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君》 第1章 盗取万方镜 宇宙混沌,天地初开时。 磅礴的灵气泄露,世间第一批物种,不管花草树木还是猪狗牛羊,吸收了天地间最纯粹的灵气,无一不成六界的大能。 因为大家都一样厉害,谁也不服谁。抢地盘抢资源抢得头破血流,在矛盾愈演愈烈之下爆发了一场大战。 战争过后大能们几乎死光,侥幸苟活的也会变回原形,被后来的天帝封印在大荒秘境。 大荒秘境隐匿在天地交界,除了天帝没有人知道秘境入口在何处。 后来六界各有其主,互相制约,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有一天。 大荒秘境闯入一个小贼,小贼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器物中翻出一面铜镜,镜面上划痕斑驳,灰尘厚重。 小贼用衣袖在镜子上仔细擦拭,直到暗红色的乌金纹的镜框慢慢显露,她掩不住眼底的狂喜。 “就是你了!” 上古神器万方镜,可照过去与未来,连通冥界轮回道。 小贼把万方镜揣进怀里,蹑手蹑脚的溜出大荒秘境,然后直奔九州大地最北方的北苍山。 北苍山腹地寒气笼罩,瞬息间就能把人冻死,就连神仙来了也得有神火护体,否则就会折损修为和仙躯。 除了天帝、神武天尊、神英天尊、魔尊、妖王那种等级的的大佬,就只有冬君可以在北苍山来去自如了。 因为她生在北苍山,是北苍山一块石头精,具体是天外落下的陨石还是女娲补天时遗留的补天石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冬君从小小精怪,修炼数千年才成了神仙,也就成了北苍山的神女。 冬君在白茫茫的雪山搜寻一番,捏指一挥,一座大气恢弘的冰雕宫殿赫然出现。 只见宫门的额匾上有四个大字“欢迎回家”。字字蕴含风骨,笔锋浓重锐利,粗中有细,看得出下笔之人在书写上很有造诣。额匾虽然与整座宫殿格格不入,却有一番怪异的温情。 冬君推开寂静的宫门,冰雕的大门咯吱咯吱响起久违的声音,看守宫殿的石头精邦邦听到声音兴高采烈的跑出来。 邦邦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童,穿着人间年画娃娃一样的红色肚兜,头上的梳着两个冲天辫,灰白的小脸上画着两片红霞,十分滑稽可笑。 “主人怎么回来了?”邦邦泪眼汪汪,他抓着冬君的衣袖使劲的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泪,小嘴一噘,委屈得像守寡的小媳妇。 自他上一任主人去世,冬君已经整整八百年没回过北苍山了。小石头精孤零零的待在这里,几乎要和这座宫殿永远沉睡下去。 冬君将一袋金光闪闪的星星碎片扔给他,拍了拍他的脑袋,“乖,去修炼。” 这一袋子的星星碎片,能助他提升五百年的修为,邦邦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主人,何时发达成这样了?” 冬君双手一负,闲庭信步走入宫室,挥手淡淡道:“都是小玩意,你拿着玩。” 这漫不经心的语调,这豪迈的气势! 看着她的背影,邦邦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在他心中,主人的形象瞬间高大威武起来了!比之他的偶像神武天尊、神英天尊也只差一丢丢。 “谢主人!我一定不辜负主人的栽培。”小石头精感激涕零。 走进殿室,冬君拿出万方镜,盘坐在寒冰石上,凝神将法力注入镜中。 破损的镜子慢慢修复,发出耀眼的金光。 “你是何人,为何唤醒本座?”一道低沉沧桑的声音传入冬君的识海。 “小的北苍冬君,听闻上古万方镜可以收集阴司密瑰,一百颗密瑰就能复活一个死去的人,小的想和前辈做个交易。” “呵,死都死了,为什么要复活?” 他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她的愚昧无知,“六界死去皆可入轮回,有这功夫不如寻他转世。” 冬君沉默。 “莫非,他魂飞魄散了?” “是。” “这可不得了,当年祸乱苍生的蛇妖珣方都没落到魂飞魄散的地步,难道这些年,天道竟变狠毒了?你要复活的不会是某个远古的老东西吧?这可不行!助纣为虐的事情本座可不干,天帝那小儿心黑手辣,到时候就该老子魂飞魄散了!” 这万方镜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被关久了,属实有些话痨。 “所以,你要复活谁?” “吕叁。” 这回轮到万方镜沉默了,“你恐怕疯病,趁早治。” 别以为他被困大荒秘境就不知道,吕叁是珣方的转世!那蛇妖是天生的祸星,就算转世成仙,也是一个敢刺杀天帝的疯子。 冬君沉吟片刻,循循善诱道:“前辈,你我都是穷途末路,何不拼一把?事成之后,我会替你重塑肉身,天帝并非六界之主,不可能把手伸到所有地方,天地之大自有潇洒处。万千世界难道不比那大荒秘境好?” 万方镜沉默半晌,被困在大荒秘境的岁月黑暗无光。他已经苏醒,如果带着神识被囚禁在秘境,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凌迟之刑。 万方镜:“你有什么方法能替本座重塑肉身?” 冬君回道:“冥主有一宝物,名叫八重华莲,便能为死人幽魂重塑肉身。” 万方镜咦了一声,“本座怎么不知道这事?” 冬君对于此万方镜通晓世间万物的自信很无奈,但还是耐心道解释,“毕竟是冥界秘宝,冥主自然是藏着不让人知晓。” 万方镜沉思片刻,一口应下,“那你我立下盟誓,有违诺言者,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一人一镜一拍即合,歃血为盟。 万方镜连通轮回道,使用者需要摒弃生息,将肉体封固,忍受剔骨剜心之痛,将七魂六魄生生分裂出一魂一魄,便可元身不灭,投入转生。 趁冬君分裂魂魄之时,万方镜暗中窥视了北苍山的前生往事。 一千八百年前。 北苍山的武神玄泽以脸盛名,俊美得嚣张霸气,一袭红衣端艳,可谓天下无双,特别是一双上扬的桃花眼,瞧一眼便让人深陷其中。 六界无数女子对玄泽向往痴恋,无论是尊贵的公主千金、还请清冷高雅仙子上神皆为他神魂颠倒。她们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有来无回,还是义无反顾的飞扑到他身边。 他十七岁出山,游戏世间数百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将姑娘们的心踩得稀碎。 然而这样万人追捧的人,竟栽在了一个有夫之妇身上。 水神西昌新婚,他受邀赴宴,却对人家的新娘一见钟情。 玄泽发疯似的爱上了水神之妻吕云姗,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吕云姗掳回北苍山。 吕云姗被他囚禁的期间怀孕生下一子,此子便是吕叁。 水神咽不下夺妻之仇,蛰伏三年,集结军队从蓬莱远赴北苍山,誓死要救出妻子。 他一路厮杀打上山,他的妻子吕云姗竟挡在他的面前,求他放过玄泽一命。 水神恨不得将玄泽碎尸万段,自然不肯。 当水神的长枪刺入玄泽心口的一瞬间,吕云姗飞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那个自私的改变了她人生的男人去死。 她死了之后,水神悲愤自戕了。 玄泽本欲一同赴死,可听着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慢慢放下手中的长剑。 吕叁十岁那一年,冰川深层遗留的一块石头化出人形,一个白雪可爱的女婴。吕叁给她取名冬君,将她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将所知所学都教授给她。 吕叁十五岁的时候,玄泽对吕芸姗思念成疾,越发不成人样。 此时冬君已经会说会跳,算是能够陪伴吕叁的小玩意儿,玄泽终于如愿赴死。 北苍山的生灵不多,几个石头精,还有一些海怪鱼妖,没什么生趣。 吕叁和冬君相依为命,北苍山寂静凄凉,寒冷肃穆,呼啸的北风中,唯有彼此的声音能够稍微慰藉孤寂的灵魂。 他们在冰川开凿出一个宏大的宫殿,吕叁偶尔会去人间采购,买回来许多玩意,将他们的家一点点装饰。 星星亮了又灭,太阳与月亮轮转几千个回合。 慢慢的,吕叁像极了他的父亲,眉目如画,举手投足摄人心魄,而少女冬君也已经亭亭玉立,笑起来时如同诗章里的美娇娥。 山上的日子宁静,却终究太过冰冷枯寂。 吕叁带着冬君下山了。 忽然,过往景象戛然而止。 冬君面无血色,惨叫一声,顺利分裂出一缕魂魄。 “你可想好了?”万方镜出声警告道,“要是在轮回中出现意外,魂魄无法回归本体,那你可就算废了。” “不必多言!” “好吧。” 万方镜中爆发出刺眼的光芒,镜面出现黑洞洞的旋涡。 她朝着镜中冲去,白光一现,投入轮回。 第2章 芳菲殿下(一) 世上总有千百种方法,可叫人生不如死,但想让一个人没有遗憾,无怨无悔走完一生却很艰难。 阴司的密瑰,只有含笑九泉的的人,才能化出一颗。 万方镜觉得,冬君简直是异想天开。 齐福十年。 宠冠后宫的襄贵妃诞下龙凤胎,霄宗皇帝大喜,不顾皇后颜面,直接将襄贵妃封为副后,名曰平妻,令两人平起平坐。 龙凤胎的男孩被册封为太子,承袭大典,女孩则赐名芳菲公主,待遇和亲王相等。 霄宗皇帝这个举动引得朝局动荡,朝臣群起激愤,纷纷跪地请求皇帝收回圣旨,更有言官血溅当场,以死谏君。 原因无他,襄贵妃乃是百代国的和亲公主。 若是让她的儿子当太子,登基称帝,这无异于将老祖宗的江山拱手让人,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亲手埋下这么大的隐患。 龙凤胎出生还不到三月就已经遭遇了数十次刺杀。霄宗皇帝暴怒,将皇宫内外收拾了一遍,但凡查出与刺客有些蛛丝马迹的,不管是曾说过一句话,还是在一个屋檐下躲过雨,只要被查出,通通拉到郊外烧死。 整个皇宫都陷入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襄贵妃没了法,披了发髻,穿着素衣,一步一步走上大殿。 这确实是个容貌仙姿,清丽绝尘的美人。 “妾定是三生积福行善,今世能够获得陛下的爱幸;陛下怜妾独身无依,许以金尊帝后之位,然则妾受之有愧,不敢当也。陛下惜儿之心,天地昭彰,冠以太子之职,然则小儿年幼,难堪大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只要陛下对妾始终如初,妾便死生无憾,无畏白身!” 她白衣清净,双眼含泪流连上座,字字真切,令人动容。 霄宗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后问出一句,“你可心甘?” 仿佛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就能为她血洗朝堂。 “陛下明鉴,妾没有不甘。” 霄宗虽有雄才武略,却实打实是个暴君,一言不合就杀人祭天。 数以百计的人命在他眼里,比不上襄贵妃一句话。 襄贵妃虽然没当成皇后,她的儿子没有当成太子,但她依旧是祸乱后宫的妖妃,皇帝依旧为了她将后宫佳丽三千视为尘土,就连一国之母的齐皇后也如同虚设。 子凭母贵,襄贵妃所生子女,也被视为日月明珠。 生来体弱多病的芳菲公主从小享尽万千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霄宗的保护下,十六年的人生中没有一点不如意。 不管是真正爱她、护她、怜她的人还是恨她、厌她、瞧不起她的人、他们都不得不为这个娇贵的小公主折腰。 故而,芳菲公主生得十分刁蛮任性。 她经常会问身边的人一个问题,“如果今日死去,你有没有遗憾?” 婢女侍卫们会吓得跪地求饶,一边喊公主饶命一边把地板磕得殷红。大臣们会变着法的拍马屁,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就是从没有人正面回答她。 她问到双生哥哥赵宸蹊。 “哥哥,如若今日故去,你会遗憾吗?” 衡王放下手中的书卷,冷冷瞥了她一眼,“谁故去,你吗?” 见到她一脸吃瘪,白衣少年便笑道:“世上少个祸害,我遗憾什么?待到那天,我定替天下百姓多烧几炷香。” “你!”芳菲气急败坏,将他手中书卷夺下,狠狠掷出窗外。 衡王一声惊呼堵在喉咙,却见那本松散的书卷顷刻间纷纷扬扬,像落雪一样飘落在四处。 他的脸色黑如锅底,修长手指指向门口,“你给我滚出去!” 少女嘟着嘴,羞恼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再赔你一本就是了。” 这少年性情古怪,十分清冷,平日里不是看书写字便是看书写字,不大喜欢与人交流,对待骨肉至亲也是如此,恭敬里带着疏远,仿佛一块石头。 他无欲无求,对名利不屑一顾,霄宗皇帝就算想栽培也无从下手。渐渐的,对这个儿子也不甚亲近,喜爱程度远不如撒娇蛮横的芳菲。 衡王起身,将散落的纸张一一拾起,若不仔细观察,见他眉眼比平时更低沉一些,芳菲险些以为他没有生气。 “对不起嘛。” 芳菲不情不愿的道歉,弯腰捡起脚边一页纸张,只见上面书写工整细致,每字每句都蕴含风骨,正是衡王的笔迹。 捡了几张来看,发现每一页都晦涩艰难,她将纸张捋好铺平还给衡王。 她抽了抽鼻子,一脸委屈,“别生气啦,谁让你咒我早死,你明知道我身体不好……” “对不起。”衡王面无表情的道歉。 芳菲听了立即笑起来,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摆手道:“没关系!原谅你了。” 少年收了书卷,盘腿坐在矮榻上,用浸过桐油的麻线仔细把纸张修订整理起来。 “哥哥,明日是咱们的生辰,你又不去赴宴吗?”她撑着桌案,俏皮的朝少年笑道,“今年定然有趣极了,你真的不想看看吗?” 他眼睛都没抬一下,“不去。” “也好也好,反正你去了也是惹父皇生气。”芳菲摇头晃脑的叹气,“可惜父皇一生英明神武,张狂霸道,你却一点都不像他。若说遗憾,你便是父皇最大的遗憾吧?” 闻言,他抬起眼眸,深邃的眼睛里平静如水,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个暴栗,“若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的嘴巴封起来。” 芳菲嘻嘻一笑,不以为意。 霄宗为兄妹俩操办的生辰宴盛大恢宏,只恨不能举国欢庆。他还特意在宫中建了一座观月楼为芳菲公主庆生。 数十层高的观月楼高耸入云,金碧辉煌,令人叹为观止。 只因小公主说了一句自己在梦里上登瑶台,手摘星辰,与仙子宫娥游戏,高兴得忘乎所以。 霄宗皇帝大手一挥,勒令工部一年内修建出来。 宴会之上,皇帝坐在上座首位,旁边次座是他最爱的两个女人,襄贵妃和芳菲公主。 衡王依旧没有出席。 皇后之子从王笑里藏刀,阴阳怪气的开口道,“衡王手不释卷,废寝忘食,就连生辰这样人生大事都能忘记,果真是所有王公弟子的榜样。” 霄宗皇帝的脸一下就沉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 芳菲暗暗给了从王一记眼刀,缓缓跪下。 她梨花带雨的向霄宗解释:“父皇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去找哥哥讨要生辰礼物,却差点掉下荷花池,千钧一发之际,是哥哥为了救我。他掉下池中着了风寒,实在是害怕过了病气给大家这才没来。都是我的错,害哥哥不能前来,还请父皇看着今日是我生辰的份上,不要生气。” “竟有这样的事?”霄宗沉吟片刻,转头交代身边的内侍官,“把衡王府的池塘填了。”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快起来吧。”霄宗大手一挥,命近身内侍官将芳菲扶起来落座,“你身子一向孱弱,更应处处当心,若磕了碰了,你母妃岂不伤心?” 这慈父的模样,瞧得人牙酸。从王的脸色难看至极,握着酒杯的手关节发白。 这一个两个,全是祸国的妖女! 他心中恨得要死,却低着头不敢显露。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嫡长子,他母亲才是禹国的皇后,可他却坐得离父皇那么遥远,离皇位也那么遥远。 总有一天,他要将他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芳菲公主坐回位置上,只觉得如芒在背,台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似乎想将她的身体洞穿。 “母妃,给儿臣准备了什么礼物呀?”她笑容满面,天真无邪的靠在襄贵妃身上撒娇。 襄贵妃眉眼弯弯,却笑得勉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猢狲,满世界的宝贝都被你父皇搜罗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她想了想,温声道:“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不如母妃给你寻一个郎婿如何?” 芳菲毫不羞涩,点着头认真思量,“那我要一个,样貌好、性格好、家世好,没经历灾祸,没有遭遇悲痛,一生都顺顺利利,平安喜乐的儿郎。” 襄贵妃失笑:“你当母妃是神仙,可以预知未来,看穿过往?” 少女哼哼唧唧,“那我才不要嫁人,我一辈子陪着母妃。” 第3章 芳菲殿下(二) 芳菲很小的时候,发现了母妃的秘密。 她一直知道母妃是父皇最爱的女人,天下所有女人都比不上母妃一根手指头,她拥有九五之尊的爱,拥有无上的荣华,无数的珍宝,芳菲理所当然的认为母妃是幸福的。 但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芳菲三岁时生了一场重病,母妃不放心婢女的照顾,将她带在身边日夜照看。 有一天夜里,芳菲从噩梦中惊醒,听见母妃哭着祈祷,她说,“何赢,帮帮我,你帮帮我,让我的孩儿平安成长,我愿替她痛,替她病。” 她手中是一截雷击枣木,木上刻着一个道士模样的男人。 芳菲惊心的发现,她的母妃另有所爱。 每次看着母妃在父皇身边笑脸相迎,恩爱有加的场面时,芳菲就忍不住想起她抱着另一个人的画像,泪流满面的样子。 这狗血的,简直是给她的鸿图伟业致命一击。 芳菲忽然想起天庭某些三角虐恋八卦,不禁叹息,活上数千年的神仙都难逃此劫,更遑论沉沦世俗的凡人。 然而她没有忧愁太久。 禹国四十三年来第一件大喜事发生——霄宗终于要死了! 齐福二十七年,正值盛年的霄宗皇帝忽然在朝堂晕倒,从龙椅上滚落下来。这病来的凶猛奇怪,霄宗撑了不到半个月。 这一生轰轰烈烈的暴君弥留之际,仍握着妖妃的手,他的眼皮沉重,呼吸也是进多出少。 霄宗声音微弱,像是落地的枯叶一样喑哑,他问出了个令人咂舌的问题。 饶是芳菲做足了准备,还是被他的问题打个措手不及。 他问襄贵妃,“阿姮,你到底爱不爱我?” 襄贵妃双眸微红,低头看着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芳菲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她紧紧的盯着襄贵妃的动作,只怕她的母妃临到头不愿再演下去,要对她的父皇坦白心事。 “我从没有不爱你,陛下。”年过四十的女人笑容嫣然,如同少年时令人心醉,红唇微启,吐息如兰。 “昀郎,我爱你,若有下辈子,愿你我再续前缘。” 不可一世的帝王红了眼眶,不死心的追问,“你说的,是真的?” 襄贵妃的泪滚滚落下,她倾身在将死的男人唇上落下一吻,极尽全力,哑声回答,“真的。” 生性多疑的男人终于在痛苦中听到满意的答案,合上眼睛,与世长辞。 襄贵妃跌跌撞撞的从宫殿里走出来,向世人宣布了霄宗皇帝的死讯。 她一生多半的爱恨情仇都系与这个男人,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依靠,如今这一切都没来,如同烟花一瞬,归于尘土。 过了片刻,芳菲公主也慢慢的从宫殿走出,她扶住女人的手臂,低声唤道:“母妃。” 襄贵妃却笑着,眼泪横流,她看着面前陌生的女儿,不禁冷声问道:“你可满意了?” 芳菲捏了捏怀里的储物瓶,里面装着一颗珍贵的密瑰。 她忍不住想,做皇帝就是好啊,做暴君更好,手握生杀大权,须臾之间就能让所有不让自己痛快的人去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果真没有比当帝王更称心如意的人生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理解天帝了。 “母妃,我并不是蓄意恶心你,我只是……不想父皇留有遗憾罢了,他再不好,终究疼了我一辈子。” “我累了,”襄贵妃挣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霄宗死后,从王被众朝臣推上皇位。 曾经风光无两的母子三人瞬间沦为阶下囚,不仅从王和齐皇后痛恨,众朝臣也苦这母子三人已久,只恨不得将他们手刃祭天。 眼下霄宗这个靠山没了,众人如同饿狼伺机而动,只要寻到机会,就能把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襄贵妃心如死灰,根本用不着皇后动手,她就独自走进冷宫。 衡王一向置身事外,不惹是非,如同出家道士一样,压根没什么可以磋磨他的。 倒是高傲蛮横的芳菲,下场十分凄惨,莫说其他公主千金,就连小小婢女都敢给她甩脸子。 往日积攒的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从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夺去。奢靡金贵的宫殿逐渐被搬空,她的衣裳首饰从金光闪闪的珍品变成灰扑扑的棉衣麻布,每日需要进补的千年人参变成一碗腥臊又飘着浓沫的白萝卜汤。 每日的菜是馊的,饭是掺了泥沙的。 宫殿的婢女都被调走了,嗯,其实也不是调走,而是怕被她牵连,全都跑了。 偌大的宫殿家徒四壁,芳菲生无可恋的躺在被扒了皮的木椅上。 “别人都走了,你为何不走?”看着眼前的婢女泽水,芳菲疑惑的问她, 泽水跪地叩首,“公主待奴婢不薄,奴婢不能忘恩负义,在公主最艰难的时候离开。” 芳菲静静的望着她,露出一抹笑意。 “我问你,你的人生,可有遗憾?” 泽水的额头冒汗,身体不停的颤动起来。 “回公主,奴婢没有遗憾。” “说谎。” 芳菲嗤笑一声,从椅上坐起来,冰凉纤细的手指捏住泽水的下巴,“是从王让你这么做的吧?哦,不对,应该叫他新帝了。” 泽芳的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像筛糠一样发抖起来,牙关发颤,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不是,不是的。” “好可惜,他也不像父皇,要不然有的是手段让我死,可他偏偏想要名正言顺的杀我。可笑,手足相残本就是天家传统,他竟还想博一个仁善的好名声。”她嘲讽着,将跪在地上那条卑微的生命往外推了推。 “你走吧,你的人生不圆满,我不杀你。” 泽水从小服侍她,是她的奴隶也是她的玩伴。她们常常一起偷偷折了御花园的牡丹,用来装饰宫殿。太湖的金鲤鱼被她们一天两桶鱼料喂得圆滚滚,藏书阁的书中还有她们在上面作的画。 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和小公主忠心可爱的狗腿。 最开始,泽芳是不害怕她的。 直到有一天,小公主忽然变成一个吃人的恶鬼。 芳菲十岁那年,有一婢女在襄贵妃寝宫打扫的时候,发现了那段刻着何赢画像的木头。 这是她第一次问别人,“如果今日死去,你有没有遗憾?” 没有人知道那个婢女回答什么,是遗憾,还是不遗憾,但她死了,死得透透的。 那个婢女死的时候,泽水大病了一场。 从这里开始,芳菲公主和喜怒无常的皇帝如出一辙,他们一样有着残暴的的基因,明亮漂亮的眼睛里是嗜血的残忍。 他们应该不得善终,这样毫无人性的主君,不配得到百姓的拥护爱戴,没错!是的,他们死不足惜!泽水不停的告诫自己,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她不敢看那个虚弱苍白的少女,低着头夺门而出。 空荡荡凄凉的宫殿里,芳菲幽幽的长叹一口气,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摇曳成一缕暗淡的影子。 人生百态,众生皆苦。 一百个死而无憾的生命,怎么找呢? 如果是吕叁,他会怎么做? 他会把谁当成目标,又会如何设计? 冬君想了想,有些丧气。 吕叁那冷心肠又没什么道德心的妖孽,他定会将周围的女人哄骗得团团转,让她们为他赴汤蹈火,到死也无怨无悔。 而她,良心大大的好,是绝不会做这种没品德的事情的,绝不会! 第4章 芳菲殿下(三) 霄宗死后不足半月,从王就紧锣密鼓的准备登基,翰林院给他拟了一个尊号:‘仁应’。从王很满意,觉得仁字与自己甚是相符,毕竟自从他坐上宝座以来,还没杀过人呢。 他厌恶自己的王爷称号,从,意味顺从,父皇的意思是,让他做一直听话乖巧的狗,不能生出一点夺权之心,随时臣服于衡王,做权下之臣。 可他是中宫嫡子,本应该是尊贵的太子! 父皇是何等恶毒啊,为了打压他,竟给他一个“从”字这么羞辱人的封号。 他的父亲让他和他的母后,乃至外祖一家,沦为全天下的笑柄。好在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真是死的好,死的妙! 从王在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中仿佛一把火在燃烧,无端的将他烤得心焦燥热。他从床上翻下,推开门叫来侍卫。 “去杀了他!” 衡王只要活着一天,就是祸患,是他从小到大都翻不过去的高墙。 月朗星稀,清风微拂。 衡王府。 一个少女推开窗,从善如流的潜入房中,却见少年端坐在桌前,神色凛然,一双锐利的明目看向她。 “坐吧。” 少女笑嘻嘻,借着月光坐在他面前。 “差不多该动手啦,你不会想看着他登基称帝吧?” 少年:“母妃呢?” “敲晕送出宫了。”少女摆摆手,看见他眉头皱起来,颇有些无奈道,“我也不想啊,可我又劝不动她,就这样吧!” 少年沉吟片刻,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淡淡,“瘦了。” “你吃十天馒头咸菜试试。”少女怒呼,柳眉横竖,张牙舞爪,“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偷藏了一被窝的馒头,早就饿死个屁的了!” “抱歉。”他低眉敛目,确有些愧色。 “好哥哥,很用不着抱歉,因为欠我的你都要还回来。”少女笑意炎炎,眉目张狂肆意。 “走吧。” 黑夜之中,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王府后门离开,早已等候已久的马车中,太常卿的侍从掀开门帘。 “王爷,主人在等您。” 衡王和他的残暴的父皇、奢靡的妹妹、祸国的母妃都不同,他为人清正,刚正不阿,若不是被至亲连累名声,其实是比从王这个庸碌之辈更适合当皇帝。 太常卿侍郎本是衡王的老师,后因为反对霄宗诸多行径,被罢免官职,闲赋在家。期间,他暗中寻找志同道合的同僚,最后为禹国百姓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 但为了这一天,许多大臣隐忍多年。 太常卿的府邸。 几个大臣看着少女大喇喇坐下,纷纷无声的往那面容沉静坚毅的少年看去。 “看什么看,我哥哥坐得,我便坐不得?”芳菲坐在衡王身边,对几个大臣怒斥道,“没有我,能有你们今日吗?是瞧不起我的言行,还是瞧不起我是女子?有什么不满尽早说来,省得日后多费口舌!” 沈太尉连忙打圆场笑道,“公主殿下是哪里的话,殿下深明大义,羸弱之躯却为了大事甘愿在宫中受尽从王刁难,我等敬佩。” 有人说双生子心有灵犀,在娘胎时,他们的心脏连在一处,一起跳动着。 旁人不知道沉默古怪的衡王究竟有着怎样的野心,也不知道他对父亲的暴行乱政是多么憎恶,更不知道他成堆的诗书里夹着艰涩难懂的国策战论。 心思深沉的少年,发现了齐皇后对他的父亲下毒,却暗不做声,一边助力一边等待他父亲的死亡。 芳菲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而他也知道,那个少女并不像她表现的刁蛮任性,谈笑之间就能顺手帮他抹平留下的瑕疵祸患。 如果有人当明君,有人做佞臣坏蛋,那个明君一定是他。 坏蛋嘛。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女,目光幽深。 这一夜,衡王府失火,窜天的火焰将屋檐横梁烧穿,浓烟弥漫中,衡王府轰隆隆崩塌几座房舍,其中衡王的听雨阁烧得最厉害。 一具具尸体被从废墟中抬出,黢黑烧焦的尸体中找不到一具与衡王身份相符的。 胆小的从王被吓得魂不守舍。 皇宫内,数百名武功高强的守卫把他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他依旧辗转反侧,一整夜一整夜的睡不着。 不仅衡王跑了,芳菲和襄贵妃也溜得无影无踪。 朝堂上逐渐有大臣对他不满,他们非要调查出衡王府失火的真相,以沈太尉为首的文臣频频施压,逼着他不得不将登基日期一再放缓。 天时地利人和,都被毁于一旦。 芳菲和襄贵妃住到了田间农舍里。 娇贵的小公主挽起衣袖,亲力亲为的服侍亲娘,她小心翼翼的问,“娘亲,你的人生可有什么遗憾?” 萧姮缓缓转头看向她,麻木的眼神中露出一点清亮,她喃喃道:“回家,我想回家。” 二十年不见,远在百代的亲人故友不知是死是活,她的母亲应已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她少年时的爱人,遁入空门,此生再难相见。 百代还是那个百代,可她的家还在吗? 芳菲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慰,“娘亲且再等等,我一定帮你了却心愿。” 萧姮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她茫然又疑惑的看着芳菲,许久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还是说,你原本就是这样?” 都说知子莫若母,她却一点也看不懂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娘亲,你不高兴吗?” 芳菲看着窗外摇曳的竹枝,一阵风吹来,吹得竹叶飒飒作响。 她老气横秋的叹息道:“我也想做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孩子啊,可有什么办法,谁让父亲做那么多缺德事,他臭名昭着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哥哥才高八斗却无处施展吧?” “我竟不知,你们这么恨他,厌他。”萧姮苦笑一声,“那我呢?在你们眼里,我又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妃,还是为了你们委曲求全甘愿俯首暴君的……” 她的话堵在喉咙,难以启齿。 芳菲有些无奈,她老娘倒是会钻牛角尖,三言两语把自己置于最卑微的位置上,凄惨可悲至极。 “娘亲,你我血脉相连,你如此自弃,便是把我和哥哥一起贬低了。我知道父皇在你心里打造了一个固若金汤的牢笼,你没办法反抗他,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天去敬仰膜拜。所以你还是怨我和哥哥弑父杀君,你觉得我们不该,不能,可如果能救禹国于水火,能救数万条生命,弑父杀君又有什么大不了?” 少女有些激愤,字字珠玑,“我一直问身边的人此生有没有遗憾,你知道他们的遗憾几乎都是父皇亲手造成的吗?我知道,我看见了,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尘埃,是蝼蚁,是父皇手下的玩物。他对我好是因为他爱我,如果他不再爱我,那我的下场和别的人一样!娘亲,你真的不明白吗?” 萧姮闭上眼不愿再听。 “你们长大了,从今以后,也用不着我了。” 少女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她说,“不,娘亲,我需要你。” 心中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叫嚣,不断吞噬她薄弱的灵魂。 好好的死去,都给我笑着去死! 第5章 芳菲殿下(四) 在田间地头等待的日子里,皇宫悄然翻了天。 从王忽然得了疯病,神志不清,与唾手可得的皇位失之交臂。 失踪的衡王带着伤病回来,这个克己复礼聪慧仁厚的少年去见了齐皇后,第二天齐皇后写了一封罪己书,书中认下了对衡王、襄贵妃以及芳菲公主的诸多迫害,而后悬梁自尽于寝宫。 从王的精心布置登基一干事宜,最后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衡王登基,称明宗。 芳菲搬回了那座奢华尊贵的宫殿,以往所有价值连城的珍宝又回到她的口袋。她仍旧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宫里的婢女依旧怕她,战战兢兢,如同受惊的鹌鹑。 不同的是,她哥哥是万众期待的国君,是禹国的希望,而她是为国君助力的公主。没有人再暗暗骂她穷奢极侈铺张浪费,诸侯王公千金贵妇对她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到了年底的宫宴,明宗终于改革赋税,将积压已久的重担卸下,心情大好,与众人开怀畅饮。 下座的少女华服丽冠,举杯与他遥遥相望,她嘴型微动,说了一句话。明宗听不见,也看不出她说了什么,他默默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大殿中央跳舞的美姬身姿轻盈,婀娜妖娆,腰上的银铃随着鼓乐叮叮当当,美目顾盼流连,脚下生风,只恨不得飞到那年轻俊朗的帝王身上。 就差把勾引两个字写在脸上。 明宗脸色铁青,低头躲闪。 芳菲两眼看得分明,笑得幸灾乐祸,叫旁边的侍女记下来,打算编一编野史,给她木讷无趣的哥哥增添一些风流韵事,好叫后人敬仰他事业爱情两手抓。 酒过三巡。 四周交谈喧嚣,芳菲低头看着杯中清酒,觉得有些醉了。 若是做神女冬君,她可豪饮一缸,千杯不醉。可芳菲只有一魂一魄,身体娇弱实在不宜饮酒。 她双眼有些迷蒙,雾气弥漫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修长白净的手指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瞧你这蠢样,逞什么能?死狐狸让你喝就喝,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啊?” 那人言语讥讽,低眉冷笑,冰凉的指尖带着凛凛清风,按在她眉心,酒意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那些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席卷而来,当时她抬头看去,便能看见那人容颜依旧,携风带雪的沁人心脾。 “不能喝逞什么能?” 她被人抱起,一步步离开喧闹的宴会。 芳菲虽已清醒,却耍赖的靠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她嘟囔着发问,“哥哥,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告诉你的话,你能替我解忧吗?” 芳菲坚定的点头,“我的一生,便是为此而来。” 明宗将她放在宫殿的台阶上,坐在她的身边,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越发深刻的脸庞上,给这位年轻的帝王平添一丝冷酷。 “百代的新任国主野心昭然,数次袭击我朝边境,战火连绵,百姓苦不堪言。我愿起兵反击,可政局未稳,处处需要整顿,短期之内,理应求和……” “继续说下去。”芳菲面不改色,垂眸说道。 “联姻。”明宗简言意赅。 芳菲点点头,“好,但你得答应我,等你快死的时候,要把我接回来。” 良久的沉默,明宗不理解的问她,“你怎知我就会死在你前头。” “反正你答应就是了,别管我能活到几时。” 这小子都当上皇帝了,这么聪明能干,肯定是大福之人,小小密瑰岂不是手到擒来? “我答应你。” 就这样,禹国的求亲文书送到了百代国主萧填手中。 要按辈分论,他还得叫那个嫁到禹国的萧姮公主一声姑姑。 萧填并非百代先帝亲生,先帝子孙缘浅,两个孩子都夭折,才从旁支过继一个天分卓绝的萧填。 萧姮的名声在百代很响亮,对于臣子百姓而言,她是一个伟大而无私的公主。当年霄宗暴虐好战,四处挑起争端,引得各国民不聊生。为了百代的生机,萧姮牺牲自己嫁给霄宗,忍受了二十年的苦楚。 许多故事,萧填是从国师何赢口中听说的。 他带着文书去问何赢的意见,是要和亲,还是接着打。 何赢在给三清道祖石像旁的一株松修剪杂枝,剪刀咔嚓咔嚓利落果决,松针簌簌掉在地上。 他语气平和,“素闻芳菲公主聪颖过人,蛰伏多年助力明宗登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萧填不太明白,他是娶芳菲作媳妇,又不是考核官员。只管得失利益,哪管她聪不聪明,厉不厉害。 虽然疑惑,但他仍听从了何赢的话,欣然同意禹国的求和,下令边境将领撤兵安守。 禹国皇宫。 年轻的公主穿着赤黑色的朝服,金冠红绸衬得她美艳动人,金丝的凤凰盘旋在她的肩膀,栩栩如生,有如冲天之势。 她在下方朝高台之上的帝王叩首辞别。 此去遥遥无归期,或许这一眼,便是一生。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出发了。 千里之行,归途与二十年前的来路已经不是同一条,萧姮靠在马车窗边,一点点的距离故土越来越近。 芳菲的身体不好,长途跋涉剧烈的消耗她的精气神。 马车里面宽敞,她躺在柔软的白狐毛软榻上,整个人昏昏沉沉。 马蹄声哒哒,车轮滚滚,四角的流苏宫铃清脆,和车外士兵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一股脑涌入芳菲的耳朵里。 许多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放映。 北方的苍山,东方的蓬莱,锦绣山川,烟火人间,小姐书生,浪子侠客。 所有一切飞速掠过,沧海桑田,日月星辰,天上宫阙,地下冥府。 长长的剑,鲜红的血,白色的花,冰冷的泪,以及故人的容颜。 少女蜷缩在榻上,额上布满汗珠,因为痛苦至极,无意识的把身下的白狐毛揪落一片。 她嘴唇惨白,低吟一声,猛然从梦中惊醒。 分裂魂魄的后遗症太猛了,芳菲险些没捱住,她心有余悸的拍拍心口,低骂一声,差点死在梦里。 这一路上芳菲吃了不少苦头,到百代国时已不复光鲜亮丽,形容消瘦,小脸尖尖,面色苍白,倒有几分楚楚可怜。 去拜见国主萧填时,芳菲几乎晕倒在殿上。 萧填打量她一番,直接挥挥手让内侍官把她带走。这个新国主是个粗人,压根不懂怎么怜香惜玉。 芳菲被扔进撷芳殿后,竟没人再搭理她。以至于三天之后,芳菲坐在亭台中看池塘鲤鱼发呆,萧填路过,竟问她是谁。 芳菲看着手边一块圆润光滑的石头,想丢他头上。 “妾身赵蕴,见过陛下。” 萧填仰头想了很久,眉头紧锁,仍是想不出,赵蕴到底是哪位。 内侍官赶紧低声回答,“禹国来的芳菲公主。” “哦!”萧填恍然大悟,“对对,我见过你。” 芳菲公主生来备受关注,从未受过奇耻大辱,她脸色一变,气哼哼的瞪他一眼,但想起住在别家屋檐下,只能憋屈的低头看着脚下的地板。 萧填只当没看不见,笑问,“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 “还行。” “饭菜可还吃的惯?” 芳菲微愣,瞬间泪眼汪汪,望着萧填哭诉:“陛下瞧我像吃得好的样子吗!” 萧填看了看,煞有其事的摇摇头,转身对内侍官洪福吩咐,“以后寡人的餐食照份给……” 嗯,她还没有位份称号呢。 “这样吧,你以后来启乾殿和寡人一起用膳。” 众人愣住了,这可是天大馅饼啊,这女人啥也没做就白白捞到了。 芳菲眼睛一亮,含笑谢恩,“臣妾多谢陛下!” 萧填笑了笑,转身离开。 到了傍晚的时候,芳菲扭扭捏捏的走到启乾殿,她问门外的内侍官,“陛下在做什么,何时用晚膳?” 内侍官进去传话,萧填放下手中的折子,吩咐道:“传膳吧。” 芳菲羞涩的坐在男人的身边,看着桌上的珍馐百味眼睛发亮。 实在不是她贪嘴,只是她原本就被养刁了嘴,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路上餐食寡淡,本以为到了百代皇宫就能改善伙食,谁料萧填直接把她晾了三天。 萧填含笑给她夹了一筷子烤鹿肉,“今日刚猎的新鲜鹿肉,尝尝味道如何?” 鹿肉烤得娇嫩多汁,油水丰沛,入嘴是满口脂香四溢,芳菲满意的眯起眼睛。 “好吃!” 这形容,简单粗暴。 看着她食指大动,吃得雀跃的样子,萧填笑得温柔。 “那就多吃点。” 吃完饭,萧填又问她喜欢吃什么,明日叫御膳房做来。 芳菲公主羞羞答答向萧填要了纸笔,列出密密麻麻一张食谱,她说,“臣妾见识短,没吃过什么美味,粗略想起一些。” 萧填嘴角抽抽,将食谱交给内侍官,然后命人送芳菲回宫。 第6章 芳菲殿下(五) 芳菲每天到启乾殿陪萧填吃饭,然后又自己走回撷芳殿,好不容易吃来的一点肥膘,硬生生都走没了。 她身边的大宫女纠结于她是真的受宠,还是只是个陪皇帝吃饭的工具人,纠结得头都要秃了,也不见萧填传这位公主侍寝。 萧填今年二十有一,后宫姬妾成群,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她们争奇斗艳,每日为了吸引萧填花样百出。 萧填一心扑在朝政上,一个孩子都没有,后位也一直虚设。 美人们都想生下长子,竞争十分激烈。 芳菲每天都去启乾殿陪萧填吃饭,给各位美人带来很大的危机。若被异国公主抢了先机,她们这些百代一等一的美人,脸都丢尽了。 来刁难找茬的美人接二连三,她们威风凛凛,气势浩荡。 继嘲讽,挑衅,放蛇放狗,调走宫女,加塞恶仆等一些列稚嫩手段,又有人假装脚崴,把坐在湖边的芳菲推入水中。 芳菲双手扑腾着,水花飞溅,身上的宫服很快被浸透,越来越重,像是水中冤魂不断将她拽入池底。 看着岸上掩扇偷笑的一干娇娘,芳菲心中火气翻涌。 她奋力脱了长衫外袍,扭头钻入水底。 众人一脸诧异,只见那女子的身体如同漩涡般,渐渐消失在水面,只留一件橙黄的外衣漂浮。 “这,快,快救人呐!”有人惊慌的大喊道。 岸上的仆从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朝那激荡不断的湖面游去。 忽然湖面咕咚冒泡,一个人影从水中露出,她手上抓着两团黑色淤泥,扬手奋力朝岸上的扔去。 美人们猝不及防,被腥臭的泥巴糊了满头满脸。 “姐姐们,一起来玩耍呀!” 岸上响起惊声尖叫,吃了一嘴泥巴的樊美人干呕不止,肖美人则看着身上华贵的衣裳破口大骂贱人。 看着她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水中那人笑得嚣张,长长的黑丝飘在水上,小脸煞白,像只怨气冲天的水鬼。 湖边趣事传到萧填面前,坐在桌案前的男人眉头微蹙,愈发心烦。 这些女人,整天叽叽喳喳闹事,要不是她们家族势力有助自己,萧填简直想把她们打包送到山里去挖矿。 萧填揉了揉眉心,“芳菲如何?” 内侍官捏了一把冷汗,小声回答,“太医说,芳菲殿下惊吓过度,又受了寒气,需要休养一阵子才能恢复。” 萧填想了想,放下手中奏折,“去撷芳殿。” 大内侍官福连小跑出去传话,让守在撷芳殿的侍卫赶紧把其他妃嫔驱逐干净。 那些女人脑袋弯弯绕绕,定然要守在撷芳殿,等萧填去看芳菲时,先哭哭啼啼求饶认错,再使劲浑身解数引诱。 福连深知萧填的脾气,唯恐天子之怒,殃及池鱼。 到了撷芳殿,却见殿中清冷,装饰稀少可怜,显得有些寒酸。 萧填的脸阴沉如水,大步走进室内。满殿之内,只有一个宫女站在床前侍候。 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唇色惨白,额上冷汗细密。 “陛下。”宫女香云放下帕子,连忙跪下行礼。 “撷芳殿只有你一个宫女?”萧填冷声问道。 香云支支吾吾,“其他人……都,都被别宫娘娘借走了。” 萧填转头看了福连一眼,周身气息透着暴怒前的威压,“内务府管事的是谁?” “是李奎。”福连的头低得不能再低。 “把他吊到西门打上四十鞭示众。” “是。”福连不敢耽搁,转身吩咐下去。 此时床上的人微动,悠悠转醒,看到萧填时她神色一顿,低眉敛目的唤了一声“陛下”。 这凄冷委屈的模样,我见犹怜。 “感觉怎么样?”萧填咳了一声,声音放缓,温柔询问。 少女的表情渐渐紧绷,眉头一皱,眼泪夺眶而出。她越哭越伤心,从呜咽抽泣转为嚎啕大哭。 萧填面色一滞,挥了挥手,示意屋里的人出去。 芳菲趴在床上,哭得伤心欲绝。萧填坐在床边,犹豫地伸出手在她单薄的背上拍了拍,“好了,别哭了。” 少女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毫无形象可言,甚是——丑陋。 她张着嘴哭嚎,“呜呜呜,天杀的乌龟王八羔子,全是黑心肠的小人!瞧我没有靠山,都来欺负我,我又没掘她们的祖坟,又没勾她们的男人!” 这女子,话也忒糙了些。 她名义上的男人脸上风云忽变,被她说得有些尴尬又有些脸热,“是寡人疏忽了。” 芳菲揪着萧填绣金的衣领,得寸进尺的质问起来,“你说!我有什么错?不是你让我去陪你吃饭吗?我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就为了一顿饱饭,每天三趟来回跑,还要被别的女人欺负!” 她越哭越起劲,破罐子破摔的噼里啪啦骂道,“本以为你是个德才兼备的明君,哥哥才忍心把我嫁来,就算不能相敬如宾,也不至于叫我丢了小命。谁知竟是个心胸狭隘的,叫我苦不堪言,受尽折辱……” 被骂心胸狭窄的男人,静静瞧着她,等她慢慢消减了哭声,抽抽噎噎的用自己的衣袖擦眼泪。 他才伸手捏住她的脸颊,低声问道:“哭够了没有?” 听了他语气森冷的话,女子通红的眼眶又冒出汹涌的泪水。 “你凶我!” 萧填被她闹得没了脾气,指尖抹去她脸上泪痕,耐着性子哄道:“寡人一定狠狠惩罚她们给你出气,莫要再哭了。” 芳菲期期艾艾的看了他一眼,收了手,她低下头,有些疲倦。 “算了吧,因为我得罪她们,不值得。”她很有自知之明的哼哼。 萧填啼笑皆非,“那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芳菲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如果陛下能让她们不再来打搅我,我就感激涕零了。” “行。” 芳菲犹疑的看了他一眼,湿漉漉的眼眸写满了不相信,“真的?” 看着女子楚楚可怜的样子,萧填的心不由软了下来,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寡人一言九鼎,从不骗人。” 两人靠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芳菲苍白的脸色升起一团红晕,垂眸含羞带怯的。 “多谢陛下。” 萧填幽深的目光在她削瘦身形上打量一番,才温声道:“好好休养,有什么事情就找福连。” 芳菲应了一声,看着萧填翩翩离去。 第二天,呼啦啦一群宫女内侍涌入撷芳殿,抱着数不清的赐品站在芳菲面前。 内侍官一一禀报着赐品,“青鸾芙蓉冠一顶,火羽赤鎏狐裘一件,青花仙女开片花瓶一对,金丝楠木桌案一套……” 看着摆得满登登一屋子的物品,芳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盈盈行礼叩谢,“谢主隆恩!” 诸位后宫妃嫔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近女色的皇帝,被异国公主勾了魂,对她宠爱有加。他国赠送的宝物珍品全被他一股脑送去了撷芳殿,旁人沾不到一点好处。 肖美人气得捶胸顿足,这边召见了太尉父亲,掩面哭诉。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好歹是百代臣民,可偏偏是那个禹国人!她父亲可是霄宗啊!” 霄宗可是他们百代的死敌。 肖太尉不似女儿短见,沉声道:“眼下她风头正盛,陛下又与明宗有誓约,定然不能伤她性命,如此只能让其无法生育了。” 肖美人美目一转,抱怨道,“可陛下已不许我们近撷芳殿,更不许我们见那女人。”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为父自有方法。”肖太尉拍了拍女儿的肩嘱咐,“你这些日子,切莫惹了龙颜。” 肖美人谨声记下,不再和其他美人聚在一起商讨对付芳菲。 第7章 芳菲殿下(六) 百代的冬天十分寒冷,十一月之初,大雪就飘然落下,积压在房顶,悄悄压垮几间瓦房屋舍。 为了让臣民安然度过这个寒冬,萧填命人在各地开设救难所,向无家可归的百姓提供住所、吃食和棉衣。 撷芳殿的院子地上积雪覆盖,芳菲特意让宫女不要打扫,亲手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 一个可爱圆润的童子,正襟危坐,雪白的脸上被她用胭脂抹上两团红晕,大眼睛小鼻子,模样很是讨喜。 一干宫女围在一旁,纷纷赞叹道,“娘娘手可真巧!” 芳菲一脸得意,眉眼飞扬,“那是自然。” 别说一个雪人,宫殿她都能造出来。 萧填刚下朝过来,便瞧见这一幕。他走上前去,对着雪人左看看又看看,疑问道,“你这捏的是何人?” 众人跪了一地。芳菲款款行礼,眼神狡黠,“陛下不妨猜猜?” 雪人腰上挂着一个熟悉的香囊,萧填眉毛一挑,“这是……寡人?” 芳菲嘻嘻一笑,“陛下圣明。” 霜雪落在她的头发上,浓密的睫毛上,四周冰雪寒气肆意,她的双眼却明亮动人,如同一汪温情暖意的春水。 有什么东西,忽然在年轻气盛的男人心中扎根发芽,如同没有天敌的野草,疯长蔓延。 萧填握住芳菲被冻得通红的手,哈了一口热气,摩挲几下,将手心的热量传递过去。 “想堆雪人,让宫女动手就是了。” 芳菲笑道:“可她们做的未必有我做的像呢。” 萧填将身上狐裘脱下,裹在她身,又捏了捏她腰上软肉,嗔怒道,“好不容易养好了点身子,你不爱惜自己,寡人还心疼呢。” 女人故作娇蛮,柳眉微蹙,“陛下别是心疼几株千年人参吧?” 萧填有些哭笑不得,捏着她的脸,“人参价值千金,蕴儿可值得这价钱?” “陛下……”这声音又娇又媚,简直勾人心魄。 周围的气息顿时缱绻暧昧起来。 宫女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男人勾唇,搂着她走进殿内,爽朗的笑声响起,“寡人可舍不得卖你换钱。” 俩人的关系莫名的异常和谐。 萧填陪她吃了饭,随手拿起桌上的书册翻看,状若无意的开口,“这国师也不知怎么的,独身四十余年,这会儿竟要娶亲了。” “哦?”芳菲一听,耳朵竖起,问道,“不知什么人,竟打动了国师的坚石磐心?” “一介村妇,听说,还是禹国之人。”萧填语气淡淡。 芳菲心下了然,想必那村妇就是她老娘了。 当初刚到百代时,萧姮曾想向众人表明身份,她到底是百代的大长公主,定然有人会给她一二分薄面,以此,她还能庇护芳菲。 谁料她的女儿却毫不领情,冷哼一声,“娘亲此番解脱,何必再身困囹圄?若想让我为此心怀愧疚,还是免了吧。” 这狼心狗肺的小东西,一把将她推出马车外,半掀门帘,语调冰冷。 “往后天地广阔,随你自由翱翔。” 没多久,国师何赢将她从大街上带走,二人再续前缘。 “想必是个妙人。”芳菲笑了笑。 萧填手指缠着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秀发,目光沉沉,“国师下月办喜宴,芳妃同寡人去祝贺吧?” 芳菲芳妃,萧填这木头脑袋耍了个心眼,给她赐名芳妃。 何赢卜了一卦,十二月初五,黄道吉日,宜嫁娶。 寒霜腊月也是瑞雪兆丰年。路边冻死的乞丐,与国师宅邸的热闹红橙无关。 因生性不喜热闹,妻子身份也不显赫,何赢唯恐妻子羞于颜面,只摆了几桌酒席,邀请亲朋好友吃酒聊天。 一身红色喜服的何赢站在门口迎接宾客,虽是不惑之年,脸上略有些皱纹,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若说霄宗是张扬霸气的长相,何赢便如山上青松,干净冷冽。 一辆普通的马车从雪中而来,在门口停下,下来一个气势非凡的男人。男人站在马车旁,伸手贴心的牵下女伴。 “不知陛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何赢拱着手走上前来。 萧填摆摆手,“相父不必多礼,今日只是侄儿来恭贺相父大喜,还请相父不要见外。” 何赢笑了笑,眼神却看向了他旁边的女子。 “内人赵蕴。”萧填搂住芳菲的肩膀,冲她挑眉微笑,“还不见过相父?” 看着面前的便宜后爹,芳菲按捺心中腹诽,附身行礼,恭恭敬敬道:“妾身拜见国相。” 何赢和气的冲她点头致意,伸出手,“二位,快快请进吧。” 何府不大,三进的院落,清冷肃静中又有些细心雅致,如屋檐下的风铃,房室之内犹胜青绿的兰花,以及芙蓉俏丽的孔雀屏风,每一处无不是萧姮的喜好。 芳菲低眉将一切尽收眼底,与萧填落坐席上。 不过片刻,宾客都入了席,各个皆是朝中声名显赫的大臣。 众人齐齐站起来恭贺何赢,举杯尽饮。 芳菲也随大众,掩面喝酒,却闻见杯中一股甜蜜的花香中夹着清淡的酒味。她有些诧异,抬眸看了萧填一眼,却见他冲自己挑了挑眉,嘴角含笑。 酒过三巡,有人喝红脸,壮着胆子疑问何赢,“怎么不见嫂夫人?总不是红妆不成,羞于见客吧?” 何赢缓缓环视众人,眼睛微眯,露出一个不太友好的笑容。 “愚妻身份低微,确是胆怯,还望诸位见了她,不要吓着她才好。” 这话里话外,浓浓的警告意味。 他话音刚落,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红衣绝艳的美妇人,她头上未簪珠翠,只用一只朴素玉簪将头发挽起,却可见风情万种,美得不似凡人。 众人都看呆了,不只是因为新娘的绝世容颜,而是他们都认出了这个女人。 这不就是,萧姮吗? 虽二十年不见,可她容貌依旧,眼角一滴泪痣未曾变化。 这可不就是一年多前死了夫君的大长公主萧姮! 正当其他人惊讶之际,萧填站起身,拱手笑道:“侄儿见过夫人,往日只听相父说夫人是乡野农妇,不曾想相父竟骗了我等,说夫人是瑶池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公子谬赞,不过是凡俗皮相,不值一提。”萧姮朝他微微一笑,又冲众人抱手行礼,“多谢诸位捧场,来祝贺我与夫君新婚。” 众人面面相觑,陆续起身回礼,“见过……嫂夫人。” 芳菲随众人行礼,却是没张口。她总不能也叫嫂夫人吧? “不必多礼,坐下饮酒!”何赢连忙摆手道,他笑盈盈的看着身边的妻子,“今日的饭菜都是阿姮张罗的,各位可要给我面子,吃饱喝足了。” 众人连忙称是,纷纷举筷夹菜,推杯换盏。 芳菲看着花瓶上银白金黄的小花出神,此花名叫忍冬,凌冬不凋,生于山坡灌丛。 坚韧的公主殿下,喜欢的野花也这样有特性。 她正发呆,身旁的人忽然给她递了一碗冬笋五鲜汤。 “喝了暖暖胃。”萧填柔声说道。 芳菲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多谢……夫君。” 萧填眉头一跳,被她这一声夫君哄得心花怒放,笑意渐浓,“夫人不必客气。” 小口喝着汤,芳菲只觉得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复杂,疑惑,还是欢喜?芳菲无法揣测,但她知道,萧姮的一生会如意的。 萧姮的每一个选择,回馈她的结果都是最好的,最佳的。 好比如选择和亲,既救万民于水火,又不曾被苛待,她虽心中不愿,但暴君对她痴心一片,就连杀人也从未让她看过;她的孩子谋权篡位,她也不曾被囚困大狱;后来重归故土,何赢依旧对她深情不改。 她的娘亲,其实一直有着天大的好运气。 待到晚上,酒席终于散了,各位大臣恨不得拔腿就跑,离开这个是非地。 萧填被何赢请到书房议事。 芳菲就坐在廊下,看着屋檐下的风铃摇曳,发出清脆的声音。 院中大雪纷飞,落在廊下的地面,又逐渐消融,形成斑驳的水痕。 一个人影走到她身后,静默的站立。 第8章 芳菲殿下(七) 萧填离开何赢的书房,回来时见她坐在廊下,如同一块冰雕。 “蕴儿。”他声音柔和,像是怕吓到那人一样。 女人回头望他,眉宇低垂,神色郁郁,“你回来了。” 萧填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他快步走到她的身边,疑问道:“怎么了?” 芳菲低头笑了一声,十分悲凉凄苦,“你什么都知道,可我却不晓得,哥哥割让三城和你交换了什么。” 萧填怔住,忽然就明白了刚才何赢为什么要提出辞官。 那个痴情的男人,害怕失而复得的爱人与自己离心,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萧姮了。 萧姮岂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受骗。 她说,“萧填这人什么都好,有勇有谋,就是心思太深。” 芳菲问,“夫人似乎知道什么,何不明说?打着弯转着圈的,我听不懂。” 萧姮瞧着她,心下刺痛,双眼盈泪。 她不爱霄宗,可她怎能不爱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 “你得宠的前几天,你哥哥才割了三座城给百代。我不是,不想看你好,我只是怕你深陷其中,被人诓骗。” 和亲公主本就孤苦,要是有人以爱情为牢笼,将她的感情戏耍玩弄,简直是一场不可直视的悲剧。 萧填不爱女色,也从来不对任何女人情意绵绵。这么温柔似水,这么体贴细致,叫人看着心慌。 此时见萧填迟迟不回答自己,芳菲泄了气,苦笑不已。 “其实你不用这样对我,好吃好喝的养着我,不用费什么心思,哥哥知道我好好的活着,也会很乐意跟你合作的。” 她的话像是一拳砸在他心口,又酸又涩,让人喘不上气。 萧填矢口否认,“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和国师成亲的是我娘亲?”芳菲又问道,“你想让我看清自己的处境?让我知道,我已经别无可依?” 她面上泫然欲泣,念着这苦涩的台词,心中腹诽。 芳菲从前爱看话本故事,书里的才子佳人都是这么说话的。明明心里爱得要死,说话却像刺,扎得人心拔凉拔凉。待到两败俱伤,才悔不当初,道出真心。 她总是看得默默流泪,觉得又憋屈又心痛。某人见着厌烦,趁她不在家时,把她几箱话本全都烧了个干净,美其名曰帮她解决烦恼。 面前的男人眉头紧锁,大手一捞,将她死死禁锢在怀中。 “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听我说!” 芳菲一动不动,“你说。” 萧填低声道:“我是怕你觉得,我是因为你哥哥的三座城池才对你好,便不知该如何对你提起此事。带你来此,只是想让你母女团聚,仅此而已!” 见她依旧沉默,萧填举起三指,“我对天发誓,若欺骗赵蕴,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芳菲这才抓住他的手,泫泪欲泣道,“这些话,岂是能乱说的?” 萧填将她抱得很紧,低头在她冰凉的额头印下一吻,“蕴儿,我此生从未对任何女子动过心,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这样的情话,芳菲也在戏本里看过,便也同戏本的佳人一样轻声回答。 “蕴儿之心,如同陛下的心。” 萧填的心脏跳得猛烈,如同脱缰的野马,高兴的热烈的激动的,所有情绪都涌在脸上。 天地之间,至善至美已在身边,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天边的雪渐渐停了,才子佳人便双拥着从小小院落离开,回到偌大的宫殿中去。 离开之前,芳菲与萧姮辞别,她说,“娘亲,倘使来日,你和国师老得动不了,一定要叫我去到身边。这样,我的人生才不算遗憾。” 萧姮流着热泪,双手拂过女儿鬓角的发,“娘亲知道,蕴儿是个好孩子。” 没有母亲感受不到孩子的爱,她其实一直知道,她的女儿纵横谋划,只为给她自由罢了。 此后,芳菲恪尽职守的扮演好宠妃的角色。 然而故事总是曲折多变,让人防无可防。 回宫某一天,芳菲喝了一口茶水,忽然倒地不起,娇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捂着小腹发出凄厉的惨叫。 芳菲痛得想骂人,指甲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痛,痛得要死了! 仿佛一把利刃插在腹中使劲搅弄,将她的肠子都搅碎一般。 为迎接新年的到来,宫女们都在殿外为布置,听到她的惨叫,扔下手中事物,全都连滚带爬跑进殿内。 见她凄惨无状,具都心惊肉跳起来。 香云连忙叫人去请太医,又叫人去请皇帝。 等萧填匆匆赶来时,芳菲已经痛昏了过去,他气息不稳,怒问香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撷芳殿一干宫女内侍跪倒一片。 “奴婢在殿外贴窗花,忽然听到娘娘大叫,急忙进来查看,就见娘娘喝了一杯水,倒在地上挣扎。” “水呢?” 香云指着地上洒了一片的水渍,“娘娘喝的这一杯,已经洒了,其余的都在茶壶里。” 陈太医给芳妃把了脉,又去查看茶壶和地上的水渍,登时脸色大变,却不敢禀报,连忙让身边的副手再把一次脉。 副手把完脉,一脸苍白的看向陈太医,两人眼神交流中暗流汹涌。 “怎么样?”萧填适时发问。 “这,”两人齐齐跪倒,颤抖着回禀,“启禀陛下,芳妃娘娘喝下的是……藏红花。” 萧填的脸上阴冷得几乎结冰,他咬牙切齿,“寡人问的是她身体怎么样!” 两人怦怦磕头,两股战战。 “娘娘,恐怕,再难孕育子嗣。” 到了半夜,芳菲再次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便看见萧填坐在床边,愁眉不展,脸上乌云密布。 芳菲嗓音嘶哑,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陛下怎么这副表情?” 萧填抓住她的手,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 芳菲似乎察觉了什么,沉默着钻入他怀中,双手环抱他的腰,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过了几天,萧填查出了下药的宫女,那宫女见事情败露就吞毒自尽了。 人已经死了,自然没有办法查出幕后之人。 这个新年整个皇宫都过得十分萎靡,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在萧填面前露出笑容。 芳菲命人出宫寻了一册话本来,将话本放在桌上,醒目显眼,等着萧填翻阅。 话本说的是一个寒门书生奋发图强,十年苦读终于金榜题,书生不似别的负心汉,到了荣华富贵里就将糟糠之妻遗忘,而是将妻子接到身边,为妻子请封诰命,让她与自己并肩同行。然而他的妻子却因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孩子与其相依为命。他将孩子抚养成人,谆谆教诲,将孩子教育成国之栋梁。 她问萧填,这书写的可好? 萧填垂下眼眸,拿着书的手颤颤发抖,“是寡人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陛下,我自出生时就带着病根,原本就是不好生育的,二位太医已如实告诉陛下,陛下为何还不释怀?” 芳菲拿过他手中的书,“陛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让我为了生孩子而失去生命,失去陪伴在陛下身边的机会,我一百个不愿意。难道陛下,愿意要一个孩子,而不需要我吗?” 萧填依旧沉默。 芳菲哭了,她抱着萧填说,“陛下所求甚多,可我求的只有陛下一个。” 萧填闭上眼睛,似有不忍,“可寡人,真的想要一个你我的孩子。” 芳菲深情道:“陛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萧填蹙眉,“你不介意吗?” 芳菲深吸一口气,“陛下,爱屋及乌,我爱你,便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臣民,你的子嗣。” 萧填终于被哄得没话说了。 一年之后,芳妃被皇帝册封为皇后。因为知道她无法生育,朝臣们象征性的拦一拦,让几个炮灰站出来反对就算了。 二十三岁的皇帝还没有子嗣,每天上朝都被众大臣狂轰滥炸,别的事也不管了,整天写奏折催生。 皇帝很苦恼,很痛苦,很茫然。 芳妃努力的开解,安慰,承诺。 二十四岁的萧填终于被一杯春药灌倒,成功让樊美人怀孕了。 樊美人很高兴,很嚣张,很得意。 其他美人依瓢画葫芦,人手数十种春药,你下汤里我下水里,你藏香囊里我抹在头发上。 因为后宫娘娘的大肆采购,导致百代卖春药的药铺越来越多,最后连给牲畜用的药都卖给人了。 樊美人顺利生下一个男婴后,被去母留子。 芳菲好说歹说,才说服萧填把樊美人送到行宫安享晚年。 其他美人都蔫了,对人生绝望至极。 本着善有善报,生命至上的真理,芳妃劝皇帝把后宫美人们遣到行宫,过阵子再将放她们归家,重新嫁人。 这事好不好办,挨不挨骂,芳妃不知道,因为她只是个提意见的。 孽是萧填造的,天雷要劈也是劈他。 第9章 芳菲殿下(终篇) 百代皇帝和皇后恩爱有加,将太子养育得惊才绝艳,聪明绝顶,才十二岁便名扬天下。 这样的佳话,被史官撰写在史书上,随着时间的变迁流芳百世。 芳菲恪尽职守的做一个温柔敦厚的皇后。 当皇后的四十二年中,她做事妥帖周到,对皇帝的不妥行为劝诫有方,不曾行将踏错,几乎是一个完美到极致的女人。 百代的臣民都被这个国母所折服,并非她亲生的太子也十分敬重这个母后。 第三十年的时候,芳菲收到何赢写来的信。 她娘亲快不行了。 芳菲高高兴兴去了那与世隔绝的山谷,在谷中见到了她多年不见的娘亲,以及她后爹何赢,还有他们三十岁的养子何棋的一家四口。 多么温馨和谐的一家。 萧姮见到她时,浑浊的目光凝滞了许久。 芳菲坐在她身边,笑得温柔,“娘亲,我来了。” “多年不见,我儿也已容颜老去,生了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瞧着她,眼中含泪,“我的儿,一向可好?” 芳菲笑答,“孩儿很好,做着皇后,荣华富贵,幸福极了。” 老妇人又问,“你哥哥……可好?” 芳菲依旧笑着,“还没走到禹国,便能听到百姓们对他的称赞,真真是千古明君,令人叹服。哥哥如今也和娘亲一样,是做祖父的人了。” 依旧光滑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看着她慢慢闭合的眼睛,芳菲想起一首萧姮曾经为自己歌唱的童谣。 “星光闪闪,若有万数,炊烟袅袅,人有千代;问作何物,不如作云,随风而行,四海为家;若问阿母,阿母如风。” 萧姮在温馨柔和的歌声中安然离世。 芳菲握着她枯老斑驳的手,泪流满面。 她悲伤的对屋里其他人说,“可否让我单独陪陪娘亲?” 何赢点头,带着儿子孙子走出房间,只留下她一人。 一颗泛着金光的宝珠从萧姮的心口处缓缓升出,流光溢彩,如同此身主人的过往,璀璨而夺目。 两颗密瑰装在储物瓶中,一颗光泽柔润温暖,另一颗则红光刺眼。 芳菲看了半晌,心中打起了鼓。 这都一样有用吧? 芳菲与何赢辞别时,看着他越发灰白颓唐的脸色,疑心他是不是也时日无多,出了山谷,便在附近的镇上停留。 不出半月,何赢也死了。 芳菲对何赢并不熟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有遗憾。 抱着老天会掉馅饼的侥幸心理,芳菲帮着何棋一家四口操办葬礼,将何赢和萧姮的尸身合埋一处。 等她离开时,储物瓶里已经装着三颗密瑰。 这个何赢,确实痴情一片。 第四十二年的时候,萧填退位做了太上皇,芳菲也做了太后。 这一年,芳菲六十一岁,明宗也六十一岁。不过芳菲身体尚且硬朗,明宗却病入膏肓。 芳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磨了五天的嘴皮子,才说服萧填让自己回去送明宗最后一程。 禹国的皇宫没变,只是经过修缮翻新,红墙更加艳丽。 那方天地依旧是那方天地,宫里高耸入云的观月楼依旧笔直的,孤独的站在那里。 殿中燃着花木的清香,从香炉升起的烟雾渐渐氤氲了明宗的脸庞。 在模糊中,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拄着精巧结实的拐杖慢步而来。 来人的脚步缓慢但是轻松,那个人影仿佛与记忆里的少女重合,她雀跃着张扬着,跑进他的寝殿中,然后大声的喊一声哥哥。 明宗满脸皱纹,瞧着她,虚弱无力的开口。 “我等你很久了。” 芳菲也瞧着他,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老的样子,可比我丑多了。” 明宗低低的笑出声,又重重的咳嗽几声,脸色越发惨败,已经是没多少气息了。 “哥哥,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明宗喘了好一会气,才摇了摇头,“承妹妹恩德,我已没有遗憾。” 他说完,伸出手想去触碰她鬓角斑白的发,却力竭的颤抖在半空中。 芳菲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头贴上去。 明宗混沌的目光闪过一丝异样,嘴角却含着笑意,轻轻抚顺她鬓角的白发。 “我曾画过你年迈的画像,却觉得怎么画都不对,今日见了才知道是什么模样。”他低沉沧桑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可忽然,又忘记了你少年时的模样。” 芳菲闻言,命人在宫中藏书阁搜寻自己的画像,然后将画像打开,陈列在他面前。 “原来,是这样。”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怀念的说道,“妹妹,和我说说少年时的事情吧,我已经忘记了。” 芳菲就坐在他的身边,眉目柔和的回忆着过往的故事。 “我六岁的时候和泽水在父皇御书房里偷了一颗三斤重的夜明珠,那夜明珠听闻是东海龙宫里,一只像房子那么大的紫贝产出来的,我把它塞在宫灯里照亮了太液池。后来司天监说是天上紫微星闪耀,映在了皇宫里。他说,父皇是百世的真龙天子,承天景命,把父皇哄得高兴坏了。我想听听司天监还能怎么夸,就把那颗夜明珠磨成粉末,洒在父皇上朝经过的地方……” 冬君一刻不离的守着明宗,他渴了,便给他喂水;他痛了,便给他喂药;他累了,便给他掖被。 太医说他撑不过今夜,他却在明日再次睁眼,听着芳菲絮絮叨叨的讲故事。 明宗撑着最后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咽下去,硬生生的挺了一个月。 芳菲第十五次问他,“你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定替你办成。” 他笑着摇头,依旧回答,“没有。” 芳菲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有什么牵挂的,能让他忍着蚀骨之痛也不肯闭眼。她打听明宗过往所有的事情,仍旧找不到缘由。 第三十一日,故事已经翻来覆去没什么可讲的了,她仍坐在床边,与他说话聊天。 明宗忽然转头看向她,“我不曾问过你,你心中可有遗憾?” 芳菲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想来,是个深深的遗憾,可否讲给我听?” 一股怪异又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疑惑的看着明宗,眼神满是警戒,“哥哥何出此言?” “因为我是你哥哥,我能感受到,你心中,”他指着芳菲的心口,笃定道,“一定有什么事情。” 芳菲沉默的看着他,觉得后脖颈有些发凉。 “你的感觉,并不准确。我享尽荣华富贵,所有想要的一切,没有得不到的,此生再圆满不过。” “呵呵。”躺在床上垂危的老人胸腔震动,发出一声讥讽的笑。 正当芳菲满脑疑问时,一个内侍官从外边进来,颤颤巍巍跪下,尖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启禀太公主,萧太上皇薨逝了!” 芳菲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请太公主节哀!” 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床上的人忽然出声道,“妹妹,若下一辈子还能再见,你会不会恨我?” 他的眼神中,透露着阴谋得逞的邪恶笑意。 话音落尽,胸口的起伏也归之于平静,只是眼睛还望着芳菲,死不瞑目。他最后一番话,让芳菲如坠冰窟,手脚发凉。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芳菲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赵宸蹊的胸口空无一物。 纵使她花几十年筹谋划策,帮他夺权夺位,为他巩固江山,赵宸蹊还是满心遗憾…… 过了许久,她转身离去。等她回到百代皇宫,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新帝萧欢在她面前沉默了许久,才红着眼眶说,“父皇弥留之际,一直在喊母后的名字,喊了整整一夜,到天亮时才渐渐没了声音。” 一股磅礴的怒火从她心头烧起,熊熊烈焰烧到头顶,芳菲怒极的闭上了眼,对萧欢吩咐道。 “给我准备葬礼。” 萧欢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母后?!” 芳菲忍着怒气,继续说道:“给你父皇开棺,我去陪他。” 萧欢抬手猛扇自己十几个大嘴巴,双手颤抖的抓住她的裙边,“母后,儿臣失言,您不要想不开啊!” “与你无关,我本来就是要死了,你若不开,我便自己动手。”她平静的看着萧欢,“欢儿,这是你父皇母后唯一的愿望,你不愿意成全吗?” 萧欢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儿子不敢。” 芳菲一步一步走入皇陵,望着棺材中萧填的尸身,他的心口处也是空荡荡的。 他的遗憾是死前自己不在他身边吗? 赵宸蹊苦苦支撑一个月不肯咽气,便是要等萧填先死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芳菲爬进棺内,等待着稀薄的空气逐渐消散,窒息感缠上胸腔。 第10章 找到赵宸蹊,宰了他! 禹国的皇宫中珍藏着一幅美人画卷,精美绝伦令人惊叹,无数画师倾尽一生,只想一睹真容。 画上是禹国某一位公主出嫁时的场景。少女一身赤黑的喜服,喜服上有一只欲飞冲天的金凤凰,她头上的红冠带随风飘荡,像要脱离引绳的风筝一样,头也不回的飞去远方。 下笔的人很是慎重,每一笔都非常认真仔细,才画出一幅细腻优美又富含悲情决绝的千古名画。 只是有一点,那少女的脸上,仿佛被迷雾包围,永远朦胧不清。 …… 北苍山。 一阵红光异动在万方镜中闪烁,片刻之后,一缕魂魄从镜中飞出,汇入正在闭眼盘坐的青衣女子身上。 冬君猛然睁开眼睛,心口剧烈起伏,双眼怒火迸发。 这狗日的赵宸蹊,竟敢耍她! 冬君被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她从寒冰床上跳下来,将万方镜藏在冰川最深处,便化作一阵白光从冰宫中飞出,气势汹汹的赶去冥府。 冥府阴冷渗人,幽光摇曳。 鬼门关之外,长长一列男女老少的鬼魂排着队依次通过。 几个阴差看见冬君,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阴差走上前来弱弱的询问,“上神光临地府,可有什么事情?” 冬君和冥主是老相识,这千百年来又无数次来地府寻找她哥哥吕叁的残魂,搞得地府所有阴差鬼判都认识她了。 “找人,死人!”冬君怒气冲冲,“凡间禹国皇帝明宗,十六天前死的,他在哪儿?” 阴差被她吼得抖了一抖,连忙道:“这得去生死簿找一找方知。” 这每天无数的鬼魂进入地府,又投胎转世,谁能记得其中一个。 芳菲冷声道:“带路!” 阴差捂住自己脆弱的小心脏,这位姑奶奶几百年不见,越发暴躁了。 “上神请。” 穿过层层阴森诡怪的迷宫,阴差将她带到了冥主殿。 阴差和十大鬼判道明来意,顺利借出了最近十年内的人间生死簿,他顺着目录翻找,却皱起了眉头,从前到后又从后往前翻,却找不到关于明宗赵宸蹊的记录。 “这,上神是不是弄错了?这簿上并没有明宗赵宸蹊的生死记录。”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冬君长眉倒竖,从阴差手中夺过生死簿自己查看。 然而翻来覆去,确实不见赵宸蹊的名字。 这时一个鬼判咦了一声,“赵宸蹊,我倒有些印象,不过上神找他做什么?一个三岁稚童,总不会惹了上神麻烦吧?” “三岁稚童?”冬君愣住,诧异问道,“你说他几时死的?” “三岁啊,我记得清楚,当时有个阴差去勾魂,差点把他双生妹妹的魂魄勾错了,为着此事,冥主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芳菲道:“生死簿拿来我看看。” 阴差看她脸色阴沉无比,比忘川河的水还要阴沉,登时吓得溜到一边。 鬼判将生死簿翻开,呈在她面前。 果然见上面写着:赵宸蹊,禹国皇二子,生于齐福十年,因病卒于齐福十三年。 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小赵宸蹊死后占据了他的身体,与自己虚与委蛇几十年,破坏了她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盗取万方镜的事情?知道自己要收集密瑰? 这他娘的,到底是哪个缺德的狗崽子干的?! 芳菲气得心口堵得慌,因为她知道,那家伙修为高深,甚至远在自己之上。 她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从冥主殿走出去,正巧与归来的冥主方妴迎面碰上。 这位地府冥主素来狷狂霸道,连天上那位大佬都不待见,见了她倒是像弱鼠碰见猫,吓了一跳转身就要逃。 冬君闪身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瞪眼道:“去哪儿啊?” 那玄衣华丽的冥主娘娘深吸一口气,颇为无奈,“你又来干嘛?” “找鬼!”冬君十分没好气,“难不成来你这地府找情郎啊?” 对于这个小冤家,方妴是又爱又恨,拿她丝毫没有一点办法。 拍开她的手,方妴理了理衣衫,“你又搞什么幺蛾子?最近天上乱成一锅粥了,你不在上边听调,跑我这来干什么?” 冬君收了手,有些不自然的问道:“因为万方镜的事?” 方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讥笑一声,“万方镜那算什么事?我告诉你,这回可是天大的事儿!” “别卖关子了,快说!”冬君不耐烦道。 方妴看了四周一眼,确认四下无人,才在她耳边低声开口,“听说帝昼劫数到了,如今下凡历劫,这消息不知道被谁捅出去,眼下妖魔两域都虎视眈眈,想在凡间灭掉他呢。” 冬君闻言大喜,摩拳擦掌,眼睛里发出一道跃跃欲试的精光,“真的?你能找到他在哪里,投生为何人吗?” 她想杀帝昼很久了。 猩红指甲的手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方妴冷笑连连,“你敢去一个试试,老娘一定把你的腿打断,和地魁拴在一起。” 地魁是地府的凶兽,体型庞大堪比泰山,以恶魂为食,其凶恶程度在洪荒九州数一数二。 冬君咽了咽口水,讪讪道:“我就说说。” “旁的事随你小打小闹就罢了,可你要是还想杀帝昼给吕叁报仇,我劝你想都不要想!” 方妴猜着她心里想什么,便毫不留情的骂道:“一百个你也不够帝昼揉捏的,也不知道是脑子太小还是胆子太大,瞧着机灵,却是个蠢石头,下辈子不如投胎做只野猪算了,别生什么灵智,平白祸害苍生!” 冬君被她骂得耳根发热,灰溜溜的低下头,嘟囔道:“我何尝不知我杀不了帝昼,可若想都不能想,说都不能说,岂不憋屈死个人了。” 她若能杀了他,早杀一百次一千次,何苦等到现在。 方妴琥珀般浅色的眼眸看着面前的人,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水,平静又怜悯,终是有些不忍的开口。 “别再执着啦,假如当初死的是你,他定然不会像你一样苦寻千年。” 冬君垂下眼眸,抿紧唇,如是的点着头,“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依旧失败,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做我的神仙,再不妄想了。” 方妴美目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扭着水蛇腰走进殿室。过了片刻,她又叉着腰走出来,大声问道:“你要找的鬼找到了没有?” 冬君朝她拱拱手,叹气道:“应是找不着了。” 就在她从冥府空手而归时,藏在冰川之下的万方镜忽然爆发出一阵冲天白光,又从北苍山离去消失不见。 她拎了一壶酒,躺在北苍最高的一座雪山顶上仰望星辰,满满灌上一口烈酒,只觉得从嗓子眼辣到胃里,滚烫的,却无法暖热她的身躯。 离开北苍山后,吕叁享受了几十年的人间珍馐百味,从此便养刁了嘴,对餐食很是挑剔。可他偏爱这入口浓烈滚烫的烧刀子,就算酒仙做的百年佳酿也入不了他的眼。 这么粗制滥造的酒,有什么可喝的呢? 冬君想不通,诚如方妴所言,她是一块顽石。 只是一块顽石。 像这一口烧刀子,吕叁曾经有很多浓烈的感情,爱恨嗔痴藏在那小小的心脏,澎湃着,跳动着。 他曾经憎恨过水神一族,一言不合就与水神少主娄啸打斗了三天三夜,把蓬莱的群岛打沉了几个。 他曾经迷恋过人间的花魁朝卿卿,将宝剑卖了换钱,一夜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他曾经被天上的十八星君嘲讽身世,那时他不过五百年的法力,拼了命也要把他们按在地上扇嘴巴。 他的爱恨都那样疯狂。 吕叁是个极为乖张肆意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他。 冬君便在旁边,瞧着他,跟着他。 那时她不明白他的口中的咒骂,也不懂他冰冷的泪。 而今的冬君,尝尽千年的寂寞孤独,终于琢磨出了一些。 第11章 杉女慕生(一) 连绵不绝的山川湖海将人间和妖界分隔,万山之中有一座山叫作麒灵。 麒灵山踪迹难觅,凡人不可见,畸形怪石,始道羊肠,曲折几里,豁然开朗,山花烂漫,阁楼隐约。 山上住着修道的仙者,他们原先是凡人,经过修炼成为比凡人更长寿,能够上天遁地,日行百里,掐诀用法,卜卦天运的仙人。 仙者大都修天道,妖怪则修自然道。 当功德与修为足够,便飞升成神,成为天庭泱泱群神中的一员。 仙气缭绕之中,只见三个人影从山上飘然而下。 “听说小师妹在人间开了个圆梦堂,专门给快死的人了却心愿,大师兄可去看过?” 一道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闻声望去,只见为首说话的人白衣翩跹,他双眼微长,眼角上挑,一手持着玉柄竹画扇,通身的傲慢矜贵。 那人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些,只是不像人们心中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仙人,倒像是个高高在上,漠视凡尘的公卿贵族。 这人便是麒灵宗的第十二代弟子李望归。 旁边左右而立,同样仙姿绝尘的两位是大师兄白弦和二师兄章谨。 这三人加上他口中所说的小师妹慕生,是麒灵老祖相棠的四个徒弟。 “那家伙已经叛出师门,问她作甚?”章谨冷哼一声,“她当初那样对你,差点把你害死,可真难为你心地善良还念着旧情。” 他话语讥讽,一时让人分辩不出讽刺的到底是谁。 白弦眉目舒淡,不紧不慢道,“师父已将她逐出师门,她便不是咱们的师妹了,往后她的什么事都与咱们不相干。此次师父命你我三人去凡间,是为救瘟疫灾情积攒功德的,二位师弟,不要忘记了。” 李归望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闪过无人察觉的嗜血邪性。 “大师兄说的是。” 转眼间,三人掐诀念法,从山林之中穿过,疾行百里,去往属于凡俗的人间地界。 这一年,瘟疫不知从哪里开始蔓延,一路畅通无阻的污染了九州大地的十几个国家,各国纷纷关闭城池,以求自保。 麒灵老祖相堂说是魔界的什么左使右使争权相斗,一个练出了魔种身上带着疫病,一个造出魔器能够吸人功法,全是些阴诡的邪魔歪道。 魔族大多嗜杀暴虐,好狠斗勇,丝毫不顾忌天道神罚,一旦缠上就像狗皮膏药般甩都甩不掉,其他四界是不乐意与魔界交恶的。 天上的星君算了天相,知道这次的瘟疫不足以让人间灭种,便撒手不管了。 殷国的一个僻静小镇上,有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小楼是用乌桕树建造的,色泽乌黑发亮,看着像个棺材房子,阴森诡异得吓人。 门匾上题着圆梦堂三个字。 店里摆放白幡和香烛纸钱等祭祀亡灵的物品。 小店墙上挂着一个大牌匾,上边写着:“解救众生,为尔圆梦,身体健朗者五十金,身体抱恙者二十银,即将离世者一铜钱。” 这么荒诞不正经的店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有老弱好几个人出入。 对铺真正的棺材店冷冷清清,倒是正经,邢老板坐在门槛上望着圆梦堂发呆,嘴里喃喃有声,“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本就活得艰难,可骗子都来与我抢生机啊!” 旁边路过的无赖呵呵一笑,调侃道,“正好什么时候要死了,就去对面找慕娘子圆梦,才收一文钱呢,到街上地缝里找找,定能找到。” 邢老板横眉冷竖,指着那人怒道,“你他娘敢咒老子,有本事站那别动,老子让你看看谁先死!” 无赖笑嘻嘻,边跑边道,“有本事娶个像慕娘子那般貌美的媳妇,你家门槛定然被踏破!” 这丫嘴贱的,邢老板抄起脚边的石头砸去,“滚犊子!” 此时对面的圆梦堂,一个身材窈窕高挑的美人扶着一个穿着打扮富贵的老头走出门。 “陈员外慢走,一个月之内,我定找到令爱。” “请你一定要找到她,若能找到,我可将身家财产赠予一半!” 邢老板远远听到陈员外的话,顿时听到眼睛都瞪大了。乖乖,这陈员外家资丰厚,不知有千万财产,竟然张口就分一半!老天!这得花多少辈子都花不完。 “说一文钱就一文钱,这是我的规矩。”慕生含笑婉拒,“请您回去暂候。” 等看着陈员外坐上华丽的马车离开,慕生转身回到店铺里。 她转生来已有百年光阴。 慕生原本是被遗弃在河上的弃婴,麒灵老祖在人间历劫时遇见,便将她带回麒灵山,收为小徒弟。 相较于命短又逃不脱生老病死的凡人,作为仙者就拥有更多的时间和手段收集密瑰。 慕生自小跟着师父刻苦修炼,从来不敢懈怠片刻,只为学会更多道法为人圆梦。她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四师兄妹中的佼佼者,也是最受麒灵老祖看重的徒弟。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原本温润如玉的三师兄李望归看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奇怪,阴冷潮湿,邪恶又阴狠入骨。像盘旋匍匐在地上的毒蛇,随时准备扑上来咬她一口。 这样的眼神,她在做芳菲公主的时候见过。 这个奇怪的家伙开始事事和她争抢,师父奖励她的风雪长春剑诀,他要抢着比她练更好,师父的喜爱,师兄的夸奖,乃至她常常打坐的一块青石,他统统都要抢。 爱的恨的喜的怒的,只要是她看了一眼,便都成为李望归的囊中之物。 可偏偏师父很纵容他,对他这样的上进十分欢心,要什么给什么。 没办法,谁让他身份金贵呢。 李望归与慕生这样完全依赖麒灵老祖的孤儿完全不同,他是南疆巫族的少主,出生时不慎染上怪疾,寻百医而不得治。他爹南疆巫王就用一条长满了天灵地宝的灵脉,与麒灵老祖换他一条活命。 慕生没办法,只能避其锋芒,低调修行。 可李望归却不愿意相安无事,处处紧逼,处处挑衅。 一个夜晚,慕生在房中看到麒灵老祖的留信,师父让她夜半子时,月亮高悬的时候,带着风雪长春剑诀去后山悬崖。 慕生误以为是师父要教她风雪长春剑诀密要,便去了。 谁知她刚到,就看见李望归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躺在悬崖边,紧接着师父和两位师兄就来了。 手中的风雪长春剑诀书皮簌簌掉落,变成师父刚赠给李望归的岐山术。 李望归身旁沾满猩红鲜血的那一柄剑,分明是她的晓胜剑! 她妒恨师兄抢了自己的风头,便将师兄约到悬崖边,杀之抢夺秘诀,人证物证俱在,行凶后被当场抓住。 而且此前她曾多次向麒灵道祖提出想要学习岐山术,这板上钉钉的事,她就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麒灵道祖终究念在师徒一场,未曾伤她性命,将她逐出师门。 而后她到了左西小镇,在小镇上建了一个小楼,开了一间店铺,专门为将死之人了却心愿。 七十多年过去,慕生做了自己两代子孙,终于让圆梦堂名声大噪。无论是乞丐想做富翁,还是天生丑陋的女人想要变得美丽动人,又或者寻人启事,治病救人,寻找宝物,许多人从外地慕名而来。 她做过很多单的生意,帮过数以千计的人圆梦,但能够真正含笑九泉的只有二十六个人。 他们大都命运坎坷,遭遇过惨无人道的灾祸,当临死前耿耿于怀的遗憾被抚平,便觉得释怀了。 太凄苦的时候,一点点的甜也会无限放大,大到足以掩盖过从前的种种伤痛。 照这个进度下去,再有四个七十年,她就能收集一百颗密瑰了。 第12章 杉女慕生(二) 陈员外的寿数快到尽头了,慕生必须抓紧时间找到他丢失多年的女儿,在他死前抚慰他心中的遗憾。 她关了门店,坐在柜台前拿出陈员外的女儿陈茹萍幼时佩戴的金项圈,掐法算上一卦,眼前的金项圈最边缘泛着暗淡的光,若隐若现。 慕生暗道不好,这陈茹萍竟身处齐国曲州地界。 曲州是九州内瘟疫最严重的地方,齐国君王已下令将其封闭,四面派了重兵把守,只准进不准出。 飞速收拾了包裹,把小金项圈塞在衣兜里,她在门口贴了告示说自己要出门几日暂时关店,便急匆匆的锁了门扉。 “慕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邢老板坐在门前抖着腿嗑瓜子,瓜子皮吐了门前一地。 慕生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门前的告示冷声道,“邢老板,我回来的时候要是看不到这告示牌子,我就把你的猫变成八条腿的怪物。” 邢老板有一爱宠,是只皮毛光泽发亮的黑猫,一双蓝色的眼眸像蓝宝石一样熠熠生辉,漂亮极了。 “臭娘们,你这话什么意思?!”邢老板气急败坏,她这话不正是在说自己会趁机搞破坏吗。 “你他娘的少门缝里看人,我邢哲顶天立地,就算被你这臭娘们抢了多少生意,我也从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坏事,要是我真想整你,你能安安稳稳开店开到现在?” “是吗?”慕生冷眼看他,冷酷无情的戳破他的自尊,“前天戌时你溜到我店里偷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邢哲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你你你少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慕生懒得跟他废话,背起包袱大步离开。 “喂!”后边的邢哲又朝她喊了一声,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 慕生到了人烟稀少处,便捏了法诀,人影原地消失不见。 半天之后,一个背着行囊的青衣女子风尘仆仆的走进曲州界内。 曲州守卫问她,“何方人士?来此作甚?” 女子抹着泪抽抽搭搭道,“我妹妹在里边,我来寻她。” 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番,见此女子虽是荆钗布裙衣无二彩,难掩容貌秀丽,风姿绰约。 他素来怜惜美人,便沉声劝道,“前些日子有几个仙人到此间治病救人,你何不再等等?” 女子忽然用白帕捂着嘴,低头咳嗽咳得厉害,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一般。等她咳完,移开白帕,只见嘴角溢出红得乌黑的血。 守卫有些诧异,却见她面色如常地用帕子擦干净血迹,柔柔笑道,“多谢大哥好意,只是我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若不能找到妹妹,只怕死都闭不上眼睛。” 听到她的话,守卫颇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朝旁边的其他守卫挥挥手,打开栅栏放她进去。 入了城内,只见街道上家家户户门扉幽闭,四处萧索残败,落叶飘了满地,一股陈腐难闻又夹杂许多药味的气息扑鼻而来。 慕生掏出金项圈,看着项圈上的红光,顺着空荡荡的大道往城池深处走去。 曲州曾以美酒“群仙醉”闻名天下,天南地北的人为品尝美酒络绎不绝,将曲州造就成天下第一酒州。 而今街道旁堆砌的空酒缸,预示着天下第一酒州已不复存在。 走到城市中心,就见到了些许炊烟人气,修道者听觉异于常人,慕生能听到四周楼阁屋舍中隐隐有交谈说话、呻吟哀怨的声音。 再继续往前走,竟有三人互相搀扶着迎面走来,他们头戴面巾将口鼻包得严严实实的。 在她观察三人时,三人也审视着她。 “这位姑娘瞧着面生,不像本地人。”其中一个中年妇人对旁边的青年男人低声说道。 “气质倒是有点像那三位仙人,只是不如他们仙气飘飘。”佝偻腰坡脚的中年男人斜眼瞥了慕生好几眼,煞有其事的点评道。 这三人似乎是一家三口。慕生听完他们的对话,走上前彬彬有礼的拱手问道,“敢问夫人,我一路走来看城中百姓皆不在家中,可是聚在何处治病?” 三人对视一眼,那妇人挑眉问道,“你也是修道的仙人?来救治灾疫的吗?” 慕生如是点头,“我与前头来的三位师出同门。” “你看我就说嘛!”中年男子拍了拍妇人的手臂,自嘲的笑了笑,“这段时间别地的人见到曲州人如同见瘟疫,怎么还有人会来曲州找死呢?” 妇人闻言大怒,在他的手臂上狠狠一拧,骂的唾沫星子横飞,“说什么呢?是我们想成瘟疫吗?满城死了多少人,旁人说话恶言恶语就罢了你还这样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臭嘴。” “哎呀!我就打个比方,你这么生气干嘛!” “我用你老娘打比方你乐不乐意?” “你说我我忍了,你骂我老娘作甚?” “咋?咋了?我说她咋了,你要打我是吗?来啊!”妇人大喝,激动得面红耳赤,一巴掌先拍在男人的胳膊上,男人也不甘示弱,打在她肩膀上。 俩人就这么在大街上你来我往的扭打了起来。 他们的儿子站一旁尴尬的咳了一声,对慕生道,“我们刚从文朝庙看病回来,现在大伙都在哪儿呢。” 慕生问:“文朝庙怎么走?” “直走大概五百米,右转过一条石头桥再走三百米,顺着一棵梧桐大树的方向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多谢。”慕生朝他拱手致谢,便继续往前走去。 她听那中年男人说城中有仙人来救治,只当是哪里的道士,便随口胡诌说与他们是同门。 谁料当她爬上一节节石阶走上文朝庙,看到在一群乌泱泱的百姓中奔忙穿梭的一白衣男子——章谨。 还真他娘的是她同门师兄,噢不,是前同门师兄! 这该死的缘分。 慕生的脚停在最后一个台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时庙里又走出一白衣男子,面如冠玉,神色清冷自若,有如天上的白牡丹。 在李望归看过来的瞬间,慕生反应飞快的蹿进旁边的灌木丛中躲了起来。 这家伙不知道是何方妖孽,她分明利用万方镜抹去了原身气息,他竟能追寻自己的踪迹跟着转世,少说也有几千年的功力。 尚没有探清虚实,慕生实在不愿意和他面对面起冲突,况且她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找到陈茹萍。 然而庙里竟传来李望归轻飘飘的话音,“二师兄,我好像看见外边有人从石阶上摔下去了,你快去看看。”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从庙里走了出来。 慕生反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巴,捏成大小几个肉瘤将其牢牢黏在脸上,然后狼狈不堪的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上石阶。 “这位……姑娘。”章谨走上前伸出手去搀扶她,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又飞速把手收回去了。 这姓章的小子素来喜欢以貌取人。 慕生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花痴的盯着他的脸娇羞的笑了笑,有些扭捏道,“听说仙人在此间行善救人,能不能也救救小女?” 这姓章的小子素来讨厌丑人作怪。 果不其然,章谨的眉头皱得足以夹死苍蝇,嫌恶的退后半步。 他有些气恼的说,“我瞧你也没有感染疫病的迹象,缘何来此添乱?速速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郎君莫恼,我不是来添乱的,”慕生又故技重施,将白帕子捂在嘴边咳得撕心裂肺,一滩血迹留在白帕上十分醒目。 “我身患绝症,已病入膏肓,听闻仙人在此地施救,便想来碰碰运气,能够多活几年还了父母辛苦抚育的恩情。”她低头抹泪,可怜兮兮。 “二师兄,疫病是病,痨病也是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可不能区别对待呀。”李望归已经走出来,他对着章谨说话,狭长的眼睛却笑吟吟的看着慕生。 第13章 杉女慕生(三) 慕生闻言抬起头,冲李望归露齿一笑,满口牙齿黄澄澄的带着乌黑,熏人恶臭的口气犹如毒气般蔓延。 这大饼脸塌鼻梁厚嘴唇方下巴,小小的眼睛露出精光猥琐至极,脸上和下颌处还长满了密密麻麻恶心的肉瘤,简直是让小孩看了会吓出离魂症的程度。 “这位俏郎君真真是菩萨样貌菩萨心肠,小女子先行拜谢恩人救命之恩!” 李望归的笑容僵在脸上,震惊得脱口而出,“你怎的生得如此丑陋?” 慕生十分不爽,眼神在俩个天仙般的人物来回转了一圈,果断抱住李望归的小腿哀嚎打滚,“爹生娘给的容貌岂是我能选择的,郎君怎能如此羞辱人!方才你才讲过不能区别对待,我还夸你菩萨心肠!你得救我,救我!” “放手!”李望归咬牙切齿。 “郎君救我一救,我还不想死啊!我芳华正好,还未嫁人,千般滋味还未尝过啊!若就这么做了孤寡鬼,我定会怨气横生,害民害人,又得叫郎君废力为天下除害,何不此时救我一救,小女子愿做牛做马,以身……相许……” 她的脸贴在白牡丹的裤脚蹭啊蹭,像只癞皮狗,让人看了想一脚踹飞八百里外。 慕生从小就知道,她三个师兄全是颜控,个个都把自己打扮得仙气飘飘,长到腰际的乌发又滑又顺,比她还精致干净。 “你先松手,治病好说。”李望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才忍着没踩爆她的头。 “可不许骗人家……”慕生扭扭捏捏从地上爬起来,用王八绿豆的眼睛朝李望归抛了个媚眼。 章谨猛地转过身,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师弟,我去熬药,这女子归你了!”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冲进庙里。 慕生又朝李望归娇羞一笑,“小女子就拜托郎君了。” 那俊美得耀眼的男人下颌紧绷,恨恨的说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若不是你,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看到这般……非凡的相貌。” “不客气,不客气。”慕生笑嘻嘻。 李望归深深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走进庙中。 慕生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眼睛巡视四周坐着躺着站着的病患,众人向她投来目光,又纷纷一脸嫌弃。 里里外外数百病患聚集,庙内的空气却清新干净,带着雪松般凌冽的淡淡幽香。 是白弦独爱的熏香。 见到三师弟带着一个丑得惊为天人的女人走进来,白弦如沐春风面不改色的掏出一方帕子。 “戴上吧,防止被其他人染病了。” 对于这个大师兄,慕生还是敬佩的,她颇有些遗憾的把自己丑恶的面容遮起来。 “我们现在还抽不出空来给你看病,你自己找个地方待着。”白弦平和的说道。 “是,一切听凭仙人安排。”慕生乖乖应了一声,走到院子角落坐下。 只一刻钟时间,她便在一堆人群里找到陈茹萍的身影,那是个面色蜡黄身材高瘦干瘪的女子,身上布衣上的布丁一块叠着一块,瞧着穷酸落魄至极。 慕生装作不经意的路过白弦身边,随口问道,“仙人,这些人的疫病几时能治好啊?” 白弦淡淡道:“多则一月少则半旬。” “像那些人呢?”慕生指了指陈茹萍周围一圈的几个人。 白弦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他们比较严重,最少也要一月方可痊愈。” 一个月,也不知道陈员外等不等得了,可是若把她强行带走,恐怕又会将疫病传染出去。 慕生更加郁闷了,踢踏着小石子走到柴房,找到一堆干燥的稻草上躺下。 月亮高悬,四下除了虫鸣叠响,只剩一二悄声细语和断断续续的鼾声。 慕生从柴房蹑手蹑脚的溜出,打算去女子居住的侧室再确认一下陈茹萍的身份。 “丑八怪姑娘,去哪儿啊?” 一道轻佻戏谑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李望归背对月亮坐在屋脊上,很是好奇的看着慕生,笑意吟吟的。 他周身仿佛镀了一层银白的光,连发丝都被照亮了,仿若刺眼的烈日骄阳,让人一眼痴迷,接着呼吸便窒住了不敢再瞧下去。 多么高贵冷艳的美人啊。 慕生仰头痴痴的看着,像是迷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那丑陋不堪的脸上变得越发苍白,小如绿豆般的眼睛里忽然淌下两行干净的清泪,从耷拉的肉瘤滑下她的脖颈,随后滴在衣领上染出一片浅色的花瓣。 她的目光透着深深的思念,如同洪水倾闸,满得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她曾有个故人也是这样的绝色容颜,可她已经一千年未曾见过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用衣袖将挂在下眼睑的泪珠抹掉,答道,“我正要去茅厕呢,郎君可要同行?” 屋顶上的人垂眸看她,目光冷淡得像要把她的灵魂洞穿。 “你哭什么?” 慕生移开目光,低声伤心道,“我从小夜夜梦到如郎君这般玉树临风的神仙,如今瞧见了,还不叫我喜极而泣吗?” “肤浅。”李望归冷嗤道。 慕生蹙起眉,斥道,“你若不中意这张脸,为何顶着它招摇过市,平白惹了旁人伤心?何不舍去这张容颜,和我一样做个丑八怪?” 你凭什么,顶着这样一张脸? 你凭什么,顶着和他这么相似的脸伤别人的心? 李望归放在膝上的手握得关节泛白,双目阴郁死死盯着院中的青衣女子,他单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反问道,“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吗?我若毁了,姑娘此生岂不遗憾?” 慕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中升起一股非常恐惧惊悚的感觉。 就是这个眼神,复杂的怨恨的邪恶的贪婪的,像毒蛇一样的眼神。 是赵宸蹊死前看着她的眼神,是很多年前,她见过的眼神。 “你,你,你是……”这一句话堵在慕生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心口剧烈起伏,眼中带着翻涌的恨意。 “终于认出我了?” 李望归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又痛快的大笑,笑声将整个庙宇都震了震,让人不禁心生惧意。 “真可惜,本座还想陪你玩玩。” 他像猎鹰般从屋顶俯身飞下,身上狂躁猛烈的邪魔之气卷朝慕生扑去,四周的野草树枝被搅得凌乱纷飞。 好强大的气势,好恐怖的威压! 飞起的枯叶打在慕生的脸上,她被逼得连连后退几步。 转瞬间,李望归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他一脸晦气的开口,“你真的,太丑了。” 接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在丑陋的面容上一抹,一坨黄色泥巴被“啪叽”扔在地上,慕生的伪装就这么被毁去了。 李望归看着面前女子清秀的面庞,怅然的呢喃道,“不是这张脸。” 蓦地一阵寒光闪过,慕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柄长剑,毫不犹豫的往他的咽喉刺去。 “噌”的一声,剑身在刺破他皮肤的一瞬间被弹开。李望归吃痛的摸了摸脖颈,摸到温热的鲜血流出,他眼底闪过些许异常兴奋的躁动,咧嘴称赞道,“好快的剑。” 慕生抿紧唇,脸色难看,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握紧剑柄每一招都往他身上的致命处打去,杀气腾腾,一心想要了他的命。 李望归只守不攻,闪身避让,他像看戏子表演一样看着她的剑招越挥越快,到最后剑法已经不成招式,只发疯似的朝他身上挥剑乱砍。 她心中恨意滔天,眼中的怒火像要把眼前的人烧死。 霍笑天,去死,去死! 第14章 杉女慕生(四) 一千四百六十一年前。 少女冬君和少年吕叁在人间游玩,结识了两个好友,一个叫作霍笑天,一个叫作云着。 他们一个是魔,一个是妖。 后来霍笑天成了魔界的魔尊,云着成了妖界的妖王。 再后来,云着、霍笑天与天帝帝昼联手将吕叁诛杀,他们不仅杀了他,还毁尸灭迹,追到冥界把他的灵魂打得魂飞魄散,让吕叁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 千百年来,弱小如蝼蚁的冬君匍匐跪地,苟延残喘。她没办法找他们任何一个人复仇,她打不过,他们的强大衬托得冬君卑微又可怜。 她的朋友把她最爱的人杀了。 最开始她痛不欲生,歇斯底里的想要一个答案。她问他们,吕叁是不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 吕叁那么喜欢耍她玩,这是不是他们一起演的一出戏? 可是,吕叁真的死的连灰都不剩了。 …… “你怎么还是这样啊?”霍笑天笑得张狂邪恶,连带着那张霁月清风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他肆意的嘲笑着面前发疯挥剑的人。 你怎么还是这样弱啊?你怎么还是这样无能为力啊? 慕生忽然泄了气,停下动作,“当啷”一声把长剑掷在地上,抬头与他对视,秋水明眸,灼灼其华。 “许久不见,该叫你赵宸蹊,李望归还是霍笑天?” 她弃了武器,步步走近,“我身无长物一无所有,难为魔尊大人还这么惦记,不知道是想割我的肉,还是抽我的骨,或者是想要挖我的心脏?真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宝贝,值得魔尊大人花这么多心思。” 看着他越发扭曲的脸色,慕生忽然生出一个荒诞可笑的想法,她赤唇微启,笑问道,“难不成,魔尊大人缺个娘子,想请我去做?” 少年霍笑天还不是魔尊时,曾为她在寸草不生的魔域荒山折了满山的紫色鸢尾花。 他花了半年时间,把干枯的树叶仔细的折叠成鲜艳的花朵,亲手栽了满山。他邀请她去自己的故乡。 他说魔界荒芜,我可以随你去天涯海角,不管是寒冷的北苍山还是炎热的南泽,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管你是仙我是魔。 只是她的心,无时无刻都牵挂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他说人间也好,她便说有好酒好肉,吕叁很喜欢。他说蓬莱不错,她便说风景虽好,可吕叁不喜欢。 不管他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她心中名为吕叁的一座大山。 霍笑天目眦欲裂的瞪着她,恨恨道,“兴许千年之前你真的可以做本座的妻,但现在,你只配做低贱的奴隶!” 慕生闻言,掩面笑得花枝乱颤,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怨愤不甘到极致的眼神。 他眼中升起熊熊怒火,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肩膀,气急败坏道,“我看你是想死。” 就在他触碰到自己的瞬间,她眸光一沉,整只手臂化成坚硬的杉木,趁他不备,猛然捅进霍笑天的心口,将他的胸膛捅了个对穿。 猩红温热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霍笑天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喉咙中发出咯咯咯渗人的怪笑,他的呼吸声像从破烂的风箱传来的,稀薄而沉重。接着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心口的窟窿中冒出源源不断的血液,将周身的地板染得通红。 他死前仍紧紧的盯着慕生,嘴角带着疯狂的笑意,他最后竭尽全力说出声如蚊蝇的一句话。 “你等着。” 接着一股红黑的雾气从他的身体脱离,盘旋在空中一会,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慕生冷眼看着那张脸渐渐变得僵硬灰白,她从怀里掏出白帕覆在上面。 她对着尸体喃喃自语道,“这张脸,你不配用。” 清冷的月光之下,院中女人的脸被照得越发冷漠,地上的尸体和鲜血与娇柔的美人形成鲜明对比。 听到动静从殿中走出来的章谨呆呆的看着这一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惊恐万状的大声尖叫起来,“你杀了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慕生朝他看去,眼中杀气未散,活像个鬼夜叉。 就在她准备动手时,章谨的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一个人影,衣袂皎白,身姿如松。 手刀落下,章谨眼前一黑,翻着白眼软软倒地。 慕生处理了李望归的尸体,把院子里的鲜血清洗干净,对着倚靠在门框上的白弦问。 “为什么帮我?” 白弦依旧面色如常,“如果我猜得没错,李望归是魔,对吗?” 慕生擦了擦手,然后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夸赞道:“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聪明过人。” 白弦沉默了片刻,目光朝她望去,“当时他污蔑你杀人夺书,我是不信的,可你为何一句也不辩白?” “我已辩无可辩,”慕生挑了挑眉,有些疑惑,“板上钉钉的事情,你又为何不信?” “我相信你的为人。”白弦从容不迫道,“你三岁的时候被师父封入杉木的妖躯中,被妖气侵蚀大脑,却能忍着不曾伤我一丝一毫,可见心性坚韧,又怎会为了那一本岐山术而杀人。” 慕生失笑,她这大师兄一生没夸过人,对她评价倒是很高。 但其实,她并不是忍着不伤他,而是因为她一魂一魄脆弱不堪,应付妖气的侵蚀已经是强弩之末,更没力气去暴躁发脾气了。 这次慕生转生成了一个身体残疾,奄奄一息的婴儿,幸而被麒灵老祖救起。她三岁时快要一命呜呼的时候,正好碰上山上一棵三百年的杉树精历劫失败,被天雷劈死了。 趁着杉树身躯未死透,麒灵老祖就把慕生的灵魂封入了杉树之中,整整十年,慕生才化成人形。 初化成人形的时候,僵硬的树木躯体让她无法适应,她不会走路,不会写字,也不会练功,她摔倒爬起,爬起摔倒,简简单单的行走都练了无数次,从台阶上滚落摔得遍体鳞伤。 等她好不容易征服自己的妖躯,开始跟着师父练道法时,树妖残留的妖气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的神经,想要将她引诱堕落成为妖。 她在每个夜里哀嚎痛喊,凄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着,麻木痛苦又绝望。 即使这样毫无希望,慕生也从没想过放弃。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着,要活下去。 吕叁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她要救他,把他重新带回世间。 慕生看向白弦,叹气道,“你打算怎么办?我已不是麒灵山的弟子,杀个人就杀了,大不了等巫王和他老人家来报仇,你该怎么和你师父交代?” “我会如实向师父禀报。” 慕生点点头,露出一个有些感激的笑,“眼下少了两个人,你自己为百姓治病很费力吧?可需要我帮忙?” “不必了,你做自己的事情去吧。”白弦淡淡道,转身走进殿室中,留给她一个孤傲高冷的背影。 她倒是想早点走,可陈茹萍没治好,她也走不了啊! “我自愿为师兄解忧,师兄别客气。”慕生笑嘻嘻的跟上他的脚步。 第15章 杉女慕生(五) 魔域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雨点如同刀剑般犀利的击打在地上,空气之中有些陈腐的泥腥味。 偌大空旷的大殿中,最上首镶嵌着红宝石的骷髅宝座上,男子一袭乌金色的长袍华贵肃穆,慵懒的横着仰躺在宝座上,及腰的红色长发像瀑布一样落在地上。 男人指甲尖锐奇长的手指捏着一张粗糙难看的青竹绣帕。这帕子的边缘已有些磨损,像是常常被人带在身上使用。 他将帕子放在脸上嗅了嗅,硬朗妖艳的俊颜越发扭曲,深邃暗红色的眼眸露出奇异的光芒。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魔域左使秦谦朝他弯腰颔首行礼,“尊上,请允许属下去把神女冬君的计划摧毁。” 霍笑天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阴森诡异,“现在毁了她的计划有什么用?我要等着,等到她只差一步之遥,高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再把她的希望狠狠捏碎,彻彻底底的毁灭。这样她才会更痛苦,更加心碎哈哈哈哈……” 秦谦被他响彻云霄的笑声震住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只要尊上一声令下,属下随时把她的命取来。” 他的话刚说完,就感觉到一道怒气外露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顿时如同无形的威压,好像要把他压成一张饼。 霍笑天冷声道:“她的命是本座的,谁也不准碰,本座想留便留,想杀便杀,轮不到你来置喙。” 秦谦脑门冒汗,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的声音道:“属下失言,求尊上恕罪。” 霍笑天朝他摆摆手,收敛了浑身的戾气,自顾自的说起话来,“她这么在意那个人,上一次没能让她亲眼见证他的死,这一次本座要让她好好看清楚他是怎么灰飞烟灭的,你说,她会怎么样?” “这……”秦谦沉默半晌,弱弱道,“恕属下直言,若是属下恐怕就疯了。” “哈哈哈哈!” 别说疯了,就算是死了,霍笑天也要找到她的转世,只要她没有魂飞魄散他就会永远折磨她。他渴望而得不到的,她也永远别想得到。 她既然这么不在意他,他不会再做可笑荒唐的事情来乞求她回眸一眼,不再苦苦追寻她的脚步等她来垂怜他的爱。 那是一块石头,她不懂得什么是爱,所以只有浓烈汹涌的恨,她才能体会。 霍笑天早已经不在乎她是憎恶他还是害怕他,只要占得她心中的一席之地,爱和恨有什么区别呢。 她爱的人已死,她恨的人却好好的活着,所以她眼里只能看到她恨的人了。 ……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天帝帝昼在人间历劫二百八十多日迟迟未归,天庭上一帮大小神仙忧心忡忡,担心得跟思儿心切的老母亲,日日在南天门翘首以盼。 五虎神将坐不住,带了兵甲气势汹汹的想要下凡护君,被分别守在南北天门神英、神武两位天尊全部拦下。 有神将上前想理论,被神武两个耳刮子抽得眼冒金星。这家伙一贯强横无礼,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情绝不多费口舌,除了帝昼,就连神英在他面前啰嗦都得挨上一巴掌。 “天帝有旨,私自下凡扰乱天道者,死。” 众神将颤颤巍巍,深知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拳头不够硬的人只有命够硬才有资格脾气硬。 故而众神只能灰溜溜滚回去各司其职。 天上的神仙躁动不安,地上的凡间也不太平。 自从帮着白弦治好曲州瘟疫,慕生顺利将陈茹萍送回陈员外身边,圆梦堂的名声越发响亮,引得诸国王侯都来寻求圆梦。 她从殷国一路北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一时之间声名鹊起,被世人称为“在世菩萨”。 巫王一百零八岁大寿,对多年不见的长子想念得吃不下饭,写信给麒灵老祖,让他儿子回去和他团聚一堂,不料满心期盼的等到的却是儿子的死讯。 李望归是巫王与结发元妻唯一一个孩子,几十年不见,他身边又添了数十个孩子,虽个个都机灵可爱各有千秋,可巫王心中最爱、最在意的还是那个长子。 望归望归,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回到自己身边。 可李望归被人无声无息的杀了。 巫王大怒,从南疆派了三百死士去追杀杀害他儿子的凶手慕生。 魏国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权倾朝野的沈太尉的宝贝儿子喜爱游山玩水,在周游禹国时见到了一幅美人画卷,便被画上的妖女摄去魂魄,从此昏迷不醒。 沈太尉四处寻人救治儿子,请了无数名医道士也不见有效,就张贴告示召集能人异士,只要有人治好沈公子,便赠三百金。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等到傍晚街上行人稀少时,偷偷摸摸的揭了告示,叩开了沈太尉府邸的大门。 小厮见是个乞丐正要轰走,那人素手一挥,在他面前变出一个会说会笑的三尺福娃,福娃头顶冲天髻,小脸扑红扑红的十分喜庆,还会笑嘻嘻地作揖行礼,大声叫道:“拜见主人!” 小厮忍不住在福娃脸上摸了摸,只觉冰凉透心,连忙收回手问道,“这是何物?” 乞丐挥动衣袖,将小童变成一块小石头收回手中。 “此物有灵,若将它长期带在身边,它就会为你驱除邪气带来好运。”那人笑得风雅大方,小厮一时看愣了,只呆呆伸出手去接那块冰冷的石头。 “请带我去见太尉大人吧。” 小厮收了石头,无知无觉的就带着她走进府邸,通禀沈太尉,“老爷,有一……奇人异士揭了告示,自称能够治好大公子的癔症。” 沈太尉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头疼,这几天他见的奇人异士不下百个,一个有用的都没有,叹了口气道,“先请进来吧。” 小厮出去请人,却见门外哪里有什么乞丐,只见一个白衣蹁跹的貌美道姑。 “这,你,你……她……”小厮寻了一圈只见她一人,便语无伦次的比划道,“刚才那个乞丐……” 道姑笑了笑,“正是鄙人,我平素不爱装扮,不过今日见太尉大人实在不宜失礼,便只好速速装扮一番,希望没有吓到小哥。” “不不不,不敢,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厮惶恐摆手,连连鞠躬谢罪道,“还请仙人莫怪。” 沈太尉坐在会客厅上首,正低头思虑时眼帘闯进一抹白色,抬眸望去,便不由坐直了身子。 他少年顽劣时也曾离家周游,在途中遇见过一个老仙人,那通身的气派可以说是仙风道骨,瞧着就不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眼前的女子比那老道士更胜一筹。 沈太尉连忙招手让侍从奉茶,笑容和蔼的请那道姑入座,“敢问仙人尊姓大名?” “圆梦堂,慕生。” 沈太尉眼前一亮,惊讶的走上前打量她,“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圆梦堂主人竟如此年轻,老夫正派人去寻仙人呢!仙人倒找来了,这可巧了。” 慕生脸上挂着招牌微笑,摇了摇头道,“并非巧合,在下是专程来寻求太尉大人的庇护的。我生意做得大,自然也会惹上一些权贵势力,前段时间我不慎招惹了南疆的巫王,他正派人追杀我呢。” “这……”沈太尉皱了皱眉,脸色有些凝重。 “我曾救过被笔摄魂,被玉摄魂的,想来被画摄魂也不会太难。沈太尉若愿意让我试一试,就要帮我隐藏身份。” 巫王虽然可怕,但救儿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沈太尉当即应下,“好,可以。” “请带我去看看公子吧。”慕生站起来,从容不迫道。 到了沈宣居住的院子,慕生只看了躺在床榻上脸色发青憔悴的沈宣一眼,就大步从里屋走出来,冲沈太尉问道,“画呢?” 沈太尉早已准备好,当即命人展开那幅约有七尺长的画卷。 这是一幅公主和亲时拜别君主的画面,画上的每一处都细致入微,就连远处的宫灯底下的莲花状石墩都画得一清二楚。 沈宣所看的这幅画卷上所画的,正是她做芳菲公主时出嫁的场面。画虽是赝品,却模仿得十二分的真,明宗那淡漠的眼神都画的十分传神。 第16章 杉女慕生(六) 正直如君子白弦,一听到慕生被巫王追杀的消息,违抗师命也要下山去救她。 他对麒灵老祖掷地有声的说,“慕生无错,从始至终!” 麒灵老祖气得半死,他何尝不相信自己的大徒弟,只是他百年时间才培养出四个徒弟,一个已经离开,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回来后就一言不发的闭门修炼,如今就剩一个白弦,他自是舍不得白弦以命犯险。 “这是慕生的命,你的修炼很有进益,再有一二百年定可飞升,何必去淌这趟浑水呢!” 白弦嘴唇紧抿,闭上眼,朝麒灵老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我不能,我做不到。” “你糊涂啊!”麒灵老祖指着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气喘半晌,才叹息着呢喃道,“慕生本该死了,是我非要给她逆天改命,才害得她吃尽苦头啊。慕生……她是妖啊,她修了天道也永远不会飞升的。” “师父。”白弦垂下头,语气平静又坚定,“那又何妨呢?” 麒灵老祖清明的眼眸有一瞬间恍惚了,他深深看着白弦,“你……唉……她与你并非同道之人,你此去一定会因她失了仙缘,半生修行如同作废。” “没关系。”白弦抿嘴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师父,我不会后悔的。” 白弦有生以来第二次离开麒灵山,麒灵老祖说他离开后不会再回来,要求他将自己修行的心得和法旨留下,并要他在后山亲手为自己立一个衣冠冢。 麒灵山的祖祖辈辈,无论生死飞升,只要离开麒灵山都会留下自己修炼或创造的秘籍宝典,放入衣冠冢内,等待下一个子孙辈将其挖出,继承衣钵。 慕生的那本风雪长春剑法被埋在了无名碑下,那一块土地仿佛有了灵性,就连野草都比其他地方的长得更旺盛茂密。 他在后山的墓地站了很久,这一日的夕阳比慕生离开时更加绚烂璀璨。不,他记得慕生离开的那一天下了大雨,磅礴的雨水把山道冲刷得泥泞不堪。 那天慕生没有哭,或许她哭了,但没人看见。 他跌跌撞撞的跟在她身后,手足无措的叫住她,“慕生!” 她身上青色的衣衫被雨水打湿,就像融入了山林夜色之中,那明亮的双眼迷茫而又绝望。 白弦担忧的问她,“你要去哪?” 她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个世界那么大,没有我的归处。” 她眼中的绝望和痛苦比山还高,比水还深,白弦不明白,李望归对她的诬陷栽赃足以带来这么剧烈深沉的痛苦吗? 他走上前,为她撑伞挡住汹涌的雨水,听见了雨声中传来她细碎抽咽的哭声。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为什么该死的人不死?为什么苦苦求生的人却被残害诛杀?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没有办法回答她,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哈哈哈……”她忽然痴痴的笑起来,形如癫狂的仰天长啸,指着天大喊,“去他娘的天道,我不服,我不服!” 慕生转身离去,带着悲愤决绝离开了麒灵山。 白弦一直以来都有个心结,他后悔当初没有坚定的站在她这一边,他后悔任由她带着对麒灵山的失望离开。 孤独的,可怜的,失望的慕生在何处呢? 白弦在人间四处奔波寻找,找了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找到诸国打仗了,又平息了,找到连巫王都死了,可他还没找到慕生。 难道她死了吗? 整整十年过去,白弦才终于确认,慕生躲起来了。 他寻了许久才知道,她最后一次以圆梦堂主人的身份出现在魏国的沈太尉府。后来她因替沈家公子治癔症去了禹国,从此之后便再无踪迹了。 白弦把禹国翻遍了,甚至都找到天家皇宫去了,也没寻到慕生的气息。 倒是禹国出现了一个轰动天下的绝世美人,无数男人为了一睹芳颜,恨不得日日往那春归楼去,把春归楼的门槛都踏破好几个。 这位春归楼的花魁名叫吕君,她见客的规矩很严格,一则妻妾成群的不见,二则有妻儿老小的不见,三则没钱的不见,因为她三个月只接见一个客人,并且这个客人必须每三天就要来见她一次。 见她一次就要一锭金子。 这条件比挑选夫婿还要苛刻,可偏偏有无数人为见她一面抢的头破血流,就连禹国的和景皇帝都想要将其纳入后宫。 可吕君却敢笑拒皇帝,宁肯留在春归楼也不入宫做宠妃。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吕君乃是天上仙子下凡历劫,需得获得一百个男人的真心才能重归仙位。 见过吕君的人都像痴了,他们都甘愿用身家财产去赎吕君,他们都扬言要娶她为妻,他们都疯狂又迷恋的爱慕着那个女人。 只要她一句话,他们就愿意为她去死。 可当一个又一个男人带着金银财宝去春归楼赎她离开时,吕君只在房间里轻飘飘的说一句,“请郎君不要坏了规矩,让小女子为难。” 权势、地位、金钱、真心,这些在她面前如同尘埃过眼,不值一提。 白弦在春归楼附近转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夜里,这个正直端方的君子从后院溜进了春归楼,又从窗户外爬进了吕君的房间。 轻纱帷幔之后,一个身材窈窕纤细的身影慵懒的靠在软榻上,玉指纤纤执着一本书册放在烛光之下,正在聚精会神的翻看。 过了好一会,她翻书的手顿了一下,懒洋洋的出声道:“不请自来,可不是君子做派。” 白弦站在窗口,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锭放在旁边的桌上,低声道:“我有钱,没家室没孩子,也没父母亲人。” “实在不好意思,”她轻笑一声,音调如同上扬的清笛音,清脆悦耳,春意荡漾,“你得排队,嗯……排到七八十年后应该就到你了。” “……”白弦沉默许久,笔直的身影如同一棵松树,只有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冷香,才让人知道他一直在房间没离开。 “你想要什么?”他疑惑的问她。 “一百个男人的真心。”吕君从榻上起身,光影下的身姿如诗如画,步态轻盈如风,摇曳生姿,每一步都令人心醉神迷。 她修了什么道竟变成个样子?白弦心中仿佛有千斤压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巫王死了,”他走上前一步,语气柔和的劝道:“没有人在追杀你了,跟我走吧。” 女人走到他跟前,一步步逼近,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上翘,魅惑动人,像是随时要把人的魂魄吸进去一样,朱唇莹润,唇角带着些许笑意。 “郎君好似没听懂?”她朝他的下巴吹了吹气,眼眸含水,似在勾人,“若是给我送真心的,我便开恩给你插队,若是来搅和我生意的……慢走不送。” 白弦被她逼退一步,他震惊的看着面前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他蹙起眉头,艰涩的开口道:“你这样玩弄别人的感情,会折损功德,遭受天谴的。” “哦,那又怎样?”她微微挑眉,粲然一笑,“有本事它劈死我好了,只怕它没这个本事。” 白弦抓住她的肩膀,沉声劝道:“慕生,和我一起回去修道吧,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郎君,你弄疼我了,”吕君柔声娇嗔道,一把将他推开,掩嘴笑了笑,满眼嘲弄之色,“修道飞升当神仙有什么趣味?和活上千万年的乌龟王八没两样,这当神仙啊,只有当天帝才痛快呢,你想当神仙,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当,何必急于一时?” 白弦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他嘴唇嚅动半晌,却只是陌生的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17章 杉女慕生(七) 吕君仿佛真的有不死不老之身,无论过多少年,她依旧年轻貌美,一柄梅花的折扇半掩面,从楼上睥睨着为她痴狂呐喊的人们。 老鸨泉妈妈正坐在她身边笑得一脸谄媚,一边给她剥葡萄一边说道:“也不是妈妈要为难你,我觉得你的方法很好,不疾不徐,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上边的意思是这些年边境战事吃紧,得给各军将士拨款放粮,眼下也到冬季了,还得添置棉衣防寒……这……” 吕君闻言,呸了一声,万分唾弃道:“自明宗之后,禹国的皇帝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和景倒好,全靠老娘一个人养活整个朝堂了是吧?赵家祖上八代都没出过这么窝囊的人物,到底是哪家的血脉怎么就生了他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 泉妈妈吓得目眦欲裂,颤抖着声音哀求道:“小姑奶奶,慎言,慎言呐!” 吕君一双含水的美目狠狠瞪了她一眼,“是他吃我的用我的,说他两句怎么了?你就是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我也不怕。” 泉妈妈汗颜,急忙把剥好的葡萄送到吕君的嘴边,堵上她的嘴。 “我那又有了新书,是宫里送来的,你要不要看看呐?” 吕君厌烦的摆摆手,“看够了,再多人性也就是这样。” 泉妈妈点头称是,爬下软榻冲她讨好的笑了笑,“那竞价拍卖的事情,我就吩咐下去了。” 吕君没应也没反驳,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 泉妈妈只当她默许了,脚底抹油飞快从房间离开。 吕君转头看着窗外院落中金灿灿的银杏,思绪随着飘落的叶子飞远。 她刚来的时候这棵银杏树还不到二楼高,如今枝桠已经伸进了窗里,还在不停的萌芽新发,预备长成参天大树。 春归楼的姑娘们老了,死了,病了,或被人赎走了,年轻的姑娘们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和她一样青春貌美的泉玉已经老去,脸上爬满皱纹,成了春归楼的泉妈妈。 任凭窗外春去秋来,风云变幻,吕君却从未变过,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 痴恋她的人也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有人前仆后继的为她疯狂,为她而死。 四十年前,她为了躲避巫王追杀躲进沈太尉的府邸,却发现蛊惑了沈宣的画上,是她做芳菲公主时赵宸蹊亲笔所画,画上被他注入了魔气。 那幅画原本被藏在观月楼中,常人是轻易看不到的,偏偏沈宣身份高贵,一经过禹国就和当时还是皇子的和景成了好友。听闻举世名画藏在禹国皇宫,他便哀求和景带他去看一看。 沈宣只瞧了一眼,就被画中女子吸引,情不自禁的触摸上去,而后被魔气侵袭,浑浑噩噩神思不清。禹国当时的老皇帝不愿意把那幅画从观月楼拿出来,就用赝品顶替,把画和沈宣一起送回魏国。 为了履行诺言救活沈宣,她再次踏入禹国皇宫,进入那座霄宗为她而建的观月楼,将画上魔气除去。 她初次与和景帝见面时,便与他做了个交易。她改头换面进入春归楼做花魁,此生赚的所有钱财全部归和景所有,前提是他要保证她在禹国的安全。 吕君在各种形形色色的男人身边辗转流连,景和在皇宫里养了一群女幕僚,专门给她编写如何行使美人计,教她如何将那些男人的心死死抓住。 这一两年,和景似要大展宏图对外征战,大半的国库花在军事上,没钱了就来找吕君,要求她向那些王公贵族富商收更多钱。 泉玉想了半天,想出竞价拍卖的法子让她见客。 这天夜里,忽然天生异象,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天雷轰隆隆似要把天劈出裂缝一般,每一道闪电都把漆黑的夜空照得铮亮。 吕君走到窗边,却见一道天雷骤然劈下,降在不远处的一个院落里,把那院子的一棵树劈得焦黑冒烟。 狂啸的风吹得银杏叶四处乱飞像下雪一样,大风把她的发髻都吹散了,长长的黑发纷飞乱舞。 沉思片刻,她关上窗户,走出房间对门外几个壮汉吩咐道:“去西巷第四户看看。” 几个壮汉是景和皇帝安排给春归楼的护卫,只听吕君的调遣。 “是。” 几人应下,刚走下楼没多久又折返回来了,领头的指了指身后正走上楼的男人 “他来了。” 吕君的目光移到那个男人身上,微微蹙眉。 白弦这些年的修炼并不顺利,他没办法像吕君一样能够保持容颜不老,面若冠玉的俊脸已经爬上细纹,鬓发也已冒出几缕白丝,与她站在一起已经像是两代人。 曾经一身白衣漠世的少年仙人,如今扔进人群堆都找不出来了。 他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站在了吕君的面前,将手中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扔在地上,里边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露了出来。 “这些买你一晚,够不够?” 吕君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房间,冷淡道:“进来吧。” 白弦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吐出一口浊气,抬脚跟着她走进房间。 “如果我猜的没错,刚才那几道天雷劈的是你吧?”吕君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白嫩娇俏的脸庞带着一丝倦怠,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软枕上。 白弦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脸,声音低哑颓靡,“这道劫我过不去了。” 吕君沉默片刻,然后面无表情的开口道:“真遗憾。” “呵,不必说假话,我知道你不会遗憾的。”他忽然低笑一声,胸腔里发出一阵震动,眼眶慢慢红了。 “我有心魔,让我没办法修炼成仙,我……我要死了,所以想来问一问她,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垂眸浅笑,眉目弯弯,“我不是说了吗?我要真心啊,一百个男人的真心。” 白弦瞧着她,眼中愤懑不平的情绪汹涌澎湃,他咬牙问道:“多少男人曾经出入你的房门,别的什么人都行,为什么就我不行?” 白弦放弃修炼留在凡间,在春归楼附近买了个小院子,看着不同的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得到她的垂怜。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甘堕落,做一个世人唾弃的婊子。 白弦劝她重开圆梦堂,他可以做她店里的小厮,帮她做所有的事情。可她一脚把白弦从二楼踹下,猩红的指甲指着他,怒不可遏的冲他咆哮,“滚,滚远点!” 这个不识好歹,可恶又疯狂的女人,不是他的小师妹了,白弦清楚的知道,麒灵山的慕生不会再回来了。 可他的心已经变得不受控制,即使她堕落下贱,即使她身边的男人无数。 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沦为妓女吕君的追随者,他像那些污浊不堪的男人,为她豪掷千金。可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哪怕一眼呢。 白弦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歇斯底里的怒问道:“我的心在这,你可以挖出来瞧一瞧!我为你做的,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真心吗?” 可任凭他怎么疯狂,吕君仍旧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哪怕看路边哀求乞讨的乞丐都有一丝动容,可她眼中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吕君歪头对他笑了笑,笑容中渐渐显露出恨意,“因为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你。” 她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你终于要死了,我很高兴,你放心,我绝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不过你若带着这段记忆归去,将来再见时,可千万不要公报私仇。” 白弦大笑起来,声音是那样凄厉又带着哽咽,“慕生,你误人前程,害人性命,你一定,一定会下地狱!” 一身红衣妖艳的女子耸耸肩,云淡风轻,“谢谢啊,若是旁人,一定会咒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你还算有点良心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席卷着白弦的身体,他走到窗边,望着空中飘扬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嘶哑着声音说道:“慕生,如果没有李望归,他没有那样害你,我们会一起修炼飞升,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直到天地崩塌,宇宙毁灭。” “会这样的,对吗?”他低声发问。 吕君没有回答他。 “会这样的。”白弦呢喃道,他推开窗户,任由大风灌入衣口,将他全身的温度吹得散尽。 他忽然将头上的木钗拔下,狠狠的,扎进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血液从他咽喉冒出,滴滴答答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朵妖异的小红花,他身形一晃,重重倒在地上。 第18章 杉女慕生(八) 白弦死了,他身上的血流淌到吕君脚下,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她抬脚走到一边。 “来人,把他抬出去。” 薄情寡义的吕君这辈子见过许多人死在她面前,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了。面对死亡,她早已经见怪不怪。 秉着最后一点尚未泯灭的人性,她写了封信送去麒灵山,把白弦的死讯告知麒灵老祖,让他来收尸。 几天之后,章谨来了。 一见到吕君,他二话不说直接拔出佩剑架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上。 他怒目圆睁,咬牙恨齿的死死盯着吕君的脸,“你这个妖女!害死三师弟不够,还要害死大师兄,你的心,究竟为什么能这么狠毒?” “你要么带着他的尸体现在就走,要么一剑砍下我的脑袋,你和他就留着给我陪葬。”吕叁懒得和他争执,一动也不动的坐在原地,任由锋利的剑刃在她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缓缓流下。 “你,你,”章谨气得手抖,“李望归就算了,可是大师兄他对你多好啊?他从小护着你,为了救你,放弃修炼来寻你,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吕君低头垂眸,忽然笑了笑,这就算狠吗?更狠的事情,她还忍着没做呢。 “你用不着为他们任何一个人伤心,因为不管是李望归还是白弦,你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蝼蚁,连他们生命中的过客都算不上。” 她声色淡淡,好言劝道,“你好好修炼,等你飞升成神,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章谨的眉头紧锁,贴着她脖颈的剑却松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吕君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用懂,因为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师父说,禹国有妖人祸众,害人无数,天将降神罚,为苍生百姓除掉妖人。慕生,你活不久了。”章谨恨恨的说道,反手收了剑,笑得讥讽,“不管你如何机关算计,你也逃不过天道。” “是啊。” 吕君满脸倦容,她筹谋这么多年,害旁人的心,害旁人的命。她利用邪门歪道保持永远青春靓丽的容颜,学尽世间的人性算计,用手段、用肉体、用美貌去把握那些男人的心,只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她赴死。 她曾说过,只有吕叁那冷心冷肠的人才会做骗人感情这种没品德的事情。她本来愿意花更多时间去收集密瑰的,直到霍笑天出现了打破她所有计划。 吕君不得不铤而走险,冒着被天道惩处的风险,用脆弱的魂魄苦苦支撑这副妖躯百般算计。 一百多年来,身心饱受折磨,她已经要走到油尽灯枯了。 “如你所言,我会死得很惨很惨的,”吕君说着,脸上竟然露出向往期翼的神情,她的笑容扭曲痴狂,竖起一根手指,说出令人脊背发凉的话。 “还差一个,还差一个!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终于要死了!”她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像个魔障的疯子。 “怎么样?你愿意为百姓除害吗?能心甘情愿和我同归于尽吗?”她一脸期待的看向章谨。 章谨被她奇怪的言行搞得一头雾水,后退一步骂道:“你疯了吧!” 吕君的眼神慢慢变得阴狠暴躁,她抄起手边的茶杯朝他砸去,怒喝道:“不愿意就滚,滚!” 章谨侧身躲过飞来的茶杯,破口大骂道:“我看你是真的有病!” “你走不走?”吕君抄起桌上的茶壶,指着他阴恻恻道,“再不走,我让你好好看看妖女有什么手段。” 章谨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等着你的死期!” “砰”的一声,一个茶壶砸在门口,瓷片稀碎,茶水飞溅。 章谨等着吕君的死期,吕君也焦躁不安的等待她最后一个恩客徐四郎的死期。 这一年,人间出了一件大事,和景大帝征战多年,终于拿下了临近的两个大国,禹国一时独大,气焰嚣张无可抵挡。其余邻近的国家纷纷进贡求和,禹国达到了空前绝后的鼎盛。 吕君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她偷偷把几块金锭塞进泉玉的手中,在她手心比划写了一个字,“走。” 泉玉眉目和蔼的冲她笑,摇了摇头,枯瘦如柴的手抚上吕君光滑细腻的脸庞,她叹息道:“吕君,我老了,陪不了你了。” “说什么呢,你才六十岁,还能再活四十年呢。”吕君闷声道。 “人与人的六十岁是不一样的,就像你,你一百岁的时候还是这么漂亮年轻,我六十岁已经是龙钟老态,而他六十岁时终于成就了一番霸业……”她停顿了一下,不由怀念的想起年少轻狂的岁月。 “我离开他身边从皇宫出来的时候才十九岁,我和你一样漂亮,可偏偏是你做花魁,是你去做那些肮脏的事情。吕君,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图谋的是什么?我和你不一样,他救我给我活着的机会,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而你为的是什么?” 泉玉望着她,浑浊的眼里全是疑惑不解,“吕君,能不能告诉我?” 吕君沉默很久,才缓缓回道:“我为了心中的人。” “你爱他?”泉玉诧异道。 吕君耸耸肩,淡笑道:“你说的是和景吗?这么个窝囊没用的东西,我才看不上他。” 泉玉沉默了。这么个窝囊没用的东西,是她深深眷恋的人。她对和景的感情,不止是救命之恩的感激,从第一次见到他惊鸿一瞥,再到他从太后手下把她救走,她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那个男人。 所以,当和景让她出宫跟在吕君身边监视,她也毫不犹豫答应了。 即使五十年里,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仍旧心甘情愿做他的棋子。 泉玉握住吕君冰凉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就不走了,谢谢你。” “你,你怎么这么傻?”吕君恨铁不成钢,气得抽出自己的手,狠狠拍在桌上,“让你这傻子苦了半辈子,他到底有什么好?” “他于旁人而言是坏蛋,是负心汉,于我却不是,你知道神明吗?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明,只要对他有用,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泉玉说完,揶揄的看着吕君发问,“那你心中的人不是也让你这么苦吗?他又在哪里?” 吕君忽然停下动作,整个人都滞住了,呼吸越发急促,脸色慢慢变得惨白如纸。 “又难受了?”泉玉皱眉道,连忙起身往外走,“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吕君看着她离去,痛苦至极的抓住桌子边缘,偏头吐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 窗外原本万里晴空的天,忽然之间就乌云压顶,天雷滚滚劈下。 喉咙的血腥还在不断往外涌,魂魄剥离的剧烈的痛楚袭来,身体里犹如万蚁蚀骨 让她痛得从软榻上跌下,喑哑的呻吟从喉头溢出。 “泉玉,你回来……” 她呼唤着,喘息越来越重,忍痛拼命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去,嘴角的血淅淅沥沥的滴在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吕君焦急的大叫起来,眼中充满惊慌,“泉玉,泉玉……” 她踉踉跄跄的走到走廊,朝楼下大喊,“泉玉!” 护卫走上来,一把剑未收回剑鞘,带着鲜红的血液。他回答道:“泉妈妈死了。” 天边的雷声越发响亮。 “把徐家四郎找来,”她冲护卫喊道,整个人焦躁不安的发抖起来,“快去!” 护卫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些许怜悯,沉默半晌后说道:“徐四郎也死了。” 就在此时,一道暴虐轰隆的炸雷劈下,把整个春归楼的屋顶瓦片劈得碎裂飞溅,粗大的横梁被劈开,轰隆隆的即将倒塌,整个楼宇岌岌可危。 楼里众人吓得屁滚尿流,尖叫哀嚎着争先恐后的往门口涌去。 此时谁也不肯让着谁,平日里对美人甜言蜜语甘愿去死的男人们,无情的推开那些娇弱美人,自顾自往外跑。 木梁瓦片还在不停往下掉,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护卫也已吓得面露惶恐,方才那道雷几乎是劈在他头顶的,他心有余悸,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外冲去。 所有人都在逃命,唯独二楼的女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任由瓦片不断砸在她身上,砸得她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她死死强撑着,哪怕浑身的力气被抽尽,也不肯倒下去。 吕君仰头发出癫狂的大笑,口中的鲜血越发喷涌,“和景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一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天雷接连不断,把整个四周天地照得惨白,周围的房屋都震动起来,落下一层厚厚木屑灰土。周围的人群瑟瑟发抖,惊吓得魂都要飞了。 五道天雷之后,废墟中那个焦黑的人影终于缓缓倒下。 不远处的章谨看得心肝都颤了颤,等到雷声平息,乌云散去,他才理清面前的废墟,缓缓走到那具焦尸面前。 终究不忍看着昔日的师妹曝尸荒野,章谨将她尸身收敛,找了一处青草翠绿的地方埋下。 第19章 复生吕叁(一) 吕君死得很痛苦,肉体被天雷劈得焦黑,一缕魂魄几乎被劈散,差点无法回归原身。 待她苏醒时,身边正襟危坐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他头戴金玉头冠,一张硬朗冷峻的死鱼脸毫无表情,白袖金纹尊贵无比,浑身好似在闪闪发光,脑门上就差写着“我是大人物”。 盘坐在寒冰床上的冬君面容苍白,气息虚弱,刚睁开眼睛,嘴角便溢出一抹血红。 她抬手擦了擦嘴角,掀起眼皮瞥了那男人一眼,“劳驾,再等一等。” 冬君说完,抬手在面前浮动的万方镜上施法,但是因为魂魄受损,手抖得厉害,好一会儿都没有能凝神成功。 “还差多少?”男人沉声问道。 冬君额头渗出汗珠,嘴唇惨白如纸,咬牙哼了一声,“一颗。” 男人目光幽深,抬手打断她相当于自残的行为,沉默的将一颗华光灿烂的密瑰送到她面前。 冬君瞪大眼睛,瞧着面前的密瑰如同看到救命稻草,面色狂喜,手指颤抖的将那颗密瑰收到手心。 她的呼吸急促,珍而重之的将装满九十九颗密瑰的储物瓶拿出来,把最后一颗放进去,然后又妥善的收到身上。 “阵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启动?”她转头激动的看向旁边的男人。 “三日之后,我会派神武神英去南泽巡视,届时在神命柱前启动法阵。”他不紧不慢的开口道,脸色从容淡定,毫无愧色。 “法阵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需要一个护法,我、云着、和华姬三个还差一个,若用天庭其他人,我不能保证阵法万无一失。” 冬君连忙道,“我。” “不行。”男人毫不犹豫的回绝道,“你必须留在外面看着,保证阵法的安全,别的任何人我都不放心。” 冬君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我会找来一个人的。” 男人点点头,将一瓶丹药丢到她面前,然后大手一挥将万方镜收入袖中,气定神闲的离去。 “等等!”冬君忽然出声叫住他,低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寒意,“我遇到霍笑天了,他似乎知道了我们要做的事情。” 他的脚步顿住,高大的背影遮住了门口的光线,语气低沉,“知道了。” “帝昼,”冬君盯着他的背影,嘴唇嗫嚅着声音不自觉的发颤,“我帮你渡劫,帮你打开大荒秘境,就算以后东窗事发我会替你顶罪,但你答应我的,你要做到。” 帝昼微微回头,半张侧脸的轮廓曲线英挺深邃,眉宇低压,冷淡吐出两字:“当然。” “如此,小的恭送陛下。”她从寒冰床下来,恭恭敬敬的向帝昼俯首行礼。 目送帝昼离开后,冬君忍不住摸出腰间的储物瓶,看着瓶中一颗颗灿烂夺目的明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悲喜交加。 她把储物瓶紧紧攥在心口处,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久久难以平静。 冬君休养好之后,打开宫殿底下的藏宝库,将尘封多年的镇山之宝寒霜剑取下。她摸着剑鞘上的霜雪,手指掠过的地方冰霜悄然融化,变成水滴落在地上。 握住剑鞘抽出长剑,一股凌冽的寒气原地暴起,四周水汽瞬间就变成锐利的雪花,小小一粒就能把敌人的皮肤划得鲜血淋漓。 只要在有水的地方,霜雪剑便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以一敌百不在话下,甚至比肩帝昼的霄云剑。 这样一柄绝世好剑,曾被它的主人贱卖一百金,只是为办一场酒宴哄美人高兴。 那人不在意他爹传给他的寒霜剑,他不喜欢的东西,哪怕是无价之宝,丢进粪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冬君从来不和吕叁叫板,不与他对着干,他叫冬君往东,她只会问要走多远。她事事以吕叁马首是瞻,故而也毫不心疼宝剑流离失所,放任寒霜剑在人间数百年也不曾去赎回来。 冬君颇有些痛惜的对寒霜剑说道,“若他还不愿意要你,你就是我的了。” 寒霜剑争鸣一声,嗡嗡的抗议起来。 冬君失笑,手指抚在剑柄上,将它收回剑鞘中。 出门前,她吩咐邦邦:“这几日好好打扫宫殿,每一个地方都得给我擦到一尘不染,然后再去人间采买些花瓶玉器,古董名画的玩意儿来。” 邦邦挠挠头疑惑不已,“主人,咱家有什么好事?” 冬君弯腰拍了拍他的小脸蛋,温声道:“若我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若我回不来……你便得更加努力修炼,做北苍山下一个主人。” 邦邦眉头紧锁,双手环抱住她的腰,咿呀叫喊道:“你要去哪?去做什么?为何回不来?” “我去……罢了,你不必想这些,”她叹了口气,纤细冰凉的手指温柔的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开玩笑的,我去给天帝办事,办完就升大大的官,到时候再帮你提升修为。” 邦邦抬起头半信半疑的看着她,吸着鼻子问道,“主人不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冬君笑了笑,把几块金锭扔到邦邦怀里,又叮嘱他,“多买几坛酒,要最烈的烧刀子。” 天真无邪的邦邦抱着金子,眼睛瞬间就亮了,笑呵呵的点头大声道,“保证完成任务!” 过了北苍山的地界,冰雪荒原之中有一架石桥,石桥四周鲜花烂漫,四季如春,光彩流溢。 这白茫茫天地间的一片花海,是武神玄泽耗费无数天材地宝为爱人倾力打造的。他花了三十年制造一个法阵,用来保护花海不受飘雪寒风的侵蚀,让它永远留下来。 吕叁讨厌他父亲的一切,却很喜欢这个地方,也许是因为他讨厌死气沉沉的东西,而这里的花草鱼虫都很鲜活明亮。 吕君从此地路过,竟看到石桥之上有一人影。 她飞身而下,转眼到了那人面前。 “娄啸?”吕君看清此人的容貌,脸色顿时不悦,毫不客气的问道,“来我北苍山干什么?” 此人身量欣长,手持一柄白色银贝骨扇,一身紫翎华丽的绸缎长袍衬得他富贵典雅。 然而好好一个男人,却把头发盘成高大繁杂的发髻,骚包的簪着各色粉紫珍珠的发簪,原本就艳丽的脸上抹了脂粉,又红又长的眼尾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耳垂挂着色彩绚丽的大尾巴小鱼耳铛,腰上的玉珏香囊精致小巧,全是女子所佩戴的。 这一代的蓬莱神君,是个爱装扮成女人的奇葩。 娄啸自以为潇洒倜傥的摇了摇折扇,朝冬君抛了个媚眼,矫揉造作道,“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有话直说!”冬君白了他一眼。 他打量了冬君一眼,唉声叹息:“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说得不错,咱们冬君从前多么善良可爱的好姑娘啊,却被吕叁那没教养的混账带成母夜叉了。” 娄啸冲她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继续语重心长道:“脾气别这么火爆,女孩子家家总是生气容易长皱纹的!” 冬君的手关节攥得咯咯作响,原本难看的脸色越发难看,腰间的寒霜剑嗡嗡震颤。 千百年过去,这死娘炮的嘴还是这么贱。吕叁当初怎么没把他打死啊? 见到冬君的手都按在剑柄上了,娄啸讪讪收了折扇,连忙笑问,“你这三百年都去哪儿了?我来找你好几次也不见你在,去了天庭,上边又因为天帝下凡历劫乱成一团,死活也找不着你。” “我很忙,没空听你废话,说重点!”冬君柳眉倒竖,一双星眸生起怒火,气息逐渐不稳。 “就是,我想说的是,那什么,呵呵……”他支支吾吾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噌啷一声,寒霜剑被拔出一半,寒风利气骤起直接削掉他垂下的鬓发。 娄啸手疾眼快的接过飘落的发丝,瞪大眼睛,震惊的后退一步,痛心疾首道,“你果然性情大变,不是我乖巧的冬君妹妹了!” “住嘴!我不是你妹妹!”冬君握剑指着他,脸色铁青,“你若再顾左右而言他,休怪我不客气。” “唉……”娄啸长长叹气一声,解释道,“是这样的,三百年前,那个大魔头霍笑天啊,他去了蓬莱,他,他抢走了你的八面来风扇。” “你给他了?”冬君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 “什么给不给,他抢的!”娄啸瞪眼怪叫,“我哪打得过他,不让他拿走我哪还有命站在你面前啊?” 冬君总算知道霍笑天是怎么找到她两次转世的,八面来风扇是她亲手做的本命法宝,扇子上有她的气息。 她收了剑,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第20章 复生吕叁(二) 冬君撂下一句狠话就走了,留下娄啸抓耳挠腮,也不知冬君是对霍笑天说的还是对他说的。 冬君到了地府,直奔冥主殿,见到方妴便把她拉到无人的偏殿,扑通一下直直跪倒在她面前。 那样笔直的背脊,平生不肯为别人弯腰,此时却软软塌了下去。 她把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慎重其事的开口,“冬君有一事相求,特来叩请冥主娘娘。” 方妴蹙眉,狐疑的看着她,觉得她态度十分反常,便没有立即把她拉起来,而是沉声发问,“你又闯什么祸了?” 冬君把储物瓶拿出来,捧在手心呈给方妴看,乞求道,“这是一百颗密瑰,你收藏着的冥府宝典里说,一百颗密瑰可以复活一个人的灵魂,哪怕是魂飞魄散。我现在还差一个护法,我求你,帮帮我。” 她的话实在莫名其妙,方妴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的看着她,“怎么回事,说清楚。” “我从头说起吧。”冬君低着头,将自己多年的隐密计划和盘托出,“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复活吕叁的办法,自从在你这里发现密瑰之法,我便……找了帝昼合作。” 方妴眉头紧锁,不敢相信的盯着她,诧异道:“你和帝昼合作?!” 她明明那么恨帝昼,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自吕叁死后,她连见都不能见帝昼一面,因为一看见帝昼她就忍不住拔剑而上,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方妴只觉得天旋地转,不像现实。 冬君嗓音低哑,艰难的说,“他死在神命柱,法阵必须设置在他死的地方,除了和帝昼合作,我想不到任何办法。” 方妴沉默半晌,才疑问,“你为他做了什么?他竟愿意帮你复活吕叁。” “大荒秘境里封印的神器,每一个都拥有无上的威力,若是加以利用,便能只手遮天,统领六界。帝昼想独占那些神器,但是又不愿意背负骂名,故而,我帮他把神器盗出来,他便助我复活吕叁。” “你失踪的这些年是去了人间?”方妴冷声问道,这死丫头筹划多年,居然能连她都瞒得死死的,闷声不响的做了一堆事情。 她看着冬君手上的密瑰,顿时觉得心肝都颤了颤。身为冥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密瑰多么难得。 冬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是,”冬君连连磕头,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低声下气的恳求道,“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看在他也曾救过你的份上,你也救他一次。从今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方妴神色复杂,愁苦又无可奈何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且不论她和冬君相互扶持千年的感情,吕叁……确实救过她一命,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报答他的恩情。 看着冬君消瘦憔悴的脸颊,方妴逼她向自己承诺,“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发誓,如果失败了,你再也不准做任何事情妄图复活他。” 一千多年啊。 冬君的一生,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吕叁在世的时候,她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他,吕叁死了,她还是只为了他。 “即使没有吕叁,你能不能出活个人样?” 冬君郑重点头,乖乖回应道:“我会的。” 方妴压根不信,气得踹了她一脚,怒骂道,“还不站起来,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冬君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膝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谢冥主娘娘!” “他肉身都已经灰飞烟灭了,你打算用什么给他重塑肉身?”方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懒洋洋的掀起眼皮看她。 “八重华莲。” 冬君早就准备好了,八重华莲是她花了五百年制作出来的,里面的丹元能够为他化出肉身,那一定是世上最适合他的躯体。 方妴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就说嘛,那么好的宝贝怎么舍得送给我了,原来只是借我的手保管。” 冬君自知理亏,笑了笑没有反驳,轻声安抚她,“我明儿再做个更好的给你。” 方妴羞恼,“什么玩意儿,不稀罕!” 三日之期已到。 神武神英被派去南泽,神命柱附近驻守的天兵天将也已经被调遣离开,周遭百里之内寂静无声。 冬君和方妴到达神命柱时,帝昼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笔直的站在中央等待,他身旁是貌若清辉,素荣皎洁的神女华姬。 华姬见她二人到来,微微颔首致意,“冬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冬君朝她点点头,便看向帝昼,“可以开始了吗?” “都准备好了吗?”帝昼环视几人。 十步之外,红衣妖艳的云着抱臂而望,见到二人时,神色微动,却始终不曾靠近一步。 “复活亡灵乃是逆天而行,此举定会惹来天雷之怒。诸位都要想清楚,一旦开始启动阵法就不能退出,届时生死难测,我也无法保证诸位生命安危。”帝昼正颜厉色的开口道,眼神扫了一圈停在云着的身上。 感觉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身上,云着眉毛一挑,脸色冷了下来,“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走。” 他抬眸看向远处的青衣女子,猝不及防对上她平静深沉的目光,平日高傲自大的狐妖大王,竟黯然失色的垂下眼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问题。”方妴眼看气氛怪异,连忙及时出声。 “随时开始。”华姬附和道。 冬君深深看了云着一眼,竭力将其他无关的情绪收敛,她将密瑰和八重华莲交给帝昼,肃然开口道,“开始吧。” 早已经布置好的搜魂法阵以神命柱为中心,古老洪荒的神命柱上雕刻着繁复玄奥的图腾与符文,每条沟壑仿佛都蕴含着天地至理。 方妴、华姬和云着围着神命柱,各自在方位站好,帝昼便抬手施法,光芒四散,灵气涌动,汇聚成一道绚丽的光柱,直冲九重天际。 浩瀚无垠的天垣,万籁俱寂之中,似有狂风呼啸,带着一丝不甘与哀愁。 神命柱之上的符文开始闪烁,光芒愈发明亮,轰然一声炸裂开来,形成一个白光刺目的巨大旋涡。 百颗璀璨的明珠从瓶中飞出,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入旋涡之中,缭绕的云雾被震荡得簌簌散开。 阵法之外,冬君面色冷峻,手指握住寒霜剑的剑柄,蓄势待发。 神命柱剧烈的震颤起来,似要把天地都震垮一样,乌云蔽日,冽风狂卷,轰隆隆的天雷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天地间有山崩地裂之势,凡人众神都纷纷探头望去,只见白光之处,似要把天际撕开一条裂缝,如同末日降临。 六界具是惊骇不已,手脚快的已经回家收拾包袱,准备逃之夭夭。 就在此时,西方有一团黑云飘来,魔气翻滚奔腾,所过的山林处皆被狂暴的煞气摧毁,一大片树木接连倒下。 瞬息之间一群乌泱泱的魔头已经显露身影,他们兵甲俱全,杀气腾腾,俨然是有备而来。 为首一架黑金的銮驾上,半躺着一个红发妖异的大魔头,傲气凌人,一双黑瞳兴奋嗜血。 群魔未到,大魔头的话音先传到冬君耳边。 “我的好友知己啊,千年不见,我真是想死你了。” 第21章 复生吕叁(三) 冬君拔了剑,飞身上前,孤身挡在乌泱泱的群魔大军面前。 明明是螳臂当车,她身上竟好像有千军万马的气势,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剑尖直指魔尊霍笑天。 魔军与冬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五百米,魔域左使秦谦偷瞟了一眼霍笑天的表情,悄悄抬起手,示意身后千万魔军降下速度。 古来大佬们的爱恨纠缠中,最先献祭的都是他们这些小炮灰,秦谦屈于霍笑天的淫威多年,早就知道他因爱生恨。可又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他已经夺了恨的性命,不知道舍不舍得夺了爱的性命。 霍笑天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双眸赤红如血。他忽然起身从銮驾中飞出,二话不说就要往那冲天的神柱攻去,速度之快如同流光。 就在他的魔气即将打到神柱时,“砰”的一声,被一柄寒气凌冽的剑挡住,四溢的剑气直接将他的魔气击溃。 “哦?”霍笑天有些意外,想不到她竟能挡住自己的奋力一击,“许多年不见,你功力长了不少嘛。” 冬君眸若寒霜,冷冰冰的看着他。 俩人视线对视,气氛剑拔弩张,电光石火之间,冬君率先提剑刺上,剑影在空中划出白光,直取魔头咽喉。 霍笑天嗤笑一声,身形诡异往后一闪,轻易躲过剑刃的袭击。他像在逗弄炸毛的小宠物一样,只守不攻,耐心等她发完脾气。 “只有这样?”他发出讥讽的一声大笑,杀人诛心道,“吕叁那手回雪剑法耍得出神入化,倒是能与我匹敌一二,不过,他怎么没舍得把那套剑法教给你?” “哦……错了,我忘了,他刚练成回雪剑就死了。” 霍笑天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诛杀了吕叁,每次提起时,他都得意洋洋嚣张至极,唯恐别人不知道吕叁是他亲手所杀。 冬君握剑的手颤抖起来,不是怕,是怒到极点了。 虽然明知霍笑天是用激将法故意刺激她,但是冬君心中的恨意滔天,发疯似的朝着他挥舞乱砍。 剑招乱了章法,势如破竹的剑意也已经散乱,顿时难以聚起。 接了她数十招,霍笑天看着那束光柱越来越耀眼,耐心也耗尽了,两团黑气在掌心升起,向冬君扑去。 冬君忽然收了剑。 视死如归般站在原地,等待他的致命一击。 霍笑天瞳孔骤然收紧,浓烈暴虐的魔气已经脱手,直朝着那张凄凉笑意的脸庞冲去。 就在魔众瞪大眼睛,欣喜若狂的看着他们的魔尊大人终于对这位神女痛下杀手时,霍笑天竟闪身而上,伸手去推她。 噗呲一声,鲜血飞溅。 冰冷凌冽的寒霜剑洞穿了大魔头的胸口,一团缭绕的黑气之中,温热暗红的血液溢出,又很快被寒气冻结起来。 冰霜顺着血液逐层凝结,将他血淋淋的伤口变成了一个冰窟。 “第二次,”霍笑天双目猩红,脸色狰狞恐怖,像是痛到麻木了,“你这是第二次骗我。” 她做慕生的时候,也曾这样骗他,然后洞穿了他的心口。 冬君用力将寒霜剑从他身上拔下,未想罢手,又快速刺去。这一剑只刺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肤,便被他愤然挥开。 霍笑天痴痴的笑着,手掌捂在胸口的洞窟,那血淋淋的洞口很快被堵上了。 他慢条斯理的将手上的血擦干净,一副惋惜的口吻,“可惜,你骗得了我,却杀不了我。” 冬君并不言语,手掌一挥,剑刃上厚厚血霜的慢慢融化成血水滴在云层上。 好像不管霍笑天对她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甚至不屑开口和他说一句话。霍笑天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翻腾,却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有劲无处使。 霍笑天勾唇冷笑:“你现在跪下磕头求我,这次我就饶他一命如何?” 冬君的剑再次指向他,面无表情,“做梦。” “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他挥了挥手,指挥麾下蠢蠢欲动的万千魔众发起攻击。 冬君依旧挡在大军面前,岿然不动。 这视死如归的坚毅眼神啊,是多么碍眼刺人。 霍笑天大喝一声:“杀了天帝,夺下天庭!从此我魔域六界之内再无敌手!!” 魔军躁动,齐声大叫,“杀!杀!杀!” 本是震天动地叫阵,但面对的只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便显得有些浮夸可笑。 冬君摩挲着剑柄,面无惧意,心中估摸着天庭那帮有用的没用的家伙也该到了。 果然,就在魔军冲杀而上之时,一青一紫两个人影从天而降,如同盖世英雄般,威风凛凛,霸气十足。 神武手持长枪,一跃而上,一个横扫将数十个魔兵打飞,反手挑刺,又将几个魔兵串成一条肉串。 这边神武以一敌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磅礴,打得热血沸腾。另一边神英看着神命柱的法阵,眉头紧锁,却要去试探。 “别动!”冬君慌张的冲他大叫一声,嗓音几乎喊破了。 神英虎躯一震,被她吓了一大跳,缓缓收回手。定睛一看,法阵之中不光有帝君,还有华姬、地府冥主以及妖王云着。 神英眼神凌厉的看向冬君,厉声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英将军瞎了还是孤陋寡闻?”霍笑天蔑视神英,冷嗤道,“我这邪魔外道都看出来了,这几位正在复活吕叁啊!” 神英闻言,脸色几变,但看着魔气冲天的群魔大军叫嚣冲杀,还是按耐下来,打算先击退了魔军再盘问冬君。 他取出双剑,“霍笑天,你想挑起六界战争?” “是又如何?”霍笑天一脸鄙夷不屑,仿佛这搅动风云,引起生灵涂炭的大战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小游戏。 游戏输赢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杀掉那个人,只要他死了,哪怕六界崩塌又何妨? 如今三界之尊全在法阵里,只要毁了法阵,天庭岂不是唾手可得。霍笑天胸腔里发出低沉幽怖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破此法阵者,可与本座共享六界!” 魔军的气焰爆棚,越加发狂。 神武的四周倒下的魔军堆成了一片尸山。手里的长枪被他抡得几乎冒火,死了十个后边还有一百个不断涌来。 神武神英虽然功力高深,是天庭武力担当,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对付数以万计的敌人吃力的连连后退。 “二位天尊,我等来助!” 此时五虎神将携天兵天将赶来。 雷霆大作,大战一触即发。在人间“战火连天”是形容,这回却是实打实的烧了天。 混乱之中,冬君望向那愈发强烈的光柱,眼中露出几分期冀。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你瞧,这些害你的人因你而殊死拼杀,你看着高兴吗? 霍笑天遥遥看着她,响如闷雷的声音传遍四方。 “你们都给我记好了,我今日攻上天庭,全是因为吕叁!你们要怨,便怨他死了也不安生!只要他活一日,我就与天庭不死不休。” 冬君冷冷的看向他,恨意昭然。 霍笑天对她道:“你敢为他搅得六界不宁,你就不怕六界容不下你吗?” 冬君挡在阵前,笑了笑,“岂闻魔尊眼瞎?天帝、冥主、妖王俱在阵中,倘若无人助力,我一人如何成事?” 她的这番话,是说给天庭的人听的。 千方百计将吕叁救回,她并不想将他拉回的是孤立无援的险境,若六界不容,人生对吕叁而言只怕也没什么生趣。 黑袍被大风吹得翻飞,魔尊如火的红发如同漫长绵延的天河洒在空中。 霍笑天双目死死的盯着冬君,忽然开口道:“我若全力以赴,没人能挡住我。” 接下来他的话语出惊人,震碎众人的心神。 “我现在改主意了,你若肯跟我走,我便撤军如何?” 第22章 复活吕叁(四) 本来还在奋力搏杀的秦谦忍不住抖了手,瞧着万众魔军,心中滴血。 真是好一个心怀大业的魔尊! 战场上的众人都看向冬君,脸色各异,等待她对这场战争的判决。究竟是就此收场,还是两军继续打个天昏地暗,全系在她一念之间。 冬君沉思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收起冰霜剑。“既然魔尊大人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了。” 她朝乌泱泱的魔军拱手,大声喊道:“便由冬君相送诸君回归魔域!” 她说得大义凛然,活像一个救世主。 霍笑天深知按冬君的气性是绝不肯忍辱负重的,她肯跟他走,都是因为她的软肋被自己拿捏着。 他忍不住想,她为此能退让到什么地步呢? 神命柱上的符文已经尽数点亮,吕叁的复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出三日,他便会回归世间。 他手中挥出一团黑气将冬君完全包裹,见她没有反抗的意思,便将她拉到了身边。 “那就走吧?” “冬君!”神英突然大喝一声,低压的眉眼显得戾气十足,冲上前阻拦,“你不能走。” 他虽然不喜欢冬君这个人,可她隶属天庭,与在场的天兵天将都是同僚,凭着这点,神英便不会让霍笑天轻易把她带走。 更何况,天庭还不至于牺牲一个女人来平息战争,传出去多窝囊啊。 “这场祸端因你而起,你不能走!”五虎中的老大也指着冬君附和起来,脸上愤慨不已。 “你若敢走,便是叛离天庭,堕落为魔!” “她擅离职守本就是罪人,如今还和魔域勾结不清,我看,应革去神职,贬为凡人!” 五虎神将中的三虎横眉冷竖,斧钺重重砸下,对着冬君激昂的大骂起来。 神英听得额角直抽,只觉得这五个莽汉傻叉越发讨人嫌。 本来打得刀光剑影的战场一片寂静,气氛竟有些胶着。两军大眼瞪小眼,握着兵器一动不动,成了一片雕像。 冬君毫不在意五虎神将的指责谩骂,只是深深看了神命柱一眼,意味深长道:“二位天尊,千万护好天帝的安危。” 神英看看她又看看神命柱,脚尖移动一个点,终究是忍了这一次的窝囊。神武提着枪,像一尊门神一动不动。 魔军来势汹汹,去势匆匆,转眼间魔气缭绕的黑云在空中散去,数万魔众已不见踪迹。 冬君——被带走了。 她跟着魔军的队伍去了魔域,一路上她感受着众魔的眼神,不像天庭那群心思繁多的家伙,他们的眼神无一例都非常纯粹,纯粹的杀意。 如果不是霍笑天在场,恐怕她早已经被扑上的魔军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霍笑天看着打坐入定的冬君发呆,沉默寡言,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用锐利的指甲勾起她垂在身后的乌黑长发,挑在眼前,闻到一股淡淡的芳香。 大魔头将她的长发放在鼻尖下轻嗅,颇为享受,秦谦走进大魔头的寝殿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情景。 堂堂大魔尊真是好出息,千万魔军出征,抢了个美人回来,却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秦谦心中万马奔腾,却还是毕恭毕敬的跪地禀报道:“尊上,宴席已经准备好了。” “走,我请你喝酒。”霍笑天将冬君从座上扯起来,语气熟稔温和,仿佛他们还是赤诚相待的好友,不曾反目,不曾介怀。 冬君并未反抗,顺从的跟着他走到宴席之上。 满座妖魔鬼怪里,只有她一个异类,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少魔族美妞的眼神带着敌意,像看情敌一样看向冬君。 看着霍笑天不疾不徐的走上首座,冬君环视四周一眼,站在他面前问道:“我坐哪里?” 霍笑天拍了拍身边座位,理所当然道:“坐这儿来。” 众人瞪大眼,眼睁睁看着冬君阔步走上首座,她甩了甩沾着血的青色衣袍,大马金刀的一屁股坐下,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 众魔面面相觑,一双双眼睛恨不得把她的身体洞穿。但碍于魔尊面前,倒是没有人敢吭一声。 无数魔族少女姑娘望着上座笑意吟吟的魔尊,心都稀碎了。 传闻魔尊大人暗恋一个神女多年,追寻千百年,连根头发丝都没追到。 霍笑天本来就长得好,特别是那张脸妖艳漂亮,加上一头妖异的红发,堪称魔界第一绝色。 单凭着这张脸,无数美人倒贴都来不及,更别说拒绝了。故而除了秦谦、孟胡等左右使,其他人都不相信这荒诞的谣言。 霍笑天遥遥举杯,别有深意的说道:“为诸位介绍一下,这是本座的好友,冬君。” 众魔神色各异,哗哗站起举杯。 全场只有冬君坐着不动,她拿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只觉得酒液滑腻甘甜。抬头一看,正好看到两个侍从抬着透明的琉璃酒桶,淡红色的酒里泡着几条还没死透的毒蛇。 她偏头将口中的酒悉数吐出,擦了擦嘴,把酒杯扔到霍笑天面前,嫌恶道:“恶心。” 霍笑天捏起她丢来的酒杯,稍一用力,琉璃的酒杯化成齑粉簌簌落下。眼中泛起一丝怒意,还是耐着性子问道:“烧刀子还是仙人醉?” 冬君忽然低头发笑,笑声在整个大殿荡漾回响,她指着霍笑天的心口道:“你的心头血。” 众魔目瞪口呆。 怪不得魔尊喜欢,这脾气,这胆量,真是有够火辣的。 霍笑天神色阴郁,冷声吐出两字:“可以。” 他尖利的指甲刺开胸口的衣服,竟直直插进了心口,猩红血液从白皙的皮肤渗出,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宫殿里弥漫开来。 众魔齐声喊道:“尊上,不可啊!” 魔尊也不是铁做的,这往心口捅一捅,死是死不了,但伤元气啊! 霍笑天对他们的呼喊置之不理,将心头血引到杯中,亲自递到冬君手中,哀怨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脸,“喝!” 冬君低头,看着杯中鲜红的血液,轻轻摇杯,浓稠黏腻的血水便挂在杯壁上。 她举杯放在唇边,嘴唇微张。下一刻,扬手将酒杯掷出去,酒杯在空中翻滚一圈,咕噜噜掉在大殿的地板上,鲜血洒了一地。 她红唇轻启,漠然道:“脏。” 所有人都看得肝胆俱裂,就连秦谦都瞪大了眼,惊恐万状的朝霍笑天看去。 完了,完了!魔界的天都被捅破了呀! 霍笑天身上暴虐的魔气冲天而起,周遭器皿杯盘被震得稀碎,强势的威压震得众魔跪了一地。 他一把掐住了冬君的脖子,尖锐的长指刺进她的皮肤,“你想死,是不是?” 那白皙的脸上有泪痕划过,她张了张嘴,窒息的发不出声音。 霍笑天满目癫狂,带着数不清的恨意,他咬牙恨齿道,“我成全你!等你死了,我会把你做成傀儡,一个乖乖的,会说会笑的傀儡。” 众魔一边发抖,一边暗暗拍手叫好。 对对对,杀了她,杀了她! 冬君觉得眼前发黑,手脚逐渐冰冷,舌尖都因压迫而往外伸,自己好像快被掐死了。 第23章 复活吕叁(五) 有呼啸的风声灌入她的耳朵里,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嘈杂声都平息了。 她闭着眼,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着她的肩,捏了捏她的鼻子,戳一戳她的脸颊,冰凉的,清香的,带着熟悉的味道。 一道仿若仙乐的声音响起,如同震钟激荡着她的知觉识海。 “打算睡到什么时候,还不起?” 冬君呼吸一滞,猛的睁开眼睛坐起来。 面前的人眉头紧蹙,屈指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一惊一乍的,吓老子一跳。” 冬君的呼吸都窒住了,她盯着面前人的眼睛,与他四目相对。她眨巴眨巴眼睛,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一掐,疼得龇牙咧嘴,豆大的泪珠瞬间滚了下来。 她像是委屈至极,仰头号啕痛哭。 那人垂眸瞧她,眉头越皱越紧,而后伸出两指抵在她额头上,嫌弃的把她涕泪横流的脸推远。 “哭得真丑。” 冬君呜咽一声,将脑袋扎进他怀里,涕泪蹭上他干净洁白的衣襟。 男人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忍啊忍,终究没忍住,一把将她拽开,拎着自己衣襟咆哮。他素来有洁癖,不能容忍污脏之物。 “吕冬君!” 吕叁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喊她,每每总像呵斥一只冠以主人姓氏的小宠物。 冬君却是有些怕他,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哭声,抓着自己的衣袖擦脸上的泪水鼻涕。 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吕叁窝心,随手掏出一张绣着粗陋兰草的软帕子扔到她脸上。 冬君看到帕子上歪歪扭扭的刺绣愣了一下,拿着在脸上擦了擦泪,然后不动声色的揣进自己袖口里。 一千多年前,她在人间时遇到一个绣娘,心血来潮跟着她学刺绣,绣了一箩筐的丑帕子,送了身边的好友人手几条。 诸如方妴、霍笑天之类的乐意哄她高兴,便常常带在带身上用。吕叁酷爱清高风雅,是万万不愿意用这种丑东西的,随手扔了箱底,能拿出来擦一擦鞋子算是抬举了。 当初她还为此生闷气,如今一看,确实是丑的伤眼。 见她渐渐平静下来,吕叁看着她脖颈上触目惊心的伤痕,颇有些心疼的问道:“疼吗?” 冬君一边抽鼻子一边点点头。 “出息,”吕叁冷哼一声,“霍笑天是什么好东西,叫你别和他走太近你偏不听,现在知道错了吧?” 冬君垂头听训,她确实错了,错得她肝肠寸断,悔不当初。 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她一定一定不会从那座荒山把霍笑天带出来,随他被雷劈被雨淋,随他如何自生自灭,死了烂了也好,都与她无关。 “识人不清”四个字,冬君体会得真切。 手指触在黑红骇人的伤痕上,一股清凉的气息源源不断从指尖传到冬君的肌肤。吕叁声音低沉,带着怒意,“霍笑天这畜生也真是下得了手,下次再见老子非剁了他的手不可。” 冬君听了他的话非但没高兴,反而愈加难过了,眼眶的泪再次奔涌而出。 她伤心欲绝,捂脸哑声哭道:“你……你打不过他了!” 纵然吕叁曾经冠绝一时,凭着回雪剑独步天下,他可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可千年过去了,霍笑天比他多修炼了千年啊,就连曾经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娄啸,如今功力不知高了他多少倍。 吕叁平生自大要强,从不肯低人一头,如今成了这样弱质,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了。 冬君伤心的哭了半晌,也不见他发脾气,疑惑的抹着泪看向他。 吕叁静静的看着她,狭长上挑的眼眸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他忽然问道:“冬君,我是不是少了一段记忆?” 这妖孽啊,还是这么聪明,好像世上没什么是他看不穿的。冬君第一次觉得,如果他迟钝一点,笨一点该有多好。 在冬君差点被霍笑天掐死的那天,吕叁复生了。 当神命柱的光辉褪去,曾经惊艳一时的武神吕叁便重新回归世间,八重华莲为他重塑的肉身与他原身几乎一模一样。 他睁开眼睛,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然后看向最好的兄弟云着,狐疑问道:“这怎么回事?” 云着的脸色可谓精彩至极,气都喘不匀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吕叁复活后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 吕叁只有一部分记忆。 他不记得自己被云着骗到神命柱,也不记得死前痛苦至极的经历,对吕叁而言,他刚继承北苍山武神,从游戏百年的凡间到天庭任职。 云着是他的好兄弟,帝君与他交情也尚可,他们还没有反目,云着和帝君也没有联手杀他。 云着沉默不语,终究不知该说什么,或者他惭愧得无法说出什么。 就在一片沉寂中,神英打破了僵局,他沉声说道:“冬君被霍笑天带走了,再不去救她,恐怕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在惝恍迷离?中,吕叁还来不及解开心中的困惑,便急匆匆赶去救人。他带着方妴、云着、神武、神英以及华姬,一行人浩浩荡荡闯入魔域。 他们一路杀到魔域的大殿上,就看见殿中已是一片狼藉,高座上气息狂躁的霍笑天怀中正搂着奄奄一息的冬君。 霍笑天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吕叁,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然后挑衅的在冬君唇上印下一吻。 吕叁刚活,又差点气死了。 这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天山武神红了眼,指着魔尊破口大骂,“狗彘霍笑天,老子弄死你!” 五人一拥而上,你一招我一招把偌大的宫殿打成废墟,众魔死的死,逃的逃,就连秦谦也被神武打成了重伤。 原本只要霍笑天交出冬君,倒也不至于损失惨重,可他偏不。 想抢人?不给! 砸他的宫殿?爱砸砸,不给! 杀他的子民属下?爱杀杀,就是不给! 就算他自己差点把人掐死,就算手里的是一具尸体,霍笑天也死活不给! 这还讲什么武德?云着和方妴都不是什么善茬,俩人连出几个阴招猛攻他下路,硬生生把霍笑天逼出宫殿飞到半空中。 方妴一对弯刀横在身前,看着他怀里双目紧闭的冬君,冷冷喝道:“霍笑天,如果不想死,就把冬君放了。” 霍笑天被几人疯狂围殴,本来就难以招架,再带着昏迷的冬君放不开手脚,被打得连连后退,十分狼狈,一头飞舞的红发甚至被方妴削了一刀。 好在双方都顾忌冬君,并未下死手。 霍笑天哈哈大笑,一柄破血剑直指吕叁,双目阴毒嗜血,“你给我磕个头喊声霍爷爷,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吕叁:“把她还给我。” 霍笑天呵呵道:“她现在是我的了。” 吕叁:“把她还给我!” 寒霜剑随着他的暴怒争鸣颤抖,“噌”的一声自动脱鞘飞入他手中,凌冽的剑气随着他的气息骤然升起,山呼海啸的席卷周遭一切。 寒霜剑是吕叁的本命法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做到人剑合一,能够以意驭剑。这把绝世神剑在冬君手里也就勉强使得三四分威力,只有吕叁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潜能。 霍笑天将冬君挡在自己身前,气焰嚣张,一脸无所谓,“想要她和我一起死的,尽管来啊!” “别急,仔细伤了冬君。”方妴低声道。 吕叁的脸色难看得要死,但终究还是攥紧剑柄没有上前。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武神发出一声冷嗤,“老子可不怜香惜玉。”他说完直接扬枪冲上,身影如同流光划过,银白色的枪头直直的朝霍笑天心口刺去。 神英未拦住他,连忙大喝道:“你干什么!” 第24章 复活吕叁(六) 众人都没料到,顿时惊了,七手八脚去拦他的枪。 眼看长枪就要刺入冬君的身体,霍笑天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挡住,枪头瞬间就贯穿了他的掌心。 神武拽住枪杆收回,又迅速朝霍笑天门面攻去。霍笑天剧痛之下,反手用破血剑反击,又退几步,左手仍死死抱着冬君不肯撒开。 “我来助你!” 云着也提剑而上,毫不顾忌被他挟持的冬君,剑势如虹,招招致命,似是想要把他们两个一起捅穿杀死。 方妴看得额头狂跳,这天杀的两个莽夫,究竟是来救人还是来杀人的!她连忙转头看向吕叁,却见吕叁正死死的盯着他们的动作,似乎寻找破绽。 霍笑天被逼到绝路,退无可退,就在他一剑挡住神武和云着的攻击时,吕叁忽然将手中的寒霜剑掷了出去。 冰凉刺骨的寒霜剑猛然将霍笑天的右肩贯穿。他摇摇晃晃的后退一步,喉咙中溢出一声痛哼,泄力的同时,被神武和云着的枪剑压到肩头,破血剑和冬君同时被夺去。 云着拽着冬君的手,直接将她甩了出去,冬君在空中转了一圈被吕叁稳稳接住。 此时魔域右使孟胡带着魔界的精兵强将姗姗来迟。 云着猛踹了霍笑天腰腹一脚,带了十足的私怨,直接把霍笑天踹出百米开外。 五人对视一眼,迅速从混乱的魔域离开。 这件事情对魔域而言,是一件相当耻辱丢脸的,千万年以来,只有魔界欺负别人的份。以他们不要脸不要命的个性,从没人能在他们身上讨到好处,这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堂堂魔尊带着千万魔军气势汹汹的出征,打了败仗灰溜溜的回来,竟好意思开宴庆祝。大费周章掳来的俘虏请到上座,这美俘虏还没碰一下,心头血先割了。 割了心头血没完,被俘虏骂一句血脏,把魔尊气得发疯,怒砸宴席。这边刚砸完宴席,敌人又闯进魔域,把他老巢都砸了个稀巴烂。最后是兵也损了,气也受了,美人也没了。 若写在魔界史书上,霍笑天一定是史上第一个被群魔唾骂的魔尊。 离开魔域的路上,几人觑着吕叁的脸色,缄默不言。 “方大美人,”吕叁抱着冬君忽然转头看向方妴,眼中带着审视的意味,“你什么时候成了地府冥主了?” 方妴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看着冬君的脸,许多话又堵在喉咙里无法说出,最后只叹气道:“说来话长,等冬君醒来,你问她吧。” 吕叁对他们支支吾吾的态度非常怀疑,但他素来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冷哼一声,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几人分道扬镳时,云着冲吕叁撂下一句,“你若想起,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 吕叁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茫然,“他中邪了?莫名其妙。” 神英呵呵一笑,刚要说话,被神武拽着飞也似的逃了。 剩下方妴耸耸肩,皮笑肉不笑道:“我不确定我说的话,冬君愿不愿意让你知道,所以……你还是问她吧。” 她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和冬君,有些伤感的开口,“吕叁,你不在的这些年,冬君真的很……很辛苦,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然她会被欺负得很惨的。” 时隔千年,消失多年的北苍山武神终于回家了。 门匾上的“欢迎回家”依旧醒目,小童邦邦长高了不少,瞧见吕叁时,他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了许久,直到吕叁走进宫室他才回过神来。 吭哧吭哧的跟着他身后跑进去,小手抓着衣角站在门边看了许久,一双大眼眨啊眨,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不敢相信。 “主人?”邦邦蹑手蹑脚走到床边,看着床榻上的冬君,又抬头看坐在床边的吕叁,眼中满是陌生。 吕叁瞥了他一眼,疑问道:“怎么这么看我,不认识我了?” 邦邦小心的摇摇头,他印象中的吕叁总是冷冰冰的,嘴巴很毒,说的话让人害怕,并不像冬君一样温柔可亲。 他挪到冬君面前,指了指她脖颈上的伤痕,有些生气的问道:“是谁伤了主人?” 吕叁看见小孩眼中的怒火,有些诧异。而且他所认识的邦邦从来没叫过冬君“主人”,而是管她叫“姐姐”。 “为什么叫她主人?” 邦邦抬眸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生气了,便委屈的嘟囔道,“你……你不在,主人自然就成主人了。” “我不在?”吕叁蹙眉,视线落在冬君恬静的睡颜上,喃喃问道:“我不在多长时间了?” 邦邦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答道:“已经……一千一百一十六年了。” 吕叁愣住了,觉得有些荒诞。 他今年满打满算才三百岁,初出茅庐,风华正茂。一千一百一十六年,这么漫长遥远的时间,悄无声息的掠过了? 吕叁又问,“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邦邦摇头,“不知道。” 吕叁再问,“冬君都做了什么?” 邦邦仍摇头,“不知道。” 冬君从来不和他讲外界的事情,也从来不告诉他自己在做什么。冬君不在的日子里,他都在宫殿里休眠或者修炼。 自从吕叁死了之后,爱玩爱闹的冬君姐姐也消失了,只给他留下一个沉默忧伤的主人,他们是一样的孤独寂寞。邦邦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冬君守着空荡荡的心。 邦邦忽然拉住吕叁的衣角,哑声乞求道,“你能不能不要离开。”仿佛只要吕叁不离开冬君,冬君便不会离开北苍山,四处游荡。 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摸了摸邦邦的脑袋,冷峻的眉眼带着几分勉强的温柔 ,“可以。” 他坐在床边,静静等着能给他答案的人醒来。 “冬君,我是不是少了一段记忆?” 冬君自知瞒不了他多久,便点了点头,她眉目姣姣,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睡了一千一百一十六年又八月十二日。” 她撑着胳膊,摇头晃脑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平日里太嚣张,不把人放在眼里。旁人都本本分分的,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你却这也要压一头,那也要抢个风头。你何不自己想想,你都做什么了?就连帝昼的面子你都不给,旁人自然看不惯你这么狂妄,联手起来对付你也是常有的,可你非但不长记性呢?” 她望着他,眼眶湿润,“所以,有一天,妒忌你的人就把你骗去,他们设下埋伏,打算联手把你打成猪头出气,谁知道你这么经不住打,竟然昏睡了一千年。” 吕叁淡淡的看着她叙述,挑了挑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冬君垂下眼眸,摆摆手叹道:“然后我一直在找办法救你啊,天上地下,九州大地,六界之内我都找了个遍。你知道吗?别人一听要救你,便都不肯给我好脸色了。后来我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才找到一本上古志异,里面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 “什么办法?”吕叁问她。 第25章 复活吕叁(七) “南泽的鬼沼之地长有一株回魂草,由一只万年的蛇妖看守,我偷了好多好多次,才成功把回魂草偷出来的。” “谁骗了我?”吕叁打断她。 见她经久不语,吕叁便开口问道:“是云着吗?” 冬君淡淡的笑,笑容凄凉,弱弱道:“都说慧极早夭,你何必聪明成这样?” “害我的人还有谁?” 冬君的脑袋垂得低低的,搅了搅手指,艰难的开口,“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在你能打过他们之前,你不能去寻仇。” 吕叁伸出手掌在她脑袋上抚摸,像是对待儿时顽劣的冬君一样,他笑吟吟的,语气却冰冷,“冬君,想是我好糊弄?” 冬君梗着脖子,却道,“就不告诉你!” 吕叁冷哼,“若说我打不过的,无非那几个人,我一一打了问,用得着你说?” 冬君心死如灰,躺倒在床上,木然道,“那你去吧,顺道去打三口棺材,你一口,我一口,邦邦一口,咱们一起结伴下黄泉,也不至于太寂寞冷清。” 她拿吕叁没什么办法的,从来只有他管束她的份。他的命是他自己的,死活自己说了算,一概与旁人无关。 吕叁不说话了,宫殿中寂静无声,过了好久,他才犹疑的开口,“我怎么瞧你……好像变了许多。” 冬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有些紧张的问道:“是吗?哪里?” 吕叁拧眉凑近,细细打量她皎白的脸庞,手指摩挲着下巴,犹豫片刻道:“嗯……似多了两条皱纹呢。” 世上的女孩子都爱美,万年的石头精冬君也不例外,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从旁边的柜子翻出落灰的铜镜。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实是面色沧桑憔悴,眼底长了好几条细纹。她转头看向吕叁,见他容貌依旧昳丽,光彩照人,仿若天边的七彩祥云。 冬君哀嚎一声,迁怒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成这样!一个女人有多少个一千年?若是放在人间,骨头都化成多少次脓水了,我花这么大把时间就为了救你,你凭什么还要去送死?” 她对吕叁颇有怨言,平日里忍着不敢发作,今日仗着自己伤了病了,打量着吕叁不会罚她骂她,便借机撒泼打滚。 吕叁瞧着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朝她招手道,“过来我再看看。” 冬君走到他面前,下一秒脸颊被他用力捏住,一张愠怒的俊颜在她眼中放大再放大。一指的距离,能看清他每一根长而浓的睫毛。 “那你倒是仔细和我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若真的牺牲太大,我自然感激不尽,当牛做马以报君恩,哪怕割了这张脸给你也未尝不可?”吕叁忍着恼怒,循循善诱。 冬君与他四目相对,愣了很久,才掰开他的手,嘟囔道:“我福薄,受不起。” 吕叁哦了一声,敛眉低笑:“好一个携恩不图报,不过你既花这么大的力气救我,必得图谋什么,我若不早早还了你的恩情,只怕你以后再提起来要图谋更大,让我睡不好觉。” 吕叁还是那个吕叁,嘴毒刻薄,总是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人心。他一贯随心而行,肆意妄为,万万不愿意受人胁迫制约的。 冬君觉得有些心酸,她这样苦心孤诣一千年,想图谋什么谋不到? 她闷声哼道:“你日后要是能杀了霍笑天,我就知足了。” “好。” 这一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北苍山过往日数万个夜里也不如今夜这一捧皎洁。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世间万物都已改变,正如曾经喜爱热闹的冬君越发习惯一人独处。待吕叁回了自己的殿室,冬君便爬上了北苍最高的一座山顶。 冰冷的烧刀子穿喉而下,聚在胃里慢慢燃烧起来,酒气又漫入四肢百骸,将她的脸颊烧起一片红霞。 她长长吐出一口热气,目光落在北苍的群山上,白色月光把雪山照得更加冰冷。经年日久积累的不甘和怨恨忽然慢慢倾泻,变成一片惆怅的汪洋。 吕叁失忆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他不会去寻仇送命,他也不记得那些痛苦和仇恨。坏在吕叁真的太聪明了,冬君不确定自己能瞒他到什么时候,而且他平生最讨厌被人欺骗。 冬君躺在山峰悬崖边,望着温和的月光,逐渐睡着了。 也许是她太累了,这一夜连一个梦都没有。再一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高悬头顶的阳光刺眼,她遮眼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她还没回到宫殿,远远的就看见邦邦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跑来。 “主人,你没事了吗?”邦邦喘着气,一脸担忧的仰头看她。 “我能有什么事情?”冬君在他饱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个清脆,负手往宫殿走去。 “主人……那个……我应该怎么称呼他?”邦邦为难道,“他”说的是前任主人吕叁,如今两个主人都在,用凡人的话说就是“一仆不事二主”,要是两个都叫主人,实在有些乱套了。 冬君闻言,坏心眼的说道:“你原本不是管我叫冬君姐姐吗?如今自然应该喊他吕叁哥哥。” 邦邦瞪大眼睛,连忙摇头道:“我不敢!” 冬君柳眉倒竖,佯装怒道:“你这什么意思?我养你这么多年,他才养你几年,你要背叛我不成?” “不,不是的!”邦邦简直是有口说不清,摆着两只手慌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碰上吕叁揉着太阳穴往外走来,她把邦邦推上前,轻咳一声。 邦邦扭扭捏捏的走到吕叁面前,然后朝他喊了一声,“早上好,吕叁哥哥。” 吕叁在邦邦通红的脸上看了看,愣了半天,才缓缓道:“好。” 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子,冬君忍不住窃笑,正要往里走,忽然被吕叁喝住,“去哪儿了?” 冬君指了指天,“天气晴朗,我去晨练了。” “练着练着就掉进一条叫“酒”的河里了是吧?”吕叁瞪了她一眼,眉头紧皱,用手在鼻子下扇了扇风,“身上的酒味隔八百里都闻到了,你骗鬼呢?” 冬君犹疑的捏着自己的衣领闻了闻,撇嘴道:“你是狗鼻子吗?这都能闻到。” 吕叁目瞪口呆的看着她,有种养大的白菜变成狗跳起来咬自己一口的不可置信,他手抖着指冬君,“好哇!翅膀长硬了,分不清大小王是吧?!” 冬君哎呀的捂住嘴,一时嘴快了。吕叁不在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快言快语,从不像顺着他一样顺着谁,久而久之便养成习惯了。 冬君呵呵一笑,拔腿就溜。 “跑?”吕叁一把拽住她的后衣领,“我想了一个晚上,越想越不对劲,你他娘跟霍笑天到底怎么回事?” 一想到霍笑天搂着冬君死活不撒手的样子,吕叁就觉得心头冒火。 第26章 复活吕叁(八) 冬君如同被捏住后脖颈的小狗,毫无反抗之力,连忙大叫求饶道:“哥,哥,哥!错了!” “我让你说,和霍笑天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冬君哭丧着脸,“我再也不见他了还不行吗?我都一千多岁了,又不是小孩,还不许我有点自己的隐私吗?” 邦邦站在一旁,看看冬君,看看吕叁,束手无策。 “我说怎么有胆子跟我对着干呢,感情是跟着霍笑天学的?”吕叁磨牙,昨天一整晚,他满脑子都是霍笑天吻她的画面。 在他昏迷的这些年,冬君不知道和霍笑天发生了什么。霍笑天从少年时,在人间的时候就喜欢冬君,吕叁是一直知道的,所以他才不许冬君和他接触过多。 吕叁忍不住联想了一出爱恨纠葛的大戏。 一定是霍笑天见他昏迷不醒,便趁虚而入,甜言蜜语哄骗了冬君。可冬君一心救他,甚至为此付出了许多。霍笑天知道他一旦醒来就会识破自己的阴谋诡计,所以使尽浑身解数阻挠冬君。 但是冬君岂是无情无义的人,她好歹和自己有几百年的感情,因此和霍笑天决裂反目。霍笑天就因爱生恨,把冬君掳到魔域囚禁折磨。 光想想,吕叁就觉得七窍生烟了。 他虽不是把冬君当做小公主一样捧着宠着,但到底是精心养了这么多年。以前带出门,谁见了不夸一句乖巧可爱,就连素来与北苍山不对付的蓬莱老祖见了冬君,都想收她为徒。 现在好了,睡了一千年起来,天都塌了。 冬君见他脸色几变,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无奈道:“别提霍笑天了,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吕叁简直痛心疾首,“好啊,连提都不让提了,他这么对你,你还护着他是吧?!” 冬君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一点意思,她长叹一口气,疲倦的闭上眼睛。 这天大的误会。 “您就安心吧!我就是喜欢娄啸都不会喜欢霍笑天。” “什么?!” 吕叁又炸了,只听到她说“我就是喜欢娄啸”,他后退几步,一脸铁青的审视着冬君的脸,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喜欢霍笑天还情有可原,毕竟他长得好看,可喜欢娄啸……吕叁只觉眼前一黑,天地从此黯淡无光。 就在此时,神英天尊从天而降,清了清嗓子道:“天帝有旨,命吕叁、冬君二人速速到天宫就任。” 他看了俩人一眼,淡笑道:“随我一起去吧。” 三人便化作白光,冲天而上。 吕叁重生一事轰动天庭,这会儿不管什么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众神集齐在凌霄宝殿,都等着看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回魂之术,能令一个死了千年的人重生。 众神目光互相交接汇聚,似在暗暗交流什么。 “北苍武神吕叁、北苍神女冬君到——” 随着侍者的呼唤,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缓缓走进宝殿。 众神纷纷屏住呼吸,朝来者投去目光。只见那人一身稀松平常的白衣,乌发半绾,未着金银玉冠,显得十分懒散随性。 他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再次重现世间。那眉那眼皆是熟悉的冷漠嚣张,整个天庭再找不出第二个。 众神不得不相信,曾经惊艳一时,又搅动风云变化的妖孽吕叁真的重生了! “吕叁,”高座上的帝昼缓缓开口,威压之气扑面而来,“你才回归,本应让你好生休整再任职,不过西麓山一事紧迫,放眼整个天庭,此事只有你与冬君最能胜任。” 吕叁站得笔挺的身影微微俯下,他淡然道:“下官遵旨。” “冬君,你与魔军拼杀,英勇无畏,将魔军逼退魔域,此为大功,待你二人从西麓山归来,再行嘉奖,如何?” 帝昼的话一出,许多当日参加对抗魔军神将都瞪大了眼睛,内心哀呼,天帝陛下,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吗!她分明是被魔尊掳走的,这就成了逼退魔军了? 五虎神将也懵了,还没来得及弹劾她与魔尊勾结,天帝先给她定了大功,这再出来反对,岂不是跟天帝对着干。 冬君本来在吕叁强大的光芒衬托下,显得平淡无奇,并不惹眼,当帝昼的话说完,众神目光又纷纷落在她身上,简直是如芒在背。 冬君垂下头低声回道:“下官遵旨。” 见二人没有异议,帝昼挥手将一封折子送到吕叁手上,“去吧。” “下官告退。” 吕叁捏着折子,丝毫没有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宝殿。 冬君视线扫过众神的脸,将他们各异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面不改色的跟上吕叁的脚步。 走出宝殿,冬君凑到吕叁身边看折子里写了什么。 “西麓山有猛兽祸害,似上古妖兽天惊,熊身虎头,身体庞大而寒冰粹体,乃金刚不坏,水火不侵之身。为免酿成大祸,速速擒之。” 冬君眉头微蹙,“不是说上古妖兽都封印了吗?这真的假的?” “不知道。”吕叁心里窝着火,满脸不悦,将折子揣进袖中,径直朝前走去。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南天门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冬君留步!” 西海宫主西境迈着四方步走来,朝冬君露出一个颇为和善的笑容,“许久不见你了,这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儿?” 冬君下意识转头看了吕叁一眼,见他的背影已经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西海宫与北苍山是不可化解的宿敌,这一切源于吕叁他爹抢了水神西昌的妻子。这本就是人神共愤的事情,后来西昌和吕云姗还双双死在北苍山,从此西海宫对北苍山简直是恨之入骨。 西境是西昌的侄儿。 说起来,北苍山也是因此与蓬莱结仇的,吕云姗本是蓬莱老祖最心爱的孙女,也正是娄啸的姑姑。 蓬莱与西海喜结连理,这本是天大的喜事,谁料被玄泽横插一脚,搅散了他们的姻亲不算,还害死他们两家最优秀的继承人。 虽然玄泽死了,可流着他血脉的吕叁还活着,他们的仇恨自然而然延续在吕叁的身上。 但西境素来有修养,从没当众和吕叁起过冲突,不像娄啸一样嘴贱爱诋毁。故而冬君也给他几分颜面。 冬君朝他微微颔首,回道:“天帝有旨,我正要去处理差事。” 西境儒雅温和,笑若春风,“巧了,我也要下凡呢,不如一起同行。” “不,你忙你的,我……”冬君摆手拒绝。 她的话还没说完,西境开口就打断她,“听说你兄长回来了,恭喜啊。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机遇,实在令人吃惊。” 冬君哑然。 西境好像没看到冬君的脸色,迈开腿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倒是你,几百年不见,都在忙什么?” 南天门驻守的天兵看见他们走来,瞩目行礼。 高耸的天门外,白茫茫的云海中,一席白衣正站在门外等着,整个背影都气势汹汹,仿佛充满怨气。 冬君眉毛一挑,暗叹不好,快步走上前对西境拱手道:“神君,兄长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了。” “我知冬君在担心什么。”西境笑道,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眸微眯,似要洞穿她的心思,“我与吕叁武神素来没有仇怨,他此番归来,我还要带礼上门拜访呢。” 第27章 复活吕叁(九) 冬君笑容渐显,眼底却没有笑意,“既如此,倒是我不懂事了。不过他脾气一向不好,喜怒无常的,若说了难听的话,还请神君海涵。” 吕叁最讨厌西海和蓬莱的人,平日绝不会给他们好脸色,西境既然主动送上门找不痛快,冬君也懒得拦他,快步朝吕叁走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吕叁忍无可忍道:“还能再慢一点吗?” 他一转头,对上了西境含笑的脸。 “吕兄,别来无恙啊?” 吕叁面沉如水,转头怒瞪冬君,“我说怎么走这么慢,感情被乌龟王八绊住脚了。” 西海盛产一种体型庞大的海龟,有灵性可驮人,是许多海神的坐骑。冬君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道:“正碰上西境神君,多说了两句话。” 被骂作乌龟王八的西境依旧风度翩翩,面色从容,他朝吕叁拱手道:“多年不见,沧海桑田已经变迁,吕兄倒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嘴毒不饶人。 吕叁斜眼睨了他一眼,嗤道:“却不如弟呢,西海风紧,竟吹不掉弟脸上的黑土。”什么兄弟不兄弟,能占便宜的机会吕叁从不放过。 冬君很有长进,一下就听出了他这是拐弯抹角的说西境是伪君子。 西境面不改色,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中话,淡笑道:“吕兄说笑了,西海沿岸皆是黄土,并没有黑土。” 果然不愧是天庭出了名的心胸宽阔,冬君不禁暗中佩服。 吕叁却道他脸皮如此厚,连这都能忍,冷笑一声,拂袖而去。走出几步见冬君还没跟上来,怒喝一声,“还不走?” 冬君朝西境拱拱手,快步跟上吕叁。 西境看着二人的背影,忽然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冬君,听娄啸说你的扇子丢了。我这有些千年黑翅鲨的脊骨,你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来西海取。” 他的话一出,吕叁背影肉眼可见的顿住了。 “多谢,不必了。”冬君头也没回,声音像一缕清风,轻飘飘传到西境的耳边。 西境站在原地,望着一白一青的影子越走越远,他嘴角慢慢勾起,眼底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捕捉妖兽绝非易事,若碰上妖力深厚的,可是一场恶仗。纵然狂如吕叁,也要回去好好准备一番再出发。 二人一路相对无言,冬君见他一脸风雨欲来的沉默,不敢上前招惹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回到北苍山。 冬君翻箱倒柜的好一阵捣鼓,收拾了一堆武器,什么破云弓、捆妖绳、照妖镜、迷魂散等等,只要有用的都一股脑带在身上。 待她出门时,正看见吕叁抱臂靠在门框上,一身戾气。 他换了贴身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寒霜剑被他别在腰间,瞧着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这模样,瞧着便赏心悦目,冬君弯了眉眼,情不自禁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走吧。” 岂料他冷哼一声,大步流星的走去。 这妖孽,气性还是这么大。 西麓山乃云岭余脉,峰峦叠嶂,峡谷幽深,因为地处偏僻荒无人烟,许多妖兽在此繁衍生息,是名副其实的妖族地界。 帝昼给的折子上所说的妖兽天惊,每月十五都会在凡间现身。天惊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无论大小、物种,所有活物都会成为他盘中餐,仅仅一夜,便可蚕食一城。 云岭附近的三座城池及六七乡镇,全都已经沦为空城。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荒芜死寂,屋舍破损,街道荒废,沙土和碎石中只有野草疯长,毫无半分人气。 忽然一阵风刮过,一只竹编的小球滚到冬君脚下,她弯腰捡起,却见球上血迹斑斑。 球还在,玩球的孩童已经没了,这片土地上的绝望情景如同再现。 残垣断壁中,依稀有些喷溅的血迹和腐败的白骨皮肉,或是商铺,或是宅院,无论富贵人家,还是街边乞丐,再也没有差别,都被一视同仁的吞入妖兽腹中。 冬君摇头叹息道:“可怜,可怜!” “少啰嗦,快跟上。”吕叁走在前面开路,身影被夕阳照得又长又远。 距离十五还有六天,两人在几座空城中流连巡查,打算先找出天惊肆虐过后留下的痕迹特征。 每座城池的墙瓦上都有被锐物嵌入的痕迹,但是又没有发现箭羽或者别的兵器。吕叁看了一眼便断定,“是冰锥。” 天惊寒冰淬体,以冰锥为武器,倒是说得过去。 眼看太阳西下,天马上就黑了。破败的楼宇在残阳中像魔鬼一样张牙舞爪,整座城开始变得鬼气森森,连空气都开始阴冷。 冬君收紧衣襟,走到吕叁身边,“现在去哪?” “怎么,你想在这和孤魂野鬼过夜?”吕叁冷笑着反问,一张脸阴沉似水,眉头蹙起来就没松过。 冬君不想和他计较,闭上嘴默默跟在他身后。 离开空城,走了约莫五十里的小镇上,吕叁不愿意借住民宅,非要找了一个客栈才肯走进去。 “一壶烧刀子。”吕叁丢了这么一句,径直走上楼。 冬君叹气再叹气,掏出银子付房钱和酒钱,等小二把酒拿出来,她便拎着走上楼。 “客官,您的酒来了!”冬君推门而入,将酒放在吕叁面前,笑嘻嘻的问道:“客人,还需要什么下酒菜吗?” 吕叁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冬君连忙坐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咱们还是得早点进山找天惊,等十五那日,定然又有无数人惨死兽口。” 吕叁嗯了一声,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她,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才慢悠悠的开口道:“你的扇子丢了?” 冬君沉吟片刻,为免给自己找罪受,自然不敢说是让霍笑天抢走了。 心思几转,便道:“找回魂草的时候弄丢了。” 吕叁问道:“还记得丢在哪儿了吗?”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含糊的回答道:“许是南泽的鬼沼里。” “等这件事办完,我陪你去找,”吕叁微笑,潋滟的双眸盯着冬君的脸,语气冷然,“你要是敢拿西海的东西,别怪我跟你翻脸。” 冬君细长的手指捏着酒杯,慢慢收紧,她点点头,乖觉的笑道:“我知道。” 第28章 妖兽天惊 进了西麓山,浓雾萦绕在眼前散不去,阳光被巨大的树冠遮住,越来越狭窄的道路变得昏暗。 走到深处,便能听到鸟兽幽鸣,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树木高大参天,藤蔓垂髫,瞧着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成了精。无数奇花异草从石缝草地里冒出来,晶莹剔透,颜色鲜艳至极,美得让人心醉。 再往前走,眼前就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长河,可以看到河岸有几只妖兽在河边玩闹嬉笑。 一对红棕毛发的小猴对着河水梳洗,大眼看着水面眨啊眨,其中一个抬头看见对岸两个人影,便戳了戳同伴。两猴抱在一处,噔噔噔的跑向了远处,钻入两个毛发红艳的成年猴子怀里,而后又羞涩的歪头偷看。 一白一青两个人影从河上飞过,落在草地上,又往前走去。 此处的灵气并不充裕,在此生存的妖怪都是些不成形的小妖,空有些法力但伤不了人。这一片区域还是散妖聚集之处,并没什么天妖大能,两人便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可见的妖怪就越少。 西麓山幽谷的最深处,妖气冲天,阴风阵阵。 两人寻摸着走了半天,走过一条漫长蜿蜒的山路,便到了山谷之中。却见眼前百米之外,巨大的山石中有一个足有十米高的黑洞,洞口有凌冽的风从中卷出,带着凝成冰晶的寒霜。 洞里边呼噜噜的鼾声如同闷雷,甚至把四周的石块都震得碎裂落灰,四周的草木也瑟瑟发抖。 吕叁将冬君拽到身后,低声道:“跟紧我。” 冬君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做个小跟班。 再往前走,洞府前的黑气席卷而来,裹挟着冰霜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 “这里边好像还真是上古妖兽。”冬君的衣衫被吹得乱舞,若是凡人,直接被吹飞出去了。她忍不住吐槽道:“帝昼没毛病吧?怕不是借天惊兽来杀你我灭口的。” 虽是开玩笑的口吻,冬君说的却是真心话,她真的严重怀疑帝昼想杀她和吕叁,毕竟她知道了帝昼的秘密。而吕叁——帝昼杀了他又救了他,冬君仍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初吕叁又是因何而死。 那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吕叁说要出一趟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问题,冬君找了千年的也没解开谜题,帝昼不告诉她,霍笑天和云着也闭口不谈。 “没事,寒霜剑能克制天惊兽。”吕叁以为她是害怕了,难得温和的轻声安慰道,“有我在,死不了的。” 冬君无声笑了笑,瞧着他的背影,眉目温柔。 眼看就要走到洞口,吕叁指了指一块巨石,“躲好,我把天惊引出来后你再找机会出手。” “好,你小心点。”冬君朝他点头,躲进巨石之后。 见她躲好,吕叁再无顾忌,眼眸一沉,拔出寒霜绕在胸前一圈,将从洞口飞出的冰霜悉数挡下,随即一击,把冰霜反打回黑洞里。 瞬息间,如雷贯耳的鼾声便停下了。 洞里传出轰隆隆的声音,似有什么庞然大物苏醒了。 一座小山似的妖兽从山洞里钻出,虎头熊身,背上满是坚硬剔透的尖峰,如同身披冰甲。 血盆大口,馋獠生涎,一股浓烈恶臭腥风漫天铺地的席卷扑来。 冬君眼睁睁看着它口中似有什么残肉血沫飞出,黏哒哒的飞溅在吕叁雪白的衣袍上。 这些约莫是——人肉。 内腑一阵翻涌,冬君简直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她胆战心惊的瞧着吕叁,便见他怒骂一声,气急败坏的提剑飞上直捣天惊的咽喉。 天惊张口咆哮,目露凶光,朝吕叁挥出熊掌,猎风将一旁的巨大的树木扇得拔根而起。 吕叁只得收剑闪身躲过,落在一块巨石之上。 他又骂了一声,将法力注入寒霜剑。顷刻间白光一现,周遭一切仿佛被冰霜冻住了,暴烈的寒气从剑身冲出。 天惊似被寒霜的气息压制住,安静了一瞬就越发狂躁起来,嘶吼咆哮着朝吕叁奔去,巨掌砸在地上出现几个深坑。 吕叁飞身而上,对着它狰狞的面目袭去,砍鼻子刺眼睛,专挑它的弱处袭击。 整个西麓山谷被剧烈的震动起来,如同毁天灭地般动荡,所有妖兽从洞府中逃出,瞧见山谷里的异动,吓得纷纷四散而逃。 一人一兽缠斗不休,冬君趁天惊不备,从包袱里掏出破云弓与箭矢朝它射去。 就在天惊抵挡冬君的偷袭时,一阵寒光朝它眼睛刺去,寒霜剑凝结的冰霜从它冒血的眼眶往外蔓延。天惊凄厉的哀嚎一声,抱头滚在地上。 浑厚粗暴的声音传入吕叁和冬君的识海,天惊厉声质问:“你与我同类,为何害我?!” 吕叁眉头紧蹙,啐了一声,“睁眼瞧清楚,你什么玩意儿,配和爷爷同类?” 天惊大怒,“堂堂上古妖兽,竟与这些肮脏卑鄙的小人同谋……” 冬君眉心一跳,大喝道,“吞食数万条无辜弱小的生命,肮脏卑鄙的是你吧!” 她转头对吕叁道:“别和它废话,赶紧宰了它!” 吕叁面色一沉,长剑不依不饶的朝天惊刺去,带了十足的杀气。天惊怒吼起来,身上的冰峰竖起两丈高,带着鱼死网破的气势。 就在此时,一阵妖风骤起,飞沙走石的呼啸着让人睁不开眼。吕叁只觉得腥臭的空气中有一股怪异的气味,等他捂住口鼻时已经来不及了,眼前发黑,身形一晃便倒在了地上。 “吕叁!”冬君强撑着朝他走去,没走两步,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倒下。 震动的山谷逐渐平息。 一道光影从天而降,在乌烟瘴气的山谷中,一只通体纯白的九尾狐妖落在地上,它走到冬君身边,用爪子踹了踹她,见她没动静,又走到吕叁身边。 白狐爪子按在吕叁结实的胸膛上,面露精光,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大美人。 “哎呀呀,真是好一个美男子。”白狐美人抚着吕叁的脸庞啧啧称奇,“这么个极品小点心,瞧着就美味可口,若是没人要,我可带走了,到时候我把他吃干抹净,有些人别反悔。” “你试试。” 冬君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阴恻恻的盯着白狐。 第29章 狐仙云遥(一) “继续装死啊,你看我敢不敢?”白狐长眉一挑,唇角勾出挑衅的笑来。 冬君瞪了她一眼,眸光阴沉,“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敢动他一根头发试试。” 白狐半靠在吕叁身上搔首弄姿,手指抚摸着吕叁的脸颊,笑意盈盈道:“我就动了,你能怎么样?” 冬君怒火中烧,脸色黑如锅底,抄起手边的破云弓对准白狐拉满。 “我再说一遍,别碰他。” “好嘛好嘛,”白狐连忙举手投降,从吕叁身上起来,“别生气,瞧你这脾气真是不经逗。” 白狐走到她面前,勾了勾她的下巴,“怎么说?我的小姑奶奶?” 冬君毫不怜香惜玉的推开贴上来的白狐,捡起寒霜剑朝昏倒的天惊妖兽走去,她一脚将庞大如山的天惊兽踹翻,跃上它的肚皮。 将寒霜剑高高举起,“噗呲”猛地一剑刺入天惊兽的身体,划拉一下把坚硬如铁的肚皮撕开一个长长的口子。 若是其他的神器,还不一定能捅穿天惊妖兽的铠甲,但寒霜剑是因混沌大战而生的神器,天生克制冰水系的上古妖兽。 天惊还没死透,遭到剧烈的袭击整个身体都震颤起来,扭动着做最后的挣扎。 冬君却稳如泰山,面不改色,狠狠将寒霜剑贯入惊天兽心口,一股带着热气的腥血喷出三尺高,如同一道喷泉把她的青衫淋得湿透了。 接着她竟撕开妖兽的肚皮,扭头从伤口处钻进天惊兽的身体里。过了片刻,一个被血糊了满身的人影破腹而出,手里握着一颗带血的妖丹。 白狐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从妖兽尸体里爬出,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偏头干呕起来。 冬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一步步走来,浓郁的腥臭腐朽弥漫开,简直是把她腌入味了。 “恶心死了,别靠近我!”白狐嫌弃道,转身跑出十米开外,“站那说话。” 她爱惜的抚摸着自己华丽的衣裳,一脸羞恼的瞪着冬君,这可是千年的冰蚕丝制成,价值连城,要是被污血沾上,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冬君手指擦了擦妖丹上的血渍,越擦越脏,索性把妖丹扔到白狐脚下,十分淡定的开口道:“天惊是上古妖兽,若非它遭遇重创,绝不会躲到西麓山里来,你这辈子想得到一颗万年妖丹是绝无可能的。它以吞食人肉来提升修为,确实恶心了点,但是嘛,足以助你杀了云着,夺取妖王之位。” 这白狐正是妖王云着同父异母的姐姐,狐妖族的长女云遥。 狐妖性淫,云遥有兄弟姊妹上百,她是长女,又资质最佳,本该是狐族最优秀的继承人。谁料她老爹的第一百零五个孩子云着更加天纵奇才,小小年纪便能以一己之力镇压妖族动乱,不过三百年就成了新任的妖王。 云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掩嘴笑得花枝乱颤,“那可是我亲弟弟,我为什么要帮你杀他?” “帮我?”冬君看向她,微微一笑,“你既然志不在此,为何来西麓山?” “冬君啊,千百年过去了,凡人朝生暮死,天地瞬息万变。我以前是想杀他,可云着统治妖界起码有太平日子过,比我父王在位的时候好多了。我放着好好的潇洒自在不过,为什么要去推翻他?” 冬君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破绽,过了片刻,摊手道:“随你。” 云遥弯腰用手帕将妖丹拾起来,在冬君审视的目光中轻咳了一声,“我只说不造反,可没说不要这妖丹。” “既然拿了我的东西,便得帮我的忙。等他醒来,你就告诉他天惊是你杀的。”冬君漠然道。 云遥咂舌的看着她,疑惑不解,“为什么?” “与你有什么关系?不干就把妖丹还我。”冬君一脸不爽,朝她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云遥嫌恶的看着她,暗暗纳闷道:“她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好好的小白兔变成大灰狼,真是邪了门了。” “平白捞一个恩情我为什么不要,不过要是他感激涕零以身相许,你不要反悔就是了。” 不出片刻,又一阵妖风原地而起,整个山谷中顿时只剩下一具庞大的妖兽尸体。 云遥带着他们去了自己的洞府,这狐妖的品味相当高雅,轩峻壮丽的山峰之间架桥游廊,云雾缭绕,如同仙境。 洞府入口,许多容颜绝色身姿轻盈的侍女迎着,一见云遥回来,便井然有序的围上来侍候。 却有三五成群的少年郎穿过桥廊款款而来,他们朝云遥拱手笑道:“主人可回来了。” 云遥勾唇微笑,手掌不安分在红衣少年半敞的胸口摸了一把,两人眼神火热的交织在一起,仿佛天雷勾地火般。 红衣少年的脸颊升起一抹红晕。 冬君尴尬的移开目光,干咳了一声,“注意一下。” 云遥悻悻收了手,转头对侍女吩咐道:“给两位客人安排个房间。” 几个俊俏的少年纷纷朝冬君和昏迷的吕叁看去,眼神扫过吕叁的脸时,他们的眼神陡然一变,露出警惕之色。 “等他醒了记得来叫我。”云遥冲冬君抛了个媚眼,便迫不及待的拥着红衣美男离去,留下其他少年少女与冬君面面相觑。 少年们在冬君和吕叁身上来回看,眼神暧昧又黏腻,像裹了黏哒哒的浆糊,冬君被他们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升起一阵恶寒。 那该死的狐妖男女不忌。 其中一个粉衣骚包的美男走上前,笑着问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冬君心生烦躁,不愿和他们纠缠,扶着吕叁朝侍女们道:“带路吧。” 待冬君从几个美男面前走过,粉衣少年愤愤不平,“好生无礼的丫头!” “管好你的嘴,这可是主人的贵客,你不会想惹主人生气吧?” “当初我来的时候你怎么没见你那么大度?” “别吵了,你们没看到主人的眼神吗?” “什么眼神?你倒是说出来啊!” 几个美男叽叽喳喳的吵了起来,谁也不肯让谁,活像泼妇骂街。 冬君一边翻白眼一边走远了。 第30章 狐仙云遥(二) 冬君守在吕叁床边,搜肠刮肚的准备好了一应说辞。可等了一夜过去,吕叁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若不是听到他还有心跳,冬君几乎就发疯了。她左等右等不到他醒来,再也坐不住了,寻到云遥的住处一脚踹开她的房门。 “出来!”她也不管里边什么情形,站在门外怒喝。 云遥趴在美男胸口睡得正香甜,顿时被她吓了惊醒,一脸愤怒的从床榻上爬起,披了一件长袍气势汹汹的走出来。 “大早上的干什么,要死啊?” 冬君脸上乌云密布,“你的迷香是不是有问题?” “什么意思?”云遥被她兜头盖脸的质问弄得一股火气,双手叉腰怒道:“老娘就这么点迷香,平时都舍不得自己用,都给你用了,你现在卸磨杀驴是吧,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冬君顾不上和她斗嘴,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急切道:“我昨日给他喂了解药,可他到现在都没醒,你的迷香到底有没有问题?” 云遥愣了一下,有些心虚道:“没醒?不会吧……” 冬君没和她废话,攥着她的手腕大步走去。 “冬君……我可没穿衣裳呢。”云遥羞怯道。 冬君脸一黑,将身上的外袍脱了裹在云遥白花花的身上,半拉半拽的把她带到房间。 云遥坐在床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又将一瓶解药给吕叁灌下,再使了妖力试探,仍不见效果。 “哎呀,这……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云遥摸着下巴叹息,转头看向沉默的冬君。只见这手起刀落就宰了上古妖兽的怪胎红了眼,眼眸溢出一丝晶莹,却带着汹涌的惊慌。 她在想什么?或者说,她在害怕什么? “要不再等等?毕竟连上古妖兽都迷倒了,他恐怕也得昏个三五天才好。”云遥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迷香又不是毒药,毒不死他的。” 冬君依旧沉默,云遥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你看这不还有呼吸吗?心跳也有呢,好孩子,别着急昂。你瞧你这黑眼圈又大又圆,你好好睡一觉,说不定他就醒了。” 这哄孩子的口吻,简直像个慈祥的老母亲。冬君早年间听多了,如今仍觉得习惯,便淡淡道:“我没生你的气,让我自己待一会。” 云遥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房门,对门口的侍女吩咐道:“好生照看客人,不可怠慢。” 冬君瞧着床上平静沉睡的人,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像无法控制的风一样,在她心里飘来飘去,引诱着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只能干瞪眼,束手无措,毫无办法。 一口浊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让她整个人如同冰雕一动不动。 吕叁还没复活的时候,她每次崩溃时总会想,“死了一了百了,死了不用想不用做,重新投胎转世把他忘了,何必这么辛苦呢?” 可是他活了,他重生了,活生生在她面前,她便不敢生出一点这样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叩响房门,一下一下又一下,仿佛不知疲倦,等不到开门便一直敲个不停。 冬君听的心烦意乱,起身拉开门,看着门外的红衣少年。 “姑娘,这是主人命我送来的安神香。”红衣少年手里捧着一截香料,他说完快速抬眸看了冬君一眼。 一只白皙素手将香料捏起,冬君平静的开口道:“多谢。” 她说完转身走进房间,少年瞧着那单薄的青衫背影,连忙补充道,“这是给你用的。” 冬君没说话,将香料放在一边,自己坐在床边的躺椅闭目养神。 少年壮着胆子抬脚走进房间,他挪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男人,然后疑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睡着了。” 少年没想到她会回答,有些受宠若惊,便露出一个自以为非常善意的笑容,走到冬君面前坐下,好奇的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过了好半天,冬君才斟酌着开口,“他是我,兄长。” 少年啊了一声,心中暗道:“主人竟兄妹俩个都不放过,也不知主人属意的究竟是妹妹还是哥哥。” 他转念一想,将视线落在闭目养神的冬君身上,他今日目睹冬君踹开主人的房门,生生将主人拽走,可瞧着主人的态度却十分温和,那多半是她了。 “我叫乔翎,你叫什么名字?” 冬君不知道他弯弯绕绕的心肠,只是看他眼神明亮颇为顺眼,态度便放缓了,显得没那么冷硬。 “冬君。” “来自何处?”乔翎又问道。 冬君缓缓睁开眼看他,双目平静如水,不答反问道:“你来自何处?” “我本是西麓山的散妖,修为低微,有一次因和其他妖怪抢夺地盘,被打成重伤差点死了,是主人救了我。”乔翎回忆起来时目光温和柔情,带着感激的语调,“要不是主人,我早就死了。” 他望向冬君,笑容有些酸涩,“主人爱好美人,一向如此,即便有了一个,两个,三个,还会有下一个在不知名的地方等着,所以主人会有很多喜欢的人……” “你想说什么?” 冬君对狐妖混乱的关系不感兴趣,只当他们是自然道法中天生的,淫乱只是他们的属性,并非他们的心性,是无法控制的。 正如她是一块石头,心中只坚若磐石的装着一件事情,不懂拐弯,不懂回头。 但乔翎的眼神实在是,微妙得莫名其妙。 乔翎语气坚定,“主人会喜欢很多人,我能容忍,如果你不能忍,我劝你早点离开。” 冬君嗤笑一声,而后疑问道:“什么是喜欢?” 乔翎被她问住,沉思半天才慎重开口道:“喜欢便是想见她,想与她待在一处,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哦,就这样?” 乔翎又道:“还有,看着她和别人在一起会心痛,会吃醋,会觉得非常难过。” “这就是喜欢?” 乔翎瞪着眼,继续道:“还有!想和她长相厮守,一起终老过完这一生。” 冬君听完,觉得喜欢这种感情也不过如此。她在凡间经历数百年的风雨,凡人生命短暂尚且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更遑论拥有千万年绵长生命的妖呢。 许许多多的喜欢,根本抵不过诱惑,哪怕一丝丝。 乔翎问她,“你可曾有喜欢的人?” “不曾。”冬君摇摇头,虽然她曾骗过很多人,说喜欢他们,可那都是谎言。 乔翎又啊了一声,支支吾吾犹犹豫豫问道:“那你不喜欢主人?” 冬君有些好笑,无奈的指了指自己解释道:“我是她的债主,不是她的情人!” 在乔翎诧异的目光中,她手指指向床上的吕叁,“他也不是。” 第31章 狐仙云遥(三) 太阳慢慢落下去,夕阳把天边的云朵照成一片橙红血色,每一片云彩都有不一样的形状。或像翱翔的鸟,或像奔腾的马,或像飞舞的披帛,各有各的精彩。 冬君靠在窗边,温暖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睫毛与发丝都映得发光,显得异常的温和灿烂。 她静静的待着,不说话,也不笑,像一尊美丽恬静的神像。 门外的人无意间看呆了。 粉衣的少年郎端着一碗汤药,站在后边觑云遥的神情,手指慢慢收紧了。 “站那干什么?”冬君眼神微动,瞥向门外的两个人,“我这不需要门神。” 云遥阔步走进去,示意粉衣少年把端着的汤药递给冬君,“这是我熬的凝神汤,有足补气凝神的功效,没什么大用处,也没什么害处。” 见冬君没有动作,云遥又道:“不是给你喝的。” 冬君闻言,将凝神汤接过来,自己先尝了一口,才给吕叁喂下。待将一碗凝神汤都喂完,她掏出一张粗陋的帕子把他嘴角的水渍擦干,动作不算轻柔。 “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云遥坐在摇椅上,撑着手肘看她。 这种问题往往不是什么好话,冬君将药碗扔给粉衣少年,然后在床边盘腿打坐,她闭上眼睛,“不想听,不知道。” “别这么无情嘛,”云遥双眸发亮,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听说,霍笑天把你抓到魔域,你们俩——有没有发生什么?” 冬君坐如老钟,纹丝不动。 “我可听说,他们一进去便看见霍笑天搂着你,衣衫不整,鬓发纠缠,嗯……直到差点被打死都不肯松手呢。” 粉衣少年睁大眼睛,震惊的看向盘坐的冬君。 “假的。”冬君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云遥哼了一声,嗤笑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又不会瞧不起你。” 冬君淡淡道:“那谢谢你瞧得起我。” “以往我等押注,便看你这小冤家能瞧上何方神圣,你可知我押的是谁?”云遥望着她,露出了些许怅然若失的神情。 当时人世间,曾有这样一处光景,天南地北的妖魔神人聚在一处,呼朋唤友,恨相知晚。 那时她还想除掉云着,一路从妖界追杀他到凡间,俩人都误打误撞结识了冬君。 为了共同的好友冬君,他们俩人默契的隐瞒彼此的身份,短暂的止戈休战。 冬君和吕叁在人间的居所日日都被人踏足,有时是云着、有时是云遥、有时是霍笑天,还有当时还是凡人的方妴。 就算是妖魔鬼怪,也会贪恋生命中的一点美好。他们围绕在冬君身边,汲取她身上的光芒与温暖。 冬君对于他们把她当乐子赌注的事情一笑置之,她从前很宽容,很少骂人,很少急眼。 如今的冬君性子很直,脾气也不太好,她冷漠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好生无趣,”云遥嗔怒道:“谁喜欢你这小冤家,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那姓霍的作恶多端也算活该!” 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冬君彻底不搭理她了。套不出她的话,云遥也觉没什么乐趣,起身拂袖而起。 “关门!”冬君眼皮没睁一下,毫不客气的吩咐道。 粉衣少年脚步一顿,正要把门带上,又听到云遥在前边喊道,“不准帮她,让她自己关!” 他瞅了冬君一眼,又转头看云遥,机灵的把门掩上一半,然后屁颠屁颠的跟上云遥的脚步。 粉衣少年跟在云遥身边,亦步亦趋,扭扭捏捏,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云遥不耐烦道:“说。” “主人,您要把她留下来吗?”少年偷看她的脸色,“她是魔尊的人?” 云遥平日里对这些男宠都很好,从未疾言厉色,她叹了口气道:“她是她自己,不是谁的人。她若愿意留在这里,这里便是她的家,她若不愿意留,岂能勉强她?” 少年犹豫片刻,弱弱道:“她这样冷冰冰的,样貌也不算多好,主人到底喜欢她什么?” 她停下脚步,望着天空的星辰,似在怀念,“她最美好的时候,比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要耀眼,你没见过,你永远不会知道,有的人只是站在面前就足以让人高兴。” 云遥收回目光,低声呢喃道:“你没见过,你不明白。” 粉衣少年愣神的看着她,像是听出了什么,却又茫茫然。一个人再好,又能有多好呢?即便她性情大变,面目可憎,也依然能对她喜爱如初吗? 少年见山是山,见海是海,不知云中有雾,雾中有云。 他依旧不明白,这么个性子古怪,不近人情的丫头,到底有什么值得主人念念不忘的。 那边冬君起身去关门,刚转身便见到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默默的望着她。 “你醒了。”冬君快步走到床边,关切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是哪里?”吕叁声音有些嘶哑,他撑着胳膊坐起来,有些痛苦的揉了揉太阳穴,“怎么回事?” 冬君将早先就打好的草稿脱口而出,解释道:“这是云遥的洞府,先前在山谷里大战天惊,眼见就要赢了,不知道哪里刮了一阵妖风。嗨,就是云遥那个不长眼的,以为山谷出什么事情了,便用了迷香把你我迷晕了,然后她就把我们带她的洞府了。” 吕叁靠在床头,长长的发披散,面容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像是痛极了,却又一声不吭的静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道:“天惊呢?” 冬君回答道:“被云遥杀了。” 她瞧着吕叁额前的汗珠,蹙起眉,“你看起来不太好。” 吕叁随手抓起她的衣袖想擦汗,却闻到她衣服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浸泡在血水里几天几夜,他挥了挥手嫌弃道:“你能不能洗洗?恶心死了。” “哪有?”冬君闻了闻,并未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这衣裳她已经仔细清洗过了,确保没有血腥味她才穿的。 她不由嘟囔道:“狗鼻子就是狗鼻子。” 吕叁瞪着她,咬牙切齿,“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冬君摆手讪笑,狡辩道:“说什么?我没说话呀。” 第32章 狐仙云遥(四) 听说吕叁醒了,云遥扭着水蛇腰就来了,门还没进就传来她的笑声,“哟,吕大爷可醒了。” 吕大爷正懒洋洋的,头枕在冬君腿上享受按摩——这是他被骂成狗鼻子换来的。 冬君一边打哈欠一边给他揉捏太阳穴,下手无意重了一点,吕叁倒吸一口气嚎道:“轻点,笨手笨脚的,别扯着我头发!” 这天杀的矫情鬼,得了便宜还卖乖,冬君翻了个白眼,心中暗下决定,以后一定要三思而后言。 云遥走进房间便看到这一幕,她摇曳生姿的走到床前,笑容满面道:“我的手艺可好,定然能按得你欲仙欲死,不如换我来?” 吕叁忽然捂住鼻子,皱眉疑问道:“哪来的一股骚味?” 他明里暗里嘲讽还不算,又一脸认真的问,“冬君,你闻到没有?” 冬君有些汗颜,吕叁和云遥一贯如此,见面就掐,不是你恶心我就是我嘲讽你,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约莫是天性不和,当然,吕叁和大多数人都天性不和。 云遥收敛笑意,也懒得装了,哼了一声在躺椅坐下,反讥道:“老娘是狐妖,懂吗?狐妖!就像你生来就是讨债鬼一个,永远都是这么惹人讨厌。” 冬君的手忽然顿住,她抬眸看向云遥,眼神阴恻恻的,冷得让人胆寒。 吕叁的身世并不光彩,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若是刀砍斧劈不破他的外壳,他们便要戳他的伤疤,高举正义的旗帜呐喊,“你爹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孽,生了你这讨人厌的小妖孽,你应该忍受世人的凌辱唾骂,做小伏低去乞求世人的原谅,而不是这样趾高气昂的,堂堂正正,如同一个无罪之人。” 一直以来,吕叁都是这样被世人对待的,从他懵懂无知的少年时就听够了各种各样的嘲讽谩骂。 吕叁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早已习以为常,这些话对他而言连个屁都不是,根本不能撼动他分毫。 可冬君却不能忍受,她盯着云遥,眼中带着恨意。 云遥对上冬君寒气肆溢的目光,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手脚慢慢发凉,如坠冰窟。她移开目光,破罐子破摔道:“我,是我讨人厌好了吧?你别这么看我!” “发什么呆?头疼得很,继续按!”吕叁不悦的出声催促道。 冬君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睑,一言不发的给他按摩。 三人间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 云遥瞧着她顺从的样子,觉得刺眼无比,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淡了两分,“那妖兽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查不到它的来源,上古妖兽被封禁多年,漏网之鱼也躲在深山老林蛰伏不出,天惊忽然暴虐人间,我想应该不是偶然,你们要小心了。” “这不是你们妖界的事情吗?这都查不出来。”吕叁眼睛微眯,撇撇嘴,一脸嫌弃,“要不要这么没用?” “你厉害,打半天连只妖兽都打不死,要不是我,你早成天惊的零嘴了。”云遥毫不示弱的嘲弄道:“打不过就该早点去搬救兵,反正天庭天兵天将多如牛毛,你带个几万人,以你的英勇神武一定可以轻松拿下天惊。” 吕叁大怒:“要不是你乱散迷香,老子会打不过?还有你的迷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害老子头疼死了!” 云遥大笑:“归根结底还是你没用,冬君也闻了迷香,她怎么没事,就您身子娇弱,金贵得很!” 吕叁气急:“难道不是你蓄意谋害?” 云遥羞恼:“您好大的脸面,值得我去谋害?” 俩人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吵得十分幼稚不脱俗。 冬君被他们吵得烦躁,忍不住啧了一声,“夜深了,二位还是积点德,不要扰人清梦。” 云遥狠狠瞪了吕叁一眼,大步走出房间,过了片刻她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冷声道:“三更半夜男女共处一室像什么话,懂不懂一点礼义廉耻?跟我来!” 这狐妖左拥右抱,竟然学会讲礼义廉耻,倒是个蛮好笑的笑话。 冬君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跟她离开了。俩人一前一后走在廊下,月光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清风吹得树影婆娑。 云遥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忽然回头看向冬君,目光颇为幽怨,“冬君,你真的太偏心了。” “偏心?”冬君不明所以,眼眸里露出一丝茫然,“怎么说?” “凭什么他可以骂我,我就不能骂他?”云遥竟露出一点委屈之色,双眸透着水光,在月光的照映下格外显眼。 “他戳我的心窝,我不过说他一句怎么了?从前便是这样的,如今你全然偏向他,我就不难受吗?你一千年的时间都为他付出了,这还不够吗?!” 冬君静静的看着她,默然道:“如果你也被人害得死不瞑目,灰飞烟灭,那我也花一千年救你。” 云遥不说话了,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却咬牙切齿道:“你变了!” 冬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的笑出声来,“不是你说的吗,凡人朝生暮死,天地瞬息万变,人人都能改变,为什么冬君不能,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她不应该改变?是因为她的改变害你们失去了什么?” 青色的衣衫上淌着白色的月光,她的眉目透着过往所受的一切,是凄凉的,麻木的,痛苦的。 云遥呼吸一滞,许久之后才难过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帮你。” 过去一千年里,云遥曾寻了十几次北苍山,总是扑空,怎么也找不着她。她抛弃身边所有朋友,躲着不愿意见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孤零零的独自挣扎了一千年。 “一定要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吗?”冬君冷冷的望着她,脸上写满了,“没错,我就是不信任你,不信任你们任何人。” 看着冬君一副“我没跟你绝交你就偷着乐吧”的脸色,云遥彻底闭嘴了。 又过了半宿,天还未亮,冬君睡不着,在吕叁的房门前踌躇几圈,偷偷推开一条门缝见到吕叁已经睡着,蹑手蹑脚的溜进去,手指探了他的鼻息,又听了他的心跳,方才放下心,又从房中溜出去。 第33章 狐仙云遥(五) 过了一夜,吕叁的头痛之症越发严重,到了清晨,整个人都如同白脸鬼,面无气色,大汗淋漓的湿了一身衣裳。 冬君才推开门,见他这样狼狈凄惨,远远的望着,腿都软了,飞扑上前差点哭出来。 “哎。”吕叁撑起手肘,长吁一声,喘着粗气,骨节分明的长指捋了一把脖颈上粘黏的发丝,又捏起冬君干燥的衣袖擦掉额角的汗,露出痛到至极后的畅快神情。 “你没事?”冬君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发问。 面如白纸的吕叁矫健地从床上跳下来,提着汗湿黏腻的衣裳,毫不客气的对冬君吩咐道:“我要沐浴。” 待他清爽干净的沐浴完,一脸心旷神怡,长发垂到腰际,任风吹起。眉目飞扬,俊美得嚣张跋扈,与身后风雅的景致相辅相成,如同画中仙人。这样的人,便是目空一切也是情有可原。 一众秀美的少年少女都看呆了,再瞧瞧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脸,有些自惭形秽。 冬君靠在栏杆上,将一颗石子投入蜿蜒的小溪中,砸乱了一团鱼群。 “冬君。”红衣少年走到她旁边,手上捧着一套缥碧的衣衫,布料光滑细腻十分柔软,闪着细密的银光,精致又不会太过于华丽。 “主人说你难得来一趟,没什么好相送的,这是用万年蛛丝制成的衣裳,虽与金丝软甲有些差距,但轻巧又好看,还能抵御袭击。” 冬君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我不要。” “冬君,请收下吧。”乔翎一脸为难,轻声拜托道:“主人让我务必交给你,若是你不愿意收,我就得送到北苍山去。” 冬君瞥了他一眼,又“咚”的掷了一颗石子到溪中,满不在乎道:“行啊,你送去北苍山吧。” 乔翎又道:“主人说,你若收下,便算两清了。” 吕叁从房中走出来,带着包袱和寒霜剑,他的目光落在乔翎手上的衣裙,轻笑道:“好东西。” “咚咚咚”一连串的石子被丢入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冬君拍了拍手,对吕叁道:“走吧。” 吕叁端详她的神色,露出一个不太亲切的笑容:“且拿着吧,若叫些不三不四的找上家门,看我怎么收拾你。” 冬君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一把抓起衣衫塞进包袱里,转头对乔翎道:“替我谢谢你家主人,我改日再来拜访。” 一只修长的手敲她脑袋,吕叁微笑道:“这种晦气的地方,不来也罢。” 冬君不忍了,冬君抱头怒吼,“敲敲敲,我是木鱼吗?” “榆木脑袋和木鱼有何区别?都是木头做到。”吕叁哼哼一声,掠过冬君阔步走去。 “我是石头!”冬君小跑追上他,跳起来在他后脑勺用力敲了一下,然后在他暴怒之前拔腿狂奔。 “好啊,敢跟我动手了。”吕叁瞧着那青影,勾唇浅笑,低沉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像阴差的魂钩,“好孩子快快跑,千万别停下。” 笨蛋才会停下!冬君如同一阵卷风,飞也似的逃了。 看着二人追逐的身影越来越远,站在山顶的云遥收回目光,对身边的粉衣少年道:“你瞧,她这样便很好。” 离开狐狸洞,冬君和吕叁一前一后上了天庭。 冬君打量着吕叁不至于在天庭当众揍自己,越发胆大肆意,朝他吐了吐舌,笑嘻嘻道:“停下了,怎么样?” 吕叁眉头一挑,笑道:“算你厉害。” 二人进了宝殿,见到西境正在向帝昼汇报政务,便远远停下。过了半炷香时间,西境走出来,朝二人拱手道:“冬君,吕兄,真是好巧。” 吕叁只当他是空气,目视前方迈着大步走上前去。 冬君朝他拱手,彬彬有礼,“西境神君。” 西境指了指宝殿之外,微笑道:“我在外边等你。” 冬君暗暗道:“等我?怕不是等吕叁的嘲讽奚落。” 这家伙倒是稀奇,旁人见着吕叁那尊邪神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他倒好,非要往上凑。 待她走进宝殿中间,吕叁三言两语已经禀告完天惊妖兽一事。 “冬君,先前承诺待你回来再行嘉奖,辉月元君陨落已有三百年,这个位置尚在空缺,我封你为辉瑞,即东南方,掌六千军,如何?”帝昼的声音缓慢温和,却威严庄肃不容拒绝。 冬君俯首道:“谢陛下隆恩。” “麒灵山钟灵毓秀,是一座好去处,一同赐你修行罢。” 冬君愣住,垂目道:“素闻麒灵山有主,陛下是否……” “你去了便是主。”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寒意,“莫非,麒灵山入不了你的眼?” 冬君捏紧了手指,抬头看向高座之上,可惜遥远而朦胧,帝昼头上的十二旒冕虚晃,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上是什么神情。 她琢磨不透帝昼是什么意思,碍着吕叁在场也不好多问,便沉声道:“不敢。” 帝昼又道:“麒灵山人杰地灵,望冬君莫要辜负我一片美意。” 冬君生气,冬君磨牙,冬君忍了。 “不敢。” “如此,去吧。” 冬君收起阴郁的眼神,与吕叁一同走出宝殿。等在殿外的西境迎上来,笑意盈盈的朝冬君恭喜道:“恭贺辉瑞元君!” “神君客气了。”冬君朝他摆摆手,面无喜色。 西境爽朗一笑,摇着折扇,“我瞧二十八正是好日子,这天庭许多年没好事了,不如办个升迁宴请大伙聚一聚,讨个喜庆热闹。” “不必多此一举,我不喜热闹。”冬君淡淡道,心中觉得西境多事,看他的眼神越发不耐烦。 西境劝道:“这本是喜事,冬君何必如此低调?你也知道,诸位神君对你…们颇有微词,正好趁此机会与诸位神君握手言欢。” 旁边一直沉默的吕叁懒洋洋的开口,“是啊,他们不是质疑你吗,邀他们坐一起,挨个问问原由岂不好?” 冬君拱手婉拒道:“多谢神君好意……” “陛下知你一向低调,还嘱咐我要帮你操办呢,你若觉得麻烦,只管撒手,我来替你办齐,你只要出面露个脸就是了。”西境连忙打断她的话,瞧着冬君一个劲的笑,话里透着些宠溺的意味。 冬君张嘴刚要说话,又一次被吕叁抢先。“就这么办吧,我倒是想吃酒席了。” 他瞥向西境一眼,脱口讥讽道:“你既着手操办,可千万别拿西海的酒来糊弄,否则冬君的脸先丢光了。” 西境不怒反笑,点头道:“吕兄提点的是。” 冬君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揶揄,“想来西海悠闲,神君竟有时间来操心别人的琐事。” 她心中千回百转,打量着西境,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帝昼用来对付自己的枪。 帝昼又是赐麒灵山,又是逼她办宴席,不知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起了什么,咽不下当初在凡间受的气,如今归来要公报私仇了? “冬君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怎么算是别人?你我相识多年,原不必如此生疏。”西境笑得如沐春风,一脸真诚。 “既然是陛下的嘱托,一应开支都找他报备吧!”冬君柳眉倒竖,没好气的甩袖而去,“我可没钱!” 第34章 麒灵喜宴(一) 北苍山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但凡修为不够,只要踏入一步都会被严寒冻伤身躯。故而冬君的升迁宴只能办在麒灵山。 天庭的神侍下了旨意给麒灵老祖,三言两语,空降了一个上司,不仅把他的老巢给别人,还得他这老头子做小伏低的伺候。 强盗也不过如此。 只有一点不知是不是好处的好处,麒灵老祖修炼几百年没飞升,这回倒是成为天庭编外人员了。 西境带着西海的一帮虾兵蟹将帮冬君采买置办,又是帮她修缮麒灵山,又是帮她送帖给天庭诸位神君,事事亲力亲为,一丝不苟。 众神都感叹,西境神君不愧是天庭第一老好人。 西境忙得热火朝天,冬君却在北苍山躲懒,连看都没去看一眼,全权交给他负责。 再说吕叁一反常态,自从天庭回来就进寒冰密室里闭关,足足十几日没露面。或许是西麓山这一趟打击了他的自信,又或许是被云遥戳了痛处。 以他嘴毒霸道的个性,若是以后不能再目中无人,肆意的羞辱仇敌,那简直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 冬君猜测他是带着寒霜剑躲起来修炼了。 冬君趁机去了地府,她上回让方妴帮她扣住一个鬼魂。忙了一阵子,这会儿终于有时间来收拾他了。 阴差将那鬼魂勾到冬君面前,逼他跪下。 那鬼魂瞧着冬君,一脸怒意,他做了几十年的帝王,虽死了成鬼魂,仍然傲气凌人,自持身份尊贵,无论如何都不肯跪下。 这正是杀害泉玉与徐四郎,害得冬君差点功亏一篑的和景帝。 “你是何人?”和景问道,身上的枷锁因挣扎而哗哗作响。 冬君赤唇轻启,吐出一个字,“跪。” 两个阴差便死死按住和景,另有俩个阴差朝他膝窝处狠狠一踹,直将他踹得扑通跪倒冰冷的地板上。 和景双目通红,怒气冲天,死死盯着冬君大声问道:“我与你何怨何仇?” 冬君坐在椅子上,手上正拿着一块木牌雕刻,她头都没抬,对阴差指使道:“扇他。” 地府有无数酷刑,可以让人生不如死,可冬君觉得只有最朴实无华的方法才最解气。 把他按着打,打到他受不了,磕头求饶为止。 一个阴差拽住景和的头发,把他的脸摆正,另一个阴差则拿着一尺桑木,对准这位帝王的脸颊啪啪一顿好打。 不过五十下,和景的脸颊和嘴巴已经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他通红浑浊的眼睛仍盯着冬君,一边吐血一边不停的断断续续发问,“为何罚我?你究竟是谁?” 冬君吹了吹木牌上的木屑,手指轻抚在上面的两个字,自言自语的叹道:“你可别怪我,他害你我在先,我没把他的魂魄打散已经算仁慈了。” “你,你……你是谁?”和景极力的辨认着冬君的样貌,却仍不知她究竟是自己哪个仇人。做帝王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谁恨你,你也不知道哪个子民被你害过,你得注意的是,他们朝拜你的时候是否会冲上来刺杀你。 冬君将木牌放在凳子上,死死按着他的头往地上撞,逼他朝木牌磕了三个响头。 “你是泉玉?不,不,你不是泉玉……你,你是,吕君!你是吕君!你这妖女!” “啪”冬君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连阴差都差点抓不住他,让他被扇飞出去。 和景的脸肿得像猪头,看冬君的双眼终于露出一丝惶恐。 冬君狞笑道:“派人来杀泉玉和我的时候想不到自己有这一天吧?我告诉你,惹着我算你倒霉,我先收拾你,再上去砸你的陵寝,断你的血脉,让你断子绝孙曝尸荒野无人祭拜。” “不,不够!”冬君犹觉不够畅快,又补充道:“你在意什么,我就毁了什么!你利用泉玉,害死泉玉,我要让她躺你的棺材,享受你的臣民祭奠,我要把你的皇后扔进乱葬岗,把你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 在她恶毒的恐吓中,和景露出绝望而恐惧之色,他挣扎着嘶吼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冬君阴冷一笑,“你会坠入畜生道,做一头不开灵智的野猪,被捕猎,被圈养,被打骂,被分食!” 和景瘫软如泥,趴在地上却要去抓冬君的脚,喃喃道:“不,不,我是天命之人,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紫微星转世,你没资格这么对我!” 就在他疯癫之时,方妴走了进来,看着面前的场景,苦恼的揉了揉眉心,对阴差摆手道:“把他带下去。” 待牢里没有旁人,方妴才瞪冬君骂道:“这么折损功德的事情,你也敢做?真不怕天雷劈死你?” 冬君耸耸肩,不以为意,“我吓他的,哪个真要因他拼命了。” 方妴看着她,很想问问她在凡间都经历了什么,但看她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必然不会说的。 将椅子上的木牌拿在手里,看着木牌上她雕刻的泉玉两字,方妴疑问道:“这是何人?你可要见她?” “一个可怜人罢了,何必去打扰她。不过,我倒是想拜托你,让她投个好胎,起码父母双全吃穿不愁,不再孤苦伶仃,为人卖命。”冬君将她手中的木牌拿过来,留恋的看了看,最终握手中捏为灰烬。 “这不是什么难事。”方妴点点头。 她一边拍手上的木屑,一边问道:“三日之后,我在麒灵山设宴,你来不来?” 方妴摆摆手,果断拒绝道:“不去,我最不耐烦这种场面。” 冬君垂眸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指着自己的额头叹道:“你看我是不是印堂发黑?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黑得像锅底一样!”方妴猩红的手指在她光洁的额面碾了碾,毫不留情,一语道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定然是你做了什么害人的事情,怕的是人家寻衅报复吧。”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冬君被她说得一阵心虚,摸了摸鼻子道:“你主管轮回投生,你可知历代神仙下凡渡劫,有没有保留渡劫记忆的先例?” “所有神仙渡劫成功后渡劫期间的记忆都会消失。不管是谁……除非像你一样借助了法器。” 冬君心中隐隐猜测,帝昼约莫是想起什么,否则他不会特意把麒灵山当赏赐给她。 第35章 麒灵喜宴(二) 八月秋高气爽,正值秋收,连绵的山脉都变成了青黄橙红相交的景象。山脚田间有农民在收麦子,一茬接一茬的割了,在田埂堆成一座座金黄的小山。 冬君从北苍而来,经过繁花似锦的人间都城,经过许多山川湖海,磨磨蹭蹭两天,终于来到了阔别已久的麒灵山。 眼前的山路逐渐清晰,与记忆中的雨夜重合,这条路冬君只走了一次,便是当时被李望归——或者说是霍笑天栽赃陷害的那晚,她被麒灵老祖逐出师门,从这条路上离开。 过了山门,便看见如同人间仙境的麒灵山真容。 停下脚步,在石阶上驻足观看,可见烟云缭绕之中山峦叠翠,鸟啼清脆,不时有仙鹤群鸟残影掠过。 远处有微风吹来,携着花香钻入衣袍之间,冬君看着眼前美景,有些晃神,她在麒灵山住了一百年,竟不曾发觉这里是这么的秀美宜人。 天地灵韵,日月光华,无愧麒灵。 麒灵有一座殿堂叫作青石堂,因为入门的台阶是无数的青石铺成的。西境带着西海的浩浩荡荡一众侍从丫鬟,以及麒灵老祖和章谨在此恭候已久。 见着那抹青影走上台阶,除去西境,其余人纷纷拜下齐呼:“恭迎辉瑞元君!” 西境走上前朝她行礼,笑着打趣道:“辉瑞元君可算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北苍山逮你了!” 冬君朝他点点头,目光落在俯身行礼的须发皆白的老者身,麒灵老祖毕竟曾是她的师父,对她有救命、抚养、授道的恩情,被他这一拜难免有些心虚。 “起来吧,不必多礼。”冬君轻咳一声,挥挥手,“以后都不用拜我,我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 众人道:“是。” 冬君转头看向西境,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真是有劳神君了,日后有用得到冬君的地方,只管吩咐。” “哎,咱俩不必来这套虚礼,走吧,去瞧瞧你的新家。”西境眉目温润,端得正直无私的君子像,正如山中的青竹,挺拔青翠。笑一笑,更令人如沐春风。 这位宽宏大量的神君从来没有与别人起过冲突,红过脸,甚至对待态度恶劣的吕叁也是一视同仁。 这样好的人,好像没办法令人讨厌。 瞧着他,冬君心想,“即使被帝昼当枪使也不是他的过错吧。” 在麒灵老祖的带领下,冬君装模作样的在麒灵山转了一圈,笑着称赞道:“果然是山渊之精,通真达灵!” 眉毛垂到脸上,胡须又垂到胸口的麒灵老祖双手一负,脸色还算神采,应是挺过了大劫,他呵呵一笑,“都是天地造化,元君不弃便好。” 冬君含笑,朝他拱手,“老祖谦虚了,历经数万年,各大山川灵气都在减少,就连蓬莱仙岛的灵气也逐渐消弭,麒灵山能保留如此完好,定是门派花了大力气。” 麒灵老祖眉头一扬,似有些意外,看冬君的眼神倒有些深意,连连叹道:“承辉瑞元君谬赞,麒灵派虽立派千年,可门户小弟子也少,我等修为低微,不敢有多大的宏愿,能做这一二事情,不过勉励为之,但愿能将此间天地山川延续后人,不叫传承断绝,无可挽留。” 这老道,还是喜欢连篇累牍的说话。 这些话,冬君很久以前就听过无数次了。她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问道:“老祖如今有几位弟子?” 麒灵老祖愣住,神情恍惚一瞬,便朝身后的白衣男子伸手招道:“章谨,来。” 白衣挺拔,面色冷峻的章谨走到她面前行礼,恭恭敬敬道:“小的章谨,见过辉瑞元君。” 麒灵老祖解释道:“我派收徒一向看重缘分,我师徒缘分浅,只有这一个徒儿。” 冬君但笑不语,缘分,一条灵脉才是天大的缘分吧。 待到傍晚,西境便请人来邀她去入座,他特意在青石堂摆了酒席为冬君接风洗尘。 众人一起入了青石堂,冬君举杯道:“明日的宴席有劳诸位了,我在此先谢过诸位相助,我干了,诸位随意!” 众人齐齐举杯,“谢元君!” 冬君提着酒壶走到大功臣面前,倒满酒杯,一脸认真的敬道:“西境,若没有你相助,这宴席我定是办不成的,谢谢你。” 西境垂眸看她,举起酒杯与她碰了一下,温声问道:“这酒如何,不算难喝吧?” 她仰头一饮而尽,咂摸着道:“当属佳酿!” “照冬君看,吕兄会觉得如何?”西境露出怅然的神色,轻叹一声,“其他的布置倒是简单,唯独这酒,我找了好多地方,左右对比下来,只有这个怀桑酒还算不错,也不知道合不合他的胃口?” 冬君哑然,没料到他竟然把吕叁的话当真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素来爱挑剔,你做什么听他的。” “毕竟他是你兄长,我以为……你事事都会听他安排,所以不敢怠慢。”西境蹙着眉,语气竟透着难以察觉的委屈。 冬君摆摆手,下意识反驳道:“我又不是他的狗,为何要事事听他安排。” “是我误会了。”西境赧然一笑,将杯中酒饮尽,而后又冲她笑了笑,脸上渐渐浮起一层微醺的红霞。 他忽然伸出手指点在她的鬓角,然后开始晃来晃去,如同摇动的钟摆,眼神都迷离了,“冬君,我瞧你好像有两个影子。” 冬君诧异的看着他,嘴角抽抽,怎么也想不到八面玲珑,凡事得心应手的西海宫主,竟是一杯倒。 在他晃晃悠悠的倒下之前,冬君伸出手指轻按在他眉间,送去一阵凉风为他驱散酒意。 片刻之后,西境体内的酒意散去,脸却越发红了,手指捏了捏酒杯,尴尬道:“我,我很少喝酒。” 冬君一边憋笑一边点头表示理解,“人各有长短嘛。” “听说酒量是可以练的,我练一练就好,免得如此丢人。”西境难为情的笑了笑,脸色僵硬,“你要是想笑,可以笑出来。” 她莞尔笑开,露出一排白牙,眉目弯弯,拍了拍西境的肩膀安慰道:“这对神君而言,属实小事一桩!” 麒灵老祖浅酌几杯,便起身告辞了,章谨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溜了。其余西海的侍从婢女因着是外人,主君又在场,十分收敛,三杯两盏便纷纷退去。 偌大的青石堂内,就只剩青、蓝两个人影了。 第36章 麒灵喜宴(三) 俩人走到外面,坐在石阶上仰望星空。 夜风微凉,平息了躁意,冬君躺在地上闭眼小憩。 “这里离西海倒是不远,你若空闲,可以来西海玩玩,海底的红珊瑚长得有四丈高,你还没见过吧?”身边传来西境的声音,语调轻快,温柔绵长,不像是在和同僚对话,倒像是在哄情人。 冬君闭着眼叹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整日想着玩。” 她小的时候倒是天天想着玩,撒泼打滚的求着吕叁带她去玩。然后呢,走到哪儿都被驱逐,别说西海和蓬莱了,但凡和他们两家有些关系的,见着吕叁和冬君就赶。 冬君曾想看大漠火山,看山峰云景,看海底白珠。可少年的吕叁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谁都能欺负他,因为他是孤儿,因为他是罪人,因为他无人撑腰。 游山玩水的美梦被打破了,俩人只能灰溜溜的在凡间一个小角落扎根。 空气中安静了几秒,西境的声音又响起,“如果你愿意,其实可以一直做天真的小孩。” 冬君忍俊不禁,“什么小孩一千多岁?” “……不,我的意思是,如今的西海是我做主,你随时想来就来。” 冬君敷衍道:“好啊,下次一定去。” 西境转身看她,面色难得的凝重认真,“冬君,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冬君蓦然睁开眼,眸子里盛满了月色,盈光流转,如同一汪搅动的春池,她嘴角含笑,轻佻道:“以后是谁?不知样貌如何,才情如何,品行如何,竟值得神君去惦记?” 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目光流连她的眉眼鼻唇,无奈的低眉笑了笑,“我是问你的以后,而不是我的以后。” 这样不加掩饰的,明晃晃不清白的眼神,任谁看了都吃一惊。 偏偏石头精无知无觉,她站起身,拍拍屁股,朝他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在世,何苦自寻烦恼?” “我困了,明天见。”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脚步轻盈,不紧不慢。 西境瞧着她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想要将冬君从吕叁身边抢走,可要花更多功夫呢。 他喃喃自语,“冬君啊冬君,你虽一心,旁人却有二意。你生来只有一错,便是陪伴在吕叁身边,成了他命中不能缺失的人。若要伤他,必得伤你,实在是……对不住了。” 八月二十八日,新晋的辉瑞神君在麒灵山设宴,上到天尊下到地君都收到了请帖,发请帖发得雨露均沾害怕得罪人似的,人手一份。 然而等到太阳高悬,宴席已准备齐全,仍没人登门。 麒灵老祖和章谨早早恭候着,从早晨等到日上三竿,冬君才慢慢悠悠的从竹林居里走出来,懒怠的溜达了一圈,朝师徒二人摆摆手道:“不用等,回去歇着吧。” “这……”麒灵老祖观察她的脸色,担心她不高兴发脾气似的,笑着打圆场道:“麒灵偏僻,想是不好找,再等等说不定就到了。” 冬君像是不在乎有没有人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转身往回走,“章谨,有人来了再叫我,噢,要是十八星君和蓬莱的就不用叫了。” 看着这吊儿郎当的君主,章谨脸色几变,忍着低头应道:“是。” 此时石阶慢慢走上一白影,眉目阴沉,朝冬君冷冷喝道:“我什么时候教你这样待客的?” 冬君脚步一顿,嘴角飞快扬起一个标准的笑容,转身快步朝他走去,夹着嗓子柔声细语道:“哥哥可来了,快请快请。” 吕叁敛眉看她,面寒如铁,低声道:“往日教你什么,全忘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彼此能听见,应是想在下属面前给她留几分颜面,见她低头不敢和自己对视,又道:“抬起头来,好歹是一方之主,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我……”冬君简直有口难辩,委屈嘟囔道:“明明是你凶我在先。” 四周候着的侍从婢女以及麒灵师徒都在注视两人,吕叁眉头一拧,不忍在众人面前下她的面子,轻声道:“走,我有话跟你说。” 他迈着四方步走上前,掏出巴掌大的宝盒交给站在旁边的章谨,“北苍山吕叁。” 章谨捧着宝盒愣住,急忙的看向冬君,冬君轻叹了一口气,对他扬下巴示意他打开。 一颗拇指大小的圆润珠子安静躺在宝盒中,纯洁无瑕泛着寒气,看起来毫不起眼,可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里边透露出的法力深厚无边,令人震撼。 章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这是何物,只好求助的望向旁边的麒灵老祖。 麒灵老祖清了清嗓子,高声唱道:“北苍神君礼——雪魄珠一枚。” 自此,麒灵山的宴席才算正式开了。 一干侍从目送这兄妹俩进了偏室,纷纷打起精神准备迎接下一个客人。 偏室里,吕叁坐在座位上,看着面前的青衫人,冷脸呵斥道:“你如今位立八方,掌军六千,在天庭也算是大人物,办个宴席如此散漫随性不成体统,堂堂八方元君之一,怠慢客人,传出去好听吗?” 冬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他,嘟囔道:“谁让你逼我办这劳什子的宴席。” 吕叁微眯眼睛,瞧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笑问道:“怎么,你要自堕为凡人妖精,不做辉瑞元君了?” “凭什么?”冬君又嘟囔道。 “是啊,你凭什么以北苍小神的姿态做东南方之主?旁人凭什么服你?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要不要我重新给你请个先生教你啊?” 冬君瘪着嘴,一脸委屈,眼中含泪,“可你不就是这样吗?” “可你不是我,”吕叁望着她,沉吟片刻,才软了语气温声道:“你瞧天庭哪个不是人精,你若与我一样,他日遭人算计,满殿谁肯帮你?到时候你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还谈什么前程,不如早日做回妖精。” “谁算计我,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大不了鱼死网破!”冬君顺从的低垂着脑袋,语气却十分强硬。 “说什么?”吕叁怒喝道,一掌拍在桌上,把木桌拍得刺啦裂开一条缝,“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养你这么多年算什么?你跟我说同归于尽,你能和谁同归于尽,若人人都要杀你,到时候有你反抗的余地吗?” 冬君咬着下唇,眼中的泪光沾湿了睫毛,倔强的聚在眼眶里不肯落下。 “你怎么知道,你被人害过吗?” 吕叁闭上眼,气得发抖,咬牙切齿道:“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冬君觉得心好像被人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她很想问他,是不是有人害了你,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被害得魂飞魄散,究竟是为什么呢? 可是,他忘了,他失忆了。 她伤心的望着面前的人,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 “我知道你明白,”吕叁长叹一口气,抬手将桌子的裂缝抹平,“冬君,不要任性。” “我不想,我讨厌他们。” 吕叁低头,发出一阵闷闷的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冬君,你不可以走我的老路,绝对,不可以。” 第37章 麒灵喜宴(四) 正在俩人沉默对峙时,外边忽然一阵躁动,却听到众人齐声高呼“拜见陛下”。 冬君转过身,卷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快速整理了仪容,轻声道:“走吧。” 二人移步到青石堂外,只见空地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此人头戴金玉高冠,白袖金纹,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来者正是帝昼,旁边还跟着神英天尊和月池神女华姬。 一众侍从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到能有机会见到天帝,又惧又喜,大腿都颤颤发抖起来。 “下官参见陛下。”冬君和吕叁行礼道。 帝昼幽深的目光环视一周,轻笑道:“看来是我来早了。” 他的话音刚落,石阶上有乌泱泱的一群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的神仙涌来,个个都是脸色发青,气喘吁吁。 原来众神都在观望,都觉得冬君德不配位,本想着大伙联合起来给她一个下马威。 谁知道日理万机的天帝竟然会屈尊驾临。 这不是要命吗?刚得到消息,众神连滚带爬的飞来,可还是慢了一步。 “尚未开席,众爱卿,何故如此急切?”帝昼转头俯视众神,笑得平易近人,亲切无比。 众神感动得热泪盈眶,哗哗跪成一片。 天帝陛下淡淡的看着他们,微笑,不说话。众神高兴得双腿抖抖抖,羞怯得不好意思抬头。 场面僵持,冬君抬头看了一圈,勉强开口道:“陛下恕罪,下官特意设晚宴,本想邀众位神君一起观赏麒灵夜景,不知陛下光临寒舍,尚未告知众位神君,还请陛下,恕罪。” 帝昼看向她,微笑,“噢……还是我来早了。” 多说多错,冬君不再开口了。 过了好一会,帝昼才开恩道:“都起来吧。” 众人松了一口气,簇拥帝昼走进青石堂,请他坐到上座。 众人才坐稳,西海的舞姬鱼贯而入,白蓝的裙摆如水波般荡漾,长袖一甩,舞乐齐动。 青石的地板在舞姬脚下泛起一阵阵涟漪,仿佛成了汪洋海水,清脆的琴音伴着幽远的笛声,震动沉闷的兽鼓偶然砰响,震动众人心神。 又有歌姬站立一旁,高声吟唱,声声婉转动听,歌声与舞姬的动作合为一处,令人眼耳心三处沉醉于盛宴。 众人目不转睛,皆是看得入了神。 冬君有些诧异,没想到西境为了这场宴席如此用心,握着酒杯巡视一圈,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朝身后的婢女招手,低声问道,“西境神君去哪了?” 婢女低眉答道:“主人一会就到。” 冬君心生疑惑,就在此时,场上曲毕,舞姬收了长袖,脚步轻盈快速的退出青石堂。 沉寂的鼓声再次响起,门口之外,传来磅礴广阔的箫声,如同海上呼啸的风,伴随海底深处的巨兽呜鸣。 所有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身蓝衣如水的西境吹着箫,翩翩而来。 他走到殿室中央,眼神落在左首位置的冬君身上,微笑着开口道:“恕西境冒昧,素闻辉瑞元君善琴,不知是否有幸请元君为我伴一曲‘高山流水’?”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冬君身上。 “哦?不曾听说过,冬君还会弹琴。”上座的帝昼慢条斯理的开口道。 冬君掐了掐手心,忍着没拿酒杯砸西境的脸,淡笑道:“学过几年,技艺疏浅,不成气候,恐污了陛下的耳。” “纵使魔音贯耳也无妨,今日你是主人,客随主便,我等洗耳恭听。”帝昼微笑,朝她抬手示意。 冬君算是被逼得骑虎难下,眼神在众人脸上掠过。 “光有乐,没有舞怎么能行?” 她心思几转,看向正在低头喝酒的吕叁,果断拉他下水,“兄长,今日可否再现回雪剑?” 无端被波及的吕叁缓缓抬头看她,眉宇低沉,风雨欲来。 “兄长,请吧。”冬君笑意吟吟,上去拉他的衣袖,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不是叫我别怠慢了客人吗?” 吕叁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你等着”的眼神,而后从容起身,取出寒霜剑,将剑上的寒气压制,然后拔剑走到殿室中央。 婢女取来古琴交给冬君,冬君抚了琴弦试音,抱着古琴席地而坐。西境手握长箫,垂眸站在她的身侧,长身玉立,温文尔雅。 殿中一袭白衣伫立,那人剑眉斜飞,英姿挺拔,令人移不开眼。 琴箫合奏,悠然渐起,时而如泉滴清脆婉转,时而如千军万马,铁蹄铮铮而来。吕叁手持长剑,挑剑腾空如仙鹤独立,白光剑影,泼墨的长发与衣袂飞起。 随着琴箫的起承转合,音乐越来越急,剑也越舞越快,他的身影在虚空中翻飞,如同蛟龙出渊,剑势如虹,气吞山河。 剑尖划破长空时,剑身颤颤而鸣,惊雪绽开,剑气携着冰霜涌动,凛风而过,将众人桌上的杯中酒都冻住了。 琴音与箫声中,山水的壮阔,雄厚而气势磅礴;流水的连绵,激昂而悠远豁达。 所有人都看痴了,双眼紧紧的跟着他的动作,就连神英都有些恍惚。 从前只听说吕叁的回雪剑独步天下,如今一见,绝非浪得虚名。 全场唯独冬君皱起了眉,瞧着他如风舞动的虚影,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什么呢? 剑势。 他身上仿佛已经褪去年少的狂妄自大,收敛了刺人的锋芒,就像是春风取代了寒霜。 吕叁会这样吗?或者说,只有三百岁记忆的吕叁会这样吗? 他应该嚣张肆意的放任冰霜划破众人的皮肤,在狂风中乱舞,逼得众人不敢睁眼看他,然后仰头大笑。 琴音渐消,剑尖落下,吕叁反手收了剑,朝众人拱手道:“献丑了。” 待他回到坐座位,众人才回过神来,抚掌惊叹起来。 “吕卿之剑,实乃天下一绝。”帝昼抚掌称赞道,“多年之前,我也曾有幸见过吕卿舞剑英姿,如今再见,仍觉得惊心动魄,令人神往。” 众神呵呵的笑着应和,“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惊人的剑”,“吕神君不愧天下第一剑”,“真是三生有幸……” 诸如此类的阿谀奉承,大多都是说给帝昼听的,而非真的称赞吕叁。 剑法精妙又如何,还是讨人厌的妖孽。 冬君没看见西境欲言又止的神情,收了琴,默默的坐回位置。 “冬君与西境倒是默契,可是练了许久?”帝昼又道。 西境摇头回答道:“不曾练过。” 帝昼笑容满面,意味深长的看着冬君道:“这岂不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冬君朝他拱手,“陛下谬赞,西境神君技法高深,只要熟知音律者,定然都能被他带入其中。” 第38章 麒灵喜宴(五) 听到她的话,西境慢慢垂下眼眸,收起长箫,落寞退场。 “冬君不必自谦,”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华姬望着她开口道,“我常常听乐姬的琴音,你与她相比,并不逊色。” 若说吕叁的剑是天下第一剑,乐姬就是天下第一乐师,世上音律,无一不通。 冬君听她这么说,简直汗颜,举起酒杯朝众人示意,笑道:“承蒙诸位抬爱,我敬诸位。” “请。” 场上又有舞姬歌姬陆续上场,尽心尽力的为众神助兴,宴席上觥筹交错,气氛逐渐融洽,众神君纷纷举杯朝冬君祝贺,一轮下来,冬君已喝空几壶酒。 帝昼喝了两杯酒,忽然开口问道:“冬君,对麒灵可还满意?” 坐在末尾的麒灵老祖和章谨顿时坐立不安。 “陛下恩典,臣感激不尽!”冬君举杯高声大呼。 在众人的目光中,百年冰山脸的帝昼竟展露出一个微笑,薄唇轻言,吐出暧昧不清的话,“冬君喜欢就好。” 众人皆惊。 冬君头皮发麻,捏着酒杯呵呵一笑,“臣,喜不自胜。” “今夜诸位留下观赏美景,我就不作陪了。”帝昼起身,缓缓走下高座,他走到冬君面前,宽厚的掌心变出一柄泛着光的折扇。 素白的扇面上织金青鸟栩栩如生,仿佛破扇而出,金玉丝线攒成坠,挂着精巧的红宝石。 最重要的是,扇骨竟是万年的乌木沉香。 众人面面相觑,这把法器瞧着不是俗物,就是没人见过,都不知这扇子究竟是什么由来。 “你惯用扇子,这柄碧云扇配你正好。”帝昼缓慢抬手,将扇子送到她面前。 “这……”冬君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行为吓得后退一步,慌忙的拱手道:“臣惶恐!” 帝昼含笑道:“不必惶恐,这是你应得的,往后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你若拒绝,惶恐的是,我呀。” 这怪里怪气的,简直是心怀叵测,来者不善!冬君暗道:“这恶人,定是又有什么坏情要我去替他做,天杀的,这么贵重的一柄扇子岂不是要买老子的命?不干,坚决不干。” 冬君垂目未动,迟迟不接。 帝昼眼睛微眯,露出一个难以揣测的微笑,语气淡淡,“看来,你是不愿意……” “冬君,还不谢过陛下?” 旁边的吕叁忽然开口,面色凝重的看着冬君,放在桌下的手微微一动。冬君抿了抿唇,硬着头皮接过碧云扇,俯首道:“臣,叩谢隆恩。” 帝昼瞥了吕叁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倒是只听他的话。” 冬君恨不得一扇子拍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道貌岸然的狗东西,私底下合作是私底下的事情,他娘的还摆台面上来说,你要不要脸?难道老子还得听你的,你算那根葱,脸皮比娄啸还厚,当众唧唧歪歪让老子难堪,我一扇子抽死你!” 这些话,在心里翻来覆去,被她按耐下来,她微微一笑,“陛下恕罪,臣并无此意。” 帝昼垂眸看她,冷哼道:“是吗?” 冬君咬牙切齿道:“是的,陛下。” 他淡笑望了众人,“众卿继续畅饮,我先行一步。”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神英和华姬也留下礼物,随帝昼一同离席。 眼看几位大佬都走了,众神也纷纷起身,带礼的上前留下礼物,顺便客气寒暄几句。没带礼的嘛,本就是不愿和冬君牵扯的,直接起身扬长而去。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整个青石堂就已经空荡荡,只剩冬君、吕叁、西境以及麒灵师徒二人。 冬君拿着酒杯走到西境面前,朝他作揖行礼,“今日之宴,多谢神君相助!” 西境伸手扶住她的手腕,轻笑道:“昨日已说了,不要和我客气,可见你并不放心里。”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神君直言。” “唉,”西境摇摇头,有些无奈,“你看你,实在不拿我当朋友。” 冬君低眉浅笑,“你怎知我没拿你当朋友?你看得到我的言语,可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知道?” 她今日挨个敬酒,喝了许多,酒气凝聚在内腑,又升腾到脸颊上,熏得她皎洁的脸颊白里透红。 嘴角的梨涡浅浅,星眸仿佛含着氤氲水汽,格外夺目。 西境对上她的目光,连忙的别过头,觉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下。即使冬君眼疾手快伸手,也已经来不及拦他。 “你不是不能喝吗?”冬君扶额叹息,无奈的伸手按在他眉间,正要为他驱散酒意,手指却骤然被攥住。 西境缓缓抬眸对上着她的眼,哑声道:“我昨夜练过酒量,现在不是一杯倒了。” 难怪今天一个早上都看不见他,原来是不知道是醉倒在哪个山沟草堆去了。 冬君呵呵一笑,“我就说吧,对神君而言是小事一桩。” 西境点头,“是,你说的对。” 他目光炙热,像流光一样耀眼,但更有另一道像烈火的目光落在冬君身上,恨不得把她烧出一个窟窿。 “我本来还想带些材料给你做一把扇子,没想到陛下比我还快,这样也好,省得你再费一番功夫。” 冬君嗯了一声,脸上却没有获得宝物的欣喜之色,反而有一丝不悦,她刚要说话,身边一个白影走过。 “你要走了?”冬君连忙叫住吕叁。 “天黑了,再不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可不像某些人,不懂礼义廉耻。”吕叁冷声道,眼神瞥向西境,意有所指。 这话,怎么有些耳熟呢? 还在场的麒灵老祖和章谨四目相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空气了。 冬君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却道:“等我一起,我也回去。” 吕叁沉默片刻,轻轻挥开她的手,淡淡道:“好好待在麒灵,这里,就是你以后的家了。”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徒留冬君站在原地怔怔出神。什么叫这里就是她以后的家?这是不让她回北苍山了?这算什么,升个官就被逐出家门了? 过了好一会儿,冬君茫茫然的回过神,拔腿追了出去,那抹白影正走下石阶,毫无留恋,步履匆匆。 “哥……”冬君的喊声戛然而止,一脚踩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整个人飞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扑通”一声极其响亮。 只听一声叹息,头顶传来清冷肃穆的声音。 “你是猪吗?” 冬君抬头就看到眼前一双白靴,瘪瘪嘴,伸出沾泥的手拽住他干净的衣摆,她迫切的说,“别扔下我。” 别再扔下我。 第39章 麒灵喜宴(六) 吕叁低头看她,无语道:“我是要死了吗,说这种蠢话?” 冬君嘟囔道:“别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还不起来,等我拉你不成?” 冬君哼哼唧唧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然后拽住他的衣袖,委屈可怜的说,“我要回北苍山。” 她一双手在他衣袖上扯啊扯,擦啊擦,很快就擦干净了手上的泥巴苔藓,那白净的衣袖变得脏污一片。 吕叁静静的看着她的小动作,却不生气,只是问道:“北苍山有什么好,冷冰冰的什么都没有,回去做什么?” “北苍山哪里不好了,冰山雪原,多干净好看啊,世上那么多的山,青松常存灵气萦绕的山多的去了,数都数不过来。可世上只有一个北苍啊,多么独一无二……” “少贫嘴。”吕叁拽住她的手腕,低头看自己的衣袖,眉头狂跳,最终忍着没发作,“我明天再来。” “哦!” 冬君飞快的收了手,而后露出一排白牙,脆生生道:“您慢走。” 吕叁转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低声斥道:“早点把里面那个家伙送走,小姑娘家家大晚上和男人拉拉扯扯,难看死了!” “嗯嗯,你好看,就你是好看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冬君笑嘻嘻的温柔的看着他,像哄小孩似的。 “笨货,笨死你算了。”吕叁瞪了她一眼,气愤离去。 “不会死的,笨是笨不死的。”冬君笑着,目光跟着他的身影走远,直到白影消失在山道中。 她谨遵吕叁的旨意,转身进青石堂里,委婉的对西境下了逐客令,“天色不早了,山路不好走,我送你一道吧。” “不用,你忙了一天,好好休息。”西境温声道,又抱着那把古琴放在冬君面前,“我没带什么礼物,这把琴送你吧。” 他看着冬君,微笑道:“并不贵重,不要再拒绝了。” 冬君送他走到门外,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的?我从没告诉任何人。” 西境温柔的笑开,五官柔和清晰,如同和煦的春风,“你不知道,在很早以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坐在楼阁上抚琴,楼下的人为你欢呼雀跃。” “啊……原来如此。” 冬君学琴其实是因为方妴,那时方妴还是凡人,是一个名扬天下的花魁,与对楼同为花魁的朝卿卿平分秋色。她们被人们戏称为“并蒂芙蓉”。 古往今来,人们都喜欢把两个差不多的人放在一起比,非要比出一个高低上下不可。 她们比了容貌,比了诗书作画,仍是比不出高低,后来又比琴技。 那一次方妴的手伤了,无法上场,所以她便央求冬君替她。心软善良的冬君一向无法拒绝她的朋友,她苦练三月,几乎不眠不休,才学了囫囵。 那是方妴唯一一次输给朝卿卿。 虽然输了,但也不算输的彻底,毕竟三月教出这样的徒弟,足以证明她的实力。 冬君送走西境和一干侍从婢女,慢步回到青石堂,看着还候着的麒灵老祖和章谨,心里很是复杂。 这是她曾经的师父和师兄。 麒灵老祖救过她,两次,一次是把还是婴儿的她从河上救回,一次是她三岁差点死掉的时候,麒灵老祖不惜为她逆天改命,将她的灵魂封进杉木里。 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是“敬天命,循大道。”这个修炼几百年的老头子,没什么高深的修为,却为了一个捡来的孤儿倒行逆施,若说没有十分的感情,便是有十分的图谋,可他并未图谋到什么。 至于章谨,天性纯良,嫉恶如仇,待人待事一腔热血……只是不够聪明,容易被有心人蒙蔽。 这些事情说起来一语带过,可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真的。即使有龃龉,有偏颇,冬君到底和他们相处了百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麒灵老祖实打实的救她,养她,教她,与吕叁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理说,即使让慕生为麒灵老祖去死也无不可。 可世事偏偏就是讲究先来后到。 先有吕叁,才有其他人。 冬君踱步走进青石堂,负手而立,轻声道:“此处只有我们三人,我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本与你们……无亲无故,此番而来,全凭天缘。我既占了麒灵山的名,从此以后我与麒灵山荣辱与共,生死相依。我有好时,不会忘了麒灵,我有坏时,必不牵扯麒灵,你二人只管放心,如同往常一样就好。” “元君言重了。”麒灵老祖起身拱手道。眼神沉着,眉目慈祥,须发皆白,瞧着就让人心软。 她从礼物堆里找到那枚雪魄珠收入怀中,然后挑出对修炼有益处的物品,悉数交给麒灵老祖。 “元君,这可使不得。”麒灵老祖冲她摇了摇头,婉拒道:“无功不受禄,老道受之有愧。” 她对麒灵老祖的态度倒很是谦逊有礼,“老祖不必担心,这些东西不算什么,能帮上你便还算是好物,若用不上,埋山谷也好,扔水沟也罢,放着反而占地方。” 冬君说完看向有些急张拘诸的章谨,淡淡道:“你说呢?” 章谨面对她忽如其来的提问愣了一下,坦言道:“回元君,我……不知道。” 麒灵老祖是长者,毕竟一大把年纪了,拉不下脸来收她的东西也就罢了。冬君特意给章谨机会,谁知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直肠子,笨脑子。 冬君又看向麒灵老祖,委婉的建议道:“这山里太冷清,章谨一个人多寂寞,老祖还是再多收几个徒弟吧。” 以后把麒灵山交到他手里,迟早要完蛋。 这一根筋的傻小子听不出她话里在嘲讽他愚钝,只是想到自己已故的三个师兄妹,顿时脸色有些难堪,沉默不语。 麒灵老祖的脸色也有些凝滞,叹气道:“不瞒元君,我原本还有三个徒弟,只是时运不济……都夭折了。” “人各有命,他们未尝不是有了新的机缘呢?” “唉,元君不用宽慰老道,都是孽障,死了就是死了,还有什么机缘?”麒灵老祖捻了捻长胡须,摇头叹息,满脸哀痛。 历劫的,找事的,有目的的,三个人来到他身边一趟,然后一个接一个拍拍屁股走了。 都得偿所愿,徒留一个老头子在这里伤心难过。 真是神仙历劫,凡人遭殃。 第40章 入梦的人 深夜的麒灵山万籁俱寂,不知为何,就连草丛里的虫鸣都已经沉睡,树上的鸟儿也不再叽叽喳喳惹人厌烦。 冬君从青石堂走回竹林居,手中的冰凉的雪魄珠散发着微芒,照亮了脚下的石板路。 才走到竹林居,却见远处有一团悠然的黄光,有一高瘦的人影提着灯笼正在往后山走去。 冬君脚步一转,跟了上去。 那人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后山的墓地,他站在一个墓碑前,泄气般放松了满身的伪装警惕,眨了眨眼,两行清泪哗哗流下。 “师兄……大师兄……我想你啊!”他抱住墓碑嗷嗷大哭,涕泪横流。 “这种孤独寂寞的感觉,太难受了,我快挨不住了,师兄,修炼怎么这么苦啊!” 冬君瞧着他这个模样,忍不住的摩挲着下巴。 嗯,对味了。 章谨从小到大都是师兄妹四个里最幼稚的,平素没心没肺调皮捣蛋,有事鬼哭狼嚎,没事咿咿呀呀。 他从小就爱黏着大师兄,视大师兄为人生偶像,是白弦虔诚的信徒,忠心的狗腿。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学着白弦一副老神在在白衣飘飘的模样,学他的穿衣打扮,学他的为人处事。不过他天性跳脱,毫无正形,不说话的时候能学三分像,一旦张嘴就破功。 这倒霉孩子,以为他稳重了,出息了,没想到还是这个鬼样子。 冬君颇为唾弃,揉了揉眉心,悄然转身离去。 夜半三更,哭了一顿发泄了的章谨睡得正酣,忽然一阵青烟从窗外飘进,入了他的梦。 章谨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今日青石堂上的宴席。 高座的天帝帝昼忽然朝他走来,容貌几番变化,竟变成白弦的模样,眉角眼梢尽是熟悉的温润亲切。 章谨诧异的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听他缓缓开口道,“二师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德行。” 章谨愣愣的看着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嗯,不疼,自己这是想大师兄想疯了,竟然敢把天帝当成大师兄,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白弦嘴角抽抽,忍下翻白眼的冲动,轻咳一声,“我此番下凡历劫成功,多亏了你。看在你如此挂念我的份上,我也不忍再瞒着你。” 他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帝昼的模样,“看清了吗?别再到我坟头去哭,吵得我头疼。” 章谨吓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见帝昼一脸不耐烦,朝他扔出一颗金色发光的丹药,“吃了好好修炼,我在天界等你。” “……大师兄……真的是你吗?”章谨嘴唇嗫嚅,小声的疑问道。 “你十五岁的时候爬树捅马蜂窝,从树上掉下来划破了裤子,被叮了一屁股的包,是我每天……” “哎哎哎,打住打住,”章谨老脸一红,连忙打断他的话,“我信,我信了……” 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望着帝昼冷漠的脸,又生生憋了下去。 章谨还想说什么,却见眼前的人化成一团青烟,慢慢散去了。他猛然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只见枕头边有一颗金光闪闪的丹药。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捏起丹药,“师兄……” 竹林居里。 上半夜入了别人梦里的冬君,下半夜自己就做起了噩梦。 她恍惚听到凄厉的惨叫声,仿佛从地狱传来。 睁开眼是一片血光,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萦萦绕绕成一团血黑的雾气将她包围住。她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之中,身上沾满了黏糊糊血迹,呼啸的厉风从四面八方刮来。 青面獠牙的鬼魅从泥泞的地上冒出来,一双双白骨利爪抓住她的脚腕,张牙舞爪身形扭曲的朝她爬来。他们黑洞洞的嘴巴在呼喊着什么,冬君听不见,不过估摸着都是“还我命来~”诸如此类的话。 瞧着都挺面熟,应是来找她寻仇的。 冬君不晓得他们有什么仇可寻,不管是倾家荡产还是家破人亡,都是他们自找的,与她有什么关系? 当然,骗人是不对的。 所以冬君朝他们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骗你们,你们别吓我,因为……你们吓不了我。” 她站在原地,任由恶鬼扑在她身上撕扯她的血肉,她也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异常淡定。渐渐的,众鬼消失,幽怨咆哮的声音平息了。 黑气散去,四周开始变得雾茫茫, 她听到一道非常耳熟的声音,悠悠呼唤她的名字,“冬君,冬君。” 是吕叁的声音。 雾气朦胧中,吕叁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笑了笑,轻声说:“走吧,回家。” 他伸出手,望着冬君。 冬君呼吸一滞,愣住了,慢慢抬起手。 下一刻,一把利剑从他胸口穿出,吕叁的身形晃了晃,重重砸在地上,皮肉融化成血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堆白骨。 冬君慢慢收回手,忽然低低的笑了,“你或许不知道,我从没有做过噩梦,从来没有。想骗我,下辈子吧!” 她刚说完,喉咙顷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一团黑气出现在她面前,黑雾里显露出一张分外妖异的脸,双眼阴鸷的盯着她的脸庞。 可惜冬君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恐惧惊愕的神色。 “好久不见。” 冬君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霍笑天。” 黑气幽幽道:“你看起来很高兴,这样笑,我真舍不得你伤心啊。” 冬君挑了挑眉,笑得更加明媚灿烂,笃定道:“别装模作样,你快死了。” 黑气又道:“不用担心,我一定让吕叁死在我前头。” 冬君闻言,忽然爆发出一阵几近疯狂的笑声,像是终于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还做梦呢?你真的不用装,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看看你,连分身都这么虚弱,是不是快被孟胡折磨死了?!” 黑雾中的脸慢慢消失,过了很久,他低压着声音怒道:“原来是你!” 即使看不到他的脸色,冬君也能想象到他气得跳脚的样子,一定非常精彩。 冬君仰天长笑,扬眉吐气道:“不错,是我!是我串通孟胡,是我故意跟你回到魔域,是我和孟胡里应外合,设计让你众叛亲离!” 暴政必失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像霍笑天这种缺德的暴君,被臣下推翻是迟早的事情。 作为魔尊,横行无忌喜怒无常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坏就坏在,他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家人更狠。 再让这个疯子玩下去,魔界非得叫他败光不可。胡孟和其余几个魔头想杀霍笑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连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秦谦,也对他失望,开始摇摆不定。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三百年前,冬君就已经暗中与孟胡联盟了。 魔军起兵进攻天庭时,她可不是被霍笑天掳走,而是故意让他把自己带回魔域,从而引起群魔的激愤不满。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魔界全是疯狗,孟胡再稍加煽风点火,群魔必然会群起而攻之。 冬君笑得嚣张,“霍笑天,遭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好受吗?” 第41章 入梦的人(二) 那团颤颤巍巍的黑气沉默了,一会浓一会淡,好像本尊剧烈起伏的心绪。 他那样疯狂极致的喜欢,到头来是她用来对付他的武器。 多可笑,多可悲的感情啊。正如同话本上的痴情苦恋,“你可以对着其他人微笑,你可以给别人拥抱,你可以对全世界好,却忘了我一直的伤心。” 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过了好一会儿,黑气才阴恻恻的开口,“从前我舍不得你死,可既然你害我,从此以后我就不会再心软了。” 即使你哭着跪下求饶,我也,不会再看你的眼睛。 冬君望着那团黑气,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红发少年,她眼中有些许湿润,深吸了一口气,忧伤的开口道:“霍笑天,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的红发真的很美,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么温暖那么令人着迷,我多想一直看着你的红发,直到它褪去颜色。如果,你没有害吕叁……” 黑气无声的消散了一半,他似是痛苦极了,咬牙低喝,“住嘴!”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很喜欢你,你会不会后悔对吕叁下手?”她的眼神中露出深深的怀念,好像在透着那团黑气,看着背后真正的人。 黑气抖啊抖,抖得几乎散架,他朝冬君嘶吼咆哮,“不,不会,你骗我,你又在骗我,我不后悔!” “哈哈,哈哈哈哈!”冬君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笑出来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哑声追问道:“你真的不后悔吗?把我们变成这样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境地,你真的不后悔吗?” 黑气愣愣的在空中漂浮不定,沉默不语。 远在魔域的一处阴暗潮湿的水牢里。 在布满重重法印的水池中央,有一个人泡在水中,玄铁链穿透他的琵琶骨和腕骨,惨白的皮肤上的伤痕恐怖骇人,绽开的模糊血肉中隐隐有白骨露出。 他暗淡的红发飘散在水面上,与鲜血染红的池水融为一体。 正是沦为阶下囚的魔尊霍笑天。 原本俊朗的容颜惨败灰白,眼睛紧闭,他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玄铁链因震中而哗哗作响,被穿透的伤口又开始溢出新鲜的血液。 脑海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那人幽怨说:“霍笑天,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把所有的可能都毁了。” “不……你,你说谎。”他咳啊咳,吐出一口血,心中好像被千刀万剐,疼得整个人都发颤起来。 她说曾经喜欢他,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就像一个临刑的囚徒,忽然被人告知,在他犯罪之前,他原本可以拥有最美好的一切。 他就是因为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最喜欢的姑娘的爱,所以才狠心把她害成可怜又悲惨的人,最后,她告诉他,我原本是喜欢你的,是你亲手把一切都毁了。 这怎么可能呢?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恶毒的玩笑? 冬君不依不饶的问他,“你不后悔吗?你真的,不后悔吗?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他咳了很久,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水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不停的重复着,你后悔了吗?你后悔了吗? 他死死的咬着牙,绝口不答。不,不后悔,不可以后悔!当他决定杀了吕叁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失去她的准备,所以今日的局面也是预料之中。 他已经接受了被她怨恨的命运,接受一切苦果,何必,再翻开旧账给他甜头呢? 苍天,你何必这么戏弄人呢?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冬君以为他的分身已经消失时。 霍笑天忽然颤抖着声音发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空气中寂静了片刻。听到他的话,冬君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她的笑声中无不透露着得逞快意。 霍笑天跌宕起伏惴惴不安,甚至隐隐有一丝期待的心终于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再也没有复苏的可能。 她果然又骗他。 “假的,当然是假的,”她笑嘻嘻的说,“我恨你,恨不得你早点死才好呢。” “你的喜欢让我恶心,瞧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她变本加厉的狂笑起来,毫不留情的撕碎他最后的尊严,然后狠狠的扔在地上践踏。 “霍笑天,不管你装成赵宸蹊,还是李望归,即使和他长一样的脸,和他做一样的事情,你永远都比不上他,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可要记好,下次就不要再问这样愚蠢可笑的问题了。” 杀人诛心,无外如此。 “这是最后一次了。”霍笑天眨了眨眼睛,有一行湿咸的液体从脸上滑下,滴进血淋淋的伤口中。 他嘶哑着声音,缓缓开口道:“若我逃过这一劫,你就开始逃吧,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胡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冬君冷哼一声,扬手将面前的黑雾打散。 她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树上的小鸟重操旧业,叽叽喳喳的乱叫起来。 前后闹了一宿,冬君压根一点没睡,只觉得又困又累,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再次闭眼与周公幽会。 可惜刚睡不到一个时辰,门扉就被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好像一只啄木鸟。 冬君骂了一声,从床上翻身而下,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砰的一下把门拉开,她柳眉倒竖,怒气冲冲朝门外的人喝道:“干什么?” 看清门外冷脸的白衣人,冬君缩了缩脖子,呵呵一笑,“早上好,你怎么在这?” 白衣人问道:“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冬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挠了挠头,心中不由纳闷:难不成有什么事情让他发现了? 看着她眼珠滴溜溜的转,吕叁出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我说过陪你去找你的扇子。” 冬君啊了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吕叁垂眸看她,一脸严肃,“八面来风扇毕竟是你亲手做的,注入了法力,就算不喜欢了你也得找回来,要是让别有用心的人拿到,有你苦头吃的。” 吕叁话说得不错,本命法器和主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是有人用什么邪术施放在法器上,法器很可能会影响主人。 冬君实实在在的吃过苦头,但又没法说出来。 她的扇子还在霍笑天手里,霍笑天又在孟胡手里。她和孟胡毕竟刚联手扳倒了霍笑天,关系倒没那么紧张,或许有机会把扇子拿回来也说不定。 “还愣着做什么?我等你半天了!给你一刻钟,赶紧收拾收拾。”吕叁催促道。 “那个,过两天再去吧,我有别的事要忙。”冬君讪笑道。 她还得先去把扇子找回来,不然去了南泽翻个底朝天找不到。按吕叁那个又臭又犟的脾气,只怕事情更难收场。 第42章 蓬莱与凡尘(一) 此时,竹林居外的小道上走来一个人,正是章谨,他手上捧着两本散发着淡淡金光的折子。 “元君,今日打扫青石堂时,我在上座发现了这两本折子。”章谨将折子送到冬君面前。 两本折子上各泛着两字,一本有冬君,一本有吕叁,却是带着法印的。 难为帝昼屈尊降贵来一趟麒灵,又是装模作样的给她撑腰又是众目睽睽之下送礼,竟是为了偷偷给他们送任务,也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冬君将有自己名字的那本折子拿起来,手指一碰,折子顺势翻开,只见上边写着,“蓬莱大难,恶龙庭桑脱困作恶,蓬莱十三群岛沦亡,速去助娄啸镇压此妖。” “难怪呢,”冬君看完喃喃自语起来,娄啸一向喜欢看八卦凑热闹,平素就是什么宫娥仙子的宠物生了崽他都得去看一看。昨日的升迁宴大半个天庭都来了,他却没来,原来是蓬莱出事了。 “你这上边写的什么?”冬君将自己的折子收起来,伸长脖子去看吕叁的那本。 吕叁翻开只看一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什么事?冬君一边问,一边把折子从他手上抢过来。 “禹国旧都,有厉鬼朝氏执念深重,冥府捉拿失利,使其躁动逃脱,闻听吕卿与朝氏有所渊源,望吕卿协助冥府将其捉拿。” 这不是旨意,而是商议请求。 朝氏?冬君只能想到一个人——朝卿卿。 于理来说抓鬼不是吕叁一个武神该管的事情,他可以选择拒绝,但于情而言,朝卿卿与他有过一段情缘,而且她的执念说不定就是吕叁,他确实应该出手帮忙摆平。 冬君啧啧道:“哇,好一出人鬼情未了的苦情戏。” 吕叁将折子从她手上夹起,在她额头轻拍一下,“胡说什么。” “哎呀,”冬君叹了一声,揶揄道,“这有什么的,谁不知道吕大爷您以前痴恋朝美人的事迹,可谓是轰轰烈烈死去活来,让人感叹,只可惜世事无常,叫你们生死相离。她生前是个美人,死后也定是个美鬼,你可别再被迷得神魂颠倒,毕竟厉鬼难缠,她定是要吸你的阳寿……” 吕叁越听脸色越黑,出声打断她的话,“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拔了。” 冬君眉头一拧,正色道:“我哪句话胡说了,敢做不敢当算什么好汉,四海之内谁不知道你迷恋朝卿卿,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干嘛怕人说啊。” 吕叁的手指攥得咯咯作响,冷笑道:“皮痒了是吧?” 冬君撇嘴,“恼羞成怒就没意思了……啊!痛啊,别拧,错了,错了!” “当着我的面都敢编排我,你胆子真是肥得能下酒了。”吕叁一把拧住她的耳朵,直把她整个人拎得踮起脚来。 “是是是,我乱说的,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她连连求饶,双手胡乱拽住他的手臂,“松手,松手。” 还站在院子的章谨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高高在上元君被拧耳朵训斥,只觉得自己是误入了凡人庭院,看见一对兄妹打闹。感受到他惊异的目光,吕叁这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冬君捂住发红的耳朵,一脸怨愤的瞪着他,暗道:“昏君!” 吕叁看着她满脸不服,眉毛一挑,笑问道:“怎么,不服?” 冬君:“不敢!” 吕叁但笑不语,朝她伸出手。 “什么?”冬君后退一步,双臂抱住自己,警惕的看着他。 吕叁勾了勾手指,把她藏在袖中的折子引到自己手上,待他看完,脸色又难看了一分。 把折子扔回冬君手中,警告道:“公事归公事,少跟娄啸牵扯不清,我是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的,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冬君一脸无语,默默道:管好你自己吧。 朝卿卿死于横祸,又是千年厉鬼,怨气不知道有多深。她在人间蛰伏多年不出,恐怕是因为吕叁死了,她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如今出来祸乱,或许是因为吕叁复活的原因。 这个妖孽便是有这样的魅力,能够成为许多人的执念,无论爱还是恨。 吕叁见冬君怔怔沉思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听到了没有?” 冬君无奈摆手道:“知道了。” “什么破眼光,路边的狗屎都当成宝。”吕叁低声唾骂道:“你最好别阳奉阴违,当面承诺得好好的转头就和他勾搭成奸。” 这话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冬君被他说得脸色发青,瞥向站如木桩的章谨,忙朝他挥手道:“你回去吧。” 章谨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告退,匆匆走出竹林居。 冬君在袖中掏啊掏,掏出一条晶莹剔透的丝线。这是雪山蚕母死前结出的最后一条蚕丝,带着她毕生的法力,珍贵无比,世间只此一条。 冬君得到之后,用心血将蚕丝炼成了相当于金丝软甲的宝物,只要放在身上,就能够辟邪防身,就算是上古邪魔的攻击也能抵御片刻。 而且注入了她心血的蚕丝一旦遭到攻击,远在千里之外的冬君也能感受到。 吕叁看着她将一根蚕丝系在自己的食指上,不明所以的问道:“这是何意?” “监视你!”冬君贼笑一声,慢条斯理的解释道:“这蚕丝与我相连,能够感受你的心思,要是你又被朝卿卿……哼,你就没得狡辩了!” 蚕丝系在他修长白净的手指上,慢慢变得透明不见。 “我看你脑子有病。”吕叁骂道,却没有将蚕丝摘下。 二人离开竹林居,冬君去知会了章谨,只说自己要出去办事,若有什么事情找她可以传信到蓬莱。当然,麒灵山一直都是麒灵老祖他老人家在管,有什么事情他自会解决,冬君不过是新官上任,客套一下罢了。 离开麒灵,冬君和吕叁二人在山脚下分别。 临行前,吕叁看着冬君又嘱咐道:“不准和娄啸……” 冬君打断他的话,“知道了!除非必要,我绝不跟他多说一句话,行了吧,啰嗦!” 她说完化作一道白光,从林间穿过,遁入虚无。 第43章 蓬莱与凡尘(二) 冬君转眼就飞远了,留这吕叁在原地捂着心口,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什么怪异奇妙的东西又疯狂的长出来。 他咂摸着这种不太美好的滋味,慢慢悠悠的去了人间禹国。 禹国的旧都潭州曾经是千年前笪阴国最繁华的都城,原本叫作昭阳城。 笪阴国也曾有三百年的太平盛世,在乾宗的治理下盛极一时,因着兵强马壮,国力十分强悍,周围诸国只能臣服,朝拜供奉。 昭阳城被打造得越来越富丽堂皇,热闹喧嚣,无数达官贵族来往聚此,可谓是空前绝后的繁荣昌盛。 这里有世上最大最奢华的宫殿,有最好喝的美酒,有最聪慧的权臣,有最勇猛的将军。 然而却没有最美丽的女人。 因为美人太多了,千姿百态各有千秋,环肥燕瘦各有各的韵味,你钟爱她,我却觉得另一个更美。 城西的烟花柳巷里,有两座对立的高楼,一座叫“牡丹阁”,一座叫“春风雨”,牡丹阁里的花魁叫方妴,气质大方,美艳动人,春风雨里的花魁叫朝卿卿,风华绝代,清冷孤高。 牡丹阁和春风雨从还没建成开业的时候就在互相掐架,似乎是他们的东家原本就有仇。刚开始你砸我的门,我敲你的窗,今日骂明日打,泼粪砸墙也不在话下。 后来昭阳城越来越繁华,许多异国番邦的友人闻名来到城西探寻美人,两位东家被上头的官府约谈一次后,便开始从暴打变成冷战。 吕叁和冬君从北苍山辗转来到人间,懵懵懂懂的跟着商队进入了昭阳城。 他们被奸商骗走了十几颗明珠,被路边的乞丐抢包袱,被横行的恶霸打骂,又差点被人伢子抓起来卖。 兜兜转转几经周折,他们才终于在一个慈祥的白胡子老头手里租下一座小院,在昭阳城安定下来。 小院位于城西的边缘,距离花柳巷不算远。 那是春风化雨的时节,绵延不绝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数十天。 潮湿阴冷的空气令人烦躁,吕叁打着伞去买了二两的烧刀子,回家的路上,他撑伞闷头走,却撞上了一顶轿子。 抬轿的轿夫原本被雨淋得恼火,脚下一歪,差点被少年撞倒丢了轿杠,气得骂骂咧咧,“走路不看路的狗东西,眼睛长屁股上了?” 他指挥其他三人落了轿子,走上前抬脚就踹那少年。 吕叁哪是能忍受别人辱骂的,当即不干了,毫不吝惜手里的酒壶,砰砰砰三两下把那轿夫砸得头破血流,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其他三个轿夫见状,指着他怒骂,纷纷撸起袖子冲上去要给好看的他好看。 吕叁从出生起就不知道“怕”字是什么,更不知道“祸”是什么,嗤笑一声,三五下就把三个壮汉拧成麻花。 他潇洒不羁的捋了一把被雨水滴湿的额发,将扔在地上的伞拾起,撑着伞大摇大摆的跨过地上的壮汉走去。 经过朱红色顶棚的轿子时,一只纤纤细手挑起了四方窗的围帘。 那如画的美人尚未开口说话,吕叁猝不及防撞入她幽深的眸子,砸人脑袋都没砸破的酒壶从他手中掉落,砰然掉在地上,摔出了一朵水花。 这不可一世的少年,竟是呆了。 他问她,“你是什么人?” 少女也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何打我的轿夫?” 吕叁回答道:“我是凡人,叫作吕叁,家住城西十六巷三十八户,因为你的轿夫骂了我,所以我打他们。” 少女诧异,掩唇轻笑,“你把我的轿夫打了,我如何归去?” 吕叁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少女掀开门帘,弱柳扶风,步履款款,走到了他的伞下。 吕叁不敢怠慢,像小厮一样为她撑伞挡去头顶的雨点,这平素矜贵的少年,自己心甘情愿的淋了半边身子。 身旁少女仿佛一朵娇贵的兰花,身上透着清淡的幽香。 他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朝卿卿。” 俩人在雨中漫步,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询问彼此的信息。吕叁本以为她是那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可谁料,她竟带着他走到了着名的青楼春风雨。 朝卿卿望着他诧异的目光,露出了一个苦涩微笑,眼中含泪,像是在告别什么,“再见。” 吕叁看着她走入春风雨的背影,仿佛是绝望的走入泥沼。 后来他打探了一番才知道,朝卿卿原本是朝太尉的长女,昭阳城闻名的美人。前不久,她父亲因冒犯乾宗,获罪下狱,全家被抄没。朝卿卿被朝太尉旧友合力保下,最终留下一条性命,但也沦为了低贱的妓女。 吕叁遇见她的那天,正是她被送去春风雨的路上。 从此以后,吕叁经常去春风雨见朝卿卿,为了保护她不让她接客,吕叁卖掉了玄泽留给他的大半宝物,得到的无数财产都用来买朝卿卿的清白。 春风楼的老鸨看送上来这么个冤大头 自然恨不得把他身家榨干,不留余力的把朝卿卿捧为花魁,将她的身价一再抬高。 吕叁哪里不知道老鸨是故意的,有一天他做好了准备,带着金银珠宝进了春风雨,他问朝卿卿愿不愿意跟他走。 朝卿卿愣了很久,轻轻摇头,“我乃戴罪之身,无法离开,只能留在这里,直到年老色衰的死去。” 吕叁不是凡人,这些约束规则在他眼里屁都不是,他直直的看着朝卿卿,温柔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天涯海角,让他们找不到你。” 这样张扬的少年,这样令人惊叹的温柔,没有一个女孩能够拒绝,没有一个女孩能够忽视。 朝卿卿的心疼极了,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淌,“对不起,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我弟弟就没法活了。” 她的弟弟被陆相收为义子,养在乾宗的眼皮子底下。乾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处理他们姐弟俩,无非是看在陆相和其他臣子的面子上。 稚子年幼无知,女子柔弱无能,若他们肯相安无事,乾宗便给他们一条活路,可如果她逃了,她弟弟也就完了。 第44章 蓬莱与凡尘(三) 吕叁没能带朝卿卿脱离苦海,这恣意妄行的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憋屈的滋味,浓烈的烧刀子穿喉而下,将他的心烧得狂躁愤怒。 他喝醉了酒,在路边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一脚踹倒春风雨的大门,怒吼一声,把春风雨的大堂的十二面的精美屏风砸得稀巴烂。 跳跃的舞姬一个崴脚,掉进水池之中,喝酒的客人吓得洒了衣襟,弹曲的琴弦骤然断裂,满楼的人都被他吓坏了。 老鸨带着二十几个大汉将他团团围住,气得扬言要扒了他的皮。 可这些凡人哪里是吕叁的对手,他手无寸铁,凭着双拳就把二十几个带刀的壮汉打得满地打滚,哀嚎声一片。 他把整个春风雨砸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老鸨吓傻了,整个人蜷缩在门边瑟瑟发抖,她平生没见过这样的人,简直如同发疯的恶魔。 自古以来,秦楼楚馆的背后都有官府相护,春风雨也不例外。 第二天官府派了两百人,持剑握盾,将吕叁和冬君的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京兆尹杨文是曾见过仙人的,对吕叁的神通颇为忌惮,但春风雨损失惨重,州府必须为此讨个说法。 师爷为他出谋,以朝卿卿为要挟,叫他还清春风雨的损失,并且向春风雨的东家磕头道歉,否则就将朝卿卿投入大狱。 吕叁怒气冲天,这辈子没低过头认过错,他连他爹玄泽都没跪过,怎么能忍下这样耻辱去跪旁人。当即便要暴走,拔剑将门外二百余众杀穿。 这对吕叁来说是一个无解的局,他既带不走朝卿卿,也不可能跪下求人。 所以冬君用一把迷药将他迷晕了。那是云遥自制的迷药,药效十分强劲,迷倒一只千年凶兽都不在话下。 她走出门外,对着门外的捕头说,“告诉你的主子,给我三天时间,他欠的债我替他还,谁要他磕头道歉,我来替他跪。如若不肯,那便下了地狱变成鬼再来讨债。” 她挥手朝门口的石狮子打了一掌,然后转身淡然自若的走进小院子,关上了门。 石狮子在风中慢慢皲裂,化成了一堆粉末。 门外二百多个汉子被那青衣的少女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城西十六巷三十八户住着一对神仙兄妹的事情传开了。 那一次,冬君并没有变卖吕叁所剩无几的宝物。 云遥告诉她,往西南走两千里的深山幽谷里有许多珍稀仙草,一棵千年人参可卖百金。只要去一趟,就可以帮吕叁把债还清,说不定还能把他之前典当的宝贝赎回来。 云遥的迷药能迷晕吕叁三天。 冬君简单收拾了行囊,带着一把铁剑便骑着马出发了。 她在第三天的时候果然回来了,只是十分狼狈,不仅带了满身的伤,还带回来了一个红发的美少年。 冬君把钱还给了春风雨,并给春风雨的东家磕了三个响头。 吕叁醒来知道她做的事情,非但不感激,反而气疯了。每天冬君长冬君短,睁开眼就对冬君呼唤指使,整日喋喋不休的少年郎愣是气得十几天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不过他不理冬君,有的是人愿意理。被冬君捡回来的红毛小狗就恨不得天天摇着尾巴黏在她身上。 后来,吕叁慢慢收敛了一些,不再轻易招惹是非。只不过他仍常常去春风雨,为朝卿卿一掷千金,只为买她回眸一笑。 再后来…… 朝卿卿被人害死了。 冠绝四方的朝美人死得异常惨烈。 她的弟弟朝匀礼继承了他们父亲的聪明才智,再加上陆相的教导,朝匀礼不过十岁,便成了昭阳城百年难得一见的神童。 陆相觉得朝匀礼是做国家栋梁的好苗子,这个一心为社稷的忠臣,上求天子,下托弟子门生,只为让十六岁的朝匀礼参加科考。朝匀礼也很争气,突破重围进了殿试,然后一举夺冠,成为世上最最年轻的状元郎。 天才是让人赞叹,让人仰望,让人……害怕的。 逐渐老去的乾宗很害怕这个年轻气盛的孩子,他梦到这个孩子有一天会在朝堂上质问他,“仁慈圣明的陛下,你为什么要杀害我的父亲,仅仅是因为他说错话冒犯了你吗?这样的心胸狭隘的小人,有资格做万民之父,百国之主吗?” 害怕吗?是的,老去的老虎也会害怕聪明狡猾的狐狸,因为狐狸会把他的心脏掏出来,呈现在世人面前,告诉世人,“瞧啊,咱们陛下的心肝是黑的!” 乾宗想动手除掉朝匀礼,但又害怕引起陆相的反抗,所以他做了一件更黑心肝的事情。 他下密令让春风雨的老鸨把朝卿卿送到陆相的府中,下药设计他们,让原本互相尊敬,如同家人的朝卿卿和陆相成为夫妻…… 陆相差点疯了,朝卿卿也几乎疯了,而朝匀礼是真的疯了。他看见自己敬爱的养父,人生最重要的恩师,把他唯一的血亲,为他放弃一切的姐姐给毁了。 他们明明为了让朝卿卿在春风雨安然无恙设计良多,又是送钱送礼,又是左右逢源的打点,只为了姐姐不被折辱。 他们姐弟俩虽不在一处,却一直在用各自的方式保护对方。朝匀礼盼着有朝一日能够洗刷父亲的冤屈,将姐姐清清白白的救出泥潭。 陆相也一直告诉他,将来会为姐姐找一个好人家,让她做朝家大小姐风风光光的出嫁,让她下半辈子依然能够好好的活着,这样才不愧对她的牺牲。 可是,陆相,这个六旬的老头子,把花一样的朝卿卿糟蹋了。 这让十六岁的朝匀礼如何接受,他要管自己的亲姐姐叫母亲? 明明那么努力,明明希望近在眼前,可是他最敬爱的老师将一切都毁了,即使有一天为父亲平反,姐姐也不会再幸福了,他永远都不能释怀。 朝匀礼无法面对假装无事发生的姐姐,也无法原谅一夜白头的养父。他提了剑,对两个至亲至爱下不去手,所以——他自杀了。 这个曾惊天动地的少年郎,死得很静悄悄的,棺椁前只有一颗老松和一株即将凋零的蔷薇为他哭泣。 朝匀礼死后,朝卿卿假扮宫女混入皇宫,在乾宗六十大寿上行刺。 毋容置疑的,她失败了,她的身体被六七条长枪贯穿,她的鲜血悉数流淌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她的头颅被砍下,挂在城墙上示众。 她的容貌被污血覆盖,无人认得她是春风雨的阁楼上,那个清冷绝尘令人心动的姑娘,她的长发被削落,她的身体被分开,不知埋在何处。 这些前尘往事,都如同没落的昭阳城,如同坍塌的春风雨和芙蓉阁,被历史尘封起来。 这是前话,另有一处,吕叁刚到了禹国,方妴就找到了他。 第45章 蓬莱与凡尘(四) 潭州早已不复当时昭阳城的盛世景象,因为禹国的迁都,所有的富贵也跟着迁走了。如今的谭州只算得上中规中矩,是一座不太繁华也不太冷清的古城。 春风雨的旧址上建的是一座民宅,这户姓刘的七口之家全被厉鬼朝氏害死了。 所有无辜被杀的百姓死状都相当凄惨——全都被割了头。 正如同曾经的朝卿卿。 方妴一边走一边向吕叁介绍情况,“朝卿卿戾气很重,一旦她出来,基本是见人就杀。这方圆十里都不能住人,我这些日子和官府商议,好不容易才把百姓疏散,否则不知还得死多少人。” “你见到她了?”吕叁问道。 方妴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没有,她似乎知道我在,不肯出来相见。” 俩人走到了刘氏一家的宅院门前,方妴又道:“她只会去三个地方,一个是这里,一个是陆相曾经的府邸,再一个就是前朝皇宫。” “她杀的人与她生前可有渊源?” 方妴又摇头,“没有。” 朝卿卿确是实实在在成了厉鬼,一个毫无人性,不知年月,滥杀无辜的厉鬼。 “我已布下法阵,不知能不能将她引出来,或许,你进去试试?”方妴露出一个颇为讨好的微笑。 吕叁在整个宅院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按着记忆中的风雨楼的方向,走进院内,脚步停在西厢的尽头。 这是春风雨里属于朝卿卿的那间房间的位置。 青天白日的,这一处地方却十分阴冷,头顶的天空昏沉沉,如同乌云压顶。 “朝卿卿。”吕叁唤了一声。 顿时阴风骤起,猛烈的席卷着院落的一切,把屋顶的瓦都卷得噼里啪啦的掉落,树丛连根拔起,如同刀砍斧劈般打到吕叁的身上。 他尚未抬手抵挡,乱飞的树枝就先被他身上的一道白光击飞了。 接着血红的雨滴像刀子一样从他头顶落下,将他周身的地板刺出密密麻麻的小洞。 吕叁施法将血珠凝成冰霜,冻在半空中。 这时方妴走到了吕叁的身边,她转头不停的看着四周,“朝卿卿,故人已至,你还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我们可以替你完成。” 烈风与血雨都停止了。 四周又重归宁静,她仿佛离开了。 “你隐忍千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这会子倒怕了?我告诉你,躲起来也没用,好言相劝你不听,非得等我们把你揪出来,到时候你还想让我们帮你完成心愿,呵,做你的白日梦!”方妴冲着空气怒道,明艳的面容变得扭曲,秀眉紧皱。 空气中静悄悄,再也没有一点声息。 这厉鬼也知道欺软怕硬,见着吕叁和方妴知道自己打不过,不敢正面袭击,只敢躲在暗处。 方妴见怎么劝说都没用,气急败坏大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他娘给我等着,等我逮到你非把你抽成陀螺不可!” 吕叁收了法,淡淡道:“她跑了,已经不在此处了。” “那怎么办?”方妴一脸不爽,抱怨道:“做人的时候那么别扭,做鬼了还这么扭扭捏捏,浪费我时间,我很忙的好不好!” 吕叁白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嫌弃道:“聒噪。” 无视方妴在后边的谩骂,吕叁负手离开刘宅,往前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禹国的开朝皇帝赵祁把笪阴国皇室的统治推翻之后,便迁都顷中。原本禹国的前几任皇帝出巡时还会到这行宫住个十天半月。 但自霄宗那一代起,禹国皇室便再没踏足过这座皇宫。因为霄宗从不出巡,一旦离开顷中就是去征战,所以工部自然也懒怠修缮维护,再加上闹鬼,这座皇宫逐渐荒废。 历经千百年,这座皇宫已经破败不堪,满目疮痍。 雕梁画栋已经斑驳破败,门窗破烂,墙壁脱落。周围杂草丛生,蚊蚁成群,甚至可以看到残垣断壁和散落的瓦砾。 阴气森森,又脏又乱,一看就是个聚集孤魂野鬼的好地方。 方妴来到的时候,却见有洁癖的吕大爷站在墙头跋前疐后,眉头紧蹙,仿佛他面前是什么万丈深渊。 “矫情。”方妴踹了一脚他站立的那面墙,然后飞身跃进墙内。 见到她阔步往前走去,吕叁才慢吞吞的从墙头跳下来,小心翼翼的避开脚下黑乎乎如同腐肉的黑泥。 走到朝卿卿被杀死的那座宫殿前,方妴掐指念出法诀,启动了布置好的捕鬼阵。 一道道光束如同屏障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只要朝卿卿在,她就会被困在里边。 “你进去找她谈,我在外边守阵法,不能再让她有机会逃走。”方妴沉着冷静的对吕叁吩咐道。 吕叁走进宫殿的脚步一顿,露出不悦的神色,“你在命令我?” “我在拜托你。”方妴露出一个微笑,往他手中扔去一颗燃香,“这是给鬼醒神的,点燃能让她恢复半个时辰的清醒。” 矫情大爷冷哼一声,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走上宫殿。 宫殿的横梁上挂着破烂的白绸飘飘荡荡,蛛网满天,地上沾满乌黑干涸的血渍,腥臭腐朽味萦绕不散。 吕叁的脚步堪堪落在半空,又收了回去,他站在门外,将手中的醒神香点燃丢进宫室之中。 过了片刻,烟雾弥漫在整个宫室里,他悠悠开口道:“朝姑娘,请出来一叙吧。” 只听空中一阵尖锐的翁鸣声激荡回响,一个鹅黄色的影子从横梁上慢慢落下。 吕叁打量着眼前停在虚空的女鬼,只见她身上穿的还是笪阴国宫女的服饰,一身鹅黄的曲裾,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窈窕有致,可往上看去,那张面容却分外恐怖狰狞。 修长惨白的脖颈上围绕着一圈暗红血色,那是她被砍头的痕迹。 冬君终究是说错了,她生前是美人,死后却不是个美鬼。 “吕……吕公子?”殿内的声音喑哑沧桑,女鬼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呆呆的看着门外白衣人。 “你,你怎么……”她飘上前几步,望着吕叁,呢喃细语道,“你回来了。” 第46章 蓬莱与凡尘(五)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朝卿卿伤心的看着他,眼眶里流下乌黑的血泪。 她踌躇着想上前仔细看他的脸,却看见吕叁退后一步的动作,黯然神伤的停了下来。 “你徘徊人间千年不去轮回,是不是还有什么夙愿未完成?”吕叁没有叙旧的意思,毫不委婉,直接了当的开口道,“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完成,你也好早日归去,人间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我……”她失落的转身回到白烟之中,将自己丑陋的容颜藏匿起来。 “是因为乾宗?”吕叁又问道。 他一向心思机敏,脑袋聪慧,能够察觉别人察觉不到的,旁人都说朝卿卿的执念是他,这可不见得。 朝卿卿忽觉痛疼欲裂,脑海中有无数画面一闪而过,过往的回忆逐渐重现,她忍不住抱着头呻吟,高声尖叫。 凄厉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吕叁的耳膜,整座宫殿被震荡得灰尘飞扬,白绸乱飞。 朝卿卿拨开烟雾,冲到吕叁面前,瞳孔变得越来越混沌涣散。 “冬君……冬君何在?” 吕叁愣了,殿外的方妴也愣了。 他们猜来猜去,把乾宗、吕叁、方妴、朝匀礼、甚至春风雨的老鸨都猜了一遍,谁都想不到,朝卿卿的执念竟是冬君? 吕叁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里头怎么还有冬君的事情? “你为什么找她?”吕叁疑问道。 “把她带来,把她带来!”朝卿卿忽然狂躁起来,一巴掌将殿内的烟雾扇得散开。 吕叁眉头紧皱,冷哼一声,拔出寒霜剑直指朝卿卿,“你如今害人无数,我看在过往交情上给你两分薄面,没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就罢了,你还想得寸进尺?说!到底为什么找冬君?” 他平常面对朝卿卿的时候都是温文尔雅,从未对她冷过脸,说过重话。朝卿卿曾经听说过他做的很多令人胆寒的事情,但是一直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 此时吕叁冷漠的看着她,声音里隐隐透着愠怒和厌恶,这让尚且清醒的朝卿卿不禁生出些许胆怯。 “把冬君带来,我要见她!”她抿了抿苍白的唇,尖声重复道。 吕叁的脸色更加冷漠,他握紧剑柄,动了动手腕,剑上凌冽的寒风袭在朝卿卿的脸上,她来不及躲避,猛的闭上眼。只听轰隆一声,身后的桌案被劈得稀碎。 “我最后问你一遍,为什么找她?” 朝卿卿忽然惊觉,或许一直以来是她会错了意。 他的温柔缱绻,绝非情爱。 “她答应我,会替我杀了乾宗。” 朝卿卿垂下头,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道,“我死了之后,身首异处,灵魂也无法重合,只能做断头鬼游荡在人间。不知过了多少久,有一天,我找到了自己的身躯。” 她看着吕叁,狰狞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以为,找到我的头颅身躯葬在一起的人会是你。我甚至,期望你会为我复仇,可惜,都不是你……而是冬君。” 吕叁眼神一凛,又问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那一年他收到娄啸的挑战书,那书上恶语连篇,皆是挑衅之词。吕叁当然不可能忍气吞声,气势汹汹的去了蓬莱,和娄啸大战三天三夜,打沉几座岛屿。 他俩人肆意妄为,闯下大祸,蓬莱老祖将二人关在地牢里,这一关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笪阴国已经覆灭。 所以,吕叁并不知道当时凡间发生了什么。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也将这个红颜知己抛在脑后。 朝卿卿转过头,似是不愿意看他冷淡无情的脸色,她思忖良久,咬牙揭开了自己的伤疤,“你走了之后,我弟弟参加科考,因受到一众大臣举荐,乾宗钦点他为状元,这本是一件非常盛大的喜事,可是。” 她痛苦的闭上眼,血泪流了满面。 “有一天,春风雨的妈妈告诉我要去一位贵人的府上献曲……那是陆相的府邸,我小的时候曾和父亲去过的,只是我忘记了。我隔着屏风给陆相弹琴,忽然我听到杯子摔裂的声音,接着满脸通红的陆相就推开屏风朝我走来,房门就被关起来了,任我哭天喊地也无人应答。我喊他陆伯伯,我说我是卿卿啊!可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把我撕碎扯烂!你知道吗,当时我弟弟也在府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门外的侍卫拼命缠斗,我在房间里绝望的听着他的哀求和哭喊……” “够了。”吕叁打断她的话,有些不忍听下去,“后来发生了什么?” 朝卿卿抹开脸上的血泪,声音低哑,“我弟弟跪着推开了房门,他拔了剑,想杀了陆相,可却下不了手。他看着我,他说他对不起我,然后自刎在我面前。” “接着陆相查出来是乾宗下令设计了他,我躲在门外听到他和下属的对话。那时正值乾宗的六十大寿,皇宫筹办得轰轰烈烈,非常隆重,我写了五百篇陈情书,我告诉陆相我要在那天为我父亲申冤,我求他送我进宫里去。” “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我,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他告诉我,他要做了一件遗臭万年的事情——他勾结了异姓藩王赵祁,要和赵祁一起谋反。” “他求我活着,即使艰难也要活下去……当时我想,如果你带我走,我一定愿意跟你走。” 可是吕叁不在。 “我这辈子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就是不让陆相背负千古骂名,所以我还是进宫了。如你所见,我失败了。” 吕叁慢慢放下手中的剑,轻声问道:“然后呢?” “我的脑袋挂在城门口,身子不知被扔到哪个乱葬岗,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冬君把我的尸身和脑袋葬在一处,我才以游魂的方式存在,那时冬君拿着一把剑跪在我的坟前。” 朝卿卿指着吕叁手中的寒霜剑,“就是这把,当时你卖了之后我就把它赎回来了,冬君在陆相的府邸找到了它。因为这把剑,冬君承诺我,她说她会帮我把乾宗杀了。” “我在等冬君把乾宗杀了,可是没过多久,有十六道天雷神罚降临在昭阳城,我本来魂魄就虚弱,被天雷牵连,从此之后只能藏起来修养,根本无法离开我的坟地,等啊等,千年时间转瞬即逝。” “我想问冬君,她有没有做到?” 第47章 蓬莱与凡尘(六) 殿外有一道声音轻飘飘传来,“或许我知道。” 朝卿卿闻言,想飞出宫殿,却被法阵困住,她急切的看着方妴,“你说啊!” 方妴像是想到什么,脸色苍白起来,眼眶慢慢湿润了。她轻声回答道:“乾宗生性多疑,你去刺杀他,他难道会放过陆相吗?你死后没多久,乾宗就派兵围了陆相府,冬君有所察觉,潜入陆相府中把他救出来了,这不是什么秘密,因为所有人都看到陆相府有白光冲天而起。” “那一夜十分混乱,不止乾宗的追兵在追杀冬君和陆相,还有魔界的杀手在追杀霍笑天,云遥和云着也打了起来。” 所有人都想趁乱杀掉自己的仇人。 云遥和云着打得非常激烈,伤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方妴和安置陆相后回来的冬君。 那两只狐狸从昭阳城打到天边,扔下这么大个烂摊子不知跑去了何处。 “冬君被云遥和云着误伤,无法逃走,最终被乾宗派的追兵给抓走了。又过了三天,宫里传来乾宗的死讯,然后,十六道天雷降在皇宫上方。” 朝卿卿听明白了,呆呆的看着方妴,泪水涟涟,身形一晃,“冬君,难道死了吗?” 方妴没有回答她的话,目光落在吕叁的脸上,只见他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眸中的寒光骇人。 乾宗的功绩深厚,在他的勤政治理下使得笪阴国民殷国富,虽干了些缺德事,但不影响他被记在功德名录簿上。 虽说乾宗受天道保护,但如果只是杀了他,不至于劈下十六道天雷。 冬君恐怕是把乾宗抽筋扒皮,碎尸万段了。 白衣的吕叁阴森的看着朝卿卿,脸色铁青,比她更像一个厉鬼。 他问:“你到底和冬君说了什么?” 朝卿卿落在地上,一双枯瘦如柴的双脚踩在乌黑的地板上,身上的戾气竟在慢慢消散。她哭泣道:“我只是向她诉说我的经历,我只是告诉她我的不甘心!” 吕叁手上的寒霜剑嗡嗡作响,眼中的怒意冲天,咬牙切齿道:“你还不说实话?!” 朝卿卿怔怔的望向他,彻底瘫倒在地,苍白的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艰涩开口:“我只有最后的希望,就是等你回来带我离开,可是……过了两个月,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我恨,我恨陆相!我恨乾宗!我恨所有人!我再也没办法去骗自己了,我知道等不到你了。是,我是故意去刺杀乾宗的,我宁愿死,我也不要这么憋屈的活着。” “当冬君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是恨,我想要乾宗死,我想要陆相死。所以我告诉冬君,我怀孕三月了。” 三个月,正对得上吕叁离开的时间。 “我让她以为我怀的是你的骨肉,我告诉她,害死我的人是乾宗和陆相,我要她替我杀了他们。” 她放声痛哭起来,整座宫殿萦绕着凄厉的哭声,“我只是想要她替我报仇,我没想过要害她!” 方妴咬牙痛斥道:“你少装蒜,你不知道她的心性吗?你故意这样哄骗她,她定然会对陆相和乾宗恨之入骨,就算拼了命她也会替你报仇的。” 朝卿卿捂着脸,血泪从她的指缝中流淌下来,落在早已褴褛的鹅黄色宫裙上。 这个可怜又可恶的女鬼,看起来格外凄惨。方妴说的没错,她无法反驳,是的,她知道冬君一定会狠狠的折磨乾宗,所以她才骗冬君的。 寒霜剑骤然爆发出冰冷刺骨的剑气,吕叁提起剑,一言不发就向朝卿卿袭去。 “住手!”方妴眉心一跳,目眦欲裂的朝他大喝道:“我冥府自会处置她!” 吕叁不为所动,即使被方妴出手拦下一击,仍不罢休,“我发过誓,不管是谁伤了冬君,我都不会放过他!” 方妴冷声道:“你敢动手,我就敢告诉冬君,为什么十六道天雷没有劈死她。” 吕叁愣住了,长剑滞在半空中,他的手紧紧攥住剑柄,而后怒瞪了方妴一眼。 “冬君没死?”朝卿卿望向方妴,忽然笑开了,她脸上挂着血泪,显得十分扭曲狰狞,“冬君没死是不是,我就知道,她死不了!” 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方妴觉得有些心塞。 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硬生生挨了十六道天雷刑法,撑着最后一口气从皇宫逃出爬到芙蓉阁。 起初方妴还没认出这被劈得焦黑的家伙是何方妖孽,直到她开口,发出熟悉的声音,“城外西郊二十里的树林有一无名碑,告诉那个人,我帮她报仇了。” 那时,吕叁不在,云遥和云着不知跑哪里去打架了。就连像哈巴狗一样,时时跟在冬君身后的霍笑天,也不知被魔界杀手追到了什么地方。 那些法力无边的妖魔,不需要他们的时候都围在冬君身边,需要他们的时候又都跑得无影无踪,留下束手无策的凡人方妴独自急得团团转。 就在方妴几乎绝望时,那次的天雷惊动了天上的神仙,有一白袖金纹的神君从天而降,将濒死的冬君带走了。 后来方妴才知道,那便是天帝帝昼。 至于帝昼到底为什么好心出手救冬君,方妴猜想,这与吕叁为帝昼卖命打仗有关。 吕叁继承北苍山武神飞升上界后,这妖孽竟心甘情愿听从帝昼差遣,毫无怨言的伏妖降魔。 在魔界,群魔造反简直是家常便饭,霍晟做了一千多年的魔尊,经历过无数次刺杀谋反,最后败在最信任的左使洪衍手下。洪衍夺权篡位后,不仅将霍晟的亲卫部下赶尽杀绝,还四处派兵追杀霍晟的儿子霍笑天。 洪衍上位后,野心昭昭,意图统领六界做世界主宰,他带着魔军四处挑起战乱,引得六界动荡不安,天地生灵涂炭。 吕叁受帝昼的命令带兵镇压魔军,和魔军在古时的洪荒战场打得昏天黑地,几经浴血奋战,把魔军的气焰打得一落再落。正逢霍笑天集结了他父亲的旧部,大举攻入魔域,将魔尊之位抢了回去。 霍笑天的袭击打得洪衍措手不及,他不甘再次屈居臣下,着急忙慌的赶回魔域准备夺回大本营。 在洪衍赶回魔域的路上,吕叁与霍笑天前后夹击,合力将这祸害苍生的大魔头给诛杀了。 第48章 蓬莱与凡尘(七) 蓬莱群岛仿佛生在云海之中,缭绕的仙气常年聚在山岛之上,唯见最高的那座山顶耸立的楼阁。 可如今北面的十三座小岛上方笼罩着浓重的黑雾,将岛上的的样貌都掩盖了。 云雾之上有一青色人影,她在半空中转了好几圈,掏出碧云扇,对着脚下的黑雾扇了扇,那扇子似有神力,顷刻间就把连绵的雾气扇得荡然无存。 十三岛死气沉沉,毫无生息。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被碧云扇破开的一个清晰的口子又渐渐被浓雾遮住了。 冬君左看看右看看,观察了好一会也搞不清这浓雾的来历,收了扇子,转身往主岛飞去。 她曾在蓬莱岛休养了三年,对蓬莱还算了解,熟门熟路的朝着海潮阁走去。 还没走到门前,拿着三叉戟的侍卫就尽职尽责的将她拦住。 冬君道:“劳烦通禀老祖,北苍山冬君拜见。” 那两个侍卫看清她的容貌,连忙收回手,拱手道:“小的眼拙,不知是辉瑞元君,请元君恕罪。” “无妨,老祖可在?” 其中一个侍卫迎道:“元君请随我来。” 到了阁中,只见巨大的浑天仪前席地坐着一个白发紫衣的老头。老头神色苦恼,连连唉声叹息,不知在思考什么。 “冬君见过老祖。”冬君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蓬莱老祖被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笑意,“哎呀呀,冬君!” 那顽童似的老头子大步走到冬君面前,颇为慈爱的笑道:“哎呦,这么长时间不见,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这蓬莱老祖很是奇怪,讨厌有血缘关系的吕叁讨厌得要死,把他当成害死自己最心爱的孙女吕云珊的罪魁祸首,从不给好脸瞧。吕叁踏入蓬莱一步,他都恨不得大棒子打出门去,可却对吕叁养大的冬君特别和蔼,疼爱的程度可比娄啸。 “我瞧老祖宗却不如往日神采了。”冬君看着蓬莱老祖面上掩盖不住的忧愁,轻叹一声,“可见没有逍遥自在,反倒是忧心忡忡。” 蓬莱老祖嗔怪的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她,“你呀你,别打趣老头子我了。几百年也不舍得来看老夫一面,这次来指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冬君敛色道:“我受天帝委派,特来助娄啸镇压妖龙。” 蓬莱老祖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的难堪,他犹豫着说道:“冬君啊,这本是蓬莱惹出的祸事,应由蓬莱自己解决,这件事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你,要不然,你回去吧?” 冬君蹙眉,疑惑不解,“究竟是什么事情,连老祖您这样厚脸皮的人都觉得羞耻?” “你这丫头,忒不委婉了!”老不羞的又瞪了她一眼。 冬君双手抱臂,盯着蓬莱老祖笑道:“可是天帝派我来的,您让我走我就走?我挨罚挨骂您老人家替我吗?” “唉,”蓬莱老祖叹了口气,转身看着浑天仪,惆怅不已,“此时说来话长,你也知道,我原先最中意你做我孙媳妇,只是娄啸那笨蛋实在是没用,朝夕相处三年……” 这是要从一千年前说起啊?这话能不长吗!冬君有些无奈,扶额道:“这些老话就不要说了,您说重点吧。” “哎呀别急,马上就说到了,”蓬莱老祖似有些体力不佳,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缓缓道来,“他既和你没缘分,我也没办法强求。我本打算为他相看别家的姑娘,可谁知道,他,他被妖龙蛊惑,亲手将那妖龙从囚牢里放出来!那妖龙被困两千年,怨气深重,岂肯与我蓬莱善罢甘休?” 冬君听完但笑不语,静静看着蓬莱老祖。她一向了解这老不羞,若仅仅是因此,他根本没必要瞒着世人,不敢让人知道蓬莱的祸事。 蓬莱老祖对上她的目光,眉头一拧,瞪眼道:“臭丫头,你这是什么眼神?” 她盘腿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道:“您老人家还不知道我吗?就算听到什么隐秘,我也一定烂在肚子里,绝不往外说。我方才来时,看到好大一片黑气,就快蔓延到您这海潮阁来了,再拖下去,世上只多一个妖龙岛,而再没有蓬莱咯!” “好了好了,伶牙俐齿的,我说不过你!” 蓬莱老祖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一口气,重复几次,才苦涩道:“娄啸那蠢货!真是让我老脸丢尽了。自我发现他和妖龙不清不楚,我就不许他再去见那妖龙,可谁知他竟让妖龙取了心头血炼符咒,用那符咒将他二人性命相连。他以为以此能逼我成全他,哪知妖龙根本就是要拿他做威胁逼我就范啊!” 哦,感情是他老人家舍不得伤了亲孙,不愿意让世人知道妖龙出逃,就这么和妖龙干耗着。 要不是帝昼偷偷摸摸派她来,也不知道他准备耗到什么时候。 冬君有些无语的问道:“娄啸人呢?” 蓬莱老祖简直是老泪纵横,叹道:“让妖龙当成人质抓走了。” “嘁,我看是他自己主动跟妖龙跑了吧。”冬君摆手嗤笑一声,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遮羞布。 “唉,这事儿实在难办,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不必浪费力气了。”这老顽童早因此而心力交瘁,也没心思再和她斗嘴,朝她挥挥手。 “你走吧,我会向陛下说明的。” 冬君哂笑,“您老人家是怕我下手没轻没重伤了娄啸才赶我走吧?” 那老头子老脸一红,骂骂咧咧道:“臭丫头,几年不见,不知道从哪儿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感情什么事情都让你知道了呗!” 什么几年,分明是一千年。这些个老家伙,惯爱含糊时间。 “劳驾老祖给我配一队人马,带我去找娄啸吧。”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从容淡定道,“我若没法子治那妖龙,自然会打道回府,绝不伤娄啸性命。” 蓬莱老祖又叹气,将一块玉令交给她,叮嘱道:“岛上的人你尽可调遣,只有一点,千万不要惹怒了那妖龙。” 冬君应了一声,揣着玉令去调人 片刻时间,乌泱泱一群手持刀枪剑戟的侍卫就排排队站在她面前。 她手指点了点,只挑了八个人,皆是一直跟在娄啸身边的亲卫。 她神色凛然,不容置疑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少说话,多做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不要说。这次去找娄啸,就算见到他,你们也只能听从我的命令,不管他说什么,让你们做什么,都给我当做听不到。” 八人齐声回道:“但凭元君调遣!” 第49章 蓬莱与凡尘(八) 十三座岛屿被黑雾覆盖,这黑雾似能阻碍法力施展,除了冬君还能运用法力,其他八个侍卫皆如同凡人,连飞跃过两岛之间的海峡都做不到,只能老老实实的乘船而行。 小船摇摇晃晃的行驶在海上,忽然有一阵狂风卷着海浪,一大捧水浪直接浇灌在小船上,八人被浇得透彻,小船内灌满海水,顷刻间就翻入海中。 好在这八人还能游水,不至于让冬君施手相救。 冬君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这蓬莱仿佛受了诅咒,凡是岛上的人都没办法对付这黑雾。 这要是带上他们去寻娄啸,岂不是给自己带累赘?她看着从海中扑腾往岸边游的几人,无奈极了,只得吩咐道:“你们就在此处接应。” 她说完,抓着娄井、娄庄兄弟俩的后领,像拎小鸡崽一样把二人拎着往雾气朦胧的岛屿飞去。 二人被衣领勒得满脸通红,一落地就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起来。 冬君拍了拍手上沾的水渍,疑问道:“关押妖龙的牢狱在哪里?” “在,在第十个葫芦岛的山体内。” 葫芦岛,顾名思义,就是形状像葫芦的小岛,从小到大排序,共有十个,第十个是最大的葫芦。 传闻葫芦岛是女娲娘娘掉落的炼妖壶,专门镇压不受管教的凶恶妖兽。近来两千年,只有一只妖兽被关押在此,那便是蛟龙庭桑。 关于庭桑,冬君当年在蓬莱休养时倒是听娄啸提过一嘴。庭桑的师父是某个上古大妖,洪荒大战过后,众大妖大能死的死,伤的伤,帝昼趁机把这些祸患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庭桑的师父自然也没逃过这一劫,庭桑为了替她师父报仇,冲上九霄云天去挑战帝昼,结果被镇压在葫芦岛两千年。 娄井娄庄俩兄弟带着冬君去了第十个葫芦岛,那地牢深在山体之内,入口隐藏在密密麻麻堆叠的山石之间,原本除了守门人,其他人都找不到的。 穿过狭窄的山路爬到半山腰,抬头就能看到五丈高的山壁上,隐隐能看到一个敞开的黑洞,显然就是地牢的入口。 应该是娄啸为了将妖龙放出来打开的。 那家伙从来就不遵循自然规律,好像不干点离经叛道的事情就浑身难受,就如同他明明是个男人,却要扮成女人。旁人吃饭他摔碗,旁人说笑他哭丧,和几千岁可以当他祖宗的妖龙搞到一起,太是他能干出的事情了。 “你们在这等着,我上去看看。”冬君对娄井兄弟二人吩咐道,飞身跃上五尺的山壁,钻入只能容纳一人的黑洞中。 狭窄的山洞仿佛没有尽头,一路向下行,石壁上光滑黏腻,不知涂了什么鬼东西,应是阻碍囚犯出逃的。越往里走,山洞的空间越大,倒真像是葫芦的结构。 冬君掏出雪魄珠当成夜明珠使用,四周出现越来越多的石笋和钟乳石,水声滴滴答答,在山洞里回响。 到了山洞深处,一汪乌黑荡漾的池水拦住了去路,冬君将明珠放在水面上看了看,只见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咕咚咕咚的冒着气泡。 她掰下一根石笋丢入水中,石笋瞬间被黑水腐蚀,冒出一大股黑烟。 池水的尽头是一架小石桥,桥上有一个巨大的圆石,将路口挡得严严实实——不过现在它的中心被人打穿了,只剩一副躯壳。 这地牢的果真是内有乾坤,三步一拦路虎。冬君站在黑水池前,正准备跳过这黑水池,却听到山外传来异动。 冬君暗道不好,转身往外跑去,穿过山洞跳下山壁,只见一股妖风裹挟着娄井娄庄两人飞去。 “就等你呢!”冬君冷哼一声,化作一道虚影追去。 浓雾之中,冬君晕头转向,不知追到了哪一座岛上,娄井娄庄二人被妖风带入一片密林中,消失不见。 密林深处浓雾更甚,妖气冲天。 冬君在密林外挠头抓耳,踌躇不决,此时冲进去就是自投罗网,别说能不能把娄啸救出来,那奇葩说不定还会把她捆了去向妖龙邀功! 思虑再三,冬君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到夜里再溜进去探一探究竟,跃上树,躲进了翠密茂盛的树叶中。 半个时辰,天还没全黑。 有踩着枯叶的脚步声走由远及近走来,冬君侧耳一听,只觉那脚步的主人走得淡定从容。 悄悄拨开几片树叶,正见有一紫衣华服的男人哼着曲走来,挽起的裤腿和衣袖都沾湿了,淅淅沥沥随他的脚步滴了一路。 他没有描眉画眼,环佩珠玉,只是素颜,黑发松髻,手上正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大步悠然,神色自如,如同凡俗中出门捕鱼而归的渔夫。 这副正常的模样,还算顺眼。 冬君静静的看着他走过,摘了几片树叶扔在他头顶。 娄啸似无察觉,扫掉头顶落叶,自顾自的哼着小曲往前走。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树叶像雨点一样朝他砸去,就在他抬头向上看时,一根树枝劈头盖脸砸下。 修长的手指接住那根木枝,娄啸微笑着看向树上,“我说哪来的猴子如此顽皮,原来是冬君妹妹。” 她坐在树上,青衫与树叶融合在,露出一点身影,像一只隐匿暗处的竹叶青,“我瞧你也不像是被妖龙控制的样子,为何任由她霸占侵蚀蓬莱?” 娄啸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是呀,谁说我被控制了?” 冬君瞧着他那怪异的笑,心中莫名一阵恶寒,生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心想,这素来不正经的家伙,恐怕不是自愿跟妖龙待在一起,而是他娘的这死变态把人家妖龙控制了! 到底还是小瞧了他诞妄不经的本事。 她搓了搓手臂,有些无语,“既然不是被控制,就早点结束这场闹剧吧!” “妹妹难得来一趟,何必着急走?不如留下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冬君身形一晃,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她胡乱抱住树干,一脸震惊的望着娄啸,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奇葩,真是让人吃一惊,吃一惊,又吃一惊。 第50章 蓬莱与凡尘(九) “怎么了,妹妹不想祝福我们?”娄啸笑吟吟的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扮的一脸无辜。 冬君的心情万分复杂,她看出来了,娄啸是认真的,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成分,他真的要和妖龙庭桑结婚。 他的眼神坚定得不可动摇,似乎在说,没错,就算老祖反对,就算整个蓬莱反对,就算全天下都反对,哪怕庭桑变成一头猪,我也娶定了! 原来他是把蓬莱当做彩礼送给妖龙了! 真不知道蓬莱上辈子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孽债,才摊上这么个少主,真真是悲催得没话可以形容了。 “不,我祝福你们!” 冬君跳下树,朝他拱手呵呵笑道:“不过我还有事,就不参加你们的婚礼了,我在这儿先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堂堂蓬莱少主,霍霍自己的乡亲父老都不心疼,她干嘛要去掺和这趟浑水?何况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别再招来什么天罚,冬君心思几转,觉得还是先走为妙。 娄啸挽留道:“冬君,还是先别走吧?” 说话间,一条水链就缠住了冬君的脚腕,将她禁锢在原地。 “不是,”冬君哭笑不得,举起手,真诚无比的保证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往外说的!我发誓,要是把娄啸的婚事泄露出去,就受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别说这样的话,我几时不相信你?只不过,新婚时庭桑没有娘家人在,难免会伤心紧张,妹妹就当帮我一个忙,陪庭桑出嫁,可好?”娄啸淡淡道。 冬君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不太理解他口中的“伤心紧张”是什么意思,那几千岁的大妖,有呼风唤雨的本事,随随便便把蓬莱十三岛占领了。 找这种借口,还不如直说不信任她,怕她出去告密来得更真实。 “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只是我还有事要办,非常紧急,待我办完事再来,顺便再准备一个大礼。哥哥您大婚,我岂能空手来?这太不像话了!” 不是她怂,实在是妖龙的妖气太有压迫感,若只对付娄啸一个人,冬君或许还有点胜算。 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怂点就怂点吧,干大事的人都是能屈能伸的好汉。 “别客气,就安心在这待几天吧。”娄啸充耳不闻,水链缠住冬君的双手,直接拽着她往前走去。 谁跟你客气?我去汝老母! 冬君瞪着娄啸的背影,真想一脚把他踹飞。 不过她倒对那妖龙越发感兴趣了,不知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子,竟能和娄啸臭味相投,想必是个大大的妙人。 穿过树林,来到了林中一座屋舍,屋舍前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下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长势十分旺盛喜人,整个院子都充斥着芬芳馥郁的花香。 院子里的草地有一架秋千,上面坐着一个容颜俏丽,朱唇粉面,身姿曼妙如柳絮的娇美人。秋千荡一下,藕粉色的轻纱裙摆就随风轻轻飘动,如同舞动的精灵,美好得令人感叹。 如果她面前没有跪着娄井和娄庄两个人的话,就更加美好了。 娄啸刚走进院子,那女子一看见他,便跳下秋千,赤脚朝他跑来,娇俏的扑入他怀中。 “哎,”娄啸举着两条乱摆的鱼,连忙道:“别闹,先让我把鱼放下。” 女子朝他盈盈一笑,乖顺的松开手,然后挽着他的胳膊撒娇道:“我想吃烤鱼!” “哇,你怎么这样,不是说要拿来养在荷花池里吗?我特意挑的最漂亮的抓哎。”娄啸蹙眉看她,虽是抱怨的话,语气里却满含宠溺。 女子微微撅嘴,委屈道:“那我忽然就想吃嘛。” “好吧,那你说句好听的,我就帮你烤。”娄啸望着女子,笑得温柔又轻佻。 “拜托你啦……嗯?夫君?”女子笑嘻嘻道。 娄啸像是被她的一声夫君哄得心花怒放,高兴得嘴角都咧到耳根了,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道:“好吧好吧,这次就算是让你了。” 看着俩人腻歪的样子,又看着传闻中骇人听闻的妖龙,冬君整个人石化在门口,如同一尊雕像。 一同石化的还有跪在地上是娄井兄弟俩。 他们紧紧盯着自己的少主,看见他熟练的把两只鱼放在案板上开膛破肚,清理好鱼后就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生火煮饭,洗锅切菜,简直像极了一个家庭煮夫。 庭桑站在窗外看娄啸做饭,然后指了指冬君问道:“门口那是谁呀?” 娄啸哎呀一声,拍了拍额头,这才想起冬君的存在,探出头来冲冬君道:“站那里干嘛,快进来呀!” 他说完,又转头对庭桑道:“那是冬君,你不是嫌自己待着无聊吗?让她陪你几天。” 庭桑一听,眼睛亮了起来,小跑着跑到冬君面前,水盈盈的眼睛盯着她的脸,笑道:“冬君,我听说过你。” 冬君挂起标准的微笑,一本正经的开口道:“初次见面,没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还请嫂嫂不要见怪。”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冬君新学会的本领。 面前的女子脸颊泛红,连连摆手,羞涩道:“不不不,没关系的,你能来就很好了。” 见到冬君手上缠着的水链,庭桑挥手将水链去除,拉住她的手往里走,同时不悦的朝厨房里的娄啸抱怨道:“你这人也真是的,冬君是客人还是犯人呐,怎么能这么捆着呢?” “冬君,千万别生气,他这人一贯如此粗鲁,并不是恶意的。”她朝冬君笑了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冬君怔忪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接受,能上天和帝昼单挑的妖龙,就是个性子温和的娇滴滴的小美人。 谁规定娇滴滴的美人就不能做强悍惊人的事情呢? 谁规定几千岁就得是个狠辣无情的老妖婆呢? 冬君为自己迂腐的想法感到惭愧。 同时她有理由怀疑,庭桑空长了几千岁的高龄,但其实是个单纯的小白兔。不然被关在地牢两千年,换别人早该恨死这个蓬莱少主了,怎么会与他相亲相爱? 就在冬君和庭桑寒暄谈话时,娄啸很快就做好了一桌饭菜。 四菜一汤,外加两条滋滋冒油的烤鱼。 三人坐在屋里吃饭,娄井和娄庄两兄弟可怜兮兮的蹲在院子里,一边闻着饭菜香一边流泪啃馒头。 第51章 蓬莱与凡尘(十) 饭桌上,只有庭桑时不时劝冬君夹菜,气氛还算安静融洽,冬君和娄啸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吃饭时不大说话的,举止颇有些文雅贵气。 吃饱喝足后,庭桑主动收拾碗筷,娄啸给冬君倒了杯茶,这才慢悠悠的开口道:“听说吕叁真被你复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冬君吹了吹茶上的浮沫,笑意浅显,“你要是还想去找他麻烦,我奉陪到底。” 娄啸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只觉那种痛感恍如昨日,不禁叹道:“千年前过跟他打了酣畅淋漓的一架,那真是伤筋动骨一百年。我如今都要成婚了,可不敢像他一样恣意妄为吊儿郎当,总归是有所牵挂,与那厮不同。” 这家伙最喜欢明里暗里贬低吕叁,只要提起他不顺带损一嘴就好像亏了什么。 冬君不乐意听别人说吕叁的坏话,这会看在他即将大喜的份上,倒是不与他计较。她啜了一口茶,好奇的问道:“你和庭桑的性命真的连在一起了?” 娄啸握着冒着热气的茶杯,摩挲杯子两下,却问道:“你也觉得我荒唐可笑?” 荒唐可笑?冬君微微摇头,转头看向正端着碗筷走向厨房的庭桑,心中升起些许恻隐之心。庭桑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被关两千年还能保持这份坦然的真心,其中应有娄啸许多功劳。 正如她花一千年才将吕叁带回人世间,他们又何尝不是花了一千年才终于冲破禁锢走到一起。能拥有这份勇气,已经比世上很多很多人都要强上千万,至于将来会有什么因果报应,那都是将来的事情。 活了今朝,哪管明日? “这话问的有意思,怎么,你有何时不荒唐可笑?”冬君淡淡道。 这评价很中肯,娄啸低头轻笑一声,反讥道:“要说荒唐,谁能有你荒唐?魂飞魄散都能让你复活,这才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女娲娘娘来了都得跟你拜师学艺。” 冬君定定的看着他,黑眸冷冽,“我带着帝昼的密令来,是来协助你镇压庭桑的。不过,我可以不搅和你们的婚事,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助你们离开蓬莱。” 娄啸勾唇一笑,挑眉问道:“什么条件?” “管好你的嘴巴,他三百岁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要告诉他。” 娄啸狐疑道:“这是为何?” 冬君回道:“他只有三百年的记忆。” “当真?”娄啸上下打量着冬君,有些诧异,“你这是骗他啊?想不到啊,你也变得这样一肚子黑水,好不坦荡洒脱!可依吕叁的臭脾气,等他发现,你岂不惨了?” “用得着你操心?”冬君撇嘴道。 娄啸啧啧称奇道:“冬君啊冬君,我发现你真的越来越坏了,放以前你是打死都不会忤逆吕叁,可见从前在吕叁那鳖孙手下太压抑了,压根没有显露出你的本性来。” 冬君冷笑不语。 “我说真的,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你就算瞒能瞒他多久呢,没得惹他生你的气,不如早点坦白。”娄啸难得好心的建议她。 这么浅显的道理冬君怎么不明白,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吕叁知道真相又去找他的仇人拼命。 这样的话,她这一千年不是白干了吗。 看着她愁云惨雾的样子,娄啸耸耸肩,无奈道,“随你吧,反正我最乐意看他倒霉。”说完就起身走向厨房。 远远的,厨房响起温声细语。 娄啸从庭桑手中拿过碗筷清洗,温柔道:“还紧张吗?你不是说,只要世界上有一个人祝福我们,就不会害怕吗?” 庭桑沉吟片刻,却没有看他,“可是……” “没有可是,庭桑,我不会后悔,永远。” 她望向他,目中有些泪意,“娄啸,我们会幸福吗?” “我保证。” …… 一方小天地与世隔绝,即使无人帮衬,无人祝福,这对即将新婚的小两口甜蜜非常,欢欢喜喜的准备着新婚的事宜。庭桑央着冬君帮她布置新房,娄井娄庄俩人则任劳任怨的干苦力打下手。 冬君坐在廊下,一段长长的红绸放在膝上,素手灵巧,缓慢精心的把绸缎拧成花瓣分明的一大朵红花。 凡间新婚时,新郎身上通常都要挂上这火红喜庆的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伴着锣鼓喧天与亲朋好友的欢呼叫好,浩浩荡荡如同打仗一般去迎娶新娘。 她在凡间做慕生时,曾结过一次婚,嫁给了对门的棺材铺老板邢哲。他们做死人生意的,办的婚礼都比娄啸和庭桑喜庆多了。 做好大红花搁在一旁,冬君又拿起红纸开始剪起来,这倒是她的专长,毕竟开圆梦堂时卖的纸钱冥具都是她自己做的。 庭桑从房里出来,蹲在旁边撑着下巴,新奇的看她捏着红纸咔嚓咔嚓一顿剪,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抖掉碎纸展开,一个大囍字就出现在面前。 “哇,冬君,你怎么什么都会呀?你好厉害!”庭桑小心的提着红囍字,满口称赞,一双水润的大眼看着冬君充满崇拜。 对上她的眼,冬君觉得她简直不像一只凶残的蛇妖,倒像一只误入凡尘的小鹿,娇俏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她的脑袋。 “小意思,这算什么。”冬君眉毛一挑,一脸“你瞧好了”的神气。 手指挑起一张红纸,她只看了庭桑的脸一眼,指尖捏着红纸翻飞,随着手起刀落的剪子声落下,一张精致的小像展露在庭桑面前。 纸上的小人的脸与庭桑如出一辙,眉目传情达意,栩栩如生,特别是那双水亮的眼眸格外相似。 庭桑诧异的将小像放在手心,看了又看好一会儿,再抬起脸已经是泪眼汪汪。 “冬君!”这活了几千年的大妖,被一张小像感动得稀里哗啦,她抽了抽鼻子,张开手抱住冬君,可怜兮兮的说,“谢谢你!这辈子除了师父和娄啸,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这大妖怪也未免太好哄了吧? 冬君有些僵硬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轻声笑道:“我再给你剪一张娄啸的小像,可好?” “真的?好!”庭桑松开手,乖巧的蹲在旁边,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剪纸。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冬君手上的动作,忽然问道:“冬君,你成婚了吗?” 冬君抬眸看向她,察觉出她有些异样的情绪,疑惑问道:“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目光躲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揪了揪手指,“我,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千万不要生气。” 这天真无邪的大妖,心事简直是写在脸上,她自己沉吟片刻,又默默道:“你这样好,我,我害怕娄啸会喜欢上你。” 冬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俊不禁道:“放心吧,他就是喜欢吕叁也不会喜欢我的。” “啊……可吕叁是男人啊?”庭桑一脸严肃的看着冬君。 就在冬君有些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这是个玩笑话时,只听她又开口道:“吕叁比你还好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会比和我这个妖龙在一起更轻松吗?” 冬君目瞪口呆。 冬君耐心解释。 冬君据理力争。 她非常郑重的和庭桑解释,娄啸和吕叁完全是纯粹的仇人!完全没有一点可能!他俩做过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用拳头触摸对方的脸颊。就算临死之际,也得啐一口血沫到对方脸上的关系。 哪料越描越黑,庭桑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天生藏不了一点事的蛇妖当晚就把娄啸拉到一旁,不知说了什么,他俩口子谈完话,娄啸就怒气冲冲的跑来质问冬君。 “你和庭桑胡说八道些什么?” 冬君无奈的朝天翻了个白眼,破罐子破摔道:“我说你跟吕叁有一腿!怎么样?” 娄啸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他娘有病啊?” 你有病,你们俩最有病!一个没心眼,一个浑身全是心眼!一个傻子一个疯子,绝配,顶配,天仙配! 冬君挑眉,笑着反问道:“这就是堂堂蓬莱少主的待客之道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祖没教过你呢。” 娄啸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嗫嚅着,竟哑口无言,拂袖而去。 第52章 蓬莱与凡尘(十一) 两千多年的旧都皇宫里,冲天的厉鬼怨气逐渐消除,跪在地上的黄衣女鬼朝那白衣人磕头,“吕公子,是我对不住你。” 她留恋的望着少年时的爱慕之人,她的人生鬼生都已经走到了尽头,无论如何,再也抓不住老天可怜而赠予的一点缘分,一行泪未落尽,被方妴无情的收进收魂幡内,方妴朝吕叁拱拱手,转身离去。 随着厉鬼被方妴抓捕回冥府,闹鬼多日的潭州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平静祥和。 古城之中,有一白衣人漫步,冷颜绝色,不似凡人,穿过街头巷尾,穿过嘈杂人群,不知要走向何处。 路上的百姓不由驻足观看,待他走后,只觉一阵清风而过,仿若虚幻。 昭阳城覆灭后,这片土地越发贫瘠憔悴,连头顶的太阳都变得阴沉沉的,明明日头正盛,却是一点暖意都没有。 吕叁站在一家酒馆前,任凭酒馆的伙计如何招呼,他只是直直的望着酒馆,一言不发。 这是他和冬君曾经的家。 曾经他流连烟花柳巷,沉迷富贵之乡,如同人间的纨绔子弟一样,享受着人间极乐。 而冬君呢? 微笑着跟在他身后,耐心的给他收拾烂摊子。 少年吕叁觉得羞愧吗?并不,他理所当然的接受冬君所有的好,因为他知道冬君会一直在他身边,冬君是属于他的。 即使有人争着抢着想要冬君的青睐,即使他们对冬君讨好献媚,即使他们发疯发狂。 在冬君心里,他吕叁才是最重要的。 他高兴,得意,嚣张。 直到有一天他猛然发现,他所有的爱恨痴嗔,她都坦然面对,她都视若无睹。 就像人家送给她一束花,她会开心的夸赞花朵的芬芳,然后精心的插在花瓶里,摆在房间,她甚至会用法力维持花朵的绽放,不让它凋零,直到又有人送她新的花束。 可她并不明白花朵的含义,也不明白送花的人的心意。 她只顾着笑,不管旁人被撩拨的心弦。 所以这个脑子只有一根筋的石头精,也根本看不懂霍笑天的示好。 她只是看着霍笑天像一只粘人的小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后来又像一只花蝴蝶,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笑意吟吟的围绕在她面前;再后来变成喜怒无常的猫咪,一边要求她抚摸,一边跳脚炸毛。 她奇怪他的变化,仅此而已。 吕叁看着霍笑天日复一日的惨状,有时候很庆幸,有时候又觉得难言的辛酸。 他回了北苍山,接连三日,未曾听闻蓬莱的有什么妖龙之祸传出。派了手下的兵将去查,半日回归,却说在蓬莱没见到冬君,原本还想再问几句,就被匆匆赶出了蓬莱。 自从被蓬莱老祖囚困二十年,吕叁就发誓此生再不踏足蓬莱。可想起往事尚且心有余悸,多日得不到冬君的消息,这会儿更加坐不住了。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蓬莱,邦邦端着茶水送到他面前,扬着小脸,犹犹豫豫的问道:“嗯……那个,主人何时回来?” 被称为“那个”的吕叁瞥了邦邦一眼,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只见这小孩眼中噙着泪,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小福童邦邦见着他独自回来,左等右等等不到冬君,十分心慌。但又怕他那副生人勿近的冷脸,在门口徘徊了三次才鼓起勇气走进来。 吕叁自然看穿他的心思,叹了叹气,冰凉的手掌抚在小孩头顶,淡淡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有什么出息?” 邦邦抹了一把眼睛,咬牙道:“我可以不要出息,这些那些虚假的东西都没有主人重要!你能不能告诉我,主人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你回来了,主人就走了?” 这小孩一贯害怕吕叁,此时能一口气问出这么一串,已经是废了他平生大半的胆量了。 “什么叫我回来她就走?”吕叁有些不悦,这话说的好像他是赶走冬君的大坏蛋一样。 小孩嘴一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决堤了。吕叁蹙了眉,呵止道:“不准哭!什么毛病,动不动就掉眼泪算什么男人。” 也不知道冬君是怎么教的,定是她性子温和,事事顺从,一味宽容溺爱,才养的这孩子如此软弱,就像任人拿捏的面团。 若论教养孩子,吕叁觉得自己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冬君是他最得意的杰作。 当然,杰作并不一定能将他所有的优点都学会。吕叁觉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好好的教化邦邦,要不然真养得柔筋软骨,弱不禁风,那可要把北苍山的脸都丢尽了。 邦邦低下头,又抹了一把眼睛,为自己辩解道:“主人说了,因为思念的痛苦而流下眼泪才不是软弱,只是心脏在内腑里,难过的时候没办法像外伤一样治愈,所以才需要用眼泪来宣泄。” 吕大爷平生最不耐烦看人哭,看着邦邦泫泪欲泣的模样,只觉有些窝心,嫌弃道:“冬君是女孩子,你是男孩,这能一样吗?” 邦邦彻底不敢吭声了,静如鹌鹑的站在他面前。 忽然间,吕叁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椅子上弹起来,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你,你去哪?”小孩在他身后小声的问道。 “去帮你把你主人接回来。” 蓬莱上方的黑雾越发弥漫,已经覆盖了第十四座岛,岛上的居民一退再退,乌泱泱的聚集在其他没有被妖龙占领的岛屿。 正在蓬莱老祖一筹莫展天人交战时,吕叁闯入了潮海阁。 一柄寒霜剑包含戾气,他问:“冬君在哪?” 蓬莱老祖眯眼看他,竟是看了半晌才认出吕叁来,眉头一拧,冷喝道:“私闯蓬莱,你想干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这老头在血脉上也算是他的老祖宗,可吕叁从来没承认,更不知道什么叫尊老,什么叫客气。 “我知道她在这,不然我是不会来的,你若再遮遮掩掩不把她交出来,我只好上天去调兵了。”吕叁冷哼道。 “你这贱种,你想攻打蓬莱不成?”蓬莱老祖怒目圆睁,满脸怒气,指着吕叁乱骂一气。 “烂蛤蟆生的王八犊子,和你那脏心烂肺的畜生爹一个模样,好的不学,尽学些强取豪夺的龌龊手段,冬君是自愿待在蓬莱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吕叁勾唇一笑,“谁说我要打蓬莱,老子好心,帮你收服妖龙。” 第53章 蓬莱之祸(一) 吕叁随口的威胁好巧不巧就戳中了这老头的软肋。妖龙要是死了,他的宝贝曾孙儿也活不了了。 蓬莱老祖的脸色比忘川河的水还阴沉,手指抖啊抖,好像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 “蓬莱岂是容你放肆的地方?来人!把他打出去!”一声令下,手持刀枪剑戟的侍卫冲进阁中,像铁桶一样把吕叁围在中间。 他修长白净的手握在剑柄上,慢条斯理的拔了剑,冲众人微笑道:“看在蓬莱曾对冬君有一点恩情的份上,识趣点,我可手下留情,如若不然,再打沉你几座岛又何妨。” “你敢!”一个中年男子挡在蓬莱老祖面前,一张俊脸红得发黑,气急败坏道:“你果真如此大逆不道,要逼你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吗?!” 另一个中年男子伸手将红脸的男子拦住,叹了口气出声劝道:“吕叁,前一次念你无心之过,老祖又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才不追究你,今日你还要一错再错吗?” 这二人都是蓬莱老祖的孙子,扮红脸的叫娄舜宇,扮白脸的叫娄舜骁,他们是吕云珊的亲兄弟,也正是吕叁的舅舅。 吕叁脸色不改,只是淡淡瞥了他二人一眼,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这些人从前就骂他大逆不道,如今还骂他大逆不道,天道孝道师道,也不知道他们需要他遵循什么道? “用不着跟我扯什么老母老娘,你蓬莱看守妖龙不利让其逃脱却秘而不宣,若妖龙祸及天下,蓬莱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哦,难不成你们原本就是和妖龙沆瀣一气,可见居心叵测啊。”吕叁嗤笑一声,狭长锐利的双眼盯着老祖的眼睛,似要把他看穿。 “放肆,蓬莱仙岛自古奉行天道,恪尽职守,岂容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污蔑诋毁?!”娄舜宇气得耳红脖子粗,长剑一拔剑鞘扔在地上,恨不得冲上去把面前的白衣人捅成血窟窿。 一旁的娄舜骁觑着老祖的脸色,暗暗用力把鲁莽的弟弟压制住,恼怒的瞪了吕叁一眼:“吕叁,话不能乱说!” 蓬莱老祖眼前一黑,差点气晕了。 要是放在从前,他随随便便就能把吕叁抓了下狱,可如今他老了,又因娄啸惹出的祸事几番探寻天机,废了好大力气,此时十分虚弱,哪里是吕叁的对手。 这一个两个的熊孩子,简直是来讨债的,真真折了他一半的寿数。 想起娄啸前两天送来的信条,算来他与妖龙的婚期正好是今日,那面色苍白的老头身形一晃,思虑再三,妥协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蓬莱?” 吕叁瞧着他,眼睛微眯,惺惺作态的拱手道:“我只是来找冬君的。” 蓬莱老祖有些站不住,虚扶着旁边的浑天仪,对两个孙子吩咐道:“舜宇,舜骁,去把啸儿带回来。” “老祖,”娄舜骁看向老祖,一脸为难,“可是啸儿他……” 老祖转头盯着娄舜骁,浑浊的双眼泛着犀利的光,“你怕什么,娄儿还能伤了你们不成?若他敢反抗,你们也不用留情面,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若他宁死不从呢?”娄舜宇黑着脸问道。 苍老枯瘦的手缓缓攥紧,他转过身背对众人,好一会儿隐忍压抑的声音响起,“死……也要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娄舜宇和娄舜骁对视一眼,俩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妙,似是窃喜。 “是。”二人低头应道,无视吕叁,直接带着兵将呼啦啦离开,海潮阁瞬间空旷了。 吕叁将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收入眼底,轻笑了一声,带着讥诮的意味,收了剑转身走出去。 “吕叁。”蓬莱老祖忽然叫住他。 糟老头子先前还骂他是肮脏的贱种,忽然间语气就缓和,整个人都变得慈祥起来,好像被人夺了魂似的,“你母亲是我最爱的孩子,她是蓬莱千年来最有天分,最优秀的一个,她的兄弟姐妹,甚至她的父亲、叔伯都比不上她!” 他转身看着吕叁,眼眶湿润,颤声道:“我倾尽一生来培养她,呕心沥血,费尽心机为她铺排设计,我连她父亲都舍弃了!只为将蓬莱好好交到她手里,可她就这么,就这么死了!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吕叁背对他,漠然冷笑道:“如果你说这些是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我劝你,别做梦。”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望着他,像是惭愧不已,“你长得像你父亲,可眼睛却像极了你母亲,云姗……她太令我失望了,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很生气,所以看到你的眼睛,就忍不住将对她的怨气迁怒于你,孩子,是我对不住你!” 吕叁静静的听着他的忏悔之词,只觉得想笑。手指握紧了剑柄,他想,没关系,他早就不在乎他们是为什么那样歹毒狠辣的对待他了。 从踏足蓬莱的第一天起,从被他们唾骂苛待的第一天起,吕叁就知道,对于亲情的渴望早就该掐灭。应该说,最开始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里寻亲,不该带着冬君送上门来给他们羞辱。 血脉亲情?狗屁。 “我知道,你讨厌蓬莱,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蓬莱老祖突然“扑通”一声朝吕叁跪下,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像一道道沟壑,诉说着生命的沧桑。 “孩子,你听我说。”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面前的白袍,低声乞求道:“你心思谨慎,神通广大,与啸儿那样无能的蠢物不同,你即使只身一人也能打出一片天地。可啸儿实在是愚钝啊!” 蓬莱老祖衣冠散乱,形容萎靡,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像在抓一棵救命稻草,再开口已经是老泪纵横,“老天何其残忍,怎叫老夫再为孙儿扶棺!”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送走了多少个儿孙了,最爱的儿子死了,最爱的孙女死了,如今最爱的曾孙也要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悲剧,在他身上反复经历,好像是老天要验证什么,看看他到底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悲痛。 吕叁的手攥得关节发白,冷笑道:“与我何干?” “我愿赠予你蓬莱宝库一半的财宝,只求你出手保啸儿一命!” 第54章 蓬莱之祸(二) 老天是这样不公的,就连天生的亲缘关系也是如此,厚此薄彼。 吕叁曾经不服,不甘,他很想问蓬莱老祖,为什么他和娄啸都是孙儿,却待他如蝼蚁,恨不得将他踩进泥土,而将娄啸高高捧到天边。 少年时他满心期待的从北苍山来到蓬莱,步履匆匆,风尘仆仆,带着孤独柔软想要被温暖的心。 可欺辱践踏他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而是所有人。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不,他什么都没做,他们就那么恨他了。 他们原本就这么无情可恶。 吕叁心想,这老东西肯定也不是忽然良心发现,觉得愧对自己,他只是快死了,才装可怜博同情。 不过,蓬莱一半的财宝是真的很有诱惑力。 所以吕叁没有回绝。 那老头苦笑着,笑容凄惨悲哀,“孩子,我是对你母亲太生气了,我费尽心血将所有东西都送到她手中,可她却那样辜负我!我对她的栽培,正如同你对冬君的栽培,假如有一日,冬君抛下一切弃你而去,你就会理解我的……” “不会。”吕叁斩钉截铁打断他,语气坚定,“绝对不会。”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抬脚往外走去。 那娄舜宇、娄舜骁二人带着五千精兵强将,强行渡水过海,顶着头上压制法力的黑雾,背弓持箭,雄赳赳气昂昂,如同迎敌剿匪一般的气势。 一座一座的岛屿寻去,越到后面,他们眼中嗜血的光芒越盛,好似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只要杀了那个任性妄为的侄儿,只要他死了,老祖就只能把蓬莱传给他们。蓬莱,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几千精兵踩着枯枝树叶,脚下的声音一点不安静,从四面八方包围密林中的那座小屋。 小屋隐隐约约的传来喜庆的鼓乐声,咚咚咚锵锵锵,乐声越发高涨饱满。 越走越近,只听有一高呼声响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 礼成的“成”字没有喊出来,一个白影从天而降,落在院子中央。 堂屋里,身着红喜服,缠带大红花,头顶紫金冠的娄啸容光焕发,喜笑颜开,而他身旁的新娘身姿曼妙,红盖头遮住了面目,二人十指紧扣。 白衣人双眼死死的盯着堂屋中的新人,目光冰冷阴郁,脸色难看得好像撞见老娘二嫁。 他像是被定住一样,面色苍白,呼吸越发不畅,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透露出他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怒火与阴冷。 他下意识想到了蓬莱老祖的话,“如果冬君抛下一切离你而去,你会就理解我的。” 会像蓬莱老祖一样怨恨吗?不,他只是想,他该怎么办,如果冬君死也要和娄啸在一起,不愿意跟他走,那他该怎么办?他的气愤中,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恐惧。 见到吕叁像流星一样落下,娄啸的笑容逐渐僵硬,转头看向靠在墙边的冬君,皱起眉头,一脸疑问。 冬君也一脸疑惑,顺着娄啸的目光往前走两步,探头朝院中看去。 “你怎么来了?”冬君对院子里的人狐疑道。 青衫的人骤然闯入视线里,吕叁原本阴鸷的眼神瞬间变得呆愣,好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被一盆水兜头泼下,瞬间把他所有的怒意浇灭。 娄啸眼瞅着他翻书一样的眼神变化,满脸揶揄,“哟,这不是吕大公子吗?我不记得有给你发过请柬啊?” 老天,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吕叁有些尴尬,不敢对上冬君的眼睛,轻咳一声,负手而立,对娄啸微笑道:“准备准备,你两个叔叔正在来杀你的路上。” 他话音刚落,屋子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纷乱杂沓,密密麻麻。 再有片刻,两位叔叔果然推开了院门。 “无耻之徒!家门院中,竟私自与这妖女暗中勾结私相授受,可还曾将我等长辈放在眼里?”娄舜宇前脚刚进了门,后脚就指着娄啸就破口大骂。 “老祖尚在,你拜了哪门子的高堂?”娄舜骁也大声呵斥道,眼神阴毒,唇角扯出一个兴奋的笑,娄啸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和妖龙成婚,简直是……怕死得不够快啊 。 “少主受妖女蛊惑,为了娶这妖女,竟诅咒老祖亡命,简直卑鄙无耻!我蓬莱,绝不能容忍这等罔顾人伦的孽障!” 他们倒是简单粗暴,上来先给娄啸扣上忤逆不孝的罪行。此后再动手,也多了两分理由。 庭桑听到院中的异动,正要掀起盖头,却被娄啸握住了手,只听他温声道:“新娘子的盖头得夫君亲手揭开,否则会不吉利的。” 瞧着这二人亲昵甜蜜的样子,娄舜骁又大声道:“啸儿!念在你初犯,受妖女蛊惑,并非真心祸害蓬莱,只要你把妖女就地正法,我等定然在老祖面前为你求情,免去你扒皮抽筋之刑!” 其余与娄啸颇有交情的将领也附和起来:“少主,请速速归来吧!”,“回头是岸啊,少主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妖女误国殃民,少主!此妖女断不能留啊!” 娄啸感觉到紧握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却要抽出,他眼神一沉,攥得更紧,死死的,绝不松手。 “二位叔叔,何必如此假模假样,若是劝我回去,何必带着弓弩?”娄啸环视院里院外的众士兵,淡笑道:“诸位,可瞄准了我的脑袋?” 娄舜骁看着他,捂着胸口,痛心疾首的大喝道:“啸儿,你糊涂啊!纵使你被妖女迷了心智,可我们绝不能将世代生存的蓬莱拱手让给妖女,今日就算你不肯,我们也要将这妖女诛杀!!” 众士兵的弓弦应声拉满,对准了那红盖头。 娄啸眉头紧皱,将庭桑护在身后,冷笑道:“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既然决定要杀了我,何必废话连篇?” 他的话说出口,身后的人越发退缩,声音喑哑,“娄啸……” “啸儿!”娄舜宇又大吼一声,大步走上前,咬牙道:“把妖女交出来,别寒了蓬莱子民的心!” 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眼看着这少主已经失信于众将士,娄舜骁眼眸一亮,再做最后的警告,“娄啸,我再说一遍,把妖女交出来,否则我等只能……含泪弑君了!” 第55章 蓬莱之祸(三) “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冬君环视四周,转头看向娄啸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的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道声音凉凉道:“那是人家的家事,跟你又有关系?” 娄舜骁闻言,顺着他的话拱手道:“二位,我蓬莱有私事要处理,就不留二位了,还请离开。” 然而他开了尊口想要送客,客人却不为所动,毫无反应。 一时间,空气凝滞了,只有微风吹响树叶的声音。 白衣的吕叁靠在廊下的墙边,此时有风吹来一片树叶,正好飘到他面前,他随手接住,手指一抹,树叶化成粉末飞散。 他低头吹了吹指尖的粉末,连看都没看那娄舜骁一眼,站如青松,一动不动。 旁边的冬君一脸不屑,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二位,这是什么意思?”娄舜骁挑眉问道。 “吕叁!”脾气暴躁的娄舜宇走上前一步,怒道:“你他娘不是说找到冬君就离开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吕叁挑眉,十分狂傲无赖的开口道:“方才骂了我多少句,现在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我听满意了自然就离开。” 娄舜宇平素横行霸道惯了,只有他欺压别人的份,何时被人这么折辱。此时被一个小辈,还是他最瞧不起的低贱小辈这么羞辱,瞬间又变成红脸关公。 “你这悖逆狂妄的小子,老子非要你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他说着,双手甩出流星锤,便要冲上去,一旁的娄舜骁一把将他按住。 “吕叁,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日后我二人上门赔罪也未曾不可。”他极力掩饰着眼中的厌恶,朝吕叁笑得和蔼可亲,“我等并不是真心对你如此恶劣,只是老祖的命令,不敢不从。你母亲是我的妹妹,她还在蓬莱时,与我们是最亲近的,作为舅舅,我得给你一句忠告,如今你在陛下面前得脸,更不该与此等忤逆不孝的孽障走近,免得受其牵连!我等得到陛下旨意,今日是一定要除掉这妖龙的。” 既是舅舅也是叔叔,一套话两面说,从前说给娄啸听,现在说给吕叁听,可谓将两面三刀表演得淋漓尽致。 他说了一大堆话,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最后一句。 得到陛下的旨意。 冬君微微蹙眉,不由起了疑心,帝昼叫她来镇压妖龙,却为何还下旨给他二人,或者说,他们二人若有能力诛杀妖龙,为何帝昼还特意偷偷让她来? 她还在疑惑中,吕叁又道:“你们想杀谁与我何干,我又没拦你们。” “好!”娄舜宇扬起了手,大言不惭的大喊道:“还请外甥让个道,莫叫刀剑无眼伤了你。”手一挥,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黑色的箭雨落了满院,院中的所有事物皆遭了殃,两口大鱼缸破裂,水漫了一地,几条五彩斑斓的鱼儿被射穿身体,在地上扑腾着甩出许多鲜血。 庭桑只抬一只手,轻易将头顶的利箭拦住,娄啸不疾不徐开口道:“叔叔们,既是要杀我,就拿出点真功夫。” “三哥。”娄舜宇看向他的兄长,不耐烦的催促道:“还等什么?” 娄舜骁眉眼低压,眼神一凛,却道:“啸儿,若你再执迷不悟,我便不能手下留情了!” “三哥!”娄舜宇呵斥道,愤愤的瞪了他一眼,满脸不悦,像是怕他反悔似的,朝他伸出手,“你若下不了手就让我来!” 冬君与吕叁对视一眼,心中有了些猜想。 庭桑妖力无边,就是鼎盛时期的蓬莱老祖未必是她的对手,可这二人如此信誓旦旦,只带五千将士便敢来诛杀妖龙,手里恐怕有什么能够对付庭桑的办法。 果不其然,娄舜骁盯着娄啸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幡黑旗,小小的旗帜逐渐展开,一股古老沉重的暴虐气息炸裂,疾风骤雨的横扫当场,蛮横的将在场众人的法力压制下来。 红盖头下的庭桑似有所感,她攥紧了娄啸的手,轻声道:“夫君,掀开我的盖头可好?” 不过片刻,庭桑的身形好似佝偻起来,气息越发急促,即使她强忍不发,娄啸也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怎么了?”他皱眉疑问道。 “夫君,”庭桑低低的叫了一声,隐约带着压抑的痛苦,她重复道:“掀开我的盖头好不好?” 娄啸紧抿着唇,双手掀开妻子的红盖头,却见原本美丽动人的妻子脸色惨白,满额汗珠,痛苦至极。 手持流星锤的娄舜宇冷哼一声,招呼也不打,甩起大铁锤就朝红衣喜服的新婚夫妻冲去,眼中杀意四溢,想趁其不备将二人击杀。他冲到廊下,抡起锤子,使尽全力重重砸下,毫不手软。 忽然一柄扇子闪过,打在他的手腕,娄舜宇吃痛,大叫一声,流星锤收了力被重重砸在地板上,将木板砸出一个大窟窿。 一朝失手,娄舜宇气急败坏,忍无可忍的朝冬君大怒道:“你这贱人!为何偷袭!” 冬君简直要被气笑了,分明是他偷袭在先,却有脸倒打一耙,动了动手指,将飞出去的碧云扇收回手中,她冷笑道:“人们打杀老鼠,是因为老鼠贪婪可恶,我打你,是因为你比老鼠都不如!” 娄舜骁将一切收尽眼底,眯着眼打量吕叁,适时质问道:“吕叁,你说好了不阻扰我等诛杀妖龙吗,难道你反悔了?” 依旧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吕叁瞪了冬君一眼,嗔怪道:“乱动什么,这里轮得到你动手吗?” 他将冬君扯到一边,反手拔出了剑,二话不说就朝娄舜宇砍去。 剑光与寒气交织,剑身上形成一层薄霜,横扫千钧的扫在娄舜宇的皮肤上,刮下一道道细密的红痕。 娄舜宇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肝胆俱裂,来不及抓起流星锤,只能连连后退躲避,跌跌撞撞的冲破走廊的围栏跑到院子里,暴跳如雷的骂道:“狗日的小畜生,出尔反尔不讲信用!无耻之尤!” 吕叁一剑挡在门前,如同一尊煞神,眼神冰冷,“再骂一句试试。” 第56章 蓬莱之祸(四) “吕叁!”娄舜骁没料到他会忽然出手,怒不可遏,“你当真要和蓬莱作对,要和天帝陛下作对?!” 娄啸望着挡在门口的背影,手握成拳,漠然开口道:“就算你帮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的,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踏入蓬莱一步,这里不欢迎你。” 吕叁闻言,毫不客气的冷笑道:“少自作多情,他寻他的仇,我寻我的仇,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娄舜宇跳脚问道:“老子和你有什么仇?” “你骂我,这是第一,你骂冬君,这是第二,第三嘛,我瞧你真的很不顺眼。” 这三个理由对脾气乖张、行事随性的吕叁来说相当有理有据了。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和蓬莱为敌。”娄舜骁哼了一声,面目逐渐扭曲起来,抬手施法在那古怪的黑旗上,黑气如同龙卷风般剧烈旋转起来,再次膨胀数倍。 顿时雷霆大作,乌云聚拢。 旗子上磅礴浑厚的气息滚动,四周的树木都被吹动得如同无骨的小草,左右摇摆晃动,只听震天动地的一声海啸龙吟,黑旗中冲出一条百丈高的黑龙魂魄。 众人抬头仰望,腿脚都抖了起来。 他们都感受到黑龙睥睨众生的威压,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卑微如蝼蚁。 无论修炼几百年,还是几千年的大神小仙,他们在黑龙面前都一样脆弱不堪,只是小蝼蚁和大蝼蚁的区别。 这便是上古神兽黑泽,龙族的老祖宗。 在场的除了手持黑龙旗的娄舜骁不受影响,其他人俱被压制得喘不过气,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当属妖龙庭桑。 她整个人狼狈至极,双腿发软颤抖,闷哼一声,被黑龙的气息压得内腑几乎碎裂,嘴边不断溢出鲜红的血。 娄啸伸施法手抵挡,想帮她顶住黑龙的压迫,然而也只撑了片刻的时间,就重重跪倒在地上。 “夫君……”庭桑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苦涩道:“别浪费力气了,这黑龙即使死了多年,只剩魂魄也是我等龙族无法对抗的,就算是如今的龙王也无法逃脱他的制裁。” 娄啸泄了力,苦笑着将妻子安稳的抱在怀中,伸手擦去她嘴角的鲜血,低声呢喃道:“老天不开眼,世间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去地狱做鬼夫妻,这样,也可以永不分离。” 庭桑靠在他肩上,眼中含泪,“夫君,我们努力过了,就算今日命丧于此,我也心甘情愿。” 黑龙庞大的身躯在天上翻涌,凶悍的气息激起海啸声如闷雷滚动,浪涛奔腾,翻起千层浪花。 小院子里头的人跪了一地,娄井娄庄两人已经如同两只大蛤蟆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然而却有一个人例外。 娄舜骁望着院子里行动自如的白影,眉头紧蹙,不禁狐疑的问道:“吕叁,你为何能够安然无恙?” 吕叁单手扶住几乎倒地的冬君,不止娄舜骁奇怪,他也有些纳闷,自己居然没有感觉到一丝不适。 冬君垂眸,抓住吕叁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道:“他手里应该有一截黑龙的护心骨,那是唯一可以控制黑龙旗的东西,把它抢过来。” 他低头看冬君,眼神晦暗不明,然而情势危急,现在不是疑问她为何知道这些的时候。 “再撑一会儿。”他将冬君安置在一旁,接着不再废话,提剑而上,朝院门口的娄舜骁袭去。 娄舜宇见状,反手从他兄长腰间拔出长剑,扑上前挡住寒霜剑的攻击。 长剑划破长空,发出争鸣帛裂之声,吕叁不遗余力,握紧剑柄,将娄舜宇手中的剑压得几乎抬不起来。 眼看就要败北,娄舜宇额头冒出一层薄薄的汗,大喝一声,“三哥!别再发愣了!” 黑龙旗在空中猎猎作响,娄舜骁眼神一沉,再次加大力度催动天上乱舞咆哮的黑龙。 一股深沉而震撼的力量,如同天际间翻滚的巨浪,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只听屋子里传来一声惊呼,“庭桑!” 妖龙卧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把地板染得如同她身上的喜服,火红而妖艳。 娄啸的脸色也不好看,嘴角溢出一抹鲜红,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吐出来。他伸手覆在庭桑的后背,将自己最后一点法力输送过去。 廊下的冬君也被压制得动弹不了,虚弱的匍匐在地。她盯着娄舜骁的动作,暗暗将全身力气汇聚在抓着碧云扇的手上,然后奋力将扇子甩了出去。 “不自量力。”娄舜骁将她的袭击看在眼里,冷笑一声,腾出一只手去抵挡。 然而扇子飞到他面前,却陡然拐了个弯,朝正和吕叁缠斗的娄舜宇而去。 “小心!”娄舜骁瞪大眼睛,急忙朝弟弟大声提示。 娄舜宇本就强弩之末,对付吕叁已经十分吃力,此时再遭到冬君的偷袭,手腕一阵剧痛,再也使不上劲,手中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吕叁已经猛地一脚将娄舜宇踹飞几丈,而后不再管他,转头飞速朝娄舜骁袭去。 寒霜剑势不可挡,凌冽的剑招如同疾风骤雨般落下,将娄舜骁打得猝不及防,连连后退,被逼出院门不断朝树林中退去。 施加在黑龙旗的法术被迫中断,冬君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爬起来朝屋子走去,然后掏出一枚药丹塞入庭桑口中。 她探查了一番俩人的伤势,对着娄啸颇为幸灾乐祸的说道:“你这次可欠他两条命,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跟他嚣张。” 娄啸搂着庭桑,紧抿着唇沉吟片刻。他可以嘴硬反驳,说自己又没求着吕叁出手相助,凭什么承认他的恩情,这样无赖不要脸的事情又不是没干过。 然而事实是,在刚才漫长的痛苦中,他不断的乞求上苍给他一个保住庭桑性命的机会。 他不知道上苍是否听到了,可吕叁做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娄啸愿意给他吕叁当牛做马。”他心疼的轻抚着妻子苍白的脸颊,诚心向自己的宿敌认输。 第57章 蓬莱之祸(五) 冬君瞥了他一眼,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脸色微变,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少说大话了,你先疗伤吧。” 娄啸不为所动,握住了半昏迷的庭桑的手,十指紧扣,将法力传入她体内。 “你疯了!”冬君看得眉心一跳,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低声呵止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伤得比庭桑还要严重,一身法力正在外泄,本来所剩无几了,再这么传输下去,非得力竭而亡不可。 见他仍旧不管不顾的向庭桑输送法力,冬君怒了,一把将他拽离庭桑身边,禁锢在地上令他无法动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想干什么?你有毛病是不是!” “放开,放开!你别管我。”娄啸在地上挣扎,仿佛陷入了癫狂,双目通红,“我要救庭桑,我要救她!” “她死不了!”冬君大喝道。 “不,”娄啸闭着眼摇头,流着泪喃喃道,“我若不死,她就活不了,她就再也无法自由。我以为将她放出牢笼,何尝不是将她禁锢在我身边?只有我死了,她才能逃得远远的……”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冬君被他一番话气得七窍生烟,想都没想就一巴掌抽了过去,娄啸惨白的脸上瞬间升起清晰的红印子。 “放你娘的屁!”她的手在发抖,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 “蠢驴蠢猪!说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你以为你死了,她就能好好活着吗?” 娄啸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的疼,似是不可置信的看向冬君。 冬君瞪着他,冷笑道:“想死是吧?我现在就弄醒她,有本事你把刚才的话再跟她说一遍。” 她言行合一,说完就要去把庭桑弄醒,娄啸也顾不上忧郁悲伤,连忙拉住她的衣角,坚决道:“不行!” 冬君忍无可忍的甩开他的手,一连串质问道:“你也知道她会生气会伤心会难过,怎么就不想想,你死了她会不会过得生不如死?这就是你的爱?就是你为了她的好?你们俩不是死活要结婚吗?不是轰轰烈烈嚣张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吗?你现在怕了,想扔下她一个人,不觉得自己软弱可耻吗?” 娄啸被骂得张口结舌,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弱弱的乞求道:“别告诉她,算求你了。” 冬君越看他越嫌弃,掏出一把大补丹,也不管对不对症,粗暴的塞进他嘴里,不耐烦道:“快点疗伤,少他娘给我们拖后腿!” 外头吕叁将娄舜骁一路追打出去,树林中的骚动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接连不断的大树轰隆倒下,将茂密的树林打出一个豁口。 包围在外面的将士想要上前参战,被寒霜剑的剑气打得七零八落,哀嚎着滚了一地。 确认小两口没有性命之忧,冬君走出房间,拾起落在地上的碧云扇,正要出去帮吕叁。 却见吕叁从树林小道走来,一身白衣沾了血迹和灰泥,发丝凌乱,显得有些狼狈。 冬君快步上前,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愣了一下,只觉心惊肉跳。他引以为傲的俊脸被划了一道醒目血痕。 “你,你没事吧?”冬君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事。”吕叁淡淡道,把一截一尺长的白骨递到她面前,白骨上刻有繁复古老的符文,正泛着荧光。 “你说的护心骨是这个吧?” “不错,就是这个。”冬君点点头,目光仍然盯着他脸上的伤痕,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好像看着一个完美无瑕的珍宝被损坏一样,无端的痛惜起来。 天知道吕叁有多宝贝他这张脸。 冬君暗叹一口气,抬起手想为他治愈脸上的伤,指尖堪堪触碰到他的皮肤,被挡了下来。 吕叁眸光一沉,攥住她的手腕,疑问道:“干什么?” “那个,你,你脸上好像有个伤口。”冬君讪笑道,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眸。 “不碍事。”吕叁把护心骨举到她面前,又指了指还在半空的黑龙旗,疑问道:“这个怎么用?” 冬君震惊于吕叁竟然这么淡定,一时没回过神来,顺手接过护心骨,然后十分熟练自然的念了一段口诀,施法将那黑龙旗收到手中。 待她捏着黑龙旗,只觉后脖颈发凉,汗毛卓立。 抬眸就对上吕叁笑吟吟阴森森的目光,浑身震了震,苦笑不已。 吕叁笑问:“黑龙旗是上古神器,这是第一次见世,你是怎么知道如何使用的?” 冬君暗忖道,别说怎么知道使用,要不是她把那些神器从大荒秘境盗出来,这黑龙旗还在盖着灰尘睡觉呢。 然而这些话她可不敢告诉吕叁,心思几转,硬着头皮道:“你失忆了,怎么知道这是黑龙旗第一次见世?” 吕叁低头看她,微微一笑,“我不知道,所以,请你告诉我。” 冷目灼灼,散落的发丝随风而动,看起来有一种破碎清冷的美感,再看下去,却觉得冰冷刺目,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冬君愣了愣,低下头回答道:“我向天帝借用过,所以知道如何使用。” “因为什么事情?” 冬君欲哭无泪,有些崩溃的挠了挠头,自暴自弃道:“别问了行吗?我真的没干什么坏事!” 再问下去,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编谎,又如何圆谎了。 见她避而不答,吕叁没说话,淡淡的看着她,淡淡的从她身旁走过,面无表情的。 好,又生气了。 冬君在原地抓耳挠腮,好不烦恼。 晕在院门旁边的娄舜宇悠悠醒来,捂着剧痛的心口咳了咳,又开口骂道:“好,好,好得很,你们竟然敢和陛下对着干,那就走着瞧!你们一定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的!” 冬君睨了他一眼,摸了摸手上的黑龙旗,沉思片刻,将黑龙旗和护心骨都揣进兜里。 她打开碧云扇,儒雅潇洒的轻轻摇晃,扇起鬓边落发,朝娄舜宇笑了笑,“不劳烦您老人家,我自会去向天帝请罪,您放心,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告知天帝,二位是如何阳奉阴违,打着降服妖龙的旗子,实际是想要了亲侄子的命,好霸占蓬莱。” “信口雌黄!子虚乌有的事情,你有什么证据?”娄舜宇咬牙切齿,气得脸红如西瓜瓤里的瓜子。 “那就看看谁说的,天帝陛下更相信咯。”冬君耸耸肩,一脸无所畏惧。 第58章 蓬莱之祸(六) 娄舜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素闻天帝对待她的态度很是不一样,颇有些微妙。连跳几级,从一个小小神女一跃跻身八方将领之位,天帝还亲自去了她的升迁宴给她撑腰送礼。 怎么看关系都非同寻常。 他呸了一声,扶着摇摇欲坠的篱笆,指着冬君唾骂道,“狐媚惑主的东西,焉知是用了什么肮脏手段获得陛下宠信,仙班神位,竟有你这种卑鄙小人,简直是天界之耻!” 冬君朝天翻了个白眼,总算知道娄啸的嘴为什么那么贱了,原来是家族遗传的!而娄舜宇简直是嘴贱中的佼佼者,贱得令人无语。 此时娄啸和庭桑互相搀扶着从屋子里走出来,俩人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却更加忧愁了。 冬君懒得和娄舜宇这个粗俗无礼的莽夫争论,上前扶住庭桑,顺便查看她的伤情,然后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庭桑朝她笑了笑,笑容惨淡。 “走吧。”吕叁在后边出声道。 娄啸看了娄舜宇一眼,目光锐利,带着刀光恨意,拳头捏紧又松开,抬脚径直往外走去。 他的两位叔叔有理由有借口来杀他,他却没有任何理由去反杀他们,只能放任他们继续逍遥,简直是憋屈到了极点。 四人外加娄井娄庄两个小狗腿,六人依次路过娄舜宇,大摇大摆走出了院门。 吕叁走在最后,路过娄舜宇时,众人只听一声痛呼,转头就看见他捂着嘴大叫,鲜血滴答滴答,隐隐有一颗门牙掉落。 “下次再嘴贱,就叫你永远开不了口。” 一句阴沉的威胁轻飘飘传到他耳中,他抬头朝那背影瞪去,却见那人单手拨开剑鞘,寒光四射,冰冷刺骨。 那背影看起来就气势汹汹,凶悍残暴,一副只要他再说一句话,就会把他杀了的程度。 要说睚眦必报这方面,吕叁还没输过。 经过这么一场闹剧,在家门口出走的少主终于被赶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吕叁和他说了什么,娄啸一路上十分阴郁沉默,就跟死了爹娘的表情一模一样。 回到主岛,娄啸带着庭桑进了海潮阁去见蓬莱老祖。 吕叁抱臂靠在海潮阁门外闭目养神,虽是懒散模样,气息却比门前的侍卫更像侍卫。 冬君慢吞吞移到他身边,仰头看了他脸上的伤痕许久,才犹豫的开口问道:“你不是去找朝卿卿吗?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 “那你怎么来蓬莱了?你,你不是一向讨厌蓬莱吗?怎么今天竟然出手帮娄啸……” 他忽然睁开眼,转头看向冬君,满眼怒意,“问别人话的时候想想自己是如何回答别人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个好品德。 冬君没有这个品德。 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哑口无言,有些沮丧的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看她这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吕叁只觉心中窝火,无名的怒气蹭蹭往上涨。他有很多手段可以逼冬君说实话,往常也是动辄威胁惩罚,花样百出,无所顾忌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已经不想这么对待她了。 吕叁一时之间拿她没办法,只有再度闭上眼,剑眉紧皱,脑门上如同写满了 “好生气,好生气,我好生气!”谁路过看一眼都得吓一跳。 海潮阁之内,娄啸携着新婚妻子庭桑跪在地上向老祖磕头谢罪。 老祖久久未开口,二人就这么长跪不起。 他虚虚的靠坐在椅子上,目光越发混沌,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枯竭、无力再给予生机,只等待着最后的消逝。 事到如今,活了几千年方觉没活够,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悉心培养了几个继承人,到头来竟然全都辜负了他的期望,真是养孩子不如养小狗,小狗还会摇尾巴汪汪叫,孩子只会要命讨债,白白折寿啊! 蓬莱老祖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被诅咒了,才遭到这样的报应,蓬莱的气数……是不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自妻子死后,他的心便越发冷酷果决,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蓬莱的未来,所以,他对自己看中的继承人十分严苛,朝督暮责,防意如城。 他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让他们乖乖的顺着自己的安排去走,只要他们肯听话,只要他们不自己横冲直撞的胡来,一定能一生顺遂,稳稳当当的当上蓬莱之主。 可是他的孩儿们,怎么就都夭折了。 “你一定要和她在一起是吗?”老祖的声音沧桑喑哑。 娄啸握紧了妻子柔软湿润的手,额头抵在地上,沉声回答:“是。” 老祖静静的望着他,目光凄楚,“既如此,便离开蓬莱,此后天大地大,任你逍遥自在。” 娄啸沉默不语,依旧跪着不动,只是有两行源源不断的泪落在地板上。 蓬莱老祖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如同遥远山谷传来,幽远又空洞,“老夫给你们白操心那么多年,到头来一个个平庸无能,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吕叁无所依靠,什么都没有,却能自己长成参天大树,你什么都有,天地人和,要什么有什么!却成这副窝囊模样!” 他扣着座椅把手,气喘吁吁,咬牙恨齿的骂道:“你说这是凭什么?真是气煞我也!” 那夫妇二人的头低得更低,只恨不得贴在地上。 “罢了,罢了。”座上的老人泄气般摆摆手,声音越来越微弱,“老夫累了,认命了,以后你们有什么造化,全凭自己修为。千万不要到我坟前来跪拜求我庇护,要不然我就是变成鬼也要来拆散你们。” 娄啸声音中带着哭腔,低声下气的开口道:“娄啸有罪,愿受老祖责罚,还请老祖保重身体。” 蓬莱老祖瞪了他一眼,气得抄起桌上的砸过去,茶杯“咚”的一声落在他头上,然后又弹到地上滚了几圈。 “知错不改算个屁!这会儿知道有罪了,有什么用?哭哭哭,好意思哭,不愿意瞧你这窝囊样子,给我滚出去!” 夫妇俩从地上爬起来,低眉顺目的退出海潮阁。 地上有醒目的两滩水。 第59章 蓬莱之祸(七) 娄啸和庭桑红着眼走出来后,蓬莱老祖又叫了吕叁进去。 吕大爷带着满脑门官司,一进去就朝蓬莱老祖伸手讨要报酬,哪料那老不羞笑眯眯的看着他,得寸进尺的开口,“孩子,在蓬莱多待几日可好?我没剩几天日子了,等我死后,娄啸离开蓬莱,半数财宝自然拱手奉上。” 吕叁暗道,这老匹夫,果真奸诈狡猾,一贯爱玩这一套,早知道就该拿到财宝再出手,现在好了,还要因酬劳受他裹挟。 他冷冷的看蓬莱老祖,嗤笑道:“你既出尔反尔,我也不必讲什么信用,待会上报天庭,带人来诛杀妖龙就是了。到时候,娄啸才是真的难逃死劫。” “唉呀,你何必如此,老夫说到做到,从不骗人。”蓬莱老祖摆摆手,笑得慈眉善目,语气十分淡然自信,“冬君一向心地善良,有情有义,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两位兄长大打出手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忍心冬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为此伤心呢。” 这老匹夫! 吕叁冷眸微眯,心中越发厌恶蓬莱老祖三分,觉得他心思歹毒,不仅利用自己还利用了冬君。 这老东西不想让娄啸心怀愧疚的渡过下半辈子,为卸下他心中的包袱非要多撑几天不肯就死,但又担心天庭来降妖和另外两个孙儿贼心不死。 威逼利诱想要他留下给娄啸夫妇当保镖,保护他们离开蓬莱。 他们有交易,这老东西算计他,他也忍了,谁叫他贪图人家的财宝。可冬君呢?个个都看她心软利用她。 吕叁当即怒极反笑,“即使我不动手,有的是人虎视眈眈,我现在就带冬君离开,你就看着娄啸怎么死吧。” 蓬莱老祖闻言,连声叹息道:“开个玩笑罢了!半数财宝在此,你拿走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储物戒,传送到吕叁面前。 他从吕叁这无法下手,只好退而求其次,转头盯上了冬君。 “好孩子,别站在那,快坐。”老祖指了指身边的座椅,对走进来的冬君笑得和善至极。 冬君走到他旁边坐下,直言道:“有话您就说吧,老这么笑,怪渗人的。” 老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脸愁云惨淡,可怜道:“你也知道,娄啸在蓬莱是待不下去了,以后只能四处流浪,运气好的话,找个地方躲起来苟延残喘,运气不好,便叫人给收了。老头子想请你,若有心有力就帮他一把,不叫我死后在地府早早碰见他。” 冬君蹙眉,伸手去探查他的命脉,那脉搏微弱得几乎快要消失了。她神色一怔,温声问道:“娄啸知道吗?” “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原因,娄啸虽然叛逆,但对我还算有些感情,那小子若知道,必然不肯离开,他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那妖龙……唉……既如此,不如尽早离开。” “我担心的是我死后,他还要犯蠢回来为我守灵,到时候你千万要劝住他。另外,我有一封信留给他,等我死后你再交给他。” 说着将一封信笺交给冬君,又拉着她的手嘱咐道:“方才我也求了吕叁,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事可不敢让他知道,否则非得掘了我的坟不可。”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冬君没有拒绝,沉默的点点头把信封收起。 时间紧迫,蓬莱老祖担心再耽搁下去又生变故,便催促着他们离开。 冬君临走前,那老家伙神秘兮兮的对她说,“冬君啊,吕叁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你还得再好好选一选,我看西海宫西境那小子就不错,心地好,做事也稳妥。” “什么乱七八糟的。”冬君听的有些头疼。 蓬莱老祖老神在在道:“老夫看人一向很准的,你可别不信!吕叁不是什么好鸟,你既然在麒灵自立门户,还是少和他来往,省得他连累你。” 冬君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世界上真是没一个好人了。 自此,蓬莱十三座岛屿上笼罩多日的黑雾终于撤去,四人从蓬莱离开,冬君给娄啸指明了一个去处。 西麓山脉,投靠妖族。 反正庭桑本来就是妖,也算是回归本源了,至于娄啸,娶妻随妻罢了。 “你们先去岑溪山拜访云遥,西麓山在她统领之内,跟她混个脸熟,行事也容易一些。在妖族地界,帝昼有所忌惮,想必不会为了追杀庭桑就派兵去挑起战乱,待个百来年,等风波过去你们再出来。”冬君抽出一张粗陋的帕子交给庭桑,语重心长的对二人嘱咐。 “云遥看见这帕子,应该不会与你们为难,她性情古怪,千万不要和她起冲突,否则……”她瞥着娄啸的容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话语点到为止。 娄啸看着她,又看向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吕叁,朝他二人拱手道:“从前是我狭隘,对兄弟多有冒犯,从此以后,我娄啸愿真心实意将冬君与吕叁视作亲生兄妹。若有需要,我夫妻愿为二位孝犬马之劳!” 庭桑将那方帕子妥帖的收入袖口,拉着冬君走到一旁,避开那两个男人才郑重的低声开口,“冬君,我虽不知是什么缘由,但却能闻到吕兄身上有一股属于上古时期的气息,与我死去的师父身上的气息很相似。” 冬君愣住了,手指发凉。 她又继续说道:“我听夫君说过吕兄的来历,那是他不该有到气息,今日见他的样子好像并不知情?” 瞧着冬君脸色逐渐煞白,庭桑像是看出了些什么,握紧她的手轻轻安抚,“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就算是娄啸我也不会说。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上古遗留的妖兽总是躁动,行迹暴露的都遭到天帝追捕,我能察觉,未必别人不能,只怕他的气息毫无遮掩会招来祸患。” 她将一枚小小的白色珠子塞入冬君手心,“这是我师父给我隐藏妖身的,此去妖域,我也用不上了,或许能帮得上你。” 冬君摩挲那枚小白珠,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不知尊师是哪位大能?” 庭桑微微一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方祸星,九州难容,上古蛇妖——方珣。” 冬君惊诧的看她,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勾唇浅笑。 这缘分实在是妙不可言。 “有所耳闻。” 第60章 再入魔域(一) 见她二人在说悄悄话,娄啸踱步走到吕叁面前,轻咳一声,感叹道:“以前我什么都想压你一头,所以处处挑衅,和你作对,现在想来实在幼稚可笑。” 他站得笔直,端正认真的朝吕叁拱手行礼,“你能不计前嫌,救我和庭桑一命,兄弟我感激不尽,从此只要你吕叁开口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吕叁淡淡看了他一眼,无情的坦然道:“不用,有人替你付过账了,那老头子用蓬莱一半财宝换的你一条小命。” “啊?”娄啸显然有些惊讶,沉默片刻后才苦笑一声,摇头道:“不论如何,你不仅救了我,还救了庭桑,这个恩情我会记在心里。” 吕叁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娄啸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冬君,一本正经的开口,“从今以后既是亲兄弟,有些事情,冬君不敢说,但哥哥得告诉你,免得你被人蒙在鼓里。” “什么?” “我听冬君说,你只有三百年的记忆,我猜她可能没告诉你,你死过一次……这件事颇为隐秘,我也只知道你的死是帝昼、云着和霍笑天的手笔,至于来龙去脉,恐怕只有他们三人知道。”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的盯着吕叁的表情,却见他淡定如常,毫无反应。 “你还知道什么?例如,她是怎么复活我的?”吕叁问道。 娄啸打量着他,有些惊疑不定,“你怎么这个反应……难道,你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面不改色,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哇,你俩真是有意思,一个比一个嘴硬,互相隐瞒,可千万别骗着骗着反目成仇了。”娄啸嘴角抽抽,唏嘘不已。 他自知自己是怪胎奇葩,谁知这俩人更是恶趣味,你瞒我我骗你,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能摊开说。 吕叁直直的望着他,似笑非笑。 “唉,其实我也不知道冬君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这几百年都在……”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在忙着追求我媳妇呢。” 几句话的功夫,庭桑和冬君已经说完悄悄话。庭桑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道:“夫君,咱们走吧。” “那么,后会有期!”娄啸意味深长的看了吕叁一眼,随后携着妻子离去。 没走多远,他就好奇的问庭桑,“你和冬君都说了什么?” 庭桑狡黠的笑,摇头道:“秘密,不告诉你!” 娄啸一脸黑线。 爱撒谎隐瞒这个毛病也能传染不成? 看着那夫妇二人身影消失,冬君才磨磨蹭蹭的走到吕叁面前,却道自己要先上天庭去述职,顺便请个罪。 吕叁瞧着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心下明了几分,大约是不想让他跟着。 “忙完早点回来,那小东西想你想得哭鼻子。”他淡淡说完,也不等冬君应答,转身离去。 冬君迟疑片刻,才明白他说的“小东西”是邦邦,顿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待吕叁走了之后,谎话连篇的惯犯并没有直接去天庭,而是改道去往魔域,她的扇子还在魔域,须得尽早寻回。 而此时的魔域,乱成了一锅粥。 新任魔尊孟胡上位之后,大刀阔斧的铲除异己,将霍笑天的追随者砍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不过三个月就完全掌握了大权。 当他收拾完政敌,准备隆重的送昔日旧主霍笑天一程的时候,水牢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霍笑天没了。 不是死了,是跑了。 孟胡大发雷霆,下令封锁魔域,发动所有部下子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霍笑天找出来。 黑甲卫家家户户逐一排查,查到五大魔王之一的季源老巢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女儿季樵溪无故失踪了。 众所周知,季樵溪从小就是霍笑天的头号迷妹,若说魔域的女子对霍笑天有一万的爱慕,其中有九千就来着这个娇娇女。 季源曾经是霍笑天的铁杆支持者,霍笑天能够从江衍手中夺回尊位,全赖他鼎力相助,他的小女儿季樵溪和霍笑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关系斐然。 众人都猜测是她救走了霍笑天。 季源曾是霍笑天的亲信,现在没孟胡被抄家,全是因为他也是主张推翻霍笑天的主谋之一。 孟胡把季源招进宫里谈话,二人密谈半宿,第二天清晨,季家五百多口人全被关进了大狱。孟胡下旨,说只要季樵溪把霍笑天交出来,就恕她无罪,不予追究,但若还执迷不悟,就一天杀她一个家人,两天杀两个,三天杀三个,直到杀死她爹季源为止。 然而告示贴满了魔域每个角落,季樵溪依旧不现身,如同销声匿迹,无处可寻。 孟胡翻来覆去的找,也找不到霍笑天的藏身之处,秦谦道他也许已经逃离,不在魔域内了。 是的,霍笑天的大狗腿秦谦也参与了谋反。 孟胡坐在高位上睥睨了秦谦,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然后挥手让人将秦谦挂在吊台上游街示众。 秦谦作为霍笑天从小到大的忠心下属,虽然关键时刻背叛了他,可说不定那个痴情的家伙也会对自己的下属心软呢? 孟胡已经急疯了,只要有一点能引出霍笑天的可能,都绝不会放过。 只可惜他打错了算盘,黑甲卫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霍笑天一点蛛丝马迹。他对此事颇为烦恼,正束手无策之际,冬君找上门了。 她才踏入魔域,孟胡就派人来迎接,半推半拽的拉着她坐上黑纱金乌纹的轿辇。 她说要找扇子,在旁边伺候的美艳侍女回答道:“游宫里的扇子数不胜数,实在不知道姑娘您要找的是哪一把扇子,您还是亲自去找一找吧。” 冬君瞥了那侍女一眼,并未当面拆穿她的谎言。 游宫并不是霍笑天居住的宫殿,而她明确说过,她的扇子是在霍笑天手里,只要孟胡派人去找霍笑天的寝宫找,不管扇子在不在都一目了然。 她观察着魔域的异象,结合来时遭到了把守魔军的盘问,心中暗暗猜测起来。 魔域应有什么大事发生。 心思几转,冬君有了打算,转头一脸认真的问旁边的侍女,“你是孟胡的侍妾吗?” 那侍女摇头道:“姑娘说笑了,奴婢只是一个端茶倒水的。” “端茶倒水的婢女,也这么漂亮啊。”冬君大大咧咧的盯着她的脸,目光流连在她的五官上,眼神幽深如同一汪潭水。 侍女本来也在打量她,被她这么盯着,骤然红了脸,垂眸不敢与她对视。 冬君却笑着勾起她的尖下巴,眸光潋滟,笑容灿烂,感叹道:“可惜可惜,如此佳人绝色,纤纤玉指,孟胡竟舍得让你端茶倒水。” 侍女娇羞道:“姑娘,行行好,莫要调戏奴婢了。” 冬君观察完她脸上的特征,便松了手,懒洋洋的半靠在轿辇,大爷似的享受美人的伺候。 第61章 再入魔域(二) 游宫正殿。 数十个侍卫跪伏在大殿上瑟瑟发抖,为首的蓝衣侍女颤声道:“启禀尊上,轿辇走到半路,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把我等都迷倒了,再醒来,她已经不见了。” 高座上的孟胡面色阴沉似水,怒喝一声:“没用的东西!” 大手一挥,袖口暴烈的风扫向跪着的一干侍从,下一瞬几人就七零八落的倒在殿外,有人没忍住呕出一口血在地板上,又被大殿的人扇出十米开外,抽搐几下彻底倒地不动了。 其余人见状,强行吞下喉中腥甜,连连磕头求饶。 充满怒气的声音从殿里传来,“找不到人,你们就去死吧。” 魔尊最近脾气十分暴躁,只要碰到不顺他意的事情,便要大开杀戒,不光他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受苦受难,就连左使秦谦大人都被挂在吊台上整整五天了,游宫内外人人自危,唯恐不小心就一命呜呼。 今日他们奉命去迎接一个人,本以为是什么轻松的差事,没想到也是这么倒霉。几人苦不堪言,可又没办法反抗,只得含泪小心翼翼的应是。 “滚!” 一行人如获大赦,连滚带爬的离开正殿。 走在长长幽深的宫道中。 “莹翘姐,我们该怎么办?”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壮实少年走到蓝衣侍女面前,一脸绝望的问道。 莹翘正是那个伺候冬君的侍女,她拍了拍少年的脸,沉声道:“我再想想办法,你们都先回去吧。” 其他人闻言,垂头丧气,一脸生无可恋的走了。 正当莹翘离开时,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脚步声,她一转头,就看到那五大三粗的黑少年跟她屁股后边。 见她目光审视,黑少年撅着嘴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忍不住哀嚎起来,“莹翘姐,我不想死啊,我都没娶媳妇,这么死了,我没脸见死去的爹娘啊!” 莹翘瞪了他一眼,制止道:“谁想死?” 少年抹了抹眼睛,却道:“莹翘姐姐,你带上我吧!我虽然没什么脑子,但有力气,可以帮上你的。” 莹翘沉默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叹道:“我确实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莹翘看了一眼四周黑甲的兵卫,将他带到自己住所。 莹翘说自己只是个端茶倒水的婢女,事实上她跟随孟胡多年,虽然没立过什么大功,但胜在资历够老,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池,也算混成了孟胡的半个心腹。 她在整个魔域还算小有地位,手底下有几个人可以使唤,如同黑少年顾岩罕就是她忠实的小跟班。 莹翘左右巡视一番才谨慎的关上门,朝顾岩罕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面前。 黑少年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面前容貌艳丽的女人,黝黑的脸上腾的一下冒出一抹红晕,颇有些羞涩道:“莹翘姐,有什么话直说呗,要关起门来才能说?” “少废话,”莹翘瞪了他一眼,在石头凳上坐下,倒了杯茶润喉才开口,“我听尊上说那个女人来这里是要找一把扇子,咱们就学尊上把扇子挂在街上示众,那个女人既然是来找扇子,她一定会出现的。” 少年皱起粗犷的浓眉,疑问道:“这要怎么找?我们都不知道她要找的扇子是什么样的。” 莹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听说过霍笑天的绯闻吧?她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女人,我曾听黎宫里的其他姐妹说,霍笑天的寝宫里藏了很多那个女人的东西,所以我猜,她要找的扇子现在就在黎宫。” “真的?”黑少年瞪大眼睛。 “臭小子,生死攸关,当我跟你开玩笑呢?” “那,那我们去黎宫找?” 莹翘摇了摇头,沉声道:“尊上最忌讳和霍笑天有关的事情,若是让尊上误会咱们拥护的是霍笑天,咱们只会死的更快。” “这样,你去收集扇子,不管什么样的通通收来,要做得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并且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把她引诱出来。只要有足够多的扇子摆出来,她一定会来辨一辨真伪,到时就能把她抓住!” “可是……” “别可是了,想不想活命?想就按我说的去办。”莹翘眉头一拧,抓住少年的肩膀,沉静的对他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顾岩罕挠了挠头,有些犹豫的问:“我去收集扇子,那莹翘姐你去干什么?” “我找机会去黎宫看一看。” “不行!还是我去黎宫吧!”顾岩罕直直的看着她,双眉倒竖,漆黑的眼中充满浩然的义气,“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你去冒险呢,我死去的爹娘看见我这样无能,一定会对我很失望的!” 莹翘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臭小子,没本事逞什么能?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我强?” 顾岩罕嗷了一声,揉着脑门,低下头弱弱道:“那还是姐姐去吧。” “行了,去吧,要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瞪了那虎背熊腰又弱小如鹌鹑的黑脸少年,觉得实在是碍眼,朝他摆摆手,“那就下去陪你死去的爹娘吧。” 黑脸少年哭哭唧唧,伤心的打开房门,蹑手蹑脚的从她的住处离开。 等到暮色降临时,莹翘换了身夜行衣,隐入黑夜中,穿过重重宫墙离开游宫,飞快往黎宫的方向掠去。 游宫与黎宫之间隔着两条山脉,距离足有三百里,魔域最近守卫森严,四处都有兵卫举着火把巡逻,想要悄无声息的溜进黎宫,却要费一番功夫。 她一边躲一边走,花了三个时辰才到了黎宫的外围。 此时天色渐亮,晨雾弥漫,远处山边隐隐有日光升起,黑衣女子躲在高墙外,高墙内兵卫巡逻的脚步声整齐有素。 明明这里边已经没人住,孟胡却往黎宫加派人手,也不知是在防着什么。 那黑衣的女子目光幽暗,摩挲着手中的小白珠,无声暗骂起来:这个孟胡真是猪脑子被水泡了,既然抓住了霍笑天,不赶紧斩草除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现在好了,让他逃出来了吧! 自己没用,还要拉她下水,想用她来引霍笑天出来? 做梦! 第62章 再入魔域(三) 她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想道:来都来了,总得进去探一探她的八面来风扇是不是在里边。 想罢,她将小白珠收起,飞身跳进高墙内。 走了几步,又见一队红甲兵卫从廊下巡视而来,她翻身越上屋顶,朝着霍笑天的寝宫飞去。 谁知越接近寝宫的守卫越多,竟不像是在防备,更像是守护。 一个黑影蹲在房顶上,随着太阳升起,将她的身影照得越发明显,她心一横,掀了瓦片从房顶一跃而下。 她站在宫殿内环顾一圈,抬脚往内室走去,才走了两步,忽然往后倒退。 她感受到了里面隐隐有活物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个。 只听到有什么微弱的机关转动的声音,活物的气息越发浓烈,似乎是有人从密室里出来,一道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谁?” 披着莹翘皮囊的冬君脚步一顿,心中有了些许猜疑。 此时一个红衣少女已经从室内走出来,看见黑衣人时,震惊不已,“莹翘姐姐?” 来人果然是季樵溪,睁着一双大眼,面色有些苍白,“你,你怎么在这?” 听说霍笑天是季樵溪被救走的,而这里是霍笑天的寝宫,里边有两个人,一个是季樵溪,另一个,是不是逃脱的霍笑天? 他现在一定是身受重伤无法行动,否则不会藏起来,自己何不趁他病要他命! 冬君上下端详她,而后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 季樵溪走上前抓住她的衣袖,低声哀求道:“是父亲派你来的吗?我……莹翘姐姐,你放过他吧!我求你了!” 父亲?莹翘不是孟胡的属下吗?难不成她一臣侍二主? 冬君按下心中的疑惑,蹙眉厉声问道:“他人呢?” 见季樵溪死死抿着嘴不答,冬君冷哼一声,推开她往室内走去。 少女眉头一拧,张开双臂,视死如归的挡在她面前,“我不准你进去!有本事你就踩着我的尸体走进去。” 冬君微微眯起眼,看着少女决绝坚定的眼神,嗤笑道:“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弃你父亲,一家五百口人不顾,若你家人真的死了,你不后悔吗?” “你少来!”季樵溪秀眉一扬,挥袖怒斥道:“你不用唬我,那老东西想使苦肉计骗我,他要是真的被下了大狱,怎么可能派人来保护我?不要以为我真的蠢!而且他明明就松口了,为什么现在又派你来?是不是那几个骚娘们故意挑拨,想要把我除掉?” 看着面前的人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季樵溪一副果然如此的脸色,叉着腰悲愤骂道:“我就知道!老东西不忠不义,和姓孟那鳖孙把霍哥哥给害了,还想把我嫁给他!如今又听了几个女人的谗言,竟然要来害我!” 她恨恨的瞪着冬君,眼眶通红,“旁人害我就罢了!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我可是一母同生的亲姐妹!” 冬君是彻底听懵了。 眼前的少女已经泣不成声,双手还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大张着,不允许面前的黑老鹰走近一步。 冬君心思千回百转,叹息着伸手温柔的擦去少女脸上的泪水,放缓声音道:“他让我来带你回去。” “我不走!”季樵溪挥开她的手,一脸坚决,“你告诉他,就当我死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他的女儿!” 这世道,真是儿女债如同生死劫。 不知是不是月老仙人太闲了想看热闹,乱给天下的男男女女牵姻缘线,搞得这么多熊孩子为爱痴狂。 冬君目光一沉,不想和她再纠缠,手里抓了一把迷药飞快朝她脸上洒去。 “这是什么……”她瞪大眼睛,没说完话,便软软倒在地上。 正当冬君准备抬脚跨过去时,室内一瘸一拐的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面色苍白,十分虚弱,走路都得扶着墙,他双目锐利深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黑衣人,“你想干什么?” 冬君诧异的上下打量他,眼中却充满了失望之色。 “秦谦……你怎么在这?” 秦谦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季樵溪,眉头一挑,冷笑道:“不是你把我送到这的吗?这会装什么蒜?怎么,现在反悔了?” 他说着一步一步缓缓逼近,目光阴冷,带着无法隐藏的恨意,“你好会装啊,好会变啊!” “我装什么了?”冬君警惕的后退几步,离他更远。 这小子爱玩毒,手段肮脏得很,离他太近的话不知不觉就会着了他的道。 秦谦看见她退后,眼神陡然一变,死死的紧握住手,压抑着怒意,“好,你好得很!又是讨好孟胡,又是讨好季源,两边都不放过,去吧,去爬得高高的,我祝你永远不会摔下来,永远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听他这么说,冬君耸耸肩,摊手笑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人之常情?”秦谦忽然大笑起来,咬牙切齿的,“你讨好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爬上我的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冬君吞了口唾沫,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秦谦踢了踢他面前的季樵溪,又道:“不是把我送你妹妹了吗?不是说再也不见了吗?还来这里干什么?” 这个世界真的好混乱! 饶是冬君见识不浅,还是被他们之间的关系给弄得头昏脑涨,她在脑子里大挥刀剑,将一团乱麻砍断,然后强装镇定的问他。 “我来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霍笑天把冬君的扇子藏在哪里?” 他嘴角弯起一条弧度,直勾勾的看着冬君,微笑道:“遇到什么事情了?” 这眼神,简直像淬了毒。 冬君捏了捏手心,张口就来,“她来魔域找扇子,作为交换,她愿意配合我们把霍笑天引出来。” “怪不得呢,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登门,这才是你的风格,我还以为你舍不得我呢……” 这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冬君简直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他的话,“所以,你知不知道?” “知道。”秦谦笑了笑,反问道:“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冬君笑道:“随君所愿。” 秦谦缓慢的走上前一步,语调绵长,“我要你,把我带走。” 第63章 再入魔域(四) 冬君眉头一皱,再次后退半步,审视着他质问道:“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想回去干什么?” “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秦谦淡笑道。 “没有,不过以你这样的身体情况,我带不走你。” 冬君说的是实话,现在魔域到处鸡犬不宁,草木皆兵,她根本没办法把秦谦这么大个人带在身边。 她对秦谦背叛霍笑天的事情一直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别的人不知道,可她是见过秦谦为了霍笑天拼命的样子,当年霍笑天在人间被江衍派兵追杀,是他以命相护,只身引开追兵为霍笑天争取生机。 他从小和霍笑天一起长大,又无怨无悔的扶持霍笑天多年,要想反他早就反了。 秦谦笑了一声,“放心吧,我死不了。” “谁在乎你死不死,你是孟胡的犯人,别把我连累了。”冬君无语道。 他挑眉,微微歪头问道:“你不是已经做了个傀儡挂在街上游行吗?以你易容的手艺,只要你不把我供出去,谁能认出我?” 冬君咦了一声,没想到莹翘还是同行。她思忖片刻,犹豫道:“可我怎么确定你会不会骗我?” “除非,你先告诉我,那把扇子在哪里。” 秦谦阴气森森的笑道:“你找扇子最终不就是为了引霍笑天出来吗,我直接告诉你他藏在哪里吧?他就藏在——孟胡的宫殿里。” 冬君问:“是吗?你敢发誓吗?” “我发誓,若有诓骗莹翘之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秦谦毫不犹豫的朝天举起三指,铿锵有力的说道。 “好,我相信你!” 冬君满意的点点头,走上前两步,朝旁边的座椅指了指,“坐着我现在就帮你易容。” “好啊。” 看着他缓慢的转身走过去,冬君握着迷药的手再度挥出,谁料秦谦竟反手一甩,几滴水珠从纷纷扬扬的迷药中穿过,洒在了她的身上。 纵然冬君反应及时,施法挡住那几滴水,仍有一滴落在她手臂上,穿透衣服布料像烈火一样灼烧着皮肤。 她撸起袖子,低头看着手臂上逐渐扩散的青黑印迹,气得磨了磨牙,一脚把没被迷晕的秦谦踹倒在地上,“你找死!” 秦谦闷哼一声,如同一摊烂泥趴在地上,白色的衣衫下慢慢渗出斑驳的血迹,他却咬着牙笑了一声,“我死,你也活不了。” “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冬君一脚把他踹翻了个面,然后在他身上搜刮,想找出解药。 “别费劲了,解药不在我身上。”秦谦面色越发惨白,额头渗出汗珠,双目死死的盯着冬君。 “在哪?” 秦谦笑了笑,答道:“莹翘,在莹翘身上。” 冬君冷哼一声,故意在他手上狠狠踩了一脚,走到座椅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把丹药,挑挑拣拣,什么补气丹、解毒丹、还神丹,也不管有没有用,张嘴一口气吞下。 她拍了拍胸口顺下丹药,才笑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莹翘?” 秦谦咬牙道:“第一句话。” 莹翘亲自把他从吊台上救下来送到这里,怎么会问他为什么这在,更何况那是他枕边人,有什么变化他会看不出来吗? 至于怎么确定她身份,从她提起扇子时,秦谦就隐隐猜到了。 在整个魔域,还有谁会知道她的扇子是霍笑天手上。 冬君却暗道,自己实在不该看他受了重伤就轻视,真是栽了个大跟头,秦谦这家伙心机深沉,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趴在地上的姿势实在不雅,秦谦咬牙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椅子前,就在他准备坐下时,椅子被无情吹开。 他再走向另一个椅子,准备坐下时再次被无情吹开。 吹椅子的人看着他微笑。 秦谦愣住,无奈的走到墙边虚弱的靠着,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莹翘呢?你把她怎么了?” “杀了!” 秦谦笃定道:“你不会。” 冬君简直要气笑了,扭了扭手腕,阴恻恻的盯着他,“我送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秦谦一脸无畏,“哦,那你也会死。” 冬君抚着刺痛不止的手臂,长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妥协道:“有话好商量,我跟你没仇,没必要同归于尽。” “谁说不是呢。” “把解药给我,我把莹翘还给你,怎么样?” 他却摇了摇头,“你帮我把尊上救出来,我把解药给你。” 闻言冬君眼睛发出亮光,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好啊好啊!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秦谦看着她满目精光,嘴角微微抽搐,呵呵道:“算了吧 ” 她柳眉倒竖,双目圆瞪,急不可耐的催促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的命重要还是我自己的命重要我能拎不清吗?快把解药给我,趁着孟胡没发现,我现在就去救他出来。” “不信。” 冬君瞪了他一眼,撸起袖子朝他大步走去,嘿嘿嘿的发出一阵惊起鸡皮疙瘩的贼笑声。 不信?不信是吧?分不清谁才是大小王了! 又三个时辰之后。 游宫附近的街道上,一个黑衣美艳的女人正牵着一个浑身发抖的白衣男子。 那男子的五官好像被石头拍过一样,鼻子扁得几乎没有,只能看见两个出气的大鼻孔,眼睛被耷拉的眼皮覆盖,只能看到一点点黑眼珠,脸上坑坑洼洼,满脸痦子,脖子处还挂着好几个肉瘤子,形容十分丑陋恶心,他像是受了什么大刑,身体虚弱无力,每走一步都腿抖个不停。 他双手被捆住,拴着一根长绳,绳子的前端被黑衣女子抓着。 周围路过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嫌弃得后退好几步,认识莹翘的人皆指着那男人道:“莹翘大人,你上哪儿找来这么丑的男人?” 冬君瞪了那丑八怪一眼,朝他们摆摆手解释道:“这丑东西忽然跳出来害我摔了一跤,我要拉着他遛遍全城,让所有人都看清他这副丑陋的嘴脸,别让他下次再吓着其他人!” 众人嬉笑着朝她拱手,临走前纷纷恶狠狠的啐了一口丑八怪。 丑八怪死死的盯着冬君,呜呜的抗议,却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 冬君冷笑,拽着绳子往前走去。 她拉着丑八怪满城转了一圈,等太阳将落时,才慢悠悠的拖着几乎晕厥的丑八怪回了住处。 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温柔的威胁道:“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我明天就揭开你脸上的面具,再把你拖出去游街,若是你明天还不愿意交出来,我就把你扒光了拉出去,再不肯交,我就把莹翘一起拉出去,不过你放心,我会先把她弄成丑八怪。” 如同烂泥躺在地上的秦谦微微掀开眼皮,死死的盯着她。他长这么大,就算少年逃亡时也没受过这样奇耻大辱,脸色难看至极,气得眼眶猩红,嘴唇发抖。 冬君放下茶杯,起身走进卧房,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昏迷的人扔到秦谦面前。 “你说得对,我多么善良啊,又不忍心杀了你们,只能用点小办法咯。”她摇头叹息,再次坐下。 秦谦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昏迷的莹翘,目光幽深,眉头不自觉的拧了起来,面露心疼,再次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第64章 再入魔域(五)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冬君把这对苦命鸳鸯拖进卧房,然后打开了门,门外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看见两只眼白。 眼白一闪一闪,黑夜中又出现了一排白牙,“莹翘姐姐。” 冬君伸手示意顾岩罕进屋,等他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低声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照姐姐的吩咐,已经找了几百把扇子了,等明早天亮就拿到街上去摆出来。”黑少年回答道。 “做的不错。”冬君赞扬道,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黑少年嘿嘿一笑,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她,活像一头乖巧温顺的藏獒。 忽然之间,他脸色微变,皱着鼻子嗅了嗅屋子中的气味,哑声疑问道:“莹翘姐,你屋子里的味道好奇怪,闻着好像血腥味,你受伤了?” 冬君低眉浅笑,拿出一张帕子,“胡说什么,应是这条帕子的味道,你仔细闻一闻。” 顾岩罕毫无防备的接过帕子,放在面前轻轻一嗅,然后八尺有余的黑少年白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扑通一声砸起地上灰尘飞扬。 看着地上一小山似的人影,冬君觉得只是用迷药可能不够保险,她掏出几瓶毒药瓶翻翻找找,在红色的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药,正欲给他喂下,脚踝骤然被一只大手抓住。 黑脸少年一边撑着沉重的眼皮,一边死死抓住冬君的脚,缓慢道:“你不是,你不是莹翘姐姐。” 冬君啊了一声,懊恼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哎呀!看来我不该对你下手,要不然你还能帮我办事,真是失策了。” “你,你是谁?莹翘姐姐在哪儿?”他将另一只手放进嘴边,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溢出时他的眼神也越发清醒。 “她啊,我也不知道。”冬君实话实说,掰开他的嘴,眼疾手快的将一枚药丸塞进他口中,逼他吞下。 顾岩罕瞪大眼睛,急忙伸手去抠喉咙,可眼皮已经像万年沉铁一样压下来,干呕声戛然而止,闭上眼彻底晕了过去。 做完一切,冬君有些疲惫的坐在石凳上,觉得找到八面来风扇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了。 如今的魔域看着混乱不堪,底下更是暗潮汹涌。真正的莹翘去向不明,孟胡又在四处通缉捕捉她去当诱饵。 还有霍笑天…… 去黎宫走了一趟,她发现孟胡的魔尊之位坐的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定。 季源能堂而皇之的把小女儿放在黎宫,还派了不少士兵保护。就连秦谦也被莹翘偷梁换柱在孟胡的眼皮子下带走。 如此可见季源的实力比孟胡的实力更加强悍,手段也更加深沉。他却一边臣服孟胡,一边派亲女儿在孟胡身边做事,虚与委蛇两面三刀,只怕所图不小。 真真是乱成一坨浆糊了。 手臂的疼痛越发剧烈,如有万蚁噬骨,冬君掀开袖子一看,整只手臂几乎都变成了青黑色,并且还在不断扩张。 再拿不到解药,她的小命就要呜呼哀哉了。 冬君从怀里掏出一张面皮,走进房间,在秦谦疑惑的目光中走向昏迷的莹翘,蹲在她旁边捣鼓起来。 她将面皮仔细贴在莹翘的脸上,手指在下颌角抚了抚,忽然手指一顿,再仔细感受,竟摸到了另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 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的把两张面皮粘牢。 接着把“莹翘”的头抬起来面对秦谦,看着他逐渐破碎的表情,勾唇问道:“像吗?” 她把莹翘化成了自己的模样。 “既然孟胡要抓我,我明天就把我自己送出去,怎么样?” 秦谦一动不动的瞪着她,目光凶狠发着绿光,如同捕猎的饿狼。只可惜饿狼无法嚎叫,只能呜呜呜的发出可怜的叫声。 冬君哎呀一声,拍了拍额头,“看我这记性,忘了给你解毒了!”她一边说着写一边将一颗丹药丢进他口中。 过了好一会儿,秦谦瞪着她,恶狠狠的问:“你想怎么样?” “解药,”她按住手臂,脸色冷了下来,沉声道:“我并不想掺和你们魔域的事情,把解药给我,我就放了你们。” 秦谦沉默了半晌,为难的开口,“没有解药。” “你玩我呢?”冬君勃然大怒,伸出左手狠狠捶在石头桌上,桌子瞬间四分五裂,成了一堆小石块。 “这毒是尊上炼出来的,只有他才知道怎么解。” 听他这么说,冬君有些无语的笑了起来,“哦,意思是我要活命,就必须把霍笑天救出来,还要再求他给我解药?” 秦谦也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时哑口无言。 她望着窗外的月色,想到了还在等她回家的邦邦,也不知道以后她不在,邦邦会怎么样,修炼了千年啊,还是孩子模样,不知道能不能长大成人呢? 还有吕叁……依着他的性子,为她流两滴眼泪算是重情重义了。他定然是要生气的,只怕是要去冥府抓她的幽魂来抽一顿。 做鬼还是会疼的吧。 想起和景帝被自己打得那凄惨模样,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那个被抽的鬼魂,顿时觉得真是天道好轮回。 想她上天入地,纵横谋划多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天打雷劈都没死,最后竟死在小小的一滴毒药上,真是是好生憋屈。 她叹了一口气,声音低落:“既然我死定了,你们仨先下去给我开路吧。” 正当她走向秦谦准备动手时,院门再次被敲响。 冬君转身出去开门,一脸阴郁的看着门外的人。 “莹翘姐,尊上传唤你呢。”门外的蓝衣侍女说道。 “哦,不去,告诉他,我一会就死了。”冬君不耐烦的朝她摆摆手,正打算关门谢客,秦谦扶着墙踉踉跄跄的走出来。 “我想起来有什么办法能救你了。” 冬君闻言,转头看向门外的侍女,“稍等一下!” 啪的一下关上门,大步走到秦谦面前,低声问道:“什么办法?” 秦谦道:“尊上曾送给妖王云着一瓶毒药和一瓶解药。” 冬君:“……” 这条小命也不是非要不可呢。 冬君翻了个白眼,抓了一把头发怒道:“要我去求那两个王八蛋,不可能,死了算了!” 她瞪着秦谦,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就这个消息,你以为就能换你和莹翘的命?既然是你害我,我就要你先死!” 砰砰砰。 院门又被敲响了。 冬君不想理。 砰砰砰,砰砰砰。 门外的人敲得越发起劲。 冬君只得松开手,转头要去开门,秦谦却捂着脖子制止道:“别开门,不对劲。” 第65章 魔域之争(一) 冬君嗤之以鼻,说得好像只要不开门外边的人就会离开一样,她毫不犹豫的拉开门扉。 蓝衣的侍女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门外站着一队气势汹汹的红甲士兵,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丰腴,样貌绝艳的红衣美女,蛮腰裸露,环佩铃铛,随着动作满身的珠饰就叮叮当当的响起来。 见到冬君,红衣美人露出一个笑容,带着门外的黑甲卫跪下道:“属下奉命,前来迎大小姐归家。” 看来是季源派来的。 冬君缓缓转头看向身后,却见院里空荡荡,秦谦已经躲起来了。在袖口握着所剩不多的迷药,又看着门外二十多个黑甲兵,终究还是收了起来。 “什么事?” “王上的命令,小的不敢多嘴。”红衣美人回道。 “到底什么事?” 红衣美人颤了颤,头低的更低了,“八小姐回去了。” 八小姐正是季樵溪。 季樵溪是季源最小的女儿,也是他众多孩子中最受宠的一个,自小就十分骄纵任性,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碍于季源的身份势力,整个魔域都对这个娇娇女很头疼,就连霍笑天在位时,都对她很是无奈。 以她那个蛮横的脾气以及对秦谦的态度,此番回去,肯定要向她父亲大闹一场。 而莹翘……甚至在外人眼里都不是季源的女儿。为什么一母同胞,季樵溪就那么深受万千宠爱,像明珠一样被季源捧在手心保护,而莹翘就却要左右逢源,去追随孟胡,在刀尖上行走。 冬君虽然不清楚原由,却直觉莹翘与季樵溪比起来,是云泥之别。 “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等我处理完事情会回去的。”冬君面不改色,朝红衣美人摆手道。 “大小姐,请不要为难……”红衣美人的话没说完,面前的门就被啪的一下关上了。 冬君站在门里,她在赌,赌莹翘的本事。她若有些本领,有些威信,不至于让她便宜爹的属下给绑回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才响起红衣美人的声音,“走。” 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冬君松了一口气,可等她返回屋子里,只见地上还剩一个黑少年,哪里还有秦谦和“莹翘”的身影。 那副风吹就倒遍体鳞伤的身躯,再带着个昏迷的人,也不知道他能跑到哪里去。 冬君坐在廊下的石栏上,捂着不断刺痛灼烧的右手,长叹了一口气,也不想去追了。抓到秦谦也没用,他手里没有解药,再耽搁下去,自己真的要变成冤死鬼了。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心想此时若在北苍山,定然能看得更清楚,饮着酒赏着月,不知道有多幸福。 此时的游宫主殿却是刀光剑影,混乱一片。 这天入夜,忧烦多日的魔尊大人忽然起了兴致,召幸了一个美姬。美姬善舞,在偌大的宫室里翩翩起舞,把孟胡迷得一愣一愣的,追着美姬乱飞的长袖跑。 这方心醉神迷,夺下长袖,飞身将美姬扑在身下,正要一亲芳泽享受极乐。 谁料天上忽然掉下一个红发的妖人,一剑捅进了孟胡的心窝,连带着他身下的美姬一起血溅三尺。 孟胡硬生生扛了这一下,身上插着一把长剑没拔下,就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出,大叫黑甲卫护驾。 然而他推开门,见到的不是黑甲卫,而是满目红甲。 季源带兵围了孟胡的寝宫,美其名曰要守护尊上,可等孟胡心窝上插着一把剑从寝宫里跑出来时,他却下令让士兵放箭。 他喊的是:“杀此逆贼,保护尊上!” 孟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数万只箭矢像雨点般朝他射去,刷刷刷把他和他身后的宫殿门墙一起射成了刺猬。 他跪倒在地上,睁着眼睛死不瞑目,无数的箭扎在身上,让他倒都倒不下来。 过了一会儿,寝宫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红发的男人缓慢的从里边走出来,目光阴冷,傲视着面前的一切。 季源带着一众红甲卫跪了一地,高呼道:“属下救驾来迟,请尊上恕罪!“” 霍笑天垂眸俯视众人,声音沙哑, “秦谦何在?” “秦左使在莹翘身边。”季源毕恭毕敬的答道。 “你说什么?”寝宫里走出一个身材火辣,面容娇媚的美姬,胸口被洞穿一个黑洞,正哗啦啦的冒着鲜血流了一地,她却面不改色,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再说一遍,秦谦在哪?”她手指在下颌处一捏,撕开脸上的面具,露出了真正的面容。 季源瞪大了眼睛,面露惊讶,“莹儿……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把秦谦从黎宫带走了吗,还打伤了你妹妹。” 他似是想到什么,目光瞥向旁边的属下,那人得到了他的指令,躬身退下,过了片刻,小跑着回来答复道:“千巧说大小姐举止古怪,没有跟她回来。” 季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老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莹翘冷哼一声,朝霍笑天拱手道:“尊上,属下去一趟。” 霍笑天摆了摆手,他在水牢里伤得很重,藏在游宫里的半个月也没能恢复一点,此时一动,浑身就像被撕裂一样,脸色格外惨白阴鸷。 “尊上,黑甲卫……如何处置?”季源小心翼翼的问道。 “剁碎,喂狗。” 众人听了俱是一惊,冷汗涔涔。 “这……”季源望着他的脸色,也不敢提出一点意见,他本意是想将黑甲卫收编进他的红甲卫里,如此他手中的兵力又多了一半。 魔尊吃了这么大个苦头,定然恨不得把罪魁祸首碎尸万段来泄愤,可连带着孟胡手下的黑甲军也一个都活不了,这不是几千几万人,而是二十万众。 实在是有些过于残暴了。 季源又忍不住想,把他救回来,真的是对的事情吗?这样的君主,真的值得拥护吗? 有点后悔了呢。 要不然,趁他虚弱,杀了他自己登上宝座? 他心中弯弯绕绕千回百转,心中的小人不断叫嚣着。杀了他,自己当老大岂不妙哉?杀了他,自己掌握魔域岂不妙哉?杀了他! 杀了他…… 他的手摸上剑鞘,蠢蠢欲动。 第66章 魔域之争(二) “你有异议?” 站在殿前的男人朝那刺猬一样的死人微微动手,死人胸口上那柄破血剑就飞入了他手中。 剑还在滴答滴答的往地上滴血,虽然声音微弱,在噤若寒蝉的人群前却显得格外清晰。 一想到失败了就会被株连九族,季源缓缓松开了手,他全家五百多口人,上有老下有小,美妾就有二十五,其中有他最爱的,有他最疼的,有他最中意的,也有他刚纳进府没碰过的,环肥燕瘦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又有子女二十三,却也有看重的不看重的,也有宠爱的不宠爱的,可都是他亲生的孩儿。再有好友亲信一干人等,手下红甲兵二十四万众。 做魔王就够滋润了,好日子还没过够,带着这么多人命孤注一掷……他怂了。 “尊上英明神断,杀他二十万,却能以此震慑宵小的不轨之心,属下佩服!”季源松了手,低头回道。 霍笑天又问道:“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一禀来。” “这三月以来,洛、萧二人在各自驻地并无异动,孟胡曾派人去拉拢,却未成功,连门都没能进就被赶出来了。另有蒋、马二人已经向孟胡投诚,孟胡划了连河以内的九山给二人,其中祁连山以里四山划给了蒋,祁连山以外五山划给了马。二人赠兵送马,与孟胡多有往来。” “除此之外,孟胡全心全力追寻尊上的下落,手段狠毒,忠心于尊上的诸位兄弟大多已经惨遭毒手,再有……”季源又想到什么,抬眸看了霍笑天一眼,犹豫不决。 “说。”霍笑天冷漠道。 “再有天界冬君来此找一把扇子,本是要与孟胡会面,不知怎的消失了。” 原本森然如恶鬼的男人忽然笑了,嘴角上扬,眼睛也亮了,猩红的瞳孔中饱含疯狂的恨意,像是听到了什么大喜的消息,整个人都陷入兴奋之中。 这比亲手杀死孟胡抢回尊位还要令他畅快,那个薄情寡义的女人,竟送上门来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在她身上吃的苦头,他全都要一一讨回来,他有一分痛,就要她还十倍! “找,把她给本座找出来!” “不用找了。”远处高墙上,莹翘去而复返,怀里搂着一个人,手上拎着一个人。 她飞下高墙,落在霍笑天的面前,然后把一个昏迷的青衫女放在他面前,“属下去寻秦左使,在路上遇到了昏迷不醒的俩人,尊上要找的是她吧?” 众人皆寂静,纷纷抬眸望去,可惜殿台极高,让人无法瞧清楚地上那女子的容貌,只是月光之下,隐隐可见脸颊莹白。 他们的尊上也低着头,静静的瞧着,目光冰冷压抑,却少了刚才那份激昂的恨意。 众人看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方才孟胡染上的鲜血还在往剑尖聚集,粘稠的挂着,将落未落。 滴答一下,一滴鲜血落在青衫上晕开,像墨水染了一汪清泉。 看着那人安静的睡颜,魔尊攥紧了手中的剑,脸上的肌肉抽动,脸色越发扭曲狰狞。 就这么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在睡梦中安然去死,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见他迟迟不下手,莹翘看着怀里的男人,出声道:“尊上,秦左使受了重伤,属下能否先送他去疗伤?” 霍笑天朝她摆手,然后顺势收起剑。 他转身慢慢走进殿内,吩咐道:“带进来。” 这位没有忌讳,也不管满殿的血迹和门外的死人,像是累极了,直接走进孟胡的寝殿安寝。 “带什么进去?”两个被指使的红甲兵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的看向季源。 季源扶额,一人给了一脚,指着殿外的青衫女道:“还能是什么,那个人。”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纷纷露出微妙的神色。 两个红甲兵小心谨慎的抬着那青衫女走进殿内,然后看着躺在大床上的魔尊,战战兢兢的开口问道:“尊上,这个女人放在哪里?” 魔尊疲倦的从锦被里伸出一只手,指向床边的空地,“在这立一个刑架,把她吊起来。” 两个红甲兵再次茫然的对视,然而不敢犹豫,飞快的叫人从牢里抬来一具刑架,特意挑了一具最干净的,用清水冲洗了上边的污血,这才抬了进去。 等办完一切,俩人从殿内退出,顺便关上了被无数箭羽穿破的门。 魔尊不愧是魔尊,喜好超乎常人。 更深露重,月亮高悬。 此时的荒山野岭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一众黑甲卫被连夜赶到山谷之中,外围火光冲天,红甲卫手持弓箭,随着将领一声令下,拉满弓对准了手无寸铁慌张失措的一群黑甲卫。 他们之中,或许有人稚嫩的少年,或许是谁家的父兄,或许是谁的新婚丈夫;他们根本不懂阴谋阳谋,只是正巧到了孟胡手底下,他们只是听从将领的指挥。 无论老幼,无论身份,这一夜,他们都要留在这里。 “放!” 无数箭羽划破长空,将山谷里密密麻麻的黑影一个个射倒。 红甲卫中,有一人举着弓箭,拉呀拉,手抖得连一发箭都射不出去。 旁边一个黑脸的壮汉一脚将他踹倒,怒目而视,斥道:“他奶奶的,你这龟孙,是手软还是心软?” 那士兵摔在地上,没有吭声,捂着右手默默爬起来。 “我去你的!”见他站起,那壮汉又骂一声,再次将他踹倒,“废物!站起来啊!” 周围众人侧目,发出哄笑,有人讽刺道:“这黑甲卫里边有你的相好不成?既然下不了手,还不滚下去和他们殉情!” 在这群毫无顾忌的魔军之中,瘦弱的男人和女人一样。 黑脸壮汉踢了踢那士兵,一脸嘲弄,存心戏耍他,大喝道:“喂,站起来啊!再不站起来,就丢你下去一起喂狗!” 那士兵却伸出左手抓住他的小腿,微微一拧,壮汉忽然大叫一声,捂着脚痛苦的滚在地上。 周围的士兵有些诧异,只见那人慢条斯理的爬起来,声音冰凉,“对不住,兄弟的右手昨日遭了灾,实在是使不上力。” 此时不远处的将领见他们停下射击,朝他们怒吼:“干什么呢!再啰嗦,老子送你们一起下去喂狗!” 众人赶紧回过头,有条不紊的搭箭拉弓。 第67章 陷入困境(一) 一场屠杀,二十万人丧命,无数尸体在幽深的山谷中堆成一座肉山。 血水像源源不断的泉水一样,从肉山下流淌,把山谷溪涧染成红色,血腥味冲天,在山谷弥漫不散。 这么多尸体,全魔域的野兽来了都得吃个数月才能吃光。 黑衣的监官站在山顶看了看,决定违背尊上的旨意,传令将周围的山峰炸毁,用石头把山谷的尸体埋住。 全军奋战一天两夜,才将山峰炸毁,巨石盖住了一大半的尸体,仍有一些零碎还没埋住。 游宫传来集合的命令,尊上要亲自整军。 监官樊廷命一队人留下善后,便带着大军从山谷撤离。 他转头看向身旁高挑清瘦的士兵,见那人面容坚毅,只看着前方,有些好奇的问道:“你这手是怎么伤着的?” 那人眼眸微动,回道:“被人毒的。” 樊廷挑了挑眉梢,勾唇笑问:“为何?” “他跟我抢女人,我不给,他就偷袭我。”士兵撇嘴道,一脸不忿。 “哟,看你这样子,还以为你性子冷清,不同俗物呢,没想到竟也为女人争风吃醋。”樊廷上下打量他,有些诧异。 这士兵面容清秀,虽然伤了手,只单手却能打败几十个挑衅的莽汉,不仅身手好,还十分有智谋,在炸山的时候出了许多好点子。樊廷颇为中意这小白脸,便将他调到身边。 小白脸摇头道:“身在凡俗里,又怎么可能脱俗?” “那男女是谁,竟如此有眼无珠?告诉我,我给你出口恶气!”樊廷大手一挥,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人,一副要罩着他的霸气样子。 “不劳烦大人,我都杀了。”小白脸轻描淡写的淡淡道。 周围的士兵闻言,不约而同的对他露出敬佩的神情,好似在说,干的漂亮! 魔族历来是弱肉强食,不管是瞧上别人的妻子还是丈夫,绝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直接提着刀上门强抢也是有的。 在魔域,能抢别人的东西,是强者的象征。 樊廷哈哈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宽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改明儿我带你去桐香山开开眼,那里满山都是美人,定有一个能入你的眼!” 小白脸一听,却转头朝众人笑道:“在场的兄弟都听清了?樊大人可说了要请我等去桐香山快活!”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众人齐声欢呼起来,纷纷拱手朝樊廷道谢称赞。 “哎,你这滑头!”樊廷瞪了他一眼,还没骂出声,满天乱飞的吹捧赞美就把他淹没了。什么将军英武!将军大气!将军豪爽!混乱中还有人乱喊什么将军一胎八个,将军明年抱娃,之类的祝福。 樊廷应接不暇,连连朝众人摆手。 欢呼嬉笑中,小白脸的脸色越发惨白,几乎半边身子都开始灼痛了。 大军就快到达集合的军营,他悄悄将樊廷拉到一旁,只说自己身上的毒再不治就得完蛋了,然后一把撸起袖子,露出乌黑的手臂。 樊廷一向爱惜人才,这少年又很得他心意,确实是有些舍不得他就这么死了,便问道:“你知道如何解毒?” 小白脸想都没想就胡诌道:“知道!那家伙的老母手上有解药,前夜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去取。” 樊廷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点点头,“去吧。” “多谢大人!”他朝樊廷拱手道,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樊廷又叫住他,一脸严肃的叮嘱道:“你记清了,我乃季王监军,你要治好了毒,可要来找我,以你的才能,我定助你青云直上!” 小白脸朝他微微一笑,“请大人等我。” 魔尊大人重伤未愈,夜里也不知怎的引起旧伤复发,传唤了数十个医师诊治,又昏了一天一夜。可刚醒来却要亲自到军营整军,也不知道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整个魔域都陷入紧张的氛围。 蒋、马两个魔王被关在水牢等待发落,其余洛、萧二人听闻游宫变故,急里忙慌的带着兵马来投诚效好,此时都聚在军营恭候。 霍笑天要在军营整军,那么游宫定然会空虚。 那高瘦的士兵到了无人处,化成了蓝衣侍女,趁机混进一队路过的侍女当中,明目张胆的走进游宫。 这侍女正是冬君扮成,前夜魔域大乱,所有黑甲卫被红甲卫大肆逮捕,冬君见状不妙,便混入红甲卫之中。然后在押送黑甲卫的路上,她看到了真正的莹翘带走了秦谦和假冬君。 冬君跟着红甲军将黑甲军赶到山谷射杀,又炸山埋尸,这会儿听到霍笑天要离开游宫去整军,便心想,她的扇子不在黎宫,那便是在游宫。 来都来了,总得看一眼才甘心。 走过一个转角,她闪身从队伍脱离,在原地躲过巡逻的兵卫,悄然往魔尊寝宫溜去。远远的,只见宫殿门口守着八个高大威武的兵卫,神情肃穆,目光锐利,浑身散发着冷酷杀意。 冬君在柱子后偷瞄,掏出了最后一把迷药,瞧着八个兵卫,正预计着自己如何行动能不造出太大的声响。 正当她思忖时,一个粉装娇俏的少女款款而来,小心的端着一碗药汁走上宫殿台阶。 兵卫伸手阻拦,冷声道:“尊上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少女俏丽的小脸一垮,秀眉微蹙,不悦道:“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拦我?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来者正是季樵溪。 兵卫似是习惯了,面色不改,始终如一的挡在她面前。 “我是来给霍哥哥送药的!他伤的那么重,必须得按时吃药,若是有什么差池,你们担待的起吗?”季樵溪撅嘴怒道,愤愤的瞪着面前像一堵墙的兵卫,伸手去推他们。 她的声音尖锐,冬君在远处也听得分明,心中暗道不妙。依她所言,霍笑天明明还在寝宫里,却假传自己要去军营整军,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局,骗什么人。 她后脖颈一阵发凉,庆幸季樵溪出现暴露了实情,要不然她脑子一热冲了进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了! 第68章 陷入困境(二) 要是早知道他死不了,她也不会蠢到把话说绝,不给自己一点退路! 这回要是再落到他手里,只怕是真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此时季樵溪推不动兵卫,自己受反作用力后退一步,手上的药碗从盘子上滑下,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药汁洒了满地。 “你,你竟然敢推我!”季樵溪恼羞成怒,扬手扇了面前的兵卫一耳光,不分青红皂白的指着他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今日定要叫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她说完,抽出腰间的细红鞭子,二话不说就往那兵卫脸上甩去。 那兵卫下意识抬头挡住脸,季樵溪一看他还敢反抗,更加恼怒,鞭子一扬,劈头盖脸的甩去。 这一鞭甩得极宽,八个兵卫皆挨了一下,脸上顿时挂了彩,他们却仍不敢还手,只是像一座座木桩一样,咬牙任她鞭打。 “闹够了没有?” 一道极冷的声音传来,寝宫门打开,一个妖艳张扬的美人走出来,抓住那条乱打的红鞭。 “姐姐……”季樵溪咬了咬下唇,一脸委屈,“我只是想给霍哥哥送药,他们竟然对我动手动脚!” 莹翘看着她,漠然道:“用药一事自有医师安排,岂容你乱来?还有,尊上严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游宫,你当成耳旁风了?” “我……”季樵溪咬着下唇,眼眶微红,一脸委屈。 “收起你的眼泪,这一套对我不管用,”莹翘将红鞭扔在地上,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头蠢驴,冷笑道:“尊上正在气头上,你要是想死,尽管闹,我一定不拦着。” “让我进去看看霍哥哥吧,我就看一眼,不然我真的不放心。”她哑声哑气的说道。 莹翘眉眼一沉,走到她面前,低声呵斥,“蠢货,到底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别说是你,今天就是你爹坏了尊上的大事,也要被他抽筋扒皮不可。” 季樵溪很少被人这么骂,顿时心中酸楚,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嘴巴一扁,低下头抹眼泪。 “还不滚?”莹翘目光严厉,却不像在吓唬她,季樵溪不禁抖了抖,捡起地上的红鞭灰溜溜的走开。 冬君见她二人一个离开一个返回寝殿,这才弯腰躬身绕过柱子,脚底抹油飞快逃离。 偌大的游宫之中,却只有兵卫在巡逻走动,其余人全都不见了。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得诡异。 冬君越走越胆战心惊,感觉自己好像瓮中之鳖,待宰羔羊,砧板上的鱼肉。 等她跑到宫门口时,那扇黑红色的大门紧闭,门上雕刻的形容恐怖的妖魔鬼怪张牙舞爪,好似要脱门而出。 周遭寂静无声,连风声都没有。巡逻的兵卫也不见了,世界上好像只剩冬君一个人,她看着面前高大的门扉,伸手出左手推了推,推不开。 门上隐隐泛起白光,因她触碰,上面的阵法显现出来。她愣愣的看着逐渐转动的法阵,心沉到了谷底。 是缚仙阵。魔界专门研究用来对付天界神仙的,可惜缚仙阵并不好学,需要非常强大的功力支撑,普通的魔族根本练不成;而且也不好用,对付小角色用不上,对付大角色更用不上,自古没有几个大佬愿意练。 冬君转身望去,所见之处皆是白光萦绕,上下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巨大的阵法,似是将这个游宫都包围起来了。 冬君背靠着门坐在地上,心如死灰的闭上了眼睛。 远处寝宫的方向,有一束光升起,照着冬君的方向。她闭着眼,感受着自己的本命法器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像阴差索命的魂勾朝她而来。 少顷,阴冷的气息将她环绕起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将头顶的日光全都遮住了。 霍笑天的身后站着乌泱泱一队人马,莹翘在他身后几步,警惕的看着盘坐在地的蓝衣侍女,手上的剑已经出鞘,蓄势待发。只要她有一点动作,便一剑将她刺死在此,哪怕尊上发怒,也绝不能让这个女人再害尊上一次。 “跑啊,”霍笑天把玩着手中的白骨青扇,唰的打开,朝她轻轻扇了扇风,展颜一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 睫毛被风吹得一颤,冬君不屑道:“开门试试,你要是还能抓到我,算你厉害。” “别费心机了,不管你说什么,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没有下一次了。”霍笑天瞧着她,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我说过,一定会杀了你。” “是吗,那还等什么,等我说完遗言吗?”冬君淡淡道,嘴角倏然翘起,睁开了眼睛与他对视,“快点动手,我都等不及了。” 那如血的瞳孔中清晰的倒映着一个陌生的面孔,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他弯下腰,长着尖锐长甲的手在她下颌角一摸,粗鲁的撕开一张面皮,然后愣住了。 面皮之下是一张男人的脸。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有些莫名其妙,身后的众人眼观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霍笑天有些无语的看着她,再次伸手撕下这张男人脸,十分嫌弃的丢在地上。 冬君睁着眼望他,秋水明眸一动不动的对上他的眼,温声调戏道:“怎么,看着我的脸才能下手吗?” 霍笑天嘴唇紧抿,眉宇低压,慢慢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瞧着她嘴角含笑,面色从容,一副赴死如归的模样,他的心骤然一紧,似是野草死而复生,再次迎风乱动起来。 他俯下身,抱住了她。 他阴狠的笑道:“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能让你,让吕叁生不如死的妙招。所以我不会杀了你。” 被禁锢住的右手臂传来钻心的刺痛,冬君倒吸一口凉气,攥紧衣袖,龇牙咧嘴道:“说来听听,我可帮你参谋参谋。” 霍笑天将下巴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笑,幽幽开口,“我要让你做第二个吕云姗。” 感受她身体慢慢僵硬,霍笑天闭塞阴暗的心中豁然开朗,双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想死吗?死不了的,永远活着留在魔域吧。等你生下孩子,我就送到吕叁面前,你说,他会怎么样?是一剑杀了,还是一边痛恨一边养着?” 第69章 冬君之死 “真是想想就让人兴奋。”他快意的看着冬君,伸手捂住她通红的眼,低哑道:“先别哭,眼泪留着今晚再慢慢流。” 他说完,放开那具颤抖的身躯,转身而去,对莹翘吩咐道:“把她送到本座寝宫。” “是。”莹翘低头回道,正要走上前去抓她,她却笑了一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了两步。 莹翘勾唇冷笑,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轻蔑,只道她倒是能屈能伸,连这样的羞辱都能忍受,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女,不过是一个即将成为婊子的阶下囚。 纵然手段了得,能勾得尊上神魂颠倒又如何,最终也是沦为一个玩物罢了。 在魔域,没有权利的女人,什么都不是。 她看了莹翘一眼,又抬头留恋的看了一眼天空,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无法直视,她眯起眼睛,有一行泪从眼角流下。 “请吧。”莹翘有些不耐烦的催促。 她长叹一声,低头擦了擦眼泪,很有自知之明的道:“这样明媚的天,再也看不到了。” 莹翘面露嘲讽,忍不住嗤笑道:“看你本事如何了,要是能哄尊上高兴,我想尊上会……”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放大,猝不及防的看着面前的人跪地倒下。 众人皆惊了。 莹翘手忙脚乱的接住她的身体,整个人都跪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向她输送法力。 霍笑天听到身后的惊呼声,迟疑的转身看去,而后心神俱裂。 冬君扑在莹翘手中的剑上,干脆利落的捅穿了自己的心口,都不用低头,就能看到贯穿心口的红色剑尖。 死是怎么样的?她从前不知道。她想知道,吕叁死的时候疼不疼? 显而易见,是疼的,非常疼,疼得她的眼泪水不断往外涌。 感受着血液和真气从胸口的破洞往外泄露,浑身的热度也在渐渐褪去,连同着所有爱恨痴嗔都如同烟云过眼,在她脑海中消散。 一千多年的诸多过往,像是一场又一场荒唐可笑的黄粱梦,承载着绝望的恨,极致的爱,但到头来,也终归于一捧黄土。 有人跑来,跪在她面前,尖锐冰凉的手按在她的心口,不断的向她输送法力。 冬君的意识开始模糊了,眼神也不聚焦,恍惚中看着那双血红的眼,倏然想起少时遇见的红发少年也是这样的眼神,带着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绝望;冬君明白,他是在乞求她的相救,他想活着,所以她救了他。 她已经救过那样的少年了,为什么还看到这样的眼神?为什么还有一个?她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何方。 好累,好累。 冬君缓缓闭上了眼,最后一刻,她想到了北苍山上的明月,那个脾气暴躁随时跳脚的明月。 再也,见不到了。 霍笑天呆呆的看着她,久久没有反应。 “尊上……”莹翘颤抖着手想去探她的气息,却被霍笑天一把挥开,他将她抱在怀里,手上仍在源源不断的输送法力。 莹翘看着满手黏腻的鲜血,跪伏在地上,颤抖的朝他磕头道:“尊上,她……死了。” 霍笑天充耳不闻,他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那样冰凉毫无温度。 众人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心慌得不得了,只道完了!完了!倒霉催的,这回是要陪葬了! “尊上。” 然而魔尊大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自顾自的抱起那具尸体,转身离开,任由莹翘在他身后如何呼唤强调,她死了,她死了。 霍笑天曾经说过,即使冬君死了也无所谓,他可以把她做成傀儡,可以去寻找她的下一世,可是,心怎么会这么痛,好似被人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再也无法展开。 漫长的时光骤然缩短,那明艳的容颜转眼成了冰凉的死寂。 他忘了什么,他本来就是要杀了她的…… 她欺他骗他,所以他恨她,要报复她。 可是这些真真假假的谎话,都抵不过一个事实,他爱她,从第一眼开始。 那个荒山的雨夜,她向他伸出了手,她说了什么?好像是,跟我走?又或者是,需要我帮你吗? 那是他颠沛流离四处逃亡多年,昏暗阴冷的岁月中,从天边照来的一缕阳光。 最开始霍笑天想,这个人不管是谁的,他要定了,他要把她抢走。抢夺本就是魔族的本性。 他跟在她身边,装成一个懵懂无知的稚嫩少年,假借朋友的名义拥抱她,牵她的手,为她赠上珠宝鲜花,她是值得的,值得世上的一切。 霍笑天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也知道冬君喜欢看自己舒眉朗笑的模样,所以他常常对着她笑。即使他骨子里是冷漠的,嗜血的,可面对冬君,他愿意伪装,变成她想要的所有样子。 霍笑天清醒的在她的眼睛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可是那样的阳光,一直无法属于他一个人。 吕叁看穿他的心思,总是明里暗里的阻挠冬君和他相见。吕叁逼着冬君修炼,逼着冬君学习各种各样的东西,只为了让她没有时间和他见面。 可那又怎样,这么点伎俩阻碍不了霍笑天,他白天见不到冬君,便夜里翻墙而入,蹲在墙角等她路过,可怜兮兮的望着她,编出一堆谎话来博取同情。 他说他叔叔又想杀他,说他父亲的属下为了救他而死,说他的弟弟受了重伤等等,眼中含泪,在她的安慰中顺势靠进她柔软馨香的怀抱里。 霍笑天还会带着酒,故意坐在从她的院子里抬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高楼屋顶上,望着月光借酒消愁。 他知道冬君善良可爱,知道她把他当朋友,知道她不会对朋友的烦忧置之不理。 所以他会哄骗她喝酒,然后等她醉倒在他怀里,卑鄙无耻的在月光下偷得一个香吻。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曾像恋人一样十指紧扣,抵额相拥。 这些都是他的秘密。 但是后来他发现,有人比他更卑鄙无耻,更加臭不要脸。 第70章 前尘往事(一) 那该死的臭狐狸云着诡计多端,知道冬君只听吕叁的话,所以使劲浑身解数去投其所好,迎合吕叁的意。 扮的是性子豪爽粗中有细,酷爱耍剑饮酒欣赏美人,和吕叁一样的纨绔子弟,平素拈花惹草,风流韵事不断,常常流连于烟花柳巷。可这样浪荡的公子,在面对冬君的时候十分端庄有礼,连看都不多看一眼,目光纯粹得比吕叁更像一个兄长,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小心思。 吕叁时时防备警惕什么野男人来接近冬君,却对云着十分放心,在去蓬莱接受娄啸的挑战之前,他将冬君托付给了云着。 吕叁去蓬莱后,云着就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吕叁房间,他一改常态,开始对冬君献殷勤,不仅在衣食住行上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不管是衣衫首饰,还是灵丹妙药、稀有法器,不管是多么价值连城,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通通像不要钱一样送到冬君面前。 与其说是示好,不如说是求爱。 妖族求爱的方式便是将自己捕到的猎物送到心仪对象的巢穴里,以向她证明自己的实力和真心。 对于他的示好,冬君并不在意,也没有反应。只觉得他就像霍笑天一样,变得有些奇怪罢了。 每一天,冬君回家打开房门,都会看到房间里出现一份礼物,但无论轻重大小,她一个都没有收下。 因为冬君自幼时就受吕叁的教诲,“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赏必行,罚必当。”所以每天晚上,她都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敲开云着的房门,把礼物还给云着,然后不厌其烦的解释一句,“无功不受禄。” 云着每天都被退回礼物,依旧锲而不舍,不停的寻着珍宝送到她的房间。 云着的心思昭然若揭,所以霍笑天只要逮到机会,就故意在他面前和冬君表现出亲昵的样子。 二月十五,花朝节。 正值春闱放榜,朝卿卿的弟弟朝匀礼又是第一名,他连中两元,虽然还没有殿试,却已经预定了“三元及第”的第一才子称号,上至朝野下至平头百姓都知晓了这个传奇的少年郎。 人人都在传,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三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朝卿卿很高兴,花了重金借着花朝节的名义在春风雨办起了酒宴。这场酒宴格外隆重,比吕叁卖了寒霜剑用一百金筹办的那一场更热闹辉煌,朝卿卿还邀请了对楼的方妴与她同台献艺。 那天,无数世家子弟、豪门贵胄来捧场,就连异域商人也是三步一个。 那是很不平凡的一天,台上两个绝世美人,一人白衣清丽绝尘,一人红衣妖艳动人,激昂的琴声与蹁跹的舞交织。 台下灯火阑珊,美酒飘香,小仙子的脸被酒熏得红扑扑的——最重要的是吕叁不在,随时随地会将冬君的目光吸走的吕叁不在。 赢不过吕叁,但霍笑天有自信能赢过云着。 云着为讨好吕叁,曲意逢迎,偏爱喝粗劣滚烫的烧刀子,他以为冬君和吕叁一样,便给冬君倒了一杯烧刀子,然后装模作样的学着吕叁的口吻说一句,“今日虽畅快,可不要多饮,若喝不惯这些,我去替你要壶桃花酿。” 冬君正要举杯以示自己如何海量,一旁的霍笑天便咳啊咳,举起缠着绷带的双手,一脸委屈不爽,对她颐指气使道:“我要喝仙人醉!” 早在前一天,他故意摔坏冬君亲手做了两个月的瑶琴,那是她准备赠予方妴的生辰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只蹙眉站着原地,一副束手无措的样子,就让冬君有气也发不出来, 冬君忍着没冲他发脾气,关起门来准备修复瑶琴,没一会儿霍笑天就敲门进来,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说:“这是我新买的春茶,你尝尝怎么样。”接着手一抖,茶水泼在琴上。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又故技重施,可怜兮兮的道歉。 “出去,出去!”冬君瞪了他一眼,柳眉倒竖,将他推出房间,并且推上了门栓。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又从外面拉开窗户,兴高采烈的对她说:“冬君快看,我发现了传说中的百幻蝶!” 双手张开,一只毛绒绒的大扑棱蛾子从他掌心飞出,扑闪着两面图案古怪的翅膀,在冬君面前转了两圈,接着笔直的撞在洁白的琴弦上,啪叽一下分成两半,流出的汁液把琴弦染得污黑腥臭。 窗外的少年连连摆手,错愕道:“怎么会这样……” 冬君怒了,抄起手边一卷画轴,跳出窗,一路将霍笑天打了出去。 霍笑天一边跑一边狡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信,”冬君一边追一边说,“你停下来,我就相信你。” 霍笑天跑啊跑,噔噔噔跑上桥,他看了一眼桥下的波光粼粼的清水,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扶着栏杆摆手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亲手做一把琴赔你。” 他的手艺一绝——糟糕得一绝。 冬君慢步走上桥,朝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毫不犹豫的举起了卷轴。 “女侠饶命!” 砰的一声,正中脑门。霍笑天被砸得头眼昏花,倒退一步,整个人撞在栏杆上,身体摇摇晃晃。 又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周围的路人被吸引而来,趴在围栏上瞧着在河里扑腾的俊美少年,那头红发在水中飘荡。 却见他双手大张,惶急的乱扑,扑腾一下,身体往河底沉一下,咕噜噜的喝了几口河水后,朝岸上大喊:“救我!我不会水!冬君!” 冬君想都没想就脱了外衫,跃进水中,一把抓住不断往下沉的少年,本欲将他托上岸,谁料着大块头死沉死沉的,还紧紧的抱着她的腰,带着她往河底去。 冬君呛了几口水,实在挣不过他,便抬手一记手刀敲在他后脖子上,那红发少年就歪倒在水中,被她像甩抹布一样一把甩上岸。 咔嚓一声,红发少年哀嚎着从地上爬起来,举着扭曲的双手痛呼:“冬君……我的手好像断了!” 他浑身湿漉漉,长长的红发贴在脸颊上,摄魂的红眸透着氤氲雾气,满脸水珠流淌,让人分不清有没有他流下的泪。 冬君正要从水里爬上来,闻言愣住,露出一个非常抱歉的笑——她确实用力过猛了。 第71章 前尘往事(二) 霍笑天的手受伤后就开始对冬君唧唧歪歪,特别放肆,这会儿就是死活不要侍从伺候,死皮赖脸的偏要冬君为他夹菜喂酒。 他享受着只有吕叁才有的待遇,一杯又一杯的仙人醉喝下,转头挑衅的看向云着,满眼得意之色。 与霍笑天不同,云着从小就工于心计,从懂事开始就和自己一百多个兄弟姐妹争抢父亲的宠爱,十几岁的年纪就参与争权夺利,城府极深,即使心中山呼海啸,面上也是云淡风轻。 一见冬君对霍笑天言听计从,便从她手里拿过酒杯,温声笑道:“冬君,吕兄出门前曾叮嘱我要照顾好你,你若因欠了谁的债,我替你还就是了,何必这么低声下气。” 他说完,将手中酒杯递到霍笑天面前,“我伺候你如何,霍兄。” 冬君正愁被霍笑天挟制不能去凑热闹,当下撂下筷子,扭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包厢里只剩两个相看两相厌的少年,云着笑容淡淡,一本正经道:“不要介意,吕兄不在,我要替他看好冬君,冬君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我代她向你道歉。” 霍笑天连看都没看云着一眼,转身撑着窗台从二楼一跃而下,去找冬君去了。 云着看着他矫健的背影,恨得牙痒痒,这出苦肉计,他怎么就百试不爽呢?明明这么明显这么拙劣的演技,冬君难道真的看不出来他是装的吗? 这一肚子黑水的狐妖少年,当晚就生搬硬套,喝醉酒等在桥边,打算等冬君路过的时候就掉下去,也喊着不会游水,让冬君下去救他。 可他站得腿都麻了,冬君还是没来,在他犹豫要不要放弃的时候,路过的云遥一脚把他踹下河,并且顺手往河里洒了一瓶迷药,然后背着手扬长而去。 他在河里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被人捞起来。 云着的皮肤都泡皱了,等他湿淋淋的回去,推开院门,却见院子墙角的紫丁香下,霍笑天悠然自得的在躺椅上小憩,冬君则坐在他面前,低头专注的为他画像。 云着第一次如此无礼,连招呼都没打就径直走回房间。 过了几天,他敲响了冬君的房门,厚着脸皮直白的问她:“你何时空闲,能否也为我画张画像?” 冬君一脸疑惑的问,“为何要画画像?” 云着抿着唇,脸色有些不悦,闷声道:“为何给他画得,给我就画不得?” 冬君恍然大悟,笑着解释道:“我只是看他手断的样子很滑稽,便偷偷画下来。” “你可要看看?”她一边说一边回屋去找那幅画,可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了,顿时纳闷不已,“我明明就是放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云着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们之间的争斗,霍笑天接连大获全胜。 一个月之后,殿试结果出来了。朝匀礼果然高中状元,众人都为他欢呼雀跃,那个被困在春风雨四年的可怜少女也终于苦尽甘来。 朝卿卿找过冬君,她是来询问吕叁的归期的。 她说,“等吕叁回来,一定第一个来告诉我,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愿意随时和他离开。” 冬君有些茫然的问她,“离开,去哪里?” “只要他带着我,我们两个可以去天涯海角,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冬君皱了皱眉,有些辛酸,“我们两个”的意思是他们要去过二人世界,要把她抛下了吗? 冬君心里无端惆怅,但还是点点头,十分体贴的说,“你把这些话写下来吧,我怕等他回来我忘记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面临那一天,被吕叁抛下的那一天。 可没多久,朝卿卿因刺杀乾宗被斩首,头颅挂在城门示众,身体不知所踪。冬君得知消息时,十分愧疚,她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吕叁心爱的人。她四处去寻朝卿卿的尸体,接连好几天都没回家。 霍笑天几天都找不着她,很是焦躁。 第五天傍晚,冬君回来了,她手里抱着寒霜剑,目光呆滞,眼睛红肿,像是大哭了一场。云着温和的接过她手中的剑,劝她好好睡一觉。 入了夜,霍笑天和云遥心中惴惴不安,不约而同的去了冬君的房间,却看见云着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正伏在冬君身上动作。 床边还有一瓶云遥的迷药。 他明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却仍在肆意的低喘,就好像在故意挑衅一般。 云遥目眦欲裂的看着这场景,当场爆炸,指着他怒骂:“小畜生!你今天死定了!”爪子一伸,带着新仇旧恨就朝云着招呼去。 云着整理衣摆翻身而下,闪身躲过她的袭击,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太自大了,焉知今日死的不是你?” “贱人!”云遥怒极了。 两个狐妖打得不可开交,从屋子里打到院子外,又打到街上,却是发了疯,肆无忌惮的打塌几座民宅瓦舍。 霍笑天坐在床边,擦掉她衣裙上的污秽,又整理好她的衣衫,收起了迷药。 他并不想让冬君知道这件事情,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和云着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他们是一样的,心怀不轨。 假装着朋友兄长,那笑意吟吟的面具下,藏着肮脏的欲念。 吕叁把冬君教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一块干净无瑕的石头,她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哪怕他对她表明心意,说我喜欢你,她会仔细的打量着他的面容,然后凭着喜好回答他,“我也喜欢你”或“我不喜欢你”。 哪怕对她说“我爱你”,她也可以笑嘻嘻的坦然的回复一句“我也爱你。” 这对她来说,这只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稀疏平常的对话。 霍笑天守着冬君床边等她醒来,夜半三更,他忽然闻到了来自于魔族的气息,探窗一看,江衍派来的杀手已经潜入了院子里。 数十个魔域高手杀气腾腾,少年霍笑天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知道自己不能保证冬君的安全。便将冬君藏在床底,推开房门主动出击,然后引着魔界的杀手离开昭阳城。 他以为,冬君很安全。 可谁想到,冬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陆相府,众目睽睽之下使用法术把陆相带走,在朝卿卿的坟前砍下他的头颅。 她对那无名碑说,“你再等一会儿,我会替你和孩子报仇。” 杀了陆相,再杀乾宗。 她已下定决心要为朝卿卿报仇,可刺杀皇帝是大罪,她担心会连累作为凡人的方妴,便想去牡丹阁带方妴离开。 天上有两只打的天昏地暗的狐妖,冬君刚到牡丹阁,就被天边忽如其来的一记暴击打晕在地,四周的墙瓦轰隆隆倒塌,悉数砸在她身上,把她砸得七窍流血。 这巨大的异动引来了皇帝的追兵,冬君就这么被抓走了。她被关在监狱里折磨了三天三夜,十几个官员一刻不停的轮流审问,无所不用其极,想逼她说出陆相藏匿之地。 她只是笑,“地狱,去地狱找他。” 而后在守卫松懈的第四夜,冬君冲出牢笼,将睡梦中的乾宗杀死,扒皮抽筋,鲜红的血从龙床上流淌到地上,血腥味弥漫不散。 那座宫殿,再无人踏入。 再之后,十六道天雷几乎要了冬君的命,她撑着一口气爬回到牡丹阁,最终被帝昼救走。 第72章 前尘往事(三) 吕叁被关在蓬莱二十年,冬君则被冰封二十年。 这段时间,霍笑天回到魔域,与秦谦一起重新召集他父亲的旧部。可他势单力薄,只是身上流淌着前一任魔尊的血脉,谁又会买他的账? 几大魔王皆是喜怒无常,习性残忍,今日答应了他的求援,明日便哈哈大笑翻脸不认,或要他跪下磕头喊爹,或要他钻胯而过,更有甚者要片下一片他身上的肉来尝一尝。 相比之下,季源就显得十分慈眉善目,并未羞辱,还请他入府吃酒说话。 季源是他父亲的得力大将,原本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因缘巧合下到了霍晟的身边做守卫,慢慢成了霍晟的心腹。 季源虽然受他父亲的恩惠,却不大愿意出手相助,这人倒也坦荡,一杯酒下肚,直言道:“老臣能有今日全系故主所赐,没有尊上便没有老臣今日,于忠义而言,臣愿意忠心于少主,孝犬马之劳,然则恕臣直言,过往同袍兄弟,死的死,逃的逃,而今想找出一两人与江衍抗衡也没有。少主要报仇雪恨,实在是悬!于亲孝而言,臣上有老父老母年迈龙钟,下有儿女憨态可掬,一家五百口与臣共一个脑袋,臣实在是不能冒险。” 霍笑天看着桌上的酒,面色冷峻,拱手道:“既如此,打扰了。” 霍笑天自知无法说服他,便起身告辞,从洞府离开时,他在一片树林空地中遇到了一个在甩鞭的少女,少女一见到他就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睛都看直了,手中的鞭子缠上了一旁的侍女的脖子都没发觉。 幼时,季樵溪曾经见过霍笑天很多次,她虽然娇蛮,却也知道这红发的小男孩是他们的少主,身份比她更加尊贵,所以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小少主性格十分高傲冷漠,小小年纪就老成持重,不爱笑不爱闹,所以每次见到咋咋呼呼的小季樵溪就一脸嫌弃。 因着孩子年纪相仿,霍晟便笑呵呵的对季源开玩笑,“这两个小崽子一动一静,倒是互补,本座瞧你闺女长得不错,就是脾气差了点,将来给本座的儿子当媳妇不算委屈吧?” 季樵溪听了,十分不乐意,她觉得霍笑天太闷太无趣,还不如她身边的一个小侍从可人。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去黎宫了,父亲每每问起原由,她便装伤装病,撒泼打滚。季源很疼爱这个女儿,见她如此抗拒,便不再强求。 但自霍晟倒台后,霍笑天被迫四处逃亡流浪,季樵溪就再也没见过她。时过境迁,多年以后再相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她的身份依旧显赫,而他已经落魄不堪。 但她对他,一见钟情。 而他不认得她,与她擦肩而过。 霍笑天知道无法收服那些老狐狸,便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从一些小将小部开始策反。他像蝗虫过境,每到一处便搜刮殆尽,无论是人、钱、权、还是粮食兵器、衣服药物,通通收入囊中。 在魔域连河最上游的魇山,有一个与世隔绝的魔族部落,这个部落善毒,他们精通毒术,拥有世界上最齐全的毒药。传闻魇山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携带着剧毒,百步之中,可以悄无声息取敌人性命。 这样一个魇族人,哪怕是手无寸铁,放在战场也可以以一敌百,甚至就算是死了,尸体上的毒能引得一方土地寸草不生。 拥有这种毁灭性的力量,对魇族人而言并非什么好事,战乱时,他们将是绝杀武器,所有的势力都会拼尽全力的抢夺他们。可当战争平息后,他们就成了能够灭顶的威胁,只要活着喘一口气,都会让主公辗转反侧,忌讳如深。 掺和凡俗的代价,轻则困于人下,重则遭遇灭种之灾。 所以很早以前,魇族的祖宗就带着族人躲进魇山,并且在四周布下防御的毒障,令外人无法寻得他们的踪迹。 霍笑天盯上了这个部落,派人寻查多年。被毒死在魇山的眼线足足有百人,终于找到了突破点。 魇族偏安一隅多年,许多新生的族人已经没有当年远离世俗的坚决,他们越来越好奇和向往山外的世界。其中魇族少主卫移的行为最为激烈,从小就计划着逃离,一门心思与山外的毒瘴雾气做斗争。这个少年时时刻刻都想离开魇山,他一个人开辟出十几条路线,跑得最远的时候,曾遇到过外族人的尸体——霍笑天派去的眼线。 见到尸体,卫移坚信这一条通道能通向外界,所以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收拾了包袱偷偷溜走。 这一次,他果然离开了魇山。 魇山外的世界太大太大,大得他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他在山林里转来转去,转到天黑又天亮,他才悲催绝望的发现,自己迷路了。 卫移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然后遇上了更倒霉的事情。 黑暗树荫底有两头熊精,四双眼睛冒着绿光,正垂涎的盯着他,血盆大口里的哈喇子流个不停。 这少年在魇山活了十几年,心思单纯,此时见着恶熊,顿时害怕得双脚颤抖,连动都动不了。 当他眼睁睁看着熊精扑来,几乎要咬上他的脑袋时,忽然咻咻两声,一箭,两箭,两头熊精应声倒下。 卫移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红发的背影渐行渐远,他心下一动,跟了上去。 那红发青年衣着打扮朴素,背着弓弩像是个猎户,卫移问四五句话,他才会挑一句回答。 这人虽然性子古怪冷漠,不大言语,但卫移看得出他心地善良,否则也不会出手救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救了人却扭头就走,显然并不要报答,当自己说要跟他离开时,他也没赶他走,反而是每当捕猎归来时都会撕下一条兔腿扔给他。 卫移觉得自己遇上大善人了,一个不爱讲话,很酷的大善人。他跟了红发青年几天,便恨不得掏心掏肺,主动提出要和他结拜为异姓兄弟。 卫移跟在他屁股后管他叫大哥,还将部落的毒术教给了他。 他刚教完大哥毒术,大哥扭头就把他抓起来了。 卫移看到许多士兵跪在大哥面前喊他少主。他才发现,他这个大哥并非什么猎户,而是前任魔尊之子霍笑天。 第73章 前尘往事(四) 霍笑天带着五万部下将魇山包围,拿卫移当作人质,要挟魇族为他提供毒药。魇族族长想着那不成器的儿子,拐杖往地上杵了杵,气急败坏的同意了。 接到魇族送出来的一批毒药,霍笑天朝部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卫移放回去。卫移刚被放开手,就指着他的鼻子痛心疾首的怒斥起来。 霍笑天面色不改,等他酣畅淋漓的骂完,目送他转身走回魇山,便派兵在后边跟踪。 等到夜晚,五万士兵尽数入山,不过半个时辰,满山烟雾缭绕,火光冲天而起。 卫移站在大火中,死死的盯着霍笑天,他平生做过最大的坏事就是逃出魇山,心中恨意滔天,张嘴却骂不出什么脏话,只有撕心裂肺的咆哮:“霍笑天,卑鄙无耻,心肠歹毒!天不收你这邪佞,定要你此生受尽劫难折磨,生不如死!你害人,终将被人所害!” 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给自己的部落带去了灭顶之灾。 秦谦站在一旁,看着四周燃烧跳跃的火焰,问他:“少主,为何不将他们收编,这样岂不是对咱们大有助益?” 霍笑天却道:“麻烦。” 反正毒药和毒术,他都已经拿到手了。相较于要费尽心思的去摆平这群一根筋的毒物,考虑将来的诸多问题,不如直接杀光烧净更轻松。 他行事只求快准狠。 为了早日杀掉江衍,霍笑天越发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死在他手里的生命,数都数不清了。 这二十年,他的人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灰暗,因为他的太阳降落了,迟迟没有升起。 彼时江衍的军队也越来越壮大,他带着魔军到处烧杀抢掠,气焰很嚣张,大有要毁天灭地的架势。 帝昼救活冬君的条件,一是吕叁要为天下除掉江衍,二是霍笑天要保证登上魔尊之位后,不再向外发动战争。 帝昼为了让吕叁老老实实为自己卖命,将冬君扣在蓬莱不许她离开,也不许外人进入蓬莱探望。表面上说是让她养伤,实际上是制约吕叁这个刺头。 季樵溪死缠烂打,苦苦哀求父亲去助霍笑天一臂之力,而季源眼看江衍的大军被吕叁打得一败涂地,权衡利弊之后,遂带着兵马向霍笑天投诚。 霍笑天领着东拼西凑的三十万大军占领了魔域,而后与吕叁前后夹击,把江衍的残军杀得片甲不留。 霍笑天成了魔尊,这是其一。 其二,云遥和云着在一时之差下险些把冬君害死,这对云遥的打击很大,她竟不愿意和云着再斗下去了,将妖王之位拱手相让。云着则顺理成章杀穿其他不甘示弱的兄弟姐妹,夺了妖王之位。 其三,凡人方妴死后,遇到了一段奇缘,意外入了地府阴司。 自此,昭阳城那群惊艳一时的少年们分道扬镳,无论是你恨我,我爱她,还是你防我,我厌他,总之牵系他们情绪的人不在了,这些感情都成了浮萍。 二十年后,又等了三年。 冬君终于安然无恙的回到北苍山。她回家的那一日,霍笑天躲在暗处,瞧见那张依旧灿烂明媚的容颜,竟然感到了胆怯。 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什么,担忧什么,好像深陷阴暗的人骤然见到了光芒,难以适应。 在“欢迎回家”的四字门匾下,吕叁伫立在风雪中,他的黑发飘扬着,隐隐约约的遮住他的眼神。 他朝冬君伸出了手,将她轻轻的拥入怀中,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灵魂。 冬君在他怀里闻到了一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仰着头看他,小声的问,“你受伤了?” 吕叁摇头,淡淡道:“没有。” “不可能,”冬君抓着他的衣襟嗅了嗅,眉头紧蹙,“我闻得一清二楚!明明就有一股血腥味,你不要觉得我好糊弄。” “狗鼻子吗,你说是就是?”吕叁忍俊不禁,缓缓握紧手又悄悄松开,然后将她推出怀抱。 他端详着她的脸,伸手捏了捏,叹气道:“瘦了,本来就不好看,这会真像个猴子。” 没有那个女孩子能忍受别人嘲笑自己尖嘴猴腮,冬君顿时不干了,羞恼的指着他反讥,“就属你好看,你比世上所有女人都好看,是世界上最白的小白脸!” 她想说他长得太阴柔不像个汉子,但却没这个胆子,话到嘴边,变成一句干巴巴的小白脸。 吕叁忍不住笑了,如同冰雪消融,眼底眉梢带上春意,“知道你羡慕,可羡慕也没用,爹生娘给的容貌,你该庆幸自己没化成黑黢黢硬邦邦的丑娃娃,不然我定不会把你捡回来。” 冬君觉得羞愤,气哼一声,不再理他。 白衣绝尘的青年又笑了笑,淡淡道:“做人不能太贪心,这副容貌已胜过世间千千万,若要长成天仙,岂非要搅弄六界,害人害己?” “长得漂亮有什么罪过?怎么会害人害己?平生只听说过美色误人,可没听说过美色害人,美色又不是刀剑,人人皆爱美,若不起歹念,不起贪欲,人人都保护美、怜惜美,美怎么会害人,又如何搅弄六界呢?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冬君蹙着眉,一本正经的说道。 这一根筋的石头精啊,哪里听得懂他隐晦的说法,吕叁颇有些无奈,暗暗叹了一口气,没好气的冷笑道:“你这笨货,活了这些年,我教什么就学了什么,平素脑子不会多想,叫人家卖了还给人家数钱,这会儿倒是自己悟出一番道理,真是可喜可贺。” 一会儿说她丑,一会又说她笨,冬君简直被打击得欲哭无泪,她瘪着嘴瞪了吕叁一眼,恼羞成怒:“那你买串鞭炮回来放好了!” 她说完,闷声不响的绕过他走进门。 吕叁站在原地,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看了许久,心底有些奇异的东西又浮现了。 霍笑天远远的看见二人,惊心怵目起来,他忽然发现,吕叁看冬君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沉,那样的不可言说。 那是不同于他,不同于云着的眼神。 是随时隐忍戒备的,无法隐藏的爱。 从这一刻开始,他恍然大悟,原来吕叁才是他真正的敌人,他得除掉他。 他必须想办法除掉他。 第74章 世事无常(一) 吕叁回到北苍山足有三天,却一直没有等到冬君。邦邦看他就好像在看一个骗子,小眼神十分幽怨委屈,他对言而无信的吕叁心生怨气,却也不敢直说,只躲在冰窟山洞里修炼,打定主意要快点修炼长大,好跟主人一起离开北苍山。 第四天的时候,吕叁坐卧不安,竟失手打翻一个琉璃盏,忽觉心中一阵绞痛,修长的手按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他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心痛,邦邦嗷嗷大哭的推开他的房门,手上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小石头,一边哭一边跑到他面前,豆大的泪水不停的滚落。 吕叁有些难受,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怎么了?” 邦邦颤抖着手将小石头捧到他面前,泣不成声,“主人送我的映心石熄灭了,主人……主人是不是出事了?” 他说完抑制不住的哽咽痛哭,但又怕吕叁斥责,双手不停的擦着眼泪,那伤心又乖巧的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邦邦是瓴海一座巨石中的小石头精,圆滚滚的夹在石缝之中。巨石坐落在海岸边,经常有来来往往的人爬到巨石上眺望海岸,他们会站在石头上朝着大海呼喊。夹缝中小石头精记住了他们说的话,便开始喃喃自语,对着天空和大地说话。 “啊啊啊大海好大,大海好美啊!!海底的美人鱼啊,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请来唱一首歌给我听!!”这是某个大大咧咧的少女曾在巨石上说的话。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与明日又有什么不一样,即使我这么努力,也抵抗不过权势,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早死早超生,娘啊,你真不该生下我,我走了……下辈子再遇见吧。”这是一个寻死的瘦弱青年,他在石缝中塞了一封遗书,毅然决然的走进海里。 “唉……大哥去都城求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真想他。”“我也是,明日咱们去同父亲说,咱们也去都城求学吧?”这是一对双胞胎孩童在巨石边挖螃蟹说的话。 石头精不太懂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玩,每天都绘声绘色的重复着那些人的话。 吕叁降妖返回的路上,在巨石上休息包扎伤口,听到了小石头精的自言自语。他觉得挺好玩,便顺手捡走,当个小玩物送给冬君解闷。 这成精的小石头只会说话,资质很差,生了灵智一千多年都没能化成人形。 吕叁去天界任职十分繁忙,小石头就整日陪冬君说话,听冬君语重心长絮絮叨叨的讲故事。冬君心血来潮,抽了一丝元神注入小石头当中,有了元神的小石头慢慢的开始有了变化。 有一天,冬君在修炼,身上的法力忽然被小石头吸走,她觉得稀奇,并未阻止,大方的将一半的法力送给了小石头,小石头忽然发出一阵刺眼白光,嘭的变成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 小娃娃怀里抱着一块闪闪发光的映心石,映心石里面是冬君的一缕元神。 一千多年来,映心石从未熄灭,可这一天,它却失去了光芒与生机。 邦邦恐慌极了,他想去救主人,可是他太弱小,太无能,根本找不到主人在哪,也没办法救她。 他扑通跪下,抱住了吕叁的腿,哀求道:“主人一定是出事了,你去救她好不好?你救救她。” 那小脸上涕泪横流,全擦在了那人干净的白袍上,吕叁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将邦邦提溜到一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沉声道:“别哭了,我现在就去找她。” 他拿上寒霜剑,像一道流光一样冲出北苍山。 临分别时,冬君曾说她要去天庭向帝昼述职。吕叁飞了天庭,直闯凌霄宝殿,殿内有神英天尊、神武天尊在向天帝汇报工作,守在门外的神将正要拦他,被他一手挥开。 吕叁快步走进殿中,不顾神英和神武戒备的眼神,朝帝昼问道:“冬君可曾来向陛下禀告蓬莱一事?” 帝昼抬手示意握着兵器的神英、神武退下,殿内只剩俩人,帝昼才出声道:“冬君没来过,你这行色匆匆的样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吕叁微微蹙眉,眼眸饱含深切的担忧,冬君素来说到做到,从来没有骗过他的,她说要回北苍山,就一定会回北苍山。 所以,她到底去哪里了? 他握紧手,回道:“冬君不见了。” 帝昼神色忽然一怔,左手摩挲着右手上的玉扳指,思忖片刻,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此事我倒是有些猜测,她的扇子原是放在蓬莱岛修复,我听娄啸曾言,那把扇子被霍笑天抢走了。前段日子,霍笑天倒台,我猜,她应是去魔域寻扇子了。” 帝昼嗓音淡然,望向吕叁的脸色,像个大家长似的敷衍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冬君一向机敏,与那霍笑天又有些交情,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 听了帝昼的话,吕叁的脸色有些苍白,说不好是气的还是急的。 帝昼再次将神英与神武招进殿内,对二人吩咐道:“你二人随吕卿去一趟魔域,把辉瑞带回来。” 刚从魔域回来的神英和神武有些疑惑,魔域大乱,孟胡谋反夺权,将霍笑天囚禁于水牢。 霍笑天虽然丧心病狂,坏事做尽,但对比其他魔尊,真算得上良善之辈。他一千多年来一直遵守和帝昼的约定,并未对外界发动过战争,当然,除了复活吕叁那一次。不过也是小打小闹,没有构成威胁,所以帝昼对这个合作伙伴还算有满意。 至于孟胡,还是不成气候,比不得霍笑天,若他执掌魔界,不知道又要搞什么破坏。帝昼很不愿意看到战争再次爆发,便下令让神英和神武去魔界救霍笑天一条狗命,并助他夺回尊位。 “是。”神英和神武齐声回道。 他们自打飞升成神起,就是帝昼的左膀右臂,直到今日,这二人对于帝昼的命令,仍只有服从,绝不质疑。 吕叁垂下眼眸,十分恭顺的叩谢道:“多谢陛下。” “记着,若非情况紧急,不要和霍笑天发生冲突,只要把辉瑞带回来即可。”帝昼淡淡道,朝三人挥了挥手,“去吧。” 第75章 世事无常(二) 魔域魇族的禁地有尊石像,石像之下刻着一门复活亡灵的邪术,传闻是魇族的第一任族长所创。 魇族人生下来身体就自带毒素,可族长的妻子并非魇族人,在生产时被腹中胎儿的毒气感染,不幸去世。因无法接受爱妻的死,族长日夜梦见妻子来看他,思念成疾,痴念成狂。 为复活妻子,他四处奔波,在世间收集了所有复活亡魂的方法,而后闭关五百年,修炼出一门邪术。 但他的妻子已经死亡多年,灵魂早已投胎转世,他复活出来的只是一个傀儡。因受邪术侵蚀造就,那傀儡的内心十分邪恶,性情一天比一天扭曲可怕。在她亲手杀死了第七个族人后,族长不得不狠心将她杀死,并将这个复活之法列为禁术。 禁地之外,秦谦和莹翘已经在入口守了一整天,周遭阴气森森,曾经被火烧的痕迹已经被新生的草木覆盖,唯有草丛藤蔓间还有些腐败的顶梁木,显示这片幽深的山林中曾经有一群人居住过。 莹翘坐在石头上,面色凝重,时不时望着禁地的方向。 如果那个女人复活不了,她也就死定了。 秦谦面无表情的靠在树根下,手里把玩着手中的一片树叶,不停的翻来折去,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尊上到底为什么这么迷恋那个女人?” 沉默了许久的莹翘忍不住对秦谦问道,美目中带着不屑和气愤。 秦谦瞥了她一眼,将手中的叶子捏在指尖,轻轻一甩,飞向对面的树根,入木三分。 他悠悠答道:“在尊上最落魄的时候,她救过尊上的命。” “一个救命之恩,尊上便要以身相许了?”莹翘皱了皱眉,有些唾弃,“好俗的桥段。” 秦谦失笑,摇了摇头,尊上倒是想以身相许啊,可人家不要。“我只告诫你一点,不要再去招惹她,还有,管好季樵溪,否则你承受不了后果。” 莹翘美目上翻,她为尊上做了多年的卧底,为救尊上离开水牢、以及扳倒孟胡都是谋划颇多,自恃是魔尊身边的功臣,绝不肯将自己和季樵溪、冬君这种攀附男人的女子相提并论。 “她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尊上护着,早就死了几百遍,还要我等向她俯首不成?等尊上玩腻了她,她一定会死无全尸。”她抱臂冷哼道,显然没有将秦谦的话听进去。 秦谦看她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便知道她是还没有被处罚,所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错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要是她真的死在魔域,天上地下乃至妖界,总有人不会和尊上善罢甘休的,别说你,就连尊上也吃不消。” 莹翘嗤笑一声,嘴硬道:“天界冥府加上妖界有什么能人?皆是泛泛之辈,岂是尊上的对手,不过是尊上懒得收拾他们罢了。” 秦谦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深长,“我曾经像你一样对那个女人忌讳如深,想杀之而后快。” “然后呢?尊上拦住你了?”莹翘挑眉问道。 “第一次,妖王云着把我拦住,伤了我一只手。第二次,狐妖王姬追了我三天三夜,伤了我一条腿,第三次,吕叁把我打成重伤,我差点死在他手下,是尊上追出来救了我。我对尊上说,“那女人是个红颜祸水,将来必定扰乱您的心志,不如快刀斩乱麻,先狠心去除祸患,以后方可安宁。”我以为尊上会明白这个道理,可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莹翘问道:“说了什么?” “求之不得。” 莹翘嘴角抽抽,又翻了个白眼,吐槽道:“尊上有病。” 秦谦垂眸,叹道:“你也别想要为尊上排忧解难,这一千多年我是看清楚了,别看尊上嘴上说要杀她,临到头定是舍不得的。她要是愿意养条狗,尊上能在自己脖子上拴条狗链你信不信?” 莹翘想了想那个画面,浑身打了个冷颤,咦了一声,唾弃道:“真要这么喜欢,尊上怎么不早点抢来啊?” 问题是尊上是不想抢吗?要是抢得到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秦谦朝她摊手,也忍不住吐槽起来,“要是抢得到,现在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呵,归根结底还是尊上不够狠心,不然把她弄成傀儡,又怎么样呢?” “没办法,谁让尊上就喜欢她的灵魂。” “呵,灵魂。”莹翘又是一声嗤笑。 就在二人吐槽之时,有一人提着灯急匆匆从树林中跑来,见到二人来不及行礼,慌忙道:“左使大人,莹大人,出事了!” “天界神英天尊和神武天尊,以及武神吕叁打上门来了,此时抓了季王在审问。” 莹翘一听被打上家门了,这还得了,从石头上跳下来,劈头盖脸斥道:“三个人都拦不住吗?一群饭桶!” 来传话的正是季源的监军樊廷,瞧着莹翘怒气填胸的样子,眉头微蹙,低下头回道:“此三人实力绝非一般,他们又挟持了季王,我等不敢轻举妄动,特来请示秦大人。” 秦谦似是早有预料,没有一点惊讶,淡定的朝樊廷吩咐道:“先稳住他们,一切等尊上出来作定夺。” “可是,他们说要是天亮前见不到冬君,就把季王杀了。”樊廷有些惴惴不安的看向莹翘,希望这位大小姐能够出谋划策救出季王。 谁料莹翘听秦谦这么一说,又跳上石头坐下,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秦谦也一脸无所谓的朝他摆手道:“季王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樊廷不知道天帝和魔尊的合作,自然也不知道秦谦见过神英和神武。他忧主心切,见二人都是事不关己的模样,面露不虞,朝二人拱手,冷声道:“我麾下有兵将十万,若是到了危急关头,尊上还没回来,我自会领兵相抗,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季王丧命。” 他说完正要离去,秦谦不动声色的给莹翘使了个眼神。莹翘随手扯断一根藤蔓,向樊廷挥去,缠住他的脚腕,往后一拽,将他拉倒在地上。 “让你动了吗?”莹翘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别说十万兵马,没有尊上的命令,你敢动一兵一将试试?” 樊廷猝不及防摔了个蛤蟆趴,还没来得及反抗,又听到她这么不客气的话,脸色顿时铁青。 他能掌兵十万可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按理说地位不比莹翘低,只不过看在她是魔尊近臣,又是自家大小姐,才屈尊降贵的唤她一声莹大人。 秦谦看了他愤懑不平的脸色,不容置疑道:“让你等着就等着,出了事,我扛着。” 第76章 世事无常(三) 秦谦说他出事他扛着,其实就是说出来糊弄樊廷的,哪料这孩子心实得很,躺在地上眯了眯眼,一不小心就开始打起呼噜了。 等到晨光微熹,太阳的光亮从树林空隙中照下。 秦谦和莹翘左等右等,终于等到红发的大魔头从黑暗的乱石禁地里走出来,他怀中抱着一个黑衣金纹的女子,素发披散,面色苍白。 冬君心口的血窟窿已经消失,鼻息心跳也重新复苏,此时正无知无觉的靠在霍笑天的臂弯中,睡颜安静。 秦谦看了莹翘一眼,走上前谄媚笑道:“恭贺尊上!” 一旁的莹翘收到他的眼神,默默跪下,磕头道:“求尊上恕罪。” 霍笑天瞥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莹翘身上,语气淡漠无情,“念你护卫有功,本座网开一面,笞一百,关幽闭一月,降为右卫。” 他说着又看向秦谦,十分不通情达理的吩咐道,“你来监刑,不准徇私。” 秦谦:“……好的,尊上。” 莹翘手指抓住地上的草,似有不甘,终究是低头叩首,缓缓道:“属下领罚。” 正在此时,一道极为响亮的呼噜声忽然发出,像是老牛粗沉的哞哞叫,把正处于紧张气氛的三人吓了一跳。 霍笑天看着地上一坨人影,皱了皱眉,秦谦见状,跑过去踹了一脚樊廷,那震天的呼噜声停止,连忙向霍笑天禀报道:“天界来人了,吕叁、神武和神英挟持了季王,要……” 他瞥了一眼霍笑天抱着的人,意思不言而喻。 霍笑天低头看向怀里的冬君,扯出扭曲又邪恶的笑容,红色的瞳孔像是嗜血的毒蛇眼睛,他将冬君放置在地上,朝秦谦伸出手,“忘尘丹。” 忘尘丹,顾名思义,就是能让人忘记前尘往事的丹药。 秦谦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忘尘丹交给霍笑天,看他毫不犹豫的给冬君喂下,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尊上,她会把你也忘了……” 霍笑天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幽幽道:“没有记忆,本座给她造一段记忆不就好了。” 无论曾经如何纠缠,无论她有多么恨他,有多么厌恶他;从今以后,所有一切都会遗忘,都会翻篇。她的眼里不再装着别的人,只有他,相依为命的人是他,相恋多年的人是他,往后相守一生的人也是他。 霍笑天将魇族族长和他妻子的一段过往,安在自己和冬君身上,利用邪术置入了她的脑海。 等她醒来,就会成为他的爱人,无论身心。 “戏台已经搭好,好戏马上就开场了,快点醒过来吧。”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吕叁崩溃的样子了,一定很精彩! 吕叁和神英、神武三人在游宫翘首以盼,刀子架在季源的脖子上三起三落,最后吕叁实在是快要忍不下去,寒霜剑横扫八方,把一座宫殿震得摇摇欲坠。 正当他几乎暴起的时候,霍笑天面带喜色的回到了游宫,笑得十分嚣张肆意,兴高采烈。 他的手搭在身旁女人的腰肢上,眉开眼笑的朝吕叁挑眉道:“哟,这不是大舅哥吗?不请自来,有何贵干呐?” 大舅哥……众人面面相觑。 正如霍笑天所想,当吕叁看到这一幕时,那张俊脸比死了三天的死人还要苍白。 吕叁没理会霍笑天的挑衅,握紧寒霜剑,只是死死的盯着冬君。 冬君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仰头看看霍笑天,又转头看看自吕叁,眼神是那样的……平静陌生。 “来。”吕叁与她四目相对,按下波动的心绪,朝她伸出手,声音低哑,“回家吧。” 冬君面露茫然,指了指自己,疑惑的问道:“你在和我说话吗?” 吕叁对上她疏远的目光,皱眉道:“不然呢?” “回家……回什么家?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冬君问道。 吕叁呆住了,似是不可置信,声音颤抖的问:“冬君,你瞧清楚了,我是谁?” 冬君认真的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在场其他人脸色各异,神英眼睛瞪得像铜铃,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和神武对视一眼,俩人具是疑惑不解。 冬君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 霍笑天长臂一揽,将她拉进自己怀中,下巴亲昵的蹭了蹭她的发顶,淡笑一声道:“你摔了一跤就忘记了,这是你那死皮赖脸的养兄啊,他瞧不起我是魔族,不愿意让你和我在一起,今日来又是要带你走的。” “养兄?”冬君只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曾被一户人家收养过,确实有个养兄,不过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早已经忘记了他的样貌。 “什么养兄,吕叁你都不认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神英走上前两步,脸色有些不悦,指着霍笑天呸了一声,斥道,“还有,你到底怎么回事,脑子被门夹了?竟然和这家伙混在一起,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冬君环视在场众人,看着他们疑惑诧异的脸色,蹙起眉,她不认识他们,只觉得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奇怪,具有侵略性,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她低了低头,小声的回道:“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而且,我从来没有讨厌过笑天哥哥。” 一句笑天哥哥,众人脸色瞬间变得五彩斑斓,神英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指着霍笑天磕磕巴巴道:“不是,你,你叫他什么?” 冬君一脸懵懂,转头看向霍笑天,“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霍笑天朝她弯眉一笑,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他们瞧不起我是魔族,不同意你和我在一起。这些天界的神仙就是诡计多端,想离间你我,好让你离开魔域。” 他与冬君对视,眼中露出一丝受伤,语气可怜,“你要离开我吗?” “我不认识他们。”冬君看着他的眼睛,回握住他的手,坚定不移,“笑天哥哥,你放心,不管是养兄还是养父养母,我都不会跟他们离开的。”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颠倒了,冬君不可能对霍笑天这么信任依赖的样子……或者说,正常的冬君绝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三人都察觉出异样, 吕叁默默举起剑对准了霍笑天,冷声质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冬君见状,柳眉一拧,母鸡护崽似的挡在了霍笑天的面前,“你想做什么?” “你,”吕叁握剑的手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而后目光一冽,寒霜剑刺骨的剑气迸发,“你给我让开!” 第77章 祸福相生 神武一向最讨厌啰啰嗦嗦的对峙纠缠,此时场面胶着,他早已经不耐烦,二话不说亮出兵器,招呼不打一声就朝魔族一众袭去。 长枪气势如虹的刺向霍笑天,一旁的莹翘手疾眼快的甩出长鞭,缠住了银白的枪头,嗤笑道:“我倒要看看,天界神尊的实力如何。” 一旁的樊廷和秦谦见状,也即刻拔剑出鞘,上前牵制住神英。 “你这憨货,能别这么冲动吗?”神英冲神武大喊一声,猝不及防对上两人,有些恼怒,“我又没动手,打他去啊,打我干嘛?” 然而秦谦和樊廷完全不管什么以多欺少,一招接着一招轮番攻击,把神英逼得应接不暇。 另一边,长鞭克制长枪,莹翘借着灵活诡谲的鞭法,勉强能和神武打得有来有回,一时之间分不出胜负。 砰砰砰,门窗房梁都被打得震动,簌簌落下木屑碎石, 冬君愤愤的瞪着吕叁,咬牙道:“都说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闭嘴,”吕叁眼眸微动,移开目光不去看她,“你现在不清醒,不要跟我说话。” 冬君瞪大眼睛,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有些气笑了,“你才不清醒,都说了多少遍我不认识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和谁在一起,别说你真是我养兄,就算是我亲爹,也没理由来逼我。” 吕叁握剑的手攥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怒吼道:“闭嘴!” 冬君被他吼得震慑住了,嘴唇嗫嚅一下,却觉得有些无措和委屈。 霍笑天望着吕叁的表情,笑容越发阴狠,低头轻声问冬君,“你再好好告诉他,要不要跟他走?” “不要。”冬君摇头。 霍笑天唇边的笑意深长,带着说不清的快意长叹了一口气,“那你,要我还是要他?” 她莹白的脸颊升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似是有些娇羞,却是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当然是你!” “哈哈哈哈!”霍笑天大笑起来,只觉身心畅快淋漓,“听见了吗?她说了,跟你没关系,趁本座心情好,赶紧滚吧。” 此时砰的一声,神武将长枪一扔,空手攥住莹翘甩来的长鞭,狠狠一拽,将铁齿钢鞭当场扯断,而后飞身一脚,将莹翘踢出殿外。 他解决了莹翘,并未去管神英,而是转头攻向霍笑天,一边进攻一边对吕叁道:“磨蹭什么,先把她带走再说。” 神武攻势猛烈,毫不留手,霍笑天不得不放开冬君,与他迎面对击,却被打得后退一步。 吕叁手中的寒霜剑嗡嗡争鸣,霎时间凝结了方圆十里内的水源。见到他要上去和神武联手对付霍笑天,冬君箭步冲到他面前,张开双手将他拦住。 “你们天界的神仙自诩清高,原来就是这么道貌岸然,这么无耻不要脸吗?我们跟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竟让你们这样欺上门来!” 低头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怒骂,吕叁只觉得好像有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个不停。 太难听,太聒噪,太让人心烦。 吕叁这么想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冬君干净明亮的眼瞪了瞪,眉头一拧,张嘴狠狠的咬了下去,一股血腥瞬间在唇齿间弥漫。 她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拽,没拽开。 一缕鲜血从唇边流下,划在冬君尖尖的下巴上,可吕叁好似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是用一种非常失望的眼神看着她。冬君被他看得一阵发毛,慢慢松开了紧咬的牙齿,向后退了一步。 一旁霍笑天被打得连连败退,他在水牢受的伤没好利索,前日为了布置缚仙阵也耗费了许多元气。此时自然不是神武的对手,只能硬扛他的攻击。神武是个武痴,越是看到敌人隐忍死撑就越兴奋,攻击越发激烈,砰砰砰打出一阵阵白光激荡,沉重的威压将周围的人都震了个遍。 砰的一声,霍笑天被武神一拳击中腹部,重重倒在地上,闷哼一声,偏头吐出一口鲜血。 “笑天哥哥!”冬君惊呼一声,跑上前扑在他身上。 虽然大势已去,霍笑天却一脸淡然的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擦掉冬君下巴的一丝血迹,目光幽深,温柔道:“你选吧,要走要留,我尊重你的选择。” “不,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你。”冬君目光含泪,伤心的搂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中。 吕叁望着她,嘴唇紧抿,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从霍笑天身上拉起来。 “你滚,滚开!”冬君忽然炸了,尖叫一声用力将吕叁推开,“想要把我带走,除非杀了我!” 此时另一边三人的酣战也已到了结尾,秦谦被神英打倒在地,只有樊廷还在负隅顽抗,他看着大殿的情形,扭头转身闪出殿外。 “快点走,别真闹得没法收场。”神英对吕叁道。 吕叁被推了一把,定定的看着冬君仇恨又害怕的眼神,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许久没有动作。 神武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再犹豫大军就打进来了。” 冰霜剑还在乱震,像是它的主人剧烈起伏的心情,吕叁握紧冰霜剑,抬了抬,对准霍笑天,又对准冬君,而后回剑入鞘。 他转过了身,低声道:“她不是冬君。”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都傻眼了。神英走上前,一把将冬君拽起来,大手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审视片刻后朝吕叁道:“你眼花了?虽然不知道这狗贼用了什么诡计,把冬君整成这脑残的样子,可这就是冬君不错,你瞧,眼角是不是有一颗痣?这就是冬君!” 神英看完,还将她的脸转向神武,问道:“是吧?” 神武瞥了一眼,缄默不语。 “她不是,”吕叁连头都没有回,决绝的冷声道,“你们不认识冬君吗?这个人,不是她。” 神英瞠目结舌的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大概是被气疯了,“你再看看呢?” 吕叁沉默片刻,抬脚走向殿外,毫无留恋。 “不是,这算什么?”神英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冬君,又看了看旁边默然的神武,有些束手无措,“那现在怎么办?” 神武耸了耸肩,也转身向外走去,“既然不是冬君,就把她放了吧。” 神英皱着眉,又低头打量冬君,挠了挠头喃喃道:“不是,这,这不是长一样吗?” 眼看二人已经走远,神英只好放开冬君,朝二人追去。 第78章 情难 自抑(一) 转眼游宫内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微弱的抽泣声。 冬君小心翼翼的抹掉他嘴角的血,指间轻颤,“你怎么样,疼吗?” 霍笑天看着面前泪眼朦胧的女子,勾唇轻笑,目光却是冷然嘲弄。他伸手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淡淡道:“你心疼我,我就不疼了。” 过了一会,樊廷带兵而来,身边跟着一个粉衣少女,人还没走进殿内,声音就先传来了。 “霍哥哥,霍哥哥!你怎么样?没事吧?”季樵溪焦急的小跑进来,脸上尽是担忧之色,飞扑在霍笑天身上。 冬君不认识她,眉头微微皱起,戒备的问道:“你是谁?” 季樵溪听樊廷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被他警告不要招惹这个来历莫名的女人,但还是忍不住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嗔怒道:“你什么身份,也敢质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一来就害霍哥哥受伤!” “我……”冬君百口莫辩,那三个人确实是因她而来,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任何人,放眼望去,她所能依赖信任的只有霍笑天而已。 她下意识转头求助的看向霍笑天,霍笑天却像没看见她的眼神,反而拍了拍季樵溪的手,安慰道:“没事,扶本座起来。” 季樵溪立即搀扶着他站起来,温柔小心的查看他身上的伤势,水润的大眼睛布满了心疼。 冬君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有些无措。 此时樊廷走进殿内最里边,正要伸手扶起昏厥不醒的季源。却见他面色青白,毫无血色。樊廷愣了一下,伸手探在他的脉搏上,而后手指开始哆嗦起来。 他声音低哑,忽然扑通跪下,叩首痛呼一声,“季王!” 众人惊诧,季樵溪回过神来,转头连滚带爬的跑到季源面前,呆愣愣的看着他苍白毫无气色的面孔,伸了伸手,却不敢去探他的气息。 “爹……爹爹?” 霍笑天皱起眉头,慢慢走上前,确认季源真的死透了,这才转头看向季樵溪,沉痛告知:“季王已逝,节哀。” 季樵溪呆滞了好一会,眼眶涌出泪水,颤抖的摸上父亲的手,一片冰凉。 “爹爹!”她哽咽大喊,泪流满面,望向霍笑天抓住他的衣襟哭问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众人都被这个变故惊住了,莹翘被侍女扶着,一瘸一拐的从殿外走进来,远远的看着季源,目光微动。 前一秒还嚣张跋扈的娇娇儿,下一个瞬间就失去了她的依靠,最爱她的父亲,死不瞑目。 季樵溪哭得伤心欲绝,霍笑天心有不忍,怜悯的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安抚。季樵溪悲恸之下竟哭昏了过去,软软倒在霍笑天的怀中。 “传本座令,季王忠诚有加,因护驾遭天界小人毒害而死,着其长女莹翘暂代魔王之位,掌三军二十万,敢有不从者,杀无赦。”霍笑天出声道。 莹翘站在门口,缓缓朝他跪下,“属下遵命。” 霍笑天没有看其他人,只是命樊廷好生处理季源的身后事,便抱着季樵溪走出殿外。 “笑天哥哥。”冬君走上前两步,霍笑天却视而不见,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满殿寂静,冬君站在原地,沉默的望着霍笑天的背影。入目皆是陌生,有三五个侍女走到她面前,将她带向众多宫殿其中一座,她一路走着,感受众人打量猜忌的目光。 冬君问身边的侍女,“笑天哥哥在哪里?” 侍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魔尊,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而后才不屑的回答道:“尊上在陪着季小姐。” “能带我去找他吗?我不认识路。” 侍女嗤笑一声,“不能,莹大人命我们要照顾好你。” 就这样,冬君被关进了一座小宫殿中,室内室外三五个侍女将她看得死死的,无论坐卧还是吃喝,均被严格看守。 她自我安慰,笑天哥哥在忙,等他忙完了一切就会找她。 可冬君每天都听到侍女议论纷纷,说魔尊大人对季樵溪如何体贴温柔,受着伤还亲自陪在她身边,有一丝酸楚在心底泛开。 一天,两天,三天,霍笑天始终没有来,殿门外的兵卫寸步不离,守着不让她走出去一步。 她稀薄寥寥无几的记忆里,只有霍笑天一个人,胸腔之内也只有对霍笑天凶猛澎湃的感情,记忆中的其他人都看不清脸。 她是那么单薄,而似有似无的存在这个世界上。 这种孤立无援的无力感将她包围,像一个落入茫茫大海的人,溺水即将窒息。 只有霍笑天是她的救命稻草。 冬君开始感到烦躁,愤怒,推开门,不顾身后侍女的阻拦,一把推开门口的兵卫,奋力朝外跑去。 后边的兵卫一边叫喊一边追逐,“站住!站住!” 看着一条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她慌不择路的选了最偏僻的一条,跑啊跑,然后猝不及防撞到了令她心痛的一幕。 古树山石之下,红发的魔尊低头亲吻怀中的粉衣少女,温柔而珍惜。 冬君呆呆的望着他们,她的脚步声那么明显,他们却吻得那样入神,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后边的兵卫已经追上来,将她团团包围起来。 树下交颈的那对鸳鸯才依依不舍的分开,看向了闯入的人。 霍笑天眯了眯眼睛,看着冬君,却冷声喝道:“一个女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冬君的瞳孔不受控制的震动一下,不敢相信的望着他,手脚冰冷,“笑天哥哥……” 她有一些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在这里,记忆中热忱一心一意待她的爱人,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冷漠。 两个兵卫走上前将她禁锢住,逼她避无可避的看着相依的两个人,季樵溪得意的望着她,眼中皆是讥讽的笑意。 季樵溪挽着霍笑天的手臂,妩媚的贴着他撒娇道:“霍哥哥,这里有点冷,咱们回去吧。” “好。”霍笑天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搂着她的腰向冬君走来。 “笑天哥哥,”冬君的目光追着他,哀伤的问道,“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第79章 情难 自抑(二) 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霍笑天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眼神晦暗不明,“乱跑什么,好好待着,等我有空了再去看你。” 冬君仰着头看他,那双明亮的眼眸里被痛苦占据,不自觉的涌出泪。 “笑天哥哥,你喜欢她了,是吗?” “尊上自然是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你,”季樵季上下打量她,发丝凌乱面色憔悴活似一个糟糠之妻。掩嘴笑了笑,语气嘲讽,“你回去好好照照自己什么模样,有什么值得尊上喜欢。” 霍笑天伸手擦掉冬君脸上的泪,微笑道:“别想太多,回去好好待着,我说了,有空就去看你。” “不,我不要回去,你想把我关起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冬君歇斯底里的问道,在兵卫的手中不断挣扎着,堪堪抓住他一截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告诉我好不好,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忽然这样对我?”她的爱人曾向她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却决绝无情的背叛了她。冬君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心中那不属于她的情感在汹涌的激荡着,令她几乎喘不过气。 而霍笑天的目光是那么奇怪,像是在看一个向他跪地求饶的仇人,是痛快的,畅意的。 “都是你的错!”季樵溪指着她怒斥道,“要不是因为你,我爹爹就不会被吕叁害死!” 冬君直直的望着霍笑天,犹豫的问道:“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不是你的错,”霍笑天目光在她悲伤的表情上流连,叹气道:“可季源因你而死是事实,我不能偏袒你啊。” 冬君攥紧了他的衣袖,颤抖道:“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你就算去死也不能解我心中的恨!”季樵溪想都没想就骂道。 冬君望着霍笑天,泪流满面,“你呢?也要我去死吗?” 死? 霍笑天不知被踩到那根尾巴,顿时怒火冲天,钳住她的下巴,凶狠道:“去死?你想都不要想!我一天不杀你,你就只能在我手下苟延残喘!” 下巴的骨头被掐得几乎碎裂,冬君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心里疼得厉害。 “你说过不会伤我一分一毫,你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相信我,站在我这边的,霍笑天,你骗我!”冬君只模糊记得,她原本是一介凡人,一家书铺老板的养女。意外落水,被路过的霍笑天救起来,只一眼,便是天雷勾地火。 她虽然有一瞬间怦然心动,却是个早早就定下了未婚夫的凡人女孩,本无意与这个魔族男子纠缠,是他日日爬墙头去见她,是他说爱她,坚持不懈的打动她的心。 凡人生命短暂,七八十年的光阴就是一生,可对魔族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霍笑天渴求她的陪伴,所以她不惜接受痛苦折磨,变成非人非魔的怪物,只为获得长久的时光来陪伴他,抛下一切跟他来到这举目无亲的魔域之中。 身心交付,却是这样的结果。 面前粉衣娇俏的少女出现,让他们曾经的山盟海誓成了天大的笑话。 霍笑天挥手示意兵卫将她放开,温柔浅笑,“何谈骗字?等这件事过去,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你的。” 像以前一样?冬君看着季樵溪,痴痴的笑了一声,指着她问道:“那她呢?一颗心装两个人,你不嫌挤得慌吗?” 季樵溪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纤纤细指勾住霍笑天的红发,低笑出声,“姐姐,你好像没搞清楚自己是什么地位。” 什么是尊?与人间的人皇一样,只手遮天,一界之主。哪怕后宫佳丽三千,娇妻美妾环绕也是应该的。只要霍笑天想要,魔域的所有绝色都会为他呈上。 连从少时就倾心霍笑天的季樵溪都没想过和他厮守,她父亲一个魔王尚且有几十个美妾,更枉论堂堂魔尊呢?竟然和魔尊谈一生一世一双人,真是,天真无邪得很啊。 冬君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袖,失望的垂下头,“所以,你就是在骗我。” 看着冬君伤心的样子,霍笑天眼底的快意得更加浓郁,捏着她的下巴,倾身狠狠的吻上去,尖锐的牙齿撕扯咬破她的唇瓣。冬君痛哼一声,手肘抵在他胸前抵抗,却没能推动他半分。 一众守卫默默低下头,季樵溪目光怨毒的瞪了冬君一眼,气愤的移开目光。 如同弱小的蝼蚁的抵抗,让霍笑天十分兴奋,他掐住冬君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我只是,把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回报给你而已。” 冬君几乎窒息了,伸手胡乱的抓住他的手臂,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 他又道:“我很想对你好,但是一想到你那样害我,我就气得睡不着!我吃过的苦头,受过的伤害,一定要在你身上一笔一笔讨回来!等你还完了,咱俩再好好的,按着你的心意长长久久的相守。” 冬君真真是绝望得没边了。 见到她面色涨红,霍笑天才大发善心的松开手,冬君一下没了支撑,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把她带回去看好了,再让她跑出来一次,提头来见。”霍笑天冷声命令道。 冬君捂着脖子,泪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声音嘶哑,崩溃的问道:“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霍笑天蹲下身将她扶起来,像瞬间换了一个人格,细致的擦干净她的泪,轻声安抚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该把气撒到你身上,但是……” 但是每次一看见她的脸,他就想到每个午夜梦回的噩梦。 冬君啊冬君,将他人的心意踩在泥潭里践踏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吧? “只要你听话,我会对你好的。”他笑着,将冬君扔给兵卫,转身扬长而去。 季樵溪瞥了冬君一眼,冷笑道:“玩物就该有玩物的自觉啊,等霍哥哥玩腻你的时候,我可以大发慈悲,让人给你留个全尸。” 她说完,摇曳生姿的跟上霍笑天的脚步,娇嗔道:“霍哥哥,等等我嘛。” 第80章 情难 自抑(三) 冬君又被关进了那座宫殿里,被扔进去之前,她才发现这座宫殿上的门匾上写着“肖生殿”。 肖生,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默然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转头问冷眼旁观的两名侍女,“肖生殿的肖生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侍女讥讽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说某些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肖想此生。” 冬君沉默片刻,又问道:“季樵溪和霍笑天是什么关系?” “呵,你说呢?若尊上娶妻,非季小姐莫属。” “这样啊,那,除了季樵溪以外,他还有多少女人?她们都是谁?”冬君平静的问道。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笑作一团,像是在嘲弄她的痴心妄想,“尊上风姿,魔域哪个女人不仰慕?当然,能站在尊上身边的,永远只有季小姐一个。至于你,还是趁着尊上新鲜感没褪去,好好把握一时的风光吧。” 冬君静静的听着,恍惚间想起,她和霍笑天曾在人间拜过天地,是成婚了的。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又漫上心头,她黯然伤心的低头看了看地板,转身走进内室。 短短一日,就将记忆中所有的甜蜜爱恋都颠覆了。 冬君对着镜子看脖子上的伤痕,始终难以接受被爱人背叛的悲惨命运。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一个侍女拿着一瓶药膏走进来,对外头两个侍女道:“尊上派我来伺候,你们可以出去了。” “哟,那就辛苦这位姐姐了。”另外两个侍女冲她笑道,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开。 侍女缓缓走进室内,看到冬君时,眸光微动,走上前行礼道:“小姐,尊上命我来服侍你。” 冬君淡淡的嗯了一声,摆手道:“你随意吧。” 侍女闻言,走上前在她身边蹲下,自顾自打开药瓶,素白的指尖沾了一些药膏,轻柔涂抹在她脖子上的红痕。 她没有说话,安静沉稳的擦完药,将药膏收起来,默默站在一旁侍候。丝毫不像其他魔族对冬君的态度那么恶劣。 冬君有些奇异的看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水生。” 冬君问道:“水生,在水边生的吗?” “是的。”水生轻声回答,沉吟片刻后问她,“那小姐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我的名字……”冬君蹙了蹙眉,努力回忆了一下,摇头苦笑,“不记得了,可能是我养父母在冬天的时候捡到我吧。” 水生听完沉默了许久。 冬君望着她的脸色,苦笑道:“你怎么比我还苦大仇深?” 水生垂下眼睑,回道:“我只是生来就一副臭脸,我父亲曾因为我无喜无悲,不笑不哭而将我狠狠打了一顿,将我浑身抽的皮开肉绽,可我不服,几乎要被他打死了,也没学会怎么笑。” “就为了此事,你父亲未免也太狠心了吧。”冬君一听,有些为她愤愤不平道,“天下芸芸,各生万相,既有美丑,也有冷暖;就算都是花,也是各有各的芳香,甚至有的花散发恶臭。既然存在,便有它的道理,你父亲……” 她停顿了一下,似在斟酌措辞,而后掷地有声道:“太可恶!” 水生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确实可恶。” 冬君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脸色苍白憔悴,似乎是身体不太好。她坐了一会儿便躺回床榻,刚沾上枕头,瞬间就沉沉的睡着了。 冬君这些天一直做着同一个奇怪混沌的梦,梦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山,眼前的一切被大雪覆盖,明明那么大的风雪,她却丝毫没觉得冷。在雪中不停歇的走啊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可面前好像有什么吸引着她——是一个影子。 冬君想拨开面前飘然落下的大雪,去看那遥远的影子。可她走一步,那影子就远一步,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别走,等等我!”她焦急的朝那影子大喊,拔腿向它追去。 去哪?它到底要去哪儿? 她已经顾不得自己身处何处,眼里只看着面前的影子,被它引诱得焦躁不安。 “别跑了,等等我!”她呼唤着,追着它跑了啊跑。冰天雪地里,她却像是落入岩浆烈火之中,浑身滚烫,大汗淋漓,痛苦得喘不过气。 倏然之间,冬君只觉得有一丝清凉的气息融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体内那股燥热慢慢的被吹散了。 床榻旁,侍女水生站立着,手指按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慢慢输送法力。 待她气息平静,水生又默默站到远处,目不斜视,如同地里长出的一根笔直的青竹。 冬君睡到半夜忽然惊醒,眨眼看了看四周,却见到水生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室内昏暗的烛光摇曳,金丝方胜宫灯里的蜡烛燃烧到尽头,晃晃悠悠几下,彻底熄灭了。水生沉寂在黑暗之中,要不是看见了她,冬君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为何站在那儿?”冬君撑着手有些艰难的坐起来,对她疑问道。 水生回答,“尊上命我,要寸步不离的看着你。” 冬君闻言,摇摇头失笑道:“那也用不着彻夜看守,你睡吧,大不了我逃的时候知会你一声。” 水生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侧了个身靠在墙边,“我睡不惯地板。” “床上宽敞,你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一起睡吧。”冬君说着,往里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置。 “……不必了,我不困。” 冬君此时也没什么睡意,虚虚靠在床头,又温声道:“那你坐一会儿吧,站在那儿我瞧着害怕。” 隐匿在黑暗中的一双乌黑双眸望着她,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水生收回目光,不紧不慢的走到一旁的座椅坐下,修长素净的手指摩挲着一颗莹润的白珠。 白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冬君瞧着,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看着不像夜明珠。” “清心珠,戴在身上可以正身清心,使内心平静如止水。” 冬君更加好奇的打量着水生,魔族大多放纵,欲念深重,竟有魔族利用外物来清心净气,实在是有些稀奇。“为什么带着这个,你一个魔族,也要向道不成?” 第81章 情难 自抑(四) “不,我只是,在压制自己的邪念。” “邪念,什么样的念想对魔族来说算是邪念?”她像是懵懂无知的稚儿,求知欲旺盛,不停的向外界探索,需要着更多的信息填补她寥若星辰的大脑。 水生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譬如你对尊上的感情便是邪念,人妖殊途,绝非空穴来风,天性不同,如何能在一起?本就是与世不容,勉强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冬君沉吟不语,也不知是被戳中了伤心事,还是在痛定思痛。 “你爱他什么?”水生又问道。 冬君回想着脑海中的记忆,有些缱绻温热在心中晕开,可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他,待我很好。” 水生笑了笑,不像其他人的嘲讽和轻蔑,只是平静的问她:“你确定?” 霍笑天对她好吗? 从前,在她的记忆中是这样的,可今日呢?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割裂,让冬君一时无法接受。 冬君沉默不语,垂头丧气的靠在床头,不知不觉慢慢的合上了眼,再一次飞速的睡着了。 水生走上前将她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褥,坐在床边看着她并不安稳的睡脸看了很久。 冬君脸色实在是不好看,既憔悴又落寞,眉头在睡梦中仍紧紧皱着,看起来是真的伤了心。 她睡着的时候又发起了高热,满头冷汗,迷迷糊糊的梦呓着,语音含糊不清,水生把耳朵贴近她的唇边,也没能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冬君。”水生伸手晃了晃她,一连叫了好几声,都没能把她叫醒。 水生皱起眉头,修长白净的手探查冬君的心脉,却惊心的发现她的心脉乱成一团,元神十分虚弱,就连三魂七魄都是脆弱到魂不附体。 简直是随时随地会被阴差勾走魂魄的濒死状态。 冬君睡着睡着,慢慢的感觉到身体的痛楚舒缓了许多,梦中的冰雪慢慢融化,人影也不见了,踏踏实实的进入了梦乡。 她再睁开眼睛,发现窗外的天色阴沉,像是傍晚戌时。 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冬君正要起身,却发现自己额头上正覆着一只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抬头望去,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水生靠在床边睡着了,呼吸轻缓,只是面色有些发白。 她爬起来,小心的将水生拉到床上放平,水生像是累坏了,睡得死沉死沉的,被她那么拽着都没醒。 冬君一边将被褥盖在她身上,一边无奈道:“还说不困,睡得跟死猪一样!” 她起来在宫殿逛了一圈,又扒开门缝偷偷看了一眼门外的兵卫,见他们神情肃穆,一丝不苟,长叹一口气,最后坐在窗边看着天边慢慢升起的月亮发呆。 “今日的月亮是这样的,一百年前的月亮比今日的更圆更亮吗?一千年前的月亮呢?一万年前呢?月亮上的仙子穿什么衣服,冬天会冷,夏天会热吗?”冬君撑着下巴思考着这样的人生问题。 在她记忆中,从前的生活是欢欣雀跃的,那样的感觉好像还历历在目,正因为那样的幸福太浓烈,使得一切那么虚无缥缈,好似一场大梦。 活了多少年头,做了什么事,她统统不记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霍笑天,只有对他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 她搞不明白月亮,也搞不明白自己。 这几天里,冬君被关在殿内不知日夜,外头却是狂风席卷。蒋、马两位魔王被枭首示众,洞府被抄的干干净净,身边的亲近之人,无一幸免。 蒋、马二人手下兵马一律纳入红甲军中,红甲军瞬间暴涨成了百万大军,霍笑天另有百万兵卫,眼下实力鼎盛,无人再敢不从。 想要置身事外的萧、洛二人只怕霍笑天要来个强取豪夺,吓得主动留在游宫里听候命令,不敢离去。 季源死了,莹翘继位魔王,但她要受罚禁闭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掌权落在季樵溪手上,可季樵溪从小就只学着玩乐寻开心,哪里懂得如何治军整顿,便央着霍笑天替她掌管。 霍笑天昏庸无道几百年,弄得魔域兵荒马乱乌烟瘴气,大大小小下属对他怨言颇深。可他自从遭到背叛谋害,在水牢吃了个大苦头之后,好像茅塞顿开了。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把魔域上下整治一番,又把权利牢牢抓在自己手上。 魔域迎来了两件大喜事,其一,他们的魔尊变得有一点正常了。其二,魔尊大人要结婚了。 至于新娘子,自然是魔尊大人的青梅竹马,季家小姐季樵溪。 游宫上下火热操办起来,因为魔尊很着急,婚期就定在十日之后。 听到消息时,季樵溪坐在软榻上呆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奴婢们在一旁掩嘴调笑着,“尊后娘娘!这是高兴得魇着了?” 尊后…… 季樵溪咬着下唇,娇羞的瞪了婢女们一眼,嗔怒道:“不准胡说,让霍哥哥听见,还以为我急不可待呢,到时候我非抽你们一顿!” 奴婢们笑做一团,“快别说了,尊后娘娘要发怒了。” 季樵溪羞红了脸,抓着桌上的杯碟朝几人扔去,“仔细你们的皮!” 季樵溪做梦也没想到,霍哥哥要娶她为妻。站在霍笑天身边,这是她少时就梦寐以求的,她以为自己还要等很久,起码要等到除掉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可没想到惊喜竟然来得这么快,把她冲得头昏脑胀。 她开始慢慢的相信,霍哥哥是真的喜欢自己。 霍笑天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整肃军队,哪个将军能留,哪个臣子要除,或收编提拔或处置惩罚,一应后事,全部亲自过问。 作为左使的秦谦还没开始呼风唤雨,又跟在他屁股后边跑腿,被指使得团团转。连着五天都没好好闭上眼睡一觉,两个黑眼圈比拳头还大。 但是能怎么办呢?莹翘能不能早点出狱,还得看他表现得好不好。 秦谦看着大魔头也是五天没睡,竟然还是那么春风满面,精神抖擞,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苦哈哈的看着属下呈上来的一摞公文政务,整个人都蔫了,“尊上,您马上就大婚了,这么操劳过度,可不行啊。” 霍笑天凉凉的瞥了他一眼,“把该处理的祸患处理干净,本座才能安心结婚。” 秦谦痛心疾首道:“您应该养精蓄锐,精神饱满的等待婚礼,不然新婚之夜……” 他停顿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看着霍笑天肃穆的脸,贼笑道:“万一影响您和尊后的夫妻关系,那可就不好了。” 霍笑天闻言,竟没有反驳,而是点点头,“你说得对。” 秦谦大喜过望,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那您快去休息吧!” 霍笑天起身站起来往外走去,然后对秦谦无情的吩咐道:“接下来你慢慢处理,本座要离开魔域一趟,对了,把她看好了,要是出一点差池,你和莹翘一起合葬。” 刚站起来的秦谦重重跌倒在地上,满脸绝望,痛呼道:“尊上!” “有意见?” 秦谦收回手,安静坐回桌案前,摇头回道:“没有。” 第82章 情难 自抑(五) 霍笑天离开魔域前,去肖生殿看冬君,见到她睡得安稳,便问站在一旁的侍女水生,“她这几天怎么样?” 水生低下头回道:“很平静,不吵不闹,只是嗜睡,一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 霍笑天坐在床边静静的看了她许久,手指抚顺她鬓边的发丝,不由的想到多年以前,她曾毫无防备的在自己的怀抱安然入睡。 她会喊自己哥哥,从窗外爬进来,笑盈盈的撑着手看他读书,她看累了便钻进他怀里,脑袋枕在他的腿上,自顾自的安然入睡。 芳菲——冬君很喜欢看赵宸蹊,常常看着他的脸发呆。她是那样完完全全的依赖赵宸蹊,看他的目光是柔软的,笑也是柔软的。锐利算计是给别人的,而毫无保留的温馨暖意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知道,她是在透着自己看另一个人。 因为赵宸蹊是照着吕叁幻化的,所以赵宸蹊才能得到芳菲所有的爱。 可惜,那全是偷来的,时光是,爱也是。 赵宸蹊为她画过很多幅画像,从她孩童时,少年时,乃至老年,每一幅都放在箱底,被厚厚的书籍埋藏。 有一幅她出嫁时的画像,至今挂在明月楼供世人瞻仰。霍笑天很喜欢她当时穿的那件赤黑色的喜服,黑暗而高贵,特别符合魔域的气质。 他俯下身在冬君皎白的额面落下一个轻吻。水生侍立在一旁,眉目低垂,眼神阴鸷,手指攥得死死的。 霍笑天离开之后,水生也悄然离开了肖生殿,她先后去了樊廷、季樵溪的住处,在窗沿留下一纸信笺。 信上粗暴干脆的写着三个字,“霍杀季。” 樊廷对季源忠心耿耿,他对季源的死因一直存着疑问,当时季源被吕叁三人劫持时还活得好好的,一直到霍笑天回来都还有气息。 樊廷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吕叁杀害季源的理由,但他还没有查明真相,霍笑天就先对他出手了。 霍笑天将季王军队收编之后,架空了樊廷的权力,将他十万的兵力全部打散混入其他营队中。 监军没有军队,樊廷成了一个光杆司令,每日在洞府里深居简出,借酒消愁。 这一夜喝得浑浑噩噩,躺在地上倒头就睡,窗台上却有一张纸被风吹得翻飞作响,吵得他脑仁疼得不得了。 他正想抬手毁掉那张纸,忽然感到异样,将纸张收到手中。 瞧着纸上三个字,眼神一沉,手指收紧,将平滑的纸张捏得皱巴巴,狠狠掷在地上。 而另一边,季樵溪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做新嫁娘,因此手下的侍女只专注着准备新婚事宜,并未仔细打扫房间。信封掉落在墙下的华丽地毯上,无人拾起。 白日里,季樵溪看着侍女送来的婚服与发冠,左看看右看看,却是不满意。秀眉一挑,将这些物什通通摔落地上,耍起脾气来,“这些玩意儿也配送到我面前来?你们是打量着我爹爹不在,就这么欺辱我是吗?” 送婚服来的六个侍女惶恐的跪下,“小姐息怒,并非我们懈怠,只是婚期太赶,再从头制作一件婚服实在是来不及了。” 季樵溪怒目圆瞪,挥手道:“少跟我狡辩,这种东西,连我平日的衣服都比不上,你们竟想让我穿着这种俗物成婚?做不出来就想办法,反正我不要这种破烂!” 侍女们知道她刁蛮跋扈,要是再说一句让她不高兴的话,只怕鞭子就要抽出来了。只得先应下,战战兢兢的回去想办法。 季樵溪越想越气,眼下霍哥哥不在游宫,这些下人就开始轻视敷衍她。莹翘姐姐又被关了幽闭,也不知道她大婚的时候能不能出来。 一个侍女小声安慰道:“小姐不必生气,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尊上着急迎娶小姐,自然不是在意小姐穿的什么,而是在意小姐这个人。往后小姐是魔域唯一的女主人,想要什么样的衣裳没有呢。” 季樵溪听了她的话,并没有高兴,反而是有些惆怅起来,“可是尊上,真的可以只要我一个人吗?” 她的娘亲原本也是她父亲的妻子,可后来,却只是他众多爱人中的一个罢了。季樵溪听说下人说,她娘亲在怀姐姐的时候,因父亲纳了个美妾而闹脾气,故而也找了个美男子放在房里想要气一气父亲,可没想到让父亲以此厌恶了姐姐。 娘亲性格刚烈狠辣的,见父亲沉迷宠爱其他女人,便气得不行,来一个杀一个,杀得满院子血腥经久不散。可即使这样,父亲依旧迷途不返。最后娘亲心如死灰,在生下姐姐之后便愤然离开。 后来不知怎的,他二人又遇到了一起,娘亲在外边流浪时受到磋磨,性子大变,回来之后便和其他美人一样顺从她父亲,至死都再也没闹过一次脾气。 季樵溪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的。不过以她的性子,若是有其他女人在霍哥哥身边,她也是要杀人的。 其他女人……现在游宫里不就有一个吗? 侍女看着这位小祖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顿时有些胆战心惊起来。 季樵溪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笑,带着数十个侍女浩浩荡荡的往肖生殿走去。 肖生殿外的兵卫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季樵溪冷笑一声,“怎么,我也要拦?” “没有尊上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本以为自己要和霍哥哥成婚的消息传遍了,她能够在整个游宫畅通无阻,谁料这几人见了她这个未来女主人,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季樵溪气得脸红,却只能忍下,咬牙道:“我说几句话就出来,绝不让你们难办,各位卖我一个面子,我以后自然会在尊上面前给几位说好话。” 八个兵卫一动不动,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拦到底。 正在季樵溪要发怒时,殿门从里边打开,有一侍女走出来,淡淡道:“尊上临走前吩咐,可以让季小姐入内。” 水生是尊上特地派来的人,兵卫们没有怀疑,只当她是得到了尊上的命令,低头让开了路 季樵溪扬了扬下巴,抬脚走进门。水生伸出手拦住她身后的侍女,“其余人在殿外等候。” 没等季樵溪的眼神瞪过来,水生又道:“这是尊上的吩咐。” 第83章 情难 自抑(六) 尊上吩咐,这句话简直比什么都好使。 季樵溪只得作罢,气势汹汹的走进室内,却看见冬君盘坐在矮桌前,桌上有一幅未完成的侍女画像,她高高提着沾了墨水的笔,在等待水生回来。 “哟,画画,你还有这闲情逸致呢。”季樵溪嗤笑一声,气势嚣张的一屁股坐下,将她的视线完全挡住。 冬君斜着身子看了看水生,无奈将毛笔放下,叹息道:“这墨不好,放久了容易干,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 季樵溪对她的态度很不爽,讽刺一笑,“我那有上好的徽墨,你要的话,我可以施舍给你啊。” 冬君点点头,认真道:“也好,那你快去取。” “你!”季樵溪秀眉一拧,一把抓起桌上的画纸撕成两半,狠狠扔在地上,“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配吗?” 面前的少女容颜艳丽,称得上倾国倾城,只是此时面目狰狞,却像个泼妇厉鬼,生生破坏了美感。 “既是你的东西,配不配你说的算。”冬君笑了笑,平静从容。 季樵溪气势被她轻轻一击就粉碎了,当即怒上加怒,“你这不识好歹的贱人!我非要叫你好看。” 她刚掏出鞭子,后边就有人出声制止道:“季小姐,请自重。” 季樵溪看向水生,终究是忌惮她的身份,担心她去对霍笑天告自己的状,不情不愿的松开鞭子。 “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三日之后,是我和霍哥哥的大喜之日。” 冬君闻言,脸色惨白。 “到时候少不得要请你喝一杯喜酒,姐姐远道而来,可要赏脸啊。” 冬君垂下眼眸,艰难开口,“……是吗,恭喜你们。” 季樵溪打量着她越发苍白的脸,抱臂冷笑道,“霍哥哥本不该将你关在这里,只是……怕你想不开,去捣乱我们的婚礼。” 看着冬君越来越难堪的脸色,季樵溪终于觉得有些畅快,眉头一扬,继续开口,“霍哥哥若是真心喜欢你也就罢了,我也可看在霍哥哥的份上,给你几分好颜色。可是霍哥哥说了,他想看你伤心痛苦的样子!” 冬君的瞳孔骤然一颤,心中又开始酸涩疼痛起来。霍笑天确实亲口说了这样的话,只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更让她觉得心痛。 她不明白,霍笑天为什么这样痛恨自己。 “真不知道你这个凡人是怎么敢的,竟然妄想和魔尊在一起,真是蠢得可爱。”季樵溪低头,意外看到冬君手腕上的一丝青黑的痕迹,忽然勾唇大笑起来。 一把攥住她的手,扯开衣袖,指着那条青黑丝线,满脸怜悯之色,“没想到,霍哥哥竟然给你下这种毒。” “你说什么?”冬君怔忪的看向她,又低头看自己手上那些来路不明的痕迹,不敢置信的问道,“他,他给我下毒了……什么毒?” “魇石毒。”季樵溪松开她的左手,又拉开她右手袖子,只见右手的痕迹更加严重,青黑的丝线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格外明显。 “整个魔域只有霍哥哥会制作魇石毒。”季樵溪目光戏谑嘲弄,“这种毒,只有在审讯犯人的时候才会用,中了此毒者,每一寸皮肉如同万蚁噬骨,烈火焚身,不会马上死掉,而是日复一日的受尽折磨。当毒素侵蚀心脏的时候,身体也会慢慢僵硬,变成一块石头。” 见到她整个人都呆愣了,季樵溪笑了笑,倾身在她耳边低语,“若非罪大恶极的嫌犯,还没人尝过这种毒的滋味。” “他不喜欢你,继续留在这里,你的结果就是被折磨至死。你知道吗?魔域有一种狼狗,好食人肉,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最受欢迎。你就算死了,尸体也不会浪费的。” 冬君如坠冰窟,手脚慢慢的失去温度,低声呢喃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好玩啊,”季樵溪眉眼弯弯,笑嘻嘻道,“魔族就是这样的!” 季樵溪的话犹如一道又一道晴天霹雳,把冬君最后一点的幻想和期望击得粉碎,她捂着心口,只觉得痛得喘不过气。 “季小姐,请回吧。”水生默然开口道。 看着冬君痛苦绝望的样子,季樵溪知道已经达到目的,带着笑意转身离开。 冬君跌坐在地上,手指揪着心口的衣服,用力喘息着。 水生走到冬君面前,蹲在她面前,低头看了一眼她手臂上的痕迹,眼神颤动,低声道:“难受就哭出来吧。” 冬君微微张着嘴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拳头一下又一下用力捶打自己的心口。像是要窒息,而不知道怎么抑制,她是那样痛苦,痛苦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冬君!”水生一把抓住她的手,嗓音嘶哑,“听我说,慢慢呼吸,不要着急。” 可冬君根本听不进去水生的话,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喘息越发沉重,手脚都僵硬了。 水生眼眶微红,将她搂进怀中,手掌放在她背后慢慢输送法力。 一缕缕清凉的元气传入冬君的心腑,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窒息的感觉终于缓解一些,眼泪也倏然落下。 滚烫的泪携着属于她的温度,悉数掉在水生的肩头。 细碎呜咽的哭泣从她喉间传出,她抓住水生的手臂,钻入冰凉的怀抱中,放声痛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痛,灵魂好似被生生撕裂,痛不欲生。冬君揪着心口的衣服,大哭道:“好疼,我好疼,我好疼啊,我心里疼,好难受。” 冬君不知道该怎么宣泄这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只能不停的哭,想把这样的绝望通过眼泪流出身体外。 水生沉默的抱着她,听着满殿的哭声,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陪伴着冬君,日夜相伴,每当冬君睡着时,水生都会静静的看着她的脸看很久。 如神英所言,她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当然,就算不看这颗痣,他也能认出这是真正的冬君无疑。 他的冬君。 第84章 情难 自抑(七) 他不知道冬君经历了什么,她说自己去天庭述职,转头却来到魔域,和霍笑天纠缠不清。她欺骗他,遗忘他,不愿意跟他回去。 他很生气,可是听到她受过的苦和绝望的哭声,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很少流眼泪,八岁祭拜他娘的时候,因为没有流眼泪,没有和他爹一样伤心欲绝,所以他爹把他吊起来抽了一顿。纵使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他也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今时今日,只因为她的哭声而落泪。 过了很久,等冬君哭累了疲倦的靠在她身上,水生才声音嘶哑道:“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冬君抽泣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难道你要在这里等死吗?”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冬君用袖子擦了擦泪痕,撑着手爬起来,面如死灰道:“我和凡人不一样,人间我已经无法回去了,你……你是他的人,不必为我费心了。” 水生沉吟片刻,抓住她的手,“人活一世,就是要经历诸多事情,看遍此间美景。何必无知无觉如同浮萍浪梗,随风雨折散?世上有多少精怪妖魔,无论美丑善恶都活得好好的,你又有什么不同?六界之内,各有各的活法。这个世界广阔无垠,雪山之巅、海底悬崖、草原花海、大漠戈壁,世上不只人间有好景,天上地下,千千万万山海间,总有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你能千里迢迢来到魔域,难道就没有勇气去妖域、神域、鬼域?如果就此离去,不会觉得遗憾吗?” 他的话像风一样飘乎乎的席卷着冬君空白的脑海,落下一片片缤纷色彩。 冬君深思起来,为什么她的记忆里只有霍笑天一个人,她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奇怪的。她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她明确自己是爱他的,也明确自己被囚禁圈养,他的爱真真假假,让她看不清。 或许离开霍笑天,去到别处,她才能寻找到答案。这样的想法像雨后春笋般从脑海中冒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见到冬君有所动容,水生又继续道:“我已经厌烦了魔域的打打杀杀,早就想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此番离开绝不是为了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上你,从今以后,我有口肉吃,就有你一碗汤喝,我有锦衣,便不让你受冻。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太过寂寞,所以想要有个人陪伴罢了。” “跟我一起走吧,一个人去死,不如两个人去流浪。” 冬君望着水声,眼泪又流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点点头。她想要了解霍笑天之外的人是什么样的,她想要好好的看一看这个世界;而非带着单薄贫瘠的认知,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憋屈的死去。 没有再比被爱人背叛杀害更糟糕的事情了。 “我们如何离开呢?”她问水生。 听到冬君的话,水生暗暗松了一口气,拿出一张人皮面具。 片刻之后,冬君看着镜子上陌生的脸,手指摸了摸,感觉上边的触感和温度和真人的皮肤一样,不禁感叹道:“好神奇啊,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妹妹教我的。”水生温声回答道,“她易容的技术很高超,有时候她变了个样子走在我身边,我都看不出来那是她。” 冬君看着她落寞的样子,疑问道:“她在哪里,她会跟你一起离开吗?” 水生笑了笑,“她走了。” 冬君啊了一声,不知道她说的“走”是离开人世,还是单纯的离开魔域了。有些犹豫的开口,“她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不过总有一天,她会重新回到我身边。” 入夜的时候,水生出了一趟门,她告诉冬君,“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等到了夜半三更,水生才带着露水回来,她让冬君换上一套侍女的蓝衣。接着推开门走出殿外和兵卫说话,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八个高大如山的兵卫就软绵绵的躺在地上。 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冬君,目光清冷柔和,“走吧。” 冬君被关了十几天,终于再次踏出这座牢笼。她紧紧的跟在水生的身后,低着头看脚下的路,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张望。 可离肖生宫越远,脚步莫名其妙的沉重起来,脚上如同绑了千斤重石,似乎有什么在压制她,不允许她离开游宫。 冬君脸色越来越苍白,死死咬着牙往前走。 她要离开,离开这片令她窒息的地方。她是一个人,完整的人,而非一片树叶,一粒尘埃,也绝不是任人摆弄的傀儡。 即使是骨子里的本能,她也要反抗;即使这里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她也要抛弃。 当她颤抖着缓下脚步时,水生握住了她的手,将清心珠塞进她手心。 “跟紧我,不要再……走丢了。” 有了清心珠,那股压迫的感觉消失了许多,冬君看着水生高瘦单薄的背影,低声道:“水生,谢谢你。” 水生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不停的走。 她们走过宫道,走过长阶,走过街道小巷,又走进山谷森林里。距离游宫越来越远,距离自由越来越近。 翌日清晨,朦胧的雾色中,霍笑天回到了魔域。他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气宇轩昂。手里捧着一个金丝红木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件赤黑的喜服,喜服的肩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这是他准备给新婚妻子的礼物。 霍笑天刚回到游宫就往肖生殿走去。冬君此时应该还在睡觉,不过他还是想去看她一眼。 远远的,他看见肖生殿门前的侍卫倒成一片,肖生殿的大门敞开着。 霍笑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握紧手中的盒子,一步步走进殿内。 外室内室空荡荡,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地上破损的画纸安静的待着,画上的笔韵从始至终,未曾改变。 他手中,也有一幅画,画上是她出嫁时的场景,他亲手为她所画。 这幅画出名之后,禹国的某一位皇帝用五百金将那件喜服从百代国换回。 喜服和画像,一起藏在禹国皇宫那座高耸入云的明月楼里。霍笑天去取喜服的时候,索性将那幅画一并带回来。 可他带回来喜服,新娘却跑了。 霍笑天走出殿外,一脚踩碎了其中一个兵卫的手骨。兵卫在剧痛之中醒来,看见魔尊阴沉恐怖的脸,惊慌失措的跪下。 第85章 情难 自抑(八) “人呢?”霍笑天阴气森森的问道。 兵卫看着打开的门扉,顿感不妙,磕下头回道:“昨天午时季小姐来了一趟,水生说您吩咐了,可以放季小姐进去。季小姐进去一刻钟时间就离开了,我们只听到冬君小姐哭了很久,接着水生在傍晚戌时离开一趟,回来就把我们迷晕了。” 霍笑天听他说完,伸出了手,缭绕的黑气缠在兵卫的脖子上,稍稍用力,兵卫还没回过神来,头颅瞬间滚落,从阶梯上咕噜噜滚到最底下。 其余七人运气比较好,在睡梦中就走上黄泉路了。只不过全都成了狼狗的盘中餐。 这一天,巡逻的兵卫在游宫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具侍女的尸体,尸体上的冰晶尚未完全融化,有人认出,那是魔尊身边的侍女水生。与此同时,魔尊的寝宫失窃,丢了一把扇子,两颗珠子。 季樵溪得知霍笑天回来了,十分高兴。立即爬起来梳妆打扮,描眉点唇,朱钗红花坠满发髻,步摇款款。当她摇曳风姿的走到霍笑天处理政务的偏殿,却看见秦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刚走进去,还没说一句话,霍笑天阴狠的目光已经向她投来。 季樵溪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娇声道:“霍哥哥,你回来了。” 霍笑天慢悠悠的问道:“你昨天去肖生殿说了什么?” “就是,就是告诉她我们大婚的消息,”季樵溪面露惊慌,又飞快稳住心神,小声道,“仅此而已。” “我们大婚,”霍笑天琢磨着这句话,慵懒的靠在椅背上,低笑一声,“一刻钟的时间,你就说了这一句?” 季樵溪蹙着眉,着急辩解道:“是,我看见她在画画,就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我真的只说了这件事情!”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否则,本座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季樵溪没敢多说,低着头退出殿外,脸上桃色的胭脂遮不住她脸上的苍白惧意。她一边走,一边低声问身边的侍女,“肖生殿发生了什么事情?” 侍女在她进殿的时候,已经在外边打听了一遍,随即在她耳边低语起来。 “果真跑了?”季樵溪呢喃道,脸上表情忐忑不安,嘴角又牵起一个压制不住的微笑,娇丽的面容显得有些怪异。 她又轻声细语的问侍女:“霍哥哥可派人去找了?派了多少人?” 侍女看了她一眼,有些怯懦犹豫,小声回答道:“五十,五十万兵卫。” 季樵溪的脚步不自觉停下,眉眼具愣了,不敢相信的喃喃,“五十万……他是疯了吗?” 宫殿内,秦谦浑身冷汗涔涔的跪着,他埋头苦干数十天,只想着赶紧把公务处理完,好替莹翘求情,让她早点出来。 谁承想,祸从天上来,一口大锅,结结实实的把他罩住,真是没有给他留一点退路。 霍笑天没有下令责罚他,也没有让他起来,只是拿起面前的折子翻看,然后平静的吩咐道:“传令,萧振南和洛辛各献出十万兵马,驻地由连河而退一百里,钱财奉上千万。如此,就可以他们放回去了。” 秦谦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尊上,觉得他疯了,而且疯得有点不同寻常。 秦谦颤颤巍巍问道:“若他们不肯呢?” 霍笑天头也没抬,大手拉开折子,声色淡淡:“那就杀了。” “……是。”秦谦正要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又跪正身体,低声问道:“两日之后的婚礼,是否延迟?” “照常进行。” 秦谦从殿中退出来,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好险,差点就喝上孟婆汤了。 临近魔尊大喜的日子,整个游宫却都陷入肃穆的气氛之中,人人谨小慎微的做好分内的事情,不敢出现半点差池。 五十万兵卫将魔域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尊上要找的那个女人,她从魔域消失了,彻彻底底的。 季樵溪听着霍笑天各种疯魔的举动,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就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有侍女送来了一件喜服,正是霍笑天离开两日带回来的那一件。 这件喜服并不是全新之物,做工绣法都颇为古老,像是多年前的产物。不过现在看来仍十分精美细腻,一针一线都完好无损,只是颜色有些褪去。季樵溪看着这件喜服,心底的恐惧不安骤然卸下,捂住嘴喜极而泣。 她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做一个美丽的新娘子。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件喜服,竟是她的陪葬品。 第二日,吉时吉日,灿阳高升,微风而至。季樵溪换上了赤黑色的喜服,头戴红缨金冠,眉间一点红花钿,眸中繁星点点,熠熠生辉。在侍女的搀扶簇拥下,缓慢走上大殿,一柄羽扇半遮,娇羞的低眉含笑。 她以为大殿宾客满座,喧哗热闹,她以为自己会在万众瞩目中走到尊上的身边。可四周空无一人,寂静无比。她移开扇子,只见面前的男人连喜服都没穿,红发披散,面色阴冷。 大殿的门慢慢合上。 季樵溪惊疑不定,手上的扇子落在地上,连连后退几步,“霍哥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笑天手上握着一柄齿状的匕首,寒光四射的刀刃上沾满了魇石毒。这是他最喜欢折磨犯人的手段,齿状的刀刃锯在人的脆弱之处,能够把皮肤划成肉糜,刀刃上的毒素慢慢渗透进经脉血肉中,犯人如果依旧不招讯,就该被片成肉片了。 或许是因为他在落魄的时候,被人这么羞辱折磨过,所以得势之后也喜欢这么折磨别人。 季樵溪看着他慢慢逼近,顿时花容失色,恐慌的转头拔腿跑向门外。 霍笑天微微一笑,“跑什么,不是想嫁给本座吗?本座成全你啊,不高兴吗?” 她推不开门,靠在门扉上绝望的看着他靠近,“霍哥哥,你是要杀了我吗?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曾讽刺冬君愚蠢的话,此时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了。 “本座不是说了吗,要你生不如死。”他的眼神比淬了毒的匕首还锐利骇人,声音低沉,慢条斯理的笑道,“本座等了一千多年,才有这一个机会,能够完完整整的拥有她,你把这一切都毁了。” “为了她,就为了她?!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也喜欢你一千多年,等你一千多年,你怎么可以为了她这样对我!”季樵溪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泪水打湿了脸颊的胭脂,晕开了眼角的红霞。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她比。”霍笑天冷笑道,举起手中的匕首,贴着她娇嫩白皙的皮肤,毫不怜惜的刮下一道血痕。 季樵溪惊声尖叫,连滚带爬的逃到另一边的墙角,哭着乞求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去挑衅她,可是,可是我只是不想她把你抢走!霍哥哥,求求你,季家对你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霍笑天阴恻恻的笑起来,“没有季源那老贼推波助澜,凭孟胡能反?仗着那点功劳就蹦到本座头上来撒野,要军队,要地盘,还要把你这泼妇蠢物塞到本座身边。想和本座共掌魔界?胃口倒是大,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享受!” “你,你什么意思?”季樵溪瞪大了圆圆的杏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霎时间就落了下来。 她颤抖的看着霍笑天,撕心裂肺的质问他,“是你,是你把爹爹杀了?!” 霍笑天踱步走近,目光淡漠,冷硬的刀刃贴上了如花似玉的脸庞,低声叹息道:“还以为你这蠢物听不懂呢。” “不,不,你别过来!” 第86章 葭莩之亲(一) 大殿的门打开的时候,满殿的血腥味扑散。霍笑天丢掉沾满鲜红血液的匕首,悠然自在的走出门。大殿的角落,孤零零的躺着一个面目全非的新娘子,身上的血把黑色的衣裙染得更加深沉。 秦谦站在门外许久,实在是有些不忍心看下去,转头命人将她抬出去,找个深山老林葬了。 此时的季樵溪并未咽气,被两个兵卫抬出去时,眼角的泪全都落进深可见骨的伤口里,她却似感觉不到疼,闭着眼痴痴的流着泪。 这一道刑罚最狠之处就是,即使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生不如死,受刑之人也没办法立即死去。外在承受着刮皮割肉之苦,内里遭受着魇石毒万蚁噬骨之痛。 处理季樵溪的同时,霍笑天派了三千人去樊廷的洞府,打算将他一起了结。谁料三千兵卫去到时早已人去楼空,樊廷悄无声息的逃走了。 四个兵卫将季樵溪从游宫运到山林的路上,忽而从树丛边窜出一个黑影,三两下将四人抹了脖子,并且带走了奄奄一息的季樵溪。 霍笑天得知消息,大手一挥,派了一百队精兵去追杀查探二人的下落。 魔域往西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川,山林之中长满了毒花毒草,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因没有天敌,长格外得旺盛。有一些千百年的草木能长得比人还高,有的成了精,能跑能跳,会说会唱。 走进深林中,便能听到许多窸窸窣窣的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密林狭道,垂到地上的一张鼓大的树叶被人拨开,两个蓝衣的女子从后边走出来,前头的女子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狭长的眼冷冽锐利。 后头的女子亦是绝色,只是唇色惨白,额上渗着一层薄汗,像是久病之症。 她们从魔域离开,已经走了三天三夜。 踩着地上厚厚的枯叶,冬君抓住了水生的衣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 她伸手摸了摸那张树叶,疑问道:“这是什么树?叶子竟生得那么大。” 水生制止她的动作,“别乱摸,这树叫棱柚木,你看它叶上的纹理变成了红色,便是成了精。每一片树叶都是它的舌,若有鸟兽撞上去,就会被树叶包裹住然后连着骨头一起吞食干净。” 冬君触电般收回手,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脸复杂,“摸了它的舌头会怎么样?” 水生又拨开面前一片树叶,云淡风轻道:“会沾上它的口水,长出和癞蛤蟆一样的脓包。” 冬君咦了一声,把刚摸过树叶的手在衣角上搓了搓,质疑道:“真的吗?” “嗯 。” “那怎么办!你刚摸了好多下,岂不是要成癞蛤蟆了?”冬君大惊失色,慌忙拽住她的衣袖,“你快擦一擦!” 水生脚步一顿,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忽而眉眼弯了,哈哈笑道:“当然是假的!” 她性子冷冽,不常笑,骤然笑起来是那样的怪异,好看。 看着她的笑容,冬君的眉头皱得像包子上的褶子,却是有些看呆了,嘟囔一声,“……干嘛骗我。” 就在她说话时,她身后的树叶边缘微微蜷曲起来,像一张垂涎的大口朝冬君的后脑勺慢慢伸来,伺机而动,要将她一口吞掉。 水生的视线向那张树叶投去,眼神幽幽,伸手将冬君往前拉了一把。 冬君被水生扯到怀里,一指的距离,几乎脸贴着脸。她眨了眨眼睛,又惊疑不定的道:“怎么了?” “没什么。”水生淡淡道,指尖一道白光飞出,那张树叶轰然掉落,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它,它这是怎么了?”冬君转头看着树叶以飞快的速度枯萎,变成了一堆灰烬,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背后自然而然的贴在水生的身上。 水生眉毛一挑,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轻咳一声道:“也许是吃错东西了吧。” 冬君快步跟上水生。 二人一路走,冬君一路问。 她指着飞翔盘旋在头顶的蓝色巨鸟,惊讶的问水生,“这是什么鸟?” “蓝翅天翁。” “它为什么一直跟在我们头顶?” “它在准备捕捉猎物。” 冬君张大了嘴,哑然道:“我们是它的猎物?” 水生十分淡定的回答:“准确来说,所有进入它的地盘的活物,都是它的猎物。” 冬君吞了吞口水,但看着她面不改色丝毫没有一丝担忧的样子,也暗暗安慰着自己将心放好。 走出几百米,冬君又看见草丛中一朵脸盆大的鬼脸花,正在蠕动着吞食一只有人头大的红毛蜘蛛。 她看得头皮发麻,才犹豫了片刻,那鬼脸花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慢慢扭动着。 冬君就这么眼睁睁看见它转动那张恐怖的脸,自己每走一步,它就追着自己的身影转动。 “啊啊啊——我的娘啊!” 冬君被那鬼脸花看得一阵毛骨悚然,惊叫一声追上水生,哆哆嗦嗦的躲在她身边。她攥着水生的衣袖,脸色惨白,被吓得不轻。 水生默默的回头看了那鬼脸花一眼,鬼脸花像是受到什么惊吓,“咕咚”一口把蜘蛛吞下肚,瑟瑟发抖的扭回脸,缩成一团。 越走越远,离开山谷深林,凶花恶草的古怪之物就少了,可以见到一些温顺可爱的小动物,或麋鹿或小猴,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远远的目送二人。再走远几里,便可以看见许多鲜花野果,羽毛鲜亮的鸟儿站在枝头啄食果肉。 水生随手摘了一个青红相接的小果子丢给冬君。 “可以吃吗?”冬君把果子放在袖子上擦了擦。 水生点头,简言意骇,“嗯,没毒。” 冬君对她深信不疑,张嘴就咬了一口,酸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简直酸到天灵盖。皱眉蹙额,强忍下着吞下肚,然后赞叹道:“真甜啊!” 她摘了一颗比较红润的果子,用袖子擦了擦,讨好的送到水生面前,“你也尝一尝。” “甜吗?”水生笑了笑,朝她推了推,婉拒道:“甜你就多吃点,我不喜欢吃甜的。” “你尝一口嘛,清脆多汁,解渴得很。”冬君不依不饶,伸长手将果子送到她的嘴边。 水生对上她热切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接过果子咬了一口。咀嚼着细细品味,而后得出一个结论,“确实很甜。” “真的?”冬君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敢相信。 “你吃一口就知道了。”水生说着,将果子塞回她手中。 冬君半信半疑的咬了一口,随即呸了一声,大声指责道:“啊!你又骗我!” 再抬起头,水生已经翩翩然往前走去,长身玉立,姿态如松如竹。冬君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摇头感叹不已,这哪里是什么魔族啊!简直像个世外仙人嘛。 她朝水生伸出手,脱口而出:“仙女姐姐等等我!” 仙女姐姐脚步一顿,走得更快了。 第87章 葭莩之亲(二) 走到傍晚,天色黑暗无法赶路,二人寻了个背风的大树下过夜。 水生削尖一根小树枝,瞄准远处一只蹦蹦跳跳的野鸡,干脆利落的掷出,便收获“嘎嘎嘎”叫声像公鸭嗓的野鸡。 水生提起野鸡的脚,拎到溪边处理。 冬君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不食烟火的仙女姐姐利索的拔毛破腹去内脏,好奇问道:“这只鸡叫声怎么这样难听,是个什么品种?” “灰勺鸡。”水生将处理干净的野鸡用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慢条斯理道:“它们喜欢在傍晚或者清晨时鸣叫,这个时候捕猎是最佳的,肉质还算鲜嫩,不过相较烤制,用来煲汤是最好的,” 冬君看着摇曳的火光在她脸上游移,不禁疑问道:“好奇怪,你不是魔族吗?好像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水生往火堆里添柴,一边转动火上的野鸡,一边云淡风轻的解释:“我并非纯正的魔族,只是机缘巧合成了霍笑天的属下。我小的时候住在遥远的冰川雪原里,那里寒冷无比,长不了树,开不出花,结不了果……只有几株雪莲还算美丽。我与妹妹父亲住在山上,在父亲死了之后,我带着妹妹离开冰川,那时我只读了书上三五句道理,不懂如何烹饪食物,不懂如何浆洗衣服。我带着她硬生生走了一个月,差点把她饿死了。” 说到此处,水生沉默了半晌,目光盯着火焰,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后呢?” 水生敛眉叹息:“我怕把她养死了,便只好什么都学一学。” 冬君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好姐姐,我记忆中也有个哥哥,不过我一点都记不得他了。” 水生经久不语,望着开始滋滋冒油的烤鸡沉默了许久,嗓音有些干哑,“你不是见过他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嗯……”冬君沉吟片刻,想到那日自称她养兄的男子,不假思索道:“长的人模人样,就是凶神恶煞的,瞧着不像个好人呢。” 凶神恶煞?不像好人? 水生脸黑如铁,冷哼一声,似是气笑了。 她问完这一句后便不再开口,冬君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惹了她,挠了挠头,缄默不言。过了一会儿,等烤鸡熟了,水生直接扔给冬君,自己飞到树上闭眼休憩。 冬君坐在树下,捧着一整只烤鸡茫然的问:“你不饿吗?” 水生独自生闷气,哼哼道:“饱了!” “可是,你什么都没吃呀。”冬君满脸疑惑,抬头看着树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一副不要来打扰我的样子。冬君看着金灿灿油滋滋的烤鸡,咽了一口唾沫,撕下一只鸡腿,自己大口啃了起来。 等她吃完一只鸡腿,树上的人才不咸不淡的问道:“好吃吗?” 冬君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毫不吝啬的赞扬道:“特别好吃!酥香焦脆,鲜嫩多汁,这只鸡死的可真不冤!“ 她擦了擦嘴边的油渍,“这是我这辈子,吃到最好吃的东西了!” 水生抿唇,轻声道:“胡扯。” 冬君没听清她的话,仰着头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喜欢就把它吃完,要是剩一块肉,我饶不了你。”水生懒洋洋道。 冬君笑嘻嘻:“保证完成任务!” 她把吭哧吭哧把整只烤鸡吃得干干净净,骨头丢在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吃饱喝足,困意便席卷着冬君的大脑,靠在树下歪了一会,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冰凉的月色下,她脸色越发苍白,脸上汗珠流淌,喉间不自觉溢出痛苦的呻吟。 每到夜晚,她都要承受离魂之痛。 冬君本是死了一次,地府尚未来得及勾走她的魂魄,她就被霍笑天用邪术复活了。魂魄一旦离开肉体,就会变得格外脆弱,再加上她受过魇山毒后,身体元气大伤。脆弱的肉体和灵魂无法支撑她清醒太久,所以非常嗜睡。 和水生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的噩梦越来越少,身体也比一开始好了许多。 只不过,每次她醒来时,水生才入睡。 次日清晨,冬君是被一道沙哑的鸭子叫声吵醒的,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抬头看见树梢上有一只灰勺鸡嘎嘎嘎的乱叫。 她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朝那只灰勺鸡扔去,灰勺鸡凄厉的“嘎——”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冬君正要站起来,才发现身上披着水生的外衣,她见怪不怪的收起放在一边。这几天晚上都是这样,等她睡着了,水生便悄悄给她披衣服。 多么心软善良的仙女姐姐啊。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仰头看向树上,水生还睡得安稳。 等了一会,眼看着水生没有醒来的迹象,冬君在四周看了一圈,打算去摘点野果子解渴。 她循着一条小道走去,不过百步,就看见一片灌木丛,枝叶之间,有一串串紫红色熟透的小果。冬君左看右看,不知道能不能吃,摘了几串兜在衣摆里。 又往前走几十步,见到一棵树冠宽大繁茂的大树,树枝间挂满了拳头大的青色果实,走近就能闻道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冬君大喜过望,踮起脚摘了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只觉香气扑鼻,香甜得令人垂涎。 她抬头看着高处的果实更大更圆润,摩拳擦掌一番,兴冲冲的爬上树。摘了几个兜在衣服上,冬君正准备下树,一抬头,看见头顶的树枝上挂着一条青翠的小蛇,正嘶嘶的朝她吐红信子。 冬君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手一松,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她躺在地上哎呦痛呼,还没缓过神来,忽然从草丛蹿出三五只小狐狸,强盗劫匪般将她摘下的果子抢了干净。 “喂,没你们这样的,想吃自己摘去啊。”冬君顾不上痛,一把抓住其中一只小狐狸,揪住后脖颈,从它手中夺下一个果子,“起码给我留一个啊!” 小狐狸一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望着她,两只爪子张了张,可怜巴巴的冲她嗷嗷叫,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第88章 葭莩之亲(三) 树上的青蛇从树干溜下,半个身子竖起来,一道极细极尖的声音从它口中发出:“这果子对你没用处,你拿去也是浪费,何故与这些小东西争抢一点灵力。” 冬君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它,见它没有要攻击自己的意思,才出声道:“我不知什么有用没用,只是果子看起来香甜可口,想摘几个来解渴充饥。若有主便罢了,既是无主之树,我摘几个又如何,再者又不只结了这几个,满树都是,你们想吃自己摘不行吗?” 青蛇嘶嘶道:“说的轻巧,可这棵青棠树是万年生长,具有仙法,不是我们这些修为微末的小妖精可以随便触碰的,我爬了一年才爬到树上。” “这还是棵神树啊?”冬君抬头看了看那棵大树,而后撇嘴道,“那与我何干?你摘你的,我摘我的,你已经爬那么高了,现在下来岂不是要再爬一年。” 青蛇打量着冬君,眼中寒光微动,扭啊扭溜到冬君脚下,捏起了嗓子放缓声音讨好道:“你既然能那么轻松的摘下来,就顺手做个好事,帮我们再摘一些下来,免去我等百年修炼之苦,我等定然铭记您的大恩大德。” “嗷嗷嗷。”小狐狸双爪叠在一起,朝冬君点头作揖,样子憨态可掬。 “你说一颗果子能提升百年修为?”冬君诧异道,“那世间多少精怪都不用修炼了,只要吃一吃这果子不就好了。” 青蛇一脸惊讶的看着冬君,眨了眨眼,而后又嘶嘶解释道:“这青棠果虽然有益修行,但蕴含的灵力有限,更不是光吃不练就能提升修为。而且只对我们这种三五百年的小妖精有用,对你们这些神仙是没有用处的。” “什么……”冬君还没听明白它这句,“你们这些神仙”是什么意思。小狐狸忽然一把抢过她手上的青棠果,一扭身从她手中逃脱,飞快的钻进树丛里消失不见。 青蛇见状,望眼欲穿的看着她,目光期盼热切,巴巴道:“可不可以也帮我摘一个?” 冬君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摆摆手,“罢了,就替你摘两个。” 她迅速爬上树,挑了几个硕大圆润的果子兜在衣服上。忽然感觉一阵剧烈的震动,整棵青棠树都乱晃起来,满树的叶子果子纷纷扬扬掉落在地上,地面瞬间铺满了青果。 冬君再次重重摔在地上,朝那震源望去,顿时惊恐万状。 树端上盘踞着数百条大小不等的青蛇,它们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像瀑布流水一样往下爬。 树干被群蛇盘绕挤压,发出碎裂的声音,冬君眼睁睁的看着青棠树轰然倒下,一股悠然的灵力从树根四散,满树的青翠瞬间枯败。 地上那条小青蛇扬着头,一脸奸计得逞。 冬君爬着连连后退,只怕蛇潮将自己淹没了。 体型最大的一条青蛇从地上立起来三尺高,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容貌清秀的青衣男子。他阴森的竖瞳盯着冬君,张口就怒斥道:“你这小贼,偷盗不成,竟然把万年青棠树毁掉了!” 冬君没想到他们倒打一耙贼喊捉贼,不解的转头看着那只小青蛇,问道:“你为什么骗我,说自己摘不下青棠果?” 小青蛇红信子吐了吐,喉咙里发出尖锐笑声,“还能为什么,因为你蠢咯。” 蛇群中有声音传来:“青棠树是当年万古道祖亲自种下,神法无边,你把青棠树毁了,定要受九天雷罚,趁着现在有机会,赶紧说一说遗言吧。” “正是正是,等我们离开此处,可以大发善心,帮你完成一下遗愿。” “你且先说,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还有什么家人朋友放不下,你说出来,我们可送他们去地府和你团聚。” 冬君听着蛇群嘶嘶的七嘴八舌,满腹狐疑道,“你们与这神树有什么关系,这么把它毁了,究竟是图什么?” “你既然问了,我就不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那蛇男面色阴郁,愤懑不平道:“我青藤祖先原本是万古道祖的座下弟子,只因浇死一棵青棠树,道祖就罚我青藤蛇一脉在此看守青棠树,青棠树一日不死,我等就不能离开一步,只能依靠青棠树而活!” 他忽然指着冬君,毫不掩饰嫉妒之色,“像你们这种蠢物都能修成人形,飞升成神!我们修炼几千年,却还是如猪如狗的牲畜,天道何在啊!” 冬君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心道:与我何干?我又不是神仙。 可她还没说话,天边的乌云骤然聚拢,同时伴随着震电闪雷鸣。 天色瞬间就黑了,轰隆隆的雷声中。冬君只觉得身体有一种微妙的恐惧,就像被天打雷劈了很多次的熟悉感。 方圆十里的妖精四散而逃,涌动的蛇群躁动起来,纷纷钻入草丛中躲藏。 “不是吧,还真要劈我?”冬君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呆呆的望着飘到头顶的乌云,一边抱头鼠窜,一边气愤大叫:“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哎!真不是我干的!” 她刚喊完这一句话,震耳欲聋的雷声越发响亮,一道闪电骤然劈在蛇男和冬君之间的草地。 地上的青棠果和枝叶被劈得飞溅,冬君腿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抱头瑟瑟发抖。 没等冬君回过神。两二道天雷接踵而至,一道朝冬君,一道朝蛇男。 一阵剧烈的白光过后,冬君没有感觉到意料中的痛,疑惑的抬起头,便看到有一高瘦的背影挡在自己面前,蓝衣秀美,脸色冷峻。 那人垂眸看冬君,声音干涩,“你能不到处乱跑吗?” 冬君抬头与她对视,越发觉得这样的眼神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天边的乌云团翻涌着,天雷迟迟没有劈下,过了片刻,雷声渐消,黑云竟一吹而散,像是没来过一样。 冬君咦了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急切的拉着水生询问道:“那天雷劈到你身上了吗?你受伤了吗?” 水生定定的看着她,沉默许久,这才回道,“我没事。” 天空又恢复了原本的明亮,朝阳从远处山顶升起,金灿灿的光芒从树间落下,把水生的衣袍照得发光。 第89章 葭莩之亲(四) 冬君没心没肺的从地上捡起一个果子,在衣袖上擦了擦递给她,乐呵呵的献媚道:“这个叫青棠果,吃了可以增加修为,一定鲜甜好吃!” 水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拂袖将那果子甩在地上,“这里很危险,我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太远,为什么不能乖乖待在我身边!为什么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对不起,我就想摘几个果子,我……”冬君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水生深吸一口气,拳头攥紧又放,放开又攥紧,咬牙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让天雷劈了?” 冬君闻言,立即朝不远处的蛇男看去,愤愤的指认道:“他们骗我!想把摧毁神树的罪名栽赃到我头上。” 水生面无表情的看着那青衣蛇男,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剑。二话不说,举剑就朝那蛇男袭去。 谁料蛇男看见她,瞪大了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身体抖如筛糠。 水生的剑悬停在蛇男头上,正当她犹疑之时,周遭的灌木丛一阵窸窣,无数青蛇呼啦啦从中爬出来,颤栗的匍匐在她脚下。 似在俯首称臣。 “何意?”水生冷声问道。 “晚辈晦则,叩见先祖!”蛇男垂头叩首道,“我等不知这位姑娘是您的人,想借她摆脱青棠树,索幸您来得及时,天雷并未伤及她的性命。是我等有眼无珠,求先祖开恩饶命!” 冬君懵了,水生也懵了。 水生琢磨了一会,细细思量,只当他们是在胡扯求生,勾唇冷笑,“据我所知,青藤蛇隶属螣蛇支脉,前有洪荒陈勾,后有妖祸方珣,全都已经死透了。纵有先祖,也该是躲在南泽鬼沼那只。呵,睁大眼睛瞧清楚了,我是蛇类吗?” 蛇妖晦则垂着头,他虽然知道眼前的人不是蛇妖,可她身上的气息却实实在在昭示着自己是蛇族大能,那股来自同族高层的威压,绝对不会错。 “晚辈困于此间四千年,虽两耳不闻外界之事,不知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可您身上,却我妖蛇一族的气息!” 水生似是想到了什么,收了剑,转头看向冬君,幽深的眼眸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嗯?”冬君朝她微微歪了歪头。 她是那样茫然懵懂,一事无知,不管千年前还是百年前的记忆,通通遗忘了。 水生垂下眼睑,即使想质问想苛责也无从说起。 一群青藤蛇拜了先祖,死皮赖脸的非要认水生为主。水生心想,这些蛇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或许留着日后还有用处,便大发慈悲放他们离开。可二人刚走出几里,后边就跟着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蛇男晦则低眉顺目的带领着群蛇跟在身后,冬君对这群阴险的蛇类颇为讨厌,却看着水生阴沉似水的脸,好几次欲言又止,始终不敢吭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对水生有一些敬畏,特别是她冷脸的时候,总觉得胆战心惊的。 水生停下脚步,指着晦则说道,“你留下,其他的,滚。” 见她发话,晦则犹豫了一下,朝身后一众青藤蛇嘶嘶的说着蛇语,而后群蛇涌动着四散而去。 带着水生新收的小弟,两人一蛇继续赶路。 “主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正当冬君张嘴想问话的时候,晦则先出声询问了。 “忧亡谷。” 忧亡谷坐落在九州西北的启恒山脉,是大道真人吴寻的住所,吴寻乃是真身成神的医仙,医术高明,闻名遐迩。他虽是神仙,却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不论是人神妖还是魔族鬼怪,只要寻到忧亡谷来治病的,他都来者不拒。 晦则又问:“所谓何事?” 水生瞥了他一眼,晦则讪讪闭上嘴。属实僭越了。 冬君挠了挠头,很有自知之明的问道:“是为了我吗?” 水生叹了一口气,摆手示意原地休息。此处是一片怪石林,周围零星几棵散发清香的橘子树。 她与冬君面对面坐着,严肃道:“你知不知道你被人更改过记忆?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并非一个普通凡人,你与霍笑天……也并非相知相爱的恋人。” 冬君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朝她抿唇一笑,反问道:“你也不是魔族对不对?” 水生点头,“对。” 冬君望着她蹙起的眉眼,语调温和,“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你费尽心思把我从魔域带出来,每个夜晚都帮我压制伤痛,为的是什么?我虽然,很多事情都看不懂,却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这么做总有自己的目的。” 水生转头看着旁边一颗青黄的小橘子,声音低哑,“我是为了报恩,因为你曾经救过我一命。” “你既不是魔族,又是什么人呢?” 水生犹豫着开口,“若我骗了你,你会不会生气?” 冬君笑了笑,抓住了水生的手,“你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配合你的,因为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水生沉吟片刻,手指抚在颌下,像是在寻找什么。冬君紧紧的盯着她的动作,只见她的身量慢慢拔起,站起来足有八尺多高。 随着抽离撕裂的细微声音,一张人皮面具啪嗒掉在草地上。底下的真容显露出来,眉眼飞扬上挑,深邃狭长,却是个貌美如花的……凶神恶煞。 纵使冬君做足了准备,还是不由的后退一步,望着他,眼眶却不自觉的红了。 一身蓝衣变白袍,洁白无瑕,仙人之姿,令人望而却步。 她整个人都被劈得外焦里嫩,许久难以接受,声音颤抖,“一直都是你?” “你很失望吗?”吕叁淡淡问道。 冬君咬着牙,心中五味杂陈,一想到自己日夜相伴,牵着手说知心话的竟然是一个男人,简直欲哭无泪了。 她早料到水生身份不一般,可她对自己那么好,被她骗也就算了!谁知,竟然是吕叁这个煞神,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离开魔域,而是潜伏在自己身边。 毫无知觉的和一个臭男人共处一室,同榻而眠,共饮一杯,这换谁谁不崩溃? 她指着吕叁,半天后蹦出一句:“你无耻,下流!” 吕叁眉梢一挑,顿时感到冤枉至极,辩驳道:“天地良心,共处半旬,我可曾碰你一根手指头没有?这么大罪名我可担不起。” 她瞪了吕叁一眼,怒气冲冲的推开他,拔腿往前走去。 “喂!”吕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自己说会配合我的,岂可言而无信?” 第90章 葭莩之亲(五) 冬君怎么也挣不开他的禁锢,气得泪眼汪汪,手指都颤抖了,“放开我!” “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吗?”吕叁垂眸,一脸无奈。 冬君闻言更加怨气冲天,翻脸道:“我没说过!就算说了也不是对你说的!” 她是说给水生的,而非吕叁。 自以为的爱人骗她,遇见的一条小蛇骗她,就连真心相待的仙女姐姐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冬君越想越糟心,越想越难过,一边捶他一边仰天哀嚎起来,“骗子,骗子!你们这些人全都是骗子!我造了什么孽啊,凭什么都来骗我,欺负我?天道何在啊!天雷怎么不劈死你们?” 吕叁看着她涕泪横流的脸,皱了皱眉,不悦道:“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他们欺负你,我何曾欺负你?我对你有一点不好吗?” 别人说什么就相信什么,一见到他就喊打喊杀,见他如见仇人。还说要带她走她就去死,除了他还能威胁得了谁? 若不是脑子气糊涂了,跟她讲不清,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扮成女人骗她。 好不容易把她从魔域带出来,一路上任劳任怨,悉心照料,到头来却落得被她埋怨憎恨的下场。 吕叁望着天,内心叹道,“如此冤屈,老天怎还不降雪呢?” 冬君打了个哭嗝,梗着脖子道:“猪还要养肥才宰了吃呢,那养猪的人天天喂猪,也算对猪好吗?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我打的什么鬼主意?”吕叁气笑了,“你倒是瞧瞧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要脑子没脑子,要钱财没钱财,魂不附体,哪日死在半路了还得我出钱打棺材,要不是为救你这条小命,我图什么来这里食荼卧棘? ” 冬君被骗怕了,此时听什么都不愿意相信,破罐子破摔的撒泼打滚起来,“骗子都这么说的!你要是为了掏我的心,掏我的肺去炼丹炼药,到时候我上哪儿哭去?” 吕叁头疼的扶额,把嚎得东倒西歪的冬君拽到石头上坐着,半蹲下来,逼她与自己对视。 “你现在听不懂我的话,没关系,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给我听好了,到忧亡谷之前,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凭什么,你是我的谁啊……唔!” 吕叁眉心一跳,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接下来的是什么话了,他不想听到那些话再从她嘴里说出来。 他不能忍受。 “等你恢复记忆了,清醒了,还这么讨厌我,想杀了我都行。但是现在不要和我说些惹我生气的话,不然我一定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冬君听了他的话,瞪眼,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 利齿下的皮肤渗出点点血迹,吕叁倒抽一口凉气,掐住她的脸颊怒道:“属狗的么?” 冬君伸手去推他,啐了一口,骂道:“你才属狗,你是坏狗,笨狗,癞皮狗!滚开!” “好,好,好,你好得很。”吕叁气极反笑,“你最好记得今天说的话!” 冬君正要张嘴,吕叁忽然撕下一片衣袖,颇为粗鲁的塞进她嘴里,又将她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拎着她往忧亡谷的方向飞去。 躲在树后偷看的晦则还没在八卦中回过神来,见他身影飞远,连忙追上去。 冬君打小自会说话起,就会捧着顺着吕叁。只要惹了他生气,冬君就会笑容满面的,死皮赖脸的哄到他没脾气为止。 吕大爷就没在冬君身上受过委屈,如今被她这么一骂,心里是那个又气又恨。 他无法忍受她陌生的目光。 他无法忍受被她怨恨唾骂。 他很思念她,乖巧听话的冬君。 看着面前这个满眼陌生仇恨的冬君,他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耐心也已经耗尽。昼夜兼程的赶路,只想尽快到达忧亡谷。 然而冬君一到夜里就昏睡过去,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额头沁满汗珠,痛得直哼哼。 吕叁没办法,只得找了个山洞休息过夜。一边将她放在平坦的石头上,一边伸手压制她魂魄离体的痛苦。 身上的元气不断汇聚在右手,又悉数传入冬君体内,他面色不改,毫不心疼自己流失的元气。 晦则远远的看得一阵胆颤,却心道:先祖果然是先祖,就是有魄力! 这一夜冬君痛得更加剧烈,不知又做了什么噩梦,竟挣扎着从梦中醒来。 雾霭茫茫,夜色冰凉。她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泪流满面。 吕叁被她看得心肝有些颤了,以为她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可认得我是谁?” 他话音刚落,冬君便哑着嗓子哭嚷起来,“痛死我了!怎!么!这么痛!啊——” 她的叫声引起了一声声狼嚎,顿时安静的山林喧闹不止,树枝上的鸟儿被惊得哗哗飞起。 “我好痛,”她崩溃的呼喊着,额头的汗珠沾湿了鬓发,眉眼狰狞紧皱,“我受不了了……” 听着她凄厉无助的惨叫,吕叁心中一恸,将另一只手也贴在她的额头,双管齐下,不遗余力的将法力传输给她。 幽幽白光在他掌心泛起,冬君只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舒缓着体内的撕扯焦躁。紧紧蜷曲的手指张开,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样?” 冬君泪眼朦胧,看不清他的脸庞,眨了眨眼,瘪着嘴委屈道:“痛。” 吕叁眼睫微颤,嘴唇抿得很紧,低声道,“闭上眼,一会儿就不痛了。” 她茫然的看了看吕叁,等倦意袭来,慢慢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沉睡。吕叁一手覆在她额上,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整夜都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停歇的向她输送法力。 待到第二天清晨,天光透亮,他才缓缓收了手。冬君的脸色稍有些红润,吕叁的脸色却益发苍白。 冬君醒来时,看见吕叁正虚弱的靠在石壁上闭眼小憩。他的脸色疲倦至极,却意外的显得柔和,不似原本那样凌厉。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吕叁慢慢睁开眼,站起身往山洞外走去,继续启程赶路。 冬君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昨夜又为自己压制了一个晚上,心里有些愧疚不安,低眉垂眼的乖乖跟上了他的脚步。 晦则察觉出二人关系微妙,只怕殃及池鱼,不敢靠近,只远远的跟着。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冬君沉默的跟在吕叁身后,走一步,揪下路边一片树叶,再走一步,揪下路边一朵小花。 走过的路,留下一条花草碎片。 第91章 葭莩之亲(六) 到了正午,烈日当空,吕叁脚步慢下来,走进一棵树荫底下休息。 冬君揪了一把草叶揉搓,绿色的草汁沾了满手,才鼓起勇气走到他旁边坐下,出声道:“那个……昨晚谢谢你,还有,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对不起。” 吕叁闭着眼,语气冰凉道:“你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我不想听。” 他只等她恢复了记忆,倒要看看她怎么口吐莲花,怎么辩解求饶。 冬君悻悻闭了嘴。 到忧亡谷之前,吕叁送了封信给大道真人吴寻。吕叁生来不受世人待见,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便是吴寻。吴寻与玄泽交情深厚,是少时结交的知己好友。当年玄泽能够在西海宫带走吕云姗,还多亏了他出手帮助。 他少年轻狂,只知兄弟和吕云姗之间的情谊感人,不顾西海宫颜面,豪爽的出手相助。可没想到后来却害得西昌和吕云姗双双惨死,没多久玄泽也殉情自杀。吴寻心中愧疚,从此深居于忧亡谷。 又过了三天,两人一蛇到了忧亡谷,垭口早有三五道童站候迎接。 有一灰衣的道童上前问道:“可是武神吕叁?” 吕叁点头,“正是。” “请随我来吧。”那道童引着他们往山道走。 吴寻不愿见到肖似玄泽的那张脸,只怕勾起心中哀愁,没有出来见吕叁,而是在厢房等候。等几人到了道观,道童则直接将冬君带去厢房。 冬君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了吕叁一眼,吕叁朝她摆手,难得的温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走到厢房廊下,只闻到阵阵浓郁的药香,道童敲了敲门,禀道:“师父,冬君带到。” “进来吧。”房间内传来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 冬君走进房内,只见座上坐着一个儒雅英俊的中年男子,麻衣干净,黑发梳得整齐一丝不苟。 吴寻端详着冬君,慈爱的笑问道:“冬君,可还记得我是谁?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我忘记了。”冬君有些尴尬的回道。 吴寻挑了挑眉,示意她坐下,“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冬君点头,垂眸道:“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该向何处去,又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身边应该有什么人。我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吕叁呢?你连他也不认识了?”吴寻诧异道。 冬君缓慢的摇头,看着吴寻,慎重的问道:“他是我什么人?” “哎呀,”吴寻长叹一口气,眼里却含着笑意,啧啧道,“你们这些小年轻的事情,我还真说不准,你呀,还是自己看吧。” 他朝冬君伸出手,两指抵在她眉心,神识探入她的脑海中,却见白茫茫一片,其中只有一段泛着黑气的模糊记忆。便知是此事与魔族有关,脸色有些凝重起来。 他自顾自的长吁短叹起来,“这邪术有些蹊跷复杂,纵是我,也要研究些许日子,短则半旬,长则两旬,这可好等啊。” “我能等的,”冬君斩钉截铁的回道,“只要让我想起一切,多久都能等。” 吴寻却笑道:“你睡一觉起来就是了,要等的人可不是你。只盼着那小子别等急眼了,要砸了我这道观。” 果不其然,门外的道童传话给吕叁,告诉他要等两月,吕叁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似水。然而没等几日,天上的旨意追到了忧亡谷。 蓬莱老祖撑了五天就驾鹤西去了。 娄舜骁娄舜宇兄弟二人跑到天庭,御前痛陈冬君作为神官前去镇压妖龙,却徇私枉法,私自放走妖龙庭桑。又道蓬莱少主娄啸的与妖龙沆瀣一气,与妖龙祸害蓬莱十四座岛屿,害得无数蓬莱子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再道吕叁作为天界武神,却与冬君官官相护,连亲舅舅都不放过,将他二人重伤。 此事闹得轰轰烈烈,他二人从南天门跪到了凌霄宝殿,哭着求帝昼给他们做主。帝昼被闹得没法,给冬君定了个徇私枉法的罪名,下令将冬君贬了一级,降为东南方神使。又罚面旭日九十九日,以作惩戒。 至于吕叁,帝昼还没发落,神英就站出来直言仗义,大声道:“一则,全凭你二人的一面之词,既没有证据,如何证明吕叁参与了蓬莱一事?二则,吕叁几次与魔族拼杀,曾保得天下太平,如此劳苦功高,尚未得到嘉奖,此时魔族大乱,他还深陷魔域没能脱身,却因这莫须有的小事罚他,微臣觉得不妥!若要罚他,须得先行嘉奖过后再罚!” 帝昼听他说完,脸色阴晴不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神武瞥着帝昼的神情,连忙上前道:“陛下,此事尚有不明,不如等吕叁回来,当众审问过后,再议奖惩。” 帝昼摆摆手,应允了。 自此,娄舜骁继承蓬莱之主,大肆派兵追剿妖龙庭桑和叛逃的前任少主娄啸。 降旨上并未说明一切,而是要吕叁与冬君速速回天庭面圣。 吕叁看了一眼,将圣旨随手丢进火炉中,炼丹炉下三昧真火在炼制丹药,一道圣旨丢进去,瞬间火光轰然而起。圣旨连烧了十天十夜都没烧完,专门看火的小道童一下放了十天小长假,顿时感激涕零,对吕叁的好感爆棚。 五天后,又一道圣旨下来。 吕叁看都没看,直接扔给看火的小道童,小道童幸福得眼冒金星,走路都飘飘然起来。 又五天后,神英亲自带着旨意来到忧亡谷。 吕叁看了一眼,又扔给看火的小道童,小道童抱着金光灿灿的圣旨,变成了星星眼,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神英抱臂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无奈道:“你这是铁了心要和陛下对着干?” 吕叁坐在院子的石墩上,手握斧子,一下一下的劈着柴,默然道:“在冬君醒来之前,我不会离开忧亡谷一步。” “眼下多事之秋,藏在九州内的上古妖魔蠢蠢欲动,几次三番出来祸害。陛下这次命你回去,定是要差遣你去伏妖。可你几次抗旨不遵,惹怒了陛下,眼下满殿诸神都在弹劾你,你的事迹摆满了凌霄宝殿,连你一千多年前抢了谁家的瓜果这种黑历都翻出来了,再不回去啊,你就要被贬为凡人了!”神英痛心疾首道。 在外人看来,神英、神武与吕叁不过泛泛之交,是关系一般的同僚罢了。鲜少人知道,千年前讨伐洪衍时,神英和神武都曾是吕叁的副将。 神英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心底却对吕叁一直颇为敬重,看着他起起落落的坎坷经历唏嘘不已。 咔嚓一声,木柴连带着底下的大木桩一起裂开,吕叁将斧子扔到一旁,慢条斯理的擦手。 “你告诉帝昼,用不着威胁我,等我办完事情自然会上去,我还有事情要好好问问他。” 神英看着他冷漠阴狠的眼神,不禁有些心惊,结结巴巴的问道:“问,问什么?” 吕叁冷笑一声,阴恻恻的看了他许久 ,直到他打了个寒颤,才道:“我说了,你敢听吗?” 神英噎住了,隐隐猜到吕叁和帝昼之间有什么辛秘交易,且与吕叁千年前的死有关。他暗觉天帝陛下有些不厚道,吕叁都死了一次,好不容易回归世间,也不给升个官,却要为着一件小事惩罚。 至于他们之间有什么糊涂账,也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其他旁人都不知道。 第92章 葭莩之亲(七) 冬君虽日日昏睡,脑子里却十分清醒,听着身外各种声音。时而是吴寻与道童的交流谈话,时而是吴寻的自言自语。偶尔听得窗外雨打风吹,偶尔有一二喜鹊飞到窗沿叽叽喳喳,偶尔闻到一丝冷冽的气息。 她不知白天黑夜,只是凭着些许声音推断,过了几日又过了几夜。 有鸟啼声时,天便亮了。床前传来一股冷冽阴郁的气息时,大约到了天黑时分。 忽有一日,她听到屋子里响起吴寻的声音,“今夜便要开始了,你若想知道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便用一丝元神入阵中。但你要记好了,不管在里面看到什么,绝不可妄动,否则会毁乱她的心神,轻则痴傻,重则……再也醒不过来。” 冬君大吃一惊,心中着急大叫起来:“别说得那么轻巧,小心把我治死了喂!我还不想死呢!” 然而他们听不到她的心声。 “小侄明白,还请真人尽心。今日真人救冬君性命,他日真人但有需要吕叁之处,愿粉身碎骨,以报君恩。”吕叁的声音全无平日的轻佻冷漠,庄严而慎重,带着不难察觉的恳求意味。 吴寻哈哈大笑,朝他摆手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可用不着。” 吕叁沉默的朝他拱手,盘坐在法阵之外。 一阵寂静之后,冬君只觉有什么闯入她的识海,粗暴的将她的五感搅弄得混乱不堪,再也听不到、闻不到,亦感知不到,像是被置于茫茫云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云雾散去,冬君看到了一座熟悉的雪山,是她常常梦到的那一座。 小雪纷纷,天上人间是一片刺眼的白。冰雪廊院下,有一少年静静坐着,手中握着一卷古书,书册似被常常翻阅,页角微微卷曲起来。古书上的字句晦涩难懂,就连活了百八十年的老翁也未必能体会,他却读得津津有味,深入其中。 积雪落在院中,已有一尺厚,雪中有个五岁的小小孩童隐匿着。她穿着雪白毛茸茸的斗篷,认真而仔细的堆砌雕刻一个大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丑陋雪团。 她叉腰站在雪人面前看了一会,不知被戳中了什么笑点,忽然捂着嘴嘿嘿的窃笑起来。 “哥哥,”她跑到少年的身边,靠在他身上问,笑嘻嘻指着那团雪团问道:“你猜猜,这是谁?” 小孩身上的雪掉落在少年的书上,将干燥的古书沾上湿意。 少年敛眉淡笑,修长洁白的手抖落在书上的雪花,云淡风轻道:“只要不是我就行,我可没那么难看。” 小孩撇了撇嘴,赖在他手边追问,“那你猜猜是谁嘛。” 少年瞥着手边厚厚一摞的书册,心中有了计较,佯装苦恼道,“嗯……是谁呢?我看不出来。” “猜嘛猜嘛。” “猜对了有什么奖励吗?”少年微笑着问。 “我把我的宝贝都送给你!”小孩挥挥手,一脸忍痛割爱的样子。 少年哂笑,谁要她那堆破石头,拿来垫脚都嫌硌得慌,两指抵在她额头往外推了推,“不如这样,我若猜对了,你便替我把剩下的书都看了。” “要是你猜错了呢?”她扬着脸,认真的问他,胸有成竹。 “那我就替你看了余下的书。” 小孩眉头一拧,大眼睛瞪圆溜溜的,叉着腰,大声道:“你别当我是小孩就糊弄我嘞!你本来就要看书,输了我吃亏,赢了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我这也太亏了!” “哟,长进了,”少年眉目温润,笑意淡淡,“你近日懒怠,日日跑出去捡石头,欠了我十三篇书法练习,另有上次罚你读的训则,你读到哪里了?” 小孩望天看地,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支支吾吾,不敢与他直视。 少年却看着她一副为难的样子,觉得好笑,宽容道:“这样吧,我猜对了,你就乖乖把没完成的做完,我要是猜错,就免了你的责罚。” “好呀好呀!”小孩忙不迭点头,抱着他的手臂笑嘻嘻的说,“只有一次机会哦,你猜吧!” 清风霁月的少年抽出一本书,将书册翻开,指了指书页插图的一个老道士,肯定道:“是他。” 小孩的脸色骤变,抬头望着天,耍赖的靠在少年身上转了一圈,转着转着就跑到了院子里,飞扑滚入雪中。 她伸出圆润的小手掌,把那丑陋雪团上的鼻子拍扁,然后才抵赖道:“不是他!不像!” 冰雪似透亮的少年只是摇头笑了笑,靠在椅背上,继续低头看书。 过了一会,小孩在老道士的雪人旁边堆了一个团子,脑袋中间挖空,她把小脸钻在其中,面对着廊下的少年,扯着嗓子叫道:“哥哥,看我!看我!” 她哥哥没有抬头,眉目垂着,淡淡然的翻书,淡淡然的默读。 见他不为所动,小孩便觉无趣,转身独自跑出了门。她是雪山冰川生出的伶俐顽童,这样漫山遍野的畅游着,一边跑一边捡满怀的奇异石头,饿了便摘下雪莲果啃食,累了便席地而眠,哪管淋了满头白雪。 待到傍晚,她玩腻了,便回到少年身边,将一堆石头放在他面前,依旧笑嘻嘻的认错。 少年拧干帕子,仔仔细细的将她短小五指上的污泥擦干净,微微一笑道:“今晚吃完饭,记得把书抄了。” 小孩乖乖的点头,没敢撒泼。 可等到晚上,她坐在桌前秉烛抄书时,少年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叹了叹气,不忍道:“明日再抄吧,别把眼睛看坏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小孩又漫山乱跑,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的一张宣纸被镇纸压着,一搁置就是好几天。 这样日复一日,吵吵闹闹的长大着。 这个白衣的少年像诗,像画,像春日的第一场雨,温润潮湿,沁人心腑。 那小小姑娘像一只风筝,肆意的在天边乱飞乱舞,必要时她会自己降落,回到他的身边,与他相互依偎。 那些久远的记忆轰然灌入冬君的脑海,将一切虚妄填补得满满当当。 她忽然想起来了,吕叁,吕叁…… 人人都说他是妖孽,他从进入世人的视线起,就是那样的放荡不羁,性情恶劣,睚眦必报。没有人知道,他曾是那样温和的翩翩少年。 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 第93章 葭莩之亲(八) 这些遥远的记忆,这样面容可亲的吕叁,就连冬君都已经遗忘了。 在她的印象中,吕叁总是疾言厉色,心狠嘴毒,他从不宽容,逼她学这学那,若有不顺他的意,动辄打骂惩罚。 吕叁变得越来越可恶,成了人厌狗嫌的混账。 是什么让那样温柔清净的少年变得面目可憎,果决毒辣? 离开北苍山的第一天,他们在凡间地界遭到山匪打劫,那时吕叁没伤害过任何人,更没有杀过人,所以他把那伙土匪放了。谁料那穷凶极恶的土匪记恨在心,跟踪埋伏十日,把冬君绑架了。 那次,因为他的心慈手软,冬君第一次受伤了。 再后来,到了蓬莱岛寻亲,娄啸带着一众少年处处刁难,手段层出不穷。不仅吕叁吃尽苦头,冬君也受到牵连,落水、惊吓、羞辱…… 冬君心性天真无邪,对待旁人总是往最好的方面期待,莫名其妙的受到这种无端的恶意,大受打击,总是偷偷抹泪,郁郁寡欢了许久。 她问吕叁,“他们为何那样凶悍可恶?为何要欺负我们?” 吕叁回答不了她。 吕叁最初和他们讲理,可是他们根本不会听,任他说出一朵花,他们都只是讥讽的哄堂大笑。 蓬莱老祖冷眼旁观,任由娄啸欺辱他们,吕叁自知这段亲缘算是散尽了。兄妹二人在蓬莱待了不到一个月,吕叁便带着冬君离开,四处流浪。 他们是无人可依的孤儿,如浮萍蝼蚁,处处碰壁。无论走到哪里,都遭到苛待。 从他们开始流浪的第一天起,吕叁就知道,做君子没有办法保护冬君。他要变成强盗恶匪,要变成无人敢随意欺辱的歹徒,让世人害怕他,敬畏他。 唯有长成一株带刺带毒的荆棘,谁走近,就刺痛谁。 他把自己编织成一个荆棘巨网,困住冬君的同时,也在拼尽全力的保护她。 面前的幻境不断变化着,冬君识海如同被淘洗一清,无数前尘记忆重新塞满。还没回过神,先感受到了心口处一阵剧痛。 幻象中,她正身处魔域,被缚仙阵困在游宫。 即使面对大魔头,也从容不迫。 直到霍笑天在她耳边说出那句话,“想死吗?死不了的,永远活着留在魔域吧。等你生下孩子,我就送到吕叁面前,你说,他会怎么样?是一剑杀了,还是一边痛恨一边养着?” 她毫不犹豫,决绝的扑在剑上,捅穿自己的心口。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冬君记起来了。 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可以害吕叁,谁都可以让他伤心。可她不能,她无法让自己成为吕叁心中第二道沉痛的伤疤。 霍笑天想用她来威胁吕叁,做梦!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宁愿去死! 所以她真的去死了。 然而幻境并没有结束,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依靠在霍笑天怀里,对吕叁横眉冷竖,咬牙怒骂。 她还让吕叁滚。 冬君觉得,自己应该跪着看这段记忆,此时恨不得坐起来,抽自己两巴掌。有病,真的有病! 心中啐了一口,又暗骂起来,霍笑天这王八犊子,畜生玩意儿!她迟早有一天要剁了他! 当冬君睁开眼睛时,天是黑的,房间里没有点灯,有些许月光从窗外洒进来。 依稀能看到有个人影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冬君转头看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没敢吭声。他一定生气了,只是不知道气到了什么程度。 她有些踌躇,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吕叁。 房内沉寂了约莫一刻钟,一道低沉的声音幽幽道,“还不哭吗,要等到何时?哭得好听了,老子放你一马啊。” 冬君捂着孱弱的心脏,欲哭无泪,哑声哑气的开口,“我错了。” “错在哪?” 冬君犹犹豫豫,试探的开口,“不该撒谎……” 她的话没说完,吕叁就冷哼一声。 “不该欺瞒……” 吕叁又冷哼一声。 冬君捂脸,沉痛道:“不该独自跑到魔域,不该听信霍笑天,不该骂你,不该打你,不该质疑你!” 听完她的自我检讨,吕叁沉默无言,起身走近,坐在了床边。 冬君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仰头面对那尊黑影,双手捂住了脸,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却颤抖的哀求道:“别打脸!” 吕叁没说话,眼神晦暗不明,缓缓抬起手朝她伸去。 她闭着眼,忽然感觉一只大手摸上了她的左边胸口,寻摸着什么。冬君尖叫一声,一把抱住自己的胸,蹙眉苦脸,“你你你”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真想打开你的脑子,看看里边到底都装了什么蠢念头!”他怒喝着,骤然倾身抱住了她,用宽阔冰凉的怀抱,将她禁锢住。 在幻境中看见冬君自杀,那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觉得自己也要死了。忽然之间就不在意她骗他,瞒他,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她可以那么决绝的去死? 他狠狠的抱住她,生气的,用力的,恨不得把她揉碎,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愤怒与悲伤,“死是很轻松的事情是吗?对你来说,生命如此轻贱,可以随时随地抛弃是吗?” 吕叁说着竟慢慢笑出了声,恨意昭然,几欲呕血,“一剑穿心,一了百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潇洒,很有骨气?这个世界再没有你在乎的了,什么都不要了,是吗?” 冬君被他双臂抱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却伸手小心翼翼的环住了他的腰,咬着牙,眼泪已经决堤,“不,不是。” 吕叁嘶吼质问:“我呢?我算什么?你要想死早点死啊,又复活我做什么!” 她不知道是身上哪里传来的痛,让她无法言语,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顷刻间就打湿了他肩头的衣衫。 感受到冬君汹涌的泪水,吕叁的浑身一僵,吐出一口浊气,漫天的无力感袭来,将他淹没。他松开她,怒问道,“为什么要去死?” 冬君呜咽道:“对不起。” 吕叁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咬牙切齿,“我很生气,你最好回答我,不然,我不会让你好受的。” 冬君低头把模糊了视线的眼泪蹭在他的衣服上,才委屈的回答:“我不想被霍笑天利用。” “那不是你寻死的理由。”吕叁冷声道。 她瘪着嘴,置气道:“那我怎么办,我走投无路了!” “少跟我扯犊子!”吕叁哂笑一声,手指越发用力,“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霍笑天喜欢你,只要你想活,他绝不会要你的命。” 冬君哑然,沉默了半晌才愤愤道:“他会让我生不如死的!你根本不懂!” “废什么话,我知道还用得着你给我解释?” “我……”冬君垂下头,内心挣扎一番后,决定老实招供,“我和孟胡合作,差点把他弄死了,差一点!而且我骂他了,骂得非常难听。” 修长带着茧子的手指捏住冬君的下巴,用了些力气,捏疼了她,刚抓住他的手想挣脱,却听他道:“看着我。” 冬君在昏暗夜色中眨了眨眼,闷声直言道:“看不见!” 吕叁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颗雪魄珠,莹润的白光照在俩人的脸上,在昏暗的房间中显得十分诡异,他愣了一下,又把珠子收起来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冬君摸了摸鼻子,忍不住想笑,只听吕叁淡淡开口,“我再问你一遍,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牵挂的东西吗?” 他语气森冷,“没有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她颤栗了一下,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声音艰涩的回答他:“有。” 第94章 表明心意(一) 吕叁抬起手,心中天人交战,而后颤抖的回抱住她的身体。他有些绝望的想,反正已经做了邪佞小人,为什么不坏到底? 有些不清白的心思一旦冒出头,就像雨后的野草疯狂的生长着,藏不住,也不想再藏了。 这一千多年将近两千年的时光,细细数来,他与冬君分离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不知多了多少倍。 他搂着她,将下巴搁在她单薄削瘦的肩上,忽然低声道:“我很想你。” 冬君小声的嗯了一声,攥住他的衣袍,只是默默的呢喃:“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冬君。” “嗯?” “我……”他张了张口,欲说还休,沉吟了好一会。 再张口,却是语出惊人道:“我想娶你。” “什,什么?”冬君诧异的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犹豫的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想娶你。” 他手握成拳,指关节僵硬,只觉四肢紧张慢慢冰凉了,唯有心中怦怦的乱跳,像震天的鼓声,血流汹涌澎湃。 空气霎时间凝滞了,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窗外的落叶都静悄悄的。 他静静的等着,等待她宣判,去留与生死。 从见到她一剑穿心的那一刻起,吕叁就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曾经他不敢直视自己的感情,把爱变得阴暗,低沉,不可见光。在人间时,阻挠冬君和霍笑天接触,仅仅是作为哥哥对妹妹的保护吗?当然不是,因为他眼红,嫉妒,不愿放手。 长达千年的圈地成牢,正就如同少时读的晦涩难懂的文章,墨守成规,抱残守缺。 是那样迂腐啊。 人人都可以爱冬君,凭什么他不可以?若有一天,有人拥有冬君,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 山海崩裂也好,天地坍塌也好,从此心外之物,皆同虚妄。 冬君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疼痛感真实清晰,她却讪笑着:“哎呀,别闹了!” 吕叁道:“我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冬君又沉默了许久,试图推开他,佯作轻松的叹气,“嗨,你要是生气,想罚我就罚吧,我保证不讨价还价,别再寻我开心了。” 任凭她推搡,吕叁仍用力的拥抱着她,始终没有松手,“我受够了,忍够了。不管你怎么看我,觉得我荒唐也好,可恶也罢。我今日敢撕开了这副假面,就没想过要回头。不管从前如何,以后如何,说了这些话,你讨厌我,憎恨我,我都接受。” 他顿了顿,微笑道,“我爱你。” 冬君的呼吸一滞,只听他用缱绻深情的话音,贴在她耳边继续说:“我爱你,听清楚了吗?不要问我为什么,如果一千多年前你问我,或许我会记得很清楚。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因为这才是真的我,从前……都是装的。” 冬君怔怔的。 “从今时今日起,别再把我当成什么哥哥,把我当成一个爱慕你的男人。” 冬君依旧怔怔的。 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同破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吕叁如释重负,只觉积郁的心腑一片快意,“冬君,你听明白了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冬君正努力的一片一片拾起被击碎的心神,脑子里如同被狂风暴雨横扫而过,只剩一丝意识在飘零。 她太过长久的沉默让吕叁有些心惊肉跳,慢慢松开怀抱,轻叹一声,“别担心,我不逼你,咱们来日方长……你好好休息。” 他说完正要起身离开,冬君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手是发抖的。 吕叁垂眸看她白皙的手,抿紧了唇,心中打起鼓来,有一丝无法抑制的雀跃升起,他一边期待一边忐忑不安,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我……”冬君的声音干涩,手指慢慢收紧,思绪千回百转,却道:“先别走。” 吕叁坐回床边,双手撑在她两侧,躬身看着她,微笑道:“说吧,我洗耳恭听。” 她咬着下唇,望着黑夜中吕叁朦胧的脸,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泄了气。 再吸一口气,再泄气。 最后闭上眼,心一横——完成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壮举。 冰凉的指尖勾住了她的下巴,吕叁盯着她柔软的唇瓣,喉结微微滚动,吐息道:“如果不推开我,我就当你心里有我。” 吕叁试探的低头贴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冬君的脸颊上,咫尺距离,再往前分毫,便可一亲芳泽。 他却停住了。 冬君感受着他的气息,睫毛轻颤动,柳眉蹙起,悄悄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毫无征兆的抬起了下巴,嘴唇印在面前人的薄唇上。 这是一个很简单平淡的亲吻,蜻蜓点水般,倒像是在……鼓励,安抚。 可千言万语比不上这一个吻。 吕叁直勾勾的看着她,“冬君,认真的吗?” “嗯。” 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得寸进尺道:“再亲一次,行吗?” 冬君抱住他的脸,珍重的落下一个吻。吕叁仿佛置死地而后生一样,气都喘不匀了,深吸了几口气,伸手将她捞入怀中,紧紧的抱住。 他忍不住翘起唇角,黑暗的的眉眼飞扬着,眼眸掩饰不住的激动。 他想:“我的,我的了。” 他死了一次。那本是他的结局,他死前曾祷告上苍,乞求上苍善待他的小姑娘,可心底仍有一丝不甘心,不甘心放手离开。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冬君能够好好的活着,长久而快乐的。 现在,一切都重新来过,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可高兴完,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冬君真的是喜欢他吗?而非依赖他而妥协吗?会不会是怕彼此关系破裂,才稀里糊涂的示好? “冬君,你喜欢我吗?”吕叁轻声问道,“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你知道吗?” 冬君沉默了片刻,斟酌道:“我不是小孩了,你不在的时候,我独自生活了一千年,我见过很多恋人……我知道的。” 她解释了一番,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告诉我,你喜欢我吗?”吕叁循循善诱道。 冬君认真点了点头,“喜欢,喜欢的。” “说你喜欢我。” 冬君道:“我喜欢你。” 吕叁挑了挑眉梢,笑了笑,又道:“说我的名字。” “吕叁,我喜欢你。” 吕叁收紧了手臂,沉声道:“那我想娶你呢?” “好,我和你成亲,从此以后永远在一起。” 第95章 表明心意(二) 吕叁把八面来风扇、雪魄珠和一枚小白珠还给冬君,他嘴角噙着笑意,幽幽道:“这次可收好了。” “你帮我找回来了?”冬君欣喜万分,打开八面来风扇轻轻扇了扇,扇子因她的触碰而散发出浅淡的青光。 手一顿,借着雪魄珠的光芒,冬君觑着吕叁的脸色,弱弱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以为霍笑天被孟胡弄死了,这才心存侥幸去了魔域。我错了!不会再这样了,我发誓!” 她说着就伸出三指,肃穆道:“我冬君向天发誓,从今日起若有欺瞒吕叁,天打雷劈……” “好了,”吕叁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无奈,“别乱说。” 冬君一贯怵他,但凡得了好脸色,又该没皮没脸的撒泼打滚。她笑嘻嘻的歪头看吕叁,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那你还生气吗?” “你觉得呢?”吕叁不答反问。 冬君含糊不清的呵呵一笑,咳了咳,想到了什么,拿起那颗白色小珠放在他手心,“上次你帮了娄啸和庭桑,这是庭桑送你的谢礼。万年前洪荒时期的宝贝,蕴含上古最纯粹的灵气,对修行很有益处,这可是好东西,你要随身带在身上。” 吕叁听了,眉心一跳,心想:“别人媳妇送的东西随身带着,这像话吗?” 他想着,毫不犹豫的将珠子扔给冬君,颇有些傲娇道:“什么玩意儿,我不要。” 冬君撇了撇嘴,没说话,捏着白珠,从八面来风扇上取下一条银白的扇坠丝绦,缠绕成一条白珠银丝的手串,飞快系在他的手腕上,并且打了个死结。 “几个意思?”吕叁挑了挑眉。 她按住吕叁的手,低声下气的说:“别摘下来,算我求你了。” “给我个理由。” 冬君垂下眼眸,小声嘀咕道:“有益修行啊,哪天你功力暴涨,成了天下无敌的第一高人,我背靠大树,也感受一下横行无忌狐假虎威的滋味。” 吕叁失笑,“好,我一定努力,早日达成你的夙愿。” 吕叁离开房间的时候,正碰到吴寻路过门口,他上下打量了吕叁一番,戏谑道:“想当年,你爹只用了三天,就把你娘勾得神魂颠倒,你啊,比不上你爹当年的气魄。” “你偷听啊?”吕叁只是笑了笑,反手关上门。 “唉!什么偷听,如此没品德的事情,岂是我这种高洁之士能干出来的,纯属路过。”吴寻连忙否认,贼笑着看他一眼,摇头晃脑的转身离开。 吕叁此时高兴得心花怒放, 冬君被置入的记忆是假的,一夜间便能颠覆修正,可身体的创伤却是实打实的,因死带来的离魂之症需要慢慢调养。 这一日,神英带着天庭的意旨又来了。烧火的小道童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期待这封圣旨再落到他手上,如此他又可以偷懒十天。 神英上回无功而返,被帝昼斥责了一顿,今日勒令他一定要把吕叁带回去。他苦口婆心的劝道:“如今冬君醒来了,你再不回去复命,陛下就该亲自下来了。” 小道童眼巴巴的望着吕叁的动作,看见他一目十行看完圣旨,而后朝旁边一扔。小道童眉开眼笑,双手捧住,在神英诧异的目光中,飞快跑进向炼丹房。 神英左右巡视,谨慎的拉着吕叁走到一僻静地方,才低声道:“东南的连泽百万大山,历来是那些被天庭通缉的邪妖凶兽的藏身之处,其中天泽山脉藏了数十只妖兽。天泽山脉的九头鸟是一方霸主,最近却忽然性情大变,频频异动,它把方圆百里的妖兽残杀殆尽,取妖丹补功法,实力大增。现在百万大山里的妖兽都逃往人间,在人间肆虐横行,祸害四方,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唉,真成了人间炼狱。” 神英说完,瞥着吕叁的脸色,愁苦着脸,长吁短叹道:“陛下已经派出半数的天兵天将去镇压,可若不彻底解决九头鸟,到底是无济于事的。镇压妖兽属你最有经验,此事再耽搁不得,早日去降了那九头鸟,世间也少些冤魂。” 吕叁睨了他一眼,心里门清,帝昼要是敢来找他早该来了,不过是知道他想起了种种过往,不敢来,才三番五次派神英来当说客。 他并未点破,只是问:“可查出这世间妖兽为何异动?” 神英环视四周,神神秘秘的低声道:“我猜测,上古妖兽的躁动,恐与多年前的洪荒大战遗留的神器有关。从三百多年前万方镜丢失开始,便有小妖兽异动不断,最近大能妖兽行为诡异,杀性很大,似是失控了一般。” 吕叁听完,陷入了沉思,帝昼是在洪荒大战后忽然崛起,靠着封印诸多上古妖兽大能发的家,他此生最与妖兽过不去,特别是强大又不顺他意的妖兽。 说了那么多,神英也没见他回应,焦急的催促道:“有什么问题边走边说,快快走吧。” “等着。”吕叁却留下这一句,转身向厢房走去。 冬君此时盘坐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从容平静,正按着吴寻给的魂魄归位心法练习。 人无贤愚,皆知己身有魂魄,魂魄分去则人病,尽去则人死。精气交,魂魄聚。其中藏有真神焉,主于心,聪明知觉者也。 若魂魄失常,人无长久。 吴寻让她每日练上两个时辰的心诀,还须得连续练上三月,若有一日不练便会前功尽弃。 吕叁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却犹豫着没有进去。 “杵在门口做什么?要进就进嘛。”吴寻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带着几个小道童匆匆路过,身后小道童有的抱着一个脸盆大的灵芝,有的举着红线缠绕的虚晃乱动的灵参,有的端着灵丹妙药,阵仗十分浩大。 山谷里似是有个濒临垂死的家伙来求医,道观上下都忙碌起来,这会儿正急着与天争命。 “怎么了?”冬君已经睁开眼,探头看着门外的吕叁,笑问道,“在那儿充什么门神?” 第96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一) 吕叁坐在她面前,难得有些严肃脸,“最近天泽的妖兽不太安分,我要去一趟,来回最少也要半旬,这段期间你就好好待在忧亡谷养伤。” 冬君眉头微蹙,嘴唇嗫嚅,似想到了什么,“按理说此事妖族也应出面解决,可云着却迟迟按兵不发。天帝忌惮妖魔两界会趁机攻上天庭,定然不会派多少兵将前去,光凭天界的几个神将,到底是寡不敌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必有蹊跷,你万万不可轻敌疏忽,一定要小心。” 虽知道吕叁比她聪明,比她心思深沉,但还是忍不住嘱咐道:“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也不要逞英雄,遇到危急情况,该跑就跑,该躲就躲。” “好了,”吕叁有些哭笑不得,垂眸与她对视,低声道,“别把我从前教你的话说给我听,说点好听的。” “嗯……我等你回来。” “乖乖待在这里,要是再乱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吕叁看着她,恶狠狠的威胁道。 冬君只是粲然一笑,重重的点头,“好。” 显然的,他的威胁并没有奏效。吕叁愣了一下,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低声道:“别再让我找不着你,行吗?” “好啦,我知道,我绝不踏出忧亡谷一步。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她一脸真诚,朝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吕叁却丝毫不为所动,哼笑一声道:“你最好不要再骗我,若是像上一次一样,一声不吭的跑了,我一定让你哭都哭不出来,知道了吗?” 这妖孽,一向记仇。 “嗯嗯!知道了。”冬君自知理亏,忙抓住他的手笑嘻嘻道,“快去吧,要不然神英该等急了。” 吕叁双目傲视着她,脸色有些黑,又哼了一声,冷声道:“赶我走?” 冬君有些惊奇的盯着他的眼,发现这货竟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可心中某处却似被春风细雨浇得湿润,有些不知名的柔软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做花魁吕君时,曾学过的很多哄男人技巧,便朝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眼,吐气幽兰,温声细语,“我想你快去快回,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太久。” 吕叁定定的望着她,神色含深,愣了愣。 那一双明媚春光的眼,好似一汪搅动的桃花池,多看一眼便叫人溺毙其中。 他长臂一伸将她扣在怀里,气息不稳,而后倾身吻下。半挽的黑发挂在她的肩上,与她的发丝纠缠。 冬君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眼睛湿润了,双手抵在他胸膛上,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哥”。 吕叁神色一沉,掐着她的下巴气不打一处来,“瞎喊什么?” 这张嘴真的是让人又爱又恨,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乱叫,吕叁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像是诱拐妹妹的畜生。 他气急败坏的在柔软唇瓣上咬了一口,在她的痛哼中,闷声闷气的道:“等着,我回来再慢慢收拾你。” 而后恋恋不舍的起身离去。 神英和吕叁前脚刚走,冬君后脚就走出了房间。吴寻正在另一侧的厢房病人治病,冬君本想和小道童打个招呼,可整个道观内的道童都去打下手帮忙了,她想了想,反正只是去找帝昼问事,今晚还会回来,便径直离开道观。 上了九霄云天,方过了南天门,就碰上西境迎面走来。冬君朝他拱手道:“西境神君。” 她行色匆匆,说完便要往前走去,西境连忙叫住她,“冬君。” “你回来了?”他似是有些诧异,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审视,微微皱了皱眉,“听说你这些日子被困在魔域,魔域近来混乱,霍笑天又重掌大权,夺回了魔尊之位,你在魔域可有受伤?” 他的眼神微妙,让冬君感到有些不悦,她淡淡道:“劳神君牵挂,我没事。” 西境神色意味不明,却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冬君的肩,笑道:“那就好,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与我开口。” “我还有事情与陛下禀明,先走一步了,告辞。”冬君又朝他拱了拱手, “哎,冬君!”西境又叫住她,“若是要找陛下,就先别去了。我正从太清宫过来,这两日陛下在闭关,谁也不见。” “闭关?”冬君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禁疑问道:“他闭哪门子的关?” 帝昼已是天地至尊,修为只怕无人可敌,什么劫难都经历过,就连最后一道情劫也历劫成功了。 没道理他还要闭关修炼,只怕是又有什么见不到光的事情。 “这,我也不知陛下为何要闭关,不过就这两日,不如改日再来吧?” 他西境看着冬君,心想此时吕叁不在,正好趁机邀请冬君去西海宫一游,便笑道,“我最近做了一张青鲛龙骨做的琴,音色十分婉转悠扬,不知冬君肯不肯赏脸……” 他话还没说完,冬君朝他摆摆手,撂下一句,“下次吧。”话音未落,已经头也不回的匆匆往前走去。 西境朝她背影喊了一声,见她越走越远,消失在云海中,不由的冷了脸,目光幽深愤然。 他认为自己姿色容貌都不差,从小到大也是多修才情,脾气秉性是天上地下无人不称赞的好。放在天界青年才俊中可算是佼佼者,不知有多少仙娥神女向他示好,可偏偏,她却视而不见,从不看一眼。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西境心中十分愤懑不平,却碍着自己树立多年的风评名声,在两列天兵的面前,生生将喉咙的暗骂咽了回去。 冬君并不知他的心思如何,已经飞快到了太清宫。宫门外驻守的天兵尽忠职守的伸出剑戟,将她拦在门前,“陛下有令,闭关期间,不见任何人。” 冬君往门前一站,双手一背,气势逼人,用最硬的语气说最卑微的话,“劳驾大哥,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冬君来给陛下认罪了。陛下若是不肯见,我便只好在此引咎辞职。” 八位天兵纷纷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无语,重复道:“陛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见,擅闯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第97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二) “你们只管进去通禀,陛下肯不肯见是陛下的事。” 天兵震了震剑戟,楞眉横眼,咬牙恨齿道:“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辉瑞元君请不要为难我等!” 好说歹说这几个死古板就是不通融,冬君顿时有些恼了,眼睛微眯,露出一个凶残的笑容,“要是让我打进去,你们几个的脑袋就不用要了。可我保证,我能竖着进去,就竖着出来,要不要试试看?”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八面来风扇,作势就要动手。见状不妙,其中一人连忙站出来,朝她拱了拱手,脚底抹油飞快的跑进太清宫里禀报。 不过片刻,那天兵便一脸心虚的走出门来,恭恭敬敬的迎她进去。 冬君冷哼一声,唰的收起折扇,大摇大摆的走进太清宫。 帝昼并未着冠冕,一头青丝披散,长长散着的蜿蜒如同一条长河。他素衣白袖,单手撑着脸半靠在宽大的金椅上,显得十分随意。 “到我这里还动辄威胁,我看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么?”他闭着眼,语气冰冷。 来都来了,冬君才不管他生不生气,脚刚踏进门槛,直接了当的开口质问道:“陛下,旃檀树妖化成的神器旃檀琴,您用来做什么了?” “混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朕了?这是你一个神使该管的事情吗?” 帝昼忽然睁开眼睛,挥手打出一道白光,怒斥道:“我让你镇压妖龙,你却将她放走,我意与魔域合作,你却私自与孟胡合作,毁我计划。你是要以死谢罪,还是要跪地求饶啊?” 冬君为躲避攻击后退一步,差点被金光闪闪的门槛绊倒,扶住门框,稳住身形,从容不迫的朝帝昼笑道:“陛下此言差矣,妖龙逃离,非我所愿,只是她实力强悍非常,我不是她的对手,这才让她逃脱了,若陛下要治罪,请治臣办事不力之罪。再有,孟胡都肯跟我合作,如何不能与陛下合作?只怕会更听话,更乖顺,陛下又为何非要吊死在霍笑天这棵树上?” 帝昼怒道:“伶牙俐齿,油嘴滑舌!你放走妖龙一事具有证人,你还敢狡辩!” “都是一面之词,不过是比谁的人更多,谁更能说罢了,陛下怎就相信他们而不相信我?”她说完这一句,迅速转移话题,完全不给帝昼反应的机会。 “陛下身为天帝,乃天地之子,定然是慈爱众生,为天下生灵谋划未来,可如今妖兽肆虐横行,陛下您可想到了挽救凡尘的方法?” 帝昼睥睨一切的眼睛扫过冬君的脸,洞察秋毫的冷笑道:“我让吕叁去对付九头鸟,你不高兴了?你是因此才来给我找不痛快的,是吧?” 冬君眉毛一挑,没有否认反驳,只是按着自己心中的推测继续说:“传闻旃檀琴上有一种惑人心智的法力,可以操控妖兽心智。旃檀树妖在洪荒时期就以此方法,袭击绞杀了数百只妖兽,并吞食他们的妖丹,最终成为洪荒十大绝杀之一。陛下,今日九州内的妖兽异动,是否与此有关?您手里的旃檀是否还在?若丢失了,那可不得了啊!” 帝昼眉骨硬挺眼冒寒光,轻轻皱眉便是一副不怒而威的气势,“不必拐弯抹角,想说什么直接说。” 她眼睛一转,跨进门槛,踱步走到帝昼面前,从善如流的躬身拱手,“陛下如何行事,定有陛下的深意,微臣不敢置喙,只是当下最重要的是早日将九头鸟伏诛,微臣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前一秒还在咄咄逼人,后一秒就变得毕恭毕敬,两副面孔来回转换,简直是神乎其技,令人赞叹。 帝昼道:“怎么,你有办法?” 冬君颔首浅笑,“是,只要陛下愿意用一样物件与微臣交换。” 帝昼闻言,连连冷笑,“装模作样,原来在这里等着。” “人有所求,才会拼尽全力将差事办好,若微臣一无所求,一无所谓,陛下还敢将差事交于微臣之手吗?”冬君又笑了笑,低眉顺眼,恭顺无比。 “说吧,什么东西?” “万方镜,请陛下将万方镜借微臣一用。” 帝昼的视线又落回她脸上,端详着她的神态,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用来做什么?” “陛下,万方镜并无太多用处。”冬君淡淡回道。 通过镜内乾坤越过地府阴司直接去投胎转世,又或者,查看生者的前尘往事。 帝昼眼神冰凉,指着她的头顶,毫不犹豫的道:“滚出去。” “陛下,您真的不能没有我。”冬君皮笑肉不笑,轻飘飘,温柔的胁迫起天帝来,“您若不给我万方镜,您又不杀我,我的嘴巴就不牢固,只怕会到处乱说些什么;可您若杀我,定有人往死里调查我的死因,有些事就会藏不住。但是!如果您把万方镜给我,我感激涕零,依旧如此效忠于您,从此和神英神英一样,这辈子只听从您的吩咐,绝不敢有一丝不轨。” “你敢威胁我?”帝昼起身,走到冬君跟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她,杀气毫不掩饰的外露。 冬君把头又低下一分,“陛下,您知道的,若有一天我不再为陛下效力,便是我死的那一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吕叁一日是天界战神,他就得为朕,为六界安宁征战沙场。你该知道,这是他无法逃脱的责任,今日活,明日死也未可知。我容你放肆一次,将他复活已是法外开恩,再胡搅蛮缠,我定叫你后悔。” 他浑身散发出强势蛮横的威压,将冬君压得抬不起头。看着面前的一双云纹金丝白靴,冬君心中各种滋味此起彼伏,惊惧、愤怒、怨愤、所有情绪交织不停。她强忍着,攥紧手,低声道:“陛下恕罪,臣只是,想知道事情始末缘由,仅此而已。” 帝昼垂眸望着她,良久不语。 她腿一弯,跪地俯首,“求陛下成全!” 第98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三) 虽然将吕叁复活了,可他为何而死终究是冬君心里难以拔除的一根刺,生了疮流了脓,却无法痊愈。不能将此事查清,她就永远陷在担惊受怕中,唯恐吕叁有一天又因此遭殃,死得毫无预兆,再次变成一桩无人提起无人得知的隐秘。 帝昼转身坐回椅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吐出一口浊气,“知道此事对你来说并无益处,吕叁既已经回来,你又何必纠结于此?” 置身事外,谁都可以心平气和,上下嘴皮一碰,就要劝人放下;要是身处其中,定然第一个不肯善罢甘休。 冬君盎然不动,眼神坚定执拗,隐隐有些怒意,辩道:“陛下又不是我,又怎知弄清真相对我没有益处?” 见她如此软硬不吃,帝昼心中莫名有些羞恼,“朕就是看你可怜,才心软纵容你一次又一次,你却要以此要挟,得寸进尺!既喜欢跪,就这么跪着吧!” 他说完,拂袖离去。 冬君见状,多一秒都不跪,帝昼转身就立即站起来。 “陛下!”她追出去,可刚到门外,就不见了帝昼的身影。 他就这么把冬君扔在太清宫,自己反而跑了。冬君愤愤的给了旁边的一尊貔貅像一脚,随即”嗷“的痛呼一声,抱着受伤的脚乱蹦。 就连一个石像都这么欺人太甚! 她气急败坏,眉头一拧,掏出八面来风扇把那张牙咧嘴的貔貅劈成两半,又狠狠踩了几脚,把它当成帝昼暗骂道:“忘恩负义黑心肝的王八蛋!要不是我,你能拿到大荒秘境里的神器吗?要不是吕叁替你摆平战乱,你能这么安稳当天帝吗?小气鬼!借一下万方镜跟我扯东扯西,我踢死你!” 若有一天她得道,第一个把帝昼变成一只狗石头,拴在南天门外!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敢跟帝昼叫板,只能拿石像来泄愤。 走出太清宫时,守在门外的天兵不约而同向她投去目光。 “看什么看?”冬君迁怒于众,瞪了几人一眼,“本君没躺着出来!很失望吗?” 为首的天兵沉声道:“元君明鉴,我等绝无此意。” 冬君朝几人冷哼一声,“你们最好是。” “怎么回事,哪个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惹了辉瑞元君?” 一道柔和婉转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衫的高挑美人缓缓走来,柔桡轻曼,妩媚纤弱,紫金白玉冠上的丝带盈动翩翩。 身后跟着十几个仙娥,个个仙姿卓绝,美得赏心悦目,令人感慨。 乐姬映弦,掌管天下乐理,琴音鼓声在她手中皆是武器。乐声暴虐刺耳,可杀人于无形;乐声清净含情,可携音法救人性命。 “乐姬娘娘。”冬君朝她拱手,彬彬有礼。 美人走到冬君面前,翘起唇角,温声浅笑,“小冬君,许久不见,可想我了没有?” 这美人看着年纪轻轻,实则是万古道祖的徒弟,与蓬莱老祖差不了多少岁。只是她修为高深,又从来不理俗事,常年醉心于音律,编了能让容颜永驻的曲子,时不时弹奏一曲听一听,连带她身边的仙娥都貌美如花,皮肤水润嫩滑如豆蔻少女。 冬君在蓬莱修养时,曾见石崖上有一把琴常年放置在外,接受风吹雨打,将琴弦侵蚀得粗糙无比。她心生好奇,每日去拨弄几下,便知道了这把琴的主人的用意。 琴声里有属于天地的声音。 蕴含着海浪,风声、雨声、雷声,真实而沉厚。哪怕不在海边,也能让人身临其境,如同坐卧海边悬崖。 乐姬去取琴时,正巧碰到冬君在弹琴,那种空旷豁达,又心无一物的明朗是她一直在追寻而不得的意境。 所以她追着要收冬君为徒,甚至因此与蓬莱老祖吵了起来。两个人拉扯打赌,吵的不可开交,三天两头的争夺冬君的师权,可惜冬君谁也不选。 冬君倒是愿意跟她学琴技,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拜她为师。后来乐姬知道冬君是牵挂着凡尘琐事,不想跟她去天庭。 气冬君不识好歹,心中颇有些恼怒,暗地里骂了她三个月,可到头来还是对这个好苗子念念不忘,只恨不能将她劝上正途。 冬君愣了一下,微笑道:“乐姬娘娘真是一如既往。” 乐姬挑眉,问道:“一如既往什么?” “明艳动人。” 冬君笑得乖觉,眉眼弯弯,嘴角梨涡浅浅,一脸天真无害的样子。 真真是拍马屁都拍得清新淡雅,丝毫不叫人反感。 乐姬掩嘴咯咯一笑,被她一句话哄的心花怒放,娇嗔道:“你这小妮子,惯会哄人开心。” “若能哄乐姬娘娘开心,小的倒愿意多说几句,但愿这些话娘娘没有听腻。”冬君脸不红心不跳的恭维道。乐姬吃软不吃硬,冬君摸透了她的脾气,对付她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你这小嘴倒是甜,既如此,便随我去音绮宫吧,正好我这几日心情不太好,你多说几句哄哄我,我高兴了,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乐姬微笑道。 冬君笑容一僵,满脸为难,“能为娘娘分忧,是我都荣幸,只不过小的还有琐事在身,待我处理完事情,一定去音绮宫拜见。” “哼,又哄我吧,”乐姬哼了哼,美目瞪了她一眼,问道,“你来找天帝,可见着他人了?” 她气场十足,俨然一副你要是没见到他,我现在就带你进去找的架势。 冬君回道:“见到了,陛下让我滚远点,最好去天泽喂妖兽。” “什么?岂有此理!”乐姬一怒冲冠为徒缘,即刻就要冲进太清宫去和帝昼理论了,冬君连忙拉住她。 “谢娘娘美意,只是此事臣有错在先,陛下要打我罚我,也是应该的。” 乐姬对冬君的印象还停留在千年前的乖乖小妞,聪慧机灵,乖巧懂事,绝不会到处惹是生非的人,蹙眉疑惑不解,“你能犯什么错?” 周围一众仙娥天兵竖起耳朵,一脸八卦。 冬君叹了口气,摆手道:“娘娘别问了,都是我的错,办事不力让陛下失望了,他生气是应该的。” 乐姬一脸不爽,护犊子道:“我以为什么事情呢,不过放走妖龙,值得大惊小怪的吗?那庭桑我见过几次,心性单纯,没什么祸心,陛下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来,我同你去理论理论!” 第99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四) 冬君垂头丧气,婉拒道:“劳娘娘为我费心,陛下明令禁止,不许我再踏入太清宫一步,否则就贬我为地仙。” 在抹黑帝昼的事情上,冬君一向乐此不疲,不遗余力。 乐姬闻言,眼睛一亮,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道:“在他手底下做事,任劳任怨,还要平白无故的被贬谪,有什么好处?不如来做我徒弟,只需动手拨一拨琴弦,其余一应事物,皆有人伺候妥帖,绝对比做什么劳什子元君幸福。” 冬君泫泪欲泣,看着乐姬,连叹了好几声,颓废道:“多谢娘娘好意,小的心领了,只是……唉!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能辜负娘娘了。” 她与乐姬掰扯了半天,终于从她面前溜走。 没过多久,新闻八卦便传遍了天庭,其一,辉瑞元君办事不力,引得陛下大怒,要将她扔到天泽去喂九头鸟。 其二,这个就传得有些畸形了,说是辉瑞元君对陛下不轨已久,趁着陛下闭关之际,强闯进太清宫,冲撞了陛下圣体,结果被陛下扔出门外。陛下下令,不准她再踏入太清宫一步,并将她降为地仙,永不能飞升。 第一个传言,大家伙都知道陛下仁慈,绝不会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此事有待考究。 第二个则越传越离谱,越传越暧昧。历来就有神女勾搭天帝不成,反而被降罪贬职的,冬君显然成了其中一个。 不过按照以往陛下对她的态度,只怕也是吓唬她而已,当不得真。 这两件传言的终点,又回归到天下苍生的生存大事上来——天泽山九头鸟一事。 不知从哪里传起,北苍山武神吕叁已经带兵去伏妖了。又有人提起当日神英天尊在凌霄宝殿上为吕叁辩驳,有人不由的想起他当年的辉煌事迹,捕捉上古妖兽,驱赶祸乱的魔族,诛杀魔头江衍…… 某些事情和话题暗中滋生,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三五天,吕叁的大名又响彻了天庭,怎么也无法压制。 这样的功高盖世,这样的英雄将军,想让人记不住都难。 天帝可以对他的功绩视而不见,可总有人良心未泯,总会有人替他说几句好话。如此,便足够了。 冬君回到忧亡谷已是五日后,一见到她,吴寻的脸就沉了下来。 “去哪了你?真是让我好找啊!”他一边拾捡药材给小道童,一边絮絮叨叨的斥道:“最讨厌你们这种不遵医嘱的病人了,要是不想治,趁早给我滚蛋,净浪费我的时间。” 冬君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借口道:“我去述职了,因为办事不力,被罚了几日。不过我每日都在练习心诀,没有落下过。” 吴寻扔下一把药材,叉腰怒骂,“述什么职!命都要没了,还述职!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离开忧亡谷!你们这些混账羔子,真是不把性命当回事啊?一个两个死了一次还不知道惜命!离魂症不可小觑,在没完全恢复前,随时都很有可能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冬君低着头,飞快的认错道:“真人说的是,是我大意了” 吴寻哼了一声,一边指挥小道童继续称药材,一边絮絮叨叨的低骂道,“药也不吃,人也不见,不知道来治什么病。 冬君不敢吭声了,垂头乖乖听训。 “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吕叁交代?啊?我告诉他你自己去寻死了好不好?” “别!真人,我真知道错了!您,您别告诉他,不然我死定!”冬君闻言,双手合十,可怜兮兮的哀求。 “哼,”吴寻哼笑一声,心想,对付冬君还不容易,只要搬出吕叁,简直比圣旨还好使。 他配好一包药材,交给小道童,吩咐道:“他的伤太重,得下猛药,少水煎两个时辰,让他把药渣连着药汤一起吃下去。” 小道童有些为难,犹豫道:“那位嘴巴很刁钻,受不了一点苦,早晨的药喝了两个时辰都没喝完,一进嘴就吐出来了。” 吴寻眉头一皱,刚稍微平息的怒火又被点燃了,“爱吃不吃,不吃把他给我扔出去!” 小道童挠了挠头,弱弱道:“或许有些甜食蜜饯会好一点。” 整个道观全是各种各样丹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味道都有,就是没有甜的,更不要说什么甜食蜜饯了。 “你,”吴寻转头看向冬君,毫不客气的指使道:“去人间买一点蜜饯回来。” 冬君忙不迭点头,“好嘞。” “天黑前必须给我回来,不然我就告诉吕叁,你偷跑出去!” “放心,您放心。”冬君连忙保证,又体贴的问道,“除了蜜饯可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不用!”吴寻朝她摆摆手,叮嘱道,“日落前必须回来!” 冬君出了道观,化作一道白光往人间飞去。最终停在禅灵小国的一座边陲小镇,这个镇子还算热闹,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冬君在一家店铺买了一大包果脯蜜饯,忽然瞧见路边的云吞摊贩,大锅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十几颗包好的云吞丢下去,不到半刻钟便沸腾浮起,变成白嫩剔透的一个个。 盛到瓷碗中,放上几根青菜,浇上一勺秘制的浓汤,洒上些许葱花,平淡无奇的小食也瞬间就勾得人垂涎三尺。 冬君不禁被勾起了些食欲,便坐在路边吃了一碗。 谁料一发不可收拾,这边吃一碗云吞,那边吃一个驴肉火烧,前边一个冰糖葫芦,后边再买上两壶当地美酒。 眼看太阳快要下山,冬君不敢将酒带回忧亡谷,又舍不得舍弃,仰头咕咚咕咚喝下两壶,浓烈的酒意汇聚,脸颊一时间醺红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回到了道观。 冬君一路上没遇上道童,便朝那个病人的厢房走去,还没到院子内,远远的就见门外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猛汉,往那一站,活似夜叉,一双双犀利的眼睛似豺狼虎豹,冒着绿光。 竟是妖族。 冬君有些诧异,但此处是忧亡谷,她对吴寻还是颇为信任。 大步走上前,将果脯蜜饯扔给其中一个猛汉,还不忘调侃道:“给你家小公子的甜食,可要哄他好好吃药,千万别让他偷偷把药倒在花盆里啊。” 冬君说完,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直接转身走去。 她才走出没几步,忽有个女人从后边叫住她,“姑娘请留步!” 冬君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后追来的一个青衣女子,待她走近,在朦胧暮色中看清她的脸。 两个人都愣住了。 第100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五) 冬君从来没见过一个和自己长得这么像的人,准确来说,是和千年前的她那么相像。 身上穿的青衫白裙,发髻上簪的蝴蝶流苏发钗,耳上的小珠坠,头发的发带,就连发型都几乎一模一样。 还有那张脸,足有七分相似。 神态,眼神,更是……惟妙惟肖。 冬君端详着她的脸,惊诧的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垂眸顺目,低声回答,“奴婢春奴,冒昧叨扰,我家公子想请姑娘见面一叙。” 春奴? 冬君嘴角抽搐,不由翻了个白眼。确定这人必定是自己的翻版,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恶趣味,心中不免一阵恶寒。 她脸色一沉,语气冷硬起来,“你家公子又是何人?” 春奴眸光微动,似是做小伏低惯了,躬身低头,温声回道:“姑娘去见一面就知道了。” 冬君心中生起一股邪火,磨牙道:“好啊。”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小瘪犊子!竟偷偷摸摸干这种恶心人的事情! 春奴?春奴!这想把她当成奴仆婢女使唤是吧?若是熟人,非得把他的脸打歪不可!若是陌生人,她更要问问,这究竟是巧合还是照着她精心打造的! 春奴走路款步姗姗,腰肢柔软,媚态十纤巧,头上的流苏摇摇摆摆,轻轻晃动,轻盈袅娜。 走到门口,几只豺狼虎豹却恭恭敬敬的低头朝春奴行礼,春奴摆摆手,直接推开房门,“姑娘,请。” 冬君看着春奴,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似奴非奴,更像是……什么姬妾。 她压下心中思绪,大步走进房间,整个房间都是一股难闻的味道,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药味。 此时房内灯火通明,只见床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上身裸露,胸口被绷带缠满了,整个胸腔都渗着血迹,将白色的绷带染得暗红。 像是被什么巨物的利爪抓破胸膛,惨状骇人。 那男子眼睛微阖,听到声音后才抬起眼皮,朝门口来人看去,他愣愣的看了许久,却是看呆了。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不会再被她惊扰到理智心神,可当她出现时,千年来建立的城池营垒瞬间崩塌。 有些人便是如此,只要一出现,便是浮翠流丹、秾稠昳艳的一笔,旁人无论如何都要逊色几分。 他朝她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如此勉强还是勾唇道:“好久不见。” 冬君微微蹙眉,停在门口。 即使那个男人脸色惨白,狼狈至极,仍能看出那是个相当俊美的——狐妖。 云着。 “原来是你。”冬君望着他,面无表情,双手环抱,依靠在门边没有再走进去,“你找我有事儿?” 云着撑着手想坐起来,动了动,绷带下的血越渗越多。他闷哼一声,痛苦至极的跌回床上。 “主人!”春奴走上前,半跪在床边按住他的手,眼中含泪,心疼焦急的开口,“您别乱动了,伤口才慢慢好了一些,现在又流血了。” 云着挥开她的手,气喘不匀,却只道:“走开。” 他仰头想看着门边的人,却被春奴挡住了。 春奴咬着唇,眼中噙着泪水,不敢落下,走到一边准备拿药物给他处理伤口,可刚碰到他,他就冷声道:“滚一边去。” 春奴呼吸一滞,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下,迅速低下头,忍气吞声的走到一旁侍立着。 她很清楚,主人为什么听见那人在门外的声音就变脸了,也知道主人为何选她放在身边,为什么要求她按照他的意思穿衣打扮,说话行事。 这一切的一切,答案就在门边站着。 那人不曾垂怜她的主人,甚至愿意看桌上的瓷瓶,也不愿意给主人一个连眼神。 云着尽力仰着头看冬君,最终体力不支,颓然躺回床上,他虚弱无力的说:“方才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 冬君也没想到喝不下药的家伙,让她去买蜜饯的竟然是云着,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温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淡笑着回道:“受了点小伤,不妨事。” 小伤? 身体被挖一个大窟窿,只怕半条命都迈进鬼门关了。 冬君观察着他的伤口,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些许关切之色,叹息道:“我在谷中几日,只听说有个家伙重伤难治,几次生死徘徊,竟不知是你……你现在如何了?” “没事,死不了。”云着望着她,目光幽深,声音低哑,“冬君,走近一些,我看不清你。” 冬君敛了眉,缓慢走上床前,春奴很有眼色的送上凳子,而后又安分守己的站在一旁。 冬君坐在床前,与云着四目相对。 云着认真的看着她。明眸善睐,皮肤瓷白莹润,脸颊微红,粉若桃花带霞光。素发青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 他看得入神,眼神没有丝毫收敛掩饰,明晃晃,直勾勾。 见目流连,再难思迁。 “你这是被什么人伤的?”冬君出声问道。 云着没有移开目光,仍看着她,略微沉思,回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说,天泽九头鸟。” 冬君自然是看出来他身上的伤像是被禽类利爪所伤,所以才借机套话。她点点头,沉声道:“有所耳闻,那妖兽竟然如此凶悍,连你堂堂妖王都伤成这样?” “是啊,那九头妖不知为何忽然发狂,闹得天泽山天翻地覆,我也奈何不了它。” “天泽山情形如何?”冬君微微蹙眉,又问。 云着慢条斯理的开口回答,话音憔悴延长,“有四成妖兽逃出天泽山,有三成死于九头鸟手下,另有一成向九头鸟投诚,还有有两成还躲藏在山中。天庭出兵后,将妖兽压制到天泽边境,眼下,应在混战中。至于那九头妖,接连吞食百颗妖丹,只怕实力更上一层了,就算上天一起劈下百道神罚,也未必能劈死它了。” 冬君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晦难看,“如此妖祸,该怎么降伏?” 城府深沉如云着,怎会听不出她在探话,他只是眨了一下眼,毫无保留的回道:“它一下子吞食这么多妖丹,哪怕是上古妖兽也是无法承受如此暴烈的功力,如今又如此狂性大发,毫无节制的滥杀,定有一天会爆体而死,只是时间问题。” 冬君愁眉不展,又问道:“它若三五年都死不了,那天下岂不是要被颠覆了?” 云着望着她,眼眸晦暗如深,浅笑道:“最多三月。” 第101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六) 三个月,足以让无数无辜生灵惨死鸟爪之下,云着都被它伤成这样,更不要说其余小兵小将,等九头鸟妖自曝而亡,白骨都要堆成山了。 云着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冬君探完话,站起身拂了拂衣袖,云淡风轻道:“哦,我来玩的。” “冬君,先别走,”云着叫住她,狐狸眼忧郁哀愁,“许久不见,坐下陪我说说话,可好?” “呵,好啊,”冬君嗤笑一声,看向一旁的春奴,面色不虞,“我倒想问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知我有何处得罪了妖王大人,为何要以我的模样来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如此羞辱我?春奴,可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 春奴脸色一僵,默默低下头。 “冬君若生气,我把她杀了就是。”云着只是看着冬君,音色轻柔缱绻,就像是在哄小情人一般。 他面色不改,像是打发什么无用的玩意儿,毫无感情,毫不在意。 春奴瞳孔骤缩,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却咬牙不敢出声求饶。 冬君眼神一凛,哼笑一声。 “这么说,这人你不要了是吧?既不要,我就带走了。”她转头对春奴道,“起来,跟我走。” 云着眼睛微眯,朝春奴摆摆手,咳了咳,笑道:“你难得瞧上什么东西,既向我开口要,我岂能不给?若喜欢,带走就是。” “主人!”春奴诧异的低呼一声,跪爬上前,不停的磕头,抽噎着,“求求您……别不要奴,求求您,奴不想离开您,是死是活,奴只愿留在您身边。” “冬君看得上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依旧没有看春奴一眼,只是垂眸微笑道,“旁的人,可是想破头都得不到如此眷顾。” 冬君被他的一番话惹起一身鸡皮,嫌恶的后退一步,呵止道:“够了!我可没有夺人所爱的嗜好。你爱给她扮成什么样就扮成什么样,鬼也好神也好,随你便!” 云着翘起唇角,平静的对春奴吩咐,“去换一身装束,以后都不许这么打扮了。” “是。”春奴闻言,如获大赦,飞快起身离开房间。 待她离开,云着看向一旁桌上,轻声对冬君道:“冬君,帮我拿药过来,可好?” 那是一碗已经放凉的汤药,汤渣齐全,浓郁熏人。 冬君看了他一眼,恶狠狠将药碗塞进他手中,忍不住出声讥讽,“一口药拌着一口蜜饯,吃得下了吗?” 云着一只手捧着药碗,又道,“扶我起来,可好?” 看他那病恹恹还满脸含笑的鬼样子,冬君往后退了一步,柳眉倒竖,心中暗骂,“还真把我当奴仆使唤了?” 她嗤笑道:“一会儿是不是还要我给你侍奉汤药啊?” “不……我何德何能啊。”云着抿紧唇,双手撑在床上使劲将自己上半身支起来,艰难的半靠在床头。 冬君看着他胸口一片殷红渗透了绷带,眉头紧皱,心想:要是吴寻看见,必然大发雷霆,分分钟把他给扔出谷外。 这种患者,真让人头疼。 云着一边端着药,一边双目盯着冬君,低头大口喝下汤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不是喝得好好的吗?矫情。” 她话刚出口,云着就皱眉苦脸,偏头哗的一声全吐了出来,捂着嘴咳得死去活来,伤口被生生震得裂开,鲜血淋漓。 “咳咳咳……咳咳……” 冬君看得一阵心惊肉跳,连忙从桌上拿一颗蜜饯,掐着他的嘴塞了进去。 “别咳了!” 云着咳得眼都红了,泪花沁满眼眶,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可怜。 这狐妖大王,真真是味蕾娇贵,受不得一点苦味。 他握住冬君的手咳了好一会,才柔弱无骨的靠在床头,整个人脸色煞白如纸,低声呢喃道:“好苦,真的好苦啊,冬君……为什么这么苦……” 他的声音是这样凄凉的,满含苦楚,不知是在说药苦,还是说别的什么。 冬君抓起一把蜜饯塞进他的嘴里,转头看向别处,沉默无言,不愿意看他的脸。 室内沉寂了好半晌,待他缓过来,她忽然冷声问:“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样,你,为什么?” 她的目光那样疑惑,他们分明是那样要好的,整日称兄道弟。霍笑天害吕叁也就罢了,云着,为什么也害他? 云着缓缓放开了她的手,喘息许久,才喑哑道:“冬君,别再问这件事情了。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不想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冬君身体一僵,怒道:“你说什么?凭什么不让我知道,凭什么!这件事情弄不清,我跟你们没完!” 云着痛苦的捂着胸口,额上冷汗连连,说不出话。他身上的血沿着绷带流淌在床上,鲜红醒目。 “冬君……别再问了……我不能,告诉你。”他说话已是气若游丝,简直像随时要断气了。 冬君眼看不妙,连忙冲门口的侍卫大喊:“去找吴道人!” 吴寻很快就带着三五小道童来了,满脸黑线,怒气冲冲,一副要吃人的凶狠。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别动别动吗?你们干什么吃的,看一个病人都看不住吗!”他看到冬君,眉头一皱,“还有你,在这里做什么?今天的心诀练了没有?” 冬君此时没有来的一脸心虚,诺诺道:“我马上去练。” 她正要开溜,却被云着抓住了手。他卑微的哀求,“冬君,别走,陪我一会,求你了。” 她瞪了云着一眼,使劲将手抽回来,还没说话,吴寻先开口了,语气冰冷,“要不然你俩一起死吧,下黄泉也有个伴,死了我给你们埋一块好不好?” 云着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虚弱道,“也好,并骨合葬,我求之不得呢。” 冬君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吴寻,毫不犹豫的说:“道人,他寻死呢,现在可以把他扔出去了。” 吴道人救过那么多人,还没碰上这么不配合,难伺候的病人。这一碰碰上两个,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指着门,有气无力冲冬君道:“回你的房间去,练功,不然,我就告诉吕叁。” 冬君闻言,呵呵一笑,头也不回的跑出房门。 第102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七) 冬君走出房门时,碰到春奴站在院子里抹眼泪,声声凄凉。 她换了一身淡蓝的衣裙,见到冬君出来,忙抽了抽鼻子,快步跟上冬君的脚步。 一路跟到房门口,冬君忍无可忍的转头看她,“跟着我干什么?” 春奴扑通跪下。 “什么意思?”冬君往旁边撤了一步,露出一个不太友好的笑容,“你和云着的事情,别牵扯到我身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春奴却哀求道:“冬君姑娘,我求你,对王上好一点,只要你愿意多看看他,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以把我的命给你!只求你,不要让他伤心,他真的……很难过。” 冬君一脸难以言表的嫌弃,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也有病,大病!” 这都是什么事啊? 这全世界都是疯子傻子,没一个好东西! “姑娘,我虽在王上身边服侍几百年,却不曾入过他的眼。我一直都知道,他有一个心爱到骨子里的姑娘,而我只是个替身,可我不在乎,我只求他能开心快乐。他这些年,真的过得很苦!你看看他,他喜欢你,他爱你,他真的很好很好,你看看他啊。” 春奴声泪俱下,抓住她的裙摆,手指攥得紧紧的,“你看到了吗,他的眼睛里全是你啊。” 一个女人,跪求另一个女人去垂怜她的心上人,这是多么深沉又悲催的事情。 冬君冷漠的低头看她,“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我……我知道,我不在乎,我只求他能快乐。” “喜欢,你说他喜欢我?”冬君忽然痴痴的笑了起来,低声问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吗?你就敢来我面前胡言乱语。” 爱?霍笑天爱她,云着爱她,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却要杀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就是爱? 还是这就是妖魔? 春奴怔怔的,抓住她的裙摆不放手。 冬君瞪着她,怒喝道:“他害我哥哥性命,为你取名春奴折辱我,你说这是爱,还是恨?我看你可怜,不想拿你泄愤,你若识相就该滚远点!再敢来烦我,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奋力甩开春奴的手,冷笑道,“你回去告诉他,等我弄清楚真相,我一定第一个杀了他!” 她走进房间,嘭的关上房门。 此后再未踏出房门一步,道观上下只见吴寻一人,不管谁来,都挡在门外。 即使近在咫尺,云着想见她一面也见不着。 妖王眼睛滴溜溜一转,把蜜饯当成瓜子嗑,两天就把一大包蜜饯吃光。他身边侍从又去买回来几大包蜜饯果脯,他却耍起小性子,再不肯吃一口药。 春奴来冬君房门前跪了一天,哭哭唧唧的跟哭灵号丧似的。冬君听得脑瓜子嗡嗡作响,两个时辰的心诀刚练的一半,打开房门,指着春奴恶狠狠的威胁,“再哭老子撕了你的嘴!” “姑娘,求你去见他一眼,只要他喝了药就行。” “你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颗糖吗?啊?哭哭哭,烦死了!他爱死不死关我屁事!”冬君气急败坏,要不是在忧亡谷,他又是吴寻的病人,自己先一刀给他了结了。 “求求你了。”春奴不为所动,继续期期艾艾的哀求道。 冬君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问旁边的道童,“在忧亡谷犯杀孽会怎么样?” 小道童回道:“忧亡谷内只能救人性命,不能害人性命,每个来此求医的病人都必须严格遵守,否则师父会生气的。” 冬君道:“我现在想杀人。” 小道童道:“师父生气,后果很严重。” 冬君走回房间,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听着门外的哭声,又气冲冲打开门,咬牙切齿道:“我可以去见他,五天一次,你不准再来我门前哭!” “好!”春奴迅速收起眼泪,连忙起身,破涕为笑,“我就知道姑娘会心软的。” 对于使用死缠烂打这一招,冬君甘拜下风。 “闭嘴!”她瞪了春奴一眼,狠狠道:“你不准跟我说话!” 听春奴开口说话,比听云着说话还让人难受,像是内脏浑身被蚂蚁咬了一口,又痒又搔不到实处。 她此言一出,春奴果然闭上了嘴。 到了云着的房间,冬君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双手抱胸,开始闭目养神。 春奴在床边侍候云着吃药,一口药一口蜜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房间里只有细微的吞咽咀嚼声。 “冬君,你受了什么伤?”云着问道。 冬君双眼禁闭,充耳不闻。 “扶我起来。”云着对春奴吩咐道。 冬君骤然睁开眼,双目死死的盯着他,“你想连累我挨骂是不是?” 云着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只是重复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谁伤了你?” 她蜷紧手指,气息有些不稳,“问来做什么?你还要替我报仇不成?” 云着弯了弯那双魅惑的狐狸眼,神色温柔,“对,你告诉我,谁伤了你,我替你杀了他。” 冬君嘲弄的看向他,嗤之以鼻,“是霍笑天,你去吧!只是别伤不了他,自己又灰溜溜的跑到忧亡谷一趟。” 云着沉默片刻,他忽然就想到了当时去魔域救她,她昏迷着被霍笑天亲吻的那一幕,心中沸腾起来。 他扬起一个笑容,一本正经的开口,“你亲我一下,我就为你拼命,好不好?” 冬君有些无语的笑了,毫不留情的嗤道,“你真该去唱戏。不过我也没见哪出戏这么莫名其妙,你可以自创一出,就叫“妖王有病”好了。” “你试试,万一呢,亲我一下又不会掉块肉。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 “这样的话本子我早就不看了,要装也装得像一些,现在装模作样给谁看?别真把自己当成深情才子了,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 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妖王,冬君永远牢记这一点。 狐狸精多狡猾险恶,与他们打交道,最要谨慎,一个字都不能轻信。 就像曾经的吕叁,就因信了他,死得凄惨无比。 第103章 忧亡谷与天泽山(八) 云着垂下眉目,自嘲的笑了笑,一脸受伤:“我就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 她可以相信任何人,依赖任何人,从前是吕叁,是云遥是方妴是霍笑天,唯独不是他云着。他明明就装成了最可靠最稳妥的那一个,可她就是不愿意靠近他。 冬君的脸色忽然就变得很难看,凶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起身走出门。 任凭云着在床上如何呼唤,她都没有停下脚步。 为了避开春奴,冬君每日天不亮就离开房间,到山间树林里去待着。 后山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可见底,水中有几群小鱼儿游来游去。冬君蹲在河边看了一会儿,鱼群就围绕在她的面前,团团围转起来,它们好似知道她心情不好,像在逗她开心,游得十分欢快,鱼尾后有点点水花飞起。 她拾起脚边一块小石头,“咚”的一声掷入水中,小鱼儿们惊慌四散,纷纷跑到水草底下去。 冬君勾唇笑了笑,将手指伸进水中,白而泛红的指尖轻轻拨动,那团鱼儿又游了出来,在她手边围绕。 她随手捏住一只鱼,指尖能感受到柔软的湿滑,十分微小的颤动。 这么渺小脆弱的小鱼,杀了它,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它原本活得好好的,在水中自由自在的遨游,这么快乐幸福,凭什么杀了它?若它有一天变成了可吞天地的大鱼,是否也要将世间所有践踏过它的人毁灭? 她问:“小鱼啊小鱼,若有人吃了你,你又变成一个强大的鱼,你会不会将所有骗你,欺你的人通通杀死?” 小鱼的鳃在鼓动着,冬君看着,轻声说:“你是不是说,鱼就是鱼,鱼永远都不可能变成猫,也不能变成豹子。” 小鱼没有说是或不是,她将小鱼放回水中,那只小鱼游出去转了一圈,又游到她的手边,鱼尾拍出的水甩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在讨好。 真是不长记性的小鱼啊。 转眼吕叁去天泽山已经半个月了,冬君每日乖乖吃药,乖乖练心诀,然后早出晚归,躲在山林里不愿意见到云着和春奴。 她问山里的麋鹿,问树上的小鸟,有时候也问山洞的野猪。 它们没有回答她。 等到夜幕降临,山林中昏暗不可见,只有夜枭与虫鸣声此起彼伏,冬君才慢慢悠悠的回到厢房。 房间内没点烛灯,黑乎乎一片,冬君刚推开门就看见了一个人影坐着。 早晨小道童才来告诉她一个坏消息,云着能下床走动了。 冬君的脚刚迈进房间,又收了回来,倚在门边,冷笑道:“未经同意,私闯他人房间,妖王大人真是好风度。” “我等了你一天了。”屋子里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明日就要回妖域了,你不必再这么躲着我。” “哦,恭喜。”冬君淡淡道。 云着沉吟良久,才慢悠悠的出声道:“天泽山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冬君站直了身子,蹙眉沉声问,“怎么样?” “他只用十二天就打败了九头鸟,我还以为他回来之后,功力会大不如前。没想到,竟是比从前还高深。”云着望着门口冬君的身影,藏在黑暗中的目光闪露精光,意味深长。 见她不说话,云着靠在椅背上,撑着下巴,微笑道:“冬君,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呢。” 冬君勾了勾唇,哂笑道:“怎么,你想我说些什么?堂堂妖王被九头鸟抓了个半死,他吕叁却能将九头鸟诛杀,这说明——你不如他啊。” 云着似是被她戳中了痛脚,沉默不语,空气寂静了片刻。 “我知道,我哪里都不如他……”他低笑了一声,自嘲道,“呵,从前比不上霍笑天,现在比不上吕叁,你看不上我,也情有可原。” 冬君朝天翻了个白眼,无语至极。 “冬君,我明日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你能不能坐下来和我说说话。”云着温声恳求她。 她闻言,嗤笑一声,毫不客气道:“我和你,好像没什么旧可叙的,要说什么赶紧说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那我如果告诉你,当年的真相呢?” 他的话就像是将一盘肉包子扔到饿死鬼面前,就像给即将被淹死的患难者一根救命绳子,疯狂的诱惑着冬君。 冬君直直望着黑暗中的云着,目光凝重,心中狐疑,他前些日子还死也不肯谈及,今日又为何主动说起? 除非,他有什么目的。 冬君指甲掐着手心,低声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老奸巨猾如云着,一辈子攻于心计,绝不可能这么好心,能免费把真相告诉她。 云着从容不迫的站起身,淡笑道:“进来说话,你不会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 不管他要耍什么幺蛾子,冬君都不得不面对,因为她迫切的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冬君刚走进房间,云着就点亮了身旁的一盏灯,温暖橙黄色的烛光中,冬君看清了云着,而后脸色微变,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她大受惊吓的捂住眼睛,错愕道:“你,你干嘛穿成这样?” 云着一边点亮其他灯火,一边平静的开口,“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吗?我们妖族可与人族、神族不一样,妖族生来自由不愿受衣物束缚,妖族中常年赤裸,不着寸缕也是有的,只不过如此,冬君便看不得了?” 那狐妖转头看着冬君,一双狐狸眼含春似的,魅惑勾人。他只穿着薄而透的红色轻纱,腰背上挂着金银丝链,苍白劲瘦的身躯若隐若现,该露的不该露的全露了。 冬君面壁而望,“你到底想怎么样,如何才肯说?” 他点了亮三盏灯,一步步慢慢走向冬君,属于狐妖独有的气息毫不收敛。那味道香甜腻人,顷刻就能让狐妖看中的猎物,心神皆醉。 “冬君,你怎么不看我?”云着幽幽开口,“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冬君眉头一拧,没有回头,冷声制止道:“你站那,别靠近我!” “不是要我说出当年的真相吗?我的条件就是,看我,你看看我。”云着脚步不停,走到冬君身后,声音嘶哑幽怨,与平常很不相同。 她深吸一口气,磨了磨牙,转头对上云着的双眼,眼睛微眯,“我看了,如何?你倒是说啊!” 云着注视着她,双眼湿润而深沉,偶一流盼,似有星光点点,如此美丽,如此幽怨。 空气中的气息越发黏腻,令人感到焦躁。 冬君仔细嗅了嗅,心下大骇,当即转身往外逃去。她拉住门,却死活打不开,门上似有什么禁桎。 她愣了愣,忽然笑起来,“我就知道,像你这种人,绝不可信,原是我异想天开了。” 第104章 妖王情欲(一) “对啊,怎么能相信我呢?我可是,狐狸啊。”云着笑意吟吟的盯着她,像是在看牢笼中的猎物,目光锐利而贪婪。 冬君双手用力的拍门,嘶吼大喊,“来人!来人啊!吴道人,吴寻!救命啊!” “别白费力气了,外边是听不到声音的。” 冬君收了手,捂住鼻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到底要怎么样?” 云着咧开嘴角,露齿灿然一笑,兴奋道:“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你!”冬君火冒三丈,掏出八面来风扇劈头盖脸朝云着招呼去,可本该能扇飞房顶的风,却只吹动了云着的发丝,吹得他身上的红纱乱飞,晶莹皮肉裸露无遗。 数十招暴跳如雷的袭击下来,云着毫发无损。 冬君气急败坏,扔下扇子,抄起旁边的凳子就往他身上砸去,“我操你大爷的,你他娘使的什么诡计?!” 云着轻飘飘的闪身躲过,看着她的气息越发急促,脸颊晕染一片霞红,悠然得意道:“别激动,你越激动,药效就发挥得越快。” 冬君略一沉思,猛地看向那三盏燃烧的烛灯,拿起桌上的茶杯,将灯盏全部打灭。 房间瞬间变得黑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云着哎呀一声,微笑道:“没用的,这个香是云遥制的,你应该知道她的手段,就算是六根清净断情绝爱的和尚闻了也受不了。” 黑暗中,狐狸眼青光幽幽。 他步步逼近,将冬君堵在门后,呢喃绵长,“别害怕,我会很温柔的,我会让你舒服高兴的。” 长臂一伸,就要去抓冬君。 “滚!”冬君怒喝一声,抬脚朝他腿间狠狠踹去,这一脚带了风,杀气十足。 云着险而又险的闪身躲过,而后心有余悸的后退一步。 好险,差点断子绝孙。 冬君无力支撑,跪倒在地,只觉自小腹处往外慢慢发热,热得脑子逐渐混沌,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如同岸边缺氧濒死的鱼儿。 云着看着听着她的变化,却不着急了,等了那么久,没道理这点时间都等不了。 他要等,等她变得无法自制,等她变成一个,荡妇,等她自己爬到他面前,求着他。 他转身坐在椅子上,笑意森然,“我真后悔,那一次没把你要了,什么霍笑天吕叁,又能奈我何?” 冬君蜷缩在地上,皮肤下冒出薄汗,浑身烧得像个火炉,身上的衣衫忽然变得粗糙刺人,仿佛助燃物,又闷又厚。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她的声音压抑颤抖,带着尚有理智的绝望。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这么做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这么……”他的喘息忽然粗重起来,他停顿片刻,忽然笑开了,语气森森。 “冬君,怎么办,我好像发情了。” 狐妖性淫,可修炼到云着这种程度,通常能够自己抑制。 他故意不再压制自己的声音,抓了某处自渎,夸张的低喘起来,“啊……你千万别哭,你哭了,我可是会很心疼的。” 冬君死死的按住想脱掉衣衫的手,抓住右手食指狠狠一掰,咔嚓一声,生生掰断一根手指。 云着动作一愣,看着她的动作微微蹙眉,笑了笑,低声哑气道,“这招对我没用的,我不是霍笑天,你今晚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你敢!我保证,你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冬君目眦欲裂,抓着左手手指,咬着牙,一根一根的掰断。 她缩在地上,痛苦痉挛,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终在剧烈的疼痛中得到一丝清醒。 云着沉默的看了她好一会,听到了她喑哑的呻吟,呼了一口气。 “那又何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说着,起身向冬君靠近。 到了这个时候,药效早已渗透进她身体每一处,此时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抵挡不了。 云着轻易将她压在身下,俯身吻在她的脸颊,慢慢往下游移。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栗,兴奋至极,张口露出利齿,咬在她的脖颈上。 冬君望着身上的人影,竟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她比量着他脉搏的位置。 云着心下一动,低唤一声,“冬君……” 他低头想去亲她的唇,冬君反手拔下头上的发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扎进他的脖子。 她已经快要不清醒了,本想扎自己,可是忽然想到吕叁,他会生气的,那家伙生气起来可不好哄。 云着闷哼一声,眼眸瞬间冰凉,握住发钗外一拔,哐当扔在地上。 一时间,鲜血四溅。 他不顾流血不止的伤口,按住她的双手,报复似的狠咬在她的唇瓣上,血腥味溢在二人唇齿间。 他说,“没关系,我只怕苦,不怕疼。” 冬君有些绝望,眼眶泛红。 “滚……滚开……” 云着一边舔她唇上不断渗出的血液,一边低喘,“好,不过我要你跟我一起滚,床上……还是地上?” 冬君眨了眨眼,泪水汹涌,嗓音嘶哑,“云着……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吗?” 云着微微一怔,单手抓住她两只手腕,扯开她的衣领,亲吻她的锁骨。 冬君攥紧手,却没有挣扎抵抗,一动不动,只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独独与你保持距离吗?” “因为你讨厌我。”云着淡淡道。 “对,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那样看着我,你的眼睛……像着了火,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云着低笑一声,单手抓住她的腰肢,他喜欢听她缱绻低语,觉得是另一种享受,“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在看我,窗前窗外,明里暗里,都是你的视线。你没说,可你的眼睛在替你说。” “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才不肯看我一眼?” 冬君柔声道:“是,也不是。” 尽管她这么故弄玄虚,拖延时间,云着还是愿意听她说,笑了笑,起身将她抱到床上。 冬君右手抚上他脖子的伤,哑声问:“疼吗?” 云着喉结滚动,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你扎的,用了多少力气你不清楚吗?” “可是,我比你们疼千倍万倍,”她望着他,泪流满面,“你把吕叁害了,我只能恨你,不管曾经讨厌你……还是,喜欢你,我只能恨你。” 云着倾身吃掉她的泪,过了许久,才低声问,“所以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 冬君闭上眼,非常痛苦压抑,“我讨厌你,我非常非常,讨厌你。” 她流着泪,那样崩溃,更像是在说,“我喜欢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云着怔忪许久,把她滚烫的身体抱住,挑眉哑声问道,“真的吗?” 冬君伸手环抱他的脖子,隔着薄薄的纱,触碰到他滑腻的皮肤,她将头靠在他的肩窝,细语呢喃,“云着,我好难受,给我解药,让我清醒……求你了。” 云着幽幽叹了一口气,微笑道:“亲我,我就给你解药。” 下一秒,唇上触感柔软,她的脸无限放大贴近,睫毛轻颤。 长长的拉锯战瞬间土崩瓦解,有一方溃不成军,沦陷敌袭,心中的小人哗哗举起了白旗。 他愣了一下,刚想回应她的吻时,冬君已经悄然退开。 “给我解药。” “……好。” 第105章 妖王情欲(二) 他当着冬君的面取出一颗药丸,目光流转,将药丸衔在唇瓣间,然后漫不经心的面向她,示意她来抢夺。 冬君眼眸微动,主动勾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唇,迅速夺下那枚药丸,吞入腹中。 云着翻身将她按在床上,眼中情欲翻涌,光芒毕露,气息焦躁起来,“冬君,我忍不了了。” 冬君没挣扎反抗,顺势倒在床榻,反手摸到枕头下,摸到一个瓷瓶后,便轻唤道:“云着。” “嗯?”他的手探在冬君腰间,一寸寸移动。 “你看看我。” 云着正陷入欲海,此时是心也醉了神也醉了,毫无防备的抬头去看去。 冬君飞快将一瓶药水泼在他的脸上。猝不及防,药水溅入眼中,虽只有两三滴,却是灼痛万分。他痛呼哀嚎一声,捂住了双眼。 冬君一脚将云着从自己身上踹下床,看着他满地打滚,二话不说,骑在他身上,扬起手抡圆了左右开弓,朝那如花似玉的脸啪啪狂扇数十个耳光。 他还没反应过来,双颊已经火辣辣的,又麻又疼,那双通红的眼睛不断涌出生理的泪水,茫然没有聚焦……他看不见了。 云着侧耳倾听,分辨耳边的声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在黑暗中毫无目的的张望,声音有些颤抖道:“这么凶狠啊?真是不像我认识的冬君了。” 冬君使劲拽了拽自己的手腕,却被抓得死死的,怎么都拽不出来。她眉头一拧,用折了四个手指的手狠狠捶在他的胸口,咬牙切齿,“就准你们阴毒,就准你们算计我?真他娘当我是什么善男信女了,要不是我忙得抽不出时间,我能让你这么逍遥快活?” 她一边骂,一边手脚并用,发疯似的专门往他结痂的伤口上招呼,打得又凶又快,每一次都下了死手。 云着的伤还没好利索,当即被打得闷哼一声,重重咳了咳,松开了手。 冬君他手中逃脱出来,转头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匕首,怒不可遏道:“喜欢勾引我是吧,我今天就划花了你这张脸,我让你算计我!” 云着愣了一下,听出她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不禁往后退了退。狐妖一族一向好美色,他万事争第一,他爹一百多个孩子,就没一个比他长得好看,故而云着十分得意爱惜自己这张脸。 “冬君,别生气,有话好商量。”他顿了顿,又道,“咱们坐下来好好说,我会把真相告诉你的。” 冬君呸了一声,怒道:“我去你老母的!我再信你一个字,我就是乌龟王八!” 她今天非得活剐了这死狐狸,把他眼珠子掏出来泡酒,把他的皮扒下来当脚垫,把他尾巴割下来当成围脖! 正当她提着匕首一步步走近时,门外忽然发出一声巨响,门板轰然倒下。 有人从外边强行打破了禁桎,有三五人涌入房间,昏暗的房内瞬间被琉璃水晶灯照亮。 远道而来的云遥站在门外,看着房内一片狼藉,又看向自己的弟弟。堂堂妖王躺在地上,脸上红肿一片,正捂着胸口痛苦的喘息。平时道貌岸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现在却穿得那叫一个有伤风化,简直比她的小宠们还要妖娆造作,放在秦楼楚馆也毫不违和。 再闻到房间里熟悉的香味,云遥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贱人,真是死性不改。 她恶狠狠的瞪了云着一眼,发现他目光茫然无措,皱了皱眉,转头去看房间另一个人。 冬君衣衫凌乱,发丝散落,看起来比云着还要狼狈一分,手中的匕首寒光四射。 云遥叹了一口气,婉言劝道:“冬君,把刀放下吧。” “来得可真是时候。”冬君看着将自己包围的三个侍卫,冷笑一声,甩出匕首,不偏不倚的扎在云着的手臂上。 三个侍卫脸一冷,纷纷拔剑出鞘,对准了她。 云遥挥挥手,对侍卫吩咐道,“去,把大王扶起来,咱们走。” 有侍卫跑上前将云着扶起来,云着又闷哼一声,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咬牙道:“把她一起带走。” “你做什么春秋大梦?”云遥拧起秀眉,冷笑连连,“若不是吕叁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能来接你?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云着不为所动,冷声下令,“把她给我带走!” 门口美艳的狐妖扶额,有些气急道:“你他娘的别发疯了,你今天敢把她带走,吕叁明天就能闯妖域把你头割下来当球踢,你想死自己去死,别没得连累妖域。” 云着听了一耳朵,却依旧不肯妥协,冷笑道:“云遥,我是王,你是臣,你没资格对本王的决定指指点点。” 云遥脸色一僵,眯了眯眼,掏出迷药朝他洒去。云着软软倒下,被侍卫搀扶住。 这死熊孩子,好言相劝不听,非得使点手段才肯就范。 她看着冬君,示意侍卫收起刀剑,走到她面前,笑问:“没事吧?” 冬君本不愿意搭理她,但想到先前还将娄啸夫妇委托于她,实在不好与她翻脸,只能沉默着摇了摇头。 云遥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便轻声道,“庭桑如今在我手下,混了个一官半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赐了他们一座洞府,他们在妖域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谁不放心他们,爱死不死。”冬君冷哼道。 云遥望着她血迹干涸的唇瓣,掏出药膏,指腹沾了一些,轻柔的擦在伤口上,“好啦,我知道你生气,可我不能让你杀了云着……对不起啊。” “不用,我总有一日会宰了他。”冬君甩开她的手,目光幽冷,“我不会放过他的。” 云遥微微一笑,摸了一把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帮我拦着点吕叁,他要是打到妖域来,我可是会死的。” “想得美。” “别这么无情嘛。”云遥蹙眉,可怜巴巴的看着她,“我最近新得了个宝贝,明日给你送来好不好?” 冬君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云遥吐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好吧,我走了昂,记得想我。” 她走到门口,朝冬君摆摆手,“小冤家,后会有期。” 第106章 北苍山的喜事 说出去简直丢人,吴寻大名鼎鼎的一个神医,竟被妖族的迷药给药倒了。 冬君走出去找到吴寻时,他正和小道童们歪七扭八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见他们生命无虞,她才放下心来,进库房里搜了些清神净气的药草,堆在院子中间点燃,然后静静坐在廊下等待他们醒来。 堂堂一个妖王,来寻医却把满谷人迷晕,只为奸淫谷中清修的病患,此等行径,简直令人不耻。 吴寻醒来的时候,果然大发雷霆,向天下昭告,忧亡谷永远也不再接收妖域来的病患,特别是狐妖一族,不准再踏入忧亡谷一步。 小道童正在帮冬君处理手上的伤,不禁咋舌道:“冬君姑娘好手力,好魄力,竟能生生掰断自己的手指,佩服,佩服!” “佩服个屁!”吴寻抓起一块什么药材的根茎扔他,而后瞪了冬君一眼,“你早该跟我说和那臭狐狸有这些渊源,我一定看得死死的,不让他有机可乘!” 冬君哇了一声,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他如此可恶,再说了,谁能料到小人什么时候生邪心。” “唉……”让她在自己的地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吴寻望着她,满目愧疚和心酸难以言说,安慰又不是,劝解又不是,只能叹息道,“还好,你没事。” 冬君瞥着他一脸羞愧,满不在乎的摆手道:“呵,要不是云遥来得快,我就把他的皮扒下来了。” 旁边的小道童觑着这位小姑奶奶的脸色,心中大竖拇指,暗道:“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红颜祸水!” 吕叁在天泽山大战九头鸟,不过十二天的时间,就把九头鸟诛杀。取了妖丹,又留下收拾了天泽山与凡间相接的一大片烂摊子。那些死了不再足三天的凡人,尚有生还的可能,吕叁带着一队天兵去地府走了一趟,与方妴协商,将肉身完整的凡人魂魄放回人间。 待将所有事情安置妥帖,吕叁回天庭述职,这一番立了大功,再加上天庭众神对吕叁议论纷纷,风评反转,倒是有了口碑载道。 他虽脾性有些混账,但干的都是实事,就事论事,是该得到嘉奖。 凌霄宝殿上,天帝左右一看,已有六七人站出来替他说话。帝昼大手一挥,令史官恒元悉数吕叁所有过往功绩,就这么草草一算,再功过相抵,竟连晋三级。与神英天尊、神武天尊同等。 吕叁依旧称北苍山武神,并掌左霄右霞共五十万军,包括五虎神将、十二神将,四帅护法,皆隶属他执掌。 这一升官,原先为他说话,或不为他说话的人都惊呆了。 谁家好人连升三级啊。 这样的好事,感情全让他北苍山兄妹俩占了呗。 众神虽心有忌惮,明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怕招惹这个睚眦必报的新晋大佬。 毕竟五十万军不是开玩笑的,神英和神武虽然也能调令几十万大军,却也只有得帝昼的批准和密令才能行事,吕叁可是直接掌控,选拔和调任或裁员,都归他管。 吕叁领旨谢恩后,却没从大殿中央退下,而是面露微笑朝帝昼拱手,“微臣有喜事要告知陛下与诸位同仁。” 他嗓音平缓,像在叙述一件非常稀疏平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帝昼在虚晃的十二旒冕中望向吕叁,眸光微冷,淡淡问道:“哦?不知是何喜事,何不与朕同众卿共享喜乐。” “微臣与辉瑞元君,预在明年初春十五,于北苍山行初定礼筵宴等事,届时还请陛下与诸位同仁赏光莅临。”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神英在右首位,震惊的转头看向吕叁,嘴巴张大可塞一拳头。 “你跟冬君?!” 神武并不惊讶,面不改色的在一旁捣了捣他,“声音太大了,镇定点。” 吕叁回头看了神英一眼,眉宇微微压下,如沐春风的笑道:“正是。” “这……”神英对上他幽深的眼睛,嘴角抽搐一下,呵呵笑道,“那什么,挺好,挺好的!” 高座上的天帝把玩着一枚晶莹透亮的玉佩,玉佩中有丝丝缕缕的凉气传进掌心,顺着经脉流淌到心脏,才稍稍安抚了一些心底的躁意。 他垂眸看着大殿中喧闹,好一会儿才出声道:“辉瑞元君,素德馨柔嘉,天地之美,克赞恭勤,且与吕卿多年相守相助,可谓,天设地造。今成佳人之美,朕赐尔香车宝马,金钗玉环千斤,绫罗绸缎千匹,云雾、翠岭、琼玉百坛,灵雁一对。另外,朕赐尔禹地宝壶,可改你北苍山苦寒而寸草不生的寂寥。” 禹地宝壶,由上古天庭仙工铸造,蕴含天地宇宙灵气。翠绿玉石雕琢,镶嵌龙凤图腾,光辉柔和。神水延年益寿,促进植物生长,控制昼夜更替。 大殿内一片寂静,众神面面相觑。 禹地宝壶,那可是万求而不得的宝物啊,若将来某日天地灵气尽散之时,可挽救大厦将倾。 陛下可真是出手大方啊。 可众人听着这些赏赐,却觉得怎么都不对味。有些见多识广的神仙略一揣摩,便发觉,这不像是凡间下聘的礼单吗?顿时有些诚信传闻八卦起来。 吕叁敛了眉目,眼神晦暗不明,垂头拱手道:“臣与冬君,叩谢陛下赏赐。” 帝昼不再言语,挥挥手示意众神退下,自己起身从殿后离开。 众神虽心中免不了啧啧称奇,这二人多年以兄妹相称,却不想扭头成夫妻了。 唾弃归唾弃,但面子上的事情还是得办到位。众神走出凌霄宝殿,纷纷走上前,排着队朝吕叁拱手祝贺。 唯有万年老好人西境神君沉着一张脸,大步往外走去。 吕叁一路走到南天门,一路有神君仙君跟着恭贺他大喜。 五虎神将夹在众神之中,随着大众迎合,面色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吕叁朝众神行礼作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道:“诸位,好意我收到了,改日定了请柬,给诸位送去,还望诸位能赏脸光临。” 众人笑着应下,却心想:您老在北苍山办婚礼?不好意思,去不了,没这命! 第107章 北苍山的喜事(二) 冬君在忧亡山等得有些坐立不安,每天往自己唇上、手上的伤口抹三遍药膏,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心虚。 这一日傍晚,她在后山钓鱼,有一条傻瓜鱼被她钓上来七次,待她放下饵料,那条鱼又游上前来,在一群小伙伴中夺下饵料。 冬君将那小鱼放在掌心,指尖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肚子,又无奈又好笑,“再吃就撑死你了。” 小鱼用鱼尾拍了拍她的手,蹦蹦跳跳的从她掌中跳下水,荡起河水涟漪泛开。 夕阳缓缓西沉,晚霞映红了天际。她正望着水面的橙红霞光发呆时,有一白衣人从身后慢慢出现在水面上。冬君心中一动,蓦然转头看他,眉眼皆笑开了。 “你回来了!” 她还没站起来,吕叁已经走到她身边,挥一挥白袍,盘腿坐下。他看着清澈河水中的鱼群,指着那条圆成球的小鱼,低眉笑道:“怎的如此偏心?旁的小鱼看了,岂不是要伤心死。” “它可乖可听话了,一点都不怕我,你看。”她说着弯腰伸手探入水中,那小鱼便摇着尾巴,贴在她的手边,甩出的水滴成喷壶了。 “这小玩意真是有趣,和我可算有些缘分吧,我都想带回北苍山了。”冬君笑道。 吕叁挑了挑眉梢,伸手探入水面,可他的手刚触碰到小鱼,小鱼便惊慌失措的逃到远处去,四周的鱼团也一哄而散了。 冬君收了手,瞥着他僵硬的脸色,抿嘴憋笑。 吕叁收回湿漉漉的右手,左手掏出一张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干修长的手指,“笑吧。” 冬君嘿嘿一笑,水色山光的眼眸望着他,“你瞧你,这么冷着脸,好像人人欠了你百八十万,谁敢亲近你呢。” 她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胆大包天的道:“笑一个。” 她指尖带着一片湿意,水珠全蹭在吕叁的脸上,他微微皱了皱眉,用帕子抱住她的手,大掌握着轻搓慢捻。 他勾起唇角一个弧度,锐利惊绝的眉目早已变得柔和,“我自知无人喜我,路边的猫狗乞丐都惧怕我,那你呢?” “我?”冬君愣了一下,非常短暂的时间,心里有些难过。她将额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依赖而亲昵的道,“我想,我有一点害怕你,也有一点喜欢你。” “一点而已吗?” “嗯……那两点。” 吕叁低笑一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让她能够完全的靠在自己身上,手握得有些紧。 他轻声道:“不够。” 冬君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却没有推开,她指着头顶的天空说,“我喜欢你,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吕叁沉吟片刻,觉得不太满意,又道:“不够具体。” 冬君难得有点诗情画意,便柔声解释起来,“你看啊,它有时亮,有时淡,有时干脆看不见,可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多云雾雨,无论你看不看得见,那些星星就在那里,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 这样的情话,她曾在书中看过,也曾学过记过许多,可这一句却是她自己想出来的,纯然肺腑,没有一点掺假。 然而吕叁却丝毫不觉得浪漫,他反问,“那为何不是太阳与月亮呢?明明他们更加具体直观。” 冬君弯眉笑道:“月亮太阳只有一个,星星却有很多啊。” 那美如冠玉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来,眉眼都荡漾开。那是不同平常的暗藏着刀锋利刃的冷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的假笑。 皎皎明月,不似群芳,好看极了。 比他身后那一抹红彤彤的晚霞,更加令人陶醉。 冬君怔怔的望着他,眼中水光潋滟,鼻子却酸了。 真可惜,这样好看的笑容,只有她看见,再无人见他美好之处。 若世上之人见到此情此景,定叫世间生出一个词,似于“貌比吕叁”、“颜如吕叁”之类的。 吕叁见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笑意更深了,掐着她的脸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冬君想到什么,正色道:“谁说无人喜你,朝卿卿便很喜欢你。” “怎么,你吃醋了?”吕叁笑问道。 她凝视着他的眼,犹豫片刻,迟疑的问:“你从前不是喜欢她吗?” 吕叁垂眸看她水汪汪的眼,情不自禁的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没有,从来没有。” 冬君抬眼看他,一眼,一眼,又一眼,脸上就差写着“我不相信”四个大字。 吕叁哼笑一声,低声道:“我就是看她又可怜又漂亮,所以才帮她,就像你觉得霍笑天可怜又漂亮,就把他带回在身边一样。” 冬君瞪了瞪眼睛,没想到被他轻易的反将一军,不过这一招确实杀得她片甲不留,毫无反击之力。 “我……你!”冬君思绪千回百转,想起几个曾追逐他的美人,却死活想不起名字,只能悻悻闭上了嘴。 吕叁冷笑,“怎么不说了?我若把你诸多行径一一列出来,你打算今晚跪在我床前认错吗?” 冬君笑嘻嘻的抓着他的手臂,左晃晃,右晃晃,脸颊贴着他的肩上蹭了蹭,撒娇道:“跪一夜腿都麻了,别这么残忍嘛。” 她抬头觑着他,见他看着自己,便又道:“你都答应我不生气了,怎能出尔反尔,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老拿这些事情压我,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若一生气就翻旧账,我还有什么活路嘛。” 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从前混账事做多了,吵起架来是真的毫无胜算,有理也成没理的了。 吕叁微笑,毋容置疑道:“别浑水摸鱼,我就没说过不对你做的那些蠢事生气的话。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扇子丢在南泽鬼沼呢。” “啊……”冬君哀嚎一声,可怜巴巴的叹气,“我就是不想你生气,所以才……哎呀,哥哥,饶了我吧,我真知道错了。” 吕叁眉头一拧,捏住她两颊,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低声制止,“以后不准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什么?” “名字。” 冬君顺从的点点头,从他手中挣脱,嘴角憋着笑意,飞快站起身,“好嘞,哥哥!” 她说完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十分嚣张肆意的挑衅道:“哥哥,我先走一步了!哥哥!你小心点,天黑了,仔细脚下的路!” 第108章 面日受罚(一) 等她跑远,吕叁才慢悠悠的站起身,手一挥法术,瞬移挡在她面前。 冬君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柳眉倒竖,指着他嗔怒道:“你耍赖!我用两条腿跑,你怎么能用法术追,这不公平!” 吕叁笑意吟吟的道:“游戏规则还没制定,你就先开始了,这怎么行?” 冬君揉了揉撞疼的鼻子,“怎么说?” “若你先跑回房间,就算你赢,若我在之前抓住你,就算我赢,如何?” 冬君眼睛亮了起来,咧嘴笑问,“那赢了能得到什么好处?” 吕叁微笑:“只要我有的,你想要什么都行。” “好啊!一言为定,到时候我要了你的宝贝,可别舍不得,不许再出尔反尔哦。”冬君叉腰,笑得十分狡黠,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 他勾着唇角,露出一个相当奸诈阴险的笑容,声音如恶魔低语,“你现在可以跑了,让我抓住你的话,我就……吃了你!” 冬君伸手把他往后推了一步,扭头钻入树林中,青色的身影很快就隐匿在林中。她跑在七扭八拐的小道上,青色的衣袂随风翻飞,像精灵舞动的翅膀。 然而等她飞快跑到厢房时,一抹白影已经在门口等待。 冬君撑着柱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他质疑:“你是不是用法术了?” 吕叁老神在在的摇了摇头,挑眉道:“可不是只有你知道抄近路,愿赌服输,你可认?” “认!”冬君心一横,昂首挺胸,朝他扬了扬下巴,“怕你不成!” 吕叁却缓缓的笑了,握住她手,动作飞快。不过瞬息,一枚指环已经套在冬君纤细无名指上。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在凡间,戴上此环,则视为对伴侣的不离不弃,忠贞不渝。 它也被视为,婚姻信物。 冬君摩挲着指上莹润冰凉的玉指环,在暮色之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如此,便算是惩罚了吗?” 她此话一出,吕叁的脸瞬间就黑了,幽幽道:“你觉得这是惩罚?” 他灼热的目光似熊熊燃烧的篝火,几乎要把冬君烧穿。冬君愣了愣,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肩上。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嘶哑,“吕叁,我愿意,只要你在我身边,怎么样都行。” 吴真人得知他们的婚事,拍了拍吕叁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的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数。我就说一句,该服软的时候就服,别在乎什么面子,牢牢把她抓在手里才是真事。” 吕叁笑了笑,恭恭敬敬的回道:“真人说的是,侄儿谨记。” “娶这么个香饽饽,以后可有你受的。”吴寻一边啧啧,一边瞥着冬君的身影,见她离得远,才捂嘴低声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妖王云着来此求医时,对冬君动了些手脚。不过你放心,他们就是打了一架,其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心里有数就行,可千万别去找冬君对峙,她本来就委屈,定是不想和你说这件事情的,你也别告诉她是我告诉你的。” 吕叁听完,面色微变,过了好一会才在吴寻审视的目光中,敷衍点头,“知道了,我定不会说出真人。” 次日,二人拜别吴寻,回了北苍山。 等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的小童邦邦一见到冬君,就飞扑而上,抱着她的腰泪眼汪汪的哭诉,“主人,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我看见你给我的映心石熄灭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他瘪着嘴,一下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瞧着他憔悴消瘦得凹陷的小脸,冬君不禁有些心疼,原本胖乎乎的一个小福娃,多可爱啊,瘦成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补得回来。 冬君拍了拍他的脸颊,安抚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我下次出门,一定告诉你。” 邦邦抽抽搭搭的哭泣着,十分委屈可怜,“等我修炼成仙,主人去哪,我就跟着到哪儿……” 话音刚落,在一旁忍了许久的吕叁一把拎起他后领,拽出冬君的怀抱,毫不留情的打击道:“等你修炼成仙,一万年以后吧。” 他心中却只想,“轮到你了吗?当老子不存在呢。” 邦邦哭得越发大声,嗷嗷道:“我会努力的,我不吃不睡,练上一千年,定然会长高长大,变得很厉害。” “那你就加油努力吧。”吕叁凉凉道。 邦邦看着大坏蛋吕叁的脸色,向冬君投去可怜巴巴的目光,然而主人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求救,摸了摸他的脑袋,飘飘然走进宫殿中。 回到北苍山没两天,神使廖哲浩浩荡荡的领着十几个神将,抬着天帝的赏赐和旨意就来了。 一大堆金光灿灿的赏赐摆了满殿,待冬君谢恩过后,廖哲才朝她拱手,恭敬道:“下官恭贺元君与武神大喜!另外,陛下责令,命下官务必带元君去旭台受罚,元君,请吧。” 冬君还没说话,吕叁就抢先开口,嗓音冷淡,不容置疑,“你回去禀告陛下,辉瑞元君伤势未愈,待三月后康复,再去领罪受罚。” 廖哲愣了一下,低眉顺目道:“既如此,容下官先行回禀陛下。” 冬君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赏赐,脑子飞速转动,朝廖哲拱手,“神使暂候片刻。” 她说完转头看向吕叁,将他拉到偏室。 吕叁垂眸看她,冷声问道,“想什么呢?” “你才升了官,别这么跟天帝对着干,旭台又不是什么监牢地狱,不过晒几日太阳,没有大不了的。”她抓着吕叁的手臂,低声劝道。 “我要是跟他对着干,你连去都不必去了,明日我就起兵造反好不好?” 冬君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斥道:“瞎说什么!” 吕叁攥着她的手腕,眉目低沉,愠怒道:“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清楚吗?吴道人让你静心修炼心诀三月,少一日都不行,别的事情也就罢了,生死大事你怎么就不放在心上呢?” “我在旭台也可以修炼呀,赶紧把该受的罚受了,不然整日等着脖子上的刀何时落下来,才让人心焦得很呢。”冬君弱弱辩解道。 “不行!”吕叁冷声呵斥,手指握得紧紧的,“反正我不准,你敢去一个试试。”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有这么柔弱无能吗,区区旭台,还能伤了我不成?”冬君却挑眉,满脸不悦,“我知道你厉害,可我也没那么差吧。” 吕叁败下阵来,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听我说,我保证毫发无伤的回来。”冬君踮起脚,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亲,笑意盈盈道,“你好好筹备婚礼,等我回来嫁你。” 她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喂……我生气了啊……我真生气了!” 冬君回头朝他笑了笑,唇红齿白,眉目传情,“等我回来。” 第109章 面日受罚(二) 她跟着廖哲去了九霄云外的旭台,旭太两面对着东起西落的太阳,热烘烘的烈日前后晒一晒,能晒落一层皮。 冬君可不是什么老实人,走上旭台之前先抹了一层药膏,什么修复丹、净气丹、护体丹揣了一兜,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就掏几颗吃下。 廖哲看她老老实实的盘坐在台上,抬手挡住头顶热辣的阳光,一边擦汗一边道,“元君暂且待上些日子,若身体不适,请唤守卫,属下先行告辞了。” 冬君摆摆手,“慢走。” 廖哲从旭台离开,回凌霄宝殿回禀了天帝,天帝淡淡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处理公文政务。 冬君才去旭台不足一个时辰,消息便不胫而走,不过半天,众神都得知了此事。 她坐在台上刚练完两个时辰的心诀,睁开眼就看到了第一个访客。 月池神女华姬素有天界第一美人的称号,貌若清辉,容光明亮,清蓝淡雅的臂帛飘扬,盛装环佩,发髻高耸,簪花叠翠。极其的高贵冷艳。 “月神娘娘,你怎么来了?”冬君有些诧异。 站起来,走到旭台边缘,面对华姬坐下,拱手道:“实在是有失远迎!此处空寂,无处落坐,冬君招待不周了!” 见她吊儿郎当,懒懒散散,全然把旭台当成家的样子。华姬暗自摇摇头,淡笑一声,“看来是我多虑了。” “竟让月神娘娘担忧,实属不该,是冬君的错。”冬君笑道。 时过境迁,再看见她贫嘴贫舌的模样,华姬不由的愣了愣,微微一笑,“吕叁不在的时候,你多说一句话都不舍得,他一回来,你又变回这副样子,可见他对你有多重要了。” 冬君扯着嘴角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听说,你们要成婚了。”华姬走近旭台,咫尺的距离,足以看清她脸上每个细微表情的变化。 冬君点点头,“对啊,到时候你来喝喜酒,让你坐首桌。” “冬君,”华姬看着她,目光温和又带着疑惑,轻声询问,“你分得清爱情与亲情吗?你嫁给他,是满心欢喜,心甘情愿的吗?” 冬君双眸与她直视,慢慢收敛了笑意,声色淡淡,“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是否被他逼的?” 华姬并不反驳,正色直言道:“吕叁心思深沉,行事乖张,我们都担心你被他哄骗,你若不是自愿……” 她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完。 琢磨着“我们”两字,冬君用手支着下巴,笑得人畜无害,“怕什么,成婚嘛,又不是上战场,再说了,他会害我吗?” 华姬微微蹙起眉,“你今日若不是为了情爱而嫁给他,明日若遇上了喜欢的人,又该怎么办?难道还可以像人间那样和离了事吗,以吕叁的性子,他定是不肯的。天界多少扯不清的三角关系,哪一次不是闹的不可开交,头破血流,更有甚者堕落成魔。你总不想,你或吕叁有一日变成那样吧。” 这些话从华姬嘴里说出来,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冬君瞧着她的神情,长长的叹气道:“月神娘娘,你知道吗?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请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说这些违心话的。” 华姬骤然松开紧皱的眉头,犹疑的看了看她,“我有这么明显吗?” 冬君笑了笑,“嗯,不亚于看见神武劝学。” 华姬一脸吃瘪,讪笑没回答。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要么是乐姬娘娘,要么……”冬君淡淡看了她一眼,不言而喻。 华姬垂下眼眸,沉吟片刻,不答反问,“虽说有些多余,可我也想问一句,你为何要嫁与吕叁?” 冬君挑眉哂笑一声,不紧不慢掏出一个药瓶,在手心倒了几颗,往口中一丢,嚼吧嚼吧,漫不经心道,“你喜欢吕叁啊?” 国色天香的美人愣了愣,脸色有些微妙,双手交叠,微微一握,似在掩饰什么,“冬君何出此言?” 冬君含糊的嗯了一声,摆手笑笑,“没有,我就随口问问。” 二人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对方一句实话都没有套出来,华姬素来是个性子清冷的,不大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能问这么多与自己无关的问题,已经是极限了。她冲冬君拱拱手,便要告辞。 冬君静静的盘坐在台上,像一尊不动如山的石像,热烈的阳光把她的周身照得发光发亮。她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将外袍脱下盖在头上,倒头睡得四仰八叉。 过了不知多久,旭台迎来了第二的访客。 感觉到有视线注视自己,冬君翻了个身,掀开盖在头上的外袍一角,看到了云纹金线的白袍。她心有不悦,只当没瞧见,转过头继续闭眼休憩。 那人挥开旭台上的禁制法阵,踩着石阶慢慢走上旭台,低头看着脚下侧躺的人,冷哼道:“真是好惬意,你是来受罚还是来周游玩耍的?” 冬君翻身而起,背对他盘腿端坐。 “尊贵的陛下,屈尊于此,所为何事啊?” 帝昼看着她冷淡的后脑勺,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又悄然升起,“你这是在跟朕示威,耍脾气?” 冬君拱手道:“陛下明鉴,臣不敢。” “你胆大包天,还有什么事不敢?”帝昼冷笑连连,语气阴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天庭做了什么。” 冬君摸了摸鼻子,心道:不就假扮成仙娥散播几句话吗?本来说的就是实话,那些臭傻子传扬的时候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关我什么事。没造谣你是万古道祖的男宠你就偷着乐吧。 “臣惶恐,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反正没拿出证据拍在她脸上之前,她是不会承认的。 帝昼摩挲着手中玉佩,嗤笑道:“装,接着装。” 冬君笑嘻嘻道:“臣真的不知道,还请陛下明示。” 帝昼冷漠的看着她,很不爽的问:“高兴了吗?” “什么?”冬君挠了挠头,不明所以。 “晋三级,同天尊位,你可还满意?不算苛待辱没了他吧。” 冬君笑意嫣然,转身半跪着回道,“陛下圣明!” 第110章 西海宫变 (一) 帝昼移开目光不再看她,手中的玉佩在竭尽全力的安抚他乱成一团的内息。 日头照着他,即使那么光明热烈,他还是不自觉的想起记忆深处的过往,那是错的、病的、不该存在的。 他活了上万年,自初始修炼成仙时,便断情绝爱。可历劫归来,他再见她,已是……心乱如麻。 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 一旦有一丝一毫的兆头,便疯狂的繁育生长,让人避无可避。 作为天帝,肩负世道之生往,绝不能有此私欲。 可他明明已经将那些,不能与他存为一体的念想通通剥离,为何还会受其影响? 帝昼沉默半晌,慢条斯理的收拢长袖,面无表情道:“冬君,你害人不浅啊。” “什么?”冬君闻言大惊,一跃而起,颤抖的指着自己,“臣冤枉啊!平日里臣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从来没有害过人啊!” 帝昼对她夸张的反应漠然视之,哼道:“若有人因你而死,是不是被你所害?” 她泪眼婆娑,一脸冤屈,“陛下,到底是谁,是谁污蔑臣?臣有冤要辩!” 帝昼目光冰冷,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咬牙道:“西境神君疯了!” 冬君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柳眉紧蹙,犹疑的看着他,“疯了,是什么意思?” “他听到你要和吕叁成亲,回到西海宫的当晚,便生了心魔了。” 冬君抿着唇转过头,一脸麻木不仁,“这与我,与我何干?” “你敢说和你没干系?”帝昼面露怒意,一把拽住她的手,狠狠道:“你明知他对你有意思,还与他交往甚密,纠缠不清。你吊着他,欲擒故纵,让他为你摆平多少事情,千年来他为你所作还少吗?” 他的手指攥得用力,青筋暴起,关节泛白,似是气极了,“你去人间三百年,其中诸多公务琐事是不是西境替你处理?他百般讨好,百般殷切,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而今你扭头要嫁与他人,便将他抛诸脑后。他的心魔便是因你而生!” 冬君手腕被他捏得生疼,瞪圆了眼睛,辩驳道:“陛下,试问满天庭,谁没受过西境神君的帮助?难不成他帮过谁,就是对谁有心思吗?不错,我是受过他的恩惠,我该报答他。可若说我吊着他,对他欲擒故纵,我绝不认!” “你,”帝昼眼眶微红,狠狠的盯着她的脸,赤头白脸的斥骂道:“你真无耻!” “陛下,没有哪条天规天条说过,受了别人的帮助就要以身相许的。”冬君手握成拳,用力从帝昼手中挣脱,笑容有些僵硬,“他自己愿意帮我,不是我求他,不是我用什么引诱他,我也从来就没承诺过他什么。依陛下所言,若有人疯魔了,便要归咎于他喜欢谁。那在这个世界,被人喜欢岂不是一件罪过了?” 帝昼看着她淡漠的神情,任他如何痛斥,她永远都在装模作样,丝毫不为所动。无论说什么,她都有话狡辩。 他想起了曾经作为凡人的自己,那样歇斯底里,无能为力。 他也曾为她生了心魔,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高兴的时候就戏耍他,愚弄他,不高兴的时候,就让他滚得远远的。 这个无情的——妖女! 帝昼忽然之间就理解了霍笑天的痴狂。 由爱生念?,由爱生痴、由爱生嗔、由爱生恨。 她只是站在那,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轻易摧毁固若金汤的城池。 “好,你既不认,我也不能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帝昼冷笑,拂袖转身,背对着她,“可西境神君为你所作不假,他若心魔不消,必受其害。现在我命你去西海宫为他去除心魔,你去还是不去?” 冬君暗嗤一声,就知道他一来就没好事,果不其然。 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让她去西海就直说呗,扯这么一大堆,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被捅漏了呢。差点就要跪下来陈情了。 “陛下命令,臣不敢不从。”冬君笑了笑,摊手无奈道,“可是臣还在受罚中,只怕等三个月过去,西境神君就要……” 帝昼气得肝火旺盛,多看她一眼都要暴走的程度。手中的玉佩所散发的清气微乎其微,已经发挥不出用处了,他手一捏,玉佩化成齑粉簌簌掉落。 “免了!” “臣——遵旨!” 帝昼冷哼一声,化作一道白光飞去。 冬君朝他身影戚了一声,骂骂咧咧道:“上火多吃清心丸!冲我发什么脾气,莫名其妙!” 她捡起地上的外衣,大摇大摆的走下旭台。 旭台之外有天兵驻守,见到冬君走出来,犹犹豫豫的拦住去路。 她眉头一拧,冲几人挥手道:“都给我闪一边去,陛下免了我的惩罚,没看见他刚出来吗?” “可陛下,也没说啊。”有一天兵弱弱道。 “那你就去问,别浪费我时间,我忙着去干活呢!”她废话不多说,直接把面前的天兵推开。 小兵讪讪,不敢多说。 冬君不紧不慢,晃晃荡荡的去往西海。西海壮丽,生灵诸多,海产丰富,漫长的海岸上住着数以万计的渔民百姓。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远远的,便看见海岸边有许多渔船飘荡。 西海宫位于西海深处,是凡人的船只无法抵达的地方。 冬君少时,曾看过一本山川游记,书里对西海的描述细致入微。也说浩瀚无垠海面、波澜壮阔的浪涛,也说海底的红珊瑚,悬崖上的海鸥,五彩斑斓的海鱼,以及大如小牛的海龟。 有道,荡志将愉乐,瞰海庶忘忧。 这对北苍山上待了十几年的冬君,诱惑极其大。故而,她十分向往西海。 自从在蓬莱大受打击,离开蓬莱岛后,她便央求吕叁带她来西海。 吕叁明知道这里对他而言,是个虎狼窝,可他还是带冬君来了。结果嘛,自然是被排挤得落荒而逃。 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往事了。 第111章 西海宫变(二) 冬君飞在海上,寻到西海宫之处,便破水潜入海底。可到了西海宫的大门,却踌躇不前。 西境好好的一个人,没灾没病,平生顺遂无虞,成神后在天界堪称典范榜样,说疯就疯了?未免有点可疑。 她单枪匹马进了西海宫,若遇上什么变故,岂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孤立无援。 实在是倒霉多了,有阴影了。 略一沉思,冬君躲在礁石之后,捣鼓一番,片刻之后,一个紫衣高大的男子从礁石后走出,掸了掸衣袍,瞧着是个眉如墨画,丰神俊朗的好二郎。 他双手一负,迈着四方步,气势翩翩的走上前。 门口几个兵将低头道:“见过神英天尊。” 他下巴一扬,高高在上,很不客气道:“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这……”为首的兵将一脸为难,“天尊恕罪,我家主人正在闭关,此时可能无法相见。” 他一边说,一边摆手示意后边的小兵去喊人,毕竟面前这位,身份地位太高,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可以应付的。 不过片刻时间,就有一穿着绫罗蓝裙的女子走出来,裙摆悠长,波光粼粼,上边镶嵌着饱满圆润,大小一致的七彩珍珠。世间最好的珍珠,只怕都在她身上了。 冬君望着她,心中打起鼓。 西巽——西境的妹妹,相当于魔域的季樵溪,十分刁蛮强横,又十分缠人娇气。 “见过神英天尊。”西巽恭恭敬敬的朝神英行礼,她神色忧郁,垂眸道,“哥哥身体抱恙,无法面见天尊,请天尊恕罪。” 冬君嗯了一声,朝她摆摆手,“陛下特差我来看一看西境,你且带路吧。” 西巽眼中含泪,盈盈行礼,“是。” 见到西境时,他正躺在一个巨大的紫贝壳里边,昏睡不醒。眉心一点红,十分醒目。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西巽解释道:“哥哥一醒过来,便无法控制自己,所以……” 冬君眉头微蹙,问道:“如何失控?” 西巽望着西境,面露伤心之色,抿了抿唇,许久之后才回答:“他会陷入魔怔,伤人伤己。” 冬君又问,“上一次伤了几人?” “……十三。” 冬君暗暗翻了个白眼,这狗天帝,情况也不说清楚,就叫她来,谁他娘能劝醒一个疯子啊! 冬君问:“他晕了多久?” 西巽答:“五日。” “那你可以处理西海宫事务?” 西巽微微垂下头,颔首道:“劳天尊关心,西海事小,无足挂齿,小人只求哥哥能早日恢复神智。” 冬君瞥了西巽一眼,有些意外。他站在西境面前,两指贴在他额上,想要试探他的神识。 “天尊且慢!”西巽连忙制止道,她走上前,朝冬君拱手,“哥哥现在识海内腑皆在防御,贸然进入,这会惊动他的,他若醒来……” 冬君若有所思的收回手,叹了一口气,“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可知,他是因何而入魔的?” 西巽沉吟片刻,挥手屏退其余侍从兵将。这才忧心忡忡的走到神英面前,扑通过下,泣道:“求天尊,救救我哥哥。” 冬君脚步一拐避开她的跪拜,走向旁边的凳子坐下,慢悠悠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啊,你应该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生了魔心。” “此乃哥哥隐私,我只是有些猜测,并不敢肯定。”西巽咬了咬唇,纠结一番后,觉得还是哥哥的性命更加重要,沉痛开口,“我猜,哥哥他心中最介怀的,便是那两位,辉瑞元君和北苍山武神。” 冬君拿起桌上的茶,浅啜一口,“详细说说。” 西巽抽了才抽鼻子,抹了一把眼泪,叙述道:“这事,还得从前说起,世人皆知,我叔叔西昌的妻子被玄泽劫掠而去,二人苟且,生下吕叁那个小贱……” 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便改口道:“那玄泽做出此等猪狗不如,不知廉耻的事情,竟然还敢大张旗鼓为吕叁办百日宴,这不是当着世人的面,打我叔叔、打我西海宫的脸吗?叔叔悲愤之下,带军攻山,想要将吕云姗解救出来。可谁知,叔叔竟死在了北苍山。” 西巽语气忿忿不平,带着仇恨和痛苦,“西海宫与北苍山结了仇,族内长老,我爹爹,其他叔叔,所有人大人都教育我们,此生必须与北苍山不死不休。哥哥作为西海宫继承人,更是日日受训。人人都要求哥哥要做得比西昌叔叔更好,每一步必须都要压吕叁一头,不能行将踏错。父亲就连临死前,都逼哥哥发誓,此生绝不能与北苍山和解。” 她眼中噙满泪水,一眨眼,哗哗流下,看起来梨花带雨,可怜极了。 “哥哥从小到大,都没有任性和哭闹的权利,每时每刻都在刻苦修炼,没有一日是可以放松的。可即使如此辛苦,他还是比不过那个孽种吕叁!” 说到伤心之处,她不再压抑掩饰心中怨恨,大声哭泣道:“他和他爹一样,一出现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他身边的一个石头精,都和他一样。凭什么呀!明明是他们的错,凭什么他们可以那么快乐,我们西海宫却要承受这么多痛苦?” 冬君手指摩挲着杯壁,不动声色勾起一个冷笑,“所以,西境是因为吕叁升官升得太高,才走火入魔的?” “不……”西巽摇了摇头,用手擦了擦眼泪,嘶哑道:“哥哥半生都如同行尸走肉,吕叁二字,就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可是,一千年前吕叁死了!哥哥依然没有变得正常。” 冬君一怔,预感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冬君那个贱人!吕叁死了,她便阴魂不散的缠着我哥哥,哥哥被她迷昏了头,竟然处处帮着她,时不时为她东奔西跑。我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想反抗上一辈人给他的枷锁,还是,真的喜欢上了冬君。”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倾诉,心中积压已久的心事一股脑吐露出来。 “我因为冬君,曾和哥哥闹过几次,有一次,哥哥恼火了,便问我,‘若有一天,我娶她做妻子,你是不是还要上吊自杀?’我当时想了很久,后来我觉得,只要哥哥高兴,我也忍了。” 冬君目光幽冷,睨了她一眼,打断她的话,“所以,究竟谁才是他的心魔?” 西巽摇了摇头,“我也分不清。” 第112章 往事不堪回首(一) 听完西巽的话,冬君站起身,负手沉声道:“我回去会禀告陛下,届时,陛下会派辉瑞元君或者北苍武神来,要是想让西境早点清醒,西海宫须得好好配合,不得怠慢,如此,可能做到?” 西巽擦干泪痕,郑重的点头,俯首道:“小人明白,小人谨遵天尊教诲。” “知道就好,事关西境神君的前途与性命,可别掉链子了。”冬君吩咐完,掸了掸衣袖,气定神闲的离开了西海宫。 她并未走远,撕了面具又换上一个普通凡人的装扮,在西海海岸的一个小渔村,租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小木屋。 待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冬君将之前在娄舜骁手中抢来的黑龙旗拿出来,放在桌上,而后又掏出了许多种金银神铁的材料。 一大堆东西摆的小屋满满当当,她便开始拆卸黑龙旗。 冬君最擅长的,其实是制作法器。她亲手做的八面来风扇,与帝昼赠她那把古器碧云扇,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手中的储物瓶、破云弓、捆妖绳、照妖镜、迷魂散等等,还有化作吕叁真身的八重华莲,都是她亲手制作。 虽有这样的本领,冬君却不敢显露。若让其他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手艺,只怕会被关起来,两条鞭子轮流抽,逼她没日没夜的制作。 黑龙旗有上古黑龙魂气附着,受到威胁便自动震荡起来,将小木屋震得摇摇欲坠。冬君掏出一张符纸,往上一拍,黑龙旗瞬间乖顺得像只小绵羊。 她在小木屋没日没夜的制作了三天三夜,做出了一面古老玄秘的铜镜。拆开的真龙旗骨,藏在铜镜之中,让它显露出上古神器的气息。 收拾完一切,冬君将铜镜藏在储物瓶,转身回了天庭。 她要去找帝昼讨一件法宝。 可她找了一圈,帝昼既不在凌霄宝殿,也不在太清宫。 正巧远远见到神英天尊,连忙上前拦住他,疑问道:“神英天尊,陛下在哪儿呢?” 神英啊了一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不定,慌张反问道:“哎,冬君,你怎么在这?你,你不是去西海宫了吗?” 冬君摆摆手,无奈解释,“就是西海宫的事情太棘手,麻烦得很,我也是束手无措了,这不回来找陛下讨个法宝用嘛。” 神英一向不会隐藏心事,有什么都表露在脸上,此时心虚至极。 冬君眼眸一沉,眉头微微蹙起,敏锐的开口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吕叁?” 神英怜悯的看了她一眼,沉重的点头,“一个时辰之前,吕叁到凌霄宝殿,问陛下你过去一千年的事情,他俩吵了一架,差点打起来,然后陛下带吕叁去了神命柱。” 冬君听完,呼吸一滞,有些喘不上气来,咬牙发问:“他们去神命柱干嘛?!” “这……” 不等神英回答,冬君化作白光,拼尽全力往神命柱飞去。 她心中预感着什么,却不敢想下去, 远远的,她看见神命柱旁有两个白影,吕叁的面前,有一面圆圆的发着光的……镜子。 冬君惊慌的跌在云上,被浮云沾了满身。她顾不上整理衣发,跌跌撞撞的朝吕叁的背影走去。 帝昼早已看见她,却默不作声,笔直的站立在一旁,目光重新落在万方镜中的画面上。 那里,是她的过往,也是他的过往。 快乐的,幸福的,痛苦的,绝望的,他所经历的,见证的一切,吕叁正在观望,体会。 帝昼心中有一丝莫名的快感,异样的满足。 百代国,忝临三年,萧填第一次见到从禹国远道而来的芳菲,她千里迢迢来到他身边,嫁给他。 她青春正好,碧玉年华,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娇蛮。 萧填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耍心机,示弱讨好,撒泼耍赖。她用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来引起他的关注,装病,装弱,装落水,他起初很戒备,疑心这个异国公主要搅乱他的后宫,祸害他的国家。 可慢慢的,萧填很享受她的讨好和殷勤。他想,或许有这么个女人在身边也不赖。他们常常抵足而眠,十指紧扣。 春日,他会摘下最好看的那一朵桃花,簪在妻子的鬓发上; 夏日,他会亲自摇着船橹,带着妻子在湖中泛游,给她摘满一船的荷花; 秋日,他会带她到围猎场,不为猎豺狼,只为她抓几只漂亮小兔子; 冬日,他会紧紧抱着妻子,看着窗外的小雪人。随她散开的长发垂落,缠绕在自己身上。他用体温温暖她异常幽冷的肌肤,然后亲吻她,等待下一个春天到来。 这个少女在他怀里,变成女人,变成妇人,又变成老人。 萧填是幸福的,毫无遗憾的,即使在最后的生命中,垂死之际,没有等到她回到身边。他也并不觉得可惜,因为他已经完整的拥有一切。 她的身心,她所有的时光、目光,这一切,是所有人都无法得到的, 萧填……不,是帝昼,是断情绝爱的天帝,终生了恻隐之心。 然后呢,她成了他的劫难。 镜中的世界,已经来到了她作为慕生的时候。 帝昼唇边荡开一丝阴冷的笑,转头看向了冬君。就让她最爱的人也看看,她曾经做过的,最低贱,最卑微,最龌龊的事情。 慕生最开始也是那样鲜活可爱,坚韧而认真,她会轻轻的唤他一声“大师兄”,慢慢的跟在他身后。 爱上她,对白弦而言,是如同呼吸般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知道,她有一个巨大的不可言说的目的,所以她忍受着妖化的痛苦,非常非常刻苦的修行。 他爱得隐晦,想她志在飞升,不敢以情爱耽误她,从来不敢宣之于口。 他曾想,便是与她如此不远不近的走下去,也未尝不可,想见的时候可以见到她,这就够了。 可世事弄人,慕生被李望归陷害,离开了麒灵。 后来,她为了一颗密瑰,义无反顾的嫁给一个开棺材店的匹夫。 红盖头一盖,就这么委身于那个碌碌无为,满口脏话的无赖。住在那逼仄狭窄的棺材铺,腆着笑脸应付那个猥琐的男人,整整,三十年。 自此之后,剑走偏锋。 她做了妓女吕君,承欢于无数个男人身下。千人睡,万人骑。撒谎成性,玩弄他人感情于股掌,奸诈狡猾,可恶可恨。 第113章 往事不堪回首(二) 那样明媚的人,摇身一变,忽然变成了阴曹地府的恶鬼,张牙舞爪,面目可憎。 帝昼恨,恨不得把她骨肉一口一口嚼碎吞下。 回到真身的那一刻,他气得发疯,想杀了她。趁她没醒,把她掐死。已经圈住她的脖子,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可见到她那样凄惨萧瑟,像一片秋风零落的枯叶,他还是心软了,把属于萧填的那一颗密瑰给了她。 他已这样困苦,那么吕叁呢? 是否可以坦然的接受,她不可见光的阴暗肮脏的一面? “吕叁……”冬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他身后,吃力的伸了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我们回家吧。” 吕叁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整个人如同一尊石雕,脸是煞白的,眼是殷红的,四肢百骸的血液凝固,手脚已凉了大半。 这血淋淋的真相,把他身心从头到尾击碎。 镜中乌云骤雨,狂风肆虐,吹得破楼中的美人乌发飞舞。她嘶吼着,呐喊着,然后倒在雷罚中。 吕叁沉默了许久,才喃喃低语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怪不得骗我,怪不得不能告诉我。”吕叁慢慢拨开她的手,面色苍白,转身往后走去。 “吕叁……哥……哥……”她追上前两步,又抓住了他的衣袖,嗓音嘶哑得厉害,她不知该说什么,慌不择言的开口道歉,“对不对……” 吕叁脚步一顿,心口刺痛,吐气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冬君仓惶道:“你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我哪里做错了,我改,我改!” 帝昼冷眼看着他们,出声打断他们的对话,“冬君,西境的心魔可除?你为何回来?” 冬君没理他,伸手从后边抱住吕叁的腰,低声乞求,“你原谅我,我不敢了。” “冬君,朕在问你话。”帝昼咬牙道。 青衫的一抹融入白色影子里,她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对面前的人保证,“我真的不会再瞒你任何事,我发誓!你可以打我,骂我,我都认,只要别不理我……别讨厌我。” “你不该这样,”吕叁低头看着她的手,语气淡淡,“为什么自讨苦吃,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为我付出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冬君眨了眨眼,眼眶酸涩,她想反驳他,却不敢开口。 不,她明白,什么都明白。 她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石头,她被日复一日的滋养出了心脏,尝到了酸甜苦辣的滋味。彻骨的痛苦与多年的思念,让她生了苦胆。 她原本是不明白,可后来却明白太多。 帝昼没有冤枉她,他说得不错,西境为她瞻前马后,殷勤献媚,她不知道西境有什么心思吗?她知道,她就是在欲擒故纵,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办事。 帝昼历劫回来之后,将一颗密瑰给了她,她会猜不出那是属于萧填的吗?她早就知道。 认真研究了几十年的人心计,看穿多少人,又怎会看不懂。西境也好,帝昼也罢,他们的心思,她都明白,她都利用。 所以冬君才这么惶恐,才会害怕被吕叁看穿。 冬君不言语,紧抿着唇,只是固执的抱住吕叁。 见场面僵持不下,帝昼忽然阴恻恻冷笑,“既然辉瑞元君不愿意去救西境,那么,就请吕卿走一趟了。吕卿,该不会也违逆朕吧?” 吕叁眼眸微动,挣开冬君的手,“臣,遵旨。” 冬君刚被他扯开,又不依不饶的拉住他的衣袖,转头沉声道:“西境心神皆闭,不借助法器,就无法与他神识沟通,去了也救不了他。” 帝昼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又要什么?” “通心石。” 帝昼将通心石给了吕叁,而后淡漠的看了冬君一眼,挥手收了万方镜,翩翩而去。 吕叁将通心石收入袖中,沉默走去。他走一步,冬君便跟着走一步,他停下,冬君便停下。 他不开口,冬君亦沉默无言。 俩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朝西海宫飞去。冬君看着他白色的袖袍鼓风,在空中飘荡着,像一只胖胖的雪雁。 她就这么追着雪雁落在海面上,入了海底深处。 西巽见到二人到来,倒是一脸恭顺,将他们迎进了西海宫。 西巽简短的叙述一番,只将因果关系说清,“哥哥受族中长老训诫,心中对二位有些疙瘩,今日想不开入魔,皆因经年累月的家规所致,二位愿意出手相助,小的感激不尽,他日愿效犬马之劳。” 她说完抬头看了那二人一眼,心里忐忑着,猜测他们会说什么。谁料二人高傲冷酷,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西巽吃瘪,羞恼非常,面上不敢显露,站在一边盯着他们。 吕叁也未看西境一眼,面如死水,不像救人,反倒像是去杀人一般。他将通心石取出,用法力置于西境的头顶,一言不发的便要开始操作。 “先让我来试试吧。”冬君心中暗叹,拦住他的动作。 西巽觉得吕叁的危险系数还是大,忙不迭点头应和,“对对,让冬君先试试。” 吕叁瞥了冬君一眼,狭长幽深的眼中没有情绪,沉着脸甩手走到一边。 他真的生气时,便是这样的,冷着脸,不说话,不理人。 最生气的一次,足足十六天没跟冬君说过一句话。这一次,只怕要刷新纪录了。 冬君心里酸苦无法言说,接过通心石,施法将西境的神识引入其中,自己也闭眼,向通心石汇入神识。 通心石内是一片茫然混沌,全凭进入的神识是什么情绪,便随其人心境变化。或海阔天空、或清风明月、或阴雨绵绵、又或雷霆万钧。 冬君的神识入了通心石,双目一望,只见头顶乌云蔽日,自己站在悬崖之上,脚下有万丈深渊,黑暗得见不到底。 抬头看去,悬崖对面一边的西境目色苍凉。他脚下是熔融岩浆,光看着就感觉火热滚烫的气息扑在脸上。 俩人头顶俱是昏暗无光。 有绵绵不绝的细雨不停打在冬君身上,淋湿她的眉眼,她缓缓开口道:“西境,你为何如此?” 西境被心魔折磨了许久,整个人十分颓然,原本儒雅的面相变得阴森起来。 他笑了笑,温柔的问:“你终于肯来西海宫了?” 忽然他脸色又变得狰狞扭曲,额上红印鲜艳,指着冬君咬牙切齿,“你滚,不用你可怜我!” 第114章 西海宫变(四) 冬君看着他,一时有些哑然。 西境眉头一拧,却朝前走了两步,笑容牵强哀伤,“冬君……你真的,要和吕叁成亲了?” 他拢住双手,无措的捏了捏手指,呵呵笑道:“恭喜你啊。” “住嘴啊!你是不是有病?恭喜她,你应该诅咒她,诅咒他们早点离心!最好有个人能把她抢走,就像当初玄泽将吕云姗抢走一样!”他面色一僵硬,又变得狰狞,咯咯咯阴笑起来。 他慌张的摇头,面露窘迫,朝冬君大喊:“不,不是的,冬君,你别听,你别听。” “够了!你装个屁!没用的废物,装得清风霁月,君子~好人~大好人啊!有用吗?还不是输的一败涂地!”心魔印通红,西境又毫不留情的讽刺嘲笑起来。 他自说自话,转眼翻脸,形容十分疯癫。 冬君第一次听心魔与本尊这么对话,倒是有些稀奇,一串问题接连不断,“你平时也自己这么说话吗?都说些什么?骂人吗?都骂谁啊?岂不是很累?” 西境痛苦的闭上眼,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长叹一口气,颓靡道:“让冬君见笑了,你……是来看我吗?” 显然是正主赢了。 冬君坐在悬崖边,双脚悬挂,耸了耸肩,叹息道:“你一直不醒,西海宫都乱成一团,你妹妹哭瞎了眼睛,所以我来劝劝你。” 西境惭愧道:“我……我控制不了他,我会伤了其他人的。” 没等冬君说话,西境面色一变,仰头大笑道:“我管它什么西海宫还是东海宫,狗屁地方,我他娘早就想毁灭了它!乱得好,乱得妙!” “为什么?”冬君笑了笑,歪头问他,“你觉得西海宫是你的负担吗?” “难道不是吗?要不是这堆烂摊子,我早就修成大道天君了,何至于,困于小小神君之职位,处处被吕叁压一头!” 他瞪着冬君,怒目圆睁,“要是吕叁有这么一堆牵绊,他能那么洒脱的练成回雪剑吗?绝无可能!” 冬君点点头,煞有其事道,“嗯,确实如此,说来倒是你时运不济了。” 她眉目一敛,话锋一转,温声道:“可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比世间千千万万人厉害了,何必对自己这么严苛。” “哈哈哈哈!”西境大笑起来,声音凄楚尖锐,蹙眉不甘道:“不,我不该只有这样!我付出了那么多,出卖了自己的人生,不该只是这样的结果!凭什么,我不服!” 冬君望着他,目光悠长淡然,像在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是啊,谁能甘心呢,这个世界上,只有几个被天道眷顾的骄子,少之又少的人里,你我都不是其中一个。” 西境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的反应,有些愕然。 他又变回了文雅的西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过了很久才颤声道:“冬君,你走吧,别再窥探我的内心了……我情愿永远不醒来。” 冬君颇为同病相怜的看着他。就在刚刚,她也被人从里到外剖开,熏黑的内脏袒露,扔在阳光下,被最在意的人看了一遍。 这是羞于启齿,无法见人的感觉,冬君太明白了。 她苦笑一声,慢条斯理的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就是嫉妒吕叁,想抢吕叁拥有的一切吗?说出来,又如何呢?” “不,我不嫉妒他,没有。”西境下意识摇头反驳,可对上她的眼神,声音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意识到,她早已看穿了自己的伪装。 “你……你……”他又笑了起来,面容逐渐扭曲,最后分不清到底是哭还是笑了。 西境败退,心魔又跑出来了。 “对!我嫉妒,我恨,凭什么他吕叁一个杂种,能跃到我头上?” 冬君不动声色的蜷紧手指,眯了眯眼睛,唔了一声,“怪不得你会疯成这样,被自己这么瞧不起的人碾压这么多年,真是……好可怜啊。” “你说什么?”西境气急败坏的指着她,怒吼道:“你这个贱女人,你跟他是一伙的,我诅咒你们!喜事变丧事!你若不死,便是他死,你们俩没有好下场!” “干嘛突然这么激动,实话实说而已。”冬君颇为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啧啧道:“一个这么温和的人,生的心魔这么暴躁,唉,世风日下哟,人心难测。” “滚!离开西海宫,这里不欢迎你!” 冬君切了一声,笑嘻嘻的晃着两条腿,十分嚣张无赖,“我就不走,我吃你西海宫的,用你西海宫的,明日拔光你门前的珊瑚,后日锤烂你坐骑的龟壳,你睡的这张床我也搬走,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看吧,你们北苍山的人,本性就是这么卑鄙无耻!强盗,匪徒!活该人丁凋零,活该寸草不生!” “哎,说得好啊,我觉得很动听!”冬君笑吟吟的,一脸无所谓,“又不是不准你当土匪,有本事你也去北苍山抢啊!不过,有一点我要反驳你。” “北苍山一个人,也比你们西海宫全部人加起来强,哎!你说气不气人?哈哈哈!”她学着西境的样子哈哈大笑,狠狠的戳他痛处。 西境气到脸色又青又紫,像彩虹一样,十分精彩。 他怒吼,“你这个贱人!枉我觉得你和北苍山不一样,我瞎了眼才看上你,滚!” 此话一出,冬君更来劲了,哎呦一声,朝他拱手道:“荣幸啊,荣幸至极,想我一个石头精,也能被西境神君看上,简直是光宗耀祖,光大门楣了!” “明日,我定上邰山拜一拜,上告举父大神,我等山石一脉,算是熬出头了!不仅如此,我要上禀天听,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他娘竟然被西境神君看上了!” 她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把西境的脸面狠狠踩在地上。 “你,你这个,”西境气得说不出话,牙都咬碎了也没找到反讥的话,扭头一转,藏了起来。 西境本尊又被放了出来,面色惨白,十分难堪。 他看着冬君,凄惨的转过身,自闭了。 第115章 西海宫变(五) 冬君却没打算放过他,晃晃悠悠走到他面前,左三圈右三圈,打量审视着他。 “哎,我问你个问题啊,你干嘛这么讨厌吕叁?他睡你媳妇了?抢你公职了?还是夺你家产了?” 西境颓然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膝盖,一副存心要躲避她的样子。 “嗯……看来都没有。”冬君沉吟片刻,站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既如此,你恨他为何呢?” 西境神君默不作声,打定主意要做缩头乌龟。 冬君哀声叹息的在他周围溜达,像和尚念经似,喃喃自语道:“你也说了,我们北苍山人丁凋零,天寒地冻的连一棵草都长不出来。不过只有一个吕叁,你们堂堂西海宫,跟一个孤儿过不去很光彩吗。” “玄泽吕云姗早已经死了多少年,老惦记着这个仇干什么。再说了,西昌他是自杀,自杀懂不懂?” 她不断在西境身边打转,声音低哑嘲讽。 “你要说西昌是为了去救吕云姗,我且问你,吕云姗法力如何?她作为蓬莱少主,难道丝毫反抗不了玄泽吗,她又为何会在北苍山三年不曾逃离?西昌又为何等她产子之后,才挥兵攻山?” “你们都避而不谈,都假装不知,我在蓬莱待了三年,便全都明白了。” 冬君仰头大笑起来,任由风雨打在她的脸上,湿润了她的眉眼。 这场雨不止下在她身上,也下在她心中,潮湿泥泞,不堪行走。 她笑着说:“蓬莱老祖和西帘那两个泥古不化的老东西,惯爱把继承人养成听话的傀儡,西昌愿意做傀儡,可吕云姗不愿意。我在她的旧居看到了,她的旧物上,斑驳的刻着许许多多的烦恼与心事,每一字每一句都在痛苦的挣扎抵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草木,不是傀儡;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抉择。” “吕云姗背叛的是西昌吗,不是,她逃脱的是蓬莱和西海宫这两个囚牢,是她选择和玄泽离开,选择北苍山作为自己的归宿。” 她哈哈大笑,音量不自觉提升,“人人都说玄泽逼死西昌和吕云姗,可明明就是西昌攻打北苍,害死了吕云姗;西昌自杀是被玄泽逼的吗?明明是西海宫和蓬莱逼死了他!西昌三年不动,为何忽然带兵去抢人,你从来没有疑问吗?你敢去查吗?” 冬君字句犀利,眼眶却红了,脸上的水珠流淌到下巴,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 “是你们让刚满百日的吕叁失去母亲!让他变成孤苦伶仃的孤儿!你们人多势众,你们会说,你们到处传,吕叁是个祸害,吕叁该死。是,你们成功了,世人未见过他,就都憎恶他。” 她被得头顶的阴雨浇得甚是恼火,指着头上的一大朵乌云,愤愤道:“你不服苍天,我也不服!” 通心石外。 转眼已过了三五日。 吕叁正坐在冬君身边,眼色幽深,手指轻叩着桌子,一下一下敲得有些心焦,一脸不耐烦。 西巽靠在床边,半合着双眼,撑着手昏昏欲睡。 吕叁死死盯着通心石,却见到那透亮的石头内,原本鲜红的光晕旁,竟新增了一道暗红色的光芒,不停的闪烁着。 一转头,冬君的眉间一点暗淡的微红。 他心下震惊,只觉晴天霹雳。 哐当一声,手边的茶杯掉在地上,凉透的茶水泼了一地。 吕叁本来就哀哀欲绝的内心更加天崩地裂,如同天塌了,雪崩了,大河决堤灭顶。 吕叁觉得这辈子的都没这么崩溃过,又气又痛,搅得心腑乱成一团,想哭都哭不出来。 西巽被惊得清醒,抬头也看见了石内异象,顿时慌乱起来,磕磕巴巴道:“这,她,她生心魔了!这可怎么办?” 吕叁轻吐了一口气,抬手毫不犹豫打断了通心石与二人的连接,那泛红的石头爆发出一阵白光,瞬间暗淡下来。 冬君原本正非常激动,非常苦口婆心的规劝西境,肚子里一半的话还没说完,神识就被逼了出来。 她茫茫然的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狭长而绝望万分的眼睛。 “怎么了?” 吕叁看见她脸色如常,眉心那点红光又消失不见,嘴唇嗫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下去,像是泄气般,无力坐回凳子上,手指微微颤抖着。 冬君见他不对劲,眉头紧蹙,握住了他的手,疑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哥哥!”西巽忽然惊叫一声,飞快扑到西境身上,喜极而泣道:“你终于醒了。” 西境是醒了,头上的心魔印也淡了一些,不过脸色相当的黑,阴沉阴沉的,像是一条吐信的毒蛇,与平时的谦谦君子模样大相径庭。 好在他没发狂,没暴起打人。 冬君转头看他,他也直勾勾的看着冬君,俩人眼神汇聚在一起。 “哟,西境神君,你终于清醒了。”她笑了笑,站起身俯视他,目光睥睨,语气轻佻,“好孩子,想通就行,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好的昂。” 西境收回眼神,用前半生都没有过的刻薄语气道:“别想我会感激你,做梦。” 冬君丝毫不意外,摆摆手,宽宏大量道:“不用不用,别诅咒我就行。” 西境瞪了她一眼,又瞪了吕叁一眼,冷哼一声,非常不客气道:“西海宫不欢迎你们,没事就赶紧滚出去。” 西巽正趴床边抽泣呢,听到他这一句话,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简直难以置信,顿时大骇,她哥哥啥时候变得这么硬气了?别是换了个芯子吧? “什么玩意儿,到处一股腥味,谁稀罕待啊,你就算请我我都不来。”冬君切了一声,抓起吕叁的手把他往外拉,一脸倨傲,“咱们走!” 吕叁没有言语,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大步走去。 俩人就这么走出了西海宫,吕叁依旧沉默。感觉到他低沉的气压,冬君越走越慢,越走越心虚,紧握的手不自觉的松了松。 他那么看着她,视线是冰冷的,这让冬君无端觉得卑怯极了。 一直以来艰难维持的体面碎了一地。 她看着脚下的沙砾,很想钻进里面,躲起来。 第116章 吵架(一) “你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吕叁冷声问道。 冬君沉默片刻,慢慢放开了他的手,故作轻松道:“对,你从万方镜看到的,全部都是我做过的事情,什么回魂草,从头到尾都是编来骗你的。” 那些她极力想要对吕叁隐瞒的事情,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遮掩,却还是这样血淋淋的呈现在他面前。 那样恶心的,耻辱的事情,她如何坦然的告诉他? 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吕叁,吕叁平生,最讨厌的是没有骨气的人。如同多年前,她为了替他赔罪,给风雨楼的东家磕了三个头,他便恨得要死。 万方镜里的那三百年,她做过的耻辱的事情和那三个响头比起,简直是天壤之别。随便一件拿出来,都能把吕叁气吐血。 冬君自知做了此等可耻的事情,无论她说什么,吕叁决计不会再原谅她了。 她用袖子揉了揉眼睛,摇头苦笑道:“你为什么非要探究这些事情,现在好了,我还能编什么谎话来骗你……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吕叁攥紧了手,神色阴沉似水,“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事情骗了我?” 冬君含糊不清的唔了一声,沉吟了好一会,才弱弱回道:“记不清了。” 吕叁简直气笑了,“说,一桩一件,都给我说清楚。” 空气寂静了好半晌,冬君低下头没吭声,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样子。 “趁我没生气,乖乖坦白,我保证不打死你。” 冬君没抬头看他,“你已经生气了 ” 吕叁冷笑一声,“既知道我生气,为何还不解释?” “你已经这样生气了,我何苦多说,让你更生气。”冬君低声呢喃道。 “你什么意思?”吕叁面色黑如铁,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说!” 冬君仔细思索,一一数来,才发现还有很多事情,根本无法说出口,例如她帮帝昼偷盗神器,例如她承诺要给帝昼顶罪,例如化成他肉身的八华重莲是什么做的…… 她头低得更低了,破罐子破摔道:“有,特别多,多得我都不知道从哪说起了。” 吕叁气得手抖,几乎捏碎她的手骨,沉痛道:“为什么总是对我撒谎?你说过的话,到底有多少句是真的,多少句是假的?” 冬君抬头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朝他笑了笑,“只要你愿意相信,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若不相信,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吕叁怔忪的望着面前的人,那眉眼熟悉无比,却让觉得陌生极了。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你不会再骗我!” 冬君表情骤然僵硬,默默低下了头,心虚至极,却顽固的不肯开口。 吕叁气极反笑,“你别告诉我,这句话也是骗我的。” 冬君依旧不说话,沉默的低着头,留给他一个十分倔强的发顶。 看着她死不悔改的样子,吕叁几欲呕血,“你他娘的说话行吗?!” 冬君低声问:“我说了,你会原谅我吗?” “会。”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不会,你不会。”冬君摇了摇头,从他的禁锢中挣脱手腕。 他过于愤怒憎恨的眼神让她感到害怕,所以她不断往后退缩,“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真的受不了。”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卑鄙无耻,肮脏可恶。可你恨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绝不后悔!即使重来一百次,我也会这样做,我只恨我藏得不够好!” 她眨了眨眼,仓惶转过身,瞬息间有大颗眼泪滚落。 吕叁望着她的背影,无声苦笑,嗓音嘶哑,问道:“前一句是骗的,后一句是哄的,你到底有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说你喜欢我,愿意嫁给我,也是哄我的是不是?” 冬君又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缓过劲来,内心崩塌成一片废墟。她绝望的想,反正全被看穿了,反正已经被他厌恶了,再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她耸了耸肩,哑声道:“你也看到了,我骗过很多的男人,这些话我也承诺过别人,你听听就算了,何必当真呢。” 吕叁悲愤交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冬君又噤声了,沉默的拒绝回答吕叁的问题。 他低低的笑了出来,声音苍凉无边,“那你费劲心思救我干什么?受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好玩吗?” 冬君咬着牙,佯装满不在意的道:“好玩倒不好玩,挺无聊的,不过你给了我一条命,这是我欠你的嘛,理应还给你。” 这句话不可谓是不诛心。 “你说什么?还给我……”吕叁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痴痴的大笑起来,胸腔震动着,手都颤抖了。 他一生为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嗔痴都好似一场笑话,她就看着他被骗得团团转,看他为她发疯发狂,却轻飘飘开出一个要命的玩笑。 吕叁悲愤交加:“那你把冬君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这么可恶的人,怎么会是他的冬君?冬君不会这样对他…… 冬君身体一僵,面色苍白,站在原地,良久的沉默不语。 吕叁气喘不匀,眼睛通红,冲上去抓着她的肩膀一扯,怒吼道:“我把我的心都掏出来给你了!所有一切都给你了,还?你拿什么还我?” “你可以打我,骂我,就算杀了我,我也认了,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你。”冬君哽咽道。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他笑声越发凄厉,声嘶力竭的质问她:“我这辈子亏待你什么了?你从小到大,要什么我没给你,只要你开口,我豁出这条命我也给你办到!但凡我有一件事情对不起你,就让天雷劈死我!可你,你就这么对我!我他娘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这么折磨我!” 冬君偏过头不去看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肩膀已经颤抖。 “别不说话,你看着我!”吕叁拽着她面向自己,看见她的脸时,却愣了。 那双原本灵动潋滟的眸子里,被破碎和痛苦占据,不停的涌出伤心绝望的泪水。 吕叁看着她无声痛哭,心脏被狠狠揪住,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真奇怪啊这个人,明明是她抛弃别人,是她违背盟约,却哭得这么痛苦,到底谁更悲惨啊。 吕叁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擦掉她的泪,“该哭的不是我吗?是你骗我啊,我真的看不清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 “我……”冬君嗓音嘶哑,抽泣道,“我只是想要你活着,可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恨我,不生气?我真的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吕叁神色一滞,恨恨的看着她,双手用力抱住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牙都要咬碎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冬君崩溃大哭,挣扎着自顾自道:“我知道你讨厌死我了,做了那样肮脏可耻的事情,我没脸待在你面前,我,我不碍你的眼,我走的远远的,我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第117章 吵架(二) 冬君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到尽头了,已经不想再和谁耍心机,再和谁斗下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走?你还想去哪里?” 她喉咙忽然哽咽住,似是委屈至极,扯着嗓子道:“我去一个……你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我呢?”吕叁怔怔的问道,心口像针扎一样,细密的刺痛。 冬君心神恍惚,不断顾左右而言,扯开话题,试图掩盖自己心中的卑微与羞耻。 她嚷着大声的回答:“随你的便!没有我拖后腿,你的日子不就舒心了吗?不用操心给我收拾烂摊子,也不用担心我给你丢脸,反正,你不是总说要把我丢出北苍山……好了,我自己走!” 吕叁看着她,目光像没有点灯的漆黑深夜,幽深得吓人。 冬君抹了一把眼泪,抽泣道:“你养我三百年,我用一千年的时间还你一命,我到底是亏的,骗你只是迫不得已,你就当做两清了,以后两不相欠。” 她说完,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奋力挣脱吕叁的桎梏,气势汹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 “站住。” 吕叁冷冷的望着她,声音阴森低沉,“我让你走了吗?” “我,我想去哪就去哪,用得着你批准?你算哪根葱?”冬君已经毫无顾忌,竟是不愿装孙子遮掩了,大步流星的走去。 她成功的将作风问题升级为态度问题。 犯了错的还这么嚣张,约莫都是些豁出去了的人。 这是很难得可贵的勇气,不过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某些人千年以前连命都豁出去了。 自古以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呛啷一声,寒霜剑出鞘,周身海水都被冰霜凝结了。 “你再敢往前迈一步试试。” 他的冷如冰窟,却是一副试试就逝世的语气。 冬君脚步一顿,惊疑不定的往后看去。 他气势如虹的拔了剑,却是——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冬君心下大骇,惊恐道:“你干什么?!” 吕叁望着她,勾唇微笑,“一千年,好伟大的付出啊,这么大的恩情,我活不起。” “你……”冬君眼眶瞬间通红,噙满了泪,一眨眼,断线珍珠一样簌簌掉了下来。她愣了愣神,忽然冲上去夺下他手中的剑,狠狠掷在地上,扬手就想甩在他脸上。 吕叁眼睛微眯,一把攥住她的手,惊讶道:“你还敢打我?” 冬君却哭了,对他又踢又挠,“你混蛋!你去死,你去死啊!” 三番五次剧烈的情绪崩溃,冬君整个人如同失控的野兽,发疯的捶打他,哭嚎道:“要不是你,我又为什么要受那样的罪!是我活该,是我犯贱,我没事把自己活得像个疯子!你这个王八蛋,你一声不吭的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吕叁似松了一口气,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任由她如何推搡、捶打也不松开。 直到她打累了才停下,抓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吕叁看着她难过的样子,下颌贴在她额发上,为她擦掉下巴处的泪珠,却毫不犹豫道:“不信,你又在骗我。” 被他勒得喘不上气,冬君挣动起来,置气道:“真话,我说的是真话!放开我!” “做梦,不可能。” 吕叁冷哼一声,弯腰直接把她扛在肩上,大步流星从西海离开。 冬君上半身倒挂,只觉十分难受,用力捶他的背,“放我下来!” 他抬手,一巴掌抽在她屁股上,斥道:“老实点。” 冬君活了一千多年,连小时候都没被他打过屁股,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恼,“你,你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吕叁冷笑连连,“我事事顺着你,你倒得意起来,真不知道自个姓什么了。让你给我解释,我要你命了?你他娘的跟我闹什么?” 冬君哑了,蔫如晒了三天的小菜苗,再不敢吭声。 她被吕叁扛回了北苍山,邦邦一见到他们便小跑着迎上前,他以为冬君是在天庭受罚回来,便担忧的问道:“主人怎么了?可是晒伤了?” 冬君抬起头朝邦邦笑了笑,笑容牵强扭曲,“没事,那个……你自己练功。加油!” 吕叁径直走进后殿寝宫,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大步走到床榻边,将冬君扔在床上。 他关了门窗,施了阵法,确认殿室内无处可逃,才搬了凳子正坐在床边,双眼紧盯着她,“是自己主动坦白,还是非得要我用点手段才肯说?” 冬君脱了鞋袜,扭头钻进被窝里,哈欠连天,闷声道:“我困了,我要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她说完就拉上了被子,把头也盖住,彻底隔绝吕叁阴冷锐利的视线。 预料之中在暴跳如雷没有到来,吕叁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冬君好像累极了,脑袋一沾枕头就一动不动,果然迅速睡着了。 吕叁也六日不曾合眼,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他爬上床,躺在了另一边,俩人之间距离不算近。 他侧躺着,伸手把盖在她脸上的被子掀开,将她的脸露出来。冬君睡的正酣,清丽的小脸不同于方才的横眉冷竖,此时显得恬静无比。 这是他的花,每日朝起夕落,永远都会盛开的花。 他经年累月,日复一日的精心呵护,教养灌溉,只为让她成为世界上最明媚的姑娘。 他死前曾祈愿她永远明亮鲜活,芬芳馥郁。 他情愿死,也不愿亲眼见她凋零枯萎。 可是,她过得那样苦,苦不堪言。 万方镜的桩桩件件犹如利刃,刀刀刺痛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脏。 多年前他第一次离开她,就让她独自承受十六道雷罚差点死去,吕叁已经快恨死自己了。 第二次离开她,她过得生不如死。 可他明明是要换她活着,他教给她所有的本领,所以坚信即使没有自己在身边,她也能活得好好的。 吕叁觉得自己往后余生,只有在她身上拴一条链子,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才能安心了。 第118章 情投意不合(一) 西境神君历经一场心魔作祟后,好不容易痊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天,他便匆匆忙忙地返回天庭准备复职。一路上,不少与他相识已久神君们看到他归来,上前问候。 可西境神君仿佛没有听到,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连一丝回应都未曾给予。 众神不禁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满天庭都发现一向好脾气的西境竟性情大变,变得格外刻薄,说话夹枪带棒的,一言不合就开怼,就连天帝都不放过。 凌霄宝殿内。 天帝关切的问他:“西境神君,身体可康复无碍了?” 西境冷漠道:“没康复我来干嘛,给您看看我的病体吗?” 天帝眉眼愣了愣,又问:“可见到冬君与吕卿?” 西境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陛下,两个臣子,称呼全然不同,您真是亲疏分明啊。” 眉头一挑,又道:“还有,陛下真会说笑,若没见到他们,我怎么醒过来呢?” 天帝的脸阴沉了,西境又笑了,语气轻佻促狭,“对了,他们俩从西海宫离开时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这婚还能不能结成了。您……有机可乘了。” 众神都惊得目瞪口呆。 帝昼坐在高位,面色从容淡定,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很清楚吕叁和冬君为什么吵架。 天帝陛下在凌霄宝殿处理了一炷香的事务,便将神英叫了到跟前。 “听说冬君和吕叁吵架了,你替朕去看看。” 神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家小两口吵架,您老人家掺和什么? 刚才西境神君说什么有机可乘的话,他还为陛下忿忿不平,心中唾骂了西境好几遍。 他心想,陛下是何等人物,天地之子,统治诸天万界!自上古时期活了万年,不知见过多少风雨,岂是觊觎臣妻的宵小?况且天帝陛下早已断情绝爱,心中只有苍生天下,怎可能困于此地囹圄小爱。 一扭头,嘿,脸被陛下扇肿了。 天帝略微沉思,将手上的玉扳指摘下,交给神英,“给冬君,告诉她,朕也实是无奈之举,望她收下此物,莫因此与朕生嫌隙。” 神英看着手中的玉扳指,只觉仿佛烫手山芋,眉头一拧,放回青玉桌案上,后退一步道:“陛下恕罪,此事臣不能胜任。” 帝昼微微抬眸睨了他一眼,嗓音冷淡,“为何?” 神英垂下头,拱手正气凛然回道:“臣认为此事不妥,此物乃陛下随身佩戴,从不离身,如此贴身之物,赠予一个有婚事在身的女子,不妥。” 帝昼手指一顿,放下手中的白玉镶金的毛笔,才微微一笑道:“难为你心思这么缜密,如此体贴,朕看你适合在凡间皇宫里当内侍官,不如,你下凡去历一历劫。” 神英认真的想了想,觉得去人间玩一玩也不错,说不定还能找个媳妇,便点头道:“也好,臣遵旨。” “滚。”帝昼低斥一声。 “是。”神英郑重的朝他拱了拱手,毅然决然的往外走去,“臣告退,陛下保重!” 他俨然一副要去往生净池历劫。 他刚走出门,就被站在门边的神武绊了一个跟头,扑通一声摔在云层上。 “靠,谁啊!” “我。”神武抱臂低头睥睨他,“陛下怎么说?” 神英摇了摇头,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走到一旁,环顾四周,低声道,“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神武挑了挑眉,侧耳倾听。 神英贴在神武耳边,小声开口,“我怀疑,陛下,真看上冬君了。” 神武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听完嗤笑一声,一言难尽的看着他。 “你什么眼神?” 神武毫不委婉的嘲讽道:“哇,你可真是好聪明啊。” “不是,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神英表示震惊,“你偷听了是不是?” 神武“呵……” 帝昼没使唤动神英,颇为恼怒,转头就差遣华姬去北苍山。华姬倒是没有拒绝,带着那枚十分显眼的玉扳指就去了。 北苍山。 冬君跟西境在通心石里耗了许久,她为了激起西境的求生欲,情绪一直处于跌宕起伏之中,又与吕叁大吵一架,身心俱疲,这一觉睡得很沉。 等她醒来时,天色已黑,屋子里没点灯,外头有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了满地。 她睁开眼睛,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仿佛找不到一丝生机的枯草。 过了好久,她才发觉身边似乎多了什么。 翻了个身,就看见了一张过分令人羡慕的脸。 他安静的躺在那里,长睫低垂,呼吸绵长,宽阔的胸膛轻微起伏,墨水般的长发流淌在枕边。 比起平日里的凶狠冷漠,此刻安静沉睡的姿态却显得十分柔和。 冬君心中哀叹一声,却是看痴了。 多么赏心悦目的漂亮美人啊。 冬君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很可恶,何等的冷硬心肠,竟舍得惹美人伤心。越看越觉得伤心欲绝,她不知该如何挽救自己在他眼中破碎的形象。 过了一会儿,那美人像是被她给看醒了,脸上睫毛轻颤,他未睁开眼,便开口道:“看什么?” 冬君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柳眉紧蹙,“你不能回自己房间睡吗?谁让你睡我的床了,臭流氓!” 吕叁悠悠睁开眼睛,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笑了笑,意味深长,“睡你的床就算流氓了?” 这话说的,意思更加流氓。 冬君瞪了瞪眼睛,横着心指他,“你,你道貌岸然,人面兽心,臭不要脸!” “哦……”吕叁撑着下巴支起上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我道貌岸然人面兽心,那你是什么?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什么,什么忘恩负义。”她坐起来,抓起被褥丢到他头上,“我欠你什么恩什么义了?不是都还你了吗?” 吕叁慢慢扯掉覆在脸上的被子,发丝有些凌乱,死死盯着她,双目似泛青光的毒蛇。 “干嘛,干嘛这么看我?” 她话刚说完,一张俊美的脸便放大在面前,紧接着一阵翻腾。 冬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牢牢的压制在床上,无法动弹。 吕叁眉间拧起一道剑锋,嘴唇紧抿着,细看之下还有些微微发抖,约莫是气的。 他用力扣住她的手腕,无处发泄的郁结凝滞在眉宇之间,“欠我什么?你别忘了,你可答应了要嫁给我。” “我……” “想反悔是不是?” 冬君半张的脸被迫压在,雪山特有的蚕丝制成的软枕上,尝试着挣扎一下,吕叁按得更紧了。 “疼疼疼!放手,放手!”她痛呼一声,音调都变了,“我手断了!” 吕叁眉心一跳,下意识松了松手,然而禁锢刚松懈,冬君如同泥鳅一样迅速翻身,扭头就从他身下逃开。 然而就在她即将爬下床时,脚腕忽然被一只大手攥住,随后整个人被生生拖了回去。 “干什么……”她惊呼一声,再回过神来,已经被他轻而易举的重新禁锢住。 四目相对,避无可避。 冬君嘴唇嗫嚅着,望着他愤怒通红的眼睛,整个人都愣住了,觉得既心痛又胆怯。 吕叁死死的掐着她的手腕,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不长记性,还是她不长记性。 冬君眼一转,心一动,便开始认怂讨饶。 第119章 情投意合(二) “错了错了,那个,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有话好说……唔!嗯——” 她话没说完,余下的声音全被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鼻息沉重。 唇齿交缠,呼吸交融。 有些微妙的声音在房间内回响,似山涧流水,又似谷中卷风。 隐隐有小兽幽鸣。 过了好半晌,山眉依依不舍分别。 冬君仰躺着,微张着嘴喘息,红润的唇瓣上有些水渍,甚至隐隐有个牙印。 双目潋滟,盈盈秋水,却是引人入胜。 吕叁直起上半身,狭长上挑的眼睛微红,眼皮半垂着俯视她,沉声问道:“反悔吗?” 冬君抿了抿唇,撇过头。舌根麻了。 “嗯?说话。” 冬君沉痛的摇了摇头,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不。” “好孩子。”吕叁称赞一声,笑意吟吟,“现在起,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若不然……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流氓。” 冬君咬牙点头,却闭上眼不敢看他,怕自己被美色乱心。 “喜欢我,真的,还是假的?” 冬君咽了口唾沫,忙不迭回道:“真的,真的!” 她话声像急于辩解的假意,吕叁看着她不自觉蹙起的眉头,和攥紧的手指,却笑了笑。 “好,第二个问题,为什么那么抗拒让我知道,你为救我做过的事情?” 他问题一出,冬君的眉头越拧越紧,睫毛轻颤,嘴角紧紧绷成一条直线,似在隐忍控制什么。 即使分别千年,他也能一眼看穿她。 叹了一口气,吕叁将她捞起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用这辈子也从没有过的声音,柔情似水的安慰道:“不怕,我不讨厌你,更不会觉得你可恶。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他声音有些紧促,声音越来越低哑,“我只是特别,特别难过,我看见你受那么多苦,我觉得心都要碎了。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冬君动了动,沉默的用双臂圈住了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吕叁用手掌轻抚着她后脑勺,眉目透着痛苦之色,叹息道:“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回来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撑着,再也不会离开你。” “可是你生气了。”冬君忽然闷声道。 吕叁一愣,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么骗我,我连生气都不能了吗?” 冬君沉默了片刻,认真的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坦白吗?” 他收紧手臂用力抱紧了她,哑声回答,“不会。” “我就知道。”冬君嘟囔一声,一脸不悦的哼哼,“将心比心,如果是你,做的未必比我好。” 有些人天生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两副面孔来回切换,失了势便低眉顺眼匍匐求饶,可只要得了点势就开始盛气凌人,张牙舞爪。 “哼,少来,”吕叁嗤笑一声,捏住她的脸颊,恶狠狠道:“现在是你的问题,不要给我转移话题!” “对不起,错了。”冬君认错得干脆利落,侧过脸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脖颈,柔软又亲昵,示好意味十足。 “知道就好。第三个问题,你和帝昼有什么交易?” “嗯……那你保证不会生气。” 吕叁抱住她的脸,低头轻啄她的唇,目光凝重,正色道:“我保证不生气。” 冬君从他怀中离开,盘坐在他旁边,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在地府的古殿找到了一本上古秘录,其中记载,有上古神器万方镜,可连同轮回,集齐密瑰宝物,以此寻回散落世间的残魂。 我寻了万方镜一段日子,却始终找不到大荒秘境的入口,后来帝昼找到我,他说可以借我万方镜,条件是帮他盗出大荒秘境的神器,并且在将来有一天事发时,出面顶罪。” 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吕叁的脸色,最后弱弱问道:“你觉得这事大吗?” “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吕叁朝她示以一个放宽心的笑容。 “第四个问题……” 他伸出手,将宽袖拉开,露出精悍手腕上那条系着银丝的白珠,“这是做什么用的?或者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需要这个压制?” 冬君脸色几变,惊讶于他这样聪慧,看了看他,嘴唇嗫嚅。 吕叁伸出的手握成拳,再轻轻一展开手掌,便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迸发而出,白光把整个屋子照得明亮。 “这是不属于我的力量,我能在天泽山那么快战胜九头鸟,全靠了它。”他静静的看着冬君的脸,目光幽远,从容淡定,“我们第一次去北麓山的时候,天惊曾对我说过一番很莫名的话,那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蓬莱岛,黑龙旗施展之下,我却行动自如,丝毫不受黑龙之力影响。” 他摩挲着那颗小白珠,“你说这是妖龙给的,骗我说什么益于修行,我却没感受到。我猜,我身上有什么上古妖兽的法力。” 他的语气肯定,并不是在询问冬君,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冬君垂眸,郑重的点了点头,“不错,你身上,确实有上古大妖的力量。其实,那大妖与北苍山渊源颇深……跟你差不多吧。” 吕叁平静的看着她。 她顿了顿,眸光微动,继续道:“你还记得吗,你将我捡回去的那个深渊中,里边原本有一具妖兽遗骸和内丹,我用来炼成了一朵八重华莲,造就了你的肉身,所以你身上有妖力。” 北苍山的最北边,有一高大的倾斜山峰,徐徐往天边伸去,像一条天阶。 天阶的尽头,横劈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深渊之中,狂风怒号,风雪如毛。 那条深渊之中,有一个很大的洞穴,那曾是上古祸蛇方珣的老巢,也是冬君的出生之地。 吕叁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伸手捏着她的脸颊道:“选挺好的,幸好是个大妖怪,不然我还得多修炼上千年,才能有这样的功力呢。” 冬君抓住他作乱的手,瞥了他一眼,犹豫的问道:“你会觉得介意吗?” “嗯……”吕叁沉吟一下,慎重的问,“我身上有妖气吗?” 谁承想他竟是担心这样的问题,冬君有些啼笑皆非,眉眼一弯,在他身上寻找似的查看,哄孩子似的笑道:“哪有妖气?我瞧瞧,哇!好多仙气,满身的仙气!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吕叁被哄得粲然一笑,发亮的双眼盯着她,伸出修长的手,指了指自己微微张开的薄唇。 “这里呢?” 第120章 山水有相逢 月色清凉,他眼眸中带着不难察觉的热切,似洒了一片灿烂恒星,分外灼人。 冬君眼神落在他的唇上,目光微愣。 见她没有动作,吕叁便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朝她微微抬起下巴,幽幽发出一声:“嗯?” 冬君被他看得耳根莫名其妙的热了起来,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在他唇上啄吻一下。 她正欲离去,腰肢却被扣住,转眼间被迫躺倒在床铺上。惊呼一声,正要张嘴说话,转眼嘴唇也被衔住了,再呜咽一声,声也被堵住了,舌也被夺去了。 略微挣扎,手便被按住,再一踢腿,腿也被压住。 真真如同笼中困兽,与自由天堑相隔。 又过半晌,冬君才终于重获自由,像被掐喉的鸟儿,终于被放回了空里,张着嘴连连鸣啼。 “有没有妖气?” “没,没有,仙气,大大的仙气!”她瞪了眼前的人一眼,娇嗔满面,“别压着我,松手!” 吕叁被她瞪得心下一动,忍不住勾唇笑了笑,低声呢喃,“那你压着我也行。” 冬君推了他一把,柳眉倒竖,正色直言道:“那也不必,我坐不惯人皮垫子。” 吕叁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双深邃狭长的眼里充满说不出的蛊惑。 真是好一块清心寡欲的石头,他神思都飞到天边了,她还在这说什么人皮垫子。 他笑了笑,并未起身,狎昵道:“冬君舍不得压我是不是?怎么这么善良。” 话里话外,掩盖不住的轻佻孟浪。 许是他眼神过于露骨,又许是终于察觉了什么,冬君蹙着眉,扯开话题:“你,你没什么话要问了吗?” 吕叁指尖勾着她的发丝拨弄,想了想,犹疑问道:“你刚才骂我什么来着?人面兽心——” “道貌岸然?” “嗯。”吕叁低低的应了一声,俯身将她压制,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沿着鼻梁一路向下,落下细密的吻。 她石头化身,肌肤素来冰凉,身上带着很淡的寒梅傲雪的清香,吕叁埋在她颈间细嗅,觉得心神已醉,愈发爱不释手。 “不,不能。” 冬君连忙伸手挡住他的嘴巴,然而很快她就触电般收回了手,脸颊红霞升起,直冒热气。 她有些羞恼,把湿濡的手心在他的衣襟上擦了擦,羞愤不已:“你这人怎么能这么?” “怎么不能?” “你我还没成亲,当然不能……你干什么?” 吕叁长指一边摸索着她的腰带,一边大言不惭道:“可以的,咱们不是凡人,不讲究这个。” 冬君抓着他的衣襟,不说话了。 吕叁手指的动作一顿,眼中光华流转,带着翻涌起伏的欲望,理智在做小人和君子之间来回横跳。 他闭了闭眼,却是收了手,温声道:“怕了?” “不是……” “可以吗?”吕叁伏在她颈间蹭了蹭,像一只臣服的大老虎,呼吸沉重炙热,“可不可以?” 那盈水的美眸眨了眨,嘴唇动了动,却未作声。 吕叁自上而下望着她,只觉得心中好似被洪钟震荡,什么理智,全被敲得稀碎,变成一阵齑粉灰尘飞走了。 他握紧了手,让最后留存的风度做最后的挣扎,“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中途反悔,绝对不可能放了你。” 他话音刚落,冬君睫毛一颤,趁他猝不及防之际,忽然猛地伸手推开他,翻身朝床边爬去。 吕叁想都没想,或许根本来不及想,手已经飞快伸了出去,强横野蛮的将她拽回原地。 四目相对,那人乌发凌乱仰头看着他,一副早已预料的眼神,脸上带着些促狭嘲弄的笑意,赤唇轻启。 “骗子。” 吕叁眉头一挑,脸色一阵青红相交,低骂了声脏话,欺身而上,说了句非常经典的流氓话,“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救得了你。” 冬君哦了一声,嘻嘻笑道:“那我好害怕。” 纯属赤裸裸的挑衅。 吕叁微微一笑,跨坐在她身上牢牢压制,单手轻易扯了她的腰带,冬君一惊,根本来不及阻挡,诧异的看着他。 只见他收拢了散乱的墨发,用青色腰带当成发带,系了个高高的马尾。 摄人心魄的一张脸一览无余,分毫毕现。 吕叁问:“好看吗?” “……好看极了。” 吕叁勾唇一笑,问:“喜欢吗?” 冬君捂脸:“喜欢。” “嗯?” “……喜欢极了。” 一双大手握住她的细腻腰肢,寸寸攀援而上,平日冰凉的掌心早已温热,带着燎原之势。 冬君咬了咬下唇,有些声响自喉咙间溢出,给熊熊燃烧的火堆添了一把柴火。 电光石火之间,乌发缠绕,。 冬君只觉自己似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撕扯啃咬。 吕叁摸索着她的肌肤,不经意间散发的威压,兵戈铁马的肃杀气却仍有残留,令她不禁感到瑟缩。 他动作未停,低声问道:“还是怕?” 冬君咬咬牙,拧眉咬牙道:“没有,我,我冷!” “哦……”他目色含笑,带着些许缱绻意味,修长的手指勾开衣衽。不过瞬息之间,山色空蒙,风光乍现。 比美人更让人怦然的,是坦诚相待的美人。 美人计在于美,还是在于计? 冬君不知道,因为她是被引诱的那个昏君,心甘情愿的沦为蛇蝎美人的掌中玩物。 窗外月色幽寂,风雪细密的落下,她借着月光,顺着神的指引,慢慢触碰到他的脸颊。 那是一座高山,山上有皑皑白雪,亦有骄阳悬挂。 手指慢慢往下,越过挺拔的鼻梁,抚在他莹润薄唇上,略一停留,再出发时,沾了些许热度。 许是嫌她动作太慢,吕叁干脆握住她的手。 片刻之后。 比寒霜剑更骇人的刀剑出鞘。 吕叁靠在她肩上喑哑低喘,眼尾红了一片。 他如同山中野兽,意于震天鼓声,嘶吼咆哮。 冬君听得耳热,羞恼不已,哑声斥道:“闭嘴。” 野兽咆哮得更起劲,十分兴奋激动,胸口激烈起伏。 它高声呼唤主人姓名。 “冬君……冬君……” 一场恢弘的山崩雪塌,顿时瓦解了郁结心绪。 神女看着手心,怔愣许久。 那貌美如花的野兽欺主罔上。 冬君如僵硬雕塑,手臂挡住眼睛,泪水打湿了鬓发。 只觉得身处险境,周遭气息比烧刀子还浓烈滚烫,又似置于炼丹炉之内,五脏六腑火烧火燎。 少顷时间。 冬君仰头哭了出来,觉得比被一剑穿心还痛苦,伸脚踹它。 可惜野兽不为所动,气喘不匀,整个人陷入痴狂中。 两军交战,前方战线被拉得长又长,一方溃不成军,一方还未折损一兵一将。 第121章 山水有相逢(二)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掉下了一个神女冬君,她的躯体落在地上,成为了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脉。 这条山脉静静窝于天地间睡着时,有一条大蛇妖爬来,蜷伏在山林中,他寻寻觅觅,寻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很隐秘的山洞作为自己的洞府栖息。 大蛇妖每日昼伏夜出,捕食周围一切的动物,无论是水中的鱼,还是天上的鸟,又或者是野花浆果,它什么都吃,贪婪的吞食着山脉中的动物。 它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来庞大,长出了铜墙铁壁般的鳞片,成为了一只刀枪不入的巨蟒。 因为蛇妖杀孽太重,神女便给它施了一个诅咒,让它永远也吃不饱,永远遭受饥饿的折磨。 大蛇妖每天出门填饱了肚子,刚回到洞穴,肚子又开始咕噜噜的叫起来。它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出门,寻觅食物。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它愈发庞大的身躯洞穴穿梭,将自己的洞府碾压得一片狼藉,可它仍觉得自己很饿很饿,怎么吃都吃不饱。 蛇妖这么强大,明明可以一直在外捕食,但他宁愿来回的奔波,也要一次又一次的赶回去。 原来,洞穴深处,那里有一池常年温热的灵泉。 这是一个无人得知的秘密,灵泉是神女的灵力所在,珍贵无比,喝一口就能提升千年修为。 等它有一天把这池灵泉喝光,这座名为冬君的山脉,就会土崩瓦解。 虽然神女诅咒他饱受折磨,但是蛇妖还是舍不得太快摧毁她,因为它很喜欢这个洞穴,幽闭隐秘,最适合它这种见不得光的妖怪。 它小酌慢饮,倒似习惯了,如同得了乐趣,乐此不疲的日复一日的来回跑。 随着灵力的枯竭,山脉最深处开始微微震动起来,渐有山崩地裂之势。 不知不觉中,蛇妖深深迷恋上这个栖息之地。 蛇妖长而巨大的身躯完全钻入洞府之中,将头埋入灵泉之内,大口大口喝下最后一点水滴。 就在灵泉完全枯竭之时,天地色变,乌云蔽日,空中似有一声惊慌凄厉的幽鸣——那是神女的声音。 山脉剧烈震动起来,惊天动地。 霎时间,山石滚落,谷中的水流奔腾,树林轰然倒塌。 蛇妖正欲逃离,山洞却骤然迅速收缩起来,将它全身牢牢困住。 不过一个呼吸间,大蛇妖便被山石挤压,爆体而亡。 一身磅礴冲天的妖力,最终尽散,还给了这座沦为废墟的山脉。 如同久旱逢甘霖,枯死的草木得到了生机,一寸寸的恢复原有的春色,头顶的乌云变幻着,化作了祥云彩虹。 世界寂静了,只有风声鹤唳。 这是一个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故事。 冬君失神的望着天,微张着红唇喘息,脸上潮红一片,鬓角沾湿了,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泪。 美人不是美人,还是个武蛮子。 吕叁细致的捋清她沾湿在脸上的发丝,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缱绻的吻,喘着粗气夸赞道:“真棒。” 冬君伸出无力的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嗓音嘶哑,“你好重,起开。” “不成。”他眉梢一挑,眸光躁动,肝火旺盛,却扣住她纤细手腕,带着她在自己身上游走,寻摸而去。 结实的腰腹之下。 大蛇妖重生了。 冬君指尖微微颤抖,蜷缩着想要避开。 他盯着她白里透红的脸,那双狭长眼眸中水色秾丽,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有些委屈低唤道:“这才哪到哪啊,别这么无情嘛。” “冬君,冬君……” 吕叁一边轻轻啄吻她的唇瓣,一边低着声音哀求她:“你要我吧,嗯?” 这妖孽一贯横行霸道,高高在上,何时这样楚楚可怜过。 冬君恍惚的瞧着他一副摇尾乞怜的样子,心中怦然,另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微笑道:“求我啊。” 吕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嘴角掠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冬君……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公愉于侧。 欲河载着小舟,又因翻腾起浪,小舟在起伏的水面沉沉浮浮,晃晃荡荡,最终沉沦。 冬君又稀里糊涂的做了昏君,心甘情愿成为笼中困兽。 辗转几次,索要几回。 一时如水煎油炸,一时如擂鼓震天,竟不知欢愉痛苦。 冬君受不住他,连连哀求。 那人便邪恶一笑,与她十指紧扣,“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我先求了你,你已应了我,此约已成,不能反悔。” 沙场混乱,有人纵横驰骋,有人一败涂地。 输者痛哭流涕,又抓又咬。 赢者眉飞色舞,亢奋如牛。 不觉时,暮色褪去,天光大亮。日光照亮满室,床榻一片狼藉。 冬君已经昏睡,柳眉微蹙,满脸泪痕。 吕叁却是眉色舒朗,一脸神清气爽,仔细抹干她身上诸多痕迹,这才轻轻抱着她躺下。 然而没等他睡着,门扉被敲响了。 邦邦站在门外,抬手敲了好几次,心中犹疑之际,门终于从里边打开了。 一抬起头,对上吕叁阴沉似水的黑脸,邦邦心肝颤了颤,小心翼翼开口:“天上来了个仙女姐姐,说要找主人。” 吕叁满脸官司,不悦道:“什么仙女姐姐,再有下回,先问清楚来路姓名,再问所为何事。” 邦邦忙不迭点头,“知道了。” 吕叁反手关上门,正衣竖冠,往外走去。 小童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一脸疑惑,连忙跟上他的脚步,仰头问道:“主人呢?” “睡着了,”吕叁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叮嘱道,“不准去打扰她。” 邦邦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哦了一声。 走到前殿上,只见殿中正坐着一个蓝衣风雅,清丽脱俗的美人。 正是华姬。 “武神。”华姬站起来,朝他盈盈行礼,眉目间带着些温润笑意,“许久不见。” 吕叁朝她摆摆手,“坐吧。” 华姬看了看他,又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才问道:“冬君不在吗?” 他走到上座,扫了扫白袍,金刀阔马的坐下,等邦邦送上一杯茶水,才慢条斯理的问道:“找她有什么事?” 华姬道:“陛下旨意,还请冬君相见。” 吕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却被烫得一激灵,抬头瞪了站在一旁的小童一眼,恼道:“你平时就这么侍候冬君?” 小童一脸错愕,摸了摸茶杯,才讪讪一笑,“我,我没注意。” “想什么呢,做事能不能仔细一点?”吕叁放下茶杯,一脸不爽。 邦邦垂下头,低眉顺目。他在想,为什么吕叁和主人住在一屋子里?他疑惑,他苦恼,他不敢问。 第122章 北苍有客 华姬看着吕叁,目光落在他白玉般的手上,虎口处有一二咬痕,咬他那人想必用了力气,齿印非常清晰。 她眉头微蹙,目光不动声色向上看去,衣领下隐约可见三五红痕,甚至还有两条浅浅的抓痕,下颌角亦有点点齿痕。 华姬默默收回视线,垂眸问道:“为何冬君不出来见我?” “有什么话,跟我说也一样。”吕叁指尖在杯壁上点了点,一股凉气渗入茶中,热度瞬间消减了一半。 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动作懒散随意。 “有陛下口谕,我须得亲自说与她听。”华姬不满的看了他一眼,隐隐有些不悦,“她既在家中,为何不来?” 她作为天庭美名在外的第一仙子,为人清冷,心气高傲。多年来亦是万事顺心,求仁得仁,从未被拂过脸。此时却被吕叁一而再,再而三的下面子,心中很是不快。 吕叁懒懒的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声色冷淡,“她睡下了,若非要与她说,便等她睡醒吧。” 华姬一听,更加不悦,“既是睡着,为何不把她叫醒?” 管她什么天大的事情,就算此时天塌了,吕叁也不可能去把冬君摇醒。 他朝门外一抬手,非常不客气的放逐客令:“要么跟我说,要么,慢走不送。” “你!”华姬瞪了他一眼,却见他连看都没看自己,顿时恼了,掏出一个檀木的小方盒放在桌上。 “这是陛下给冬君的,陛下说了,他失信于冬君,心中有愧,虽是无奈之举,却导致你们二人生了嫌隙,心中很过意不去。” 她瞧着吕叁不太好看的脸色,又继续道:“陛下还说,他能够安然无恙成功渡过情劫,全赖冬君两次相助,他心中感激,所以等过一段日子,风波平息了,再为冬君官复原职。” “另外,托冬君的福,麒灵山师徒已得圣令恩典,如今是仙躯之身,依旧归纳东南方位,冬君掌管。” 她敛眉看着吕叁,问道:“这些话,武神可能一字不差的转述给冬君?” 吕叁听完,唰的站起身,对旁边的小童吩咐道:“送客。” 邦邦哦了一声,小碎步快速走上前,对华姬伸手示意,恭敬道:“您请吧。” 华姬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她离开后,吕叁瞥着桌上那华贵的小方盒,拿起打开一看。 一枚莹润透泽的白玉扳指,玉面十分细腻光滑,像是被人常年摩挲出来的,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松香。 什么玩意?! 吕叁剑眉拧起,恨不得当场砸碎了。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手一扬,那方檀木盒子连带里边的玉扳指摔在地上,哐当叮铃,盒子与玉扳指身首异处,玉扳指咕噜噜滚在地板上,摔碎了一个小角。 吕叁心中烦郁,帝昼这个老东西,也要来跟他抢?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活了上万年的老王八,春心萌动个什么劲。霍笑天对冬君纠缠不休,好歹是少年相逢,痴恋多年,又有些老旧友情,吕叁才不得不忌惮三分。 帝昼算什么,想跟他争?做梦吧! 他一边愤愤的想,一边转身走回后殿寝宫。 越过长廊,有些风雪落在他肩膀,眉头发梢上。他大步走过,在薄雪上落下一串行色匆匆的脚印。 走到门前,动作却不自觉的轻缓下来,似怕惊扰其中的人,又怕风雪灌入室内,只开了个门缝进去,而后关紧房门,隔绝了外头的冷意。 他轻手轻脚走进内室,掸尽身上的雪花,又将外衣脱下,松了束发,这才在沉睡的女人身边躺下。 瞧着她睡颜恬静,乖巧文雅。乍一看,欢喜极了;定睛一看,仍是欣喜厚爱;仔细一看,心口已有什么满溢。 对于吕叁而言,这个世界再糟糕,只要有一个冬君,便是夜色也会明亮。相同的,这个世界再灿烂,只要有一个冬君,他便知足了。 他慢慢移动着,贴近她的身体,怕惊扰她的好梦,只伸手虚虚搭在她腰上。 “嗯……”冬君感受到有冰雪气息靠近,皱了皱眉,瓮声瓮气的哼了一声,眼皮没有掀开,嗓音沙哑,“你去哪了?” 吕叁挪动着贴近她,伸手在她头发上轻轻抚摸,轻声细语:“方才门外来了一只麻雀,太吵了,我把它赶走了。” “麻雀……”冬君下意识有些疑惑,但架不住实在太困倦,眼皮沉重如铁,不过片刻之间,呼吸就绵长了。 见她安稳入睡,吕叁伏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偷得一个香吻,这才心满意足的搂着娇躯闭眼。 屋内两人相拥而眠,睡容沉寂。 正午之时,北苍山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邦邦发觉有人进入,连忙起身相迎。 不料又是个十分美丽的仙女姐姐,一身白裳暗纹繁复贵气,从头发丝到脚上,每一处打扮都精致到极点,身上珠宝闪闪发光,华丽无比。 身后还跟着一粉一红,两个相当漂亮的少年。 邦邦长了记性,一见了人,作揖行礼,问道:“贵客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你这小孩,不认得我了?”云遥笑吟吟的看着邦邦,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扭着水蛇腰,摇曳生姿的径直走上大殿。 “我的小冬君呢?快叫她出来。”她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的穿过大殿,准备往后殿走去。 邦邦迈着小短腿飞奔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拦住,如临大敌道:“你,你有什么事情吗?” 云遥一挑眉,伸手捏了捏小童的脸颊,“当然咯,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邦邦瞪着眼睛,郑重道:“什么事情嘛,你快说,不然我不能去叫吕叁哥哥。” 大美狐朝他笑了笑,有些疑惑,“可我又不找吕叁。” 那红衣的小童双手叉腰,一脸正色,“吕叁哥哥说了,主人睡着了,不能叫醒她!” 云遥皱了皱眉头,更加疑惑了。心想,日上三竿了,冬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懒怠了,还睡着了不能叫醒,吕叁平常也没这么娇惯她吧。 她想了想,问道:“冬君受伤了?” “没,没有吧。” “哦?吕叁人呢?” 邦邦挠挠头,老实道:“睡觉呢。” 云遥问:“他们睡一个屋呢?” 邦邦点头。 云遥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似有些错愕又似有些黯然,过了一会,她朝红粉少年招手,示意他们把抬着的一个金丝楠木的大箱子放到地上。 “这是他们的婚服,告诉吕叁,记得把尾金送过来。”她看了看那个大箱子,沉吟片刻后,又道,“让冬君先试一试,若不合适再送回去改。” 她张了张嘴,想说,里面的凤冠是她亲手做的,每一颗珍珠每一颗红宝石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又大又亮,全是最好的。冬君的婚服,她检查了很多遍,不管是裙摆的长度,还是腰封配饰,每一个地方细无巨细,毫无瑕疵。 从成品出来的时候,她便马不停蹄赶来。 她有一个私心,想看着冬君试穿,最好能做第一个看见她穿喜服的人。 她还想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可惜这些话说出来很不合时宜,所以云遥很识趣的闭嘴了。她转身朝外走去,头也不回的嘱咐道:“让他们给我留个好位置,我可要坐第一桌。” 第123章 温情蜜意 (一) 冬君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窸窣声音,似有什么重物被放下,伸手一摸,身旁已空。 她翻了个身,抱着柔软细腻的被子哼哼一声,知道他在室内,便闷声问道:“几时了?” 吕叁打开金丝楠木箱,将里边的喜服、发带、钗冠、一应配饰放在桌上,仔细检查一番后才放下。 坐到床边,伸手抚摸她平滑皎白的脸颊,温声道:“戌时三刻了,还没睡够吗?” 冬君睡眼惺忪,揉了揉朦胧的眼睛,看了看床边的人,再看向窗外,愣了片刻,又缓缓闭上眼,翻身背对他打算继续睡。 “好了,不睡了。”吕叁伸手连人带着被子捞到怀里,温柔道,“快起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不要,”冬君闷哼一声,柔若无骨的靠在他怀抱里,伸手拧他的胳膊,幽怨谴责,“我腰好痛,我浑身都好痛……都怪你!” “嗯……”吕叁沉吟一声,抿唇浅笑,眉目似水,“都怪我,对不起,别生气好不好?我下次注意。” “没有下次了。”冬君冷哼道。 吕叁却笑了,眉眼舒展,“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 修长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在她略微干燥的唇上亲了亲,安抚道:“第一次都这样,下次熟悉就好了。” 冬君气鼓鼓的瞪着他,视线落在他温润如玉的俊脸上,顿时有气也撒不出了。 不是她不争气,实在是他这脸长得太有出息了。 她张了张嘴,颐指气使道:“我渴了,我要喝水。” “好,马上来。”吕叁将她放下,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水。冬君早已口干舌燥,嗓子也哑得厉害,捧着茶杯有些急促的仰头喝下。 有些茶水从她嘴角流下,顺淌过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又落进了宽松的衣领里。 莹白肌肤上红痕斑驳。 吕叁抿了抿唇,“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冬君把空杯子塞回他手中,又道:“还要。” “好。”吕叁十分好脾气,将茶壶拎到了床边,又给她倒了一杯,“慢点喝,别急。” 冬君连喝三杯,打了个饱嗝,才朝吕叁摆摆手。 吕叁将茶杯放好,示意她趴在床榻上,“过来,我给你揉一揉。” 冬君很少有能被他伺候的机会,便乖乖趴下,态度倨傲的摆出一副大款的样子,“仔细伺候本君,本君舒服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吕叁笑了笑没说话,宽厚手掌贴在她纤细的后腰上轻揉慢捏,语气悠悠的询问,“这个力度可以吗?元君大人。” 冬君肩膀微微颤抖,脸埋在枕头上窃窃偷笑,闷声道:“没吃饭吗?再用力一点。” “是,小的遵命。”吕叁说着,两只手加重了力度,掌心不断向她身上传输法力。 身体的酸痛一点点舒缓着,冬君舒爽的闭上眼睛,脸庞深深埋在枕头里,喉咙间情不自禁的呻吟出声。 她声音低回婉转,哼得那叫一个莺声燕语,娇媚勾人。 吕叁越听脸色越凝重肃穆,手一顿,出声制止道:“你能不哼吗?” “凭什么,我是主子哎,我还得忍着吗?”冬君不爽道。 “再哼,我就起来了。” 冬君觉得腰身舒服了许多,伸了个懒腰,无情的朝他挥挥手,“嗯……那你起吧。” 然而一瞥,只见他眼神有些奇怪。 “怎么了嘛,我踩你脚啦?这副表情。” 吕叁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幽幽叹了一口气,而后朝她伸出手,微笑道:“元君大人,小奴的好处呢?” “你想要什么?”冬君挑眉问道。 “想要你……”吕叁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垂眸闭上眼,嗓音略微低沉,“赏小的一个吻吧。” 他闭着眼,只感觉唇瓣有柔软触碰,鼻息间有一丝淡淡的冷香。她这次很上道,并不只是蜻蜓点水的轻啄,伸出小舌舔舐他的薄唇,主动与他唇舌交缠。 吻得很深,很缠绵。 吕叁扣住她的后脑勺,喘着气反客为主,压着她狠亲。 亲的嘴唇都红了,才依依不舍的放开,捏着她的腰肢,喉结滚动,眼眸深沉。 “那是什么,喜服?”冬君哎了一声,注意力被桌上的凤冠霞帔吸引,毫不犹豫的推开他,起身跳下床。 她走到桌前,看着那精美华贵的衣衫冠钗,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 “从我说要娶你的那一天开始,就在准备了。”吕叁手臂支着下巴看她,漫不经心道,“我打听了一下,妖界有个蜘蛛精,制衣手艺特别好,算是六界内最顶级的裁缝,便请云遥从中牵线……你觉得如何?” 冬君手指抚在裙面上,正红色裙上有金丝凤凰与牡丹花暗纹,随着指尖动作,绸面上浮光幻化,似粼粼光影,又似天边金色的云彩,华美得有些眩目。 “真好看。”冬君有些痴痴的看着那件喜服,眼眶却红润了。 她转头看向吕叁,粲然一笑,眼中有些晶莹,“我好喜欢。” “好,喜欢就好。” 冬君目光落在旁边的头冠上,金冠上正中间是一只展翅的凤凰衔花,左右祥云、花卉,瑞兽、珍宝样式铺满,垂珠滴翠,各色珠宝与珍珠镶嵌。 她弯腰仔细端详,而后笃定道:“这是云遥的手笔吧。” 吕叁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啊,做什么都有一个习惯。” “什么习惯?” 冬君笑了笑,用手朝那发冠扇了扇,“她喜欢熏香,这冠上都沾上了一股香味了。” 吕叁挑了挑眉梢,嗔怒道:“这么了解她,那我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冬君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知道啊,你喜欢——吃,醋。” 吕叁哼笑一声,没有反驳。他走到冬君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下巴在她头发上亲昵的蹭了蹭,“快换上试一试合不合身。” “那你不能看。” “为什么?” 冬君拉开他的手,抱着他的脸认真的道:“我想成亲的时候,你看见我,会露出很惊喜的表情……就算没有也要给我装出来,知道吗?” 吕叁抓住她的手,笑道:“你就算穿破衣烂衫,我也会喜欢的。” “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冬君嘟囔一句,撇了撇嘴,将他往外推,“出去吧,等我叫你再回来昂。” 吕叁只能走到前室,在椅子上坐等着她传唤。 过了一炷香时间,吕叁换了好几个姿势,她还没换好,便出声询问道:“好了没有啊?” “没有!很难穿呀,这个衣服。” “要不要我帮你?” 冬君大声回道:“不要!进来我就跟你翻脸。” 又过一刻钟,吕叁又问:“好了没?” 里边传来她不耐烦的声音:“别说话,别吵我。” 第124章 温情蜜意(二) 吕叁只得噤声,在前室来回踱步,等了整整半个时辰,冬君才在里边唤道:“好啦,你回来吧。” 她将那身喜服平平整整的挂了起来,正拿着吕叁那一套,见他回来便放在他手上,“你也试试。” 吕叁却道:“我不试。” 冬君柳眉一蹙,怒目而视,“为什么?” “除非……”吕叁垂眸看与她对视,眉眼带笑,薄唇轻启,“你帮我换。” “我帮你换?”冬君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的拒绝,“我不要。” 吕叁伸手勾了勾她下巴,调戏道:“娘子给夫君换个衣裳怎么了,就这么不乐意?” “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你,你又耍流氓!”冬君伸手将他推开,颇为羞恼。 她少时常常受吕叁训诫,学习凡俗的规矩礼法。故而对俩人的婚事看得很重,真诚热切,力求尽善尽美,容不得半分马虎。 她在用最认真的态度面对吕叁,也用最真挚的情感对待彼此的称谓。 吕叁被她推了个踉跄,见她神色认真严肃,敛眉顺目道:“我说错了,原谅我。” 冬君拧眉问:“那你试不试衣服?” “试,马上就试。” 吕叁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对她嘱咐,“记得把眼睛闭上,不准偷看。” 冬君背过身,听着他衣裳摩擦的声音,便能猜到他到了哪一步。有玉珏落在地上的声音,腰封解开了。有不轻不重的衣袍搭在屏风上的声音,外袍脱下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冬君捂住了耳朵。 过了一刻钟时间,冬君身上忽然被披上了一件红色斗篷。 “干什么?”她转头看向吕叁,不明所以。 吕叁低头给她系好斗篷的带子,又将帽子给她戴好,“去跟我爹娘说一声,咱们要成亲了。” 他一手提着一盏八角琉璃宫灯,一手与冬君十指相扣,朝外走去。 冬君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她想说 可是天黑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既没香烛纸钱,也没贡品瓜果,会不会太随便了。 不过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需要抚慰的不是他死去的爹娘。需要抚慰的,是吕叁的内心。 推开门,月色清冷,细雪翩翩。 风雪之中,他们互相依偎,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山下走去。 玄泽和吕云姗葬在山下的那片花海中,并骨同穴。 “咱们是不是应该带一坛酒啊?”冬君忽然开口道,看着自己两手空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我现在回去拿。” 吕叁却笑道:“没事,天黑了,他们也该睡着了,下次再一起补上吧。” 冬君也笑了,“那他们睡着了,岂不是要留个纸条给他们看?” “嗯……你说的对。” 冬君握紧了他的手,疑问道:“你说,是用白纸黑字,还是黑纸白字,或是白纸红字,还是红纸白字呢?” “什么?”吕叁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给你爹娘写信的时候,应该用什么纸什么字呢?” 吕叁沉吟片刻,微微摇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知道吗?” “得用黑纸白字呀。”冬君另一只手一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膀上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地下很黑,黑字白字就能看得很清楚。” 冬君一路上和他漫天东拉西扯,从天上有多少颗星星说到天惊妖兽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它的妖丹藏在了哪个部位,它的血是什么味道,要洗多少天才能洗干净…… 最后,吕叁幽幽打断她,“八天。” 她借着琉璃灯的光亮,看着他的侧脸,好奇的问他,“你怎么知道?” 吕叁咬牙,“你臭了八天。” “哦……”冬君摸了摸鼻子,又问他,“那你当时怎么不问我?” “我问了你会说吗?” 冬君正色的点点头,“会啊。” 吕叁哼笑一声,“是,你会说一半藏一半。” 冬君讪笑两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着头认真的问他,“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了吗?你会不会心里生气,表面上却假装不生气?” 吕叁低声唤她,“冬君。” “嗯?” “我爱你。”吕叁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指,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坚定不移,“即使生气,我也爱你。” 这话冬君听懂了,他就是还生气呢。 她就知道,这个火药桶,就不可能这么快消气。 “哥哥,吕叁,”她晃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吕叁惆怅的低叹一声,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无奈道:“我也不知道啊,看你表现咯。” “我会听话的。” 吕叁挑眉问道:“有多听话?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冬君顺应道:“对啊,你让我喝水,我就不喝茶,你让我往西,我绝不往东,你让我……” “好了,”吕叁打断她的话,“你就说,若你做不到该怎么办?” 冬君眉头一扬,拍拍胸脯,大义凛然道:“任君处置!” “自己记好了,可千万别后悔。”吕叁微微一笑,目光幽深,带着些许得逞的精光。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那石桥花海,寻了那座坟,并没有太多的铺垫酝酿。 双膝一跪,吕叁便淡淡开口道:“爹,娘,儿子带未婚妻子冬君来见,都是老熟人,也不必介绍了。我们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五,有空你们可以来凑个热闹,反正肯定比你们成亲的时候隆重一万倍。” 他俯首磕了三个头,冬君跪在他旁边,疑问道:“说完了?” 吕叁点点头,“说完了。” “那到我说了。”冬君朝玄泽与吕云姗之墓磕了个头,一本正经的开口道:“冬君在此拜见先父母。吕叁与我一路走来,实在不易,如今能够破镜重圆,并非天道垂怜。我也从不曾乞求老天厚爱,可如今我却希望,二老能够保佑我们,保佑我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吕叁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眸光微动,像是看呆了。 她说完,磕了一个头,又继续道:“在父母坟前,冬君不敢妄言,我此前曾欺瞒哄骗吕叁,害他伤心难过。但今日之后,再不敢犯,若有虚言,则天打五雷轰,叫我神魂俱灭。” 吕叁还没来得及心花怒放,微微一愣,却怒道:“胡说什么?” 冬君紧紧握住他的手,又郑重的磕了一个头,“我发誓,我此生此世,只爱吕叁一人,只要他一人。若有妄言,则如入阿鼻地狱,永生永世受尽折磨。” 吕叁眉头紧蹙,有些气急败坏,“不准再说了。” 冬君再磕一个,“你们放心把吕叁交给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不让他受一丝伤害。若有所逆,则……” 吕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让你说你听不懂吗?” 冬君拉开他的手,“我在发誓。” 吕叁:“我知道,闭嘴。” 冬君:“我会对你好的。” 吕叁:“……” 冬君:“我发誓……” 吕叁:“闭嘴。 ” 冬君:“我爱你。” 冬君:“唔——” 第125章 温情蜜意(三) 北苍山风雪不断,苦寒肃穆,一般人无法踏足,终究不适合置办婚礼,冬君和吕叁二人合计一番,决定于麒灵山设宴。 至于拜堂,还得回北苍山。 吕叁先差遣了百来个兵将去麒灵,又与天庭借了两百个仙娥,一人先发一个大金珠,待婚礼完成,还有赏赐。如此,仙娥们才欢天喜地,尽心尽力的出力干活。 麒灵老祖倒十分热切,替二人掌管了婚礼筹备的一应事宜,连章谨也每日早起忙碌,不得一日空闲。 这一日,冬君与吕叁出山去人间采办,邦邦站在一旁,悲戚抹泪,只乖巧懂事的道:“主人,你们早点回来。” 吕叁眉一挑,疑问道:“你不去,谁来拎包袱?” 邦邦破涕为笑,连忙擦了擦泪痕,“你们等我,我要去换一身好看的衣裳!” 这时节,在凡间已是冬季。 那小童换了一身更显目的红色衣裳,头戴毛绒绒的虎头帽,脸上两团腮红更盛,活像个火团子。 一架香车宝马,从北苍山驶去人间,穿过冰山,越过幽林,路经河流与平原,几经辗转,最终到达人间最繁华的大朝都城,永安。 邦邦趴在马车的窗沿上,看着外边呼啸而过的景致,十分激动欣喜。他以往出山,都是两条腿倒腾走,何曾这样腾云驾雾,树顶穿梭,看看天,看看地,连连惊奇。 “主人,你看!那有一只大黑熊,它在洗澡!好好笑啊,它洗不到后背了哈哈哈。” “主人,你看!那块石头好高好大啊,上边有两只大鸟,哇,它们两在亲嘴。” 冬君一惊,慌忙推开吕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吕叁舔了舔唇,笑而不语。 “主人,你看……” “你喊的嗓子哑不哑?喝口水润润喉吧。”冬君无奈打断邦邦,倒了杯水塞给他。 邦邦受宠若惊,眨着一双星星眼,感动道:“谢谢主人!” 吕叁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傲娇的扭头看向窗外。 “你喝吗?”冬君微笑。 “不渴。”他抱臂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 不到半天,转眼马车已到了永安城。 永安城的极尽繁华,可谓海晏河清,时和岁丰,与千年前的昭阳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进了城,先在城中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定了两间上房。 一人换了一身当地时兴的服饰。 多年归来,吕叁重拾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形象,一身月白色锦袍尽显清贵,长发半绾系于身后,蹀躞玉带,衬得猿臂蜂腰,资质伟岸。 吕叁少时十分臭美,永远走在潮流的前沿,对穿衣打扮颇为讲究,对布料、色彩、图案、风格要求严谨,须得相辅相成,少一寸都不行。 在他的影响打压下,冬君审美眼光还算过得去,不至于遭他嫌弃。 冬君换了一身鹅黄襦裙,广袖轻盈似风,领口袖口团花簇锦,裙摆如水流,发髻团云般,流苏簪花,步摇微晃。 好似一朵清丽明媚的娇花。 她从六面的山水屏风后边走出来,手扶着发簪,在吕叁面前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 吕叁闲散的斜靠在方长软榻上,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我仔细看看。” 冬君款步走到他面前,弯腰与他对视,眨了眨眼睛,歪头疑问。吕叁端详她的脸,摸了摸下巴道:“好像,差了点什么。” 他起身将冬君拉到梳妆台之前,长指捻起眉黛为她描眉画妆。 吕叁瞧着她,动作细致认真,全神贯注。海棠红的脂粉扑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垂眸浅笑时,似含羞带怯一般,红艳的金箔花钿贴在额上,更是耀眼灼目。 一点口脂勾在指尖,慢慢在她柔软唇瓣上晕染涂抹。 窗外小雪漫漫,人人都裹着披肩穿着厚衣,楼下有商客来来往往,有丫鬟侍从迎客匆匆而过,有勾肩搭背吆喝入席的汉子,有望景作诗的才子书生。 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人间好光景。 窗内明灯温暖璀璨,梳妆台前,鸳鸯相对,缱绻低语。 待画完红妆,吕叁取了狐毛大氅给她披上,拢了拢毛绒绒的领子贴在她脖颈处,温柔道:“听闻今夜全城盛宴,咱们去外边逛逛。” 人间的寒冷对他二人而言如同虚设,但这么穿着,就像融入了这凡间场景里。 吕叁看着冬君,越看越欢喜,总觉得她像个公主千金,矜贵俏丽,好看得能把他的心融化了。 若不是他本事不够,原本是想将她养成这个样子的,天真烂漫,从容不迫。凭外头风雨霜雪如何席卷,只要他站着,就落不到她身上。 可惜,人不能胜天。 冬君被他拉着径直离开房间,不由问道:“邦邦呢?” 吕叁道:“我给了他些银子,他早就自个跑出去玩了。” 冬君眉头一挑,朝他伸出手,笑盈盈道:“零花钱,我也要!” “你也要啊,”吕叁勾唇微笑,牵着她走下楼梯,“想要多少?” “你给了邦邦多少?” “五十两。” 冬君笑道:“那我要一百两。” 他们才出现在大堂中,顿时就吸引了楼中许多目光,还有人正在用餐,听见异动,纷纷从楼上的阁子围栏探头而望。 正在喝酒绿衣公子问同桌伙伴,“都看什么呢?” “好像在看什么美人吧。” 绿衣公子切了一声,举杯仰头吞了一口酒,唾道:“哼,什么美人,能美过惜灵姑娘吗?一群没见识的平民,什么俗物,也值得这么激动。” 他的伙伴连忙附和称是,屁股起了又落,按耐下心中好奇,讪笑着举起酒杯敬他。 然而此时廊外,越来越多人涌着,争先踮脚张望。 有个喝醉酒的男子趴在栏杆上,扯着嗓子大喊:“喂!楼下的仙子,敢问芳名,可有婚配?” 他这嗓门一出,本来还算安静的大堂瞬间轰然,有人大声取笑那男子。 “你真是醉得昏头了,人家夫郎就站旁边,有没有一点眼色,再说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么?” 那醉汉却道:“老子有钱!那小白脸,你要多少钱,老子有,你把你娘子卖给我,五百金够不够?” “陈大公子,你还真敢开口啊,你家铺子全卖了有没有三百金啊?” 众人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追逐起来。 走到一楼,冬君听着他们的话,抬头瞥了楼上众人一眼,淡淡道:“诸位轻靠栏杆,仔细别掉下来了。” 吕叁幽幽道:“我让他们掉下来?” 他声音不大不小,语气轻飘飘却莫名很有威慑力,众人听得分明,顿时都噤了声。 冬君捏了捏他的手,嗔怪道:“别闹,小心天打雷劈你。” 吕叁冷笑一声,与她走出酒楼的大门。 第126章 温情蜜意(四) 城中八街九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冬君觑着吕叁的脸色,见他眉宇低沉,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便知他是因那醉汉的话生气了。 路边有一个戴蓑衣老汉,一边搓手跺脚,操着干哑的声音,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卖冰糖葫芦,“糖葫芦——五文一串……糖葫芦——五文一串。” 冬君拉着吕叁走过去。 “小姐公子,要糖葫芦吗?”老汉连忙殷切的迎上前两步,握着葫芦架的双手冻得通红,头顶的灰帽结了些霜雪,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 “劳驾,我要两串糖葫芦。”冬君看了看他,眉头微蹙。 “好嘞,”老汉抖着手将两串糖葫芦取下来,交给冬君,“您拿好了。” 冬君两手接过糖葫芦,转头看了吕叁一眼,理直气壮的示意他付钱。 吕叁付了一块银子,朝那老汉摆摆手,阔气道:“赏你了。” 老汉一愣,双手捧着那锭银子,连连作揖,感激涕零道:“谢公子小姐,谢公子小姐!愿公子小姐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老汉不停的朝他们背影道谢,直到他们走远了才停了下来。 冬君仰头看着吕叁一脸阴沉,疑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吕叁越想越气,缓缓垂眸看向她,冷声问道:“我能回去把他杀了吗?” 冬君一愣,想用冰糖葫芦砸他的头,忍了忍,才道:“哪里用得着您动手啊,眨个眼睛,你都不知道他尸骨埋在何处了,何必与一个凡人计较。” “我很生气。” “好啦,别生气嘛,吃点甜的高兴高兴。”冬君将沾在冰糖葫芦上的雪花吹了吹,抬手送到吕叁嘴边。 吕叁没吃,伸手将冰糖葫芦接过,“这玩意儿又酸又甜又涩,有什么好吃的?” “哦,是吗?”冬君咬下一个果子衔在嘴边,朝吕叁抬头扬了扬下巴,眉头一挑,眼神质疑挑逗。 她在问他,这样呢,你吃,还是不吃? 吕叁眉梢微挑,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没有丝毫犹豫,掐住她的下巴就张嘴咬下去。 将那枚红色滚圆的小果子从她嘴边夺下,含在腮边,又轻轻吃了些红唇上的口脂,才慢慢的松开她。 吕叁将那酸甜小果嚼碎吞下,指腹擦了擦薄唇上的一点口脂,瞅着她一脸笑意,嘀咕了一声,“哪儿学来的。” “甜吗?”冬君心中得意,眨了眨眼,歪头笑问道,“还生气吗?” 吕叁双眸盯着她的眼睛,伸手擦掉她糊在唇边的胭脂,伸舌尝了尝,仔细回味一番,眉一舒,笑得张扬邪魅。 “甜~特别甜。” 冬君人一怔,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低头捂住了脸。 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脸怎么红成这样?”吕叁低笑一声,手背摸在她脸颊上,“太热了是不是?” 冬君拉开他的手,把冰糖葫芦塞进他手中,“甜你就多吃点!” 吕叁勾唇一笑,流氓十足的调戏道:“得沾着胭脂,不然没滋没味的,我可吃不下。” “你,你拿回去拌着吃吧!”她哼了一声,扭头朝前走去,脚步迈得飞快。 吕叁大步流星追上冬君,抓住了她的手腕,“好了,大不了我也这么喂你,嗯?” 他咬下一个果子,弯腰朝冬君的嘴巴凑过去。冬君啼笑皆非,一巴掌推开他的脸,无语道:“我才不要。” 吕叁囫囵嚼了嚼,肃眉疑问,“为什么不要,你是不是嫌弃我?” 冬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吕叁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真的?” “没有,不是……” 俩人嬉笑打闹之间,不远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正闹哄哄的往前方的楼阁屋顶上眺望。 不断有行人从他们身边路过,往那热闹之处跑去。 远远看去,楼顶屋脊上有一红衣的女子在翩翩起舞,如同一只灵巧飞翔的精灵,长长的红绸缎飞扬着,街道上观望的人们发出阵阵喝彩,隐约听到有人在呐喊“惜灵姑娘”。 “走,去看看。”冬君心生好奇,拽着吕叁跟随人流往前走。 街道上人满为患,俩人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围远望。 只见楼顶的女子穿着清凉,红纱的衣裙衬得蛮腰长腿若隐若现,舞姿蹁跹,如云流水,长发与红绸齐飞。 周围挂起的灯笼将她的脸映得清晰,转瞬间可见容颜绝佳,动人心魄。 吵吵嚷嚷的喝彩赞叹中,有好几个男子扯着嗓子呐喊,声音此起彼伏的交替着。 “惜灵姑娘,惜灵姑娘!” 待一支酣畅淋漓的舞跳完,底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惜灵姑娘朝众人弯腰行礼,柔声细语道:“惜灵献丑了。今日跳的这一支舞,名曰“漫雪红梅”,愿祝大家,喜笑颜开,万事胜意。惜灵多谢各位抬爱捧场,雪天路滑,大家一定要多加小心。” 她说完轻盈的跃进阁楼的窗,那条长长的红绸在夜色中飘荡,慢慢被收回去了。 楼下的大门前,有个男子出来吆喝道:“惜灵姑娘还有三场会宴,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有人还沉浸在惊艳中,已经有人大步走进那座“醉云阁”。 别看排场如此盛大,但真正走进醉云阁的人却不多。冬君观察着几个进去的,全都是衣着华丽不凡,非富即贵的公子老爷,想来里边是个销金窟,一般人还进不去。 “你想去看看吗?”冬君转头看向吕叁。 吕叁瞥着她的神情,淡淡道:“是你想看。” 冬君一脸期待,“可以吗?” “走吧。”吕叁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牵起她的手往醉云阁走去。二人并没有多费口舌,交了钱由侍女领着走上二楼雅座。 各个雅座之间有木门珠帘隔着,座位面向一楼的舞台,舞台上方有几条红绸飘荡,对面落下几面朦胧云境般的帷幕画卷。 没坐多久,台下丝弦琴声响起,先有三五歌姬入场吟唱,歌声靡靡,悠远缱绻,是一首讲述男女两厢情好的诗句。 诗句唱完,乐中加了鼓声,如同溅雪的马蹄声,从少到多,成为滚滚而来的千军万马。 鼓声怦然一震,有一红影骤然显现,从众人头顶上抓着红绸飞舞而至,如同踏云而来的红衣仙女。 惜灵身上的红纱鼓动飞起,露出白皙而长的双腿,香肩蛮腰时隐时现,美丽动人的小脸带着灿烂笑容,绕着雅座飞来,与每个专门来为她捧场的客人互动对视。 冬君看得认真,那美人飞到她面前时,俩人毫无防备的对视。电光石火间,惜灵原本巧笑嫣然的脸忽然一僵,美目瞪着冬君的脸,竟变得阴冷恶毒。 冬君一怔,惜灵已经朝旁边的雅间飞去了。 好熟悉的眼神,好熟悉的眼睛。 第127章 温情蜜意(五) 冬君还没紧盯着惜灵的身影,还没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她,惜灵便转身穿进帷幕画布中,人影瞬间消失不见。 鼓乐声还在不断,众人都一脸疑惑,有人大声问:“怎么回事啊?” 醉云阁的管事走出来,朝众人致歉道:“对不住了诸位,今日惜灵姑娘身体不适,不能继续表演了,还请各位贵客海涵,今日花销,诸位离开时,一并退还。” 众人有人叹,有人闹,也有人起身离开,一时闹哄哄的。 冬君望着那面云雾缭绕的帘幕,面色越来越凝重。吕叁看她脸色不对,疑问道:“怎么了?” 她眉头拧了起来,想了想,忽然茅塞顿开,低声道:“那是季樵溪……她怎么会在这?” 吕叁一愣,寒霜剑已经拔了出来,“我去杀了她。” 冬君连忙拉住他的手,“哥……别冲动,在这里打起来会把永安城毁了的。她已经看见我了,我们先走。” 万一季樵溪把霍笑天叫来,只怕又要闹个天翻地覆,眼下凡间正月元旦,新年佳节,城中人们都聚集一起游玩,要是打起来,不知得有多少人命丧黄泉。 吕叁知道冬君担心什么,他虽恨不得把魔域的家伙碎尸万段,却不得不顾及无辜凡人。在她乞求的目光中,十分憋屈的收了剑,眉宇低压,一脸不爽。 俩人从雅间离开,穿过嘈杂人群,走出醉云阁。 醉云阁三楼一个隐蔽的拐角,一红衣女子和一黑衣男子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这个女人竟然还没死,凭什么我变成这样,她却活得好好的!”季樵溪攥紧手指,眼中的恨意滔天。 “眼下满城都是霍笑天的人,既然他们碰到一起,就让他们狗咬狗吧。”樊廷冷笑一声,斜睨了季樵溪一眼,叮嘱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救不了你。” 听到霍笑天三个字,季樵溪的脸色瞬间铁青,脸颊的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一下,手指有些颤抖。 她一想到霍笑天,就觉得假面下的脸颊隐隐作痛,不知是仇恨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 “我知道。”季樵溪咬牙道,“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直到有一天能够杀了他,为爹爹,为自己报仇雪恨。” 樊廷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知道就好,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那这个身份呢?”季樵溪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樊廷不悦:“你要钱还是要命?” 更深夜重,路上行人逐渐稀少,冬君和吕叁慢步走回客来酒楼。 回到房间,吕叁关了门。 她看着吕叁握着自己的手,又看他另一只空荡荡的手,忽然出问道:“我糖葫芦呢?” 吕叁伸手帮她解开狐毛大氅,哦了一声,不以为然的回答:“扔了。” “我一口都没吃呢。”冬君柳眉倒竖,气鼓鼓的瞪着他,忿忿不平道,“让你给我拿根糖葫芦都不行吗,居然给我扔了!” 吕叁被她骂得有些不着头脑,剑眉微蹙,一脸无辜,“你不是说给我吗?我不要自然就扔了。” “我只给你一根,你扔两根?你干嘛把我的也扔了!”冬君不知为何一脸怒意,挥开他的手,自己低头解开大氅系带。 她解了半天,解不开,顿时更气了,“你系的什么结呀?” “好啦,我来。”吕叁刚伸手准备给她解开,又被她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往后退了一步。 冬君气恼,“你别碰我。” 吕叁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个不咸不淡的笑,“为了一根冰糖葫芦,这么跟我生气?” 冬君又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我就想吃冰糖葫芦!你还我冰糖葫芦!” 吕叁算是看出来了,她根本就是在找茬,沉吟片刻,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 冬君咳了咳,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吕叁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慢条斯理的问道:“哦……然后呢?” “然后我今晚气消了,明天就不生气了。” 这是要把他赶出去的意思啊。 吕叁笑而不语,目光幽深,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冬君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跌坐在梨花木椅上,朝他抬起脚,警告道:“别过来,再过来我踹了啊。” 她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就握住了她的脚腕,“踹,使劲点踹,千万别舍不得。不然我今晚都不好意思使劲了。” 冬君脸上的胭脂越发酡红,顺势一脚踹在他腿上,咬牙道:“放手,你放不放?” “放了又如何?”吕叁松开她的脚腕,双手撑在椅子两边,将她完全困在椅子上,不断弯腰靠近。 “想赶我出去住啊?为什么?” “你还问我?”冬君避无可避,手一伸,抓起桌上的茶杯,扬言道:“起开,不然我就泼你了。” 下一瞬,不等吕叁反应过来,一股清凉的水就毫不留情,尽数泼在他脸上。 他诧异的眨了眨眼,沾湿的眼睫毛坠着水滴,整张俊脸湿漉漉的,水珠不断往下巴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笑道:“冬君,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 冬君举着空杯子,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愣了一下,顿时嘿嘿一笑,满脸得逞狡黠之意。 她一边笑一边伸手给他擦脸,“哎呀,我这手忽然就控制不住了,实在是对不起啊。” 吕叁眉目淡淡的望着冬君,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是让她擦干自己脸上的水渍。 冬君咯噔一下,竟忘了,吕叁一向有洁癖。 她噤声了,乖乖用帕子给吕叁擦脸,连他鬓角的湿发都擦干了,才温声道,“开个玩笑嘛,别这么小气?” 吕叁起身脱了沾湿的外袍,随手扔在一边,语气有些不快,对冬君指使道:“我要沐浴,给我放水去。” “哎,好嘞!”冬君一向有眼力见,在吕叁手下更是练出了本能反应,横得留有余地,怂得恰到好处,得了台阶就飞快的下。 她出去让酒楼的跑堂送来热水,还贴心的往浴桶里洒了一把花瓣,点了香,才笑嘻嘻的走到吕叁面前,恭迎道:“请吕公子沐浴更衣。” 吕叁起身往隔间走去,头也不回的使唤道:“过来侍候。” 冬君简直被他的无耻气笑了,对着他的背影暗骂了一声“得寸进尺。” “还不过来?”吕叁冷声催促道。 “来了!” 没骨气如冬君,立即屁颠屁颠的朝隔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谄媚道:“吕公子需要什么服侍?捏肩还是捶背?要不我给您弹琴助助兴怎么样?” 第128章 鸳鸯戏水 冬君侍立在一旁,看着他脱冠散了长发,双手解了腰封,脱了一件,两件,三件……白皙精壮的上身很快暴露无遗,宽肩窄腰,挺拔如松…… 冬君默默的转头,转头,再转头。 吕叁脱下最后一件,一丝不挂,戏谑的看着她,“害羞什么,又不是没看见过。” “没看过,没看过,别说了。”冬君出声制止他,赶鸭子似的催促,“进水里去。” 一阵哗哗入水声,吕叁舒适慵懒的半靠在浴桶边,简言意骇的吩咐道:“捏肩。” 冬君撸起袖子,双手用力揉捏他结实宽阔的肩膀,咬牙切齿的问道:“这个力度可以吗?” 吕叁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旁边的熏香轻烟袅袅,散发着一阵阵清香甜蜜的香气,冬君吭哧吭哧捏了好半晌,任她故意使多大劲,吕叁始终一声不吭,好像舒适得睡着了一般。 冬君看着他肩背上三条狰狞的伤疤,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抚了抚,低声问道:“这是被九头鸟抓伤的吗?” 吕叁又嗯了一声,闭着眼漫不经心的回答,“看着吓人吧?其实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不过几天就好了。” 冬君垂眸看着他,心中有种惆怅无端的蔓延开来。 她想起了帝昼说的话,那些话萦绕在她脑海里散不去,吕叁是天庭的武神,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帝昼需要,他就得为帝昼,为天下苍生卖命。 没有人知道死亡什么时候还会来临,更没有人能保证,阵前大将军每次都能死里逃生。 冬君清楚明白,死亡是所有生灵的最终宿命,是无法抵抗的。或许一万年,或许一千年,又或许在明天。 就连创世的女娲娘娘,盘古大神也无法获得永生啊。 她看过许多书,明白许多道理,也经历过许多事情,可是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感到懦弱,感到胆怯。 她害怕吕叁会死。 他的生死对冬君来说,是永远都无法跨过去的执念与梦魇。 察觉到她异样的沉默,吕叁微微转头,握住她的手,疑问道:“怎么了?” 冬君往他肩上捶了一拳,嗔道:“满意了没有,我手都酸了。” 吕叁沉吟片刻,淡笑一声,“满意了。” 冬君一边甩手,一边笑问道:“既然满意了,吕公子总不是小气的人吧?怎么也得打赏我点什么……” 话没说完,手腕就被他反手擒住。冬君一惊,斥道:“干什么?松手,不是……别拽我啊!”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冬君整个人跌入桶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张牙舞爪的掐着吕叁的脸颊,怒气冲冲的骂道:“吕叁!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我都给你捏肩了,你居然这么欺负我,臭没良心的!” “眼睛怎么红了?”吕叁却打断她,皱了皱眉,抱着她的脸问,“你哭了?” 冬君瞬间蔫了,如同打霜的小白菜,与他四目相对,鼻子忽然一阵泛酸,说出了一句相当不现实的傻话。 “吕叁……我们走吧,去一个没有争端的地方,隐姓埋名,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吕叁望着她,沉默了。 这是不可能,不现实,无法做到的事情。脱离了天庭,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和魔界抗衡,而且,霍笑天对他们恨之入骨,是不会就此罢手的。 这些年他杀了无数作乱的妖魔,就连犯罪的神仙也杀过,仇家多到记都记不清了。 别说妖魔界有多少想杀他的,天庭记恨他的同僚也不在少数,如五虎神将,便是与他有仇。 他叹气,“你若不喜欢这些疤痕,我便找方法除去……别伤心了,你这样,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冬君更难过了,要是吕叁义正言辞的将她臭骂一顿,她转头就能忘记这种愚蠢的念头,偏偏他却这样哀愁的哄她。 她哼哼一声道:“对!不喜欢,丑死了,赶紧除掉吧。” 她咬了咬唇,忍心挥开他的手,捧了一把水恶狠狠的泼在他脸上,提着湿重的裙摆就要翻出浴桶。 吕叁把她重新拽回水中,双臂撑在浴桶边缘,将她圈在自己怀里,脸一变,笑吟吟道:“那你看我的脸,我的脸总不难看吧?” 他不断往她面前凑近,湿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上,格外突兀灼人。 “闭眼干什么,让你看的时候不看,等我睡着了偷偷看是吧?” 冬君骤然被他无情拆穿,窘迫得如同落水的无毛鸭子。 她睁大眼睛瞪着吕叁,梗着脖子嘴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只是恰好在发呆呢?” 她眼神飘忽不定,不小心对上吕叁嘲弄的目光,顿时心虚到自己没憋住笑了出来,一口白牙,眉眼弯弯。 两只手拍在他两边脸颊上揉了揉,把面前这张俊俏的脸揉得变形,理不直气也壮,“看看怎么了,我就喜欢偷看。” 吕叁扣住她作乱的手,低头噙住她的唇吻了吻,“我好看还是霍笑天好看?说实话。” “嗯……”冬君仰头沉吟片刻,眼珠子转啊转,含糊不清的回答,“不一样的好看,比不了嘛。” 吕叁倒抽一口凉气,当场炸了,“你敢糊弄我,那种粗鲁狂野的东西,一头杂毛红发,不伦不类,穿得粗糙丑陋毫无审美,能比老子好看?你给我说清楚,到底谁好看?” 吕叁虽然少时就爱臭美,但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暗地里捯饬自己,从不拿明摆着自恋,从不把自己的美色当谈资说嘴。 这会儿这么争风吃醋,非要一比高低,倒是令人哭笑不得。 见他脸色阴沉,冬君连忙暗骂自己太老实,笑盈盈的找补道:“我开玩笑的,你最好看,天上地下,谁也不如你好看。” “又胡扯,张口就来是吧?”吕叁更加不高兴了,觉得她没说实话,他虽然自恃有张好脸,却也没自大到觉得自己是世上第一美男的程度。 冬君双手攀着他的肩膀,娇声低语:“我阅世间三千色,无一如君月下人。” 这是一句相当有格调的情话,冬君认为,这种水平的情话可以写进书里,流传于世。 谁料吕叁目色一沉,剑眉微蹙,却道:“哪些三千色,一个一个给我老实交代。” 冬君一愣,伏在他肩头笑得颤抖,无奈至极,“哎,你怎么老是这样啊。” 如此不解风情。 她还在笑,吕叁呼吸却越来越沉重,趁势抱起她的脸颊,亲吻含吮,轻而易举的勾了她的舌。 水声微荡,气氛旖旎。 清凉干净又柔软的气息,让吕叁身心沉沦,他想要更多,更多,欲壑难填,就算清心珠挂满全身也无法克制。 冬君闭着眼任他纠缠,喉间情不自禁溢出些许嘤咛。直到几乎喘不过气,才伸手推开他。 她双眼雾气氤氲,含泪道:“……轻点,轻点,我求你了。” 吕叁一口应下,初始还算柔情似水,最后却是痴了,弄得她连连讨饶。 偏生他床榻上会哄会骗,缠人得像只狡猾狐媚的千年狐狸精,冬君一时不察就落入他的陷阱中。 冬君被翻来覆去的索要,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哭泣起来,他却吃着她的泪,停也不肯停。 一侧耳,隐约听到了五更的梆子在回荡,冬君顿感委屈,仰着头一时哭一时骂,实在挨不住,脑子一热,抬手扇了他一耳光。 吕叁正打算偃旗息鼓,骤然被抽了一巴掌,脑中白光一闪,整个人都懵了。 他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时琢磨不清楚自己是挨打得爽了,还是正好到了时机。 左右已经挨了一巴掌,也不差多一下少一下,剑气长虹,重振旗鼓,预备让冬君再赏他一耳光。 最后战况愈加惨烈。 吕叁生生挨了两巴掌加一脚,从床上滚了下去。 第129章 乌鸦介入 冬君前一刻打完他,后一刻就一阵胆战心惊起来,连忙爬起来看他,小心翼翼的问:“疼不疼?” 吕叁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幽怨道:“你可往死里踹了。” “……对不起,”冬君弱弱道,眼中水光流转,心虚的朝他招手道,“我看看破相了没有。” 吕叁爬上床,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深邃漂亮的眸子里含着晶莹泪光,蹙眉低首,委屈不已,“怎么样?我还好看吗,你还喜欢我吗?” 冬君一边抚着他印着红指印的脸,心中万分愧疚疼惜,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在他脸颊上安抚的亲了亲。 “红了一点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吕叁娇弱无力的靠在她胸口,也不怪她打自己,反而托着她的手掌揉了揉,体贴温柔道:“你手疼不疼?” “……不疼。”冬君抚摸他的脑袋,心脏被小人唰唰鞭笞,仿佛自己成了什么无情负心汉,有些恍惚。 他手指碰了碰她手心,又碰到别处,慢慢揉、搓、挑、逗。 “这里呢?疼吗?” “嗯……” 冬君咬了咬唇,一把按住他的手臂,声音喑哑,陡然变了调,“不疼……别弄了,哥……哥……吕叁!” 吕叁一手搂着她的腰禁锢住,动作忽快忽慢,用脸蹭着她的脖子,嘴唇似有若无的贴着她发烫薄汗的肌肤,嗓音低沉而磁性。 “好冬君,好妹妹,你疼疼哥哥,我受不住了。” 冬君欲哭无泪,她才是受不住的那个好不好! 天杀的,堂堂一个天界武神,能与魔军连战七天七夜,万军杀三千,这种蛮横戾气用在她一个人身上,鬼才受得住! 冬君觉得自己似一只飞在天边的风筝,被人拽来放去,在空中忽上忽下的飘动着,人在前边飞,灵魂在后边追。 执掌的那只手故意让她上不去,下不来,整个人如同火上炙烤得滋滋冒油的小羔羊。 她难耐的哼了一声,张了张嘴,正要松口时,吕叁忽然脸色大变,眸光一凛,翻身从她身上离开。 他托着她的脸颊轻轻一拍,让她清醒,低声道:“冬君,有魔气,快起来。” 情欲瞬间尽退。 冬君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被他捞起来,匆匆套了一身衣裳。 不过一里的距离,魔气浓烈冲天,足有千众。 冬君推开窗户一条缝,却见一魔头率领群魔飞来,红发迎着风猎猎而动。 她低骂一声,披上外袍,果决道:“走,去城外。” 吕叁冲到隔壁房间,一把将被窝中呼呼睡得流口水的邦邦拎起来,二话不说,往外奔去。 就在魔军入侵酒楼之际,俩人破窗而出,与红发的魔头打了个照面。 霍笑天双眼红得发亮,嗜血的眼神死死盯着冬君,似兴奋激动到了极点,嘴角微微颤抖。 他原本是派人追杀季樵溪和樊廷,不料竟得到这意外之喜,才得了消息,便立即连夜赶来。 呛啷一声,吕叁一言不发的抽出寒霜剑,剑势汹汹,携风带雪,直接朝霍笑天斩去。 以念御剑,让寒霜剑自动缠斗抵挡,转身握住冬君的手,二人飞快朝城外而去。 霍笑天眼睛没眨一下,拔剑相击,冷声道:“追!生擒青衫者,晋魔王位!” 众魔振奋不已,刀剑乱舞,呼啦啦像离弦之箭飞出去。 街道中,打更人抬头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空中划过一青一白外加一小红点,身后一大片乌泱泱,乌鸦似的飞鸟追逐着。 小童邦邦整个人被拎着飞,只感觉脸颊被冷风抽打得生疼,回头看了身后一眼,顿时吓破了胆。 群魔张牙舞爪,阴魂不散的追赶。 邦邦抱着吕叁的手,惊疑不定的问道:“主人,这,这咋回事啊?这些魔头干嘛追我们?” 他虽跟随冬君多年,却是懵懂天真,许多事情都无知无觉,不知北苍山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冬君总觉得他还小,不必承担这些压力,故而从不与他讲弯弯绕绕的情仇故事。 吕叁皮笑肉不笑道:“还能干嘛,自然是跟你玩过家家了。” 邦邦被他怼得面色通红,哑口无言。 转眼三人已经远离永安城,飞到了无人的郊外树林。 冬君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群魔,黑夜中寒光凌冽。倏然间,一道流光从空中飞来,寒霜剑被重新召回吕叁手上。 红发的魔头随之而至。 霍笑天沉声拖音道:“冬君,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真是让本座好找啊。” 冬君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觉得吕叁的气压极低,比北苍山上的寒气还要冰凉渗人,手上的剑细细震颤着。 她叹道:“他们人多势众,打起来咱们吃亏,此处又是凡人聚集之地,要不我们先走吧。” 吕叁转头看向冬君,眉宇之间带着点淡淡笑意,语气却幽冷,“我现在火大得很,正愁无处发泄,他都送上门来了,你让我走,这是看不起我吗?” 他可没忘记,冬君都在魔域吃了多少苦头,一剑穿心、剧毒折磨、诓骗设计,每一件让他想起来都抓心挠肝的难受。 诸多仇怨,要是不能一一讨回来,他配和冬君在一起吗?他有什么脸娶冬君。 “我不是这个意思……”冬君张了张嘴,对上他的眼神,忽然就哑了下来。 霍笑天看他二人对眉来眼去,火气升腾,朝众魔挥挥手,怒道:“杀!” 冬君抽出八面来风扇,借着寒风朝众魔头挥去,然而就在此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闪开。”吕叁警告的看了冬君一眼,将她轻轻往后一推,“躲好了,老子今天就扒了他的皮,让你看看到底谁好看。” 他说完提剑而上,凶狠的剑气裹挟着周遭纷纷扬扬的雪花,冻成数万冰锥利箭,万箭齐发般飞快朝众魔袭去。 站在前头的魔军哗哗倒下数半,霍笑天嗤笑一声,拔出破血剑,飞冲上前。 轰然一声,破血剑和寒霜剑碰撞在一起,一阵震天动地的杀气回荡开,四周树木如枯草断茎,被烈风拦腰截断。 俩人视线对上,狠厉的杀气更盛,法力骤然爆裂开。 周围群魔被震荡得内腑几乎破碎,阵阵后退。 冬君和邦邦躲在树后,施法将八面来风扇置于面前形成屏障,抵挡飞沙走石与暴虐威压。 冬君目光紧紧盯着空中俩人,随着他们的打斗移动视线。 一黑一白,俩人砰砰砰的打得激烈非常,没有丝毫技巧,全靠蛮元神法力硬碰硬。 吕叁故意绕着冬君和邦邦面前打,不动声色的拦着其余魔军,不让他们靠近一步。有魔军想趁机上前袭击,转眼就被头顶的威压震得五体投地,闷头吐了口血,倒地不起了。 邦邦半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半空,只觉胸口擂鼓震天,不断的敲击着他的幼小的心灵。 他知道吕叁厉害,但不知道吕叁竟然这么厉害。 他的心忽上忽下。 一时惊心向往,梦寐以求,他想变成这样呼风唤雨,震天动地的大能,能够站在主人面前保护她,而不是躲在主人身后被她保护。 一时又惆怅失落,他不知自己还要修炼多久,要怎么修炼,才能变成和吕叁一样强大。 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天分的石头,要不是因主人的法力元神而生,恐怕现在还不能修成人形。 霍笑天和吕叁打得天昏地暗,你来我往,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第130章 鹿死谁手 眼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那两人依旧打得难舍难分。 两个人影如鬼魅般在空中交错穿梭,剑刃相交之处,真气四溢,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们搅动得翻涌起来。 “往后退。”冬君对邦邦说了一句,将他往后推了推,掏出破云弓,悄悄对准空中那飞扬的红发。 她眯起双眸,目光紧紧锁定住空中那个飞扬的红发身影,深吸一口气,悄然拉开弓弦,一支闪烁着寒光的箭矢稳稳地搭在了弦上。 手一松,箭矢犹如一道闪电般刺破长空,径直朝着霍笑天而去。 霍笑天早已察觉到了冬君的偷袭,但无奈此刻他正被吕叁死死地压制着,根本无法轻易脱身躲避。 利箭就这么划过霍笑天的脸颊,瞬间留下了一条细长的血痕。 吕叁余光瞥了冬君一眼,微微挑眉。敏锐的察觉到,她竟是专门对准了霍笑天的脸放箭。 似在讨他欢心一样,第二箭转瞬而至,擦着霍笑天的脸射过。 “冬君!”霍笑天怒不可遏,口中发出一声怒吼。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体内的魔气如同汹涌澎湃的洪流一般疯狂涌动起来。 “冬君!你亲口说的,不会离开我!他是要拆散我们啊,你怎么可以跟他跑了?” 他双目猩红,死死的盯着冬君,大喝道:“你忘了吗,我是你笑天哥哥,你和我拜过堂啊!咱们成亲了!” “少他娘做梦。”吕叁眼色凛然,杀气阵阵,冷笑道,“去打听打听,要跟冬君成婚的是,我!” 霍笑天眼神一沉,咬牙嘶吼一声,握着剑柄,不管不顾的朝吕叁挥去。 吕叁也不甘示弱,天地间的冰雪都被寒霜剑引来,让他眉睫上都沾了霜雪。 砰砰砰剧烈的震动声,几乎穿破耳膜,邦邦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双小胖手紧紧的捂住了耳朵。 周围其他魔众被震得开始七窍流血,不得不一退再退。 吕叁一边跟他疯狂对打,一边冷笑不止,不停的嘲弄讽刺霍笑天,“让冬君忘记我又怎么样,给她一个假的记忆又怎么样,成功骗了她又怎么样,冬君只会选我!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冬君永远是我的,想跟我抢,下辈子也不可能。” 冬君看着他们缠斗不止,眉头一拧,长弓又搭上了箭矢,携带着凌厉的杀气。 转瞬间,第三箭已经飞出去,正中霍笑天的手臂。 霍笑天脸色闪过一丝痛楚,任由手臂血液滴答落下,却一退也不退,破血剑死死的抵着吕叁的寒霜剑。 冬君果断决绝,继续搭起第四箭。 “冬君!!”霍笑天看着她一副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样子,情绪几乎崩溃,嘶吼道:“你那样害我,我都没想要杀你,你就这么想杀了我吗?!” 突然之间,他浑身爆发出剧烈的魔气,硬生生将吕叁给震退开来。 如一只凶猛的红鹰隼,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冬君猛扑过去。 竟是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吕叁又怎会让他轻易得逞,身形一闪,瞬间便挡住他的去路,手中长剑一挥,带起一阵呼啸风声,裹挟着霜雪而去。 霍笑天一头红发翻飞,任由锐利的雪花刮在他脸上,留下许多细密的血痕。却是不管不顾,玩命朝冬君冲去。 冬君站在原地,握着破云弓对准霍笑天,目光冷冽,不避不让的与他对视。 她没说话,可目光已经将内心的想法暴露,她在说:“我要杀了你。” 就在霍笑天即将冲到冬君面前时,吕叁再次挡住了他的去路。寒霜剑气势如虹,不留余力的朝霍笑天砍去。 “你他妈给我滚远点!” 霍笑天一时不敌,被打得往后败退。 他心神激荡,感知被刺激得乱成一团麻线,望着冬君,面容扭曲狰狞至极,“你让我这么痛苦,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他既然能杀了吕叁一次,怎么就不能杀第二次呢? 当着她的面,杀了吕叁。 让她再尝一尝,绝望崩溃,无能痛苦的滋味。 然后再和他继续纠缠一千年吧。 霍笑天周身红黑色的魔气缭绕,浓郁得隐隐有些陷入癫狂的趋势。尖锐长指一伸,刺入心口,他忽然痛苦的低吼一声,身上的魔气冲天而起,完全变成了血红色,形成巨大的浓雾将方圆百里都笼罩了起来。 他这是要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激发出身上所有魔力…… 冬君看得眉头紧蹙,丢下破云弓,手持八面来风扇飞身上前,她人还没到,便被吕叁呵斥一声:“不准过来。” 冬君有些气喘不匀,着急道:“他有病,你也要跟着发疯吗?” 吕叁垂眸凝视她,露出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听我的,回去,我不想他靠近你。” “吕叁,”冬君盯着他的眼,胸口不断起伏着,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受伤,我们的婚事就取消。” 吕叁哼了一声,“不可能。” 俩人说话间,周身已经被魔障包围。 冬君的视线被魔雾遮住了,她只隐隐看得到吕叁一角白色的衣袍。 “冬君,退后。”雾气中传来吕叁强硬的声音。 冬君咬了咬牙,还是往后退了。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原本就浮动荡漾着的魔气翻滚不休。 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吕叁和霍笑天再次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剑身碰撞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周围的魔气被两人激荡起的气浪搅得越发狂暴,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似乎要将一切都吞噬进去。 天地风云变幻,狂风暴雨来袭。 邦邦被他们的威压钳制得匍匐在地上,整张圆乎乎的小脸惨白如纸,情况非常不好。 冬君面色肃穆凝重,看了一眼剑光闪烁的半空,强逼自己稳定心神。 她又看了看邦邦,弯腰将他抱起,掰开他的嘴,一把丹药就塞进口中。对他低声细语道:“咽下去。” 邦邦睁开眼,惶急的吞下口中丹药,然后抓住了她的手臂,哑声道:“主人……我是不是给你拖后腿了。” “胡说什么,没有的事。”冬君拍了拍他的脸,将他扶坐在地上,在他周身凝结成一个屏障保护。 “主人,我一定,一定好好修炼……再也不偷懒了。”邦邦腮帮子咬得紧绷,小脸皱巴巴的拧着。 冬君安慰道:“知道了,别说话了,好好调息。” 就在此时,空中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荡开,四周的魔气瞬间被震得散开。 冬君似有所感——她绑在吕叁手指上的那根蚕丝碎裂消失了。 她扭头看向半空,心中惊疑不定,抄起扇子再次飞身而上,“吕叁!” 只听又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周遭魔气开始消退。 天空的暴雨哗哗落下,冬君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霍笑天狼狈不堪的跌在泥里,面色惨白,难以抑制的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右边臂膀空荡荡,触目惊心的伤口处血液喷涌,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那片泥水,断臂与破血剑孤零零的飞落异处。 吕叁停在半空中,目光阴狠,衣袂翻飞,寒霜剑正在滴血。 他冷肃的回了剑,俯冲而下,却是要做最后一击,送面前的仇敌上路。 第131章 心生嫌隙 霍笑天从来不怕死,只怕自己死得太低调婉转,死得不够轰轰烈烈。 如同一千多年以前的雨夜,他也曾如此潦倒绝望的跌倒在泥水中,望着她的眉眼,乞求她的相救。 她瞧着他,毫不迟疑的伸出手。 此时此刻,濒死之际,他也这样死死的望着冬君的眼睛,却看见她蹙额颦眉,抿着唇,似有不忍的移开了视线。 霍笑天忽然低笑起来,“冬君!你被骗了,你被骗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哈哈哈哈哈哈!你一定会后悔的!” 寒霜剑冰冷的气息逼近,朝他脖颈处挥去。 忽然一段红鞭往他腰腹一卷,猛地将他往后拉去。 寒霜剑堪堪与霍笑天脖颈擦过,落了空。 “尊上!” 莹翘的鞭子收回,秦谦便飞身上前,接住霍笑天迅速往后退去。 莹翘刚从牢中出来,这俩人好不容易才相聚,正是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的好时候,谁料正头戏还没上,兵卫就匆匆来报,说尊上又带兵去追捕老相好了。 莹翘与秦谦得知消息,急里忙慌的赶来,此时见到霍笑天如此狼狈,俱是震惊诧异。二人瞥了那杀气外露的凶神一眼,十分默契的带着霍笑天飞快往后逃。 远远望去,他们身后带着黑云滚滚,眯眼细瞧,魔众足足有千万。 吕叁想都没想,提剑追去,欲将霍笑天杀之而后快。 “别追了!” 冬君望着渐渐逼近的黑云,心中一紧,朝他大喊,“吕叁,你给我回来!” 白色的身影在空中顿了一下,不过一刹那间,他竟充耳不闻,又朝那奔逃的三人追赶。 他铁了心要杀霍笑天,怎么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莹翘见吕叁逼近,长鞭一展挡在前头,对秦谦道:“你先走,老娘来会一会这个天界战神。” 她话音未落,长鞭已经如同毒蛇袭击一样,疾电般朝吕叁缠去。 可吕叁势头正盛,杀气深重,丝毫不给她纠缠的机会,长剑横砍竖劈,三五招便将她打飞数米。 秦谦回头一看,见状不妙,当即朝莹翘大喝:“进城!” 此时已是天光,城中人潮攒动,也有许多百姓在城门口汇聚,来往进出。 三人飞快朝永安城逃去。 吕叁还欲追去,身后却传来冬君急切的呼唤,“吕叁,吕叁!不准再追了!” 他停下身影,眼睁睁看着三人的身影越跑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不要追了。”冬君已经赶到吕叁身边,望着他们逃去的方向,沉声道,“我们若追进去,他们势必会拿城中百姓作为威胁,到时候永安城只怕会成为人间炼狱,尸山血海,恐怕不是你我能承担的罪责。” 吕叁手指蜷紧,扣着剑柄,缓缓转头垂眸凝视她,一言不发。 那双眼中有很多东西,似怨恨似猜疑,让冬君心中不禁一颤,张了张嘴,好一会才疑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吕叁薄唇轻启,冷声质问:“你不想我杀了他,是不是?” 冬君疑惑不解的看着他,眉眼上的雨珠滴落,流淌在脸颊上。她还没出声,吕叁又问道:“为什么拦着我?” “你,你难道想用这满城千万的性命,去换他的命吗?”冬君抓住了他的手臂,颤抖道,“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我看起来很不冷静吗?”吕叁勾唇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你到底,想不想杀了他?” 冬君不敢相信的看了看他,觉得自己人格都遭到了质疑,一时气上心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吕叁沉默的掰开她的手,将寒霜剑上的血迹凝结成冰霜,挥手一震,血霜簌簌落尽,剑身干净如昨。 他反手将寒霜剑收回剑鞘,却不再言语,往回走去。冬君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的望着他的背影,抓耳挠腮,始终想不明白,吕叁到底为什么这么质疑她。 她追上去叫了一声哥哥,吕叁没有理她,唤出香车宝马,将一脸茫然的邦邦提溜上车。 冬君跟着跳上车,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对邦邦无情吩咐道:“去外边赶车。” 邦邦觑着两个人不太对劲的脸色,哦了一声,乖乖坐到马车外,拿起鞭子拍了拍飞马的屁股,有模有样的低喝道:“驾!” 马蹄声哒哒,白马宽大雪白的翅膀一展,挥动着慢慢向上而去,马车飞上了空中。 马车内,冬君有些气恼的盯着吕叁的脸,蹙眉疑问道:“你生气了,为什么?” 吕叁抬眸看她,脸上寒冷杀意散尽,表情看起来有些威严。他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水珠,淡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不是不想让我杀了霍笑天。” 冬君眉头皱得更深了,“我当然想杀了他,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你为什么这么要这么想?” 她顿了顿,不确定的问道:“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吕叁幽幽的望着她,算是默认了。 冬君心一沉,翻身跨坐在他腿上,双手攀着他的肩膀,水汪汪的星眸巴巴望着他,讨好的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吕叁眉梢微挑,大手握住了她的腰,皮笑肉不笑的道,“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自己想想。”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呀。”冬君掏出帕子,一边帮他整理凌乱的发丝,一边慢慢擦干他脸上的雨水。“你有没有受伤?” 吕叁失望的看着她,声音低沉:“受伤了。” “哪里?”冬君一惊,连忙从他身上下来,从头到脚查看他的身体,“哪里受伤了?” 吕叁一把抓住她到处乱摸的手,恨恨道:“你不老实,我问你的话,你避而不谈,不告诉我,真的太让我伤心了。” “不是……”冬君欲哭无泪,真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解释,又要解释什么。 见她一脸难言的样子,吕叁冷哼一声,推开她,“好,你现在不说,最好以后也别让我发现。” 冬君瞪了瞪眼,有些羞恼起来。 这家伙,果然是听了霍笑天说什么莫须有的事情,自己半信半疑,就来诓她! 所以,他到底听说了什么? 霍笑天那王八羔子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她少年时确实和霍笑天过分亲密,有些事情,她还未分辨明白,就已经被牵着鼻子走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说了喜欢人家,承诺要和人家生生世世不分离也有可能。只不过这些千百年前的老黄历,再翻出来,岂不是没事找事,自掘坟墓。 冬君绞尽脑汁,想不通到底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生气。 自吕叁离开人世后,冬君和霍笑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拢共就三次。 第一次提刀去跟他打了一架;第二次不死心去质问他 ,并且打了一架;第三次还是不死心去质问他,又打了一架;第四次……便是芳菲和赵宸蹊的交锋了。 第132章 各自幽闭 魔尊气势汹汹出征,再次大败而归。 霍笑天此次失了一只手臂,元气大伤,愈加暴戾恣睢,喜怒无常,动不动便迁怒于众。 他在永安城停留治疗时,闭着眼半靠在榻上,右边的医师战战兢兢的替他治疗伤口,他左手大张,便有两个兵卫将逃兵按进来,将逃兵的脖子放到他手底下。 感受他们颤抖而脆弱的脉搏,尖锐的手指慢慢收紧,咔嚓一声,一个接一个逃兵的脖子便被扭断。 他一边治疗,一边杀人泄愤。 跟随他去追捕冬君和吕叁的三千兵卫,因败退不前,俱死于他掌下,最终曝尸荒郊野岭。 魔众大军压境,在凡间永安城逗留片刻,路上遇到些嬉笑打闹的凡人百姓,抬手便抢夺杀掠,一路走,一路杀,街道上血流如注。 永安城一日天翻地覆,死伤百人。原本欢乐喜庆的新年,瞬间凄荒惨痛,满目红灯笼换上白绫白幡,百家百户哭丧送葬。 此事一出,冬君和吕叁遭到了不少弹劾指责。有人骂他们是此祸事的罪魁祸首,也有人骂他们眼睁睁看着群魔祸乱人间,竟冷眼旁观,撒手不管。 天庭众神吵吵嚷嚷半天,帝昼听了耳朵,却没有表明态度,既不说他们的错,也不认为他们没错。 西境神君在一旁阴阳怪气的拱火,一会说什么若天底下的神仙都是如此行事作风,还分什么人妖,和妖魔做一家岂不其乐融融。一会儿又讽刺说吕叁武力卓绝,能够以一敌万,魔军恐怕没有万人,所以他不愿意恃强凌弱,趁人之危。 五虎神将一听有人站出来骂吕叁,脑子一热就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五个人骂得可谓酣畅淋漓,唾沫横飞。 什么话难听便骂什么话,最后开始翻旧账,全盘否认吕叁的功绩,直骂他阴邪小人,不配做神仙。 众神听得直皱眉头,不约而同的想把这五个蠢出天的憨货踹回凡间重新修炼。 神英忍啊忍,最后忍不住了,直接命天兵将五虎神将拖出凌霄宝殿。五人离去后,殿内才算稍微清静了一些。 说来说去,反正凡间死的百人,就是吕叁的罪过,这口锅必须得扣在吕叁头上。 天帝略一沉思,拍案下旨道:“便罚吕叁冬君二人,各自幽闭于室,一月为期。” 众神你望我,我望你,忍不住白眼对白眼。这算个屁的责罚,还不如不罚呢。 西境神君听完,神情却有些微妙。 旁人没听出来,西境却听出了话外之音,什么叫“各自幽闭于室”,吕叁和冬君新婚在即,他却让他们分居两地,这不是拆散人家,叫人一月不能相见吗?要说损还是陛下损啊,也不知道一个月,陛下能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最好能把他二人的姻缘拆散,那才妙呢。 西境这么一想,只觉扬眉吐气,心情都好了起来。自告奋勇,要替天帝去北苍山传送旨意。 当然,他可不是好心帮忙,而是专门去奚落看热闹的。也不知道吕叁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气得跳起来,跳到天上和天帝对峙。 果不其然,等他念完天帝口谕,吕叁本来就阴沉的脸色更黑了。 西境火眼金睛,眼神尖锐得很,一下就发觉了吕叁和冬君二人氛围有些奇妙,似乎是闹了矛盾。 他故意当着吕叁的面,直勾勾的看着冬君,眼神阴郁幽深,语气更是绵长酥软,“冬君,陛下命我将你看送回麒灵山,你赶紧收拾收拾吧,有什么话赶紧说,一会儿就走了。” 没等他们回应,西境又笑道:“这已经是陛下宽宥,若二位还要抗旨不遵,那……我只能如实回禀了。” 冬君眉一拧,瞪了西境一眼,冷哼道:“陛下既然宽宥,便容我上去辩驳两句,待我回来,再走也不迟。” 她甩了甩衣袖,眉目凝重,俨然一副要上去吵架的样子。 西境从前觉得她灵动可爱,虽有些执拗固执,但也是善良温柔的神女,与吕叁这个奸诈小人完全不同。 可自从在通心石里被她骂得了一通,那副泼妇骂街,无赖耍横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西境心中至今还有些阴影未散。 西境忍不住退后一步,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她去天庭闹一通,说不定陛下更生气,责罚更重,这不更大快人心吗? 他侧身让出路来,风度翩翩道:“也好,辩一辩,以正清白,冬君请吧。” “冬君。” 就在冬君要大步走出门时,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吕叁低唤了一声。 “就按陛下的旨意,去麒灵山吧。” 冬君心中相当不爽,相当不平衡,回头瞪了他一眼,愤愤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吕叁自从永安城回来,便一直没给她好脸色,还从她房间搬回去自己那儿去住。冬君觉得自己很冤,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被他这么冷待。 现在还要她搬去麒灵山住,果然是得到了便厌倦,世上的臭男人都一个德行! 她越想越委屈,心中也恼火起来。气冲冲的回到寝宫里收拾东西,等她收完东西,准备一走了之,却见门口堵了个人。 “让开。”冬君冷声道。 “这件事怎么说对我们都不利,你如何分辩?”吕叁的身体挡住了阳光,高大的阴影将冬君完全笼罩起来,显得气势十足。 “我不辩,我现在要走!”冬君一脸怒气,伸手用力的推了他一把,可吕叁人高马大,站如松樟,任她如何推搡也纹丝不动。 吕叁钳制住她的手,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好了,去麒灵山乖乖待着,我会去找你的。” 冬君哼笑一声,从他掌中抽回手,“那你还不让开?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吕叁剑眉微蹙,气息有些低压,却还是隐忍着对她嘱咐道:“小心点西境,那家伙现在本性暴露,为了报复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让邦邦跟你一起走,你别离他太近。” 他瞧着冬君低眉垂眼的样子,伸手将她下巴抬起来,逼她与自己对视,沉声道:“知道了就回答我。” 冬君抿紧着唇,唇角微微下压,却是一副忍泪伤心的模样,像只听见自己被抛弃的小狗。 吕叁瞧她这副样子,心瞬间就软了,气已消了大半,双手抱着她的脸,低头想亲吻她。冬君快速别过头,一脸抗拒,不愿意让他亲,“知道了。” 吕叁知道她在气什么,无非是气他不争不辩就要妥协让她离开,因而心中愤懑。 他们的婚期将近,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要破坏他们的婚事,光一个帝昼的小动作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吕叁实在不愿意再发生什么意外,只得先应下来做个表态,不至于又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第133章 分别两地 “冬君。”他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低声叹息,“你可以生气,但是要听话,把寒霜剑带着,若西境有什么动作,我知道你能对付他。” “我生气?我生什么气,生气的另有其人吧。”冬君扒拉掉他的手,不惧不畏的仰头直视他,“不是不理我吗?有本事你一直不理我好了。” 她说完弯腰从他手臂下钻出去,大步流星的走到前殿,对邦邦招呼道:“咱们走。” 邦邦诶了一声,回头瞅了身后跟出来的吕叁一眼,眼神颇为同情。 独守空房,这种孤独寂寞冷的滋味,他太了解,太熟悉了。 然而只有一秒,冬君刚叫他跟上,他就头也不回的飞快跑去,“主人等等我!” 吕叁目送着三人离开,他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可她脚步匆匆,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一路上三人相对无言。 邦邦本是个叽叽喳喳,绝不可能安静的小孩,但看见冬君面色不虞,便乖觉的没有开口打扰她休息。 西境打量着这架飞天马车,车身内的绸缎帘有几笔线条勾勒的仙鹤,仙鹤脚下有山石耸立,山下海面汹涌,鱼贝虾蟹俱全;珍珠帘幕颗颗均匀圆润,色泽优美。 “这架马车,是蓬莱岛的产物吧?” 冬君瞥了他一眼,“喜欢吗?” 西境“啊”了一声,显然是被她问得有些措手不及,然而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她笑嘻嘻地说道:“喜欢也不是你的。” “什么破玩意儿,谁稀罕。”西境冷哼道,可眼神却很诚实的流连在马车上,眼中只差写两个字“想要”。 空气中沉默片刻,西境又开口道:“从前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不仅把魔尊迷的神魂颠倒,就连堂堂天帝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不知道你这么受欢迎,吕叁他忍不忍得了啊?” “哦,你羡慕?”冬君朝他微微一笑,大方的道,“叫声师父,我教你啊。还是说——你也喜欢我?” 西境的脸色蓦然紧绷起来,表情有些僵硬,撇嘴冷嗤道:“少自作多情,谁会喜欢你这种表里不一装模作样的女人,也就哄哄那几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罢了,若他们都看清你的真面目……” “那关你屁事?”冬君出声打断他的话,语气冰冷,“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惹人嫌,不会说话就闭嘴。” “你!”西境噎了一下,不知是急还是气,脸色顿时红了,但很快就冷笑着反讥回去,“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谁不知道陛下对你特殊宽待,连升三级,多大的荣宠啊,听说你常常出入陛下的太清宫,你既已与吕叁定了婚事,以后还是注意一些,免得流言蜚语不断。” 他笑了笑,话语意思耐人寻味。 “不准你骂我主人!” 他话音刚落,便见冬君身边的小童邦邦眉毛竖起,怒目圆睁,气鼓鼓的瞪着他,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凶狠模样。 邦邦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能听懂他的语气,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的,肯定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西境自我放飞之后,上至天帝,下至路人,什么人都骂过,就是没骂过小孩,还是这么点儿大的小屁孩。 他瞥向冬君,哼道:“这小东西跟你可真像。” 一样有做泼皮无赖的潜质。 邦邦直直对上西境的视线,然后跳起来挡在了冬君面前,气势汹汹道:“看什么看,不准你看我主人!” 冬君看着邦邦,拍了拍他的脑袋,笑吟吟的低声嘲弄道:“算了,他受了大刺激,脑子有病,咱们不用跟他计较。” 西境顿时绷不住了,两个人格在体内争夺,不过片刻,那已经掌握了身体的心魔暴怒不止,“你才有病!你们北苍山都有病!” 邦邦回瞪他,“你才才有病!” 冬君拉了一把邦邦,将他拉回身边坐下,温声叹道:“好了好了,没看见人家已经恼羞成怒了吗,快坐好,小心他揍你。” 她抓着邦邦的手,暗中通过映心石向邦邦传话:“跟着我说。” 邦邦眉头一扬,梗着脖子道:“我才不怕!他要是真的敢揍我,我还敬他是条汉子!” “哎,”冬君连忙捂住了邦邦的嘴,向西境道歉:“童言无忌,什么汉不汉子的,西境神君应该不会在意的,对吧?” 邦邦拉开冬君的手,满脸瞧不起,语气嚣张至极,“他又打不过吕叁哥哥,又打不过主人,我怕他做什么。” 西境被俩人一来一回的讽刺,还被这黄毛小儿大肆嘲弄,整张俊俏的脸气得面红耳赤,手情不自禁的摸到了腰间的剑柄。 冬君却是一脸的淡定从容,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她那不以为意的模样,分明就是在故意挑衅和激怒西境,只等着对方失去理智、暴跳如雷之时,便会毫不留情地出手将其狠狠教训一番。 果不其然,在西境摸上剑柄的那一刻,冬君唰的一下站起来,将西境从软座上扯起来,一脚踹出马车外。 刹那之间,邦邦还没反应过来,俩人就在空中打了起来。 冬君左右受气,在吕叁那受气也就罢了,转头又被帝昼摆一道,西境还要到她面前作威作福,那两个人她打不了,西境她还不能打了吗? 她提着寒霜剑,劈头盖脸朝西境打去。西境一时不备,没料到她竟然忽然出手,被打得连连后退,直往脚下的山林跌去。 他低骂一声,抽出凌水刃与她对打。 谁知冬君越打越勇,越打越猛,寒霜剑带来山林中的水源,凝固成冰锥箭雨,毫不留情的朝西境打去。 西境抵挡不及,冰锥在他衣袍上穿出一个个洞窟,那身精致华丽的蓝裳瞬间变得褴褛破落。 他看得目眦欲裂,冲冬君咆哮道:“你他妈的来真的?” “骂我,接着骂,越骂我越高兴。”冬君笑颜如花,眉目温如溪水,手上的寒霜剑却气势磅礴。 西境气急败坏,“你把寒霜剑放下,有本事别拿神器跟我打!” 冬君冷笑连连,想用激将法?做梦!她拿寒霜剑就是为了揍他一顿,要不然她带寒霜剑干什么。 “什么打不打,西境神君找我玩,我当然要奉陪啊。” 她眉眼飞扬,一边笑嘻嘻的开口,一边提剑而上,将西境逼落在地面上。 “我奉陛下指令,好意送你去麒灵……你他娘的!等等,住手,不打了,住手啊!” 西境一退再退,滚在地面上,枯叶烂泥裹了满身,却是抵挡不住源源不断的冰霜箭雨。 看着他衣不蔽体,狼狈不堪的样子,冬君才慢慢收起剑,微笑道:“回去告诉陛下,告诉诸神,我欺负你了,去吧!” 第134章 诡谲心魔 西境瞪着她手中的寒霜剑,气得脸颊颤抖,好半天憋出一句:“无耻小人,仗势欺人!” 欺软怕硬这种事情,冬君一向做得心应手,被他这么一骂,自然要好好展示自己的无耻。 当即扬起手中剑,刷的一下朝西境挥去,锐利无痕的剑气疾驰而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着斩在他身上,随着一阵风吹来,被剑气斩裂的衣裳瞬间剥落,西境神君细腻白皙的肌肤分毫毕现,裸露在外。 “我*你***冬君!!你他娘的有病!!” 一声咆哮从林中响起,树梢上的鸟被惊得扑腾乱飞。 西境裹住了自己裸露在外的身体,羞愤欲绝,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冬君收剑回鞘,戏谑的视线在他身上打量,颇为不屑的冷嗤道:“知道羞耻就少来招惹我们,你在天庭弹劾吕叁的那些话,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好,上赶着来找我的不痛快。是不是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 “你……”西境惊疑不定的看着她,眼睛眯了眯,冷哼道:“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冬君平静的看着他,眉间一点红印时明时暗,嘴角勾起,笑容温柔。 “你试试。” 西境如遭雷击,愣愣的望着她眉间,不敢相信的喃喃道:“你……你怎么做到的?” 冬君手指抚在眉间,那妖艳的红印慢慢消退,赤唇轻启,讥讽道:“被心魔控制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可真是……废物。” 西境呆滞了。 成功给他身心狠狠一记暴击之后,冬君轻盈的拂袖而去。 回到马车,她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悠悠的问邦邦:“我刚才去干什么了?” 邦邦献媚的帮她捏肩,一脸崇拜,扬眉吐气道:“把那个出言不逊的西境神君,揍得屁滚尿流!” “错了。”冬君微微摇头,“这种情况叫作切磋,是友好的切磋比试,知道了吗?” “知道了!”邦邦认真点头,郑重道,“主人和西境神君切磋,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冬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捏了捏邦邦的肉脸,“不准跟吕叁哥哥说,不然我可揍你。” “那他若问起来呢?” “嗯……他问的话,你就说吧。” 小童闻言,歪着头,滴溜溜的眼睛瞅着她,窃笑一声,笃定道:“主人很怕吕叁哥哥。” 冬君瞥了他一眼,“你不怕?” “怕。”邦邦诚实的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道,“但是他很厉害,我希望他能一直在,永远也不要离开。” 冬君抿着唇笑了笑,轻声呢喃,“嗯,我也希望。” 两日后到麒灵山时,天色已晚。 冬君带着邦邦老老实实的去拜访了麒灵老祖,她虽是君主,但每次面对麒灵老祖时,总是格外心虚,这种感觉让她坐在上位都觉得如坐针毡。 麒灵老祖替他们操办婚事,每日处理诸多杂乱事物,却是容光焕发,面色红润,也不知是不是晋升神位的缘故。 他说话时,长长的白眉一颤一颤的,十分喜感。 “不知元君此番回来,可是常住?竹林居老夫已命人修缮一番,元君可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明日便差人去采办。对了,还有宾客请帖,剩下时间也不多了,元君需要早日拟定名单,制成了方才好送出。” 冬君一边听一边点头,乖顺回道:“正是,这本是我与吕叁的事情,却劳烦老祖上下操持,自始不曾过问,冬君惭愧。” 麒灵老祖慈眉善目,温和的望着她,摆手呵呵笑道:“元君且安心,这个婚礼,老夫既然接手,定为尔办妥。” 冬君拱手,微笑道:“那,冬君便只好厚颜倚靠老祖了。” 二人说话间,章谨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白衣小少年,大步走进青石堂,朝上位的冬君拱手道:“弟子章谨见过辉瑞元君。” 白衣小少年有样学样,板板正正,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弟子周小凡,见过师父,见过辉瑞元君。” 没等冬君发问,麒灵老祖便笑着朝周小凡招手,“小凡,来。” 周小凡快步走到麒灵老祖面前,敛眉正色,端肃又恭敬的开口:“师父。” 麒灵老祖道:“这是老夫新收的小徒弟,周小凡。” 冬君身体微微前倾,认真端详着面前的小少年,有一瞬间,忽然觉得他十分熟悉。 像谁似的…… 没等冬君想出个所以然,麒灵老祖便为他解密了,“不瞒元君,这孩子与我那不成器的大弟子倒有几分相似,也算是个好苗子,老夫斗胆妄言,不出三百年,必有所成。” 冬君自然明白麒灵老祖的意思,含笑望着周小凡,“老祖竟如此大言不惭的夸耀,那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如老祖所言。” 她朝旁边的邦邦摆手,“明日一早,你二人到竹林居,我要试一试你们。” 邦邦蹬蹬蹬跑到周小凡的身边,两个小少年一齐拱手答道:“是。” 周小凡原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才拜师半个月。他在麒灵山上整日念经修炼,没有一个同龄人玩耍说话,情绪不由的有些低落忧郁。 所以当他和邦邦面面相觑时,顿时天雷勾地火,两人眼睛都亮起来了。 还没散去,两个小少年就在大殿上眉来眼去,周小凡只是抬了抬眼睛,举止还算端庄。倒是邦邦,一直不停的挤眉弄眼,活像一只杂耍的小猴子,看得冬君一阵汗颜。 为避免邦邦第一天来就给自己丢人现眼,冬君挥挥手,道自己疲累,要先去休息了。 出了青石堂,邦邦连看都没看冬君一眼,寸步不离的跟在周小凡身后,一张嘴叭叭叭的说个不停,简直成了周小凡的小尾巴。 冬君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邦邦从小乖巧懂事,根本不用她操心。 悠哉悠哉的从小石道走回竹林居,清冷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又长,冬君随手摘了一片竹叶,一边走进院子,一边将竹叶放在嘴边吹响。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剩低垂婉转。 麒灵老祖有心,为竹林居的院子里移栽了许多花草,此是冬季,麒灵山虽灵气旺盛,也不下雪,但花草生长仍然随着四季循环。 待到春日来时,院中的花开放,景象应十分灿烂好看。 冬君在颇为好奇的在竹林居走了一圈,这才慢悠悠的推门而入,进了房门,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属于此地的冷冽气息。 有个黑影坐在屋子里,静如石雕泥塑。 冬君觑着那尊雕像,唇边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拿起竹叶放在嘴边吹,发出的声音时断时续,刺耳难听。 她靠近那雕像,在他耳边卖力的吹。 雕像终于动了动,抓住她的手,无奈制止道:“别吹了,太难听了。” 第135章 冰释前嫌 冬君哼了一声,挣脱他的手,将竹叶插在他的头发上,拍了拍手,转身走进内室。 她并不打算搭理那人,自顾自卸了钗环,脱去外衣,平静无波澜的爬上床榻准备安寝。 过了半晌,冬君听见他走进来的声音,她未睁眼,翻了个身,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腰封玉扣清脆开解,衣衫摩擦脱落。 冬君疑惑的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已开衫解带,胸膛半露。眉梢轻挑,不由问道:“你干什么呢?” 吕叁淡淡道:“睡觉。” “睡觉你脱什么……你还脱?” 吕叁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警惕防备,手指顿了顿,认命的拢好里衣衣襟,穿着整齐的挤着她躺下。 冬君无奈的往床榻里边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可她一挪,吕叁也挪,那高大颀长的身躯紧贴着她,将她从一边挤到另一边。 “你到底要干什么。”冬君皱着眉冷声问道。 吕叁结实的长臂从后边揽住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单薄的削肩上蹭了蹭,嗓音低沉磁性,“我想你了。” 冬君眉目一愣,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任他将自己牢牢抱紧。 见她沉默无言不搭理自己,吕叁心中一阵心酸,只觉针扎一样,丝丝缕缕的刺痛着。 “冬君,还生我的气吗?” 冬君摇了摇头,“我没生气。” 吕叁幽怨的看着她的后脑勺,眨了眨眼睛,哑声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冬君简直佩服他倒打一耙的本事,明明是他从永安城回来,就莫名其妙的生闷气,怎么都不肯理她。 她有些无语,大感冤枉,“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吕叁罕见的没和她争论,眷恋的抱着她,轻声呼唤道:“冬君……” “嗯?”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委屈,声音嘶哑道:“霍笑天说你心里有过他……你有没有?” “啊?” 冬君脑子有一瞬间空白,好一会儿才无语的笑出了声,扶额叹道:“他跟你说的?这种鬼话你也信。” “到底有没有,曾经……在凡间的时候,你有没有喜欢过他?” 他像是在问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声音嘶哑紧促,满含惶恐不安。 冬君听出他语气不同寻常,心下一动,猛的转过身,望着他低压紧蹙的眉宇,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温声细语的安慰,“……没有,从来没有。” 吕叁却伤心道:“你犹豫了。” “好吧……我是喜欢过他。” 听到她的话,吕叁心中骤然一紧,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果然喜欢他,我就知道,我让你离他远一点,你死活都不肯,不听我的,总是和他纠缠不清,我让你待在我身边,你偏要和他出去玩,你就是喜欢他长得好看是不是?我要杀了他,你心软了,不愿意要他死是不是……” 吕叁越说越急,声音不经意的颤抖起来。 清冷的月光从窗台照进房间,朦胧夜色中,冬君看见吕叁紧紧的望她,那张漂亮得天怒人怨的俊脸凝滞,神情苦涩隐忍,眸光潋滟,带着粼粼水光。 他在……难过? 冬君看得心神不宁,想都没想,双手抱住他的脸,低头吻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 吕叁闷哼了一声,余下的话音被堵在喉咙里,他闭上眼接受冬君堪称粗鲁凶悍的亲吻,眼角不自觉有一滴泪流出,显得楚楚动人,可怜极了。 这个吻激烈深沉,吕叁感觉自己的嘴唇被她的牙磕了几次,却只是任她啃咬,始终没有推开她。 好半晌,待他平静了,冬君才慢慢松开他,一边低吟喘息,一边低声下气道:“你听我说。” 吕叁微微喘着气,含水的幽深眼眸盯着她,“说。” “我是喜欢过他,却绝不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喜欢,是把他当成朋友的喜欢。对,你说的没错,我也喜欢他长得好看。可是,这就像喜欢路边盛开的花一样,我不止喜欢他,也喜欢云遥,喜欢方妴,你明白吗?” 吕叁看着她,许久后才愤愤道:“你喜欢太多人了。” 冬君对视上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明明语气那么蛮横,却像是跪在她面前摇尾乞怜一般,登时又心疼又好笑,胆大包天的捏了捏他的脸,认真道:“嗯,可是我只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冬君沉默片刻,嘴唇嗫嚅,慎重开口道:“所以,霍笑天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心里有他。” 冬君讶异的看着他,“就这一句,你就跟我生这么久的气?” “这就够我难受的了,你还想怎么样?折磨死我你才甘心吗?你要是告诉我,你喜欢他,我不活了,我现在就去弄死他!” “你……我没有喜欢他,从来没有!”冬君哭笑不得,与他抵额相拥,温柔安抚,“吕叁,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吕叁愣愣的望着她,爱恨交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贴放在自己胸膛心口处,哀怨道:“冬君……我心里难受死了,你不能哄哄我吗?” 虽然她向他解释了,可堵在心口那座沉重的山石丝毫没有减轻。 相比于他,霍笑天这个人和他的爱都太热烈太张扬。 他不得不猜疑,那样炙热的爱,是否曾动摇了冬君的心。 冬君被他这句话炸得有些魂不附体,哑了好一会儿,才犹疑的低声问道:“你是吕叁吗?” 吕叁气得牙痒痒,死死的瞪着她。 嗯,是这个味。 冬君轻咳一声,从床上坐起,朝天伸出三个手指,郑重其事道:“我冬君发誓,这辈子只爱……” 她话没说完嘴巴就被吕叁一把捂住了,只听他气急败坏道:“谁要听你发誓了,你这蠢物!我要你哄我,哄我!你懂不懂啊。” “哥哥,从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对,哪里不对,或许我无意间做错了什么,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特意要和霍笑天走近,我只是把他当成朋友,我那时候不知道……” 吕叁越听越气,越听越不是滋味,拧眉哑声斥道:“闭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想听了!” “那你想听什么?” 冬君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眸望着他,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像给他心口挠痒痒似的。 吕叁翻身坐起来,将她拎起来安置在怀里,长指捏住她的下巴,妖孽蛊惑似的引诱道:“亲我,快点。” 冬君低头照做,动作轻柔快速,唇瓣相贴片刻,便退开了。 吕叁有些恼羞成怒,低骂一声,气势汹汹道:“使劲点好不好,像刚才一样,咬死我也行,我可用不着你怜香惜玉。” 冬君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得妥协,双手撑在他肩膀上,低头用力吻下。 柔软的唇瓣吻上来,吕叁便扣着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啃吮亲吻,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唇舌酥麻。 好半晌后,冬君忍不住推开他,气喘吁吁道:“行了吗?” 行是行了,吕叁很满意。 但他被冬君这个吻弄得心猿意马,撩得有些心痒难耐,眸色深暗如翻涌的夜色,在她俏丽的脸上流连。 许是他的眼神侵略性太强,冬脸色微变,在他出声之前,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然后翻滚一圈与他拉开距离,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只给他留下一个长发散乱的后脑勺, 她哼了一声,果决道:“睡觉!” 吕叁忽然轻笑了一下,伸出手,触摸她散在枕头上的长发,将一缕长发缠绕在指间。 他落寞叹息一声:“好吧,睡觉吧。” 她没有回头,看不见他深邃的眸子里似洒了一片金灿灿的星光,炙热灼人。 第136章 难得闲逸 次日清晨。 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冬君骤然被惊醒,不悦的哼了一声,皱着眉睁开惺忪睡眼,便看见吕叁一脸不爽的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她疑惑的望着吕叁,打了个哈欠,声音慵懒喑哑,“嗯……你什么时候起来了?” 吕叁直直盯着她,一肚子邪火下不去,整个人阴翳得可怕。 什么时候起?他压根就没有睡!一整夜抓心挠肝!饱受折磨! 昨夜他好不容易逼迫自己闭上眼,便感觉一个温软馨香的娇躯钻入他怀中,哼哼唧唧的拱了拱,八爪鱼似的挂在他身上。 吕叁想推开她,她却低吟一声,“哥……” 冬君毫无防备的贴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衣衫,甚至可以感受到的她姣好的身材,细腻的肌肤莹润微凉,松散的领口中,那蜿蜒绵亘的曲线若隐若现。 像一朵待人采撷的娇花。 她在他怀里乱蹭,蹭得他欲火焚身。 吕叁很不争气的起立敬礼了,喉结微微滚动,气息火热,低哑着嗓音问她,“冬君……要吗?” 然而过了半天,发现她一动不动,毫无回应。 捏起她下巴一看,这没心肝的小东西双目紧闭,红润的唇微张,呼吸绵长,早已安然的进了梦乡。 吕叁捏着她的腰肢,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忍了好一会儿,终究没舍得弄醒她。 最终非常憋屈的爬下床,念了一晚上清静经。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邦邦在外头叽叽喳喳,偶尔传来周小凡几句应答。 冬君懒洋洋的躺在床榻上,青丝如同瀑布般散了满床,眼睛一转,视线落在吕叁身上,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撒娇道:“哥哥~你是不是没事做……” 她只看他一眼,吕叁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话了,挑了挑眉,勾唇微笑,淡淡道:“好,我去。”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眼神似巡视地盘的猛兽,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声调幽远拉长,“但是……” 他躬下身,幽幽的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冬君听完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脸色瞬间涨红,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干巴巴一笑,反悔道:“不敢劳烦哥哥……还是我自己去吧!” 吕叁粲然一笑,一把将她塞回被窝,“好好睡吧,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哥哥,有我在,绝不让你累到一根手指头。” “等等……”冬君还想挣扎,吕叁嘘了一声,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道,“睡吧,不然今晚可没得睡。” 他说完走出房间,打开门。 邦邦和周小凡一脸茫然的仰头看他,邦邦率先开口,疑惑的问:“吕叁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在哪就在哪。”吕叁垂眸看了他二人一眼,平静道,“元君大人在清修,你们俩今天归我管。” 两个小少年飞快对视一眼,邦邦在周小凡耳边低声解释:“没关系的,吕叁哥哥可比主人厉害多了,平日里我想要他教导都没有机会呢。” 邦邦虽然是铁杆的冬君党,一辈子为主人命令是从,为主人作天理,但自从深切感受到吕叁强悍的实力之后,邦邦打心底佩服认可了他,所以不再是盲目的“主人吹”。 吕叁听到邦邦的话,拢了拢云纹白袖,轻叹道:“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她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周小凡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又秉持着谦虚有礼的君子风度,不好直接问吕叁,便与邦邦咬耳朵道:“所以他们究竟谁更厉害?” “当然是吕叁哥哥了。”邦邦一脸认真。 见周小凡依旧一脸不解,吕叁一边带着他们往后山走,一边问周小凡,“你在家时,你爹娘谁更厉害?” 周小凡想了想,回道:“应是我爹比较厉害,因为家里的钱都是我爹挣的,所有商铺店面都是我爹在管理。但是我娘也不差,因为她一直操劳打理家中事务,教养我们兄妹四人……若要分辩起来到底谁厉害……” 小少年说着说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仔细的思索许久,得不出个结论,满脸为难。 吕叁微微一笑,“那是你爹听你娘的,还是你娘听你爹的?” 周小凡道:“自然是我爹听我娘的。” 吕叁笑了笑,“我也是。” 邦邦听着他含糊其辞的话,挠了挠头,问道:“吕叁哥哥的爹娘也是这样吗?” 周小凡看了看吕叁颀长的背影,琢磨一番,用胳膊肘捣了捣邦邦,纠正道:“错了,不是这个意思。” 一根筋的邦邦又不懂了。 一大两小三人离开竹林居去了后山,冬君才慢悠悠的起来,坐在桌案前,苦思冥想,提笔磨磨蹭蹭的拟了一份宾客名单。 有好些人她是不想请的,但依吕叁的性子,这桩婚事他势必要办得人尽皆知,恨不得把六界全都请来观礼才好。 她在提笔圈圈画画,犹豫不决,门外有客翩然而至。那人飞眉入鬓,五官精致,艳丽大方,一身黑红衣袍霸气又不失妩媚。 她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熟练得跟进自己家门似的。 冬君闻声转头望去,见着来人,弯眉一笑,唇边荡漾开浅浅梨涡,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方妴环视她所居住的房间,又看了看冬君,见她披着外衣,长发垂散到腰际,素颜清净皎洁,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放松,舒适又柔和。 方妴许多年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惬意快乐,无忧无虑。 她款步走近,叹道:“升官了就是不一样,现在见你一面可真难,还没进门就先被盘问一遍。” 冬君笑了笑,示意她随便坐,“我一个元君,山头不过三五人,哪里比得上冥府娘娘的气势。我可没忘记,我第一次去冥府的时候,被你手下的阴差用钢叉叉到地上,差点把我绑起来丢油锅里炸了。” 方妴啧了一声,哼笑道:“你还好意思提,把我那几个小阴差吓出了阴影,他们现在看见你都得吓尿裤子。” 冬君第一次去冥府,是为了去追寻吕叁的魂魄。 当时吕叁才死了没几天,冬君正处于暴怒悲愤之中,毫无理智可言,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那几个不长眼的阴差也是倒霉催的,本来是照例办事,却碰上这么个麻烦事儿,被她狠狠的揍了一顿不说,还被方妴往死里罚了一通,伤体半年才痊愈。 冬君摸了摸鼻子,狡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方妴在她旁边坐下,撑着下巴看她写的字,字迹工整娟秀,蕴含风骨韵味,比之千年前的稚嫩心性,多了些稳重老成。 “对了,”冬君想到了什么,将笔放下,双眸望向方妴,“上次你不是跟吕叁去追捕朝卿卿吗,她如何了?” 第137章 往事重提 方妴瞥了她一眼,眼神促狭,“怎么问起她来了?” 冬君垂眸叹了口气,有些不忍道:“她也身不由己,生前吃了那么多苦头,死后怎么能不变成厉鬼呢……她还有资格投胎转世吗?” 方妴回道:“有,她现在在地府干苦力活赎罪,兴许一两千年以后赎完罪,我就会放她去投胎转世。” 冬君望着她,张了张嘴,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话没说出口,方妴就翻着白眼道:“她都把你骗成什么样了,还心软,你他娘能不能长点记性?”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冬君摊手道。 “你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想被她求情是不?”方妴抬手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沉痛道,“你为她受十六道雷罚,你以为换来的是什么?” 冬君嗷了一声,捂着额头痛呼,“有话说话,干嘛打我嘛。” 方妴收回手,望着她柔和的眉眼,忽而沉默的看了她许久,语重心长道:“冬君,有些事情如果我不说,恐怕没有人告诉你了。若不是因为朝卿卿利用吕叁骗你为她复仇,你也不会被雷劈,吕叁也不会欠帝昼的人情……” 看她一脸茫然,方妴话音一顿,拧眉道:“你不会真以为是蓬莱老祖救了你的命吧?” 冬君正是这么以为的,她当时一醒,便身处蓬莱岛,治疗伤势的一应琐事全是蓬莱老祖安排,故而,她理所当然的认为是蓬莱老祖救了她。 那段期间,蓬莱老祖对她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冬君感激他救自己的命,所以即使她打心眼里讨厌蓬莱,但还是对蓬莱老祖毕恭毕敬,奉命唯谨。 后来出手帮助娄啸,也有这次救命之恩的原因。 她数次感激,蓬莱老祖也从没有否认过是他救了她。 “难道不是吗?”冬君疑问道。 方妴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怜悯的望着她,“蓬莱老祖什么人呐,他这么憎恨北苍山,怎么舍得花这么大力气救你这不相干的丫头。” “所以……是帝昼救了我?” 方妴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也不用感激他,帝昼是什么人呐,心眼跟马蜂窝似的,他能这么好心,会无缘无故救你一个不相干的小妖精吗?” 冬君被她的话搞得有些头晕脑胀,扶额道:“你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方妴睨着她的脸,淡淡地开口,“你听了,定然不会再为朝卿卿求情。” 冬君呼了一口气,无奈催促道:“倒是说呀,啰嗦什么。” “她说一句谎话就报了仇,解了气。呵,你也是蠢,听了她的话就如此鲁莽不要命,杀人杀得爽快了,潇洒了,结果是什么?你不知道吧,你吃大苦头,吕叁吃更大的苦头,他那两百年四处征战,讨伐妖魔,其实——是他和帝昼交易,用自己来换你的命。” 冬君怔怔望着她,眉头紧蹙。 她总以为,吕叁那样拼命,累死累活的四处奔波,是为了有一天能登上高位,俯视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将他们踩在脚底下碾压。 她总以为,他志在北斗之尊,意在位高权重。为的扬眉吐气,为的是能够肆意横行,不再受人欺凌。 那时,吕叁常常奔波在外,每次做完任务回北苍山,一身血腥味总是掩盖不住。身上旧疤未愈又添新伤,密密麻麻,体无完肤。 “吕叁那个闷葫芦怕你有负担,不愿意告诉你,我告诉你,是希望你心里有数,万事以自己为先,保重自己便是保重最在意你的人了。”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冬君,微微眯起眼睛,迟疑的问道:“你不会因为这事去和吕叁吵架吧?” 冬君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她与吕叁之间,谁欠谁的都不少,牵绊早已经深似海底,浓于骨血,成了一团理不清的糊涂账。 见她沉默,方妴挑眉道:“怎么样,你还要为朝卿卿求情吗?” “不……你按冥府的规矩办吧。” 方妴倒了杯茶,慢慢啜饮,望着窗外光景,青葱竹林树影之间,有阳光照下来,金灿灿的,带来明亮与温暖。 院中有两三朵绽放的红色茶花,在微风中摇曳。 她想,这是一个好地方,对冬君而言,再没有比这一切更好的了。 千帆过尽,前路开阔。 何必回头。 方妴放下茶杯,转头看向冬君,眉眼难得的温润含笑,“麒灵山真是个不错的地方,适合颐养天年。以后我若老了,来给你扫山门如何?只要你每日给我一碗粥饭便可。” “何必等到老了。”冬君嗔笑道,“麒灵山还真缺个扫地的,你现在就金盆洗手来吧,你瞧山里哪处地方好,趁着天庭那群人工期没结束,我让他们抓紧把房子建起来。” 方妴被她哄高兴了,哈哈一笑,扬眉道:“那我若觉得孤独寂寞了,你会陪着我吗?” 冬君单手拍胸,拧眉立目,大义凛然的开口:“这是什么话,咱俩谁跟谁啊。只要你说一声,我定然辞去官职,与你相伴左右。” 方妴哂笑,揶揄道:“少来了,就算你愿意,某些人愿意吗?只怕得拿寒霜剑把我千刀万剐了。” “他敢!”冬君一瞪眼,抬头挺胸,一副老子当家做主的模样,语气横得不行。 “哟,奴隶翻身当主人了。”方妴懒懒半靠在椅背上,目光上下打量她,语气戏谑,“硬气了?这会儿能做吕叁的主了?我怎么记得有人喝两口酒都得用蜂蜜水漱口,太阳一落山就得跑着回家,出门还带三寸厚的书看,你敢违逆他?吹牛吧。” 冬君被她怼得瞪眼咋舌,尊严慢慢裂开,簌簌落地,力挽狂澜地狡辩道:“那是我身不由己的时候,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堂堂一个元君,我能怕他?他现在敢给我定这些破规矩吗?不可能!” “是吗?”方妴不相信。 冬君昂了一声,自信满满。 她可没说谎,她现在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还有什么破书,压根不看一眼。 吕叁敢给她定这些规矩吗? 他不会! ……他没这么无聊。 方妴原本并不是个喜欢聊天叙旧的人,今日却例外,安然坐在椅上,与冬君畅谈往事八卦。 从少年往事说起,某个跋扈商户瞧上某个妓子想纳其为妾,因不愿付出高昂赎金,半夜潜入芙蓉阁,却意外把半老徐娘风姿不减的老鸨塞进了麻袋。 一夜春宵,老鸨便赖上了那跋扈商户,软硬皆施闹了一通,强逼商户把原配夫人休弃,光明正大迎娶她进门。 然而刚把商户搅得妻离子散,老鸨便一脚把他踹了,拍拍屁股回了芙蓉阁。 谈笑之间,方妴难免露出些许怀念。 那段少年时的日子,相比于长达千年的整个人生,好似很短暂,但却太过热烈,热烈的是人,是景,也是情。 第138章 冬光灿烂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照在山谷中。白衣男子坐在石头上,夕阳将他的轮廓镶了金边,面前两个小少年在打坐入定,满头大汗,咬着牙勉强支撑。 密林杂草中,有一片正在盛开的红色茶花。 他折来几枝,此时正垂眸认真打理,修长白净的手指除去多余的枝叶,用草藤捆扎,细细交错搭配。 待一束花扎得完美漂亮,他左看看右看看,满意了,才大发慈悲的对两个小少年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先放过你们,你们俩回去吧。” 邦邦和周小凡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单薄挺立的肩膀顿时垮了下去,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站起来。 今日被狠练了一整天,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少年都有些气虚,不敢吭声了。 吕叁铁面无私,见他们这副喏喏的德行,面无表情道:“这便累了?” 邦邦闻言,立即昂首挺胸,摇头道:“不,不累!” 周小凡很诚实,“累,但是我还可以坚持。” 吕叁挑眉,忽然淡笑道:“这种程度实在不算什么,想当年,冬君五岁的时候就练静心诀,有时练到浑身无力,路都走不了,宁肯爬着也要练。” 他一番话似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把两个小少年的心浇得哇凉哇凉。 他的意思,是他们俩比不上一个五岁的小娃娃。 不过,吕叁没说的是,那是因为冬君死活不愿意读书,宁肯练功练到浑身酸痛发抖,一边咬牙一边练功,也不愿意看一个时辰的书。 冬君小时候什么都好,听话乖巧,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让吕叁颇为苦恼。是使尽浑身解数,软硬皆施,历尽千辛万苦,才将她教得礼数周全,博识洽闻。 遣散了两个满脸疲惫的小少年,他脚步轻快,回到竹林居。 冬君仍是他出门时的模样,懒散倦怠,并未梳妆,绸面锦绣般的长发散开,半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听到推门而入的声音,冬君睁眼望去。 便见门外红霞簇拥在他身后,白衣红镶边,眉目舒朗,手握一捧火红的花束,人与花与红霞,一般灿烂夺目。 门外微风适时吹来,吹起他长长的黑发。 长发飘飘,花瓣也在舞动。 冬君望着他,心跳忽而一滞,随后剧烈鼓动起来。 不知不觉时,幸福已经悄然而至。 冬君骤然笑开,搁下毛笔,起身投入他的怀中。 吕叁被她撞了满怀,长臂顺势圈住她的背,笑着轻叹道:“今天怎么这么热情,是不是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冬君摇了摇头,喉头一哽,眼中已有些晶莹泪光。 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高兴极了,可鼻子却酸楚难忍,眼泪汹涌得控制不住。 她抱着他,哑声说:“吕叁,我想哭。” 吕叁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看见她咬着唇,泫泪欲泣的模样,温声疑问道:“怎么了,谁伤了我的小心肝了?” 冬君直勾勾的望着他的脸,眨巴眨巴眼,抽了抽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冬君?” 冬君忽然破涕而笑,笑起来时,滚烫的眼泪哗哗流下。 她眼睛弯成月牙,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抽泣一声,没头没尾,语无伦次地感叹:“哥哥,你好漂亮。” 吕叁被她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一时哑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问道:“就这么喜欢我这张脸?” “喜欢,喜欢死了。” “那没有这张脸怎么办?若有一天我毁容了,你还喜欢吗?” 冬君将脸颊蹭在他胸口,偷偷用他的衣服擦眼泪,坚决霸道的道:“不可以!我每天都要看见你的脸。” 吕叁捏着她脸颊的手指慢慢收紧,在她蹙眉时,又缓缓松开了手,温柔威胁道:“好,让你看,要是有一天看腻了,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才不会。”冬君平缓了情绪,从他怀中离开,自然而然的接过他手中灿烂的花束,放在面前轻嗅,莞尔一笑。 “谢谢,我很喜欢。” 吕叁淡笑回道:“不客气。” 冬君将手中的花插进花瓶里,摆在窗边的桌上,在她抬眸就能看见的位置。 桌上镇纸压着一张写满名字的宣纸,左右有两杯茶水,吕叁拿起名单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今天谁来过了?” 冬君小心翼翼的整理有些散乱的花瓣,头也没抬的回答道:“方妴。” 杯子茶水还没凉透,显然那人前脚刚走,吕叁后脚就回来了。 吕叁在桌前坐下,一边看名单,一边随口问:“她来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说你坏话呢。” 吕叁淡笑不语,提笔在名单上补了个一个人“天帝”。放下笔,忽而看见旁边椅子上,有一个约一尺的方形木盒。 “这是什么?”他问了一声,拿起木盒子放到桌上打开。 “嗯?什么?”冬君不明所以的看过去,见他面前摆着一个盒子,眉头微蹙。 她都不知道方妴什么时候留下了这么个盒子。 吕叁打开盒子一看,只见里边有一本书册,另有一个手掌大小的锦盒。 看着花里胡哨的书封上的四个大字,吕叁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拿起书册,长指翻开,粗略的看一眼。一时惊诧,一时不解,转头看向冬君,朝她扬了扬手中的书,“方妴送你这个?” 他的脸色实在是太微妙,冬君见状皱了皱眉,好奇的咦了一声,“什么东西嘛。” 她拿过吕叁手上的书册,只见封面上边写着“阴阳之术”四个大字,旁边陪衬的尽是些风花雪月之词。 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书籍。 果不其然,才一翻开,花红柳绿的图画便跟刀子似的,直挺挺扎入眼帘。 画上的廊院优美风雅,假山花木栩栩如生,屋檐瓦上有灵动的小鸟二三,院子窗旁有棵海棠花开得茂盛,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在空中。 这原是个非常雅致的好景,但窗内却有两个白花花的人影交叠,所行之事直白了当,纵然再无敌的景色,也被衬托得如同白纸。 一旁还有诗词歌赋予以解读,配着各色人物姿态,真真是文雅中掺杂着猥琐。 好一个雅俗共赏。 只看了第一页,冬君脸色一僵,手一抖,书册“啪”地掉到地上。 书册落下,意外翻开新的一页,却是更加惊人。 冬君似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慌慌张张一脚踩上去挡住,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放下就走了,我没看过是什么……” 吕叁瞧着她慌乱的样子,面不改色,淡淡一笑,“没关系,她也是好意。” 冬君闭了闭眼,气得咬牙跺脚,心中大骂方妴有毛病,给她送本春宫图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偷偷摸摸的留下,甚至不跟她说一声。 “不想要烧了就是,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可不好。”吕叁捏了捏她白里透红的脸颊,轻声安抚。 明明他语气温柔,笑容如同春日暖阳般和煦,冬君却感觉到背后莫名一阵凉意。 冬君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看向那小锦盒,转移话题道:“那又是什么东西?” 她将小锦盒打开,只见里边整整齐齐躺着数十颗药丸,又有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吕叁手指捻起一枚药丸,放在鼻下闻了闻,脸色顿时更妙了。 “什么药?”冬君又疑问道。 他没有回答,将药丸放回锦盒中,又拿起小瓷瓶打开,只轻轻一嗅,便立即将瓶口塞住了。 冬君疑惑不解,将小瓷瓶抢过来,刚打开,吕叁便出声阻止道:“闻不得。” “何物?” 吕叁将小瓷瓶从她手中拿回,手指指着那数颗药丸,面色从容,平静无波澜的解释道:“都是助兴的。” “啊?”冬君僵硬如石雕,窘迫的朝吕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这个方妴!!是嫌她死得不够快吧! 吕叁收起锦盒的手一顿,捏起一颗药丸,微微前倾身体,靠近她的耳畔,温柔商量道:“要用吗,我吃一颗试试?” 第139章 春光明媚 冬君看见他嘴角勾起一个堪称恶鬼邪笑,一张口,将那颗药丸丢入口中,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眉心一跳,伸出细长手指捏住他的脸颊,着急道:“什么东西就乱吃,快吐出来!” 吕叁抓着她的手,轻贴在自己咽喉处,喉结滚动,慢条斯理的吞咽而下。 他弯腰与她直视,那鸦羽扇似的睫毛轻颤,语调缠绵诱惑,低叹道:“啊……不小心吃了……这下该怎么办?” “你……”冬君耳根发烫,白皙的脸颊红得像一颗水蜜桃,指尖颤抖,其余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吕叁转身去关了门窗,伸手施法凝结出一个法阵,将整个房间笼罩起来,完全隔绝了院外的声音和视线。 天边的夕阳已经落尽,天色逐渐昏暗。 竹林里卷起一阵风,零落竹叶漫天飞舞,悬空着落到房顶上方。 “天黑了,冬君……” 他高大的身影慢慢逼近,将冬君堵在了墙角,她伸出手抵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隔着衣衫似乎能感受他身上越来越炙热的温度。 吕叁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感受着她细腻肌肤的凉意,冰肌玉骨,犹如勾魂的好石。 “冬君……” 冬君瞧见他满脸绯红,双目水汽弥漫,心中悸动。主动勾住他的脖子,踮脚送上朱唇。 吕叁浑厚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颊,不过瞬息之间,唇瓣纠缠,温厚的舌叩开牙关。 吕叁一只手扣着她后脑勺亲吻,另一只手轻车熟路的摸索着她的腰带。 待她被吻得瘫软如泥,柔若无骨的靠在他怀中,吕叁劲瘦有力的手臂将她托起。 吕叁亦情难自抑,在她耳畔沉声低唤,声音连绵不绝,跌宕起伏。 “舒服吗……” “是这里吗……” 见她咬唇不发声,吕叁啄吻她的唇瓣,哑声道:“我要听,叫出来。” 冬君哼了一声,却道:“背后疼……” 吕叁愣了愣,退后一步,手掌抚摸她光滑白皙的脊背,触到擦破之处,缓缓输送进真气。 “对不起,我轻一点。” 他尽心尽力,细致体贴的伺候着她。 冬君一时扬脖哼叫,一时又挑剔起来,嚷嚷着难受,总是不满意。 吕叁眉一蹙,只觉若按她的命令做,只怕天亮还留在原地踏步,在她修长脖颈吮咬一口,闷哼道:“别折磨我了,忍不了就叫出来,不想叫就咬着我……我真受不住了。” 冬君颠倒起伏,铺天盖地的感知将她裹挟着,似一阵又一阵的海浪扑来。除去眼前之人,脑子里再容不得其他。 她喜欢他,不管是什么样。 待一轮激烈角逐结束,冬君被他放置在床榻,吕叁垂眸看着她,她瘫软无力的仰头望天,红唇微张,泪眼朦胧,眼神空洞无法聚焦。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令他一时心软,便亲吻她的发,柔声道:“说几句好听的,我就不要了。” 冬君却抬眸与他对视,秋水美眸眨了眨,伸脚去勾他,娇声娇气的低哑道:“……还要。” 一个法阵,一个世界。 一个不容人听闻的故事。 桌上的锦盒中,十颗药丸,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受罚禁闭的日子,麒灵山所有琐事全归吕叁上下操持。他倒是精力旺盛,白日要处理麒灵山的事务,和麒灵老祖商议决计婚礼事宜,要教邦邦和周小凡练功,每夜还要与冬君如胶似漆的厮混缠绵。 冬君做了甩手掌柜,万事不沾身,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滋润。 不管白天黑夜,被吕叁体贴入微的伺候得身心舒畅。无论梳妆打扮,更衣沐浴,还是吃饭喝茶这种小事,吕叁都跟小侍女似的,亲力亲为的服侍冬君。 每天傍晚吕叁忙碌回来,便向她叙述事务,不管什么问题都要问过她的决策和意见,哪怕是宴会上插什么花,上什么酒,都要征得她的同意才吩咐下去。 冬君被吕叁纵容得越发慵懒起来,就像跟那温暖舒适的床榻黏在一起,就连一根小小的手指头也懒得动弹一下,有什么事情,张口撒撒娇,吕叁便替她去办妥帖了。 对于她的撒娇卖萌,吕叁很是受用,甚至被使唤得甘之如饴。 冬君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妙不可言,简直是体会了一把做昏君的滋味。不过大半月,便被滋养得俏丽莹润,容光焕发,纤细的腰身都丰腴不少。 最妙的是,吕妃每夜侍寝,还要花钱送礼哄她高兴。 有一次做得过分了,冬君一边哭一边挠他,撒泼打滚,不肯让他再动一下。吕叁见她真的生气,毫不犹豫把身家财产全掏出来奉上。 当夜,冬君将神识置入他的储物葫芦中查看,看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价值连城的法宝武器,数不清的灵丹妙药,整个人都惊呆了。 吕叁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钱? 他怎么这么有钱? 他怎么不早说他这么有钱! 那她这些年来缩衣节食,精打细算,苦哈哈的过日子算!什!么!!! 吕叁一边不动声色地悄悄动作,一边温声哄道:“都是你的了,撒着玩还是打水漂,你想怎么花都行。” 冬君的身体晃荡起来,魂还在那储物葫芦里出不来。 完全掉进钱眼里了。 见她如此不专注,吕叁故意碾了碾,咬牙道:“小财迷,回神了。” 冬君蹙眉娇吟,水润的唇微张,却攀着他的肩,犹疑的问:“真的给我了?” 吕叁嗯了一声,低头堵住她的唇。 次日,冬君虽然腰酸背痛,路都走不动了,但抱着沉甸甸的储物葫芦,笑着从梦里醒来。 第140章 忽闻噩耗 立春已过,万物起始,一切更生,山上草木疯狂生长。吕叁暴殄天物,用禹地宝壶中的灵水洒了满山树木枝头。 不过一夜之间,春风而至,山花烂漫。 风吹而过时,花朵的芬芳馨香萦绕山谷,花瓣飘在半空中,似给麒灵山下了一场缤纷绚烂的花雨。 人逢喜事精神爽,吕叁心情好,性子脾气也柔和起来,不复往日尖锐冰冷。忙里偷闲的时候,竟主动在众人面前展示绝技回雪剑。 众人聚在山谷,遥望着那即将新婚的夫妻两人。 冬君席坐在树下抚琴伴奏,吕叁站在一块巨石之上,白衣如雪,衣袂飘动,如同仙人独立,冬君细指挑动琴弦,轻灵的琴声自山谷间悠然响起。 春风代替了凌冽的寒风,花瓣代替了肃穆的霜雪。 白袖生风,他自山石游走,足不沾尘,轻若游云,逐日惊鸿;寒霜剑如游龙翻飞,无数花瓣随凌厉剑气起落,纵然剑气汹汹,娇嫩花瓣未被伤及分毫。 吕叁从容不迫,发丝却凌乱飞扬,他遥遥望着冬君,眉目含笑。 剑尖偏移一寸,送了一场纷飞的花雨落在冬君身上。挑逗意味十足。 冬君只是静静的由花瓣落满身,目光如水般温柔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眉弯眼亮,笑容缱绻。 远望山川,叩拜天地,倾诉衷肠。 众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痴痴观赏这幅再无人能融入的惊绝画卷。 麒灵老祖抚着长长的白须,望着二人,抚掌笑叹道:“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月老算是牵对线了。” 两个小少年看得惊心动魄,叽叽喳喳讨论了半天,最后两人你推我搡的跑到吕叁跟前,厚着脸皮央求吕叁将回雪剑教给他们。 麒灵老祖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亲徒弟去学别人家的独门绝技,他竟丝毫没有一丝不悦。和蔼可亲的脸上笑吟吟的,摸着白须,一副相当赞同的样子。 学到就算自己的,只要周小凡是麒灵山的弟子,就算多学点别的门派的功法又何妨。 不过周小凡也是沾了邦邦的光,毕竟回雪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到的。 吕叁收剑看着两个小少年,出声承诺道:“你们还小,等再长大一些,资质若足够,我便将整套回雪剑完整教给你们。” 章谨在旁边看得内心一阵哀嚎,羡慕嫉妒,捶足顿胸,只恨自己没有晚一百年出生。 他小师弟的命是真好,小小年纪,不仅一来就能得到天界战神的指教,还能学到天下一绝的回雪剑。 想当年,他和三个师兄妹一起修炼,大师兄性子沉稳,是师父最信赖的弟子;三师弟身份尊贵,是师父最宠爱的弟子;小师妹刻苦卓绝,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 就他一个人平庸顽皮,哪处都不讨好,他是师父最不在意的那个弟子,师父分给他的关注也永远是最少的。 可最终偏偏只有他一个人留下来。 从前争不过那三个人,如今他年纪也大了,再去和小师弟争夺师父的宠爱、元君的青睐,那也实在是太没有做师兄的气度了。 他落寞的神情没有收拾干净,抬眸就对上了辉瑞元君含笑的眼睛。 冬君望了他一眼,默默移开目光,看向两个小少年道:“回雪剑苦寒无比,想要学此剑法,须得心性坚韧,摒弃一切杂念,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退缩,绝非人人都能学,纵是我,也是没有资质的。” 两个小少年又被小小打击了一番。 章谨闻言低下头,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会错意了,元君好像——是在安慰他? 吕叁负手而立,眉目淡淡,顺着冬君的话解释道:“不错,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注定练不成此剑,非但如此,还会伤了自己。” 回雪剑是北苍山的独门剑术,与寒霜剑相辅相成。虽然这套剑法精妙绝伦,但历来能练到剑与法合一的,只有吕叁一个。 像他爹玄泽那等常年流连温柔乡的花花太岁,既没有坚不可摧的意志,也没有置死地而后生的念头,所以是练不成回雪剑的。 邦邦和周小凡面面相觑,又有些蔫了,嘴上没说,可内心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冬君似看穿他们的想法,只是笑了笑,“世界上万千种剑术也有万千变化,各有各的奥妙,以后等你们长大,自然就会遇到与你们更适合的剑法。” 吕叁伸出手拈住了冬君发间一片花瓣,带着一丝不难察觉的温柔,嗯了一声,附和道:“不错,元君大人说的对。” 麒灵山上,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入眼喜红,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祥和的氛围。 距离婚期只剩三天时。 天上忽有一道白光降临,华姬浑身狼狈至极,跌跌撞撞的一路爬上山来,她身上流血的伤口滴成了一条线,自台阶而上。 吕叁和冬君得到消息,匆忙迎去。 华姬晕倒前,道是上古神器旃檀琴忽然化为妖身,在天庭大闹一场,将天帝重伤后,从天庭逃脱而去。 此时天庭乱成一锅粥,天帝下旨紧急召见吕叁。华姬原本是要来传唤吕叁去听宣,可在来时的路上却遭遇一群发狂的妖兽袭击,华姬没有对付妖兽的经验,又寡难敌众,被妖兽追得连连逃窜,十分狼狈。 冬君听她说完,心情瞬间沉入谷底。 旃檀具有蛊惑人心、不仅法力高强、行踪诡秘,且生性狡诈残忍,若任由其逍遥法外,必将给世间带来无尽的灾难和祸乱。 最重要的是,若旃檀操控妖域的妖兽与天庭对抗,定会掀起一场无法轻易平息的腥风血雨,只怕万年前的洪荒大战会再现世间。 这道消息犹如一阵阴风,很快就席卷了整个天界,众神都陷入了惊愕和恐慌之中,此外便是议论纷纷,疑云密布。 旃檀琴被封印在大荒秘境,又是为何在天庭逃脱? 可此事再如何存疑,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早日将旃檀女妖抓捕回来,重新封印。 吕叁作为天界武神,这件事情自然非他莫属,责无旁贷。 尽管内心充满了抗拒和不甘,但现实却无情地摆在冬君面前——他们的婚事终究还是不得不推迟了。 第141章 天庭之祸 到底是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即使一百个不情不愿,吕叁也必须得去领命。 吕叁沉默的看着她许久,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心知此事情况凶险复杂,恐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了。 他还没说话,冬君看着他微笑道:“这么瞧着我做什么,不过是延迟婚期,我又不会埋怨你。” 吕叁看着她平静淡定的表情,心里酸得要命,相当不是滋味。可再躁郁烦闷,也只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口吻一如既往的嚣张。 “不过小事一桩,天庭那群没用的老东西,素来喜欢夸大其词,等我把那劳什子的琴妖的妖丹掏出来,给你挂起来当夜明珠用。” 冬君对旃檀的了解可比吕叁多得多,自然不相信他的鬼话,垂下眼睑,倏然笑道:“你哄小孩呢?” 吕叁伸手轻易将她抱放在桌子上,双臂撑在她双侧,躬身与她四目相对,“我何时哄过你,我杀的妖兽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区区一个树妖,难道你觉得我还对付不了?” 与他对视许久,冬君的笑容才慢慢僵硬,眼睫轻颤着,“我自是相信你。” 吕叁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冬君的面容上,像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地刻入自己的心底。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庞,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温柔而珍视。 他低下头,用力吻上了她的唇。 片刻过后,吕叁稍稍离开冬君的唇,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威胁道:“乖乖在这里等我,要是我回来见不到你,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冬君抿了抿唇,仰着头,湿漉漉的眼眸直直的望着他,欲语还休。 “好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就和麒灵老祖商量,那老家伙还算可信,实在不行,就去找方妴。”他一边说,一边轻抚冬君的脸颊,十分不舍。 冬君眨了眨眼,将他推开,从桌上跳下来,背对着他就开始收拾自己各种武器,暗器、迷药、弓箭、丹药,悉数装入储物瓶。 “你做什么?”吕叁看着她的动作,微微蹙眉。 “我跟你一起去。”冬君手上的动作果断迅速,毫不迟疑。 “不行,”吕叁也毫不犹豫的拒绝道,“我有多少兵将不用,为什么要用你?你好好待着,就是帮我的大忙了,这次就听我的话,乖一点。” “不要,我不听。” 冬君一边挑拣一边幽幽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最擅长反悔了,你要是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可不敢保证,什么时候去了妖域,什么时候去了魔域。反正你回来,肯定看不到我。” 她话音刚落,双手已经被吕叁按住,却见他眉宇郁郁,一言不发的瞧着她,眼里的冰川蔓延,寒气肆意。 “你敢再说一遍?” 冬君对上他的视线,飞快扭头移开目光。 她咬咬牙,掷地有声道:“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说过了,我每天都要看到你,若有一天看不到你,我就去死。” 吕叁手指不由收紧,拿她实在没有办法,又生气又无奈,“你这是在威胁我?” 冬君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坚定,挑眉道:“对,威胁你,就算你不让我去,我也去定了。要么你带着我去,要么,我偷偷跟在你后边去,你选吧!” 两人僵持不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吕叁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那叹息声中饱含着无尽的无奈与眷恋。 吕叁弯腰与她对视,沉声商量道:“厮杀打仗的事情我做惯了,你别跟我掺和,行吗?冬君,你体谅体谅我做男人的尊严好不好?” 他长指捏着她身上清凉细腻的衣裳,那是他请妖域那只蜘蛛精为她裁的新衣,金贵漂亮极了。 从头到脚,乃至于每根头发丝,吕叁恨不得为她打理的光鲜亮丽。这样娇养宠溺,又怎么舍得带着她受苦受累。 然而这样的好意冬君丝毫不接受。 “不好。”她嘻嘻一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大将军,选吧,分开走还是一起走?” 吕叁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狠狠的瞪了她半天,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一身金光龙鳞护甲穿在她身上。 “不准离开我三步远,听到没有?” 冬君任由他往自己身上套护甲,忙不迭点头,乖巧听话道:“好呢。” 婚事暂且放下,俩人一同去天庭,见了身受重伤的天帝。 太清宫内,一片狼藉。 驻守在太清宫外的天兵全部折损,冬君和吕叁来到时,守卫已经换了一批。 帝昼面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可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一般。 他静静地躺在雕刻云纹和龙腾图案的床榻上,整个人显得无比虚弱与憔悴。原本散发着威严气息的身躯此刻却绵软无力地瘫倒着,好似风中残烛。 殿室内,神武正站一旁侍立。 等吕叁和冬君走到床前时,帝昼的眼眸微微转动,他似想看什么,却又痛苦麻木的闭上了眼睛。 他闭着眼,眉头紧蹙,声音低哑道:“吕叁留下,你出去。” 冬君知道帝昼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只是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听,不能知道的。 她犹豫的看向吕叁,小脸写满了担忧,似是不放心吕叁和帝昼独处。 这恶人,定是想利用旃檀琴不成,反而被旃檀琴蛊惑了心智,这才酿成大祸。还害她和吕叁近在眼前的婚礼告吹。 上次九头鸟异动祸乱,她就提醒了他,让他看好旃檀琴。 吕叁朝她点头示意,柔声道:“去吧。” 冬君越看帝昼越不顺眼,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爽,鼻子出气冷哼一声,起身大步走出帝昼的寝殿。 不过片刻,武神跟在她后边也出来了。 冬君踢了门旁的貔貅一脚泄愤,然后回头看向神武,见他独自一人,不见与他形影不离的神英,便疑问道:“神英呢?” 神武抱臂靠在门边,回道:“历劫去了。” 冬君挑了挑眉,有些疑惑,“他历什么劫?” 神武耸耸肩,“反正肯定不是情劫,许是需要长点心眼子。” 冬君哦了一声,靠在另一边的盘龙门柱上,两人之间一时静默无语。 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吕叁才从太清宫中出来,门外两人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向他,用眼神询问,天帝都和他说了什么。 吕叁朝二人举起手中一枚巴掌大的黑金令牌,这是上古群妖的鲜血汇聚凝铸成的追妖令,只要引入任何一只妖兽的气息,就能按照令牌上的红光指向,寻到妖兽的位置。 此时追妖令上的红光闪烁在东南方向——南泽。 冬君看着吕叁手上的追妖令,心道天帝要不要这么小气,追捕旃檀这么艰巨的任务,还是他自己捅的篓子,竟然就给了这么个法器,不由撇嘴问道:“他就给了这个吗?” 吕叁有些好笑的看了看她,将一根粗糙干燥的血玉箫取出。冬君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蹙眉问道:“君子箫,这能净化旃檀琴的蛊惑妖音吗?” 第142章 旃檀惑心(一) “不能。”吕叁随手将君子箫交到冬君手上,淡淡道,“不过这是能保命的东西,收好了。” 冬君思索片刻,“莫非这箫与旃檀琴有什么渊源?” 君子箫和旃檀琴原本是相生相依的两棵树妖,吸收鸿蒙灵气之后,幻化成大妖,旃檀女妖每次引诱蛊惑猎物,使猎物陷入迷雾困境,君子箫便配合她,将猎物杀死。 二妖每每配合设计猎杀,便将猎物的妖丹一起分食,互相协助炼化。 洪荒时期,妖精怪物大多野性未驯,粗俗凶残。见到化身相貌清秀的妖兽,便是不大讲究的,先用后食也是常有的事情。 传闻那两只树妖经常互相吃醋妒忌,若是猎到雄性妖兽,便由君子箫处理,若是猎到雌性妖兽,便由旃檀琴处理。 自伏羲与女娲起始,天地间便有两心相悦的男女,雌雄相结为恋人、夫妻,后又以情、以礼制约粗俗本性。那两只树妖便也学着,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旃檀从封印中脱困时,将帝昼拉入幻境中,威逼利诱,胁迫帝昼将君子箫放出。帝昼身为堂堂天帝,平生最与妖兽过不去,自然是不肯为妖怪制约胁迫,自伤八百也要强行突破幻境。旃檀费尽浑身解数,却徒劳无功,一怒之下将他重伤逃去。 她此番离开而去,定然不会放弃来解救君子箫。 吕叁取出一枚虎符,交给神武,语气自然的吩咐道:“传我令,着三十万天南军,死守在南泽妖域之外,若旃檀控制了群妖,必须给我拦住了,绝不能让他们越出南泽祸害人间。” 神武顺手接过虎符,不自觉的低头拱手道:“是。” “另外,传话妖王云着,着令其全力协助天庭捉拿旃檀,否则,我吕叁先去找他算旧账。” “是。” 吕叁思忖片刻,又道:“再有,请乐姬候待助阵。” 旃檀既然有妖音蛊惑,天界也有仙音清化,只是不知道乐姬这个常年不理俗事的仙外仙人,愿不愿意出手相助罢了。 神武闻言,有些为难,“乐姬一向不掺和乱世纷扰,恐怕不好请动她……” 冬君想了想,伸手从头上取下一根长长青丝,指尖传如一点法力,使发丝坚韧如琴弦,随手拨动,发出低低的声响。 她将发丝交给神武,慎重道:“就说冬君,拜见师父了。” 乐姬一直想收冬君为徒,想必如此诱惑,必然会出手相助。 吕叁眉梢一挑,携了冬君的手,不赞成的摇头道:“不必如此。” 冬君觑着他的脸色,朝他挑了挑眉,心中不自觉的得意起来,天界战神如何,再强大豪横,却也有办不成的事情呢。必要的时候,还不是要靠媳妇? 神武得了信物,便放下心来,朝二人拱手道:“此行凶险,万望珍重。” 他说完便飞身而去了。 冬君和吕叁两人也没有耽搁,一边说话,一边朝追妖令上的红光方向而去。 因为飞行速度太快,有些薄云缭雾缠在两人衣衫上,青白衣袖像没有绳的风筝一样,在空中猎猎而动。 冬君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笑嘻嘻的调戏吕叁,“大将军,竟然卖妻邀将,好没面子哦。” 那矫健的白衣身形微微一滞,风中传来他颇为幽怨的声音,“你在羞辱我。” 青袖翻飞起舞,她转头看向旁边的白衣,长发瞬间被风吹得乱作一团,乌黑的发间,可见弯弯眉眼与一口白牙。 瞧见对方吃瘪的表情,冬君心情格外愉快,肆意的大笑起来。 嚣张的笑声灌了吕叁一耳朵。 冬君却是有些得意忘形,没有看到他意味不明的笑容。吕叁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此时按下不发,其实内心已经记下小本本,只待以后慢慢从她身上讨回来。 南泽洼地沼泽居多,气候湿热,常年被毒瘴覆盖,生长其中的妖物皆是身怀剧毒。其中鬼沼之地,有万年蛇妖殷桡,便是南泽的万毒之王。他浑身上下淬毒,就连气息都含有毒气,百步之内可杀人于无形。 鬼沼方圆百里,一妖为尊,已经许多年无人踏足。 沼泽上有毒草奇花茂盛,一大片满满当当的匍匐于水面之上,一重又一重的草,完全遮掩了底下腥臭淤泥,不知道的人看见了,只会以为这是一片草原。 沼泽之中,有一棵二十人环抱的巨大古树,脱落在地上的树皮古老粗糙,足有三寸厚,瞧着树龄,恐怕有万年。 枝繁叶茂之中,似有一座神秘的小木屋,木屋并无门与窗,只有屋顶树叶中一截烟囱可进入其中。 木屋内陈设古老简朴,木床上铺着一张极大的虎皮,虎皮毛色相当鲜亮光泽,放眼天上地下,无论人皇天帝,还是妖王魔尊,恐怕谁都没有这样一张虎皮毯。 此外另有一张木桌、火炉、小凳子两张,墙上挂着射猎的弯弓与刀剑。 却像是一个猎户的居所。 就在此时,木屋顶上的树叶窸窣窜动,一声轻微的落地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袍男子从烟囱跳下来,他将手上一只十分圆润肥胖的鸭子扔在地上,然后伸手将头上的帽子掀开,露出了阴影中的真容。 入眼是一张冷白阴郁的脸庞,毫无血色可言,青绿色的竖瞳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被这双眼睛瞧一眼,就好像有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缓缓升起,让人不寒而栗。 这人看起来神秘莫测,行为却十分接地气,脱下黑袍整理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挂在木架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一双大长腿委委屈屈的收起来。 一手拎着黑白交错的鸭子,一手拿起旁边的镶红宝石的金匕首,一刀下去,给鸭子割脖子放血,而后亲手给鸭子拔毛。 将鸭子处理干净,毛茸茸的鸭毛扔到炉火中燃烧,一只干净白胖的鸭子尸身,被放入锅中。 铁锅中的水咕嘟咕嘟的冒泡时,他已经将木屋收拾干净妥帖,一个白瓷的碟子放置在木桌上,杯中倒满了清酒,只等着鸭子出锅。 就在大蛇妖准备享用晚餐时,木门被人敲响了。 他握着木勺搅动汤水的手慢慢停下,眉头微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侧耳静静倾听。 咚咚咚。 又三声门响。 殷桡脸上有些疑惑,有些不解,还有些不相信。 鬼沼已经三千年无人踏足了,世上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好汉,竟然敢来敲他的门。 咚咚咚,见无人应答,门外的人又敲了起来。 殷桡缓缓放下木勺,将锅盖盖上,从木屋的烟囱中一跃而出。 他站在屋顶上,垂眸俯视眼皮底下的一个绿衣女,漠然道:“什么人?” 绿衣女抬头看向他,妖艳的脸上露出阴险诡谲的笑。 “殷桡,好久不见。” 第143章 旃檀惑心(二) 来者正是天庭通缉的逃犯旃檀,她刚从天庭离开,便直奔南泽鬼沼而来。 “你?”殷桡皱了皱眉,看着她身上缭绕着熟悉的妖气,才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天界终于出事了吗,你怎么会回来?” 旃檀笑容阴狠,长长的指甲掐在掌心,怨恨道:“帝昼小儿卑鄙无耻,趁人之危,在我等最虚弱的时候,将我等囚禁封印起来。而今还想利用我等的力量征服六界,其性凶恶,比野兽都不如!我若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还以其身,我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殷桡靠在树枝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同情之意,“确实,他该被千刀万剐。” 旃檀眼神一亮,继续道:“我能逃脱并非巧合,那帝昼道心动摇,竟然产生了人世欲望,我蛰伏多时,才得以抓住机会将他引诱入幻境中。这次虽然没能将其他人从封印中救出,但帝昼已经被我重伤,短时间定然不能恢复到顶峰状态。”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亢,“只要再次出击,便能将所有遭遇无妄之灾的兄弟姐妹解救出来,这个洪荒世界,依旧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殷桡哦了一声,朝她摆摆手,“那你去吧。” 他听到自己锅里的水沸腾漫出,浇在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便急忙道:“祝你好运,我就不送了。” 再啰嗦下去,他的鸭子该煮烂了。 “殷桡!”就在他准备跳回烟囱时,旃檀忽然眉头一拧,冷声喝道,“你忘了谨娘了吗?” 那高大的黑影一顿,青绿色的竖瞳泛起冷光,他猛地伸出手,无形的力量隔空将女人的脖颈掐住,一点点提在半空中。 旃檀双腿扑腾,面色涨得通红,急促嘶哑唤道:“殷桡!” “你不配提她!”殷桡眼中怒气冲天,脸上因暴怒而化出黑色的鳞片,坚硬锐利,绿色的毒气弥漫。 “若不是你们两个贱种,撺掇她去参与万妖争斗,她就不会死!” 蛇妖一身杀气毫不掩饰的外露,他法力极其高深,可算世上为首的十大妖兽之一,只不过他常年蜗居于南泽不愿离开,所以才无人知道罢了。 妖艳美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美目翻出了白眼,似快要窒息一般,声若蚊蝇的哑声道:“我……我有办法……能找到她的转世。” 就在她感觉脖子几乎被掐断时,殷桡骤然松开了手。 旃檀猝不及防,整个人掉到树下的沼泥中,好在有一片厚厚的草藤树叶作为缓冲,才没让她坠下泥沼。 “说。”殷桡冷声道。 旃檀重新跳回树上,揉了揉疼痛的咽喉,一边咳一边道:“有一镜妖万方,与冥界的三生石同宗同源,能够追寻到世上任何生灵的转世与前世记忆。” 只见殷桡那修长的手指开始缓缓地收紧,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攥碎一般。他微微低着头,眼神冰冷如霜,毫无感情地凝视着面前的树妖,冷冷地问道:“在哪?” “他也是被封印的其中一个,现在在帝昼小儿的手中。” 殷桡审视她,冷笑一声,“这么说,你想让我跟你去对抗天庭,将那群家伙都救出来?” 旃檀自然不是想将所有上古老妖都救出来,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大战而被封印,彼此之间本来就有仇,虽然最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帝昼。 但她那套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是为了显得自己大义凛然。 她只想要君子箫跟她一起解困,届时他们二人合力,还不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六界自然就在掌握之中。 旃檀低眉顺眼,柔声道:“我们可以先去找万方镜,借他寻到谨娘的踪迹。而后你我再联手,我既惑心,你既震胆,这万妖敢有不从?” 殷桡勾唇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 他平淡闲逸几千年,没事的时候就去抓妖怪,装在笼子里当宠物,有时养两天,若遇到让他感兴趣的,也许会养上百来年。 他在南泽是声名赫赫,恶名远扬,鬼沼方圆百里的妖怪都怕他,个个拖家带口的搬家跑路了。现在他想抓只宠物,还得跑老远。如今既然有好玩的送上门,为什么要拒绝呢? 南泽山林中。 有一男一女在参天大树之下行走穿梭,男人着暗紫色的麻布衣裳,身材矮小,而且面容十分丑陋,额面坑坑洼洼,尖鼻细眼,利齿外露。 一只不知是什么毒虫的精怪。 不过若只看行走姿态,倒有些风雅在身上。 他身旁的女人反而高大威武,走起路来震天动地,一双宽肩厚实,肤色黢黑,头顶一对大角,脸肥而方,大眼牛鼻,唇厚如香肠。 这女人倒是好辨认,一头黑牛精。 男人的脸色相当难看,又冷又臭,如茅坑的一块石头。他一路走着目不斜视,任凭他旁边的女人如何发嗲撒娇,也绝不肯转头看她一眼。 女人倒是逗他逗得趣味横生,将大脑袋搁在他头上,小鸟依人的唤了一声,“夫君~你怎么不理人家呢。” 矮小的毒虫精牙都要咬碎了,只觉自己平生没这么憋屈过。 原本她这么一声“夫君”可以把他的心叫得怦怦乱跳,然而此时听起来,却是味同嚼蜡,毫无欣喜可言。 原来吕叁招架不住冬君软磨硬泡,同意乔装进入南泽,谁知冬君竟给他打扮成这猥琐丑陋模样,他自个丑就算了,好歹他看不见,谁知她更丑。真真瞧一瞧都要晃瞎眼。 冬君一开嗓,浑厚粗重的声音便从喉咙间传出,哈哈哈的笑成了哞哞哞。 吕叁闭了闭眼,痛苦道:“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黑牛精不满的“嗯~”了一声,牛脸在他头上蹭了蹭,拉住他的手往自己又硬又粗的腰上一揽,娇嗔道:“夫君~你搂着我走嘛~” 树上的鸟见了此情此景,扑腾着翅膀哗哗飞走。 路边传来什么小妖怪的干呕声。 冬君一听,大眼环顾四周,叉蹄怒道:“谁啊!真没礼貌!” 第144章 旃檀惑心(三) 草丛树间一阵窸窣哗然,周遭小妖怪见了她的脸,纷纷逃窜。 “一群没眼光的东西。”冬君哼了哼,鼻孔出气,摆弄着一双蹄子,又靠在身旁瘦小的男人身上,撒娇道:“夫君,你看啊!他们笑话我!” 吕叁糟心得很,扶额叹气,威胁道:“莫再闹,否则就把你捆了扔回去。” 冬君低头看见他阴沉似水的脸色,这才噤了声,消停安静下来。 这对丑陋夫妇形容奇怪,看起来确是不好惹的狠角色,两人一路走,一路吓得周围小妖四处逃窜。 二人畅通无阻的走到南泽腹地,看着追妖令上,上边的红光竟离他们越来越近。 沼泽里忽有一股青烟毒气滚滚冒出,直逼二人眼前。 吕叁二话不说,将她护在身后,连退百米。扭头看见一个树洞,便想将冬君塞进去,可惜她头上牛角巨大,卡在了外头。 “你先进去。”冬君拽他的手道。 吕叁自尊心极强,断然是不肯被她挡着,干脆拔剑相迎。 他寒霜剑刚出鞘,冬君似有所感,望着烟雾中渐近的黑影,眉头一蹙,连忙按住了他的手。 来的正是那只不爱出门的老蛇妖。 有件事情冬君从一开始就和吕叁说了实话,她真的偷过这老蛇妖的回魂草,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没等她开口说话,那黑影已威风凛凛的飞到他们头顶,他身后还跟着一道绿衣人影。 殷桡垂眸看着脚底下两个猥琐东西,一时有些诧异,没想到竟然还有妖怪敢踏足他的地盘。 “怎么了?”旃檀见他停下来,出声疑问道。 “我有小宠物了。” 殷桡眼前一亮,莫名的呢喃一声,俯身而下,落到那两只丑怪的面前,无形的巨爪凌空抓去。 他志得意满,已将这两只妖怪视为手中玩物,怎料到面前的小妖怪不避不让,一掌当空对上他的袭击。 轰然一阵冷冽的气息直扑门面,吹开他的袍帽。 帽下一张阴郁的面容暴露,竖瞳微眯。 他多年为尊,在南泽积威甚重,从无妖物敢抵抗,见面前的毒虫精毫无惧色,顿时来了兴致,哼笑一声,“真是有意思。” 旃檀落在他身后,心中恼怒他因此小事耽搁,但又不好催促他,便冷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冲撞殷兄,待我挖了他的心捣碎喂鱼。” 冬君警惕的看着面前两个老妖怪,想了想,横下心来,悄悄抓住吕叁的手,传音道:“这两个妖怪加起来不好对付,我先把这个老蛇妖引走,你把旃檀抓捕封印。” “不可!”吕叁捏紧她的蹄子,冷声回道,“说了不准你离开我身边……” 冬君打断吕叁的话,“我与这老蛇妖打过交道,知道他的弱点,一会我将他往东边引,你且仔细别被这树妖迷了心窍。” 就在他们眉来眼去的交流时,旃檀已冲上前来,利爪化作长长的树藤,朝冬君和吕叁缠去。 二人飞身躲过,飞尘乱叶之中,剑光一闪,吕叁拔出了寒霜剑,抬手对着树妖的杂乱无章的根系挥去。 旃檀猝不及防,被尖锐霜雪迷了眼,手来不及收回,竟被斩去数寸藤根。 她尖叫一声,捂住鲜血淋漓的五指,将妖力逼到手上,想要修复损伤。可纵然憋得脸颊黑红,那五指丝毫没有长出新肉。 寒霜剑因洪荒大战而生,天生克制妖兽,若被它所伤,是无法重生肢体的。 殷桡当即反应过来,这两个人并非妖族。抬手化去袭来的冰霜,嗤之以鼻道:“装神弄鬼。” 他话音刚落,人已经闪现到吕叁面前,散发着青黑毒气的手掌朝他的脑袋拍去。 缩成一团的吕叁放不开手脚,扭身躲过一击之后,单手撕开伪装,现出了真身。 “哼,果然是天界的神仙。”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的俊朗男子,殷桡冷哼一声,“报上名来,我让你死得痛快。” 吕叁面无表情,“我也让你死得明白,北苍吕叁,记住了。” “吕叁……原来是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我今天就叫你有来无回!” 吕叁这个大名在妖界声名显赫,简直跟瘟神似的。殷桡虽然深居简出,对他的事迹也早有耳闻。 就在二人面对面,气势剑拔弩张欲将动手时,“嗖”的一声,一只利箭忽然穿过毒气,将大蛇妖的黑袍射了个对穿。 嗖嗖嗖三箭连发,瞬间把殷桡的黑袍射成刺猬。 三人齐齐扭头,看向那箭雨的来源。 牛头牛脸的牛妖正贼兮兮的搭着箭,见六只眼睛朝自己看来,手松开,又嗖的一声,朝殷桡的脸上射出一箭。 殷桡伸手抓住了这只堪称“戏耍”的箭矢,手指一弯,用力折断。 他下颌绷得紧紧的,看着冬君的眼神似在看一个死人,脸上写着四个字。 “你死定了。” 冬君给了吕叁一个眼神,而后发出浑厚有力的笑声,挑衅道:“哇啊哈哈哈哈!小蛇蛇,来打我啊!” 她说完扭头飞快的逃窜而去。 她早知道这老蛇妖非常爱惜他这身黑袍,所以才故意激怒他,要将他引去别处,给吕叁争取更多的机会。 果不其然,殷桡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 吕叁刚想要追上去,就被旃檀挡住了去路,那妖艳的脸庞表情狰狞,咬牙骂道:“断老娘的指,我要你拿命来还!” 转眼之间,冬君已经逃远不见了踪影,吕叁无可奈何,只能转头和旃檀对上。 他眼神凌厉,盯着眼前面容妖艳狰狞的树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将这妖孽解决掉! 殷桡法力无边,性情凶悍,冬君若被他抓住…… 吕叁不愿意假作设想,手指紧握寒霜剑,周身灵力瞬间爆发开来,犹如汹涌澎湃的海浪一般,向着旃檀席卷而去。 他心中焦急冬君的安危,只怕多拖延一分,冬君就多一分危险。磅礴剑气当空压上,蕴含着无尽的杀意和气势,寒霜剑在他手中挥出了残影,出招又快又狠 。 树妖旃檀被打得连连败退,几乎要退到沼泽中。 寒霜剑带出的霜雪瞬间纷飞乱舞,悉数围绕在旃檀身边,刮得她皮肤全是细密的血口子。 旃檀只能原地化为树身,以此抵挡霜雪的袭击,长而盘踞的树枝藤条疯狂长出。 相互交织、缠绕,瞬间就形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将吕叁困在了这个牢笼的正中央 忽有一道泠泠动听的琴声响起,见缝插针的钻进吕叁的耳朵之中,他手上还紧握着寒霜剑,眼前景象已经骤然转变。 第145章 旃檀惑心(四) 冬君身似闪电,飞快在树丛密林之间穿梭,头顶两个大牛角经常勾在树上,好几次害她差点被殷桡抓住。 她一边跑一边扯掉头顶牛角,头也不回的朝身后甩去,险之又险,擦着老蛇妖的黑脸飞过。 殷桡越追越恼火,抬手聚出一团毒气朝她袭去,偏偏面前的无角牛滑不留手,活似一只泥鳅,每次即将抓住她时,都能在他手下溜走。 冬君正闷头逃窜时,面前的大树遭到重击,轰然倒塌。冬君一瞪眼,在大树砸下之前,猫腰飞快钻过。 一团又一团毒气砸在她周围的树干上。 轰隆隆的声音接连不断,无数树木倒成一条路线,冬君又要躲避倒下的树木,又要注意殷桡的攻击,手忙脚乱,连滚带爬,顿时叫苦不迭。 一时防范不及,骤然被一团毒气打到了后背。 她往前扑去,在地上滚了一圈。 抬头望去,密林尽头白光刺眼,却是悬崖峭壁,断崖下是一望无际的绿草茂盛的泥沼地。 冬君瞬间就明白过来,殷桡是故意将她往这里赶的。 阴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既是武神吕叁,你,又是天界哪个神仙?” 冬君曾经几次尝试偷盗回魂草,真容已经被他见过,她手指抚着脸上的牛面,笑嘻嘻道:“你猜啊,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殷桡一身破烂的黑袍在风中鼓动,他阴恻恻的看了冬君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你既知道这身袍子对我重要,故意以此激怒我,必是见过我的。” 冬君轻挑眉梢,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拱手称赞道:“阁下如此聪慧过人,小的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来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吧?” 殷桡闻言,手指摩挲着,竟真的拧眉思考起来。 他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竖瞳寒光四溢,“是你啊,小东西,还敢来找死。” 冬君已经退到了悬崖边,探头看着百丈高的崖下,只见腥臭乌黑的泥沼中,有数条粗长巨大的活物不断纠缠游动。 巨蟒,许多巨蟒,一池子的巨蟒。 从这跳下去,要么被这群巨蟒搅成烂泥,要么被其中一只吞食入腹。 怎么样都恶心,冬君不由的皱起眉头,一脸难言的嫌弃。 冬君略一思忖,想到殷桡与旃檀是从鬼沼往外去,又想起身上带着的君子箫,心中有了些猜想。 她扭头朝殷桡露出一个笑容,神秘莫测道:“哎,你们是不是要去天庭救什么人呐?” 殷桡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扯出一个邪笑,“你很聪明,也很有趣,可惜你是天界的人,若是妖怪,我还可留你性命,让你做我的宠物。” 宠物。 说的好像是什么恩赐似的。 冬君嘴角抽抽,她可是见过这老蛇妖的宠物是什么下场,那棵大树的木屋底下,泥沼之中,各种各样的白骨遗骸成堆。 回魂草原本天生与那棵古树上长为一体,殷桡自洪荒大战后逃到此处,霸占了古树。他在树上建了座小木屋,又将回魂草扔入沼泽之中,用各种妖兽的血肉滋养,使得回魂草灵气尽失,变成了一株邪物。 冬君最开始寻找复活亡魂的办法,她翻遍了上古秘录,终于在一本古籍上发现,回魂草是一种能够招魂的天灵地宝。 她在鬼沼蛰伏隐匿数月,几欲得手,却发现回魂草早已经失去了灵气。 “你也很聪明,在鬼沼龟缩多年,从不参与外界斗争,可此时为何要为旃檀与天庭作对?” 殷桡抬起了手,手中毒气聚拢萦绕,摇头笑道:“为了旃檀?既然你猜错了——那就,去死吧。” “不,等等!”冬君连忙伸出手阻止道,“别杀我,我有话要说!” 见到殷桡的动作停顿,冬君咽了口唾沫,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脖子瑟缩,一脸怂相。 “你我同源同根,何必相互残杀?我本来也是妖精,勤勤恳恳的修炼做了神仙,却受天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排挤歧视……” 她一边说,一边望着殷桡,“那日子过得十分憋屈凄惨,时时备受欺凌,好事轮不到我,可什么苦差事都扔给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你想想,满天庭多少修为高深的老货,可却要我这种修为低微的来前线当炮灰,可见我的命有多不值钱了!” 说到伤心处,冬君甩袖抹眼泪,继续抽泣道:“我早就受够了天界!再也不想为天界卖命了!” 殷桡嗤笑一声,一脸玩味的看着她,“哦,是吗?那你待如何?” “我愿追随大人!与大人一起杀上天庭,杀他个片甲不留!” 纵然她抽噎得可怜兮兮,梨花带雨,殷桡毫不动容,冷漠道:“既然要效忠我,那你跪下,给我磕个头。” “……”冬君看了看他,咬着牙,双膝微微弯下,躬身欲跪。 可还没跪到地上,她撑着腿直起身,不太确定的问道:“我跪了你能饶我一命吗?” 殷桡微微眯起眼睛,眼神越发冷,“你似乎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我心情好了,自然就饶了你。” 冬君摆摆手,“那算了,又要我跪,又要我的命,我岂不是血亏。” 她刚说完话,殷桡抬手便是一击。 冬君被打得后退几步,只觉胸口阵痛难忍,一股腥甜直冲到口腔,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她还未从痛苦中反应过来,眼鼻耳又有热流涌出,伸手一摸眼睛,满手黑红的血液。 她不用看,便知自己此时七窍流血,五脏六腑已被剧毒入侵。 “你们天界,一贯道貌岸然,两面三刀,这种鬼话我可不敢相信。”殷桡冷笑一声,手掌中蓄满一团毒气。 冬君一退再退,已至悬崖边缘。 眼见怎么都无法取信对方,冬君也不装了,掏出八面来风扇,用尽全力朝他挥扇袭去,一阵罡风席卷着飞沙走石打在殷桡脸上,逼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找死。”他嘲笑着冬君的不自量力,而后将手中的毒气打了出去。 毒气正中冬君的脸上。 只见她双目瞬间睁大,手一顿,往后仰倒。 下一瞬,冬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轻飘飘的落下悬崖,扑通一声,腥臭的淤泥四溅。 她的身体已经慢慢没入泥沼,无数只蟒蛇躁动,数条坚硬的蛇躯将她缠绕裹挟,有一大股鲜红的血液在泥沼中蔓延开,似一朵绽放的红花。 罡风渐渐停下,殷桡眼看着她的身体被蟒蛇碾成了肉泥,不屑的嗤笑一声,擦了擦脸上的尘土,转身离去。 第146章 旃檀惑心(五) 烟雾散尽,眼前高墙耸立,黑瓦白墙的宫殿庄严肃穆。 头顶有符咒暗纹的法阵在转动,遮天蔽日,像一口大锅盖似的,将方圆百米全都笼罩起来。 这是一个囚笼。 吕叁觉得这副景象十分熟悉,转头环视一圈,心脏瞬间提了起来。 只见紧闭的宫门前,有一蓝衣侍女闭着眼席地而坐。 远处有一群人影渐渐逼近,为首的是红发黑裘的魔头,目光阴鸷毒辣,带着激动兴奋和不易察觉的得意洋洋。 吕叁心口一窒,瞬间就想起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冬君……” 霍笑天从他面前走过,红发飘动,带着强势的威压。他慢条斯理的蹲在冬君面前,然后伸手撕开她脸上的面具,他说了什么…… 冬君笑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望了一眼头顶的天空,随后赴死如归的扑在了利刃上。 她倒在地上,痛苦至极的抽搐挣动着,心口的血流了一地,河流一般,不停的流淌到吕叁的脚下。 吕叁眼睁睁看着鲜红的血沾了他的鞋。 他再抬头,对上了冬君绝望的视线,那双熟悉的眼眸流着泪。 她艰难的张了张嘴,慢慢朝他伸手,声音微弱而清晰,“哥哥……救我……救……我……” 眼前的人似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吕叁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跪到她面前,双手颤抖地将她慢慢抱起。 她的身体还是柔软的,黏腻的血液沾了他满手,是温热的。 手上的触感真实得令人惊心。 吕叁喉咙似被掐住,嘴唇嗫嚅,却怔怔的看着怀中的人,说不出一句话。 冬君虚虚地握住了他的手,眼睛留恋不舍的望着他的脸,“哥……”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不可闻,手已无力坠落,身上的温度慢慢褪去,眼睛仍睁大着,死不瞑目。 吕叁伸手抚上她的冰凉的脸颊,脸色煞白,摇头呢喃,“不……” 他还没能接受冬君的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开,整个人被扔到一边。 霍笑天扑上前将冬君抱起,惶恐着急的为她输送法力,可那些法力完全融入不了她的身体,不停的往外四溢着,他双手发抖,不敢置信的嘶哑道:“冬君,冬君……我,我错了,你醒醒,你醒醒啊!” 周围的侍卫七手八脚的上前拉住霍笑天,“尊上,她,她死了。” 霍笑天死死的搂着那具僵硬的尸体,挥手甩开众人,朝他们咆哮道:“滚!她没死,她没死!” 他将脸颊贴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红发亲密的与她发丝相缠,“冬君,我求你了,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我后悔了,我错了……” 或是霍笑天的嘶吼哭喊太刺耳,或是手上的血腥味太过浓烈,面前的一切实在真切无比,吕叁如坠冰窟,四肢发凉。 他跌跌撞撞的冲上前,将霍笑天推开,朝他嘶吼,“你没资格碰她,给我滚开!” 就在他伸手即将触碰到冬君时,面前忽有一股白烟升起,缭绕弥漫,遮掩了他的视线。 他在迷雾中茫然无措。 过了许久。 当白烟再度散去时,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宫门,熟悉的人影,远处有一群人影走来。 冬君仍盘坐在地,原本闭着的眼却睁开了。她遥遥望着他,水灵灵的大眼眨了眨,疑惑不解:“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吕叁浑身血液凝固,连心跳都迟缓了。 眼看着霍笑天再度逼近,冬君忽然朝他伸出手,目光期盼,“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吕叁魂不附体,冲上前,惶急的抓住了她的手。他伸手朝那扇门用力推去,可宫门纹丝不动;他拔出寒霜剑,奋力的挥剑劈砍,可法阵始终坚不可摧,没有被撼动分毫。 他还没找到方法打开这个囚牢,忽闻身后一阵异动,一转头,冬君已经被利剑穿破心口。 只见她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刺穿自己胸口的血色利刃上。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如雨点一般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原本娇艳动人的容颜被无尽的痛苦和无助占据。 下一秒,她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摔倒在地。伴随着沉闷的声响,扬起了一片尘土。 “哥哥……”冬君痛苦地抽搐起来,挣扎中抓住了他的衣袍一角,手指紧紧攥着,咬牙低哑哭泣,“我想走,你带我走……我想回家……” 吕叁再次颤抖地抱住了她,他的手掌贴上在她的心口,试图感受那颗曾经充满活力的心此刻的跳动。 起初,他还能感觉到那微弱的心跳声,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 每一下跳动都显得如此艰难,如此无力,让吕叁的心也随之揪紧。终于,那微弱的心跳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低着头看着她灰白的脸庞,呼出一口气,泪已悄无声息的落下。 眼前白光一现,再度睁眼,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画面。 冬君正坐在地上,靠着那扇紧闭的宫门,脸色麻木,宛如失去了灵魂一般。 她似乎感受到了一道目光,下意识地抬起头。 当视线与吕叁的目光相遇时,像是在绝境之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毫无生气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 “哥哥!” 她从地上爬起,飞快的朝他跑来,张开手撞进了他的怀抱里。 “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她将脸颊亲昵的贴在他的胸膛上,依赖而期盼道,“哥哥,你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 霍笑天姗姗而来。 冬君看见霍笑天,恐慌的躲在了吕叁身后,瑟瑟发抖道:“哥哥,他欺负我,我好害怕,你替我杀了他……” 吕叁一言不发的拔出剑,将她挡在身后,决定先下手为强,率先朝霍笑天和一众魔物袭去。 他发疯似的挥剑砍杀,誓要将面前所有的魔头全部杀死。 不知过了多久,吕叁浑身溅满了血,面前的魔物倒了一地,霍笑天忽然不顾一切的朝他扑来,长剑泛着寒光。 不知为何,他浑身似灌铅一样,抬不起脚,躲不开。 噗呲一声。 冬君用力推开他,又扑在了剑上。 “冬君!”霍笑天仓惶失措的松开剑柄,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嘶吼咆哮,“你为什么要为他去死,为什么!” 冬君只是望着吕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别自责……不是你的错……我……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面前景象又变幻。 她依旧坐在宫门口,见到他时,笑容忽然灿烂。 “哥哥,你终于来救我了。” 接着,她又倒在了血泊之中。 冬君又死了。 在他面前,死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 她都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无助彷徨,期盼渴求着他能带她逃出牢笼与死亡的宿命。 她的话越来越多,音容笑貌越来越灵动真切,她不止会哭会笑,还会指着霍笑天的鼻子骂。 反复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死状越来越惨烈、面容越来越痛苦、叫声越来越凄惶。 她声嘶力竭的问他,“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救我,我好痛,你下次一定要救我好不好?”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浑身是血的死去。抱着她冰凉的身体,进入下个死局。 第147章 旃檀惑心(六) 不断的循环反复,不知经历了多少遍折磨。吕叁心神俱裂,双目通红骇人,重重跪在冰冷的地上,忽然剧烈的干咳起来,淅淅沥沥的咳出了一地猩红的血。 纵然他神魂不济,面前的景象也并未因此而停下来。 冬君又一次倒在地上,她眼角落下的泪将尘土变成了泥泞,望着他,瞳孔慢慢扩散开。临死前,她的声音细微呢喃,“吕叁……救救我……” 又一次迷雾散去时,冬君完整干净的坐在那里,小脸皎白,笑容明媚,软软的叫了声“哥哥”。 这是一个很粗劣的幻境,其实根本不用想,就能知道这并非现实。 吕叁沉默的瞧着她,眼眸如夜色幽深,隐隐猜到了,这个迷云幻境的阵眼在哪,又该如何破解。 他重重咳了一声,手指抹掉唇边的血迹,撑着寒霜剑站了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剑柄,踉踉跄跄,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去。 悬崖边。 悬下的沼泥之中,并无血迹。 殷桡离去之后,紧紧扒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抹影子才手脚并用,快速爬了上去。 地上的泥土中掺杂着白色粉尘,是她挥扇时趁机甩出。这是云遥赠她的致幻迷药,无色无味,只要吸入体内就会产生幻象,转瞬即逝,难以察觉。 冬君倒出一颗解毒丹吞下,拾起落在地上的八面来风扇,没有丝毫停滞,悄悄跟上了殷桡的背影,紧随而去。 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吕叁能不能制服旃檀。 她心中忧虑着,远远跟在殷桡身后,回到了原地。 那处狼藉的山林间,迷雾漫漫,树藤围成的囚笼中,白衣人周身真气震荡,人是置于空中,双目紧闭,眉宇低沉松紧反复,似在梦中急迫挣扎。 树妖无数的枝干轻轻晃动,空气中有时强时弱的靡靡之音,似一个少女的低语呢喃。 吕叁已陷入幻境毫无还手之力,如同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可惜旃檀全部妖力都在维持幻境,无法腾出手将他击杀。 殷桡见此情景,不由讥笑一声,“怪不得一定要救君子回来,看来你就算迷惑了猎物,没有人配合,你也一事无成。” “别在那说风凉话了,他马上就要苏醒了,快点杀了他!” 因为幻境内的动荡,旃檀越发吃力起来,几乎要压制不住了。 然而她如此焦急催促,殷桡反而一动不动,悠哉悠哉的抱臂看戏,微笑道:“他看起来很痛苦,就让他多痛苦一会儿吧。” 就在此时,幻境中的寒霜剑高高举起,正朝那白皙修长的脖子挥去。 这是在战场中,极其标准的一剑抹脖的招式。 旃檀一声惊呼破出喉咙,“别等了!” 幻境中,那人静静的望着吕叁,没有说话,没有抗争,而后闭上了眼睛。 呛琅一声,寒霜剑落地,幻境破裂的界线重新愈合,渐渐归于平静。 殷桡忽然发出一声大笑,拍掌叹道:“好一个天界战神!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能耐,没想到,今日竟败在你一个树妖手中,实在是可笑,可笑!天界气数,已尽!” 旃檀也没料到他就这么溃败了,表情有些怔忪,却是笑不出来。 “我今日便要割了他的头颅,从南天门踢到凌霄宝殿,让天界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本事!”殷桡面容凶狠扭曲,眉毛扬得飞起,双眼嗜血。 见白衣人已不再挣扎,殷桡手中毒气已经蓄满,抬手便送了出去。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将那团毒气吹偏三寸,砸在了一旁的树妖张牙舞爪的藤蔓上。 旃檀哀嚎一声,所有树藤瞬间收拢回身,抱着手臂滚在地上。 转头看见一抹青衫,长发乱舞,面色冷然,手中白骨青扇抡圆了挥动,殷桡不由咦了一声,惊讶道:“你没死啊。” 冬君目光遥遥落在吕叁身上,眉头紧锁。 “你很紧张他啊。”殷桡看见她神情紧绷,眼睛没从吕叁身上移开过,便哈哈笑起来,“既然能逃过一次,还要回头找死,想必他对你很重要吧。” 他笑得张狂,“你现在给我下跪磕头,我可以考虑,让他死得痛快一点。” 冬君扯了扯嘴角,手伸入衣袖中,取出一根粗糙的血玉长箫,朝旃檀遥遥举起。 一道低哑声音清晰响起。 “君子箫在我手中,吕叁若死,君子箫亡。” 旃檀顾不上毒气入侵的疼痛,眼神阴狠的看向冬君,“把他还给我!” 冬君手指紧紧抓着玉箫,目光凛然,一动不动的与她对视。 殷桡脸色一沉,转头阴恻恻的看了旃檀一眼,眼神充满了威胁。 电光火石之间,旃檀已经飞快伸出长长的触手,将吕叁缠住,迅速收回,将他挟在手中。 局势微妙反转。 “旃檀,你敢出尔反尔,跟我反目?”殷桡冷笑。 旃檀闻言微微摇头,哀叹道:“殷兄说的哪里的话?我夫在她手中,若让你杀了吕叁,我夫就会白白殒命于此,我也是无奈之举,并非故意与殷兄作对,还望殷兄谅解。待救了我夫,我依旧同你去寻万方镜。” 然而她话音刚落,殷桡却面露讥诮,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带着一身杀气,如同一只大蝙蝠朝她俯冲而去。 他毫不废话,冷哼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旃檀瞳孔骤然收缩,卷着吕叁扭头就逃。 一记记无形的飞刀落在他们身后,将地面打出一个个月牙般的大坑。 沙石飞溅,树木轰然。 这老蛇妖攻势猛烈,一点不手软,竟是每一招往死里招呼,想将吕叁带旃檀一起杀死。 冬君拉开破云弓,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凝重,手一松,三箭齐发,对准殷桡心脏处射去。 箭矢划过空中,留下三条刺目的白色丝弦。 正中那舞动的黑袍。 殷桡低头看了一眼穿胸而过的箭矢,略一停留,旃檀已经带着吕叁钻入密林之中,踪影全无。 他反手从背后抓住箭羽,用力一拔,带着血甩到了地上。猛地回头,双目死死盯着冬君的身影,果断放弃追击旃檀,离弦之箭一般,狞笑着朝她袭去。 “你这么急着先死,我就成全你!” 第148章 旃檀惑心(七) 眼看着殷桡冲到面前,冬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手一攥,指尖显现出三根晶莹剔透的丝线,长长的,一直牵到殷桡的胸口之中。 她伸手用力一扯,殷桡忽然脸色铁青,只觉心脏似被狠狠捏住,整个人扑腾一下朝地上摔去。 殷桡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一身灰尘,看着自己心口三根若隐若现的线,顿时惊疑不定。 “这什么东西?” 冬君勾唇一笑,表情十分精彩丰富,堪称典型的奸诈狡猾和小人得志。 “牵机蛊,想知道有什么用处吗?”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收紧手中的丝线。 殷桡咬牙闷哼一声,心脏又传来一阵钝痛,跌倒在地上。他伸手抓那三根丝线,憋了一口气,狠狠一拽,想将从自己心口拔除,然而线没拔掉,人先痛得扑倒在地。 冬君看着他的动作,挑了挑眉,又收了收手指。殷桡一把捂住心口,原本就阴郁的脸色更加苍白难看。 牵机蛊,南疆巫族的宝物。 她做慕生的时候,杀死了作为巫族少主的李望归,而后在他身上搜出来不少巫族的宝贝,其中就有这牵机蛊。 方才给殷桡放冷箭的时候,她将蛊虫缠在了箭头上边,箭矢穿过殷桡的心口之时,蛊虫便咬上了他的心脏。 南疆邪毒兴盛,各种蛊虫的用处就是为控制他人,将其变成自己的利刃武器,为己所用,大多缺德且没什么人性,用在这种老毒物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殷桡痛苦至极,却仍不死心,捡起弯刀朝丝线斩去。 随后又重重跌倒在地。 “别费劲了。”此时两极反转,冬君高高在上,睥睨俯视着他,“这牵机蛊若没有我的指令,是不会从你的心脏里离开的,你想拔了它、除了它,呵,除非你不要心脏了。当然……没有心脏,你就得死。” 殷桡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怨毒的盯着她,“你的手段真有够卑鄙下流的,简直不像天界之人。” 冬君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道:“多谢夸奖。” “你想怎么样?”殷桡问道,这个女人明明有杀掉他的机会,偏偏和他废话啰嗦,怎么看都是另有所图。 冬君抚掌叹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她落到地面上,一步一步朝殷桡走近,站在了他的面前,距离不足一米。 俩人四目相对,殷桡见她面无惧色,冷笑道:“你不怕我?” “不好意思了,我是从小吓到大的,有人比你可怕多了。” 冬君耸了耸肩,白骨青扇轻轻敲击在手上,眉目淡然,直言不讳道:“其实我们此番前来,是为了抓捕旃檀,既然你与她盟约已经破裂,不如,我们谈个合作吧。” “合作?”殷桡似听到什么笑话,咯咯咯的讥笑起来,“我是妖你是神,你跟我谈什么合作?再说了,你敢跟我谈合作,我可不敢跟你谈。” “别这么急着拒绝。”冬君在他面前慢慢踱步,微笑道,“听旃檀说,你要找万方镜,是吧?” 殷桡冷眼看着她,并未接话。 “既然谈合作,我也不藏着掖着,坦白告诉你,万方镜是我从大荒秘境取出来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如何使用万方镜,你想寻什么人的前世转生,我可以帮你找……我还可以替你取来万方镜。” 冬君说着,扭头看他毫无所动,挑眉问道:“你不信?” 殷桡竖瞳向上一翻,冷哼一声,“难道你认为自己看起来很可信吗?” 冬君停下脚步,一脚碾碎了一块泥块,“我现在有两件事情要做,杀你,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也无意与你为敌。第一,我要把吕叁毫发无损的从旃檀手上救回来,第二,我奉天庭命令,必须要将旃檀抓捕归案。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 “哦,那又如何?”殷桡不为所动。 “不如何,只是不与我合作,你想夺得万方镜,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你原本要和旃檀联手;就算你能突破南泽边境百万大军,冲到天庭去;就算你能打败神英神武两位天尊;就算你能对付天帝,他也绝不可能,将万方镜交给你。” “不过,你若与我合作,自然好处多多。取万方镜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你幽居南泽多年,天庭从未干预你在南泽的活动,你又何必与天庭大动干戈,你既要寻人,我猜也不是寻什么仇人。寻回人之后,你难道不回南泽生活了?你难道想要被天庭通缉,四处流亡逃生吗?你要知道,天庭最不缺的就是天兵天将,从此以后,你想有一天安生日子,都是白日做梦。” 冬君正视着他,一脸诚恳的拱手道:“殷兄,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殷桡幽幽的看着她,给出了四字评语:“巧舌如簧。” 冬君朝他扬了扬手中的君子箫,微笑道:“现在是我给你机会。就算你不与我合作,我也能把吕叁救回来,只是胜算少一些罢了 ” “这么有自信,还找我合作?” 见他神色有所松动,冬君想了想,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轻轻抚了抚肚子,面露温柔之色,“那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定要他安然无恙的回来。” 血缘的牵绊,往往比各种情感更容易让人相信。 因为是天生的,不用猜疑的。 殷桡哦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同情,“难为你了,怀有身孕还要以身犯险,天庭果然无能,不如重新归于妖族吧。” 冬君摇头叹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 月上当空,三更左右。 南泽山脉的大树参天,巨大的树冠将天上的月亮挡得严严实实,山路树林中漆黑一片。 冬君靠着手中的雪魄珠照路,在林中寻找旃檀的踪迹。 树影茫茫,琴声渺渺。忽闻到细微的响动,冬君跃上一棵大树的树顶,便看见不远处有棵树上挂着一个白影。 她飞掠过去,对那棵树举起君子箫。 “交换吧。” 那棵树抽动一下,收身变回了一个绿衣的妖艳美人。 吕叁被她粗鲁的扔在地上。 旃檀道:“想要你男人,先把我夫的封印解开。” 冬君垂眸看了吕叁一眼,又看向她,淡淡道:“既是交易,就都实诚点。我解开封印,到时候你们两个打我一个,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除非,你把吕叁从幻境中放出来。” 旃檀闻言,勾唇一笑,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不是我不放他,是他自己深陷幻境,不愿意挣脱,我也没办法啊。” 第149章 旃檀惑心(八) 冬君神情一怔,“什么意思?” “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他自己不愿意醒,跟我可不相干。”旃檀上下打量她,红唇勾起,“幻境无非两种,一种是求之不得的美梦,一种是痛不欲生的噩梦。或许是幻境太美好,他宁愿沉溺其中,不愿意出来呢。” 冬君慢慢蜷紧手指,冷声道:“那你只能自己解开封印了。” “好。”旃檀眉头一挑,伸出树藤,卷着吕叁丢到她面前,眼神阴毒,“你敢耍花招试试。” 冬君看着吕叁阖着双眸,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却好似疲倦极了。她蹲下身搂住吕叁,慢慢将手中的君子箫放在地上,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残影。 她可不能被旃檀拉进幻境里,要是让殷桡逮住机会,一定会杀了她。 旃檀上前捡起君子箫,再抬头,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身影。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君子箫,犀利的目光变得有些温柔,手指轻轻抚过血红玉箫的身,低声道:“别着急,我马上就帮你恢复真身。” 然而她刚将君子箫放好,正欲转头离去,便看见眼前的黑暗中,隐匿着一双散发青光的竖瞳。 旃檀心中一颤,忍不住后退半步,指甲掐着手心,强逼自己稳住心神,露出一个笑容:“殷兄,你怎么在这?” “就是在等你呢。”殷桡慢悠悠从阴影中走出来,一柄弯刀闪着冷光。 旃檀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勉强道:“殷兄,我已救回我夫,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天庭夺取万方镜。” 殷桡面露无奈,摇头叹息:“实不相瞒,我和那个狡猾的神仙合作了,所以只能对不住你了。” “你竟敢相信她?”旃檀眉头紧锁,斥道,“天界之人,何等奸险狡猾!你岂是如此糊涂之人?” “哎,我也不想,不过我刚去看过了,现在南泽山外,已经被天兵天将围得水泄不通,人嘛,都是这样的,利益所驱。不过我可大发慈悲,放了君子箫一命,你就安心去死吧。”殷桡笑了笑,朝她举起弯刀。 就在这时,飘渺琴声响起,直往他耳朵里边钻去。 原来在殷桡出现的那一刻起,旃檀已经开始施法,此时法阵已成,迷雾云绕瞬间蒸腾而起。 幻境之中。 殷桡的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青山,山峦之间流淌着清澈见底的绿水,水波荡漾,倒映出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和周围树木的倩影。 远处的山峰高耸入云,朝阳明艳灿烂,目之所及仿佛被一层金色的纱衣所笼罩。 有热烈的阳光照在殷桡的身上,他多年不见太阳,一时有些不适应,忍不住伸手遮挡。 “殷桡!” 有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从他面前传来。 殷桡迟疑了一下,心中似乎有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慢慢地抬起头来。 面前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她的头上戴着鲜花编织而成的花环,花环与她乌黑亮丽的长发相互映衬,更显得她美丽动人。 少女正张开双臂,裙摆转成来了起伏的波浪。她在花海之中翩跹起舞,许多蝴蝶飞绕在她周身。 那张阴郁的脸庞顿时愣住,竖瞳竟缓缓变成了清透的圆瞳,所有无措和诧异,被阳光照得分毫毕现的。 “殷桡,这里很漂亮,我决定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少女说着,摘了一朵花,朝他走来,“你要留下来吗?” 殷桡朝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抚摸在她的脸颊上,触摸到了温暖和柔软,“谨娘?” 谨娘望着他的眉眼,拍开他的手,与他错身而过,扬起下巴高傲道:“随便你,不愿意拉倒。” “谨娘。”殷桡低唤了一声。 “干什么?”谨娘回头瞪他,面露不悦。 殷桡心一动,一把将她扯进怀中,双臂死死缠住了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 他一低头,在她身上闻到了花朵的芳香。 “殷桡……”谨娘迟疑片刻,慢慢将手圈住了他的腰身,顺从的将脸颊贴在他的身上。 “谨娘,你还会记得我吗?”殷桡问道。 谨娘有些疑惑,抬头想看他,忽然痛哼一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住腹部,脸颊霎时间褪去血色。 殷桡眼眸幽深不见底,慢慢松开了握着刀的手。 少女连连后退,腹部插着一柄弯刀,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殷桡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鲜血,温热的,黏腻的。他低头伸出猩红的舌舔了一口,失望的摇头道:“不是这个味道。” 就在旃檀寻找机会想要逃离时,却见幻境中的殷桡,面无表情的从少女腹部抽出弯刀,毫不犹豫举起,割向她的脖颈。 迷雾中的殷桡默默睁开了眼睛。 旃檀大骇,转身飞快逃去。 “都说了,这种低劣的手段,不要用在我身上。”殷桡笑得阴森,眼眸杀意尽现,“我会生气的。” 旃檀不敢有丝毫停留,头也不回的飞奔逃命。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了多远,风声都寂寥了,周遭寂静漆黑。 旃檀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急切的环顾四周,没有看到殷桡追来,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抓紧腰间的血玉长箫,抬头看着面前的大树,飞身跃上,化为树身,隐匿在了树影之中。 然而下一秒,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影从高高的树端上摔了下来,砸得四周的灰尘飞扬。她身上的绿衣被捅了数个的洞窟,不出片刻,身下便蔓延出一片血红。 殷桡从树上跳下来,手中的白刃被染红,他蹲下身将弯刀放在旃檀的肩上,慢条斯理的擦干净上边的血迹。 “对不起了。”他虽然嘴上这般说着,但那张阴沉的面庞之上丝毫不见半分歉意。 旃檀面色苍白如纸,嘴角不断溢出猩红的鲜血,整个人已是气息奄奄。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颤抖着手伸向腰间的那支长箫。 殷桡眉一挑,大发善心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他的。” “不……”旃檀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字来,气息已经变得极为微弱,“杀了他……” 她用尽全身力气,再次重复道:“杀了他……杀了……他……” 殷桡嘴边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隐含戏谑讥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抓起旃檀腰上的君子箫。 下一刻,一股强大的妖力从涌到他手心,瞬间将整支玉箫紧紧包裹住。 随着“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这支原本坚硬无比的红血玉箫竟如同脆弱的瓷器一般,在他手中被轻易地捏成了无数碎片。 红色的碎片四散飞射开来,又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 第150章 再取万方镜(一) 冬君本想带着吕叁赶紧从南泽离开,可还没走多远,就被追来的殷桡挡住了去路。 弯刀在手上旋转出寒光飞花,殷桡冷笑:“有没有一点诚意,合作还没谈完,你就想走?” 冬君落在地上,动作轻柔的将他放下,抬头问:“旃檀和君子箫呢?” 殷桡大手一挥,一堆血玉碎片和破损的旃檀琴,哗啦啦扔到她的面前。 冬君垂眸看了看一地冰冷的碎片,心中有些不知名的哀愁,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将这两件破损的神器收入袖中。 “我回去向帝昼复命,三天之内,一定将万方镜带来给你用。” 殷桡目光落在吕叁的身上,点头道:“好啊,不过你得把他留下当人质,否则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回来?” “不可能!”冬君毫不迟疑的拒绝道。 南泽对吕叁仇恨的妖兽不计其数,将他留在这里,无异于送他进虎狼窝,冬君是绝对不肯的。 “那你把我身上的蛊解了。”殷桡又道。 冬君眉色低沉,淡淡道:“解了你身上的蛊,我们还能活吗?” 殷桡骂了一声,恼羞成怒的指着她,“你他娘的玩我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把我当猴耍?” 冬君搂着吕叁,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微微一笑道:“你说的都是要我把性命交到你手上,殷兄,你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殷桡阴恻恻道:“你要这么玩,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这南泽之内,有千万妖兽对吕叁恨之入骨,若他们知道吕叁此时昏迷不醒,毫无还手之力,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样?” 一妖一爪子,能把他撕成碎片。 冬君垂下眼眸,叹息道:“那就请殷兄给我们陪葬吧。对了,殷兄身为万年的上古大妖,无论妖丹还是肉身,对所有妖兽都是相当大的诱惑吧,吃上一口你的肉,能提升百年修为也说不定呢。” 殷桡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刀柄,阴郁惨白的脸气得黑红交错,咬牙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冬君一脸认真,伸出三根手指道:“殷兄但请放心,我以性命发誓,一定将万方镜给你带回来,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滚。” 殷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也能发誓绝不伤你们一根毫毛,你相信吗?” 冬君恍然大悟的“哦”一声,眼神谴责的看着他,“说出真心话了吧,你就是想杀我们,那我更不能同意你的提议了。” 殷桡气得七窍生烟,可忌惮着心口的牵机蛊,又不能直接动手,真是几千年来都没有窝囊憋屈过。 两人彼此说得口干舌燥,谁也不肯信任谁,就只能这么僵持着,干耗下去。 冬君凝来冰霜,放在帕子上融化,用湿润的帕子慢慢给吕叁擦拭脸上的灰泥。她瞧着他微微蹙着眉的睡颜,动作轻缓温柔。 就在她认真给吕叁擦脸时,四周林木之间,有些细微的声音传来,光亮隐隐约约。 殷桡靠在另一旁的树上,不以为意,完全没放在心上。 冬君握住了寒霜剑,满脸警惕,但看到浩浩荡荡的一群来人时,慢慢松了一口气。 一群凶神恶煞的妖兽簇拥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一红一白,姿容不凡。 白衣的狐妖看着她,一脸温柔,“冬君,你如何了?” 是云遥和云着。 冬君与她对视,如同溺水时看见一块浮木,眼神微亮,摇头道:“我没事。” 云着在一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目光缓慢移到吕叁脸上,如夜色幽暗的眼眸情绪不明。 片刻后,他转头朝殷桡拱手,温和有礼道:“云着,见过殷前辈。” 殷桡扫视面前的一群人,漠然道:“妖王大人,好大的排场,不知光临南泽所为何事?” 云着微微一笑,礼貌的问:“旃檀呢?” 殷桡冷哼一声,态度倨傲,他打心眼里瞧不上云着这个小妖王,不想回答他的问话,也不愿意臣服。 冬君默默对云遥道:“他们死了。” “那事情不就解决了吗?”云遥走到冬君跟前,看着靠在她身上昏迷的吕叁,惊讶地问道:“吕大爷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冬君长睫低垂,面不改色,“他……陷入旃檀的妖术幻境里,还没清醒。” 云遥眉头微皱,“事情既然已经解决,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毒瘴重,你又不是妖怪,别让毒气入侵体内,快走吧。” “她走不了。”殷桡出声制止,弯刀挂在手指上打转,青眼幽幽,“我和她还有事情没谈完。” 云着沉吟片刻,忽然道:“她哪里得罪了殷前辈,我替她赔罪,她欠了殷前辈什么,我替她还。还望前辈看在本王的份上,放她离去。” 殷桡闻言呵呵一笑,满脸嘲弄,“哟,你是她什么人?” 云着哑了。 “刚才你的提议,我同意了。”冬君忽然开口道,“我解开你身上的牵机蛊,你放我们走。” 殷桡斜睨冬君一眼,简直被她的不要脸气笑了,无语道:“现在你有帮手了,自然无所谓能不能牵制我。可是你走了,我要的东西,却是没有着落了。” “对付你们,我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你们也休想全须全尾的从南泽离开。”他顿了顿,用商量的口吻道,“小神仙,不如这样,你把吕叁留下,不管你交给谁,只要在我眼皮子下就行。等你将东西取回来,再把他带走。” 冬君知道殷桡意有所指,抬头看了云遥一眼,犹豫不决。 云遥被她半信半疑的眼神看得有些不悦,抬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佯怒道:“什么意思,你还信不过我?” “不是,我相信你。” 冬君虽然这么说,眼中全是放不下的担忧,低头凝视吕叁的脸许久。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云遥,我相信你。” 云遥与她四目相对,眉目微愣,她的眼睛似乎在说:我再相信你一次,你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第151章 再取万方镜(二) 南泽山脉之外,神武带着天兵围成了一个铁桶,在第八天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青色的人影出现。 可左看右看,只有冬君一个人,一身青衫沾了尘泥,有些狼狈。 神武迎上前去,急忙问道:“情况如何了?” “旃檀琴和君子箫,已经伏诛。” 神武看着她,面露迟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吕叁呢?” “你也知道,他少时和妖王曾是好友知己,今日难得与老友相见,要在南泽多逗留几日。”冬君一脸云淡风轻,对他笑了笑,“事情已结,请天尊鸣金收兵吧,随我一起去向陛下述职禀报。” 神武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然而还没等他问个清楚,冬君已经与他擦肩而过,朝九重天上飞去。 此时天庭已重新整顿,内外井然有序,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副其乐融融的太平景象。 听说祸患已除,一众神仙在凌霄宝殿翘首以盼,等待功臣回归。 冬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昂首挺胸,双手捧着旃檀琴和君子箫的残骸,大步走上凌霄宝殿。 “臣辉瑞,参见陛下。” 帝昼安然高坐金座,远远对她摆手,“爱卿不必多礼。” “臣与武神吕叁奉命捉拿惑妖旃檀,幸不辱使命,已将此妖与其同伙树妖君子伏诛。”冬君垂头,捧起手中一堆残骸。 廖哲快步走下大殿中,将她手上的残骸取走,呈给帝昼。 帝昼垂眸看了一堆残骸许久,头上的十二旒冕微微晃动,过了半晌,目光落在冬君身上,不咸不淡道:“爱卿辛苦了。” 冬君低头沉声道:“臣之使命。” “辉瑞元君为苍生除去祸患旃檀,保得天下太平,即刻官复原职,着赏金玉三万,麒灵山之外,往南划五山两江,并作辖内……” 论过奖赏之后,帝昼好像才发现她一个人回来,不以为意的问道:“吕卿为何不归?” 冬君找了个借口搪塞,道是吕叁一时起了玩心,要在外头潇洒几日。最后她微微一笑,语气悠悠道:“陛下圣明仁德,定然不会怪罪吧?” 没等帝昼发话,众神就纷纷调侃起吕叁,说他是婚前焦虑,笑话他是千军阵前英勇无畏,婚前怂得别具一格。 一时间整个大殿充满了哄笑和打趣声。 冬君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坦然面对众神的揶揄。 等回禀完帝昼的话,借口告辞,顺利从凌霄宝殿退出来,然后明目张胆的走向太清宫。 门口的天兵看着她大摇大摆的走来,齐齐行礼道:“天尊。” 冬君摆摆手,大言不惭道:“辉瑞元君得胜归来,陛下命我来取宝物相赠。” “是。”守卫天兵恭恭敬敬的让开了路。 冬君直奔帝昼的寝殿,偶尔有三五仙娥撞见她,忙不迭的行礼,长裙拖云,莺声燕语。 “见过神武天尊。” 冬君摆摆手,一路“嗯”过去,走进帝昼寝殿,往外张望一眼,悄悄关上门。 然而没多久,冬君正在四处搜索万方镜时,忽而听到外头有些声响传来。 她将耳朵靠在门边一听,便听到了仙娥们声声唤道:“陛下。” 帝昼回来了。 冬君扭头环视周遭,眼睛飞快掠过偌大的寝殿每一处,想找一个藏身地,最后目光落在大床之下。 脚步声渐渐逼近,门扉被缓缓推开。 帝昼站在门口,眉宇低沉,一脸风雨欲来,冷声道:“滚出来。” 冬君正低眉顺眼的站在室内,一看见帝昼,声音低沉,恭顺道:“臣有事与陛下相商,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陛下谅解。” 她可不敢躲帝昼床底,这种猥琐的事情,一旦传出去让吕叁知道,非得把她一片一片活剐了。 帝昼脸色冷得像万年冰山,一字一句道:“冬君,你可知你此时犯了那条天规?” 冬君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心中不由暗叹他火眼金睛,也不知道能不能辨别世上所有真假。 她轻咳一声,改换回自己的声音,“陛下,就算要罚,也请等臣说完。” 帝昼冷酷无情道:“说。” “此事机密,不可为外人言,还请陛下移步。”冬君面色肃穆沉重,直直的望着他。 帝昼冷着脸走进门,犹豫片刻后反手关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他眼神向冬君透露着,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一定狠狠治你的罪。 冬君伸手一撩衣摆,膝盖一弯,朝他扑通跪下。 “你这又做什么?”帝昼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对她的行为莫名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以为她耍什么花招。 “旃檀逃至南泽与殷桡的合作,寻求他的庇护,殷桡向旃檀开出的条件就是要取得万方镜。吕叁在和旃檀的交战中……被殷桡挟持了。”冬君双手握紧,叩首低声道,“他要我拿万方镜去交换,才肯放了吕叁。” “又是万方镜。” 帝昼自胸腔哼笑一声,走上前两步,低头看着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嘲讽道:“朕若不给呢?你下次还要用什么借口来讨要?不如现在就一起展示出来,别再浪费朕的时间。” 冬君看着面前的一双金丝的白靴,干涩无奈的辩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吕叁真的被殷桡扣在南泽了。我是担忧这件事传出去,动摇军心,令妖魔振奋,卷土重来,所以才遮掩隐瞒。” 帝昼审视着她,“如你所言,吕叁被殷桡扣在南泽,外围明明有三十万天兵,为什么不让神武去援救?” 冬君缓缓抬头看他,拧眉道:“陛下,你了解殷桡吗?他住的那座木屋底下,有成千上万的白骨堆积。若三十万天兵闯入南泽,与这样一个残忍嗜杀、法力无边的大妖交锋,下场是什么,陛下你有想过吗?三十万天兵俱填鬼沼也不够!” 帝昼不以为然,冷漠道:“你是什么身份,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你操心。” 冬君一愣,哑声道:“是……这些不该我操心,那我要问陛下一句,吕叁如今生死难测,是不是为了陛下,是不是为了天庭?” 她眼角微红,死死盯着帝昼,愤愤不平的质问,“我现在不过是借万方镜一用,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愿意给?陛下,你在隐瞒什么,担心什么?” “够了!” 帝昼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他剑眉紧蹙,双目圆睁,一股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吕叁是天庭武神,为天庭而战是他的使命,就算他死在南泽,那也是他的命!你敢以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挟主上,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天规王法?” 冬君闻言,竟痴痴的笑了起来,语气讥讽,“天规王法?你定的天规王法,自然是你说的算。” 帝昼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朕真是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是谁,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朕赏赐你的。没有朕,你,只是一个小小石妖!今日你能走出太清宫,你最好庆幸,我没有杀了你。” 他说完打开门,直接将冬君摔出殿外。 第152章 再取万方镜(三) 冬君被他甩出去,脚一崴,狼狈的跌倒地上,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她默默按着脚踝,低头掩饰眼中的愤怒,心中唾沫星子乱飞,已经把帝昼骂得狗血淋头。 “吕叁既然被殷桡挟持,朕会派神武带五十万天兵去救他。”帝昼冷声道,“从今以后,若再以下犯上,休怪我不念旧情。” 冬君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收敛了面上的情绪,低声向他请罪道:“臣担忧吕叁乱了分寸,未经思虑便鲁莽行事,还请陛下恕罪。至于吕叁一事,臣自会想办法。” “滚。” 冬君垂眸看着地板,没有犹豫,扭头一瘸一拐的走出太清宫。 然而走到门口,就和前来的神武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安静。 两排天兵左看看,右看看,瞧着两个神武天尊,懵了。 冬君朝神武讪讪一笑,忍着痛脚走到他跟前,低声道:“那什么,我可以解释。” 俩人走到无人之处,冬君才卸掉一身伪装,尴尬道:“你的身份好用,能在太清宫自由出入,不会被人编排造谣,所以……” 神武斜睨了她一眼,直言不讳道:“你借用我的身份偷偷去见陛下,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冬君摸了摸鼻子,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一阵心虚,只得将吕叁困于南泽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如实相告。 神武听完沉默了半晌,沉声道:“我去求陛下。” “别去了。”冬君摇头苦笑一声,“去了也没用。” 因为…… 真正的万方镜已经在她身上了。 “那如何办?” 冬君从容自若的朝他摆手,淡定道:“我会想办法的,只是此事还需保密,若传出去,难免引来不必要的动荡混乱。” “你一个人去能行吗?”神武拧眉发问。 冬君朝他微微一笑,“天尊的担忧之情,我会向吕叁转达的。” 见她还有心情开玩笑,神武眉头稍稍舒展,嗤了一声,“谁担心他,不要自作多情。” 三日之后,冬君按着约定的时间回到南泽,将万方镜交给殷桡。 冬君诓骗过万方镜,不好在他面前现身,便躲到远处让云遥去盯梢,等殷桡查看完之后,再将万方镜要回来。 她看着吕叁依旧沉寂的睡颜,伸手蹂躏他的俊脸,恨铁不成钢道:“吕叁,梦里到底有什么?” 吕叁此时内外一片混沌,虽然晕了过去,心神好似置于刀山火海。那令他痛苦的一幕幕仍在继续上演,他既不能反抗,也不能挣脱。 即使闭上眼不去看,可耳边的声音持续不断,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她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一遍遍对他凌迟折磨。 他有很多次,拿起了寒霜剑,抵在她的脖子上,可是永远都下不去手。 可比起亲手杀了她,不如让他自杀来得痛快。 云着拨开垂在面前的树枝,遥遥看着树下一青一白的身影,眼神晦暗如深。 身后众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看大王一副爱而不得的落寞神情。有一狼妖走上前,在他耳边谄谀道:“大王,现在殷桡和王姬没有防备,那个武神又昏迷不醒,不如趁机把她带走?” “带走藏起来……”云着呢喃一声,忽然笑道,“确实是个好办法。” 狼妖眼前一亮,连忙狗腿道:“此事包在小的身上。” 云着凉凉瞥了狼妖一眼,狼妖不由瑟缩一下,连连往后退,对他忽如其来的怒气不明所以。 有妖用胳膊肘捣他,低声道:“蠢物,那个女人也是你碰得的?大王自然是要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云着已经抬脚朝冬君走去。 冬君的目光凝望着吕叁,头还没抬起来,感觉到云着的走近,迅速拔出寒霜剑朝他指去。 “别靠近我。” 云着脚步微微一滞,看着她怒气升腾的双眸,嘴角带笑,依旧继续向她逼近。 “冬君,自忧亡谷一别,已有半年不见……我都有些想你了。” 冬君握着寒霜剑的手在颤抖,死死控制着想要将他一剑捅穿的冲动,冷笑道:“怎么,伤养好了,还想让我划烂你这张脸吗?” 云着脸色一僵,叹息道:“开个玩笑罢了,又没真把你怎么着,值得这么生气吗?” 冬君气得眼眶泛红,“别逼我动手。” 云着看着她像母鸡护崽一样,把吕叁护得滴水不漏,耸了耸肩,一脸无所畏惧,“只要你敢,我自然奉陪到底。不过我身后的妖众定然要为我护驾,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以多欺少。” 冬君嘴唇抿得紧绷,死死地瞪着他,通红的双眼泛着水光,愤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崩溃。 “你想怎么样?” 云着在她跟前停下,一步的距离,伸手便能触碰。 他温声道:“跟我走。” “做梦呢?” “冬君,天界对你不好,帝昼对你不好。你瞧,吕叁身陷囹圄,天界却无人能帮你,这样的天庭还待着干什么?不如来妖域。” 云着看着她一身狼狈,眸光微动,怜惜温柔道,“我愿意娶你,让你做妖域的妖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保证,绝无人敢阻拦你。” 冬君一愣,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云着直勾勾的望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放不下吕叁,可以把他带在身边,我不介意,只要你把一半的时间给我。” 冬君听了他的话,低下头,双肩渐渐小幅度的发抖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无声的笑变成仰头大笑,冬君笑得眼泪横流,伸手粗鲁抹去,又有新的泪流出来。 “云着,你有病。”她笑得痴狂,指着云着大骂道,“云着,你他娘的有病就去治!” 云着沉默的看着她,眼中一片漆黑,在她的嘲笑中,低声呢喃道:“我是认真的,冬君。” 他蹲下身,以卑微的姿态仰头望她,“我知道,你在天庭的日子不好过,你一个女孩子,整日打打杀杀,劳心劳力,可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冬君,像以前一样不好吗?想要什么,我一件一件送到你面前,只要你说一句,我任你差遣。” “好啊,我愿意。”冬君出声打断他的话。 云着怔愣片刻,望着她微笑,“那,现在就走吧。” 冬君默然道:“急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要等吕叁醒过来和他商量商量,你且等着吧。” 等吕叁醒过来,弄死你。 第153章 幻境里有什么 云着眼眸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似笑非笑道:“你这是在提醒我,要趁他没醒抓紧把他杀了?” “你又不是没害过他,你可以再试一次。”冬君手握着寒霜剑,眉间一点心魔印渐渐显现,红得妖艳夺目。 “你这是……” 冬君看着他惊讶的眼神,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害怕你的威胁?我告诉你,除非你能杀了我,你要是杀不掉我,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你妖域灭种。” 她目露凶光,语气阴狠决绝,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加上那红光闪烁的心魔印,简直不要太有说服力。 好一会儿之后,众妖看着他们的大王空手而归,有妖斗胆发问:“大王,这是?” 云着苦笑一声,摆手道:“算了,不要她了。” 众妖闻言,齐声道:“大王圣明!” 云遥本来就梗塞的心更加堵得喘不上气,回头遥遥看了冬君一眼,落寞而去。 他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将妖王之位坐踏实,凡事都要权衡利弊,自然无法像霍笑天那样肆意妄为。 如果他真将冬君抢掠回妖域,那整个妖域恐怕再没有一天安生日子。除非他时时刻刻盯着她,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站岗,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死在她手上。 脑子发昏了才会把一个想杀自己的人带回家,他又不是霍笑天,狂妄自大,愚蠢至极。 想想霍笑天什么下场,断臂魔尊。他可不想拿妖域和他的妖王之位、以及他花容月貌的脸去赌。 等了两个时辰之后。 云遥终于将万方镜拿回来,还给了冬君。 殷桡道:“给我把牵机蛊解了,你们就能离开。” 冬君取了自己一滴心头血,把钻进殷桡心口的牵机蛊诱出,双指迅速掐住黑色的小虫甩在地上,一把火烧了。 殷桡看着她的动作,眉一挑,疑问道:“这么有用的蛊虫,为何杀了?” “它吃了别人的心头血,下次就不受我控制,对我已经没有用处了。” 云遥嘴角抽抽,嫌恶的看了那焦黑的小虫一眼,“这东西,你该不是用心头血喂养吧?” 冬君笑而不答,将吕叁扶起,对云遥道:“我要回麒灵山了,等婚期重新定下来,再派人去给你送请帖。” “哎,我跟你一起走,正好我也想去麒灵山看看。”云遥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等离开了南泽地界,云遥拍了拍心口,一脸心有余悸,神神秘秘的靠近冬君,激动道:“吓死我了,你知道那老妖怪要找的是谁吗?” 还没等冬君搭话,云遥就抓住了她的手臂,继续说,“你一定想不到!是方妴,方妴啊!没想到,方妴前世竟然跟那老妖怪是老情人。” “我在万方镜里边看见方妴,我当时差点没忍住,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胆战心惊,就怕被那老妖怪发现,我们和方妴关系匪浅。你是不知道,像这种执念深重的人最可怕了,人家都死了多少年了,还要苦苦追寻后世来生,阴魂不散的纠缠不休,想想就可怕,你可得警惕方妴,让她防范着点,没得被那老妖怪抓去囚禁,到时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能救得了她啊。” 云遥啧啧叹道,压根没发觉自己说的“执念深重”也包括身边这个人。 “不过方妴可是情场老手,以她的本事,就算万年老妖,也未必能在她身上讨到好处,你说是吧?” 她说了半天,见冬君拧眉沉思不搭腔,不由愤懑道:“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冬君无奈道:“听着呢。” “那我说了什么?” “情场老手和万年老妖。” 云遥瞪了她一眼,见她眉宇间散不开的惆怅,目光又落在吕叁双眼紧闭的脸上,也不好苛责她不专注,柔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唤醒他吗?” “有通心石或可与他神识相通。” 冬君不想惊动其他人,便和云遥悄悄回了竹林居。 云遥在一旁护法,冬君则带着“他的幻境里到底有什么?”的疑问,将吕叁的神识引入通心石,自己也闭眼凝神汇入。 通心石内。 周遭昏暗无光,有风刮过,天上似下了刀子,冬君只是刚进入就被刺得浑身都疼,只觉浑身定然已经血淋淋,绝对没有一块好皮了。 眼前漆黑朦胧,冬君看不到吕叁在哪,只能扯着嗓子呼喊。 “吕叁!你在哪儿?” 回应她的是呼啸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的刀子雨。 “吕叁,你在哪儿?” 她一边寻摸一边大声呐喊。 “吕叁,吕叁,吕叁!” “吕叁,你有没有听到啊!” “吕叁!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啊!” 冬君被他这地狱般的心境牵连,痛得哀嚎连连,崩溃咆哮,“我好痛,吕叁,你再不出来,我就被刀子扎死了!”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地间回响,明明可以穿透通心石的声音,可依旧无人回应她。 冬君痛不欲生,只觉从头到脚被刀子扎穿了。 “你躲我……你竟然躲着我。” 冬君被吕叁的心境打击得悲痛交加,心神恍惚,在黑暗中大骂:“吕叁你个乌龟王八蛋!什么破幻境,里面到底有什么啊!你竟然扔下我,宁愿待在里面不出来。” 她骂着骂着就哭了出来,嚎啕道:“你把这些刀子收一收不行吗?我快痛死了。” 可她越哭,刀子就下得越猛烈,几乎要把脚下的地面扎穿一般。 冬君瞬间被磅礴的刀子雨扎得跌倒在地。 她心中一恸,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蜷缩在地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声声低哑的呜咽从她手指缝隙间传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委屈,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 在她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扎一只刺猬时,忽然就感觉浑身一轻,再也没有刀子落在她身上。 可耳边仍传来刺耳的声音。 雨未停,风声也依旧。 是有人为她挡住了刀雨。 冬君心下一动,伸手捞去,抓住了一只脚。 “吕叁……” 她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抱住了他的腰身,带着哭腔哑声质问:“我喊了你这么久,你为什么才出来?” 吕叁沉默的看着她……他以为这是幻象,变化多端,各种各样手段折磨他的幻象。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理我?”冬君松开他的腰,双手向上伸摸索他的脸,指尖抚摸着熟悉的眉眼鼻唇。 冬君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颤抖的问道:“你怎么了……幻境里到底有什么?” 吕叁垂眸凝视着她,忽而看着她眉间升起隐约红光,心想,这个幻境真如同无处不在的心魔,明明他没想这件事情,它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的嗓音嘶哑到了极点,声若蝇蚊,艰难道:“你不知道吗……全是你啊……” 冬君愣住了,再次用力地抱住了他,“你是被旃檀的妖术迷惑了,那些都是假的,是幻境!” “幻境……” 第154章 如梦方醒 他这迟缓呆滞的反应,把冬君弄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抓着他的衣襟,疑惑发问。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回答我好不好?” “你说话,说话啊!我求你了!” 任她如何说,如何问,吕叁都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的将她抱着,替她挡去刀雨的侵蚀。 即使冬君捶他,打他,也无济于事,吕叁就像一根木桩子,丝毫不为所动。 云遥在外头来回踱步,见冬君眉心红光闪烁,发觉情况不妙,便施法打断通心石,让冬君神识归位。 冬君睁开眼睛,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云遥看得一阵心惊,连忙取出一颗安神丹给她喂下。 云遥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疑惑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冬君咳得眼泪四溢,可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觉心口堵得慌,闭眼道:“他不理我……他不理我……” “岂有此理!”云遥眉头一拧,嗔怒道,“他竟然这样对你,那还救他个什么劲,跟我去妖域,他爱醒不醒!” 冬君抬头委委屈屈的看了她一眼,云遥讪讪止住了话音。 安静片刻,云遥一拍桌子,气哼道:“让我来,我就不信了,这幻境有这么难出来。吕叁这没用的东西,老娘今天非得把他骂醒不可。” 她抬手施法,便要将神识引入通心石。 冬君想拦她也来不及了,只得提醒道:“里边很折磨人的,你要做好准备!” 云遥一进入通心石,被扎得四处逃窜,张口就骂道:“狗日的,吕叁你有病是不是!真他娘的没用,一个破幻境还出不来。我告诉你,你再不醒过来,我就把冬君带回妖域,你一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她!” 在通心石里使不出法力,云遥被刀子割得体无完肤,破口大骂,“什么鬼东西,下刀子,你他娘的祖坟让人掘了?这么大怨气,有本事出外边去扎啊!在心里折磨自己算什么本事!” 吕叁茫茫然地听着她的骂声,终于有一丝疑惑。 他的幻境里,怎么会出现云遥这个臭狐狸? “你爱醒不醒,我还祈祷你最好别醒!到时候我先把冬君迷晕,带回妖域,你不知道吧,云着喜欢冬君喜欢得要死,到时候我就让他俩成婚,哼,我让她给我们老云家生五百个小狐狸!到时候你喜当舅舅,我可以带孩子回来看看你,给你上贡烧香。” 云遥想了想,心一横,牙一咬,决定把云着卖了。 “还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你不是信任云着吗?你把冬君托付给他,亲手把冬君推给了一个衣冠禽兽的混蛋。” “你去蓬莱之后,他心里想什么?呵,人家想的是如何睡你的宝贝冬君,示好不成就迷奸,要不是我赶得及时,你信不信,等你回去,冬君一千年前就得给你生个狐狸外甥。” “对,还有忧亡谷那次,云着可废了好大功夫,把谷中所有人都迷晕了,将冬君关在房间里,里头点了催情的迷香,外头布置了法阵,她逃不了,躲不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想,她得有多绝望啊!” 云遥越说心里越火大,有没有把吕叁气着不知道,她已经先把自己气到了。仍咬牙道:“要是嫁给云着,冬君这辈子,恐怕会被他关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小狐狸。” 忽而一阵激荡的冰霜寒气席卷而来,整个通心石内被震得地动山摇,周遭地面开始裂开。 整个世界似要坍塌毁灭。 这些话果然把吕叁刺激到了,云遥身形一晃,继续道:“反正你不醒,冬君总不可能死守着你这具尸体,就算不是云着也是别人,反正不是你。你就放心吧,我和方妴会为她安排好的。” 通心石内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云遥的神识被生生逼出来了。 她睁开眼,看见冬君正坐在床边,紧紧的盯着吕叁。吕叁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呼吸急促,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惨白,眉目狰狞,在极力的抗争着什么。 冬君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她的掌心微微出汗,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心跳急速加快,像是要冲破胸膛蹦出来似的,以至于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眼前这个人清晰可见,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吕叁喉咙中溢出压抑的呻吟,眉头拧成川字,嘶哑低吼一声,口中瞬间涌出一大股猩红的血液。 冬君骇然,手足无措。 吕叁挥剑落下的同时,神识知觉瞬间归位。耳边细微的风声传来,还有竹叶的响动。 他迟疑地,缓慢地睁开眼睛,在刺眼的光中,他看见了熟悉的竹林居,看见了熟悉的脸。 “吕叁。” 冬君双目死死的盯着他,伸手擦掉他脸上的血,吐了一口气,哑声道:“你怎么样?” “冬君……”吕叁呆滞的看着她,颤抖着朝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她。 冬君抓住他的手,贴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艰涩解释道:“吕叁,我是真的,真的!你掐一掐,我不是幻象!” “我……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至极,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把你……杀了……我……杀了……” 吕叁似仍在混沌中,语无伦次,不停的重复,“我……杀了……我杀了……” 看着吕叁那浑浑噩噩的模样,云遥似明白了什么,一时间脸色有些微妙。 冬君愣了愣,转头看向云遥,朝她伸手,“安神丹还有没有?” “有。”云遥连忙取了一颗给她。 她将安神丹塞入吕叁口中,温声哄道:“没毒的,咽下去。” 吕叁吞下安神丹,望着冬君安静了好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却呢喃着:“冬君……对不起……” “听我说,那是虚幻的,那不是我,我在这呢。” 吕叁吐了一口浊气,哑声道,“我错了……冬君……我让你受苦了……” 冬君眉心一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好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第155章 如梦隽永 看着俩人你瞧我,我瞧你,眼神跟黏一起似的,云遥很自觉的起身走了出去,并将门关上。 房间内寂静了片刻。 冬君转身去取了盆清水,沾湿了帕子,想帮他擦掉吐出的血。 可刚回头,却见他撑起了上半身,正眼巴巴的看着她,狭长漂亮的眸子里红彤彤的,噙着一片水光。 “冬君,过来。” 冬君唉了一声,坐到床边,细细帮他擦去嘴边的血迹。 有许多血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落进了衣领中,冬君又在他的脖子上擦了擦,忽然笑了笑,举着脏兮兮的帕子道:“你知道你在泥里滚了几天吗。” 她拎起他的衣摆,撇嘴嫌弃道:“你看,都从白色变成黄色了,我可不帮你洗……” 冬君话还没说完,吕叁双臂一揽,用力的将她抱在怀中。 “冬君。” “嗯……我在,我在。” 冬君伸手环住他的腰,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没事的,只是做了个噩梦。” 吕叁将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双臂收紧,低声喃喃,“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扔下你,我不该被幻境困住的,都是我的错。” 冬君沉默片刻,将额头贴在他的脸颊亲昵的蹭了蹭,叹息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说了,吕叁你是个举世闻名的王八蛋,做过的错事还少吗?” 她的安慰像把刀子,狠狠的戳了戳吕叁苦涩的心脏,令他一时无言的默认,只能使劲的抱着她。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她顿了顿,试探的问道,“还是说,你希望我讨厌你?” 吕叁欲哭无泪,低叹一声,“别讨厌我。” “好,不讨厌你,我最喜欢你了,别伤心了好不好?”她想到通心石里,他那遭殃的心境,她只在里边待了一会儿就受不了,吕叁被困在里面十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忍受的,一时心疼不已。 吕叁渐渐回过神,收起郁郁心情,将她头到脚认真查看一遍,“你怎么把我带回来的?有没有受伤?” “没有。”冬君按住他的手,低声解释道:“我发现殷桡在找万方镜,所以我就去偷了万方镜和他做交易,旃檀和君子箫都已经被殷桡杀死了,我也已经述职回禀了帝昼,现在事情已经了结了。到时候我找机会把万方镜还回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道:“你会生气吗?” 吕叁不明所以,“我生什么气?” “我跟妖兽做交易,还偷了神器,要是让人知道,你的名声就完了。” 吕叁闻言一愣,无奈失笑,“我不是举世闻名的王八蛋吗?我还有什么名声。” 冬君道:“降妖伏魔的名声啊。” 吕叁重新抱住了她,闷声道:“什么狗屁名声,不要它。” 冬君缩在他怀中,嗅了嗅,委婉提示,“但是你可以先去沐浴更衣吗?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臭了。” “……” “你自己闻嘛,在南泽十几天,那里的毒瘴都是一股腐朽的腥味,你又在泥里滚来滚去,早都腌入味了。” 吕叁默默的松开她,起身离去。 云遥大摇大摆在麒灵山逛了一圈,在后山遇见章谨带着周小凡和邦邦练功。章谨还没问她是什么人,邦邦眼前一亮,屁颠屁颠跑上前。 “仙女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云遥莞尔一笑,伸手捏邦邦的圆乎乎的小脸,“小东西,嘴真甜,比你主人强多了。” “主人?主人回来了吗?”邦邦高声问道。 “是啊,我把她救回来了。” 邦邦闻言,腿一弯,对着云遥跪下行大礼,一本正经道:“仙女姐姐救了主人,便是我邦邦的恩人,从今以后我愿当牛做马,以报恩情!” 章谨和周小凡面面相觑,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得跪一下,好歹元君是他们的主君,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你这小孩。”云遥忍俊不禁,单手将邦邦从地上提起来,“既然你这么诚心,要给我当牛做马,正好我还缺个烧火做饭的小厮,我就勉为其难把你带回去吧。” “啊?”邦邦蔫了。 “怎么,不是你说的吗?既然做不到,为何说出来呢?出尔反尔的小孩,最让大人讨厌了。”云遥微笑道。 邦邦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瘪着嘴,咬牙道:“好!我跟你走!但是容我去拜别主人。” 他说完,抹着泪就要走去。 眼看着小伙伴要离开,周小凡一惊,连忙拔腿跟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问道:“你真的要走?” 邦邦沉重的点点头,“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主人教过我,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轻易食言,否则就不是个正人君子,而是泼皮无赖。” 他看着周小凡,唉声叹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道:“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的练功,不要懈怠。” “啊……”周小凡哀叹一声,“可是我舍不得你,没有你我怎么办,我每天早上都起不来了。” 邦邦安慰他道:“没关系,等我报完恩,我就回来找你。” 两个小人把云遥的话当了真,互相安慰着,一路朝竹林居走去。云遥慢慢悠悠的跟上他们的脚步。 被忽视的章谨在风中凌乱。 “主人,主人!” 邦邦风风火火的推开房门,然后看见吕叁哥哥仰躺着,头枕在主人的腿上,主人则拿着帕子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 主人低着头,吕叁哥哥仰着头,两个人的脸贴得特别近。 邦邦一进去,就被吕叁一记冷冰冰的眼刀射了个对穿。 “不会敲门吗?” 邦邦瑟缩一下,挠头干巴巴道:“对不起,我忘记了。” 听见他被骂,周小凡跨过门槛的脚停在半空,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 但本着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原则,周小凡低着头,小步走到邦邦身边,恭敬道:“见过元君,神君。” 吕叁瞧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屁孩,不悦的皱眉斥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没点眼力见。” 邦邦被他骂惯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但周小凡就承受不了了,他自小没被人斥责过几句,顿时小脸臊得通红。 冬君低头看了吕叁一眼,嗔道:“干嘛这么凶。” 吕叁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她看向邦邦和周小凡,疑问道:“怎么了?” 邦邦脸一沉,郑重其事的朝冬君跪下,哭哭啼啼的上演了一场离别情深的戏码。 罪魁祸首云遥则倚在门口看戏。 第157章 大婚前夕 冬君以为自己会付出很惨痛的代价,但是并没有,除了被打的那几巴掌,吕叁十分收敛,其余动作轻柔得像在保护易碎的鸡蛋似的。 冬君咂摸着,她没服。 但是人总不能自掘坟墓,还是该识相就得识相。 屋外山花烂漫,香气迷人,吕叁支起窗户的时候,有几片花瓣竹叶飘入窗台,落在桌面上。 冬君在花香清风中悠悠转醒,她才刚睁开眼,便有美人献上了一个吻。 美人道:“我去检查一下婚礼事宜,你去不去?” 冬君在床上滚了滚,懒懒的摇头。 “好吧,那我出门了。” 吕叁正要起身出门的时候,忽然被冬君拉住,一把按在了床上。 他挑挑眉,眼神戏谑轻佻,“冬君……青天白日,这样不好吧?” 冬君瞪他,不好你个鬼! 她掏出一盒疗伤的药膏,刮了一大坨涂抹在他下巴的咬痕上,恶狠狠道:“不准擦掉,不然我跟你没完!” 药膏抹了厚厚一坨,甚至没有晕开,黏腻厚重。吕叁有些不适应,眉头微蹙,刚伸出手,就被她“啪”的一声用力打掉。 吕叁看见手背一片通红,嘶了一声,抿紧唇,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一脸委屈地望着她,“怎么了嘛?” 小模样可怜巴巴的。 “呃……”冬君的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由的感到有些心虚,装模作样的轻咳一声,呵呵道,“对不起,我刚才看见一只蚊子飞过去了。” 吕叁认真的哦了一声,没有丝毫怀疑,托起她的手掌轻轻摩挲,蹙眉心疼道:“乖乖,手疼不疼?我给你揉一揉。” 冬君缓缓捂脸,良心深受谴责。 她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来,“不疼,你去吧。” “这个药膏太黏了,你帮我擦开,可以吗?”吕叁眨眼道。 指尖慢慢抹开药膏,冬君眼神飘忽不定,似想看他的脸,又似不想看,嘴角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扬。心中大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美人计! 理解昏君,成为昏君,只需一瞬间。 吕叁去青石堂巡视,远远看见云遥带着邦邦和周小凡坐在石阶上,嗑瓜子聊天。 这两日正是最忙碌的时候,章谨也被麒灵老祖指派去监督酒席置办,所以两个小少年也难得放了两天假。 他们前头才被云遥骗了一通,不过孩子大多记吃不记打,转头就跟她玩到了一起。 吕叁走到云遥面前,朝她拱了拱手:“你又帮了我们,多谢了,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直接开口。” 云遥嘁了一声,翻白眼道:“谢什么,我帮的是冬君又不是你,我跟她是朋友,我帮她是天经地义,你凭什么替她来谢我?” “冬君与我是一体的,你帮她自然就是帮我。”吕叁笑容淡淡,如沐春风,“不过不想和我说也行,和冬君说吧,她都会告诉我的。” 云遥呸的一声,吐了吐瓜子皮,不屑一顾,“有什么了不起,少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是娶到了冬君,但也别高兴太早,毕竟我们冬君可是个香饽饽,惦记的人海了去了,你要是敢辜负她,我保证,你第一天让她伤心,第二天就见不到她的人影。” 吕叁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你就放心吧,绝无可能。” 谁也不可能把冬君从他身边抢走,无论从前,现在,还是以后。即使再有一次天塌地陷,他和冬君,死也要死在一起。 “最好是。” “对,有件事还得劳烦你。回去告诉云着,脖子洗干净了,我迟早有一天……”吕叁顿了顿,觉得大喜的日子喊打喊杀的不吉利,便冷哼一声,止住了话。 云遥心中叹气,终究还是不愿多年安逸被打破,干笑着解释道:“其实吧,事是真事,但是没那么夸张,我只是添油加醋刺激你,他这次也帮了你们啊,要不,再商量商量,卸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就差不多了,别那么心狠手辣,就当积点德了。” 她潇洒自在多年,可不想再担起妖族重任。见吕叁不为所动,云遥又叹道:“你要是想毁了我的好日子,我也不会让你好过,以后我就天天来找冬君诉苦,哎,你知道的,冬君最心软了……” 她目光掠在吕叁下巴上的牙印,哼笑一声。 云遥相信,冬君心里还是有她的一席之地的,到时候耍耍苦肉计,卖卖惨。虽抽不了他的筋,扒不了他的皮,但至少能让他独守空房。 吕叁冷笑一声,扭头拂袖而去。 他和麒灵老祖核对好,明日大婚的各项事宜。又去调来十万的兵力,以阵法排列,分散安排在麒灵山四周,将麒灵山围得固若金汤。 他拿着从麒灵老祖手里讨的地图,研究了两天,布置下护山法阵。 众人聚在石阶上观望,见他这么大张旗鼓,如临大敌的架势,好似面对的是洪水猛兽,千军万马,不由嘴角抽搐。 不愧是神将,真是大手笔。 麒灵老祖看得长长的眉毛一抖一抖,啧啧称奇,摇头晃脑地负手离去。 章谨的脸色也是一言难尽,觉得吕叁太过大惊小怪,结个婚,又不是两军对决,竟然真刀真枪的执戈待战。 然而吕叁还不太放心,亲自在山下巡视演练一圈,以确保万无一失,绝对没有人能踏入麒灵山——抢亲。 麒麟山造出的声势浩大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手中的请柬仿佛成了烫手山芋。明明是一桩喜事,却无端让人惊心动魄起来,唯恐明日会发生什么意外。 可吕叁才不管怎么惊扰了别人,他自己不安心,自不让别人好过。 这一夜,众人欢聚一堂,设宴饮酒。 才饮三杯,云遥便忽悠着邦邦和周小凡上去展示才艺。 两个小少年在大殿上,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特别是邦邦,偷喝了一杯酒,小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哼哼哈嘿的乱打了一套醉拳,刚想展示一下螳螂腿,却把一旁的周小凡撂倒。 云遥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呐喊助威,“小凡,起来!打他,攻他下路!抓腿抓腿!” 有了云遥的拱火,俩人很快在大殿上打闹起来,你一跤我一跤,滚做一团,惹得众人哄笑一堂。 就连麒灵老祖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脸色越发红润了起来。 冬君津津有味的看着小人摔跤,举杯饮尽,忽然肩膀一重,吕叁没骨头似的往她身上歪,众目睽睽之下,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干什么?”冬君低斥一声,把他推开。 吕叁却吊儿郎当道:“怕什么,没人看。” 她一抬头,环视一圈,众人果然各看各的,没有人抬头看他们。 冬君嘟囔一声,“孟浪。” 吕叁笑了笑,“谁?” “你。” 第158章 大喜之日! 天光大亮。 这一日春和日丽,清风徐来,百花齐放,有三五仙鹤盘旋在竹林居上方,白翅扑腾,啼鸣送祥。 晨光微熹时,方妴带着煞气极重的十万鬼兵,风尘仆仆的赶来。 十万鬼兵又围了麒麟山一圈。 麒灵老祖终于问出口,“你们防备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方妴笑了笑,“一个疯子。” 竹林居内,方妴同云遥及两个仙娥为冬君梳妆打扮。 少年时,她们也常常为彼此打扮妆点,一只点红的画笔,点了你的眉间花钿,亦抹了我唇上朱红。 方妴亲手为她梳理乌黑如墨的长发,口中呢喃着凡俗时曾听过的祝福语。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说着说着,不知为何鼻子一阵酸涩,垂下眼睑,眼眶悄悄红了。 “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云遥觑着她的神情,忍俊不禁,指着她嘲笑,“你又不是老丈母娘,这会儿哭鼻子,以后你要是有女儿,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 “你懂什么,臭狐狸。”方妴抽了抽鼻子,哼道:“老娘是高兴得喜极而泣。” 云遥又嗤道:“你又不是新郎,高兴个什么劲。” “滚你的,不干活就给我滚出!” “嚯,好大的口气,我就不走,我还要看着冬君穿喜服呢。”云遥大喇喇的坐在冬君身边,却看见她蹙眉低首,连忙伸手托起她的下巴。 方妴在镜中看见她泫泪欲泣的模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冬君,怎么了?” “都怪你啊,”云遥瞪了方妴一眼,双手捧着她的脸哄道,“一来就把我们冬君宝贝惹哭了,哦,好了好了,千万别哭,哭了就不漂亮了。” 冬君被她们弄得哭笑不得,抹了抹眼睛,反驳道:“我没哭,我只是没睡好而已。” “没睡好?”云遥一听,眉头一竖,叉腰质问道,“昨晚不是没让你们睡一块吗?后半夜又搞到一起了?” 冬君脸色涨红,羞赧道:“哪有的事啊,你胡说什么。” 云遥哼笑一声,“谁知道呢。” 谁知道吕叁什么德行。 “哎,”方妴手一顿,笑容逐渐促狭猥琐,手捣了捣她的后背,“我给你的那本书,你看了没有?” 冬君瞪了她一眼,嘟囔道:“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真谢谢你啊。” 云遥一听,来了兴致,连忙道:“什么书?在哪?我瞧瞧?” 方妴瞥了她一眼,“你不用瞧,您老人家情场无敌,身经百战,那种三脚猫功夫对你这种老货没意思。” 云遥大怒,拍桌道:“说什么老货,真难听,你这张嘴要不要,不要我给你撕咯!” 方妴微笑:“我在夸你呢。” “你当我像以前一样傻?好赖话听不出啊!好你个方妴,我今天非得收拾收拾你。” “死狐狸,你敢动手试试,我今天拔光你的毛信不信?” 一瞬间剑拔弩张,气势汹汹。 眼看着两位大美人,马上从唇枪舌战升级为大打出手,冬君扶额,无奈道:“两位姐姐,今天消停点可以吗,小妹拜托二位了。” “可以。”云遥一口应下,扭头朝她微笑,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亲我一口,我就不闹了。” 方妴微微挑眉,看向云遥的眼神有些微妙。 “亲嘛亲嘛,又不是没亲过。”云遥把美艳的脸颊贴在冬君面前,可见她犹犹豫豫,迟迟不动,便无奈的叹了叹气,捧着她柔软白净的脸,吧唧的用力的亲了一口。 云遥蹂躏她的小脸,眼中有些看不清的情绪,狎昵道:“冬君,好漂亮,好可爱……姐姐好喜欢你。” 方妴啧了一声,一脚踹开她,“闹够没,闪一边去。” 两个仙娥看着天上越升越高的太阳,不禁暗暗抹汗,外头的青石堂传来了喜乐,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再看看新娘子连妆面都没画好,只得上前提示道:“元君,现已是巳时三刻,再耽搁下去,恐怕误了吉时。” 方妴和云遥不得不作罢,开始认真仔细的为冬君梳妆。 山门外,吕叁正带着麒灵众人迎客,一拢红衣,玄纹云袖,腰配玉珏,头束以镶碧鎏金冠,矜贵芳华,长身如松柏之茂。 遥遥望去,便是惊艳绝尘。 西境神君携妹妹西巽先至,带着虾兵蟹将,赠上海底珠宝数盒。 “恭贺吕兄与冬君妹妹大喜。”西境风度翩翩,面色从容,仿佛又变回来那个大度容人的君子,毫无痴疯之象。 他转头,从侍从手上接过一把洁白无瑕、晶莹光泽的骨琴,微笑道:“这是千年黑翅鲨的脊骨所制,西海宫愿祝二位,佳人成对,缔结良缘,共谱琴瑟和鸣之曲?。” 西巽看了一眼西境,也勉强笑了笑,拱手贺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吕叁春风得意,眉目含笑,接过骨琴交予一旁的章谨,朝二人拱手,“多谢,多谢,今已备下各色好酒,还请贤弟贤妹好生品鉴,请。” 有仙娥上前,指引西海宫兄妹二人走去。 而后天庭各个神君神女一应来到,麒麟山可谓门庭若市,熙熙攘攘,众神仙气飘飘,映得山谷上方霞光盘踞,好不热闹喜庆。 就连常年深居简出,不理俗事的乐姬也与华姬结伴而来。 乐姬虽赠万年灵宝,嘴上说着恭喜恭喜,语气却带着一点不爽的意味,脸上写着“我的宝贝徒儿怎么就英年早婚”的遗憾。 未时,大多数宾客已至。 众人皆起哄,催促新娘子现身。 吕叁被众人簇拥着推到竹林居,叫他敲门问新娘,何时才肯下妆台。 哄笑声中,有人起头高声道:“十步笙歌响碧霄,严妆无力夜迢迢。羞将双黛凭人试,留与吕郎见后描!” 众人齐齐大笑。 两个仙娥站在门边,偷瞧着外头人头攒动,见一红衣站在门前,笑嘻嘻道:“元君,新郎官来催了,您何时现身呐?” 冬君已穿戴整齐,红妆上面,红衣照身。 云遥目不转睛的望着冬君,神思恍惚,摆手道:“急什么,难不成他还等不得了?” 方妴也看着冬君,瞧着她眉蹙唇翘,眼眸却是收不住的紧张,替她拢了拢衣襟,眉目温柔,调笑道:“只怕等不得另有其人?” 冬君垂着眸,抿了抿唇,一步步朝门口走去。 门外之人似有所感,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门上,轻唤一声,“娘子,可以开门了吗?” 冬君捏了捏手中扇柄,深吸一口气,嗯了一声。 门扉推开。 里外喜红,俩人四目相对。 众人同着新郎的目光,在一阵暮春轻风,花雨纷飞中,见到了新娘子真容。 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眉眼含笑,娇羞至极。 眉黛青颦,乌髻如云,如画春山喜时添。 金欲缠红,花欲落果,改叫姑娘唤新妇。 第159章 大喜之日!! 青石堂。 吕叁和冬君照着人间礼数,循规蹈矩,于堂前三拜。 上座两尊牌位,故父玄泽,故母吕云姗。 礼官高唱拜天地时,宁静的山谷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荡巨响。那声音犹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仿佛整个山脉都为之颤抖起来。 伴随着这阵巨响,隐隐约约还有激烈的喊杀声从远处传来,此起彼伏,让人不禁心头一紧。 众人惊慌起来,纷纷抬头看向山外方向。 冬君也转头看去,神色凝重,愁眉蹙额。 吕叁早料到会发生意外,面不改色,蜷紧手掌,紧握着冬君的手,对她微微一笑予以安慰。而后不管其他人什么心情,不容置疑的对礼官道:“继续。” 礼官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他们望着彼此的眉眼,低头躬身弯下,郑重其事。 而后再抬头,凤簪轻摇、玉珏轻晃。 在连天烽火中,礼成。 有兵来报,魔军已逼近山下。 众人越发提心吊胆起来,神武默默站了出来,一杆长枪威风凛凛,势如破竹。他平静地对众人道:“我去会一会,诸位稍安勿躁。” 方妴和云遥眼神对视,没有任何交流,默契地从人群中往外走去。 方妴取出一对弯刀,“说真的,我很讨厌霍笑天。” 云遥点头,软剑自腰间抽出,“我也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大殿内宴席已准备齐全,章谨在一众大罗神仙中挤到吕叁旁边,低声道:“神君,元君,宴席已经备好,可以入席了。” 吕叁点点头,对章谨吩咐道:“派人去山门放烟花,一直放,不要停,锣鼓也给我敲起来。传下去,尽力而为者,皆赏金珍灵宝。” “是。”章谨得令,立即去办。 不消片刻,锣鼓与鞭炮的响声掩盖了山外的厮杀打斗。 璀璨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起落叠放,将麒灵山上半空照亮,山里山外皆可看清。 不止宾客看呆了,就连山外拼杀缠斗的三军也看呆了。 红发断臂的魔头遥望山顶,锣鼓敲在他心头,敲裂一块又一块,他身形一晃,单手持剑,声嘶力竭大吼:“随本座,杀——” 方妴弯刀砍倒一个魔军,一脚踹飞,瞥了霍笑天一眼,嗤笑道:“这么多年还在白日做梦呢?等下辈子吧。” 不远处,云遥闻言,软剑连狠割了三个魔军的喉咙,呸了一声,啐道:“开什么玩笑,下辈子也轮不到他!什么东西,配吗?” 山外浴血奋战,山内其乐融融。 吕叁和冬君邀请众人入席就坐,满桌佳肴美馔,珍品灵果,鱼肉鲜香。几百坛美酒启封,酒香溢满堂,不由分说的钻入众人鼻中。 凡好酒之徒,眼色顿时就亮了。 目之所及,悉数珍品,不禁让人感叹,这夫妇俩真真是出手阔绰。 吕叁与冬君一人手持一个酒杯,在席中呼朋唤友,笑容灿烂。 前半场,冬君每敬一人,都尽饮一杯,后来不知怎地,酒才倒上,话未说尽,吕叁已饮尽她杯中酒。 到后半场,冬君只负责说话应对,吕叁则一杯接一杯的仰头狂饮。遇到些坏心眼的家伙,三五句话拖得长又长,扯着吕叁不让走,连灌他数十杯。 一圈走下来,酒意涌上,吕叁的脸颊染上了如朝霞般的红晕,比冬君脸上的胭脂还要艳丽。 吕叁被灌了得有几坛,各色酒类掺杂,其中包括云雾、翠岭、琼玉这种一小壶便可醉人的仙酿。 纵然他法力高强,一时也无法化解浓烈酒意,眼睛醺得迷离恍惚,眼角泛红,懒懒的靠在冬君肩上,嚷嚷着难受。 冬君摸了摸他微烫的脸颊,无奈道:“少喝点能怎么样,这就是好面子逞能的下场。” “嗯……”吕叁抓住她的手贴自己脸上,“你的手好凉,再摸摸我。” 冬君倒了杯醒酒茶,送到他唇边,低声道:“张嘴。” “喂我。” “喂着呢。” 吕叁喝了一杯醒酒茶,闭着眼靠在冬君肩上小憩。 此时,方妴和云遥回来了,她们未惊动旁人,只是悄悄走到冬君身边。 冬君看着她们脸色阴沉,俱是怒气填胸的样子,不禁拧了拧眉,疑问道:“怎么这副脸色,出什么事了?” 云遥磨牙,拿起桌上酒杯猛灌一口,气得说不出话。方妴压低声音道:“他说要见你一面,否则,就祭出缚仙阵,引爆自己与我们同归于尽。” “眼下神武还在外周旋……我看,他是来真的。” 冬君并未犹豫,果断道:“好,我去看看。” 她话音一出,手臂骤然被攥紧,吕叁缓缓睁开双眼,眼眸凛冽杀气腾腾,不见醉意。 “不准去。” 冬君垂眸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吕叁又一字一句地冷声道:“不准你去见他。” 他手指掐着她的下巴,低头用力的亲了亲那口脂红艳的唇,也不管唇边沾了红,起身携剑而去。 冬君急忙站起来,抓住他的一截衣袖,无奈极了,“哥……” “我现在去杀了他。”他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你敢跟来试试。” 眼看着吕叁大步流星的走出大殿,冬君起身正欲追出去,云遥伸手拉住她。 “让他去处理吧,要是这都处理不好,要他有什么用。” 冬君幽幽的转头看她,“你想让我当寡妇。” 霍笑天是什么品种的疯子,她还不了解霍笑天吗?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云遥讪讪闭嘴。 “帮我照看好这里,我去去就回。”冬君对方妴道,起身提着长而华丽的裙摆走去,脚步又急又快,没有一丝犹豫。 第160章 难辨的真相(一) 夜色微凉,有鲜花从山上飘落,落在满地尸体血水中。 山门外,三军暂时止戈休兵,神武手执长枪,面无表情,勇猛凶悍的站在阵前,像一个忠实且顶天立地的门神。 才到半山腰,吕叁就感觉到后头有人跟着。 他心有无奈,却还是默默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着身后的人追上。等她来到他身边。 吕叁没有回头,微微张开掌心,下一刻,有一双清凉的纤细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满脸不悦,轻声斥道:“永远都不听我的话。” 他的新婚妻子靠在他的肩上,低声细语地撒娇道:“可是我不能离开你,一时一刻都不行,从你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特别想你了。” “胡扯。” “才没有。”冬君抱住他的手臂,笑盈盈道,“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敢来捣乱,怕是不知道我夫君的剑有多利。” 吕叁唇角不自觉勾起,阴沉的脸上露出些溢于言表的喜色,偏了偏头,把耳朵凑到她面前,“什么,你什么?” 冬君倏然一笑,扣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冲他的耳朵大声道:“夫君,夫君!我们一起去把他赶走吧。” “好,听娘子的。” 两抹红色的身影飞至山门外,出现在三军面前。 吕叁让冬君站在石阶上,伸手整理她头上微歪的凤冠金钗,“前边又脏又乱,就在这里看着,别弄脏了衣裳。” 冬君垂下眼睑,张了张嘴,却道:“若魔军打算撤离,你不要追,好吗?” 吕叁的脸一下就黑了,咬牙道:“你又舍不得他死?” “不是啊。”冬君坦荡的对上他的视线,咬了咬下唇,画得飞挑魅惑的眼直勾勾望着他,“可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吕叁挑眉,“什么更重要?” 冬君咧嘴一笑,一排贝齿露出,红唇开合,无声道:“入,洞,房。” 吕叁着实被她噎了一下。 山林间有一团火红的长发被风吹动,霍笑天遥遥的望着冬君,竟扔下破血剑,脚步沉重,拨开人群向她走去。 “尊上。”莹翘急忙低唤了一声,想要阻止他这送命的行为。秦谦面带倦色,伸手挡在她面前,叹道:“别拦了,拦不住的。” 面对这个固执疯魔的尊上,秦谦心力交瘁,无奈到了极点,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摊上这么个君主。 白发哗哗长,寿命噌噌降,当耕田的牛马都没他这么累的。 尊上腥风血雨的闹一出,就只是为了见冬君一面,老天爷,死去的三军士兵知道自己死的有多冤吗? 神武看着只身上前的霍笑天,眉头一挑,有些意外。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冬君,见她点头,才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天兵让开一条路。 霍笑天穿过重重山水,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暗红的瞳孔终于升起一丝光亮,他唇边勾起一个微笑,朗声道:“我早就说过,你穿红衣,一定很好看。” 即使这段痴恋的感情历经波折,即使身心被她无情的伤害。可她如此美丽,如今仍如见她少年时,不受控制的心动。 这样红艳华贵的打扮,与她往日清新淡雅的风格截然不同,像个高贵明艳,被人捧着护着的尊贵的公主殿下。她现在的模样,是即使做帝宠无边的芳菲公主,也从未有过的坦然从容。 全因一个人。 冬君冷眼瞧着他,平静道:“你是来送死的。” “我是来抢亲的,但是……”他转头垂眸看着自己一只断臂,痴痴苦笑一声,“打不过,只能退而求其次,见你一面算了。” 相比他们满面春风,喜服加身,霍笑天满身血污,红发凌乱,一边臂膀空荡荡,宽大的衣袖随风飘动,可谓狼狈到了极点。 吕叁目光阴冷,可握着寒霜剑的手刚动,就被冬君按住了。她死死的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手。 冬君道:“看见了,那就,请回吧。” 霍笑天哈哈大笑:“你知道我的缚仙阵练得如何,今日可巧,满山都是神仙,或许带不走你,但杀几个神仙,还是绰绰有余的。” 吕叁目中杀气阵阵,愤然掰开冬君的手指,举起了寒霜剑,可下一秒,衣袖又被她拽住了。 他动作一顿,转头怒瞪她。 霍笑天将他们的动作收入眼底,张扬的眉宇展开,勾唇一笑,“冬君,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我现在告诉你。” 冬君多年来苦苦寻找的真相,关于吕叁为何会落得个魂飞魄散凄惨下场的真相。 每一次当她觉得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时,却总是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无论是霍笑天、帝昼、云着,都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谈。 仿佛这个真相背后隐藏着什么巨大的阴谋和危险。 吕叁握着剑柄的手暗暗攥紧,手指关节紧绷到泛白,剑尖一滞。 冬君略一思索,想他曾经打死也不肯说,如今主动提起,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怀好意。 “不想知道了。”她握住吕叁的手,转身往回走,“我们回去吧。” 霍笑天忽然低低的笑起来,胸腔震动,带着空荡荡的衣袖摇晃。 “冬君!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好好看看,你身边这个人,他真的是吕叁吗?” 一语惊四座,众人皆瞪大了眼,满脸问号。 “你要是真的嫁给吕叁,我认了,可这是个假货,假的!他凭什么!” 输给吕叁他不甘心,可输给一个假货,他更加不甘心!他不能忍受,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所以,他宁肯毁了,毁了她。 冬君脚步一顿,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她缓缓地转过头。 “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霍笑天仰头大笑起来,刺耳而又癫狂的笑声响彻云霄,仿佛要将这整个天地都震得颤动起来。 “我说过了,你被骗了!” 冬君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大声喝止他,“放什么屁话!可笑,可笑至极!” 霍笑天面目狰狞地盯着面前的人,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得意之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吕叁死透了,彻彻底底地死透了!我亲眼看着他灰飞烟灭,他绝对不可能有任何复活的机会!你问问这个假货,你看他敢回答你吗?” 冬君气急败坏,“你胡说!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霍笑天嗤笑一声,“呵,那你问他,他是吕叁吗?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冬君浑身一僵,犹疑地抬头看向吕叁,只见他脸色阴沉难看,侧过脸垂下眼眸,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目光。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哑了。 第161章 难辨的真相(二) “冬君,不要相信他。”吕叁收起阴郁脸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沉声道,“那件事情,我可以向你解释清楚。你知道的,他就是想破坏我们的婚礼。” 霍笑天遥望她,目光决绝,“冬君,你可以选择相信他,选择虚假的幸福,只是,你哥哥的死,你再也不会知道了。不过,吕叁若知道,想来也不会怪你,毕竟你是他最心爱的妹妹,看见你开心,他也许会瞑目呢。哦,忘了告诉你。其实,他是为你死的。” 冬君浑身一僵,手脚渐渐冰凉,“你,你说什么?” “胡说八道!”吕叁大喝一声,拔剑飞身而上,寒霜剑凝滞冰霜,二话不说朝霍笑天照头斩去。 “住手!” 冬君朝吕叁嘶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怒目圆睁,咬牙道:“你让他把话说完。” 霍笑天满脸狰狞地盯着面前的俩人,眼中闪烁着疯狂与得意之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吗?今天就让你好好听听!” 他猛地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眼前红衣俊朗的新郎官,脸上露出极为畅快又极为痛苦的神情,他知道,一旦说出真相,她会痛苦,会发疯。 也许,会被他的话杀死。 “当年吕叁一剑通天,一人一剑可破魔军百万,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被我们杀死,我们杀不了他。你知道为何他会不声不响的死吗?因为他是自愿去死的,是替你去死的。帝昼原本要杀的人,是你,是你!那时候,大荒秘境的天裂开了,帝昼恰好发现你是洪荒时期,天地灵气孕育的天石,帝昼想用你祭天,他来找我,让我助他一臂之力。可我知道是你,又怎么送你去死?我怎么可能送你去死?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吕叁,吕叁想都没想,就答应替你去。” “那样高傲自大的一个人,在死之前,却苦苦哀求我们,求我们不要把真相告诉你。” 说到此处,霍笑天微微一顿,似是想起当时的情景,脸上的表情愈发扭曲,五官轻微抽搐起来,“他死得好惨好惨,惨到我都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他的肉身、修为、魂魄,全部一点一点补了天,肉身销毁,灰飞烟灭,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冬君怔怔的望着吕叁,脸色惨白。 她的呼吸窒住,像是喘不过气一般,木然的愣了很久。 石阶上,乌泱泱的一群人。 他们见吕叁和冬君许久未归,猜测他们是来山门迎战,满堂神仙,哪好意思让一对新人独自来击退魔军,便都一拥而出,摩拳擦掌,预备迎敌。 众神纵是带着浓重酒意,听见魔尊的话,惊诧不已,瞬间清醒了。 霍笑天指着吕叁,继续道:“而这个人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和吕叁一模一样,你应该去问帝昼。” 山上山下,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吕叁身上。这些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打量。 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吕叁回到冬君身边,冷声道:“冬君,你不相信我,要相信他?” 冬君张着嘴,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呼吸,整个人才像重新活了过来。 却见她缓缓抬起手,手指细微颤抖的指向霍笑天,对吕叁道:“给我杀了他。” 吕叁闻言,眼眸微动,神色晦暗不明,却低声道:“好。” 他收回落在冬君身上的目光,未有丝毫犹豫,拔剑之速仿若闪电,挟着滚滚杀气,倾尽全力朝霍笑天刺去。 众人始料未及,被挡在圈外的秦谦和莹翘还未反应过来,远远的便看见霍笑天的心口不偏不倚的中了一剑。 吕叁目光凛冽,用力抽回红色的长剑,霍笑天的身躯晃了晃,心口黑洞洞的窟窿血流如瀑布,再也无法堵上。 他咳了咳,唇边溢出些许红色,苍白如纸的绝色面容,愈加惊心动魄。 “冬君……” 他竭尽全力朝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走了去,踉踉跄跄,一步一步走近她,可胸口的血不断流淌,带走他的力气,带走他的体温,最终只能无力地重重跪倒在地。 那样狼狈不堪,跌入尘泥。 可距离她,仍然遥远。 他固执地朝她伸出手,像多年前的雨夜,乞求她的搭救。 明知她不会再出手,明知她不会再垂怜,他仍然卑微可笑的,在众人面前向她呼唤,“冬君……救我……” 可时光不会倒流,他也不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早已疯魔,残缺,堕入无尽深渊。 他说,“不要忘记我……即使恨……也不要忘记我……” 冬君蹙紧眉头,咬紧牙关,偏头不忍的闭上了眼。她的脑海中,竟破天荒的浮现出一个,旧去的舒颜展笑的少年,红发张扬鲜艳,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很美,很美的一个少年。 霍笑天倒在地上,身下的血淌成河流,红发逐渐暗淡。 嚣张跋扈,轰轰烈烈的一代魔尊,就此陨落了。 魔尊已死,魔军气势也散尽,秦谦看了看远处那具尸体,狠下心,扭头带着魔军仓皇逃离。 在场众人,竟无人露出喜色。 气氛依旧沉重。 吕叁一动不动的看着冬君,看见她眉目淡淡,却藏着深深的麻木和凄凉。 他走上前,牵住她的手,“让诸位见到这样的场景,实在是抱歉,若还有兴致,请随我回席痛饮,今夜不醉不归。若无兴致,便由兵将送诸位归去,待我们处理好后事,定重办宴席,请诸位畅饮!” 吕叁说完,拉着冬君要往上走,她却一动不动,沉默的垂下头,将脸上的神情藏起来。 “你究竟,是不是吕叁?”乐姬忽然出声问道。她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俯视吕叁,语气质疑,气势凌人。 吕叁抬起眼皮,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我不是,难道你是?” 华姬拧眉道:“那刚才霍笑天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千年前忽然销声匿迹,又忽然莫名其妙的归来,难保不是有人假冒,你如何证明自己?” 吕叁脸一沉,手中长剑鸣动,伸手一震,“要我验明正身是吧?谁要验,上前来!” 他一脸凶狠,杀气腾腾,自然无人敢上前。 “辉瑞元君,你与吕叁是最亲近的,你到底看没看出来,这个人是不是吕叁?” 有人将问题抛给了冬君。 第162章 万方镜中事 所有人齐齐凝视冬君。 冬君挣开吕叁的手,沉默无言,取出一面蕴含古老气息的铜镜,双手捧到吕叁面前。 “此镜万方,可寻人前世今生,一照便知……便知真假。” 吕叁似是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嘴唇嗫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果然不信我。” 冬君没有看他,只是轻声道:“你不敢吗?” “好,你既要看,便看吧。”吕叁接过她手中铜镜,缓缓置于面前。镜中一阵白光照在他的脸上,把白皙俊朗的脸清晰呈现在众人面前。 忽而一阵刺目白光闪过。 众人满目奇疑,伸长脖子望去。 万方镜中,云霄乍现,仙雾缭绕,隐隐显露出琼楼金阙的一角,屋檐上,踏金的麒麟兽昂首挺胸,气势恢宏。 神武遥望着,上前几步,忽然发觉此景有些眼熟。 云雾散去,出现了凡间景象,熙熙攘攘的街道,偌大辉煌的宫殿,金桌玉案前,有一骨节分明的手在执朱笔批阅奏折。 一个身着黄金龙袍,眉目硬朗,霸气侧漏的皇帝。 他处理政务,上朝,召见朝臣,忙忙碌碌,勤政不懈,日理万机。 有人捂嘴惊叹:“我的老天啊,他真的不是吕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何人?”有人不明所以的问道。 “奇怪……怎么会是个凡人?”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就在众人看得满脑子雾水时,冬君忽然挥手施法打断了景象,红袖收起万方镜,面无表情的扭头走上石阶。 乐姬适时问道:“冬君,他究竟是谁?” 冬君闷头拨开人群,喃喃低语:“不知道,不认识。” 华姬眸光一凛,沉声喝道:“冬君!此事体大,岂可含糊?” 她一步步朝上走去,脚步沉稳,毫无留恋,只道:“诸位,宴席已尽,去留随意,若想查探,可捆了他去问帝昼。” 神武忽然想起,那万方镜上的景象,是太清宫的宫殿屋角,目光看向长身独立,形如雕像的吕叁,顿时惊诧不已。 见冬君要离去,五虎神将老大挡住她的去路,浓眉倒立,大声道:“此事你为头等,就算是要捆他,也应该是你出手,难不成你要撒手不管,想置身事外不成?” “你与他亲密无间,方才拜了天地,你还想撇清关系吗?” “不错!霍笑天当众拆穿他的身份,焉知你是不是见事发不可收拾,演戏给大伙看,假装不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独善其身!” 五虎神将大声嚷嚷起来,其余众人虽然没站出来应和,可不约而同的望着她,显然也是想让她当出头鸟去对付这个真假不知的吕叁。 眼看拦住冬君去路的人越来越多,方妴二话不说冲上前,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神将,“闪开。” 那神将被她推了个踉跄,怒道:“此乃天庭之事,与你冥府何干?” 方妴一脸狠色,一对弯刀横前,朝众神冷声道:“有没有关系谁说都不算,这事老娘管定了,我就站在这,我看谁敢挡路!” 石阶下,数万鬼兵阴气森森。 众人皆惊惧,已有人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条路。 场面僵持,人人都静若木鸡,唯独冬君在人群中,木然走去。 就在一瞬间,她的脚步突然变得有些踉跄起来,意外踩到了自己长长的裙角,身体失去平衡,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发髻松散,凤冠金钗已乱,衣裙上也沾了泥,许久站不起来,干净的手指抓在长着青苔的石板上,划出五条泥痕。 周围无数只手伸出来,想要将她扶起来,却见她无声的笑了起来,有水滴砸在石阶上,一滴接着一滴,好似下了一场小雨。 周遭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耳边,眼前,成了山呼海啸的混沌。 就在此时,一阵无知的风携来一场花雨,洋洋洒洒的飘落。 冬君张嘴咳了咳,咳落些许红色,挥开周围的手,慢慢爬起来,平静的继续往前走去。 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要走,离开这里。 “冬君!”云遥惊呼一声,冲上前。 红衣的身形一晃,仰倒滚下石阶,众人惊呼,下意识伸手去接她。不知何人抓住了她。 另一个红衣的人奔来,着急惶恐的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强势地将她抢到怀中。 众人皆惧他,竟无人敢出声阻止。 “冬君……” 看着怀里的人怔怔出神,茫然的眼睛空洞无物,毫无生机,只有泪像溪水,静静流淌。 鲜艳的红衣衬得她面白如纸,似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 吕叁目中终于露出惊慌之色,剑眉紧蹙,嗓音紧涩干哑,“冬君,看着我,看着我……” 冬君眼神涣散无法聚焦,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伸手抹掉她唇边血迹,将她抱起,便要离去。 “放开她。”西境从人群中走出,上前拦住吕叁,温润的脸上神情沉稳,语气坚定,“请放开她,陛下。” 众人惊了又惊。 “滚。”吕叁怒喝一声,面色阴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滚开!” 众人腿软,不知该跪还是不跪。 神武见势不妙,早已派兵去报天帝,他持着长枪,走到众人面前主持大局,“诸位,我已禀报陛下,请一同去凌霄宝殿,无论吕叁是真是假,真相自会大白。” 方妴上前,肃着脸,对吕叁道:“不管你是谁,只要你不是吕叁,她就从此以后都与你无关,她现在累了,把她给我。” 云遥也走上前,冷声道:“把她放下来。” 吕叁改换单手抱她,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右手执剑,面无表情道:“她是我的妻子,去哪里是我说的算,你们没资格对她的去处指手画脚。” 就在此时,山门外又传来异动,有冲天的妖气袭来。 第163章 何方神圣 一群蛇,许多交织涌动的青蛇,最前头是一个黑袍脸白的阴郁男子,身边跟着一个青衫的清秀男子。 青衫的是青腾蛇族的首领晦则,黑袍正是万年蛇妖殷桡。 令人头皮发麻的蛇潮涌到众人面前。 神武微微眯起眼,长枪砸地,看着殷桡质问:“殷桡,好好的南泽不待,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殷桡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遥遥落在方妴身上,青幽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摆摆手,漫不经心道:“我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架的。” “找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他见方妴朝他看来,低垂的眉眼便展开,朝她露出一个自以为非常温柔的微笑。 众人看着那老蛇妖忽然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一阵毛骨悚然。 方妴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意有所感,但并没有心情去探究,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冬君脸上。 “拜见主人!” 一阵高呼声传来,蛇男晦则看着吕叁,带群蛇朝他跪拜。 众人又被整得晕头转向,人人皆是一个头两个大,数张脸茫然无知。 有人低声道:“这个殷桡修为到底有多高深,妖气竟然能浓烈到这种地步,我感觉飘到我脸上了。” “我也感觉到了,万年蛇妖的气息,真是恐怖如斯,他若动起手来,也不知道我们加起来……等等,好像……不是他……” 忽然,众人发觉身边有一阵更加强烈的妖气弥漫开,搜索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吕叁身上,只见他身上妖气冲天,比之殷桡更甚。 “他,他是妖!”有人指着吕叁,惊恐大喊。 吕叁低下头,看见原本系在手腕上的银丝白珠掉落在地上,浑身妖气已经无处可藏。 殷桡微微一笑,对吕叁恭恭敬敬的拱手道:“珣方老兄,万年不见,一向可好?” 吕叁抬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淡道:“你认错人了。” 神武扶额,痛苦呢喃,“这乱七八糟的,都什么跟什么啊!” 要是神英在,起码能说会道,镇一镇场子,可神武是最不适应这种扯皮的场面,还不如把他放到魔窟去大战三百回合来得痛苦。 麒麟山已然彻底乱成一锅粥,神武大手一挥,对众人道:“通通上天!去凌霄宝殿!” 他是管不了了,谁捅的篓子谁来补! 他忍着怒气,招呼众人上天。 那厢吕叁不肯把冬君放下,方妴和云遥拦着不让他把冬君带走,三人僵持不下。 殷桡见状,大喇喇的飞身上前,站在方妴身后,咦了一声,爱屋及乌地问道:“这小神仙怎么了?” 可惜没人搭理他。方妴气得七窍生烟,朝吕叁吼道:“她都晕了,你还想带她去哪里?你是想把她害死才满意吗?!” 吕叁一怔,垂眸看着冬君苍白的脸,竟缓缓松开了手臂。方妴迅速将冬君从他怀中抱走,大步流星的朝山上走去。 满山除去方妴、云遥和麒灵老祖师徒外加邦邦,其余人全部一拥而上,去了天庭,包括青腾蛇一族和殷桡也随众而去。 不过一夜的时间,麒灵山从熙熙攘攘的热闹喜庆,变成了血腥气弥漫的寂寥残局。 诸神立于凌霄宝殿,帝昼坐在上方,头束玉冠,未戴十二冕旒冠,垂着眸,没有遮挡的面上沉着肃穆。 他已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听殿内诸神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有人信誓旦旦道:“吕叁妖气冲天,殷桡又证实他是大妖珣方,所以,吕叁就是珣方!” 有人反驳道:“珣方早已死了几千年,骨头都化成灰了,怎么可能是他?” 又有人提议道:“现在的吕叁应是什么上古大妖幻化,不如逼他现出真身?” “哼,话说得轻巧,他人就站在殿外,你倒是出去打啊,不知道谁被瞪一眼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跑了?再说了这是一个人的事情吗!自然要大家联手解决!” 诸神你一句我一句,吵嚷个没完没了。 帝昼眉头微蹙,拍案道:“都给朕闭嘴!” 神武站在一旁,心中不由哀叹,神英竟能掐会算,躲了这么个烂摊子,他也该准备收拾收拾,去凡间历劫和神英作伴了。 众神顾左右而言他,却害怕得罪天帝,不敢直接了当的问他。吕叁到底是什么人。 西境却是艺高人胆大,大步上前,一拢长袖,拱手道:“微臣与诸位同僚,在万方镜中真真切切看到吕叁的身份,正是三百年前,凡间百代国的第四任皇帝萧填,若臣没有记错,那是陛下凡间历劫的化身。微臣敢问陛下,吕叁与陛下有何渊源?” 众神望着上座,噤若寒蝉。 西境一脸正气凛然,身正如竹,声音拔高,又道:“魔尊霍笑天死前曾说,一千多年前大荒秘境的天裂开了,陛下想用冬君补天,而吕叁为了救她以身补了天,魂飞魄散,无法复活转世。微臣敢问陛下,是否有此事?” 他目光炯炯,掷地有声的问:“那个忽然冒出来的吕叁,究竟是蛇妖珣方,还是,陛下您的分身?” 众神望向西境,汗毛直立。 无愧为天界成立万年以来,史上最有种,最敢说的人。 帝昼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眼神闪过一丝波动,沉沉的看了站在大殿正中央的西境一会,才抬手道:“召吕叁。” 事件主人公大步走入殿内,脸色冷漠,不耐烦至极,但他还是朝帝昼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帝昼问:“你是何人?” “臣北苍山吕叁,父玄泽,母吕云姗,妻冬君。” 帝昼神色微滞,又问:“你是否上古蛇妖珣方假扮?” “否。” “你身上为何有妖气?” “不知。” “她没有告诉你?” 吕叁漠然看着他,神情自若,重复道:“臣,不知。” 帝昼习惯性的伸右手去抚摸左手拇指,只觉手感不对,一低头,发现常年佩戴的白玉扳指已经送出去,只能摸到不太熟悉的碧玉扳指。 不知为何,他竟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那枚扳指他常常摩挲,光滑润泽,摸起来十分舒服,是他的心爱之物。 可他本应无欲无求,无喜无恶,怎会生出喜欢之心呢? 最可惜的是,送出去了,也没有派上用场。 帝昼问:“冬君何在?” 西境回道:“冬君遭遇此事打击,此时昏迷不醒。” 帝昼沉默片刻,对神武吩咐,“去把她带来。” 第164章 验明正身? 冬君才被云遥喂下一颗丹药,悠悠转醒,神武就下来要将她带去天庭。 方妴和云遥毫不犹豫的拦在门面前,眼神凶狠,像是龇牙咧嘴,随时能扑上去咬人的恶犬。 冬君从她们身后走出,轻飘飘道:“别担心,我没事的。” 她面色从容淡定,但若不是脸色憔悴,眼睛无神,她们真要相信她的鬼话了。 云遥蹙起眉,却泪目道:“说不去就不去,怕他们不成,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来世咱们投胎到一家去,做亲姐妹。” “胡闹。”冬君笑了笑,罕见的伸手捏她的脸颊,“你那群貌美如花的小宠们不要了?” 云遥道:“有你就够了。” “胡说什么,万一以后投胎,做猪做狗怎么办?你觉得以咱们三个人的功德,能够投个千金小姐的好胎?”冬君又淡淡笑了,眼中沾了点笑意,转头看向方妴,“你说呢?” 方妴嗯了一声,只是道:“我和你去。” “也好。”冬君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抬脚走去。 “那我呢?”云遥愤然跺脚,委屈巴巴,“你们就扔下我了?” “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冬君沉吟片刻,微笑着问她,“岑溪山有我一席之地吧?你准备准备,我要去你家打秋风。” 云遥喉头一哽,眼眶泛红,她明明最期望冬君能主动去岑溪山,可现在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好……我等着你。”她哽咽道。 冬君与方妴去了天庭,因只宣了冬君,方妴只能在殿外等候。 她走上了大殿,向帝昼行礼,平静道:“臣参见陛下。” 吕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她,只见她凤冠金钗已褪,长发散落,唯独红衣依旧。 眉目如山涧溪水,清冷萧索。 帝昼看了看她,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直接开口道:“你可知吕叁身上妖气何来?” 面对满殿打量审视的目光,冬君泰然处之,拱手回道:“北苍山冰川下有一具遗骸,蕴含的力量庞大,正好适合用来做化身的法器,我当时心系复活吕叁一事,未查究竟是何方神圣的遗骨,便将其制作成八重华莲,使之幻化吕叁肉身。” 帝昼又问:“那么吕叁如今是妖身神魂?” 冬君无喜无悲地看向他,声音平缓,“那应该问陛下您。” 殿中安静片刻,众人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望向天帝。帝昼却问吕叁:“有人说你是我的分身,你承认吗?” “不是。”吕叁偏头望向身后几步远的冬君,目光幽深苦涩,又似有些受伤,坚定地对她道,“我不是谁,我就是吕叁。” “你是否拥有身为吕叁的记忆?” “是。” “你是否可以与寒霜剑人剑合一,掌握回雪剑法?” “是。” “千年以前,你是否为天下苍生以身补天?” 吕叁一愣,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是。” 帝昼目光掠过众神,气势压人,沉声拖音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又没人吭声了,西境依旧站出来,“万方镜中的景象何解?” 帝昼那如剑般的眉毛微微一拧,深邃而锐利的眼眸盯着西境,眯起了眼睛,眼神之中透露出一丝不屑。 “什么万方镜,朕闻所未闻。” 冬君闻言,手指蜷紧,脸色似凝了一层冰霜,冷得骇人。 他望着满殿诸神,冷笑连连,“原是朕的诸卿都被一介妖物迷惑,方才闹了这一通,呵,真是个个都是好样的。” 帝昼好歹当了万年的天帝,又怎会轻易被绕进坑里,什么万方镜,什么分身,不知道,不认识!你们全都看错了!老子一个天帝,去假扮臣子,这像话吗?传出去还有脸吗? 众卿谁有异议?有异议的可以血谏当场,但是谏了也没用,朕说没有就没有,说不是就不是。 就算把证据拍在他脸上,他不承认,又能奈他何。 有本事来造反,没本事就乖乖闭上嘴。 西境转头看向冬君,却见她垂着眸,表情异常的平静,他张了张嘴,最终无奈地叹了叹气。 诸神垂头无言。 帝昼瞧着他们,骂道:“一群没脑子的蠢物,竟被一妖物骗得团团转。” 他微微一顿,睥睨着冬君,拍案冷声道:“妖物何在?” “毁了。”冬君面不改色,眼神空洞无畏,顺着他的话道:“臣回去发现那是妖邪之物,便毁掉了。” 帝昼定定地看着她,手握成拳,用力攥得手指关节泛白。 他咬牙切齿,“当真?你可莫要再被妖物诓骗了。” 冬君垂下头,“谢陛下关怀。” 帝昼沉默的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琢磨出什么,大殿内寂静许久,他才圣裁断决道:“吕叁已验明正身,诸卿可有异议?” 得了,天帝发话了,大伙儿还是该找娘的回家找娘,该找爹的回家找爹。 冬君垂了眸,不再看任何人,“臣告退。” 她说完,也不管帝昼还有没有话要说,不管众人眼神惊诧,扭头径直走出凌霄宝殿。 “臣告退。”吕叁追了出去。 正当帝昼刚要宣布退朝时,五虎神将的老大唰的一下猛地站出来,大声道:“陛下,吕叁毕竟是妖身,如今再掌左霄右霞五十万军,是否不妥?” 闻听此言,诸神一个个面色凝重,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声音虽小,但汇聚在一起却如同嗡嗡作响的蜂群一般,让人难以忽视。不少人都紧皱眉头,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神武思忖片刻,忽然拱手道:“微臣附议!让一个大妖来掌控天兵,实在是不伦不类,有违纲常!” 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话语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其他人见他出声,也纷纷附和道:“臣附议!妖神殊途,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大妖本性难驯,陛下,万不能埋下祸患!他日吕叁若反水投了妖族,带着五十万大军倒戈相向,岂非,祸患无穷!” “陛下,臣等附议!”众人齐声道。 帝昼眉心一阵狂跳,手指敲了敲桌案,嗤笑道:“依你们的意思,是要废吕叁的官职?那么,这个位置谁来坐?” 他指向五虎神将,“你们来?” 手指一转,转向其他神将,“还是你们来?” “要朕给他升官的是你们,要朕罢免他的也是你们。呵,朕听你们的决策好了!这个位置让给你们坐可好?” 神武道:“启禀陛下,臣有一计。” 帝昼瞥了他一眼,“说。” “臣以为,陛下可卸去他的兵权,仍令他担任北苍山武神的虚职,他虽为妖身,可到底为天庭效力多年,有道论迹不论心。吕叁自任武神期间,所做所为不曾有过错,不曾愧对天界,这是大家有目共睹。再有,吕叁心性如何,诸位同僚心知肚明,此人可防而不可逼。且冬君仍是辉瑞元君,属天庭一员,谅他也不敢做出逆反之举。” 第165章 终将了结 以神武为首的众神在凌霄宝殿口吐悬河,你一言我一语,把帝昼说得头昏脑胀,最后他摆摆手,只说此事以后再议,便起身离去了。 他满目阴沉,回到太清宫的第一时间,取出了万方镜,看了看,“砰”地一声将万方镜狠狠摔在地上。 万方镜应声碎裂,夹层之中,掉出一根黑龙骨。 他捏起黑龙骨,手指一用力,坚硬的白骨在他手中化成齑粉簌簌掉落。 帝昼又召冬君。 然而等神使廖哲去到麒灵山时,冬君已经跟随云遥去了妖域岑溪山,一句话没留,一个人没带。 吕叁独自回了北苍山。 听说,他们从凌霄宝殿离开,吕叁追在她身后,一路苦苦哀求解释,甚至从凌霄宝殿外跪求到了南天门,冬君也没有看他一眼。 最后,冬君在南天门割了一截衣袖扔给他,道是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形同陌路。 那天驻守在南天门的天兵有声有色的描述着,痴情虐恋的对话。 天兵一号歇斯底里地咆哮,嗓子都喊哑了。 天兵二号则捏着帕子掩面流泪,痛斥他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你来我往吵了三回,天兵二号割了衣袍,手抖着松开,任由一阵风吹来,带走了那片红色的衣袖。 “我与你,形如此袍,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决绝,不复相见。” 这段对话甚至后来发展成了一出戏剧,名曰:“震惊,堂堂天界战神竟被新婚妻子抛弃!” 众神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人暗中写了话本。 虽然天帝陛下始终不承认吕叁是自己的分身,可众神都不是傻子,心中还是对此保存怀疑。 怀疑归怀疑,吕叁的真身究竟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在诸神的日复一日地上书谏议,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吕叁终究被撤了实权。 兵权都没了,一个光杆司令,自然也不用再征战沙场。他成为天庭可有可无的闲散武神。 有神仙下凡处理公务时,曾见他流连人间,在各个酒家狂饮,烂醉如泥,走路时被乞丐撞得跌倒在地上,忽而又哭又笑,形容狼狈不堪。 岑溪山。 冬君住在吕叁曾经住过的房间,那扇窗依旧打开着,清风和阳光依旧从窗口灌入房间。 冬君到岑溪山的第一天,娄啸和庭桑听说她来了妖域,兴冲冲地带着礼物来拜访。 “冬君,冬君!”人还没到,妖龙庭桑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 冬君起身迎去,才见他们人影,猝不及防,带着香气的躯体朝她扑来,一把搂住了她。 庭桑十分激动,泪眼婆娑道:“冬君,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大概率是看云遥的小宠们都太过妖艳,娄啸一改风骚常态,打扮十分朴实无华,胡子都长出来了,一身粗布麻衣,不修边幅,看起来有些邋遢。 倒是庭桑,容颜依旧光彩照人,且更加丰腴娇俏,一身华裳贵气逼人,与农夫似的娄啸对比强烈。 “好了好了,轻着点,别撞着肚子。”娄啸连忙上前,小心地护住她,脸色紧张。 庭桑扭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我哪有这么娇气!” 冬君低头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愣了愣,牵着她坐下,温柔笑问:“几个月了?” 庭桑低头轻抚肚子,羞涩道:“已经六个月了。” 她迟疑片刻,一双水盈盈的大眼期期艾艾地望着冬君,犹豫地开口,“有件事情想请冬君帮忙,我是妖怪,学识浅薄,夫君书读得也不好,冬君学富五车,不知能不能替我们为孩儿起个名字?” 冬君听完,皱眉疑惑地看着她,学富五车?形容她吗? 她要怎么解释邦邦的名字由来呢?石头邦邦硬,敲起来邦邦响…… “是男是女都未得知,到时候再说吧。” 娄啸和庭桑对视一眼,轻咳一声道:“之前多谢妹妹相助,我们夫妇二人才得以脱身,又为我们寻得去处。若无妹妹帮助,自无今日的我们和庭桑腹中孩儿,不知妹妹,可否认我们这孩儿做个干儿子干女儿。” 冬君瞧着他们望向自己的担忧的神色,心中长叹,哂笑道:“感情是来宰我的,到时候孩子出生了,做干娘的不得包个大红包,保不齐还得帮你们洗尿布带孩子,我能得什么好处啊。” 庭桑眼前一亮,拍腿道:“这怎么可能!只要你肯,我们回去就备下礼物,先替我这孩儿拜一拜干娘!” 冬君挑眉,“你替他拜有什么诚意,自然要这小崽子亲自拜,不然我能疼他?” “也好也好。”庭桑呵呵一笑。 娄啸却看着冬君,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眼神装满问题。 对麒灵山发生的事情,他们只听说个大概,并未探查清楚,心下许多疑惑。但云遥明令禁止,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吕叁和麒灵山的事情,娄啸也不敢直接问她。 他看了看冬君,犹豫许久,出声问道:“妹妹打算常住在这里吗?” 冬君摇了摇头,“不会。” “那,你有什么打算?” 冬君又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没有打算就是最好的打算……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事的,冬君……”庭桑张了张嘴,忽然哽咽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低下头慌张抹眼泪。 娄啸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一边安抚庭桑,一边干巴巴地解释,“哎,那个,庭桑最近情绪有些不稳定,特别爱哭,高兴伤心都会流泪,你别在意。” 冬君哦了一声,颇有些感慨,“世上无论凡人妖怪,女子怀孕总是这样受尽苦头。” 她幽幽地看着娄啸,“你可得对庭桑好一些。” 庭桑闻言,更加绷不住了,抱着她嗷嗷大哭,涕泪横流。冬君被弄得手足无措,憋了好一会儿,拍她的背道:“喜欢吃酸的吗?我在后山看到了一种果子,很酸很酸的,我去给你摘一点好不好?” 她的话音太过温柔,庭桑愣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点头道:“嗯,我喜欢吃酸的。” “在哪里?我去摘。”娄啸道。 冬君觑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你知道什么野果能吃吗你?” 娄啸被她噎了一下,瞪眼道:“我还告诉你,满山的果子没有哪一种是我不认识的,我来妖域这么久,你以为我是来当少爷的?” 冬君上下打量他,啧了一声,煞有其事道:“嗯……确实不像。” “你!”娄啸知道她意有所指,顿时怒了,“你也没说云遥有收集男宠的癖好啊,你以为我想变成这样啊!” 冬君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起身出门去摘果子。 第166章 皆大欢喜 冬君到岑溪山的第二天,云着本来已经熄灭的斗志又活络起来,一个人悄悄地去了云遥的洞府,然后避着人摸到冬君居住的地方。 房门紧闭,房内烛光摇曳。 他在门口徘徊了两圈,抬手想敲门,又放下,犹豫半天,最后转到窗边,鬼鬼祟祟地趴在窗沿上偷看。 看清房内景象,云着的眼睛有些疑惑不解。 冬君正盘坐在地,闭眼凝神施法,面前的地上有一面古老的铜镜。 她似有些吃力,柳眉紧蹙,额面冒出细密的汗珠。 她又取出一枚金色的莲花状法器,似熔铁打造一般,将铜镜与法器溶为一体。 忽而房间里一阵白光乍现,云着看着房内,眼睛蓦地瞪得比铜铃还大。 莲花与铜镜融合,嘭地变成了一个容貌隽秀的青年男人。 那男人刚开始还一脸茫然,而后低头看看自己,似是不敢置信,又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像在确认什么。 冬君有些不适,没说话,指了指旁边的梳妆台,男人便快步走过去照镜子,把脸都贴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许久之后才叹道:“不枉本座周旋等待这么久。” 冬君微笑道:“前辈满意就好。” “本座和你赌一回,便是豁出去了,好几次我都以为你不行了,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本事啊。” 冬君起身,朝他拱手,“既然立了盟约,自然要履行诺言,小的多谢前辈相助,此事已了,从此山高水远,前辈自由了。” 男子点点头,看向她的目光露出欣赏之色,“你很聪明,也很有天分,不如跟本座修行,本座可助你登顶无人抵达的高峰,做世间第一人。” 冬君眉目淡淡,“前辈说笑了。” 男子一愣,遗憾道:“确实是本座冒昧了,时间太久,竟忘了,你布这么大的局,自始至终,只是为一个人,一件事。” 冬君只是微微一笑,并未作答。 “不过你能摆帝昼小儿一道,着实让本座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想想就让人高兴!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扬眉吐气的笑完,摆摆手,大摇大摆地开门而去,“冬君小友,后会有期!” 冬君朝他的背影拱手作揖,“恭送前辈。” 待男子离开,冬君躺在摇椅上,疲倦的闭上眼睛休憩,白得有些失色的脸上平静又恬淡。 云着怔怔地站在窗外,似是明白了什么,目中满是复杂之色。他忽然才发觉,其实所有人都低估了她,也低估了她对吕叁的执着。 他满心期待地来,黯然伤神地离去。 冬君到岑溪山的第三天,云遥派了最心爱的小男宠乔翎来给她解闷, 乔翎见到冬君,似见久别重逢的老友,颇为欣喜。俩人倒是莫名其妙的契合,端着两盘瓜子,一人躺在一个摇椅上,叽叽喳喳聊个不停,从鱼的记忆有多少秒说到世上哪些酒好喝,又从天上有多少楼宇宫阙说到大蛇妖殷桡有多阴险可怕。 俩人天南海北的一通乱扯,越说越兴奋,瓜子皮吐了一地。 乔翎悄悄说云遥的糗事,冬君也将少年时的云遥和盘托出。 “她以前捣鼓迷药,结果把自己迷得晕头转向,在屋里昏睡了五天五夜。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脸都歪了,嘴也斜了,愣是半个月都没恢复。没办法,出门只能用面纱把脸遮住。谁知道,就这么倒霉,还被一个没眼力见儿的臭男人给调戏了。她一气之下,扯掉面纱,那男人直接就被吓跑了。不过你想想,以她的脾气,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她直接追到那男人家里,半夜扮成鬼,把人家吓得尿了一床。” 乔翎一脸诧异,“当真?主人竟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吗?” “骗你做什么!” 云遥去的时候,正见冬君拍着乔翎的肩膀大笑,眉眼弯成月牙,露出整齐的一排贝齿。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她人刚出现,俩人便面面相觑,笑得越发放肆。 云遥微愣,琢磨过味来后,怒斥道:“好啊,原来是在说我的坏话呢!” “没有啊,谁说了。”冬君笑嘻嘻,看向乔翎问道,“你说了吗?” 乔翎摊手,弱弱道:“没有!” 云遥看了看冬君,想起她昨夜向自己坦白的话,轻咳一声,佯装无意道:“我刚才在山下看见一个人,带着很多酒,不知道来干什么,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我是赶走好呢,还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冬君就把装着瓜子的金线青釉盘丢下,从摇椅上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去。 她脸上露出惊喜和急切的神色,眼中亮晶晶的带着无处可藏的欢喜,脚步跑得飞快,吹起衣袂与长发共飞。 山下有一白衣人站立着,被一众秀丽的侍女拦在山门前,许是站久了腿麻,他靠在树干上,正低着头,静静地等待着,脚边有好几个酒坛子。 “吕叁!”冬君朝他喊了一声,像只蝴蝶一样,飞扑入他怀中。 吕叁收拢双臂紧紧抱住她,似重新获得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整个人有些紧绷,呼吸都急促起来。 冬君对着他的下颌蹭了蹭,轻轻呢喃道:“你怎么来这么快。” “我想死你了,你却觉得快吗?” 冬君立即摇头,“没有,我也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 他呼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哑声道:“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冬君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那双眼眸之中布满了血丝,仿佛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一般。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拧眉道:“怎么憔悴成这样?” 吕叁缓缓垂首,眼神沉稳地凝视着她,双眸中蓦然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痛楚。 自从麒灵山离开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合上过双眼好好地睡一觉。每一个夜晚对他来说都如同漫长而可怕的煎熬,害怕一闭上眼就将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冬君望着他的眉目,沉默地抱住他的腰,许久之后才笑着问,“我演得好吗?” 他嗓音嘶哑,“……好,把我都吓到住。” 她那时从石阶上摔下来,整个人绝望的状态,简直不像是演的。吕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脑海中一片混沌,仿佛所有的思绪都被抽离出去,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整个人茫茫然的被推着走。 冬君牵着他往山上走,笑嘻嘻道:“从今以后,你就是嫌我吵,嫌我闹,你也扔不掉我了。” 他张了张嘴,“我不敢了。” 第167章 花好月圆 冬君和吕叁在岑溪山摆了两桌酒席,宴请几个亲朋好友。 娄啸夫妇来得早,娄啸去厨房帮着忙活,庭桑则和冬君坐在池边垂钓,钓的是云遥养的金光粼粼的一群名贵的金鱼。 云遥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不会干活的,坐到冬君身边,三五个清秀侍女在身边侍候。云遥本想看冬君如何姜太公钓鱼,然而没想到,还真有好几条傻乎乎的鱼咬了她没饵的勾。 “为什么呀?”庭桑看着自己挂满饵料的勾,疑惑不解。 “知道什么叫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云遥指了指冬君,撇嘴道,“她。” 冬君哈哈一笑,十分厚颜地挑眉道:“你嫉妒啊?” 看着她的笑容,云遥嘁了一声,“谁会嫉妒你。” 万妴来的时候,大蛇妖殷桡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后,一脸谄媚讨好,俩人活像高贵的娘娘和她的贴身大侍官。 她走路,殷桡帮她挡太阳,她坐下,殷桡就帮她擦凳子扇风,简直再狗腿也没有了。 钓鱼三人看得一阵恶寒,交头接耳的啧啧称奇。 “我就说吧,谁能在方妴身上讨到好处,万年大妖,法力无边,有什么用啊。” 云遥刚吐槽完,一转头,另一只大蛇妖从厨房出来,捻了一块炸好的鱼腹,苦恼道:“冬君,我好久没做饭了,你来尝一尝怎么样。” 吕叁吹了吹,把鱼腹送到冬君嘴边。 娄啸不甘示弱,捣鼓了一碗酸甜的果汁给庭桑。 遭到左右夹击的云遥朝天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起身施施然而去。 正当几人忙得热火朝天时,云着上门负荆请罪,想和冬君吕叁二人冰释前嫌,然而没进门,吕叁扔下锅铲,提着剑将他打将了出去,堂堂妖王在妖域一路喊着“吕兄饶命”,一路仓皇逃回了老巢。 西境提着一坛怀桑酒来蹭吃。 章谨得了信,奉麒灵老祖他老人家的叮嘱,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领着邦邦和周小凡两个小少年而来。 三人战战兢兢地被侍女领上山,一看见冬君,像是看见了主心骨,便一窝蜂站到了冬君身后。 冬君瞧着三人形如木桩,有些好笑,便一人发了一把糖和瓜子,打发他们自己去玩。倒是云遥一听说两个小少年来了,便又出来逗他们,撺掇他们在众人面前表演。 娄啸和吕叁在厨房忙活,听到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吕叁拿着锅铲出来,目光在几人身上掠过,指着殷桡和章谨,毫不客气道:“进来打下手。” 这一日春光大好,暖阳熙熙融融,几人说说笑笑,杯酒言欢,从白天喝到入夜。不知谁想起了对冬君斥责讨伐。 “你这没良心的,这么大的事情你却瞒着我们,亏我们殚精竭虑,唯恐你伤心难过,你倒好!” 冬君挠头,“我暗示你们了。” “什么时候?” “我说了我没事啊。” 众人咆哮:“你滚啊!” 冬君倒了满杯,对众人举杯道:“这次,谢就不多说了,我敬各位……祝各位,心想事成。” 酒过三巡,方妴忽然很好奇地看向西境,直言不讳道:“你上次不是失心疯了吗,怎么又变回来的?” 西境羞愧地垂下头,不敢看众人,本来就醺得微红的脸上越发艳丽。 “对啊,说说呗,给我们传授些经验。” “哪有你们这样揭人短处的。”冬君醉眼朦胧,皱眉斥了一声,谁料她刚说完,西境就抬头看向了她,那委屈的模样,简直是当众控诉她的恶行。 方妴看向她,拍桌道:“又是你,从实招来!” 冬君一脸不屑,也拍桌道:“有什么大不了的,瞧好了!” 她眉间一点红印骤然显现,红得耀眼夺目,她伸手一抹,便没了。 她得意洋洋,“这还不简单!” 她笑嘻嘻的,众人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微妙,特别是吕叁脸沉到底。 吕叁问:“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你的心魔。” 冬君不以为然地摆手,“几百年前的事情,忘记了。” 醉酒误事,醉酒误人。 不知是云遥还是西境又或者是娄啸,有人先惆怅感叹,而后是你诉苦来我剖心,把喜宴弄得成苦宴。 一时哭一时笑,咸涩的泪水掺着浓烈的酒,朝着月亮举杯共饮,最后几人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地歪作一团。 次日清晨醒来,几人在地上躺了一片。 之后西境去天庭时,给了神武一大把喜糖,且是见者有份,见人便发几颗。 众神惊讶,问他是不是好事将近了,他笑如春风,却说是出门的时候捡到了一大包喜糖。 而后帝昼看着满殿众神一人嘴里含着一颗糖,脸黑如锅底。 冬君和吕叁没有在岑溪山多住几天,因为一看见云遥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宠在冬君面前嬉笑,吕叁的脸就跟下了雪似的,冷得骇人。 偏偏冬君毫无察觉,还常常与乔翎说笑玩闹。 不过三天,吕叁便卷着冬君回了北苍山。 把她扔在床榻上,门窗一关,阻隔了风雪,一边解腰封,一边笑吟吟道:“冬君……天黑了。” 天黑了,狼是要吃羊的。 他将她抱在怀中,搂着她的腰肢,低叹道:“冬君,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官职,没有权利,连钱财也没有了,只有一副身体,你还要我吗?” 一语双关,冬君不敢说要,也不敢说不要。 她不应声,吕叁就一动不动,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幽深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容颜,狭长漂亮的眼中有些晶莹。 冬君知道,他又耍美人计! 她望着他,不满地轻唤一声,“哥哥。” 吕叁轻轻啄吻她红润的唇,“嗯”了一声,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讨苦吃。 冬君却勾着他的脖子,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撒娇,“我要你,吕叁……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要。” 吕叁声色急促起来,低声道:“冬君,以后靠你养我了,我什么都给你了,可不许负了我。” 冬君一笑,“好吧。” “好吧?好就好,好吧是什么意思?不情不愿?” “不是……” “喊我什么?” “哥……” “错了。” “吕叁……” “错。” 冬君泪眼朦胧,处于崩溃边缘,嗓音嘶哑,“夫君,夫君!” “好娘子,好冬君……”吕叁将脸埋在她的肩窝,用力地抱着她不肯撒手,发狠道,“你是不是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冬君张口咬他,“是。” 东南方由冬君掌管的各个神君、神使辖内一应政务仍交呈麒灵山,冬君没潇洒几日,又要回麒麟山处理事务。 不过她走到哪里,吕叁就跟到哪里,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 刚开始是冬君坐在桌案前批阅,吕叁就坐在她身边一边帮她研墨,一边帮她分析;慢慢变成她撑着胳膊懒洋洋地研磨,吕叁聚精会神地替她批阅;最后又变成冬君枕着吕叁的腿,听着屋外沙沙的竹叶晃动,昏昏欲睡,吕叁则继续批阅。 她手下的神君神使一看折子上逐渐统一的字,后来大家伙渐渐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先找吕叁汇报。 冬君一看,又不高兴了,嚷嚷着自己的权利被吕叁“架空”了,吕叁听完,欣然将权利还给她,自己去教邦邦和周小凡练功了。 结果她才重新接手没几天,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好像一群苍蝇,整个人又蔫了,一会说手疼,一会儿说眼睛累,折子堆着堆着成了一座小山。 冬君最终花了一个晚上,使尽浑身解数,把吕叁哄回去给她干活。 此后,众人幽幽地看她,眼睛里写着两个字,“昏君”! 第168章 日久天长 三个月之后,庭桑生了个大胖小子,娄啸邀请众人参加孩子的百日宴。 襁褓中的婴儿粉嫩柔软,胖呼呼的,只是见到别人时都安安静静的,一见着冬君就张手,一双小小的手朝她抓去,咿咿呀呀的叫着。 他好像格外欢喜冬君。 冬君将手指放在婴儿的面前晃一晃,他便张牙舞爪地抓住了她,咯咯的笑起来,哈喇子流淌。 冬君瞧着心软得一塌糊涂,喜欢得不行,仔细一瞧,奇异道:“庭桑,你们龙族小时候,眼睛是红色的吗?” 庭桑诶了一声,抱着孩子认真地看了看,“没有啊。” 冬君又看了看,轻轻捏了捏婴儿的小脸,笑道:“那是我看错了吧。” 娄啸和庭桑非要冬君给孩子起个名字,冬君想了一晚上,想了“腾飞、腾云、腾晖……”的一大堆。 她翻来覆去地把吕叁吵得睡不着,长臂一揽,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下颌放在她肩上,睡眼惺忪地无奈道:“挥春。” 娄挥春。 冬君和吕叁不出意料地成了他的干爹干娘,冬君格外喜欢小挥春,给他做了许多法器,玩的用的,还有护身的,多到吕叁一看见她在制作法器就心酸嫉妒。 “一二三……十八、十九……三十五个!” 吕叁数着她做到各种小玩意,蹙眉幽怨地看她,“你都没给我做过这么多东西!” 冬君瞥了他一眼,“跟孩子吃什么醋嘛,你要是孩子,我也做给你啊。” “孩子……”吕叁眉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从背后搂住她,一下一下亲吻她细腻白皙的后颈,嗓音低沉磁性,“好,就给我们的孩子做,在此之前,我们先要个孩子。” 冬君手一抖,手上的刻笔哐当掉在地上,整个人被他提了起来,又慢慢被按下。 “你!你这个人……”她低吟一声,嗓音陡然变调,眉头紧蹙,泪眼汪汪,“……我还在忙呢,你怎么这样,太过分了!” “不行吗?”吕叁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喘息,“不想跟我要孩子的话,那我就去把娄啸的孩子抢过来。” 冬君张嘴急促地喘气,伸手想掰开他紧实有力的胳膊,哭笑不得道:“你有毛病!” “才知道呀?”吕叁抓住她的手,薄唇贴在她耳后,衔着她泛红发热的耳垂道,“以后这就是头等大事,嗯……我会努力的。” 冬君上身靠在桌上,桌上的物件一样一样滚落,乌发散开,遮住莹白的脊背若隐若现。 “杀人了……有人谋害本君……救命!” 吕叁有些好笑,掐着她的细腰捏了捏,戏谑道:“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冬君想逃,他便松手,等她离开一点点,便猛地将她拉回来。 几次之后,冬君浑身瘫软如泥,再也逃不开,无力地朝他伸出手,她还没张口,吕叁便心下了然,熟练地将她翻转过来面对面抱在怀中。 “说两句好听的来听听。” 冬君气喘吁吁,湿润的眼睛望着他美得人神共愤的脸,赞叹道,“夫君,你真好看。” 吕叁低声笑了,把俊脸凑到她面前,“亲一口。” 冬君轻吻他的脸颊,眨了眨眼睛,沉吟片刻,犹豫地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吕叁呵呵一笑,沉声道:“都要。” 每到最后,他都会问她,“冬君,你是不是我的?” 冬君躺在他的臂弯中,疲累得昏昏欲睡,他便收拾好一切,将她轻轻搂在怀中,与她抵额而眠。 他在她耳边呢喃,“我是你的,知道吗。” 他还没拥有她的时候,早已将自己奉献,不计得失,无论生死。 钟石磐心 帝昼篇 群妖纷争,洪荒大战,天地混沌无光,世界几乎陷入崩塌,我应缘而起,依照万古道祖的指点,将大部分作乱妖兽封印起来,藏在了天地间的一个秘境之中。 后来万古道祖又说,世界混乱沉浮,皆因世界没有主宰,若有人能站出来统领管辖,世间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混战。 以万古道祖为首,众人一力推举我做天帝。 自那时起,我就一直坐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俯瞰众生芸芸。我看着混沌的天地间,六界形成,所有地方都开始变得繁华热闹,飞升天界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修无情道,看世间一切都无情无欲,无滋无味。 众人大多恭敬我,害怕我。 他们想要的权利,都要从我手中获取,他们用渴求的,谄媚的,惊恐的,各种各样的眼神来猜测我的想法。 世界变化万千,天上的星星碎了,又聚起,云雾时来时散。 我就坐在凌霄宝殿,一坐就是万年。 我的心从来平静无波澜,直到大荒秘境出现了裂缝。 天似乎要破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无法为人道的事故。 我去问万古道祖,想要和他商量个对策。万古道祖沉睡多年,那半睁的眼皮耷拉着,好似随时都要咽气一般。 但我知道,他能活很久很久,久到也许我死了,他还活着。 他告诉我,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我问他怎么补天,他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他拿着一个古老的龟壳,在那摇摇晃晃,算了一卦又一卦,最后缓缓垂下眼皮,好在他在入睡前告诉我,此缘应在十六道天劫上。 我等啊等,忽然有一天,我处理完政务,在太清宫休息的时候,听到了一震接着一震的惊雷,细数来,正好有十六道。 我下凡去,带回了那个应劫的孩子。是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孩子,稚嫩无知,又十分懵懂可爱的女孩。 不过,无论多可爱,在我眼中,她是一块石头,一块能够补天的石头。 那时年,魔界蠢蠢欲动,四处作乱祸害,人间生灵涂炭。 我忙得头昏脑胀,依稀记得,洪荒大战时有一神器应运而生,叫作寒霜剑。寒霜剑在一个少年手里,那个少年天分卓绝,早已经与寒霜剑合为一体。 正巧,他和那块终将会被我用来补天的石头关系匪浅,胜似亲兄妹。 我便让他去镇压魔军,只要他击退魔军,愿意为我所用,我便可大发慈悲,救他的妹妹。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是个天才,一出手便可惊艳众人的天才。 他为我效力三百年,他妹妹的命续了三年。虽然有这一员猛将固然是好事,可是天裂越发严重,再不补天,天就要破了。 我找到魔界新晋魔尊,妖界妖王,希望他们能和我联手将天裂补上。 然而令我更没想到的是,当我说明补天的材料是那个小石头时,他们都坚决而激烈的反对。 噢,我才发现,小石头是他们都爱慕的女孩。 妖王和魔尊都不肯送她去死,若我执意用她,他们还会与我翻脸。没办法,我只好暂时作罢,另想出路。 我又去找了万古道祖,道祖又算了好几卦,他告诉我,若有万年修为的大能,也可补天。 万年修为?这是要我为天下自我牺牲吗? 不好意思,我不乐意。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魔尊,他忽然就笑了,说有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魔尊——是一个非常阴险毒辣的小人,至少,比我所有认识的人都要阴险。他向我推荐的人,正是那个手握寒霜剑的天才,是小石头的哥哥。 吕叁,我第一次正视他,记住了他。因为他要为天下牺牲了。 魔尊用吕叁降妖伏魔得到的妖丹融汇炼成了一颗,由我赐予他,逼他吃下,让他的修为暴涨万年。 可问题是,怎么样才能吕叁乖乖就范,甘愿补天呢? 魔尊说,其实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能让吕叁甘愿赴死,只要如实告诉他,小石头会被我们用来补天,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哪怕牺牲自己。 妖王知晓此事,不愿意搭手,他与吕叁还算有点情谊,不过并不多。吕叁和小石头之间,他只能选一个。 是的,选择总是让人为难,可是总得有人死啊。 我和魔尊拉上妖王,在大荒秘境,一起送吕叁去死。 他死得极其痛苦,骨肉无存,魂飞魄散。 他死前,曾恳求我,求我善待他的妹妹,他至死在呼唤的那个名字——冬君。 那一天回去,我做了个噩梦,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噩梦。 此事到这里,其实已经算结束了。 只是有一天,我听到了众神们在议论,议论一个新晋的小神仙,说她行事乖张,肆意妄为,像一个泼皮无赖,可恶至极。 我问他们,说的是谁。 他们是这样回答我的:北苍山的神女,冬君。 我说怎么会呢?那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吗?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弯弯的亮亮的,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十分乖巧漂亮。 众神一脸疑惑的瞅着我。 其实我并不常见到她,有时她随众神来凌霄宝殿,站得很远很远,我眼神很好,能看清每一个神仙的动作眼神。 我看见,她满脸阴翳,每一次都是。 自吕叁死后,她好像一次都没有笑过。我知道西海的新神君和她走得近,便召了西境来问话。 西境说,她在寻找她哥哥的亡魂。 我想,真是一个傻孩子,可怜的傻孩子。就算她把宇宙找遍,也不会找到那个人的。 我派人盯着他,看她上蹿下跳,去了天地间每个角落。 直到她找到了大荒秘境。 不可置疑的,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 时至今日,六界还是纷争不断,所以我有了一些私心,我想要大荒秘境里的神器为我所用。 所以我跟她合作了。 我与她,始于一段劫难。 我不知道,为何我的情劫会应在她身上,或许这就是万古道祖说的因果吧。 做萧填的时候,我的妻子常常靠在我的怀里,望着天上的月亮。 她说她哥哥像天上的月亮。 我说,明帝为人清正,确实像月亮一般。 她只是笑了笑。 做白弦的时候,她辜负我,折辱我,或许是因为我害她哥哥,她故意拿我出气。 我原谅她,我不得不原谅她。 回归之后,我再也无法直视她,我看见她对吕叁的爱,毫无保留,满溢到眼睛都无法装下的爱。我的心里忽然变得很酸涩,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我觉得我可能会像魔尊一样,变成一个疯子,爱而不得的疯子。 我不能,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不能在她的眼睛里沦陷。 我是天帝。 我去找万古道祖,希望道祖能抹去我的情欲,抹去我不该生出的私心杂念。 他却说,情而已,并非洪水猛兽,情杀不了我,也害不了我。 他说了一大堆,我不想听,没听懂,我只知道他也不肯帮我。 难道,我要一直遭受折磨,被这段感情困住吗? 难道,这是我的报应吗。 聊复尔尔 吕叁篇 在捡到冬君之前,我的生活了无生趣,从我记事起,我爹每天都痴痴的看着我娘的坟,他的眼睛一片死寂,我知道他活得勉强,迫不及待的想死。 我又岂愿活着,孤独的,冰凉的,毫无意义的活着? 这个世界,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都不要紧,什么都无所谓,这是我爹教我的,他只教了我这个。 北苍山太冷了,冷得我的血是凝滞的,我的心是凝滞的。常年得不到阳光的人,终究是要枯萎的。 死不死的,于我而言,并不要紧。 说是我给了冬君生命,其实,是她给了我生命。没有她,我也许已经同我爹去殉我娘了。 她活泼可爱,古灵精怪,好似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每天漫山遍野的疯玩。喜欢捡一堆石头回来,堆在床头,像个小小的坟。 太晦气太不吉利,所以我每次都要帮她把脏兮兮的石头洗干净,然后一颗一颗按着次序排列整齐。 每一次,她从外头回来,都会特别兴奋地跟我说遇到了什么,天上飞过一只秃头的大鸟,掉下三五根羽毛,被她捡来插在床头。 遇到一只成精的雪莲果,她便抓来,花瓶里倒了水,红绳拴着放在床头养起来。她喜欢乱捡东西,这个臭毛病真的很烦人。 最重要的是,她每次捡回来的东西都很难看。 真的很难看。 最难看的是那个红头发的臭小子。 我真的很讨厌她这个手欠的臭毛病。 还有,从小到大,我没舍得打她一下,便是斥责也是斟酌再三,谁知她竟然给一个不知狗头嘴脸的凡人下跪磕头,我养她十几年,她都没给我跪过,凭什么给别人跪? 明明我一生气,她就会来哄我,嬉皮笑脸地朝我撒娇卖萌,可是她竟然不哄我,反而去照顾那个半死不活的臭小子。 我气死了。 我气死了! 真是养个孩子不如狗,不理我,我还不想理她呢! 可是我不理她,她就和霍笑天玩得更欢了。霍笑天什么货色,冬君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 我限制她出门,限制她玩闹,逼着她静静地坐着,写写画画,学完一样,还有下一样等着。 云着说我控制欲太强了,这么拘着她,她反而会生出逆反之心。 我控制欲强?有吗?没有吧? 冬君本来就是我的啊。 从小到大,她的头发是我替她梳的,衣裳是我替她量好尺寸买的,她房间的一瓶一器,都是我精心布置的,她吃的饭喝的水,是我做给她吃,倒给她喝的,她读书写字是我教的,琴棋书画是我给她请的先生教的。 她怎么就不是我的? 可是,随着她慢慢长大,我慢慢发现,她确实不是我的,她属于这个世界,而非只属于我一个人。 接受冬君有一天会离开我,相当于让我一个人回到北苍山那段死寂的日子。 放手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我没有成功地渡过这个过程,就迎来了结局。 若有人问我是否心甘情愿,是否会舍不得。 看着她笑容满面的,叽叽喳喳的对我说话,我知道我不甘心,也不情愿。凭什么要我们去死?凭什么要我们去补天? 可天不会可怜我,不会可怜我的冬君。 我不敢与她道别,也不敢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我知道她很聪明的。 我无法得知她的将来是怎么样的,但我在山峰上向太阳和月亮祈祷,期望她能够一直阳光灿烂地活下去。 或许她会伤心难过,可过了一段时间,她找不到我,便会忘记我这个抛弃她的不负责任的哥哥。 可是我也害怕,害怕她无法接受,所以我在门匾上留了一封信,如果她无法继续快乐,那这是我给她寻求的最后的生机。 她热爱世上的一切,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她想要看的美景有很多,她总是央求我,让我带她去游山玩水。 她也喜欢人,很多很多人。 除了不喜欢看书,好像世上的所有东西,她全都喜欢。 而我,除了看书,其实世上的大多事物,我都不喜欢。 我活着,没有太多趣味,可冬君活着,却能做很多很多她想要做的事情。 她开朗明媚,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太阳,人人都会喜欢她,爱着她。 即使没有我,依然有人爱她。 即使没有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爱她,胜过一切。 我的爱是最廉价的,最不值得一提的,即使她不知道,看不见,也会在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永不枯竭,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破镜重圆 冬君篇 我三百二十一岁的时候,吕叁三百三十一岁,他死了。 死得莫名其妙,悄无声息。 我记得很清楚,前一天,他难得待在家中,又督促我看书练功,其实没什么奇怪异常的,他总是很严厉的要求我,特别是在他当上武神之后,对我的修炼更加上心,每每回家总是要考我验我。 吕叁很厉害,回雪剑练得出神入化,一剑通天破万军,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剑神”,有人这么称呼他,不过他不太喜欢听罢了,相较于“剑神”他更乐意别人叫他“煞星”,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我说我想练回雪剑,央着他教我,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很久,说我练不了这套剑法。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回雪剑不适合女孩子练。我觉得他在唬我,肯定是觉得我资质不好,才不肯教我。 对于我提出的想法,他很少有不满足的,也许是觉得愧疚?第二天,他买了几坛群仙醉,亲手做了一桌菜肴,予我喝了一坛。 我说着话,他望着我,欲言又止,似想说些什么。 我以为他想先给个甜枣再抽我一巴掌,我以为他要训话,所以一看见他要开口,我便打断他的话,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 他一脸无奈,我则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其实,那天和往常真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对我而言,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第二天起来,我却找不到他了,邦邦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可是我从天亮等到天黑,看着太阳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我还是没等到他。 吕叁每一次出任务都会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告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让他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我寻觅许久,寻到了他死亡的消息。 霍笑天和云着还有天帝,是最后见他的人。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我去问我的朋友霍笑天,他是魔界的魔尊,也很厉害的,我想问他,我哥哥躲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 霍笑天没有告诉我吕叁的去向,只是说,吕叁不在了,以后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他会照顾我。 我去找云着,云着也是这套说辞,他说吕叁托他照顾我。 可是我不需要,他们给我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经漫长时间的苦苦寻觅,我几乎翻遍了每一个可能存在线索的角落。无论是浩渺无垠的天空之上、广袤深邃的大地;还是繁华喧闹的人间尘世、阴森恐怖的地府幽冥,都没有发现任何与吕叁相关的蛛丝马迹。 我曾在云端穿梭,期望能从飞翔的鸟儿口中得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也曾探寻那些古老遥远的被深埋的秘密,心想或许他会藏匿其中。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就这样,吕叁如同一阵尘烟般悄然消散在茫茫天地之间。 我不相信,不相信扬言要做祸害遗万年的吕叁就这么消失了。 我成为他曾经希望我变成的模样,努力地修炼,努力飞升成神。我寻找他的遗迹,那是一段很漫长又过得飞快的日子,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伤心,我发誓,即使把全世界翻过来,我也要找到他。 直到我找到了大荒秘境。 那里藏着很多沉睡的神器,其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叫住我,“小友,我看你很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是一面古老的铜镜,沾满了灰尘,我一点点擦干净它。 镜子告诉我,有一个人死在大荒秘境,他肉身灰飞烟灭,但是他的魂魄落在了镜子上,使得它意外苏醒了。 镜子探查了那缕魂魄的记忆,看到了我。 “小友,你是不是叫冬君?” “是。” “哦,你哥哥死得有点惨啊,你想不想为他报仇?” “我想救他。”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将吕叁的魂魄置于八重华莲里温养,又交给方妴藏进冥府里。 我和万方镜设了个局,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的一个局。 帝昼以为吕叁死透了,可为了大荒秘境的神器,他最终会还我一个假的吕叁,他以为的吕叁。 他骗我,却不知我先骗了他。 一千一百一十六年又八月十二日。 哥哥回来了,回到人世,回到我身边。 我很高兴,他仍是曾经的模样,骄傲肆意,我希望他一直是这个模样。 吕叁被殷桡扣在南泽时,我在太清宫用假万方镜换回真万方镜,我和镜子合计了三天,为了让吕叁摆脱终将有一天战死沙场的宿命,我利用了所有人。 特别是五虎神将,如果没有他们,我的计划可能不会成功,我感激他们,一点点。 那一天,就算霍笑天没有来说出当年真相,殷桡和晦则也会来拆穿吕叁的身份。 万方镜会给众人展示一个假的真相。 我会借机解开吕叁手上的银丝白珠。 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神武那个人精和西境那个讨厌鬼察觉了什么,他们竟然愿意帮我们。 令我没想到的是,因为我演得太好太逼真,真的吓到了吕叁。他在天庭上跟我吵的那一段,让我想起来就有点害怕。 他哭了。 当众跪了。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慌张,甚至不敢看他一眼。 后来这段戏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个版本,吕叁提起一次,我就得哄他一次。 山河依旧,风云来回,日月不眠不休地在轮转。 北苍山还是风雪交加,天南海北的风景还是那么美丽,凡俗人间还是熙熙攘攘,好似什么都没有变。 我找回了,自由的,张扬肆意的吕叁。 我的吕叁。 嗯,没错,他自己说的。 他是我的。 死不悔改 霍笑天篇 我父亲是魔尊,我理所应当的也是魔尊,我父亲一辈子只爱了我母亲一个人,也只有我一个孩子,所以即使父亲常常训诫我,我也知道他爱我。 可惜,魔族的爱大多不是温馨浪漫的,其中掺杂着血腥,暴力和扭曲。四岁的时候,父亲教我杀人,用的是他身边最忠诚的近卫,因为他们不会反抗,也不会挣扎使我被伤害。 那些近卫中,有好些人抱过我,陪我玩,也曾舍生忘死地保护父亲。我不明白,也不想杀他们,可是父亲告诉我,杀人是我此生必须学会的技能,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威胁到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杀了。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她是……天界的神女,她拥有非常纯粹干净的美丽,与魔域格格不入,与父亲也不大相配。她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善良,可善良的人往往在魔域活不成。 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看到,我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更没有人告诉我。长大一些后,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从来没有去验证过。 没必要验证,因为我终将有一天会成为像父亲一样足够冷血无情的人,无情到能够杀死自己最心爱的人。 在魔域,性命是最不值钱的,谁都能死,谁都会死,包括魔尊。 父亲被洪衍杀死后,我开始了人生逃亡之路,我受了重伤,有很多人为助我逃脱而死。 我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到了人间地界,一座荒山中的山洞里。 伤口在往外流血,怎么都止不住,我很冷,很疲惫,外边下起了雨,潮湿阴冷,淅淅沥沥的雨不断折磨我的伤口,折磨我的精神。 我不能死,我要把魔尊之位抢回来,要把洪衍踩在脚底下,把所有背叛我的人杀光。 我心里没有一点感激谁,悼念谁,只有恨,无穷无尽的仇恨。 雨小了,我从山洞爬出去寻找草药治疗,可我太累了,不知走了多久,便跌倒在泥水之中。 那时我想,或许,再多的恨也没用了,我要死了。 我真的,很冷,很冷。 等待死亡,是一种不太美妙的滋味。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了声音,很轻的脚步声,有人拨开树丛,惊奇的“呀”了一声。 抬头向她望去,用尽了我浑身力气,我甚至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乞求她。 救救我。 那是一个很善良的姑娘,她用小小的单薄的身板将我背起来,带着我走出了荒山。她身前挂着装满草药的背篓,身后背着我,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吃力踉跄,可她始终没有放下背篓,也没有放下我。 我们被雨淋得湿透了,她的肌肤是冰凉的,冰凉得不像正常人,可与她背后相贴的地方,我的心口是热的,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她。 我向她卖惨,述说母亲早亡,父亲离世,叔伯追杀。 这个奇怪的姑娘,听着我虚假的故事听得泪眼汪汪,红着眼承诺我,一定会把我带回去。 我看她天真无邪,谈吐文雅,打扮得也十分精致漂亮,不像是什么孤苦无依的孩子,便问她为何只身来这座荒山里寻找草药。 她摊手叹息,“我哥哥一怒冲冠为红颜,把人家的店都砸,还惹了官兵,要赔很多钱,家里的宝贝都卖光了,我听说这里有很多珍贵草药,便来寻一些。” 明明她是被哥哥连累,话音却轻松调皮,毫无哀伤,甚至带着一股为哥哥的行为感到骄傲的意思。 荒山有野兽毒蛇,我们运气不好,都碰上了。 她看着娇弱,实则非常凶猛。 是的,凶猛。 一把粗制滥造的木弓,随手捡起脚边的木枝,削尖做箭矢。 她对准那只老虎,一本正经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走就射瞎你的眼睛,让你下半辈子做一只瞎眼虎!” 凶得天真可爱。 遇见偷偷摸摸想要袭击的毒蛇,她一把抓了比她胳膊还粗的蛇,一脚踩尾巴,一手扯蛇头。 她说:“给我走远点,听到没有!再敢靠近我们,就拔光你的牙,剖了你的胆泡酒!” 猛得令人胆颤。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孩。 她扔了毒蛇,朝我嘿嘿一笑,唇红齿白,眉目弯弯。我只觉我的心在狂动,好喜欢,好喜欢。 怎么会有人这么贴合我的心腑。 我想尽办法,留在她身边。不仅因为喜欢她,也因为我发现她并非凡人,她身边的人也都不普通,一个是寒霜剑的拥有者,另外两个是妖王最得意的儿女。 我本意想利用他们,如果江衍派来的杀手追杀到我的时候,他们或可为我阻挡一二。 我假装自己是蛮夷人的血脉,在凡间买了一座宅子,扮演着一个富家公子。每一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越过她那个戒备森严的哥哥去见她。 凡间那段时光,虽然与我的魔族本性相悖,没有杀戮,没有鲜血,没有争夺;有的是美酒、阳光、喧哗热闹,与一张时时撩动我心扉的脸,但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秦谦来找到我时,我在纸上一笔一笔地画她,那是她教我的,我死皮赖脸地求她教我的。 秦谦震惊地看着我,沉默许久之后,他问我还要不要夺回魔尊之位,还是打算继续在凡间游戏下去。 我敷衍他,说不急一时,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我让他先回去,不要轻易来找我,免得暴露了身份。 别让她发现了,发现我是魔族。 这样的日子怎么会过腻呢?每天都新鲜,每天都令人期待。 随着视线离不开她,生出的是汹涌澎湃的念头,我平生从来没有这么想要抢夺什么,这似乎比想夺回魔尊之位的决心还要强烈。 我一定要得到她。 争抢是魔族的天性,我可以用尽一切办法得到她,取悦她,宠溺她,甚至用这张她常常瞧着的脸去勾引她。没有什么不行的,只要能得到她,让我跪下摇尾乞怜都可以,我不在乎。 我,云着,云遥,都想将她从吕叁身边抢走,但吕叁离开她去蓬莱之后,我们谁也没有保护好她。 那一次意外,我失去她,二十三年。 最痛苦的二十三年。 抢回魔尊之位,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不是如何报复江衍,如何铲除异己,我只想见到她,快一点见到她。 成了魔尊,我以为拥有权利和地位,就能更好的靠近她,保护她,可我们却越走越远。我是肮脏的,黑暗的,满身血腥的,她依旧听吕叁的话,被吕叁护得干净明媚,她依旧笑嘻嘻,眼弯弯,被吕叁拥入怀中。 为什么老天让我生为魔族,却让我爱上她?我不服,不甘心,我无法看着她在距离我遥远的地方幸福,所以即使让她痛不欲生,我也不放手。 父亲曾告诫我,不要爱上魔界以外的人,特别是天界的神仙。 最后,我一手促成,逼死了吕叁,也让她拼命的修炼成了神仙。 我走了父亲的老路,却没有得到父亲的结局。起码,他拥有了母亲,而我不曾拥有冬君。 她恨我,比喜欢我时更汹涌的情感。 恨,与魔族相称得很。 就让她恨我,恨到死的那一刻,我仍在她心中。 第169章 太平无事(一) 这一年,华姬要举办一场月池盛宴。 冬君收到了邀请帖,而吕叁没有。冬君不想让他在天界抛头露面,免得又遭人惦记,便要独自前去。 吕叁当着她的面笑如春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背地里沉着一张臭脸,除了麒灵老祖和冬君,其他人皆被遭殃池鱼。 最惨的要属邦邦和周小凡,被他狠训几天,每天浑身酸软,苦着小脸,连闹都闹不起来了。 到了盛宴那天,冬君起来时,以往总是比她起得早的吕叁竟还躺在床上。 冬君坐在窗前梳妆,从镜子里看见他怨气冲天的后脑勺,放下手中的玉梳,走到床边扯他的胳膊,撒娇道:“心灵手巧的夫君,可不可以起来帮我梳头。” 吕叁闭着眼,语气悠悠,“没手吗?自己梳。” “没有,手断了。”她趴在吕叁身上,双手背在身后耍无赖,贴在他耳边细声软语,“吕叁哥哥……帮帮冬君……” 吕叁气哼一声,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快速扯了被子盖住脸,闷声道:“别闹,你自己收拾,我困得很。” “哥哥,哥哥,哥哥,帮我嘛。” “你到底帮不帮我!”冬君见他装聋作哑,伸手猛地拉开被子,骤然看见他扬起的嘴角,愣了愣,掐着他的脸笑问,“你在偷笑什么啊?” “哦,原来你还关心我笑不笑呢?”吕叁嗤了一声,扒拉掉她的手,“你就自己去玩吧,玩开心点,不用理我,冷死我,饿死我,伤心死我好了。” 冬君哈哈一笑,亲了亲他的脸颊,“我很快就回来,三五天。” 吕叁伸手擦了擦她亲过的地方,冷声道:“不想跟你说话。” 冬君被他傲娇的模样逗笑了,又迅速亲了他一下。 吕叁瞪了她一眼,气恼地擦脸,拧眉斥道:“别亲我。” 他话声刚落,冬君便抓住他双手按在床铺,朝他的薄唇用力亲了亲,笑得流氓十足,“我就亲,你喊啊。” 吕叁似气极了,偏过头,咬牙道:“骗子。” 冬君垂眸瞧着他脸色清冷,眸子里一片委屈之意,笑嘻嘻地掰过他的脸,用力地强吻上去。 吕叁闭着眼任她亲吻,不动声色地微微张嘴,开门迎贼,容许她强横进犯,他的手下意识想伸出去,又极力按耐下来。 片刻之后,冬君在他唇瓣上啃了一口,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看着他眼尾微红,唇艳水润,一副被蹂躏且不胜娇羞的样子,心中升起异样的满足。 “臭流氓。”吕叁手指摸了摸着薄唇,幽幽地瞪她,“亲够了就走吧。” 冬君嗯了一声,手指勾起他的发丝在指尖缠绕,漫不经心道:“那我邀请你陪我去,你去不去?” 吕叁一挑眉,薄唇微张,朝她扬起下巴,一副献吻引诱的模样,哑声道:“好,再亲一会。” “流氓。” “快点。” 两个时辰之后,俩人从竹林居走出,然后章谨眼睁睁看着自己跟在元君身后,从自己面前走过。 他挠了挠头,又掐了掐自己,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 “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要离我太近。”冬君笑盈盈的扭头看“章谨”,伸手一指,“往后退两步,太近了。” 吕叁语气森森,“我现在想打架了。” “不听话就不让你去了。” 吕叁磨牙,“对不起,元君大人。” 冬君仰天哈哈大笑。 自上次会审吕叁之后,冬君就很少去天庭,帝昼也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不再召见,即使有事也是派神武来传话。 天庭最近一段日子新晋了一个神将,名叫席尔,帝昼正在大力培养他。 霍笑天死后,秦谦登上了魔尊之位,他又带兵浩浩荡荡而来,他本意是想夺回霍笑天的尸体,却被一籍籍无名的神将打了回去。 席尔便是从这时声名鹊起,他今日镇妖,明日降魔,风头无两,盛极一时。 宴会上少不得美酒,也少不了阿谀奉承,酒喝多了,人的脑子会醉,好话听多了,人的脑子会昏。 例如此时此刻,受人追捧的神将席尔已经喝得双眼迷蒙,却见一个面生的神女姗姗而来,与华姬说了两句客套话,便翩然落座。 她与左右的人拱手示意,却丝毫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 席尔偏头问旁边的侍从,“那是何人?” 侍从态度微妙的“啊”了一声,低声回道:“是东南方辉瑞元君。” 席尔圣眷正浓,成为天帝的左膀右臂是指日可待,现在连神武也不大放在眼里。 他冷笑一声,倒了杯酒给旁边的侍从,“你替我去敬她一杯。” 侍从又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他,惶恐道:“将军,这不妥吧。” “你现在敢违抗我才是不妥吧?”席尔瞥了侍从一眼,不悦道,“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此时冬君正拾起桌上的蟠桃,赏赐般丢给身后的吕叁,朝他眨眼笑道:“快吃吧,今日多吃点,别白来一趟。” 吕叁颠了颠手中的桃,皮笑肉不笑道:“多谢,元君大人。” 冬君又把桌上的酒壶扔给他,“诺,这可是你再修炼几百年也喝不上的酒,都是好东西,延年益寿,增强体魄。” “是,小的一定好好增强体魄,绝不辜负元君的美意。” 感受着身后人的阴冷眼神,冬君呵呵一笑,指了指桌上的一堆,大方道:“都是你的,吃不完不准走啊。” 她这人就是如此,只要能占吕叁的便宜,丝毫不管以后会如何,乐衷于各种犯贱作死。 侍从端着一杯酒,一脸为难,战战兢兢地走到冬君面前。 “见过辉瑞元君。”侍从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行了行礼,顿了顿,鼓足勇气道,“席尔将军方才喝醉了,却见元君才来,便命小的上前恭敬元君一杯,聊表敬意。” 他话一出,众人纷纷向他们投去目光。 冬君没动作,只是淡淡问道:“席尔将军,哪一位?” 席尔闻言,脸黑如炭。 侍从老老实实的转向席尔,抬手示意,“那位便是席尔将军。” 冬君抬眸隔着烟纱帘,遥望亭台中独坐的席尔,敛眉含笑,声音清冷,“原来是席尔将军,未闻尊名,失敬,失敬。” 席尔拱手,“某久闻元君大名,今日所见,果然,如传闻一般。” “哦?”冬君挑眉,轻笑一声,“我的传闻是什么样,我还没听说过呢,不知将军可否告知?” “不过些许胡言乱语,元君不必放在心上。” 众人莫名闻些许火药味。 冬君嗤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蟠桃咬了一口,懒洋洋道:“抱歉,不会喝酒。” 侍从站在她面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为难至极。 华姬见情况不对,出声打圆场道:“冬君一向不大喝酒,席尔将军不如敬我一杯。” 众人想起在麒灵山上,某人两次狂饮不醉,心中吐槽:这种谎话还不如不说呢。 可场面总要维持,便有人出声应和起来,也有人举杯去敬酒,堵上了席尔的嘴。 酒过三巡,冬君扭头看了看吕叁,笑问道:“吃饱了吗?” 吕叁瞥了还在座上的席尔一眼,回道:“没有。” “慢慢吃,别着急啊。”冬君笑容慈祥地叮嘱一声,便与周围的同僚说话聊天,等她再回头,吕叁不见了。 席尔已经醉醺醺,被侍从扶着离开宴会。 又过了一个时辰,吕叁终于回来了。 冬君是歌舞也看花眼了,弦乐也听够了,八卦也听了一耳朵,起身拍拍屁股,便朝华姬与众人告辞。 华姬单独引她到亭中,犹豫片刻,斟酌着问道:“冬君,你最近怎么样?” 冬君微笑,“我很好啊。” 华姬沉默片刻,眼睛怜悯地望着她,叹息道:“你真的相信,他是陛下的分身吗?” 冬君审视她,“你是替谁来问?” “我不是替他问,”华姬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吕叁真的……” “为什么来问我?应该去问咱们亲爱的陛下啊。” 华姬无奈叹气,“你不说,我也看见吕叁就在你旁边站着,即使他是陛下的分身,你也和他和好了吗?你这样,让天下人怎么想?” 冬君一脸疑惑地看着她,歪头道:“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对上华姬蹙眉担忧的视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别管他是谁,你都不用惦记!” 华姬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分外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170章 太平无事(二) 冬君和吕叁一前一后离开宴会,四下无人处,吕叁才上前与她并排,问道:“华姬找你说什么?” “她看出了你的伪装,问你是真的假的。” “嗯,那你怎么说?” 冬君耸肩, “我没说。” 她沉吟片刻,迟疑地看向吕叁,“你不会想让她知道吧?” 吕叁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冬君琢磨片刻,才犹豫不决道:“我猜测,她可能喜欢你?” 吕叁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冬君立即蹙起眉,“嗯是什么意思?” “她以前向我表明过。” “什么?!”冬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被这个消息劈得外焦里嫩,结巴道,“不是,你,我,我怎么不知道?” 吕叁斜睨了她一眼,有些好笑,“这种事情,我以前为什么要跟你说?” 冬君哑了,往前走了几步,又拧眉看了看他,犹疑地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她表白了之后呢,你们发生了什么?” 吕叁停下脚步,垂眸凝视冬君的脸,微微低头,没在她脸上看到想看的神情,遗憾地解释道:“我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搭理她,就这么不了了之。” “哦。”冬君听完有些失落地低头往前走,等他跟上后,踌躇良久,又张口问他,“你以前有喜欢过她吗?” 吕叁本想让她也紧张自己一回,可惜一看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心就软了,连忙解释道:“没有,逗你玩的,我跟她没什么交集。” 他习惯的将手搭在她的腰上,然而刚碰到就被她扯开了。 他还没装成一脸委屈,她便皱眉嗔怒道:“别顶着章谨的脸离我这么近,让人瞧见传出去,我和章谨还要不要见人?” 吕叁自然没有给自己戴绿帽子的癖好,乖乖退后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待离开天庭,吕叁揭了面具,瞧着她在前面低头走路背影,快步上前搂住她,期待地看着她,“怎么了,吃醋了?” “没有啊。”冬君抬起头,一脸认真,“我替你高兴呢。” 吕叁的脸一下就垮了,“什么叫替我高兴?” “连华姬这样心气高傲,高贵冷艳的仙女都喜欢你,这说明你很有魅力啊!你看,朝卿卿和华姬,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可见她们很有眼光,很有品位嘛。”冬君毫不介意,甚至笑嘻嘻地夸赞他。 吕叁冷着脸,羞恼地朝她哼了一声,大步朝前走去,嘴里嘟囔着,“没心肝的东西,就知道你根本不在意我。” 他的话可谓是掷地有声,清晰到冬君想听不见都难。 “哎呀,哥哥,又怎么了嘛。”冬君小跑着跟上他。 “什么叫又怎么了?哦,是我在耍脾气了?觉得我天天跟你耍脾气你不厌烦了是吧?” 冬君忍俊不禁,压制着笑意挽上他的手臂,低声哄道,“哪有的事情,这么想我,我可冤枉死了。” 吕叁愤愤道:“不想跟你说话!人家娄啸跟女妖精多说两句,庭桑都会生气吃醋,你呢?说什么好听的假话,虚伪!” “可是,我说的是真心话啊。” 她刚说完这句话,意识到自己无异于火上浇油,连忙补充道,“因为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好,有人喜欢你是很正常的事情,再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干嘛吃这种陈年老醋。” 然而她的善解人意并没有换来吕叁的欢心,他瞧着她,不满道:“夫妻之间哪有不吃醋的,除非,你根本不在乎我。” 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冬君跟不上他,柳眉一拧,直接扭头找了个石头坐下,弯腰捶腿,抱怨道,“腿长了不起啊,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你自己走吧。” 吕叁脚步一顿,冷着脸走到她面前,长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起。冬君瞅了瞅他的臭脸,却道,“背我。” “得寸进尺。”吕叁冷哼一声,但还是将她放下,躬下身,“上来。” 冬君趴在他背上,手臂圈着他的脖颈,“刚才吵到哪里了?” 吕叁有些无语,重复道:“你不在乎我。” 冬君无声地笑了笑,轻咳一声,嗓音淡淡,问道:“那我问你,你以前那么追求朝卿卿,连寒霜剑都能为她卖掉,怒砸春风雨为她出气,你还敢说你不喜欢她?” 吕叁一拧剑眉,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追求朝卿卿了?” 冬君笑嘻嘻,“你当千年过去,证人就都死光了?现在可以去找方妴对质。” “那不算,只不过是年少无知,而且,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吕叁幽幽谴责道:“因为你冷落我,去跟他们玩,不管我。” 冬君瞪了瞪眼,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我……” 她“我”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转移话题道:“那华姬那么好看,天界第一美人,你就没心动过吗?” 吕叁自嘲地嗤笑一声,“老子的心早动过了。还有什么天界第一美人,我没看出来。” 冬君哑了一会儿,脸颊贴在他的耳边,亲昵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喜欢我?” “不告诉你。” “说嘛说嘛,我好想知道。” 吕叁将她背得稳稳的,微笑道:“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冬君笑了,“我从上辈子就开始喜欢你。” “上辈子,”吕叁呢喃一声,脚步停了下来,声音压得有些冷,“所以,你还是石头的时候就喜欢珣方?” 冬君咦了一声,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珣方?” 他没回答,只是重复问道:“其实,你喜欢的是珣方?” “喜欢。”冬君十分诚实,亲了亲他的脸颊,哄道:“但是,从遇见你的那一刻,就开始爱你。” 吕叁被她的话逗笑了,哼道:“又跟我胡扯,我还不知道你?就你那榆木脑袋,什么时候开窍都不知道,还想唬我。” 冬君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不在的时候。” 她话刚说完,轮到吕叁沉默了,他望了望天,心情相当复杂。 冬君问他:“那你呢?” “自己猜,猜对了就告诉你。” “啊,说好了的,你怎么能这样嘛。”冬君抱着他的肩膀用力晃他,“又骗我,不跟你好了!” 吕叁微笑,“不跟我好,跟谁好?” 冬君大声道:“跟我哥哥好,我哥哥不会骗我的。” 吕叁笑而不语。 次日,席尔将军称病不朝,说是从月池盛会回去的路上跌了一跤。 众人一看,好嘛,摔一跤能摔得鼻青脸肿的也是一门技术。 不过三年,小挥春已经会跑会跳,顽皮捣蛋得令人苦恼,山里各种鸟妖的妖蛋都被他掏过一遍。不过他谁都不怕,就怕吕叁,被吕叁瞪一眼,便安安静静的缩成小乌龟。 娄啸夫妇每次镇不住儿子,只要一提起吕叁,都能让他老老实实,屡试不爽。 而大蛇妖殷桡对方妴紧追不舍,直追到冥府,把方妴缠得头疼不已,时不时偷溜到岑溪山躲清净。 云遥问她为什么不去麒灵山,方妴嗤了一声,“得了吧,我就去了一次,冬君非要跟我住一起,吕叁看我的眼神跟下刀子似的。” “什么?冬君跟你住?”云遥一听跳起来,转头收拾包裹道,“你自己住这里,我要去麒灵山。” 除了她二人,神武偶尔去麒灵山,有时看着周小凡莫名出神,回过神便唉声叹气起来。 他对冬君说,“我要是去渡劫,我也能拜麒灵山吗?” 冬君目光遥遥落在周小凡身上,微微一笑,“你这是要麒灵老祖的老命。” 辛辛苦苦教的徒弟,结果全是来历劫的,这谁受得了。 …… 吕叁最近只为一件事情苦恼,一双眼睛时不时望向冬君平坦如常的小腹,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他离开麒灵山好几天,偷摸去了一趟忧亡谷。 吴寻听完他的叙述,拍桌子笑了半天,甚至没给他诊脉,就摆手道:“不是你的问题,世上很多仙妖伴侣都是如此,有的需要一两百年,有的需要上千年才能有一个孩子。反正你就安心看缘分吧,急也没用,多行房事,就多些概率,自己努力吧。” 吕叁谨遵医嘱。 冬君叫苦不迭。 第171章 太平无事(三) 再一年,庭桑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冬君造了许多法器玩物,在孩子百日宴上带去了。 四岁多的娄挥春一见冬君便围着她转,还扬言长大以后要娶她当媳妇,狗尾巴草编了个指环,垂着头,羞答答地奶声道:“干娘,我长大以后,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话刚说完,便被吕叁单手拎起来,“小兔崽子,知道我是谁吗?” 小孩缩着脖子,弱弱喊道:“干,干爹。” “干爹和干娘是什么关系?” 小孩孤立无援,左看看右看看,他娘在房间里边安抚弟弟妹妹,他爹在厨房里忙活,干娘在一边笑而不语,其余人更是一脸看戏。 他见无人帮自己,思考许久,郑重道:“是哥哥和妹妹,我听到了,干娘就是叫你哥哥。” 众人笑得微妙。 自此之后,冬君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彻底改口。除去夜深人静时。 这一年春风来得有些晚,世间万物都有些萎靡不振,只有麒灵山上的花照常绽放,吕叁每日折了最盛开的几枝,插在窗前的花瓶中。 冬君每日醒来,便能看见花瓣在微风中摇曳。 她越发懒怠,自己赖床不起,也不让吕叁起,抱着他的手臂不放,蹙眉道:“今天陪我不行吗?” 难得她这么黏人,一双眸子跟化了春水似的,瞧得吕叁心荡神迷,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啄吻。 “怎么会不行。” 冬君双手攀着他宽阔的肩膀,软绵绵地趴在他身上,闭上眼呼呼大睡。 待她再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吕叁诧异她如此嗜睡,撩起她鬓边凌乱的长发,疑问道:“昨夜早早便睡了,今日又睡一天,别人冬眠才醒,你却要春眠了?” 冬君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就仰头凑上去亲他,小舌在薄唇上舔舐,却嘟囔道:“不甜……我要吃甜的。” 吕叁一愣,捏了捏她的脸颊,温柔道,“好,我现在去找,百花露可以吗?” “冰糖葫芦。”冬君语气坚定。 吕叁沉吟片刻,用商量的口吻道:“山下倒有一颗山楂树,用禹地宝壶浇一浇,最快也得等上一夜,今天先吃百花露好不好?我明天一早给你做冰糖葫芦。” 冬君哼了哼,委委屈屈,“……好吧。” 吕叁想将她放下,她却仍抱着他不放,不依不饶道:“我要去,你背着我。” 吕叁无奈地叹笑一声,束起袍袖,将她背起,朝厨房走去,“自己抓好了,我可没手托着你。” “哦。”冬君像树袋熊一样趴在他背上,乖觉道,“抓好了。” 吕叁在厨房找了两罐存封的百花蜜,一罐倒在碗中,放上勺子,让冬君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吃吧,我给你做个糕点,桂花糕如何?” 冬君含了一口香甜腻人的百花蜜,含糊的嗯了一声,朝他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雪白香透的桂花糕刚出炉,冬君已经干吃了半罐百花蜜。 吕叁从她手中接过碗,有些惊讶,她平日并不喜甜食,只是偶尔淋在糕点上食用。他做的百花蜜大多进了邦邦和周小凡的肚子。 他心道:“还好留了两罐,看来以后得多做点备着,保不齐她什么时候要吃。” 冬君似不觉腻,又吃了好几块桂花糕,吕叁坐在一旁看着她,淡笑问道:“好吃吗?” 冬君看了看他,忍痛割爱,将碟子里剩下两块糕点递给他。 吕叁看着她不舍的脸色,失笑道:“都是你的,我不吃。” 两块糕点嗷呜下肚,冬君吃饱喝足,拍拍手擦擦嘴,才称赞道:“好吃。” 吕叁走到她跟前,“那去浇树吧,自己走还是我背你?” 冬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脸,眼中一团氤氲水色散开,她忽然踮起脚,勾着他的脖子吻上去。 饱暖思淫欲,无外乎是。 尝到她唇舌尚存的香甜余韵,吕叁缓缓弯腰低头,让她重新站稳,大掌扣着她后脑勺,深深地交缠亲吻。 半晌后,吕叁松开气喘吁吁的冬君,叹道,“真甜。” 冬君皎白的脸颊微红,眼眸氤氲水色越发浓重,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腹上,十分不老实地乱摸。 她咽了咽口水,喑哑唤道:“哥哥……” 她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吕叁虽然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还惦记着她要吃的糖葫芦,微微蹙眉,“先去浇树好不好,不然明天吃不到冰糖葫芦,可不许和我发脾气。” “嗯……不吃,不要了。”冬君整个人贴在他身上,难耐地哼哼起来。 吕叁眸色一沉,将她抱起,大步走回卧房。回到床榻,俩人滚做一团,三下五除二剥开了衣衫,箭在弦上,吕叁忽然拧眉道:“冬君,你今天不太对劲。” 他有些犹豫地抓起她的手腕,指尖按在脉搏上,下一秒呼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快速制止了冬君的动作,“冬君……不行,不行了。” 冬君在他怀里扭动,水润的眸子瞪着他,不满地嗔道,“为什么?” 吕叁将她平放在床榻,手掌温柔地轻抚她的腹部,低声道:“你怀了,两个月。” 冬君一愣,却瘪着嘴,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会这样……可是我好难受,怎么办啊,都怪你,为什么要让我怀孕嘛!” “对不起。”吕叁咬牙忍耐,用被子将她裹起来,“真的不可以,忍一忍好不好?” 冬君体内躁郁无法纾解,只觉似蚂蚁啃噬,愈发难受,呜咽一声,哑声道:“轻一点不行吗?” 吕叁低叹一声,“冬君……” “求你了,我现在……”冬君咬了咬唇,拧着眉羞于启齿,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可怜道,“帮帮我。” 吕叁闭了闭眼,听着她欲求不满的乞求娇吟,脸绷得很紧,眉目具是隐忍压抑,最终伸出了手。 许久之后,冬君仍无法解脱,泪水泥泞,手脚缠住他,不依不饶道:“前两天都行,怎么今天就不行?你别这么磨蹭好不好!” 吕叁也不好受,亲吻她的唇,低声哄道:“别着急,乖乖躺好,交给我,我会想办法的,保证不让你难受。” 半宿之后,冬君被他哄睡着了,俏丽的小脸上挂着泪痕,楚楚可怜的。 吕叁怔怔的看着她出神,心中喜忧参半,思绪万千,一整夜都没睡着。他半夜去给山楂树浇了水,施法将果子催熟,第二天一早便起来做冰糖葫芦。 冬君格外懒怠嗜睡,也格外黏人,丝毫离不开吕叁,时时挂在他身上,只要身上哪里不痛快了,便狠狠咬他一口泄愤。 吕叁乐在其中,随她啃咬。 他将工作事务移到卧房,他处理政务时,冬君则靠在他身上看志异话本,看到伤心处,一边抽鼻子翻页,一边捏着他的衣袖擦眼泪。 吕叁握笔的手一顿再顿,有些心堵,温声劝道,“看点高兴的,可以吗?” 冬君朝他摆手,哑声哑气道:“别管我。” 吕叁无可奈何,不敢逼迫她,只能半夜起来将她一箱话本翻了一遍,但凡有些不美好的情节,便都藏起来。 冬君常常突发奇想,而且想法稀奇古怪,一时想要一根绿色的羽毛;一时想要一颗白色透明的石头;一时想要一株蓝枝蓝叶开蓝花的异草。 吕叁离不开她,只能四处托人寻来,草木怪石,花鸟鱼虫,各种怪异的物什摆了满屋子,吕叁纵然看得恶寒,还是一样一样给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第172章 太平无事(结局) 吕叁唯恐冬君有一点不畅快,有一点不舒心,床上床下伺候得体贴周到。有吕叁和周围众人照顾,又有灵丹妙药调和,冬君孕期没受什么苦头。倒是越发珠圆玉润,俏似芙蓉,娇美动人。 冬君好食,时爱清甜,时爱油腻,酸甜苦辣皆不挑剔,吕叁虽备了许多食材,但总有不齐全的时候,冬君便缠着吕叁,想要去人间待一段时日。 吕叁瞧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便将脸凑到她面前,“亲我,把我亲高兴了,就带你去。” 他常常对着她可望而不可即,亲亲抱抱便算是抚慰了。 冬君抱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眼睛流连于他的五官,吕叁便笑道,“别看呆了,先亲,一会儿再看。” 她认真地从他的眉心吻下,虔诚温柔,轻轻啄吻他的眼皮,路过挺拔的鼻梁,将他的脸亲了一遍,才落唇上。 吕叁不明所以,“这是何意?” 冬君一本正经,“庭桑说,这样可以让孩子长得像你一样。” “嗯……再亲一亲。”吕叁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头枕在结实的臂弯上。他低头与她慢条斯理的缠绵,舔舐吸吮,而后皱眉呢喃,“好甜,是不是偷吃了?” 冬君嘿嘿一笑,“不是给我的吗?我以为没人要呢。” 吕叁微笑,“那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娘子是不是得给我点好处?” “什么?” “以后吃了糖,自己来亲我一口,做得到吗?” “好吧。”冬君沉吟一声,在他脸上又吧唧亲了一口,着急道,“高兴了吗?快点走,我现在想吃一碗热乎乎的红油汤面。” “好,马上走。” 俩人去了人间,租赁了一座清静优雅的宅院,听曲看戏,吃喝玩乐,过得潇洒自在。 冬君并不是时时温和好脾气,有时也会无理取闹,例如吕叁抱起她的时候“哎”了一声,她就拧眉质问,“我很重吗?” 吕叁为展示她的轻巧,单手抱着她,小幅度地掂量一下,不屑道,“像一根羽毛似的,哪里重了?” 冬君低头看自己滚圆的肚子,柳眉一蹙,更加不悦,“骗子!你说假话哄我!” 吕叁闻言,轻轻松松地换了只手抱她,笑着哄道:“踩我手上,我能把你举到头顶,怎么就不像羽毛了?” “那你叹什么气,明明就是嫌我胖了。” 吕叁无辜至极,哭笑不得,“喘口气都不行吗?” 冬君不肯罢休,嚷嚷道:“我不管,你就是嫌我重!” 吕叁展眉一笑,非常无奈,“哈哈……好好好,我嫌你重了。” “你还笑话我?!” “没有,我笑……”吕叁停顿一下,指着窗外石榴树上的鸟,“我笑它呢。” 冬君看着那只小鸟在啄食一颗裂开口的石榴,露出的果肉红艳诱人,她拍了拍吕叁的肩膀,蛮横道:“快把它赶走,我要吃石榴。” “亲。” “哦。” 得了一个吻,吕叁便从窗户翻出去,摘下一个饱满熟红的石榴,打开了递给她,“吃吧,小馋猫。” 冬君瞪了他一眼,扭过头,愤愤道:“你骂我,我不吃了。” 吕叁靠在窗沿上,从外往里看她,“又香又甜,真的不吃吗?不吃的话,我就喂鸟了。” 冬君犹豫半晌,手往后一伸,倨傲道,“拿来。” 在人间的日子过得热闹快乐,冬君恋恋不舍,不愿意走,可瞧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眼见产期将至,吕叁不放心让她在凡间生产,等她睡着之后,蹑手蹑脚地抱着她坐上香车宝马,回了麒灵山。 又过半个月,冬君忽然在深夜胎动,抓着吕叁的手直呼肚子疼,山上稳婆大夫已候多时,得了传讯,便井然有序地进竹林居助产。 天光破晓时,冬君顺利产下一个男婴,累得昏睡过去,有朝阳霞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吕叁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轻轻给她擦拭额上薄汗,手抖得厉害。 早知道让她这么疼,他决计不会要孩子。 听闻麒灵山的大喜事,云遥几人还没等收到请柬,便纷纷赶来,几人围着襁褓里的婴儿看。 云遥摸着下巴,打量粉雕玉琢的婴儿眉眼,摇头叹道:“我瞧着也不像冬君。” 方妴凶狠地瞪向趁机搂她腰的殷桡一眼,嫌弃道,“一身妖气,闪远点,别沾着孩子身上。” 殷桡举手作投降状,懂事地后退两步。 庭桑微笑道,“倒是有些孩子,小时候像父亲,长大后反而像母亲呢。” “乖宝宝,以后性子像你娘亲一样,可别学你爹,板着一张脸,吓人的嘞。” “嗯,附议。” “我瞧着其实嘴巴蛮像冬君的嘛。” “哎,我看着也像。” 几人当着夫妻俩的面对孩子指指点点,挑三拣四。吕叁接了冬君手上的药碗,眉一拧,冷笑道,“我哄了半天才哄睡着,要是把他吵醒了,你们看着办吧。” 几人闻言,一窝蜂涌出门。 吕叁让冬君给孩子起名,冬君想了半天,不知怎的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自己闷头笑个不停。 “想什么呀?这么好笑吗?”吕叁忍俊不禁。 冬君清了清嗓子,眉眼带笑,声音清脆:“咳……就叫,当当~吕当当,怎么样?” 吕叁捂脸,肩膀轻轻颤抖,叹笑道:“你这是给邦邦找兄弟呢?” 邦邦越长越大,带着这个名字出门恐遭让耻笑,吕叁便被他起了个大名,叫作“琨言” 并无太深的含义,是寓为会说话的美玉。 见冬君想不出,吕叁默默道:“齐暄。” 冬君孕期时,吕叁常常对她的肚子说的一句话是:“好孩子,别折腾你娘亲,不然叫你好看。” 大约因受他威胁,吕齐暄果然十分乖巧懂事,小小年纪便是一派端方秀雅,温润如玉。 众人时常惊叹,道这孩子的品行竟是谁都不像,不像他爹强势高冷,不似他娘活泼可爱。 冬君听了,偏头看向吕叁,目光如水,暗自含笑道:“简直一模一样。” 可惜再乖巧的孩子也黏着娘亲,吕叁少不得要和儿子争风吃醋,偷偷摸摸地把《礼记》改了一个版本,教儿子读书习字时便假公济私,告诉他:“三岁不同榻,四岁不同席”。 结果有一天,冬君要抱儿子的时候,儿子退了一步,一本正经地道:“娘亲,此举不妥。” 冬君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小孩手一拱,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供出了他爹的原话。 当夜,小孩在侧卧睡得昏昏沉沉,似听到他爹的求饶声,还有娘亲的训斥声,然后世界忽然间寂静了。 他胆战心惊,做了个噩梦,梦到他爹让她娘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甚至不敢哭声。 可惜事实却是,他娘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地指着他爹,咬牙切齿:“你别过来!” 他爹笑意吟吟,“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我不……啊!别拽我,混蛋,我不跟你好了!” 吕叁从后边抱住她,亲吻她洁白细腻的后颈,闷闷低笑道:“不跟夫君好,那跟哥哥好,哥哥爱你。” 吕叁轻喘,大手禁锢她纤细的腰肢,叹道:“哥哥爱死冬君妹妹了。” 他用力抱着她,“爱不爱我,是不是最爱我?” “嗯……爱你,爱你。” “跟吕齐暄比呢?” “……最爱你。” …… 忽有一日,冬君做了个梦,说自己变成了一只白鹤,带着一大一小两只野鸭子在世间游山玩水,赏尽世间景色。 某只大“野鸭子”呵呵一笑,次日便收拾好包袱,拎着小鸭子,带着白鹤闲游去了。 很久之后,吕齐暄慢慢长大,是个温润端方的好少年,他并未变得像世人口中的他爹一样。 而他爹娘依旧貌美如花,胜似新婚夫妻,他娘吵吵闹闹,他爹笑着陪他娘吵吵闹闹。俩人一见他可以自主独立,便将他扔回麒灵山。 后不知去哪云游,寻什么乐子了。 世间万物依旧。 有一天你瞧见路边有被折断的花枝,或是他们路过,随手摘走。 你脚下的车辙马迹,或是他们方才走过的痕迹。 他们见了山水,山水见了他们。 天地若能永存,爱意便落在世间每处,永远存留,死生不灭。 在世间某个角落,他仍会问她,“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天亮时拥着她入睡,告诉她,“我是你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