少府寺卿:……笑容凝滞。 然而当镜子竖在面前。少府寺卿浑身僵住,为……为什么感觉还真有点? 不,绝不可能。 少府寺卿坚决不认,但身体还是诚实地做出反应,立时将表情收敛了几分。 「这就对了,这样看上去舒服多了,至少不会让孤一身鸡皮疙瘩。」刘据示意丰禾结果食盒,言道,「果脯孤收下了,你走吧。」 少府寺卿哪肯走:「殿下,微臣近日还搜集了些民间奇闻轶事,不如让臣……」 话没说完,刘据连连摆手:「不,不用了。孤不想听。」 少府寺卿一头雾水。 不应该啊。他打听过的。太子喜欢捣鼓吃食,喜欢听博望侯说西域趣闻,也喜欢左监叙述案卷故事。 他这才费尽心机,特意投其所好。怎么看太子的表情,这么嫌弃呢? 「殿下,殿下走慢些。殿下若是不喜欢果脯,不喜欢听趣闻,臣少府旗下还有许多东西呢。殿下可要去逛逛?」 刘据停步,越发无语:「你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府寺卿讪笑:「臣……臣没想做什么,就是关心关心殿下。」 刘据压根不信,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前:「爱说不说。」 少府寺卿连忙追上去:「说,微臣说。微臣就是想问问,不知殿下最近可有什么别的巧思设想,需要些什么东西,可有用得上微臣之处? 「只需殿下开口,不论何物,有多难办,微臣刀山火海,都要为殿下寻来。不过……」 少府寺卿觑了刘据一眼,试探道:「殿下你看,大农令已经得了许多东西,琉璃街之事本就非短期之功,耗时长久,设想庞大,而今又兼有曲辕犁翻车等物。 「公主都有了肥皂唇膏香水,少府这边……殿下看,什么时候再做个东西。大农令那边挺忙的,就给少府吧,可好?」 刘据愣了半晌,恍然回神。 好傢伙,这人最近这般热情,汲汲营营,竟是跟他讨东西? 他有些奇怪:「大农令手上管着琉璃街和农具,少府不也有马具与望远镜吗?真要算起来,你负责的比他还多。他忙,你就不忙?」 少府寺卿笑得无比灿烂,无比讨好:「少府旗下机构庞大,人员众多,有许多得力人才,似若卢令公输兴与考工少令柏山,都是一等一的帮手,因而微臣比大农令略有优势。不说手头这些,便是再来几个也使得。」 刘据蹙眉又往后退了一步:「都说了别这么笑,收着点。看着怪瘆人的。」 少府寺卿:…… 再次收敛笑意,少府寺卿继续问:「那这新物件?」 刘据挑眉:「孤确实有着手在做两个新东西,是柏山琢磨了一年多的。早就已经设计完成,进入实验阶段。只是这玩意儿不好实验,需多弄几回才行。」 少府寺卿双眼亮起来。柏山虽是他旗下,但一般不怎么归他管。谁都知道这是太子的人,其所负责设计多是机密,太子既然现在不说,他也不好问,只道:「那若是成了……」 「给你给你,行了吧。」 那东西本来就该少府负责,因而刘据回答得十分爽快 少府寺卿明媚笑靥又堆了起来,想到刘据不喜欢他这么笑,瞬间收敛回去,眼巴巴道:「不知可有什么需要微臣做的?」 「有。」 正当少府寺卿竖起耳朵,躬身倾听时,刘据又道:「需要你现在立刻马上从孤面前消失!」 少府寺卿:……行……行吧。 少府寺卿悻悻离去,刘据长舒一口气,转身入殿。 没多久,刘彻就听闻了这一出,得知儿子把九卿之一比做女乐娼妓,心情相当复杂,不过对于刘据口中所提新物件,倒是十分感兴趣。 次日刘据来请安便问:「难怪自匠艺大比后,你那格物司诸人全都安排去协助大农令制作农具,传授于民。唯独柏山,最得你重用之人反而被你派了出去。就为了你所说的新物件?」 刘据点头:「对。」 刘彻挑眉:「什么东西,长安不能研制,要跑到外地?」 「长安不是不能,而是不方便。这东西暂时不能叫人瞧见,所以得寻荒郊野岭,少有人烟之地。」 暂时不能叫人瞧见?荒郊野岭,少有人烟? 这几个词莫名让刘彻想到一物——孔明灯。 刘据眨眨眼:「与孔明灯差不多,但功用不同,用处大多了,机密程度不低于望远镜。」 刘彻眸光一闪:「哦?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刘据眼珠转动,「父皇可是打算开春后与匈奴开战?」 刘彻轻笑:「去病告诉你的?」 「表哥没直接说,但我知道父皇有今岁出击之意。又偶然听到他跟舅舅谈话,言及准备开春后的粮草,自己猜到的。若不开战,何须粮草。」 刘彻收起玩笑之色,神色认真起来:「朕确有此意。之前张骞提议再使西域,你便说过,在河西没有到手之前,不便前往。 「河西之地乃中原通向西域之咽喉要道,也是张骞出使必经之路。都需先将这里打下来才能谋算。 第214页 「也唯有如此,我们与西域往来才能通畅,不被匈奴所困。朕等了许久,不想再等了。」 刘据瞭然,挽住刘彻:「那我正好可助父皇一臂之力。」 刘彻莞尔:「你所做马具、指南针、望远镜、孔明灯,这回都可派上用场,确实是助了朕好大一臂之力。」 刘据昂首挺胸,得意道:「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柏山现在所做的新物件。」 刘彻顿住:「新物件也是关于战事的?」 「对。父皇等着吧,定然又是一个大惊喜。你可要做好准备,莫要被吓着。」 刘据扬起小脸,自信满满。 刘彻眸光闪动,心中念头丛生,却止住了没有追问。有此前诸多「惊喜」在前,他毫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就不知这所谓惊喜之大能达到什么程度了。 若真能对此战大有助力,耐心等上一等又何妨。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开春,时值正月,气候稍有回暖。 这日朝中休沐,刘彻刚起床,便见余穗急匆匆来报:「陛下,殿下说东西做成了,请你摆驾前往。 「这回的地点有些远,请陛下安排好一应事物,并带上大将军与冠军侯。至于其余人等,请陛下思量,比同望远镜即可。」 刘彻眸光微动:「他自己呢?」 「殿下已提前去布置了。」 刘彻颇有些讶异,以往那么多东西,可从未这般过,究竟是什么,需要他亲自布置? 念头闪过,刘彻挥退余穗,立时让人召集众臣,仍是同马具望远镜差不多的配置。几大心腹将领并大农令、少府寺卿等。 一行人整装出宫。与余穗所言一致,这回的地点确实有些远,不在长安,不在周边陵邑,一路行往新丰县方向,至得骊山山脉附近。 刘彻旁观四周,此地不见村落,渺无人烟。倒也符合刘据此前说的要求。 沿着山路而上,没多久,到达一处相对平坦的开阔之地。草地上摆着几张桌椅,上头备有各色饮水点心小食。 众人落座,一头雾水。 怎么地,这是陛下太闲了,邀他们来野炊吗? 「太子呢?不是说提前过来布置,就是布置这些?」 看着桌上品类丰富,数量良多的吃食,刘彻也很懵。这臭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余穗躬身答话:「回陛下,这些吃食是太子考虑到诸位一路车马,待会儿恐也不便野炊做膳,恐误了午食,于身体不好,因而让奴婢备着,可供陛下与诸位垫垫肚子。」 霍去病捻了块糕点扔进嘴里:「太子人呢?怎不见他。」 「太子已经在了,只是还需等一等。」 「等什么?」 「等风来。」 霍去病顿住:「你说什么?等风,什么东西还需……」 话语戛然而止,霍去病与卫青瞬间起身,几乎同时跑向刘彻,一左一右将刘彻护卫在后:「护驾!」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何事,但听一声惊唿:「那是什么!」 循声望去,只见左侧山峰飞来一个庞然大物,宛若巨鹰,又非巨鹰;形似绢鸟,却硕大无比,绢鸟下面横杆上似乎还挂着一个人。 众人面色皆变,瞬间明白了大将军与冠军侯为何突然动作。 卫青霍去病浑身戒备,双眼紧盯这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待得其越飞越近,卫青神色渐松,霍去病嘴巴微张:「那是……燕绥?」 燕绥?太子亲卫队长燕绥? 众人定睛看去,诶,似乎还真是燕绥。 既是太子的人,就不是刺客,那这宛如绢鸟的大傢伙莫非就是太子新制的东西? 念头刚刚闪过,就见「绢鸟」之后,一个巨大的「孔明灯」在空中升起,跟着「绢鸟」一起飘过来。 「孔明灯」灯罩下方是一吊篮,吊篮中刘据伸出脑袋朝下方使劲挥手:「嗨!父皇,我在这。」 刘彻&众人:!!! 全场皆惊。刘彻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刘据,比之众人的惊讶,他更惊骇,生怕他掉下来。双手微颤,心尖都在抖,屏住气,连唿吸都忘了。 及至「绢鸟」与「孔明灯」一前一后降落地面,刘彻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却又瞬间升起熊熊怒火。 臭小子胆真够肥的,这么高这么危险也敢自己去。便是要人试验,吊篮里的柏山藏海不行吗?何须他一个太子亲自上! 这若是……若是有个闪失…… 光是想想,刘彻心头就勐地一痛,似是中了一箭般。看向刘据,眸光越发凌厉,双手成拳,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看来还是上回打得轻了。这才过去多久,竟又犯。可见把他当日的教训与自己的保证忘得一干二净! 刘彻咬紧后牙槽,脸色铁青。 那厢,众人看着眼前两个「庞然大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东西竟能飞天?」 刘据从吊篮跳下来,背着手得意非常:「当然能。绢鸟能上天,孔明灯能上天。木鸢与热气球为何不行?」 「木……木鸢,热气球?是这两者的名字?」 刘据一一指过去:「这个便是木鸢,与绢鸟架构差不多,但用的材料不同。主体为木制结构,羽翼用合适的布料。 「这个叫热气球,沿用孔明灯的方法。只是将其做得更大更结实,下面设置吊篮,可以载人载物。」 第215页 「木鸢,木制飞鸢。但这热气球……」有人疑惑看着热气球中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焰,「燃火生热,形似球体?」 刘据顿了一瞬:「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二者都可载人飞天。」 众人点头如捣蒜。对对对。这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几个将军,眼睛都直了,纷纷涌上前去,将刘据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这是怎么做到的?」 「殿下,这东西可以载重多少?」 「殿下,它们能飞多远?」 …… 七嘴八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如雨后春笋般往后冒。 刘据好脾气地一一解答:「木鸢靠风滑翔,可根据结构大小,承重一人或两人,载物不是很方便。 「但它不需要燃料,也不需要控制火力,抓住横杆就能自高处飞跃,却也仅限于高处飞跃。别的就不合适了。 「热气球与之相比,载重要大得多,可以多人。譬如刚才,就载有孤、藏海与柏山三人,还可装载货物。不一定非要从高处起势下行,也可以平地升空,再到另一地降落。 「总之二者各有优势,可根据具体情况决定如何使用。」 高处飞跃,平地升空,另一地降落…… 这几个字眼钻入耳膜,众人心念百转。若是……若是如此,是不是代表他们可以根据地形,乘此二物,突袭敌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眼见将军们眸光越来越亮,也有人察觉到关键:「是否都需借用风力?可能控制方向?」 「对。都需借风力。」刘据一嘆,摇头道,「不能控制方向。但可以监测风向,利用风向。木鸢是利用空气阻力,减缓下降的速度,从而让人以能够承受的速度到达地面。 「这东西限制较大,但若峡谷作战,或是敌军营地周边有山峰,就相当合适。热气球的作用相比起来就要广许多。 「我们不能决定方向,却可以通过控制燃料的多寡,火力的大小来升降不同的高度。空中风向也并非全都一样。不同高度的风向是有差别的。 「可以利用这点,选择不同高度,从来藉助不同风向,调整方位。」 众将军恍然:「若要降落,也是通过控制燃料与火力?」 「对。」 刘据眼珠转悠一圈,笑道:「热气球还有最妙的一点是,即便下方敌营情况特殊,不适合降落突袭,也可以在空中应对。 「敌军弓箭强弩射程有限,只需控制热气球的高度大于射程,他们即便发现我等,也无可奈何。但我们却能从热气球上扔下东西,譬如燃火的羽箭。」 火攻? 众将军瞳孔睁大,胸中激盪更甚。 「此法甚好!」 「敌营火势兇勐,又对我们无可奈何,必定损失惨重,军心涣散。」 「何止,倘若知道对方补给何处,烧了补给,这仗我看他们还怎么打。」 「这东西简直是奇袭利器啊。大殿下果真大才。孔明灯我们都知,却谁也没想过能改造成这般模样。果然还需大殿下出马。」 …… 赞美之词层出不穷,久不断绝。 另一方,霍去病看着众星捧月般的刘据,又看了看身边脸黑如墨的刘彻,偏头摸了摸鼻子。 臭小子还得意呢,呆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那厢,众将军激动之后终于想起在场还有个皇帝,转身走向刘彻:「陛下,此物虽有限制,但若运用得当,可给予敌军沉重一击。」 「对,陛下,必须加紧赶制。这回出兵匈奴,我们就能用上。少府寺卿,出兵在即,恐怕要辛苦你了。」 「我都快忍不住了,恨不能现在就去边关与匈奴打一场,看看他们瞧见我们这么多神器会是何等表情。哈哈哈。」 「陛下……」 将军们你一言我不语,说得十分起劲。卫青蹙着眉,重重咳嗽两声,打断众人的话语。 众人微顿,不明所以,抬眸看去,但见卫青目光扫向刘彻。而刘彻…… 诶,陛下脸色是不是不太对劲? 刘据也发现了,真无知者无畏,竟还上前关切询问:「父皇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可有侍医随行而来?」 刘彻鼻尖冷嗤,不置一词。 刘据:??? 什么意思?我关心你,你怎么脸色还更差了? 他身形一滞,看了眼木鸢与热气球。不会吧。不会是这俩东西太不可思议,把自己父皇震惊傻了吧。他父皇胆子这么小的吗? 念头刚起,但听刘彻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宫。」 随即,刘据便觉自己后脖颈被人拎起来,一路被揪着甩进马车。 众人:…… 第60章 宣政殿。 正殿, 刘彻与臣子们热热闹闹商议着木鸢与热气球的研制,以及据此可能实行的奇袭方案一二三四。兴奋,激动, 跃跃欲试。 偏室,刘据一个人冷冷清清跪着, 由于已经跪了一阵子, 身形略微摇晃, 双手不自觉揉着腿膝盖, 喉间不时发出痛苦闷哼。可怜,无助,委屈巴巴。 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尤其正殿偏室仅一墙之隔,众人欢喜热闹的讨论清晰可闻,刘据越发觉得委屈了, 心中苦楚犹如喷泉, 源源不断往上涌。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阿父。 他累死累活搞基建,搞科研,搞军备, 力求能在此番大战中出其不意, 以最优的战术最小的代价, 一举拿些河西之地。 第216页 终于搞出了个作用甚大的神器, 诸位大臣们都好欢喜好开心呢,偏他阴着脸,不夸他不贊不他赏他就算了,居然还罚他? 这是什么操作。还有天理吗?就问天理何在! 刘据心里憋得慌, 宛如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越想越觉得气闷, 越想越觉得伤心。鼻子一酸,眼眶湿润。 此时。正殿的讨论已经进入尾声。 霍去病转头,以他的角度刚好能从未曾关闭严实的门缝中看到这一幕,眉宇微微上挑,瞄了眼刘彻的脸色,上前道:「陛下。木鸢与热气球堪称奇袭神器,若运用得当,或可决定战局胜败之关键。是当之无愧的大功一件。 「木鸢与热气球虽都为柏山所制,但皆出自太子之意。是太子言及孔明灯既能升空,是否可以做大载人飞天; 「亦是太子提起传闻昔日鲁班大师做巨大木鸟,能于空中盘旋。建议柏山可结合绢鸟与日常所做供孩童做耍的小木鸟研究复制。 「在研制过程中,太子更是大力支持,出钱出力,给予一切所需。这才得有木鸢与热气球的诞生。 「因而若说此功有十分,柏山占三四,太子当得六七。」 霍去病扫向一门之隔的偏殿:「陛下,看在太子所立大功的份上,不如就饶他这一回吧。」 偏殿内,刘据听着这话再忍不住,眼泪嗒嗒掉下来。 呜呜呜,还是表哥心疼我。表哥真好。 而正殿内的众臣子们也纷纷动起来。本来皇帝教训儿子,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但冠军侯起了头,他们若没点表示岂不显得太不懂事? 更何况太子是谁,那可是做出了诸多「神器」的人,是他们大汉的希望啊。 于是一个个上前。 「是啊,陛下。太子年岁尚幼。小孩子总耐不住新奇事物。见热气球好玩,想坐一坐也很寻常。」 「对对对。不说殿下,便是老臣,也想试一试。毕竟这能带人上天,自由升降的东西,古往今来还从未有过。机会难得,谁不想呢。」 「正是如此。更何况太子此举也并非全因好奇贪玩,更是为了测试热气球的功能。此乃正事啊。」 …… 众人纷纷进言,刘据感动不已。 看,世人还是有良心的。不枉他给这些人做马具做眼镜做各种东西。虽说根本目的是为了强盛大汉,却也惠利臣民,这些人都属于被福泽到的那部分。 所谓拿人手短,这些臣子还是有这个意识的。 嘤嘤嘤,就父皇不讲理,没良心。 「没良心」的刘彻心如钢铁,任由众人诉说,就是不松口,面如死水,一言不发。 众臣子懵了。这咋回事,陛下,台阶都给你搭好了,你真不打算就着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时没法摸清刘彻到底什么心思。不 最终还是卫青出面:「陛下,太子跪了这么久,便是要罚,也差不多了。长久跪下去对双腿不利,恐落下病根。」 刘彻身形一滞,落下病根?这四个字让他心跳慢了半拍,脸色严肃起来。 卫青适时又道:「陛下若觉得轻轻揭过怕殿下记不住教训,不如换种方式。」 刘据边听边点头。 对对对。教育方式千千万,有事你好好说不行吗,我也不是听不进话的人。作甚非得罚我,显摆你为君为父的权威吗? 还是舅舅聪明。舅舅,你会说就多说点啊,一定要让父皇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然而卫青刚要继续开口,就被霍去病抢了先:「陛下。罚跪恐损伤膝盖,于身体不利,不合适。但揍一顿无妨。 「陛下若觉上林苑那回惩处的效果不好,令他好了伤疤忘了痛。那必是伤疤不够狠。 「似臀部这等地方,肉多,不用太过顾忌,便是下手重些,只需不是毫无分寸,最多也就是皮开肉绽,并不伤筋动骨,事后在床上躺几天就好了,不会落下病根。 「陛下看此法可行?」 话音毕,全场静默。 卫青看着霍去病,眉宇微挑。刘彻懵逼,臣子们更懵逼。 刘据整个人都呆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表哥,你是我表哥吗?亏我还以为你在帮我说话,为我求情。合着你就是这么个求情法? ——卧槽,不是吧。群臣跟卫青拼了命想捞刘据,霍去病嫌刘据在水里沉得不够深,见要被捞出水面了,立马扔个大石头再砸下去点? ——最多就是皮开肉绽?皮开肉绽啊,你还想怎样,还躺几天?听听这词。别人是怕刘据被打死,他是怕刘据不被打死啊。我男神这么狗的吗?就算你是我男神,也不能这么坑我据崽啊。刘小狗的名字干脆给你得了。你以后叫霍小狗吧。 ——霍去病故意的吧,故意的吧,这绝对是故意的吧。听这声音跟语气,不是故意的,我倒立洗头。据崽实惨,摊上这么个表哥。据崽抱抱,我们不哭。 刘据:……不,我很想哭。呜呜呜。 正殿。 霍去病又道:「陛下若觉得巴掌揍起来手疼,效果不佳,竹简又不方便,不如臣给你寻根戒尺来?」 刘彻&众臣:??? 刘据:……!!! 咬牙切齿jpg。 你想我死,你直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这什么表哥,不要也罢。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第217页 ——霍去病……我……无话可说。就算是我男神,我也无法直视你了。 ——我的天,这么一来让猪猪怎么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把据崽揍一顿都下不来台。 ——不要啊。自从得知据崽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人,我们所见可能是他真实的生活后,我就天天云养崽。这是我的崽啊。上回崽崽被揍我已经很心疼了。呜呜呜。 上回…… 看到这两个字,刘据下意识臀部一紧,想起此前被揍的经歷,两股战慄不止。再联想皮开肉绽四个字,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据崽吓得脸都白了。可怜啊。大家快帮忙想想,这局怎么破。怎么才能让我崽屁屁免于遭罪。 ——很简单。装病啊。据崽要是病倒了。刘彻还能下得了手? ——病?这会儿怎么病? ——你们傻不傻,不能病,可以晕啊。本人浸淫宫斗剧十几年,战术性晕厥可是后宫宫斗必备技能。几乎每部宫斗戏都有。据崽,别犯傻硬抗。快晕,这叫策略,不羞耻。保住屁屁要紧。 ——对,快晕。再不晕,刘彻的戒尺就要来了。赶紧的。 刘据一咬牙闭上眼,咚,栽倒在地。 内室候着的侍女唬了大跳,匆匆去正殿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晕过去了。」 刘彻&众人:!!! 弹幕:……真……真晕了? ******** 太子宫。 刘彻怒不可遏:「什么叫做太子无碍。若据儿无碍怎会晕厥!」 侍医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言语。 啪,刘彻将身边杯碟摔出去:「哑巴了!朕问你们话,据儿到底怎么回事!」 太医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臣等仔细检查过。太子殿下唯有膝盖有伤,但问题不大,略微休养几日便好。」 唯有? 刘彻冷嗤:「若只是如此,据儿怎会一直未醒。便是……便是今日跪得久了些,当也……也不至于……」 说到此,刘彻声音有些抖,他在害怕,害怕真是自己的原因导致刘据出事。可他并非不知分寸的父亲,就算有心重罚重惩,也是一直盯着时辰的。怎会……怎会呢? 「就算真是因为这点,此刻也该醒了才对。」 跪得时间太长受不住晕厥,会晕这么久吗? 刘彻整个心都悬在半空,不知原因,最为恐慌。 太医令瞄他一眼,心念转动,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道:「陛下,殿下的情况确实有些奇怪。不似罚跪所致。恐有其他缘由,罚跪只是诱因。 「但臣等未曾发现殿下身体有其他导致晕厥的病症。臣等才疏学浅,陛下恕罪。」 其他缘由?诱因? 刘彻身形一滞,连唿吸都忘了。莫非……莫非是因为奇遇? 据儿自那次事故神魂离体,得以去往仙境后便一直偶有头疼的毛病。若说其中有什么其他缘由,也只能是这个了。 是的。必然是的。 此为仙境之行,凡人魂体承受不住仙境力量造成的损伤。与仙境有关,神魂有关,超出寻常医术范畴,所以侍医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出来。 刘彻自觉找到了真相,却更为生气:「一群庸医,朕要你们何用!滚,全都给朕滚下去。查不出来就努力想办法,学艺不精就多翻医书。滚!」 侍医们如蒙大赦,纷纷跪着告退。 及至出了大殿,离得远了。最年轻的侍医走到太医令身边,悄悄问:「下官瞧着太子的情况不似真的晕厥,更像是装的。一直未醒恐也非晕厥所致,而是……而是睡着了。」 太医令瞪他一眼:「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这么觉得?」 小侍医愣住,看向走在前方的一众侍医,又看太医令:「既然大家都明白,为何方才不说?若说了,陛下也不至于认为是我们太过庸碌。」 太医令翻了个白眼:「你敢保证太子一定是装的?」 小侍医哑然。他敢保证十之八九,但十成十谁敢断定呢。 太医令轻嘆:「没有十足把握的事,如何说。再有你以为说出来,摆脱庸碌之名,我们就不必承担陛下怒火了吗?天真! 「你既知太子是装的,怎不想想他为何装。自然是为了逃避责罚。此番举动可谓是『错上加错』,陛下若知晓真相,必会更生气,惩处更重。 「太子挨了重罚,心里不痛快,会如何?是否可能迁怒揭穿他的我们? 「陛下此刻正在气头上,下手重了些,回头又心疼后悔,会如何?那时他必然捨不得再怪太子,也不会怪自己,是否会怪我们多嘴加重了他的气恼?」 侍医怔在当场,无法言语。 一字字一句句,是他从未想过的角度,但都非常有可能发生。 太医拍拍他的肩:「所以为官之道,需懂得明哲保身。你记住了,皇家父子之事,最好让他们自己解决。哪是我们这等臣子外人能够掺和。」 小侍医懵懂点头,却又有几分犹豫:「那这般一来,我们明知实情却……算不算欺君?」 太医无语:「我何时欺君了?我有没有说过太子此番情况非罚跪所致,而是另有缘由,罚跪只是诱因,更点出这不是太子身体原因导致的?」 侍医:??? 你那话原来是在隐晦地暗指吗?你这暗指连我都没听出来,确定陛下能听出来? 第218页 太医令挑眉:「若陛下能想到,那就是陛下自己发现的,无论如何气恼,都与我们无关。 「若陛下想不到,也不怪我们。毕竟我们已经如实告知过了。至于没有直言太子是伪装这点,我们也全是按情况猜测,并不敢笃定,如何能断言?」 侍医:……无法反驳。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有段距离的殿门,回想出来时刘彻的神色,嗫嚅道:「我感觉陛下似乎确实想到些什么,但大概率想歪了方向。」 太医令耸肩:「与我们何干!」 侍医:……好吧,确实无关。 殿内。 刘据躺在床上,确实是睡着了。 本来是装,奈何今日起得太早,一路疾行去勘验定点准备热气球。回程马车上,刘彻一张脸黑得能滴水,他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心惊胆战。 回宫又被罚跪,浑身酸楚,双腿又痛又麻。心理身体皆受煎熬,实在是累得够呛,装着装着没撑住,就睡着了。 床旁,卫子夫神色复杂,看着刘据,面露担忧又略有狐疑。眼见刘彻过来,忙起身行礼。刘彻摆手免了,开口便问:「据儿如何了?」 「侍医说无碍,许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许是?对于这种不确定的用词,刘彻蹙眉,不置可否,嘆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么罚他。仲卿说得对,教训的方法不只一种,何必非选可能损伤其身体的呢。」 卫子夫动作微顿,觑了他一眼,言道:「据儿这回行事确实鲁莽了些,陛下也是担心他才会如此,如何怪得了陛下。 「据儿平日身体康健,今日恐是累了,侍医既已瞧过,必不会有大碍,陛下莫要太担心。」 刘彻张着嘴,半晌没有言语。 卫子夫不知「奇遇」之事,更不知据儿的诸多奇思妙想来自「奇遇」,而他要回忆这些,整理这些,是需付出「代价」的。 所以卫子夫相信侍医,认定侍医「无碍」的说法,并觉得据儿平日「身体康健」。 但知道「真相」的刘彻做不到。当然他也不打算将「真相」宣之于口,广而告之。 这等事情玄之又玄,说出去恐会引来诸多事端。不论是羡慕的,崇拜的,嫉妒的,眼馋的,各种魍魉必会层出不穷,无端给据儿增添麻烦,将其置身于危险之中。 所以这是秘密,是唯有他和据儿知道的秘密。 刘彻蹙眉,挥手道:「你回去吧。」 卫子夫一愣,犹豫着说:「陛下劳累一日,不如陛下回去休息,臣妾在此守着。」 「你回去便是。」刘彻摇头,「朕不看着他不放心。」 卫子夫还想说什么,见刘彻神色已有几分不耐,聪明地闭了嘴,福身告退。 她走后,刘彻将吴常侍唤过来:「上回朕让你搜罗民间杏林高手,可搜罗到了?」 「有一两个,医术还算不错,已安排进太医署,也在今日前来看诊的人里,并不比太医署原本的侍医强。」 对此刘彻并不意外,坚定道:「再找!」 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能单从杏林去寻。若有能力卓绝,术法厉害的方士,也都召集起来。」 吴常侍愣了一瞬,低头领命:「诺。」 刘彻神眸光闪烁。 若神魂离体在仙境受损留下的「病根」,寻常医者无法查探,那方士呢?世上会否有通晓神通之人,懂精妙术法,可解此症? 试试吧,总要试试的。 他的据儿不能出事,一定不能。 刘彻深吸一口气,坐在刘据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又心疼又担忧。 对此,刘据一无所知。约莫是当真累得很了,身体疲劳得厉害,这一觉睡眠质量贼好,一夜无梦到天明。 再睁眼,入目便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刘据吓了一跳,勐然清醒,睡意全无,反射性坐起来,看清对方面容,昨日的记忆回笼,畏惧涌上心头,浑身紧绷:「父……父皇?」 「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我腿疼。」刘据结巴着,有点摸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刘彻伸出手,刘据反射性身子一抖,然而想像中的挨揍并没有到来,但见刘彻抚摸着他的头,面色温和:「除了腿,头呢?痛吗?」 又是一嘆:「是父皇不好,明知你身体弱,有病根在,还罚你跪那么久。」 他身体弱?有病根? 刘据神色迷茫,转瞬恍然大悟。 他刚刚还想着自己是不是漏泄了,该怎么圆过去呢,结果父皇已经帮他把理由都想好了? 刘据眨眨眼,果断点头:「痛的。都痛。」 刘彻心里越发懊悔:「你前阵子刚借匠艺大赛做出各类农具,如今又是木鸢与热气球,必然耗费了许多心血吧。你之前便说过,不能消耗过大,用脑过度,否则便会头痛。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其实刘彻并非不明白,若真为刘据好,最佳的办法是让刘据不再去想,不再去回忆,不再去触碰关于「仙境」的一切。 但望远镜马具热气球等诸多事物在前,让他难以想像后续还有多少惊天动地的「神器」,又能给大汉带来多么震古烁今的改变。 诱惑如此之大,让他怎能放弃? 因此他可耻地忽视了「最佳选项」,选择其次:「你最近也累了,先休息一阵子。东西要做,身体也要注意。慢慢来,不急,别太耗费心神。」 第219页 刘据乖巧点头。 忽然咕噜噜一声,刘据捂住肚子,脸色羞红。 刘彻顿了片刻,无奈失笑,一边吩咐人取膳食来,一边令丰禾进来伺候洗漱。考虑到他腿上有伤,虽然不是很严重,到底不放心。因而洗漱膳食都在床边解决。 父子俩吃了顿饭,见刘据气色精神都不错,刘彻心头稍松,言道:「如今你情况特殊,且容你休息两日,等你好了再罚你。」 罚? 刘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父皇不是不生气了吗,怎还要罚我?」 「谁说朕不生气了?」 刘彻冷嗤。一码归一码。身体要养,病根隐疾需注意,尽量避免。但该给的教训仍旧要给。不然他怕病根隐疾没到那份上,刘据自己先把自己作死了。 刘彻瞪眼:「上回不带侍卫时,你是怎么答应朕的,谁承诺的再不会犯。这才过去几个月,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话吗?」 刘据低头,委委屈屈:「我记得的。我带侍卫了。藏海跟我一起在热气球上。」 刘彻深吸口气,他是这个意思吗?合着上回他就记住了一个不准不带侍卫? 「带侍卫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的安全。可若是热气球出了何种意外,天上掉下来,侍卫有何用!」 刘据抿唇:「不会掉下来的。柏山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能安稳落地,我才上去的。」 「你可敢保证不会有任何纰漏?」 刘据保证不了,扁嘴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喝水还会呛死,吃饭还会噎死呢。跑马骑射同样有危险,也没见你不许啊,反而让我努力用功。我若懈怠,你还不高兴呢。」 刘彻:…… 这什么熊孩子,这能类比吗。能比吗! 「跑马骑射是为强身健体,也是为增强自身实力,如何一样。可以说跑马骑射乃必须,但热气球于你的身份而言,完全没必要。」 刘彻脸色逐渐冷厉,刘据垂眸愤愤不平,没敢再正面回怼,却忍不住嘟嘟囔囔:「凭什么你认为的就是必要,我认为的就是不必要。好生霸道。」 嘀咕的声音虽小,奈何刘彻离得太近,还是听进耳朵里,终是没忍住,扬起巴掌。 刘据心尖一抖,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脑袋磕在床架上,嘶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当场湿润,落下生理性眼泪。刘据抱着头,委屈巴巴:「呜呜呜,疼,好疼。」 刘彻手掌停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好半天,终是将手掌放下来,冷哼道;「活该。」 嘴上骂着,身子仍旧很诚实地挪过去查看刘据后脑勺,没红没青没肿包,还好还好。 刘彻放下心来,轻嗤道:「允你休养几日,自己好生反省,身子好了,写一份反省书给朕。」 刘据:嗯? 只是写反省书吗?不罚跪不揍他了? 这样的话,似乎还行? 于是欣然应下。 然而事实证明,刘据还是太天真。三日后,当他拿着反省书交给刘彻时,刘彻瞄了一眼直接甩回来:「这才几个字,可见并未用心,重写。」 第二回,又说:「字数篇幅是达到了,但内容寡淡,浮于表面,可见错误认识得不够深刻。重写。」 第三回,第四回仍旧如此。 来来回回数次,刘彻总能挑出毛病来,直到写到第六回,刘彻才勉强点头。正当刘据以为终于过关了的时候,但听刘彻再度开口:「这份还凑合。就按这个,每日抄十遍。」 刘据:!!!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是怎么用你温热的嘴唇说出如此冰冷语言的?就问你是人吗,是人吗,是人吗! 刘据瞳孔放大,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遍打回来让他重写就算了,还让他抄。十遍!每天! 刘据浑身抖了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跪下抱住刘彻的大腿哀嚎:「父皇,你饶了我吧。我不要抄这个。你若实在生气得很,不如还是打我一顿吧。 「就照去病表哥说的,屁股肉多,打得重些,也不伤筋动骨。皮开肉绽也没关系。上回的竹简不趁手,戒尺也好,树枝也行,要不打板子也可以。 「你看哪个趁手,我自己去给你寻来好不好。父皇,你打我一顿吧,就打我一顿吧,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呜呜呜。」 刘彻:…… 第61章 刘据连面子都不要了, 撒泼耍赖,苦苦哀求。奈何刘彻「心如磐石」,转不动, 压根转不动。最后闹得刘彻忍无可忍,将他提熘起来扔回东宫。 刘据能怎么办, 只能继续抄反省书。 第一天第二天尚能稳住心态, 第三天第四天也勉强能行, 第五天第六天开始自己给自己洗脑, 父皇一定是还在气头上,他表现好点,乖一点,父皇气消后必会免除责罚的。 第七天…… 淦,这个「每天」是完全没有期限吗, 好歹给他个期限, 让他有点盼头啊。莫非要让他抄到老? 救命,这谁绷得住啊。他真是信了弹幕的邪。早知道不装晕了,不装晕最多就是被打一顿, 噼里啪啦一下子过去了, 再严重也不过躺几天。如今何时是尽头! 于是当霍去病过来时, 就看到刘据一边抄一边哭唧唧, 嘴上还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霍去病挑眉:「现在知道我当初是一片好心了吧?还怨我坑你,我特意来探望你,你居然紧闭殿门不见, 让人把我赶出去。 第220页 「你怎么不想想, 若能救你我会不救吗?我们那么多人如何求情的你听不到?好话说了一箩筐,陛下都没点头, 态度显而易见,不愿轻轻揭过。 「你当舅舅不知道这点?你以为舅舅所谓换种方式是什么?呵,活该。让你不识好人心。」 刘据一顿,迷茫抬头:「你的意思是说,这主意是舅舅出的?」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哼哧一声没说话。 刘据惊了。 他以为狗的人是父皇,结果居然是舅舅?表哥拿得竟是好人牌? 刘据不敢置信:「你莫不是胡诌,当时舅舅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你抢了先,你怎知舅舅会说这个?舅舅可疼我了,才不会这么坑呢。」 「这招舅舅又不是头一回用,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当年……」说到此,霍去病顿住,止了话头,转而道,「总之我同舅舅相处十几年,你才几年,你能有我了解?」 反应虽快还是被刘据发现端倪。刘据转头看着霍去病,神色狐疑:「你不会是曾经被舅舅这么折磨过吧?」 霍去病脸色微变:「怎么可能,你当我是你吗,这么蠢。呵!」 刘据半点不信,轻飘飘「哦」了一声,放下笔,抬脚往外走:「有没有的,我去问问舅舅就知道了。」 霍去病:!!! 赶紧伸手将他拽回来,咬牙切齿:「确实有过,行了吧。」 刘据眨眨眼,笑眯眯问:「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霍去病:……你不好奇会死啊。 刘据狡黠昂首,让你总是取笑我,如今被我逮到机会了吧。我也得取笑取笑你。这种黑歷史必须知道。 他再次放下笔,转身出门:「我还是去问舅舅吧。」 真让舅舅说,舅舅指定倒豆子似得把所有事情说个遍。那还不如自己说呢,起码能说一半瞒下一半。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恨恨道:「舅舅也揍过我的。」 刘据下意识瞥向他的屁屁。霍去病瞪眼:「少瞎想,不是这种揍,跟你不一样。 「我自幼在骑射武艺上就颇有天赋,年纪不大,功夫却不低。自傲于身手,半点不将别人放在眼里,总是手痒想找人打架。 「京中权贵皇亲子弟,管他是谁,但凡惹到我的,没人能躲得过。我几乎打了个遍。人人被我揍过。最厉害的一次,我一挑五,打断两个人的腿。 「结果他们玩不起,事先定好的规矩转瞬翻脸,回头找家中长辈直接告我一状。舅舅将我拉到校场,说我这么爱打架,不如跟他打。 「我那会儿才十一二岁,如何是他的对手。」 刘据点头:「所以你败了。」 「若只是败了还好。关键是败了后,舅舅让我起来再战。又败又战,再败再战。压根不许我停手。 「我们打了不知多少个回合。直到我彻底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才罢手,命人给我请医官。」 刘据啧了一声:「懂了。你是被舅舅按在地上摩擦,还是反覆摩擦,来回摩擦那种。」 霍去病:…… 这比喻用词好形象。 回想当时情景,他神色微妙,那天浑身青紫的惨状还在其次,最重要是那种屡败屡战的挫败感与屈辱感,他至今记忆犹新。 刘据挑眉:「所以你现在这么厉害,是打小被舅舅摩擦出来的吗?」 霍去病脸色瞬间垮下来。 淦,虽然确实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但你能不能不要直接说出来。 刘据嘿嘿笑:「就你这种孩子帮不可一世的刺头,也只有舅舅治得了你。怪不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舅舅,被舅舅管得服服帖帖。」 霍去病瞪眼:「说谁刺头呢。」 「谁应我说谁。」刘据耸肩。 霍去病:…… 嘲笑了两句,刘据看着面前的誊抄任务,眼珠一转:「既然舅舅也让你抄过反省书,那你那会儿抄了多久?」 提到这个,霍去病面色又垮下来,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半年。」 「多少?」刘据目瞪口呆。 霍去病撇嘴:「你没听错,就是半年。」 刘据:…… 他深吸口气:「你……你这种刺头会乖乖听话抄半年?你就没有半路耍脾气撂挑子不干,或者想点别的办法?我不信。」 霍去病轻呵:「不想抄了,起心思了是不是?你不用试探我。我坦白告诉你,你最好安分点,让你抄就抄。不然你绝对会知道什么叫做悔得肠子都青了。」 刘据:??? 「舅舅最初只让我抄一个月,你以为我为何最终抄了半年?就因为我不断耍心思不肯乖乖就范。结果你猜怎么着?」 刘据挑眉:「舅舅又揍你了?」 「比这狠得多。舅舅忍了我两三回,最后没打没骂,吩咐人把我写的反省书拓到绢帛上,还特意找了张巨大的绢帛,贴我房间里。让我日日夜夜看着。」 刘据:!!! 「你没撕下来?」 霍去病握拳:「舅舅说,若我撕了,他就让人誊抄数份。所有我惹过祸,被我欺负过的人家一家一份送过去。就这,我敢吗!」 刘据:…… 舅舅好狠。这招直接掐住表哥命脉。这要是一送,直接社死,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还不如挂自己屋墙上呢,好歹只有自己瞧见。 「这么看,舅舅至少还是给你留了点面子的。」 第221页 霍去病嘴角抽搐:「这面子给你,你要不要?」 刘据立马闭嘴,不说话了。 霍去病呵呵:「谁乐意每天睁眼闭眼就看着这份巨大的反省书啊。我轻易不求人,那回真是连求都用上了,舅舅才开口,让我接着抄,什么时候抄到他满意了什么时候摘下来。结果这一抄就是半年。半年!」 霍去病咬牙切齿,至今说起来都心绪不平。 这感觉刘据太懂了,嘴唇轻启,好半天挤出一句:「舅舅好狗啊。」 看着自己面前的毛笔与竹简,刘据打了个哆嗦,补充道:「父皇也好狗。」 霍去病咬了咬后牙槽:「谁说不是呢。」 二人相视一眼,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既视感。 霍去病拍拍刘据的肩膀:「好在我现今已熬出头了,你慢慢来。」 刘据:……并不想慢慢来。 只希望……只希望父皇心疼心疼他,不要太狗。 被指控「狗」的刘彻与卫青这会儿正在一起共饮。 那边兄弟俩有苦难言,这边君臣其乐融融,欢欣愉悦。 刘彻哈哈笑着:「还是仲卿的办法好。若单纯揍一顿,最多疼几天,指定过后就忘。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记忆深刻。」 卫青莞尔回应:「去病性子跳脱,张扬肆意太过,若不压一压,微臣恐他日后会闯出更大的祸来。但于他而言,打骂无用,微臣不得已,只能想出这种办法。」 刘彻声声感慨:「这法子妙。寻常挨揍或罚跪,朕还得担心会否损伤他的身体。如此一来就免了这层顾虑。 「尤其让他写反省书,可以锻鍊他写文章的能力;誊抄又练了笔力书法。于功课上也有增益。」 听得出来,他对这种教训方式十分满意。 重新斟上一杯酒,刘彻又问:「当年你罚去病抄了多久?」 「半年。」 刘彻动作一顿,酒杯中的酒水都洒了出来,面上笑容僵住,看向卫青的神色带了几分讶异与惊恐。 半年,仲卿,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刘彻试想了一下,代入自己跟刘据。别了,他怕据儿会哭死去。 事实证明,刘据到底是心疼儿子的,没卫青这么狠心。当然也是因为有了霍去病这个「前车之鑑」,刘据彻底熄了搞小动作的心,规规矩矩每天抄反省书。 抄满一个月的时候,刘彻终于大发慈悲松口,刘据得以脱离「苦海」。 与此同时,木鸢热气球等军备的制作也差不多了,新的战略方案初步制定完毕,只待上了前线再灵活变动。 一切就绪。二月下旬,大军整装出发。卫青霍去病都在其列,就连曹襄也要上场。 刘据以太子之尊,代帝送行,鼓舞军心。看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他难掩激动,略带亢奋,又免不了藏了几分担忧。 霍去病轻笑打趣:「你放心好了,从前没你做的这些装备物件,我们都能胜,如今有了你给予的助力,难道还会输?你也太看不起我跟舅舅。」 刘据立刻反驳:「我才没有看不起。」 「既没有,那就放宽心,等我们的好消息。你有空想这些,不如想想要什么礼物,匈奴的好东西也不少呢。」 刘据挑眉:「什么都可以?」 「自然,只要你说。」 「听闻休屠王有个祭天金人,乃休屠王部祭祀之用,若有所求,多会灵验,部落上下十分看重,视之为祥瑞。 「更听说浑邪王之坐骑乃大宛汗血宝马与匈奴马结合育种,神骏非凡,是他心爱宝驹。我要这两样,你可办得到?」 霍去病轻嗤。怎会不知刘据深意。什么祭祀之物,什么宝马良驹,他都不缺。但这两样对休屠王与浑邪王都具有重大意义。 夺此二者,等于夺下两部。 「好!你且在长安等着,我帮你取来。」 一个取字,宛若探囊取物,可见其傲气与自信。 卫青无奈上前提醒:「殿下,时辰到了。」 刘据顿时收了与霍去病谈笑的心思,点头站于高位,接过丰禾递来的酒杯:「孤在此预祝诸位屡战屡捷,马到功成。孤与父皇在长安等候喜讯,待诸位凯旋,犒赏三军!」 说完一饮而尽,豪气干云。不知道还以为他喝的真是酒呢,实则不过是水。 卫青霍去病等人跃身上马,勒缰前行。 刘据站于城楼之上,遥望大军背影,直到他们缩小成一点圆点,再也瞧不见,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从城楼下来,刘据没有急着回宫,骑马慢悠悠踱步。 如今正是春种之时。沿路可见百姓在农田忙碌。或是儿童嬉闹着脚踏龙骨翻车,或是男子一前一后牵牛推动曲辕犁,亦或是妇人们围着水车往石磨里添豆子。个个喜笑颜开,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无不在惊嘆农具之利,感恩朝廷之举,佩服太子之思。 作为太子本人,刘据偶尔听到那么三两句,眯起眼睛,脸上笑容明媚。 再往前行至道口,碰上一辆朴素马车。此处常有百姓车马往来,不足为奇,刘据本没在意,轻轻一瞥,发现竟是个认识的。 「赵过?」 赵过正坐在马车车辕,转头与车厢内的人说话,脸上满是喜悦,闻得唿唤,循声瞧见刘据,忙令车夫停下,落地行礼。 刘据摆手免了,问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第222页 「禀殿下,拙荆今日到京,小人特意在格物司告了假出城来接。」说着,赵过靠近车前,伸出手牵王婉仪下来,小声提醒,「这位是太子殿下。」 王婉仪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有些讶异。 无它,如今仲春将过,气候回温,王婉仪衣裳薄厚适宜没什么问题,却罩了个带帽斗篷,沿着脖颈围了一圈,戴在头顶。头罩往一边倾斜,将脖子与左侧脸颊遮挡得严严实实。属实有些怪异。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明显,赵过与王婉仪都察觉了,有些犹豫该不该摘。觐见太子,不以全貌示人,遮遮掩掩,有不敬之嫌。 赵过踌躇着上前:「殿下,拙荆并非有意如此,只因早年受过伤,容貌有损,恐揭下斗篷吓到殿下,望殿下恕罪。」 刘据恍然,也没有强制去掀人家伤疤窥探隐私的喜好,摆手示意无妨,又打趣道:「孤记得当日问你想同孤求什么,你说需等你夫人入京后,彼此商量决定。孤本以为你很快会接她过来,哪知竟隔了这么久。」 赵过躬身:「拙荆身体不好,彼时天寒地冻,不便远行。臣送信回乡,令族兄帮忙购置马车僕婢与衣食,待开春暖和了才敢让她启程。」 刘据点头:「你倒是个细心的,考虑周全。不知所求之事,你们可商量好了?」 赵过看向王婉仪,王婉仪欲言又止。 刘据也不恼:「懂了,你这才刚入京呢,指定还未来得及商议。小别胜新婚,孤知道的。你们小夫妻且温馨几日,慢慢想,不着急。便是如今想不到,日后用也可。」 王婉仪松了口气,与赵过一起行礼:「多谢殿下。」 刘据挥手,转身离去。赵过自觉让出道来。 两方先后走过,又在岔道分道扬镳,前往不同的方向。 本是小插曲,无甚要紧。刘据却忽然顿住,看向赵过离开的方向,微微蹙眉。 丰禾不解:「殿下怎么了?」 「忽然反应过来,那位娘子似乎有些眼熟。」 刘据下意识往后瞥了一眼,本想询问盛谷。恍然发现今日送行大军是正事,侍卫随行,盛谷余穗都没跟着来,唯丰禾随行。 突然一顿,又觉好笑。他只见了人家半边脸,如何就有了这种感觉?更何况赵过是冀州人,他娘子也是冀州人,此前从未入京。自己根本不可能见过。 刘据摇头耸肩:「大概是孤弄错了。走吧。」 一行人继续回宫。 另一边。赵过带着王婉仪进府邸,命僕婢收拾行囊,自己扶着王婉仪入屋坐下,为她倒茶,关切询问:「一路舟车劳顿,可累着了?我离家这阵子,你身体如何?」 「挺好的,未曾犯病。郎君放心。我们走得慢,一路走走停停,并不太累。」 见她面上虽有疲态,气色却不是很差,赵过稍稍松了口气。 王婉仪转动手中水杯,心念升起,试探着问:「我今日初见殿下,观他年岁不大,却颇有气度。传闻他性子温和,待人慈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不对。我觉得太子比传闻中还要和善。只需遵守他的规矩,不犯事,他便是世上最好说话的人。我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太子了。」 王婉仪轻笑:「郎君这话说得,好似自己还见识过其他太子一般。」 赵过一顿,摇头道:「我没见过,但我就是觉得没人比殿下更好。」 看来这位太子颇得人心,郎君对他评价很高。 王婉仪犹豫了下,又问:「听说陛下子嗣不丰,除太子外,暂且只得了一个二皇子。二皇子与太子非一母同胞,乃宠妃王夫人所出?」 「是。你问这个作甚?」赵过有些奇怪。 王婉仪神色闪了闪,微微抿唇:「郎君现今入了格物司,是太子的人。从前年少在家时,父亲教我学史。歷史上天家总有些相争之事。我是恐有个万一,会影响郎君。」 赵过轻笑:「你想太多了。王家怎能与卫家相比。二皇子现今才两岁呢,哪懂这些。王夫人再是宠妃,也越不过皇后去。更遑论太子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 他虽出身农家,祖上也是出过两三个芝麻绿豆大小官的。族中有会学识的叔伯,幼时父亲将他送过去旁听过。因而他即便学问不算太好,道理总懂得一些。 更别提这几个月在格物司办事,大家你来我往,常有闲聊,难免会触及这方面。因而赵过对现今朝堂情况已有不少了解。 他接着道:「我瞅着太子与二皇子关系还算不错。」 王婉仪一顿,眼珠转动:「郎君见过他们相处?」 赵过摇头:「我哪能见到。只是当初匠艺大赛入围了不少有趣的作品。太子这些玩意多,不怎么稀罕。略挑了两三个留下,其余都装起来,小部分送给四公主,大部分送去给了二皇子。」 若关系不好,怎想得到他,尤其还分了大部分。虽有二皇子年幼更喜欢这些东西的缘故,却也可见兄弟和睦。 这点让王婉仪心头一沉,嗫嚅道:「那皇后与王夫人可有龋禹?」 「不曾听闻。」 王婉仪眉宇紧蹙,心里有些没底。 赵过却起了疑心:「婉仪,你不是会无端问这些的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婉仪神色一变,突然紧张起来:「我……我……」 第223页 赵过握住她的手:「我不过问一问,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怕,不论什么事,我总会帮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王婉仪偏过头,有些不敢对视赵过真诚关切的眸子:「郎君,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可是……我……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好吗?」 见她浑身有些颤抖,眼见又咳嗽气喘起来,赵过哪里还敢逼问,连连道:「好,我答应你。你别激动。」 他如此表现,王婉仪越发觉得羞愧。 怕她心里不好受,赵过赶紧转移话题:「咱们不说这个。你车马劳顿,不如好好休息休息。 「格物司此前因农具之事忙过一阵,如今事情不多,五日休一。你先歇几日,等我下次休沐带你逛一逛吧。长安比冀州可有趣多了,还有个琉璃街,特别稀奇。 「我来几个月总是听旁人提起,还没去过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可好?」 王婉仪哪有不应,点头道好。 几日后,赵过休沐,果然带她去琉璃街闲逛,因脸上有伤疤,仍旧用斗篷围了脖子和半张脸,是避免吓到他人,也避免被指指点点。 琉璃街经过大半年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玻璃相关店铺不少,还有其他食肆酒肆等,热热闹闹。 不论是明亮的窗户,还是美观的露台花坊,亦或奇妙的镜子迷宫,就连立在街道两旁走几步就间隔可见的玻璃塑像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应接不暇。 王婉仪置身其中,双目瞪圆,嘴巴微张,全程几乎没怎么闭上过。身边也是处处可闻惊嘆声。人们甚至连言语都丧失了,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震撼。 慢慢悠悠逛了一圈,王婉仪忍不住感嘆:「琉璃街果然名不虚传。」 赵过重重点头:「谁说不是呢。我早听闻琉璃街奇妙之名,心中有了预料,却谁知还是想简单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真乃神人也。」 说完见王婉仪略有疲态,忙寻了街边长椅用袖子擦干净让王婉仪坐下:「你先歇着。你去瞅瞅前面食肆排到多少号了,拿个牌子,轮到我们就可进去用食。 「这里食肆生意红火,需等位。说来这等位的法子也是太子殿下提议的。你瞅瞅这人流,食肆都爆满了。街上全是人。不过治安很好。一直有人巡查,便是再兇恶的歹人,也不敢再次闹事。 「所以莫要担心,坐着等我便好。若遇上事,可以求助巡查队。」 王婉仪莞尔应下。赵过离去,她百无聊赖,静观人群,看着看着,忽然身形僵住,气血上涌,浑身抖动。 前方那是……王大郎? 王婉仪抿紧双唇,双手成拳,满目赤红,恨不能直接上前掐死对方,用尽力气才勉强将这份冲动压下。 不知是不是目光太灼热,王大郎似有所觉,转头望来。 王婉仪心头一惊,忙转身避开。恰巧赵过归来:「走吧。快到我们了。咦,你怎么了,手这样凉?」 王婉仪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低声道:「无事,快走吧。快点,莫要逗留。我饿了。」 赵过心中疑窦又深了两分,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牵着她赶往食肆。 对面,王大郎惊愕不已,抬脚就要冲过来,却因游人太多被人流阻挡,等越过人群到达长椅旁,哪里还有那个身影。 王大郎心如擂鼓,脸色又青又白。 那是婉仪吗?不,怎么可能呢。婉仪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了六年前。 人死不能復生。定是他看错了。但是…… 王大郎想说服自己,却没有成功。哪怕时隔多年,哪怕刚刚只是轻轻一瞥,也耐不住他心里有鬼,忐忑不安,怀疑渐生。 王大郎双目凛然,扫视四周,下定决心。 他得找一找,查一查。 若不是最好;若是,定不能留此祸患。 第62章 玉兰阁。 王夫人神色沉重:「你没弄错?」 「没有。」王大郎摇头, 「琉璃街匆匆一瞥,我没看仔细。但当年之事是我们动的手,若万一……」 王大郎深吸一口气, 不敢想这个后果:「兹事体大,我当然要弄清楚。街内人太多, 不便寻找。我就在出口寻了个不起眼的隐蔽处蹲守, 果然又见到了她。 「她带着斗篷, 遮住小半张脸, 只留另半张脸露在外面。样貌有些变化,脸颊消瘦,眼睛也不如从前灵动,面色较常人苍白,乃病弱之态。 「整个人的气质变了许多, 与我们记忆中有很大差别。我当时都愣住了, 差点没敢认。若换做其他与之不相熟的人,只怕真要以为是看错,或者认定是单纯的人有相似。 「可我们两家同宗同族, 十几年来关系密切, 你们闺中时还是好姐妹。就算数年不见, 就算面貌气质有所变化, 我也确信,那就是她。尤其……」 王大郎神色一凛:「我让人撞了她一下,状似不经意扯到她的斗篷。斗篷滑落大半,我看到了她被遮住的脸。左侧脸颊边缘有十分明显的烧伤疤痕!」 「烧伤……」 王夫人呢喃着, 眸光闪动。 王大郎自然明白她想到什么。疤痕不奇怪, 但偏偏是烧伤。当年那把火就是他放的! 综合种种,此事结论毋庸置疑。那就是他们认识的王婉仪。她没有死, 从火海里逃了出来。 王夫人心尖一紧:「你说她当日跟一个男子在一起,举止亲昵,似是她丈夫?」 第224页 「对,妹妹可知那男子是谁?」 「谁?」 「赵过。」 王夫人顿住,这名字有点耳熟,略想了想,眼睛睁大:「在太子匠艺大赛中位列前三,做出三脚耧与曲辕犁的那个赵过!」 王大郎点头:「不错。」 「大赛前三都可向太子求一件事。据说公输庆与庄青舟都求了,唯独赵过还未求。」王夫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抿紧双唇。 此事她原本没在意,但如今得知赵过的妻子是王婉仪,那么他们所求就很可能是…… 王夫人心尖一颤,转瞬又摇头:「这个承诺他们恐怕还没用。我今日刚见过太子,不论从态度还是反应与言行来看,他应该都暂不知晓。」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说明他们还有补救的机会。 王夫人想了想,详细问道:「她这几年怎么过的,如何跟赵过在一起,与赵过关系怎样,这些可有打探清楚?」 「自然有。」王大郎回答,「赵过出身农户,从前家贫。自大赛中脱颖而出后手中才宽裕。公输家赠送了宅邸,他不愁居住,就用太子赏赐的钱财购置马车,买了两个奴僕,一男一女。 「我分两边下手,一边让人拐弯抹角去问这对奴僕,一边让人旁敲侧击试探赵过。收集两方信息,大概了解了经过。 「当年赵过是在山中捡到受伤的王婉仪,将她带回家救治。后来两人互生情愫成了亲。 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冀州乡野。夫妻俩感情不错。 「不过有意思的是,赵过似乎只当她是寻常遭难的孤女,并不清楚她的身世过往,更不知道她与我们的关系。」 王夫人愣住:「不清楚?」 「对。关于这点,我特意亲自去试探过。赵过不像是什么城府深重之人。若他得知,面对我时,言行举止或是神情面色不会半分不露。 「我状似无意与他们几个格物司的人偶遇。他的反应同其他人一样,只当我是天子近臣,宠妃兄长,恭敬有礼,客客气气,没有半分不妥。」 王夫人神色闪动:「我与她现今身份悬殊。她很清楚奈何不得我,既然报仇无望,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何苦告诉赵过,将他拉进自己的仇恨里。」 到底是十几年姐妹,略微思量了下,王夫人就猜到了王婉仪的想法,心头略松了两分,转而又道:「当然这都是从前,现在她知道有机会,自然不会甘心就此放下。不过……」 王夫人一声冷嗤:「如此大仇都这般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思虑众多。赵过这个梯子已经摆上来,她竟还担忧胜败,恐伸冤不成会连累赵过。这种人当年若进了宫能成什么事! 「哼。既然她还未开口,那就让她永远也别想再开口。」 前头语气满是嘲讽,后一句又带着森森寒意。 王大郎眼中亦划过重重杀气:「放心,交给阿兄。阿兄当年能弄死她一回,而今就能弄死她第二回,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对太子开口。」 王夫人点头,嘱咐道:「长安不比冀州,天子脚下,做得小心些,聪明些,尽量当意外处置,不要牵扯上我们。」 「明白。」王大郎看她一眼,犹豫着问,「那赵过……」 「不要动。」王夫人眼含警告,「他是太子的人,又在格物司,还是匠艺大赛的前三。死一个无关紧要的门下妻子不算什么,但若死的是自己重视的赵过,太子必定会亲自过问。 「赵过既然不知情,何必多此一举,平白给自己惹麻烦?至于他对王婉仪的感情……他不知因果,未必能发现死因蹊跷。 「况且他从前是农户,家中贫苦,娶妻都难,更别提娶什么样的妻子了。王婉仪虽容貌有损,但识文断字,能照顾他,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可供补贴家用,对彼时的他来说,已是不错的选择。自然夫妻和睦。 「如今不同,他有宅邸有奴僕还有俸禄,前途无量。王婉仪便有些配不上他了。阿兄也是男子,以你之见,若婉仪死后,咱们找个机会,选个关系近的本家女娘同他结亲,他可会愿意?」 「妹妹这招好,既除了婉仪这个隐患,又拉拢了赵过。一箭双鵰。」 王大郎双眼锃亮,王夫人亦勾起唇角。 ******** 王婉仪走在街上,时不时往身后看看,又逡巡左右。 她本不太想出门,但闷在屋里好几日,心事重重。赵过看出来了,劝她出去走走散散心,熟悉熟悉长安的环境,他们往后恐要在此长住。 她觉得有理,主要也是不愿赵过担心,终是出了门,却不知怎地总有种被注视的感觉,可仔细辨认,又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王婉仪眉头蹙起,跟在身后的僕婢疑惑询问:「娘子怎么了?」 王婉仪将心中不安说出,僕婢愣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王婉仪的斗篷。 王婉仪恍然。如今已是三月初,天气愈发暖和,早就用不上斗篷了,即便她这个斗篷是单的,比较薄。 不过偶有体弱之人用着倒也不奇怪。因而确实有部分人会瞧她一眼又移开视线。等再过一阵子,天气炎热后,就不适合戴了。 王婉仪扯了扯头上的斗篷,神色暗淡一瞬又恢復如常。过去数年,对自己的容貌她早就放下了。 她视线扫过人群,又收敛回来。僕婢说得没错,街市上戴斗篷的确实少,引起注意也很平常,这或许就是原因,但她心中仍有不安。 第225页 那是一种预感,一种毫无根据,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王婉仪嘆道:「我们不逛了,回去吧。」 抬脚刚要走,前方忽然喧嚷起来。 只见一个女子拿着屠刀追逐一个汉子,边跑边大叫:「丧天良的,你给我站住!从前你们家穷得叮噹响,是我不嫌弃你嫁过去。靠着跟我阿父学来的一手杀猪手艺,慢慢把日子过起来。 「自我进门,婆母的药钱,小姑子的嫁妆,哪样不是靠我日日天不亮起床宰猪赚来。不然你以为就靠你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短工活计能维持家中生计?你最多养活你自己! 「眼见如今生日子好些了,你就给我耍小心思,勾搭巷尾的寡妇,居然还说我只会杀猪,不像个女人的样子。 「你好啊,你这个丧天良的,竟叫我瞧见你给人家寡妇买银簪子。我嫁给你好几年,都没见你给我买过! 「你给我回来,看我今天不砍了你这个负心汉!想抛弃我,拿着我的钱去跟寡妇双宿双飞,我告诉你,不可能!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男人身形十分狼狈,脚步并不敢停,却还不忘回头怒怼:「你……你看你哪有点女子模样,谁家娘子拿刀砍夫君的。你简直……简直不配……」 「不配什么,你再说一遍!」 砰。屠刀飞来,稳稳插在男子身边地面。刀刃没入土地三分之一。 男子剩下的话卡在喉咙,再也说不出来,吓得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半点不敢耽搁,又及时爬起来,继续跑。这回是半点不敢再回头怒怼呢,保命要紧。 女子冲上前,将屠刀拔出,骂骂咧咧继续追。 好不寻常的一幕,引来万众瞩目。人群不断往前涌,大家伸着脑袋瞧热闹。 僕婢十分惊讶:「这……这长安的女子都如此彪悍吗?我老家村中最泼辣的婶子也最多是朝自家男人吼几句,她竟然用刀砍自家郎君,这……这实在是……」 王婉仪摇头:「她没打算真砍,不过吓唬吓唬罢了。」 僕婢一顿,恍然回神。是哦。那女子叫嚣得厉害,实则出手很有分寸。她是杀猪的,对屠刀力道的把控自然心里有数。 王婉仪又道:「她句句指控男子,男子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却只能骂她不像样,半点反驳不得她所言,可见她所说属实。 「她靠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手艺侍奉婆母,为婆母买药,送小姑出嫁,到头来还被男子嫌弃,如何能忍?倒也能理解。」 僕婢抿唇,理解倒是能理解,只是这做法属实彪悍,还闹得街头巷尾皆知,半点不给郎君面子,总有些不妥。 如她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人群中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有站女方的,有站男方的,但最多是谁也不站,乐呵呵看戏的。 但不论带着什么态度,众人的目光都被这齣闹剧吸引了过去。僕婢翘首观望,王婉仪微微蹙眉,似有所思。 谁都没注意到,在她们头顶,酒肆二楼挂着招牌的粗壮支杆咔嚓一声,摇摇晃晃,下一瞬断裂,倏然掉落。 意外只在一瞬间。王婉仪还没回过神来,但听有人惊唿「婉仪」,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拽着她扑到一边,连带着将僕婢也推出了好几步。 三人同时摔在地上,王婉仪闷哼一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根支杆就砸在她与僕婢原先站立的位置,因为杆子粗壮,激起尘土一片,连带旁边的摊位也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若是……若刚刚她们…… 王婉仪与僕婢皆是一个激灵,浑身抖了抖。 「娘子,刚刚……刚刚好险,若不是郎君,我们可就遭了。」 本来看夫妻打架热闹的人群也侧目过来,一个个张大嘴巴。 「这么粗的支杆怎么突然就断了?」 「这酒肆怎么回事,招牌怎么做的,好险没砸到人。这若不是人家女娘幸运,就要砸上头了。」 「这么粗,要是砸头上,头岂不得砸出个大窟窿,那还有命吗?」 酒肆掌柜与伙计匆匆出来,也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突然断了。我们特意选的粗壮支杆,而没选细的,就是怕断裂。这怎么还是断了?」 「这位女郎,你没事吧,可有伤到你,要不要进我们酒肆内休息休息。你放心,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负责,我这就让人给你去请医师。」 赵过也后怕不已,连声询问:「婉仪,你怎么样,可有伤着?」 各方话语吵吵嚷嚷,王婉仪怔怔地,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刚刚不知谁说的那句「还有命吗」? 是啊,若真砸到头,还有命吗…… 她深吸口气,勐然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刚刚还在追逐的夫妻也被这一幕吓住,停下脚步,脸上满是惊愕,仿佛全然不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再抬眸看向头顶支杆的裂口。王婉仪思绪翻滚着,纷乱驳杂。 她一直心里不安,最初还怀疑过这对打架的夫妻。毕竟他们出现的太突兀。谁知真正的危险并不在这二人,而在她头顶。 见她不说话,赵过更担心了,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是不是伤着了?婉仪,伤哪了,你告诉我。」 王婉仪神思不属,面色煞白。 心底不安越来越大,思绪越陷越深。今日之事看似意外,可若不是意外呢?如果…… 第226页 她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婉仪,你别吓我,你到底哪里受了伤。」 赵过抓住王婉仪,王婉仪终于回神,反手紧紧拽住赵过,力道极大:「郎君,我们走,我们快走。回家,立刻,马上,不要在此地逗留。」 赵过莫名其妙,但见王婉仪神色哀求,忙抱住她:「好,我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夫妻俩带着僕婢离开。徒留一众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酒肆掌柜与伙计更是奇怪。 竟就这么走了?不讹他们就罢,居然连医师都不要他们请,甚至不怨怪他们两句? 这对夫妻是不是不太对劲? 不管赵过对不对劲,王婉仪是很不对劲。 直到进了家门,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可身子仍旧在抖。 赵过倒了杯水给她,将僕婢遣走,半蹲着握住她的手,言道:「婉仪,你是不是怀疑刚刚的是有蹊跷?」 「我……我……」王婉仪睁大眼睛看着赵过,「郎君……郎君怎会这般想?」 「婉仪,自从入京,不,是自从让我上京开始,你就心事重重。婉仪,我一直不想逼你,所以你说你要好好想想,我便让你想。可我现在要问一句,你还没想明白吗?」 赵过面容冷峻,第一次神色如此严肃,让王婉仪愣住。 「婉仪,你说过,我们夫妻一体。既是一体,你的事有何不能对我言呢?」 王婉仪嘴唇抖动着,内心挣扎。 「你怀疑今日之事不寻常。若你猜测为真,可有想过这代表什么?我知道你不说必然有你的顾虑。但如果事情发展这一步,你的顾虑是否已经成真,你还有隐瞒的必要吗?婉仪,你极力隐瞒的秘密,是不是跟王夫人有关?」 这一句出来,王婉仪目瞪口呆。 赵过苦笑:「你说想求太子殿下一件事,却又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求。有什么事是连太子殿下都可能办不到,或者不方便办的。 「尤其你刚到京那日,问了我许多关于王夫人的情况。婉仪,你……你也姓王,你是不是……是不是跟他们家有关系?」 王婉仪这下更震惊了,连唿吸都慢了半拍。双手一抖,手中水杯骨碌碌滚落在地,水花四溅。 这番模样,赵过便知自己猜对了。 他再次握住王婉仪的手,认真道:「婉仪,告诉我。关于你的过往,你从前不愿说,我便不问。但我现在不能不问。 「因为我不想哪一日见到的不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尸体;更不想直到你死我都不明白你为何而死!婉仪,我需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王婉仪忍着泪水,艰难启唇:「好,我说。」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但听外头敲门声,随后僕婢匆匆来禀:「郎君,娘子,门外来了个小孩,带着好些侍卫,说……说他是太子,要见你。」 赵过&王婉仪:!!! ******** 一个时辰前,宫中。 刘据乐滋滋一边捣鼓新饮品,一边横了少府寺卿一眼:「少府寺卿,孤跟你有仇吗,你要这般害孤?」 少府寺卿:!!! 「殿下何出此言。臣冤枉。殿下,臣只是来给殿下请安,如何会害殿下!」 刘据哼哧,呵呵两声:「既不想害孤,那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少府寺卿一头雾水,刚才那话? 他仔细回忆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可说错了什么。没有,完全没有。不就是同殿下请安,恭维殿下两句,然后试探性问殿下是否有了新的巧思? 这里面哪句「害」殿下了,半点没有! 刘据撇嘴:「孤若是没记错的话,柏山才做出木鸢与热气球,都是按照孤之前答应你的,交由少府。这才过去多久,你又来问!」 少府寺卿陪着笑脸:「这不是大军出征,木鸢与热气球暂且不需要再制了吗。臣想着这两样东西不似马具等物,不必大批量生产,也不必长期生产,如今歇下来,少府那边又得了闲,刚巧殿下这不也歇好一阵了?」 歇一阵怎么了!歇一阵就开始催他干活了? 刘据怒目:「你是周春富吗?」 谁,周春富? 少府寺卿一脸迷茫,瞄了刘据一嘆,试探性提醒:「殿下,臣不姓周,也不叫春富。」 「不重要,孤看你以后就叫周春富好了。因为你不是周春富,胜似周春富,再没人比你更适合这个名!」 刘据呵呵,直接令丰禾端着东西跟上自己,迈步出门。 少府寺卿赶紧跟上:「殿下,殿下,等等,臣还有没说完呢。臣没有要催殿下的意思,臣只是想问问,问问而已。臣想着……」 刘据刷一个眼神扫过去,燕绥藏海晁南稳稳出现在身后,挡住少府寺卿去路。 少府寺卿:…… 很好,又是这招。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殿下这招果真是……百试百灵! 咬牙切齿。 打又打不过,也不敢跟东宫干架。所以能怎么办?出宫回府,凉拌! 不过临走前,少府寺卿还是没忍住瞄了眼刘据扬长而去的背影。 哎,殿下不易讨好啊。他是不是得换个方式?诶,不对,他现在最紧要的是不是先弄清楚谁是周春富?听殿下的语气,这个周春富似乎不简单? 托腮,深思。 第227页 另一端,刘据完全不知道少府寺卿已经越想越歪,他已经至了温室殿。真巧,李夫人也在。 刘据眉毛挑了挑,但面色如常,笑着问好,李夫人也福身见礼。 彼此打过招唿,刘据很自然地坐到刘彻身边,吩咐丰禾将托盘里的茶壶与杯子拿过来。 刘彻轻笑:「又做了新吃食?」 刘据眨眼:「父皇怎知是新的,不是以往便有的?」 「闻着不似以往有的,而且若是以往便有,也值当你这般巴巴儿亲自送过来?」 说到这,刘据忽然觉得有点委屈,目光幽怨:「我什么都想着父皇,做出东西从来都是第一时间送来给父皇,父皇却不想着我,一点都不心疼我。」 刘彻顿住,神色狐疑:「不论地方或郡国上贡何物,朕哪回不是先紧着你,若有稀罕的,也是让你先挑。」 「可是你……你罚我的时候也特别狠心。心硬得很。硬是让我抄了一月的反省书。我天天哭着求你,你都无动于衷。我抄的手都酸了,哭得眼睛都红了。尤其我这脆弱的心灵,好受伤的。」 一边控诉一边做「西子捧腹」状,甚至还偷偷瞧他的脸色。 刘彻差点气笑了:「是吗?朕既这般狠心,那再抄一个月也无妨吧。不然如何对得起你所谓的『心硬』二字?」 本以为会得到一通安抚,觉得可以趁机「得寸进尺」的刘据:!!! 他停顿一秒,瞬间反应过来:「什么心硬,什么狠心,父皇怎么可能对我狠心,父皇的心最软了,最是疼我。」 刘彻挑眉:「哦,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肯定是我刚刚没睡醒,脑子迷煳说错了,我说的明明是舅舅。舅舅才是那个心硬如铁的人。」 不在场还要被拉来挡枪的卫青:…… 刘彻勾唇,轻嗤一声。 刘据上前耍赖,抱住刘彻的胳膊:「父皇,我只是想让你哄哄我嘛。你说我不对,我有错,我认了也挨罚了。 「可我费心费力做出东西,想助你一臂之力,顺利夺下河西。你不夸我就算了,还罚我一顿,现在连哄我一句都不肯。」 说得可怜兮兮,表情委屈巴巴。 刘彻到底心软了,觉得照他这个角度,似乎确实挺委屈的。 刘彻无奈失笑,勾唇宠溺道:「罚归罚,朕也没说不赏。木鸢与热气球皆是奇袭利器,柏山当赏,你也当赏。」 对于赏什么,刘据无所谓,他要的不过就是刘彻一个态度,一句肯定而已。 听到这话,小脸已经扬了起来,心满意足,又继续高高兴兴为刘彻介绍新饮品:「这个是牛乳茶,用牛乳与茶混合制作的。」 刘彻尝了一口,吃着稍微甜了两分,不太合口味,但想到儿子刚刚说的话,到嘴的评价咽回去,言道:「还不错。」 刘据开心地翘起小尾巴:「我做得东西当然都不错。」 刘彻忍俊不禁。 刘据心情好,也不介意大度点,又倒了一杯递给边上的李夫人:「李夫人也尝尝吧。」 李夫人还没接,刘彻便道:「这壶小,一壶里就两三杯,你自己吃吧,不用给她。她吃不得。上回你送来的牛乳糕,她吃了两块便肚子不舒服,还请了侍医。侍医说她是食用不得牛乳。」 李夫人福身赔罪:「殿下做出的好东西,特意送于妾,可惜妾没这等福分。是妾的不是。还是殿下与陛下共用吧。」 「什么福分不福分的。许多人都有吃不得的东西。有人吃不得牛肉,有人吃不得大豆,你只是吃不得牛乳而已。吃不得牛乳的也不只你一个。」 刘据不以为然,但说到此,心中突然一顿。他记忆中还有个人吃不得牛乳,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过…… 刘据抬眸又看了李夫人一眼,一边捧起杯子喝牛乳,一边心念转动着开始思量。 脑子里的电视剧中似乎有提到过,吃不得牛乳之人,是因为乳糖不耐受。而乳糖不耐受似乎具有一定的血缘遗传性。 譬如母亲有,孩子可能也有;姐姐有,妹妹可能也有。 并不绝对,但确实有这种可能。 还有他之前觉得李夫人眼熟,姐姐们都当他是因为正旦日见过一面。他原本也这么一位。但现在仔细思量,李夫人与她虽然不是很相似,却也有那么两分的。 如果……会不会…… 如果是,那李夫人又怎会是李延年的妹妹? 李延年…… 刘据勐地一惊。怪他只见过李延年一面,差点把李延年忘了。 若是……若是这样,那么事情岂非很有问题? 刘据瞄了刘彻一眼,几次犹豫,最终按压下来,咕噜咕噜一口气将牛乳茶快速饮尽,站起身来:「喝完了。父皇,我先走了。」 刘彻顿住:「才来多久,这便走?」 「我忙着呢!」 刘彻无语:「又忙什么?」 刘据眨眨眼:「不告诉你。」 「去吧去吧。」 刘彻没有多想,直接挥手。 出了温室殿,刘据直接吩咐丰禾:「去叫燕绥藏海过来,孤要出宫。」 丰禾不解:「出宫?」 「对。孤要去找赵过。」 刘彻神色闪烁。他要去见赵过,更准确说,是去见赵过的妻子。他需先验证下自己的猜想。 第63章 第228页 赵家。 刘据被请入内堂, 赵过王婉仪一同上前见礼。 「殿下怎么来了?」 刘据没直接说真实意图,只道:「孤出宫玩,恰好经过此地, 记得你就住在这边,顺道过来看看。」 他宛若当真只是看看, 目光逡巡, 四下观赏:「这就是公输家送的宅邸?同样是两进院落, 倒是比寻常两进略小一些, 但住你们夫妻绰绰有余。 「尤其胜在格局分布不错,地处优越,在陵邑中心,离街市较近,平日採买生活所需很是便利。」 赵过一边应着一边让僕婢倒了温水, 又取出今日刚买的点心吃食招待。 「属下家中没什么好东西, 殿下别嫌弃。」 刘据自然不会嫌弃,招唿赵过与王婉仪一起入座,闲聊家常, 笑着问王婉仪:「既在家中, 怎还戴着斗篷, 如今天气热了, 怪憋闷的。」 见赵过要说话,刘据摆手:「孤记得你说过你夫人脸上有伤疤。只是伤疤而已,哪里就会吓到孤。」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婉仪再坚持就有些不敬了。 她犹豫了下, 将斗篷摘掉。刘据终于看到她的完整面容。 右半边脸光洁无损, 左半边脸倒也并非全是伤疤,只是从脖子沿着下颌线边缘直至鬓角, 有曲折蜿蜒的烧伤痕迹。 但额头、眼睛、鼻翼与颧骨等处无恙,所以其实虽有妨碍,但仍旧能依稀辨认她这半边五官。与另外完好的半边融合在一起…… 像,与他之前想的一样,确实有些许相似。 一个念头在刘据心中升起,再也压不下去。但他面上没表现出来,反而开起玩笑:「就这点伤,如何就吓到孤了。」 眼中没有鄙夷,没有嫌弃,没有噁心,却带了几分好奇:「这样的疤痕,刚受伤的时候肯定很痛吧。不知是怎么伤的?」 王婉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不方便说吗?」 刘据思忖着,这伤疤或是她人不想回忆的痛苦过往,自己这么问确实有故意戳她人痛点之嫌,于是立马转了口,「若不方便说便罢了,孤不过随口一问,不必为难。你不想说就不说。咱们说点开心的。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你叫什么,如何称唿。赵过是冀州人,你应当也是冀州人吧。不知你与他如何相识成亲的,可是家中父母做主?」 王婉仪与赵过相视一眼,欲言又止。 刘据愣了,眸光闪动:「这也不方便说?」 若说前一个问题触及伤痛,那后面的问题纯属闲聊,仍旧不开口就有些奇怪了。 王婉仪深吸口气,她知道并非不方便,而是若要说,就必须谈起过往。而过往…… 正犹豫着,赵过伸手握住她:「说吧,婉仪。殿下听着,我也听着。」 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察觉此中猫腻,聪明地选择不言不语,作壁上观。 赵过屈膝跪地:「太子殿下,关于匠艺大赛所求之事,你说让我们慢慢想,不着急。我们现在想清楚了,不知今日可能用?」 刘据点头。 赵过望向王婉仪,眼含鼓励。王婉仪握紧他的手,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跪地言道:「殿下,民妇姓王,闺名婉仪。赵地人士,乃宫中二皇子生母王夫人的堂妹。」 此话一出,赵过愣住。他想过王婉仪或许与王夫人同族,却没想到关系竟如此亲近。 刘据更是迷煳。王夫人?姓王,不应该姓李吗?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王婉仪接着说:「民妇父亲与王夫人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王夫人父亲居长,民妇父亲为幼。 「虽则祖父母过世早,彼此分了家,不住在一处。但两家关系好,民妇与王夫人在闺中是极为要好的姐妹。 「六年前,朝中下旨,令各地遴选家人子,以便充盈后宫,服侍陛下。彼时,家中托关系将我与王夫人都送进了候选名单。 「赵地官员根据名单走访,从家世、学识、样貌、才艺、性情等各方面考察,最终选出五位。民妇为其中之一,而王夫人落选了。」 赵过&刘据:!!! 二人俱是震惊。若当初被选中的是王婉仪,入宫的为何会是王夫人,再看王婉仪脸上的伤疤,心中都已明了,此间之事绝不简单。 「民妇当时不过十四,尚且天真,没什么主见,对入宫虽不热衷,但也不牴触。原想着既家中父母做了主,民妇遵从父母之命便是。 「后来得知姐姐也去,又想若能与姐姐一起中选,在宫中可以姐妹做伴,互相照应,也算不错。 「然而姐姐与我不同,自从遴选的消息传来,她便日夜盼着能成为家人子,去奔一个前程。 「结果出来后,她闷闷不乐,心情不好。这是她所求,于我却可有可无。因而我便想着,不如我不去,让她去,也算成全了她。 「她听后很高兴,拉着我去同父亲与伯父禀明,请两位长辈从中周旋。伯父虽然意动,却只是摇头。 「父亲则狠狠训了我们一顿,说名额已定,朝廷遴选之事,怎是我们说更换便能更换。 「事不可为,我只能宽慰她。她将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不出来。几日后,终于露面见我,私下询问,我是不是真的愿意把机会让给她,由她入宫。我说是。她就说她有办法。」 办法…… 说到此,王婉仪深吸口气,双手收紧。那时她绝没有想到对方所说的方法竟然是害她! 第229页 「姐姐同我说,让我收拾些东西出去躲几天,官府已经定下家人子启程上京的日期。我在此时不见人影,家中必定担心交不出人而获罪,自然就会想办法同遴选官说情,让她顶上去。 「我们王家在当地不算贵族,但也稍稍有些家底与人脉。此事未必不能成,但我仍旧不安,一开始并没有答应。只是问她,若是没办好,家中当真获罪怎么办?我不能因此害了父母,害了大家。 「她便说不是让我远行,她找的地方在城郊附近。若不成功,我外出之事家中不会伸张,我只需能在最后关头赶回去,一切都来得及。我听了这话,觉得有理。想着最多回头被长辈再训一顿,便答应了。 「于是我简单收拾了些衣物细软,上了出城的马车。可我怎么也没料到……」 王婉仪心尖颤动,牙关紧咬:「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一出城就遇上山匪,直接被山匪掳了去。 「我打不过山匪,恐他们欺辱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份虚张声势,说我是官府选定的家人子,他们若敢把我怎么样,官府不会放过他们。 「那山匪头领听了这话愣在当场,脸色铁青,质问身边人,消息为何有误。我从他们话语中得知,他们躲藏山中,流动作案,但并非鲁莽无脑。 「他们一直只对付外地客商,选哪种家中势力不强,尤其在本地没有人脉关系的。劫掠完就走,只求钱财,不害人命。 「这类案子,苦主无权无势无人脉,就算状告,当地官府见事情闹得不大,诸多顾忌,一般不会花太大力气来剿匪。寻常搜捕,他们有经验,自然能应对。 「这回他们接到消息,听闻有益州客商路过,就想同以往一样干上一票。哪知马车内没有太多货物财物,只有我这么个小女娘并一些细软。 「他们当时就有些奇怪,但没有深想,也来不及深想。他们听到远处传来动静,明显有他人正朝这边过来。他们恐涉及人员太多,撞上本地豪强,只能先将我掳回山寨再议。 「我将身份暴出,他们疑窦渐生。我趁机询问他们消息从何而来。那头领说,是接到一封信。我看过那封信,信上字迹像是故意写得歪歪扭扭,不可辨认。但我认得上面的墨迹。」 王婉仪双目赤红:「我与王夫人平日无事会做些小玩意,香囊香包或是砚台墨条。那墨是我们亲手做的,与别家不同,除寻常墨香外,还会有股淡淡的花香,磨墨书写,能留存三日。 「而且未免家中发现,我出城之事只有我与王夫人二人得知。消息是谁放出来的,几乎不言而喻,唯有……唯有……」 王婉仪闭上眼,好一会儿后才缓缓睁开:「我与山匪首领同时猜到这是一个局,但两人还没来得及互通消息,商量出个对策,外面就传,官兵杀上来了。 「山匪首领再顾不得我,只能将我先捆起来出去应战。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混乱的厮杀喊叫之声,然后起火了。 「我用脚够到旁边的瓦罐将之打破,用碎瓦片不断地去磨手上的绳索,等我磨断脱去桎梏,火势已经越来越大。 「我忍着痛在火海里找到一条出路,却在冲出山寨时因为慌张滚落山坡,掉进河流,被水势冲到下游案上,然后……」 赵过瞭然:「然后遇到了我?」 王婉仪点头。 赵过偏身抱住她,越发心疼,难以想像她当日所面临的是何等情景。 王婉仪感受到他的关切,心中一暖,胸腔里那股愤恨与捅出也少了几分。 她继续说:「怪我太相信她。我是真从没想过她会害我。后来想想,她若要如愿,单单让我离开怎么够,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我名声尽毁,再不能做家人子,甚至是……我死了。」 最后三个字,王婉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讥笑道:「寻常客商被劫,官府贪生怕死,恐己方伤亡过重,不愿尽全力也就罢了。但我是家人子。 「即便此事一出,不管我是否清白,都不可能再入宫。但有人胆敢劫掠家人子,就是藐视官府,挑衅朝廷。 「上面得知定会问询追责,官府如何坐得住,自然是倾巢出动,不死不休。如此至少能挽回颜面,同朝廷交差。 「她只需让人在剿匪时动点手。我死了,被利用的山匪死了,这场阴谋就能用埋地下,再无人得知。」 刘据眸光闪动:「你怎知他们在剿匪时动了手?」 王婉仪嗤笑:「民妇被郎君所救,在郎君家养伤许久。伤好后,民妇曾找了个藉口瞒着郎君返回家乡,听闻……听闻因我之事,父母大受刺激,急火攻心,卧床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先前言说自己,王婉仪始终强忍着,如今提到父母,心中悲痛如洪水肆虐,潸然泪下。 「阿父阿母子嗣艰难,除我外,再无旁的孩子。他们一走,伯父家便顺理成章以兄弟之名接管所有田亩家业。」 王婉仪咬牙切齿。 听出她言外之音,刘据问道:「你怀疑你父母的死不寻常?」 「是。彼时阿父阿母不到四十,身体康健,并未见任何旧疾与病痛。就算因我出事,他们确实大受刺激,急火攻心,病倒在床,这些都有可能。但如何就……如何就会没了呢。我不信。我无法相信!」 王婉仪痛苦道:「尤其……尤其据说那时是伯父与堂兄主持我家事务,父母多日不曾露面。 第230页 「堂兄扬言要救我,跟随官兵亲自入山,虽然最后没救下我,却在那场剿匪之战中立下大功,被官府嘉奖,声名远扬。」 王婉仪讽笑出声:「这件事情里,她不但除掉我,顶替了我家人子的名额;还让我们家的田亩财产全成了他们家的;更是为她的好哥哥谋了个英雄才俊的美名。可谓一箭三雕,利益占尽!」 刘据瞭然:「所以你如今要求孤的便是为你伸冤,查明真相,重惩兇手吗?」 王婉仪跪直身体,俯身大拜:「是。」 刘据摇头轻嘆:「虽然不论从各处疑点还是既得利益出发,王夫人的嫌疑都很大,但也只是嫌疑。你所说纯属你的猜测。」 王婉仪苦笑:「民妇知道。」 所以她才几番犹豫,数次挣扎。 「那封信呢,还在吗?」 王婉仪起身告罪,入内室将信件翻出来交给刘据。 刘据看了看,上面的字确实歪歪扭扭,但不是孩童刚习字的歪扭,像是成年人故意以不常用之手写的。 再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了。 也是,王婉仪说,香味只能留存三日,如今六年过去,还有个屁。 这样的信件,似乎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证明,确实有人跟山匪勾结,设了这个局。王婉仪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刘据将信递给丰禾,吩咐其好生收起来,回头看向婉仪:「你将信件保存得很好,但它的作用有限。」 「民妇知道。」王婉仪抬眸,「民妇明白,当年之事查证难度大,但今日之事或可成为突破口。」 刘据愣住:「今日?」 赵过与王婉仪立刻将今日的兇险全盘告知。 想到她言及「突破口」,刘据眼珠转动:「你怀疑这也不是意外?」 「是。民妇入京没几日,曾随郎君一起去琉璃街。彼时偶遇王大郎。民妇及时偏头躲开,本以为他应该没瞧见民妇,但如今看来未必。」 王婉仪嘴唇动了动,继续道:「民妇知道这也只是民妇的猜测,但事情刚刚发生,许多痕迹还在,殿下是太子,若要调查,比旁人便利。意外还是人为,查查便知。」 确实如此。刘据朝燕绥使了个眼色,燕绥领命离开。 刘据想了想说:「好,孤去查。孤当日答应过,所求之事只需不涉律法,不违道义,又在孤能力范围之内,孤都可以答应。所以你们之所求,孤应了。」 赵过王婉仪万分欣喜,忙不迭磕头:「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刘据抬手制止他们:「不必如此。孤的话还没说完。事情孤应了,但结果如何,孤不能保证。」 王婉仪也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之事能否牵扯出六年前的真相犹未可知。时间久远,山匪皆死,贼窟已成焦土,这些都还罢了。 最让人心碎的是,即便查到证据,王家也会想尽办法给她泼脏水来保王夫人,王夫人膝下还有二皇子,又得圣宠。 「兇手」当真能被绳之于法吗? 王婉仪知道未必,但事到如今,王家已经再度对她出手,她没有退路可走。 王婉仪嘴唇颤抖着,咬牙道:「端看天意了。不论如何,民妇多谢殿下。」 说完这一句,她浑身力气好像都泄去了一般,再撑不住,歪倒在赵过怀里。赵过心情也很复杂,想帮她,却又无从帮起,只能跪拜刘据,一下一下又一下。 刘据轻嘆:「起来吧。孤既答应了,自然会尽力。」 若真是王夫人,这样的心机和手段,对亲人都能如此狠毒,让人如何不胆寒!王婉仪可没对不起她,只是不凑巧挡了她的道而已。 若说挡道,母后是否也挡了她的道?自己呢?自己是否也挡了刘闳的道? 想到此,刘据面色变了变,起身就要回宫,却又好似想到什么,抬眼再看王婉仪。此时她已经在赵过的搀扶下落座,稍稍平復了些心绪。 刘据来回审视她的面容五官,开口询问:「你当真姓王,不姓李?」 王婉仪愣住,以为刘据不信她,举手发誓:「殿下,民妇敢以性命担保,民妇确实叫王婉仪,是王夫人的堂妹。殿下可去户籍地调查。虽说过去六年,但当地应该还有人记得我。」 当年王婉仪出事的真相如何,未必能查清。但她的身份查起来很容易。这点刘据相信她没有撒谎,也没必要。 他思忖了番,又问:「你说你父母子嗣艰难?」 「是。此事父母没同我明说,但我偶然听到医师给阿父开药。问题不在阿母,而在阿父。阿父幼年生病用错了药,后来性命救回来,但于子嗣上有碍。医师说机率很小。」 刘据抿唇:「机率这么小,怎么就这么幸运生了你?」 啊? 王婉仪彻底懵了。什么意思,听听这话,是说她不能这么幸运吗?再没有比这更欠揍之言。 若对方不是太子,她肯定当场骂回去。但因是太子,她还有求于人,王婉仪只能忍下了。 不料刘据又问:「你是你父母亲生的?」 王婉仪深唿吸:「殿下,正因子嗣艰难,阿父阿母成婚多年才得了一个我,所以对我如珠如宝,宠爱有加。我怎会不是亲生?」 亲生与非亲生确实有别,但单以感情来论,不太站得住脚。天下也不是没有对养子女视如己出的父母。 第231页 刘据心里这般想,却没有再反驳,意味深长看了王婉仪一眼,微微点头,起身离开,入宫直奔椒房。 ******** 椒房殿。 听完刘据的叙述,卫子夫问道:「你怀疑王婉仪才是李延年的妹妹,宫里这个李夫人是假冒的?」 「对。王婉仪跟李延年有三分相似。而且她说自己是赵地人。赵地在冀州。李夫人正是冀州人。当年那场让她与李家走散的水患就发生在冀州。方方面面都吻合,太巧了。」 卫子夫轻笑起来:「确实巧。母后也刚好查到点东西。」 她将一卷竹简递给刘据:「这是今日下面送上来的。」 刘据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卫子夫莞尔:「你猜得不错。王婉仪确实不是王家亲生女。当年冀州水患,波及甚广。王夫人不幸跌落水中沖走,被一位妇人所救。那位妇人彼时还护着自己的孩子。 「那时洪水肆虐,城中水位很高。她能力有限,一时寻不到安全之处,便捡了几块木板用绳索勒紧做成简易的木筏,让自己孩子与王夫人呆在上面。 「木筏不大,两个小孩无妨,加她一个成人就撑不住了。于是她沉在水下,尽力推着木筏往前游,勉强在一处屋顶停歇。 「后来水位下去,王家人找来。孩子没事,她却因在水中呆得时间太长,身体失力又失温,救不回来了,只留下旁边唯有两岁的女童。 「女童年幼,说不清出身家世。王夫人父母打探不到女童家人信息,又念在她母亲对自己女儿有救命之恩,便决定将其养在家中。 「但王夫人的叔婶也在,他们多年没孩子,就提议交给他们来养。两岁女童不记事。叔婶也是真心为孩子着想,就此约定,全当是自己亲生的。以后谁都不许提收养二字。」 水患,两岁…… 真正的李小妹与家人失散的年纪也是两岁,又对上了。 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妇人与孩子才是李延年真正的母亲和妹妹。 刘据却又想到了另一点,神色复杂:「也就是说,王婉仪生母是王夫人的救命恩人。若六年前之事真是王夫人手笔,那她就不只是对亲人的狠毒,还有对恩人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卫子夫望向他:「你觉得是她吗?」 刘据张张嘴又闭上。卫子夫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十有八/九。 她思忖着:「此事就算有证据,只怕也查不到她身上。」 刘据愣了一瞬,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多查到王家。但查到王家与查到王夫人是有区别的。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竹简之上,卫子夫会意:「你想从李夫人入手?」 刘据点头默认。 「这确实是个法子。李夫人是王夫人抬上位的,更别提这俩如今还有王婉仪这个连接在。她们属于一体。李夫人有问题,王夫人难逃干系。但是……」 卫子夫看过来,继续道:「据儿,母后所查并无实据。单凭相似是不能论证的。尤其李家必会咬死李夫人为真。」 刘据睁大眼睛,有些不解。帮假妹妹,不要真妹妹?这是什么骚操作。 卫子夫笑着解释:「王婉仪容颜有损,又已嫁给赵过。李夫人却是宠冠后宫。于李家而言,李夫人有用,王婉仪无用。 「你以为李家为何会一遇见李夫人,看到她的玉佩与耳后伤疤就欣喜若狂,将她带回家中,苦心为其筹谋? 「亲人情分或许有,但更多是因李夫人容颜绝色,可以成为他们向上爬的天梯。他们需要这把天梯。」 这话虽然残忍,却很现实。 刘据深吸口气,抿唇道:「那若是李夫人真正的身份有问题呢?」 卫子夫眼中笑意更大:「不错。李夫人绝对有问题。若她只是寻常孤女,想要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以她的容颜身姿,足以说服李家,与李家达成合作共识,认个义女义妹便可,不必非要顶替李小妹之名,如此反而会留下隐患。 「她这么做只能有两个原因,一则她另有图谋,必须借用这个身份;二则她不是寻常孤女,自己的身份不可对人言,甚至不能让她行走在阳光下。她需要为自己选一个清白出身。」 卫子夫停顿半片,嘴角勾起:「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何王夫人会抬举她,助她入宫,确定她可以为己所用,不会背叛。这就是王夫人手握的把柄。只不知王夫人是否清楚她真实身份为何。」 拿捏把柄并不需要一定知晓其身份,只需知道她身份有异,并不寻常,就可藉此让李夫人忌惮,不敢妄动。 但是…… 「若她知道还敢用李夫人,那就是自己不想活,也不想让王家活了;若她不知道……」刘据一嗤,「那她胆子可真大。明知此间有雷,也不怕他日爆出来会炸得自己尸骨无存。」 不想活,尸骨无存…… 卫子夫神色微动:「你知道李夫人是谁?」 「我有猜测,且觉得我之猜测可能性极大,却没有实据。她如今盛宠,于父皇而言,她是不是真正的李小妹其实并不重要,但她的身份一定不能太敏感,甚至牵扯谋反逆贼。所以哪怕只是猜测,无法摁死她,也一定会让父皇生疑。」 谋反逆贼。 卫子夫心头大跳,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完全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如今被刘据提醒,她再回忆这段时日李夫人的所有作为,回忆她所知与谋反相关的所有人员,一个答案涌上心头。 第232页 她看向刘据,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母后好生厉害。」刘据扬起嘴角,言道,「母后,我不想仅凭猜测,我打算试试李夫人,也试试王夫人。若李夫人真是,那她必死无疑,而牵扯其中的王夫人也必死无疑。」 既然要打蛇,那就应当打死,让它死得透透的。而不是令它半死不活,看似再无跳脚可能,却不知何时得到某种契机又恢復过来,反咬一口。 所以他不愿仅凭猜测给人定罪,也不能仅凭猜测就出手,从而留下隐患。 卫子夫抬眸注视他好一会儿,招手将他唤到身边,温声道:「你心中可是已有计划?」 「嗯。我知道母后不希望我过多插手后宫之事,想让我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但此事为赵过夫妻所求,我立下承诺就当言而有信,尽我所能。另外,此事涉及谋反逆贼,那就不单是后宫的事了。」 卫子夫点头:「母后明白。你若想做母后不拦你。但母后想问你一句,你可敢保证你的试探以及你的计划能瞒过你父皇?」 刘据怔住,缓缓摇头。 「那么母后想提醒你一句,瞒不过你父皇的事不要瞒。你可以不必将计划中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但一定要有所报备,让他知晓你的举动并贊同你行事。 「如此你之所为便是经他许可的。他发现之时才不会疑心芥蒂,更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去成为攻讦你、离间你们父子的工具。」 卫子夫声音仍旧温和,却说得十分郑重。 刘据深吸一口气:「母后,我明白了。我这就去面见父皇。」 刚转身,就见丰禾来禀:「太子,王夫人与王谒者刚刚匆匆去了宣室殿。」 刘据:……!!! 第64章 半个时辰前。王大郎紧急入宫面见王夫人。 玉兰阁内。 王夫人脸色铁青:「你的意思是计划失败了, 王婉仪还活着,并且可能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动作?」 「是。」 王夫人一眼瞪过去,心情相当糟糕。一个王婉仪而已, 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怎么事情也办成这样。 王大郎忙解释:「妹妹, 此事真不能怪哥哥。我本也以为事情简单。哪知她现在比从前聪明了, 行事也更谨慎了。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门。我连个机会都没有。 「你又说不能节外生枝, 我自然不好在她家中动手。如此惊动赵过不说。他那宅子还是公输家送的, 柏山就在附近,公输氏也距离不远。左邻右舍虽并不都是权贵豪门,却也非寻常平民。 「此间动手,动静太大,牵连太广, 显然不可为。若要动手, 只能等她出门。可是自那日琉璃街之行后,她就跟缩头乌龟一样,日日躲在家里不路面。 「今日是她这么多天来唯一一次现身。错过这次机会, 不知道下回又要等多久, 等到什么时候。 「你也说速度要快, 不能给她向太子开口的机会。再等下去, 只怕她什么都说了。我自然只能抓住今日。 「我将各处都安排妥当,做成意外事故,明明都快成功了,偏偏那么巧, 她出个门, 又没走多远。就这,赵过竟然会不放心, 护眼珠子似地赶过来,及时救下她。真是……」 王大郎气急败坏,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夫人闭上眼,不再多说。因为她知道事到如今,怨怪也好,辩解也罢,都已经毫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妹妹。王婉仪拉着赵过匆匆离开,没多久太子便到了。我们的人亲眼看见太子入了赵家。你说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太子,太子现在是不是都知道了?妹妹,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王夫人正思量着,被他吵得头疼,厉声呵斥:「闭嘴,让我安静想想。」 「好,我安静,你想,你好好想。」 王大郎立时不敢动作,巴巴看着王夫人。然而过了许久,王夫人毫无动静。王大郎心急如焚,想催又不敢催。 不知又过了多久,王夫人抬眸看向王大郎:「兄长信不信我?」 王大郎面露疑惑:「什么?」 「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亲去请罪,才有机会解此困局。」 请……请罪? 王大郎目瞪口呆,如何……如何就能请罪呢,这罪一请,岂不是不打自招? 王夫人招手,让王大郎靠近些,一通耳语。王大郎越听越心惊:「你……你要我揽下所有罪责?」 「兄长。我并非是为撇清自己送你去死。而是我不能出事,我一出事,闳儿必受牵连,家中也必受牵连,你也逃脱不了。 「既然如此,我们至少要保住能保住的。只要我无事,才有机会救你。我一旦也获罪,遭陛下厌弃,我们乃至整个王家就都完了。」 道理确实如此,但这个决定仍旧让王大郎心里不太好受,他深吸一口气:「你如何确定,我揽下罪责,你就能安全脱身。 「你我是兄妹,进宫的人是你,当初提议让她离开的人也是你,你怎么确定陛下会相信你的清白,觉得此事与你无关?」 王夫人手指颤了颤:「陛下或许会疑心,但我膝下有闳儿,只需没有确凿证据,他最多……最多冷落我一阵子。你莫忘了,我们还有李小妹。 「我听闻人若有病痛,面容会有些许变化。兄长也说,婉仪与从前不太相同。若说从前的她与李延年有四五分相似,那么现在唯剩三分。 第233页 「而李小妹也有两分。因此这点相似无足轻重。婉仪并不知自己身世,甚至想不到这上头来。所以此事只在我们之间。暂且与李小妹无关。 「我牵扯太深,无法置身事外。但她可以。她能完全游离在局外,为我斡旋,帮我说话。」 王大郎蹙眉:「她若不帮……」 「不会。她必须帮,也只能帮。婉仪不知她,她不知婉仪,但我们知道。她要是不帮我,我就即刻供出她!她不过是我选中的一颗棋,一把刀。我若好不了,她凭什么无恙?」 最后一句,王夫人嘴角勾起,眸中闪过冷意,转而又收敛神色,同王大郎再道:「兄长,你应该明白,我所说是眼下最佳方案。」 最佳方案…… 似乎确实是的。但王大郎也知,若是如此,保住王夫人的机率确实大,可再来救他却未必了。 他咬牙:「一定要这样吗?就算王婉仪对太子说了,太子知道又如何。没有证据,更未必能找到证据。」 王夫人轻嗤:「兄长,此事涉及宫妃,又是太子亲自督办,你以为陛下会命谁出面调查审理?」 王大郎脸色一白。 张汤。 「你是看不起张汤,还是看不起太子,亦或看不起陛下,觉得自己能在他们重重彻查之下清清白白?」 「那……那也可以等到时……」 王夫人咬牙:「等那时再请罪就晚了。」 她一嘆:「兄长,你便是不想我,好歹想想嫂嫂,想想侄儿,想想父母。」 这一句成功击垮王大郎摇摆不定的心。 认下所有,最多唯有他死;不认,大家一起死。看似有选择,实则无选择。 王大郎颤抖着唇,艰难吐出一个字:「好。」 ******** 宣政殿。 刘据是半途进来的,坐在刘彻身侧,没有急着说话去打断王夫人的言语,而是静静欣赏眼前的「表演」。 王大郎几乎整个人匍匐跪着,王夫人跪在一侧,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陛下,臣妾当年未能选中,难过了好几天。但妹妹能中,臣妾也替她高兴。臣妾……臣妾是当真以为那是场意外,那些天日日夜夜祈祷神明,希望妹妹能平安回来,哪知……哪知…… 「臣妾竟是今日才知,原来没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兄长为了让臣妾如愿所为。臣妾该死。若不是臣妾,妹妹也不必受这样的苦楚。 「得知真相,臣妾……臣妾心如刀绞。兄长触犯律法,此乃大罪,于公,臣妾不该为他隐瞒,也无法为他隐瞒,故特意带他前来请罪。 「可于私,他是妾之兄长,所做虽非妾之所愿,却全是为了妾。若说他有罪,妾也有罪。妾说不出请陛下宽恕的话,但请陛下准许妾与他一同承担这份罪过。」 王夫人郑重大拜,泪如雨下。 刘据眼珠微动。还以为她是想恶人先告状,结果竟是弃车保帅。 案子未查,事情未明,就提前自爆来表明立场与态度,而不是抱着侥倖,死撑到最后一刻。这份冷静与果断常人少有。 尤其当断则断,直接将嫡亲兄长推出来顶罪,足够心狠。言说之时没有只顾撇清自己,反而提及兄妹情分,自身因果,请求共同承担,属实聪明。 刘据恍然发现,这些年他似乎从没有认识过王夫人。眼前之人与他记忆中的形象天差地别。 他转头去瞧刘彻,但见刘彻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对王夫人所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刘据想了想,起身上前,将燕绥交给他的断木递过去:「父皇,这是今日酒肆的支杆,差点让王婉仪丧命的那根。 「父皇看裂口,初瞧或许会以为是长期日晒雨淋腐朽所制,但燕绥说,仔细看会发现,是人为打断。 「燕绥还询问了今日的屠娘,她说是听到有人议论她丈夫去街市为寡妇买银簪,这才气急之下提刀追过去。但对于何人议论,她没注意,已经记不得了。」 王大郎连连磕头:「是臣之过,这些皆是臣所为。臣故意让屠娘去吸引婉仪注意,趁她不备,弄断支杆。 「是臣鬼迷心窍。臣前些时日发现她竟然未死,恐她活着会揭发臣,所以才……才再次做下煳涂事。」 刘据神色莫名:「只有这些吗?」 王大郎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 刘据又问:「孤听了这半日,你承认当年山匪之事,承认今日谋害之举,那你叔婶之死呢?」 王大郎身形僵住,面容抖动:「太子……太子殿下,臣之叔婶因婉仪之事大受刺激,一病不起,自此离世。若无臣之所为,他们也不会丧命。此亦是臣之过,臣……臣罪该万死。」 「不只如此吧。孤听闻你叔婶平日身体还算康健,受个刺激竟双双殒命似乎有些不太合理。据说他们死后,家中产业被你们接管?」 这话说得平淡,但所含深意让人震惊。 王大郎惊骇:「殿下,臣没有。叔父为幼,我父亲为长。当年分家,父亲所得丰厚而叔父所得薄弱,尤其彼时臣之家中并未有钱财困境,生活宽裕,何需为了钱财行此等狠毒之事。」 「单为钱财确实没必要,但如果钱财只是顺带呢?」刘据神色闪动,「主因会否是你叔婶知道了你的阴谋,对王婉仪的算计,不愿将错就错为你遮掩,而想大义灭亲告发你?」 第234页 王大郎浑身大震,脸色唰一下惨白。 如此模样,不用回答,刘据已知,自己八成猜对了。 「殿下,臣……」 这点跟说好的不一样,王大郎想要反驳,但一个巴掌甩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王夫人伸手,一拳一拳又一拳:「阿兄,那是叔叔与婶婶,你怎能这么做!你居然连现今坦白都不同我说全原委,竟还瞒着这点。 「阿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如此……你让我,让我日后有何面目去祭拜叔婶,又有何面目面对婉仪。」 王夫人谩骂,撕打,自责,还有些不可置信,恨铁不成钢。 王大郎看着她,张张嘴,最终闭上,什么都没说,任由她的拳头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 「够了!」 刘彻一声呵斥,王夫人身形微顿,收回手,偏过头,颓唐瘫在地上,无声哭泣。 闹剧终止。刘彻望向刘据:「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 刘据看向王家兄妹:「孤前脚刚接受王婉仪的状告,后脚你们就面圣请罪。时间好巧啊。孤有些好奇,若今日孤没有突发奇想去找赵过,没有与王婉仪会面,你们还会来请罪吗?或是一次谋害不成,再来一次?」 王大郎与王夫人同时僵住。 没等他们回答,刘据又嘆:「王谒者的嘴可真严实。王婉仪未死,隐患在侧,你最近入宫多次,去玉兰阁也很频繁,竟然忍着半点口风不漏,等到今日事情败露,再也瞒不下去才向王夫人禀明,你可真是应了那句,不见棺材不落泪。」 王夫人面色一白,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刘据若直接怀疑她早就知情,她还能辩白两句。可他言语只做感慨,半个字没提怀疑,却处处是怀疑,竟让她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 有些言语卡在喉咙,一时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刘据可不管她是何心情,已然转向刘彻,耸肩摊手:「我问完了,没问题了。父皇看着办吧。」 刘彻:…… 这模样竟不知让他是气还是笑,只能瞪他一眼,沉着脸下令,将王大郎押入大郎,王夫人禁足玉兰阁,容后发落。 两人离开,殿中没了外人,刘彻问道:「你可是觉得王夫人早就知情,并很可能参与其中?」 何止,他还怀疑王夫人是主谋,王大郎只是帮凶呢。 刘据心里这般想,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巧妙地反问:「父皇觉得呢?」 刘彻默然,他确实有此疑心。 刘据眼珠转动,将身子挪过去:「父皇,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此来其实有更重要的事。」 刘彻狐疑:「更重要的事?」 「对。父皇,王婉仪的案子其实王谒者认得已经差不多了。就算还有需要彻查之处,也用不着你亲自接见受害者。但我仍想让你见见她。我已经让人将她带入宫中候着,等你发话,你愿意见吗?」 正如刘据所言,一个王婉仪犯不着帝王亲见,刘据这个提议必有其他缘由。刘彻看他一眼,点点头。 刘据招手吩咐丰禾出去。没多久,王婉仪被带进来,她没有戴斗篷,面容无遮无挡,刘彻微微愣住。 行过礼,刘据又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所谓见见,就真的只是见见。 刘据询问刘彻:「父皇,你可觉得她与乐府音监李延年有些相似?」 刘彻点头:「确实有些。但不多。」 「是不多,若只这点,算不得什么。可若还有其他呢?」 刘彻挑眉。 「王婉仪并非王家亲生,她是被收养的。」 刘彻狐疑,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 刘据又问:「父皇以为李夫人与李延年容貌相似吗?」 「也有两分。」 「那除李延年外呢?父皇可有觉得她还同其他人相似?」 刘彻神色微动:「你口中其他人指谁?」 刘据点明:「父皇还记得采芹吗?」 此话一出,刘彻愣住,眸光瞬间凌厉起来。李夫人与采芹性格气质截然不同,容貌相似度也不高,因而从前无论刘彻还是卫子夫或是他人,都没有将之联繫在一起。 毕竟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谁会去做这等关联。 如今被刘据点破,刘彻细细回忆采芹的样貌,在脑海中与李夫人做对比,发现虽然不是很像,但眉目间似乎还是有一些的。 刘据接着指出:「父皇,采芹也食用不得牛乳。」 刘彻神色一沉。 刘据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几度启唇,却什么都没再说出来。刘彻蹙眉:「怎么了?」 「父皇,我没想构陷谁。我也知道光凭这些不能论证什么。我只是心里有此联想,便压不住。就如当初怀疑采芹一般,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端倪。」 刘据低着头,神色顾虑,时不时余晖偷瞄刘彻。 刘彻一嘆,伸手拍拍他的头:「父皇知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朕是帝王,后宫佳丽众多,朕确实可能会偶有喜爱之人。但她们再得宠也不过一介宫妃,与你是不能比的。 「据儿,你记住,你是朕的长子,是朕亲立的太子。任何时候,你都不必为他人心存顾虑,尤其是在朕面前,没有人能越过你去。」 刘据笑着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父皇最疼我。」 第235页 恭维了两句,刘据眼珠一转,说回正题:「其实我这般怀疑,还有一点原因。采芹说过,她有个妹妹,同样被刘陵收容,秘密培养。当初清剿余孽之时,也不知她妹妹是谁,有无落网。」 刘彻眸光一闪,面色瞬间冷凝。 刘据又道:「父皇,我们不识王婉仪,从前未曾见过,但王夫人是她堂姐,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也知道她是两岁时在水患中与家人走散,被叔婶收养。 「她更与李夫人交好,见过李延年,还不只一次。但她似乎从未怀疑过,甚至刚才与王谒者说了许多话,却始终没提王婉仪是收养。 「是觉得这点不重要,没必要特意拿出来提,还是……」 还是什么,不言而喻。 刘彻神色更难看了两分。 刘据继续:「所以,我觉得比起王婉仪的案子,我们更应该先弄清楚,李夫人身份到底有无问题,而王夫人又是否知情。」 「朕会命张汤与绣衣使一起查。」 刘据抿唇,眼珠转动着:「我可以加入吗?」 刘彻侧目。 刘据再低头:「父皇,这个疑问仿佛痒痒一样,一直在我心里,弄得我不上不下,好难受。我想自己搞清楚。」 刘彻轻嗤。 刘据舔着脸又蹭近了两分:「你刚刚还说谁都越不过我去呢?现在就不许我动她们了。」 刘彻嘴角抽搐,他是这个意思吗? 瞪他一眼,刘彻问:「你想做什么?」 「想设个局试试她们。」 刘据乌黑的眼珠子滴熘熘转悠,一看就知定在打鬼主意。 刘彻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审度,最终答应下来。 ******** 王婉仪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王大郎下狱,王夫人禁足。这还不够,刘彻又下令将刘闳迁了出来,暂且交由其他宫妃照料。 李夫人走在宫道上,心情沉重。 她刚从温室殿出来,尝试为王夫人说话,刚开口就被刘彻训斥了;又想提议暂且先让她照顾刘闳,陛下也默认不语,未曾答应。 身旁侍女十分不解:「婢子知道夫人与王夫人交好,如今王夫人落难,你心急担忧也属常理。 「但此案是太子插手,陛下亲自过问。看目前的情况,陛下已厌弃了王夫人。若只是寻常禁足,等待案情查明,何须这般匆忙将二皇子挪出来,甚至把王家人都拘禁了。」 李夫人如何不懂这个道理。这明显是要严惩的架势。 侍女又道:「陛下睿智,哪里会轻易相信这只是王谒者一人所为,与其他人无关。王夫人只怕是……夫人,婢子逾矩劝一句,再是交好,你也得先顾着自己,不可将自己搭进去。 「而且婢子瞧着主子对王夫人好,王夫人待主子未必。主子,值得吗?」 值得吗? 连侍女都看得出来,王夫人待她表面一口一个姐妹,实则并不如何。她自己怎会不知道呢。 至于将自己搭进去? 李夫人心中哂笑,若是可以,她恨不能王夫人立刻去死,如何会为她将自己搭进去。今次之事当她想管吗?她是不得不管。 李夫人绞着手中绢帕,一言不发。 她盗用了李小妹的身份,本以为可以告别过去,奔赴新生。谁知王夫人一语戳破她,让她再次变成囚鸟。只不过是将囚笼从刘陵换成王夫人。 她至今不知道王夫人是如何发现她身世有异的,毕竟李家人都没有怀疑她。 让她更忌惮的是,她甚至不清楚王夫人知道多少,只知道她不是李小妹,还是知道她是撷芳,是刘陵培养的细作。 但不论哪种,她都不敢赌。因为即便只是第一种,一旦她脱去「李小妹」这层皮,她的过往是经不起查的,早晚会露馅。她必须保住这层皮。 所以她只能依顺王夫人。 可这并非她所愿,她如何甘心! 正走着,前方传来说话声。李夫人顿住,抬眼望去,就见太子与石邑公主在凉亭内说话。 李夫人犹豫了下,正要上前见礼问好,就听石邑轻轻撞了撞刘据胳膊:「你说这回父皇会怎么处置王夫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轻饶。」 石邑蹙眉:「可是父皇从前那般宠她。」 「父皇从前也不知她是这般模样啊。什么温顺纯良,善解人意,可心可人都是表象,暗地里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是你,你会容忍一个蛇蝎伪装小白兔骗你吗?」 石邑歪头:「那肯定不能。但不是说只有王谒者认罪,与王夫人无关吗?」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真信与她无关?你傻,父皇可不傻。」 石邑眼珠转动:「查到她的手笔了?」 刘据没直接回答,只道:「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只需做过,总有蛛丝马迹。躲不掉的。」 李夫人心底一沉,悄悄退出来,转身往回走。 侍女连忙跟上:「夫人,看来张汤似乎已经找到证据了。」 李夫人轻嗯一声,心一点点往下沉。 十之八/九是了,且听太子语气,陛下对此事的怒火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王夫人这艘船怕是要沉了。 这种情况她如何救得了?倘若不能救,王夫人必不会放过她。难道要她一起共沉沦吗? 不,她不要! 或许…… 第236页 一个念头闪过,李夫人眸中寒光闪过。 侍女说得对,她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她要为自己寻一条活路。当年刘陵事败,她都能化险为夷,转劣势为优势,这回也一定可以。 凉亭。 石邑看着李夫人远去的背影,悄悄问刘据:「这么几句话真的有用?」 「不只这几句话,我已经从各方各面让她以为王夫人栽定了,这几句话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邑还是有些疑惑。 刘据解释道:「知道王夫人交给自己的任务不可能完成,而以王夫人的为人,临到头一定会揭穿自己,拉自己一起下水。若你是她,你会坐以待毙吗?」 石邑摇头:「不会。」 「这不就得了。我虽然不确定她会怎么做,但我确定她一定有动作。何况我这局非是单单为她而设,还有王夫人。她坐不住,王夫人也会坐不住。只看谁先动了。我们盯着就行。」 刘据勾唇,成竹在胸。 第65章 玉兰阁。 「都是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往日咱们风光的时候, 一个个谄媚逢迎,满脸堆着笑,各种讨好。送到玉兰阁的东西哪样不是顶尖货。 「如今主子一时落难, 他们立马换了副嘴脸,我不过多问几句吃食, 就不耐烦, 还怨我多事, 给我脸色看。」 侍女雪青一边为王夫人布菜一边骂骂咧咧, 神色愤愤。 王夫人止住她:「算了,宫里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素来如此。多说无益。」 雪青张张嘴,瞧了眼王夫人面色, 终是闭嘴, 安静将碗筷递给她。 王夫人吃了一口,立时吐出来,眉宇紧蹙。 「怎么了?」 雪青狐疑, 瞧她神色不对, 捡了菜碟旁边的一块豆腐放入嘴里, 也立时吐出来:「呸。竟是酸的。昨日还只是菜食少, 品相不好,今日…… 「他们怎么敢拿这种东西来煳弄主子!真当我们失势了,谁都可以踩一脚吗!不行,我找他们说理去。」 「站住!」王夫人将人拉回来, 「不许去。」 「主子, 你还没被定罪呢,陛下更没说要惩处。你仍旧是夫人, 该有的分例总要有。昨日东西虽差了些,好歹能吃,你不让婢子说,婢子答应你,咱们忍着。但今日这东西怎么吃。婢子无所谓,可你不能受此等侮辱!」 王夫人摇头:「你想找谁,怎么找?」 雪青一僵,勐然记起王夫人被禁足了,玉兰阁也都被禁足了。吃食只能别人送进来,她们出不去。 雪青颓唐低头,又咬牙不甘:「那也总要叫人传话出去,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这般下去,吃食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天还能有肉,昨日只见青菜麦粥,今日更是荒唐,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 王夫人没回答,只是轻嘆:「先这样吧。至少粥食能入口,可以将就。左右我也没什么胃口。」 为何没胃口,因为心里藏着事,忍不住担心。 担心什么,不必多说,雪青也明白,她蹲下身,握住王夫人的手:「主子,陛下对你还是有情分的,现在不过是气头上才会把你禁足。等事情查明就好了。 「只需你脱身出来,王家那边咱们可以再细细谋划。你还有二殿下呢。二殿下终归是陛下亲子。陛下子嗣单薄,总要顾念几分。」 王夫人神色忧虑,不置可否。她原也是这么想。但现在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如今这局面太不寻常,与她设想截然不同。 禁足冷落在她意料之中,但玉兰阁的人全都不许进出,外面的消息她半分打听不到,这有点超出她的预想,让她有些心慌。 再加上前两日竟将刘闳也挪走,更有各方下人的怠慢态度,心中更不安了。 虽然她嘴上说宫中跟红顶白是常事,但宫里人也多精明。她只是被禁足,又不是已经被褫夺位分,打入冷宫。事情未定,他们怎会在此时显露丑态,不怕她平安出来后报復吗? 还有…… 正想着,门外有人来禀:「夫人,张廷尉派人过来,要带雪青走,说有些事情需要她配合审讯。」 王夫人眸光一颤,雪青脸色立时白了,却也知道此事躲不过,忙应声道:「请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她看向王夫人,神色坚定:「主子放心,婢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福身拜别,走出门去。 王夫人起身追上,有心想留住她,待看到来人是禁军甲卫后,身形顿住,张着嘴,硬生生将回护的话吞了回去。 禁军甲卫就代表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决议,她怎能抗旨?如今的她有什么底气去抗,只会适得其反。 王夫人抿紧双唇,就这样定定看着雪青被带走,双手越攒越紧。 前两日,玉兰阁中伺候的人就被带走好几个,一个都没回来呢,如今又是雪青。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王夫人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 跟在她身边这些人都是入宫后才伺候她的,六年前之事,她们全然不知。带走她们自然不会是为了旧案,而是为了近日再度对王婉仪出手的新案。 刘据提出的一点没错,哥哥这阵子来得确实太勤了。 王夫人倒不是怕有人供出自己,毕竟牵扯往事,她与哥哥每次会谈都很小心,其他人探听不到。最多守门的雪青隐约察觉出些许端倪,但她相信雪青不会出卖自己。 第237页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能给她安慰。 因为太不寻常了。目前出现的种种局面,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计划有误,事情已经慢慢脱离她的掌控。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汤查到哪一步,是不是有了别的证据或线索? 王夫人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更是心焦。她退后几步,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忐忑不定,惴惴不安,目光都有些呆滞。 她就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大半日。 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吱呀,门被推开。 王夫人下意识唤到:「雪青!」 她打从心底里希望是雪青被送回来,但不是。看清来人,王夫人勉强恢復神色,不愿让对方看出零星半点自己的异样,她目光淡淡瞄过去:「是你?」 李夫人摘下斗篷,点头:「是我,我特意来看看姐姐,姐姐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还行。」王夫人语气淡淡。 李夫人瞄了眼桌上的残羹冷炙,又迅速移开眼,识趣地没有拆穿。 她选了王夫人对面的位置坐下,言道:「姐姐,我去看过二殿下了。二殿下如今独居一殿,仍是从前伺候他的人照顾着,一应吃食不缺,无人苛待。 「但因着你落难,宫里风言风语难免。就算下人再避忌,也总会被二殿下听去一些。 「二殿下担心你,多问了陛下两句,惹得陛下冷了脸。我去给皇后请安时,还在无意中听到皇后同李姬商量,说要给二殿下寻个养母。」 王夫人双手又篡紧了两分。 她这个生母犹在,何须养母。除非…… 她抿唇:「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李夫人没有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包括刘据与石邑的对话。 对上了,与她这边的情况全对上了。王夫人面色变幻,深吸口气:「案子查到哪一步,张汤找到什么证据!」 李夫人低头:「不知道。但必然是关键。」 「不……不可能。」 王夫人不信,更不愿相信。 事情是她策划的没错,但几乎每一步都是兄长执行,她的行迹不多。就算查,按理也只会查到兄长,不太会查到她,更别说关键证据了。怎么会…… 王夫人努力回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落下什么把柄。 李夫人瞥她一眼,眸光闪动:「姐姐,有些事情何须确凿证据,只看陛下信或不信。此事若无太子插手,姐姐当不至如此。 「但姐姐也知陛下有多重视太子,而太子对陛下的影响又有多大。太子应承了赵过,这些天一直盯着调查,明摆着要力管到底,查明全部真相,怎会轻易罢手。 「小孩子做事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能允许所谓『可能』『估计』『也许』『大概』这等模稜两可的疑点存在。」 王夫人面色煞白。 这话可谓直接戳进她的心窝子,将她最惧怕的事情说出来。 张汤主理,太子督办,背后还有皇帝默许。什么线索挖不出,谁的嘴巴撬不开? 哥哥当真能撑住吗?家里人能撑住吗? 王夫人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她喉咙上下动了两下,看向李夫人:「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李夫人哪里不知她此话何意,低头轻嘆:「姐姐,妹妹无能,帮不了你。」 王夫人蹙眉:「你什么意思?」 「真不是妹妹不愿帮你,而是如今局势严峻,妹妹无能为力。」 王夫人一嗤:「那是你的问题,要你去想办法。你别忘了,是我费心思找机会让你被陛下看到,助你圣宠不断,风头无两。没有我,你能有今日? 「当初我问过你,是不是只要我能帮你得宠,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你回答:是。 「如今你已成了陛下最偏爱的后妃,我帮你的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也到你实现承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莫忘记,你我一体。我若好不了,你能好吗?」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溢满而出。李夫人如何听不出来,但她仍旧淡定,语气平和:「为何不能呢?」 王夫人怔住,神色惊疑,转瞬眼神凌厉起来。 「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若我走投无路,可不敢保证自己会说什么。毕竟冷宫孤单,黄泉路上更寂寥,如果有好姐妹一起同行也不错,是吧?」 王夫人起身走近李夫人,弯腰俯视,轻轻掐住她的下巴:「所以,不要试图跟我耍花样,别谈什么办得到办不到。你当我没做过宠妃吗? 「以如今皇上对你的喜爱,你便是无法插手案件,做不到护我周全。但帮我说几句话,保我性命,让我惩处不至于过重是可以的。端看你愿不愿意。」 「若我不愿意呢?」李夫人不慌不惧,目光直视。 王夫人冷嗤:「那我就只好与陛下说道说道了。到时候且看你这个假李小妹的身份经不经得起查。」 李夫人脸色微变。 这表现让王夫人很是满意:「所以何必与我对着干,非要我把话说这么难听呢。你除了帮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倒也未必!」 四个字出,一把匕首忽然冒出来,抵住王夫人的脖子。王夫人身形凝滞,双目惊惧:「你……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形势即刻倒转,李夫人起身,王夫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她脸色又青又白:「你要杀我灭口?」 第238页 李夫人笑而不语,她将匕首往前推进,王夫人下意识后仰,脚下一个趔趄,摔回椅子上,身形颤抖。 唬了她大跳之后,李夫人又将匕首收回来,掂在手中把玩:「若你知情识趣,懂得如何取捨,我当然不想自己手上再染鲜血。」 再? 王夫人眼皮大跳:「你杀过人?」 李夫人不答,坐回对面,正色道:「这不重要。姐姐,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说是谈,可匕首的尖刃一直对着王夫人,若她有半点异动,便能立马要其性命。 王夫人深唿吸:「你想谈什么?」 「姐姐自己送自己一程如何,如此还可以选个你喜欢的方式。」 王夫人面色大白:「你……你要我自尽?」 「姐姐,你应该明白,如今局面,你大势已去,不自尽难道等着被陛下赐死吗?」 王夫人抿唇:「就算我有罪,陛下也未必一定会赐死我。」 确实,更可能褫夺位分,囚入永巷。 「那又如何?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李小妹轻笑,「更何况,你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是李小妹,更知道我身份有异,你落难了,这么不可控,随时可能拉我垫背,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活着吗?」 王夫人神色难看:「知道你身份问题的人不只我一个,就算我死了,我哥哥还在,父母还在。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你自尽,留下认罪遗书。罪魁祸首就是你,不是你兄长王大郎。 「你一旦身死。噩耗传出,你觉得你家人最担心的是什么?绝不是要不要拆穿我,让我共沉沦。而是你都难逃罪责,他们可还有活路。 「到那时,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唯有跟你一样拿这个秘密来同我谈条件,让我救他们。因为那等情形之下,我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你猜,若我答应尽力营救王大郎,就算不成功,也会保住你父母。他们会怎么选?是选择仍旧拆穿我,大家一起同赴黄泉,还是守住这个秘密,利用我先活着,然后让我继续为他们卖命?」 王夫人神色数变,心脏收紧。 不用想,肯定是后者。 原来……原来对方把这些都考虑到了。她是抱着让自己必死的准备来的。 想清楚这点,王夫人冷汗涔涔。 「姐姐,你当初是怎么劝王大郎的。哦,你说这是最佳方案。如今我给你的也是最佳方案。只要你一死,我不但可以答应护住你的家人,还可以答应善待二殿下。」 二殿下…… 「闳儿……闳儿他……你将他怎么样了。」 「姐姐,你是不是傻了,我怎么可能将他如何。我只是想提醒你,当日同王大郎说,即便不顾念你,不顾念自己,也想想父母,想想妻子与侄儿。 「那你呢?你也该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儿子啊。 「以如今的情形,你所做之事多半已经暴露。即便不被陛下赐死,褫夺位分,囚入永巷在所难免。你想让二殿下有一个关在永巷的罪妃生母吗? 「只需你还活着,陛下看到二殿下,恐怕就会想起你,再想起你那些狠毒的行为。他心中这根刺要如何拔除? 「你若真为二殿下着想,就该给自己个痛快。只有你死了,事情才能在你这里终结。陛下日后就算想起,也会觉得你已经付出生命代价,以死赎罪,便不会再把过错迁怒在二殿下身上。 「二殿下毕竟是陛下亲子,生母故去,陛下定是要为他择选养母的。 「日后他与养母一体,有养母为他说话,帮他缓和父子关系,联络父子感情,久而久之,在陛下眼里,他就成了养母的孩子,不会再将他与你联繫起来。 「而如果你还活着,即便择选养母,有你横亘在中间,势必不可能达到这个效果。尤其到时候你叫二殿下是认你还是不认你。认是错,不认也是错,你让他如何自处?」 「养母……」王夫人看向李夫人,已经猜到她的打算。 李夫人毫不避讳,直接承认:「姐姐,如今宫中,除皇后外,唯有你我位分最高,最为得宠。你一死,最有资格抚养二殿下的人只有我。我去陛下跟前求一求,此事不难。 「姐姐,我可以发誓,只要你放过我,甘愿赴死,我必善待二殿下,将之视如己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能喝下绝子汤,此生再不会有亲子。二殿下就是我亲子。」 王夫人瘫软在椅子上,神色怔怔。 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当初她就是用这个方法说服兄长,如今李夫人又用这个方法来说服她。 她自然明白,若她的行为已经暴露,李夫人所说确实是最优解。但她真的暴露了吗? 从现今的局面看,似乎确实如此,但没有任何确凿佐证。一切只是她们的猜测。 她不甘心,她花了数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子,她怎么甘心。 最重要是,她不信李夫人。 李夫人不是她,与王家没有血缘之亲,更无交好之情,反而有威胁之怨,利用之仇。 她怎能相信李夫人会善待父母,善待闳儿。 自己一死,李夫人即便与父母达成「合作」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下一步必定是除掉父母,除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知道她身份有异的人。如此她才能真正安全。 所以,她不能死,这条路她绝不能选。选了,才是将父母家人与闳儿全部置于险地。 第239页 王夫人低着头,眼珠转动,余晖瞥向李夫人,瞅准时机,突然奋起,将李夫人一推,转身往外跑。 她不敢大喊,怕外人闯入撞见这等场面,暴露李夫人,也会暴露她。 但只需她闯出门去,置身他人目光之下,李夫人必不敢再追出来,也不敢再动手。 几步距离,王夫人以为她能做到,谁知,才迈出第二步,李夫人已经跑过来,直接抓住她的手腕,一记擒拿将她按在地上。 王夫人十分诧异:「你……你会功夫?」 「功夫不敢当,我所学方向不在此,不重身手。若被发现身手绝佳,反而对我不利。因此我没正经学过,但偷偷瞧过几眼,私下练了三两招,花拳绣腿,干不成什么事,但对付你,足够了。」 所学…… 学的是什么?而且对方不但有身手,听她此前的话语,似乎还杀过人。 她到底是谁! 早知她身份一定有问题,必是不好见光的。可王夫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这般炸裂。 此刻她肝胆俱颤。她后悔了,后悔不该招惹对方,妄想将对方塑造成她手中刀柄。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现在谈这个为时已晚。 「来人……嗯嗯嗯」 王夫人已经顾不得许多,再讲究不了暴露李夫人,也会把自己带累出来的风险,逃脱无望,她只能想着先解决眼下危机。 可刚开口要喊,李夫人仿佛早知她会如此,伸手捂住她的嘴,让她只能喉咙呜咽,再发不出完整音节。 「本来不想自己动手,免得落下痕迹,留有隐患。可惜姐姐太不听话,那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李夫人双脚桎梏住王夫人,左手捂其嘴,右手将匕首强硬塞到李夫人手中,握住她的手高高举起。 他人执刃杀人与自己执刃自杀是有区别的。她到现在居然还记得这点,防范着。 眼见就要重重落下,王夫人瞳孔睁大,只以为必死无疑。 叮。 一颗石子飞来,李夫人一声闷哼,匕首顺势落地。 下一刻,碰,一声巨响。房门被从外重重踢开。 门口,刘彻脸色铁青,刘据神色淡然,一众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王夫人还没好好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就被这场面震住,面色再度煞白。 「陛……陛下……」 她声音发颤,浑身抖动。若说之前她还抱着希望,觉得所谓「大势已去」未必是真,那么此刻她深刻地明白,自己完了。 李夫人更是颓然倒地,脸色比她还差。她做了什么?她让刘彻听到了她自爆不是李小妹,更让刘彻亲眼看到她动手杀害王夫人。 咚。 她瘫坐在地,看向刘彻,又看向旁边气定神闲的刘据,灵光闪过,瞬间明白了一切。 「所以……所以这是一个局?」 刘彻面沉如水,不言不语。刘据十分好脾气地回答:「是。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能这么顺利偷熘进来,没被发现。怎么又这么凑巧,王夫人身边伺候的下人大多都不在,就连雪青也被弄走。」 李夫人面色又白两分,她还以为是自己小心,寻到了玉兰阁外巡防守卫的破绽。原来竟是…… 她咬牙:「是你……你故意让我以为王夫人完了,陛下不会放过她,谁都救不了?」 「对。」 「那……那日在凉亭……」 「孤故意说给你听的。」 呵。李夫人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丝讥笑,结果却比哭还难看。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还是一个七八岁孩子设计。 若那天说话的人是旁人,她便是信五分,也会留五分怀疑。可偏偏说话的是两个孩子。她完全没有想过两个孩子会故意设计她,说给她听。 她再次抬头:「所以……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不是李小妹,甚至早就知道我是谁?」 刘据耸肩:「猜到几分,但并不完全确定。现在确定了。你是采芹的妹妹。」 李夫人闭上眼,心如死灰。 王夫人双目瞪圆,瞳孔震颤。 采……采芹的妹妹……那岂不是刘陵的人? 「当初采芹说她与妹妹培养的方向不同。孤问她,她是细作,那她妹妹是什么,刘陵准备将其用在何处。她说不知道,如今孤知道了。 「你是刘陵一早准备好要送入宫侍奉我父皇的人。有什么比父皇的宠妃更能探听消息,助力更大呢? 「想做宫妃,出身不一定要好,但一定要清白。所以她给你找了个身份,想让你成为李小妹,借李家的手入宫。 「如此,你们表面看八竿子打不着,谁也不会将你们联繫起来,怀疑你们的关系。你就能更好地掩藏身份,为她做事。 「刘陵自戕后,她的侍女供出了一些人,曾提过安陵邑养着几个为父皇准备的女娘,其中应该就有你吧。而且你应该是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不然不会被刘陵选中,成为『李小妹』的最终人选。」 李夫人偏过头,默然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刘据看向刘彻,刘彻忍着怒气下令:「全都押下去,命张汤仔细审问!」 押下去,张汤,审问…… 听闻这几个字,李夫人面色大白。 「陛下,妾身知错了,妾身……」 她挣扎着爬过去,想要求饶,也想利用这些年的情分勾起刘彻的怜惜,博一线生机。但刚开口,一句话都没说全,刘彻抬脚狠狠踹过去。 第240页 李夫人飞出丈余,摔在地上。 噗,一口鲜血吐出来。 刘彻甩袖,转身离去。 第66章 从玉兰阁出来, 刘彻周身气压低沉,阴云密布。刘据则刚好相反,宛如干成一件大事, 身心舒畅,只觉得碧空万里, 空气清新。 两人喜怒差距太大, 因此刘据非常「识趣」地选择告退。该干的事都干完了, 剩下的能避则避。 反正今日这一场戏出来, 王夫人李夫人原形毕露,不怕她们死不透。 于是之后几天,刘据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优哉游哉, 对案子不再插手, 一有空闲就跟姐姐们混,或是去椒房殿陪卫子夫。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石邑还忍不住感慨:「没想到李夫人居然是采芹的妹妹。采芹伺候我好几年, 我竟没认出来。」 卫长摇头:「莫说你, 她们姐妹不大相似, 性格气质更是天差地别, 我们也没认出来。」 说完同时看向刘据。刘据耸肩:「我也是刚好得知她不能吃牛乳,忽然想起采芹也吃不得。」 卫长轻笑:「就凭这个?」 当然不够。 刘据眯眼:「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八个字,让在场人都愣了片刻, 随即皆笑起来。 石邑微微蹙眉:「怪不得她好几次与我上前套近乎, 还专门送东西来公主殿,在我屋里逗留, 更曾试探问起我身边侍女,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此话一出,刘据怔住,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神色凝重。 卫子夫言道:「此事我是知道的。我原本以为她是觉得你们都不好接近,唯独石邑最单纯,可以从她入手进行交好,从而试探我的态度,或是打听我身边的消息。」 刘据扯了扯嘴角:「那她便是想错了。她知道四姐是我们的薄弱点,我们自己能不知道吗?有采芹这个前车之鑑,母后怎会允许别人再钻四姐的空子。」 卫子夫轻笑:「不错。石邑身边的人我都清理过一遍,如今留下这些都是精心挑选。甚至得知她的举动后,我恐石邑被她矇骗了去,几次耳提面命,更是多派了两个人出去,专门盯着李夫人,以防万一。」 石邑:…… 你们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薄弱点,一口一个单纯。我还在呢,要说也别当着我的面啊。我是什么很蠢的人嘛! 石邑有点不服,可瞧瞧两位姐姐,又瞧瞧比自己年幼的阿弟,哼哧一声低下头。有些差距确实存在,她得认。 卫子夫轻轻拍拍她的头:「我们石邑也是个听话的孩子,母后提醒后就记在心里了,警惕心很强,没给她任何机会。每个人都有优点与缺点,石邑只是优点不在这上面而已。」 石邑落寞的脸色消失,重新绽放笑靥。 刘据点头:「对,四姐听风捉影,搜集八卦消息的本事可厉害了。」 石邑气鼓鼓瞪过去。 刘据莫名其妙,天地良心,他是真心在夸赞好吗。 恐两人又掐起来,卫子夫扶额,正打算转移话题,把这茬揭过去,丰禾就匆匆过来禀报:「太子,张汤入宫面圣,已经去往宣室殿。」 刘据眨眨眼,立时起身往外跑。 刘彻早料到他会来,已经让人在旁边安好座位。刘据屁颠屁颠坐过去,还舔着脸笑嘻嘻道:「还是父皇懂我。」 刘彻睨他一眼,鼻尖轻轻哼哧,转头示意张汤回禀。 张汤将证供竹简递上去,言道:「王家与雪青最初什么都不肯说,王大郎也只道全是自己个人所为。直到他们亲眼看见王夫人也被押入大牢。 「微臣特意将彼此牢房隔开,互不相见,亦无法互通消息。事后一个个审问,谎称山匪并未死绝,与王婉仪一样,有人逃脱,并在京城。又设计让他们以为王夫人已经招认。 「至此,他们终于松了口。当年设计王婉仪之事乃王夫人主谋,王大郎执行。王家父母知情并默认。 「正如太子猜测,后来王家叔婶察觉事情不对,想要报官,王家父母怎会允许,一家人合伙弄死了他们,对外营造因受刺激大病而亡的假象。 「前阵子,王大郎在琉璃街偶然发现王婉仪,得知其未死,居然还是赵过的妻子,恐其借着赵过的关系,向太子告发自己。便入宫与王夫人协商,兄妹俩再次合谋,杀王婉仪灭口。」 对此,从王夫人与李夫人当日的言语中,刘彻已有猜测,如今得到确凿证供,不算意外,但显然心情更糟糕了。 张汤小心觑他一眼,接着说:「除此外,微臣还查到点其他东西。」 顿了下,瞄向刘据:「与太子有关。」 刘彻挑眉。 刘据歪头,与他有关? 张汤低首:「王夫人察觉李夫人身份有异,但并不知她是采芹的妹妹,只是觉得这点可做把柄,供自己利用。她此举也并非只是为了固宠,还有……」 张汤又瞄刘据一眼,将头更低了几分:「她想让李夫人成为她在宫中的一把刀,他日需要时做她先锋,助她扶持二殿下取代太子。」 刘据:!!! 有些意外,但又不是特别意外。 刘彻冷嗤:「痴人说梦。她凭什么以为闳儿可以取代据儿!」 确实。王夫人再得宠,也压不过皇后;王家与卫家、刘闳与刘据更是无法相提并论。这份心思不论谁听了,都只觉得是痴人说梦。 第241页 张汤小心道:「王夫人所图并非现在,而是日后。待日后太子功绩卓着,天下只知有太子,而不知有帝王。」 这句话太敏感,即便是张汤,说出来时也不自觉心尖抖了抖。 刘据愣在当场,刘彻脸色阴沉。 「王夫人的计划是先积蓄力量,等太子长大,年轻力壮,而陛下……陛下年老体衰,力有不逮。再让人去民间抬高太子的声望,将太子捧到最顶端,然后让流言传进陛下耳朵里。」 刘彻神色数变,不得不说这招确实聪明。若直接针对太子,王夫人毫无胜算,是半点机会也没有。可若行捧杀之举,离间他们父子…… 刘彻身形微颤,下意识握住刘据的手:「别怕。父皇岂是这般昏聩煳涂之人。」 刘据:……你手能不能别抖,到底是我怕,还是你怕? 刘彻又问:「她打算怎么积蓄力量?」 「王家资助了一些寒门学子,提供竹简书籍与笔墨纸砚,等他们学成后推举入朝为官,可以成为王家的助力。 「王夫人的幼弟,家中为其请了师父教授骑射武艺,想等其长大后,从军出征。 「另外,王家族中三位女娘,这两年都嫁给了朝中官员亲属。王夫人的幼妹,今岁十三。王家有意将其嫁给李广将军之孙李陵,请了中人说和议亲,但暂且还在协商阶段,不曾定下。」 寒门资助,姻亲结盟。 还是李广这等重臣。 刘彻双手收紧,指间关节咯咯作响。 若不是这次事败,他竟不知王氏藏着此等野心!简直其心可诛! 但见其脸色越来越黑,张汤头皮发麻,却不得不继续:「这些都是李夫人为了减轻罪刑,招供出来的。微臣仔细查过,并再次审讯了王家人,确证属实。 「但对于自身之事,李夫人……李夫人不肯说,并提出要见陛下。」 刘彻冷哼:「不见。她不肯说,就想办法让她说。张汤,别告诉朕,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对此张汤并不意外,只道:「李夫人扬言,她知道刘陵的秘密,表示定要见到陛下才会开口。」 刘陵的秘密?刘陵都死了,还有何等秘密? 刘据眼珠骨碌转动:「父皇,不如见一见?」 刘彻无语,刚刚张汤说王夫人想拉你下马你都没反应,这会儿听说刘陵的秘密,两只眼睛都亮了。你可真行! 他此刻是真想抬手给刘据一巴掌,但手动了动,终归忍住了。 刘据还自认十分「好心」地提议:「父皇若不想见,要不我去见见,帮父皇问一问?」 刘彻:……什么熊孩子,你这好奇心是不是也得看看场合? 刘彻又气闷又无奈,站起身就往外走。 刘据莫名其妙:「父皇?」 刘彻回头:「不是要去见吗,还不快走。」 「诶?诶!」 刘据脆生生应下,赶紧跟上。 ******** 审讯室。 刘据再次看到李夫人。此刻她头髮散乱,衣服脏污,面容憔悴,即便身上看不出任何明显伤痕,却也早已没了数日前帝王宠妃的明媚模样。 她呆滞着,被人架着带过来,整个人宛如木偶,唯独在看到刘彻后,眼中显露出一丝生气,挣扎着动起来:「陛下……陛下,妾错了。臣妾错了。臣妾也是被逼的,是被王姐姐逼的。 「臣妾只是害怕,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无所归依,没有去路。臣妾确实是采芹的妹妹,是刘陵培养的孤女。可这不是臣妾想要的。 「臣妾是难民,从出生就没有父母,跟着姐姐靠行乞为生,天天被人欺负,吃不饱穿不暖。是刘陵将我们带回去,训练我们,用恩情和亲人裹挟我们,让我们为她办事。 「臣妾前半生一直身不由己,后半生也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全新的身份,过全新的生活。陛下!」 刘彻冷着脸,不言不语。反倒是刘据好奇询问:「你没有想过报仇吗?」 李夫人愣住,转而咬牙道:「刘陵困了我一生,我凭什么给她报仇!」 「不为刘陵,你姐姐呢?你对刘陵没感情,但对采芹是有的吧。要不然你怎么会接近四姐,询问她身边侍女之事?」 此话一出,刘彻怔住,目光越发凌厉。 李夫人浑身颤抖,满目惊惧,连忙解释:「没有。妾没有。妾只是想知道,姐姐在宫里都做些什么,过得好不好。想要……想要问一问,听一听,了解了解。臣妾敢对天发誓,绝无半点的想法。 「臣妾知道,姐姐的事情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怪刘陵。若不是刘陵命令她,要挟她,她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千错万错都是刘陵的错。 「臣妾唯恨刘陵,从来都没有因此恨过他人。而且臣妾好不容易得到自由,能重新开始,怎么会有这样的妄念,让自己再陷进地狱里去。」 李夫人举手对天:「臣妾发誓,若臣妾有此心,就让臣妾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刘据微微颔首,对于这点大概信了。 李夫人松了口气,又道:「陛下,臣妾虽是刘陵的人,但刘陵的事情一点都没沾染过,这些年臣妾与姐姐也鲜有联繫。我们只是刘陵用来牵制彼此的工具。 「臣妾一直心心念念怎么脱离刘陵。刘陵死去,臣妾比谁都高兴。陛下,臣妾的过往,臣妾无法辩驳,可那也是因为臣妾没有选择。」 第242页 刘据抿唇:「从前你确实没有选择。成为刘陵收养的细作,不是你的错,你是身不由己。这些怪不得你。但之后呢? 「你本可以逃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平凡一生。但你选择顶替李小妹的身份,并与李家人联合谋求入宫。 「人往高处走。这点孤姑且也可以认作是你想过好日子,想有好前程。但灭口王夫人呢?」 李夫人脸色一白:「那是王姐姐逼的,是她逼我的。她一直拿我的身世要挟我,威逼我。还想拉我下水,让我跟她一起死。我只是想求自保。我是逼不得已,我……」 「灭口王夫人是,灭口安陵邑你的同伴也是吗?」 刘据起身,目光睥睨。 李夫人喉头颤抖,嘴唇蠕动:「我……我……」 没等她狡辩,刘据又道:「朝廷官兵找去安陵邑时,里面的人已经饮了毒酒,别院更是火光滔天。还记得你跟王夫人说的话吗? 「你说你不想再染鲜血。说明你已经杀过人了。杀的就是她们吧。酒里的毒是你下的,火也是你放的。 「王夫人要挟你,威逼你,想与你共沉沦,她们呢?你一直说自己没有选择,自己身不由己。她们难道就有选择,就不身不由己吗?她们和你一样,都是被刘陵收容培养,被迫成为她的工具。 「为了脱身,你把她们全杀了。在这之前,你或许确实可以喊冤称一句无辜。但在这之后,你已经没有资格了。」 唰一下,李夫人脸上血色全无,面如白纸,但见她双唇抖动,似乎还想再说。 刘据已经不想听她鬼扯了,直接摆明态度:「孤与父皇前来,是因你所提刘陵的秘密,你若说这些,那就没意思了。」 他站起身,神色郁闷,一脸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的表情。后悔不跌。 刘彻嘴角扯了扯,言道:「说吧,你所谓刘陵的秘密是什么。你若只是藉此诓骗朕,故意引朕前来,听你这些废话……呵。」 最后一个呵,十分明显地展露出帝王的怒气。 李夫人吓得浑身颤了颤:「没有!妾没有撒谎,也不敢诓骗陛下。妾确实知道……知道些东西。」 她哪里敢撒这样的谎。她只是藉机试一试,看能不能求得陛下一丝怜惜,谋一线生机罢了。 她闭上眼,存着最后一分侥倖:「若是……若是妾说出来,陛下可能饶……饶妾一命?」 刘彻轻哼一声,面色冷厉,目光如刀:「朕可以考虑留你全尸,给你个痛快。」 李夫人心尖抖了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满脸绝望。可便是如此,该说的她还是要说。 「刘陵……刘陵还有一个儿子。」 刘彻刘据同时顿住,四目皆惊。 刘彻蹙眉:「她何时生过孩子,同谁生的?」 「不知道。刘陵虽然久居长安,但每年都会寻藉口离京,或是淮南王生辰,或是王后生病等。 「她离京并非每次都回了淮南,回淮南也并非一直在淮南王府,有时候是去见孩子了。我不知道孩子是她跟谁生的,也没真见过那位小郎君,但我肯定她确实有个儿子。」 刘彻刘据对视一眼,又问:「淮南事败,刘陵以及淮南王室都被抓捕审问过,没一个人提及刘陵生过一个孩子。」 「她瞒得很好,此事淮南王都不知道,唯独几个心腹了解。」 刘据更惊讶了:「那你如何得知?」 李夫人嘴角扯出一丝讥笑:「姐姐是她手中最得力的细作,是宫中所有探子之首,为她主理宫中一切事宜。而我,是她选中要送到陛下枕边的人,是她日后最有用的棋子。」 刘据挑眉:「所以你想说你们也是她的心腹。」 「是。但我们这类心腹还不够格知道她如此私密之事,不过也有些其他下属没有的优势与便利。 「姐姐是真心当她是恩人,对她忠心耿耿,可姐姐更疼我。姐姐可以无条件为她付出,哪怕是死,但姐姐不愿意我同她一样。姐姐一直在想办法,让我自由。 「只是我们这种人,自由哪有那样容易。姐姐害怕我终将走向如她一样的命运,甚至比她更危险。 「更害怕刘陵哪天过河拆桥,或者弃车保帅弃到我头上。毕竟这事放在刘陵身上并不鲜见,阿玉便经歷过一回。阿玉……阿玉本也是与我姐姐一批送入宫的。 「她想帮我留条退路。一直用心关注着刘陵,通过一切手段搜集信息。我也一样。这是我们私底下发现的。」 刘据眨眨眼,没想到李夫人与采芹还有这等本事与后手。啧,看来不说李夫人,采芹待刘陵也并非一心一意啊。 「那个孩子目前在哪?」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存在,其他都不知道。但刘陵从不让他露面,瞒着不许任何人知晓,应该就是害怕自己事败会波及他。所以我猜刘陵给他留了退路,让他可以在自己身死之后,安稳生活。」 刘彻神色不悦。 「还有一件事……」李夫人犹豫着,「我不确定。」 刘彻蹙眉:「说!」 「刘陵在京中四处笼络朝臣皇亲,平日出手也十分大方。这些钱只有一部分出自淮南。毕竟淮南还需要招兵买马,制造兵器军备。哪哪都花钱。淮南王与淮南太子都是奢靡无度极爱享受的人,不会给她这么大的资金支持。」 刘据张大嘴巴:「刘陵的昇平楼这么赚?」 第243页 刘彻摇头回答:「昇平楼确实红火,但刘陵为了笼络其他几位东家,多有让利,自己所得只有两分。不够。」 他看向李夫人:「你是想说她有其他钱财来源?」 「是。但她所有的生意和渠道都在明面上,没有别的。所以我怀疑她手中有某笔巨大的财宝,亦或者另有同盟支持。」 财宝,同盟? 刘彻神色再度冷沉:「还有吗?」 「没……没有了。」 既然没有,那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刘彻起身。 李夫人抬眸,仍旧带着点点希冀,「陛下……」 刘彻连个正经眼神都没给她,只淡淡道:「朕答应给你个痛快,自然会做到。」 话音毕,径直离去。 李夫人瘫软在地,眼中光亮彻底泯灭。 重新押回牢房,李夫人整个人更呆滞,更没生气了。 隔壁王夫人瞥她一眼,淡淡勾唇:「求饶失败了?」 李夫人一动不动。 「看来你伺候陛下的时日还是短了些,对他不够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会为美色侧目,但绝不会为美色所迷。只要涉及朝堂政事,他比谁都要清晰,也比谁都要狠厉。更别提还是此等谋逆大事。」 王夫人说着,语气无限感慨。 虽然知道如此,但是人总会有妄想。她又何尝不希望此中能有一线生机呢。她虽恨李夫人,却是希望她成功的。若她能成功活命,那么自己也能。 可结果如她所料,没有意外,没有奇蹟。 王夫人深吸口气,剜李夫人一眼,只恨自己为何迷了心智,居然与她扯上干系。天知道她居然是谋逆余孽! 但凡没有这一出,但凡她不是这等要命的身份,自己最多是被褫夺位分,打入永巷。 可如今,不可能了。 王夫人咬牙,深切认识到李夫人当初劝说她的言辞成了现实。 她需要为刘闳打算。她必须死,也只能死。 没了李夫人,刘闳会有其他养母,不论养母是谁,总归都比是她或李夫人要强。 王夫人撕掉外衣,咬破手指,写下最后的血书,将之稳妥放置到一边。然后拔下头上金钗,将尖刃那端刺入脖颈,迅速而果决。 鲜血喷溅而出,溅到墙壁,溅到地面,甚至溅到李夫人脸上。 李夫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抬眼看去,但见王夫人倒在地上,身形抽搐,痛苦难言,眼角还有泪滴滑落。 动静吸引来狱卒,又匆匆禀给张汤。 张汤来时,王夫人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面无表情,神色平静,让狱卒体面收拾了。 将王夫人的尸身搬出去,张汤来到隔壁,放下一杯酒。 「陛下承诺你的。毒性勐烈,见血封喉,三步夺命。很快,不会有太大痛苦,至少不会似她一样。」 不会似她一样,她…… 李夫人下意识看了眼已经无人的牢房,颤巍巍端起酒杯,不甘不愿,却不得不咬牙饮尽。酒水入腹,李夫人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下一刻,噗,一口血喷出来,轰然倒地。 也好,至少……至少也算与阿姊团圆了。 她们姊妹生前聚少,死后望能重逢。 这般想着,李夫人好似看到了采芹的身影,对方穿着数年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衣服缓缓走来,蹲在她身侧,抱住她笑着道:「莫怕,有阿姊在。阿姊陪着你。」 一如小时候,她们还没被刘陵带走之时,每回她太饿了,或者乞讨被打了,嘤嘤哭泣,阿姊就是这般哄她。 李夫人张着嘴,轻轻吐出一个字「好」,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67章 离开审讯处, 再度回到宣政殿。 刘彻询问刘据:「对于刘陵之事,你怎么看?」 刘据想了想:「刘陵事败至今已有快两年,她生前就把儿子藏得好, 死后又留了退路,这会儿肯定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说不定还将首尾都已扫清。 「人海茫茫, 对方有心隐匿, 当年刘陵的人手也几乎全部清剿干净, 再无审讯之处。我们没有方向,只怕不好找。 「不过若对方只想安稳度日,没打算冒头,倒是不重要。若对方冒头,那就更好办了, 只要他动, 就会显露痕迹。我们便可顺势逮捕。」 刘彻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不好找,不代表不能找。等着对方出手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该查还是要查的。 刘彻撇开这点, 又问:「钱财呢?」 「刘陵裙下之臣不少, 但能拿出这么大笔钱财, 只为讨她欢心的,估计没有。李夫人猜测同盟……」 刘据蹙眉,继续说,「若是同盟, 会与刘陵合作谋反之事的同盟, 应该也数不出几个。尤其似刘陵这样的性子,自己要死了, 肯定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给她陪葬。 「她当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为何偏偏放过这个『同盟』,让『他』完美隐身呢?令刘陵三缄其口,以死保他,只字不提。他哪来的能耐让刘陵为他至此? 「更何况,这个『他』不但要有十分丰厚的财力,供养得了刘陵,还需有不被他人察觉的能力。需知这不是一点点钱,是巨大的一笔,还持续支持了刘陵十余年。怎会不留半点痕迹? 「刘陵败露后,我们是大力度彻查过的,并未发现其他勾结者。除非『他』与刘陵近几年没有任何联繫,否则绝无可能。但所谓联繫,不只书信、会面,也包括物品、钱财。」 第244页 刘彻点头。钱财联繫也是联繫。尤其持续多年大笔钱财的流动。 「若有这等能力与财力,他完全可以把这些花在自己身上,由自己谋反上位。何必去扶持刘陵?助刘陵成功,淮南登位,他最多不过是个权臣。 「如果只求权臣。他可以献上财物,父皇照样可以满足他,还不用他冒此等诛灭九族的风险。所以他凭什么给刘陵做冤大头? 「至于以刘陵为刀,淮南做先锋,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成的皇位哪是那么好捡的。淮南一旦上位,他能不能夺过来,以什么立场夺过来都是未知数,如何有自己干稳妥。 「再者,刘陵虽然败了,但她不蠢,更有自己的傲气。怎会愿意做他人刀柄。在她看来,只有她以别人为刀,没有别人以她为刀的道理。」 刘彻抬眸:「所以你觉得同盟不可能。」 刘据想了想,斟酌道:「可能性太小,微乎其微。但若说是财宝。同理,这么大一笔财宝,刘陵从何得来,似乎更不可能。我们掌控淮南后,也没发现什么未知的金矿银矿啊。」 刘据一嘆,感觉自己的分析陷入死局。 刘彻眸光闪动:「刘陵笼络各方皇亲朝臣,所送并非只有金银钱币,还有些珍贵物件。」 刘据闻弦音知雅意:「可以让他们都报上来,看是否能从此间查出些蛛丝马迹!」 刘彻轻笑,又道:「另外,若真有这么一份财宝,如今必然在刘陵儿子手里。这笔钱财太大,他若要隐匿身份,安稳度日,便不能用,即便取用,也只能取微末。 「但凡手笔过大,必留痕迹。我们既然已知此事,就可以盯着些。」 刘据眼睛一亮:「他不动就罢,只要一动,我们就能寻迹出手,把人和钱全部拿下。」 那模样,显然重点不在人,而在钱。 刘彻:……忽然失去言语。 他嘴角抽了抽又问:「刘陵之事说完了,对于王氏所为呢,你是怎么想的?」 「啊?」刘据怔愣。 「张汤回禀查明,她想拉你下马,让闳儿取代你。」 刘据呆了半秒,潇洒摆手:「她不是还没做吗?」 刘彻:??? 「不论是扶持李夫人,还是资助寒门,或是以家中女子联姻,至少都还没有进行到针对我这一步。 「而这些即便不为他日针对我,单纯为了王家能屹立长安,族中兴盛,正式挤入权臣贵族之流,也是需要的。」 资助寒门,结交盟友,扩大亲朋。都是壮大家族的手段。 若不谈对刘据的心思,这些举动其实都没错。 刘据轻嘆:「不管日后她如何行事,于目前而言,我并没有遭受到她的任何攻讦,也没有因她的举动蒙受任何损失。所以我只论迹不论心。」 当然,若知道了别人的「心」,他也不介意「钓鱼执法」。 如果面对「钓鱼执法」,对方表现怯懦,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那么他完全不必计较,反正只能给他一辈子憋着。 如果面对「钓鱼执法」,对方有所异动,那就出现「迹」了,可以论迹处理。 刘据眨眨眼,觉得自己这么想没毛病。不过王夫人死局已定,用不着他「钓鱼执法」,不说也罢。 刘彻嗤笑:「你倒是大度。」 「也没有很大度,我只是……」刘据瞄刘彻一眼,「只是觉得似这类事情,根本不在她,而在父皇。若父皇信我,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劳;若父皇不信我……」 刘据顿了片刻:「若父皇不信我,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这句话说出,刘据低下头,神色落寞。 刘彻身形微顿,刚想说点什么,刘据已经扑进他怀里:「父皇!你别不信我。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父皇,是我最最敬爱最最亲近的父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权势不要,富贵不要,功劳也不要。只要你别疑心我。」 刘彻愣住,非是单纯因这些话,而是刘据身子居然在微微颤抖,甚至他胸前被刘据趴着的衣裳有些湿润。 刘据在哭,他在害怕。 刘彻跟着心跳漏了半拍:「据儿……」 「父皇,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信我了,或者我的存在会让你感到不开心不舒心,那……那就放我走吧。」 刘彻面色一变:「放你走?去哪?」 刘据深吸口气:「父皇,大汉、南越、匈奴、西域等,这些是我们知道并能够达到的领土与国邦; 「在此之外,更南边,有我们听说过但未曾到达的身毒;更东边,横跨远洋,还有许多我们从未到达也不曾听闻的岛屿和新大陆。 「这些地方部分资源一般,部分资源丰富,不输中原。他们之中,有些地区已建立国邦拥有臣民,有些还处于原始的土着蛮荒时代。 「父皇。我们的眼光不应该仅仅局限于大汉疆土,也不应该只看得到匈奴西域,还有许多地方等待我们去探索,去开拓,去征服。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父皇让我走吧。我可以选一方净土,从零开始,创建属于我的家园。哪怕贫瘠,我可以让它变得富饶;哪怕荒芜,我可以让它变得繁荣。 「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漫长的时间。在你我有生之年,它们都不可能越过大汉,更威胁不到大汉。尤其这些地方很远,很远。远到你甚至不必担心我还能够回来。 第245页 「我会隔海遥望,祝你既寿永昌,千秋万岁。父皇,我总是希望你好的。如此我们虽相距两地,却可以平安无事,总好过……」 总好过什么,刘据已然声音哽咽,说不出来。但未尽之言,他自己懂,刘彻也懂。 刘彻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心头,疼痛难忍,唿吸艰难。 他咬牙,抬手一巴掌拍在刘据头上。 啪。 刘据闷哼,委屈不已:「父皇?」 「胡说八道!朕何曾说不信你。遥远贫瘠之地,你去算怎么回事,流放吗!」 刘据低头不说话。心中暗自嘀咕,也不都是贫瘠之地。有些还不错的。 刘彻深吸口气,用力将刘据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声音温和而笃定,却又不自觉带了些许颤抖。 「不会的。据儿,别担心,朕怎会不信你。不过是王氏的妄念,也值当你这般胡思乱想。你我父子,岂是他人能轻易离间。若他们敢,朕砍了他们的脑袋!」 最后一句,杀意立显。 刘据回抱住他:「好。我不乱想。父皇信我,我也信父皇。」 见他歇了心思,刘彻松了口气,却又仔细思量起他的话来。 他的据儿会用权势,却不热衷权势,尤其据儿的眼界那么大,他的心中装着五湖四海,藏着广袤天地,又怎会为区区中原之境与他父子相争呢。 刘彻神色闪动:「据儿,你所说许多未知岛屿与新大陆,是……是仙境得知的吗?」 刘据没有回答,便是默认。 刘彻心脏狂跳:「听闻当年徐福上书始皇言,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你所说横跨远洋之境的新大陆,是不是……」 刘据:??? 这忒妈跟徐福有个屁关系。你到底是怎么联繫到徐福身上的!刘据快被他的脑补给气疯了。 「父皇,世上没有仙山!」 刘彻脸色肉眼可见的失望。 刘据无语至极,不得不再次强调:「父皇,世上没有仙山,也没有仙境。」 说完,想了想,觉得若将他脑海中所知的后世,弹幕所言的时代称之为「仙境」,似乎也不为过。 于是又道:「至少没有我们可以企及的仙境。它们与我们隔着遥远时空,不可相通,永远不可能。」 遥远时空?是说仙境所处的时间与空间与他们都不一样吗? 仙山不在凡世,凡人不入仙境。 仙凡有别,别如天堑。这点刘彻明白。若非如此,凡世怎么从不见有仙人出现,也从不见他人飞升仙境? 看来若要寻仙山仙境奇遇,恐只有濒死,或已死,才能希冀获得此等机缘。 但不论濒死还是已死,刘彻都不想选。 他将刘据又搂紧了两分。若海上有仙山,他恐自己让刘据失望后,他心灰意冷,会干脆借寻访新大陆之机寻访仙山,一去不返,再也不要他了。 若无仙山,那么全然未知的远邦之地,他更不能让刘据去冒险。 刘彻怀抱的力道越来越大,若非张汤及时求见,刘据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箍死了。 张汤的到来解救了他,也将刘彻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是来復命的。 「陛下,臣已按陛下旨意,赐李夫人毒酒,李夫人饮尽身亡。另外……」张汤顿了顿,「王夫人也自尽了。」 刘彻愣了下,不觉意外,也没什么表情。 张汤又道:「王夫人留下一份血书,是给陛下的。」 「呈上来吧。」 「诺。」 张汤双手奉上,刘据从旁观看,血书字字泣泪,洋洋洒洒写满衣衫,但总结下来就几点。 其一,痛陈自己的罪状,表示悔不当初。 其二,回忆与刘彻诸多甜蜜过往,感恩能侍奉刘彻一场。 其三,言明刘闳尚幼,自己所为与其无关,请刘彻不要怪罪。另外在最后提出卑微恳求。说自己不配为皇子之母,求刘彻为刘闳选一养母,认养母为生母,从此忘了自己,断绝与自己的一切瓜葛。 最后一点可见王夫人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也正中刘彻下怀。 不论王夫人如何,刘闳终归是刘彻亲子。王夫人不想刘闳被自己所累,刘彻也不想自己儿子记着这样的母亲。 但他没有当场表态,将血书放置一边,挥退张汤,将刘据拉到身边:「你怎么看?」 「王夫人多虑了。阿弟才两岁,如何理解她的心思,又怎会知道她的种种谋算与事迹。这本就与阿弟无关。阿弟年幼,王夫人没了,本就该为他择选抚养之人。」 刘彻点头笑起来。 他的据儿对王夫人的险噁心思都可以论迹不论心,又怎会迁怒刘闳呢。 刘闳是皇子,有此运气,旁人有什么资格? 刘彻眼中寒芒闪过。有些事情,据儿可以不计较,但他不能。他需为据儿做主,也需为据儿震慑住日后可能有此等想法之日,亦是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 于是,第二日,刘据便听闻了对于此案的最终处置。 王夫人李夫人已死,就不必再提了。 剩下的,对于李家,即便查明李延年与其家人确实不清楚李夫人是假冒的,但也算失察,削去所有官职,驱逐出境,迁刑五年,且永不录用,不可再入长安。 对于王家,王大郎并王家父母等参与执行者死刑,其余未曾参与但知情不报者,同样死刑。 第246页 此处知情不但指知晓六年前与六年后两起案件,还指知晓王夫人的「野心」。 其余一无所知者,不论男女,十岁以上者流放,十岁以下者可以金赎身,但需没入贱籍。 贱籍,不可入朝为官,不可购置田亩产业,不可与良贵通婚。如非遇上特赦,求得恩典或是立有大功,不可轻易除籍或改籍。 这等惩处不可谓不重,为的什么,朝堂后宫心知肚明,实实在在给予了所有人当头一棒,让有心思和没心思的,全都震住了。 ******** 琼花阁。 鄂邑过来时,正好看到玉美人自殿中出去。 这位入宫不过两年,虽已不是新人,却还算不得旧人。圣宠不多,但刘彻偶尔兴之所至,也会去一两回。 鄂邑同她打了个招唿,径直入内,开口便询问李姬:「阿母,玉美人可是为抚养二弟之事而来?」 李姬点头。 此事刘彻没有下令,而是交给卫子夫全权安排。卫子夫私下问过李姬的意愿。李姬现今也升美人了,若养育刘闳,日后还能藉机再升一升。 鄂邑握住她的手:「阿母,你是怎么想?」 「阿母没想再要孩子,不论亲生还是抱养。」 鄂邑一怔。 「阿母当初投诚皇后时表明过态度,阿母不会再要孩子。阿母知道,以皇后的为人,她既然私下问我,便不是试探,而是真心。 「若我点头,她大概率会将二殿下给我,但我不想。我没有别的长处,却也明白,答应了的事就该做到。」 李姬笑着,神色中没有半点勉强,反而甘之如饴。 她有鄂邑就够了,不需要别的孩子来分去她的心神与精力。她只想好好活着,为鄂邑打算。 鄂邑张着嘴,想说什么,李姬又道:「阿母年纪大了,不想折腾,也不愿折腾,如今这样,有皇后护持,陛下偶尔也会来一两回,已经足够。」 想到她的性子与年岁,鄂邑释然:「这样也好。那玉美人那边,阿母打算怎么办?」 「她来问我的态度,我如实告诉她。她见我没这心思,便想让我去皇后跟前替她美言。毕竟二殿下是陛下现今唯二的子嗣,陛下怎会不顾念。 「抚养二殿下,不但代表有皇子傍身,还代表与陛下有了更多的机会。她自然想要争取。我同她说,会把她的想法如实告诉皇后,但最终如何决定,皇后说了算。」 鄂邑点头:「阿母传句话就好,不必过多掺和。」 她若要去西域,来回至少数年,最不放心的便是李姬。可如今瞧来,李姬已经找到了最合适也最舒心的方式,不需她太多操心了。 李姬反握住鄂邑的手,轻轻拍了拍,无声笑起来。 她知道的,鄂邑的担忧她都知道。她会努力,即便仍旧帮不了鄂邑,至少绝不会再成为鄂邑的负累。 ******** 刘据再次来到赵家时,赵过与王婉仪刚好送别李延年等人回来。 刘据随口问道:「你与李家认亲了吗,可还顺利?」 王婉仪脸色不太自然,福身回话:「民妇从未想过自己并非王家亲生。阿父阿母对民妇真的很好。大约……大约民妇与养父母缘分更深,而与亲生父兄缘分浅薄了些。」 这话说得委婉。但刘据听懂了。 认亲场面不太温馨呗。 想也知道,李家本来靠着李夫人,眼见要出人头地,前途无量了。王婉仪突然出来状告,不但让他们的青云之路没了,还因此获罪,甚至绝了向上之路。心里能待见王婉仪? 好一点的话,最多是情谊淡淡;不好的话,指不定还要怪王婉仪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出现呢。 不过看王婉仪的表情,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李家怎么想,不过是得知身世,走个过场而已。 她跪下来,朝刘据大拜:「多谢殿下为民妇查明真相,抓拿真兇,伸民妇昔日之冤,解民妇今日之危。殿下大恩,民妇没齿难忘。」 「不必如此。孤既然给了承诺,自然要兑现。不说这些,今日孤来是为另一件事。」 刘据招手让身后之人出来,为其介绍:「这位是义妁,长陵邑县令义纵的姐姐,也是当今第一女侍医。太后在世时,为太后看诊。太后故去后,又为母后调养身体。 「她不但擅长内腑之症,女子之症,也擅长外伤、烧伤,并善用针灸。孤见你身体有些羸弱,猜想应是当年大火留下的病症,让她给你看看吧。」 赵过王婉仪同时怔住,皆是大喜,再度大拜。 王婉仪泪水落下:「殿下之恩,民妇只怕来生当牛做马都无以为报。」 刘据摆手:「孤可不要来世,也不要你当牛做马。你若真想报恩,就帮孤督促赵过,让他在农事上多上心,多做出一两样东西,或是尽快悟出增产之法,比什么都强。」 他还盼着赵过早点想出代田法呢。这点投资算什么。 王婉仪已然将此话奉若神明,坚定点头:「殿下放心,民妇必会日日督促,时时鞭策,辅助郎君为殿下效力。」 刘据很满意,吩咐了义妁两句,转身回宫。没有去东宫,也没去椒房殿,而是找了石邑一起玩。他都许久没同四姐一块耍了。 哪知,两人刚从公主殿出来,没走多远,半路被个小不点撞了满怀。小不点的身后,玉美人与伺候的侍女焦急追来。 第247页 刘据低头,呦,这小不点不是刘闳又是谁。 「怎地如此鲁莽,横冲直撞的。发生何事?」 刘据不问还好,一问,刘闳眼泪簌簌落下,一把扑进他怀里:「太子哥哥,我阿母……阿母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刘据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玉美人迎上,同刘据见礼,然后前去拉刘闳的手,温声道:「二殿下不哭,我们回去吧,我让人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糕点,我们去吃,好不好?」 刘闳拍掉她的手:「我不要跟你回去。」 玉美人有些尴尬,见刘据看过来,慌忙解释:「陛下与皇后命我照顾二殿下,今日是二殿下挪宫的日子。但二殿下……」 显然刘闳不愿意。 刘闳抬眸看向刘据,委屈巴巴:「我不认识她,不想跟她走。太子哥哥,我……我知道阿母回不来了,可是……能不能……我能不能跟你住一起?」 刘据:??? 什么鬼,他来养刘闳?他还是个孩子呢,别别别! 刘据摆手拒绝:「我自己还需要人照顾与教养呢,怎么抚养你。不合适的。」 刘闳眼中光亮暗下去,又道:「那我可以跟母后住一起吗?」 刘据再次拒绝:「母后宫务繁多,膝下已有我与阿姊三女一子,恐分身乏术,照顾不周全。」 刘闳丧气垂头,无声落泪:「我很乖的。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真的会乖的……我没其他熟悉的人了。太子哥哥,我……我害怕……」 玉美人嘆息,声音更柔和了些:「二殿下,我可以照顾好你的。陛下也会经常来看你。虽然我们现在不熟悉,但相处几日自然就熟悉了。」 刘据附和:「去吧,别怕。玉美人是父皇与母后选出来的,你放心。平日里,你仍旧可以来同我玩,有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可以找父皇,也可以来找我。」 刘闳没了办法,只能跟玉美人离去,却一步三回头,望向刘据的眼神无比哀怨。 待他走远了,石邑勐翻白眼:「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倒是会为自己谋算。跟着你或母后,与跟着玉美人能比吗。真是心机,不愧是王夫人生的。」 刘据无语:「你不觉得自己太阴谋论了吗?他才两岁多一点,哪来这样的心眼。他年纪小,与宫妃们接触少。往日里也就因为王夫人要做样子,同我与母后相处多一些。 「如今遭逢大变,生母没了,父皇也顾不上他。他本就惶恐不安,又被送给别人,更加忐忑,想寻个自己熟悉点的人也在常理啊。」 石邑撇嘴,即便知道刘据说得有理,仍旧不以为然,反正她就是不喜欢王夫人,连带着不喜欢刘闳,忍不住往坏了想怎么地? 年纪小也是王夫人教出来的,未必不懂。更何况就算他不懂,如今宫中这形势,也未必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从而生出此举。 当然这点刘据也想到了。他微微蹙眉,转头吩咐丰禾:「你去找玉美人,悄悄同她说一声,让她看着些。」 因与玉美人不熟,对她不了解,又补充道:「李姬同玉美人住处离得近,也知会一下李姬。」 丰禾领命:「诺。」 石邑再翻白眼:「又不关你的事,你管这么多。」 刘据摊手:「不过让婢子传句话,举手之劳而已,又不费我什么功夫。」 石邑抿唇:「还去不去池苑玩了。」 刘据忙点头:「去的。」 然而两人继续走了没几步,前殿就传来消息,前线军报到京。 刘据立时丢下石邑,撒丫子往宣室殿跑。 石邑:……无语望天。 第68章 隔着老远, 刘据便已听闻刘彻爽朗的笑声,双脚速度不自觉加快了些许,一进去便兴沖沖问:「父皇, 是捷报吗?」 「对。捷报,大捷!」 刘彻喜笑颜开, 因为王夫人李夫人之事, 头顶密布了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去, 心情舒畅起来。 他甚至将刘据抱过来, 一边给他看军报,一边说:「你去病表哥不愧是少年英才,率一万骑兵,六天转战千余里,踏破匈奴五王国, 斩杀折兰王、卢侯王, 还俘获了浑邪王的儿子与相国都尉,缴获休屠王部的祭天金人。」 休屠王部祭天金人? 刘据眨眨眼,想到大军出征前自己随意说的话。 表哥真的做到了!就知道表哥一定行。表哥虽然总爱打趣他, 同他呛声, 但在这种事情上从不说大话。他有这个实力! 刘彻越说越高兴:「据儿, 这回你表哥立有大功, 你也立有大功!」 刘据歪头:「我?」 「当然。你可知这一万骑兵是什么人?是全员配备马具,按照你给予亲卫的训练之法,由你舅舅与表哥亲自更改调整后制定的方案,做了一年多特训之人。 「据儿, 你知道这场战役最令朕欣喜的是什么吗?非是我军大破匈奴, 大获全胜,而是我方伤亡还不足百人, 而匈奴却是我们的数十倍之多。」 一比几十,这比例可太令人振奋了。 刘据欣喜若狂:「那舅舅与表哥是不是快回来了?」 「他们会在边关稍作休整,朕已令人护送粮草物资补给,以备二次出击。」 说完,刘彻眼睛眯起来,眸中笑意更盛,言语中带了几分打趣意味,接着道,「你表哥说答应了你,要为你俘获休屠部的祭天金人与浑邪王的宝马。如今金人到手,浑邪王却骑马逃了。你表哥怎愿食言?」 第248页 刘据愣住,蹙眉道:「我不过同他玩笑说说,不用较真的。」 刘彻拍拍他的头:「当然不只因此。你难道不好奇,你所制木鸢与热气球为何没派上用场?总不会一点机会都找不到。」 刘据眨眼:「舅舅与表哥想留做底牌,再干场大的?」 刘彻莞尔:「河西尚未全復,我们手中还有诸多手段未出,自当乘胜追击,怎可偃旗息鼓!」 是这个道理没错。 刘据点头,又安静等了一个月,第二封捷报传来。 霍去病与公孙敖合力再战浑邪王与休屠王两部,遣先锋部队驾驶木鸢与热气球奇袭,使两部营地陷入混乱,再使大军发起勐攻。 战绩显着,非但歼敌三万有余,俘虏一众王室子弟与高官,还重伤休屠王,生擒浑邪王!休屠王太子与浑邪王旧部,丢盔弃甲,恳请归降。 尤其在此等战绩之下,我军伤亡仅数百人。 另一边,李广与张骞合作出击左贤王部,运用的几乎是同霍去病公孙敖一样的战术,先遣部队仰仗木鸢热气球之利奇袭,而后大军配合围攻;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歼敌万余。我方损伤不到十分之一。 美中不足的是,左贤王反应极快,见势不妙,没有念战,及时率领残部遁逃了。 但此次出击整体而言,仍旧称得上非常漂亮,刘彻十分满意,日日笑容满面,神清气爽,走路都带风。 什么王夫人李夫人之流带来的阴翳通通一扫而光。 朝野上下欢唿不断。就连弹幕也发出阵阵惊嘆。 ——卧槽,河西之战这么勐的吗。我记得歷史上没这么勐啊。来个懂的给我科普一下。 ——歷史上公孙敖走错路,没能与霍去病会合。霍去病独自出击,深入匈奴境内两千里,仍旧拿下优秀战绩,歼敌三万,俘获一众王室与高官,令浑邪王休屠王仓惶败逃。 ——浑邪王休屠王因两战两败被匈奴单于问罪,气愤之下率部归降。但看到前来收降的是霍去病,休屠王心生惧意,又率部逃离。被霍去病嘎嘎杀了一大半,把剩下的降兵吓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懂了。现在有指南针,还有孔明灯作为方位与信号指引,公孙敖没走错路,又有木鸢热气球这两只奇兵突袭先扰乱敌军营地。于是我霍哥不但拿下原本的战绩,还直接重伤休屠王,生擒浑邪王。首领都成阶下囚了,旧部群龙无首,直接降了。 ——歷史上李广与张骞这边,张骞没能按约定时间出击,致使李广独自面对左贤王大军合围,李广部队损失过半才等来张骞援兵,让左贤王弃战北去。 ——张骞为什么没能按计划出击不知道。估计要么走错路;要么出击时辰配合有误。毕竟那时两军不在一起,无法通讯。现在前有指南针,后有孔明灯,方向与简单通讯两点基本得以解决。所以这里张骞按计划出现了。 ——明白。不过这俩显然干不过霍去病。战绩跟霍去病没法比。也很正常。毕竟那可是我霍哥。我霍哥是谁都能比的吗!再说一句,霍哥牛逼,为霍哥打call。嗷嗷嗷。 弹幕外的刘据也忍不住嗷嗷嗷,整个人神清气爽,恨不能立时飞到前线去,看看大捷盛况。 可惜去不了,只能赖在刘彻身边探听消息,并了解后续发展。 经此一战,大汉算是完全占据了河西走廊,打通了前往西域的要道,同时也阻断了匈奴与羌人的联繫。但对于这块地盘如何管辖,如何运作,还需商议。 经过这两年的种种,刘彻早就不把刘据当寻常小孩了,对于朝廷大事,虽并不事事告知,却也常会同他提及。 了解他的想法,询问他的方案,也是考教他对于朝政事物的态度与能力。 因而在群臣议论之时,刘彻免不了看向旁边的刘据。 刘据立刻表态:「河西之地日光充足,水草丰茂,不但适合饲养牛羊马匹,还适合耕种农物。 「父皇,我以为应当设置郡府,移民实边,徙民屯垦。将这一块的农田畜牧发展起来,建立仓储,集本地与周边之粮食委积等物资,以供他日所需。」 说到最后一句,刘据抿唇,眼珠转动:「我们虽拿下河西,但匈奴这个威胁并未除去。日后定然还会再起战事。 「现今出战,军粮物资多出自京中或陇西等地,运输线路长,时间久。若能在河西设立军粮储备,就可直接自河西调配,可以缩短运输线,更利于前线补给。 「若是条件足够,还能增设其他军需仓储与相关机构,将其打造成战事后勤中心。」 刘彻愣住,有朝臣狐疑,开口询问:「何为战事后勤?」 「与战事相关的后备勤务之事,如军需、粮草、辎重、委积、粮道、营垒、疗伤等。」 朝臣神色郑重。刘彻也严肃起来。 刘据又道:「当然这些都需要先建郡府,派兵戍卫,设郡卫所,一步步来。而若要建郡府,郡府之下必须要有足够的百姓以供当地劳作。」 于是问题关键重新回到「移民实边,徙民屯垦」八个字。 刘彻再问:「你觉得当从何处迁民?」 「我朝人口不算多,大都安土重迁,轻易不愿背井离乡。但凡能在当地过得下去的,恐怕都不会同意。强制迁民多有不妥,只能选灾区难民。 「这些人原籍受灾,房屋财产尽失,无所归依。可以将他们安置过去,承诺到达河西后,分配田亩,帮助建造房屋,轻徭薄赋。 第249页 「另外便是各地氓流与乞者。」 无地者为流,无业者为氓。这些人因无所事事,或有寻衅滋事者,但并不全是坏人,有些只是因各种原因导致生活困顿,没有生计。去往河西,就是给予他们一条出路,一份生计。 乞者就更是如此了。 刘据神色一暗:「父皇,李夫人虽然可恨可恶,但也有可怜之处。她之所为不可取,但她有句话说的没错。 「她只是一个乞儿,一个无所归依,身不由己的乞儿。如果可以,谁不想父母双全,家庭美满。其他不提,就这点而言,不是她的错,是我们的错。 「是我们没能让天下百姓都得以温饱,是我们让她们陷入此等困境,绝望无助。 「如果身处大汉的每个子民都能吃饱穿暖,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她怎会去行乞,又怎会被刘陵培养成工具? 「如果她在正常的温馨的家庭长大,她或许也会是个娇俏可爱,天真仁善的女娘。」 朝臣怔住。刘彻也怔住。 李夫人之事,他们或唏嘘、或蔑视、或愤怒、或厌恶,却少有人想过她的遭遇之始亦有朝廷能力不足,赈济不力的缘由。 刘彻更是从未想过这个角度。 他们看着刘据,眼神一点点变化。 刘彻心下嘆息。不得不承认,刘据某些方面像他,某些方面却又不像他。论爱民,刘据这个太子似乎更强于他这个帝王。 他再一次感受到,从前他担心刘据太过「良善」,但其实这份「良善」并非他以为的软弱,而是一种宽广博大的胸怀。 刘彻拍拍他的头,眉眼上扬,微微笑起来。 ——呜呜呜,据崽好棒啊。据崽如果登基,一定是个仁君,还是个对朝臣对百姓而言都十分难得的仁君。 ——是的。所以据崽一定要登基,一定不要再有巫蛊之祸。 ——都是平行世界了,就不要走另一个世界的悲剧路线了吧。这个世界的猪猪与据崽感情这么好,请一定要一直好下去啊。 刘据握拳,会的。他一定会的。 他勾起嘴角,继续说回正题:「另外,河西这块原先是匈奴掌控,居住有许多匈奴人。此地的匈奴王国已被我们覆灭,将士与首领或被俘,或被杀。 「但两国之事不涉平民。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现今或许也惶恐不安,不知该往漠北迁徙,还是另谋出路。 「我们可以去宣传我方政策,让愿意者留下,将他们纳为我大汉子民,发放大汉户籍,与我方移民聚居,汉化他们,让他们为我们开垦畜牧。」 刘彻点头,看向朝臣:「太子所言,都听到了。」 「听到了。」 「那便回头整合一下,弄个具体的章程出来,上书给朕。」 「诺。」 自己的建议得到重视,刘据特别高兴。朝臣一走,他亲亲昵昵蹭到刘彻身边:「听说休屠王与浑邪王归降的旧部有数万之众?」 刘彻挑眉:「你打算将这批人也放在河西?」 「不。」刘据摇头,「河西乃边关重地,部分匈奴平民可以,他们不行。尤其是数万之众,必须化整为零,分开安置吧?」 亏他还知道这点,刘彻甚是欣慰:「那你的意思是?」 刘据眼珠骨碌碌乱转,他没忘了弹幕说过,似大汉的处境与时代,人口就是国力,是生产力。那么这数万之众,就全是生产力啊。 「大汉尚有许多苦寒不毛之地,亦或瘴气丛生之处。父皇别看这些地方条件贫瘠,却也是有些好东西可以去探索开採的。而且这些年战事耗费巨大,不只钱财,还有屯粮。 「我们急需将粮食产能升上来。这点不能单靠农具改进,也不能只着眼已有田亩,还需开荒拓耕。 「这几万人都出自军中,不论身手如何,至少体能都不错,是十分好用的劳动力。」 刘据眼睛闪亮闪亮,那模样不像在说劳动力,更像看到一头头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的老黄牛。 刘彻:……行吧。宝贝儿子所愿,还全是为了他大汉,怎能不照办呢。 ******** 喜报传来,刘据又等了一个月,时间进入六月酷暑,卫青与霍去病的大军终于回朝。 刘据特意去城外十里亭迎接,远远瞧见浩浩荡荡的行军队伍,一挥鞭子策马上前:「舅舅,表哥!」 卫青霍去病与众将军下马行礼,刘据摆手免了,竖起大拇指:「表哥立下大功了,好生威风!」 霍去病得意扬眉,招手让赵破奴送上金人,又牵过一匹马:「喽,你要的祭天金人与浑邪王之宝马。 「祭天金人倒还罢了,这匹马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它是浑邪王的战骑,日日坐在□□,若非要保全它,我也犯不着非用生擒之策。」 需知生擒的难度可比击杀要大得多。 角落边的浑邪王:……我可真是谢谢你嘞! 卫青轻咳了一声,霍去病好似才察觉浑邪王已经归降,再说这话不太好一般,笑着闭了嘴。 浑邪王与休屠王终于得有机会上前觐见:「参见太子殿下。」 既已归降大汉,倒还算拎得清,态度端端正正,行礼规规矩矩。 刘据点头平身。 休屠王又道:「听闻汉军所用马具与奇袭我方之木鸢与热气球都为太子所制?」 刘据不闪不避:「是。」 第250页 休屠王浑邪王均嘆:「太子好巧思,汉朝有此等神器,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这等神将,我们输得不冤。」 语气中有憋屈有郁闷有遗憾,但没有明显的恨意,反而藏着几分欣赏与肯定。 双方本无私仇,只是两国对立,各有立场。两军交战之时,各为其主,生死互搏乃为常理,但在此之外,面对强劲对手,他们也会敬重,会惺惺相惜。 刘据笑起来:「二位说错了,如今不该说汉朝,该说我朝才对。」 休屠王浑邪王愣了一瞬,从善如流:「太子说得对,是我朝。」 刘据满意扬眉,转身令众人上马,与卫青霍去病并行入城。 先入宫,刘彻与众臣已经在前殿等候。刘据将人送过去,因自己还未正式入朝听政,便没进,转弯去往椒房,与石邑等人一起等着。 石邑难免感慨:「我听说表哥公孙敖、李广张骞都有出战,舅舅为何没出战?」 「舅舅是大将军,全军统帅,自然是制定战略战术,统筹指挥即可,何须事事亲战。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石邑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有点遗憾,没能听到舅舅出战的英姿。 姐弟俩说话间,论功行赏的消息一句句传来。 霍去病加封食邑五千余户,浑邪王休屠王皆封侯爵,李广亦封宣平侯。 刘据尚且淡定,弹幕不淡定了。 ——卧槽,加封食邑五千多户,西汉一共才多少户啊。霍哥牛批。也可见刘彻真的对霍哥超级偏爱。 ——李广终于封侯了,难得啊。他要好好感谢一下据崽,要不是据崽做出一系列「神器」,直接影响战局,他哪能封侯啊。原时空歷史上,他到死都没封侯呢。我不是说他没本事,但真的跟卫青霍去病比差太多。 ——卫青霍去病那是千年难遇的奇才,跟他们比,几个人比得上。李广好歹是老将,在卫青没有崭露头角之前,他跟程不识是抗匈的中坚力量。怎么着也没比公孙敖差啊。公孙敖都能封侯,李广凭什么不行。 ——有时候选择与运气也很重要。公孙敖运气好,选择了卫青,早早被卫青带飞。 ——李广封侯了,还有了指南针孔明灯,是不是之后就不会因为迷路而延误军机自杀了? ——应该不会了。毕竟据崽蝴蝶翅膀很厉害的。弱弱许个愿。河西之战的战绩改变了,李广的命运也改变了,是不是可以让卫青霍去病活久一点?卫青就算了,好歹活了几十岁,我霍哥不到二十四就没了。哎。求求了,据崽,一定要保霍哥啊! 刘据:!!! 他似乎已经是第二次听闻卫霍逝去的消息了。此前弹幕就提过「卫霍故去」,但没有明确提出年岁。 不到二十四…… 这么年轻的吗? 表哥现今实岁十九,虚岁已经二十了! 他深吸一口气,心脏收紧,开始心不在焉。 以至于朝会散去,卫青霍去病前来后宫面见卫子夫,顺便享用家宴,他都神思不属,眼珠子在卫青霍去病身上来回逡巡,搞得二人莫名其妙。 夜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想了一晚上,第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刚起床,石邑就神神秘秘过来询问:「我想去表哥府上瞧瞧,你去不去?」 刘据歪头:「我是要去的,但你去做什么?」 「我听说表哥这次回京带了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一个尚在襁褓,似乎刚出生没多久。」她鬼鬼祟祟附耳轻语,「十来岁的先不说,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你说会不会是……嗯嗯。你懂的。」 刘据:??? 是什么啊。他要懂什么? 石邑无语,只能点明:「表哥都二十了,若同谁有点露水情缘,生出个孩子,似乎也不足为奇。」 刘据:!!! 「你别乱说。表哥昨日才回京,带回两个孩子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石邑扬眉:「我有我的渠道。他又没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带的,跟着大军一起到达长安,好多人都知道。稍稍打听就晓得了。少年将军带回个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与他还有些许相似,你说奇不奇怪?可不只我这么猜。」 刘据:…… 石邑哼哧,斜了他一眼:「别以为你们不说我就发现不了,我都晓得了。三姐喜欢表哥。若真是,那三姐得多伤心啊。凭什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子可以,三姐不可以。」 刘据无语:「三姐已经看开了,应该不会怎么伤心。你别多此一举,反而惹得三姐闹心。」 石邑一愣,反应过来这点,低下头,却又有些不甘:「那我也得去看看。十月怀胎呢。都生下来了,可见那女子或许在三姐没看开之前就存在。我得看看什么人能强过三姐去,入得了表哥的眼。」 刘据翻了个白眼,知道她这是不弄清楚不罢休了,干脆随她。反正他也是要去的,有他盯着,不怕她干出煳涂事来。 「你等等,我要先去趟太医署。」 石邑一头雾水,去太医署作甚,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刘据风一般冲出去,再会合,刘据身后已经多了两位侍医。 出宫后,刘据没有去往冠军侯府,直奔大将军府。 他猜得不错,霍去病这人是呆不住自己府邸的,此刻正同卫青在一起。舅甥俩正对着摇篮里的一个婴儿不知在说什么,旁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立于摇篮边,俯身轻哄。 第251页 刘据脚步顿了一瞬:不是吧,真有两个孩子? 但也只是一瞬,便抬步进去。不管了,先办正事。 卫青霍去病瞧见他,有些意外,正要行礼,刘据已经摆手,火急火燎将身后侍医拉出去:「你们给舅舅和表哥检查检查,诊诊脉,看仔细点。」 卫青霍去病:??? 刘据也不解释,死盯着侍医动作,待他们看诊完毕才问:「如何?」 「大将军与冠军侯身体康健。」 刘据挑眉:「你们确定?」 「自然确定。殿下若是不信,可唤太医署其他人再诊一遍。」 「行吧。那你们回去换两个人来。」 侍医:……不是,殿下,你说真的? 刘据无语:「不是你们说让太医署其他人再诊吗?换两个人,轮流来。」 侍医:……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怀疑我跟舅舅在战场受了伤?你也太小看我们。我三进三出匈奴王帐都毫髮无损。便是对敌千军万马,偶有受点轻伤,回京这一路也早好了。放心吧,我们无事。」 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着实不像有事的样子。 卫青轻笑:「殿下可是听了什么话,误会了?」 误会了吗? 弹幕确实不一定都对,而且于他们时空对,于自己时空未必一样,但刘据仍旧蹙眉。 卫青看了眼两位侍医,又道:「若臣记得不错,这两位是太医署现今擅长病症最多,医术最好的。若他们说无事,那便是无事。殿下,不必再请太医署侍医轮流看诊。」 说得有道理。弹幕所言舅舅活了几十岁,可见寿数不短。表哥离二十四岁还有四年呢。说不定是这四年中出了什么变故也不一定。 刘据勉强答应下来,对侍医道:「你们回去吧,往后每隔七日来为舅舅与表哥看诊一次。嗯,不,三日!」 卫青眉宇微蹙,张嘴想说什么,刘据抢先道:「舅舅不许拒绝,这是命令!不但如此,回头我同父皇说一声,挪两个侍医给你们。一人一个,放你们府上,以备你们所需。」 卫青&霍去病:……他们真没有这种「所需」。 「说了这是命令,不许拒绝!」 还不忘横霍去病一眼:「尤其是你,你更不许!」 语气强硬,面容冷肃。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 你是太子,你地位高权势大,你爱咋咋地。行了吧。 侍医领命离去,嘴角不断抽搐,心内疯狂吐槽。 有病吧,有病吧。太子跟陛下不愧是父子,某些处事上一模一样的。简直脑壳有病,有大病!偏偏他们还说不得,无可奈何。 淦! 第69章 ——哈哈哈, 笑死。据崽终于记起我霍哥寿数不永了吗? ——感觉不太对。之前就有人提过,据崽的表现,有时候像穿越者有时候不像。这里也是。我一个歷史渣都知道霍去病早亡, 他怎么一副刚刚知道的样子? ——这个大家讨论过。怀疑据崽可能不是穿越者。他的「异常」或许是某种「奇遇」。毕竟我们都能看到异时空的影响了。据崽有点金手指也很正常。 ——好奇据崽的金手指是啥。不过听说国家已经组织研究组,专门研究这个异时空影像相关了。这些我们也不懂, 看看热闹就行。至少据崽已经重视霍哥的身体状况, 那么霍哥就有希望改变早死的命运。 ——哎, 要是知道霍去病怎么死的就好了, 防范起来也更有针对性。可惜对他的死因,史书只字未提。有猜测得病的,猜测战场受伤落下隐患的,还有猜测被匈奴暗害的。真揣测满天飞。 刘据凝眉。得病,受伤, 暗害? 他不觉得表哥是能被匈奴轻易暗害的人物, 至于得病与战事留患,侍医刚看诊过,目前都没有。若是前者, 常请平安脉, 应当能防范于未然。 后者……不是前次战事, 不是今次战事, 那就只能是往后的战事了。 刘据神色闪了闪,将这些都仔细记在心里,以便日后防备。 那厢,见他消停下来, 霍去病终于得到机会, 招手将摇篮旁的男孩唤到身边,为其介绍:「这位是太子, 这位是四公主。」 男孩恭敬行礼:「见过太子,公主。」 刘据回神,满脸狐疑,看看男孩,看看霍去病。别说,还真有点像诶。 石邑更是毫不掩饰,一双眼睛在对方身上乌熘熘乱转,充满好奇与审视,勾唇笑嘻嘻问:「表哥,他是谁?」 「他叫霍光,霍家的人。」 石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霍家是指霍去病的生父霍仲孺。 卫家一门早年都是平阳侯府的下人。当年霍仲孺以县吏的身份来平阳侯府供事,主家令侍者卫少儿前去伺候。霍仲孺与卫少儿在此期间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之后,霍仲孺供事完毕,回家娶妻生子。卫少儿生下霍去病,独自抚养。彼此再无联繫。 刘据歪头。霍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在哪听过来着? 很快,弹幕就给了他答案。 ——居然是霍光!卧槽,霍光小时候长这么唇红齿白的吗? ——就问霍家什么风水。霍仲孺名不见经传,但两个儿子都好厉害。 ——霍哥就不说了。霍光也是武帝临终託孤大臣,不但辅佐了刘弗陵,在刘弗陵死后,扶持刘贺上台,不到一个月又把人赶下去,再扶持刘据的孙子刘病已登基。一个臣权直逼皇权,皇帝办事都得看他脸色的存在。 第252页 臣权直逼皇权? 刘据脑子里浮现无数问号。 他父皇那般强势神武,臣子不听话能嘎嘎乱杀。到刘弗陵之后,竟被臣子裹挟?这么弱的吗,还是彼时朝局状态已到这步田地? 刘据看向霍光,神色复杂。 石邑已来到摇篮边,俯身瞅着摇篮内熟睡的婴儿,再问:「那他又是谁?」 霍去病语气怅然:「这就有点说来话长了。」 石邑眨眨眼,坐下来,好整以暇看着他:「表哥慢慢说,反正我也无事可干,不着急。」 刘据扯了她一把:「你能不能别这样,收敛点行不行。」 石邑翻了个白眼:「我就不信你不好奇。」 刘据:……那确实挺好奇的。 于是两人一起看向霍去病。霍去病无语,卫青言道:「说吧,早晚要告诉他们的。你莫非还打算瞒着?」 当然不可能瞒,也没有瞒的必要。 但霍去病没有直接开口诉说,而是先吩咐霍光:「你先带嬗儿回府。」 霍光摇头:「兄长不必特意支开我,我没那么脆弱,没什么不可讲,也没什么听不得。」 霍去病无奈,只能作罢,进入正题:「对于我的身世,从前我略有了解,却并不知生父是谁。近几年,年岁渐大,阿母才同我说了实话。 「这回出征,途径平阳。河东太守将我领入传舍休息,又为讨好我,派人请……请霍县吏前来与我相见。」 对于这个缺席整个人生的生父,他实在叫不出父亲这个词,却又因父子纲常,无法直唿其名,便只能用霍县吏代替。 「我从未见过他,想着毕竟是生父,见一面也好,就答应了。会面后,因我有军务在身,要赶往前线,不便多留。 「就给了一笔钱财,委託河东太守帮我为霍家置办田亩僕婢,也算尽我心意,还了生恩。在我看来,这不过是顺手之举,却没想到引发了霍家一出惨案。」 惨案? 刘据石邑尽皆讶异。 霍光却道:「与兄长无关,霍家争端本就存在,兄长不过是刚巧那时出现罢了。即便兄长不出现,也会有其他诱因。该发生的终归会发生。」 这么一说,刘据石邑更好奇了。 霍去病继续:「霍县吏自长安归家后便娶妻,生有一女一子。女儿比我小一岁半,名唤霍妤。儿子就是霍光。 「但他妻子已经病逝多年,至今未曾续弦,家中后宅由如夫人执掌。那位如夫人颇得他喜爱,膝下也有一子,与霍光年岁差不多。」 倍受电视剧与弹幕薰陶的刘据立时明白了这话的言外之音:「那位如夫人不安分,想要上位争产?」 霍去病轻嗤:「是。但她只是如夫人,儿子为庶为幼。霍光位居嫡长,并无过错。霍妤也非是怯懦之人,所嫁亦是小吏之家,不比霍家差。 「双方牵制,霍县吏虽喜爱他,耳根子软,常和稀泥,却也不是什么都会依着她。她不能肆意妄为,需寻合适时机,仔细图谋。 「我的出现刚好给了她灵感。她先是向霍县吏进言,说我既是他亲子,便该将我纳入霍家族谱,认祖归宗。 「我现在已是冠军侯,又得陛下看重,霍县吏求之不得,怎会不答应。」 刘据眼珠转了转:「表哥若认祖归宗,你居长,霍光长子的身份就没了。而且她应该不单单只是想剥夺霍光名头上的『长』,应该还想去『嫡』。」 霍去病勾唇,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当然。这只是她的第一步,霍县吏意动后,她又说,如果要记族谱,不知当怎么记,记在谁名下。意有所指说,我有亲母,必然不会愿意认霍家已故夫人为母,哪怕只是族谱上的一个名头。」 不记入原配名下,那当如何?总不可能充作庶子。即便霍去病是私生,可人家现在地位高啊。说好听点是「认祖归宗」,不好听的是想巴结。怎么可能让他做身份低的那个。 若用其他名目做了嫡,那原配算什么?霍光算什么? 霍去病呵呵:「说实话这主意糟糕透了,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干。偏偏霍县吏意动了。 「从前他摸不准我与卫家的态度,不敢来长安同我相认,恐我与卫家不喜,反而惹来祸事。如今见我不排斥,还给予钱财田亩,自然想抓紧我,于是对这个提议开始犹豫。 「霍妤知道后,也不同他们争辩,只说,此事重点在于我,需先知道我是否愿意认祖归宗。 「霍县吏勐然回神,怕自作主张非我所愿,引我厌恶,只能作罢,打算等我战胜回程,同我再见一面,试探试探我的意思。」 刘据点头。霍妤聪明,直击关键,不费吹灰之力解决问题。 霍光抿唇:「阿姊曾说过,无论嫡庶贫贱,最终都需看自身本事是否立得住。朝廷取才也并不以嫡庶论。所以身份重要,却又不那么重要。但如夫人此举有辱阿母,她不能容。 「阿姊说,如夫人的目的恐不是让我做不成嫡长。此举应该是在试探。试探我们的反应,试探父亲对兄长的重视程度。 「果然,没两天,如夫人就坦然认错,说先前的法子不可使,是她想岔了。并向父亲提议,可以想办法将她儿子送到兄长身边去,请兄长教养。 「如此非但能培养兄弟感情,也更能增进兄长与霍家的关系。有这层纽带,兄长定会一直护着霍家。可惜又被阿姊驳了。 第253页 「阿姊说,此事不能急。可等兄长返程时带我与阿弟一起同兄长见一面。先看兄长态度。若兄长愿意,选谁也不能由我们挑,而当由兄长挑。」 霍光看了眼霍去病:「我知道,阿姊是想将如夫人的提议转变成我的机会。她不想我困在平阳,困在霍家。她想我有很多的机会,更广阔的未来。她自信兄长要么两个都不选,若要选,我的才能心性绝对在阿弟之上。」 霍去病瞭然。 霍光垂眸,神色黯然:「计划失败,还反被阿姊利用,如夫人很生气。如夫人从前也有过许多小动作,都被阿姊压了下去。如今新仇旧怨一起,让她心中大为恼火。 「尤其从前的霍家家资就那么些,她此番心思虽有,却不太重。如今有兄长,霍家扶摇直上,她便势在必得了。 「她觉得自己上位,让亲儿子独享霍家一切的最大阻碍便是阿姊。因此她决定先解决阿姊。只需阿姊一死,我尚且年幼,没了阿姊护持,父亲耳根子又软,她多得是机会。 「于是她找到阿姊夫家。」 说到此,霍光身形颤抖,咬牙切齿。 霍去病只能接替他说:「霍妤与夫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霍妤性子要强,偏偏她夫君只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两人性情不和,感情一般。 「她夫君在外曾有个欢喜的乐姬,想带回家来。霍妤不允,更是直接打上门去,将夫君抓回来。她夫君觉得落了面子,心中一直存着气。 「如夫人找到她夫君,说霍妤毫无贤妻度量,且因为乐姬之事,霍光对他颇有微词,不太喜欢他这个姐夫。 「若日后霍光执掌霍家,他只怕蹭不到多少风光,还会被霍妤辖制得死死的。但若是换自己儿子接任就不同了。 「如夫人给了对方一笔钱财,表示诚意,还承诺可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他。 「霍家如今和我搭上关系,霍妤夫君自然是不愿意丢掉这门姻亲的。但若是能保持关系,又不必受霍妤管制,重新选个合心意的妻子,他自然同意。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对霍妤出手。彼时霍妤已经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也不用另寻机会去担风险,只需在生产时做点手脚,就可去母留子。 「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如夫人以前线捷报为由,让霍县吏带着两个儿子提前几日赶往郡府。 「说特意去迎接我,才能显出诚心。也能借这几日在郡府逛逛,准备些礼物。我这个儿子赠予了田亩钱财,他这个父亲也当有所表示。 「她设想得很好。这期间弄死霍妤,然后提前一日将消息传给霍光,霍光哪还有心情见我。如此不但去除霍妤这根心头刺,还解决了霍光这个竞争对手。 「我若要带兄弟上京,只能是她儿子。一箭双鵰。」 刘据石邑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好毒的计策。二人同时看向摇篮中的孩子,约莫都猜到他是谁了。不是什么霍去病的私生子,八成是霍妤所生。 现在孩子在霍去病身边,却不见霍妤身影,只怕霍妤已经…… 霍光咬紧下唇,眼眶湿润,一言不发。 霍去病嘆道:「霍妤生产时发现不对,但稳婆是夫家找的,夫家将家宅戒严,不许出进,就是要断她生路。 「好在她还有两个忠僕。一个忠僕护着她生产,一个忠僕从后院狗洞爬出,赶往郡府报信求援。 「可惜我们得到消息策马疾奔过去,还是晚了一步。到达时,院内尸体横成,她夫君并收买的稳婆一人倒在一边,身上均是七八个窟窿,鲜血满地,气息全无。 「忠僕倒在门前,也已身亡,是为护霍妤而死。屋内婴儿嚎啕大哭。」 刘据&石邑:!!! 二人一颗心提起来:「那……那霍妤呢?」 「霍妤依偎着忠僕尸体,坐在门槛,背靠门框,手持长剑撑地,衣衫染血。唯余一丝气息尚存。她是强撑着等霍光的,见到霍光,挣扎说了几句遗言,便去了。」 刘据石邑心中很不是滋味。 既恨夫君歹毒,又嘆僕婢忠诚,更是惊讶霍妤的坚韧与果决。刚生产的妇人最是虚弱,尤其霍妤还生产不顺。那般境遇,她都能奋起杀了夫君与稳婆,何等厉害。 可惜……哎。 刘据抿抿唇,小心翼翼问:「那如夫人呢?」 「我杀了。」 霍光神色冷沉,语气狠厉。 彼时,他差点发疯。霍去病制住了他,问他想如何。他说想杀了如夫人。 本以为霍去病会阻拦。毕竟事情到这个地步,如夫人败露,必然不会有好下场。他没必要亲自动手,免得传出来反惹非议。 但霍去病没有,只是抽出身边侍从的佩剑塞到他手里,说:「你阿姊虚弱之际都能以一敌二,手刃仇人,你应当不会比你阿姊差。」 他手持长剑沖入家门。如夫人想跑,还拉了娘家兄弟帮忙。三个大男人拿着棍棒刀兵对付他一个孩子,他一点都没有害怕。 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如夫人死。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直到最后一剑刺入如夫人胸膛。 霍去病在旁边静静看着,为他掠阵,等他完事后,才上前将长剑收回,擦掉他脸上的血污,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霍光看着霍去病,眸中满是感激。 他感激这位兄长让他能亲自报仇,感激他将自己带走,更感激他愿意收留嬗儿。 第254页 察觉他动盪的情绪,刘据拍拍他的肩膀,又拍拍自己胸脯:「都过去了。你放心,日后你在京中,孤罩着你。谁都不敢欺负你。你是表哥的弟弟,就是孤的弟弟!」 义气蓬勃,豪气干云。 霍去病挑眉提醒:「他今年十岁,比你大。」 刘据:…… 怒瞪回去:「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现在是计较年岁的时候吗?年岁比我大怎么了,我是太子,权势比他大,本事比他大。」 霍去病嘴角抽搐,呵呵两声。 刘据哼哧,又将目光落回婴儿身上,询问道:「这是霍妤的孩子?你带回来了,她夫君死了,夫家可还有别人,他们没说什么?」 霍去病冷哼:「他们不敢。」 也是。自家人犯下大罪在前,面对的还是冠军侯,哪敢有异议,只求对方别迁怒就谢天谢地了。 「男孩女孩?可取了名字?」 「男孩。名字……」霍光神色落寞,「阿姊怀他的时候取了好几个名字,但没有最终决定。不过择了个小名,说不论男女,都可唤嬗。 「嬗有蜕变之意。阿姊说人生总有坎坷。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将每次坎坷都化作一次蜕变;希望他可以从父母羽翼下的幼鸟变成展翅翱翔的雄鹰。 「阿姊希望我能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未来,自然希望这个孩子也有。」 「嬗亦有更替之意。更替,通常是好的更替坏的,强的更替弱的,又或者更强的更替较强的。总归是向上走。 「阿姊希望若是女孩,这个孩子能优于她,胜于她,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若是男孩……」 霍光顿了下,看向霍去病:「阿姊一直很敬佩兄长崇拜兄长,可惜无缘相处,哪怕唯一的一次见面,也是在弥留之际,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 「若是男孩,阿姊自然是想让他效仿兄长的。」 霍光垂眸看向婴儿:「阿姐临终前还交待,她死后不入夫家坟地。这孩子不给夫家,不冠夫家之姓。那种禽兽不如之辈不配有后人。阿姐让我给他选户好人家,在能力所及范围内,稍微照看着些。」 选户好人家…… 霍妤也算真心为孩子考虑了。她不想孩子户籍上顶着个杀害母亲的父亲,又有个杀害父亲的母亲。 霍去病一嘆:「记我名下吧,我来收养他。」 刘据石邑愣住,霍光也愣住:「兄长?」 霍去病神色认真:「记我名下,冠以霍姓。非是他人之霍,而是你我之霍。」 他人,指的是霍仲孺。 旁边一直未插嘴的卫青看过来:「你决定了?」 「是。」 卫青敛眉,没有否决,只道:「此事需先告知你母亲并皇后陛下。」 霍去病明白。他名下多了个儿子,不可能不禀告生母。皇后姨母宛如他半个母亲,陛下亦待他如子侄,所以也应得到他们的首肯。 「舅舅。我会亲自去说的。」 外甥已经二十,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既然有了决定,知晓其中含义,卫青不打算过分插手,点头不再多言。 霍去病看向霍光:「这个安排你觉得可好,可愿意?」 霍光双唇蠕动,喉头哽咽:「我……我当然愿意。弟弟代阿姊,代嬗儿多谢兄长!」 说完,他跪下来,双手贴额大拜。 霍去病将他扶起来,言道:「嬗这个字不错,包含着霍妤对他的期望,就用这个名字吧。」 他弯腰,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颊:「你以后就叫霍嬗。」 霍嬗一无所知,被吵醒,不高兴地哼唧一声,头一偏又睡了过去。 ——卧槽,霍嬗,居然是霍嬗!我震惊了。歷史上不是说霍嬗是霍去病的儿子吗,怎么变成外甥兼养子了。而且霍嬗按记载是公元前120年出生,对标平行时空,应该在明年吧。 ——平行时空的人物与事件有区别,这点很明显了。在这里,李夫人出场早三四年,还变成刘陵的细作。可见不同时空有类似性,也有差异性。而且歷史上只写了霍嬗是霍去病儿子,亲子还是养子不知道,生母是谁也不知道。 ——可以看作是时空分支的拐点造就的不同。不过霍哥收养这个孩子,也不代表原来的「霍嬗」不会出生。霍哥以后如果结婚生子,「霍嬗」或许会再出来。如果不娶妻生子,收养霍嬗在身边也挺好的。 ——+1,而且霍嬗小舅舅霍光牛批,生母霍妤也很不错。霍妤如果不死,以她最后临死还能带走一波的本事和心性,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说到这里,不得感慨霍仲孺真的神奇,一个青铜,生出三个王者。其中两个还是顶级王者。逆天。 ——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刘据豪气干云说要罩着霍光的模样感慨万千吗?歷史上刘据巫蛊之时,霍光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史书这段完全没有他的身影。不过后来扶持了刘据孙子,却是让刘病已芒刺在背的存在。 ——说到刘病已,我就为据崽难过。给刘据上谥号「戾」。虽然许多人解释是取「冤屈」之意。但说实话,「戾」这个字不好的释义更多。所以在我这仍旧属于恶谥。也不知道刘病已当时怎么想的,其中又是否有霍光的因素与手笔。 刘据:??? 什么意思,合着戾太子这个谥号不是他父皇或者后上位的兄弟给的,而是他亲孙子? 戾确实有冤屈之意,但更有乖张、暴戾、罪恶、祸患之意。 第255页 单以「冤屈」来说这不是个恶谥,刘据跟弹幕心情一样,不太能接受。毕竟,就像他怼「倾国倾城」一样。天下字词千千万,是取不出别的字了吗? 就算要表达「冤屈」,也并非唯有「戾」之一字;而「戾」显然冤屈含义小,其他「恶」意更多。 如果是刘弗陵为踩他一脚给的,他心里相对还好受点。 结果居然是亲、孙、子! 即便这中间可能有什么政治考量与博弈,亦或其他苦衷。刘据心情也十分不美妙,暗戳戳想:这孙子是不是可以不要? 还有,这孙子哪个儿子生的,儿子是不是也可以不要,直接从源头断绝? 还未出生的刘进:…… 第70章 次日。 霍去病带着霍光与霍嬗进宫同刘彻卫子夫禀明情况, 没多久,霍光抱着霍嬗从殿中出来,霍去病被留下。 刘据优哉游哉上前:「走吧。」 「走?」霍光莫名其妙, 目光紧盯着殿门,神色忧虑。 「父皇母后对表哥可好了, 不用担心, 他们会答应的。」 霍光低头:「草民……草民不是担心这个, 草民是担心兄长……是我们给兄长添麻烦了。」 「你是担心表哥会被父皇训吗?这个更不必了。我长这么大, 只见舅舅骂表哥,还没见父皇骂过呢。舅舅训表哥的时候,父皇还护着他,帮他开脱。」 霍光愣住,这话说得轻松, 却让他更深切的了解到霍去病在皇家人心中的地位。他在平阳县便听闻, 陛下待他优容宽厚。如今看来,这个优容宽厚的标准似乎比他想像中更得多。 刘据笑道:「走吧。我答应了表哥,今日你第一回入宫, 要照顾你的。父皇同表哥说话, 可不是简单的闲话, 还会赐个宴用个膳, 没那么快。」 他指了指头顶的太阳:「大热的天,在这里站着等,傻不傻呢。你就是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嬗儿吧。嬗儿该饿了, 总要吃点东西。东宫远了些, 我们去公主殿找四姐。那边近。我已经让人吩咐下去了。」 霍光看了眼怀中的霍嬗,终是点头:「草民多谢殿下。」 刘据摆手:「不必自称草民。我与表哥私下素来是只论亲戚, 不论君臣的。你随表哥就行。」 霍光愣住,恍然发现,刘据面对卫青与霍去病,确实从未自称「孤」,只称「我」。 昨日对他称过一次「孤」,今日已然改成了「我」。霍光瞧了眼霍嬗,又看向殿门,自知这里头应当有兄长态度的原因,也有霍嬗将要被收养的原因。 跟着刘据一起来到公主殿,果如他所说,侍女已经提前备好牛乳羊乳。 看着霍嬗一点点吸吮,表情餍足,霍光心下稍安。 刘据又让人端来各色吃食点心,还有石邑这个「话痨」在旁边叽叽喳喳,气氛愉悦轻松,霍光紧绷的神经缓缓舒展,没多久就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偶尔也会跟着笑笑。 想到弹幕的话,刘据眼珠转动,询问霍光:「你在家中可读过书,都学了些什么,学到哪了?」 「读过的。刚学完《公羊》,上京前正在学《谷梁》。」 「那倒是与我的进度差不多。我今日课业还没有完成,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太傅还圈了明日要教的内容,让我预习。我有些不懂之处,不如我们一起。你若知道,还能讲解给我听。」 霍光有些诧异:「草民……我所学浅薄,如何能为殿下讲解?」 出口草民之后又改成了我,看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不是个拘泥于规矩礼节的。刘据很高兴:「便是不谈讲解,讨论也好。太傅说,经史着作,不宜死读。若能与人论辩,也可增进自身。」 话毕,刘据忙让人取来自己的书籍课业。 石邑瞠目结舌:「你不是吧。我们聊得好好的,你提什么课业。谁喜欢闲聊着突然被人询问课业啊,你诚心来破坏气氛的吗。」 又扯了扯霍光:「别理他。咱们接着聊。」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不爱学习,不代表大家都不爱学习。霍光,你说是吧?」 「谁会爱学习啊!」 石邑撇嘴,一点都不信。两人目光同时看向霍光,等着霍光表态。 霍光:……他该说爱还是不爱?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说话,刘据全当是默认,正巧侍女也将书籍功课带了过来,直接拉着霍光做到桌案前开始探讨研究。 霍光虽有些懵,但也很快进入状态。 刘据本来只是想拿今日的功课试试他,不料他答得十分流利,条理分明。 刘据心念转动,再问起前几日的功课,两人从《谷梁》谈到《公羊》,又说起《论语》。最后自课业聊到朝堂之事,又聊到身边见闻。 及至霍去病找过来时,刘据已经拉着霍光的手,双眼放光,一脸激动,恨不能跟他结拜成异姓兄弟。 待霍光离去,刘据仍旧忍不住感慨。 人才啊。不愧是日后能当权臣的人,小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刘彻看向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轻笑:「很喜欢他?」 刘据点头:「他好厉害的。我不论问什么,他都能答得上来,且言之有物。有些见解还十分独道,跟我不谋而合。尤其是,我偶尔说一些新奇想法与观点,他也能很快接受并理解。」 刘彻愣住。他今日在殿中也考教了一番霍光,此子确实不错,却没想到据儿会给予对方这么高的评价。 第256页 「今日我的功课,他也写了一份。」刘据将他拉到桌案上,指着左边的竹简说:「这是他写的。」 刘据是太子,又素来聪慧,思维敏捷,他的教学与寻常孩子不同。寻常孩子七八岁的年纪一般只教书籍知识与释义。但对于刘据,太傅会让他根据今日所学内容阐述自己的论点。 刘彻拿起竹简,眸中微讶:「字不错,写得也不错。」 顿了下,又道:「怪道去病会将他带回长安。」 霍去病对霍家与霍仲孺感情淡漠,没有怨恨与厌恶,也无孺慕与好感。毕竟他不缺人疼,便是所谓「父爱」,卫青给了大半,刘彻给了小半,不稀罕霍仲孺的。 因而若非霍光确有天赋,可堪造就。就算霍家出了那等事,也会是其他处理方式,不会将霍光带回来。 霍去病对霍光,就如当年刘彻对他,是欣赏是惜才。 刘据抿唇,语气中有欣赏有感慨也有点小小的泛酸与不服输:「他比我写得好。」 刘彻又看向右边竹简。若说左边是霍光写的,那右边自然就是刘据的。 他笑起来:「没有,父皇觉得各有千秋。而且你比他小三岁,他比你多了三年的所学与沉淀呢。这么看来,还是你更胜一筹。」 这么一说,刘据立马高兴了,兴奋询问:「父皇,那我可不可以经常招他入宫玩?」 「这么喜欢他?」 刘据垂眸:「很难得找到个与我年岁差不多,又能跟得上我的思维,理解我想法的人。之前只有不疑勉强可以。其他人虽然也能同我玩,但是……但总是不一样的。」 寻常玩伴与知己自然不一样。 还有一点没说的是。 这是人才啊。人才自然要努力抓住。弹幕说了上位者要学会培养班底。他需要有自己的太子麾下。 至于说弹幕隐秘透漏出霍光以后会威胁皇权,凌驾帝王的可能,刘据并不在意。 至少这是对霍光能力的超高肯定不是吗? 在弹幕所知的歷史里,无论是君主年幼,亦或君主登基日短,根基浅薄,总归都是因为君主弱才会导致权臣强。 若君主强,哪来的臣权直逼皇权? 就如他父皇,哪个臣子敢! 所以他有必要因为这点,现在就开始忌惮吗? 呵,他是什么很无能很没用的人吗,会连一个臣子都压不住?那他这个太子直接不用当了,干脆麻熘让位得了。 刘彻神色闪动,他看着刘据,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招手让刘据坐到自己身边柔声询问:「你是想让他偶尔进宫,还是时常进宫;是想单纯同他玩耍,还是读书嬉闹都可?」 刘据愣住,眼珠骨碌碌转着,听出他的言外之音:「父皇的意思是……伴读?」 「你已七岁多,书也读了几年,是时候为你择选伴读了。朕幼时也是有伴读的。」 刘据微笑:「我知道,桑弘羊、张骞和已故的韩嫣都是父皇伴读。」 「不错,那你可知伴读代表什么?」 刘据愣神。 刘彻莞尔解释:「伴读,幼时是能与你一起读书学习,催促你进步的同窗;与你嬉戏玩闹,陪你长大的玩伴。待你成年后,便是与你同一阵线,为你筹谋的得力干将;登基后,更会是你的肱股之臣。」 肱股之臣。 刘据深吸一口气。 「据儿,若你是寻常太子,你之伴读只需要人品才能过关即可,朕会直接为你选出来。但你不是。而且朕知道你素来有主见,这种日日要与你相处,往后成你心腹之人,想必也不希望朕直接做主。」 刘据摇头:「父皇疼我。只需父皇选的,必定是最好的。我怎会这般不懂事,辜负父皇的好意。」 「父皇知道你会理解父皇的苦心,坦然接受。但未必十分欢喜。最好的不一定最合你心意。」刘彻摸摸他的头,「朕想给你最好的,也想给你最喜欢的。 「据儿。你的伴读,朕希望不但要年岁相仿能与你玩到一处去,还要性格合适对你的脾胃,更要文武功课都能跟上你的进度,且可以理解你的思维与设想。 「唯有这样,你才会欢喜,日后才能善用他们,成就君臣相得的佳话。所以,朕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据儿可想自己选?」 刘据抿抿唇,鼻子一酸,扑进刘彻怀里:「父皇果真疼我。」 伴读而已,竟也为他想了这么多,考虑到方方面面。 这样的父皇,日后怎会不信他,任由巫蛊之祸发生,将他逼至自刎呢? 刘据握紧双拳,抬眸应下:「好。我自己选。」 刘彻无声微笑,次日就下令召集了一堆朝臣皇亲家的小郎君入宫,名义上只说陪太子玩耍。实则如何,众人都猜了个七七八八,纷纷私下提醒自家孩子「上进」。 于是刘据就发现一群或与他同龄,或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屁孩卯足了劲投他所好,争先恐后求表现,好几个都十分明显地用力过勐。 但也有例外的。譬如卫不疑,又想表现又不想表现,别别扭扭。 毕竟两人相熟,刘据只一天就发现不对劲,将他拉到一边询问:「你怎么了,不想做我的伴读吗?」 「我……我不知道。」 刘据无语,这还能不知道? 卫不疑犹豫着,欲言又止。 刘据灵光闪过:「可是因为舅舅?」 第257页 卫不疑低头:「阿父说,卫家与殿下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不管我做不做伴读都不会影响。卫家也已经足够鼎盛,不需要让我做伴读来加码。而且…… 「而且阿父说,殿下待我们好,私下只论亲情,是殿下和善,但我们需记住,我们除了是亲人外,还是君臣。有些规矩不可越,礼节不能废。」 刘据望天,确实是舅舅会说的话。 他看向卫不疑:「那你想不想当我的伴读?不谈舅舅,只说你自己。」 卫不疑点头:「我想的。」 「那就行了。不用纠结舅舅的话。舅舅也没直接说不让你当不是吗?」 卫不疑顿住,似乎确实如此。阿父虽同他说了这些话,倒也没有明确阻止他。 「哎。」刘据一嘆,「舅舅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太规矩了。」 他小大人般拍拍卫不疑的肩膀:「舅舅英勇善战,这点可以学,但也不要什么都学。对于长辈的教诲,我们也需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要有自己的判断,不可盲目顺从。 「君臣虽重,但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要讲君臣。我虽是太子,也是你表兄弟。这方面千万别学舅舅,学学去病表哥。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脾性跟义气。舅舅老了,跟我们不一样。适合他的不一定适合你。」 卫不疑抬眸:「是这样吗?」 「当然是。而且若按舅舅所言,照规矩来,君臣在父子之前。那你也该先听我的,再听他的。」 刘据朝卫不疑肩头豪爽一拍,「走吧。你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顺心而为即可,何必如此扭捏。你可以慢慢想,不急这一时,咱们玩去。」 一转身,两人身形同时顿住。 言语中谈论的正主卫青就在身后,旁边还站着刘彻。 卫不疑整个人都懵了。 刘据:……尴尬地脚趾抠地。 刘彻挑眉:「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刘据轻咳一声,机灵回答:「父皇教诲自然都是精华!」 刘彻眸中满是狡黠:「那据儿可觉得朕也老了?」 「才没有呢,父皇正值壮年!」 刘彻含笑指指卫青:「可你说你舅舅老了,你舅舅比朕年岁要小。」 刘据:……父皇,求别说了,能不能放过我。 他硬着头皮回答:「那个……舅舅……我……我不是故意说你老。你年纪不老,可你某些方面……嗯……你懂得吧?」 刘据摸摸鼻子,一脸尴尬地讪笑,然后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我们跟其他人约定蹴鞠的时候到了。父皇,舅舅,我们先走一步。」 及时遁逃,还不忘义气地拉上卫不疑。 身后,刘彻爽朗的笑声传来,刘据一张脸瞬间垮下。 啊啊啊啊,被抓包什么的简直太讨厌了。 淦! 这一段插曲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过去也就过去了。刘据与卫青的关系依旧,反倒是卫不疑仿佛想通了,与刘据相处更自然更亲近。刘据颇为高兴。 太子伴读并无名额限定,但刘据最终只选了两个——霍光与卫不疑。与此同时,霍嬗正式被记入霍去病名下,成为霍去病儿子。 京中许多不知内情的只以为是霍去病亲生,议论纷纷,尤其对此子生母的揣测更是甚嚣尘上。但霍去病半点不在意,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宫中。伴读上任,刘据每日练武习文都有人陪伴,彼此较劲,学起来心情更好,气氛也更欢快。 弹幕似乎比他还高兴。 ——据崽好样的,选霍光做伴读,直接将其拉入己方阵营。以后就算卫青老了不在了,据崽只需要保住霍哥不死,就仍旧可以一手霍哥,一手霍光,爽歪歪。 ——霍家这两兄弟是真的强。一文一武,据崽现在也算是把军政两大最强辅助拿到手了,再加个军政同样都厉害的卫青。这配置简直豪华得令人羡慕,遭人嫉妒,让人憎恶。 ——哈哈,确实。刘据后盾太强了,别说皇子,我估计刘彻都不敢硬刚。更何况这个时空,据崽本身自己的功绩就很卓着。刘彻真要老年发猪瘟,也得掂量掂量发不发得起。 ——别说此时空,就是我们熟知的歷史,刘据没这么多创造发明,自身监国处理政务的本事也不差。卫青在时,谁敢跳脚?卫青死后,魑魅魍魉才敢冒头。 ——哎。每日许愿,希望卫霍长寿。另外也希望据崽好好培养一下卫不疑与霍嬗。人总有一死,不论早死或晚死。所以即便卫霍多撑几年,之后也总要有继承者。歷史上卫霍去后,西汉武将青黄不接,太让人遗憾了。 刘据眯起眼睛,再度疑惑。 霍嬗尚小,天赋如何犹未可知,不说也罢。舅舅家几位表兄弟,卫登年岁也小,暂且看不出来。卫伉表哥,能力一般,说不上多突出,却也没有太差劲。 剩下排行居中的卫不疑,现今表现是很不错的,至少刘据觉得他很有希望接棒舅舅,未必能与舅舅比肩,但至少能继承七分吧。 怎么在弹幕的言语里没有呢? 那不疑是怎么回事?后续「伤仲永」了,心性坏了,早死了,还是他这边的情况与弹幕时空的歷史不一样? 不管哪种,刘据觉得着重培养这点都很有必要。 于是次日,他就同霍去病商议,在每日课程之外,给卫不疑加了两刻钟的武课,让他拿出当年舅舅训练他的架势,还专门令燕绥藏海等亲卫随时候命餵招。 第258页 卫不疑:……突然后悔当这个伴读了怎么办,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刘据:来不及了。上了孤的贼船还想退,你做梦呢! 第71章 七月。 在刘据每日与霍光卫不疑两位伴读学习玩耍的同时, 朝堂上,战争的后续也已经基本议定。河西设郡,移民实边政策已经铺排开来;匈奴投降而来之人也都有了安置章程。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张骞又一次提出再使西域的建议。这次刘彻没有驳回, 河西到手,也确实可以提上议程了。 但西行不是简单的事, 使团人员如何选, 随行护卫怎么挑, 尤其此次还额外添加了商贸的任务, 所需指派的人选,携带的东西等等,各项事宜都得更细緻。 朝堂再次忙碌起来,两位阿姐更是紧锣密鼓地张罗筹备,刘据也没闲着, 他决定给西行再加点筹码。 坐于案前, 铺开竹简,提起毫笔。 ——这架势我熟,是不是又要搞基建了?这次搞什么?据崽, 来个大的吧。 ——对。来个大的。我国四大发明, 目前还只改良了指南针呢, 其他仨都可以搞起来。 ——士农工商。农有三脚耧曲辕犁水车, 工与商有玻璃。军事方面最屌,做出来的东西更多。现在独缺「士」呢。造纸术动起来,亮瞎天下人的眼睛,给西汉文史来场革命! ——如果造纸术真的动起来, 不说达到现在的标准, 只要达到隋唐,或是魏晋时期的技术水平, 何止西汉文史界,全世界文史界都得来场革命。这会儿西汉好歹有麻纸技术的萌芽,国外关于纸的制造技术,那是半点影子都没有。 刘据眼珠转动,在竹简上落下两个字:造纸。 弹幕:……??? 这么听话的吗? 造纸在不知道制作方式与流程前是困难的,但在知道后,其实称得上简单,但要保证纸张质量,精益求精,还需费些心思。 好在如今刘据有了格物司,早已不是手上唯有柏山一人可用之时。尤其关于造纸的技术资料,他脑子里整理的东西还算齐全,因而任务发下去不到七日,成果就摆在了案前。 刘据揣上盒子即刻往前殿去。 前殿中间为主殿堂,乃朝会之所。此刻,刘彻与众大臣就在这里商议朝政大事。 小黄门趁着间隙,悄悄禀报:「陛下,太子求见。」 众臣的声音顿停,刘彻也很是疑惑。 刘据年岁还小,他并没有让其现在就上朝听政的打算,刘据自身也没这想法。因而宣室殿他常去,前殿是不怎么来的,尤其还在大朝会之时。 小黄门又道:「太子问,陛下可在商议要事。若是要事,他不便打扰,且在外面等一等,待陛下议完再请见。 「太子说他手中刚做出来一个东西,要献给陛下。此物十分重要,一经面世,陛下必是要召臣子们议定章程的,不如趁朝会之上,诸臣子都在,反而便利。」 刘彻眉宇微动。臣子们神色闪烁,少府寺卿与大农令最是欣喜,一双眼睛瞬间亮起来。 太子做出来的东西,还特别提及「十分重要」…… 二人齐齐上前进言。 「陛下,臣等今日议事已毕,先让太子殿下进来吧。」 「陛下,太子年幼,如今日头太盛,怎能让他在烈日下等待。」 …… 刘彻嘴角抽了抽,也不知道谁刚刚还在上奏呢,这会儿就说议事已毕。还有,当殿外的小黄门是死的吗,怎么可能让据儿在烈日下等,自是请入偏殿,瓜果饮品好生伺候着的。 睨了二人一眼,刘彻还是将刘据召了进来。 刘据怀里抱着个匣子,规规矩矩行礼后,就来到刘彻身边,将匣子放在案上,从匣子里取出第一张纸,平铺展开在刘彻面前。 「这是……纸?」 刘彻整个人都震住,瞳孔颤抖。寻常麻纸他是见过的,纸张厚实粗糙,背面还经常有草棍粘附。但这个纸不同,纸张比麻纸轻薄许多,质地更细腻,纸面除些许纹理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纸?」 「麻纸。」 刘彻蹙眉:「这不可能!」 与麻纸差距如此巨大,怎会是麻纸! 刘据轻笑:「父皇,确实是麻纸,不过制作与打浆技术与以往略有不同。」 当即从匣子里又拿出一张纸:「这是楮皮纸。」 楮皮纸更轻薄,质地更好,更为细滑,纹理也已经不太看得见了。 刘彻惊讶的眸光还未落下,刘据再掏出一张纸:「这是竹纸。」 竹纸,薄如蝉翼,雪白细滑,堪称美玉。 刘彻几乎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刘据却已经提议道:「父皇写几个字试试。」 刘彻依言照做。三种纸都能做到书写自如,但显然楮皮纸与竹纸效果更好。 「以往的麻纸落墨时需十分注意,很容易出现晕染、字迹模煳的情况,而且纸张粗糙,轻轻一扯就会碎裂,遇水则烂。」 刘据指向改进的麻纸,「这个就好很多,质地不说多细滑,至少不再那般粗糙,落墨容易,字迹清晰。 「相比我们如今所用书写工具,竹简笨重,绢帛昂贵。此纸优势更大,完全可以替代。再有楮皮纸,比麻纸更好,纸张细腻光滑,不但适合书写还能作画。最后是竹纸。」 刘据嘴角一勾,将竹纸提起来,迎光而照:「非但质地细滑,发墨色,易笔锋。卷舒虽久,墨终不渝。尤其是……」 第259页 他伸手抻了抻纸张:「柔韧度好,张力强,不易撕裂。就算是不小心沾水。」 刘据顺手端起刘彻的水杯倒了点在纸面上,轻轻吹了吹:「及时处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使有些许湿印,过会儿就干了。」 刘彻讶异无比。 汲黯深吸口气,声音都在颤抖:「殿下,可否……可否将你所制纸张给微臣瞧瞧?」 刘据看向刘彻,刘彻点头,将三张纸都交给小黄门,小黄门带下去在臣子间一一传阅。堂下瞬间热闹开来,大家兴奋激动,惊唿不断。 少府寺卿上前:「敢问殿下,这些纸都是用何物所制,造价可贵?」 「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 众人:??? 什么东西,你再说一遍。这都是些什么破烂! 刘据勾唇:「麻纸所用基本为麻;楮皮纸所用为楮皮,除此外桑皮、藤皮、瑞香皮等都可以。竹纸用的自然是竹子。」 少府寺卿懵逼:「就……就这些,没有添加其他?」 「基本没有。」 少府寺卿眼睛亮起来,但听刘据又道:「哦,对了,不只这些。」 少府寺卿:……就知道不可能。 「木屑,稻草,秸秆也能做纸。这世间许多草料木料破布料都行。原料不同,打浆程度不同,做出的纸张质地不尽相同。 「质地好的可用于书写或作画,质地不好的可作为孩童习字稿纸,再次一等,最差的,似从前的麻纸那般,过分粗糙易烂,可做厕纸。」 厕……厕纸? 众臣愣住,神色复杂。 殿下,纸是何等物件,何等珍稀,你居然拿来如厕,这么奢侈的吗! 又一想刚刚刘据言及所用的原料,貌似好像也很寻常,并不奢侈? 汲黯蹙眉再问:「殿下所言原料简单易得,不知制作工艺如何?」 物品成本可不只看原料。 刘据轻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刘彻:「父皇可要去东宫瞧瞧?」 刘彻愣住:「东宫?不是在格物司?」 「在格物司的。这些东西都是格物司制作,但我在东宫也设了场地与器具,同霍光不疑一起捣鼓。做出来的纸也很好。差别不大。父皇若只是想了解制作,去东宫就行。」 众人再次讶异。 能在东宫制,而且殿下与两个伴读,几个半大的孩子都能成功,质地还不错?这……即便没看到,也能想到工艺不会难。 不过看还是要看的。毕竟谁都好奇,这样的纸究竟如何做出来,还是用那般低廉的原料。众人看向刘彻,满目期待。 刘据又道:「东宫造纸之地就那么大,大家都去,有些挤。」 一句话让大半朝臣笑容落下,失望不已。刘彻瞄他一眼,彼此对视,父子默契,他立时明白,「挤」是託词,真实原因是不想制作方法被太多人所知。 他起身,点了几个人随往,余者全部散朝。 来到东宫。 霍光与卫不疑正忙碌着,当然不只他俩,还有燕绥藏海与丰禾等侍女也在帮忙。 刘据带着刘彻先从第一步开始,首先看到的是泡在水塘里的原料。此为泡料。 再往前是一口大锅,锅中在「煮料」,丰禾添柴,盛谷搅拌。 然后是燕绥藏海在「打浆」,通过切割或捶捣等方式弄出纸浆。 接着便到霍光与卫不疑了。 纸浆渗水制成浆液,两人拿着一张篾席,一人一头将浆液捞起,交织成薄片状的湿纸。 刘据眯眼指向殿前空旷场地上晒着地一张张纸膜:「将湿纸晒干,从板子上揭下来,就成了刚刚看到的纸。」 一步步一环环,每一个流程都在众人眼皮底子展示,让大家细緻而直观地明白每一个步骤以及其作用与意义。 讲解完毕,刘彻眼中惊喜盛放:「确实不难。」 原料便宜易得,制作简单易学,产出却是前所未有的上上等,怎不让人激动! 少府寺卿已经激盪得浑身抖动,兴奋不已:「陛下,太子殿下,大农令管盐铁农桑,不管书籍纸张,从前宫中所用竹简绢帛便一直归少府负责。而今这纸的制作运用事宜是否也交由少府?」 刘据无可无不可,看向刘彻。刘彻点头:「可。」 「多谢陛下。」 少府寺卿大喜过望。 果然殿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明面上对他各种嫌弃,私底下还是记着他的。不枉他费尽心机,隔三差五往东宫跑。 看,刷存在感是有用的,为他量身定制的东西不就来了吗?有了这些纸,就能代替简牍与绢帛。天下士人书写学习之道都将发生改变。 这是大功吧?不但是大功,还是大利。 毕竟有了纸这么轻薄好用的东西,谁还会用竹简绢帛? 只要做出来,根本不愁卖。 所以纸一点不比玻璃差,甚至可以说还更上一层。 少府寺卿看向刘据,眼中迸发出闪瞎人的亮光,有激动有惊喜有敬佩有感恩。 扑鼕。他跪下来:「请陛下与太子放心,臣微臣必竭尽全力,尽快量产,以供宫中朝堂与天下士人所需。」 「只是这样吗?」 少府寺卿愣住,看向说话的刘据。 「你所说供应单纯指纸张供应吗。可还有其他?」 少府寺卿懵了,其他?还有什么其他,不就只做出一个纸吗? 第260页 「纸可以书写、练字、作画,也可以用来抄书,将过往所有竹简绢帛记载全部换成纸张。」 少府寺卿恍然大悟:「殿下是想将宫中石渠、天禄、麒麟三阁的藏书换成纸书?」 汲黯点头:「此法可行。如今三阁内藏书九成九都是竹简,竹简厚重,占地大,堆积冗多,取用不太便利。若能以纸书代替竹简,再重新按类别整理排列,修订名录,当便捷有效许多。」 「此事确实要做,但孤所说不只这个。」刘据看向刘彻,「父皇,我听说民间许多人不识书籍不认书籍,非是他们不想,而是不能。 「即便似《春秋》《论语》这类常规书籍,有些人家就算手中略有薄弱余钱想买,也得不来。因为他们没有渠道。 「竹简之重,绢帛之贵,导致运输与传播上的种种艰难。以至于天下食肆酒肆众多,却没有一间正式的可供平民随意买卖的书肆。」 刘彻立时明白:「你想建书肆?」 「对。书肆,不但卖纸,卖笔墨砚台,也卖书。纸与书的价格不能太高,略有薄利即可。如此知识才能得到广泛传播。 「有些人不是不聪明,而是没有机会。那我们就给他一个机会。唯有天下识文断字者渐多,有志者辈出,我大汉才能人才济济。父皇才能不为人才困扰。」 刘彻蹙眉:「想法很好,并非不可行,但难度太大。你可有想过书籍復抄需要多少时间,一人一天能抄多少?一本,还是两本? 「你又可曾想过,要达到你所说的广泛传播、自由售卖需要多少本,这中间得耗费多少人力,又需要多少时间?」 刘据大方承认:「想过的。」 刘彻愣住,忽然灵光一闪:「你可是已有解决方案?」 刘据勾唇:「还是父皇懂我。父皇,若我说,我有一法,可一日復刻书籍数百本呢?」 刘彻:!!! 众人:…… 一日?数百本? 太子殿下,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请不要太荒谬!这怎么可能! 刘据笑而不语,将众人领到偏殿。 此处,霍光与卫不疑已经候着了。刘据使了个眼色,卫不疑端出一块木板放置案上。 木板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文字。 刘彻眸光闪动:「这是……」 「这叫刻版。印刷底版。」 印刷?此为何物? 知道他们懵,刘据也没吊胃口,直接用刷子沾了霍光递来的墨汁,均匀刷在刻版上,将纸张往上面一拓,用推板推过去,再揭下,一张印满字的纸就出现了。 汲黯惊得差点下巴都掉了:「这……这是公羊……公羊传第一卷的前部分内容?」 「是。建立书肆,自然不是为了售卖珍稀孤本。培养人才,重点在于常规书籍。只需将这些常规书籍都刻成刻版,依次印刷,就能数日内得到诸多成书。父皇觉得,如此可行?」 刘彻&众人:!!! 行,那可太行了! 这……这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嘆为观止。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谁人能信,一日可成书籍百本? 但太子殿下「刻版」一出,别说百本,只需刻版足够,人手足够,千本都可能! 刘彻又惊又喜,竟忍不住将刘据抱起来:「好!不愧是朕的麒麟子!」 刘据:…… ——卧槽。据崽真是不搞则已,一搞就搞俩。造纸术跟印刷术一次搞定。现在四大发明只剩火药了。不过火药这种东西威力太大,尤其是在西汉这个时间段。全世界都处于冷兵器时代。冷兵器的发展都不算大。来个热武器,那真的逆天。 ——据崽棒棒哒,有了造纸术跟印刷术,书籍与知识就可以传授于民,虽然仍旧不是人人可以读得起书,却比之前好很多。不过某些贵族估计不会太高兴。毕竟知识不再垄断在他们手里。 ——不重要。此时贵族也仅仅只是贵族,并没有强大不可催的士族门阀,不是天子与世家共天下的时代。尤其猪猪当朝,集中皇权。不服也得憋着。不憋着就只能被猪猪拿来杀鸡儆猴。猪猪用人,用你的时候是真用,嘎你的时候也是真嘎。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奇怪吗?你们记不记得,当初我们说农最重要,让据崽找赵过。据崽转头就弄了个匠艺大赛,赵过到手。 后来让据崽装晕保屁屁,刚说完据崽就晕了。再接着提了句霍哥早亡,据崽立马为卫霍请侍医,还强势定下三日一次的平安脉,以及24小时待命的府医。 现在,我们提了一嘴四大发明与造纸术,据崽又转眼做出来。我怎么感觉……感觉…… ——楼上,你不会是怀疑据崽做这些跟我们有关吧? ——不会吧不会吧。我们之前还讨论过据崽不像穿越,更像有金手指。据崽的金手指不会是能看得到我们的评论吧。 弹幕瞬间沸腾,一片啊啊啊啊刷屏。 ——别吓我,你们这脑洞真吓死我了。 ——据崽,你说句话,你是不是真能看到我们。如果不方便说,你就眨眨眼! 刘据没眨眼,而是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弹幕:……不是,你这几个意思。这是能看到,还是不能看到啊啊啊啊!要疯! 第72章 弹幕阵阵骚动, 刘据岿然如山。 他没有半点要为弹幕解惑的意思,反而觉得弹幕这种猜到了又不敢确定的模样十分好玩。 第261页 至于表明态度?抱歉,他目前对弹幕那边的情况还没有完全了解, 也并不是很信任。 尤其弹幕之前提过,已经组建研究组进行研究。这个研究是针对「神奇影像」的, 针对他所处时空的, 也是针对他的。 刘据无法阻止研究进行, 也无法断绝「影像」投放。但至少, 他可以留一手,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宜过分坦然揭露自己的底牌,曝光自己最大的秘密。 因此刘据按下心思,安静看着弹幕闪烁过后消失不见。 在翻了个白眼之后, 他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瞄了眼对着纸张与刻版激动不已,侃侃而谈,商议不绝的刘彻与众臣, 悄悄退后一步, 拉着霍光与卫不疑瞅准空挡麻熘遁走。 扔下惊雷就跑这事近两年是他的拿手绝活, 做得熟门熟路, 炉火纯青。全然不管这个惊雷引起多大的浪涛,又让朝堂陷入怎样的忙碌。 这也让臣子们对其又爱又恨。 爱的是,太子殿下每回都能带来巨大惊喜;恨的是,太子殿下的「惊喜」常常让他们心跳起伏, 变幻莫测, 心疾都要被「惊」出来了。 尤其太子殿下就是个甩手掌柜。后续事宜自己半点不管,却每次都能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 很长一段时间再无休沐可言。这种「痛」谁懂啊。 但痛并快乐着。所以能怎么办呢?自家的太子,自家宠着呗。 三日后,昇平楼举办了一场拍卖会。 刘据同卫长占据最好的厢房,不但可眼光六路,还能耳听八方。 贵宾房内的声音不断传入耳膜。 「今日昇平楼竟这般热闹?」 「那是你没见过两年前昇平楼的盛况。那时京中还没有马球,昇平楼是长安少年郎最爱玩的地方。彼时,几乎日日都热闹。」 「说来也是唏嘘。不过短短两年,昇平楼四大东家,淮南翁主刘陵谋逆自戕,云娘子带着其母退出离京,唯剩隆虑侯陈蟜与王家。偏偏王家现今连侯爵也没了。东家没落,昇平楼便也跟着没落。」 「难得今日太子门下祁女君借用昇平楼之地,倒是又热闹了一场。我虽不知这拍卖是个什么规矩,不过听闻本次拍卖的物品多是胭脂阁的新货,据说还有一样,是太子做出来的新纸。」 纸,只一个字就让周遭友人沸腾起来。 「我听说了,太子新制的纸,质地细腻,书写流畅,似雪如玉。我一定要看看究竟何等神奇。」 「如果价格不是太高,我必买来。」 「我也这么想。」 …… 众人好奇与热情空前高涨,厢房内,刘据听得十分高兴,他转头询问卫长:「阿姐怎么想到借用昇平楼之地?」 卫长轻笑:「你要搞拍卖会,想找个场所,根据你的要求描述,我当时就想着没有比昇平楼更合适的了。 「尤其是现今昇平楼只剩两位东家,隆虑侯素来只管拿钱,不耐管事。昇平楼的经营如今在王家手中。 「你也知道,自去岁王充耳之事后,王信失了侯爵,还付了一大笔赔偿。虽说不至于让王家捉襟见肘,但王家必是不甘就此没落下去的。 「他们见鄂邑寻了条出路,便也想找个立功的机会。你猜,如今满长安满朝堂,最好立功的地方在哪里?」 刘据迷茫摇头。 卫长笑盈盈看着他,眸光狡黠。刘据愣住:「我?」 「自然。谁都知道你奇思妙想多,随便拿出一样都是大功。跟着你,机会自然最多。但你年岁还小,行事随意,可不会看谁的脸面。王家提议和亲之时,被你当众驳斥,说得话还……很不客气。」 刘据讪讪摸了摸鼻子。 卫长莞尔继续:「王充耳的罪状更是你亲自递到父皇跟前。王家不敢贸然找你,只好找上我。希望通过我,搭上你的关系。 「我不过放出风声,说祁元娘要搞点东西,需要个合适的场地。王信人精似的,知道祁元娘背后站的是你,猜到真正想搞事的不是祁元娘,而是你,便自荐将昇平楼让出来。 「正合我意,我便笑纳了。」 刘据:…… 「那王家所求?」 「我没同意,也未拒绝。且看着去吧。王充耳命不久矣,王信失了侯爵又失钱财,也算罚过了,倒也不必抓着不放。 「王信虽心思多了些,王充耳也混帐,但王家还有两位庶子,看上去才能一般,但为人尚算踏实,或可一用。」 说到此,卫长看向刘据,「阿弟,王家毕竟是太后娘家,父皇舅家,只要不涉谋反大罪,把从前的脾性改一改,父皇不会让他们太过难堪。惩处既下,威严尽显,目的达到,晾他几年,会再施恩的。」 这是告诉他,王家仍有起復希望,不如顺水推舟,先给予恩惠,还可藉机从中挑选认可之人,待王充耳去后撑起王家门庭,如今既全了太后脸面,顺了父皇心意,也算扶持一门助力。 刘据点头:「阿姐考虑周全,阿姐决定就好。」 姐弟俩闲话完毕。 祁元娘已经走至台前,面向众人,述说拍卖会的规矩。每个物品设一底线,每个房间的贵人举牌一次,加价二十文。也可自主报价。价高者得。 第一件物品,是刘据刚为阿姐胭脂阁新研制的洗髮乳。 这是还未正式对外售卖之物。一经介绍,左右宾客骚动不断,出价者众,最后以七百钱被拍下。 第262页 第二件物品,是一款特制香水,此香水留香时间比从前胭脂阁售卖的都要长,且香味款式只此一瓶,不会再出其他。 「独享」总是让人心动的,尤其是有钱有闲又爱美的女郎。最终以九百钱被拍下。 此后是第三件,第四件…… 无一例外,不是新制,就是特制,或者有其他独特性。因而拍者不少,全程不见冷场。 最后一件压台之物装在乌木匣子里,侍女小心翼翼捧上展示桌。 祁元娘扬声道:「相信在座诸位都已得到消息,今日最后一件拍品为太子殿下新制竹纸,也便是大家口中的白玉纸。此匣中有一刀,既剪裁好的一百张。一起拍卖,底价五百钱,每次举牌加价一百钱。」 此话一出,将场内气氛推至高潮,众人目不转睛盯着匣子。 也有人疑惑。 「这白玉纸究竟是何物,我们都未见过,如何得知匣子内就一定是白玉纸?」 「你这话说得,怕不是京外来的吧。你不知道祁元娘是谁?她是太子门下,太子看重着呢,能拿假东西煳弄你?拍卖会规则上写了,假一赔十。」 「我没怀疑过匣子内东西的真假,只是有些好奇,传闻都说白玉纸如何如何好,但到底好在哪里,无人知道。我们要拍这东西,总要清楚它是否符合我们心目中的要求吧?」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祁元娘并不恼,反而打开匣子,取出一张竹纸,双手展开给大家看。又恐大家离得远看不真切,交由侍女一个个房间传阅。 没多久,刘据便听闻各个房间传来的惊唿之声。 「白玉纸,白玉纸,竟当真薄如蝉翼,似雪如玉。」 「质地细腻,触摸顺滑。传闻不假,传闻不假啊。」 …… 纸张传阅一轮,重新回到匣子。 祁元娘归位,言道:「拍卖开始!」 几乎是这句刚刚落下,就有人举牌。紧接着又有人举牌,此起彼伏,绵延不断。 不过数息功夫,已将五百钱的底价推至五千。价格还在往上攀升。又数息,到达万钱。 「我出五金。」 一个声音响起。 刘据顿住,面露讶异。 卫长微微蹙眉:「竹纸虽难得,但少府已在制作,用不了多久就会向民间出售。此事大多数人是知道的。现在拍卖也就是尝个鲜,占个时间优势。即便拍不到,略等上一阵子也能有。 「因而万钱我尚能理解。长安与各陵邑贵族少年郎手头宽裕,往日为争乐姬舞姬的一首乐一支舞都能争先恐后,撒出去钱帛不知凡几。 「如今为竹纸花上万钱也不奇怪。毕竟这可是除宫中外的头一份,不说各大臣,便是皇亲也还没有呢。 「他们买的不单单是纸,更是脸面。若能拍到,不知面上多光彩,还能将其他少年郎狠狠踩下去,够炫耀许久。 「但五金……有些过了。」 五金,等于五万钱。 确实过了,而且不是有些过,是非常过。拍卖开始前,刘据与卫长议论过,都觉得万钱是最高峰值。就算也浮动,也当在这个上下,差距不会太大。 刘据眼珠转动,托着腮看向台上。果然五金一出,竞拍者骇然,纷纷放下牌子。 祁元娘虽也惊讶,但面上还算镇定,平静唱号:「五金一次,五金两次,五金三次,成交。恭喜天字四号房的贵人拍得白玉纸一刀。 「今日拍卖到此结束,感谢大家的参与。请拍到货品的贵人至后台付清钱款,拿取货品。」 说完鞠躬下台。 刘据喝着牛乳茶,吃着点心,没多久就等来祁元娘敲门,奉上一本册子:「殿下,这是今日竞拍成功的客人名单。」 刘据点头,接过来一个个看过去,最后手指停放在最后一行:「拍下竹纸的人叫桑林?」 「是。听他口音似是南方人。属下特意与他攀谈,得知他是徐州富商。家中颇有钱财。」 卫长神色闪烁:「便是颇有钱财,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祁元娘点头:「是。属下也疑惑,藉机询问。桑林直言他是外地人。长安或许等段时日便可购买竹纸,但徐州路途遥远,不会这么快。而且他购买此物并非为了自己使用。」 刘据怔愣:「不为自己使用?他是要送人?」 「并不。殿下,桑林说他是慕琉璃街之名而来,前两日已经去看过了,如今京都之事已了,明日就会启程回乡。匣子内有一百张竹纸,他已经见识过今日拍卖会的威力。 「若不是拍卖,今日之物品都不会有最后的价格,成交结果会低一些。是拍卖的方式让抬高了他们的售价。他打算回去后也办个拍卖会,将一百张竹纸分成十份来卖。」 刘据:……合着这是进货做投资来了。 别说,玻璃之事,朝廷都还没把各地方州府全部搞定呢。想在天下都建立书肆,自由售卖竹纸,于长安而言,时间不远,近在眼前。但于徐州而言,慢则一两年,快也需半载。 这个时间差,足够桑林赚一笔。 尤其还分成十份,可真是个小机灵。 刘据神色复杂,卫长轻笑:「刚想出来的计策,就被人学了去,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这法子我能用,别人自然也能用。」刘据摇头,「如此说来,叫价五金,直接震住所有竞拍者,将竹纸抢夺到手,似乎就合情理了。」 第263页 他摆摆手,将此事丢开,令祁元娘退下,看向卫长身后侍女:「今日做法,我已让祁元娘演示了一遍。桑林都已学会,你可学会了?」 侍女上前福身:「是,婢子学会了。」 刘据颔首,又将一份书册丢过去。书册是用纸张装订,但见扉页上写着四个大字:经商宝典。 卫长愣住,略翻看了下,几乎都是与买卖相关。 什么技术入股,权势入股;什么限量款,定制款;什么普通会员,白银会员,黄金会员等等,五花八门,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卫长讶异:「你哪来这么多鬼主意?」 刘据嘚瑟指了指脑袋:「这里来的。」 卫长噗嗤一笑,将书册交给侍女:「此去西域,形势与中原不同。此书中方法,你需根据情况灵活变通,看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 「是,公主,婢子明白。」 卫长点头。这是她精心培养之人,原先打算若和亲则派去的陪嫁之一。后来计划变动,她就让其暗中管着胭脂阁作为练手,待西域之行确定,再跟着张骞鄂邑一同前往。 当然此去西域她准备的不只这一人,但这人是最关键者,亦是她最信任的心腹。 交待完侍女,卫长再度看向刘据:「你是为西域之事特意做出的纸吗?」 「是,也不是。西行需要,但就算没有西行,我们也很需要。阿姐,纸张可以作为珍稀货物,与玻璃一样,用以打开西域商路。但这点尚在其次。 「我做出来,更重要的,是想给西行使团方便。有了这个,他们记录沿途风情方便,描绘地理地形方便,若要与大汉通信也方便。」 通信…… 刘据拿出一张纸,铺平,小心裁出一个小条,令丰禾取来笔墨,写下细小的蝇头文字,再将纸张一卷,拿在手里。 「阿姐。竹简笨重。绢帛虽轻,但太薄的绢帛容易晕染透背,总归没有办法做到写下这么多字,还能捲成这么小。似这种竹纸,无论藏在衣服缝里,或是髮髻髮簪中都十分方便。」 卫长瞳孔勐缩。这话的言外之音,她怎会不懂。 西行经过诸多国邦,危险未知。若真碰到什么情况,这种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证,面对特殊环境,也有希望把信息藏匿起来,带出去。 刘据扬眉,将纸条塞进一根唯有他手指大小的细管:「阿姐应当知道,自战国以来,便有圈养飞鸽进行训练,用作传递信息之用的方法。 「但这种方法限制太大,因而鲜少使用。过往如此,我朝亦如此。缘由也很明了。 「飞鸽虽能日行千里,但鸽子体小,力量有限,稍微大一点或者重一点的东西,就不能携带进行远距离飞行了。如果有了这个呢?」 刘据晃了晃手中细管:「把这个绑在鸽子腿上,飞几天几夜都可以不掉落。而且此管还能防水,防损毁里面的信息。 「捲成小条,又可以传递出更多信息。如此我们与西域的联繫就能更紧密,更频繁,更清楚地知道西行使团的情况。」 卫长眸光一闪,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此事你同父皇说了吗?」 「说了。虽然纸张一出,日后必定会有人想到这点。但我们能占据一点时间优势,为何不占呢?所以我没当着臣子的面说,私下同父皇言明了」 刘据眨眼:「阿姐,此法不但我们需要,朝廷更需要。所以我不能瞒。我明白的。我们可以有私心,可以有谋划。但我们的私心与谋划必须在不损及家国利益的前提下。我懂。」 卫长莞尔,摸了摸他的头,十分欣慰:「好,阿姐知道了。阿姐会安排人培养信鸽。」 刘据勾唇。阿姐办事,他自然是放心的。 随后,父皇具体怎么做,阿姐具体怎么做,刘据不知,也没管。他优哉游哉学习玩乐,半月后,使团人物齐备。 七月底,西行出发。 刘据与三位阿姐去城外相送,是送张骞,送鄂邑,也是送带着重任的所有人。 看着渐渐远行的人群,刘据知道这是一支冒着巨大风险,向难而行的队伍;是承载着他与父皇诸多希冀的队伍;更是他们野望西域的开始。 再回望,是我朝故土,是中原杰地,也是他需要勤奋耕耘之处。 提议建设琉璃街时,他说过要让长安成为外邦眼中璀璨的东方明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汉物华天宝,并不是一句空话。他一直在为此努力,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并且他要的不只如此。他还要大家都知道大汉的勇武威仪,知道大汉的强盛繁荣,让大汉成为世界唯一,天下霸主。 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他会穷其一生为之努力。 而眼前,远大宏图的当下,从西域之行开始。 这支队伍短期不会回来,或许三五年,或许七八年。 他不急,他还小,他等得起。 第73章 三年后, 暮春。 正是冬小麦刚刚过了抽穗期,到达扬花结籽的时节,田野里, 麦穗密集齐整。 清风拂来,他们摇曳着, 一个个精神抖擞, 宛若活泼俏皮的孩子向所有人炫耀自己茁壮高挺的身躯。 刘据与刘彻走在乡间小道上, 放眼望去, 尽是绿油油一片。还未成熟的麦穗是绿的,道旁的树木也是绿的。田埂里,还可见三两农夫忙忙碌碌。 第264页 刘据伸手捻起田边离自己最近的一颗麦穗瞧了瞧,笑着同旁边的农夫道:「这些麦子可是你种的?长得真好,再过两月便可成熟, 必定颗颗饱满, 迎来丰收。」 「借小郎君吉言。瞧这长势,如果没有意外,确实该是丰收。」农夫憨笑, 「小郎君还懂这个呢?」 虽不知眼前一行人的身份, 但观其衣着华贵, 牵有马匹, 还带着贴身侍从,便知不是普通人家,当是出身贵族。此等贵人,少有懂农事的。怎不让人讶异? 刘据点头:「略懂一些。阿父很重视农事, 每年都会自己耕耘尝试。家中产业多, 也额外给了我一些弄田,供我偶尔闲暇伺弄。」 农夫讶异, 看看刘据,又看看刘彻,十分惊诧。这跟他所想所知的贵族可真是大不相同。 刘据又指向目所能及的诸多麦田:「这些都是你们村的吗?」 「是。前些年并没有这么多。那时我们村在整个邑县都称得上穷。我们能有今日,多亏了陛下与太子。」 说到此,农夫语气激动,万分感慨。 刘彻刘据眉毛一挑,刘据笑着道:「这话怎么说?」 「小郎君有所不知,从前我们村虽然临近水源,但水位太低,水流更是湍急,取水不便。偏偏无论农田与日常都需许多水。 「我们只能用水桶一桶桶挑上来,费时费力不说,取水量也有限。是太子殿下做出水车,陛下令官府出钱出力,为我们挖沟安置,还在岸上设有石磨与水碓,用以推磨与舂米。 「更别说还有曲辕犁、三脚耧等物,省了我们好多力气呢。后来陛下又准许我们开荒。村长就组织大家,每户出劳力将旁边那块荒地垦了。」 农夫越说越高兴,脸上堆满笑。 刘据眨眨眼:「那你们多出这些农田,顾得过来吗?」 「当然顾得过来。贵人们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什么工,什么善事,什么利器?」 刘据提醒:「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农夫拍手:「对对,就是这句。我们现今有各类新式农具,虽说田亩多了,但农作起来比以往还要轻松点。 「尤其这些地种出来除去赋税,全是自家的粮食。田亩多,产出多,留下的自然也多。谁不欢喜。我们还嫌少呢。家中劳动力多的,再来点也使得。」 刘据点头。 两人说话间,农夫妻子来为其送午食。 农夫笑嘻嘻接过来,打开篮子,一大碗麦粥,虽是粥,但也挺稠的。一碟青菜,还有一小碗鸡汤。鸡块就两三块,但对于普通农户来说,这伙食属实不错了。 农夫也有些惊讶,看向妻子:「今儿杀鸡了?」 「村里杀了三只,各家分了点鸡块。」 刘据挑眉:「村里杀,各家分?」 农夫点头:「也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方法。劁猪跟养鸡。这两个法子让猪跟鸡增产不少呢。村长说户户养恐养不起也多有不便。不如大家一起养,养成了大家分。」 刘彻眉宇微动:「这法子不错。你们村长是个有想法且能干实事的人。」 「是。我们村长人可好了。他说若家家户户养,大家又要顾这些畜生,又要顾农田,事多且杂,太耗费精力。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弄出这么多槽食给畜生吃。 「不如一起养,村里规整,每家每户选人轮流照顾。所用槽食也由大家一起想办法。 「我们养了快四年。前两年费力了些,后两年掌握方法,人员安排妥当。养成的猪跟鸡长势都很喜人。卖出去赚一笔,偶尔还能宰杀几只给大家分。 「虽然不是天天有,但逢年过节少不了,平常也会挑日子。村里若不杀,自家想吃,自个村里人买,也便宜些。」 农夫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若放在四五年前,他哪里敢有这样的设想。 似是想到什么,农夫为难看向二人:「两位贵人可要尝尝?我们每户都有,分到的鸡块少,鸡汤清,也不知合不合贵人的口味。」 刘彻摆手:「你吃吧。」 农夫也只是随口一问,被拒绝后,忙放下鸡汤,指向前方:「其实我们村位置不错,往前几里就是官道,还是南边来长安的必经之路。 「那里设了几处茶寮,供来往商人旅客饮茶歇脚。说是茶寮,售卖茶水只是其一,卖的最多的是米面馒头以及家常菜食。 「这些从前也是没有的。因着长安琉璃街名气大,这两年许多人来瞧,进京的多,官府特许设置。而且还不许权贵插手,说是专门为我们添的营生。经营者都是跟我一样的平民。 「因着我们与茶寮离得近,他们许多食材都从我们与隔壁村收购。我们虽然没中标,不能做茶寮生意。但也跟着得了不少便利跟好处。 「所以说,还是多亏了陛下。陛下好,朝廷待咱们也好。」 没有哪位帝王不喜夸赞的。听着这话,刘彻暗自欣喜,嘴角上扬。 刘据提议:「已至正午,既然茶寮不远,不如我们用了午食再回去,顺道看看茶寮是什么模样,生意几何?」 他们微服至此,走了一路,旁观了乡野诸多农田农事,这两年前新设的茶寮自然也当看看。 刘彻点头,与刘据一起翻身上马。 数里的距离,骑马须臾便至。 一排茶寮,搭着棚子与简易屋舍,约莫六七家。生意都不错,家家坐了八成满。 第265页 刘彻与刘据一出现,就有位机灵的妇人上前将他们引领入座:「客官想吃些什么。咱们这茶是清茶。 「太子殿下说的方法,只以茶叶泡水,不用其他调料。茶叶虽比不得贵人家中,略粗糙了些,但也算清爽。 「菜食都在牌子上,都是农家家常菜,但口味也是太子殿下夸赞过的。」 刘据一顿,刘彻看他一眼,又扫向妇人,笑道:「太子殿下夸赞?太子曾来你这吃过?」 那妇人讪讪挠头:「这哪能啊。我们这茶寮是供过往客人歇脚的,太子殿下何等金贵人,怎会到这里来。 「不过我们这菜食做法是朝廷提供。当时教我们的官员说了,是太子研制。太子做出来的,他自己肯定喜欢啊。他喜欢当然贊过。 「所以……所以这话也没毛病吧?」 刘彻&刘据:…… 刘据噗嗤失笑:「对,没毛病。」 妇人又问:「那客官想吃什么?」 刘彻扫了眼木牌:「都来一份,尝一尝。」 他们吃不完,还有侍卫随从。都尝尝,看据儿平时捣鼓的吃食,放到民间,做出来的味道是否一样。 是个大户。 妇人眼前一亮,声音都拔高了两分:「诶,好嘞,客官稍等,这就让我家那口子赶紧做。」 妇人退下。刘据撑着下巴观望周围人群。 一排茶寮,位置几乎坐满。看穿着打扮与举止言谈,大半是平民或家有薄产者,偶尔有富商,但鲜少有权贵。 略微一想,刘据就明白了。此地布置简陋,食材单调,拢共就那么几个菜单,不说珍馐,寻常需要花点功夫的好菜都没有,多以快速轻便为主。 平日里金尊玉贵,食不厌细,烩不厌精的贵族恐怕不太瞧得上。加之权势贵族出行,装备齐全,补给充足,此地往北行两个时辰便可至京都,未必需要歇脚用食。 正想着,有人前来上茶。但不是先前的妇人,而是个妙龄女子。她的动作有些怪异,还没等刘据察觉哪里不对劲,她已放下托盘,说了句「客官慢饮」就退下了。 刘据就没在意,伸手为刘彻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尝了口,如妇人所说,确实是粗茶,但胜在干净。这几家茶寮都是寻常百姓经营,手脚很麻利。每有客人腾桌,收拾很快;有客人到来,上前迎接也很快。 旁边有顾客遇上熟人,言谈之声传来。 「王兄,你也去长安?」 「是。李兄也去?我记得你去岁不是去过吗,怎么又去?莫非那琉璃街真这般好,让你念念不忘?」 「琉璃街好不好,你这回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这趟来是为琉璃街,却又不全是为琉璃街。我听闻今岁有西域外邦人到访长安,想来凑凑热闹,看看外邦人长什么样。」 「我也听闻了。据说是博望侯出行西域的队伍经过这些外邦,卖了他们一些我们出产的玻璃饰品、镜子与白玉纸,他们惊为神物。又听说我大汉长安还有琉璃街,遂慕名而来。」 「是这么个说法。寻常玻璃物品算什么。博望侯远行,许多东西不便携带。玻璃也只挑了几样体型小,易装载的。哪能同琉璃街内各店铺售卖的相比。更别提琉璃街本身的建筑与布置就足够稀奇。那些没见识的西域人瞧见后嗷嗷大叫,似乎还惊懵了两个。」 那人磨搓了下双手:「我这回就是为了去看他们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模样。」 这话一出,言语者笑起来,友人也笑起来。 刘据与刘彻对视一眼,亦察觉到彼此眸中的满意。 张骞与鄂邑仍在向前,但他们的行为已经让沿途国邦的臣民对大汉有了基本了解,也勾起了无限好奇。第一批商贸人员也逐渐驻扎下来。 他们的计划初见成效。 如今西域来京者还是凤毛麟角,但日后会越来越多。 「客官,菜来了!」 上菜的是位老汉并刚才的少女。 老汉做事麻利,少女帮衬着将几个菜全部端上桌。刘据此刻终于明白刚刚为何觉得少女举止怪异了。 少女双手成拳,从未伸展,一直以拳头辅助老汉。 刘据愣住,是因少女,更是因弹幕。 ——卧槽,这个女子的双手。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微服出巡,途径农家。虽然这是茶寮,但是农家百姓经营的茶寮,也算农家。再加上,双手成拳不能伸展。楼上,自信点。钩弋夫人没错了。 ——刘据现在实岁十岁,虚岁十一。钩弋夫人就出现了?李夫人也就早出场三四年。钩弋夫人居然提前出场二十年?按歷史记载,她这会儿应该还没出生啊。 ——平行时空就别什么都对标歷史记载了。这个平行时空本来就很多东西对不上,据崽还蝴蝶了一大半。不过别的不说,这女的长相不错,是有几分姿色的。不愧是能让猪猪宠幸的存在。符合猪猪颜控审美。 刘据:…… 钩弋夫人?弹幕似乎说过,这是刘弗陵的生母。对于刘弗陵,刘据没什么感觉。不过对于钩弋夫人,刘据目光落在她的双手上,嗯,挺好奇的。 对于女子的异常,刘彻也发现了,免不了多看几眼:「这位女郎的双手……」 女子立刻缩回手,微微低头,好似不愿让人察觉她的「短处」,神色侷促。 第266页 老汉代为回答:「这是我女儿。出生便这样。双手成拳不能伸展。从前也看过医,都没办法。 「后来有位方士路过我家借水,瞧见我女儿的手,同我说不必急,我女儿这情况不是身体残缺,也非是病。」 世上之人多少都有几分八卦之魂。听他这般说,三三两两的目光投射过来。 刘彻也被勾起了兴趣:「不是残缺不是病,那是什么?」 「他说这是还未到时候。等他日遇上命中注定的贵人,得贵人触碰,自然能解。」 众人愣住。刘彻怔了片刻,哈哈笑起来:「是吗?这倒是稀奇。」 老汉看了他一眼,又观了圈身边护卫侍从,对着刘彻刘据跪下一拜:「我观二位客官气度不凡,想来亦是贵人,不知贵人可否帮个忙,为小女试一试。 「小女出生十多年,双手紧握于生活上诸多不易。小人不求其他,只求能解小女之困,双手得以伸展,日后也好找夫婿。」 不过试一试,倒也无不可。 刘彻正要答应,但听刘据嗤道:「世上哪有这般玄乎之事,莫不是你胡诌的吧?」 老汉侧目:「小郎君不信?」 「不信。」刘据勾唇,提脚踩在凳子上,从靴中掏出匕首,手腕一翻,直直插入桌板,「不是要试试吗?用这个试试如何?」 刘彻&侍卫:!!! 不是,太子,你搞什么,就算人家是假的,也用不着这样吧。而且你这……你这表情这做派,真跟无法无天的纨绔霸王一般模样。 你注意点,你好歹是个太子! 老汉瞳孔放大,腿一软直接跪下来:「小……小郎君,这……这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刘据一声呵令,「燕绥!」 燕绥跟了他数年,早已与他有了默契,立时出手抓向女子。女子骇然,下意识想逃,转身至一半已被燕绥扼住肩膀,动弹不得。 众人惊愕,围观者中亦有正义之辈,当下站起来:「你们想对人家女娘做什么!长安附近,天子脚下,竟也敢如此……」 话还没说完,燕绥手掌翻动,瞬间掐住女子脉门,再按准穴位用力。女子吃痛,双手不受控制展开,从掌心掉落一块钩状玉佩。 众人:!!! 刘据挥手,燕绥退却。 刘据将匕首挽了个花,重新插回去,望向其余侍卫:「你们不会真觉得我要用这个吧。我有这么残暴吗?」 侍卫:……纷纷低下头。 刘据又看刘彻,刘彻低头喝茶,掩饰心虚。据儿确实非是残暴之人,但刚才那一下发生得太快,他真有些被唬住了。 老汉与女子抱在一团,已经大气都不敢出。 刘据站起身,弯腰捡取玉佩,淡淡道:「你说你女儿从小双手成拳不能伸展,那这从掌心掉出来的玉佩,只能是出生就有的了。出生的孩子手掌……嗯……」 他伸出自己的手比了比:「这么大?能握得住这般大小的玉佩?」 又用手对着玉佩握了握:「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有点难啊。」 老汉女子同时僵住。 刘据走过去,二人下意识往后退,害怕刘据会再有动作,哪知刘据将玉佩一抛,扔进女子怀里。 「想借贵人往上走可以,但别把贵人当傻子,尽整这些玄里玄乎没用的。这玉佩质地不如何,但好歹值点钱。你们家境也不富裕,用来玩这齣,不如卖了,还能给家里添点东西。」 他翻了个白眼,一挥手:「行了,菜上完就下去吧。」 老汉女子尽皆懵逼。 下……下去? 本以为今日遇上硬茬子,难以善了,结果这是……完了,放过他们了? 刘据嘴角轻撇,已然转身入座,不再理会父女俩。 父女俩互视一眼,麻熘遁入后厨,胸膛怦怦直跳,心有余悸。 刘据刚拿起筷子,就听旁边桌一声娇俏轻嗤:「看到没,人家把你当傻子呢,你还上赶着犯傻。 「之前若不是我拦着,你就去做『贵人』了。你比那小少年还大几岁,竟不如人家聪慧,一眼看透根本。」 刘据挑眉。呦,听这话,他们不是被选中的第一个「贵人」呢。 侧目望过去,说话的是个十岁左右女孩,「骂」的对象是位少年,比她长两三岁模样,身边跟着僕从。 察觉刘据视线,女孩抱歉地笑了笑,将声音压低了两分,与少年说什么,就听不清了。 其余看客都有些尴尬,脸色不太自然,回归座位,借用吃喝遮掩。这一来一回的反转太出人意料,亏他们之前还想着为女子抱不平。 啧,幸亏动作慢了一步,不然得罪人不说,这糗可就大了。 数里外的山野。 有一辆马车停在此处。马车外并不见任何人影,马车内车帘紧闭,不知情况。 一个身影疾步走来,躬身对着车窗弯腰一拜:「赵家父女未能成事,计策被太子揭穿了。」 若刘据在此,大约会发现,此人正是刚刚茶寮看客之一。 车厢内声音响起:「不意外。」 声色稚嫩,好似幼童,口称不意外,但语气却带着三分遗憾七分恼怒。 啪。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摔。 外头下属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主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回去吧。保持静默,我若要再用到你,会给你指令。」 第267页 「是。」 身影离去。 车厢内稚嫩的嗓音开始气急败坏地谩骂,好似与人争吵,却又似他个人发泄。 良久,骂声停止。车厢内哨声响起。 一位车夫自林中走来,翻身坐上马车,驾驶离开。 第74章 有了这齣插曲, 刘据有些恹恹的,对微服已然兴致缺缺,时间也不早, 用完午食干脆直接启程回宫。 刘彻好笑地望过去:「就凭一对想要攀高枝的父女,也值当你心情不好?你莫不以为朕就这般傻, 连这点手段都看不透?」 刘据目光微妙:「你不傻, 但你会装傻。」 刘彻:…… 钩弋父女的谋算并不精明。但姜太公钓鱼, 愿者上钩。总有愿意装傻的人陪着一起演。 刘据毫不怀疑自家父皇的智商, 被这点小技俩蒙在鼓里是不可能的。弹幕所谓歷史上的情形出现,大约也是在「难得煳涂」。 毕竟美人在怀,这种细节何必计较。 刘据回望已然渐远的茶寮:「那女郎有几分姿色,不甘困于乡野,想谋求富贵很正常。尤其他们家现今担着茶寮买卖,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 自然也接触了许许多多的豪富。 「这份心思越来越深,也是可以理解的。若她坦荡表现出来,或是用其他方式, 我都懒得管。毕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就算是父皇想接入宫也无所谓。宫中后妃众多, 不差她这一个。没有她, 也会有别人。」 刘彻:……你觉不觉得你说得太直接了点? 确实直接。但这是刘据的真实想法。他并不在意钩弋,也不在意刘弗陵。 刘彻神色复杂:「你怎知他们的心思只是对朕?那老汉请求时,是对你我跪拜,言辞中说的是二位客官。」 刘据:??? 什么意思, 莫非还能是他, 他觉得自家父皇疯了。 「我才十岁,算虚岁也才十一。那女郎看起来比我大四五岁。我明显就是个顺带的。加上我, 才不会让他们的目的显得那么赤/裸。」 刘彻一嗤:「四五岁而已,朕与那女郎差得岂非更多?」 「这怎么一样!」 就像弹幕说所言,十八岁可以对八十岁,但十八岁不能对八岁。老牛吃嫩草只是说出去不好听,但恋童癖、对未成手,那是没人性! 就算大汉成婚早,他这年龄也小了点啊。 刘彻失笑:「你现在是不合适,但不代表过几年不合适。她可以藉此机会以婢女之身跟在你身边,还能照顾你,与你培养几分情谊。待过上几年,你长大通人事,令她伺候便也顺理成章。 「你可瞧见旁边桌那对兄妹?听那妹妹言谈,老汉父女故弄玄虚的说辞也是同他们说过的。那少年比老汉女儿也略小一些。 「然而观其余客人,有与之年岁更相符的,却似乎并不知这回事。可见他们挑人挑的并非年龄,而是身份。 「我们即便未曾暴露身份,亦可猜得出不凡。那对兄妹应当也是官宦之家,且家中长辈官职不低,只不知是哪位爱卿家中子女。」 刘据:!!! 他震住了,却又觉得刘彻说得对。他身份高,有这机会自然要抓紧,先跟着他,等他长大。这……这很有可能! 刘据睁大眼睛,感觉莫名其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刘彻挑眉:「你既没看出这点,为何还这般生气?」 刘据无语:「我不高兴是因为他用方士做藉口。」 方士…… 刘彻动作一顿,瞬间心虚地移开视线。 说到这点,不得不提个「前因」。 鑑于刘据「奇遇」留下的「头痛」病症,刘彻广寻天下有能方士。这些年也找到几个。两年前,有位方士「术法」不错,还献上「丹药」,言可治疑难病症,延年益寿。 为保险起见,刘彻特意用银针试毒,又找人亲自服用,等待数日,全都无事。这才将刘据叫来,想让方士为刘据看诊,希望通过方士丹药或术法之力解决其头痛之症。 谁知刘据看到丹药,整个人都不好了,怒火冲天,暴跳如雷,各种诉说丹药的害处。可这明明是刘彻用各种方法试过的,怎会有害? 方士亦是据理力争。 刘据当下让侍卫按住他,直接将丹药餵到他嘴里,并让人盯着他日日服用。不过数月,那人便沉疴在床,形容枯藁,再无回天之力。 想到此,刘彻至今心有余悸,不敢想像,若彼时刘据真吃了,会怎么样。因此每每提到此事,刘彻都很是心虚。 差一点,他差一点就害死了刘据。 胆大包天的方士,竟敢骗他!彼时刘彻怒不可遏,却也只觉得是这个方士不好,并非天下方士都是「假」的。 刘据费了许多力气,都没能把他的迷信思想彻底转变过来,只能用迷信对抗迷信。 言说仙人之术不能在凡间使用,所谓「术法」皆是方士装神弄鬼,打着神明幌子欺诈他人的把戏,还借着自己是真正见识过「仙境」之人,说的话最有信服度的理由,将寻来的方士全部接手过去。 破除迷信,寻求科学真理之路已经如此任重道远,刘据怎容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借方士之名,以玄学之道故弄玄虚,谋求自身私慾?尤其还是对着他父皇。 即便刘彻能看破赵家父女的技俩,但只需钩弋入宫,「传奇故事」广为流传,自有许多人会信。而到那时,他父皇是否又会为「方士」动摇? 第268页 刘据不允许,绝不允许! 他瞄了刘彻一眼,刘彻偏过头去,不与其对视。刘据十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就此揭过。毕竟今日他父皇虽动了点「好色」之心,也没做什么,没必要翻旧帐。 父子俩行至城内,刘据再度开口:「父皇先回宫吧。」 这话什么意思? 刘彻顿住:「你不回去?」 「不急,天色未晚,左右也无其他事,我先去看看长姐。」 刘彻想了想,立刻调转马头:「走吧,一起。朕也无其他事。」 刘据:…… 他还想跟长姐说点悄悄话呢,算了,改日再说也一样。 父子俩来到卫长公主府。 此时的卫长已与曹襄成婚,并身怀六甲,大腹便便。她得到消息就在门外迎接,刚福身要行礼,便被刘彻制止了:「你如今身子重,这些礼节都免了。」 三人入内,卫长早已让侍女备好瓜果点心,陪着闲话。 刘据扫了一圈:「怎不见姐夫?」 「不知你与父皇要来,你姐夫出门访友去了。若早知你们来,我定让人寻他回来。可现在他已同夏侯家的几位小郎君出游,也不知去了哪里。」 刘据蹙眉:「你现在双身子,他怎么不陪你,还到处乱跑。」 「哪有不陪。日日陪着我,却也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同我在一起吧。这般他不嫌烦,我还嫌腻呢。」卫长打趣道,「不是你说的吗,夫妻之间要有个人空间?」 刘据:…… 这……这话他是说过。当时卫长与曹襄新婚燕尔,曹襄恨不能时时刻刻挂在卫长身上,刘据看得很是冒火,故意拿这话怼曹襄。没想到今日被阿姐还了回来。 哎,行吧。阿姐高兴就成。 刘彻却想到什么:「夏侯家?汝阴侯夏侯颇?」 「是。」 「曹襄最近同他们家的人来往频繁?」 「不算特别频繁,却也有几次。另外还有平曲侯周家,周阳侯田家等等。但夏侯家确实是这里面邀约最多,相交最积极的。」 刘彻瞭然:「正主对阿姐献殷勤,再让自家子侄同曹襄交好,走曹襄的路子,双管齐下,想得挺美。」 言语平淡,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喜。 刘据愣住。 阿姐?父皇的阿姐?曹襄路子? 他蹙起眉头,懵逼看向卫长:「他们是有事求平阳姑姑吗?若是有事相求,应当也并非唯有平阳姑姑一人能够解决吧。求你,求三姐岂非一样?他们有没有来烦你?」 卫长失笑:「没有。他们确实想求,但不是求办事,而是求结亲。」 刘据更不解了:「结亲?平阳姑姑就姐夫一个儿子,已经同你成婚了。」 卫长笑意更盛几分,抿唇不语。 刘彻轻轻敲他一下:「当真是不开窍。是你平阳姑姑。」 刘据:啊? 卫长言道:「你也知道平阳姑姑守寡多年。」 刘据点头。 「民间寡居者再嫁的都不少,更何况皇室公主。平阳姑姑还是父皇同胞阿姐,无论年岁几何,只需她愿意,都是不愁嫁的。 「她刚寡居那一两年,父皇就有意为她再择夫婿,她拒绝了。彼时先姑父去世不久,在世时他们也算和和美美,举案齐眉。 「姑姑对他有情,心中伤怀,无心此事。后来姑姑渐渐走出阴霾,又怜惜曹襄是自己与姑父唯一血脉,觉得他尚且年幼,恐自己再嫁,曹襄虽能理解也会支持,但难免心中失落。 「如今曹襄长大成人,在战场立有功劳,又与我成亲,成家立业全都齐了。她也该考虑考虑自身之事。 「这不,自从这意思传出去,闻风而动者比比皆是。」 这么一说,刘据就明白了,询问刘彻:「姑姑是看中夏侯家了吗?」 若非如此,即便夏侯家邀约最多,也得这边愿意赴约给机会啊。曹襄表哥不是会自作主张的人,这等档口他同夏侯家频繁结交,当有平阳姑姑的意思才对。 「谈不上看中,不过暂用他们家。」 刘据被这回答给弄懵了。 平阳姑姑并非一定要嫁,刘彻也用不着靠自家寡居姐姐的婚事来拉拢臣子。这种情况,纯看一个姑姑乐不乐意。 若非看中,何需这般态度,尤其暂用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感觉怪怪的? 卫长神色微动,约莫猜到一些,笑道:「长辈的事,少打听。姑姑自有主意。」 刘据:……瞅瞅这煳弄小孩的语气。啧。不听就不听。呵呵。 转头又是一嘆:「说起来,舅母故去也有数年了。舅舅怎么没见半点动静?父皇,等平阳姑姑的事情定下,你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给舅舅赐个婚?」 刘彻与卫长身形同时凝滞,几乎同时侧目,望向他的目光惊讶错愕还有点微妙的复杂。 刘据:??? ******** 平阳公主府。 曹襄一边为平阳倒水一边询问:「我瞧着阿母对汝阴侯似乎并不十分满意,怎么还去同皇帝舅舅说,放出此等风声,更让我与夏侯家子弟多多结交?」 「也不是让你但凡夏侯家子弟都去结交,有几个人品才学还算不错的,你顺自己心意,挑合你眼缘的就行。多几个友人一起跑马踏青,没什么不好。」 确实没什么不好。 但是…… 第269页 曹襄欲言又止。 平阳轻笑:「你可是不愿意阿母再婚?」 曹襄连忙摇头:「不是。我只悔自己当初年少不懂事,没叫阿母早些再婚,蹉跎阿母这么多年。 「阿母如今有此想法,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我只是……只是觉得阿母可以选个更满意的,不必将就。」 「你觉得夏侯家不妥?」 「暂时未见不妥。论出身,夏侯颇乃夏侯婴之曾孙,开国功臣之后,系出名门。但阿母是公主,又素与皇帝舅舅亲厚。出身再高于你而言都是低嫁。 「唯独这阵子的忙前忙后,殷勤体贴,还能多看两分。但阿母若只想找个出身好,待你殷勤的,也不只他一个,多的是人可以选。他实在并无特殊。」 平阳点头。 说得对。先且不说夏侯颇是否在做样子,私底下又是何等模样,即便他是一片真心,也并无特殊。 平阳自觉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女,早就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 就是少女时期,光是殷勤体贴也不足以打动她。现在更不行。如今她要得更多。 她不是沉溺情爱之辈,但也不愿与另一半毫无情意可言,唯剩姻缘联盟。 她并非一定要再嫁。但若嫁,对方必定要有过人之处,且是寻常男子无法比拟的过人之处。 他要有耀眼的风姿,要有足够的权势,要有出色的品性,也要能与她相知相守。 是的,她就是既要、又要、且要、还要,那又如何!莫非她平阳不配吗! 平阳笑看曹襄:「你的意思阿母知道了。放心,只要阿母不点头,此事就定不下来。阿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曹襄愣住:「阿母是有其他想法?」 平阳勾唇:「自然。你瞧阿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阿母从不将就。阿母看中的人从来不是夏侯颇。夏侯颇差之远矣,不足以与其相比。」 差之远矣?不足相比? 曹襄神色闪烁:「是谁?」 平阳莞尔:「看来卫长没与你说。在这方面,你可不如卫长聪慧。卫长当是猜到了,不但猜到了人,恐还猜到我想做什么。但她是小辈,不说才是明智之举。事情未定,总要顾忌长辈颜面。 「不必多问,该知道时你自会知道。若一直不让你知道,那便是不必知道了。若是那样,知道对你来说,反而成了一种尴尬,不如不知。卫长大约也是这般心思,所以对你缄口不言。」 曹襄:……他自认不是霍去病那等棒槌,但此前确实没发现什么端倪。只能说阿母心思藏得真深。 但此刻阿母这话,勐然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人不能说,说出来是尴尬?且不但能让他,还能让卫长这位陛下爱女尴尬? 「不过有句话阿母想告诉你。阿母这些年未曾再嫁,不能说毫无你的因素,却并非全是为了你。或许前期是,但后来不是。 「阿母未嫁正是你所说那几个字,不愿将就。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此自责愧疚。 「至于夏侯家的子弟,阿母让你去结交,确实有阿母的用意。但不是一定要你去。你愿意便去,不愿意也无妨。」 曹襄按下心头萌动的怀疑,乖巧道:「只需能帮到阿母,有何不愿意。不知可还能帮到阿母什么?」 平阳微顿,想了想说:「你若得闲,帮我查查夏侯颇。」 「好。」 平阳莞尔:「话都说完了,就回去吧,多陪陪卫长。」 曹襄点头应下,起身告辞。 平阳仍旧坐在塌上,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水杯,神色闪动。 其实她方才并未与曹襄说得过于详细。这个合适人选并非如今才出现,早几年就有了。但对方现在的身份地位,不便直接赐婚。尤其她求的是两厢情愿,不是被迫接受。 她虽看中对方,却也不是非嫁不可。何苦行此等举措,将局面弄得难堪。 所以她要那人心甘情愿,主动请婚。可如果没有契机,以那人的性格,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既然如此,不妨由她出手推一把。 若能事成最好,不能成也不必执着,洒脱放手便是。 她平阳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 但平阳觉得,此局她会赢。 她不信对方对她毫无情意。 第75章 三月底。刘彻准备了一场春狩, 带着文武百官一同前往上林苑。 当今陛下尚武,太子更是爱热闹,喜跑马。因而这类活动每年都要举办一回, 大家也都习惯了。 只是与以往不同的,从前刘据年幼, 纯纯是个凑数的。现今他长大了, 已经能参与其中, 并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孩子们一同比试, 林场策马,风驰电掣。 驾,驾—— 一声令下,场上的少年郎们宛如疾风一般架着骏马飞驰在柔软的草地上,一个个明媚张扬, 意气风发。 另一处, 卫青有些讶异地看向霍去病:「你不去?」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下巴微抬,看向前方:「那傢伙不许我去。说只需我上场, 魁首都是我的, 别人就没得玩了, 让我行行好, 给别人一条活路。」 卫青侧目看过去,神色微妙:「后面这句,太子或会拿来挤兑你,但前面『不许去』三个字, 他不会说。便是说了, 以你的性格,应当也没这么听话。」 霍去病:…… 「咳, 谁让我人美心善呢,太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总得给别人一些机会。今次就让让他们!」 第270页 卫青目光依旧,俨然不怎么信。霍去病可不是会「让」别人的人。 霍去病讪讪摸了摸鼻子,啧啧感嘆:「那小子有句话说得好,无敌是多么寂寞。这种狩猎赛,魁首年年是我,次次是我,连个对手都没有,没劲。」 他眼珠一转:「要不舅舅你同我比比,咱们酣畅淋漓来一场,如何?跟他们玩实在没意思,跟舅舅才算棋逢对手。可惜舅舅每回都不参与,只同陛下一起当看客。」 「你们年轻人的赛事,我去掺和什么。」 霍去病撇嘴,自知卫青这是拒绝他了,忽然一顿,讶异道:「舅舅今日为何没同陛下在一处?」 「特意来寻你问点事情。」 「嗯?」 「听闻曹襄在查夏侯颇?可是发现他有何不妥?」 霍去病莫名其妙,指了指前方护着卫长,一会儿递瓜果,一会儿递温水,殷勤备至的当事人:「这是他的事,你问他不是更好?」 卫青蹙眉:「曹襄机灵,我若去问,他必会生疑,恐想得太多,节外生枝。你比较蠢,不会多想。」 霍去病:……舅舅,我可是你亲外甥,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他十分无语,心里吐槽一万遍,但嘴上还是认真回答:「平阳长公主初步选定了夏侯家,曹襄总得例行查一查,不然如何放心。目前没查出什么不好,不过有件事听他说有点奇怪。」 「奇怪?」 「对。曹襄查到,夏侯颇在安陵邑郊外有个宅子,去得还比较勤快。」 卫青神色一凛:「宅子有问题?」 「没有。曹襄原本以为他在里面藏了美娇娘,偷偷熘进去查了,发现那宅子很正常,没有任何不法之物,也无美娇娘,是个空宅子。勛贵之家产业多,宅邸多,有这么一出空宅倒也正常。」 有空宅正常,但空宅大多是闲置暂无用处的。夏侯颇如何会去,去做什么?或者说他准备做什么? 卫青沉思着,调转马头,却有回首吩咐:「今日我问你之事不要同任何人说。」 转身离去。 霍去病一脸懵逼,满头问号:几个意思?怎么奇奇怪怪的? ******** 林中。卫青与平阳照面。 「见过长公主!」 平阳轻笑:「好巧,大将军也在此。」 「无事,四处走走。」 说完,卫青上前欲要牵马,平阳率先道:「大将军,你如今官至一品,位居三公之上,再为本宫牵马,不妥当。」 昔年卫青为平阳侯府骑奴,为平阳牵马理所应当,而今时过境迁,他之身份已截然不同。 但若说牵马之举,倒也并非唯有骑奴侍从可做,还有一则,便是公主夫婿。夫婿牵马,此为夫妻情趣。 譬如从前的曹寿与平阳,今岁的曹襄与卫长。 可现下卫青两边身份都不靠。若他只是寻常臣子,公主为「君」,倒也使得。偏偏他是大将军,去岁还升任大司马大将军,成古往今来第一人。 真正的简在帝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似牵马这等事,唯陛下可行。 平阳稍稍拉动缰绳,将马头挪移。卫青伸手达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平阳接着道:「本宫有些乏了,打算回程,大将军可还要再逛逛?」 「臣亦回程。」 「那倒是顺路。」 平阳嘴角轻扬,驱马前行,马速极慢。卫青并未上马,前者马匹跟在身侧。 似是思虑良久,卫青言道:「听闻公主正在择婿,定了汝阴侯?」 「不算定,但确实在考虑他。大将军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这一反问让卫青正在原地,无法开口。 他嘴唇蠕动,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并无置喙余地,尤其那宅子是否有问题夏侯颇是否有问题,并不确定,这番举动过于冲动,忙将心思按压下来:「并无,是臣莽撞了。」 「大将军竟也有莽撞之时,倒是少见。」 平阳并未在意,面上仍旧挂着微微笑意,向前而行。 另一处。 心腹侍从看向远处二人身影,悄声提醒夏侯颇:「是平阳长公主与卫大将军。二人看上去有说有笑,卫大将军……平阳长公主莫不是想选他?」 夏侯颇蹙眉:「不会。她若选卫青,还有我们什么事。更何况,卫青确实今非昔比,但那是对别人。 「于平阳而言,他终归曾是自己的骑奴。平阳身为公主,陛下胞姐,有万千人选可挑。若是你,在有诸多勛贵可选的前提下,你会选一个自己府上的下人吗?哪怕是曾经。」 心腹侍从一愣,仔细想了想。然而因他自己就是下人,实在无法感同身受,想像不来,不太确定道:「不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作甚这般狐疑语气。 夏侯颇瞪他一眼,心里觉得不大可能。至少他若是平阳,他做不到。可看着前方二人,又忍不住心中烦躁。 侍从犹豫再三,开口道:「主子,比起这个,主子当先顾好自身。主子既然有了尚公主的心思,有些事便不能做了。」 夏侯颇:「我知道,事情轻重我分得清,会尽快处理,不会误了事。」 侍从松了口气。 ******** 狩猎场。 刘据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回首笑看霍光卫不疑:「我们比比,到时候起点会合,看谁的猎物最多。你们可不许因着我的身份便放水。尤其是你,卫不疑。放水便是不尊重我这个对手,瞧不起我。」 第271页 霍光失笑,卫不疑无语:「知道了,殿下,你不用每次都这么说。」 「我为何每次都说,还不是你好几次不听话。」 卫不疑抿唇:「我从去岁开始便没放水了。」 刘据想了想:「好像是。嗯,不错,继续保持。」 三人骑至岔路口。既然是比试,就不能呆在一处,那还怎么比。 刘据选了中间,霍光卫不疑一左一右,分道扬镳。 分开不久,刘据便发现一只兔子,搭箭拉弓,咻,命中。一气呵成。 他习武数年,这点本事已然信手拈来。 又走出一段,再猎一只。 两只在手,刘据就觉这等小猎物没什么意思了,想猎点别的。心念刚起,但见前面草丛中白狐闪过。 刘据眼前一亮,立即拉弓,但弓弦还未拉满,一只羽箭凌空而来,正中白狐。 刘据身形微顿,放下弓箭望去。一位女子挽着弓箭背着箭篓从前方奔跑而来,抱起白狐,转身朝后头的男子嬉笑:「兄长,这白狐毛色纯亮,好生可爱。箭矢中在腿上,伤势不重,我们回去给它治伤,带回家养着可好?」 再回头,勐然发现刘据,忙与后一步赶来的少年一同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眨眼:「孤记得你们,当日在茶寮,你还说你兄长上赶着犯傻。」 此话一出,少年神色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谁能想到那天戳穿茶寮父女技俩的人会是当今太子啊。 出糗的不是少女,少女表情自然许多,躬身回答:「是。太子殿下好记性。」 这倒算不得他记性好,毕竟才过去几天。 「你们是谁家的?」 少年少女行礼回答:「家父平曲侯。」 刘据愣住,平曲侯周建德,他从前是不熟的。但如今几乎日日相见。 无他,今岁原太子太傅石庆迁任御史大夫,太子太傅一职刘彻便委任了平曲侯周建德。 周建德乃开国名将周勃之孙。其伯父是曾指挥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为巩固大汉皇权统治立下汗马功劳。可惜后来被儿子坑了,结局不太好。 作为将门之后,周建德武艺不俗,难得的是文学功底也扎实,不然如何当得了太傅。 可以说武艺比他强的,学识没他好;学识比他好的,武艺没他强。 他文与武都不是特别拔尖,但都不拖后腿,完全不偏科,也是个妙人。 刘据暗自感慨,面上微微点头:「原是周太傅的子女。怪道从前狩猎赛没见过你们。二位从前居住平曲县,那日是刚自平曲县入京吗?」 「是。」 彼此并不相熟,打过招唿,略微闲聊两句,刘据就指向前方:「孤先行一步,二位好好玩。上林苑不只有狩猎赛,林中景致也不错。你们可以多逛逛。」 说完扬鞭远走,各自离去。 一个半时辰后,狩猎结束,众人归来。 一堆堆猎物如小山般并排而列,儿郎女郎们个个喜笑颜开,可见对自己的战果都十分满意。 刘彻旁观一圈,立于刘据面前,瞄了眼不远处霍光卫不疑的猎物,促狭道:「呦,输了啊。」 「输了一丢丢而已。」 确实只有一丢丢,差距不大。难得的是,卫不疑比霍光小三岁,战果却与霍光不相上下。可见颇有乃父之风。此二人可谓这次狩猎中本年龄段的魁首。 刘据全然无所谓,甚至不忘暗地里给霍光卫不疑竖起大拇指。 刘彻轻笑:「你一个太子,居然输给臣子,也不嫌丢脸。」 刘据眼珠一转:「要不,父皇跟舅舅表哥比比?来真的,不论君臣那种。」 刘彻:……笑容凝滞。 刘据耸肩:「术业有专攻,我是太子,做好太子就行。谁规定帝王与太子需要样样都强?这世上有样样都强的人吗?更何况正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我输了那是理所当然。」 刘彻:??? 「俗话说得好,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需要拼尽全力,得成佼佼,才能被看重,一展抱负。而我就是帝王家的人,是他们需要效力的存在。 「外御强敌是他们,平定内乱是他们,护主安危也是他们。骑射武艺于他们而言,是立身根本,自然需要勇夺第一,强上加强。然于我而言,够用就行。 「我若成天下第一,还要他们作甚!」 刘彻:……还挺有道理。 他睨了刘据一眼:「你现在这张嘴是越来越能说了,什么事都能被你说出点道理来。」 刘据嬉笑:「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有道理。这叫实事求是。」 刘彻呵呵两声,懒得跟他争辩。 刘据亲昵挽过他的手,指向另一边:「不看霍光与不疑,至少剩下这些人里,我最厉害。这中间还好几个将门之后呢,更有比我年长两三岁的。所以,我这成绩很不错了。」 心满意足,洋洋得意。 刘彻无奈摇头,眼睛里却满是宠溺的笑意。 刘据眨眨眼:「父皇,周太傅家那对兄妹战果也很不错呢,排除我与霍光不疑,他们能挤进前三。还有二弟。」 刘据将他拉过来,来到刘闳身边,看着他面前的五个猎物,张大嘴巴:「都是你猎的?」 「回父皇、太子哥哥,是。说好比赛,自然不能让侍卫帮忙。不过……」刘闳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除这只狐狸,其他都是陷阱抓的。」 第272页 刘据顿了下,笑起来:「谁也没规定狩猎必须用箭矢。武取智取都是取,有何不可?」 刘彻点头:「确实如此。就算是陷阱,也是你设的陷阱,自然也算你的功劳。」 父兄都这般说,刘闳嘴角上扬,满脸明媚。 刘彻哈哈大笑,一边牵起刘据,一边招唿刘闳:「过来,同父皇与你太子哥哥说说,如何设的陷阱,又如何引诱的它们。」 「是,父皇。」 刘闳脆生生应了,欢欢喜喜跑过去。 比赛结束,皇家父子自去说话,其余人陆续散去。 霍光看着远处三人嬉笑的场景,微微蹙眉:「陛下对二殿下越来越亲近了。」 卫不疑言道:「这是自然。即便最初因王夫人之事,陛下心中有些芥蒂。终归是自己亲子,时过境迁,这芥蒂自然就越来越淡,随风消散。 「更何况父母对聪慧的孩子总会多两分喜爱与宽容。这几年,二殿下表现十分优异。文学武艺,样样出色。」 前方,刘据与刘闳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刘彻端坐旁观,神色惬意。 「子嗣和睦,兄友弟恭,应是陛下最欢喜见到的场景。只是……」 霍光喉头微动,欲言又止。 卫不疑有些狐疑:「只是什么?」 思忖片刻,霍光言道:「你觉不觉得二殿下过于早慧,多智近妖,有时候表现得不像个孩子?」 卫不疑不以为然:「那你觉得太子殿下有时候表现得像孩子吗?」 霍光顿住。 卫不疑:「若说多智近妖,殿下岂非更多智,更近妖?跟殿下相比,二殿下这才哪到哪啊。」 霍光:……无法反驳。 所以这就是殿下曾经提过的「基因」?皇家的孩子都这么强的吗? 逆天! 第76章 上林苑之行结束后, 刘据去了趟书肆。 如今大汉书肆产业已经颇具规模,按照当初刘据的建议,採用与玻璃一样的方式, 由民间商家负责售卖与经营,朝廷提供「货物」。 如此, 造纸与印刷的核心技术就只会掌握在朝廷手中。 虽然全面放开技术管控, 纸张与书籍的产量会更大, 更利于知识的传播与文化的普及。 但刘据提议这种方法, 也有他的考量。 一来,技术是出来了,但纸张与书籍的价格并不是很低廉,尤其读书还需要笔墨砚台以及老师教导。 民间能耗得起这个金钱读书者仍旧寥寥。换句话说就是需求量并不是特别大,朝廷产能勉强可以应付。 二来, 这也是与西域通商的一大利器。而今「白玉纸」在西域的声势并不比玻璃差,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技术放开,等同不再是秘密。西域可轻而易举通过银钱获得技术,自己制造。大汉的优势便少了一层, 能用于影响西域、甚至制裁西域的「武器」就少了一个。 但一直不放开, 也是不可能的。 刘据设想了一个时限。十年。毕竟专利也是有个期限的。 他的计划很明确。用十年使国民经济迅速腾飞, 提升普通百姓的生活质量, 降低识字门槛;也要用十年做出更多影响巨大,能成为「经济制裁」的物品。 唯有新的「武器」不断增加,手中可用利器越来越多,他们才能尝试有选择地去放开一些东西。 十年时间, 已过三年, 还有七年。 刘据觉得,这个目标或许他可以提前完成。 这么想着, 马车已经行至云松书肆。 作为当朝太子,总是有些产业与特权的。譬如这间书肆,便是他独有,独立经营,大汉目前唯一不受朝廷技术牵制之所在。 同琉璃间的产业一样,刘据都交给了祁元娘。 入书肆,祁元娘上前将其领入后舍。 刘据坐定,笑着问:「听柏山说,你怀孕了?」 祁元娘与柏山两年前完婚,是刘据做的主婚人。太子主婚,也是古往今来头一份了,可给祁元娘柏山带去了不少脸面。 听到这话,祁元娘下意识抚摸小腹:「刚刚确诊,大夫说月份尚浅,暂且没什么感觉。」 她将银柳唤到身边:「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待生产之时,属下身子不便,此间之事会交由银柳接手。」 这几年银柳一直跟着祁元娘,已习得祁元娘七分精髓,颇有祁元娘的行事风范,对此,刘据并无异议。 「你培养出来的人,孤自然相信。不过倒也不必一定等生产之际。不要逞强,避免劳累。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估量着去。若感觉尚可便罢,若感觉不适,及时交接给银柳。」 祁元娘福身:「是,多谢殿下关心,属下明白。」 闲聊完毕,祁元娘让银柳取出这个季度的工作日志,汇报着近期的工作进展。 她的工作,明面上是各大店铺的经营,实则还兼任京中与各陵邑的消息搜集。 刘据一一听着,微微点头。 末了,祁元娘将册子一合,言道:「还有一件事,未曾记入此册,是关于卫大将军与冠军侯的。」 刘据顿住,满脸惊讶:「你们现在这么厉害了,居然连舅舅跟表哥的消息都打听得到?」 祁元娘身形一滞,无奈道:「殿下说笑了。大将军与冠军侯何等人物,有关他们的事,哪是我等能轻易探听来。今次属实是阴错阳差,机缘巧合。 第273页 「因着怀孕,属下想为孩子多添置点家业,便想买点田亩与宅院。长安牙人介绍了几处,最后选定安陵邑郊外。 「那边田亩肥沃,带一个庄子,周遭依山傍水,是跑马踏青之佳地。属下与柏山看过后十分满意,便买下来,想着往后闲暇可来小住。 「庄子附近另有一处宅子,距离不远。属下经过时多嘴问了一句,牙人说那是汝阴侯的宅邸。当初汝阴侯也是从他手中买过去的。因而他很清楚。 「自从掌管京中各处消息之后,属下看谁都想探探底。尤其对方还是朝中勛贵。所以属下多关注了两分,还在庄子里住了几日,就近观察,发现一件趣事。 「除汝阴侯外,卫大将军来过,冠军侯也来过。卫大将军似是跟着汝阴侯来的,而冠军侯似是跟着卫大将军来的。」 刘据:??? 一个跟一个,舅舅同表哥怎么回事,搁这套娃呢? 汝阴侯……夏侯颇…… 夏侯颇! 刘据浑身一震,勐然想起来。平阳姑姑欲要再婚初步暂定的人选不就是这位吗? 莫非舅舅此举与姑姑的婚事有关? 刘据眼珠转动:「那宅子在哪?带孤去瞅瞅。」 「诺。」 祁元娘带路,侍卫护持,马车前行。到达目的地,刘据没有动,留在马车内坐等,命令燕绥前去查探。 哪知燕绥去了没多久,就被迫返程,身边还跟了个霍去病,照面就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只许你来,不许我来?」 霍去病轻呵:「我来自有我的道理。最起码我敢保证,若我小心点,不会被舅舅察觉,你能吗?你这些侍卫能吗?」 刘据:…… 数年过去,他的亲卫已从最初的五十人变成五百人,但仍然以燕绥等人居首。从上到下,还真没人有这个本事。 看,燕绥才去多久,就被抓包了。 燕绥也觉羞愧,低头道:「是属下无能。」 刘据嘆息一声,摆手让他下去,直接朝霍去病道:「那你去吧。我在这等你的消息。」 霍去病:……你还真会指使人。 正想怼他两句,但听声响传来。 霍去病蹙眉:「是打斗声。」 刘据抬眸,四目相对,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刻往小院跑。霍去病抓着刘据在墙面借力跃上墙头,刚在墙头落地,便已看见院内情况。 卫青站于院中,衣衫整洁,反倒是夏侯颇有些狼狈,倒在地上,身上都是灰,一个女子瑟缩着躲在树后,不敢露面。 夏侯颇气急:「卫大将军,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雠。我自问没得罪过你,你闯我私宅,殴打于我,是什么意思!」 卫青蹙眉:「是你先动手。」 「卫大将军突然闯入,我将大将军误认成贼子,才会出手。」 卫青看向躲藏的女子:「是误认,还是害怕我揭穿你,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 夏侯颇脸色一变,却有瞬间恢復如常:「卫大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可是误会了什么?」 见卫青目光一直看向女子,夏侯颇忙道:「卫大将军,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否认我同这女子确实有些瓜葛,举止亲密。 「你我都是男人,这等年纪也都是娶过妻的,当能明白身边有几个娇妾美婢实属正常。但如今我既有意求娶长公主,自然要拿出态度来,让公主看到我对她的爱重与情谊。 「这座宅子是我从私产中挪出来的,准备赠予她。日后她就在此生活,我们再不会有瓜葛。今日你看到我与她的搂抱,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若真是如此,确实挑不出错。 但卫青神色不变,语气笃定:「当真如此吗?你欲尚公主的心思也不是这两日才起,这段时日,你一边对公主献殷勤,一边同这位女子也没断了鱼水之欢吧。 「更何况,夏侯颇,你真当我什么都没查清就敢来堵你?她当真是你的美婢?」 言语着重在「你的」二字。 刘据目露惊讶,看向霍去病寻求答案,哪知霍去病也一脸迷茫。 夏侯颇已然神色大变,声音都有些抖:「卫……卫大将军!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是否乱说,等到了陛下面前,自有陛下圣裁。」 陛下圣裁? 夏侯颇面色惨白。此事若闹到陛下面前…… 夏侯颇心头一紧:「卫大将军,此事与你无关。我也没有撒谎,我今日确实是打算把此处宅子送给她,做个了断。 「所以……所以大将军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抓我面圣,我也不追究你擅闯私宅,殴打君侯的罪名。」 卫青无动于衷。 夏侯颇也明白为何。此事闹开,他身败名裂,难有活路,但对卫青而言,这点罪名,还事出有因,再加上陛下对他的厚爱,怕是连训斥都不会有。 他神色一闪,起身来到卫青身边:「别的不说,大将军总要想想,外界会怎么看吧? 「知道的是你凑巧发现此事,鑑于与平阳长公主旧日的关系,不能视而不见。但不知道的恐就想得多了。 「大将军以为他们会不会觉得是你对公主有情,所以故意盯我,甚至故意构陷于我?」 这话一出,卫青还未说话。刘据已然蹙起眉头,霍去病一声冷哼。 第274页 二人心中几乎同时想着:这人什么玩意,竟敢威胁舅舅,简直找死。 夏侯颇如何不知,这是一记险招呢? 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把。赌卫青就算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会掂量对平阳的影响。 不过别看他表面还算镇定,其实心里很没底,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大将军是天纵奇才,这点毋庸置疑,我等佩服不已。大将军能有今日的官位成就,实至名归。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存在过,是无法消弭的。 「大将军出身……当然,我没有说大将军出身不好的意思。大将军早已今非昔比。但早年大将军确实在平阳侯府…… 「这点于旁人无碍,但对公主不同,若传出你与公主有私情,恐招来非议纷纷,到底不妥当,是吧。 「朝野饶舌者众,如果传言甚嚣尘上,公主也会心情不佳,不胜其扰。」 卫青神色一沉,望向夏侯颇的目光逐渐转冷。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向上抬了几分,落在霍去病刘据身上。 夏侯颇顺着看过去,身形僵住。 「太……太子!」 这一句低喃说出,夏侯颇双脚一软,瘫倒在地。 卫青没有回答,但夏侯颇已然知道了他的答案。 若他有放自己一马的意思,便不会任由太子旁听全程。太子在此,便等同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 卫青押着夏侯颇前往宣室殿,平阳长公主也被召进宫来。 刘据与霍去病没能挤进去看现场,只得在椒房殿等,让丰禾随时去打听消息。 「殿下,那女子确实非汝阴侯的女婢,而是其父的御婢。」 御婢乃服侍暖床之人。 刘据惊掉下巴。卧槽,睡自己老爹的女人? 这么刺激的吗! 「殿下,陛下大怒,令禁卫将夏侯颇押入大牢,等待问罪。」 刘据点头,对此并不意外。与父亲御婢通/奸,本就是被千夫所指、万夫攻讦的大罪。尤其还在尚公主的档口,简直是罪上加罪。 夏侯颇不管身不身死,总之绝对社死,身败名裂。 「殿下,大将军与平阳长公主已经出了宣室殿,但暂未出宫,平阳长公主似乎邀大将军葳蕤殿叙话。」 葳蕤殿是平阳长公主未出嫁前的宫殿,因着陛下与其亲厚,宫中子嗣不丰,用不上这么多宫殿,便一直留着。寡居这些年,平阳偶会入宫小住一两晚,便仍居此处。 刘据抬头看向霍去病,刚好霍去病也看过来。 两人眼中同时闪烁着好奇的光亮。 刘据:「去瞅瞅?」 霍去病当机立断:「走!」 殿外。刘据及时止住侍女们的动作,将她们都遣下去,同霍去病鬼鬼祟祟靠近,贴着门缝竖起耳朵。 殿内。 平阳质问卫青:「大将军便没有其他话想同本宫说吗?」 卫青犹豫道:「公主早知夏侯颇之事,是故意选定夏侯颇,也是故意将消息传给我。」 「不错。」平阳坦荡承认,「大将军既然明白这点,为何还要下场?」 卫青不语。平阳向前两步,直视他:「因为你怕有万一,对吗?」 「公主待臣有恩。臣自然希望公主能一生顺遂美满。」 「有恩?」 「是。昔年臣自郑家出走,是公主收留臣,为臣安排一门差事;臣展现出骑射之才,亦是公主允臣可用府中马匹练习,还赏赐臣诸多箭矢。 「尤其后来阿姐入宫得宠,陈后心生嫉妒,派人抓捕臣欲要杀害,众人都知是公孙敖得知消息,赶来救臣。 「但公孙敖的消息何来,是公主故意泄露,也是公主将此事秘密透给陛下,才最终解了臣之危局。 「此间往事歷歷在目,此间恩情,臣铭记于心。」 「好一个铭记于心。」平阳嗤笑,「但只是恩情吗?或许从前是,可现在呢!」 彼时卫青年岁不大,不知情爱。平阳年长,但对卫青处于「长者」心里,还有曹寿在侧,夫妻温馨。二人确实清清白白,哪有什么旖旎心思。 平阳多番相助,一来是觉得此子可塑;二来是想推卫子夫一把,若卫子夫成功,她可顺势结盟,与己有利。 真正起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于平阳而言,是在曹寿故去,在卫青展露出的天赋越来越惊人,绽放出的光芒越来越耀眼,甚至达到了她从未想过的高度之后。 她开始重新审视卫青,审视着审视着,难免生出几分情愫。情愫谈不上多厚重,却是真实存在的。 于卫青而言呢?大约是髮妻去世两年后,有次陛下宫宴醉酒,随口拿他与平阳打趣。当时他虽敷衍过去,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开始躲避与平阳的接触。 只是两人都得陛下厚爱,见面的机会多。大将军府与平阳公主府就在一条街,相隔不了几步远。平阳还是个你越是躲我,我越要往你身边去,越要逗逗你的性子。 一来二去,卫青也不知自己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总归是不一样了。但他始终记得君臣之别,记得谨守本分。 「卫青。」平阳直唿其名,已不再叫大将军,「你应该明白,你我之事,陛下乐见其成。以你的性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若对我无半点情谊,去岁陛下让皇后私下询问你时,你便会点头同意。你为什么含混过去,不肯答应。卫青,这不是你的处事风格。」 第275页 卫青眼皮一跳,双手收紧。 确实,以他的处事,话虽是卫子夫问的,却隐有帝王暗示。摆明了帝王所愿,那么他便不会考虑太复杂,会顺承陛下意愿。 「卫青,你在担心什么,在顾忌什么!如夏侯颇所说,你怕外界传言,拿你的出身说嘴讽刺你吗?」 卫青抿唇:「臣从不在意外界言论。」 平阳轻笑:「你不担心自己,那便是担心我了。你怕他们讽刺我,对吗?你担心会给我造成困扰,甚至他日我会后悔?」 卫青张了张嘴又闭上。 「卫青,你若这般想,那就太小看我了。你非是被流言所困之言,难道我平阳便是吗?至于后悔?我平阳行事,从不后悔。」 平阳又上前两步,直将卫青逼退至窗口,目光坚定:「卫青,我不想拖泥带水,也不想再迂迴绕圈。我今日只问你一句,你可当真对我无情?我若要再嫁,你娶是不娶?」 殿外。 刘据内心卧槽刷屏。 舅舅跟姑姑居然有情,夏侯颇居然只是颗棋子。怪不得父皇那日说的是「暂用」呢,合着是在这等着舅舅啊。 我去,好刺激!姑姑问得好直接啊。舅舅会怎么回答? 啊啊啊啊,现场追更,急死人了。 刘据心中激动,不自觉将身子又靠近了两分。 吱呀——啪—— 门被推开,刘据因着惯性摔进殿内。 卫青平阳同时看过来:???!!! 整个人都懵了的刘据:……社死的不只夏侯颇,还有我。 第77章 尴尬啊。 刘据尴尬地脚趾抠地, 手脚并用爬起来,讪讪笑着:「那个……舅舅,姑姑, 我……我跟表……」 刚想说表哥,转头一看, 表哥呢?他那么大一个表哥呢? 猜到对方已经趁机逃走, 刘据表情凝滞, 抽搐着嘴角, 咬牙转了口:「我……我刚好路过。我这就走,马上走。你们继续……继续!」 说完,刘据还做了个「请」的动作,转过身,麻熘退出来, 撒丫子往外跑。 卫青&平阳:……这还怎么继续! 二人互视一眼, 又都撇开脸,神色数度变幻,心情十分复杂, 难以形容。 殿外。 刘据揪住霍去病:「你怎么回事, 为何不拉我一把, 眼睁睁看着我摔进去。你故意的吧!」 「天地良心。」霍去病叫冤, 「我也正听得出神呢,谁能想到你这么蠢,会整个人趴门上去。等我察觉已经来不及了。」 刘据无语:「来不及拉我,来得及跑?」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呢?你已经暴露, 总不能再白白搭上一个我吧?」 刘据无法反驳, 龇着牙哼道:「现在怎么办!」 霍去病耸肩:「什么怎么办?偷听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可什么都没听到。所以该想怎么办的人是你,跟我没关系。」 刘据:…… 你这锅甩得可真干净,是人吗,是人吗,就问是人吗! 刘据鼻尖冷嗤,甩袖就走。 霍去病好心提醒:「走错了,这边。那是回葳蕤殿的方向。」 刘据:「我就是去葳蕤殿。」 霍去病:??? 有毛病吧,都撞现场被抓包了,你不想着赶紧跑,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尽量遮掩过去,怎么还往回走呢? 不说霍去病不理解,卫青平阳也不理解。两人正打算离开,就见刘据又回来了。 此时的刘据脸上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十分微妙,带着几分狡黠几分讨好几分谄媚:「姑姑,舅舅,那个……我来说几句话。当然了,主要是对舅舅说。」 「咳咳。」 刘据清了清嗓子走上前:「舅舅,做人简单点,随心而为就行,不必思虑太多。人生在世几十年,最重要是开心。 「生活不是打仗,不用事事制定战略,考虑输赢。有时候可以任性点,毕竟你跟姑姑都有任性的资格,试错的资本。 「心中想就去干,至于后不后悔,那是干过后才知道的事。你怕干了后悔,那不干难道就不会后悔? 「你不是愣头青,姑姑也不是痴情女,都非沉溺情爱之辈,心中自有分寸。无论日后如何发展,都不会让局面太过难堪,懂得怎么保留各自的尊严与体面。 「既然如此,何必纠结烦扰呢。该干就干。他日真要后悔了,或者发觉不合适了,和离就是。又不是说如今成婚就必须绑定一辈子。 「就算父皇赐婚又如何?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跟父皇通个气就行。父皇又不会为难你们。当初云娘子嫁给刘迁,亦是父皇赐婚。不照样离了。 「以你二人的身份,和离也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影响。最多外人议论几句,还只能私下议论,不敢舞到你们跟前去。 「你们仍旧一个是大将军,可以纳十七八房小妾;一个是长公主,可以收十七八个面首。所以啊,有什么可顾虑的?」 卫青&平阳:……你一个半大的孩子,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如此轻松说出十七八房小妾跟十七八个面首这种话的! 二人神色齐齐变幻,一言难尽。 刘据又轻咳一声:「那个,我还小嘛,我哪考虑得到这些。所以这都是去病表哥说的。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应该让你们知道。总之,你们多想想这话,好好考虑考虑呗。」 第276页 不知刘据想做什么,但莫名觉得有股不祥预感,鬼使神差追过来的霍去病:…… 刘据目光睨过去,神色轻蔑挑衅,眸中绽放着得意的精光。 他这人从来不记仇,一般有仇他都是当场报了。 完美。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舅舅,我……」 「表哥是觉得我哪里说得不到位,需要自己来补充的吗?」 霍去病:??? 他补充个鬼! 「表哥的话我自认理解的还算透彻,转达十分明确,表哥说是吧。」 「如果表哥没有补充,我们就走吧,莫要打扰舅舅与姑姑商量。」 「长辈的事,我们小辈少掺和。似今日这种,表哥带着我听壁角的举止,不尊重,不礼貌。往后还是不要做了。走走走。」 连推带拽,嘴巴一张一合,巴拉巴拉,压根不给霍去病开口解释的机会,最后一句,更是让霍去病无法解释,只能被迫离开。 霍去病:咬牙切齿jpg。 兄弟俩走了,卫青平阳勉强松了口气,但这场谈话一而再地被打断,气氛逐渐诡异,两人沉默着都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良久后,平阳才道:「太子那些话虽直接了些,但道理没错。我们两个几十岁的人,倒不如他一个孩子看得通透。」 她看过去,笑容坚定:「卫青,我已经确定你对我并非无意,也不牴触这桩婚事,这就够了。太子说得对,人生在世,有时候确实可以任性些。所以我大可不必执着于你主动。我来又有何妨!」 说完,转身就走。 卫青心头一惊,立时上前:「公主!」 平阳停住脚步:「怎么,想阻止我?」 卫青张了张嘴,深吸口气:「不是。只是青觉得,有些事确实需要青来做,算不得执着。」 平阳稍顿,转瞬笑起来。 没几日,刘据便听闻消息,夏侯颇畏罪自尽,又两日传来卫青与平阳的婚讯。 刘据喜滋滋道:「果然当局者迷,有些事情就是需要局外人来点醒。我那些话还是管用的。」 霍去病呵呵:「如今舅舅与公主成事,就变成你那些话了,你当日坑我的时候可说那是我之言。」 「什么坑你,明明是你先坑我。」刘据眼珠骨碌碌转动,「我还有事要办,不跟你一般见识。哼。」 拍拍屁股,立刻出宫。 那日与刘彻微服,刘据同农夫说,阿父给了他一片农田,供他闲暇时伺弄。这话不假。刘彻真给他划了一部分籍田。这两年一直由赵过管着,赵过也一直在用心钻研。 现今正值冬小麦成熟之时,刘据自然要来看看。 距离微服已过去二十多日,地里的麦子从绿油油转变为黄灿灿,高挺的麦秆逐渐低下了头。 刘据走在田间,一边四下查看,一边言道:「瞧这模样,再过几日便能陆续收割了吧?」 「是。大约再过十来日吧。」 刘据看看左侧农田,又看看右侧,突然停住脚步,将麦穗放在手中细看:「左侧麦穗明显颗粒更多,更饱满。」 这种差距不只一点点,是肉眼可见的更好更强。 做惯农活的赵过比刘据了解地更精确:「以属下之经验判断,待收割称重,左侧麦子数目当能比右侧多四分之一左右。」 四分之一…… 这是什么概念? 等于一百斤可增产二十五斤,一千斤就能增产二百五十斤,那一万斤,十万斤呢?推及全国,能多出多少粮食! 刘据深吸口气:「没有变换农具,只是更改了耕种之法?」 「不错。」 刘据讶异:「怎么做到的?」 「还要多亏了殿下。殿下令人搜集我朝境内南北各地耕作方法,属下加以整理,从西北抗旱经验中寻摸出些许头绪,又结合以往经验,实验出此法。殿下请这边来。」 赵过伸手将刘据引领至一边,刨出一块桌案大的土地,慢慢演示:「首先在地里开沟做垄,把田亩分成甽垄相间的田块,将作物种在沟里。 「此后等出苗,在中耕除草之时,进行平垄,也就是把垄上的土和杂草逐次推倒沟里。 「土能掩埋根部,使幼苗根部发育更好。除过的草埋于土中,腐化后可做肥料。另外,此举也有防风抗倒伏之效。 「多这一步,作物就能收成更好。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来年需将沟垄互换。前一年的垄作沟、沟作垄。如此土地得到轮番利用,沟垄可以互有休养时间,藉此保持地力。 「地力得到有效恢復,收成自然比以往强。」 刘据弯腰蹲下,看着赵过演示的这一小块土地深思。 赵过仍在继续:「属下记得初见殿下之日,殿下曾问属下,可知何为代田法。 「格物司众人见属下做出耧车与曲辕犁,多高看属下几分。但其实属下明白,当年公输野瞧不上属下,是有原因的。属下确实不懂匠艺之道。 「属下能做成耧车与曲辕犁,盖因属下熟知农事,往日在家中钻研多年,占了此等便利。若当年大赛考题,殿下换一个,属下只怕就不会了。 「属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格物司恐难有发展,若要为殿下效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唯有回归农事。 「属下有幸得殿下信任,让属下掌管此处籍田,任属下随意支配。属下怎敢有负厚望。代田,代田……」 第277页 赵过激动着,跪下一拜:「殿下,歷时三年,属下终于将你所言代田之法做出来了。」 代田之法……代田法? 刘据腾一下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农田与脚边演示的小块土地目瞪口呆,轻声低语:「这就是代田法?这么简单的吗?」 ——哈哈哈,据崽这表情是不敢置信吗? ——本来以为代田法是要平地起高楼,结果发现只要架几根柱子就能搞定。这差距谁懂啊。也能理解,毕竟代田法学歷史的时候,说的意义多大,效果如何。感觉特牛批。牛批对标困难,没毛病。 ——有时候某些东西的发明不在于它有多难,而在于你想不想得到。想到了,你会发现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想不到,你就只能在死胡同里转圈。 ——是这个理。不怪据崽。说实话,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没下过地的人只知道代田法这个名,对它具体怎么操作的真一无所知。别说据崽惊讶,我看赵过的演示也惊讶。 ——我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没下过地。对农事真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加我一个。 ——还有我。 刘据蹙眉,好一群不通农事之辈,怪不得当时光见一群人叫喊代田法,没一个人说得出代田法是个啥玩意。 淦! 他深吸一口气:「赵过,随孤入宫。」 起身欲走,又顿住,转而吩咐燕绥:「去寻个大点的木盘,没有就先做,没别的讲究,四四方方就行,装点土进去,供赵过殿前演示之用。」 赵过:……木盘装土演示?宫中没有合适的田地,这法子虽然简陋,但只做演示,让陛下了解怎么弄,倒也勉强可行。 带着赵过上车,刘据命人一路疾行入宫,直奔宣室殿。 这番急急忙忙之举,引来无数人侧目。鑑于刘据从前层出不穷的「大动作」,众人关注更甚两分。 因而没等第二日,几乎是赵过刚出宫,刘彻的旨意才传给大农令没多久,代田之事就传遍后宫朝堂。 兰林殿。 自被挪给玉美人,哦,不,如今该叫玉夫人了。自从被刘彻交给玉夫人抚养,刘闳就随其住在兰林殿。 此刻,他坐在书案前,低低呢喃着:「代田法,沟垄相间,种沟平垄,沟垄轮换……多简单啊。偏偏……」 偏偏他就想不到,偏偏他就只记得代田二字。 刘闳深吸一口气,打开案上册子,册子中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东西,似肥皂、造纸等等,但大半都已现世,被红笔划掉。 余者寥寥无几。 而且几乎都是无法实现,也不能由他这个年岁来实现的东西。 普通优秀叫聪慧,太过优秀就成妖孽了。刘据是例外,他得天独厚,有刘彻撑腰。刘彻会为刘据找补与遮掩,不代表也会为他如此。 尤其如今本是敌明我暗,他的秘密无人知晓,尚可谋划,尚有希望。一旦他学刘据走发明之道,便等同暴露自身。他最大的底牌没了。刘据会怎么做? 刘据或许容得下一个聪慧的弟弟,但容得下一个与自己一样有着独特优势的威胁吗? 现在,他与刘据差距太大。刘据若想弄死他,轻而易举。他不能让自己深陷险境。 所以…… 刘闳挣扎着,将册子合起来,点燃烛火烧毁。 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急,一定不能急。他要沉下心,慢慢来。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是属于他的东西,必须拿回来。 那才是根本,是重中之重! 那是他的,是他的!怎能便宜了别人! 第78章 数日后。麦子成熟之际。刘彻来到籍田, 亲自下场收割。 文武百官随行效仿。宫中皇子皇女,除身怀有孕不便劳作的卫长与这两年内新生,暂且无法自理的刘旦和阳石, 其余人等尽皆到场。 就连五岁多的刘闳都穿着轻省便装,挥舞镰刀。动作虽然生疏, 但态度很好, 没喊半句苦不喊一点累, 干得十分卖力。 再观刘据, 十余岁的年纪,数年习武经歷,练就了一身不错的力气,又兼这些年常有关注名下农田,偶尔伺弄, 与学过一些, 如今做起来已经似模似样。不但如此,还能穿梭众臣之间,教导勛贵出身的臣子。俨然已成半个「专家」。 众人在麦田里劳作, 挥洒汗水, 群策群力, 不到一个时辰便收割完毕。 左右两侧的麦穗分开堆放, 接下来便是脱粒。 大农令籍田官等通农事者,来回观察对比。刘彻带着刘据刘闳居于院舍屋内休息。 刘彻笑看刘据:「朕还记得你当年头一回拿镰刀,差点没伤了自己的手,现今是越来越熟练了。可见这些年划拨给你的弄田, 你是真的有在弄, 非做做样子。」 「那当然。我虽伺弄不多,但每逢春耕秋收都会来的。父皇说过, 农为国之本,我一直记着,不敢忘却。也是因父皇教诲,我才会不遗余力支持赵过,这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肯定自己,还不忘恭维刘彻。 刘彻失笑,微微点头,又看向刘闳:「你也做得不错。」 刘闳笑容腼腆,谦虚道:「比不得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是我的榜样,我还需多向太子哥哥学习。」 刘彻眯眼,眸中笑意更大了:「好。闳儿有此心,父皇很高兴。不过你太子哥哥厉害着呢,他的优异之处可不只一两点,你得努力了。」 第278页 刘闳重重点头:「父皇放心,闳儿会的。」 刘彻哈哈笑着,想到他亦是聪慧之人,心念转动,问道:「那朕考考你,你可知朕为何要亲自下地收割,还带上文武百官与你们一起?」 刘闳看向刘据,刘据投去鼓励的目光。 刘闳言道:「父皇重农,每逢春日都会行籍田礼,亲歷农耕,是为万民做表率,传达天下重农之态。此次收割也是此意。 「另外,百官下场,皇子皇女随行,声势浩大,瞩目者众。消息很快会传出去,连带着代田之法能让亩产增加四分之一的事也会迅速传开。 「代田之名鹊起。后续父皇再令各地县乡长官与三老力田推行就能更加便利更加有效。父皇,我说的可对?」 话毕,刘闳看向刘彻,期待着他的答案。 刘彻轻笑:「不错。」 刘闳立时抖擞起来,脸上满是喜悦之态。 刘彻微愣,仿佛看到了刘据幼年时的模样。 像,真像。这孩子虽比不得据儿,却也足够聪慧机敏,难得的是,性子都承袭了据儿五六分。不愧是兄弟。 刘彻看看刘闳,又看看一旁为其竖起大拇指的刘据,嘴角缓缓上扬。 大农令兴奋跑过来:「陛下,陛下!出来了,结果出来了,对比了一亩之数,正如赵过所说,增产了四分之一。是真的,真的!」 刘彻腾一下站起身,激动道:「是吗?朕去瞧瞧。」 刘闳抬步,下意识要跟随而上,却见刘据岿然不动,面露犹豫:「太子哥哥不去吗?」 「不去。结果已经知道,有什么好瞧的。后续父皇想了解更多耕种细节有赵过,用不着我;商议确定推广事宜有大农令与群臣,同样用不着我。坐在这舒舒服服吃吃喝喝不好吗,作甚给自己找事。」 刘闳:……忽然不知是走还是不走。 刘据轻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刘闳点头,思忖了下,到底没去,坐在刘据下首。 两人一边吃瓜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没营养的话。 不一会儿有侍女寻过来:「二殿下,用药时间到了。」 刘据愣住,转头狐疑看向刘闳:「用药?」 刘闳咳嗽两声:「最近有些受凉。侍医已经看过了,不打紧,隔一顿不吃也无妨。但玉夫人担心本来快好了,断了药会反覆,临出宫前吩咐侍女装在竹筒里,命她们到了时辰温给我吃。」 这几年玉夫人待刘闳是真心不错。即便前年生了自己的孩子刘旦,对他也仍旧如常,态度未改。 刘据微微蹙眉:「既病了怎么还来,便是父皇吩咐,你也是因情况特殊,同父皇说一声就好。」 「无妨的。只是普通受凉,略有点咳嗽而已,好得差不多了。若因这么点小事就推脱,不妥当。我也不愿意。我……我不像太子哥哥能随时出入宫廷。我出宫的机会不多,所以不想错过。」 刘据瞬间理解了,毕竟他也是个在宫里呆不住的主,笑道:「你还小,不急。等再大一些,找个机会同父皇求个恩典,就能自由出宫了。到时候我帮你。」 刘闳双眼眯起:「好,多谢太子哥哥。」 侍女上前将药递给刘闳。 刘据稍稍瞥了她一眼,本没在意,可就是这一瞥,忽然顿住,眉宇皱起:「是你?」 侍女慌忙跪下来:「太……太子殿下。」 声音很是颤抖,身子也在抖。 刘闳不明所以:「太子哥哥认识她?」 刘据没答,反问道:「她怎么到你身边的?」 「啊?」刘闳反应过来,解释道,「太子哥哥知道的。有时候我课业优秀,或是其他地方表现好,父皇奖赏我,我便会趁机让父皇允我出宫玩。 「前日出宫,看到她被恶霸欺凌,长安周边,天子脚下,我如何能允此等事情发生,自然上前制止。她感恩我,说要为奴为婢报答我。 「我想着她这容貌太出挑了些,这种事情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幸好撞见我得以解决,下次就未必有这般幸运了。 「既然如此,我不如好人做到底,就暂且将她带在身边,让嬷嬷先教点规矩,再做安排。此事我同母后报备过的。母后说她会去查证,若证明此女身家清白,便随我处置。」 「太子哥哥,她……她是有何不妥吗?」 刘据轻呵,居高睥睨赵钩弋:「怎么,双手握拳寻命中贵人的戏码演不下去,现在换成恶霸欺凌,英雄救美了?」 刘闳看看赵钩弋,看看刘据:「什么双手握拳,命中贵人?」 刘据将当日茶寮之事娓娓道来。 「不过是个小插曲,我与父皇谁都没放在心上,因而回宫后未曾同人提及,谁知竟让她钻了空子,又演到你跟前来。」 好傢伙,薅羊毛还歹着他老刘家薅是吧。 刘闳恍然,低下头来:「太子哥哥,我……我不知道。」 「无事,你还小,看不透不怪你。」 对刘闳言语温和,对赵钩弋神色就冷了下来。 赵钩弋浑身颤抖:「太子殿下,民女……民女不知当日是太子殿下与……与陛下,民女错了。民女该死。可是自太子殿下那日戳穿之后,民女再未干过这种事。 「民女发誓那些恶霸不是民女设计。民女是真的被人欺凌,女子也不知小郎君……小郎君竟是二殿下。 第279页 「民女自幼长得出挑,从前在乡野,觊觎者少。后来家中为了生计接手茶寮,本是想赚些银钱,不料遭遇了几次调笑之辈。 「但最初他们知道茶寮是官府监管,不敢太造次,最多也就是言语上欺负两句。阿父说忍忍就过去了。 「谁知……谁知后来慢慢地,他们言语更露骨,甚至有人会趁机摸民女的手,还提出纳民女回家。 「民女……民女也是没办法,所以才与父母商议,既然左右躲不过,与其换来一场祸事,不如设个局,找个契机,为自己选个身份更高权势更甚的。 「民女与父母在茶寮见多了人,也练出几分眼力。所以想找个出身高,性情看起来也可以的。如此好过哪天被人糟蹋了。 「民女承认自己确有攀龙附凤之心,民女也承认确有假造方士传闻,为自己添加诱饵。可民女绝对没有寻恶霸做戏。那些恶霸……」 赵钩弋咬牙:「太子可知,似民女这样的人家,有一副好相貌不是福,而是祸。因为我们没有能力,身后没有人,家中护不住。民女除了顺水推舟,趁势为自己谋个更好的出路,还能怎么办!」 赵钩弋声声泣泪,指天发誓:「那些恶霸与民女毫无干系,民女噁心他们、痛恨他们还来不及,如何会刻意请他们来欺负自己。民女今次句句实言,绝无虚假,若有,便让民女天打雷噼,死无葬身之地。」 赵钩弋伏身再拜:「殿下,家中接手茶寮近两年,这两年已经是父母找各种藉口扯官府大旗,尽最大努力保住民女的极限。 「眼见就要护不住了。所以……所以民女才会那般着急想要脱困,那日才会…… 「民女属实不知殿下二人身份,如今知道,怎还敢有半句谎话。此前不知尚有理由可说,知道再做,岂非欺君吗? 「殿下,民女万万不敢的。请殿下明察。」 言语真切,态度诚恳,没有半点当日茶寮的撩人姿态。 刘据不置可否,认真端详着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这容貌在平民之家确实容易生出祸端,尤其还是道旁茶寮,形形色色人员路经之地。 他神色闪了闪,看向刘闳:「你是什么意思?」 刘闳望望赵钩弋,望望刘据,面露犹豫。 「有何想法,直说便是。」 刘闳这才开口:「太子哥哥,我不知她之前设计过你与父皇。但那个恶霸我让人移交给官府,官府已然按律定罪。 「我还让人查问过,那恶霸对她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事以前也做过,上回说给她三个月时间考虑。前日恶霸是见三月之期将至,去询问她答案的。 「这三月间,恶霸总共问过四次。当日明显已经问得不耐烦了,不想再给她脸面才会动手。我觉得恶霸之事应当不是她设计。」 刘据点头:「所以呢?」 「所以……」刘闳抿抿唇,忖度着开口,「她既有前车之鑑,自然不便留在宫中了。但她所言容貌之事是个问题,若无人护持,确实可成祸患。 「我若现在赶她走,她只怕真会落入虎口。所以我想着,既然太子哥哥与父皇大度,不计较她先前之举。不如我买个庄子,将她安置去庄子上。 「她可以在庄内织布耕种,藉以为生。放话出去,那是我的庄子,自然没人再敢为难她。她可以安稳过活,也不枉我救她一场。而且……」 刘闳看刘据一眼,又低下头:「我在宫外有庄子,还可以向太子哥哥一样,种点农物,偶尔去瞧瞧。我答应父皇要向太子哥哥学习的。」 刘据眼珠转动,翻了个白眼:「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难道不是想有个藉口,能向父皇请求多出宫几次?」 刘闳不好意思讪笑:「确实有此意,什么都瞒不过太子哥哥。」 刘据哼哧:「你玩这些都是我玩剩下的,当然瞒不过我。」 又嘆:「宫里确实憋闷,哪有宫外欢快。」 刘闳点头贊同:「三弟都知道宫外更热闹更有意思。」 三弟便是玉夫人所生皇三子刘旦,现今不满两岁。自从开春那会儿被心血来潮的刘据抱着出宫看过一次昇平楼的各类百戏口技与斗鸡角牴后,现在一见刘据就手舞足蹈,口中欢唿:「出宫,出宫。」 闹了两三次,刘彻直骂是他开了个「好」头,整日惦记着往宫外跑,如今弟弟们全随了他。 说到这,刘据觉得自己冤死了:「本来宫外就更好,大家都喜欢不是很正常吗。这也怪我,好没道理。父皇自己都不见得多喜欢宫里呢,不然微服做什么。哼。」 「太子哥哥说得对。」刘闳附和着,又看向赵钩弋,「那她……」 刘据摆手:「宫中伺候之人需谨慎,但既然不放在宫中,随你便是。」 刘闳咧嘴,脆生生谢过。 赵钩弋死里逃生,喜极而泣,三连磕头谢恩,很有眼色地退出去。 没多久,刘闳便藉口上茅房出了门。 无人角落,刘闳看向身边侍卫:「等庄子买好,把我们的人安置过去。」 「是。」 他年岁尚小,人手不多,总共只有那么三四个,都是他这些年找各种机会施恩笼络过来的。就这三四个,已然花了他许多工夫。 年纪小,又困于宫中,行事诸多不便,这是大忌。 不过往后就好了。 第280页 他的目的从不是钩弋,也从没想过让钩弋留在宫里,寻求机会去刘彻面前表现,走歷史的老路。 歷史上能有钩弋,不代表现在也能有钩弋。而且若是钩弋可行,那么并不需要一定是钩弋,金弋银弋皆可。钩弋这个在刘据心底挂了号的反而没那么好办。 因此钩弋只是他打出来的幌子。借用钩弋,将庄子在刘据乃至刘彻面前过了明路。 如此他有了据点,有了更多出宫的藉口,才能慢慢布局,仔细谋划。 刘闳转身,回望刘据所在屋舍,眼眸深沉,哪有半点先前乖巧的模样。 他本以为来到此处,还握着金手指,拿的是龙傲天剧本,谁知出师未捷,金手指碎裂,丢了一半不说,还差点魂飞魄散。若非逃得快,另觅生路,他已经死了。 刘闳深吸口气,若非刘据,他怎会沦落到此等地步。 一切皆因刘据,全败刘据所赐! 刘闳将眼睛闭上再睁开,遥望屋舍,眸中闪现点点寒光。 第79章 刘闳一走, 屋内刘据便朝燕绥使了个眼色,燕绥会意点头。 如今东宫这批人都歷练出来了,非但与刘据默契度高, 办事效率也很高,第二日燕绥就将调查结果与抄录的案卷送到刘据案头。 「如二殿下所言, 当日恶霸已经伏法。恶霸出身贵族之家, 所犯并非死刑, 但二殿下出面, 没能让其以金赎罪,罚没银钱的前提下,也实打实受了些皮肉之苦。」 刘据明白他特意点出此话的意思。 出身贵族,便不是赵钩弋这个层次之人能随意接触的,更不可能听她使唤供她支配, 尤其对方真正付出了代价。 哪家贵族会对个平民女子如此舔狗, 舍点钱财也就罢了,竟还甘愿自己脸面尽失,当众受杖, 来成全对方的「青云之路」? 所以此事系赵钩弋设计不可能。 燕绥又指向另一份资料:「这里头记载了两年来赵钩弋所遭遇的各种大大小小被骚扰事件, 足有十五六次之多。 「涉及人员达十余位以上, 有外地入京行商, 也有来京游玩的权贵之后。 「这些都是路过,顾虑长安非自己地盘,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势,恐事情闹大, 犯了京中贵人的忌讳, 或是惹上官非,并不敢太过造次。赵家父女也好打发。问题不大。 「但有一些是京中之人, 言语动作就露骨许多。赵家前期借用茶寮为官府督办之由劝退,后来这招不太管用了,就用其中这位贵人的势头击退那位,再用那位击退这位。」 刘据看着调查报告,手指敲击桌面:「此法不能长久。」 「是。所以赵家父女虽早有攀附之心,但也有忐忑,因而最初行事有所犹豫,动作不大。近日才坚定决心,找的『贵人』也多起来。」 刘据点了点纸张上赵钩弋三字:「家世清白吗?」 「清白。户籍真实,行迹可寻。祖上一直是平民农户,未有作奸犯科者,亦未有达官显贵者。」 刘据将资料递迴去:「那便不管了。」 「不管?」燕绥顿住。 「身世清白,昨日所言非虚,管她作甚。」 燕绥犹豫道:「所言虽属实,恶霸非她能设计,但也可能是她藉此将计就计。」 「那又如何?」刘据轻笑,「恶霸不受她控制,她算不到对方什么时候会来欺辱她,更算不到二弟何时出现。 「而当日孤与父皇微服行踪也唯有寥寥几人知晓,她不可能得知。所以不论前次的有心筹谋,还是这次的将计就计,都是逮到谁算谁,非刻意冲着我皇家来。 「只需知道这点就够了。不然你以为我要你查什么?」 自然是查,此女是否冲着皇家而来。若是,必须深查。若不是,便不必太过在意。 刘据摆手:「一个攀龙附凤之人而已,有些小心思也无所谓。你我知道,二弟也知道。他愿意留便留着,随他去。他已经五岁多了,这点小事可以自主。」 燕绥神色微妙:「已经……五岁多?」 瞧这语气,五岁多是什么很大的年纪吗! 刘据疑惑:「不然呢?孤五六岁的时候,已经能自主身边许多事了。你们不也是那时来孤到身边的吗?自你们来后,一应事宜全凭孤之心意,父皇也未插手啊?」 燕绥:……行,行吧。 从殿中出来,燕绥就碰上霍光与卫不疑。 彼此打了个招唿,霍光开门见山就问:「殿下让你查赵钩弋之事有结果了?」 「是。」 燕绥将调查报告递过去,霍光一边翻看一边问:「殿下怎么说?」 燕绥复述了刘据的意思。 霍光没有置喙刘据的决定,只是问道:「二殿下说寻个庄子安置赵钩弋,庄子在哪?」 「茂陵邑西边。」 霍光稍顿,眸光微动:「昨日才定之事,这么快庄子就选好了?」 「二殿下是皇子,只需吩咐一声,钱财到位,一个庄子而已,自然快。」 霍光不再多言,将调查报告递迴去:「多谢,我知道了。」 燕绥退下。卫不疑狐疑看向霍光。比起燕绥,他与霍光相处日久,对其更为了解,一下就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音。 「你怀疑二殿下这个庄子是早就准备着的?」 霍光没说是与不是,蹙着眉说:「你说得对。世间有人蠢笨如猪,有人狡诈如狐,亦有人聪慧似神童。 第281页 「我仔细想过了。太子殿下能早慧异于常人,二殿下自然也能。这点不能说明问题。但既然早慧,我们便不能以寻常孩童审视他,看待他所做的一切。 「他擅文喜武,爱蹴鞠马球,好出宫玩乐,现在又说要买庄子,行农作之事。觉不觉得很熟悉?」 卫不疑立时明悟:「你是说他在向殿下靠拢?殿下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 停顿一瞬,卫不疑又道:「他说他将殿下视为榜样,如此样样向殿下看齐,似乎也说得过去。」 「确实说得过去,但不代表他没有别的心思。若他只是想以此让陛下觉得他同殿下类似,博取陛下与殿下双方的好感,以抬高自己身份,让自己在宫中过得更好,日后封地更富饶,也就罢了。 「但寻常孩子大多会争抢父母宠爱,他当真对陛下偏爱殿下之举没有半分怨言吗? 「尤其都是聪慧之人,凭什么殿下能得到陛下独一份的厚爱,他不能?凭什么他想要获得圣宠与重视,就必须扯着殿下的旗子才能如愿? 「寻常孩子都会不甘不平,他却从未表露过。」 霍光看向东宫殿门:「不疑,我信这世间或许有另一人似殿下一般早慧,也信有一人能有如殿下一般的心胸与雅量。 「但你觉得,既有一般早慧,还有一般心胸雅量者,机率几何?殿下之聪慧,世间罕有;殿下之心胸,世间亦罕有。 「殿下是独特的,唯一的。你觉得这世间会有第二个殿下吗?」 刘闳现今的行为似乎就是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刘据」。 卫不疑浑身一震。 霍光垂眸:「我不信这世间能出第二个殿下。既然不能,那他之言行举止便是故意,故意就有其因,那这个因是什么?是单纯的见贤思齐,还是另有图谋。 「陛下对如今兄友弟恭的局面十分满意。殿下要做的事也很多,他心中装着黎民百姓,眼中看的是江山社稷。因而这等未曾定性的事,暂且不必去烦扰他,等我们弄清楚了再说。 「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 卫不疑理解:「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派个人混进他的庄子去?」 霍光不语,就是默认。 卫不疑蹙眉:「他若真有别的心思,以他的早慧,庄子不会随意进不明不白的外人。就算进了,也入不了内庄,只能在外围。 「而且他是皇子,我们不宜动作太大,更不宜明目张胆。我们代表殿下,一言一行都可能牵扯到殿下,不得妄动。」 霍光点头:「我明白,我会小心。谨慎第一,其次才是探听消息,观察形势。」 卫不疑想了想,抬脚就走。 霍光拉住他:「你去哪?」 「庄子你负责,宫里我来办。」 霍光一顿。卫不疑勾唇:「庄子是二殿下的地盘,让谁进不让谁进,他说了算。他若管得严,我们行事不便。宫里就不一样了。 「皇后乃后宫之主,有权掌管各殿人事调度。他近身伺候之人已定,不好贸然更改,但可以挑几个小丫头小黄门去他院子里。若他真有问题,总有些蛛丝马迹。 「还有李姬。李姬与玉夫人交好,住处就在兰林殿旁边。她是姑母的人,只需姑母交待一句,她会帮忙看着些。」 卫不疑轻笑:「所以我去见姑母。」 霍光松手。卫不疑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一手提个食盒,将其中之一递给霍光:「给你的。」 「这么快?」 「几句话的事,能费多少时间?」 「皇后怎么说?」 「姑母说她知道了。」 霍光与皇后接触不多,却也了解些皇后的为人与手段,点头没再多言,指着食盒问:「这是什么?」 「姑母让人用牛乳与羊乳做的糕点与甜品。你一份我一份。走吧,该出宫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霍光卫不疑各自忙活,那头刘据也没闲着,他去了趟骊山。 骊山距离长安不远,一日可来回,时间宽裕。此地非但有秦始皇陵,还有汤泉离宫。 但刘据去的并非这两处,而是在骊山山脉中选了座并不起眼的山峰,入洞穴,行数十步,过三道关卡,至通天峡谷,豁然开朗。 峡谷内设工坊屋舍,各大方士与学徒忙碌其间。 李少翁上前迎接:「参见太子殿下。」 刘据摆手请起:「你传信说做出了点东西?」 「是。」 「带孤去看看。」 「诺,殿下这边请。」 李少翁弓着身子在前引领,沿途方士一一行礼,低着头,毕恭毕敬,刘据没发话,半分不乱动,眼睛都不敢偷瞄。哪有往日得帝王看中时意气风发之态。 这也得从两年前说起。 那次丹毒之事后,刘彻砍了献丹方士的脑袋。刘据各种科普,虽然没能把刘彻的迷信思想全部扭转过来,却在刘彻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刘彻下令深查京中所有方士。 好傢伙,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大多方士都有装神弄鬼,弄虚作假;完全清白的几乎没几个。所谓「神通」都不过是些戏法技俩。 刘彻被骗得厉害,直接破防,差点大开杀戒。最终是刘据拦了下来,避免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 此后,刘据将这些方士分类。曾用骗术害人者,全部处斩,用以杀鸡儆猴。虽用骗术招摇,但未曾行害人之事者,暂且放过。 第282页 其中若有会炼丹,尤其曾炸炉或懂如何炸炉者留下。特意辟出此地安置,让他们专门研究「炸炉」之法。 亲自感受过帝王的雷霆之怒,亲眼看见过自己的「同行」身首异处,这些人一个个吓破了胆,夹紧尾巴做人,如今对刘据态度好得不得了。 一方面是对皇权生死的惧怕;一方面是对刘据保下他们的感激。 刘据倒是无所谓他们的过去,只需这些人对他有用就行。 奈何歷时两年,进展缓慢。 不知不觉到了广场。 李少翁拿出一节竹管,竹管上方有一引线。将竹管摆在地上,火摺子点燃引线。但听咻一声,竹管内一束光亮冲上天际,啪,四散开来。 刘据眉宇微动:「爆竹?」 「爆竹?爆竹……可爆之竹,这名字妙啊。」李少翁一拍大腿,兴奋不已,欣喜介绍,「这是点线的,还有一种拔线的,不必用火摺子点,拔掉线头就行。」 刘据点头:「你传信于孤,歷时两年做出来的就这个?」 李少翁一愣,他本以为这玩意可以让刘据惊讶一番,哪知刘据神色如此平静,言语里还透着点小失望? 原本高高兴兴地李少翁瞬间笑容收敛:「殿……殿下,你莫小看这东西,至少我们已经掌握了怎么制作硝石火药,如何引爆。只是威力小了点。 「不过我们也用了些心思的。如今是白天,日光盛,看不出来。殿下若得空,可以在此等到晚上。晚上点燃,光束沖天散开,宛如……」 刘据接道:「宛如火花四射,十分美妙。」 李少翁张着嘴巴:「殿下知道?」 「你莫忘了,你能做出此物是根据什么,那些资料又是谁给你的。」 李少翁恍然大悟。 刘据装了两个爆竹,拍拍李少翁:「虽然与孤所想差距颇大,但也是进步。不急,孤想要的东西本来就难,信息又太少。 「你能根据孤给出的只言片语研究出爆竹已经不错了。再接再厉,不要气馁。至于爆竹,孤很喜欢。工坊上下都赏,人人有份!」 李少翁连连谢恩。 出了工坊,刘据坐马车从骊山回宫。 哪知刚至宫门口,便见有侍从急切走来,那侍从刘据认得,是平阳侯府之人。 刘据蹙眉,出车厢站于车辕上叫住他:「你怎么在此,可是有何事?」 侍从跪下,满脸堆笑:「回太子殿下,是公主,公主生了,此前发动之时就令人入宫传信,皇后亲至,还带了女医义妁坐镇。 「陛下因有朝政,来看了会儿,不便一直守着,又回宫了,却命了太医署好几位侍医去府上待命,又几次派人来问情况。 「现今小郎君平安降生,君侯特让小人入宫报信,好叫陛下放心。」 刘据愣住:「阿姐生了,是个小外甥?」 「是。」 「怎么就生了,这么快?」 「快也不快。早上便发动,如今已是傍晚了。」 那便是他刚出去就开始的。刘据暗自懊恼,他怎么早不去骊山晚不去骊山,偏偏选在今日去骊山。 淦! 刘据挥手放他入宫,自己抢过侍卫马匹,直接调头,弃车策马而行,直奔平阳侯府。 侯府内一片喜气洋洋,厅内,卫子夫平阳卫青连同霍去病霍光卫不疑霍嬗全都在,一个个盯着襁褓中的小婴儿,稀罕得不得了。 弹幕飞快刷屏。 ——这就是曹宗吧。瞅瞅,瞅瞅这一堆的人,这后台牛批啊。史上最强关系户。哈哈哈。 ——曹宗出生,曹襄任务完成,会不会快要死了?歷史上他似乎没比霍去病晚几年。 ——是的。霍去病死后三年,他就没了。不过有据崽在呢。相信据崽。 刘据浑身一震,看看霍去病,再看看曹襄,心里一紧。 怎么他身边的表哥,一个比一个早逝!要命啊! 深吸口气,他压下心头震颤跑过去,霍光卫不疑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让他可以轻松看到小婴儿。 小婴儿软软嫩嫩的,熟睡着不时吸吮嘴巴,好可爱。刘据整颗心都要化了,但孩子重要,阿姐更重要。 刘据开口便问:「阿姐呢?我能去看看阿姐吗?」 卫子夫回答:「你阿姐很好。她是习武之身,孕期也没忘记走动,生产很顺利,只是有些脱力,现在睡着了,莫去打扰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听得这般说,刘据放下心来。 霍去病打趣道:「你莫不以为我们都只顾着孩子,不顾卫长吗?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就算我们不便看望卫长,姨母与公主是可以的。她们刚从房内出来。」 刘据摸摸鼻子,讪讪笑了笑。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大家围着孩子,他是有些误会从而不太高兴的。但这念头也不过一瞬,立马就打消了。因为母后在。母后不可能重视外孙多过重视女儿。 霍去病呵呵:「不是说卫长生产的时候,你要亲自给她坐镇吗。怎么今儿一整天不见你人影?」 「我……我也不知道阿姐今天生啊,又没人通知你。」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你都不在长安,怎么通知你?」 刘据嘆气,也很遗憾:「谁知道这么不赶巧。下回,下回一定。」 霍去病嗤笑:「这个才刚出生呢,你就想下回。还不如想想待他满月,给他什么满月礼。好歹是你第一个小外甥,你不得上点心?」 第283页 刘据挑眉:「我当然上心,你等着,我给他的,绝对天下独一无二,独一份。」 「独一份?」 众人都侧目看过来。 刘据拍拍胸脯:「那是当然。」 话毕,眼珠转动,按下将爆竹立刻献给父皇的计划,心中有了主意。 转头回东宫就写写画画,然后让人紧急送去骊山,嘱咐道:「让李少翁竭尽全力,务必做出来。」 他要给小外甥一场古往今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烟花雨。 绝对的独一无二,天下首秀! 第80章 当然, 这还不够。小外甥的礼物有了,阿姐怎么能少呢? 刘据勾唇,再次忙忙碌碌起来。 很快, 一月已至。曹宗满月。 这一日,平阳侯府门庭若市, 宾客如云, 贺礼流水般送入偏室。 刘据好奇去观望了一圈, 好傢伙, 底下的箱子匣子未开,光上头一层就看到纯金长命锁十七把,纯金婴儿十六对,另外还有金镶玉长命锁若干,其余各色珍稀更是琳琅满目。 光是侍女清点礼单, 登记造册都需大半日工夫。 刘据张大嘴巴:「宗儿一个满月礼竟如此隆重, 收穫金银财帛能敌普通商贾数十年积累。啧啧啧,什么叫一夜暴富。这就是了。」 霍光轻笑:「身为平阳侯与卫长公主之子,前来庆贺者随礼本就不会轻, 更何况今日帝后亲至, 可见隆恩浩荡。礼单不得更重一些?」 刘据点头:「小傢伙好福气咧。」 弹幕说, 天天大路通罗马。小傢伙出生就在罗马。人生的起点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努力几十年达到的终点都要高许多, 不是福气是什么。 可见投胎是门技术活。 这么想着,刘据得意洋洋:「我投胎技术也挺好的。」 霍光&卫不疑:…… 热闹看完,刘据往前院而去。休养一月,卫长已经能够出门, 气色红润, 面容娇俏,半点不似刚生产完的妇人, 可见孕期与月子中保养极好。 一群人,有些围着卫长闲话,有些逗弄曹宗。 霍去病最先瞧见他,笑道:「不是说给宗儿备了份礼,扬言是独一无二,世间绝无仅有吗?现今大家的礼都送完了,你的礼呢?」 刘据抿唇昂首:「我的礼不适合白天送,需等晚上。」 众人:??? 什么礼,白天竟送不得?世间有这种礼? 刘据眯眼,笑得狡黠:「我这礼非但白天不能送,还不适合在平阳侯府送。今天午食算是阿姐与姐姐为小外甥准备的庆贺宴,大宴宾朋。 「晚上,我在宫中备了家宴,没有别人,就我们自家人,到时候让你们看个清楚明白,如何?」 一番话将众人好奇心都勾了起来,尽皆挑眉,声声道好。 于是客宴就这样在热闹却平凡中度过,晚间,卫长曹襄带着曹宗转战宫内。 说是家宴,但刘据设置的规格很高,并非所有「家人」都能出席。 除自家父皇母后与阿姐外,就平阳卫青霍去病,小辈里唯独霍光卫不疑两个伴读,其余人全部勒令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就连刘闳都不例外。 晚宴,膳食都上了,刘据仍旧不动。 刘彻睨他一眼:「你这关子还要卖到什么时候?」 刘据指指窗外:「夜幕降临,天色渐黑。差不多了。」 话音落,但听咻一下声响,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砰,窗外闪现出耀眼的光亮。 卫青霍去病下意识想要护驾,身子已经条件反射性挪动了,至一半察觉此为宫中,联想到刘据言语,又停下来。 众人侧目望向窗外。 但听又一声「咻」「砰」,光亮再度闪现。 刘彻睁大眼睛:「这是……」 刘据起身,笑眯眯伸手做「请」,将众人引到殿外廊下。没有门窗遮挡,视野开阔。 一声声咻,砰的音效接连爆发。众人这才直观地看到,与声响相对的,一束束光团直冲天际,在高空炸开,光团四散,化作点点星光。 咻咻,砰砰。 声响阵阵,很快,许许多多光团沖天,瞬间将黑夜映照如白昼。光团如花朵绽放,无数星点坠落,宛若一场金色烟雨。 世间从未有过,独一无二的金色烟雨,缤纷绚烂。 好似远在天边,又好似触手可及。 刘彻等人目瞪口呆,失去所有语言,一时间忘了还能开口说话这回事。石邑满脸不可置信:「这……这是真的吗?」 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她眼花看错了?天上怎么会开出金色的花,落下金色的雨? 最捧场的居然是襁褓中的曹宗。小婴儿睡了许久,这会儿刚巧醒着,竟没被这一声声巨响吓到,瞧见璀璨的烟花反而十分高兴,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兰林殿。 刘闳本已准备入睡,人都到床上了,声音忽然想起。第一声,他就愣住了。盖因这声响与他记忆中的太熟悉。第二声,他腾一下爬起来,勐地推开窗。 看着漫天的金色烟雨,刘闳面色倏变,又惊又骇,又青又白,嘴中喃喃道:「烟花,是烟花!」 烟花没什么要紧。但做烟花需要用到硝石火药。 而硝石火药…… 刘闳心头一紧。刘据是不是已经研制出□□,火药弹了? 这在冷兵器时代堪比天降神兵。 第284页 他本以为,只需自己将金手指拿回来,后续就能做出更多发明,总会掩盖住刘据现今的声望与光芒。可若是刘据把□□都做出来了,往后还有何等发明能抵得过? 最重要是,库中东西虽多,却并非每一样都能被创造出来。更多是明明知道方式方法,但在大汉现有技术条件下无法达成的。 能实现的就那么些。刘据速度这样快,若对方把能做的都做完了,就算他把东西拿回来,还有什么用? 刘闳脸色阴沉,双拳不自觉握紧。 不行,他得想想办法。 宫外。 民间。 「看,天上那是什么?」 「天哪,金雨,金色的雨。」 「不是雨,雨有水滴落地,但这个没有。」 「好生奇怪。明明看到它落下来了,怎么又在空中消失不见,地上找不到任何痕迹?」 「好漂亮。我活了几十岁,从未见过如此奇景。你们说会不会是神明?像不像神女散花,神女的花自然同我们不一样,也没有痕迹可寻。对不对?」 众朝臣家中。 「神女散花……世间莫非当真有神明?」 「不对,那……那好像是未央宫方向。」 「未央宫?太子!会不会是太子?似乎太子说,今夜要送贺礼给卫长公主所出的小外甥。难道……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呢,这等奇景岂是凡人能够做到!」 宫中。 刘彻等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勉强找回语言能力:「这是什么?」 刘据眯眼:「这叫烟花,亦称爆竹,还有个美丽的名字,火树银花。当然还有个玄乎的名字,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 宫中燃放,城内皆可见。 卫长神色一动,终于明白刘据为何说此礼不适合在平阳侯府送,必须来宫里了。 似这般奇景,堪称神迹。神迹怎可落于侯府?自然只能是宫里,只能是父皇所在之地。 刘彻看向刘据,眼神同样复杂,但仍旧耐着性子问:「怎么做到的?」 刘据一挥手,燕绥送上两节竹管:「用这个。这个大些,点线款。需要放置地面,用火点燃引线,燃放效果同刚才所见一样。这个是拔线款。」 说完,刘据将引线一拉,咻,砰。 声响差不多,但天上烟花不大,唯有一束光亮,效果与此前相比,显得有些不尽人意。 「虽然不够美丽,可这东西做出来本也不需要它美丽。只需要它能发出声响光亮,远距离可闻可见就行。」 远距离可闻可见。 刘彻眉宇一动,卫青与霍去病已然异口同声:「你想以此为讯?」 「对。」刘据转了下燃空的竹筒,「这个我称之为信号弹。发送讯号之用。」 刘彻鼻子动了动,目光看向竹管:「这气味……」 知道他的意思,刘据点头:「硝石做的。」 刘彻神色闪动,立即明白过来:「卫长生产那日,你去了骊山!」 骊山有什么?有柏山公输庆庄青舟联手打造的重重机关,有峡谷内建造的巨大工坊,有工坊中忙碌的诸多方士。而这些方士在做什么,旁人不知,刘彻卫青霍去病是了解的。 三人齐齐变色,刘彻面容严肃起来,眸中带着希冀:「你……你说的火药……」 刘据嘆息摇头:「没有。只做出这个,离我所说开山凿河之火药相差甚远,但也是进步,至少说明他们摸到门墙了。」 刘彻肉眼可见的失望。 霍去病皱眉:「摸到门墙,何时能入门,何时又能做出来?」 刘据不语。他给不出答案。鬼知道呢。 霍去病无奈:「三年前我们便已有诸多利器,还有新式训练之法。三年历练,如今我大汉骑兵早已成勐虎之师。更何况,这三年,格物司还改良了弓箭。 「三年前,我们都能将匈奴打得落花流水,再加三年积累,我们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再次大捷。我们并非一定要火药。」 霍去病这话什么意思,刘彻与卫青都明白。 去岁朝中就提议过再征匈奴之事,刘彻很是意动,几乎都要定下来了,被刘据缠了三天三夜,无数理由说服,暂且搁置。 这一搁,就是一年。启动之日遥遥无期。 刘据抿唇:「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开战,我想毕其功于一役,想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谁不想呢。 如果火药现世指日可待,刘彻三人能够理解,等一等又何妨;问题是火药能否现世,何时现世是个未知数。这等情形下,难道要一直等下去,等到匈奴不断壮大,捲土重来吗? 霍去病轻嘆:「你应该相信我与舅舅,我们如今对阵匈奴,优势很大。只需战略部署得当,即便没有火药,也可毕其功于一役。 「不说保边境百年太平,至少几十年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先保下这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足够你研制火药。」 这是最佳方案,可刘据偏偏不选。 「再等等。」 卫青霍去病十分不解。 刘彻蹙眉:「为何?」 刘据抿唇,瞄了霍去病一眼,又收回视线,有些话他不能说,只能道:「我不是不信舅舅与表哥,我信你们,也信我大汉众多好儿郎。正因如此,我才要将伤害降到最低。」 没有火药,要毕其功于一役,死伤不可避免。 第285页 若有火药,即便仍会有死伤,却可省去大半。 「我想用最小的代价,达到最大的目的。」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原因之二。 弹幕提到霍去病可能因为战事留下伤患,病根在身,才英年早逝。 这只是猜测之一,并非绝对。但每一种猜测刘据都要防。他不能让表哥死,他冒不起这个险。事关至亲,他不敢赌,赌不起。 就目前来说,霍去病至今没有伤患隐疾。那么按弹幕提供的信息,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就应该是在所谓的「漠北之战」留下。 按照弹幕时空的进程,「漠北之战」发生在去岁,也就是当时朝堂热议的那回。 刘据深吸口气:「再给我点时间,等到明年九月。九月一过,无论火药研制是否成功,我都不再阻止,好吗?」 他看向刘彻,眼中满是恳求,甚至是哀求。 这模样让刘彻没来由一震,不理解却又莫名心疼。 霍去病满面狐疑:「为何是明年九月?」 刘据给不出答案,难道要说,那是另一个时空里你的死劫吗?弹幕时空的歷史进程中,霍去病死于明年九月。这是个关键节点。 虽然时空不同,很多东西不一样,但仍旧有很多东西一样。刘据不确定这个「死劫」会不会一样。所以还是那句话:事关至亲,他不敢赌,赌不起。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用火药这个理由将战事一而再再而三的拖下去,但至少要拖过这个死劫。死劫过去,重要支点改变,后续或许就不一样了。 「左右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我估摸着火药之事一年内当能有重大突破。可以吗?」 一年多,倒也不算久,他们等得起。 刘彻想了想,终是不忍他如此哀求姿态,点头应下来:「好,朕等到明年九月。九月一过,无论火药研制如何,此事重议。」 刘据松了口气,笑起来:「多谢父皇。」 卫青霍去病互视一眼,面面相觑,总觉得刘据不太对劲,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但显然陛下应当知道一些,父子俩似乎有秘密,还是大秘密。 帝王储君的秘辛,他们不好过分探究,只能将这种诡异的感觉强行压下。 刘彻扫视空中,此时烟花雨早已熄灭,但仍有气味留存。 「火药未得,你倒是敢闹出这么大动静。」 动静之大,前所未有,此刻满城瞧见的人还不知如何想呢。 刘据反倒十分怡然:「有何不敢?父皇,有我提供的方向,给予的配方信息,集天下方士之翘楚,歷时三年,才做出爆竹。 「旁人不知根底,连火药是什么都一无所知,光看一场烟花雨,给他一辈子他都想不到根底,最终只能归结为天降神迹。」 天降神迹…… 刘彻瞬间明悟:「你是故意将事情闹大?」 刘据将手中空竹管递给燕绥,言道:「父皇,这三年我们不开战,有我们的原因。匈奴呢?这三年,匈奴不说大动作,平日常有的劫掠扰边都没有。」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将战事拖一拖。否则就算他说得天花乱坠,理由层出不穷,也挡不住刘彻出征之心。而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匈奴嚣张挑衅一忍再忍。 刘据眸光微动:「这符合匈奴一惯的本性吗?」 当然不符合。按匈奴的脾性,不会不动。此等作为,实属反常。 「他们在观望。」卫青眼眸深沉,「三年前那一战他们损失惨重,无论在兵力还是军心上都给予了他们重大打击,但不足以让他们心生胆怯,从此对我大汉望而却步。 「真正让他们踌躇的是马具,是能千里窥敌的望远镜,是我们突然战力大幅提升的骑兵,是木鸢滑翔翼与热气球,是鬼神莫测防不胜防的奇袭手段。 「这些都已现世,他们都领教过,同样的战略再用,他们所有准备,未必会怕。我们也未必能达到上次的效果。可这些东西全都出自一人之手。」 此一人,乃刘据。 这才是让匈奴忌惮的地方。 只需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刘据有多厉害。他好似一个聚宝盆,可以源源不断从肚子里掏出宝贝来。这些宝贝还几乎都是前所未有,世人震惊。 他能做出马具,做出望远镜,做出木鸢热气球等,鬼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更厉害的东西。 在望远镜木鸢热气球等物出战之前,他们不也一无所知吗? 这种未知太可怕了。很可能大汉隐藏着更多更厉害的手段,只等着他们上钩。他们只需一去,就是白送人头。 此等情况下,他们怎能不慎重? 但正如大汉这边不可能一拖再拖一样,匈奴再慎重也不会一直拖下去。三年,刘据认为是极限。 大汉就算不战,匈奴也会动。所以他需要再弄出点动静,把匈奴蠢蠢欲动的心重新压下去。 「父皇以为这三年,匈奴未动,是真的一点都没动吗?」刘据勾唇,「他们边境未动,军队未动,不代表探子未动。 「他们必然会想办法探听我们手中到底有没有神兵利器,又有什么神兵利器。 「这三年我做出的东西不少,但能都属于『人』的范畴。父皇看这场烟花雨,像不像鬼神手段?」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不是凡人能做到的,是天女散花,是神迹使然。 「父皇觉得,匈奴单于会认为这是鬼神手段吗?」 第286页 刘彻眸色渐深:「若是鬼神手段,天降神迹。有神明护佑的大汉岂是他区区匈奴能够染指。他对抗得了人,如何去对抗神? 「若非神明,而是人为,是出自你手。鑑于你此前种种创造,有这般堪比神鬼手段之人,岂非更可怕?」 所以不论匈奴信哪一种,都会心生惧意,王庭之内争议必起,再度陷入犹豫踌躇之境。 霍去病挑眉:「如此确实可以让匈奴再歇歇心思,就算仍旧不长久,但歇到明年九月够了。」 刘彻摇头,扬唇看向刘据:「你的目的当不只这一个。」 刘据笑而不语。 刘彻接着道:「这三年,匈奴若有探子入京,今日之后,必会有所动作。你想引蛇出洞。」 刘据眯眼,晓得宛若狐狸:「不只匈奴,所有魑魅魍魉,但凡有心思的,都难免会动一动。我们都能观察观察。再说……」 他指向西边:「此等『神迹』,想要传扬,速度会很快。我们还可以试探下西域的态度。」 一举多得。 霍去病神色复杂,短短数年,当初纯白的奶糰子已经进化成黑芝麻了。啧。 「还说送给宗儿的满月礼,你这到底是送礼,还是借送礼之名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哪是送礼,分明是拿宗儿当幌子。」 刘据一顿,抬眸瞪向霍去病:「你怎么一天天的光长脑子不长情商,说话还是这么不好听。」 与他相处多年,身边亲近之人已经习惯他一个个新词往外冒,也差不多大致理解这些新词的意思了,所以也不必问何为情商。 「我又送礼,又干点别的不行吗?我就不能双管齐下?」 霍去病:……双管齐下是这么用的吗? 刘据挑眉:「而且谁跟你说,我送的礼唯有这一样!」 霍去病:诶? 刘据哼哧撞开他,巧笑着走到卫长身边:「我还有一礼,是给宗儿,更是给阿姐的。你们人人都送宗儿,贺他满月。 「我却怜阿姐生产辛苦,所以额外备了一礼,专门为阿姐所制。宗儿那是顺带的。」 你这顺带说得好理直气壮,就欺负曹宗年纪小,听不懂呗。 刘据不以为然。对曹宗,他是爱屋及乌。但阿姐才是那个「屋」,所以理直气壮怎么了? 他眨眨眼,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罐递给卫长。 陶罐普普通通,实在没什么出奇。 卫长有些疑惑,在刘据的示意下揭开盖子,但见里面是满满一罐小小「砂砾」,洁白细腻,晶莹剔透,宛如冬日初雪。 第81章 「这是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 既疑惑又好奇。 刘据勾唇:「你们尝尝。」 卫长顿住:「尝尝?能吃的?」 「能,不过只能吃一点点。像这样。」 刘据伸出一根手指,沾了几粒「砂砾」凑到刘彻嘴边。刘彻轻轻一舔, 眉宇微蹙,然后怔住:「咸的, 是……盐?」 语气不确定, 盖因这「盐」与寻常所见外观不同, 味道也不同。寻常盐块大, 颜色偏乌带黑,此物皎洁;寻常盐块尝之咸中带苦,此物只有咸,并不苦。 众人都学着刘据,轻轻尝了几粒, 脸上困惑愈胜。 确实, 似盐却又不像盐。 好几双眼睛纷纷看向刘据,寻求答案。刘据点头:「是盐。细盐。」 「细盐?」刘彻看着眼前的陶罐,「细腻如雪, 倒也恰当。怎么做到的?」 「这一罐我用的蒸馏法。让祁元娘辖下琉璃坊做的工具。」 怕他们不懂, 刘据特意画出图纸, 按照图纸所示, 一一解释。 刘彻神色微闪:「蒸馏法,也就是说还有别的方法?」 「对。最简单的是煎煮法。与我们目前所用相同。」 相同?若相同,为何产出食盐品质会差这么大? 「因为缺少洗涤,缺少稀释。我们如今用的盐, 多是凿井采卤所制, 或者利用海水所制。不论凿井采卤,还是海水, 两者中除了盐,都含量许多杂质,譬如硫酸钠、硫酸镁、氯化镁等等。」 众人一脸懵逼:「什么酸,什么美?」 刘据大致知道是些化学成分,但无法仔细解释清楚,干脆道:「一些杂质的名称,理解为非盐杂质就行了。 「我们现今制盐,通常是将水分完全蒸干,只剩结晶才停止。如此,盐与杂质混合在一起,就造成盐块颜色不纯,味道也偏苦涩。」 刘彻敏锐听出他的言外之音:「不能完全蒸干?」 「是。氯化钠……嗯,也就是盐。盐的溶解度低,会先析出。其他杂质溶解度高,会后析出。」 溶解度、析出是什么,大家不是很懂,但结合上下文,基本可以理解意思,不必多问。 刘彻挑眉:「也就是说,只需在盐析出而杂质未析出时,将盐块,也就是你所谓的结晶採集出来,基本就能得到眼下这罐洁白如雪的盐粒?」 「差不多。至于析出到什么地步採集结晶,这个界限虽然未知,但多试几次就能把握了。这是应对海水煮盐的方法。应对井盐开採,盐类矿物,可以先洗涤,再加入淡水稀释。」 刘据点头,继续道,「如此得到的盐,颗粒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么细小,但几乎可以去除大部分杂质,纯度更高,便不会再有苦涩之味。食用起来不但味道更好,也更健康。」 第287页 说完,刘据从怀中掏出两份资料。。 有了纸张,不必用笨重的竹简,随身可以携带,相当便利。 他将其中一份交给卫长:「长姐封邑产盐,这些方法长姐都可用。蒸馏法留存多,浪费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制出细盐,盐的颜色与细腻程度更高,但流程较为复杂,造价高昂,不适宜大量产出。 「煮盐法与其相比,却简单许多,虽难免有些浪费,但熟能生巧,次数多了,浪费也就少了。不过这两种方法都需大量柴火。」 停顿片刻,刘据将另一份资料递给刘彻:「还有一种晒盐法。」 「晒盐?」刘彻打开资料纸张,「用太阳晒?」 「对。挖坑建池,池底可以用青砖或陶片进行平铺,防止渗透流失。将海水或淋制滷水灌入池子,通过日晒结晶成盐。还可以採用多级蒸发池来分步制盐制卤。 「这种方法非但可以大量产盐,提升盐的品质,得到纯白盐粒,还不需要柴火,极大降低产盐成本。 「只是对地理位置要求高。需要太史令监测天时气象,选取日照充足,蒸发量大,降雨量小的地方建设专门晒盐的盐场。」 卫青深思:「若建设成功,日后我大汉便能有源源不断的细盐。」 是的,细盐,而非如今杂质混和的粗盐盐块。 刘据点头:「海水源源不断,用之不竭,盐自然也能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只需我大汉产盐量大幅提升,制盐成本降低,就能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吃得起盐,不必为食盐所苦。 「还有一点,从二姐与张骞自西域传回来的消息看,西域所用食盐同我们差不多,或是比我们更差。似这等皎洁细腻如雪之盐,他们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年白玉纸能风靡西域,而今雪山盐亦可。」 白玉纸,非白玉,而是光滑洁净如白玉;雪山盐也非雪山,而是皎洁细腻似雪山。 刘据勾唇:「父皇,匈奴也是要吃盐的。而且他们靠游牧为生,农物少,大多时候靠畜牧而活。但牛羊生长有周期,并非四季都可任意宰杀。」 这话一出,刘彻几人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匈奴需要藉助食盐储存食物,应对每年难以避免的紧缺期。 刘据眸中亮光闪烁:「所以食盐非但是人体日常生活所需,还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四字,说得极重,这一句后,他言及重点。 「父皇前年下令,将盐铁收回官营,歷时两年,至得今岁才基本完成官营规划。如今这新式制盐之法刚好能派上用场,也让那些被触及了利益,愤愤不平的人看看,我们收回来,自有我们的底气。」 这话说得简单,却暗含深意。 春秋时,管中提出「官山海」政策,将盐铁列入官营。后来秦国商鞅变法,控山海之利,亦实行盐铁官营专卖。从此,官府垄断盐铁经营之权。 但大汉初立,数代帝王採用黄老思想,遵从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将盐铁开放民营,以致经营盐铁之商人富比王侯。 这些年朝廷战事开销大,刘据捣鼓各类新事物,促进农收,开源工商。刘彻也没闲着,一直寻思着将盐铁之权收回来。 前年正式下令,将此事交于桑弘羊。只是有些东西给出去容易,拿回来难。 铁相对好一些,当初就算开放,也没完全开放。如今把铁矿的开採与冶炼牢牢控制住,问题不大。尤其政策一出,若再有人打主意,视同谋反。后果太大,谁都得摸摸脑袋思量思量。 盐就麻烦点了。 如今表面虽也拿了回来。毕竟触及许多人的利益,难保那些富商贵族不会留下阴私手笔,就等着什么时候搞点事。 刘据献出的新式制盐之法,是个契机,朝廷可藉此修建新式盐场,顺理成章拔除钉子隐患,再来场盐界改革。 刘彻眼眸深邃,手指敲击在制盐资料上,神色严肃:「此事需尽快与大农令,桑弘羊商议。」 话音刚落,就有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大农令在宫门外候着,说要入宫觐见。」 众人:??? 刘彻愣住,刚提大农令,人就来了,这是不是太快了点? 稍顿半秒,恍然回过神来,不对,那场烟花雨! 淦。被刘据的制盐新法一打岔,差点忘了那场烟花雨。烟花雨城中皆可见,看到的人不知多少,平民就罢了,那些皇亲与朝臣能不动作? 心念刚起,便听又一个小黄门过来:「陛下,桑侍中、少府寺卿于宫外求见。」 「陛下,汲黯都尉求见。」 「馆陶大长公主,隆虑长公主求见。」 「武安侯求见。太常寺卿求见。」 …… 一个个人名官职往外冒,刘彻鬓角青筋大跳。 刘据立时站起身,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父皇,我好睏啊,先告退了。」 说完,利落开熘,几乎用上百米冲刺的迅速,生怕晚一步就被刘彻强行留下。 刘彻反应过来,刘据已经转角没影了:…… 说实话,这些人刘彻不想见,全部打回去。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日朝会总是要见的,况且还有制盐之事要议。 朝会上,大家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朝会结束,刘彻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甚至还有许多皇亲不断上觐见摺子。 第288页 刘彻无奈,只能一边商议制盐之事;一边绞尽脑汁,在不泄密的情况下,透出点「人为」的意思,却又不妨碍众人对「天降神迹」的幻想,还需推波助澜,悄咪咪引导他们传言开来,努力实行刘据的「计策」。 然而天降金雨的影响太大了,求见者层出不穷。 这一整天,刘彻几乎没停歇,应付完一批又一批,终于耐不住发脾气,抬脚往东宫去。 凭什么他一个帝王深陷此等「困局」,被人烦扰不堪,罪魁祸首就可以逍遥自在?必须将这个祸首抓回来。他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 可惜一入东宫扑了个空,只得来留守侍女一句话:殿下说酷暑已至,他畏热,天气太燥,夜间睡不好,白日不舒坦,去博望苑避暑了。 刘彻:…… 好傢伙,刘彻直唿好傢伙。 畏个屁的热,这分明就是躲出去了,把烂摊子留给他。 淦! 另一边。 博望苑占地不算大,但与上林苑接壤,彼此互通。依山傍水,建筑设计巧妙,实乃避暑之佳地。 因此刘据虽然是为了躲避,却也真是为了避暑。 坐在躺椅上,旁边案几放着冰盆,冰盆内镇着水果。吃吃喝喝,累了再美美睡上一觉,惬意舒爽。 至于未央宫里正在「受苦受难」的刘彻? 刘据表示:嗯……不坑爹的儿子不是好儿子。作为父皇的好大儿,他怎能让父皇缺少被「坑」的快乐? 而且,老父亲这种生物,不就是专门给儿子擦屁股的吗? 所以啊,没毛病。 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 第82章 然而刘据「惬意快活」只维持了两三日, 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霍去病。 彼时,刘据正趁着清晨旭日刚升,空气温度不高, 穿着劲装跑了两圈马,晨练归来, 一进院子就见霍去病十分不客气地躺在他原来的躺椅上, 优哉游哉吃着他让侍女挑过籽葡萄。 另一边, 霍光与侍从护着霍嬗在不远处草地上骑着小马驹玩。 刘据目露惊讶:「嬗儿才三岁吧, 就开始学骑马了?」 又一颗葡萄入口,挑过籽的吃起来就是爽快。 霍去病一边感嘆着当太子的果然会享受,一边连眼皮都没抬,语气满是轻蔑:「都三岁了,还不学?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学个骑马还得有两年的准备期, 等五岁才正式开始?」 刘据:…… 懒得跟霍去病争,他将霍光唤过来:「你几岁学的骑马?」 「六岁。」 刘据看向霍去病,鼻子哼哧:「舅舅当初八岁才学呢。」 卫青身世与霍去病类似, 都是生母与来平阳侯府的县吏露水情缘所生。 不同的是, 卫青出生后, 由于生活困顿, 卫母将其送回生父郑家,唤作郑青。但郑家对他很不好。 卫青吃了许多苦。六七岁上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孤注一掷离家出走,来平阳侯府投奔生母, 然后在侯府留下来, 自此弃郑姓改卫姓,与郑家再无瓜葛。 也是自此, 他开始有机会接触马匹,自学骑射,无师自通,展现出傲人的天赋。 有卫青的这段经歷在前,卫少儿生下霍去病后才痛定思痛,有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几乎没想过将霍去病送去霍家,一直带在身边独自抚养。 卫家诸人也都多有爱护。 所以对比卫青,霍去病可以说是幸运的。 听完刘据的话,霍去病不以为然,淡淡道:「我当年就是三岁开始学骑马。」 刘据抿唇:「你那是异类,不能什么都跟你比。跑马骑射这种事需根据个人情况来,循序渐进。 「嬗儿才三岁,你确定不是在拔苗助长?你就不担心会对他的身体发育有影响?好歹是你儿子,你用点心行不行。」 霍去病睨他一眼,站起身沖霍嬗道:「不用侍从护,你自己骑。」 「好。」 霍嬗脆生生点头,侍从放开缰绳,他居然还骑得挺像那么回事。 霍去病又道:「跑一个。」 这三个字一处,刘据整个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不是,你怎么回事。三岁的孩子,没人护持,慢悠悠骑着踱两步就够了,怎么还让跑呢。你不怕出事,我还怕呢。 刚想阻止,霍嬗一勒缰绳,小马驹已经跑起来。 虽然跑动速度不快,但确实是跑了起来,还在草地上转了个圈。 刘据:!!! 霍光适时解释:「嬗儿从会走路开始,兄长便每日带着他骑马跑一圈。嬗儿也很喜欢,每次都乐得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如此坚持了一年,今岁开春后,兄长让他自己学着骑,大约是有先前的经歷,嬗儿上手很快。 「兄长也没有让他放肆骑,每日都规定了时辰,只需玩两刻钟,避免臀部与大腿擦伤,更是问过侍医,侍医点头说可以,才这般安排的。」 刘据愣住,忽然想到当初自己学骑马,霍去病还阴阳怪气说他骑一会儿就要歇息。如今面对霍嬗居然这般细心? 刘据很是诧异:「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慈父?」 霍去病斜眼:「你什么意思,我不像吗?」 「不像。」刘据摇头,语气笃定。 「我哪点不像?」 「哪点都不像啊。你自己觉得你哪点像?」 「哦,我觉得我哪点都挺像的。」 第289页 刘据:……你对自己是有什么误解? 霍光无语望天:你们搁这绕口令呢。 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已经从「跑」再次变为「骑」的霍嬗,刘据神色复杂。最终不得不接受这世上就是有基因好,天赋异禀之人,轻嘆一声,将话题接过,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你那烟花雨,也不看看自己扔下多大的雷,这会儿京中街头巷尾谁不议论此事。」 刘据颔首,一点也不意外:「早有预料,不然你以为我来博望苑作甚?」 说完,身形一顿:「父皇让你来抓我的?」 霍去病哼哧:「我好心给你传个话,你要是再不回去收拾你自己捅出来的烂摊子,只怕下次陛下派人过来,就真是抓你了。」 本以为这话一出刘据会急,哪知他神色十分淡定:「我知道了,你告诉父皇,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 正要详细问问,就听侍从来报:「赵过求见。」 赵过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个两个僕从,挑了好几个箩筐。 「参见太子殿下。」 刘据轻笑:「你如今已是父皇亲封的搜粟都尉,负责教授代田耕种之法,有职责所在,当以本职为主。孤不过要些东西,随便找个人就行,何需你亲自送来。」 「臣虽是搜粟都尉,却仍是殿下从属。殿下有令,臣岂能轻忽?殿下放心,现今非耕种之时,因而教授之事并不忙。臣分得清轻重,公务农事在前,余者在后。今日刚巧休沐,听闻殿下所需之物都已凑齐,这才揽了此事,亲来一趟。」 刘据点头表示明白。 霍去病却看着几个大箩筐很是好奇:「什么东西?」 赵过一一打开:「是麸皮、谷糠、秸秆。」 刘据逐个检查,蹙眉道:「多了些。」 「是。殿下传话未报具体数目,只言几斤就够。臣不知殿下想用来做什么。但臣想着,数目太少,殿下取用需有计较。 「左右不是什么难寻的物件,此前麦田收割,这些东西留存许多,多送一些总没坏处。殿下若用不着无妨,若用得着也可做预备之需。」 刘据笑道:「你考虑周道,辛苦了。」 赵过直言不辛苦,躬身告退。 刘据又命侍从将东西搬到储存室去。 霍去病观看全程,一头雾水:「你要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在博望苑设了个玻璃花房用来种菜不够,如今还想在此养鸡鸭?」 刘据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一言难尽。 博望苑建成之时,他确实特意造了个玻璃花房,用来搞冬日温室种菜,颇有成效。去岁冬季,刘彻卫子夫并卫青霍去病等人都尝了不少他产出的蔬菜。 其他人都是夸的,偏霍去病完全没有吃人嘴短的觉悟,夸的同时还不忘挤兑吐槽。 「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吃?你瞅瞅这是哪。博望苑,太子别院。谁会在这种地方养鸡鸭?」 霍去病怼回去:「那谁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种菜啊。你是个异类,鬼知道你会怎么做?麸皮谷糠这些,不都是养鸡鸭需要的吗?莫非你想养猪?」 刘据:……一言难尽plus。 「我是想做点东西,不知能不能行,先实验一下。」 「实验?」 刘据点头,走在前头,霍去病会意跟上。 二人穿过迴廊来到后院,入一屋舍。屋内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形状不一,多是玻璃所制,旁边桌上还有烧火的小炉子,十分精巧。 刘据一一介绍:「这是烧瓶,烧杯,试管,滴管。做实验用的。细盐就是通过这些蒸馏出来。」 霍去病扫视过去,目光落在另一边,若说这边都是玻璃器皿,那对面便都是木制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木管木桶。桶的下方设一小洞,洞口插竹管。 看出他的疑惑,刘据继续道:「也可蒸馏,各有用处。我做出这许多器具,总不能就为了制个盐。那太浪费了。总得再做点别的。」 霍去病挑眉:「你要制的东西很难吗,需要用到这么多器具?」 这些瓶瓶罐罐,他光看着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了。 「不算难。这些器具多是为了日后所需,并不是现在都用得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虽然不难,造价却不低,原料损耗大,不适宜量产。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用别的原料平替。」 霍去病满脸不可置信:「平替?用麸皮谷糠秸秆?」 「麸皮谷糠制曲,正式平替原料我打算先尝试秸秆。」 先尝试,也就是说,如果秸秆不行,会再尝试其他。 霍去病脸上疑惑更甚:「你到底想做什么?」 刘据没有回答,神色闪烁。 霍去病便知,这是对成功与否没有把握,不想过早透露,以免被打脸。熟知刘据性子,霍去病不再追问,转口道:「需要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两个月吧。」 霍去病:…… 半晌后,他神色复杂道:「你真是为了做东西,而不是为了躲避你留下的烂摊子?」 不管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京中烟花雨的后续反响都将趋于平静,烂摊子再大,陛下也早就处理完了。 刘据眨眼:「你猜?」 霍去病:……不,他不想猜。 第290页 明知刘据藏着小心思,就算那个「东西」需要用时这么久,应当也不必刘据一直守在旁边。霍去病还是沉默下来,当什么都不知道,刘据怎么说,就怎么禀报给刘彻。 刘彻恨得牙痒痒,但碍于「正事」在前,只能作罢,歇了将刘据抓回来的心思,暗地里却开始好奇。 麸皮,谷糠,秸秆。 臭小子要这些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兰林殿。 刘闳也一头雾水,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没从自己有限的知识里想出来这三样东西能做出什么来,蹙眉询问脑子里的系统。 是的,系统。这是他自出生就携带的东西。哦,不,准确点说,是他上辈子死亡时遇见的东西。 ——系统损毁,任务机制关闭,信息库资料不可调用。 对于这个答案,刘闳显然很不满意:「废物。你不是主体吗?刘据不过得了你裂解的一部分就能拥有诸多信息知识,创造无数发明,风光无限;而你这个主体却跟我说机制关闭,不可调用?」 ——刘据并没有使用系统,只是机缘巧合得到了当初系统故障损毁时,信息库逸散出来的小部分知识碎片。 刘闳冷嗤:「那你逸散一个给我看看,也弄点碎片给我。」 ——抱歉,系统无法自主损毁,更无法自主逸散。 刘闳差点气笑了:「那你能做什么!别忘了,要不是你,我上辈子怎么会死,是你欠我的!」 此话一出,系统沉默了片刻,确实是因为它在时空中穿梭,被乱流影响,经过宿主时空之际,方向偏移了那么一点点,导致宿主车祸濒死,但是…… ——宿主,当初本系统给过你选择。可以利用系统能量治癒你的身体创伤,你不会死,也不会有损健康,只是根据当前世界规则,为了避免被人察觉异常,能量治癒会缓慢进行。待宿主痊癒后,系统再自动脱离。 ——在这期间给你造成的医疗以及误工等钱财损失,系统会搜索世界信息,通过彩票股票等方式等价弥补给你。 等价?他要的是这点等价吗!这点等价有什么用。 刘闳咬牙:「但也是你自己提的第二种方案。时空位置是波动的。是你害怕在我所处时空停留时间太久,没法重新找回原来的锚定路线,影响你到达目的地。 「所以你主动提议,说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与你绑定,成为你的宿主,跟你一起走,一起降落西汉。 「是你答应我,说我是宿主,你会为我服务,为我找寻合适的躯体,帮我实现梦想,走上人生巅峰。与此同时,我也承诺会帮你完成观测任务。」 ——是,但系统为宿主选定的躯体为刘闳。彼时刘闳未出生。人类是在出生后才会一步步缓慢滋生自主意识与精神体。换种说法便是「灵魂」。出生前,都只有吸取母体营养的生物本能。 ——所以按照国际穿越公约,系统可以为你选定没有「灵魂」的躯体。你进入躯体,可以完完全全成为他。有你在,他不会再产生自主意识。可你自作主张选择了刘据。 ——刘据已经有完整的自我意识与精神体,属于拥有全部主权的个体,进入他的躯体,需要驱除他的意识,等同谋杀,这是有违国际公约的。 刘闳轻嗤:「说得好听。选择刘闳,不也是剥夺了刘闳产生自主意识的可能,抹除了他的存在吗?所以两者都一样,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系统再次沉默,对此无法反驳,好一会儿嘆道: ——宿主,就你所在时空的律法。婴儿出生后才享有人权,被称为「自然人」。出生前在律法上是没有人权的。国际公约与此道理一样。 ——系统不否认你的说法。任何一份律法、公约、规则都不会完美无缺,漏洞在所难免,对于公约中部分条款,国际舆论一直有争议。 ——但公约暂且未改,系统程序就会按照公约履行。你的行为违反国际公约,所以系统不得不出手阻止。 刘闳咬牙。他瞒着系统,速度转移目标。本以为刘据一个小娃娃,驱逐对方会很容易。 只需事成,碍于宿主保护条例。系统只能认栽。 哪知刘据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精神力怎么那么强,居然跟他打得难捨难分,隐隐还有占上风之势。但小孩子的精神体耐力不济,只需战局持续,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疲软之态,他就能反扑取胜。 偏偏就在这紧要档口,系统劝阻他不成,居然临场反水! 若非如此,他怎会被刘据一个小娃娃压得死死的。 这下好了,不但他差点被刘据打得魂飞魄散,系统还被啃去了一大块。 系统濒临崩溃之际,碍于宿主保护条款,强制将他踢出刘据身体,拽入王夫人腹中,此后他很长一段时间精神不济,系统也陷入沉寂。 经过休养,他终于痊癒,而系统也慢慢甦醒,结果统是醒了,却成了一块破烂,这也损毁,那也缺失。除了跟自己顶嘴,什么都干不了。 这一局属实是他和系统两败俱伤,刘据白得便宜。 淦! 刘闳越想越气。 ——宿主。刘据因祸得福,你就当是你攻击他的补偿吧。系统建议你放平心态,与他对立并不是明智之举。 ——你是穿越者,拥有超脱这个时代两千多年的知识。就算没有信息库,你也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去走属于自己的路。 第291页 刘闳翻了个白眼。 他为什么放着现代舒服便利的生活不要,跟着系统来物资缺乏的古代?他要是天才还用系统作甚! 他知道的能回忆起来做法的那几样东西,几乎都被刘据完成了。 靠他自己,他还能干什么。 似刘据现在所为,麸皮、谷糠、秸秆。他便怎么想都不知道有何创造用途。但若是系统完整,若是信息库可用,必然知道。 所以,缺失的那一半裂解体他必须拿回来,他一定要将系统修补好! 他不能失去这个强劲的倚仗,也不甘心就此白白便宜刘据。 绝不。 ******** 博望苑。 对于刘闳不甘不忿不愿的心理,刘据浑然不觉;对于系统的由来,以及自己当年遭受「梦魇」背后的种种纠葛,刘据更是一无所知。 他在博望苑住到八月初,每日吃吃喝喝,时不时去上林苑熘达一圈,闲下来就开始在实验室捣鼓。 制曲,沸煮,发酵,蒸馏,提纯。 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与等待,终于收穫成果。 刘据晃荡着手中的玻璃瓶,瓶中是满满一瓶子澄澈纯净的液体,宛如山间清泉,透明无色亦无垢。 实验室内,爽朗笑声传出。 丰禾等人齐齐起身,注视着房门。门扉打开,几人不约而同上前:「殿下,是成了吗?」 「成了!」 刘据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找个木箱子来,将孤做出的这几瓶东西都装好,用稻草木屑填充,避免磕碰碎裂。」 然后大手一挥:「走,我们回宫!」 第83章 宣室殿。 刘据过来的时候, 卫青与霍去病也在,就干脆让他们都留了下来。 五个透明的玻璃瓶子依次排开,刘彻与卫青正好奇观看, 霍去病已然嘴角微勾:「你在博望苑一个半月就为了做这个?这是什么?水?」 「似水,但不是水。」 刘据摇头, 将瓶盖打开。 一股奇怪的味道沖鼻而来, 不知为何物, 但三人都肯定了, 确实不是水。 刘据也没遮遮掩掩让他们猜,直言道:「此物唤作酒精,也叫乙醇。」 三人尽皆懵逼。酒精,乙醇?什么玩意? 刘彻:「酒,朕明白。但这酒精是何物, 可与酒有关?」 「有关的。酒精可以通过酿酒蒸馏提纯得来。」 刘据从木箱子里掏出唯一的陶罐, 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杯盏。 同样透明澄澈似水,但闻起来味道更柔和,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一共三杯, 刘据第一杯奉给刘彻, 剩下两杯递给卫青霍去病。 还十分贴心的提醒:「慢慢喝, 小口抿, 不要直接一口闷。」 三人但觉奇怪,举起酒杯依言抿上小口,液体入喉,流进腹中。 卫青神色微微变幻, 肯定道:「确实是酒。」 霍去病眼眸闪亮:「比寻常吃的酒要烈, 更有劲。是个好东西!」 刘彻晃动着酒杯,看着杯中未饮尽的液体:「寻常酒是乳白色, 此酒清澈如山泉。」 又看看旁边的酒精:「与酒精外观一致。」 「外观一致,但度数有区别。」刘据轻笑着开始解释,「酒精,父皇可以理解为酒中能醉人的精华部分。度数代表它的纯度。 「寻常我们吃的酒是醪糟酒,也称浊酒。酒精度数很低。就连我也能吃一些,不怎么醉人。但父皇以为,你此刻杯中之酒呢?」 刚刚只是轻轻一抿,现在刘彻举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辛辣爽口。 刘彻轻咳了一声,终于明白刘据此前为何要提醒他浅尝了,若毫无准备之下一口闷尽,只怕会呛着:「此酒更辣更烈更有劲。」 刘据点头:「此酒我称为清酒,与浊酒的酿造方式略有不同,经歷过滤,使其色泽清澈,又经提纯,使其酒精度数更高,所以才会更辣更烈更有劲,也更易醉人。 「但清酒终究还是酒,仍旧处于能『喝』的阶段。酒精相较而言,度数更高,已经不能称之为酒,也无法食用了。若误食,恐出人命。」 最后四字,神色严肃。 刘彻微讶:「既不能食用,用来作甚?」 「那就厉害了。可以消毒,杀菌。」 三人满脑子问号:消毒,杀菌,这又是什么东西?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之是医用的,主要针对殇科。」 殇科,何处殇科患者最多?军中,战场。三人几乎同时想到这点,面色逐渐凝重。 刘据取出一份资料递给刘彻:「这是我让军医调查搜集的。行军作战,伤亡难以避免。部分人因为外伤过重直接导致死亡。 「还有一部分人外伤其实并不致命,他们最终没能活过来,是因为后续感染,也就是所谓的伤口恶化、化脓等情况,甚至后者死亡的比例比前者更大。 「酒精对前者无用,但对后者或可起到决定性作用。它可以用于伤口的换药清创,也可以用于清洁伤员所处环境。 「一般感染恶化,除伤口本身因素,也有环境因素。伤员休养环境太差,会加重感染恶化的机率与程度。 「但这个环境并非是看上去干净整洁就够,还需要酒精清洗。也就是消毒杀菌。消杀一些我们肉眼不可见的隐患存在。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防止伤口恶化。 第292页 「只需伤口不恶化,这部分伤员的存活率就能大大提升。」 存活率,大大提升。 「当真?」 霍去病蹭一下瞬间坐直身子,面上吊儿郎当的表情尽去。作为一个经歷战场厮杀的勐将,他怎会不知这句话蕴含着怎样的重量。 卫青认真听着,神色也一点点严肃。但他并不似霍去病那般乐观,缓缓看向手中酒杯:「殿下,臣喝着这酒似乎是用小麦所酿?」 「是。你们喝的这壶确实是小麦酿造。我知道舅舅想说什么。如今酿酒,多用五谷。 「一斤粮食能出多少酒?而要再蒸馏提纯为酒精,更是十不存一。我大汉军中将士众多,若要保证军中医治用量,所需粮食数目必然巨大。 「若将粮食都用作制造酒精,会导致军粮紧缺,甚至导致民间陷入粮荒之境。这是捨本逐末,择轻弃重,不可取。」 话毕,他沖刘彻俏皮一眨眼:「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利用其他原料代替。」 刘彻神色闪动,立时明悟:「 秸秆?」 「对。秸秆。小麦秸秆、稻米秸秆等等都可以。今岁小麦丰收,稻米丰收,都剩下许多秸秆。我们可以暂时用秸秆取代粮食,制造酒精。 「至于这酒……近几年我们改进农具,百姓耕种省时省力后,又开闢了些荒地,粮食产出明显增加,已能基本填补前些年的战事耗损。 「而今又有赵过的代田之法,亩产直接提升四分之一,过上几年,必能让我大汉国储满仓。 「所以粮食虽仍旧不适宜用来大肆酿酒制造酒精,但适当酿造些清酒,供父皇日常享用或作为珍品赏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说着,刘据举起陶罐酒壶,又为刘彻满上一杯。 刘彻没有直接喝,而是又想到了另一层:「秸秆制造酒精,耗费几何?」 刘据点头:「比粮食更甚。」 十斤粮食得不来一斤酒精,秸秆就更低了。 刘彻脸色一沉。 卫青言及关键:「秸秆虽非粮食,不至于酿成粮荒。但殿下莫忘了家禽畜牧。数年前殿下提议劁猪与黑室养鸡,而今民间养猪与鸡鸭者不少。 「这些牲畜不能浪费粮食,食用之物多会混杂其他,除山中挖掘外,麸皮、谷糠、秸秆等也都在其列。 「甚至不只这些家禽,还有牛羊与马匹,皆会在草料中掺杂秸秆。秸秆若用来制造酒精,殿下可有想过,此间耗费是否会影响家禽畜牧?」 刘据轻笑:「舅舅思虑周全,我懂的。所以我刚刚才说暂且用秸秆,而非一直用秸秆,单一用秸秆。」 霍去病讶然:「除秸秆外,还有其他也可?」 「可。我想到了一样更合适的替代物。但现今不是此物的成熟期,需再等一两个月。到时我会重新实验。若证实可行,便能多一种原料,减轻秸秆的压力。 「彼此混用,加大种植,日后就不用为原料发愁了。尤其这东西还有别的作用。曹宗满月当日,我献上制盐新法,提及盐为战略物资,但战略物资可不单单只有盐。」 刘彻挑眉:「是什么?」 刘据不语,眼珠骨碌碌转动,眸中满是狡黠之色。 霍去病啧啧两声:「这是又卖关子?」 刘据眨眼不说话。 这么多年过来,众人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鑑于对自家「好大儿」的信任,刘彻不再多问,直接放手:「行,那朕就等着你的又一大惊喜。」 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刘彻指着几瓶子酒精道:「需让太医署与军医共商试用,你去教教他们怎么弄。」 刘据点头,确实要实验一番效果的。 他眼珠转动,既然要教,是不是还能教点别的。 正思索着,霍去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酒精真有此等奇效,便是为我军作战又添一大利器。」 利器,可不只包括前线神兵。谁说后勤救死扶伤者不算吗? 霍去病面上大喜,刘据目光幽幽看过去:「所以,你往后记得对我好点,别总是跟我呛声斗嘴。天知道为了你,我有多努力!」 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假。 为保住霍去病这条命,刘据可谓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鬼晓得所谓战事后留下隐疾这条猜测里,隐疾是哪一种?别的隐疾他不懂,但弹幕提过,伤口感染是有机率引发败血症的。 有些败血症死得很快,但有些败血症能拖一两年。 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刘据知道自己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将能堵的缺口全部堵住。 奈何,自己在这头累死累活,殚尽竭虑。当事人霍去病一无所知,还总跟他抬槓。 刘据鼻尖哼哧,将酒精迅速收入木箱,背上肩带离开,临走还不忘瞪霍去病一眼,目光恶狠狠地,活似对方欠他千万金。 霍去病一头雾水,迷茫询问卫青:「他什么意思?我刚刚不是在夸他吗,他生什么气?还有怎么就是为了我?他制酒精,难道不是为了我大汉全体将士?」 卫青细品着杯中清酒,淡淡道:「你不是将士中的一员?」 霍去病顿住,不服道:「这如何一样,我……」 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甚至从小手把手教大的外甥,几乎一开口,卫青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如何不一样?你再英勇,敢说自己绝不会受伤,不会有用到酒精的时候?」 第293页 霍去病哑然。 「所以殿下那话有什么问题?」 霍去病:……舅舅,你要这么说,那就没得聊了。 刘彻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仲卿说得不错,逻辑满分。 哈哈哈。 霍去病……霍去病除了憋着,还能咋地。 ******** 兰林殿。 刘闳低低呢喃着:「酒精……原来是酒精。麸皮,谷糠,秸秆居然能做酒精?」 在他的认知里,酒精并不只有粮食可做。隐约记得煤与石油也能制作酒精,但制作方式似乎很复杂,具体不清楚,估摸着不是西汉现有条件下能够完成的。 粮食虽可完成,但在古代农业基础薄弱的产能与环境下并不适用,所以他从未想过这遭。 没想到秸秆也行。这点属实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刘据言辞中透露出,不用粮食,不用秸秆,还有别的平替?是什么? 刘闳不知,心情越发烦躁。 不是烦躁无法得知信息,即便得知,以他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抢在刘据前面做出来,直接暴露底牌,引来杀机。 他烦躁更多是在于眼下的无力感。这种眼睁睁看着刘据越飞越高,而自己只能困顿于浅滩,什么都做不了,不知道前路何方的无奈与焦急。 刘闳咬牙切齿,忍不住又将系统骂了一顿。 系统不是人,没有愤怒、委屈等情绪,但也耐不住提醒。 ——宿主,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你自己。如果不是你非要夺舍刘据,系统不会损毁,你就不会无助力可用。投胎刘闳,亦是皇子,同样有身份优势。系统为你选择的是最佳躯体,为你规划的也是最佳路线。 刘闳不以为然:「即便都是皇子,也是不一样的。旁人怎么能与刘据相比?就算有巫蛊之祸,但祸事发生之时刘据已经三十多岁。 「三十多年的积累,还有卫霍这等ssr级盟友,我只需保住他们不死,或者晚死一点,还有系统助力,何愁不能改写命运。 「什么最佳人选,最佳路线。刘据才是最佳。他为太子,我表现太突出,让他怎么想。他手握卫霍,你再强,我也需长大才能有办法染指军权。 「而在这之前,太子党如何容忍我这个威胁?他们有的是手段弄死我。这算什么最佳!」 ——宿主,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放在刘据的对立面?刘据未必不能容人,卫霍也未必……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 宿主钻牛角尖,系统无可奈何,只能闭嘴。 半晌后,刘闳神色闪动:「我记得当初绑定时,你给我看过绑定条款,也为我逐条解说过条款内容。 「里面提到,正常情况下,我要借用系统助力,需要完成系统任务,达到一定条件。但我有两次机会,可以在深陷险境之际,採用应急程序,越过任务机制获取信息。对吗?」 ——对。但应急程序需要宿主付出巨大代价,一次要付出寿命十年。此处需提醒宿主,虽标价寿命,但实际付出不只寿命。 ——人生在世,意外众多,旦夕祸福。即便系统能够根据宿主的身体情况估算存活年限,也具有不确定性。 ——所以寿命通常与身体康健以及自身气运关联。扣除寿命十年,宿主身体健康值会自动下跌百分之十,气运值也会下跌百分之十。这个下跌一生伴随,不可逆转。 ——因此应急程序虽然存在,但标註极度危险,就是给宿主警醒。这是应急,而非捷径,不建议宿主使用。 ——它的设置,仅仅只是系统创造者们为各位宿主留下的一条生存后路,以备宿主身处绝境,其他所有手段都无望之际,可以通过此条通道,获取有用信息,藉助信息扭转局势,重获生机。 ——宿主此时未处绝境,远不到需要使用之时。请宿主慎重考虑,不要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身体健康值,气运值…… 若只是寿数便罢,关联这两项就很致命了。 刘闳犹豫起来。但又一想,只是百分之十而已,应该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应急程序设置的机会是两次,而不是一次。这点也可以佐证,一次似乎没那么严重,至少不足以击垮他。 他天天顶着高压刷刘彻刘据的好感值,时刻需要做戏,偏偏作用有限,眼见刘据越来越强,局势对他越来越不好。他的心理防线临近崩溃,他快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他迫切需要抓住点什么,撑起自己的希望。否则他怕自己会在与刘据日復一日增剧的差距中发疯癫狂。 刘闳深吸口气:「扣除寿数的是我,受影响的也是我,所以绝境与否,不应该由你评估,而应由我评估。」 系统默然。这话很有逻辑道理,它不能站在自我角度为宿主做决定。 「扣吧。我要使用应急程序。」 ——好的,指令收到。请问宿主需要调取信息库哪方面的资料? 刘闳冷嗤:「不,我不调用信息库。」 此时调用信息库的知识资料有什么用?能帮他扭转局面?不能。所以他要换个方式。 「你当初提出第一方案时曾说可以搜寻世界信息,将我的损失以彩票或股票的形式弥补给我。也就是说,你是有搜寻世界信息功能的。」 ——宿主想要系统为你搜寻本世界信息?定向搜寻机制损毁,系统只能採取无差别搜索,可以保证搜寻的信息必定重要,却不能保证一定是宿主想要的。即便如此,宿主还要继续吗? 第294页 ——宿主,系统再次建议你放弃。你可以保持现在与刘据兄友弟恭的局面,未来获封诸侯,去往封地,做逍遥诸侯王。这是系统计经过计算,得出的风险最小,对你最有利的方案。 风险最小,最有利? 刘闳蹙眉,他握紧双拳,神色挣扎。 系统给的方案他不想选,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若得到的信息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赌吗?拿十年寿命,百分之十的健康值与气运值去赌吗? 刘闳犹疑不定,脑海中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不能赌,代价太大了,而且得到的信息具有不确定性,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个说赌一把又何妨,信息方向不确定,但可以保证绝对重要。只需是重要信息,就能为他所用。 两边吵来吵去,刘闳只觉得脑子快要炸裂。 最终他一咬牙,破釜沉舟道:「确定继续,使用应急程序。」 两次机会,扣了一次,还有一次。大不了……大不了…… 他总归还留有最后一次机会,有希望翻牌,不是吗?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难成大事。危急时刻,当断则断! ——好的,确认宿主指令,扣除宿主寿命,为宿主搜寻世界信息。 时间一点点流失,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刘闳感觉有好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来系统的再次回復。 ——世界信息搜寻完毕,请宿主查收。 话音落。刘闳面前出现一道虚拟光屏。光屏上是一行行文字。 文字不多,用纸张抄下来也未必能写满一页。 十年寿命换来这么点信息,刘闳有些恼怒,可在看完全部内容后,他愣住了,目瞪口呆。 这……这信息也太震撼了吧。 果然系统所谓的「重要」是真的很重要,半点不需。虽然信息方向确实不是他最想要的,可正如他先前猜测,只需足够重要,就有可用之处。 刘闳勾唇,笑容刚爬至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突觉胸口一痛,咚,瘫倒在地。 第84章 兰林殿。 床上, 刘闳脸色微微泛白,面露虚弱之态,精神也有些恹恹的。 侍医已经诊了脉开过方子, 退至一边,恭恭敬敬同刘彻汇报, 给出的结论是:心疾。 刘彻蹙眉:「闳儿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心疾之症, 如何忽然有心疾?」 侍医跪伏于地, 不敢抬头:「二殿下的心疾并不严重, 有些疾病隐于表下,平日不显现,也就无从察觉,唯有发作后才能诊出。」 世间隐疾不少,有些病症确实如此, 不发作就诊不出。 刘彻一嘆, 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刘闳却不淡定了。他没料到百分之十的健康值产生的后果居然来得这么快,尤其还是心疾。心疾在现代大多时候都只能缓解,无法治癒, 更别提医疗条件极其低下的西汉。 这种病症在现有环境下几乎无解。系统没说错, 还真是一生伴随, 不可逆转。 刘闳低垂着头, 神色很是郁闷。 刘据不知他的心思,只以为他担心身体,友善地拍拍他的头:「别乱想,侍医说了不严重, 日后多注意休养, 不要太累,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 目前看来似乎确实问题不大。但日后病情如何发展, 谁知道呢?这种间歇性发作的病症,鬼知道下次发作在什么时候? 联想到被扣除的气运值。如果平日无事,宛如正常人,却刚好在自己生死一线之际发作…… 那后果光是想想刘闳就觉得窒息,也忽然清醒过来,别看百分之十不多,但在关键时候,百分之一都可能影响结局。 可惜决定已下,不能迴转。 见他神色淡淡,刘据又道:「别不开心,有时候心情也是会影响身体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点病痛。 「你看我,我还有头疾呢,偶尔也会痛一痛。可我不活得好好的吗,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脑子灵活,身体健壮,不论文学武艺,都比那些无病无灾的人还强一些,对不对?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不太严重的病症,顺其自然就好,不必过分忧虑。你听太子哥哥的。太子哥哥还能坑你不成?」 刘闳:…… 他神色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乖巧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太子哥哥。」 刘据满意点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两人谁也没想到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刘彻听进了心里,浮想联翩。 头疾,心疾…… 他看看刘据,又看看刘闳,再看看刘据,脑海中莫名浮现四个字「慧极必伤」,心头突地一紧。 刘彻上前,安抚了刘闳两句,便说:「好好休息,这两日功课先放一放,身体要紧。」 刘闳听话应下。 刘彻带着刘据离开,一路上心事重重,牵着刘据的手力道越来越紧。 刘据莫名其妙,疑惑询问:「父皇怎么了?」 刘彻恍然回神:「最近头可还痛吗?侍医还在,朕让他们再给你瞧瞧。」 「不用了。昨日才诊过平安脉的,父皇忘了?」 刘彻当然没忘。他只是不放心。 他子嗣不多,刘据刘闳皆是聪慧过人,唯独刘旦,前几日刚过两岁生辰,连话都说不全,比起两位兄长,略显鲁钝了些。但食量不错,身体壮实,健康程度明显比两位兄长要好。 第295页 而两位兄长…… 从前唯刘据一人,他只以为头疾与「奇遇」有关。如今看来,或许是,却又不全是。焉知这不是上天有意为之呢? 太过聪慧之人,总会引来老天妒恨。 项橐十余岁而亡,甘罗亦少年早逝。 据儿……他的据儿…… 刘彻心脏勐地抽痛,不悦蹙眉:「这些年太医署的侍医也太没用了些,对你的头疾,研究了这么久,仍是一无所知。一群废物!」 刘据心虚地低下头。 他的「头疾」其实也就刚开始那一年,爬「天梯」有点力不从心,累着了出现过,之后就没有了。但他偶尔会装一装。 只因弹幕说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很注意分寸,不会装得太严重,让刘彻过分担心,却又能获取他的心疼与怜惜; 更重要一点是他不想让刘彻认为东西得来的太容易,藉此告诉刘彻,他所有「发明」都是有代价的,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 刘彻能够拥有诸多神器,成就千古帝王,政绩斐然,是因为有人在为其负重前行。 刘据不否认他与刘彻之间的父子深情,但弹幕说得对,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用心经营与维繫的。经营与维繫需要手段,有时候也需要点小心机。 刘据不是一根筋的人,并不排斥利用点无伤大雅、不损及他人利益的小技俩来为自己营造一个更有利的局面。 他偷偷摸了摸鼻子,知道刘彻将他宽慰刘闳的话当了真,笑着挽上刘彻的胳膊:「父皇放心,我很注意的。若有不适,一定及时召侍医。你看,我现在很好啊,活蹦乱跳的。」 说完还原地跳了两下。 刘彻失笑,却仍旧不死心:「那些方士当真……」 「父皇!」刘据及时打断,青筋暴跳,「关于这点,我们当年不是都查明白了吗?他们就是普通人,最多是会些把戏,懂点炼丹的方法。可用,但不可信。」 一提方士就急眼,刘彻连忙安抚:「好好好,朕不说了。不提他们。」 刘据仍旧死死盯着。 这回轮到刘彻心虚移开眼:「咳,当年那场骗局,砍了好几个方士脑袋,悬挂城门外,昭告天下,以儆效尤。如此重典,还有谁胆敢玩此等欺君之局? 「你放心,当年之事朕记忆犹新,歷歷在目,断不会再轻信方士之言。你也说方士自有方士的本事,只需用对方向即可。所以方士要寻,但凡是寻到的方士,朕都会让你过目。 「你不是说了吗,你是什么……专业打假人?朕记着呢。」 刘据勉强满意,亲昵点头,将话题揭过。 刘彻又问:「最近又是烟花,又是盐,还有酒精,累不累?歇会儿吧。有些事情不急一时。」 「好。是可以歇会儿,不过太医署那边还有点零碎事情要办。父皇放心,是早就想好的东西,不需要额外再耗费脑力。之后就能休息一两个月,等着南边的原料到了再说。」 见他自有安排,刘彻犹豫了片刻,又道:「鄂邑与张骞人虽没回来,但遣人送了许多东西回来。各色珠宝奇珍不少,你得空去选一选,有看上的,朕让人给你送东宫去。」 专业的事情刘彻帮不了,只能多多关怀,并一遍遍地赏赐往东宫送。 刘据没客气,来着不拒:「好。多谢父皇。」 殿内。 刘闳看着不远处父子二人的身影,听着对话,只觉得刺眼又刺耳。 你们是不是忘了这还在我的兰林殿呢。 父皇啊父皇,合着我这刚心疾发作的人还躺在这,你就三两句安抚打发,心里眼里只记着刘据的头疾是吧? 就说刘闳跟刘据怎么一样! 淦。你们要父子情深,好歹出了殿,走远点啊。 刘闳翻个身,闭上眼,只觉得无比窒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掩耳盗铃,不看不听。 ******** 太医署。 如今虽非战时,没有伤员可供实验酒精,但外伤并不唯独战场有,寻常民间也不鲜见。太医署联合军医出面,招募些许伤患还是很容易的。 不过数日就得出结论,酒精真的有用。使用的八个伤患唯有一个恶化,其余七个都没有,非但如此,伤口恢復速度也比以往类似的情况要快一些。 这个消息可谓振奋人心,尤其是对军中将士而言。 霍去病带着全体将士的感激高高兴兴来找刘据,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去太医署了。彼时,霍去病还奇怪,酒精实验之事已经了结,后续自有人负责,还需他去做什么? 满腹疑惑来到太医署,就见刘据让人绑了只兔子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割开一个口子,然后又用针线给缝上。 霍去病目瞪口呆,瞳孔地震。周遭军医与侍医却兴奋不已:「成了,成了!活的,这兔子还是活的。」 霍去病:……你们是魔鬼吗? 医官们磨搓着双手:「殿下,这法子确实有用。臣等从前竟未曾想过。这工具似乎不难,镊子夹子都可做出来,只是这线,臣瞧着似乎有两种线,不太相同?不知可有什么讲究?」 「有的。」刘据点头,「孤决定教授你们清创缝合之法,是为了在酒精之外,给大汉子民,尤其是大汉将士多一层保证。 「似有些伤口,比较浅表,只需用酒精清创,预防恶化,上药后癒合不难。但有些伤口,长而深,不易癒合;更有一些深可见骨,无法癒合。对于它们,酒精派不上多大用场。 第296页 「但我们并非没有别的办法。譬如缝合。将这些伤口里夹杂的碎屑与腐肉挖除,用针线将其缝合起来。 「皮肉贴紧,既能有效促进新肉生长,还能止血,避免伤口过大,导致失血过多而亡。」 此话一出,霍去病愣住,诸位军医侍医神色严肃,一个个竖起耳朵聆听。 「你们刚刚也看到我怎么缝合了,缝合的手法不难,贵在多练,熟能生巧。刚刚兔子的伤口划开不深,因此我可以直接用寻常棉线缝合,待伤口长好后,再将缝线拆除。 「但有些伤口太深,一层缝不了,就需要在里面再缝一层。而缝在里面的线是无法拆除的,就必须选用合适材料。譬如这种羊肠线。」 刘据举起羊肠线给众人看:「羊肠线,顾名思义,利用羊肠所制。留在体内,可被吸收。」 「羊肠线?吸收?」 「这……这闻所未闻啊。」 「真的假的。」 众人窃窃私语。 「这些年孤做出许多东西,你们见孤何时说过假话。不过这是理论而言,实际如何还需尔等践行。」 「践行?这……」 刘据知道他们顾虑什么,指了指案板上的兔子:「自然不是用人,可以用兔子。至于缝合练习,取块猪肉即可。具体如何,你们自行商议,由太医署与军医各大长官安排细则。」 众人纷纷行礼,言道:「臣领旨。」 「伤口太深,缝合太痛,不宜清醒缝合。孤这里有个方子,可以止痛昏睡。但只有成分,每种药量取多少入方不知。你们可以琢磨着来。这是你们的专长,你们比孤要懂。」 刘据朝丰禾示意,丰禾将方子递上。 上面内容很简单:闹羊花、生草乌、香白芷、当归、川芎、天南星。 太医令与军医官互视一眼,开口询问:「不知殿下这方子从何而来,可有方名?」 刘据勾唇,自动忽略前一个问题,只回答后一个:「麻沸散。」 「麻沸散,麻沸散。」 二人呢喃了会儿,同时抬眸,坚定道:「殿下放心,臣等必竭尽全力,完善药方。」 刘据点头:「倒也不必执着于这六味药。你们懂得药材药性,哪些药有止痛昏睡之效,当如何配伍,你们最清楚。可以慢慢尝试,适当改良,研制出最佳药方。」 「是,臣等明白。」 缝合术不难,难的是麻醉。 这方面刘据是一窍不通,将所知资料给出去,剩下的就只能看这些医者自身了。 刘据目光微动:「缝合术有了,学会后,你们也可以再想想,此法是否还有别的用途。」 「别的用途?殿下是指……」 刘据不答,有些东西现下未必适用,他也无法说得太深,但他可以给眼前的医者留颗种子,由他们自己去浇水施肥。 「孤指哪方面不重要,重要在于你们能往哪方面努力。诸位,孤对医术并不了解,但孤明白一点。医术在于钻研。 「一个好的医者,不但要有仁善之心,要有精湛医术,还要能锐意进取的钻研精神。医术是无止境的。你们不能什么都等着别人给,而需要自行开拓。」 这与发明创造是一样的。 所以他不能纵容对方的「拿来主义」。拿来的东西太多,成为习惯,有些「雄心」就会慢慢退却。 因此,比起创造发明,更重要的是培养大汉各专业人才自身的钻研习惯与精神。 格物司如是,太医署亦如是。他所能给的终究有限,尤其他会老、会死、会有力所不逮之时。而唯有大汉人人有突破之心,有钻研之志,传承方可永存。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恭敬应是。 刘据挥手,让众人散去,各自忙碌,吩咐丰禾拿上兔子,转身走到霍去病旁边,两人并肩往外走。 霍去病瞄了兔子一眼:「这种缝合术,你以前做过?怎么没听你提起?」 「没有。今儿头一回。」 霍去病脚步顿住:「头一回你也敢?」 「有何不敢?只是做个示范,那一刀切得不深。」 「就算不深也没有完全保证吧,若是失败了呢?而且我瞧着你们刚才所说,止痛昏睡之药还没完全钻研出来。那这兔子……」 「打晕了的。我还没那么残忍让它清醒着感受自己被开刀缝合。至于失败……」刘据看向霍去病,「表哥,这是太官令献上来供我烤着吃的。我只是思忖着反正要做演示,干脆在吃之前合理利用一下。」 言下之意:失败了仍旧烤着吃就行。对吃不影响。 刘据又吩咐丰禾:「好生照顾着,看缝合愈后如何,把情况记录下来,交给太医署。至于这兔子,等恢復好,放生吧。 「好歹为我大汉医疗事业献过身,就不吃它了。让太官令重新送只过来,再送点蜂蜜,咱们做蜜汁烤兔!表哥一起啊。」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无语望天。 第85章 太官令的动作很快, 几乎是刘据与霍去病刚走到东宫,东西已经送来了。刘据直接摆出烤架。 当然步骤分配到每个人就是霍去病负责烤,丰禾负责刷蜜汁, 余穗负责控火,盛谷负责腌制撒盐。至于刘据?他负责指挥。 本以为所谓「表哥一起」只是「一起吃」的霍去病沉默了, 但最终没有拒绝, 接受了这个提议。 第297页 他一边转动着烤架, 一边说着酒精在军中的反响。 「表弟, 我上战场的次数不如舅舅,但我同样见识了许多场面。许多伤口太深、失血而亡的;许多伤口不深却后期恶化,或发热或化脓溃烂而死的。 「甚至他们之中有一些头一天还同我喝酒吃肉,上一瞬还与我并肩作战,但下一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 然后为他们收尸。」 即便战场生死乃常事, 即便霍去病生性洒脱,也难以做到淡然接受,无动于衷。这种感觉并不太好, 以至于霍去病回想起来, 心脏锁紧, 双手不自觉用力蜷曲。 「如果……如果当年就有酒精, 有清创缝合术,他们会不会多一线希望,会不会有机会活下来。不过……」 短暂地沉湎过后,霍去病笑起来:「现在也不晚。」 他举起酒杯:「表弟, 敬你。」 说的仍旧是表弟, 可见是以私人身份。但表情却是刘据少见的严肃与认真。 刘据也同样认真举起杯,两人相视, 一饮而尽。 当然这回喝得是浊酒,清酒目前数量有限,耗不起日常饮用。刘据也喝不得,太辛辣呛人。浊酒微甜,他还是能尝一些的。 两人刚喝完,藏海就来了,带着骊山的消息。 「殿下,是李少翁。李少翁托人传信想问一问殿下。殿下当年发布指令,广招天下会炼炉,尤其是会炸炉的方士;更言及若他们有认识懂此道的同行,亦可举荐。他想知道如今是否还可?」 刘据立时明白话中之意,李少翁想举荐。 他目光转动,询问道:「他最近可有同何人通信?」 骊山工坊是绝密,知道有这个工坊的人不多,知道工坊干什么的就更少了。 工坊处于峡谷,四面峭壁,唯一的出入口便是洞穴。但这条出入口设置了三道关卡,每道关卡不但有人值守,还有各种机关。 工坊内更是戒备森严,流水线工作,各区域独立,等级分明。 刘据没有黑心到利用工坊的人干活,还剥夺他们与外界联繫的权利,让他们完全沦为与世隔绝的「囚徒」。 他们是方士,是工人,不是犯人。 所以他们可以写信,可以与亲友交流,只是程序严苛。从工坊进出的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也需要经过多层检查,没有问题才能放行。 藏海点头回答:「有,是他的师弟,栾大。」 刘据怔住。无他,许久未见的弹幕再次出现。 ——栾大?居然是栾大。现在曹襄还活着呢,栾大就来了? 正当刘据疑惑,栾大跟姐夫活不活着有什么关系时,又一条弹幕刷出,差点闪瞎他的眼睛。 ——有据崽在,曹襄会不会死还不一定呢。而且有据崽打假,方士在刘彻心目中的信任度极具降低。就算曹襄仍旧会死,刘彻应该也不会再把卫长二嫁给栾大了吧。据崽也不会允许啊。 ——歷史上刘彻就是太捧着方士了。栾大无尺寸之功,就因为会戏法,让刘彻以为他能通神仙,封他做五利将军,还把爱女嫁给他。后来发现被骗,又把栾大腰斩。 ——猪猪这行为真的让人无语。虽然栾大死了,但卫长算什么,有这么个二任夫婿,恶不噁心呢。 刘据:!!! 什么鬼。曹襄就算了,出身不凡,能力过关,人品也没得说,又与阿姐。栾大算哪根葱,也敢娶他阿姐? 关键还是父皇赐婚。 父皇是疯了吗!一个坑蒙拐骗的方士,也配娶皇家公主? 有那么一瞬,刘据很想撬开刘彻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稻草。但下一瞬又反应过来,这想法很危险,太大逆不道了。 再一思及「能通神仙」四个字,刘据莫名心梗。他父皇确实……哎。 果然,破除迷信,崇尚科学的科普之路,任重道远啊。 刘据神色几经变化,眸光逐渐冷沉。 那头霍去病已经发问:「李少翁想举荐栾大?」 这点是很明显的,因此霍去病虽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随后又讥嘲道:「两年前工坊初立,人手最为紧缺时不举荐,现在举荐?」 藏海看了刘据一眼,犹豫道:「两年前陛下斩杀了好几位方士,若非殿下求情力保,现今工坊这几个也会没命。」 帝王一怒,伏尸万里。 彼时刘彻破大防,迁怒情绪高涨。别说京中方士,天下方士都战战兢兢,肝胆俱颤。 此等局面,李少翁如何敢举荐?就算举荐了,旁人又如何敢来? 「现今时局稳定,殿下对工坊诸位方士多有看重,尤其眼下工坊钻研略见成效。」 这话的意思就更明白了。 两年前,前途未知,现在前途光明。总不能等钻研完成后再招来,那时还有什么用。自然要在希望可期,却又还没成功之时,如此人一进来,等事情一成,直接捞功劳。 如此大功,多一个自己人就多一份势。李少翁是提携栾大,也是为自己打算。 霍去病心知肚明才语带嘲讽。他看不上这点小心机。 刘据沉声道:「李少翁虽有小心思,但不是蠢人。他如今是工坊钻研的主力,既然敢举荐,想来这个栾大必定有些本事。」 毫无本事的草包举荐过来,不怕受牵连热闹帝王太子,连同他自己一起砍了吗? 第298页 刘据一惯的准则,有本事有能用,端看怎么用。 想了想,他道:「跟他说,可。」 「诺。」 藏海离去。刘据转身请託霍去病:「我这边事情多,对于工坊恐顾及不全,还需劳烦表哥帮我多看着些。」 霍去病一顿。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从前刘据也忙,工坊自有监管巡防,何须他额外照看?除非…… 「这个栾大有问题?」 「目前没有。」 霍去病挑眉:「以后会有?」 刘据坦白:「不确定。」 霍去病:…… 「表哥,正如你之言,李少翁为何从前不举荐,现在举荐?藏海所说确实有理。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霍去病面容一肃,看向刘据,彼此对视,可能为何,心照不宣。 「左右现在也不开战,我时间宽裕,帮你盯着。」 刘据思忖着道:「我稍后同父皇说一声,让你多调一队禁卫军去。」 说到这,霍去病轻笑:「何必一队,整个营拉过去。」 刘据:??? 不是,你搞这么大的吗?整个营工坊也安不下啊。 「虽非战时,军中亦是需每日训练的。」 刘据立时明悟:「拉去骊山驻扎练兵?」 说完,他眼眸锃亮,一拍手:「这法子好,你是冠军侯,出营练兵,名正言顺。而且驻扎练兵范围设在工坊附近,也可为工坊做遮掩。 「如此不但能时常来往工坊,还可以借练兵在周遭巡防,消除其他隐患。就这么办。」 拍板定下,刘据也不急一时,等兔子烤好,和霍去病分着吃了,擦干净嘴巴,将剩下的两只兔腿包起来往怀里一揣,朝宣室殿而去。 「父皇快尝尝,这可是我亲自烤的。」 「你烤的?那朕可得好好尝尝。」 刘彻笑着撕下兔腿肉。 刘据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询问:「如何?」 「稍微有点焦。」 刘彻实事求是,笑眯眯看着刘据,等他反应。 「焦?我吃着还好啊。」刘据看了看兔腿,确实比他吃的部分要焦一些,轻咳道,「肯定是表哥没烤匀。」 「表哥?」刘彻挑眉,「不是说你亲自烤的吗?」 「我亲自指挥烤的。差不多。」 刘彻:……亲自烤,跟指挥烤,差不多? 刘据心虚摸了摸鼻子,立马转移话题,说起来意。骊山练兵,为的还是工坊正事,刘彻自然不会反对,当即同意。 将兔腿吃了个七七八八,刘彻在内侍的伺候下净手,将一份摺子递给刘据。 刘据打开,神色微愣:「南越想派王子入京?」 「当年南越王赵□□赵婴齐入京为质,是表明南越态度,令我大汉放心。而今用意也一样。」 刘彻手指敲击着桌面,嘴上说着一样,但心里却并不完全这么想。 刘据瞭然:「赵婴齐说是送来给父皇做侍卫的质子,但父皇也没亏待了他。他虽远离故土,久居长安十年,却并非没有收穫。若不是我大汉支持,他回归南越继任王位,不会这么顺当。」 这是实话。南越王赵胡已死。赵婴齐一举压下其余兄弟,顺利继位,虽有己方筹谋的因素,也少不了大汉的态度。 刘据歪头:「听说赵婴齐从前在南越有妻有子,来到长安后又再娶妻生子,如今想遣派入京的王子是哪位?」 刘彻言道:「传来的消息说叫赵繁,非南越正室所生,亦非汉女樛氏所出。生母是赵婴齐在南越的妾室。赵婴齐入京之时,刚刚怀上。 「此子经歷有点意思,据闻早年体弱,出生后数度病危,不得已养在宫外神明殿,以祈神明庇护。没想到此举竟真的有用,让他平安长大了。」 简简单单几句话,刘据脑补了一出宫廷大戏。 「体弱,神明?不一定吧。」刘据勾唇,「赵婴齐原配正室膝下似乎也有一子,赵婴齐入京,未来如何不可知。 「没了主君照看,太子妃想对付一个妾生子很容易,尤其此子一死,赵婴齐若回不来,太子妃所出便成了他唯一遗孤。 「妾室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寻个体弱的毛病,降低太子妃疑心,藉机送往宫外保命,反而成了彼时最佳方案。」 至于是不是,谁知道呢。 别人的宫廷阴私,刘彻没兴趣,继续道:「数年前,此子身体康健,自山中神明殿出来,重入王宫,备受已故南越王赵胡宠爱。赵胡病危之际,也是他铁腕手段,压住各方势力,拖到其父赵婴齐归来。」 刘据瞳孔收缩:「是个有本事的,应该也是个有野心的。我猜,此次入京是他自请。」 刘彻点头:「不错。」 刘据丝毫不意外:「王后是赵婴齐原配,有子赵建德。樛氏陪赵婴齐在长安十年,膝下两子赵兴赵次公。两边各有优势。 「唯独赵繁,万事都需靠自己。他要想上位,还得给自己找点助力。赵婴齐可以靠我大汉做后盾继位成功,他也可以。 「入京为质是步险棋,但走好了,收益可观。不过若只是这样,并无所谓,不打紧。」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对于赵繁这点心思,刘据与刘彻都不甚在意。可以等此子入京再做观察,若不可用,不必搭理;若可用,支持一下又何妨? 第299页 巧就巧在自请入京为质的时间。 烟花雨过去两月有余,差不多刚好是流言传遍天下之际。 刘据眯眼:「没想到最先动的居然是南越。」 刘彻睨他一眼,神色微妙。 刘据不明所以:「怎么了?」 刘彻又将另一份奏摺递过去。 刘据睁大眼睛:「西域诸国想派遣使臣前来朝贺?」 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乌孙,龟兹,焉耆,楼兰,莎车,姑墨…… 好傢伙,一排看下去,足有十来个。 刘据张大嘴巴:「这才两个多月,消息传这么快的吗?」 「并非正式国书,而是我们留在西域的人探听传回的消息。国书大约还需一阵子。」刘彻说完,又提点了一句,「飞鸽传书。」 刘据:……好吧。 但是,再看一眼名单,心中仍旧狐疑,这数目是不是太多了点?尤其这才刚开始,后续还会增加吧? 就一场烟花雨而已,这么勐的吗? 第86章 「不是你有意为之, 想引蛇出洞,观察各方态度吗?怎么现在反倒不自信了?」刘彻但觉好笑。 刘据抿抿唇。确实是他有意为之,想看看各方态度。这个态度未必都是坏的。似眼前这些国家, 无论南越还是西域,不可能全是对大汉带着敌意, 想搞事情的。 有些许是单纯好奇, 有些许是意向结盟, 有些许是探听虚实…… 如此种种, 不一而足。但必定有部分是见不得他大汉做大做强的。 他想藉此机会,引蛇出洞,来一波筛查,把有问题的钓出来,但没想到「响应者」会这么多, 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虽说不是国书, 但刘彻言及时说的是「国书还要一阵子」,也就是说这并非诸国仍在议论之事,而是已然确定, 国书既下。 见刘据满面疑惑, 刘彻轻笑:「觉得来朝贺的太多了?」 刘据点头。 「为何觉得多?」 「烟花雨确实美观震撼, 堪称奇蹟, 能勾起许多人的好奇心与探索心。再兼我们这些年流入西域的玻璃竹纸等一系列东西。」 刘据指了指纸张上列明的国家,「别说这十来个,便是西域三十六国全都想来,我都不意外。但是这些国家大多疆土小, 人口少, 国力弱,且与匈奴比邻。 「他们看似拥有主权, 实则受匈奴辖制。前来大汉朝贺,势必引来匈奴不满。匈奴不满就可能有所动作。他们不怕……」 说到此,刘据蓦然顿住,宛如故障的机器,语音卡壳。 刘彻面带微笑,也不催促,静静等他自己想。 半晌后,刘据深吸一口气:「他们派使团来大汉,是匈奴默许,甚至有些说不定还是匈奴指使?」 刘彻眸中透出肯定与欣赏,示意他继续。 「匈奴不可能派使团过来,不论带着什么心思,此举都有低头之意,落于下乘。匈奴单于不会容忍这等将匈奴放置于大汉之下的举动。但匈奴不行,西域诸国可以。尤其法不责众。」 刘据眯起眼睛,「是我想岔了。原本以为唯有国力尚可的西域大国可能来。实则刚好相反。 「西域诸国,即便现今实力靠前者,诸如乌孙,亦不敢正面与匈奴硬刚。匈奴若想倾覆一二,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也是迎刃可得。 「但若要对付七八呢?甚至对于十几,二十几呢?」 刘据手指划过纸张上的国名:「一国之力虽弱,诸国合力则强。若西域诸国都来,匈奴难道还能全灭了? 「我猜使团出使途中,匈奴会想办法制造麻烦,但动作不会太大。如此既表现出他们的不满,又可以让我们认为他们是碍于出使的国邦太多,不得不退让, 「唯有这样,这趟诸国出使,并顺利成行,才会显得合情合理。也唯有这样,出使之国多了,才便利匈奴藏于其间,浑水摸鱼。」 刘彻点头,面上尽是满意之色:「那你觉得我们可要答应?」 诸国出使乃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外交,不是说你想来就能来,还得这边点头才行。 刘据挑眉:「当然,莫非我大汉还怕了他们不成!」 刘彻莞尔,当即拍板:「行,那此事就交给你吧。」 刘据:……!!! 「我?」 刘彻淡定回问:「有什么问题?」 「我……我才十岁。」 「十一了。」 刘据咬牙:「十岁半。」 刘彻无语:「虚岁十一岁半。」 刘据表情凝滞,就算争赢多这一岁有什么意义?十岁跟十一岁区别在哪,年纪都不大啊。哪有诸国出使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孩子的。 「父皇,我还年幼,尚未听政理事。」 点明关键,这种事不是一个尚未听政理事的孩子该管的。 刘彻不以为然,语带轻蔑:「西域小国,也配我大汉听政理事的成年太子出面?」 刘据:……懂了。 他是国之储君,身份高。若他成年且已理政,由他出面,接待的规格太高了。他年幼没理政反而更合适。 接待使团是其次,锻鍊与培养他才是首要目的。 刘据犹豫,不是很想干:「我现在很忙。」 刘彻瞄他一眼:「不是现在。诸国国书估摸还需半月才能到京,我们的回信也需要时间落到各国国君手中。 第300页 「再有一个多月就入正旦。冬季不便远行。就算要出使,也会等开春之后。使团到京最快也要春末夏初。距今还有半年,来得及。你安排一下,将那段时间空出来就行。」 刘据:……神色微妙。 真不是他的错觉吗? 总感觉自家父皇早知道他会如何反应,提前想好话术对策在这等着他一样。 刘彻又道:「不会让你一个人负责,你为首,大鸿胪辅助你。」 刘据张着嘴,刚要说话,便听刘彻再道:「诸邑也可助你。她这些年西域文字与语言学得不错,正好派上用场。」 「诸邑」二字成功让刘据把嘴巴闭上,将未出口的言辞吞回去。 有自己在,是不是三姐想施展抱负更容易些,想让鸿胪寺众人看到她的优势,奠定日后入主鸿胪寺的基础,是否也便利些? 刘据想着,点头答应下来。 出了宣室殿,回到东宫,还未入内,丰禾便提醒说:「大长秋来了,在偏殿候着。」 「大长秋过来作甚,可是母后有何吩咐?」 刘据一边问一边往偏殿去,刚至门口,就发现霍光与卫不疑也在,正同大长秋说些什么。 瞧见刘据,三人噤声,躬身行礼。 刘据笑着免礼,询问大长秋来意。 大长秋言道:「非皇后之事,与二殿下有关。」 二殿下?二弟? 刘据狐疑。 大长秋接着说:「二殿下院中有位洒扫婢女来汇报皇后,言二殿下近日颇有些心绪不宁,瞧见他两次原本对侍女们还好好的,侍女一走,便一个人在屋里发脾气,还砸坏了几个杯盏。」 刘据蹙眉,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而面带担忧:「他自诊出心疾后就情绪不佳,但他性子温和,不愿把气往下人身上撒,便只能关起门来自己宣洩。不过这也不是办法,改明儿孤带他出去散散心,宽慰宽慰他。」 此话一出,霍光卫不疑互视一眼,又将眼眸垂下。 大长秋接着道:「这位洒扫婢女偶然听到二殿下在室内自言自语。本以为他在同谁说话,可她亲眼瞧见伺候的人都被二殿下撵了出去,屋中该只有二殿下才对。 「因此心中狐疑,担心是否宫中进了贼子,恐伤及二殿下,悄悄凑近,自窗户缝隙看去,发现屋内确实并无外人,是二殿下在对着空气说话,宛若对人一般。」 对着空气说话,宛若对人…… 刘据怔住,不是,你说什么鬼故事呢,刘闳中邪了? 不对。破除迷信,崇尚科学。不会是中邪,所以刘闳身体出问题了,不只心疾,还幻听幻视? 「二殿下声音弱小,婢女听不真切,只隐约闻得系统,损毁等词,也不知是何意思,尤其二殿下这行为属实古怪。婢女不知该怎么办,便来报于皇后。」 系……系统? 刘据瞳孔震颤,呆立当场,宛如大脑宕机。 大长秋仍在继续:「皇后说,太子殿下长大了,有些事情可以交由太子殿下自行抉择与处理,因而让奴来禀告太子殿下,令太子殿下知晓。」 说完又看了霍光卫不疑一眼,躬身告退。 及至大长秋离去,刘据还在懵逼中,没能回过神来。 刘闳怎么会知道系统,还是说刘闳也有个系统? 是了。刘据勐然想到一点。他是从什么时候拥有系统的呢? 是五岁那年的事故!但那场事故的受害者不只他,还有王夫人,并王夫人肚子里的刘闳。 他能藉此契机获得「奇遇」,为何刘闳不能? 再一想刘闳同样远胜同龄人的聪慧,刘据悟了。原来如此! 可是问题接踵而来。 他完全不可透漏关于系统的任何消息,就连弹幕涉及的只言片语都不行,为何刘闳不受此影响?哪怕是自言自语。 因为自言自语并不保险,看,这不就被婢女听到了。 莫非刘闳的系统与他不同,没有他的「限制」? 可如果没有限制,刘闳为何不与他们说? 刘据陷入深思。 察觉他神色不对,霍光试探询问:「殿下可是知道系统为何物?殿下……殿下!」 唤了好几声,刘据都没反应。霍光脸色倏变,正担心刘据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刘据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抬步往外走。 霍光卫不疑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殿下这是要去哪?」 「去看看二弟,当面问问他。一个人藏着秘密,宛若背负重担,很累的。而且此事明显让他很困扰,不然他不会自己生闷气,自言自语,骂骂咧咧。 「我去问问他,他同我说一说,有了倾诉之人,或许会好些。」 霍光心下一抖,脸色复杂难言,好半天憋出一句:「殿下,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正是因为其多数时候并不能宣之于口,被他人知晓。 「而且秘密通常都与自身利益相关,并非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重担,需要倾诉。有些人更想掩于暗地,藏在心间。」 刘据脚步停顿。似乎有理,确实是他以己度人了。刘闳的处境与想法同他未必一致。 他当初害怕惶恐,想要倾诉,想有人与他一起分担,刘闳未必。 尤其他第一反应是刘闳觉得此事过于离奇,不敢言之于口,怕他人不信,更怕被人当做妖孽。 霍光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第301页 他不知刘闳有系统,但他的「异常」如此明显,刘闳一定想到的他有。既然有他这个「前辈」在,对别人不能说,对他也不能说吗? 然而这些年里,兄弟单独相处的时候不算少,刘闳从未与他提及半个字。可见刘闳是不想被别人知晓的。这个「别人」甚至包括他,包括父皇。 思及此,刘据心情有些复杂。 理智上他明白,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必事事毫无保留,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感情上却忍不住有点小小的难过。 霍光犹豫再三,又提醒了一句:「殿下也曾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防人之心?你在防着二弟?」刘据挑眉,目光一点点凝聚,定格在霍光身上。 霍光深唿吸。他再与刘据亲厚,也只是伴读,最多还有点从霍去病这边得来的「爱屋及乌」,刘闳与刘据却是亲兄弟。 以疏间亲,是臣属大忌。 但有些话,他不能不说;有些事,他不能不提醒。 「殿下,凡事留一手总不会错。殿下若此刻贸然前去问二殿下,多有不妥。望殿下三思。」 刘据没答话,他的心绪已经不在刘闳身上了,定定看着霍光,又看向卫不疑,目光在二者之间逡巡,半晌后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刚刚被系统二字惊懵了,现在回过神,发现许多端倪。 譬如大长秋为何说可以由他抉择处理。母后身为后宫之主,刘闳嫡母。刘闳有异常,当由母后处理决断才对,或是禀明父皇,为何母后什么都不做,偏要交给他。 而且大长秋告退前看霍光卫不疑的眼神,明显此事跟二人有关。 刘据蹙眉:「二弟院子里的婢女,就算有事要禀,也该先禀玉夫人,而非直接越级报于母后。婢女这么做,必定是因她为母后的人,并且母后私下有过交待。 「玉夫人这几年还算安分懂事,对母后也礼敬有加,兰林殿之事,母后多有放权。若无旁的原因,母后不会突然关注二弟。」 话语中没有言及霍光卫不疑,但言外之音句句指向二人。 霍光卫不疑同时一滞,知道瞒不过,皇后几乎打了明牌,刘闳异端已现,也没有再瞒的必要,二人齐齐跪下,将心中顾虑和盘托出。 卫不疑低头:「是我去同姑母说的,请姑母多多观察二殿下。」 霍光亦道:「不只宫中。二殿下的庄子,臣让人混进去了,虽然在外院,进不去内院。但混进去之人颇会来事,能说会道,同内院下人相处融洽,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些东西。 「虽不知二殿下独处时会自言自语,更不知二殿下自言自语什么,但二殿下确实有些喜怒不定,庄子上也摔过碗碟。」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刘闳不对劲,不对劲的根源或许就在于「系统」。 霍光看向刘据,再问:「殿下可知系统是何意?」 刘据张张嘴又闭上,无奈摇头。 他知道,但说不得。 霍光有些失望,凝眉道:「殿下,二殿下那边恐不宜泄露我们已知此事。需先查查系统具体是什么东西,所谓损毁又指的什么。」 损毁? 刘据顿住,恍惚想起,是了。大长秋言及系统时,还言及损毁。 他当年梦魇,系统一闪而过,说了句损毁后,再也没出现。如今刘闳的系统也损毁。这么巧的吗? 是系统这个东西出现在大汉本就带有巨大风险,难以做到完好,还是……他们拥有的其实是一个系统,因为损毁导致彼此都不全? 这个念头一出,刘据心脏蹦蹦直跳,自己都被自己的猜想吓住了。 「不会吧。」 他低低呢喃着,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兰林殿的方向。 不会真是一个系统吧。 如果是,他这边系统跟死了一样,毫无动静,且限制巨大,半个字都无法泄露。刘闳却可以与系统……嗯,对话? 是不是说明刘闳那边系统的权限高于自己? 权限高于他,又知道另一部分系统在他身上,却隐而不发,一字不提,刘闳……想做什么? 刘据眉宇蹙起,神色渐沉,眸中光亮忽明忽暗。 沉思良久,刘据不得而解,嘆息一声回头过来,身形一顿,奇怪道:「你们怎么还在,为什么跪着?」 一脸惊诧,半分不做假。 霍光&卫不疑:……殿下,你没让我们走,更没让我们起啊。 合着你刚才是把我们给忘了吗? 刘据尴尬不已,讪讪摸了摸鼻子,上前搀扶二人:「快起来吧。你们也是为我着想,我没生气。」 末了,又板起脸道:「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霍光卫不疑纷纷应是。 卫不疑犹豫问道:「二殿下那边……」 「按你们说的办,先看看吧。宫里盯着些,庄子上也继续盯着。若有别的消息,或是其他异动,及时告知我。谨慎行事,以小心为主,不着急,咱们有的是世间慢慢耗,最重要是不要打草惊蛇。」 这便是信了他们所言,尤其能说出「打草惊蛇」四字,可见对刘闳也存了几分戒心,霍光卫不疑松了口气,低头应道:「诺。」 第87章 官道上, 一辆马车不疾不徐行驶着。 车厢内。车窗帘子半卷,刘闳斜靠着厢壁懒洋洋打哈欠,昨夜思虑一晚, 没有睡好,晨起就开始犯困。 第302页 即便如此, 他的眼睛也一直睁着, 透过窗户观望外面形形色色的人, 面上神情古怪, 一会儿兴致勃勃,一会儿又兴致缺缺;一会儿眼眸发亮,一会儿又蹙眉失望。 侍女没发现他的异常,只瞧见他精神不济,开口劝道:「殿下若累了, 不如眯一会儿, 庄子距离此地还有段距离,到了婢子叫你。你病了一场,身体刚好, 陛下与太子都交待, 让你多休息。」 刘闳眼神闪烁一瞬, 摆手拒绝:「无妨, 我身体已经大好了,昨日还骑了马呢。」 这是实话。心疾让他病弱了好几天,但好转后与以往无异,就连骑射也完全不受影响。这跟他认知的心疾有点不一样。 据他所知, 现代心疾, 似乎大多是不能剧烈运动的,有些跑步都够呛, 更别提骑射了。但他的「心疾」很玄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毕竟只扣除了百分之十的健康值,这个比例对他的日常活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仍旧可骑射习武。只是给他埋了个雷。 刘闳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心脏的位置,他忘不了发作时那种仿佛快要死去的痛楚感、无力感与窒息感。这个雷太大了,他要随时小心再次发作。 好在祸福相依。他因此获得了刘彻的怜惜。在他有意撒娇卖乖之下,刘彻放宽了对他出入宫廷的限制。虽然仍旧比不得刘据,却也总算掌握了点自由度。 侍女瞄了眼车外,面露疑惑:「殿下在看什么,外头并无什么景致啊。」 刘闳不答,他看的可不是景,而是人。 系统给的资料篇幅虽短,寥寥之语,但言辞简洁精闢,无一字废话。堪堪一页的内容里,提到了好几条重要信息,并给出由此产生的推论。 譬如言及某人上京,预计今日抵达某道。 贴心的是,最下方还放了几张一寸照片。一张嵌合内容里提到的一个人。 刘闳舒了口气,这大概是他拥有系统以来,第一次升起「总算有点用」的欣慰。不然就现在系统这样子,他都快要怄死了。 突然他身形微顿,目光一凝。前方有个人形容狼狈,神色警惕,快步往前,却时不时观测四周,尤其身后,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刘闳唇角勾起,将车窗帘子放下,转身出了车厢,与车夫并肩而坐:「瞧你赶车挺有意思的,怎么赶,教教我。」 车夫讶异不已,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殿……主子怎能做这等活计。」 「什么这等活计那等活计,我又不是要专门干这个,不过瞧着好玩,想试试罢了。」 说着刘闳拉住一半缰绳,将赶车的鞭子夺过来。 车夫不知所措,侍女笑道:「听主子的。主子有兴趣,戏耍一番又何妨。」 车夫不再多言,认真开始教。 「主子,那只手高一点,对,这边轻一点。这样。」 有骑马的底子,刘闳上手很快,没一会儿就赶得似模似样,嬉笑起来:「也不难嘛,还挺好玩的。」 「啊,主子小心,主子慢点,莫撞到……」 话还没说完,砰,「车祸」立现。被撞的正是先前所见「形容狼狈,神色警惕」之人。 车夫侍女吓了一跳,刘闳好似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懵了。 随行侍卫忙上前查看:「是个青年男子,晕了。」 刘闳闯了祸,颇有些惴惴不安:「我……我不是故意的。」 侍卫言道:「应该不是主子撞晕的。主子那一下撞得不重,不至于此。这人身上本就有伤。」 伤? 此话一出,全场讶异。刘闳嘆气:「总归是因我之故。这里离庄子不远了,抬他上车吧,先去庄子上。」 又点了侍女出来:「你去寻个医师来。」 一番安排,众人应诺,按吩咐办事。 转瞬到达庄子,医师来得也很快。刘闳守在屋外花厅,等待看诊结果。 没多久,医师便出来回话:「病人撞车留下的痕迹不大,身上外伤多,似是刀剑一类利刃所致。不过都在浅表,不算严重,且正值壮年,身体底子好,问题不大。 「之所以晕厥,更像是持续数日精神紧绷,没休息好,又被伤势所累,再经撞车一激发,便昏了过去。如今算是半晕半睡。无生命之忧,开个方子,吃两日就行。 「最关键是需好好休息,外伤勤换药。」 话毕,犹豫一番补充道:「听闻太子殿下做出酒精,对清洗外伤有奇效,可预防伤口恶化。但目前唯有太医署与军医处有,未曾流入民间。小郎君若能弄到,就更好了。」 医师不知刘闳身份,但他穿戴不俗,身边还有侍卫保护。尤其这处庄子的主子是谁,少有人晓得,但附近人都听说过,据说出身不凡,还与宫中有关系。 若是旁人,这话医师定然不会说,可鑑于种种传言,他多了两句嘴。 刘闳点头,请医师开方,又令僕从跟着去抓药,转头再吩咐侍卫:「你去一趟太医署,问他们讨一份酒精来,就说我要用。」 侍女蹙眉:「不过一个平民,何须殿下这般费心。」 酒精目前量少,但再金贵,二皇子要用,太医署也会不给。只是为这么个无关紧要之人,捨出身份特意去问,很没必要。 「到底是我撞的他,我闯的祸,需负责到底。」 「医师也说非是因殿下……」 话未说完,刘闳一个眼神看过去,侍女瞬间闭了嘴。 第303页 刘闳言道:「此事就这么办吧,不必再说。侍卫去取酒精,你留在这里照看他。我累了,去内院歇歇。等他醒了,派人禀报我。」 侍女不解。她可是宫中有品级的大宫女,二殿下的心腹。这男子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值当她亲自照看?尤其殿下的态度,对这人是不是太好了点?就算是撞了他,也用不着吧。 心中万分狐疑,但作为一个心腹忠僕,仍旧秉持着僕婢的准则,以主子的吩咐为令,躬身应下来。 刘闳在内院用了膳食,散了会儿步,再睡了个午觉。午觉结束,起床更衣才知,青年男子甦醒已经有一会儿了。 刘闳快步往前院去,还未入内,便听侍女同男子说话,交谈中一直言及他对男子的种种安排,嘴角微微上扬。 跟在自己身边的人,刘闳自然明白对方什么性情,让侍女留下是正确的。许多他不便说的事情,侍女就是他的嘴替。 男子也会些医术,如何看不出他刚刚吃的药汤所用皆是好药,伤口敷的亦属上等,更别提所谓的「酒精」。 他虽从外地而来,暂且不知酒精为何物,但侍女解释了是太子前阵子刚制出来,如今医官们不过按照方子做出第一批,独太医署与军医处有。 男子心中生出两分感激,神色思量,暗自琢磨着庄子主人的身份。 刘闳便是在此时进门的。侍女起身行礼,男子拱手作揖:「多谢小郎君救命之人。」 「救命谈不上。你本就无性命之忧,而且确实是我驾马车撞了你,我有过在先。」 「小郎君言重了。在下会医,知道自己是因何晕倒,与小郎君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总也有些关系。」刘闳笑着摆手,「不说这个了。你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多谢小郎君挂念,在下已经无碍。」 「这便好。」刘闳点头,状似好奇询问,「听你口音不是京中人士,外地来的吧。身上怎么会有伤,这伤还是利器所致? 「而且我让人将你带上马车的时候,远处好似有人鬼鬼祟祟,侍卫前去查看,说似乎是跟随你而来,瞧见被人发现,立时跑了。」 男子身形一顿。 刘闳单手撑着下巴,面上全是孩童的天真:「我看你不像坏人,那跟着你的人是坏人吗?你的伤是不是他们干的? 「他们为什么跟着你,你可是得罪了谁,或是遇上匪盗了?也不对,京畿附近,哪有胆子这般大的匪盗。」 一连串问题,让男子双手不自觉收紧。 刘闳仍旧天真着:「别怕,不管你遇上什么事,如今已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没人敢造次。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我虽然年纪小,但在京里还是能说上话的。 「你若是遇见歹人,我可以让人护送你去官府,咱们报案,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你若是得罪了人,如果不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可以帮你说和说和。 「就当是我撞了你的补偿。」 男子静静听着,暗自在心中权衡。 这小郎君能从太医署拿到酒精,身份可见不凡,刚刚言辞中还提及侍卫…… 若是护卫,大多贵族人家都有。但侍卫,唯独皇室。 皇室中现今年岁能与其对上的,似乎只有陛下次子。 二殿下? 男子心跳加剧,不敢确定。是吗?要不要赌一把? 没有思量太久,男子转瞬有了决定。赌。就算不是二殿下,身份也必定不低,且与皇室关系密切。输不了。 下一刻,男子撩袍跪下:「在下确有一事想求助小郎君。小郎君若能派人护送在下去官府,不如护送在下去廷尉府。」 「廷尉?你要找张汤?」刘闳歪头。 男子深唿吸:「是。在下要诉冤,但在下的冤屈非寻常官府能管。在下名唤江齐,要状告赵王太子刘丹!」 江齐。 刘闳暗自勾起唇角。虽然有系统的信息,他已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听到对方自报姓名,心头悬着的那百分之一才终于落定。 是他要找的人,没错。 ******** 江齐的状告在朝中引发巨大浪潮,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东宫。 「你说什么?他告赵王太子肆意玩弄女人,荒淫无度,丧尽天良,甚至……甚至连亲女与同胞姐妹都不放过?」 刘据几乎惊掉下巴,下意识掏了掏耳朵,看向霍光与卫不疑:「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吗?」 霍光点头:「殿下,我们听到也是这样。」 卫不疑亦点头:「所以别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我们三个人的耳朵同时出错。」 刘据再看前来禀报的燕绥。 燕绥十分无奈,却也能理解,别说殿下不敢相信,他也不敢。 「殿下,这些话是江齐亲口对张廷尉说的,并且因为事情太大,罪名太重也太……太令人震惊,朝臣们提议让江齐上殿禀明。在朝会大殿上,江齐仍旧这么说,信誓旦旦,言辞肯定,一字不改。」 刘据:……这是什么大型人伦惨剧?怀疑人生jpg。 「江齐还说,他妹妹就是嫁给了赵王太子,被赵王太子玩弄的女人之一,甚至因此而死。他发现赵王太子的秘密。赵王太子怕他将事情捅出去,派人抓拿他。 「他侥倖逃脱后,赵王太子为泄愤杀害了他的父兄。他独身一人奔袭上京状告,一路被赵王太子追捕。 第304页 「若不是有淮南太子的前车之鑑,赵王太子不敢动作太大,他又足够机灵,且一入京就遇见二殿下,得二殿下相助,上达天听。他只怕早就死了。」 这么听来,江齐也挺惨的。但有赵王太子□□的罪名在前,这些已经引不起众人心中涟漪了。 刘据神色相当复杂。突然觉得怪不得弹幕老是吐槽他老刘家。他老刘家这都出了些什么人! 前一个淮南太子刘迁,气量小到因为比剑输了就处处刁难雷被,四次三番往死里针对,他已经觉得很丢脸了。没想到这还有个更厉害的,简直三观尽毁。 老刘家风评就是被这些不肖子孙给带坏了! 淦。他老刘家怎么会生出这种畜生! 你这么能,咋不上天呢! 刘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卫不疑神色恍惚:「这……会是真的吗?」 霍光蹙眉:「他敢在朝会大殿当着陛下与文武百官的面这么说,还对赵王太子所为说得十分详细,应该不是胡扯。 「而且这种事,涉及的还是诸侯太子,必定要查清楚的。若他所说为假,一查就会穿帮。除了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从逻辑上看,九成九是实情。 刘据也这么认为,而适时出现的弹幕也佐证了他的想法。 ——就我所知,史料记载的确实是如此。属于「我伙呆」「震惊我全家」「三观尽毁」系列。 ——我不理解。好歹是个诸侯太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玩弄女人,玩弄点普通人家,最多也就是风评不好,啥事都不会有。可你……你……我说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怎么好意思做的!人性呢。就问人性何在。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下得去嘴!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江齐这名字有点耳熟吗? ——楼上你认真的吗?我以为自己歷史已经够渣了,居然还有比我更渣的。这就是江充啊。巫蛊之祸中大名鼎鼎的江充。 ——+1。江充的原名就叫江齐。他是因为被赵王太子追捕,入京后改的名。这里入京就被刘闳碰上了,估计还没来得及改名,现在可能也不需要改名了。 江齐等于江充? 刘据瞪大眼睛,又问了燕绥一遍:「告发赵王太子刘丹的人叫江齐?」 「是的,殿下,此人名唤江齐。」 江齐,江充…… 刘据神色变幻不定:「他怎么碰上的二弟?」 「二殿下因为心疾之事,心里不太爽快,觉得宫里憋闷,向陛下请求去庄子上玩两天散散心。陛下应了。去往庄子的路上,二殿下心血来潮,想同车夫学赶车玩,哪知赶岔了,正好撞在江齐身上。」 「好一个心血来潮。」刘据低低呢喃。 霍光敏锐察觉异常:「殿下怀疑他是故意撞上江齐得?」 刘据抿唇不答。 霍光蹙眉:「二殿下为何故意这么做,难道就为了帮江齐上告?不至于啊。而且他如何得知江齐的行迹?」 刘据苦笑。刘闳自然不能得知,但系统呢? 系统的能力他是见识过的。系统可以让他看到弹幕,让他获得诸多知识,为何不能让刘闳知晓些事情? 或许刘闳那边的系统与他这边功能不一样,他这边不能做到,刘闳那边就是可以呢? 又或者……刘闳是不是也有一个弹幕? 不然他怎么知道赵钩弋,怎么知道江齐? 若只有一个赵钩弋,刘据不会深思,只当是巧合。但是再加个江齐呢? 一次巧合,两次还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尤其这两人身份都不寻常。 刘闳有系统并对他隐瞒也就算了。赵钩弋也无所谓,他死后,刘彻要再立继任者,不是刘弗陵也会是别人。但江齐不一样。 刘闳笼络赵钩弋,又笼络江齐,究竟意欲何为! 刘据心尖一梗,嘴唇颤抖,四肢百骸忽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对刘闳虽不如几位阿姐,却也是真心当他是兄弟的。他自问这些年待其不薄,没有对不起对方之处。对方也一直表现得与他友好和睦,甚至看上去很敬佩亲近他这个兄长。 现在他忽然察觉,这一切都是表象。刘闳非但不信任他,对他似乎还存着敌意。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何要主动去认识江齐,收服江齐。 「江齐,江齐……」 刘据下意识低喃出声。 霍光不解:「殿下,江齐此人是否有问题?」 刘据苦笑:「薛丁格的问题吧。」 霍光与卫不疑对视一眼,二脸懵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可能有问题,可能没有。」 时空不同,许多东西本就不一样,再加上他这个蝴蝶翅膀,是否有问题,真不好说。 刘据眸光闪了闪:「但二弟大约是真有些问题的。」 霍光卫不疑神色同时一凛:「殿下发现什么?」 刘据无法回答,只能道:「盯紧他!」 又有些担心,再次叮嘱:「谨慎些,盯着就行,千万不要妄动,盯梢探查的举止也不能太激进,不要越线。」 语气十分严肃。 霍光卫不疑面上应诺,心底却满是疑云。二殿下聪慧,当小心行事没错,但也用不着这么郑重吧。 他们哪里知道刘据谨慎的对象不是刘闳,而是系统。 第305页 许多东西刘闳不能,不代表系统不能。他现在对刘闳的系统一无所知,摸不清它的具体功能,如何能不谨慎? 「若他是有其他想法,并非针对我,也非想要害我,便当是我小人之心,我亲自同他赔罪;若他真有贼心,那么他一定会动。我等着他动。」 刘据转头望向兰林殿方向,眸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第88章 江齐状告, 满朝譁然。刘彻设立专案小组前往赵地严查严治,江齐自然也在小组之列。小组办事效率很高。来回不到一月,事情便已尘埃落定。 赵王太子刘丹罪证确凿, 褫夺太子之位,判处死罪。赵王刘彭祖也没讨到好, 刘彻下旨训斥, 更是藉机打压警告了一波。 赵王这边乌云满天, 状告人江齐却刚好相反, 得了刘彻青眼,在刘闳的举荐之下,成为谒者。 谒者,官职不高,却揽着为帝王传达诏令之职, 能在帝前行走, 前途可期。 当然这是外人看到的。刘据知道的要更详细些。 譬如刘彭祖曾上书言江齐是逃亡小臣,不可轻信,更不可为了这么个人赐皇族宗室死罪。又言愿意倾赵地之勇士, 助刘彻抗击匈奴。 这个世上, 贵族总有些特权, 皇族更甚。于皇族而言, 即便刘丹所为属实变态,人神共愤,只需不是谋反,亦是可赦的。 刘彻确实犹豫了, 但被刘闳一通插科打诨, 撒娇卖乖压了下去。 刘闳甚至指出:「父皇赐刘丹死罪是因刘丹触犯国法,罪责难逃, 此为公;赵王故意避重就轻,将其曲解成与江齐的私怨,是何意? 「将父皇比作因他人私怨而藉机处死诸侯宗室之人,将父皇置于何地? 「再有,父皇早年就下过诏令,颁布全国。无论何时何地,何等身份,只需是有参军抗匈雄心之勇士,任何人不得阻拦。此令各郡县通行,各诸侯国亦不例外。莫非就他赵地特殊不成? 「而且匈奴不只是父皇心腹大患,更是我大汉心腹大患,是我大汉有志儿郎共同的目标,当天下一心、共同勠力,诸侯王只是王,本就该听命天子,配合父皇。 「召集赵地勇士抗匈是他赵王分内之事,如今拿分内之事来与父皇交易,若父皇不答应,他便不做,甚至出手阻拦吗?那他此举与威胁何意?」 一番话有理有据,点明关键,还很巧妙地把「不满刘彻」「威胁刘彻」的帽子扣在刘彭祖头上,直击刘彻心头要害。 以刘彻对诸侯王的微妙心思,听了怎会不怒。于是非但刘丹的死罪被压得死死的,刘彭祖也被敲打了一波。 刘据啧啧两声,轻嘆道:「要不是当时场合不对,我都想为他鼓掌叫好。」 卫不疑点头:「二殿下这些话说得属实漂亮。」 霍光看的却是另一方面:「江齐家破人亡,当堂状告,与赵王仇恨已深。赵王太子若不死,如何消他心头之恨。而赵王太子一死,还有赵王在,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所以他需要给自己找个靠山。」刘据瞭然,转动这手中杯盏,「若是白身,或仅仅是个普通的谒者,赵王身为诸侯,日后总能找到机会对付江齐,报今日之仇。 「但如果是帝王亲子,宫中颇受宠爱的二殿下之心腹,赵王一个混吃等死的诸侯就要掂量掂量了。」 这个「颇受宠爱」并非虚言,刘闳的帝宠确实比不得刘据,但刘彻对他也是很不错的。只需不牵扯刘据,绝对算得上「疼爱有加」。 霍光眸光微动:「殿下若要阻止,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为何要阻止?」刘据轻笑,「我还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就如弹幕所言,即便是另一个时空,卫霍在时,魑魅魍魉也是不敢跳脚,也没有跳脚余地的,更别提现在他比另一个「刘据」的地位更稳,与刘彻的感情更好。 如今局势,就算收拢江齐,又要如何复制「巫蛊之祸」?几乎不可能。 刘闳不蠢,应该不会一意孤行,还想着运行「既定轨道」这种没脑子的事。那么他打算怎么办呢? 刘据没说谎,他确实挺好奇的,很想看看。 垂眸思量了番,刘据又吩咐说:「赵钩弋是在二弟的庄子上吧?」 「是。」霍光有些奇怪,突然问赵钩弋作甚? 刘据挑眉:「你的人既然已经进了庄子,便是接近不了二弟,但要想接近赵钩弋,应当不难。」 江齐心思深,不好动;赵钩弋心思外露,更便于打探。 一个江齐,一个赵钩弋。刘闳若真有贼心,收拢这俩不会只放着做颗闲棋。人在手里是拿来用的。 刘据勾唇,将事情安排下去,就先搁置,提起另外一事。 在朝堂忙碌赵王太子一案期间,西域各国的国书也已经到了,刘彻一一批覆,来者不拒。 刘据眼珠转动望向卫不疑:「想不想去会会匈奴人?」 卫不疑愣住:「我?不是说现在不开战吗?」 「不是开战。西域各国使团来京,路上匈奴肯定会有所动作。他们既然要做戏,我们就帮他们把这齣戏做得更漂亮点。」 卫不疑眸光闪动:「殿下是想派人去接应使团?」 「为什么不呢?匈奴是为做戏,但未必不是想藉此机会向西域诸国显示威仪,震慑各国使团,迫使他们仔细掂量该对大汉採取何等态度。 「若他们心向大汉,恐就要想想有没有命回去了。来时能碰上匈奴,回去时也可以。尤其来时匈奴只是想做戏,回去可未必。 第306页 「他想扬威,也得看看我大汉允不允许。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只需对我大汉友好之邦,皆是我大汉的客人。客人来做客,岂容他人骚扰,就算是匈奴也不行。 「管他做戏还是其他,来都来了,就全给我留下,一个都别想跑。」 刘据声色俱厉,眸光锋锐。 霍光眼眸微亮:「如此即可让匈奴吃瘪,也能让西域诸国更为直观地看到我大汉实力,态度与立场上也会发生相应变化。」 刘据点头。 卫不疑:「殿下这法子确实不错,但就算派人前去,也是军中将士。我才十一岁,并未入军,轮不上我,而且阿父不会许的。他必会说国家大事容不得我去添乱。」 「怎么是添乱呢?你骑射武艺又不差,只缺在经验。经验这种东西,不给你机会,你怎么积累。别拿年龄说事,年龄不代表能力。」 刘据挑眉,继续道,「更何况,我也不是只让你去。京中诸多少年郎,好些将军家的子孙都长大了。十几岁,本事不错的,我觉得只要愿意,都可以去试一试。」 霍光&卫不疑:……!!! 对战匈奴,扬威使团这种事,你居然打算派一群「娃娃兵」?认真的吗? 刘据不以为然:「匈奴此次出手非是为了阻止使团来京,相反,他们需要使团来京,出击只是做个样子,所以不会派遣军中主力,也不会派遣勇勐大将。 「小股兵力,无名将、无精锐,可谓是给你们练手的最佳机会。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而且我想过的,不会让你们单独去,让去病表哥带队,在旁边给你们掠阵。 「反正他现在也在练兵。都是练兵,在哪练不是练呢。他走了,骊山那边还有舅舅和曹襄表哥可以帮我看着。不耽误。」 霍光&卫不疑:……合着这是把匈奴纯纯当成给我方练兵的大冤种了。匈奴若是知道,只怕气都能气死几个。 不过言及让霍去病在旁边掠阵,也就是不直接出手。 如此安排,等于给了卫不疑这群少年郎们最大的自主权利,却又为他们的生命防线与战局结果上了一层绝对保险。 卫不疑十分意动,神色变幻,已经有些跃跃欲试。 刘据眨眼:「别担心舅舅,不管他许不许,我许就行了。舅舅那个性子,你也知道的。你只需寄出一招,君权大于父权,保管好用。有我在,你只管沖,舅舅那边,我给你兜着。」 刘据拍着胸脯,豪气万千,转瞬又有些丧气:「我也好想去。可我偏偏是太子,父皇肯定不许的。」 霍光嘴角抽搐,别说陛下不会许。就这种小股匈奴兵,也配太子出马?尤其西域国邦虽多,但对比大汉都不算强,来京后由太子接待就不错了,还值当太子跑那么远去接?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合适! 刘据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能感慨一下,没执着于此。总归,往后一定还有机会的。一定,握拳! ******* 将事情计划完毕,时节已经入冬,正旦过后,天气逐渐寒冷,刘据的心却越发火热起来,因为他等了许久的东西要来了。 果然十月底,去往南方两月的晁南终于回归,身后跟着好几大车,装着的全是甘蔗,粗粗长长,宛若竹竿。 刘据大手一挥,直接让人拉去博望苑。而今博望苑可不只是他休闲玩乐、使通宾客之所,还是他的实验基地。 这回在博望苑一住又是月余,出来时,身后多了好几个瓶瓶罐罐,再次奔往宣政殿。 没多久,刘彻面前就摆了三个罐子。 第一个罐子里头装着许多四四方方的小块,呈红褐色; 第二个罐子里装着的也是小块,亦是四四方方,但形状没那么平整规则,颜色透明偏白,晶莹剔透; 最后一个罐子装着小「砂砾」,形似雪山盐,只是颗粒比盐要大一些。 刘彻略显诧异:「这都是你这一月内做的?这回一次做了三样?」 「是三样,但也可称一样。」 刘彻挑眉,明明三样看起来不同的东西,如何能称一样? 「父皇尝尝就知道了。」 刘据敛眉,从第一个罐子开始,一样取了一块放入嘴中,品尝完毕,突然明白了刘据的话:「都是……糖?」 不太确定的口吻,是因为味道是甜的,但和他以往吃的糖口感有差异,形状外貌也大不相同。 刘据一一介绍:「这是红糖,这是冰糖,这是白砂糖。我们从前食用的糖为饴糖,这些是蔗糖。」 「蔗糖?」刘彻立时明悟,「甘蔗所制?你让晁南前往南方就为了这个?甘蔗也能做糖?」 「能。理论上来说,天下间一切味甜的东西都可做糖,只是做出来的糖不一样,制作方法并不完全一致,产糖量有很大区别。甘蔗算是产糖量较高,制作也相对容易的。」 刘彻看向三个罐子,面上仍旧有几分困惑:「这两罐,冰糖与白砂糖,略有几分相似,可这红糖……一白一红,竟是同出甘蔗?」 「是。甘蔗正常做出来为红糖,但只需用点手段,去除杂质与色素,就能变成冰糖与白砂糖。」刘据眯眼,巧笑道,「父皇,我说过,战略物资不只有盐。糖也是。」 刘彻面色严肃。 确实,糖,亦是战时极为重要的物资之一。 「战时将士体力消耗大,有时为了抢占先机,行军匆忙,日常膳食只能囫囵对付着来;更别提两军对垒之际,就越发难以顾及了。 第307页 「我问过舅舅与表哥,军中会给每位将士分发炊饼,若遇到类似情况,就自己抽空啃两口。但炊饼干硬,啃起来难咽,只能用水送服。 「而且此举堪堪能保证将士不至于饿晕,无法保证他们汲取到身体所需养分。时间一长,力气不济,就会出现疲软之态。 「糖不一样。糖虽然无法代替膳食,却比炊饼好用,可以在危机关头为他们补给必备糖分。 「从前我们唯有饴糖,饴糖产能不大,也不太便于长期随身携带保存。蔗糖不同。这三样不论哪一样,都可以装进小荷包里,塞入怀中,需要时取出来含进嘴里即可。简单,便捷,好用。」 刘彻听着,眸色逐渐加深。 「蔗糖……北方甘蔗种植不多,南方……」 刘据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轻笑道:「晁南可不只这回去了南方。开春那会儿,我便让他南下了一回。」 刘彻惊诧不已:「你那时便已想到要用甘蔗制糖了?」 「是。只是我整理出完整方案时,甘蔗的成熟期已经到达尾声,不便制作了。我让晁南南下,便是令他花钱部署,扩大种植。父皇放心,我特别强调过,不能占用五谷田亩。 「现今他送到长安的只是第一批。父皇若想,还能有第二批第三批。但是运输不易,我建议在南边就地设置糖厂。」 刘彻认真思索着。 刘据又道:「父皇,甘蔗的用处可不只这点。」 正当刘彻疑惑时,他转身取出一个玻璃瓶,与此前装载酒精的一模一样,里头也是无色液体。 「父皇可还记得,我当日提及,并非唯有秸秆可代替粮食制作酒精,我已经寻到了另一物品。」 刘彻挑眉:「甘蔗?」 「是,也不是。用的是甘蔗渣。甘蔗榨汁熬煮做糖,剩下的甘蔗渣可以制作酒精。浑身是宝,一点都不浪费。」 甘蔗渣,居然只用甘蔗渣就可以。 如此非但可以减轻秸秆的压力,不必担心会影响牲畜的饲养;也不必分去甘蔗此等原料,减少蔗糖的产出。 鱼与熊掌全部可得。 刘彻:……心潮澎湃,瞳孔震颤!!! 不愧是他的好大儿!即便这些年历经种种震撼,仍旧能给与他莫大惊喜! 第89章 甘蔗两用。一个制糖, 一个酒精。让少府寺卿与太医署军医处欣喜若狂。 这些年刘据做出来的东西不少,各部门学习接管起来已经相当熟练。一套流程做了好多回,早就没了当年的兵荒马乱。 大家也已习惯了太子殿下负责研究, 后续交给他们的安排;更习惯了太子殿下一出手,朝中上下脚不沾地的局面。 这头忙忙碌碌, 那头刘据优哉游哉等开春。这期间卫青与平阳迎来的大婚。大婚过后, 便有消息传来, 各国使团准备相继出发。但南越二王子赵繁率先来了。 西域诸国无论大小强弱, 都属外邦。南越为臣属国,政治层面上地位不同,倒不必刘据出面,甚至他呆在东宫都没出门。 但赵繁是个懂事的,在见过刘彻之后, 略作休整, 便遣人通禀前来拜见他。 刘据在东宫接见,居上首与他交谈。发现其人眉目清秀,长相俊朗, 举止沉稳得体, 谈吐优雅风趣。 千里迢迢来到陌生的大汉都城, 不因远离故土而怅然, 也不因长安繁华而沉迷。 说话时始终保持着该有的态度,没有看不清时局,仍带着身为南越王子的倨傲;也没有过分看清时局,夹杂着身为质子的困窘。 不卑不亢, 不骄不躁, 恭敬有礼,却又不逢迎讨好。全程进退有度, 分寸把握适当。言辞温和,总能找到让人感兴趣的话题,几乎不会冷场,反而使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上一个让刘据有这种感觉的人是刘陵。 刘陵…… 想到此,刘据抬眸多看了赵繁两眼。 不像。 刘据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不免觉得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李夫人和王婉仪的事情让他ptsd了,对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都过分敏感,哪怕只有一丁点。 擅于交际之人何其多,又不只有刘陵。 等赵繁告退,丰禾忍不住感嘆:「这位南越二王子还真是个人物。」 「那是自然。」刘据点头,「他现在也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算起来,赵婴齐归国之时应该只有十来岁。 「十来岁的孩子,能在前南越王病危之际,压下一众夺位者,拖延时间等到赵婴齐归来,岂是个简单的。 「聪明,懂事,知进退,长得还好。也难怪父皇对他印象不错,让他住进赵婴齐当年在京的宅邸,还允他时常入宫说话。」 当然这个入宫说话不会单纯是因为「印象不错」,刘彻大约也想多观察他,看他是否有资格被大汉扶持接掌南越。 刘据转头,目光望向偏殿,那里余穗和盛谷在整理着赵繁送来的礼物,登记造册。他想了想,吩咐道:「礼尚往来,他送了这么多东西,孤总不能毫无表示。回个礼吧。」 丰禾称是,问道:「殿下想回什么?」 刘据勾唇:「我不是为西域诸国使团每人准备了手信礼吗?给他也送一份去。」 丰禾应下,刚好告退出去准备,余穗与盛谷便走了进来,一人捧着册子,一人端着个乌木匣子。 刘据挑眉:「怎么了?可是赵繁送的礼有问题?」 第308页 他是太子,给他送礼的人太多了,惯常都是由三大侍女整理入库,他事后看看单子就行,用不着多费心,眼下这二人举止与以往不太相同。 余穗摇头:「回殿下,并无问题。其余都属寻常,或是南越特产,或是普通珍宝,唯有一样较为特殊,婢子觉得需要殿下过目。」 「什么东西?」 刘据来了几分兴致,坐直身子,接过盛谷递来的木匣,啪嗒一下打开,但见里面是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与鹅蛋不同的是,通体圆润,形似珍珠,但比珍珠透亮。 余穗言道:「殿下请往内室。」 刘据不明所以,捧着珠子转入内室,余穗与盛谷将窗帘一遮。室内幽暗,珠子散发出白色略带点点浅绿的萤光,皎若明月。 咦? 刘据眨眼,眸中兴趣立显。 余穗介绍道:「殿下,这是随侯珠。」 随侯珠啊。 刘据勾唇:「孤听闻过。随侯珠乃春秋战国时随国之物。有传言是随侯一次在野外遇见受伤的大蛇,出于恻隐之心敷药施救,大蛇痊癒后前来报恩,从腹中吐出宝珠赠予随侯。据说此珠圆滑剔透,流光溢彩,可代膏烛。」 低头看了手中的随侯珠一眼:「倒是与传言一致,是个宝贝。」 嘴上说着「宝贝」,实则并不十分重视,将盖子一盖,交给余穗:「正常登记入库就好。」 转身出去,突然又顿住,恍惚想起一事:「赵繁先前也给父皇送了许多东西,其中有块和璞。」 丰禾等人怔愣片刻,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据说这块和璞也是大有来歷。 昔年楚人卞和献玉石给楚厉王,楚厉王令人鉴玉,言为普通石头,大怒降罪。待楚厉王死,文王继位,让人凿石,发现确为稀世宝玉,遂做和氏璧。 玉璞是利用制作和氏璧后剩下的原料所制,同出玉石。鑑于后来秦始皇得和氏璧,将其制成玉玺,此玉的意义大不相同。 赵繁特将同出一源的玉璞献给刘彻。 刘据侧目看了眼匣子:「不论玉璞还是随侯珠,都是早就下落不明之物。为这两样东西,他恐怕花了大功夫。」 丰禾摇头:「殿下,玉璞与和氏璧同出一源是南越人说的,虽说玉质纹理确实有几分相似,但天下玉石相似者并非没有。真假谁知呢?便是这随侯珠,也未必就是传说中的那颗。」 余穗言道:「确实如此。但即便不是,想找到两件相似的宝物,也并非易事。南越二王子这次来京,可谓做足准备,费尽心思,只为讨得皇上与殿下欢心,以便他日所求。」 他日所求为何,自然是南越王位。 刘据眸色内敛:「他是个会做人的,不只孤与父皇,各宫都送了东西,去问问,都是什么。」 丰禾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禀报:「皆是寻常之物,便是有珍稀,也再无玉璞与随侯珠的贵重。」 话毕轻笑道:「殿下,似这等珍贵物件,能寻来两样就已经很不错了,哪还能有第三件。」 刘据点头表示理解,眉宇却未曾舒展,仍旧深思着,不知想些什么。 这个状态持续了约莫有半日,他将燕绥叫过来:「你去趟淮南,帮孤办件事。」 燕绥愣住:「淮南?」 「对。当年刘陵嫁的虞家,似乎是淮南名门。既是名门,天下不显,在当地总有些声望的。你去查查他们家,尤其查查虞郎君死后,虞家是否还有人存活。 「尽量找到虞家人,带来长安。若找不到,也尽量询问当地人,描绘出虞郎君的画像。还有关于刘陵昔年与虞家的一应事宜,无论大小,能打听的都打听清楚。 「不用着急。但记住,孤求的不是速度,而是精细与详尽。」 听完,燕绥神色一凛:「殿下可是怀疑这其中有何问题?」 刘据抿唇:「孤不确定。不知是端倪,还是孤过于敏感了。总之你去一趟,查查再说。」 思忖了下又道:「孤会以让你南下扩大甘蔗种植为由调你出京。不要暴露你的真实目的,行动轨迹也掩一掩,不要将淮南之行摆在明面上,以免他人得知,察觉异常,打草惊蛇。」 燕绥挺直身姿,郑重应道:「诺。」 但又有些许顾虑:「藏海如今负责监察骊山工坊,难有时间来东宫值守,臣若一走,殿下身边只剩晁南,会不会……」 刘据轻笑:「晁南虽行事不如你周全,观察也没你细緻,但身手不比你差。经过这些年历练,也早就改了当年莽撞的性子。若只是护卫孤的安危足够了。 「孤这东宫宿卫数百人,也是时候提拔几个上来了,到时候你们都在外有任务,孤身边总得有人领事。 「莫担心,孤在长安,在宫里,本就没什么危险,更何况还有禁军,有舅舅与表哥呢。能出什么事。」 燕绥一想,确实如此。他虽为东宫宿卫统领,却也没重要到那个份上,就此接下任务,躬身告退。 ******** 有重礼在前,面圣表现也极佳,刘彻对赵繁态度尚可。说是送来给其当侍卫,但刘彻并未让赵繁当值,只做普通贵族家小少年对待。且行且观望。 赵繁在长安的日子与在南越没有太大差别,反而因长安更繁荣,物资更丰富。他不差钱,生活反倒更精緻些。 站在庭院内,赵繁遥望西边。赵宅居东侧,对面西侧往前数过去第三座宅邸,是他生母刘陵当年的故居。 第309页 刘陵故去,宅子被皇家收回,但目前并未赐予他人居住。数年荒废,他路过瞄了几眼,墙头已有杂草,里面只怕更甚。 桑枝上前禀报:「马车已经备好,小郎君要出去吗?」 「出去吧。来长安数日,该拜见的人都拜见了。正事办完,也该好好看看长安现今是什么模样,在那位太子殿下的努力下,有多大的变化。」 主僕依次出门,坐在马车上观望着车外的场景。 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如织。各大店铺客人进进出出,似乎生意不错;路上百姓也多洋溢着喜悦,那是生活安逸,温饱不愁才有的笑容。 他们之中许多人穿戴并不华贵,十分朴素,粗布麻衣,但正是因此,更可见这是长安平民的常态,而是上层权贵那一小撮的繁荣。 赵繁是来过长安的,在他尚且年幼之时,借用商贾家的身份来见识过长安的景况,并私下偷偷与刘陵见过两面。 彼时长安与现在天差地别,不能比,完全不能比。 赵繁整颗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早有预料,以那位太子殿下的本事,如今的长安与当年必定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没有想到,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好数倍。 不知不觉,马车行至琉璃街道口。 赵繁长舒口气:「进去看看吧。琉璃街声名远播,人人都说,不去琉璃街,枉到长安城。既然如此,咱们来了长安,总要去看看。」 说完,跳下车入内。 一路行一路走,琉璃街的震撼比先前所有给他的都大。赵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潮拥挤着来到镜子迷宫的。 不过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人——大汉二皇子殿下。 刘闳歪着头,微感讶异:「是你啊。你今日也来琉璃街玩?」 「是,小郎君常来?」 若非常来怎么这么巧碰上? 刘闳摇头:「不算常来。琉璃街来过几回,于我而言已经不新鲜了。但镜子迷宫这两日变幻了布局与设计,与以往不同。每回变幻我都会来体验一遍。」 赵繁点头,心下瞭然。镜子迷宫的设计是太子与柏山和格物司众人一起联手,虽然好玩,但迷宫这种东西,多走几次就记住路线,没啥意思了。因此里面的设计每隔一段时间会换。这点他听说过。 刘闳又道:「既然碰上了,不妨一起进去吧,也好有个伴。阿兄今日有事,没法与我同来,可否劳烦你作陪?」 赵繁眼睫动了动,欣然应允。 两人「偶遇」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镜子迷宫这等太子名下场所。几乎是二人前脚刚进去,后脚消息就送到了刘据面前。 此时,刘据正在云松书肆。 他轻轻点了点写着信息的纸条,将其展开,放置烛火上烧掉。转头笑盈盈看向霍光:「不疑准备出发了,你真不去?这样的机会可不易得。」 「是不易得,不是不能得,以后总有的,不急一时。」 霍光十分淡定,他有自己的考量。 藏海在骊山,燕绥马上前往淮南。东宫旗下人虽多,但能被称之为刘据心腹,让刘据毫无顾忌使用的就那么几个。 卫不疑去了,他若也去,恐刘据再遇上什么事,身边人手不够。 见刘据还要再劝,霍光抢先道:「殿下,我有自己的规划。我与不疑往后要走的路本就不同。」 如他所料,此话一出,刘据不说话了。他尊重每个人的人生选择。 祁元娘慢步上楼:「殿下。」 刘据有些讶异。只因祁元娘刚出月子不久,现在还没全面復工,书肆与搜集消息之事仍旧是银柳在做。他今日来,也是银柳全程汇报,祁元娘并不在。 忽然半路而来,必定有事。 果然,祁元娘下一刻便说:「属下今日外出,去琉璃街店铺看了看,偶遇了南越二王子赵繁,彼时他与二殿下正从镜子迷宫出来,两人一边观赏店铺内玻璃饰品一边闲聊交谈。」 刘据点头:「此事孤知道。银柳刚将消息汇报于孤。」 祁元娘垂眸:「属下发现南越二王子身边跟着个人,是位女子,看上去比他年长许多。」 刘据仔细回忆,赵繁当日来东宫拜见之时,身边也跟了这么个人,遂言道:「你说得应该是他的女侍,孤记得好像叫桑枝。听闻自幼照顾他,虽为主僕,但感情与一般的主僕不同。她有什么问题?」 若没问题,祁元娘不会特意提起,更不会是这个神情。 「桑枝……原来她叫桑枝。」祁元娘眉宇蹙起,「殿下可还记得,当年白玉纸刚做出来时,您曾让属下在昇平楼开拍卖会,其中有人以高出数倍的价格将白玉纸买去。」 刘据记忆回笼:「孤记得你回禀过,那人叫桑竹。」 桑枝,桑竹…… 若不摆在一起,没人去联想;若摆在一起,这名字有些类似。 祁元娘紧接着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想:「这位桑枝与当年的桑竹有几分相似。从年岁上看,很可能是兄妹或姐弟。」 刘据眼珠转动,唇角勾起:「不过一刀竹纸,孤既然敢开拍卖会,就是不在意卖家是谁,卖给谁都一样。 「此事本没不妥。不管背后是南越的意思还是赵繁个人的意思,见我大汉有此好物,想要买回去,都属正常。 「但当年桑竹所言高价购买是为了回去后拆分二次销售。而且他自称为徐州行商,还有相应户籍。」 第310页 南越人购买没问题,但假造户籍,另立名目购买,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刘据挥手让祁元娘退下,手指敲击在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赵繁入京为质,是要长住的。他虽从南越带了几个人,但太少。宅子必定要另买奴僕。」 霍光闻弦音而知雅意:「殿下想派人混进去?」 「那宅子是父皇赐的,父皇必定会留一手,可我们也得有点自己的安排。二弟庄子上的人是你所派,赵繁这边便也交给你吧。两边你都多看着些,如何?」 霍光哪能不应,立即点头,心中不免庆幸。 看,亏得他不随卫不疑同往接应使团吧,殿下这不就用上他了? 若他不在,殿下虽可交给别人,但哪有他好使。 霍光唇角上扬。刘据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辛苦了。」 当然还有一句没出口的:能干你就多干点。 刘据是一点都不客气。毕竟他事情多,不可能什么都亲力亲为,亲自执掌。譬如现在,自然是准备使团的一应事宜才更紧要。 次日,霍去病带着一众「小将」悄咪咪出发前往关外接应使团。除朝中少数人员,无人得知,就为了给匈奴一个「惊喜」。 半月后,宫中收到飞鸽传书。「惊喜」成就圆满达成。 当然对匈奴而言,「惊」是必然的,至于有没有「喜」……嗯,好歹让他们全部埋骨在水草丰茂之地,总比弃尸荒野被秃鹫鹰隼啄食好吧。 所以,也勉强算「喜」? 但这喜匈奴想不想要,就不在刘据考虑范围之内了。反正他大汉挺「喜」的就够了。 又半月,使团终于抵达京师。 第90章 一共十三国, 使团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去,相当壮观。 刘据立于未央宫池苑渐台, 拿着望远镜居高眺望。眼见长长的队伍步入城门,横穿街道, 进入万国会馆。 万国会馆是近半年新建, 专为接待西域使团之用。 倒也不独为了这一回。大汉日渐强盛, 稀奇事物越来越多, 可谓「走在时尚前端,引领世界潮流」,又兼实力雄厚,威名赫赫。他日来往朝贺者必定绵绵不断,而今早做准备也算未雨绸缪。 旁边, 刘彻轻声询问:「诸国使团已到, 你就在这看着,不去见见?」 「见自然是要见的,但不急在今日。」刘据放下望远镜, 「我大汉泱泱大国, 该谦和的时候谦和;该摆架子的时候, 还是得把架子摆起来。父皇你也说了, 我是太子。我大汉太子,总得矜持些。」 刘彻顿住:矜持一词是这么用的吗? 「父皇放心,我虽人未去,事情却都安排好了。我有分寸的。」刘据将望远镜递给刘彻, 「父皇慢慢欣赏, 我还需出宫一趟。」 刘彻狐疑:「出宫,不是今日不见吗?」 「没说是去见使团啊。」刘据笑靥绽放, 「不疑回来了,此次我大汉『小将』首次出击,战果显着。据说不疑当属头功。我提前同去病表哥说好了,在冠军侯府给他开庆功宴。」 「冠军侯府?」刘彻微讶,「为何不在大将军府,莫非你舅舅不许?」 刘据无语:「舅舅只是性格谨慎,行事过于规矩了些,又不是不讲理。虎父无犬子,不疑颇有乃父之风,舅舅也是高兴的。 「即便他看不上这点功绩,却也不至于连庆功宴都不许办,非要干这种讨人嫌的事。 「之所以选在冠军侯府,是因为这次庆功宴不打算让你们长辈掺和,只我们小辈自娱自乐。 「在大将军府,舅舅与平阳姑姑必定会出面。虽说他们不会做什么,但有长辈在,终归不尽兴啊。」 刘彻挑眉,合着是他们这群长辈碍事喽?怪不得也不在宫里。在大将军府,怕卫青跟平阳掺和;在宫里,便是怕他掺和了。 「行吧,快走。」 刘彻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心底却微微有些吃味。据儿小时候多乖顺多可爱啊,什么都想拉着他这个父皇一起,如今竟嫌弃他了。啧。 再瞧一眼儿子,身量渐高,过得两年便将赶上他了。 孩子幼时想他快点长大,尽早能独当一面;可等孩子真的长大,雏鹰振翅,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能独自翱翔之时,刘彻不免又觉得有些怅然,还有些隐约的失落。 对于他复杂的心路歷程,刘据一无所知,得到刘彻首肯,欢欢喜喜出发,去往冠军侯府,与众人吃吃喝喝,美酒佳肴,好不快活。 你说什么,使团?让他们哪凉快哪呆着去。 ******** 万国会馆。 此处占地宽广,院落林立。每处院落紧密相连,却又彼此独立,自成空间。内里布局并不相同,但无论假山叠石,还是亭台雕花都十分雅致。有别于西域本国,是来自东方的独特魅力。 对于住处安排,诸国使团都很满意,纷纷向大鸿胪道谢,又试探着问起:「我等既已到达长安,就该第一时间拜见大汉皇帝陛下,还望大鸿胪通禀引路。」 大鸿胪并不接话,只道:「此事不急。诸位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不如先休息休息。」 正当众人想说不必时,大鸿胪笑眯眯道:「我朝太子殿下为诸位准备了一份薄礼。」 太子殿下?那位惊才绝艷的旷世神童? 众人愣住,一时忘记了说话。 第311页 大鸿胪招手,身后一群僕从有序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个匣子,一一送给各国使团。 匣子是普通木材所制,并不金贵,做工也一般。但里面摆着两个玻璃罐子。罐子透明剔透,边缘顺滑圆润,无一丝杂质。 「是玻璃,这是大汉名品啊。」 「不过这里头是什么?」 「有个看上去似乎是雪山盐。」 「雪山盐?我知道,大汉最近新出的,近半年才传入我国。我国国君王后并一众贵族都十分喜爱。味道纯净,不带苦涩杂质,哪是以往盐石可比。但另一罐……」 众人面露疑惑。大鸿胪上前介绍:「此乃水晶糖。」 「水晶糖?看上去如水般晶莹,不愧水晶之名。」 说实话,刘据取这个名,单纯是想给糖一个与「白玉纸」「雪山盐」相匹配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他若是在此也不会反驳,大概会笑眯眯说一句:你要这么解释也行。 使团众人迫不及待取出些许放入嘴里,满齿甜香。 「是糖,真的是糖。」 「天下怎么会有如此美妙之糖。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想想白玉纸,雪山盐。大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还少吗?」 「大汉……大汉当真是……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听大汉人提过几回,哦,对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 众人议论纷纷,有震惊、有激动、有欣喜,当然也有些心中微凉。 大鸿胪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笑道:「我大汉喜欢以和为贵,只需诸位与我们友好结交,自然可以开放商贸、互通有无,我大汉对待友邦素来宽和仁善。」 对友邦如此,若是非友邦呢? 在场都不是蠢人,在译官的翻译下,众人神色各异。再思提及的「开放商贸、互通有无」。 这几年一直有商人来往行走,货物流通,若只是想维持已有局面,不必大鸿胪特地强调这八个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是要往大了搞的。 再低头看手中礼物,说是薄利,实则贵重得很。盐与糖本极为重要,更何况是这么优质的雪山盐与水晶糖,别提还有大汉诸多「独有之物」,皆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存在。 各国使团心思各异,纷纷与自己人窃窃私语。 大鸿胪适时离开。等大家回过神来,人呢?汉朝接待使呢? 整个万国会馆,除了女侍僕从,哪还有其他人影在。抓住女侍僕从问,也只得来一句:「诸位使者一路劳累,辛苦了。不如稍作歇息,整理行装。」 至于问大鸿胪,摇头。 问太子,摇头。 问陛下,更是摇头。 诸国使团无奈,只能各归各院。好在他们也没有等太久,次日刘据就来到万国会馆。 使团们脸上终于展开笑颜,有些人甚至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不断往刘据身上瞄。差不多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同样的心理:让我看看大汉名扬内外的麒麟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卫家人无论男女,个顶个的好相貌。刘据拥有一半卫家血脉,可谓集父母之所长,五官精緻,眸若星辰,眉宇间已经褪去孩童的稚气,多了两分少年的意气,丰神隽永,英姿勃勃。 众人看得连连点头,即便各国审美略带差异,也都不得不承认,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更有人奇怪,也不是三头六臂啊,怎么就能做出那么多神器物件呢?从前只在传说中听闻过此等天资非凡的旷世英才,没想到而今竟亲眼见识到活的。 当然最初的激动褪去后,大家也没忘了正事,纷纷询问:何时拜见陛下? 两国出使,面圣才是头等大事。 可刘据仍旧没让他们如愿:「诸位远道而来,我大汉自然要尽地主之谊。长安风貌众人听闻过,但都未曾亲眼见过吧。 「今日孤带你们逛一逛。诸位可以看看真实的长安是何等模样,与你们所想是否一致,同尔等国度又有何不同。」 「来,大家这边走。看着我的旗子,跟紧了,不要掉队。次序上车,我们现在去此次旅途第一站,享誉盛名的琉璃街。」 刘据举起小旗子,瞬间化身旅行团导游。 一旁兼任翻译的诸邑忍俊不禁。 琉璃街至,刘据边走边与大家诉说,从街边玻璃点塑到各大店铺,到露台花房,再到镜子迷宫。 每一处都能收穫惊唿无数,尤其镜子迷宫,将好些使者弄得晕头转向,又气又急又大唿过瘾,甚至提出再来一次,再来两次…… 简直又菜又爱玩。 将整个琉璃街游览完毕,众人连连赞嘆:当真是鬼斧神工,不负盛名,更不似人间能得。 出了琉璃街,大家高亢的情绪才终于回落些许,第三次提起正事。 刘据摆手:「长安之奇怎会只有一个琉璃街,譬如这几年令我大汉粮食丰收之农器,诸位就不好奇?这些东西八成出自格物司。对格物司,大家又想不想参观参观?」 众人愣住。农器…… 西域诸国水土地形不一,有些国度也是有农业发展的。这几年流入西域的珍稀商品多,但农具几乎没有,只于传闻中存在。众人怎会不好奇。 尤其是格物司,他们就更好奇了。本以为这是大汉重要官署,不会让他们进。可听大汉太子这话,这些都安排在行程之内? 第312页 众人瞬间忘了面圣之事,心头一动,纷纷道:「自然好奇,太子殿下,不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农器,格物司,快走,快走,都要迫不及待了呢。 刘据轻笑:「不急,已至午食,该用膳了。诸位先回万国会馆,孤在会馆内备了佳肴,请诸位享用。饭后,诸位可以在馆内休息。」 休息?不是说去看农器和格物司吗? 「诸位难得来一趟长安,可要多呆几天。咱们一天一个地方,慢慢来。不急不急。」 众人:……不去你说个屁,故意吊人胃口吗! 就看一个琉璃街,半日都用不到,这也叫累。还有,大鸿胪说不急,你一个太子也说不急。合着不急是你们大汉的口头禅吗? 刘据摆摆手,转身上车,当然不是跟着去万国会馆,而是直接回了东宫。 众人:…… 行吧,看来只能等明日了。 哪知翌日,刘据压根没来,唯有诸邑公主与大鸿胪作陪。第三日,亦是如此;第四日,仍旧如此。 众人已经没脾气,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所谓参观农器与格物司是真的。 公主带他们去了「农具示范村」,又参与了「格物司开放日」。 但是……但是! 所有项目都参加完,这下该进入正题了吧。结果并不,公主扬言,接下来是「自由活动」,他们可以自行游逛长安。 众人无语,大无语。 你们大汉是闹哪样。国书送来,是你们自己点头认可我们出使的。结果我们来了,皇帝陛下不见,太子殿下露了个面就没影。几个意思,就问几个意思! 东宫。 就连霍去病也忍不住吐槽:「陛下让你负责使团接待事宜,你就是这么接待的?没见过哪个接待使像你这样清闲。合着你的接待就是把事情全都分摊给别人?」 「不然呢?一个好的掌权者当擅于用人,敢于用人。父皇教的。」 霍去病:……他敢肯定,陛下绝对不是这么教的。 刘据耸肩摊手,一副「我就这么用,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不过这理由只是其一,还有第二点,他若是全程出面,还有三姐什么事。唯有他不在,鸿胪寺才会把三姐当做主导者。 这是三姐的舞台,是她展现自己的好机会。他为何要去抢走三姐的光芒呢? 不过对于这番心思,刘据秉承着当初的承诺,秘而不宣,对谁都未诉说。 两人斗嘴间,诸邑走了进来。 刘据屁颠屁颠凑上去,又是端水又是捶肩,殷勤地霍去病没眼看。 诸邑按住他,让他坐下,说起正事:「十三国使团,使臣在本国都身份显赫,任当朝要职。其中有三位是王子,分别为大宛、车师,且弥。」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还有两位女子。一位是乌孙公主,长相艷丽,颇具异域风情。另一位据说是楼兰第一美人。」 据说? 刘据挑眉。 「她全程带着面纱,不曾显露真容。」 霍去病回忆:「我去接应使团时,在使团中确实发现有这个人。一直轻纱遮面,从未在人前摘下。」 诸邑抿了抿唇,继续道:「我听他们的意思,这两人是为和亲而来。」 刘据眸光闪动,立时想明白一点:「千唿万唤始出来吗?想保持神秘,留到最后惊艷众人?」 当初李夫人就用过这招,可惜失败了。 千里迢迢,一路坚持戴面纱,就为了这份神秘感,也是很能忍。 刘据轻嗤:「楼兰小国,举国人口不足两万,在这两万人中选个第一美人,啧,我倒要看看能美到哪里去。」 话毕又深思起来:「大宛距离匈奴和大汉距离都比较远,国力不错,独立自主。他们与匈奴合谋的可能不大。 「乌孙虽与匈奴有些渊源,但现今已生异心,早就不服匈奴管辖,对匈奴而言,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车师,且弥,楼兰,皆比邻匈奴,且全受匈奴控制。」 意思是,后几个使团都有可能听命匈奴,藏着匈奴手笔。当然这还不只,那些没派王室出使,也未有进献美人之意的,未必就没问题。 诸邑神色凝重:「在参观农具与格物司之时,这些使臣或多或少都有表现出些许异样情愫,单从神色看不出来。」 刘据并不意外,本就是试试,失败也无妨。匈奴手笔不会如此浮于表面,若纯靠观察脸色就能发现,那匈奴早就亡了。 霍去病扬眉:「都防着就行了。一个两个是防,三个四个是防,五个六个区别也不大。」 他信奉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他连匈奴大军都不惧,又如何会将这些使团放在眼里。 刘据手指轻点:「父皇已决定三日后设晚宴款待使团,还准备了歌舞表演。乌孙与楼兰若有『和亲』之意,这是表现的最佳场合。」 顿了下,他又问诸邑:「三姐可有透露我打算在宴会上再现『天女散花』?」 「有。你特意交待,我怎会不提。」诸邑勾唇,「我主动说起神迹,问诸国使臣,此次出使是不是最关注的就是这个。」 霍去病轻笑:「我猜他们本想慢慢摸索试探,结果被你挑明,当时表情一定很精彩。」 诸邑点头。确实精彩,好几个人差点惊掉下巴。 她看向刘据:「按照你的意思,我说大汉有神明庇护,父皇乃天选国主,君权神授,有沟通天地之能。 第313页 「使团来京不易,为了让大家得偿所愿,不虚此行,父皇特意禀告神明,得神明准允,答应再现神迹。这也是父皇这些天没有接见的原因。」 诸国使团未必信这番说辞,但就是因为不信,到时候看到「神迹」才更有趣。 万事具备。农器格物司钓不出鱼,这场宴会必定能钓出来。 第91章 万国会馆。花厅。 诸国使团齐聚, 议论着「神迹」。 「传闻将『神迹』说得神乎其神,还说是天女散花,也不知真假。」 「大汉公主不是说了吗, 三日后宫宴,神迹再现, 与传闻是否一致, 是真是假, 到时便知。」 「神迹再现?你们当真信这世上有人能沟通天地, 与神明对话,让神明为他降神迹,只为了让我们一睹为快?」 这话语气中藏这些不同的意味。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那位蒙面美人。这一路行来,大家都看到楼兰使团对她恭敬有加, 听闻亦是出身王室, 乃公主之尊。 「能不能沟通天地我不知道,但大汉夸下海口,特设国宴, 必定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这『神迹』必会有, 莫非楼兰不这么认为?」 楼兰公主抬眸看过去, 说话之人是大宛正使。她嘴唇微勾:「能如此轻易再现的, 又怎会是神迹?」 「无论天降还是人为,能令满天金雨,全城共赏,如何不算『神迹』?」 此话一出, 使团多数人暗自点头。 「焉知不是戏法手段, 纯做观赏罢了。」 大宛正使摇头:「这倒未必。这等神迹是如何做出来的,何种鬼神手段, 我们一无所知,怎知它除了观赏外就没有其他功用呢? 「这些年大汉做出的匪夷所思之物还少吗?似我们这两日参观的各类农具,若不演示,于我们而言,是否也只是个摆着看的玩意儿,不知其用途? 「再有前几年的河西之战。若非真实上演,谁能想到人竟然还能上天,可以向天借道?」 说到这点,众人脸色各自变幻,楼兰公主更白两分,好在藏于面纱之下,旁人看不出来。 「不说向天借道,我们来长安路上遇到的那一波匈奴兵,你们也瞧见了,大汉派出的不过二十来个十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竟也能将百余精壮打得落花流水。」 「何止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听闻还全是平日只管吃吃喝喝的贵族子弟,非正经将士,别说特训,军营都没进过。」 「我们昨日去的格物司,那些展品可不只有农具,还有新式弓箭,我仔细看过,不知原理为何,但确实与我们现今所用不同。」 「大汉当场展示,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都可三箭齐发,发发命中红心,不偏不倚。此等实力,难怪能几战匈奴,让匈奴屡屡受挫。」 「此次行程安排,是参观,也是震慑。正如大汉天子这些天不接见一样。你们莫非真以为是为了禀告神明,再现神迹才耽搁?这是给时间让我们自己掂量。」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掂量什么,心照不宣。 各国使团内部,自己人看向自己人,匆匆一瞥又瞬间敛下神色,但其中含义都已明了。总归匈奴他们惹不起,大汉也惹不起,都不得罪就是了。 别看大汉与匈奴停战数年,这种局面绝不会维持太久,必定会有进一步动作。且看两边最终如何吧。 如果真要选,他们宁愿赢的是大汉。毕竟大汉物华天宝,能给他们带来许多好东西,匈奴不能。利益驱使,大汉在匈奴之上。 对于众人心思,虽未言明,但楼兰公主又怎会猜不到,心中冷意更甚。她目光扫视一圈,在乌孙公主身上定了定,站起身来:「我有些累,想去休息会儿,不陪诸位。」 有她开头,诸国使团也都立马找各种理由离席。 乌孙。 正使缀在乌孙公主身后:「公主怎么看?」 公主轻嗤:「你们不都已经做好决定了,我如何看还重要吗?」 「自然重要。」正使蹙眉,「公主,乌孙要想拥有绝对的自主之权,完全脱离匈奴掌控,必须藉助大汉的力量。与大汉联盟是国之大计。而和亲是联盟最便利的手段。」 乌孙公主冷哼:「所以就要牺牲我?」 「公主若愿意自然最好。这些天公主也看到了,大汉水土比乌孙好,物资丰饶,生活富足。公主入宫为皇妃,身份尊贵。如能得大汉天子喜爱,便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即便无法得大汉天子喜爱,以你的身份,兼具维繫两邦友好之职,于日常起居上大汉也不会亏待。而凭藉大汉的物资与国力,这份不亏待已经能让你生活得不必乌孙差,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孙公主讽笑:「既然这么好,你为何不自己上?」 本以为正使会驳回来,哪知正使点头:「大汉乃天/朝/上/国,若是可以,我自然愿意。但我一介臣子,又无惊世之才,何德何能让大汉看中,特许留朝?」 乌孙公主顿住,多看了好几眼,见他神色认真,目露嚮往,可见所言是真心实意,瞬间一口气堵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正使又道:「倘若公主不愿意,此事便作罢,待出使结束随臣等回国便是。」 乌孙公主讶异:「你们让我来不就是把我当做礼物送给大汉皇帝陛下的吗?怎么礼物不送了?」 「以公主意愿为主。」 第314页 乌孙公主神色动了动,忽而再度嗤笑:「以我的意愿为主?你们不过是怕我若牴触情绪太高,在面上表现出来,或是做出点什么,惹怒大汉陛下,于你们联盟不利,反而有害吧?」 正使低头。这点他无法反驳。乌孙此来是为交好,不是结仇。 乌孙公主深吸口气。说得好听,她可以回国。但是她身为昆弥最喜爱的公主,享受子民供奉,满身尊荣,却不愿意为乌孙牺牲。 回去后,他人会怎么看她?昆弥还会待她如初吗?她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雍容尊贵的公主吗? 她不是不愿意为乌孙牺牲,但她讨厌这种被当做礼物送给他人的感觉,更讨厌一辈子困守宫墙,还是在异国他乡的宫墙,举目望去,无一人是她族亲故友。 她甚至汉话都说不明白,只能听懂那么两三句。大汉虽好,可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乌孙公主垂在身侧的双手抖了抖,转瞬又握紧,深吸口气:「正使放心,本公主临行前已经答应了父王,知道怎么做。你回院吧,我想一个人逛一逛,静一静。」 正使以为她想通了,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等他离开,乌孙公主回望楼兰院落方向,一步步往前走。 ******** 三日转瞬即至。这场十几个国家聚首的国宴到来。 在刘据看来,与以往正旦宫宴没什么太大区别,甚至人还没少一些。 毕竟正旦宫宴是君臣同乐,稍微有点品级头衔的都可以来,还能带家属。乌泱泱一大堆人。 国宴不同,规格更高,能进场的人不多。因而所需场地小一些,不必去池苑,殿中即可。 傍晚,使团依次进宫,由鸿胪寺官员引领入席,一路上边走边看,感受着东方宫廷建筑的魅力。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1庄严肃穆,巍峨壮丽。 等所有人到场,刘彻终于姗姗来迟。甫一露面就引得众人行礼拜见。 刘彻免礼赐座,开口慰问使团。无外乎是可习惯长安水土,这几日太子安排的行程可还满意等场面话。使团一一回答,自然都往好了说。 彼此寒暄结束,进入歌舞环节。不管喜欢看的不喜欢看的,在这种场合,都表现的规规矩矩,好似兴致盎然。 唯独刘据,撑着下巴偷偷眯眼养神,在他快要真睡过去的时候,歌舞进入尾声。 使团出列:「大汉皇帝陛下,我们也准备些表演,想献给陛下。」 刘彻自然应允。刘据坐直身子,来了来了,正片终于来了。 如他所料,最先出场的是乌孙公主。西域的舞蹈与中原大不相同,音乐也是风格迥异。别说,还真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尤其领舞的乌孙公主长相艷丽,是个美人,还是与中原女子不一样的美。这于刘彻而言,就好比吃惯了烹煮之物的人,突然发现食材还能爆炒。 那滋味,懂得都懂。 一舞终了,刘彻意犹未尽,好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乌孙公主下去,楼兰公主上台。 楼兰的舞蹈又有不同,五六个伴舞配合,将公主众星拱月在中间,藉助伴舞的衬托,让公主成为焦点,处处突显公主的曼妙。 真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甚至因为公主带着面纱,还给人一种朦胧之美。 ——啧,刚刚乌孙公主已经很美了。楼兰公主未见真容,但看这舞姿,这身段,我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她的模样了。 ——这就是楼兰公主的聪明之处。神秘感给的足足的。还没接面纱呢,就让你们男人一个个欲罢不能。不过这种技俩也有风险。就怕想像得太美好,把大家的期望拔高,面纱一摘,长相不符合预期,直接翻车。 ——应该不至于。毕竟猪猪一个大汉天子,楼兰不至于蠢到觉得普通美色能入他的眼,既然拿出第一美人的称号,怎么也该当得起这个名头。 ——我坐等接面纱。 刘据双目瞪圆,他也等着接面纱。即便知道这是楼兰的手段,就为了吸引他们的关注,勾起他们的兴致,但他还是可耻的「上当」了。 然而等啊等,直到音乐渐歇,舞步停止,楼兰公主面纱还在脸上。 刘据:……居然不是在跳舞途中摘面纱。这公主不按常理出牌! 献舞完毕,乌孙公主与楼兰公主一同上前拜见刘彻。 刘彻拍案叫了三声好,令内侍赐酒,与两位公主隔空对饮了一杯,笑道:「听闻公主一直戴着面纱,来长安这么久,我长安众人竟无一得见公主真容,不知今日朕有没有这个荣幸。」 楼兰公主福身谢罪:「大汉陛下不知,我的面纱并非出使才戴。我自幼长相出众,十岁后年岁渐长,容貌长开,更见沉鱼之姿。 「十二岁时行走宫外,常会引得路人侧目,甚至为见我一面,大打出手,闹出许多荒唐事。自那以后,为了不惹争端,我便轻纱遮面,不再以真容示人。 「我曾立过誓言,此生不会摘面纱,除非他日得遇良人,由我的夫君亲手为我取下。」 刘据:……??? 弹幕也是一圈问号。 ——敢情,你当自己是木婉清呢。面纱不能摘,谁摘了就得娶你是吧。 ——聪明啊。这不就是故意透露面纱要刘彻自己来摘,真容只能刘彻见的意思?啧啧,好心机。她这么一搞,乌孙公主的风头被抢了个干净,在她面前都不够看的了。 第315页 ——前有赵钩弋手握成拳,需遇命中贵人方可得解;后有楼兰公主轻纱遮面,日后夫君才能摘下。好好好,你们古人都喜欢搞这套是吧? 刘据:……不,我不喜欢,别把我算进去。 不过抬头看他父皇,不知道喜不喜欢,至少不讨厌。毕竟楼兰公主如果当场拒绝,刘彻一定会生气,但这么个拒绝法,刘彻脸上一点恼怒都没有,只深深看了楼兰公主一眼,就此揭过。 「二位公主舞姿翩然,朕十分欢喜。诸位使团都已献了礼,朕也该回礼。请大家看一场『天女散花』如何?」 来了来了,「神迹」来了。 使团众人聚精会神,浑身抖擞,眼睛瞪大,一眨不眨,就怕眨眼错过精彩瞬间。 刘彻将众人表现收入眼底,嘴角上扬,朝身边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悄悄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 没过多久,但听咻砰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一束光亮倏然升空,绽放出无数星点。 紧接着咻砰的声响接连而起,一束又一束光亮腾升炸开。很快,天空下起金雨。如传言中一样,绚烂如仙人散花。 「是真的。传闻竟然是真的,神迹。这果然是神迹。」 「怎么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大汉天子真能沟通天地?」 …… 众人惊骇,诧异,疑惑,不解。但无一例外都被这场烟花雨深深震撼,不自觉起身往前走,仿佛这样就能离天女散落之花更近一些,或许就可以察觉其中端倪一般。 就在此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烟花雨吸引之际。异变突起。楼兰公主趁此机会,将头上钗环摘下一扔,钗环拆解分离,瞬间化作三四个暗器朝刘彻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一个酒杯扔来,直接将暗器击落。 楼兰公主并不意外,即便是藉助烟花雨制造的空隙攻其不备,也没想过一击必中。 她动作未停,几乎是在钗环扔出之时就一声令下,与几位伴舞女侍一同摸向腰间,取出腰带中藏着的软剑,脚尖点地,一跃而起,直击刘彻面门! 第92章 金钗便是信号。 在此之际, 楼兰国使团剩余人员亦自席中跳出,且弥国也不遑多让,两边几乎同时出动, 暗自从隐秘处掏出兵器,与公主女侍一同暴起。 大汉这边反应极快。继酒杯之后, 卫青脚尖轻轻挑起食案, 将之扔向楼兰公主。 与此同时, 霍去病几个箭步已然来到刘彻身边, 卫青后脚亦至。殿中禁卫也一拥而上,共同护驾。 一时间,刀兵相接,电光火石。 殿内其余人被这突然的一幕惊懵了,呆愣在场。待反应过来, 纷纷后退, 避免被误伤,也避免拥挤一团,阻挡禁卫行动。 所有人紧盯战局, 刘据一双眼睛更是眨都不眨, 面色冷沉。 看得出来这些刺客是经过特训的, 个个身手不凡, 甚至他们应该提前设想过宴中行刺会遭遇什么,禁卫会如何防守,卫霍会怎样出手,做出诸多假设, 私下演练无数回, 最终找到最佳应对方案。 若是寻常刺客,禁卫出击, 卫霍动手,刘据自认拿下他们不会超过三招。但现今已过七八招,战局仍在继续。 其余刺客几乎都是以命相搏、不惜代价,用尽一切能用的手段,就为了拖住兵力,给楼兰公主制造机会。 但楼兰公主仍旧被困战中,根本无法近刘彻之身。 「杀!」 楼兰公主一身暴喝,女侍们全部拔下金钗,如法炮制,全部化作暗器朝刘彻飞去。 卫青同霍去病使了个眼色,不必多言,甥舅俩自有默契,两人脚步挪动,移形换位,卫青承担住全部战力,霍去病脱出身来,长枪横档,直阻暗器。 但出乎意料的是,楼兰公主所谓的「杀」字命令,并非紧紧针对女侍。与此同时,乌孙使团中两名随侍腾空而起,不是沖刘彻,而是沖距离更近的刘据。 他们没有金钗,但髮髻之中亦藏有银针,一致的手段,暗器与兵刃同时出动,对准的全是刘据要害。 殿中禁卫全被战局牵制,霍去病需营救刘彻,卫青若是想,倒是能脱出身来。可刺客早有预料,在金钗出动,霍去病离去之时,已经且战且走,引着卫青退后数步。 虽然唯有数步,可刘据远观在战局之外,与他本就有一段距离,再拉开一点。他即便脱身营救,也赶不上暗器的速度。 「据儿!」 一直坐在案桌前稳如泰山,岿然不动的刘彻倏忽起身,心神大震。 可刘据是谁,卫青与霍去病亲手教出来的,就算不以功夫见长,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也非毫无还击能力之辈,甚至自保能力并不弱。 他伸手握住食案边缘将食案提起,抓起桌脚,转动桌子成圈挡在身前,将暗器全部拦下。 同时,卫不疑已经与霍光一起迎战而上。晁南连同好几个东宫宿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环绕成圈,将刘据团团护在圈内。 乌孙侍卫神色倏变,如何还不明白,即便大汉以帝王为尊,似太子这等紧要身份,身边又怎会真的空虚无人,这忽然冒出的宿卫,便是大汉留的一手。 就算刘据没自己挡下暗器,也有的是人帮他挡。 两边战局胶着。刘据静静看着,等双方又打了二三十招,未见有再出动者,他低低呢喃:「应该没有了吧。」 第316页 说完,他勾唇:「晁南,帮孤搭台!余穗,弓箭!」 晁南应下,将席上食案一提一扔,不多会儿就一个搭一个架起高台。刘据自余穗手中接过弓箭,脚步轻点,拾级而上,站于桌案顶峰,俯视全场,搭箭拉弦。 咻,羽箭破空,正中乌孙侍从之一。 咻,又一遇见破空,正中乌孙侍从之二。 紧接着第三箭。 三名乌孙侍从解决,刘据将箭头调转方向,开口高喊:「舅舅。」 卫青打了个手势,与半数禁卫一起退出战局。 刘据拉弦,瞄准,开启属于他的猎杀时刻。 咻,咻咻。 一只又一只羽箭袭来,每支都正中刺客,例无虚发。 不过数息,战局结束。刘据将弓箭居高扔给下方的余穗,抬脚欢快跳下高台,跑到刘彻身边。 「没事吧?」 即便明知有后手,还不只一处后手,刘彻仍旧忍不住心惊。见刘据摇头,又观他方才大发神威,活蹦乱跳的模样,长舒了口气,将心底悬着的石头落下来。 与他不同,刘闳恨不得刘据真被杀了,眼见他转瞬脱困,力压全局,内心遗憾不已,垂在身侧的手不断篡紧,但很快又松开,面上恢復喜色,高高兴兴上前靠近,崇拜道:「太子哥哥刚才真厉害。」 可不是厉害嘛。全场焦点,宛如明月之光,璀璨夺目。让所有人都看到,太子不但有创造之能,还有非但武艺。可谓文武双全。 刘彻轻哼,伸手戳了刘据一指:「有你舅舅和表哥在,还有这么多侍卫,用得着你亲自动手?」 刘据微抬下巴:「不让我跟不疑一起去接应使团,还不让我现在过过瘾了。」 刘彻无奈,摇头失笑,目光转向殿中。 刘据出手,只管射中,至于射中哪里,是否要害,是否致命,他就不管了。他如今的能力足够箭箭命中,却不足以全部在要害,一击致命。 因而这群刺客,有的已死,有的却还活着,却也多处伤势,失去再战之力,被禁卫拿下。 刘彻抬步走过去,刘据刘闳跟随,三人来到刺客面前。 楼兰公主右肩中箭,此刻捂着伤口,被迫跪在地上,只能仰视:「你们早就知道我们会出手?」 「不知道啊。」刘据摇头,答得十分爽快。 楼兰公主一愣,若非早知道,怎会布局恰到好处? 刘据耸肩:「就算不知道,多算一步总没坏处。」 这话楼兰公主显然不信,她看看卫霍,看看刘据,再看旁边的禁卫与东宫宿卫。 若说最开始他们确实是牵制住了卫霍,但后续便是卫霍故意拖延时间。既不让他们有机会伤到刘彻,又不把他们直接拿下,就为了观望他们是否有后手。 等她底牌尽出,刘据才居于高处,结束这场战局 「若只是多算一步,你们怎会配合得如此巧妙。」 刘据勾唇:「因为父皇信任我,信任舅舅与表哥啊。舅舅与表哥是舅甥,表哥还是舅舅教出来的。他们看着我长大。不疑与霍光更是我的伴读,数年来日日与我相处。这点默契,我们还是有的。难道你没有吗?」 最后一句话还调皮地眨了下眼睛,话毕一声嘆息:「那你真可怜。连个懂得自己,相信自己,与自己默契无间的人都没有。实惨。」 楼兰公主:…… 身后,霍去病没忍住噗嗤笑出来,又觉场合不太对,将脸偏向一边,装作无事发生。 「不过你们也挺勐的。我本以为你们只是想探听我大汉军机,查证军器秘密,最多再搞点小动作,给我们添些麻烦。没想到你们居然直接行刺。」 刘据轻嗤,「怎么想的呢,真当我大汉禁军都是吃素的?更何况我们还有大将军与冠军侯呢,你们是不是把他俩给忘了?」 忘自然是没忘的,这是大汉两大杀器,如何会忘。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军器机密重要,可若是能给你大汉沉重一击,于匈奴而言更为有利。况且防守再严,未必没有疏漏;卫霍再强,未必不能取巧。」 刘据瞭然:「所以你们做了两手准备。先刺杀父皇,若能成功最好,但你们也知几乎不可能,所以你们准备了第二方案,将殿中兵力全部吸引,出动后手刺杀我。」 「陛下乃大汉天子,天子忽然驾崩,朝中必生乱象。至于太子殿下……」楼兰公主嘴角勾起,「那些军器机密几乎都出自你手。 「你比军器更重要,军器毁了还能再有。但如果你死了,大汉再无新式军器出世,便是解决了我匈奴心腹大患。」 「我匈奴?」刘据愣住。 刘彻也敏锐察觉到不对,命令压着她的侍卫:「扯掉她的面纱。」 面纱摘下,楼兰公主真实面容显露人前。 长相也算清丽,但只是清丽,不丑,可称一句好看。但远远比不得乌孙公主,甚至比不得大汉后宫诸多美人。 刘据微微蹙眉,一个念头自心中萌发。就在此时,人群中出现一声轻唿:「是你!」 他与刘彻循声看去,是匈奴休屠王之子金日磾。 四年前,河西之战休屠王与浑邪王战败归降,刘彻封侯,闲散养着。这两人还算懂事,这些年安安分分过着富贵日子,没生异心。刘彻对他们逐渐改观。 这次国宴,命两家派人出席,一则是显示隆恩;二则借他们匈奴人的身份震慑使团,让使团知道,匈奴都只能做大汉的降臣,更何况他们;三则使团中若有匈奴手笔,也可算是警告。 第317页 刘彻看向金日磾:「你认识她?」 金日磾上前:「是。回陛下,她是翠羽公主,匈奴右贤王之女。」 翠羽公主? 刘据整个人懵了。那个存在于弹幕言辞里,霍去病死因的诸多猜测之一,传闻与霍去病相爱相杀,为他生下霍嬗,却又因为彼此政治立场不同,为报父仇,给霍去病下毒,让他英年早逝的翠羽公主? 刘据下意识看向霍去病。 察觉他诡异目光的霍去病:……??? 刘彻轻笑出声:「你一直以轻纱遮面,不是因为需要保持第一美人的神秘感,而是你不能以真容示众,会被归降我大汉的匈奴人认出来。」 楼兰公主也不装了,或者说自打事败之后就没有装的必要了,她抬眸,丝毫不惧:「是。我是匈奴公主,单于的侄女,右贤王的女儿。 「我匈奴诸多将士死在你汉军手中,我父亲更是被冠军侯斩杀。不论为公为私,我都巴不得你们去死。 「此行是单于派我来,也是我自愿而来。匈奴生我养我,给我无上荣光,我誓死效忠匈奴。我可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为了苟活,无视两国血仇,自甘俯首。」 这话说的谁,人人皆知。 金日磾垂着头,没有不喜,也不作辩解。翠羽公主说的是事实。但他们当初若不降,下面几万士兵都会没命,降了不但是自己的生机,还是数万将士的生机。 有些事没有绝对的对错。只能说个人看法不同,选择不同罢了。 刘据更奇怪了:「宫宴大殿行刺,兇险至极,无论成败,你们都只能死路一条。你是匈奴公主,为匈奴效死也就罢了。楼兰与且弥为何要配合你们,让你们冒充自己的人马,不怕我大汉反击,万劫不復吗?」 翠羽轻嗤:「且弥与楼兰本就国小力弱,举国兵力不足三千。想要拿下,易如反掌。也就是怕闹出动静太大,被其余诸国察觉端倪,我们这才费了点功夫。而今两国王宫并所有王室都在我匈奴手中,他们有的选吗?」 若是如此,且弥与楼兰几乎等于名存实亡,确实没得选。 可乌孙实力虽比不得匈奴,却也不弱,至少绝对不是匈奴能悄无声息掌握在手里的。他们这么做只能说是自己的选择。 刘彻眼眸深邃,挥手道:「全部带下去。」 翠羽闭上眼,没有挣扎,因为无力挣扎,也没有意义,配合着被押走。其余伤员也一样。 唯独乌孙。 正使副使连连吶喊:「大汉陛下,此事有诈。这三人……这三人为何突然行刺,我等也不知道。但这绝非我乌孙之意。」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几乎要被这话气笑了:「他们是你乌孙使团的人,是你们带进来的,出了事就说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你自己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乌孙使臣面色大白,却仍旧咬牙坚持:「还请大汉陛下明察,我们确实不知。」 可霍去病不信,刘彻又怎会信呢,不耐烦挥手:「带下去。」 乌孙公主奋力将侍卫甩开,急切上前,侍卫拔刀横在她脖子,她不得不停步,双拳紧握,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陛下就不怕中了匈奴的离间之计吗!」 刘彻身形一顿,侧目看向乌孙公主。 乌孙公主也不惧,直视他,目光坚定:「陛下,乌孙此来,是为与大汉联盟,为此不惜把我这个昆弥爱女当做礼物送给你。我们既带着联盟之意,又如何会行刺杀之举?」 刘彻神色淡淡:「那就要问你们了。」 「两国联盟,是乌孙所愿,想必也是大汉所愿。但陛下以为,可是匈奴所愿?」 刘彻眸光闪动,没有回答。 乌孙公主指向地上两死一伤的乌孙刺客:「陛下怎知他们不是匈奴的手笔。或是被匈奴收买,亦或本就是匈奴的探子,藉此机会想来个一箭双鵰。既刺杀太子,又离间我们。 「事情一出,人是我们的,无论太子是否有事,陛下必定震怒。非但联盟不了了之,两国还结下死仇。乌孙国内得知此事,得知与大汉交好无望,甚至被记恨,会如何? 「乌孙承担不起大汉的怒火,只能再次投向匈奴。」 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甚至句句直指关键,一针见血。刘彻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挥手令侍卫收回兵刃。 脖子上的威胁去除,乌孙公主微微松了口气,她上前一步,继续道:「陛下,乌孙刺杀能得到什么?除了大汉的仇恨,什么都得不到,反而将乌孙再度推向被匈奴掌控掣肘的局面。 「此等举措,于乌孙无益,于大汉无益,唯一得利的只有匈奴。还请陛下深思,不要中了匈奴的奸计。」 刘彻抬眸:「那你觉得朕要怎么做,就这般轻轻放过你们?」 自然不可能。 乌孙公主咬牙:「请给我三日,不,两日,一日也行。给我点时间,让我们自查自证。我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覆。我们就在万国会馆,哪也不去。大汉可派人全程跟随协理。」 囚于牢中跟软禁会馆,对乌孙而言,无论国家尊严还是自身体面方面,区别都很大。但是对大汉来说,区别不大。 刘彻思忖片刻,点头道:「可。」 乌孙使团松了口气,虽然死劫未去,但至少有了伸冤的机会。正使副使看向乌孙公主,眼中满是赞赏与感激。 第318页 果然不愧是公主,即便最初对和亲不太情愿,总归是向着乌孙的,有公主的风范与气度。 乌孙公主也舒了口气,面上神色略松。她再次向前两步,右手叠在左手之上1,弯腰屈膝。行的不再是乌孙之礼,而是大汉跪拜大礼:「多谢陛下。」 双手贴额伏地,好似无比敬重。但谁都没看到,头接近地面之时,她的神色蓦然一沉,目光转变,似是下定决心,叠交的双手趁机伸到袖中,握紧袖中匕首。 第93章 乌孙公主很紧张, 刘闳也很紧张。 系统给予他的信息一共四条。第一条是江齐,第二条是赵繁,第三条便是乌孙公主。所以从她开口起, 刘闳就紧盯着她,随时准备动作。 若对方针对的是刘据, 他会欢喜看戏, 顺便祈祷对方别跟匈奴人一样没用, 最好能一击得手。是的, 他就是恨不得刘据立刻去死。 但若是对方针对的是刘彻,那情况就不同了,刘彻绝不能出事。 刘彻出事,刘据以太子之尊顺理成章继位,卫霍拥立, 还有他什么事?而即便刘据没了, 刘彻也不能死,至少在自己长大前不能。 他虽是成年人灵魂,却是小孩身体, 太幼小, 根基浅薄, 羽翼不丰。诚然帝王太子如果都死了, 他这个二皇子被百官推上皇位的可能性大。 但主弱臣强,这强臣还不是他的人,此种局面绝非好事。 所以刘据他不管,但事关刘彻安危, 他不能不警醒。尤其只需设计得当, 他还可一箭双鵰,从中获利。 刘闳聚精望去, 面前乌孙公主已经行礼完毕,抬头之际忽然起身,手握匕首,直刺刘彻! 前一秒跪拜,下一秒行刺。反转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就在大家都始料未及之际,比乌孙公主更快的是一声童稚吶喊:「父皇小心!」 伴随一声惊唿,刘闳冲过去推开刘彻,挡在他身前。 与此同时,霍去病一跃而上,杀向乌孙公主。如果没有意外,以他的本事是能轻松制住对方的。一个乌孙公主,武艺并不出众,如何会是霍去病的对手? 但意外出现了。刘闳将刘彻推离危险位的那一下导致刘彻的身子向左偏移,撞上霍去病,虽然幅度不大,却仍旧带累霍去病的动作也出现偏移,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霍去病抬腿踢向乌孙公主手腕,乌孙公主吃痛,匕首脱手。霍去病再一脚,将乌孙公主踢出两丈有余。 但危险并没有去除,那把在霍去病看来,本该顺势跌落的匕首,不知道为什么竟直接飞出去,好巧不巧击中刘闳右胸。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现场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刘彻刘据霍去病,连带刘闳自己。 场面陷入喧嚷混乱。最终是刘彻先反应过来,大怒下令将乌孙所有人关起来,一边命人宣侍医,一边弯腰抱起刘闳往起居殿去。 此等大事,侍医怎敢耽搁,太医署几乎全部出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来,围在床前处理。刘彻退出来,站在不远处焦急看着,衣裳染血,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抖。 刘据霍去病落在后面,互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疑问。 以霍去病的身手,就在刘彻旁边,怎会失手,根本用不着刘闳出面。可刘闳偏偏来了这么一招,其中意味让人不得不多想。 但二人也都明白,就算刘闳确实有小心思,但他现在身受重伤,生死一线,有些话也已经不能说了。 次日之举在刘彻,甚至在大多数人看来,都会是「涉及君父,关心则乱」,刘闳救驾之心毋庸置疑,除非拿出确凿证据,否则质疑者反而会落于下乘。 局势已定,刘据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走到刘彻身边,握住他的手:「父皇别担心,二弟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刘彻转头看着他,良久,神色有几分古怪,似是在挣扎。 刘据心念转动,微微垂眸:「若我当时警醒些,先一步察觉乌孙公主的动作就好了。我年岁比二弟大,身手比二弟好。若我出面,二弟也不会……」 话没说完,啪,脑袋挨了一巴掌,抬起头就见刘彻满面怒容:「你是不是蠢,由你出面,若你跟闳儿一样出事怎么办!」 「可那是父皇啊。父皇遇险,我怎能坐视不理。只要父皇平安,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此话一出,刘彻双手更抖了,连带声音都在抖:「朕不许。你听好了,不管何等处境,哪怕今日局面再现,你也不许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朕的安危重要,你的安危同样重要。你记住了,朕身边从不会无人,自有人救朕。若遇此等情况,你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朕不需要你来救,听到没有!」 声色俱厉,双目逼视。 刘据愣愣回应:「我知道了。」 见他应下,刘彻松了口气,伸手将其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幸好不是你,幸亏不是你。幸好只是……」 只是什么,刘彻没有说下去,但刘据已经敏锐察觉。 幸好只是刘闳。 但刘闳刚刚救了他,还为此身受重伤,生死不知,他居然…… 刘彻知道这种想法在此时此刻出现不太应该,但他就是忍不住会去想。 天知道,他看到浑身是血的刘闳时有多害怕。既害怕刘闳出事,也害怕匕首扎中的是自己,更害怕伤的是刘据。需知彼时刘闳在他身边,刘据也在他身边。 第319页 他毫不怀疑刘据对自己的敬爱与关切,尤其在刘据说出这些话之后。幸好刘据没有发现乌孙公主的举动,幸好,幸好。 刘彻抱着刘据,目光看向床上的刘闳,眸中挣扎更甚,心情复杂无比。 一边愧疚着,一边又庆幸着。 两种情愫无限交织,心绪纷乱。 刘据终于知道他神色古怪的原因,同样侧目看向床上的刘闳,心中却在想。 亏得刘闳现在已经痛得几度晕厥,无暇他顾,不然听到这话也不知会不会怄得直接一口气上不来彻底死过去。 收回实现,刘据轻声安抚刘彻,专捡好话说,待刘彻心绪平静,拉着他在旁边坐下,陪他一起等。 不知过了多久,侍医们满头大汗出来:「回禀陛下,太子。二殿下身上匕首已经拔出,伤势处理完毕。 「未中要害,但伤口较深,幸亏有太子殿下早前教授的缝合术,目前已经止血上药,伤情控制,无性命之忧,不过还需仔细观察,不可轻忽。」 无性命之忧。 刘彻提着的心落下来,微微点头,走入内室。 刘闳暂且清醒着,但小脸苍白,满是痛苦面容,看到刘彻,鼻子一酸,委委屈屈唤:「父皇!」 刘彻心中一软,蹲下身坐在床旁握住他的手:「别怕,侍医说已经没事了,好好养着就行。」 刘闳轻轻点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可没有人知道,他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悄篡紧。 事情发生之后,他几乎是懵的。 他确实想保下刘彻,顺便博一个救驾之功。但在他的视角与计划中,他最多受点轻伤,谁知会弄成这样。 钻心的痛感传来,刘闳头上冷汗涔涔。他第一时间想到被扣掉的百分之十气运,脸色又白了两分。 淦!什么鬼气运值,不过百分之十而已,怎么就这么厉害呢,差点要了他的命。好在是差点,他还活着,那么一切就有可能。 事已至此,罪都受了,他就必须抓住机会让利益最大化。 「是我不好,让父皇担心了。我……我身量矮,视线比你们低,我看到乌孙公主手中闪过寒芒,顿时就慌了。 「我……我忘了还有卫大将军和冠军侯在,我……父皇,对不起,是我坏了事,反而伤了自己,令父皇担心。」 刘闳委屈巴巴垂眸,小心翼翼用余晖去看刘彻,似乎怕他怪罪,又道,「不过好在父皇无恙。只要父皇没事就好。」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挂念着他,怕他担心,刘彻如何能不动容,轻轻抚摸他的头:「乖,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太关心父皇。别胡思乱想,你的心意父皇都明白。你还伤着,安心养伤最重要。」 轻声细语,温柔安抚。 刘闳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经歷一场生死折腾,他早已疲软,戏演完,很快睡过去。刘彻贴心为他掖好被角,留下两个侍医照看,轻手轻脚退出。 ******** 天牢内。 乌孙使团怒目看向乌孙公主,十分不理解为何前一刻还大义凛然的公主突然暴起行刺。本来他们已经有了生机,却又转瞬从天堂坠入地狱,还是更为惨烈的地狱。 正使目眦俱裂:「公主,为什么!」 副使却想到一点:「先前刺杀大汉太子的三名侍从中,我记得有一个是二王子的人。」 一个是,就代表三个都可能是。 乌孙昆弥有数子,最看中的是太子。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行,近两年更是每况愈下,恐天不假年。 太子之下是二王子,也是个本事强的,因太子体弱不能劳累,这些年一直是二王子辅助昆弥,执掌国内半数军机。 无论从年纪还是能力上,太子若没了,二王子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可昆弥似乎有点别的想法,对太子的儿子爱屋及乌,颇有舍二王子扶持幼孙的意思。 这让二王子怎能服气?但昆弥尚且康健,暂且压得住他。他没法直接越过昆弥夺位,就需为自己寻找额外助力。 匈奴对昆弥这两年的敷衍早有不满,若对方答应助二王子登位,二王子未必不会答应配合他们,帮他们做事。 正使也反应过来,诧异看向公主:「你……你竟与二王子联盟?公主可知,倚仗匈奴,即便二王子多得王位,也终将落入匈奴掌控!这对乌孙有害而无利。」 公主轻嗤:「那又如何,我这么做,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 「我们逼的?」使臣狐疑不解,「我们何时逼你?和亲虽是我等主张,昆弥选定,但最终是你自己同意。若非你请缨,昆弥本有其他公主可选。」 其他公主? 乌孙公主讥笑:「是,是我同意的。可我不同意,难道让三妹来吗?」 乌孙未婚的适龄公主只有两位,一个自己,一个三妹,她们是同母姐妹,感情深厚非他人可比。 「我怎能让三妹远离故土,去陌生的国度,学习陌生的语言,融合陌生的习俗,身边无一族亲故友,前路未知?所以只能我来。 「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一辈子困守汉宫,做大汉陛下的笼中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都来大汉了,还要送三妹去匈奴。 「父王明明答应我。我临行前,他明明答应过我会善待三妹,会让三妹一辈子做昆弥爱女的。」 公主抿着唇,泪水不自觉滑落。 第320页 她为什么请缨,不就是为了保住三妹吗。结果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三妹的安稳,反而把三妹推向了更深的黑渊。 早知如此,她宁可自己去匈奴,让三妹来大汉。毕竟大汉物资气候比匈奴强得多。但人生没有早知道。她收到消息之时,使团已经行走过半,一切已成定局。 正使哑然,解释道:「昆弥是逼不得已。匈奴不知从哪里听闻我们有与大汉和亲的意图,派兵威逼,让昆弥给予说法。 「昆弥不得不送三公主前往,以表示没有要与大汉合谋背刺匈奴之意,维持现有的微妙平衡。 「公主,大汉虽强,但距离乌孙路远。匈奴更近,对乌孙威胁更大。所以哪怕我们不喜匈奴更倾向大汉,又如何能无视卧榻之侧的勐虎。 「在大汉没有将匈奴彻底打败,让其被迫北迁,离我们远远的之前,我们只能虚与委蛇。这是无奈之举。公主聪慧,怎会不懂呢!」 大道理谁都会说,乌孙公主岂会不懂,但涉及至亲,她不想懂,斥道:「你们要虚与委蛇是你们的事,凭什么牺牲三妹! 「你们可有想过,两位公主,一位在大汉,一位在匈奴。大汉与匈奴是死敌,他日双方开战,让我们如何自处?两国又如何会容忍乌孙左右逢迎? 「你也说了乌孙更倾向大汉,那你以为到时匈奴会怎么做,他们焉能容得下三妹?更何况三妹性子软,匈奴王庭是虎狼之地,她要如何在这等局面下生存? 「你们这是逼三妹去死!」 死字出口,公主声音颤抖,泪流满面:「我与三妹註定只能存一。母妃早逝,唯有三妹与我最亲。 「我知道三妹一定会选让我活,她来死。所以我不能等她来选,我必须在她动作前先出手,只有我先选了,她才能不用去选。她得好好活着。」 使臣如何还能不知她此举何意。 借用烟花吸引大家注意,行刺刘彻是匈奴的第一步棋;集合殿中兵力致使刘据身边空虚,令乌孙侍从出手是第二步棋。 除此之外,他们还埋了第三步,以防前两步都失败后可以派上用场,那就是乌孙二公主。 前两步棋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全部落败,事情看似已经尘埃落定,谁都以为匈奴后手已出,怎会想到还有一步? 此时让二公主借争辩自证之机靠近,再次动手,绝对是惊诧当场,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汉不会想到一个刚刚还在为自己争取,言说匈奴离间的人会有行刺之心。 只需他们想不到,成功的概率就能大上几分。 如果得手,二公主虽然必死,但于匈奴而言是大功,必会给予三公主相应的尊荣; 即便不得手,只需二公主这一招刺过去,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了态度,将乌孙推入死巷,再无选择余地,匈奴也会给予三公主该有的身份与体面。 尤其这一举动更加促进了二王子与匈奴的联盟。二王子若胜了,多少能守那么点承诺,关照关照三公主。 「就为了三公主,为了一己私慾,你们就要陷乌孙于险境?公主,事有轻重,家国在前,个人在后啊!」 正使身子一晃,摇摇欲坠,痛心疾首。 乌孙公主不以为然:「那是对你们,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三妹更重要。别跟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们以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 「你们不也是在利用我,利用三妹为乌孙谋前程?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用乌孙来为三妹谋前程!」 好一个为三妹谋前程。 噗。 正使一口血喷出来,看着乌孙公主,双目赤红,悔不当初。 第94章 张汤将案情回禀给刘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看着乌孙公主行刺的原因, 刘彻神色没有什么波动,一如之前的黑沉,淡淡道:「处置了吧。」 四个字, 其中意思十分明确,参与行刺之人, 无论身份, 全部斩杀, 无一例外。 「诺。」张汤应下, 又试探着问,「陛下,乌孙使团那边……」 刘彻微微蹙眉。 行刺乃乌孙公主与二王子的谋划,使团其实并无针对大汉之心,甚至乌孙从上到下, 主流上是更偏大汉的。因为与大汉联盟更符合乌孙的利益。可惜被二王子和二公主联手坑了。 对此, 刘据有些咋舌。 但刘彻考虑的并非这点。以他的行事,殿前行刺,还伤了大汉皇子, 管他知不知情, 是否被牵累, 都是乌孙人, 全砍了又如何? 只是乌孙公主千错万错,有句话没说错,这般一来,等同将乌孙彻底推向匈奴。 刘彻手指敲击在桌案上, 思量起来。 刘据瞥他一眼, 父子默契,自然明白对方想什么, 言道:「我朝国力日增,兵强马壮,已非数年前可比,若论战事兵力,加个乌孙我们也是不惧的。但匈奴在侧,匈奴未灭之前,我们无法单独对乌孙下手。」 因为只需开战,匈奴必会插手。匈奴不会容忍大汉打下乌孙,一旦大汉占据乌孙,就可藉此要地,剑指匈奴咽喉。这等局面,匈奴如何会允? 所以对乌孙开战,等于对乌孙和匈奴一起开战。 而现在,九月未至,霍去病死劫没过,刘据不想贸然行动。更何况骊山工坊又有进展,已经攻克初步难关,火药面世指日可待,甚至这个「指日」不会太久了。 「还有一点……」刘据轻嘆,「乌孙路远,即便打下来,以我们现在的情况,也很难做到有效管理,更不便派遣大部队驻军。尤其张骞与二姐还在西域,大汉与西域的商贸刚有起色。」 第321页 与乌孙结怨,将其推向匈奴,在匈奴的指使与控制下,难保乌孙不会阻拦使团回汉,或俘虏或击杀,都有可能;更会扰乱大汉商贸,断绝大汉与西域的商路连通。 刘彻点头:「如此一来,你辛苦数年艰难打开西域商路的局面遭受重创,商贸计划只能被迫搁浅。」 就国家利益而言,乌孙活着,且偏向他们,是眼下最合适且□□的局面。 对此,父子俩心知肚明。 身为帝王,自然是家国利益为先,刘彻将迁怒情绪按下,言道:「查查乌孙使团里面可还有谁是二王子二公主的人,略有问题的都留下,确定完全没问题的,放他们走。」 这个留下是怎么个留下法,就不用刘彻多说了。 「不过……」刘彻眸中寒光闪过,「告诉使臣,我大汉宽宏大量,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端看这次机会,他们抓不抓得住了。」 即便放归使臣,也不代表事情轻轻揭过。大汉将这个问题抛给乌孙,端看乌孙如何处置,在联盟谈判中又如何显示诚意了。 有这么好的筹码握在手里,刘彻自然要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为大汉争取最大的利益。 使团处置交待下去,行刺一事就基本告一段落。 被软禁在万国会馆的诸国使团也全被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再度打开万国会馆的大门,恢復自由。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也没了再逗留长安的兴致,陆续启程回国,不过在回国前都适当表达了态度,併购买了一大批物资,确定了初步商贸的决议。 总得来说,这一趟十三国使团来朝,大汉是获利的,且获利不小。 使团全部离开之时,已至五月,众人将视线再度放回自家朝堂,敏锐地发现,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譬如刘彻对待刘闳的态度。 从前刘彻待刘闳也不错,但仅仅限于不错。而今刘闳因救驾重伤,刘彻几乎天天要去兰林殿看看他,陪他说说话,各类珍稀赏赐更是三不五时往兰林殿送。 刘闳也十分机灵,藉此机会向刘彻求了块令牌,获得了可自由出入宫廷的准许。 帝王的态度决定大家的态度。 刘闳水涨船高,连带着出现的不只是后宫众人对他更为恭敬,就连皇亲与朝堂也都高看他几分,以探望伤势病情名义前往寒暄送礼之人络绎不绝。 东宫。 刘据半倚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啃桃子,啃一颗,将桃核投篮一般投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命中,再挑一个继续啃。 卫不疑看了他两眼,忍不住道:「如今宫里宫外人人都说,陛下待二皇子尤为不同,都快赶上太子了,你倒是一点都不急。」 「快赶上我,也就是仍旧在我之下,有什么好急的。」 卫不疑无语,如今确实仍在刘据之下,焉知以后呢?总不能养虎为患,眼睁睁看他坐大吧。 刘据勾唇,没有回答卫不疑,反而看向霍光:「赵钩弋那边有动静了吗?」 霍光点头:「有。赵钩弋已经与赵繁偶遇,赵繁知道她是二殿下的人,对她颇为礼遇。二殿下听闻两人交往之事,干脆顺水推舟。昨日赵钩弋已入质子府,成为赵繁的妾室。」 卫不疑神色微讶。听这意思,此事是刘据背后推动的,只怕最初两人的「偶遇」也是刘据刻意安排。 对此刘据并不避讳,直接挑明:「确实是我。赵钩弋是个有『上进心』的人。但女子韶华短暂。她跟着刘闳虽没什么不好,但终归只是奴婢。这不是她想要的。 「等刘闳长大,她早已过了少女年华,到时能否获得刘闳怜惜,谁说得准呢。我不过让我们潜入庄子的人跟她说了几句话。 「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就此蹉跎岂不可惜。若能有个好人选,既能帮到自家主子,又能为自己求个身份,要层保障,为什么不呢?」 卫不疑立时瞭然:「二殿下想与赵繁结盟,彼此必然要互通消息,可他又不能亲自出面,与赵繁来往过于频繁,自然需要寻求别的方式。 「让心腹私底下连通是可以,但若被人发现不免心生怀疑。赵钩弋是他的人,有救命之恩在,若成为赵繁的侍妾,借恩情名义两边来往,也属应当应分。 「有时候将事情从暗转明,堂堂正正,反而更为便利,也更不会引人怀疑。若是鬼鬼祟祟,不论鬼祟目的为何,鬼祟本身就会引来诸多猜测。 「所以赵钩弋之举正中二殿下的下怀,甚至远超他的预料。他不但有了连通牵线的渠道,还能藉机名正言顺将人安插在赵繁身边,帮他盯着赵繁,所以殿下只需给个引子,剩下的事,赵钩弋会自己去努力,而二殿下也乐得成全。」 霍光莞尔:「二殿下说他无意中救了赵钩弋,赵钩弋在他庄子上呆了这么久也算有缘,让江齐认赵钩弋为义妹,刻意抬高赵钩弋的身份,又送了许多嫁妆,还为其添了两个婢女伺候。」 卫不疑心道:果然。 刘据轻嗤:「他倒是挺会做人。」 卫不疑忽然抬眸:「有一点我仍旧不解,殿下为何要推波助澜,促使二殿下与赵繁结盟?」 「当然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刘据神色闪烁,没有详细说明,而是再度看向霍光,问道,「二弟那边还有别的消息吗?我听说江齐告假了?」 「是。江齐告假,说是要回乡处理亲人亡故后家中产业并族里诸多琐事。这名头没什么不对,但他告假前两日曾去过兰林殿,告假后又去了兰林殿。我派人跟着他,发现他确实出了长安,却并非往赵地去,走的是南下方向。」 第322页 江齐祖籍赵地,赵地在长安以东,应该往东走,不需要南下。 刘据眉宇蹙起:「也就是说,他告假是二弟授意,回乡也不过是个由头。二弟让他南下做什么?」 霍光微微摇头,这点无人得知。 刘据神色严肃:「让人继续跟着,小心些,别跟丢了。」 话毕,刘据突然一顿,他想到一事。 南下……淮南也在南,莫非…… 刘据眸中光亮一闪而过,转瞬又压了下去。若真是这样,那么…… 他突然有种预感,江齐或许会给他一个大惊喜。 刘据看着前方喃喃道:「燕绥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知是不是刘据这几天天天念叨,这次话音刚落,就听侍女来报:燕绥归来,在殿外求见。 刘据欣喜不已:「快让他进来。」 燕绥入殿,刘据甚至等不及让他行礼,直接走上前询问:「调查的结果如何?」 燕绥虽一路疾行,风尘僕僕,面上有明显的倦意,但精神还算不错,眼眸嘴角满是笑意:「不负殿下重望,有大发现。」 他将调查结果递给刘据,足有好几页纸,有图像有文字。每一页都是爆炸消息,也彻底证实了刘据的猜想。 刘据神色逐渐凝重,察觉他情绪波动,霍光卫不疑纷纷上前询问。刘据也不避讳,将调查报告递给二人,二人一页页翻看完,怔在当场。 卫不疑睁大眼睛:「这……赵繁居然是刘陵的儿子,而且他生父还是……这是真的?那他怎么敢再来长安?」 说完,卫不疑神色大变:「他想要报仇,还是想继承刘陵遗志,亦或两者皆有?」 霍光脸色沉重:「你们说,这秘密,二殿下知道吗?」 此话一出,卫不疑神色再变。知道与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可太大了。若不知道,刘闳或许只是想借用南越王子的身份与人手;若知道还与其搞在一起,其心可诛啊。 想到这,卫不疑突然灵光一闪,看向刘据:「殿下推波助澜,故意将赵钩弋推出去,是为了让二殿下与赵繁彻底绑在一起,并趁机将这层关系浮于水面?」 刘闳是皇子,还是刘彻较为信任与疼爱的皇子,目前没有做任何出格之事,也未有针对太子的明显举动。 他们的怀疑、揣测、忌惮都是不能明说的,更不能被皇上知道,可若是他与谋反逆贼的余孽搅和在一起,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据重新接过调查资料轻轻拍了拍,默认了卫不疑的说法,言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即刻禀明父皇。」 刚要抬步往外走,就被霍光拦住:「殿下,赵繁之事自然要说,但若是我猜的不错,你此去不只要说赵繁,还要说二殿下,对吗?」 刘据点头。 霍光略有些犹豫:「殿下,对于赵繁,证据确凿;但对于二殿下的心思与意图,证据不足。他与赵繁的几次交往,或是琉璃街偶遇,或是重伤在床,前去探望,都属寻常,没有可非议之处。 「唯一能提的也就是赵钩弋这层关联。但赵钩弋本就是攀龙附凤之人,一门心思往上爬,这点陛下很清楚。 「她与赵繁之事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赵钩弋有意为之,并不能归咎于二殿下身上。至少目前不能。二殿下又刚救过驾,陛下对他厚爱有加。 「殿下,不如还是谨慎些,只提赵繁,二殿下且等一等。」 刘据拍拍霍光的肩膀:「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不疑先前说如今人人都知二弟圣宠浓厚,我为何不急。现在我来回答你们,因为我不用急。」 他微微眯眼,嘴角含笑:「人人都知刘闳救驾,父皇担心不已,却不知他尚在救治,生死一线之际,父皇在庆幸,庆幸伤的人不是我。 「人人都知刘闳深受父皇喜爱,天天前去探望,赏赐不断,却不知许多时候是我主动拉着父皇去的,而父皇每每在赏赐过刘闳后,都会额外给我一份。 「给我的这份,从不会比刘闳少,只会比他多。」 霍光卫不疑愣住。这点别说旁人,他们都不晓得。 刘据勾唇,他知道刘彻这么做是在告诉他,不管他对刘闳有多喜爱,都越不过自己这个太子去。 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父皇一直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他,信任他,并时刻记得给予储君该有的安全感。 「我曾说过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去病表哥很喜欢这句,并十分信奉这个道理。但我还有一句。」 刘据看向霍光卫不疑,继续道,「在绝对的偏爱面前,一切技俩也是纸老虎。我赌,即便没有真凭实据,即便唯有丁点关联,只要提出质疑的是我,父皇也会上心。」 凭什么?就凭他是那个被绝对偏爱的存在! 刘据将资料一卷,大步出门,往宣政殿而去。 第95章 刘据与刘彻在殿内说了什么, 无人得知,本也无人关注。 毕竟太子与陛下父子感情好,三天两头往宣室殿跑。这举动在所有人看来都属寻常, 没什么好在意的。 偏偏这回有些不一样,太子进去约莫一刻多钟, 里面爆发激烈争吵。争吵的内容听不真切, 殿外守候之人也只隐约听到陛下叱骂中似乎有「以身涉险」几个字。 争吵结束, 太子便被勒令回东宫闭门思过。 第323页 思过?太子有何过? 看似只是简单的父训子, 但父是帝王,子是太子,就很可能引发巨大反响,甚至影响朝堂局势,天下安定。 这下大家不淡定了, 纷纷想办法旁敲侧击, 打探原因,反倒是卫家一派,个个气定神闲, 仿佛事不关己。 众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终于得到消息:因使团行刺之事, 太子愤懑不已, 欲要剑指匈奴,请缨亲征。 众人:…… 不是。行刺之事,你生气可以理解。我们也气。剑指匈奴,开战同样可以理解, 我们也想。问题是, 你一个太子,你才十一二岁, 亲征?你认真的吗,犯得着吗? 那是什么地方,是前线,是战场。敌方还是兵强马壮的匈奴。即便我军实力日增,匈奴也不是酒囊饭袋,仍旧不可小觑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更何况是太子,即便有大军护卫,但谁敢保证就一定万无一失呢? 众人突然理解了陛下为何大发雷霆,卫家又为何袖手旁观,连个求情的都没有。 哎。熊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是该治治。闭门思过而已,多大点惩罚呢,不打不骂的,有甚着急,散了散了。 东宫。 所谓「闭门」,只是不让刘据出去,没说不让人进来。因而刘据并不憋闷,也不觉冷清,霍光卫不疑仍旧日日来,霍去病也三不五时往东宫跑。 霍去病十分无语:「你去同陛下说明情况,就只说情况好了,何苦献策,竟还以自己为饵。陛下能不生气吗,这下子翻车了吧。」 「思过罢了,也就是关几日禁闭,没什么大不了。」刘据摆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霍去病嘴角抽搐,亏得刘彻不在这,不然看到他如此无所谓的态度,只怕就不是简单的思过了。 刘据轻嘆:「父皇虽信我,心中有了怀疑,却也没有完全笃定。毕竟那也是亲儿子,还是刚救过他的亲儿子。除非彻底暴露,否则父皇的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 他原本是打算谨慎点,一步步来的。可刘闳最近动作太多了。 赵钩弋,江齐,还有栾大…… 对于「歷史上」熟知的人物,刘闳网罗了前两个,又怎会放过后一个呢?不论这些人是否与「巫蛊之祸」有关,曾在史料中留下痕迹,就能被刘闳知晓,设计利用。 所以刘据让人盯着刘闳,也让人盯着栾大,果然发现两人微妙的联繫。 霍去病蹙眉:「陛下既已疑心,揪出狐狸尾巴便是迟早的事。」 「确实如此。」刘据点头,却又一嘆,「可我不想等了。我想速战速决。」 霍去病一顿。刘据继续道:「此为其一。其二,他能知道栾大,知道赵繁,或许还知道其他。我想钓出所有人,将全部隐患一併解决。」 霍去病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刘据又说:「表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霍去病哑然。 刘据接着问起正事:「骊山工坊那边如何?」 自接应使团回京,骊山工坊的监察事宜又交回了霍去病主管。 「李少翁已制出初版火药弹,声响颇大,但威力不足,与你所说相差甚远。不过万事开头难,既已有了方向,改进起来便容易许多,想来很快会再次突破。」 刘据摇头:「不,他们已经突破了。」 霍去病顿住。 刘据轻笑:「表哥,他们已经成功突破,做出了威力充足的火药弹。」 霍去病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说完突然愣住。 如果是真的,为何闭门东宫的刘据知道,他这个三不五时往骊山跑的人不清楚?再观刘据眸中狡黠的笑意,霍去病瞬间领悟。 这是要故意将消息放出来,让别人认为做出来的火药弹真实可用、效果显着,而非威力不足的实验品。 此乃鱼饵。 霍去病神色闪动,站起来:「我这就去办。」 霍去病离去,刘据继续读书写功课,该吃吃该喝喝,即便禁闭,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起居与心情,但得知消息的人就不那么淡定了。 ******** 庄子上。 刘闳将信封好递给赵钩弋:「你回去交予赵繁,跟他说,若他同意合作,烧了此信,按计划行事;若不同意,便入宫一趟。」 入宫作甚见谁,刘闳不做要求。只需赵繁入宫,他自然就明白,合作破灭,赵繁不愿意配合他。 但话是这么说,刘闳脸上表情却十分淡定,一点都不担心后一种情况。以系统给予的有关赵繁的信息。谋反无望,但若能报仇,必会动作。 报不了刘彻,报一报刘据也是可以的。总比什么都不做,枉为刘陵之子强。 赵钩弋领命离去,刘闳也站起身来,吩咐道:「回宫吧。」 与侍女一同上车,等行驶到宫门不远处,刘闳再次吩咐:「不回未央宫,去长乐宫。」 长乐宫乃太子东宫,与未央宫彼此并立,马车转个弯就到。 进入内殿,刘据仍旧亲亲热热将他迎进来,给他倒茶:「听闻你今日出宫了,伤势如何,怎不多休息几日,若有个好歹,岂不让我与父皇担心?」 「多谢太子哥哥挂念,我伤势已经好了,让侍医瞧过,侍医亲口认证痊癒的。更何况我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都快闷死了,正好出宫透透气。」 第324页 说完,刘闳又看向刘据,眼带担忧:「太子哥哥已经闭门数日,父皇还不松口吗?」 刘据撇嘴:「谁让他气性大呢。」 刘闳:……这话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刘据又道:「若不是身为帝王,诸多顾虑,他自己都想去杀杀匈奴,扬扬威风呢,好意思说我。」 刘闳再度无语:父皇只是想,想想无所谓,但你是要把想法付诸实践啊,这能一样吗。 刘据摆手:「不管他,无妨,过几日等他气消了,我低个头哄哄他就行。」 说得十分轻巧,却也是实情。别说刘彻只是担心刘据安危才会生气,即便刘据当真犯了大错,大约也不过恼怒一阵子,刘据哄哄就无事了。 果然,如他所想,刘据优势过分明显。卫霍在时,不但朝堂无人敢露异心,于刘彻的父子情分上,也是无敌的。 刘闳捧着水杯微微用力,转瞬抬眸:「那应当不会误了今年的马球赛吧?」 近几年,每年京中都会举行马球赛,参赛的全是贵族子弟,而举办方则是东宫。按规矩,基本都定在五月中下旬,而现在已经五月十三了。 「自然误不了,不过今年准备事宜我可能不方便了,却也是小事,随便交给谁都行。」突然又一顿,笑着望向刘闳,「不如你来?」 「啊?」刘闳有些懵。 「本来是想交给霍光卫不疑的。但马球赛这两年都安排在与博望苑接壤的上林苑那一块,他们来办,虽然可以,毕竟身份不那么方便。你出面更合适些。」 「我……我怕自己办不好。」 刘闳有些犹豫,他此来确实是想藉机接手马球比赛准备事宜,但他还没开口呢,刘据就主动提起,让他颇感意外,也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刘据倒是表现如常,仍旧笑呵呵的:「一届寻常比赛罢了,本也没多少事,如何会办不好。 「你也六岁了,该学着管点事。我似你这么大的时候,三不五时就拉着权臣贵族子弟一块耍呢。这个赛事那个赛事,层出不穷。 「不过你第一次主事,心中忐忑也能理解。这样吧,我让霍光卫不疑帮你,如何?」 刘闳心中思量着。有霍光卫不疑在,他行事需避着两人,要更加小心。但也有好处。真出点纰漏,怪不到他头上。 毕竟他才六岁,办事不慎,思虑不周很正常,谁都不会强求一个六岁的孩子面面俱道。 但霍光卫不疑就不一样了,他们没看出问题就是他们的错。划分责任时,他们首当其冲,自己就能躲在后面,完美隐身。更何况让他出面主事还是太子自己提的。 这么一想,刘闳忽然觉得比自己主动揽事强上许多,略微思忖,点头应允。 ******** 赵宅。 赵繁接过信,没有立即拆开,笑盈盈看向赵钩弋:「一来一回奔波,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赵钩弋福身告退。赵繁虽非中原人,隶属南越,但身份不低,对她也还算宠爱。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然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信里写了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对于赵繁几乎不加掩饰的支开之举,她欣然同意,没有半分不喜,更没有一丝怨怼。 屋内没了外人,赵繁拆开信封看完,又递给桑枝。 桑枝心惊不已:「二殿下想对太子动手,好大的胆子。」 「储君之位,诱惑之大,几人能忍得住。更何况二殿下之聪慧,天下难有。若无太子,二殿下便是大汉上下拥护的麒麟儿,偏偏有太子珠玉在前,他再聪慧也只能排在太子之后。他如何能不嫉不恨?唯有太子死了,太子的风光才能落到他的头上。」 所以对于刘闳的心思,赵繁十分理解,他指向信中第三行:「问题不在于他想杀太子,而在于这里。」 桑枝抬眸:「嫁祸给匈奴?」 「对。匈奴在使团宫宴上安排了三步棋。大家原本以为翠羽公主为明,乌孙侍从为暗;后来以为此二者皆为明,乌孙公主才是暗。却没想到,除此之外,匈奴居然还有后手。 「他们有一队人马混于西域商团之中,作为探子,打听大汉军机。他们这是军机要,刺杀也要。若都能成功最好,若不能,得手一样也不亏。」 桑枝轻嗤:「二殿下发现这么大的秘密,却不告知陛下,反而想藉机除掉太子,嫁祸给这群匈奴人。好一个一箭双鵰,直接将匈奴探子化作自己计划里的棋子,好谋算啊。不过……」 桑枝顿了顿,疑惑道:「他这个计划里,并不一定需要我们。为何要选我们合作?」 「桑枝姑姑,这位二殿下再聪明,年纪太幼,根基太浅。他人手不够,这么大的计划他办不到,只能让我们出面。」赵繁一针见血,却又道,「桑枝姑姑难道只看到这些?」 桑枝微愣:「小郎君的意思是……」 「姑姑,匈奴这队人马只怕大汉陛下都不晓得,你觉得二殿下是如何得知的?」 桑枝恍然,转瞬眉头紧锁:「这位二殿下确实有些奇怪,知道得太多了。」 赵繁眼眸低垂,看向信纸:「那么姑姑以为,对于我的身份,他知道吗? 「若不知道,他怎敢将计划和盘托出,算准我会助他?难道只因为他承诺,一旦他上位,会推我坐上南越王位,并为我打下闽越?若知道……」 第325页 赵繁声音稍顿,眸光忽明忽暗:「那他想得恐怕就不是一箭双鵰,而是一箭三雕。」 桑枝浑身一震。 赵繁继续:「他怎能容得了一个谋反余孽的存在。按计划,太子死了,匈奴死了,死无对证。但我们还活着,就是他最大的隐患。 「你说他会不会想着一网打尽。利用我们完成杀害太子之局,然后将我们与匈奴人一起灭掉。他真正要嫁祸的应该不只匈奴,还有我们。」 桑枝面色大变,双手紧握:「此局我们不能入。」 「不。」赵繁神色坚定,「难得有这么好的报仇机会,我怎能不动。」 「小郎君明知这是一个圈套,为何还要……」 赵繁抢先打断她:「姑姑,我们不知,它才是圈套。我们已经看清他的手笔,那就不存在圈套了。刘闳人手有限,想弄死我只能趁我无知不备。可我有了警惕,他就不能得手。 「只要我此局不死,刘闳再要杀我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可以布下诸多后招。他要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同时解决我留下的所有手笔。 「只要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却实实在在掌握住他致命的把柄。他若想成功上位,若想日后安稳,就得一直与我同盟,满足我的要求。」 有什么比辖制大汉未来「储君」对他们更有利呢?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风险很大,可收益也很大不是吗?刘闳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自己能力手段也不差,端看谁胜得过谁了。 赵繁将信从桑枝手中抽出来,放置烛火之上,看着它全部燃尽,嘴角微微勾起,眸中精光一闪而过。 第96章 上林苑。 经过前两日的激烈角逐, 第三日,马球赛终于迎来最终决赛。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半个时辰,但参赛人员并各自的亲友团们都已早早到场准备着。 有相熟的三五一团凑到一起, 轻声交谈;也有人与马儿低语,似乎再说老搭档, 呆会儿配合默契点, 助我拿下魁首;更有人坐在树荫下一边纳凉, 一边闲适等待。 比赛场地人头攒动, 热闹非凡。 刘闳游走其中,不期然与赵繁偶遇,礼貌寒暄,一点都不惹眼。 两人音色极低,身边侍从都落后一截, 唯有彼此听得见。 「都准备好了?」 赵繁点头:「准备好了, 二殿下只管等着坐收成果,必不会让你失望。」 「那些匈奴探子……」 不过起个话头,赵繁立刻会意:「都已带入上林苑, 按计划让他们晕着。只等事发时将他们扔至现场。」 刘闳侧目:「俘虏他们的时候, 没闹出什么动静吧?」 「没有。二殿下特别交代过, 还已经给足了信息, 我若再把事情办砸,岂不是无能?这群人为了不引起朝廷注意,将据点设在郊外偏僻之地,人烟稀少, 倒是方便了我们行事。 「不过匈奴人身手不凡, 不能等闲视之。我这边就算仗着人比他们多,攻其不备, 能勉强拿下,也难保意外。尤其如果真打起来,恐压不住动静。 「因此,我特意让手下人买了最为强劲的迷药,带他们药效发作,全部昏死,再神不知鬼不觉擒拿。 「抓住后这几日都关在黑屋子里,迷药没断,保证他们不死也没有反抗之力,看管的人一直守在外面蒙着脸。只怕他们至今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面对面正儿八经对抗,匈奴人可不这么好对付。可谁让他们占据信息高地呢,匈奴人大概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又为何会暴露。 刘闳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眯眼贊道:「二王子行事谨慎,不愧是本殿下选中的人。」 「二殿下谬赞,能为二殿下效劳,赵繁不甚荣幸。」 对于他的态度,刘闳很受用,微微点头,使了个眼色,驱马离开,彼此分道。赵繁隐入人群,再悄悄熘走,去做他该做的事。 刘闳满目望去,意料之中没发现刘据,却发现了燕绥与晁南,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唿吸都慢了半拍,瞬间勒紧缰绳,稍顷又平復情愫,纵着小马驹走过去:「燕队长,太子哥哥还没到吗?」 「二殿下忘了,太子殿下有晨跑的习惯,算着时间,应当两刻钟后就能回来。二殿下放心,不会耽误了开赛。」 刘闳担心的哪里是开赛。刘据的习惯他自然不会忘。 住在宫里不便,但只要住在博望苑或上林苑,刘据每日都会晨起骑马跑几圈,运动运动。赛事前两日仍旧如此。 只是身为太子,去哪都是要带宿卫的。藏海一直在骊山,少有回京,撇开不提,但燕绥与晁南,日常伴随刘据,刘据至少会带其一,而今两人皆在。 他喉头吞咽,神色微动:「看到两位队长,我还以为太子哥哥今日不跑了呢。」 「殿下说,今日赛事时间较早,因是决赛,参赛者虽不多,但观赛者比前两日更甚。殿下恐上林苑原本的护卫军不够,命属下二人协理巡防护卫之职。 「让我等早点来做准备,便不必随他一起晨跑了。左右霍小郎君与卫小郎君都在,让他们作陪就好,更何况还有两个亲卫跟着,又在上林苑内,出不事。」 出不事? 刘闳眸光闪了闪,对此不做评价。不过心头大石算是落了下来。不论跟着刘据的人是谁,只需刘据仍旧依惯例晨跑,他的计划就能实行,不必紧急中断或调整。 第326页 「那我不打扰两位值守。」 刘闳心下微松,了解到想要的信息后转身离开,却没有走多远,立于看台旁边。这是他选定的最佳位置。 他现在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主,站定不过须臾,身边就围了三两个小郎君,刘闳也不恼怒,顺势笑着与几人交谈,心中却在估算着时间。 一刻钟过去,燕绥晁南神色如常。 两刻钟过去,二人开始下意识望向左侧,那是刘据应该回来的方向。 三刻钟过去,仍旧不见人影,赛事虽然未开,但燕绥晁南明显脸色凝重,略带了几分焦急。 刘闳眼角余晖看到燕绥走向晁南,似乎在交待什么,听不见却能猜到。大概是想留一人盯着此地,一人去寻刘据。 刘闳手心浸出汗水,越来越紧张。 应该快了,按理该得手了才对,但半点声响都无,刘闳有些不确定。但他确定这等关键时刻,不能让燕绥晁南赶去,以免横生枝节。 正想着怎么不动声色阻止燕绥晁南之时,砰,一声巨响陡然传来,宛如天降惊雷,在场众人都唬了一跳,呆呆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猜测纷纭。 「出什么事了?」 「什么声音?天气这么好,竟还打雷吗?夏日晴天霹雳?」 「不像,怎么像是山体崩塌,山石滚落呢?」 「这几日又不下雨,哪来的山体崩塌,山石滚落?」 …… 「那是……是殿下平日跑马的方向。」 燕绥晁南同时循声望去,脸色皆变。 刘闳早就准备着,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点了旁边的上林苑戍卫长出列:「吩咐下去,从此刻开始,上林苑戒严,不许进也不许出。在场所有人全部看管起来,不要动他们,但也不许他们妄动。」 戍卫长应下。刘闳转向燕绥晁南:「你们带一队人马随我走,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东宫宿卫除太子外,只听命于帝王,但如今二人都不在,现场唯有刘闳身份最高,安排也算合理,燕绥晁南对视一眼,齐齐点头,翻身上马,一行人奔驰而去。 快马疾行,没多久就看到前方山坡不知被什么炸出个土坑,周遭山石散落,好几个人躺在地上,衣衫染血,从衣物来看,似乎有两个是东宫宿卫,另外则是霍光卫不疑以及……刘据。 另外还有几个人站立着,头上身上也可见明显血迹,身形摇摇晃晃,好似同样遭受重创,但因为有段距离,无人看清他们一副刚刚甦醒之相,眼中满是迷茫。 这几人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地,听到马蹄声,下意识看向来人,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为首者来不及理清眼下是何种情况,只大约猜出对方是大汉的兵卫,他们暴露了,于是大声斥令:「走!」 晁南扬鞭,带着人马火速追过去。燕绥身形一动,刘闳适时开口:「他们就几个人,威胁不大。上林苑戒严,出不去,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有晁南追足够了。燕队长,太子哥哥要紧。」 燕绥也知这点,比起捉拿兇手,刘据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两人奔过去,翻身下马,同时跑向刘据。 「太子哥哥!」 刘闳直接扑过去。刘据躺在地上,满身是血,脸上更是脏污与血迹混合,可见其伤势之重,让人触目惊心。 燕绥唬了一跳,脚步都微微颤了颤,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偏偏此时,检查霍光卫不疑几人的大喊:「都……都没生气了。」 燕绥脸色再变,急忙哆嗦着手探查刘据鼻息,又触摸脉搏,骇然之下又有些庆幸:「一息尚存,但很微弱。」 刘闳神色闪了闪,当机立断:「其余人留下善后,燕队长,需尽快将太子哥哥带回去,只要赶得及时就有救。」 对,赶得及时就有救。 燕绥深吸口气,立刻伸手抱起刘据,动作迅速却又十分小心,防止再次伤到刘据。两人上马,不再回赛场,直奔博望苑。 丰禾余穗盛谷三位侍女鱼贯而出,瞧见刘据的情形,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燕绥快步进入殿内,将刘据放置床榻。 刘闳后一步赶到床前,再度下令:「燕队长,博望苑与上林苑都非寻常之地,那几个人贼人如何进来的,今日参赛观赛的人中是否还有他们的同伙,是否还会生出别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 「人员太多,戍卫长恐顾虑不周全,还需劳烦你协理。留几个人守在殿外,护卫太子哥哥周全,其他人你来调度,务必查清是谁对太子哥哥动手,将其中隐患全部抓出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燕绥领命而出。 刘闳又看向三位侍女:「丰禾,劳你去烧水。烧好后端来,我们需先为太子哥哥净面,唯有洗清头脸的脏污血渍,才能知道,太子哥哥究竟伤得如何。 「我知道这种粗使活计是小事,用不着你,但太子哥哥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寻常粗使女婢我信不过,也担心她们没你细緻被人钻空子,请你盯着些。 「从现在开始,但凡需要接触太子哥哥的所有东西,都必须你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 丰禾神色凝重:「是。」 「余穗,盛谷,你们会武功,马术好。两个人一起走,分别行动。一个速去太医署,将所有擅长殇科的侍医都叫过来,若有不当值的,让太医署李恪去传唤!另一个前往未央宫,禀报父皇。快去!」 第327页 一番安排,井井有条。既将刘据身边的人全部调离,又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甚至不论谁听了,都要夸一句,安排妥当,顾虑周全。 等丰禾三人全部出去,刘闳脸色立时变幻,哪里还有半点担忧兄长的好弟弟模样。 他站在刘据床边,眼泛凶光:「真是命大,火药弹将霍光卫不疑都炸死了,居然炸不死你。但是不要紧。我早就算到了。 「你是太子,多的是人愿意用性命护你。其他人或许都会死,可你不一定。不过火药弹威力兇勐,你就算不死也会重伤。只要重伤,就是我的机会。」 如今刘据人事不省,动弹不得,宛如待宰羔羊。只需他轻轻动一下手脚,就能彻底没命。 至于之后? 呵。这么重的伤势,撑不过去,没能等到侍医赶来不是很正常吗? 他平日与刘据那般亲厚,又得刘彻疼爱,有救驾之功,谁会怀疑他?最多刘彻发疯,迁怒太医侍卫,血洗一大波人。 但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别怪我,怪只怪另一部分系统解体在你身上,我必须拿回来。」 刘闳眸中寒光盛放,拿起旁边的枕头朝刘据捂去。然而就在枕头靠近刘据口鼻之际,刘据倏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刘闳:……!!! 下一瞬,刘据扔开枕头,自床上麻利坐起,单脚踩在床边笑盈盈看着他:「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反派死于话多。」 动作麻利,话语中气十足,哪有半分重伤之态。 刘闳浑身一僵,哪还不明白自己中计,他下意识后退,脑中风暴席捲,高速运转,想着能否有补救的对策。 没等他反应,刘据紧接着说:「哦,这句话用在此处不太对。」 毕竟他是假装,即便刘闳「话不多」也不可能得手。 刘据眼珠一转:「但作为反派,话少点总是好的。话越多,暴露越多,不是吗?」 「你……你早就知道……早就怀疑我?」 刘据点头又摇头,伸出食指摇啊摇:「不只我知道,也不只我怀疑。」 话音落,屋内传来动静,循声望去,自侧后方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横眉冷目,脸色阴沉,浑身气压低到仿佛能将人直接冻毙。 不是刘彻又是谁! 咚。 刘闳好似全身血液被瞬间抽离,脸色惨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第97章 另一边。 晁南连同几个侍卫正与对面的贼人厮杀, 彼此人数差不多,实力也相当,一时竟分不出胜负。两方陷入鏖战, 不免都有些焦急,其中以匈奴人更甚。 毕竟晁南等人只需拖下去, 总能等来上林苑的援兵, 匈奴人却不能, 若无法及时突围逃脱, 便唯有死路一条。 虽然被派来大汉当探子,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他们什么都没探听到,稀里煳涂死去毫无价值。这是他们所不愿意接受的。 树林角落里,赵繁静静看着眼前战局,岿然不动, 颇有几分坐山观虎斗的意味。而他身边的栾大就不这么淡定了。 「二王子,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援兵一至,事情就不容我们控制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尤其是匈奴探子。 「看东宫那几个宿卫的打法, 明显是想留活口。若有活口, 我们的计划就会败露。唯有死无对证才能置身事外。」 赵繁瞄他一眼, 自然明白他此话何意。匈奴人是他掳来的,计划虽是刘闳制定,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行事。若要暴露,他首当其冲。 他敛下神色:「我此次上京是为质子, 不能带太多人手, 心腹就更少了,拢共这么几个。无论匈奴探子还是东宫宿卫, 实力都很强劲,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击杀。万一出点纰漏……不知二殿下是否有后手?」 「殿下的计划都已告知二王子,哪里还有其他后手。至于二王子担心之事……」栾大眸光闪了闪,再次看向战局,「二王子不必过谦。 「双方对战多时,都已现疲软力竭之态,二王子身边即便就这么几个人,也非寻常之辈,你们当日既能顺利拿下匈奴探子,现今拿下战局也不成问题。」 赵繁没接话,转而道:「其实有个更稳妥的法子。」 栾大愣住:「什么?」 「不是有火药弹吗?火药弹能炸太子,也能炸他们。用火药弹远距离攻击更为妥当,也更迅速,更能保障不留活口。」 栾大心头一紧,面上笑容有些牵强僵硬:「二王子说笑了。火药弹何其重要,防守何等严密,我费了许多心思,也只勉强带出来一个,已用在太子身上,如何还有其他。」 「是吗?」 赵繁语气看似平淡,可栾大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抬眼看去,但见赵繁微微勾起唇角,右手缓缓举起,手中正是一颗火药弹。 「那我怎么从地下挖出了这个?」 栾大面色倏变,双手下意识握紧,极力掩饰心中慌乱:「这……这是……」 「不是说了吗?地下挖出来的。」赵繁指向战局,「就在那块地面。除了我手中这个,应当还有两三个。我还以为是二殿下的布置呢,想着二殿下当真是算无遗策。」 栾大整张脸又青又白。 地下的火药弹确实是他埋的,就连地上也做了些处理,就等着赵繁加入战局后点火引爆,一网打尽。哪知赵繁竟早有准备,猜中他们的心思,截留了他们的后手。 第328页 栾大嘴角抽了抽,犹豫数息,瞬间做出决定。杀死赵繁是不可能了,但至少要先将对方稳住,把今天这关应对过去。 「或许当真是二殿下的布置吧。只是其中许是出了什么纰漏,没来得及通知我。二王子,既然有火药弹在,不如快快动手吧。」 时间紧迫,确实要速战速决。赵繁只想自保并与刘闳维持微妙平衡,并不想跟对方撕破脸,所以懂得适可而止,不再多言,拿出火摺子点燃引线扔出去。 然而预料之中的巨响没有传来,爆炸也没有出现,火药弹在地上滚了几圈,悄无声息。 栾大懵了,赵繁也懵了。 后者看向前者,立即将其抓过来,卡住喉咙:「说,是不是你们的手笔,你们莫非还做了其他布置?」 栾大只觉得冤枉:「二……二王子,没有,真的没有。明明……明明会炸的。就算一个出问题,难道地下埋的两三个全出问题?只需碰上火星子,至少地下的那几个也会炸。二王子,不是我,我不知道。」 赵繁神色不定,一边觉得栾大的表现不像说谎,一边又唯恐自己算错了哪一步,入了刘闳的圈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兀闯入:「我们作证,不是他干的,他确实不知道。」 赵繁栾大脸色倏忽变幻,几乎同时往声音处看去,头顶参天树木的枝丫间,两个少年立于枝头,握着长剑,抱臂观望。 大树枝叶繁茂,将两人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若非二人主动暴露,谁又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参差的枝丫自树上跳落,对面而立,不是霍光卫不疑又是谁? 赵繁栾大惊恐不已:「你们……你们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被炸死了?」卫不疑轻笑,「抱歉,让二王子失望了,我们可没这么容易死。」 霍光接着道:「说错了,二王子只怕与你身份不符。我们是该叫刘繁,还是虞繁?」 赵繁心头勐地一沉,没等他反应。霍光话音落下,身后瞬间出现十几个侍卫,环成人墙,挡住赵繁等人的前路。 与此同时,后方也突然出现好几个人,强势加入战局,配合晁南将匈奴人全部斩杀,转而围过来,同样环成人墙。 至此,赵繁栾大并心腹随侍被团团围住,再无出路。 ******** 博望苑,内殿。 刘闳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额头后背冷汗涔涔。 刘彻没有打他,没有骂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直接吩咐丰禾端了温水进来,亲自拧了帕子为刘据洗脸净面,又拉他入屏风后更换衣物。 父子俩亲亲热热,刘闳却仿佛坠入冰窖,汗毛竖立,四肢百骸尽皆泛冷。 一切都如此平静,可越是平静,刘闳越是悬心吊胆。因为他很清楚,平静之下藏着的是狂风暴雨,是波涛汹涌。随便一个浪潮打过来,都能将他淹没。 他整个人都哆嗦着,心中恐惧宛如涟漪,不受控制地一圈圈扩大。 换完衣裳,刘彻与刘据自屏风后出来,刘闳瞬间抖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殿外侍卫禀报:「皇上,太子殿下,霍侍读与卫侍读已将赵繁等余孽全部擒获,前来復命。」 刘据看向刘彻,刘彻点头,刘据立刻扬声道:「让他们进来。」 似栾大桑枝这等手下人便不必入殿了。霍光卫不疑只让人押了赵繁上前。 赵繁此时髮髻散乱,衣衫破碎,伤痕累累,更是被五花大绑,对比刘闳,那可真是惨不忍睹。 当年刘陵身为皇室翁主,刘彻好歹让人给其松绑看座,而今轮到赵繁就没这个待遇了。 他只能被迫跪着。但好歹有几分气性,知道事已至此,绝无生路,没有多此一举求饶,他轻轻瞥向刘闳,只一瞬又收回视线。 算算时间,刘闳与他应该差不多同时落败,他的身份大概率不是刘闳说的。那便只能是刘彻与刘据早知实情。 赵繁抬眸,神色平淡:「就算要死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不知陛下与太子可否告知我何处露了破绽。」 刘据欣然应允:「你既然如此诚心诚意的问了,那孤便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不吝赐教。」 刘彻:……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差点笑出来。 「你可还记得你入京时给各宫送的礼?手笔之大,让人咋舌。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但给孤与父皇的礼单中有二物。与和氏璧同出一源的玉璞以及随侯珠。」 赵繁点头:「不错。此二物是我精心挑选,就为了能配得上二位身份,不知哪里有问题?」 「传闻这两样东西当年都被始皇所得,藏于秦王宫。后来秦朝消亡,它们也便不知去向。」 赵繁仍旧不解:「不错。但被始皇所得只是传闻,即便为真,前朝末年,战事四起,各地纷乱,王宫中遗失的珍品名品不知凡几。」 所以仅凭玉璞与随侯珠能代表什么? 若真能从这两样东西看出他的身份,他又怎么会选。 「本来确实代表不了什么。」刘据眸中带笑,「但你们应该算错了一件事。你们以为你的身份唯有身边心腹知晓,却不知采芹与撷芳也知。 「她们不但聪明地发现了你的存在,更聪明地发现你母亲用来贿赂京中各官员的财物不对劲,远超淮南给予之量。」 赵繁顿住,脸色阴沉。 第329页 刘据继续:「撷芳死后,孤与父皇依照刘陵送出的礼单,能查证的都摸排了一遍,发现数目确实不小,而且其中有两样古物很不寻常,声名在外,还都是春秋战国年间珍宝,传闻中后来被始皇所得。 「但那两件东西贵重程度远不及和氏璧玉璞和随侯珠,因而彼时孤与父皇就如你所想,觉得前朝散落民间消亡之物何其多,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你的出现。」 刘据轻嘆:「子女或容貌、或性情、或为人处世,多少会有几分肖似父母。你言谈有度,表现出的那份长袖善舞,颇有几分刘陵的风范。 「再加上玉璞与随侯珠,难免就让孤联想起前两件物品,从而生出疑惑。于是孤派燕绥南下去了一趟淮南,你猜孤发现了什么?」 赵繁默然不语,脸色却更白了两分。 「你若是刘陵的孩子,生父是谁?不排除真的是赵婴齐。但这样一来无法解释刘陵为何有这么多财物。南越可没这份能力,即便有,赵婴齐也没这么大方。 「孤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突然想到一个人。看你的年岁,刘陵怀你的时候,或许正是她前任夫婿身死之际。若说你是刘陵与前任夫婿的孩子,也并非不可能。 「尤其是刘陵性子倨傲,不会轻易给人生孩子。当年她曾说过,前任夫婿是难得真心待她,她也曾真心待过之人。 「唯有曾真心待过,才会如此甘愿。更重要一点,也是我们一直忽略的一点。她的前任夫婿,姓虞。 「天下虞姓不少,却也不多。虞氏名人,能数出来的没几个,但其中有一位女郎,具体名字不知,被人唤作虞姬,乃西楚霸王项羽最宠爱的美人。1」 殿内侍卫全部怔住。 不是,殿下之前和他们略微透过一点东西,赵繁是刘陵跟前任夫婿的孩子,但没说前任夫婿还有这层身份啊! 这……这也太劲爆了!不会是项羽的…… 念头刚起就听刘据道:「燕绥去深挖了一下虞家,查到虞家掩埋的族谱,按你父亲的辈分,当唤虞姬一声太姑祖母。 「燕绥还找到一位虞家的老忠僕,他当年侥倖逃过一劫,只能装疯卖傻,隐姓埋名。从他口中,我们证实了虞家族谱的真实性。 「并且他还说,刘陵杀夫之时疑似已经有孕。彼时她闻不得腥味,曾有过几次干呕。这几乎佐证了孤的猜想。」 侍卫们齐齐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虞家之后,跟项羽无关。 刘据又嘆:「当年高祖虽先一步攻入咸阳,却未正式占据咸阳,对秦王宫的美人宝物,全都未取。而后项羽入关,屠戮咸阳,杀子婴,烧王宫。 「王宫内的宝物,一部分被项羽搜罗;一部分被宫人哄抢,下落不明;更有一部分被烧毁消亡。 「可这些都是传闻。谁知道后两者是不是项羽故意放出的消息,实则八成宝物都入他囊中呢? 「若真是如此,这批宝物去了哪里?后来项羽乌江自刎,楚地归降,高祖在此间收穫的钱财珍宝数目可远远不够。 「项羽如果真藏了这么大一个宝库,此等秘辛必不是一般人能得知。但身为爱姬的虞姬不是一般人。她可能知晓,就代表虞家也可能知晓。」 赵繁深吸口气,闭上眼又睁开:「太子殿下果然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宝库确实是项羽的。 「当年鸿门之宴,项羽放走刘氏高祖,范增便猜到他会败。所以提议搜罗秦王宫金银珍稀,力主建了一座宝库,预备项羽落败后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偏偏项羽不肯按他的路走,不但与他离心,最后当真兵败,宁可自刎也没过江东。致使他的布局全废。 「我生父也确实是虞家后人。他深爱我母亲,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母亲得知后欣喜若狂,觉得可以将宝库据为己有,供淮南所用。 「偏偏父亲不肯,虞家二老也不肯。二老固执,说这是项羽的,即便项羽死了,虞家也不能擅自盗用。若项羽留有后人,要等后人来取。若项羽后人断绝,就当没有宝库这回事。 「父亲想法不同。他认为项羽所得也是前朝之物,前朝所得更大多为他国之物,本就没有所谓该是谁的一说。他不反对母亲取用,但不许母亲多取,恐生祸患;更不许母亲藉此行谋反之事。」 刘据恍然大悟:「所以刘陵杀了他,甚至杀了虞家满门。刘陵的杀心不仅仅是因淮南王逼迫,防备虞家告发,更是为了夺宝。 「这么大的秘密,虞郎君都肯告知刘陵,刘陵却……当真是冷酷无情啊,虞郎君实惨。果然冤大头也。」 赵繁不以为然:「你当母亲杀死父亲,自己就不心痛吗?然而做大事者,当断则断。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父亲死后,母亲大病一场,避出淮南偷偷为其守孝,藉机偷偷剩下我,更在那时偶遇赵婴齐,故意引诱,就为了给我寻一条后路。 「她就算身边男人不断,却从未忘记父亲。父亲于她而言是不同的。所以她为父亲建冢立碑,年年为父亲祈福祷告,望他来生平安顺遂。」 刘据哑口。这是三观问题。三观不同,没必要浪费唇舌。他淡淡道:「怎么暴露的,你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 赵繁愣了下,反问道:「你不问我宝库在哪里?」 刘据嗤笑:「孤问了,你就会说吗?」 「我说了,你同陛下会放过我吗?」 第330页 「不会。」 赵繁也笑了:「那我为何要说?左右都是死。我何苦在死前送你们一座宝库,白白便宜你们?」 「说得有理。」刘据点头,半分不意外他的回答,并不强求,淡定挥手吩咐,「带下去吧。」 两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正要去押赵繁,但见赵繁突然暴起撞向侍卫,脚尖踢向刀柄,长刀出鞘,升至空中又落下,赵繁侧身换位,利用长刀的自由下落割开身上绳索,转瞬握住刀柄,杀向刘彻与刘据。 同一时间,殿外没能进来,被刀兵架着脖子的桑枝等人听到声响,仿佛听到了号令一般,瞬间暴起而攻,招招拼命。 殿内殿外杀局再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刘据霍光卫不疑似乎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抽出兵刃,齐齐对准赵繁。 刘据弯腰转身,避开赵繁的刀尖,自下而上对准其心窝;霍光卫不疑腾空而起,一左一右,自上而下,对准其咽喉;三人三面,非但阻住赵繁进攻之路,也卡死赵繁两大命门。 赵繁在树林中本就已经经歷了一场鏖战,身上多处受伤,力有不逮。刘据三人又非花拳绣腿,身手都不俗,配合默契,占尽上风。 眼见三人利器贴近赵繁,就要取赵繁狗命之时,房樑上一只羽箭飞来,正中赵繁后心。赵繁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刘据神色闪烁一瞬,压下心头情愫走上前:「乌孙公主的事情才发生过久,前车之鑑还歷歷在目呢,你莫非以为我们便这么蠢,同一次亏还能再吃一次?」 虽说前一次也没吃亏,乌孙公主被及时反杀,但毕竟歷经过一回,自然是防着的。 刘据轻嗤:「自不量力。」 赵繁却笑了,他如何不知这是徒劳呢。但左右都没有活命,为何不拼一把,就算死了也是个痛快,总比被带下去受尽屈辱与折磨再被枭首腰斩要强。万一成功了,能拉个垫背就是大赚。 他嘴角扯了扯,双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惜箭在喉头,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只听到呵呵的出气声。 鲜血不断从箭头处与口鼻中喷出来,赵繁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但他的眼睛仍旧大大睁着,死不瞑目。对着的方向好巧不巧正是刘闳,甚至那一箭喷发的鲜血也大部分溅在刘闳脸上。 这是刘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人,偏偏对方还是与他合谋的赵繁。赵繁就这么死在他面前,那他呢? 刘闳咬紧下唇,浑身颤抖如筛糠,双眸满是惊恐与骇然。 第98章 此时, 殿外的喧嚷也已平息。 刘彻挥手,侍卫将赵繁的尸身带出去时,打开殿门, 刘据稍稍侧目便看到横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身上不知多少个伤口, 说句被扎成马蜂窝也不为过。 尽皆如此, 无一活口, 全军覆没。 至于其他未曾跟随赵繁前来上林苑的余孽,虽不是心腹,也早就顺藤摸瓜有一个算一个都抓了起来,包括隐于背后,只以商人身份露面的桑竹。 刘据收回视线, 抬头望向樑上的霍去病, 双眸眯起,神色微妙,什么都没说, 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熟悉他的人几乎都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完整的话语:你刚刚抢人头是不是抢得过分了一点? 此前, 刘据让霍去病隐藏在房梁, 是以防万一, 让他做最后一道防线。所谓最后一道防线,既他们全部失手之后才该出现。 但刚才他眼见都要成功了,刀尖只差一瞬便能插进赵繁身体之际来这死出?闹哪样啊。 霍去病讪讪摸了摸鼻子:「那什么……以往都是我护卫陛下,我这不是下意识地反应吗。看到他要对陛下动手, 就立马出箭了, 动作快过脑子,真不是故意的。」 刘据:……呵呵, 你猜我信不信。 「你真不是气不过故意报復我?」 为何报復?这话是有原因的。 此前刘据布局时让霍去病办了不少事,将他支使得团团转,到最终收网这等紧要环节,他觉得区区赵繁,用不着冠军侯出马,也想看看自己与霍光卫不疑三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便没让霍去病插手。 霍去病当时就骂他过河拆桥,不过倒也安安分分答应了。合着在这等着他呢。 霍去病挑眉,干脆撇开刘据,一脸无辜看向刘彻:「陛下,臣冤枉。」 刘据翻了个白眼,没再跟他计较,毕竟场合不对,还是先办正事吧。 刘彻无奈摇头,看了眼已然算是神魂聚散的刘闳,言道:「除太子,其余人都退出去。」 霍去病微微蹙眉,似是想要说什么,刘据使了个眼色,瞬间闭上嘴,带着霍光卫不疑以及侍卫出殿,并轻轻关上殿门,却故意留了一条小缝隙,选了个位置站立驻守。 巧妙地保证自己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却能看到里面的场景,以防出现意外情况能及时出手。 虽说他不觉得刘闳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奈何得了刘彻与刘据,可凡是留一手总没坏处。 殿内只剩下父子三人。 刘彻一个眼神扫过去,不见明显喜怒,可其中的冷意却已让刘闳肝胆俱颤,他哆嗦着跪爬上前:「父皇,我……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话没说完,刘彻抬腿,一脚将其踢翻。 「不是什么?不是要杀太子?朕亲眼看到你拿起枕头想捂死太子,你竟然还敢狡辩,声称不是故意!」 第331页 对此刘闳辨无可辨,只能拼命摇头:「我……我是有苦衷的,我也不想,我是逼不得已。父皇,你听我解释。我……」 刘彻躬身,一把揪住刘闳的脖子,将他压到镜前:「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魂不附体,哭哭啼啼,涕泗横流。行事前你不是嚣张得很吗,还敢在太子床前放狠话。 「如今事迹败露就这般模样,宛如丧家之犬,没有半点风度骨气,刚才赵繁入殿,身形狼狈不堪,尚且保留两分体面,没提一个求饶之字。你呢?你竟连赵繁都不如! 「朕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 哐。 刘彻直接将刘闳甩出去,怒不可遏,失望至极。 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孩子聪慧睿智,仁义良善,孝顺有加,颇有据儿的风范呢?明明心思恶毒,手段狠绝,没有半分气度风骨,如何能与他的据儿相比! 他咬牙切齿,无法接受自己竟被一个孩子骗了数年! 刘据瞥他一眼,上前为他顺气:「怨不得父皇。有心算无心。父皇当他是孩子,更当他是爱子才会疏忽,但我若猜得不错,他身体虽幼,心智却是成年人。」 刘彻浑身大震:「什……什么意思?」 「他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刘彻还没回过神来,刘闳却好似终于看清了现实,被一甩一踹,知道自己已然一败涂地。他的头撞在地上,疼的厉害,好容易艰难爬起来,看向刘彻刘据,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宛如仙境,有你们无法想像的科技,更有你们无法企及的文明。各方各面都非你们能比!」 刘闳宣洩吶喊,疯癫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对那个世界而言,你们就是一群原始人野。什么白玉纸、雪山盐、水晶糖,不过都只是我那个世界司空见惯,随处可见的东西,你们却拿来当宝。 「你们知道吗?你们在这里为个火药弹呕心沥血,可在那里,火药弹已经不算什么了。我们有更厉害的武器,随随便便可以摧毁一座城,甚至一个国。 「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以你们的眼界见识,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世界有多强大,又有多美好。」 刘闳不管不顾,肆意发泄着,对骂着,仿佛这样就能获取一丝优越感来抵消他心底的恐慌。 突然上方传来一句平静的反问:「既然那个世界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来大汉?」 刘闳顿住,抬眸看向说话人。 刘据神色淡漠:「因为『仙境』也不是天下大同,『仙境』之人也有贫富之分。有人家财万贯,富贵荣华;有人权势在手,高高在上;而你普普通通,一无是处。 「你没有过人的才华,没有绝佳的天赋,更不想付出数倍的努力,只能庸碌一生,作为万千行军蚁中的一只,每天忙忙碌碌,日復一日。 「你不甘做蝼蚁,你想成为人上人。所以当你得到这么一个机会,立刻爽快答应,迫不及待。所以这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是你自己的贪婪与妄念。」 刘闳瞳孔震颤:「你……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刘据耸肩,「我猜的。但是看你的反应,我猜对了。」 最初刘据以为刘闳也有弹幕或是类似弹幕的东西。后来发现不像,刘闳的行为更符合弹幕所说的「穿越者」。 想到此,刘据下意识看向半空,什么都没有。 弹幕已经许久没出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似乎是自刘闳第一次心疾发作之后,于此同时,他身上的「禁制」好像也松动了些许。即便只是些许,却也够他灵活运用了。 譬如刚才这些话,就算说的隐晦,没有提及敏感字词,但放在从前,他也是无法出口的,现在却可以。刘据有种感觉,这与刘闳有关。 刘彻听得大为震撼,他知道据儿去过「仙境」,有这么一段奇遇,却没想到刘闳也与「仙境」有关,甚至他本就是「仙境」之人。 刘彻脸色变幻不定,眸色越发深沉:「所以你不是朕的儿子?」 这话宛如一声惊雷砸在刘闳天灵穴,让他从癫狂的状态中缓缓转醒,一抬头就对上刘彻的目光。 那目光情绪众多,十分复杂,刘闳一时间并不能完全辨认清楚,但很明显看出一丝杀意,让他浑身透凉,心头大惊。 再望刘据,刘据神色如常,嘴角还有一抹浅笑。 至此,他如何还能不明白这都是刘据的计策。 赵繁被抓,明明可以直接押下去,为何非要带上殿来? 刘据是故意的,他是借赵繁来向自己行攻心之举。就算赵繁彼时不暴起刺杀,刘据只怕也会找机会当场斩杀他,藉此让自己本就慌了的心神更慌几分。 而刘彻亲眼看到他想杀刘据,盛怒之下必定会对他动手,这点刘据也早就预料在内。几项交加,直接击溃他所有心理防线。 然后刘据主动开口,引他说出之事,口不择言。 一切的一切,等的都是现在。 即便他犯下大错,但终归是皇子,刘彻再生气,可能也只是将他关在宫中,或困守皇陵,不一定会要他的命。 但现在不同了。若他不是刘彻的儿子…… 刘闳着实打了个激灵,急切道:「不!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就算……就算我确实来自异世,也真真切切是你的儿子。最多……最多算是投胎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而已。我从一出生就是,如假包换啊,父皇。」 第332页 他再一次跪爬上前,却忘了刘彻如何知道孟婆是谁。 咚,毫无意外,再次被踹飞。 刘彻冷嗤。 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妖孽魔怪,也敢称是他的儿子。至于所谓来自「仙境」,会否是仙人仙童之类。刘彻完全不做此想。 就凭刘闳这德行,也配?最多算是「仙境」的渣滓。 没听据儿说吗,「仙境」之人也有贫富之分。那么自然也有好坏之分。刘闳应该就是那个「坏」。 「父皇,你信我。我在异世没有父亲,是你给了我梦寐以求的父爱。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我对你是真心的,我……」 刘彻目光如刃:「未想过伤害朕,便能伤害太子吗!这些年太子待你何等亲厚,你就这般对他!」 刘闳身子一晃,拼命摇头,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刘彻提前打断:「说!系统是何物。」 今日他两次在刘闳口中听到系统。 一次是他对刘据动手之际,一次是方才狡辩之时。 系统或许是此间关键。 刘闳嘴唇蠕动着,最后道:「父皇可以理解为仙器。无相无形,只可意会,不可言表。」 刘彻看向刘据,刘据点头。刘彻低声呢喃:「仙器……」 「是。是一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仙器。」 说到此,刘闳脑海灵光一闪,好似看到了一线生机,激动起来,「父皇,仙器威力巨大。太子哥哥不过因缘际会看到他的冰山一角,便能收穫众多,做出一系列神物。 如果能将系统合併復原,我大汉必能成为世界霸主,千古绵延。」 刘彻敏锐抓住了几个字:「合併復原?」 「对。系统是我的伴生物。本应该随我一同降生,为我所用。但降生时出了纰漏,导致它被分成了两半。主体在我身上,分体在太子哥哥身上。」 刘彻何等精明,怎会看不出他这话打的什么主意。 「所以你想告诉朕,杀害太子,是为了让分体回归本体,使系统完整,用它来造福大汉,完成我刘氏千古基业吗!」 刘闳喉咙抖动,他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不太能站得住脚,但其他说法更不能。这是唯一能选择的说辞。 因而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我也不想。但唯有太子哥哥没了,分体才能回来。我是没办法。我……」 话语戛然而止。但见刘彻反手抽出架上长剑,逼近刘闳脖颈,不过一瞬,刘闳脖子已经划过一道血痕。 「朕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为我大汉基业着想?既然系统一人身上有一半。杀了你,让你这一半回归据儿身上,岂不更好!」 刘闳瞳孔地震,声嘶力竭:「不,父皇,不是这样的。我才是系统宿主。仙器是认主的,并且一生只能认一次主。如果我死了,它只能消弭于天地间,不復存在。 「如果……如果能让给太子哥哥,我自然是……是愿意的。可是不能。父皇,我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 刘彻神色闪烁:「是吗?」 「是。我发誓,若我此言有虚,让我天打雷噼,不得好死。身无葬身之地,魂无归依之所,并且让我世世代代命途坎坷,歷经苦难,英年早逝。」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刘彻眼睫微微动了动,表情没有多大起伏,但沉默片刻后,终是把剑收了回去。 刘闳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正当他以为死里逃生,想舒口气之时,旁边刘据再度开口:「你说系统残缺是因为你降生时出了纰漏。什么纰漏?」 刘闳整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刘据,该死的刘据。自其他人退出内殿,唯余父子三人后,他鲜少说话,但说的每一句都正中要害。摆明了故意为之,就是想让他死! 刘闳暗恨不已,却也知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在脸上表现出来。 他深吸口气,言道:「因为我和系统降落之际,母妃在池苑,刚好与你撞在一起,出了场事故。导致我神魂不稳,系统也受到波及,因此位置偏移,有一部分被带去了你体内。」 刘据挑眉:「只是这样吗?」 刘闳咬牙:「是。」 「可我感觉的怎么和你所说不太一样?」 刘彻侧目看过去,刘据开口回应:「父皇还记得我当时几度高热,梦魇惊厥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闯进我的身体,想要把我挤出去。 「那种感觉很不好,很痛苦,很窒息。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拼命挣扎,拼命撕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重伤他,将他驱赶出去。 「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个因为『奇遇』而产生的古怪梦境。但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觉得更像是有人想驱逐我,夺取我的身体,然后成为我。」 刘彻脸色煞白,睁大眼睛,怒视刘闳:「原来你当初就想杀据儿!」 「不,我……」 刚开口,刘彻长剑投掷而出,宛如利箭,自空中直射而来。 刘闳吓得大叫,下意识缩头。长剑利刃擦着他的颅顶而过,刺入身后木柱,削下一缕髮丝。鲜血自前额髮际线一点点流下来,划过鼻樑,滴至手中。 刘闳浑身一抖,又惊又惧又痛之下,眼睛一闭头一歪,晕死过去。 刘彻面色越发冷沉。 看,徒有野心,手段不高,心性不佳,不只毫无骨气,也毫无胆色,竟还妄想成为他刘彻的爱子,成就他大汉千古基业? 第333页 呵! 刘彻厌恶地收回目光,走动两步握住刘据的手:「没事了。朕的据儿吉人天相,当年无事,今后也不会有事。」 刘据点头:「有父皇龙气庇佑,我自然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说出恭维之言,刘彻无奈失笑。 刘据瞥了眼刘闳:「父皇打算怎么处置。」 刘彻陷入思量,半晌后问:「据儿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谎话连篇,但虚假的部分几乎都被我们戳穿了,其他应当是真的。」 应当,也便是不一定。尤其即便是真的,也不代表全部。 刘彻拍拍刘据的手:「你劳累大半日辛苦了,歇息吧。剩下的交给父皇。」 刘据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刘彻言道:「放心,父皇心中有数。」 这话一出,刘据便不好再多嘴了。尤其刘闳身份敏感,即便抓住异世亡魂这点,也不能赤/裸直言杀了他。 几度启唇,欲言又止,最后刘据忍了下来,选择相信刘彻,相信他所谓的心中有数不会让自己失望。 见刘据点头应了,刘彻起身走出去,吩咐人将刘闳带走,另换宫室关押。 此处是刘据博望苑起居之殿,怎能让刘闳在此扰了刘据休憩? 看着侍卫忙碌,刘彻将霍去病叫到一边:「传话出去,二皇子突发恶疾,闭门养病,不宜见人。」 「是。」 「再给朕准备一间黑屋子。」 霍去病身形微顿,疑惑不解:「黑屋子?」 「对,朕有大用。」 刘彻眸中寒芒忽隐忽现,思绪翻飞。 他记得去岁据儿向张汤提议过一种黑屋禁闭审讯之法。往日他不甚在意,而今他想试一试。 第99章 刘据知道此事时已经是十日后。马球比赛早就不了了之, 前来参赛的选手与亲友团们也都被放回归家。 刘据仍旧每日晨起跑马,再打一套拳锻鍊,闲暇时与霍光卫不疑復盘这次的计划, 深觉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并无疏漏, 心里美滋滋地。 等跟踪江齐之人将最新消息传来, 心里就更美了。 正要拿着飞鸽传书去见刘彻, 霍去病不请自来, 神色尤为复杂。 刘据有些好奇:「怎么了?」 霍去病抿抿唇,犹豫着将事情说出。 「黑屋子?」刘据睁大眼睛。 霍去病十分不解。按理,刘闳犯下大罪,刘彻或打或骂,或圈禁, 甚至直接赐死都有可能, 唯独不太可能採取这等折磨人的审讯手段。 当年的刘陵,哪怕谋反,也只是身死, 没遭受过折辱。刘闳罪名虽大, 却还不至于大过谋反去。其中必有缘由。 霍去病抬眸看向刘据, 但见他经过最初的惊讶后, 神色归于平静,略带几分思量,便知他当是清楚的。 或许与那日刘闳提到的「系统」有关,又与父子三人在殿内说的话有关。 不论如何, 刘彻刘据讳莫如深, 必是大秘密。 皇家的大秘密,霍去病并不想深究, 他来只是确定刘据是否心中有数。如今知道对方有,便不多言了。 刘据站起来:「走吧。」 霍去病顿住:「去哪?」 「小黑屋。」 霍去病:……你这么直接的吗? 小黑屋外,两名侍卫把守着。刘据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父皇在里面?」 禁卫躬身:「是。」 「还有谁?」 「除陛下与二殿下,无人。」 刘据点头,抬脚上前,侍卫伸手拦住:「太子殿下。」 刘据自然知道他们顾虑什么:「父皇可有说不许孤进?」 侍卫哑然,没有,但陛下也没提太子可以进啊。两人一时犯了难。霍去病出面解围:「放心,若陛下追问起来,推给我就行。」 小黑屋是霍去病准备的,小黑屋外的值守人员也是霍去病安排,甚至有时候还是霍去病亲自站岗。此地可算是他负责。因而这话确实有分量。 两人识趣低头,退至一边。 刘据看了眼霍去病,示意他留在外面,霍去病微微颔首同意,刘据推门而入。 入内并不直接就是小黑屋,有道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下走了约莫二三十阶到底,下方堪比地窖,阴冷昏暗,唯有石壁上的灯火摇曳着,发出微弱的亮光。 再往前,灯火多了些,视野终于开阔起来,双眼重现清明。正对目光看到的是一间地下石屋。 石屋外面有一桌一椅。 桌案上放了许多纸张,刘彻坐在椅子上,一页页翻看着,神色凝重。须臾,他放下手中资料,启动旁边机关。 石门打开。 刘闳几乎是连滚带爬跪着出来,衣衫破旧,头髮散乱,堪比乞儿。 「父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次,就饶我这一次。不要再把我关进去,我受不了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全是实话。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我不清楚太子为什么会有头疾。我问过系统。系统说是太子接受的信息太过庞大。想要顺利接收,精神力必须特别强盛。 「可系统溢出的能量怎是常人能够抵挡,能做到这点的万中无一。倘若精神力不够,就会损伤脑子,或是出现各种各样的后遗症,甚至变成傻子。 「系统说太子或许……或许就是这种情况落下的疾患。但他只是偶尔头痛,已是十分幸运。」 第334页 「幸运……」刘彻眼神冰冷,他当然知道据儿是幸运的,可这幸运伴随的是痛苦,是后患! 他冷冷道:「解决之法呢?」 「没有。真的没有。父皇,我没有撒谎,系统真的说没有。他说如果造成这种情况,那就是不可逆的。没有解救之法。」 眼见刘彻脸黑如墨,刘闳狠狠打了个激灵,忙改口道:「不过系统也说了,只是偶尔头痛的话,并不打紧。 「而且……而且祸兮福依。系统能量冲击他的大脑,也帮他开拓了脑域,他学习、记忆、思维都会得到显着提高。」 暗处的刘据愣住。 他原以为刘彻留着刘闳一直不做处置,数日不见动静,是被刘闳所谓的「异世科技」打动,却不想竟是为了他。 刘据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愧疚之情蔓延开来。 刘彻无比失望。他关了刘闳七日,问了数次,得到的结果全部一致。没有解决之法,没有。也就是说他的据儿或许一辈子都要承受头疾之苦。 刘彻喉头微动,上前抓起刘闳逼问:「你不是说系统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这都做不到,算什么无所不能!」 刘闳神色大骇,忽然后悔当时为什么要嘴贱吹牛。世上哪有无所不能的系统。别说完整的系统都有诸多限制,更何况如今这残缺不全的,更是什么都干不成。 啊—— 一声惨叫,刘彻已经将他拖到水缸旁,把头按入水缸。刘闳挣扎着,双手舞动,却根本无法逃脱,唯有缸中之水因此动盪,喷溅而出。 别说刘闳,就连刘据也唬了一跳。 他是想让刘闳死,却没想过让刘彻自己动手,还以这样的方式。 正当他想上前阻止时,眼见刘闳挣扎幅度越来越小,刘彻将之拽出水面,甩出去。 刘闳重重摔在地上,却已然顾不得皮肤青紫,匍匐着剧烈咳嗽,好半晌才缓过来,劫后余生,慌忙瑟缩到墙角,看一眼刘彻又立刻收回视线,紧紧抱住自己,目光中是深深的恐惧。 刘彻声色俱厉:「你不是来自『异世仙境』吗?系统没办法,你就去异世仙境中找!」 刘闳脸上的泪水与缸水混合在一起,已然濒临崩溃:「回不去的。来了就回不去了。」 「要如何才能回去?」 刘闳大声苦笑:「怎么都不可能。我是系统带过来的。但系统只能降落,不能原路返回。更不能设定程序以外的锚点作为目的地。」 「系统……」刘彻神色闪动,「如果再有一个系统呢?」 「不会有了。父皇以为系统是什么,为什么说它是『仙器』?因为它不但超出你们的认知,也超出我们的认知。它是比我们那个世界更高深的存在。说句是真正的神明创造也不为过。 「这样的东西,父皇当他是烂大街的白菜吗,可以随便有。更何况,系统具备唯一性。一个世界只会出现一个。这个世界有了一个系统的存在,哪怕只是存在过,也不会再有。 「除非……」 刘闳顿住。 「除非什么?」 「除非死。死后或许有机会重新投胎,投去那个世界。但谁知道呢。就算投去了也只能生活在那里,不可能回来。」 不可能回来…… 就算在那里找到解决据儿头疾的办法也带不回来,那有什么用! 刘彻眸中缓缓升起的亮光再度湮灭。他凶目看向刘闳,鼻尖发出讽刺的哼哧:「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你没用了。」 刘闳面色一变,不祥的预感再次全面袭来,念头刚起,就见刘彻再度抓住他按入水缸。熟悉的窒息又一次传来,瀰漫全身。 刘闳抖如筛糠,可这回似乎时间并不如想像中的漫长,臆想中的死亡没有到来。他听到一声父皇。转瞬,头再次被提起甩到一边。 重新缓过神来睁开眼睛,但见刘据突然出现,抱住刘彻:「父皇,别这样。」 「父皇答应过要治好你的头疾,不惜一切代价为你寻到解决之法。可是……可是父皇好像办不到。」 刘彻语气怅然,神色懊恼,满面心痛,但更多的确实深深的无力感。 刘据剧烈摇头,已然哭出来:「父皇,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的头疾并不严重,而且早就无事,很久没发作了。我……我有时候只是想让你多疼疼我,关注我,怜惜我。对不起,父皇。」 刘彻一愣,转而既欣慰又更加无力。 身为帝王,他集天下强权于一身,竟找不出一个能帮助儿子的办法,反而让儿子撒这样的谎,声称痊癒来安慰他,就为了让他不那么难过。 刘彻张张嘴,没有反驳刘据,摸着他的头慈爱道:「好,朕知道了。」 刘据:……这么淡定吗?你如果生气,不应该怪我欺君?如果不生气,不应该为我痊癒而高兴? 这反应似乎不太对,可刘据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一时有些懵,想不通干脆不想了,目光转向桌上的资料。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天对刘闳观察与审讯的结果。 譬如似今天这样的逼问,又譬如刘闳独处时,一会儿骂骂咧咧,自诩异世之人,满嘴都是看不起「古人」的优越感;一会儿又大哭大闹,忙不迭求饶。 看来对方抗压能力属实不怎么样,十日的小黑屋已经将他逼入精分的状态。 刘据一嘆,握住刘彻的手:「父皇,别再审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第335页 刘彻再看了眼刘闳,心底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却也明白这些时日用尽手段都问不出结果,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接受现实,无奈点头。 但处置是怎么个处置法?刘据不问,刘闳却隐有猜测,他浑身哆嗦起来。 即便这几日的遭遇堪称地狱,即便他无数次想着不如死去算了。可当真正的死亡来临,他仍旧渴望生存。 「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用,我还有用的。」 刘闳再次跪爬上前,但爬到一半又停下,多次被踹飞的经歷让他明白,刘彻不喜他靠近。他硬生生半路停下来,哭着哀求:「我真的有用的。 「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治癒太子的头疾,但我还有系统。系统里的东西能帮助你们建设大汉。虽然现在大汉就很好,但你们肯定希望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对不对?」 刘据挑眉:「你不是说系统残缺,什么都干不了吗?莫非你还想着弄死我来补全你的系统。」 「不,不!」刘闳浑身一震,「我没想,我不敢想了,我再也不敢想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系统也不是非得补全才可以。 「即便残缺,但我身上的好歹是主体,有自我修復功能。虽然修復成功后,因为缺失一部分,可能导致功能不全,但总能使用的。真的。」 刘据轻笑:「既然能自我修復,为什么还要杀我?」 刘闳不敢抬头,弱弱道:「因为……因为修復的时间很长,至少二十年,也可能三十年。但是总有用的,不是吗。 「杀了我,不如留下我。随便找个院子把我圈起来就行。我不用你们多费心的,随便给点东西我吃就行。我可以很好养活。留下我吧,饶我一命。」 刘彻微微蹙眉,再次思量起来。 刘据眸中划过一丝恼怒:「你是不是忘了,系统的东西我也有。」 刘闳自然没忘:「我知道。但系统说了,当初倾泻出去的都是些基础建设发明,对于深层次的没有。譬如飞机,电车,汽车等等。」 刘据又笑了:「我们要那些做什么?你觉得以大汉现在的条件能够成功?刘闳,于大汉而言,你所说的这些东西不重要。 「不能实现的都只是一纸空谈。而能够实现,或者有望实现的基础建设才是关键。」 刘闳嘴唇一张一合,突然发不出声音。 刘据看向刘彻,细心解释:「父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不能太贪心。我们现在得到的已经很多了,足够我们今后几十上百年研究。 「系统认他为主,非我们能够控制。等到那日,我们怎知是我们利用他,还是他利用我们?系统能力强大,掌握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不是福运,而是灾难。 「父皇,切忌养虎为患。」 刘彻眸光一震,瞬间清明。 刘闳能够通过系统得知匈奴行刺的计划与探子的位置,更得知赵繁的秘密,得知许多他都无法及时发现的信息,焉知他日这份手段不会用在他身上? 刘彻握紧双拳,刚刚萌发的那点本就微弱的心动消失不见。 「不。还有……我知道项羽的宝库在哪里。虞家没人了,赵繁和心腹也全死了。现在知道宝库位置的人只有我。 「宝库里面金银珍稀巨多。不管是研究发明,还是基础建设,亦或军事物资,都需要钱。宝库可以助你们。」 刘据失笑出声:「在徐州,对吗?」 刘闳整个人呆住,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置信。 「你以为我为何不审问赵繁,他不说,我就轻轻放过,连努力一下,逼问一下都不曾?因为我不需要。」 刘据睥睨刘闳,「这还要多谢你。是你让江齐秘密前往徐州,欲偷偷拿走宝库。我的人跟着江齐才找到的。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呢! 「我本以为在淮南,没想到是徐州。倒也很合理。徐州距离淮南不远,又属江东地界。赵繁手下的桑竹,当年拍下白玉纸,用的便是徐州富商的身份。」 刘据感嘆:「原来蛛丝马迹早就存在了。」 刘闳脸色煞白。系统资料并宝库位置都失效,他还有能自救的东西吗? 最后一次用寿命换取信息的机会? 这点他前两日早就有过了。可系统怎么说来着?它说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没有十年寿命可言,无法兑换。 并且上次兑换已经消耗光了系统歷时数年好不容易恢復的能量,短时间内做不到再次使用了。 所以他要完了吗? 不,还有办法,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我死了,系统就会消散。虽然另一半在你身体里,可我的才是主体。它们是有关联的。你以为主体没了,分体能单独存活吗?不会的。 「我死亡,系统主体没有载体,会立刻消失。你那一部分即便有载体,也会受到波及,会一步步能量溃散,直至湮灭。 「最近系统能量很弱,差点再次陷入沉睡。应该也影响了你吧。我相信你是有感觉的。你难道想让自己身体里的系统也一併消失吗?」 刘据愣住,转瞬继续微笑:「那又如何?至少融入我脑子里的东西还在。」 他指了指太阳穴:「系统再好也是外力,充满不确定性。唯有真正钻进自己脑子里,被自己吸收的知识才是永恆的。 「我因系统得到它们,我感谢系统。但得到了就是我的。这些年,我不仅仅是在搜寻,在整理,也在学习,在消化。」 第336页 这是他最大的底气。即便弹幕不再出现,但他的天梯还在,知识还在。 按刘闳体内系统的说法,泄露的能量裹挟信息融入他的脑海,已然与他成为一体,与系统无关了。 刘据弯腰,俯视刘闳,脸上不再是得意而嘲讽的笑容,而是淡淡的遗憾与伤感。 「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把你当兄弟,你明明可以与我坦白,和睦共处,彼此齐心,共建大汉。你明明有一条通天坦途可以走,为什么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去走一条不归路呢?」 刘闳瘫坐在地,闭上眼睛。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贪婪,他的自私,他的不知足。 刘据深吸口气,牵住刘彻的手:「父皇,我们走吧。」 刘彻点头,父子并肩离去。 刘闳颓唐蜷缩在地上,痛哭不已,声声喊着:「父皇,太子哥哥。」 可无论刘据还是刘彻,都没有半点反应,决绝转身,不再回头。 刘闳哭着哭着晕了过去。再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还在原来躺着的地方,没有被再次押入石屋。 随即,脚步声起。 值守的侍卫进来,手中端着托盘,托盘内摆着三样东西:一杯酒,一把匕首,一段白绫。 刘闳下意识篡紧双拳,心脏勐跳。 「二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将托盘放下,侍卫又道:「二殿下自便,臣会等两刻钟后再进来。」 这是让他自己选择。两刻钟后进来作甚?自然是看他是否知趣自尽。自尽了好去给刘彻復命。不自尽,恐怕后果只会更惨。 侍卫起身离去,没有守着眼睁睁观望他的死亡,便是对他最后的恭敬,也是为他保留最后的体面。 空荡荡地屋子里只剩下刘闳粗喘的唿吸。他不想死,却不得不死。威严皇权怎是他能够抵抗。 刘闳颤巍巍伸手拿起酒杯,苦笑道:「系统,你是对的。你给我规划的才是最佳路线。你几次劝我,是我钻入牛角尖,听不进去。 「我后悔了。我不该非要跟刘据作对,不该非要拿回另一半系统,更不该……不该来到这里。我应该选择第一方案,接受你的补偿,等身体痊癒后出院,安安稳稳过我的生活。」 可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杯中酒水饮尽,酒杯骨碌碌滚落。刘闳挣扎着挪到墙角,找了个舒服地姿势靠着。 两辈子的过往宛如蒙太奇镜头一幕幕在眼前划过。 上辈子平凡而普通的一生,这辈子从最初穿越以为自己拿的是龙傲天剧本,到最后沦为阶下囚,只能孤独等死。 他来到大汉短短六年,用自己的贪婪、自私、卑劣、愚蠢,给自己谋划了一条死路,最终断送掉性命。 如果能重来…… 呵。刘闳露出一抹讥笑,人生哪有重来的可能。他怕是耗尽了十世的运气才得以遇见系统,而后不可能了。 他跟刘彻说人死投胎,但其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可以投胎。 但愿能吧。如果能,他不要投胎在古代,他想回到他的世界。 刘闳这般想着,搭在腿上的手无力垂落,缓缓闭上眼睛。 第100章 建章宫。 从小黑屋出来, 刘据挽着刘彻,身子好似没骨头般一直靠在对方身上,亲昵地简直没眼看, 一路遇见的侍卫僕婢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多看两眼, 心中狐疑顿生。 太子与陛下素来父子感情好, 这点大家都知道。但太子年岁渐大, 早就不会在人前这般黏煳了。近两年更是颇有几分小少年的风范, 褪去了孩童稚气,也少有行孩童之举。 今儿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就连刘彻都频频侧目,瞄一眼,再瞄一眼:「你几岁了呢,还做这般三岁稚童模样。」 明明心里挺高兴儿子的亲近, 偏偏嘴上还「骂」一「骂」。典型的口嫌体正直。 刘据一点不在意, 继续撒娇:「不管几岁都是父皇的孩子,还是父皇最最聪明最最厉害的孩子。」 刘彻无奈轻嗤:「一点都不害臊。」 「跟自己阿父感情好,有什么可害臊的。非但不用害臊, 改明儿还可以让太史公记录下来, 载入史册。」 刘彻脚步顿住, 眼见刘据眯着眼睛抚摸下巴, 一副认真思考,觉得此事可行的模样,大为震撼:「你认真的?」 「不然呢?帝王储君父慈子孝,难道不是我大汉朝臣之福, 社稷之福?不值当被记下来, 供后人瞻仰?这样的『美事』,他不得多『美言』几句?」 刘彻:…… 就当他思索着该怎么委婉提醒大可不必的时候, 刘据身体靠得更紧了两分:「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父皇最疼我,我最爱父皇。 「父皇在我心中是天下第一,旁人都比不上;我在父皇眼里也是心肝宝贝,谁都无法替代。」 刘彻:……再度无语,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要不要说得这么露骨,这么肉麻的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虽然……虽然,嗯,似乎差不多是实情。但也可以含蓄点吧。 刘据眉飞色舞,得意洋洋,无声表达着:含蓄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他就是要大声说出来。 边腻歪边走路,短短两刻钟的路程,走了快半个时辰。到达殿内,刘据仍旧举止不改。 刘彻有些无奈:「你到底怎么了,今日这般黏人。」 第337页 「没怎么,只是觉得父皇对我真好。」 他假装出来的一个头疾,竟让刘彻一直记在心里,为此费尽心力。如何能不好呢? 刘彻失笑:「你不是说你是朕最最聪慧最最厉害的儿子吗?那朕不对你好对谁好?」 说完父子俩都顿住,不约而同想到刘闳。 从前二人以为刘闳也是聪慧的。而今看来他的聪慧不过是利用了成年人装小孩的优势。 思及刘闳,父子俩都有片刻的沉默。毕竟一个曾真实付出过兄弟情,一个曾真实付出过父子情。 这一瞬,两人竟然默契地有种同病相怜之感。 直到侍女端了食盒上来,缓解了这微妙的气氛。 刘据神色恢復如常,抢过侍女的活,亲自为刘彻摆饭布菜,再开口,直接略过刘闳,说起赵繁。 「他以及刘陵为其留下的余孽都已尽数伏诛,但南越那边……父皇打算怎么办?」 刘彻慢条斯理吃着好大儿亲手给他夹的菜,眉宇微蹙:「赵婴齐虽有些小心思,但应当不至于与刘陵合谋,支持她谋反。」 刘据点头:「按赵繁的说法,刘陵将他当做退路。既然是退路,彼此分开之后应该就没什么联繫了。刘陵所为,赵婴齐知情的可能不大。」 毕竟退路是不能被牵扯进来的。如此才保险。 「可刘陵出事后,他隐瞒与刘陵的关系,便是其罪其一。」刘彻勾唇,「他未必知道赵繁生父是谁,但一定知道生母为刘陵。 「明知刘陵罪过,仍旧选择相信这份骨血,留下这个孩子,带在身边,还假造身份,帮他瞒天过海,乃其罪之二。」 若非赵婴齐,赵繁的身份只怕早就暴露了。 所以赵婴齐或许确实无谋逆之心,却有保护逆贼,为其遮掩之举,与大汉而言,已是背叛。 刘彻将问题抛回给刘据:「你觉得该怎么办?」 「南越不过弹丸小国,若知情识趣,我大汉也不是容不下它。但如今行事越界,坏了我大汉定下的规则,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不过……」 刘据眼睛微眯,「先攻匈奴,再灭南越。南越与闽越比邻,闽越不算安分,正好一起解决。废除王国,设立郡县,由朝廷派人掌管。辖下子民重编户籍,从今往后为我大汉百姓。 「南越与闽越原王室之人,臣服态度好的,随便封个爵位闲散养着。臣服态度不好的,那就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先攻匈奴,再灭南越……」刘彻挑眉,「你是怕我们在攻打南越之时,匈奴会趁机扰边?」 「匈奴这回派出的探子全军覆没,长期没信息传回去,他们必然会察觉异常,知道自己的计划全部失败。若此时再得知大汉与南方开战,定会动作。 「南越国小,用不着太多兵力,想要拿下,轻而易举。可若是加上闽越,虽然也不难,却得多花些功夫。 「尤其匈奴南越一北一南,拉锯太长。即便我们兵力安排得过来。战事又怎能只看兵力?譬如粮草调度,军备所需,军心民心,坊间舆情等同样重要。 「若要同时进行,并非全然不可,但如此以来,将士很累,朝廷很累,我们都会很累。这个累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朝野局势必然会跟着紧张起来。 「父皇,我们本有更好的安排,为这点意气,没必要。」 所以在匈奴未破之前,且让射向南越的这颗子弹再飞一会儿。 这是刘据的意思。 刘彻眼中浮现笑意:「考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 刘据咧嘴,十分高兴:「不过,暂时不出兵不代表什么都不做。」 刘彻瞭然:「朕会派人前去申斥,且看赵婴齐收到申斥后怎么做。」 「我猜他会上书请罪,再送一个质子入京。」 刘据眉宇动了动,与刘彻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为如此就能获得大汉原谅,逃过此劫。真当他们好说话没脾气吗?做梦呢。尤其而今师出有名,正好将南越化国为郡,何乐而不为? 如今已是六月,距离九月不远了。九月霍去病死劫过后进入冬季,大军不便寒冬之下往北远行。但即便等到开春也就几个月功夫。 待得那时…… 刘据嘴角微微勾起,眼珠骨碌碌转动,眸中满是狡黠。 忽然,啪,头上挨了一巴掌。 刘据懵逼摸着脑袋,一脸控诉:「父皇,作甚打我。」 「少打鬼主意。」 刘据不服:「我何时打鬼主意了。」 刘彻呵呵:「你是朕的儿子,朕能不了解你。刚刚那模样,想什么真以为朕不清楚?当初对外声称你与朕宣室殿争吵,是因你想亲征匈奴。 「虽说当时只是个拿来遮掩实情的幌子,但你敢说自己完全没这个心思?哼。就你这样,一翘屁股朕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朕告诉你,休想!」 刘据蹙眉:「父皇,什么屎啊尿的。你一个帝王,说话怎能如此粗俗。」 刘彻:……??? 这话当初不还是你最先说的吗?朕不过用用你的话,到底谁粗俗! 刘据目光扫向桌上饭菜:「还吃着呢,出口这些污言秽语,你还吃得下吗?」 刘彻:…… 本来没往那方面想,刘据这么一点破,刘彻不受控制地将两者联繫起来,突然感觉肠胃翻涌,噁心想吐。 第338页 刘彻郁闷放下筷子,真吃不下了。一歪头,就见刘据吧唧吧唧吃得贼欢快。 刘彻整个人愣住:这小子怎么做到的? 刘据得意摆手:「我这叫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扰。」 刘彻嘴角抽搐,呵呵,合着说朕心志不坚呢。胆儿真够肥的。鼻子冷嗤,面上却没什么怒气。 刘据心中窃喜。亲征的话题完美揭过,轻松拿捏,棒棒哒。 至于所谓「休想」?不打紧。还有好几个月呢。 俗话说烈女……哦,不,烈「父」怕缠「儿」,只要他缠人的功夫深,就没有成不了的事。 刘据大快朵颐,吃饱喝足才起身告辞,纵马回到博望苑。 正巧藏海从骊山归来,带回重要讯息——一只木匣。 藏海捧在怀里,无比郑重,小心翼翼。 这般姿态让刘据略有所觉,上前打开,眼光大亮:「火药弹?李少翁并几位方士已攻破难点,造出真正的火药弹了?」 若非真正的火药弹,似先前那种声响有余,威力不足的,他早已知晓,何须藏海再特意跑一趟。所以只能是真正的火药弹。 刘据目光灼灼,等着藏海回答。 藏海点头:「是。殿下,我们成功了。已经经过初步测试,与殿下所说效果吻合。殿下放心,早知火药弹声响巨大,我们特意远赴深山旷野试验,更是等候多日,选了雷雨天气。 「方圆十余里杳无人烟。即便有听闻的,也只会以为是惊雷。李少翁知晓属下前来报信,让属下问一问,太子殿下可要亲自去观看二次试验?」 「要,当然要!」 刘据激动不已。他想过突破会很快,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嘴角不自觉咧开,回答得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不但他要去,父皇也要去。这么大的事,这样逆天的神器,怎么能不亲自去见证一番呢。 刘据捧着木匣,只觉得它重逾千斤,好似里头装着的不是火药弹,而是整个大汉的江山社稷。 抬手挥退藏海,刘据小心翼翼将盖子合上,刚想找个地方妥善安放,丰禾急匆匆来报:二殿下暴毙了。 暴毙? 刘据眼睫微动,知道这大概是刘彻的处置。 不论如何,刘闳对外的身份是皇子。 刘彻不会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儿子是「孤魂野鬼」,更不会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儿子与谋逆反贼和死仇匈奴有关联。 所以,突发恶疾后暴毙,是刘彻为他安排的「最佳结局」。 刘据身形微顿,恍惚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失。眼前,许久不见的虚拟光屏滋滋闪动着,缓缓从如雷电般的横线变成蓝屏,再出现文字。 刘据陡生一股强烈的预感,这或许是弹幕最后一次出现。 他放下木匣子,来到桌案后的坐塌上端正坐好,整理了下衣襟,面对弹幕露出微笑:「大家好。」 ——好久没见据崽了,我差点以为这玩意儿没了呢,今天居然又出现了。 ——不是,你们看据崽像不像在看着我们?他们刚才说什么,大家好?不会……不会是在跟我们打招唿吧? 刘据点头:「没错,就是在同你们打招唿。」 弹幕:!!! 啊啊啊啊滚动刷屏了好一会儿,网友们才勉强找回理智。 ——虽然……虽然之前就猜测过据崽可以看到我们的评论,但是据崽一直没回应,我还以为是我们想多了呢。结果……这……这也太劲爆了。 ——据……据崽,你真的可以看到? 刘据认真道:「是,我能看到。抱歉,一直没有和你们坦白。是因为此事太过荒谬,太过匪夷所思,我心存顾虑,不敢全盘交底。一直瞒着你们,我要同你们说声对不起。」 ——不,不用。人心隔肚皮,何况我们还隔着时空。不全盘交底是对的。不用对不起。 「另外还要和你们说一声谢谢。你们告诉了我许多另一个世界的歷史轨迹,让我得以早做准备,未雨绸缪,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许多事的走向。谢谢。」 ——不……不用谢? ——我艹,我还在震惊中。震惊我云养的崽居然有一天回应了我。我……我现在思绪纷乱,完全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了。 ——不对。据崽,你说不敢全盘交底,那现在…… ——楼上一语惊醒梦中人。据崽,你可以继续装下去的。而且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这架势不太对劲呢。你这样,让我很不适应。 刘据深吸口气:「今日与你们坦白是因为我觉得你们陪伴我数年,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应该与你们坦诚相待,正式告别。」 ——告……告别? 「是。你们猜得不错,我有一部分系统金手指。但现在这部分系统马上就要消散了。消散后,你们不会再看到我,我也不能知道你们。」 弹幕:……突然伤感。 「虽然有些不舍。但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时空影像与弹幕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出现。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困扰。 「尤其这种超脱我们认知的鬼神手段或者神秘科技,我们并不清楚它的背后是否还有什么隐患,所以消失或许对我们都好。」 弹幕沉默。这话说得在理,他们都懂。 「请相信我,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事迹走向,知道了很多先进知识。我会合理利用,将这种信息利益最大化。 第339页 「我是刘据,但不是你们歷史中认知的刘据。我不会让自己走向他的结局。我会变得更好更强。 「我知道我们两个世界是平行线,我这边改变再多,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歷史。可是我想让你们记得……记得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有另一个刘据在努力着。 「他会与帝王父慈子孝,两不相疑。他会一直这么温馨而快乐地走下去。他会带领一群有才有志的小伙伴开启他的征途。 「他会让自己的亲人都能得到想要的人生,富足而和乐;他会让自己的子民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朴实而充足;他会让大汉成为全世界最璀璨的明珠,耀眼而夺目。 「请相信我,我可以。我愿为之一生努力,倾我所有,尽我所能。」 ——呜呜呜,忍不住泪流满面。据崽太好了。我们相信你。你一定可以。 ——据崽,虽然你不是我们认知的刘据,你所在也不是我们所知的歷史。但至少你让我们知道,在另一个时空,有另一个刘据,他不一样。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弥补了我们对歷史的遗憾。 ——据崽,放心向前沖。我保证,我们记得。我们一定会深刻记得。 刘据鼻子微酸,双眸含水,哽咽道:「再见。」 ——再见。 屏幕滋滋闪动,归于虚无。 刘据呆坐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来到窗前。 窗外庭院中,卫不疑与霍光彼此对招,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这是他大汉的有为青年、后继力量。 旁边,霍去病斜躺在椅塌,边吃瓜果边观看,偶尔指点一二。这是他大汉的惊世奇才,中流砥柱。 再转头,屋内,装有火药弹的木匣还安静放置在桌上。这是他大汉的无双神器,坚盾利刃。 还有他自己。他是大汉最强硬的根蒂与基石。 大汉这艘巨船,已经扬起它的风帆,即将开始新的远航。 他,与之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