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珠》 第一章 重生 “大夫人要生了,快来人哪!” 宋琰声躺在床上,已经意识恍惚。嫁入将军府已有五年之久,她的夫君萧长元从没有正眼看她一眼。眼下孩子要出生了,整个院子竟没有一个人伺候着。 横波急得来回踱步,“小姐,小姐,咱们再忍忍,稳婆很快就来了。” 原本她的产期还有小半月,今早被一丫头充撞,顿时便腹痛不止。 横波一咬牙,跑了出去,叫喊道:“来人哪!你们这些下作的东西,我家小姐是宋家的嫡女,你们竟敢这样轻慢!” 宋琰声揪住床单,脸上已冷汗潸潸。这个时候,府内一应重要人等皆去出席了新皇登基的大宴,自是无人管她这个出身门第早已败落的大夫人。 她及笄便嫁给了萧长元,人人都道,萧长元乃人中龙凤。她出嫁的时候,还是欢喜的。她幼年没了母亲,在宋家举步维艰。她以为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家了,有丈夫,有孩子,可是只不过从一个噩梦到另一个噩梦罢了。萧长元厌恶她至极,若不是那日喝醉了酒,是万万不可能碰她的。 宋琰声孤零零躺在床上,如今她的年纪也不算大,某日照镜子,竟发现自己多了白发,面容憔陋愁苦,倒像是老妇一般。再有了孩子,以她这样三寸丁的身量撑着,不知如何古怪可笑。 房门这时被打开了,两页门扉被撞得极响。宋琰声再没去看,已料定了是何人。 萧长元有一爱妾,平日宠爱极了,前年才给将军府添了一个男丁,因此也越发嚣张跋扈。柳氏掩着鼻子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婆子,皆是面色凶恶。 “大夫人,您别着急,稳婆早给您请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宋琰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转过头来看向娇笑着的女人,许是神色太过平静,柳氏看着她那张灰败的脸缓缓露出来,心下有些发憷。 “我……我的那个丫头呢……” 柳氏嗤笑一声。旁边婆子哼道:“大夫人的丫头实在不成体统,充撞了柳娘子,已被处置了。” 这短短的功夫,要弄死一个丫头,宅子里有的是方法。 宋琰声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柳氏赶紧闪躲到了一旁,嫌恶道:“还不动手,脏死了!”两个婆子扯了一团白绫,缠绕上宋琰声的脖子,另一人则开始强压她的肚子,意欲弄死了孩子,造成她自杀的假象。 她双手揪住白绫,意图挣扎,柳氏见状道:“看你这般可怜,我告诉你,这个孩子是不该生下来的。将军防着你,用了那么多毒药,陈年累积的,怎么可能有正常的孩子?” 难怪了,难怪了。难怪这几年,她早生了白发,面目可憎,颤绵病榻,皆是用毒的结果。她哈哈笑了起来,柳氏被这一笑吓得退后半步,只听那床上的女人笑道:“今日……你了结了我,记住了,明日……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 将军府是个吃人的洞窟,谁能独善其身。 宋琰声笑过后便如同被抽了力气,手指一松,脖颈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她在一片炫目的白茫茫中,闭上了眼睛。 “小姐!小姐!” 不知是谁在耳边嚎啕大哭。 “你醒醒啊,小姐!横波求你了!”这是横波的声音,横波她……没死吗? 宋琰声缓缓地睁开双眼,白光消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丫头片子,与她十岁时候的身量差不多,可是这张脸,确确实实是横波。她骤然起身,脑中晕痛,不由伸手探去。 横波接住了她的手,小脸满是泪痕道:“小姐,你可是醒了,昏睡了这么久,吓死横波了。”一边又连声喊:“程妈妈,你快来,小姐醒了!” 程妈妈……程妈妈她已是多年未见,自她母亲去后,这位老嬷嬷便被强行勒令还乡了。 “来了来了,真是吓死老奴了。”这关切疼爱的语气,自然是程妈妈。宋琰声眼见着她挑起帘子走进来,还是年轻的样子,穿一身翠衣,满脸的担心。 宋琰声忽然泪水掉落,她对着两人又哭又笑道:“快!快去找镜子来!”横波不明白,但还是迅速地拿了面小铜镜给她。 “小姐,你看。” 镜子里的她,四五岁的模样,散着头发,红着大而亮的眼仁儿,又哭又笑的模样。她缓缓放下了镜子,一把掀开了被子,赤足下地,掀了床帘便跑出去了。 “哎呀,小姐!鞋子……头发!这可真是……”程妈妈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只见自家小姐跑得老远了,便急急忙忙拿了鞋子跟上去,“横波,快!快跟上!我的小姐啊……您可等等妈妈,万一摔着了……哎哟!” 宋琰声一路跑过恩思堂的雨廊,脑中划过了无数念头。她回来了,回到了幼年,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她喘着气,慢慢停了下来。长廊的尽头连着葳蕤轩,那是她娘亲的住处。只要掀了这个竹帘,便能瞧见娘了。 她愣了一会儿神,傻了一样站在葳蕤轩的门口。眼细的丫头立即看见了她,忙道,“小姐怎么过来了,这大热天的。” “娘亲呢?”她也没听,径直走进了院子内。葳蕤轩的芭蕉犹在,青潭里养着粉的,白的荷花,四下安静得厉害,一尾小鱼摆尾的声响都能听到。 这时,娘的房里传来孩子啼哭的声音。她骤然回神,想了起来,现下的时节,应该是母亲才诞下九哥儿不久,也就是明德二十七年,她十岁的时候。 “哎呦,等等我,小姐……”横波跑得快跟来了,进了这院子,声音却自发地收小了:“小姐怎么来夫人这儿了?” 母亲向来严厉,小丫头们没有不怕她的。幼年的时候,宋琰声也是有些怕这个母亲的。她踩在院里冰凉的青石小道上,听到房内传来娘的问话:“外头怎么了,是谁在说话?” 跟过来的程妈妈喘着气进来,笑道:“夫人,是六姐儿。” 宋琰声推开了门,门扉吱呀一声,房内空空荡荡的,没有过分的奢侈摆件儿,是母亲一贯的风格。桌椅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散着一股木质清香,没有她记忆中一直弥漫的苦药味道。进了里间,娘亲挽着发,躺在榻上午睡,旁边放着九哥儿的摇篮,一个丫头在旁边轻轻摇着哄着。她看了这一会儿,红了眼睛扑了过去,低声喊道:“娘!” 沈氏被她扑了个猝不及防,见这丫头披头散发的,通红着眼睛抱住她,心下便揉软了。这个女儿她当初生得艰难,她虽疼爱但也严厉着教养,因她是二房第一个嫡女。这孩子性子好,温顺又听话。前日习字到半夜,被风一吹累倒下了,病了好些日子。因着这件事,沈氏心里后悔极了,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严厉了,女儿养成这样个温顺沉默的样子,没个孩子的精灵的淘气。 “好了,好了。都是娘的过错,阿好不哭了。” 阿好是她的小字,前世母亲故去之后,便再无人喊她。 宋琰声哭着摇头,如今正是一切安好的时候。母亲身体康健,弟弟出生不久。也没有恶毒的妾室和母夜叉一样的继室,害了她们姐弟,夺了娘亲为他们留下的财产和嫁妆。 时候正好,但时候并不早。 “娘亲,听说你给父亲抬了小姜氏做妾?”她见了娘亲,心下便大定了。收了哭声,赤脚爬上她娘亲的床榻,抹干净眼泪坐着。方才她已经仔细回想起,就是这年夏天,离那姜氏穿粉衣服抬进暖玉阁没几天日子了。 “这是谁在小姐面前乱嚼舌根!”沈氏看了一眼程妈妈,程妈妈便回道:“这事儿府里都晓得了,小姐自是能听到的。”沈氏叹了一口气,道:“怎么,我的儿,难道她欺负你了?”这小姜氏是宋府的家生子,瞧着是个本分老实的,她自己怀了九哥儿,便安排了这姜氏服侍老爷。沈氏自己不是个小器量的人,便愿意给个名分,也能收买人心。若是这姜氏连她的老娘姜妈妈轻慢了她宝贝女儿,她定是饶不了她们。 宋琰声摇头,下了床榻。程妈妈将她的鞋子拿过来给她穿上,扶她起身。她走到弟弟的摇篮旁,探身摸了摸弟弟的小脸蛋。前世的小姜氏被抬了名分,便本性毕露,连同着姜妈妈,害死了她刚刚会走路的亲弟弟。随后又暗中下毒,毒害了她娘亲,娘亲丧子之痛下,颤绵病榻,不久便故去了。这事情被程妈妈查清,可没人听她的话。后来被姜氏使计赶出了宋府,临走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宋琰声。可那时她不过是个女娃娃,一无证据,人微言轻,二来随后继母便进了门,从此再没有她挣扎的余地。 宋琰声回了神,弟弟还小,刚刚吃了奶,像个白团子一般,望着她咧着没牙的小嘴儿笑眯眯。这般可爱的的孩子,她们如何下的了手!她探身亲了亲他,眼中横过一丝坚定。 “娘,小姜氏趾高气扬,不是善茬。这件事,能交给我处理吗?” 沈氏一怔,看向自家女儿。她站在摇篮边上,一抬头,一双眼黑澄澄的,脸上竟没有惯常的温吞柔弱。 第二章 姜氏 “娘,小姜氏趾高气扬,不是善茬。这件事,能交给我处理吗?” 沈氏一怔,看向自家女儿。她站在摇篮边上,一抬头,一双眼黑澄澄的,脸上竟没有惯常的温吞柔弱。 “娘?”直到她稍稍歪了头问,沈氏才回神来,不由点头:“若姜氏真如此,便交由你处置。” “那阿好谢谢娘了。”她走到床榻边,狠狠亲了沈氏一口,便带着横波出去了,走到门口一笑,“娘亲莫要担心,好好休息便是。” 等这孩子走了好一会儿,沈氏才揉揉额头道,“程妈妈,阿好这病了一场,竟像是懂事了不少。” “夫人哪里的话,六姐儿到了懂事的时候了。”程妈妈笑着答,“您啊,当初百般地要她好,现在却是不适应了。” 沈氏看了看自家老妈妈,又看了看摇篮里的哥儿。日头正好,她望着望着,也觉得这日子有盼头了。 宋琰声出了葳蕤轩,径直往自己房里去了。 “小姐,我不明白……”横波刚刚在葳蕤轩听了一番超出理解的话,整个人还是有些愣怔的。这丫头是自小服侍着她长大的,年纪跟她差不多大,一直保护她到了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她坐到了椅子上,将横波拉了一并坐下,笑道:“你还小,现在不需要明白。等再大一些,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横波坐了一会儿,宋琰声换了衣裳,她还在想着,便失笑吩咐一声:“好了,别想了,病了好几天,你去厨房拿些吃的给我。” “哎。” 这丫头游神一般飘了出去,宋琰声摇摇头,在屋子内四处转看。老天怜她命苦,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定要好好活着,好好保护身边真心待她好的所有人,不让往事重演。现下一切从头,养精蓄锐才是要紧。如今正是盛夏,她屋子前面有颗老桃树,现下绿叶蓁蓁,上头结了不少桃果儿,再过几天就熟透可以摘了。 她撑着下巴,随手拿了一本字帖看起来。才翻了两页,便听到跑动的脚步声。一抬头,正是横波那丫头,她正要说“怎么这样快?”却突然看见横波脸上的红掌印。 横波两手空空,眼泪汪汪地站在她面前,委屈极了道:“小姐,我去了厨房要你喜欢吃的杏仁酥酪,姜妈妈说,三夫人午起没用膳,这些酥酪要送去给她吃的。还说,姑娘的份例上午便送了,若要吃的话,得晚间做了才送过来。” 宋琰声哼笑,将手中的字帖扔到桌上。前世二房和三房便不对付,大房这时候因公务下放在扬州做官,偏偏她祖母偏心小儿子,处处都挑最好的给三叔,因而三房自恃优越,处处都要争一个最好。她那三婶最不是省油的灯,争强好胜,又因给宋家生了两个嫡子而骄傲不已,吃穿用度的档次皆是比照宋老夫人的。 宋琰声拿了帕子给横波擦脸,又去找了一罐子消肿的膏药给她擦上。横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姐,你说的对,那个姜妈妈忒不是个东西了。” “你放心,她既然欺负到了我头上,我自然会给她好看。”宋琰声擦了擦手道。这姜妈妈原本便是三房伺候的婆子,是她三婶一条好狗,也不知三房将她女儿小姜氏塞进他们二房来,安的什么心。 想到这里,她唤了门外伺候的宝珠进来,吩咐道:“你出去帮我叫姜妈妈过来,她要问你,就说我娘体念小姜氏服侍老爷有功,也有她的功劳在,请她来领赏赐。” “小姐……”横波瞪大眼,“还给她赏赐,她也配!” 宋琰声摆摆手让丫头下去办,敲了敲她的脑门儿,“不这么说,怎么请君入瓮?” “小姐你真是……现在说话我都听不懂了。”横波说完又嘿嘿嘿笑起来,“不过小姐你这样,真好!” 姜妈妈一听二房有赏赐,立即点着她那小脚颠颠地跑过来,进了恩思堂便喊道,“哎呀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何德何能啊,二夫人菩萨心肠,阿弥陀佛!” 宋琰声坐在上座,看着这老婆子喜笑颜开地跨进门,给她福身行礼,“六姑娘康安。老奴不敢居功,我那女儿能伺候二老爷就是天大的福气了,不敢再要赏赐。” 横波在一边暗暗努嘴,暗道:“那你还巴巴地赶过来做什么!” 宋琰声端着一杯白毫茶让她起身,笑道,“姜妈妈好,我娘尚在月子里,身子不便,便千叮咛了要我将这赏赐交由你。也是一番心意,妈妈便不要推辞了。”说着便将茶杯放下,抬眼示意了一下横波。 横波便不情愿地将桌上的紫檀小箱笼拿起,打开。里面全是珠宝翡翠,钗玩玉环,金的银的,各种花样,应有尽有,几乎是个小型的百宝箱,差点闪瞎了姜妈妈的眼。 箱笼被交到宋琰声的手里,她在里面取出一个荷包来,分量不轻。姜妈妈死死盯着瞧,眼神都不舍得移开一下,直到横波瞪了一眼她,将这荷包塞到了她手里。她手里掂量了一下,这分量,估计是一荷包的金瓜子。 她笑眯眯地将荷包收进了衣兜里,对着宋琰声跪拜谢恩。宋琰声端着茶喝了一口道:“姜妈妈,快些起来吧。” “哎。老奴谢谢六姑娘了,也谢谢二夫人大恩。”姜妈妈高兴地合不拢嘴,正要起来,不经意余光一扫,嗬!六姑娘鞋子尖尖上,镶着好大一块明珠,成色这样好的珠子,就这么被镶在了最不起眼的地方。 原来二房竟是这般富庶,几乎是有钱得流油啊!平日里倒也瞧不出。姜妈妈眼神一转,想起来当初二夫人进府时,平宁侯府抬出来的那连着街的嫁妆箱笼,就是大房和三房,也万万没有这样多的陪嫁! 姜妈妈俯身退出,又不舍地望了一眼六姑娘随意丢放在桌上的小箱笼,里面宝光灿灿,她咽了一大口唾沫,都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的恩思堂。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姜妈妈便差厨子送过来满满一大碗凉爽的杏仁乳酪,横波见了就骂道:“好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宋琰声笑道:“骂得不错。”看了一眼那酥酪,厌烦道:“端去倒了。” 横波听话地倒了干净回来,一边不解地问:“一荷包的金瓜子全给了那老货,这不是便宜了她!” “这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有了这次,还想着下次,想着更多。一旦起了贪心,就收不回去了。”宋琰声抬起脚来,看了看鞋子上的宝珠,意味深长道:“耐心等着,鱼儿很快就上钩了。我要一网打尽。” 过了几天,三房喜雨阁。三夫人厉氏才刚点了熏香准备午睡,房外就响起姜妈妈哭号的声音。她刚盘点完这月下人的工钱,头疼得很,立即紧紧皱眉了。 “三夫人,您可得救救我那女儿啊!她可是您吩咐进了二房!您要救她啊!” 厉氏心里正烦躁,如果这姜妈妈不是她手下做事的,早就把她叉出去了。她忍了忍坐起身来,低声问贴身丫头芸香,“这是怎么了?” “二房昨夜里封院了,听说二姑娘丢了贵重物件儿。” 厉氏下了床,皱眉道:“是小姜氏?” 芸香伺候着她擦脸,点头说:“才出了院,即刻便被抓住了。” “真是猪油蒙了心的蠢货!眼皮子浅的蠢东西!”厉氏穿戴好,漱了一口水,突然察觉一些不对劲,吐出水来奇怪道:“当场抓住的?这么赶巧?” 芸香想了想,“是有些古怪。可二夫人还没出院子,二房谁有这个心思手段?” 厉氏正要再想,那门外的姜妈妈又开始嚷嚷:“三夫人,您可不能不救我那女儿啊!我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养老呢!” 厉氏扬声恨骂:“你这女儿,自己没教好,还等着其他人去教呢!那双偷鸡摸狗的手,不如剁掉算了!”门外便开始嚎啕大哭。厉氏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道:“罢了,随她去看看吧。” 三房一众人还没走到葳蕤轩的长廊,便有两个婆子上前来,后面跟着府内的小厮,厉氏定睛一看,发现其中一个是二房贴身的女使程妈妈。 “把这姜婆子捆了带上去!” 芸香立刻拦住了,提醒道:“程妈妈,这是我们三房的管事妈妈,当着三夫人的面,你也敢捆她!” “芸香姑娘,有什么事情等一会儿可以慢慢说。这人不是我要捆的,这是老太太的吩咐,片刻都耽误不得。带走!”程妈妈一声令下,姜婆子吓得腿都软了,恨不得倒地不起。 “老太太,老太太又怎么会来!” 厉氏眼睁睁看着程妈妈笑起来,“三夫人,老夫人是最忌讳宅内盗窃这样的事的,更何况还是家生母女联合偷窃幼主财物。这等刁奴,老夫人说要留着杀鸡儆猴。三夫人,您也好自为之。” 厉氏脸色一白。 端珣:怎么还不到我出场!赶紧的,给孤安排上!@鹤子 鹤子:哼,你且好好给我等着 端珣:妈,亲妈!我错了……快让我见媳妇吧! 第三章 教训 宋琰声托着下巴,坐在老夫人的身边,一脸事不关己漠然观看的样子。 小姜氏被打得快没气儿了,将她娘一并招了出来:“是……是我娘看见六小姐的箱笼,起了贪心,便……便唆使我,趁着六小姐不在房中……前去偷窃……我娘说,六小姐的珠宝多得是,年纪又小……少了几件也不会知道。” “无耻至极!” 姜妈妈被押着进来就听到老夫人怒斥一声,接着便被踹了一脚,扑通一声跪倒,接着眼前便被甩下来一包东西,洋洋洒洒的全是金瓜子。 “你这个老货,连这东西也敢偷!真真是家贼难防!” “这……这是六小姐赏我的,说是二夫人赏的,赏我女儿伺候得好,也有我的功劳。”姜妈妈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但见了老太太,舌头都捋不直了,更像是做贼心虚。 程妈妈便哼道:“我家夫人虽不在,但你也不要信口开河。这小姜氏在夫人怀孕时确实有侍奉老爷的功劳,但赏赐早已赏给了她!我是夫人近身伺候的,从没听过有赏赐给你这不要脸的老货!你也敢胡说攀扯功劳,做梦!”程妈妈停了一会儿,又道:“即便真是有你说的恩赏,夫人又怎可能将老夫人给小姐的庆生金瓜子赏你?” “这……这……”姜妈妈连忙俯身捡起一颗,老夫人房里的金瓜子都有年款盖印,都可查明。她抖着手,心知是百口莫辩了,不由狠狠瞪向前头的六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样可怕的城府谋算,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是要她的老命啊。 “三夫人,这都是诬陷啊。老奴跟了你这么久,真的从无此心啊,我求求您,救救老奴吧!救救老奴吧!” 厉氏如今心都是乱的,老夫人冷漠坐着,往她这里瞧过来,像在嘲讽她的无能一般。现在的局面,她如何看不明白!便立即坐不住了,跳了起来骂道:“好你个老货!你……你这恶奴,教唆你女儿去偷窃,原来是你得了甜头,起了贪心!还好意思来求我救你!我!”说完便过去劈头盖脸扇了她两巴掌。 “老太太,都是我眼瞎,让这刁奴钻了空子!但她好歹是我房里的管事妈妈,媳妇管教不严,不如将这母女交给我,我回去定当严惩不贷!”说完便往前跪下,泪流不止。她心下恨得厉害,这怕是二房的一局好棋,一下子拔掉了她两颗棋子。姜妈妈是她府里惯用的手眼,她那女儿,不过就是她用来探听二房消息的工具,没了她还有其他人选。现下这个眼皮子浅的蠢老婆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带着她自己也惹了一身腥!呸! 老夫人看着她泪流满面,沉默片刻,却忽然看向身边的六姑娘,竟向她问道:“六丫头,你当如何?” 厉氏如同被打了一巴掌,脸色难看得很,恳求道:“老太太,我知错了,我知错了!这等刁奴,就交由儿媳处置吧!”可她说完,竟没料到,平日沉默柔顺的六姑娘竟然接了这个话头,从旁边座位上下来,向她俯身行了礼,然后膝盖一弯,朝老夫人跪拜而下。 “祖母,这小姜氏,原本是抬了名位做父亲的妾室的,自然便是我二房的人。至于这姜妈妈,在府内作威作福不是一日两日了,前天还打了我的近身丫头,至今脸上都没有消肿。”横波也一同跪下,将脸露出来,果然。 老夫人看向宋琰声,道:“六丫头,好孩子,你起来,接着说下去。” “这婆子打了孙女屋里的人,偷了孙女的东西,无非是因我母亲未出月子,无暇管事。因此才欺侮到了我二房头上!” “那你觉得,这二人如何处置?”老夫人这话一出,便等于将处置权交到了她手里。 “老夫人,不可啊!”厉氏急忙大叫,被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 宋琰声站起了身,背脊挺直,扬了笑容道:“孙女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本想送去官衙的。可这两人既是家生子,便不能露了家丑。这样不如把她们送去京郊咱家庄子内服役,按每月的例银算,偷了多少银子,便做多少年。祖母觉得如何?” 小姜氏早晕了过去,姜妈妈瞪着一双眼睛,慢慢坐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哪怕是她们母女在庄子里做到死,也还不清那些首饰宝物价值的银两啊。 “如此甚好。程妈妈,你做事情仔细,将这两人叉了出去,我一眼都不想再看见!”老夫人喝了口茶,对着宋琰声温和道,“好孩子,让你瞧见了这腌臜事。既然是你三婶婶管教不严,我就让她给你赔罪如何?” 宋琰声钻进怀里搂住她的腰,两眼弯弯,嘴角露出一颗梨涡来,笑道:“阿好怎敢呀,祖母言重了。” “厉氏,你管教不严,识人不清,不能再把持中馈。管家钥匙,今儿就交给二房。” “可是……老太太,沈氏她还在月子,如何掌家!”厉氏一听要夺权,又怎么肯相让,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忽地厌烦道:“这不是你该曹心的了,回去好好反省,禁足三月。” 府内闹出盗窃的丑事,触及了逆鳞,老太太雷霆之下,三房厉氏被关了禁闭,掌家之权到了二房的手里,真是一出好戏。不一会儿,全府里都传遍了。 宋琰声听到娘亲请她去时,正在和横波爬在树上摘桃子。这棵树高,可以看到她三哥哥的跃白轩。现下正是慜阳学宫下学的时候,她家亲哥穿着青衫,身后有几个书童,正走过了垂花门。 宋梅衡是她阿娘第一个孩子,自幼聪慧持重,深得她爷爷宋阁老的喜爱。她和这个哥哥岁数相差挺大,也不常见到,只依稀记得他抱过她几次。这个哥哥聪敏异常,是明德三十三年的探花郎,但之后却一直士途不畅。前世她出嫁时候,才远远见他一面。听横波说,三公子是曾极力反对她嫁进靖安将军府的。想必那时他已清楚萧长元并非良人,只是她当时看不清,跳进了火坑。她家族衰败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她三哥哥,最后一面却是在葬礼上。 这时候她三哥哥还是挺拔隽秀的少年人,没有前世的沉闷潦倒之意,面上笑容温煦,想来心情不错。 她坐在树上吃桃儿,远远喊道:“哥哥,三哥哥,你——” 回来啦—— 这句话没喊完,便看到了他身边一个生面孔,这人穿着一身白衣,显然是个外男。宋琰声一惊,小短腿儿一滑,便猝不及防从桃树上掉了下来。 “啊!哥哥!哥——!” “小姐!” “阿好!” 宋琰声紧紧闭了眼睛,直直坠落而下。这桃树这么高,摔了真不是闹着玩的。她来不及反应,自欺欺人地闭上了双眼。 彭—— 声响之后,她愣了几秒才回神过来,好像没有那么痛啊。 “阿好,还不快起来!你这个丫头,怎么这般调皮!”接着传来她三哥哥急切的声音。 她顿时回过神来,睁眼瞧去。首先映入双眼的是一个少年,一个……异常漂亮标志的少年。他的面容精致如玉,眼睛是微微上扬的凤目,此时镇定又带些笑意看着她。 宋琰声呆住了,看到那蔷薇红的嘴角弯起来,接着听到一声玉石相击般好听的声音:“小丫头,还好吗?”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透过少年又眩晕地看到他身后夏花盛放,姹紫嫣红,还有花一般好闻的味道。端珣猜测这小姑娘可能摔糊涂了,随后就看到刚刚还皱着一张脸惊恐未定的小姑娘缓缓跟他对上了眼睛,愣了一下,便轻轻地弯出一个笑来,清澈,纯真,又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哥哥。” 这下轮到他自己顿了顿。只见小姑娘低声道完谢之后,便咕噜咕噜从他身上爬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低头也不敢再瞧她家哥哥了,主动认错说:“阿好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知怎地,他的心轻轻地被挠了一下。 宋琰声见了自己亲哥哥心里激动,一时便忘乎所以了。这时候才留意到,刚刚在树上她没看仔细,原来客人并不止被她压了一把的少年一个,还有两人。前世她长在深闺,嫁进了将军府也没见过外客生人,现下一张脸涨得通红。 闹了这么一出,宋梅衡心惊胆跳地检查了一下她有无创伤,但万幸只是衣服破了道扣子。他拍拍她衣服上的草屑,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一旁三个少年人介绍道:“这是我六妹妹,淘气得很。你们见谅。”又敲敲她脑袋,“好好跟六爷道个谢,幸亏他眼尖反应快,不然你这一下砸的,可不得断胳膊断腿。” 宋琰声抱着哥哥的脖子,她也是后怕不已,一张脸绷得跟她在树上吃的桃子一般红。她微微低头,做了个福身的动作,软糯糯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救了她的“六爷”,轻轻道:“谢谢六爷。” 这个漂亮的少年也排行老六吗,不知道是哪家的六少爷。在她两辈子的记忆里,还真想不到是谁家的公子如玉。 第四章遇见 宋琰声看着他露出一个笑来,这个少年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更好看,凤目清湛,瞳色虽深却笑得温和。他轻声道:“不用客气,也算是我跟六姑娘有缘分。” “小姐……小姐!”横波这时候才总算赶了过来。宋梅衡将她放下来时,她余光一瞥,却看见一张,再不想看见的脸! 那是……萧长元! “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横波对她横看竖看,见她脸色发白,冷汗潸潸,便慌了神,“小姐,你还好吗,不要吓我啊!” “阿好?”宋梅衡也皱了眉,方才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脸色。他俯身伸出手来,轻轻朝她伸过去。 这时候宋琰声才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些生人围着她,刚刚那好看的小六爷也收住了淡笑,一双清亮的凤目望过来,稍稍担心道:“宋三,你这妹妹可还好?” 宋琰声如被禁了声,额头上的汗珠被风一吹,凉凉的,稍稍让她清醒。她的视线全被那黑衣的少年人吸引,哪怕还未长成前世的样貌体魄,她也能认出来,能感觉到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酷薄凉。 萧长元……萧长元! 她轻轻依偎向横波,紧紧拉住她的手。纵然心里恨意翻腾,她也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不能去想,现在还不是时候。哪怕记起前世这男人残忍无情,对着她时嘴角勾出的嘲讽冷酷的笑,那种说出来扎人心的狠话……她一下子回想起,心口几乎血气翻涌。 “……我没事,没事的。刚刚抬头被光刺到眼睛了,有些眩晕。哥哥你带着客人先去吧,阿好在这歇歇便是。”横波的手无疑给了她力量,她定住了心,知道现在一切都不是前世的样子,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宋琰声被丫头扶了几步,见她哥哥还是一脸担心,便挥挥手笑道:“你看吧,阿好没事。哥哥忙去吧,阿好要去母亲那里请安了。” “那好,哥哥晚些去看你。横波,照顾好你家小姐。” 横波连连应了,夏光逼人,远处传来一声声蝉鸣。宋琰声从福身行礼的姿势中站起来,看着远去的一行人,她看着那黑衣的背影,忽然冷冷笑了。 此生,定不重蹈覆辙!等着吧! 到了葳蕤轩时,屋内已经镇上了鲜果,还摆放了几样点心。宋琰声看了看,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只是现在,她却用不下。 沈氏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不由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我的儿?鸳儿,你替小姐瞧瞧,是不是中暑了?” “娘,我没事。你找女儿来,是想女儿了吗?”她笑得露出一个酒窝来。沈氏稍微放了心,只吩咐丫头去拿了冰帕子给她去去热气。敷上了帕子,顿时觉得舒畅多了。 “小姜氏的事情,娘亲都已经知道了。”程妈妈去庄子押送姜氏母女之前,已经将来龙去脉跟她说了,夸赞六姑娘一石三鸟,心思缜密机巧。沈氏命人拿了高垫坐起来,看着女儿乖巧地靠在身边,她担心道:“我的儿,你是懂事了。娘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可娘担心,你这手一露,怕是瞒不住有心人哪!” 宋琰声柔声道:“有娘在呢,女儿怕什么呢。”她安慰着娘亲,一会儿又想起当时老夫人神色不同寻常,便摇摇头道:“祖母怕是看出来了,只是她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女儿做的。” “祖母夺了三婶的管家权,她平日是纵着三婶的,只是近来三房越发跋扈,她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将掌家权夺走,给三婶一个警告。这是其一,其二……” “是什么?” 宋琰声将冰帕子取下来交给横波,走到摇篮旁边将小九抱起来。沈氏看着她笨拙地安抚弟弟,不由心里柔软,温声道:“还有什么,都别藏了,我听着呢。” “娘亲想,你还在月子里,我年纪又小,就算中馈执掌给了娘亲,娘也顾不过来啊。所以,老夫人必然会派人来我们二房帮衬着。再来也可以帮她探听着,她也好解决了心头对我的疑问——姜氏这一局,到底是谁布的。” “娘亲且看,祖母房里,不一会儿便要派人来了。” 这话刚说完,葳蕤轩门外便有丫头引了一个婆子进来,说是祖母怜惜沈氏辛苦,特地派过来帮忙的。 沈氏心里一跳,不禁看向这个女儿。程妈妈说她心思细密料事如神,可见不是夸张溢美之词。宋琰声抱着弟弟,小九打了个哈欠,在她安抚下摇摇欲睡。她爱怜地亲了弟弟一口,朝沈氏笑道:“娘亲,你身子不便,老太太房里的人,我亲自去迎。”小九呜呜地吹起了鼻涕泡泡,她眨了眨眼道:“放心好了。” 盛夏闷热,这几天是府内斋戒的日子。宋府有个规矩,月初开始斋戒十日,随后要去云龙寺上香。娘亲还在月子里,便嘱咐程妈妈随行。 今儿十五,是个好日子。宋琰声坐在宽敞的马车里,一边偷眼往外瞧。她重生回来了这么久,一次都还没出门过,一时有些兴奋。 横波吃着果子,一边擦汗道:“这天是越来越热了,姑娘要不吃些桃子吧,离云龙寺还有些时候呢。” 云龙寺是皇家寺庙,香火鼎盛,京门很多权贵家族都来这里上香请愿。 马车里闷热,这样走了一路,宋琰声满头的汗珠子。下马车前,程妈妈取了冰帕子给她擦拭梳整,“云龙寺香火旺,指不准要遇到宫里的贵人,可不能丢了咱们宋府的气派。” 这大热的天,宋琰声里外三层,汗水止不住地流。程妈妈止不住地念叨着“清贵,庄重”,她不由扶额:“……妈妈,心诚则灵。” 下了马车,便闻到一股浓香。云龙寺几经修缮,佛光鼎盛,远处钟楼咚咚——地传来撞钟声,清越悠长。 寺庙里人来人往的,宝华殿内上完香后,宋琰声虔诚跪地磕头。我佛慈悲,皆是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愿佛祖保佑,喜乐团圆,一世安稳。” 等出了宝华殿,宋琰声三人已经热得汗如雨下了。她和横波戴着帷帽,快要被热出一身痱子,又被浓烟迷了眼睛,就脚步一顿慢了下来。这时候引道的小僧行了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可要缓行休息片刻,我寺中备有寮房,可喝上一杯凉茶。” 宋琰声擦擦汗,点头道谢:“谢谢小师傅了,还烦劳带一下路。” “阿弥陀佛,施主请往这边来。” 走至寺庙后院,视野开阔,皆是参天古树,十分清凉舒爽。这边多是寮房,多建在树木遮蔽的阴凉处,也有些香客暂歇在里面。又往里面走了一会儿,渐渐偏僻,寮房便不多了,只有相对着南北几间,但建筑极为精美。 “哎呀,凉快多了。”横波在推开门时,便畅快地长叹一声:“好香啊。”小僧行了礼道:“此处僻静,环境幽美,施主略坐片刻,凉茶一会儿便送过来。” “多谢。”宋琰声看了一圈,这房内的座椅皆是贵重木材打制成的,难怪横波说香。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坐到了窗边,将窗子打开。那僧人走了之后,便看见山脚逐渐晃悠悠地抬了一架软轿过来。横波也好奇地凑过来看。那轿子是御用的黄缎子,想来是宫里哪位贵客。轿子停在对面樟木的阴凉处,下来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简单几个动作,说不出的舒服。因为隔得远,宋琰声看得模模糊糊,只看到这女子抬头时脸上那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目,这双眼,有种说不出来的眼熟,却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她在记忆里搜索了好几遍,也没想起前世曾见到这个女子。前世里她因为小九被毒害,那时便没有去云龙寺上香。如今她重生回来,有些事情也在慢慢地改变了。 茶水很快就送过来了。横波给她倒上一盅,是清香碧绿的竹叶水。程妈妈和横波爽快地喝了一大杯,透心地舒畅。她摇了摇这杯水,实在有些难以下口。这竹叶水虽然好看,但尝过了就知道滋味苦涩。前世将军府没有她的茶叶供奉,皆是劣等的竹叶泡水,她如今闻到这味道,肚子里就有些泛酸水。 罢了,又不是没喝过,纯当解渴了。宋琰声正要喝时,程妈妈扑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她和横波两人吓了一跳,忙去推她。推了两下,横波眯着眼睛,步子不稳了,叫了一声:“小姐,我……”没说完,也扑通一声软倒了。 坏了! 宋琰声心里一跳,接着警铃大作。她往窗边看了一眼,四下寂静,左右无人。她心下飞快想着,视线落在手中的竹叶水上。这水自然是有问题不能再喝了,幕后人费力将她们引到这里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沈氏一愣,看着她笨拙地挪步,抱着白胖的亲弟弟,摇摇摆摆地去了前厅,不由柔软地笑了起来:“……这孩子,鬼精鬼精的。” 端珣:今天见到了老婆,不要太开心!我老婆怎么这么软这么萌! 阿好:今天见到了老公,他身上怎么这么香哦?? 端珣:快来,阿好,到老公怀里闻个够吧^^ 鹤子:@.@ 第五章云龙寺 劫财?不,不可能。对面那位可是宫里的配置,劫财自然也劫不到她这个小丫头身上。那不是劫财……劫色? 劫色…… 横波刚进来闻到的异香,这碧绿的竹叶水……! 宋琰声脑中一震,忽然记起了一件要事。前世云龙寺闹出了一件丑闻,牵涉颇多。后来在将军府听人说过,皇贵妃元氏,在寺中与人私通,被当场揭露,百口莫辩,回宫后便一尺白绫赐死,据说死不瞑目。接着便是元氏母家元氏一族被抄家,褫夺官爵,家产充公。还有当时倒霉的目击者及人证,白家二小姐及她的仆从,被幕后人当成了枪使,自然逃脱不了,亲眼撞见了这桩丑事。这是个谁碰上谁倒了八辈子大霉的祸事,落到了白家头上,再怎么申辩也是说不清了,更承受不了帝王雷霆之怒。白二小姐倒霉撞见了,被损了闺德清誉,一辈子无人敢娶,也连累了整个白家。当时不知死了多少人,牵连甚广。而这里面最可惜的是元氏的儿子皇六子,母妃没了,舅家也没了,又受皇帝冷眼,随后是坠马而伤,瘫痪了下半身,原本是皇帝中意的皇储备选人,却硬生生的失去了夺嫡的机会。 宋琰声觉得皇六子可惜,是带了私心的。前世她曾在哥哥葬礼上见过这人一面,那时宋家早没了阁老府的显赫,衰败不堪,已无人愿意登门吊唁。对这位皇六子,她是尊重感激的。为着与哥哥在慜阳学宫同窗几年的情谊,他拖着病体而来,宋琰声至今记得他坐在木质轮椅上,被仆从一点点推上灵堂的样子。 那个样子……那个模样!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那双凤目,六爷!前阵子哥哥引进来的那位客人,那个漂亮的少年,可不就是……皇六子。前世的他早已一副病骨,可是那双眼,她认得,记得了!她真是不该,那次只盯住了萧长元,怎么没想到呢,忽略了那双熟悉的凤眼,否则今日,还能留有足够时间反应。 宋琰声在凉爽的屋内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她抬眼看向对面。那寮房里,现下可不是坐着那位元氏皇贵妃吗。想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宋琰声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这显然是宫内做好的一盘恶毒的棋局,目的便是害了元氏母子,现下一切就绪,快来不及了! “啊!妈妈!程妈妈!你怎么了啊?横波!横波!醒醒啊!” 宋琰声哭着喊道,一边假意推着她们。接着装出惊恐的模样,急忙冲到外面,喊道:“有人吗?来人啊!” “施主如此惊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呵,果然有眼线。她看着那个去而复返的小僧,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泫然欲泣道:“我家妈妈和婢女,像是中暑晕倒了。你快去看看,不然我今天可回不了家了。”这小僧一派镇定地走过来,心里似乎早料定了当下的情形,只是看见她没一并倒下,有些惊疑,但还是进来假意探看了一番。 “施主不用担心,二人只是又热又累,一时睡着了。” “是吗?”宋琰声骤然发难,猛地举起桌上的茶盏,抬身将水狠狠地朝他眼里浇过去。 这小僧转眼便被浇了一脸,迷了眼睛,酸痛不止,面目便狠恶起来:“你……”宋琰声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用了十成的力气,“彭——”茶盏重重砸在他脑门上。 宋琰声整理了一下衣物,将门阖上,露出甜甜的微笑,走到对面的寮房门口。贵妃在里头,门口自然有人守着。四个抬轿的小厮在远处阴凉下休息,只留着一个老嬷嬷。若非心腹,是无法随同过来的。 “宋阁老六孙女,宋琰声,今日有幸,见皇贵妃娘娘仪驾在此,特来请娘娘安。望嬷嬷通报一声。” “宋家六姑娘?”那嬷嬷打量她一眼,警惕心很重,问:“你家随从呢,怎么不见了?” “我家妈妈信佛,正请了小沙弥坐禅诵经呢。”她指了指对门关闭的房门,笑得露出一个酒窝来:“我家哥哥平日多受六皇子恩惠,琰声特来拜谢。”果然这句话说对了,这嬷嬷稍微对她缓了脸色,“宋公子人中龙凤,姑娘客气了。老奴这便进去通传。” 只片刻,里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这个动静,看来里面的皇贵妃已经着了道了。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嬷嬷在里面回绝道:“娘娘已经睡下了,宋姑娘请回吧。哎……你做什么!”说完便要阖上门扉,宋琰声收了笑意,一抬脚卡住了门,黑眼睛冷静地审视她:“恐怕不只是睡了这么简单吧。” “你……” 这样看来,这嬷嬷也是个忠心的。她进了屋内,将门带上,径直前去看了看榻上的贵妃,果然是面色有异正昏睡着。看到桌上如出一辙的竹叶水,她心里了然,转身看向一脸惊疑的老嬷嬷。 “时间不多了!这位嬷嬷,你家娘娘是中了迷药,你别急,我是来帮你的。” “可是……娘娘刚刚还是好好的,这里我们是四处检查过了,茶水也是验过的,怎么还会……” “嬷嬷你不知道,南海生有一种奇怪的木材,香味异常,可以打制家具。”她的视线从老嬷嬷忧虑的脸上略过,在屋内的家具摆件上看了看,皱了眉:“这种木头闻着本来也没有毒性,但是若混了这竹叶水,人便容易眩晕昏迷,一盏茶的时间都不见得能清醒过来。” “这些黑心下作的东西,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娘娘,娘娘!” “这样的毒计,你喊破嗓子都是叫不醒的。”她收回视线,来回踱步。 要给贵妃扣上私通的罪名,首先就要让贵妃无反抗之力,迷药是不可少的。但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个男人,这么大白天的,要掩人耳目,除非—— 宋琰声脑中迅速运转,从一进门起,她就觉得这屋子迎面一种逼仄的不协调感,明明外面看着那么大。她刚刚过来时便有猜测,会不会是密道,如果早早安排一人在密道中等待时机,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现下这么看来,有密道的可能性是八九不离十了!一些富庶人家喜欢建造一些密室之类的,这说起来还是将军府给她长的知识。前世里横波曾跟她说过,亲眼看见萧长元从墙里面走出来,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老嬷嬷瞪大眼睛,看着她蹲下来在墙面上四处摸走。这密道得靠着床才行,不然离得远了,动静再小,屋外守着的人也能注意到。 咚咚—— 果然如此。 宋琰声拍拍手,转身看向老嬷嬷,现在这妈妈已经冷静下来了,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她擦干净手,将人拉到旁边,微微一笑说:“嬷嬷,屋外那几个轿夫我看着蛮健壮的,应该都是练家子,派个人去把我屋内的那小和尚抓了,他是通风报信的人,已经被我砸昏过去了。至于这里面的,这男的没收到信号,肯定还等着呢。你赶紧下去把贵妃的侍卫全叫上来,将这里围个密不透风。这密道的出口定然不会太远,附近仔细搜搜看。另外,再差两个人进去密道里,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到了现在,这宫里的老人如何看不明白,便应道:“老奴清楚了,这便去!” 宋琰声点点头,榻上的贵妃还在沉睡,她望了那双闭着的凤目,轻声道:“这就算是报了六皇子那一恩吧。” 她擦了擦汗,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渐起,心里稍微定了下来。而就在这时,床边的暗门嗑嗒一声响,她心下一惊,正要回头看去,却被一股子大力给扯了下去。 不好——! “唔!救命……啊……”她的心口扑通跳着撞着,本以为要命丧于此,却忽然闻到一股子熟悉的好闻的味道,在这个黑暗恐怖的地方,莫名让她有了一些奇怪的安全感。 “别怕,小丫头,是我。” “嗯……?”她借着外面漏出来的光亮,看清了这里面的情形。这扯下她的少年,竟然是六皇子!依前世的时间来看,他现下应该被派去了横门关接应萧老将军,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若不是前世的记忆有误,便是如今的发展已经改变了,皇六子这一世并没有前往横门关! 他既然出现在这里,想必已经清楚了整件事情—— 她睁大眼睛,对上那双眼眸,眼中没了那日跃白轩见面时的温和笑意,清亮而夺目的凤眼中此时满是阴翳暗沉。这样的眼神她非常熟悉,前世在萧长元眼中不知看了多少次,自然明白,这是杀意,腾腾的杀意。 外头太阳热得厉害,现在她身处阴冷的密室里,贴着他身上柔韧沁凉的丝缎,突地打了个寒战。 少年看着她,凤目中的光却似乎软了下来,却也不放开箍住她的手,将她悄悄地拉紧了,有些吃痛,两人间的距离极近,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头发上,凉丝丝的。 “六殿下,你放开我吧。” 端珣挑了一下眉,也没奇怪她为什么知道了他的身份。 第六章破局 “你且忍着站我身边,眼下这里可没有站脚的地儿。”他这么一说,宋琰声才注意到这暗道里还有几个人。一个佩剑,年纪不大,想必是他的近身侍从,另两个,一个断了手,一个折了脚。那断手的人似乎是意识不请了,看来也是被下了迷。药准备弄进贵妃的屋子里。等再往旁看,就看到一滩血迹流淌着,正被踩在脚下,他那双白色小羊皮靴子上都是血迹。原本贴着他,他衣服上有熏香还没闻到血腥气,现在一看,她的脸都皱了,立即捂住了嘴巴,几乎作呕。 端珣这才稍稍松了手,却也没放开,另一只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慰道:“还好吗,我们现在就出去。” “我……我不要你,我要找我家嬷嬷。”宋琰声摇头躲避,极不情愿,单手推他,推他的手臂和胸膛,“你放开我!我不要你!” 他也不恼,只随口向他仆从吩咐道:“景云,这两个腌臜东西交给你了,办好后去找意云。”交代完后便拉着挣扎不休的宋琰声走了。 “好了,你摸够了吗?”他总算松开了钳制,好笑地抻了抻自己被抓得皱皱的衣袖,叹道:“别恼了,外头动静大了,来的人会不少。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抿住嘴巴不动了。端珣见她还没消气,低头又摸了摸她的头顶哄道:“外面人多眼杂,你不能轻易露面。你那妈妈和丫头,意云已经安置妥当了。等出了密道,我便将你们安安稳稳地送回去。” “不要碰我的头,男女授受不亲。”她好一会儿没说话,即便生气,声音也是软糯糯的好听。憋了半晌,她闷闷地问:“我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 端珣摇头,伸手将她汗水浸透粘在白嫩脸颊上的头发撩开,道:“自然不是。只是,你为什么要来帮我母妃?”她小小一个人,穿了这么厚,刚刚贴近他透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湿意。依她的聪敏,定然可以自己脱身,不用卷进来,可是她却顶着风险过来破局。 她听完,自然不会告诉他前世的因果,只是小声哼道:“你不是都听到我在里面的话了吗?还来问我。帮了就帮了,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又从树上救了我。我看到你母妃有难,自然要尽力帮一帮的。可……谁知道你已经在了,也看破了这个毒计。”她声音越说越小,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子。 端珣莞尔,凤眼剔透而清亮地望着她。他本就生得秀美绝伦,再露出笑来简直亮迷了人眼睛。宋琰声听他轻声道:“今儿是十五,我都是要随母妃到这云龙寺上香。只是今天古怪,母妃惯常休息的寮房昨日突然被雷火烧着了,寺院的主持便为母妃换了地方,我便多留了心眼,提前带着侍从过来查看。果然,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都是圈套。”说到这个,他眼中寒光一闪,“如你所说,这是条毒计。我抓了密道的两个人,逼问出眼线,清理完了发现还漏了个内应,随后就看见那小和尚带了你们上来。” “难怪了,我说怎么就他一个,还这么弱呢。” 他闻声便笑了,“意云正要下手,结果便被你给抢先了,那和尚被你在脑袋上开了花,实在是精彩。因此我也知道了,你这个宋六姑娘小小年纪的还真不简单。” “他一个人,又是个小光头,弄倒他也不难……” 宋琰声突然噤声,皱皱眉头,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如同亲眼所见,难道—— “我那个寮房,里面也有暗道?还是通着的?”只有这个可能了。难怪走了这么长时间,里面弯弯绕绕的,出口不少,却还没走完,这密道挖得还真是厉害。 “你这小脑瓜子,转得真快。”他凤眼一弯,蔷薇花一样的薄唇勾起,等拐过一个弯,突然停下来脚步,在暗道壁上敲了敲,露出一个孔眼来。 “……” 宋琰声踮脚透过往前一看,还真是她待过的那间屋子,现下屋内已经收拾妥当了。 “六殿下也不简单。”她恭维一句,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抬头一望,这少年却还是温和宽容地看着他,眼里笑意未褪。 “再往前走走,还有一处你得看看。” 她用衣袖擦擦汗,也不知走了多久了,暗道迷宫里渐渐变得宽敞。端珣摸过壁道上的机关,一手施力将右侧暗门硬生生地推开。她蹙眉左右看看,又盯住他动作,眼前随着暗门拉开霎时间亮光熠熠,甚至刺眼。她看着这暗道布局自然不可能是出口,便定睛往里看去,这一看,不由“嗬”了一声,好家伙!这……这可真是……! 她又抹了一把眼睛,叹道:“我的天爷啊!” 等从密道出来,已经到了寺院外围的暗黄围墙边,闹了这么一出,时候也不早了。现下这里四面无人,只停着一辆马车,赶车这人少年身条,眼神明亮,一看到端珣出来,便跳下了马车,应该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个侍从意云。 “公子好!这个……这个宋姑娘好!” 宋琰声轻轻一笑,被端珣紧接着拉上来,笑道:“我在家排行第六,你喊我六姑娘就好。” “六姑娘安好!” 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马车里立即钻出两颗脑袋来,两人都是虹肿着眼睛,跟个核桃一样,见了她便哭喊道:“我的小姐啊,可吓死老奴了!” “小姐你去哪里了,横波,横波……” 两人下了车忙拉了她检查,一切都好,就是汗流多了些。程妈妈大松一口气,腿一弯就要跟端珣下跪,“今日多亏小六爷,我家小姐才毫发无损。多谢六公子了!”说着便要磕头,就被意云扶住了。 端珣看向程妈妈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她安抚完横波,便转过身朝他望去,也不知景云是何时站到他身后的。他对着她的眼睛,现下日暮中,他那双凤眼中映着一层绚丽的暮光,双唇微微勾起,露出个惊华绝艳的笑来:“六姑娘,意云会护送你们平安回府。今天你也累了,回家去好好休息着罢。”这话里隐藏的意思,只有她是明白的。 程妈妈听了连连说“是”,便将她扶上马车。她一个用力跨了上去,忽然不知为何起了心念,又转过头去。他还站在原地,站在那片暮光中,看着她上马车。见她回头,白玉似的脸上多了有些讶异,挑了挑眉问: “怎么了?” 她对着那双凤眼,一句话到了嘴边便吐了出来,“你……你多加小心。”她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说出这句话来,云龙寺大局深险,幕后人一计不成定有后手,可看他明明这样心思机敏游刃有余,话却偏偏不由自主说了出口。 他听了也是微微诧异,接着笑容便扩大了,凤眼扬起,万千艳色。他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横波上了马车,莫名其妙,不懂自家姑娘怎么告别时说了这一句。倒是程妈妈见事多,看得深,上了马车便开口试探道:“寺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路上不便说,我们回家再谈。”她摇摇头,闭目养神,心中思绪万千,不能定心。 马车渐渐走远,端珣把目光收回来,唇边也没了笑意,凤目重新恢复了深沉肃杀。景云望着远去的车辆,不由问:“主子,就这么让她回去了?”听了这话,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柔和,想起她软糯却冷静的样子,宋家还真是出了个宝贝。 “无事。她是个懂分寸的。” 等回了宋府,她立即洗了个舒爽无比的澡,洗完后便披着半干的长发慢悠悠前去葳蕤轩,横波给她打着扇子,走过长廊时,听到湖面那头传来一阵琴声,十分动听。她站着听了一会儿,便转身走进了葳蕤轩里。今天的葳蕤轩显得格外忙碌,丫头婆子们都在外头候着,里面已经摆好了饭菜。 “六姑娘康安。” “起来罢。”她探身进去,才露出个脑袋来,便听到娘亲笑道:“快进来,外头热着呢。”她笑眯眯地矮身福了福礼:“娘亲康安。” “听你娘说,你近来懂事了不少。好孩子,来爹这里,好好让我看看。”她刚直起身,便听到里间传来一声,稍显得冷淡,但听这平淡又沉稳的声音,果然是她爹爹回来了。 在她两世的记忆里,她的父亲宋樾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甚至非常冷淡的一个人。他忙于朝务,对家中妻儿人事都显得非常冷淡,她一度觉得,父亲这个人是没有感情的。上辈子母亲因病去后,府内又给他续了一个继室,但宋琰声直到长大了也没有再在后宅院子里见过他父亲几次,除了一些重要的节日家宴。 端珣:今天算是抱到了我老婆,好开心^^再下次见面,我希望能尝尝她的脸蛋是不是甜糯米味儿的@鹤子 鹤子:好的儿砸,您且等着吧。 宋琰声:……够了你们。 第七章出门 她祖父曾经说过,父亲宋樾是三个儿子里面最像他的一个。这话没错。除了阁老府的护佑,他本身是个聪明人,官拜三品户部侍郎,几乎是这一代中撑起宋府半边天的人。前世她出嫁前,这个爹爹身体就不好了,又在户部获罪,随着他的衰落,宋府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她现在依然还记得,她出嫁前一晚去望过他。他默然看了她许久,冷淡了一辈子的男人忽然落下泪来,说这辈子欠了她们母女的,下辈子再去还。 如今,娘亲,父亲,小九还有她,他们都是好好的。 她站在灯光下,爹爹还是冷淡的样子。其实她也看透了,爹爹是心有大志之人,力撑宋府的责任和担当让他无法陷于情爱,因而也忽略了身边人。 她抬着头看着爹爹抱着小九,明明还年轻,鬓边却早早生了白发。 “好端端的,怎得哭了!我的儿,可是云龙寺里累着了?快到我怀里歇一歇。”沈氏看她忽然嘴巴一抿住,便滴滴答答开始砸下金豆子,立刻慌了,把她搂到怀里去,感觉到她抖动不已,连连安抚道:“不怕不怕,娘亲在呢,你看,你阿爹也回来了,我们都在呢!谁都不能欺负了你,不然娘去跟他拼命!横波!拿帕子来!”一边说一边给她擦眼泪,宋樾将小九交给程妈妈,也蹲下来摸摸她的头,“阿好,怎么了?” 她摇摇头,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爹爹愣了下便蹲身抱住她,她伏在他怀里喃喃道:“……真好,真好,你们都在……一切都好了。” 一家人用过晚膳后,她吃着冰镇的甜瓜,一边将云龙寺贵妃一事挑拣着告诉了沈氏。沈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惊恐未定道:“这样的毒计,宫里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我的儿,这次幸亏是你机灵才能脱险啊。”她只说了皇贵妃被谋害,和她察觉寮房不对偷偷找法子脱身碰巧被六皇子搭救一事,没有说出所有,包括她卷进去破局和跟六皇子在暗道的事情。 “这事娘亲万万保密,只当是寺里出了几个逆贼,实情万不可让其他人给听到。今晚过后,云龙寺必起风波。”她特意遣散了屋内的所有仆从,只留下了贴身人,程妈妈听她说完,顿时灵光一闪,惊道:“那小六公子……岂不就是六殿下!” 她点点头,看向一旁静坐的宋樾。 “这等丑事,若是真设计成了,你跟两个仆从好巧不巧地撞到了,于宋府将是一场劫难啊。但万幸你是聪明的,反应机敏,又能碰上六皇子搭救,也算是有惊无险。”宋樾目光赞扬地看着她,“你果真是长大了,遇事不慌,心里冷静,才能化险为夷。倒是……”他思忖片刻,沉声道:“六皇子既然能现身救你,必然是看清了这个局,想来……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不简单啊。” “父亲,一应逆犯都被抓捕关押刑部受审,若是幕后主使人不想他们开口吐露,那么便会杀人封口。幕后人既然能伸手到皇家寺庙,进个刑部灭口想必也不难。所以,刑部这几日,必有大事要发生。”宋琰声猜测六皇子应该要借着这些逆犯的口将牵涉之人及密道一事合盘拉出,想了想便看向宋樾道:“我记得,舅舅是刑部主司。父亲,现下你立刻修书一份,连夜送去给舅舅,让他好好关注着刑部监牢,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半点动静都要留意,不能误了六皇子的大事。” 说完便看见她爹爹幽幽地看她一眼,她一愣,语气没那么强势了,稍稍弱下去道:“爹爹,六殿下帮我一把,我们便不要欠他这个人情。”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立即拍了拍脑袋。她怎么给忘了,爹爹跟她舅舅向来水火不容,见面就要争吵,朝中都知道,他们虽是亲家,关系却不如陌生人。她记得清楚,前世里舅舅恨死了她爹爹宋樾,认为他为人冷硬不顾妻儿,不负责任,心疼妹妹沈氏嫁给了他,最终落得个那样的下场。 “母亲……要不你给舅舅写信吧……就说,就说阿好想他和表哥了!” “你这个小滑头。”沈氏看了一眼宋樾,见他端起杯盏,眉目中并没有不悦,心下就放心了,道:“这事情交给你父亲吧,我一个深宅妇人,不管这样的事。” “那谢谢阿爹了!”宋琰声笑眯眯道。这一世,可不能继续让宋沈两家关系再恶化下去了,百害而无一利,落到心思恶毒之人眼里,可不妙了。她打了个哈欠,向爹娘福了福礼,道:“爹娘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九弟弟。” 她走了几步,脚步子一停,想到一事还未言明,便转头道:“爹娘,云龙寺是个大案。”她咬住了“大案”这两个字,暗示除了皇贵妃那一桩,估计还要挖出其他的事。她看向宋樾,一张脸又软又糯,偏偏神情极认真地说:“这案子牵涉太多人了,朝中怕要有大动静了。要是舅舅能把握住,就太好了。” “这小东西,心思跟个大人一样,也不知道像谁。今天皇贵妃这件事,到现在没个动静,难道不是解决了吗?”沈氏看她走出去了,才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护额,觉得头涨得疼。 宋樾收回视线,看了看妻子道:“六丫头的确是长大了,依她这心思,必然隐瞒了一些事情。” “那……” “阿好也是不想我们担心。一切看着吧。”满室灯光下,哪怕多日奔劳庐州,现下回到家中看见妻儿安好,宋樾却也不觉得累了。 一切如宋琰声所料,这几天,京门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云龙寺一案了。 自从那天晚上跟爹娘说过,次日皇宫便来了圣旨,请她爹爹和舅舅去乾清宫议事了。等出了乾清宫,户部和刑部便奉旨围住云龙寺,开始在寺庙彻查。当天傍晚,官吏在神台下发现了主密道,顺着挖下去,里面弯弯绕绕的各处暗道密室便被全翻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得见天日,几乎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偌大的神台下,堆放了无数的金银财宝,新的,旧的,地契,银票有些都烂掉了,几乎是一座金山。 那日一干逆犯被打入地牢时,宋琰声料得不错,果真有人漏夜前来灭口。她舅舅来得及时,还留了一个活口。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手眼通天,刑部尚书及右侍郎被当即一道圣旨停职,由她舅舅主审此犯,该吐出来的,不该吐出来的全招了个干净。 宋琰声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挑了个不怎么热的天气出门了。沈氏不放心只有程妈妈和个小丫头跟着她,云龙寺贵妃一事就让她后怕了好久。但大哥儿宋梅衡是有课业的,不能陪着宋琰声出门,沈氏便想到了娘家侄子沈芳之。 宋琰声坐在马车里,跟着自己表哥大眼瞪小眼。她娘真是急过头了,沈芳之自小身子便不好,要他来保护自己,还不如说让她来照顾好他。 “表妹,多日不见,你似乎……变了一些啊。” 沈芳之身子不好,但心思细腻,直觉灵敏,若是能走仕途也能成就一番大事,只可惜了他天生身体羸弱,是沈家的一大憾事。 宋琰声支着下巴,看他又拿了一块冰镇甜瓜,便夺过来咔擦一声吃起来:“这是第三块了,你不能贪凉,吃坏了肚子,我娘要骂我的。” “哎呀,以为出了府便没人管我了,没想到你也是个小管家婆!”沈芳之的病根是天生体寒,哪怕这大夏天的,都是手脚冰凉。她挨着他坐着,感觉那手背的冰凉,不由心疼极了。舅舅就他一个儿子,就是在家里有个风吹淋雨的都要着急,他却顶着这热天陪她出门。 “你这身子骨,大夫可有什么法子?” “娘胎里带出来的,吃了这么多年药,也没见好转。”沈芳之幽幽叹了一口气,眼中划过一丝认命,“我也不指望什么了,希望能撑到你嫁人的那一天。” “不许胡说!你再这么说,我……唔……我就再不理你了!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宋琰声恨恨地咬掉甜瓜,将眼睛里的水汽眨出去。在她前世记忆里,沈芳之没活到那一天。 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定要想法子,治好他的寒症。 “好了好了,对不起,阿好,都是我的错。表哥给你赔罪!” 她抿住嘴巴喘息了几声才平静下来,甜瓜也不吃了,闷闷道:“舅舅那边如何了?” 他闻言稍稍皱眉,下意识手指在腿上点了点,道:“原本只是要查问贵妃一事的主谋,没想到却还审问出了这样一桩大案。佛寺清静,谁又能想到里面几个老和尚与盗匪勾结,竟将佛门圣地当成了销赃之处!那云龙寺翻出来的宝物,国库都堆不下了,可见已经积累了不知道多少代了。” “就算是杀人偷盗,这么多年也查不清楚了。圣上说要查,只不过是个空话。”宋琰声想了片刻,闷声道:“想必现在圣上已经回过神了,贵妃一事竟然为他带来座小金山,咱们圣上想必近来心情都不错。” 第八章红楼 “你这丫头,倒是看得明白。”沈芳之摸摸她的脑袋,伸手又要去碰那冰镇甜瓜,被瞬时“啪”地打了一下手背。 “哎呦!” 她今天也不是闲来无事突然要来逛街的,只是想来看看娘亲随嫁过来的一些铺面。沈家是清流人家,家底丰厚,铺子多半是经营药房,绸缎,茶楼和书舍。只是沈老太君宠爱这个女儿,还给了她娘一个钱庄,宝瑞商行,只是经营不善,现下只做些寄存或是典当的小买卖,亏不了但收成也少。 宋琰声逛了半成的铺子,长长叹息了一口气。娘亲出了月子,这些铺面可都得好好整改。宋家显赫门第,她母亲又出自平宁侯府,嫁妆丰厚,也不大看重。可这些铺子,白白放在这里也可惜了。 “又怎么啦?可是有什么不满意?”沈芳之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眯眯地问。 她慢吞吞爬上马车,一边嘟囔一声:“你都知道了还问。哎呀,逛了一圈儿了,我们坐下歇歇吧。” “要是说离这边近的地方……”沈芳之想了想,“不如去红楼如何?” “红楼?!”横波长在深宅大院里都听过,一时间兴奋起来:“姑娘,我们去红楼听戏吧!那里可有名了,正好可以坐下来喝茶歇歇。” 京门不同于下辖各府,这里的百姓喜欢听戏。如今的太后最是喜欢红楼出来的角儿,一个红袖,一个楼泉,甚至都被经常传唤进宫为太后唱戏文儿,是红楼如今的金字招牌,受人追捧的程度,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了。 红楼……历经一世,她清楚地知道,红楼是萧家的产业。准确地说,是萧长瑛的产业,是她的敛金之地。萧长瑛此女,是万万不简单的。她记得,前世的萧长瑛嫁给了皇三子端泓,是他登上帝座不可或缺的女人。她被柳氏害死的时候,萧长瑛已是皇后,带着萧家达到了鼎盛。 宋琰声讨厌与萧家一切有关的东西,包括红楼。她拿着扇子忽忽扇起,红楼这么受欢迎,不如去看看有何高明之处。想到这里便点点头:“好吧,我们去瞧瞧。” 现在是日头最烈的时候,红楼四周已经挤了好多个人。宋琰声带着帷帽,下了马车一看,果然人气沸腾。下楼有说书先生正在中央戏台子上搬了个椅子坐着讲书,楼上是包厢。宋琰声才进去,便被挤了一脚,“哎呦”一声。沈芳之便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手虚搂着护住她,对后面程妈妈和横波道:“你们跟紧了。” “表哥……人太多,我看不清前面。”她费力踮脚,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 “再走几步,我们上去到厢房里坐着。” 宋琰声被他护着上了楼梯,视线便立即开阔了。她牵着沈芳之的手,从他半侧胸口不经意一抬头,便跟楼上的一道视线给撞上了。 我的天爷,怎么六皇子在这里……?! 端珣站在楼上,穿着一袭白衣,从楼上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站上来的小丫头。这姑娘牵着其他男人的手,被护在其他人的怀里,睁着一双剔透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左看看又望望,一张脸粉嫩嫩的,像新鲜的水密桃。他的手指藏在白衣下面,狠狠地捻了捻。 楼下宋琰声很快移了视线,只当没看见他。 好啊,这丫头几天没见,倒是不认识他了。这……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端珣被气乐了,依旧是直直地看着她。 宋琰声压力不小,稍稍低头,往他表哥怀里藏了藏。 端珣轻哧一声,收回了目光,转身走了。身边意云顺着他刚刚视线看下去,哎呦,这不是宋六姑娘嘛!真是巧! “哎!哎!六姑娘!看我,看我!” 意云大喊了几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结果楼下那六姑娘理都没理他,好像是听不见。他正要再喊,被旁边景云敲了一个爆栗,“哎呦!你打我做什么!” “喊什么喊,你个呆瓜!”景云眼尖,这六姑娘前脚刚进,他和主子就已经看到她了,明明她是看见他们三人了,却一脸冷漠地……转移了视线,装没看到,这分明是不想见的意思。 ……难怪主子心情不好了。 沈芳之将她带上了二楼,一灰衣服小厮将他们请进了一个包间,躬身笑道:“贵人稍等片刻,我们的角儿正在装扮,半盏茶就能上台了。”接着又有两个丫头端来了酒水点心,沈芳之点点头,给了赏银,小厮眉开眼笑地道谢,替他们关上门下去了。 宋琰声打量了这厢房一圈。这是建在二楼楼道上直直对着戏台的一个小雅间,只要推开窗,楼下的情形和戏台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楼确实是花了心思建造的,连着小厮都这么机灵。她靠窗坐下来,将窗户推开,说书人正在将这几日热门的云龙寺事件,底下百姓听着热火朝天。 “这好端端一个皇家寺庙,守卫竟然如此不堪,还让几个偷儿溜进去惊了皇贵妃娘娘!” “对啊对啊,难怪圣上雷霆大怒!” “哎呀,可不是呢。但万万没想到,云龙寺竟然还是个宝库!” 说书的也在台上应和:“听说啊,户部清了三天三夜,里面的金银珠宝都没能清完。” “这么多宝贝啊……”下面有一人嗬嗬道,“真想去看看!哪怕捡漏一颗金砂,我这辈子也算是满足了!” “哎呦呦!这位仁兄,你倒是想得美!户部大人们在呢,哪里还有你的份儿!” “就是就是!” “嗨嗨,我只是随口说说,各位别当真了!” 皇贵妃在云龙寺被设计迫害知道的人原也不多,这等阴毒不堪之计,皇帝是要封住风声的,知道内情的人极少。宋琰声听了个开头,这满是破绽的,听个热闹罢了,百姓也图的这个乐子。但是听到后面,心下却觉得古怪,不禁看向沈芳之,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你也听出来了?” 程妈妈听着下面热火朝天的讨论,脸色都变了:“这是污蔑啊,我家老爷堂堂户部侍郎,三品大员!奉旨办事!这些人是哪里找来的东西,应当立刻叉出去!” 户部领了这肥缺,自然眼红的人不少。可宋琰声知道,她爹爹何等清正之人,不屑做这等贪图藏私之事。引导这yu论的人,其心可诛。 “程妈妈,别着急。这人我们是万万不能叉出去的,百姓们心里没那么弯弯绕绕,只会觉得我们宋府做贼心虚。”她看着那说书人,这人也是给钱办事照做罢了。她呵笑一声,“yu论是最好引导的东西,但也要有度,否则就会——” “引火烧身。” 沈芳之与她对视,两人皆是露出一个笑来。 “百姓们听个新鲜,若要有更有趣的,注意力就会转移了。这事不难办,只是这策划yu论之人,实在可恨,得揪出来。” “这事别担心,交给我吧。” 过了几天,沈氏午睡刚醒,就看到宋樾掀开帘子进来。云龙寺一案,他也忙了好些日子,脸色又有些憔悴。沈氏派人下去端了茶水点心来,仔细观看他脸色,不由有些心疼道:“老爷辛苦了,可也别累坏了身子才是。” 宋樾点点头,现下他一回府都要先来抱抱九哥儿,小九大名宋梅昀,露了一颗牙,对着他呵呵笑着。 宋樾心下欢喜,又想起六丫头,便奇怪了:“这几天阿好呢,也不见着她人。” “她啊,跟着我那侄子,在京门里四处逛着呢。真是大了,管也管不住。”沈氏笑笑,“不过听我那嫂子说,这几天芳哥儿脸上也有了神采,想必两个孩子玩得高兴呢!” “沈芳之?”宋樾挑了挑眉,稍微放了心,“这孩子是个稳重的,只是可惜了……” “孩子自有他的造化,老爷。我们做长辈的,就好好看着守着他们吧。” 宋琰声又来红楼了。她也纳闷儿,怎么每次来,都能撞见六皇子啊! 今天红楼里照旧热闹着,龙门寺一案平定了,老百姓们也不新鲜了,现在红楼里时兴一个新的话本儿,现在正讲到精彩的地方。 咚—— 惊堂木一响,说书那老头捋了捋白胡子,露出一个欠打的表情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好了,都散了散了。” 底下人哄一声:“好你个老东西,每天都这么折腾我们!你就不会多讲一点嘛!” 说书人收拾了行装,得意洋洋道:“这话本子每天就这么两章,老夫我还想知道后续呢!”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别人给了他丰厚的报酬来说这本书,书源什么的都是白得的,故事也足够精彩,为他吸引了一大批人天天等着听,赚的钵满盆盈。 宋琰声在包间里笑了笑,她表哥果然厉害。这些天,谁还记得云龙寺了,早成不了谈资了。她随手拈了一块桂花糕吃起来,红楼却是不错,但这糕点却是难以下咽,还没有明月居十分之一的美味。她咬了一口就放下了,这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第九章敲门声 今天红楼没有安排戏目,下面的观台上是红袖、楼泉两个名角儿带着一众人在排练《玉堂春》,也让来客过过瘾。宋琰声倒没有看那两个角儿,只是将目光凝在了后面两个白衣小伙子身上,那两人脸上都带着伤痕,看着像是鞭子狠狠抽出来的。 “程妈妈。”她凝眉,指着台上被打得快站不住的那两个白衣服小少年道:“你去下面打听打听,那两个是怎么了,看着怪可怜的。” “哎。我这就去。” 宋琰声又在厢房里坐了一会儿,揉揉眉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横波轻轻地打着扇子,屋内闷闷的,忽然又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横波只以为是沈芳之来了,便去开门,门一拉开,外面竟然站着景云。见过几面,她自然认得这是六皇子近身侍卫之一,叫景云的,看着比外向的意云要沉稳谨慎一些。 “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宋琰声奇怪道。 景云伏了伏身,恭敬道:“我家公子想请姑娘前去一叙。”宋琰声脸都要皱起来了,正要回绝,就听到他接着说,“方才下了学,宋公子也在。” ……哥哥? 宋琰声愣了一下,现在倒是慜阳学宫下学的时候,但是她哥哥平日是个再认真不过的人了,怎会把看书的功夫浪费在红楼这里。 “真的吗?”她抬头皱眉,明显不信。景云一听,心道他家王子算的真准,若是请了,骗了都不行,那就直接拎过去。 “哎呀!你干什么!啊……!” “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姑娘!”横波大叫一声,景云自是不敢拎着宋六姑娘,但也不敢抱,只能扛着了,他为难极了,又瞥了一眼着急拉他的横波,随手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人便不动了。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放我下来,疼啊……你!你把她怎么了!横波!横波!”宋琰声被扛到对面厢房时,头已经充血想吐了。被放下时,她眼前还是黑乎乎的,脚步子一歪,差点就要摔倒。 “小心了。”她被轻轻拉住,接着便撞进了一个怀抱里,视线上移,她“啊”了一声,轻轻揉了揉鼻梁。 他白衣上总是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她闻了闻,至今分辨不出来。现下又贴得这么近,她也没有心思再管什么香味了,当即恼恨急了。 “你……你……” “请了你你不来,骗你呢又知道骗不过去,便只能这样,‘请’你过来了。”他顿了一下,突然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重了一分道:“你这个丫头,好大的胆子,见到我全当看不见是吧,嗯?” “我不要你,你快松开放我出去!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我原以为……原以为!”她挣扎着短胳膊短腿的,怎么拧得过他身长如玉,便恨恨道:“我哥哥算是看错了人,交你这么个朋友!” “原以为如何?”他一捏她嫩嫩的脸颊,见她被震住了半晌也不吭声,便眯起那贵重漂亮的凤目,似笑非笑道:“好啊!你倒是提醒了我,依我跟你哥哥的交情,不如‘亲上加亲’如何?我明日便去求了旨意,求娶你做我的准六皇妃如何?” “你……你!你这厮!你这厮!登徒子!” 他哼哼一笑,勾起蔷薇花一样洇红的薄唇,不似往日温和秀美,倒像个貌美的妖孽轻薄道:“反反复复就这几句,哎呀,六姑娘,你聪明伶俐的,换些其他的说说,嗯?” 宋琰声一听这话就恨声道:“我原本以为,你是君子如玉,是温和有礼之人!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心胸狭隘!我……”她从没遇到这样难对付的人,一时气得红了眼睛,也不挣扎了,漂漂亮亮的一张小脸整个皱了起来,嘴巴紧紧抿住,抬手遮住了双眼。 端珣一见她哭,便知道自己这次戏弄过分了。他叹了一口气,将她轻轻拉坐到紫檀椅子上。她把头一转,不想看他。端珣那日见了她,这丫头被别的男人拉着护着,还敢躲着装不认识他,当时他便被气着了。当天便派人打听了她的行踪,一连在这红楼里等着。这丫头每一次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气得他脸都白了。 现下她被惹哭,他的心便软了,对她是全部没了办法。 景云和意云在外头守着,里面的动静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意云更是瞠目结舌,尤其听到里面传来自家主子的诱哄声: “小丫头,别哭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戏弄你,我道歉,真心实意地道歉,求宋六姑娘原谅我。” 意云恍若一脸梦游的表情,掏了掏耳,问旁边的景云:“哎,不是我耳朵出问题了吧,主子他……他竟然在给一个小姑娘赔罪?!”他家主子何等风采人物,心思城府无人看得透,现下正低了身段给人道歉……?! 景云横他一眼冷漠道:“闭上你的嘴。” 端珣亲自拿了手帕子给她擦脸,温声哄着她:“听你哥哥说,你爱吃明月居的点心,我现在就叫人去买来给你如何?……好了,别哭了,阿好,阿好?” “……不许你叫这个名字。”她瓮声道,一对眉毛皱得紧紧的,哭倒是没有,只是眼圈红了。要不是因为前世他的恩情,她才不要理他呢。端珣被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勾得心痒痒,声音一软再软:“我并无恶意,只是想你了,请你来说说话。” “我要回去,不想跟你说。”她推开他的胸膛正要走下来,他却神色一紧,脸色发白,踉跄了一步。宋琰声吓了一跳,她的手这么有威力的吗?怎么人一推就…… “你……你受伤了吗?”她站起身,站得离他远远的。他看着她像只兔子一样跳开,又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刺探一下,真是可爱极了,不由心里糅软,勉强笑了笑道:“没事。” “可是……因为云龙寺你母妃的事情?”她皱皱眉问:“背后设计的幕后人究竟是谁?他对你下手了?有查出来了吗?” 端珣坐到一旁椅子上,轻轻端起一杯茶,他垂着浓长优美的眼睫毛,喝了一口水,才抬眼温和望着她,回到了原本心内千沟万壑皆在掌握的沉静样子。 “是陈家。”他轻声说。 “陈家……哪个陈家?”她听都没听过这个家族,在京门中根本无名。可能手眼通天入狱杀人灭口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家族能做出来的?她的眉头一直皱着,端珣真想上去给她捋齐整了,她想到关窍又问:“陈家是谁手下的人?” 果然,她一瞬就说到了关键上,端珣展颜,和这丫头说话真是舒服。 “萧家,萧长瑛。” 从他口里听到这个名字,宋琰声是万分惊讶的,因为她没想到,萧长瑛的手现在已经伸得这么长了,这个时候,萧长瑛应该才十来岁吧,怎么能有这样深的心机? 她还没消化完这个消息,红楼外头传来了动静。她看了端珣一眼,走到窗边站定往外头看去。这里正好能看到红楼的正门,门边刚刚停下一辆马车,马车极为精致,挑选的马匹皆是白色骏马,看着既气派又惹人注目。 马车上下来一个小童,双膝跪地,接着马车里便走下一个妙龄少女来,身形已初具窈窕,带着堇色面纱,风姿绰约地踩着小童的背从马车上下来。宋琰声一看她就记起来了,这少女,可不就是萧长瑛吗。前世她远远见过当时还是三皇妃的萧长瑛,相貌生得尤其动人,几乎是艳绝整个京门。现下的她虽然还没有长成,但已经具备了所有美人的条件。 宋琰声在楼上观看着,萧长瑛才下来马车,便稍稍倾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手探去了车帘子旁边。那帘子是极高规格的湖纱,轻轻一颤,珠帘一响,随后又下来一个身量稍稍小一点儿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穿得华贵,带着杏红色面纱,她伸出了右手,踩着小童下了车,随后这二人便被迎接入内了。她在楼上瞅得分明,那稍小一点的女孩子,左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衣袖里,连露也没有露出一点。这有些古怪。 端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边,和她贴得距离很近,她指指下面那女孩子,问:“那个杏红面纱的是谁?” “她啊,宝慧公主,我的七皇妹。” 宝慧公主……她想了想,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宝慧公主生来左手有缺,人称佛手公主。她最为忌讳别人提她的左手,因此左手一直藏着不露出来被人瞧见。这些信息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是皇后的嫡公主,萧长瑛跟她在一起! 她们!难道这时候,萧长瑛已经在和皇后接触了吗!她脑中猛然窜出了很多念头,她一条条地试图串联起来,眼睛慢慢地瞪大。 皇后膝下皇长子自幼病弱,圣上一直没有册立太子的念头。其后是宝慧公主,还有一个最要紧的人养在她膝下,那就是前世的储君三皇子弘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十章萧长瑛 陈家若是萧长瑛的人,那么……云龙寺意图谋害皇贵妃的幕后人便是……中宫皇后!皇后已经在铺路,准备夺嫡了! “难怪……难怪了……只有皇后才有如此权重,手眼通天探入刑部,刑部尚书可以肯定,必然是她手下的人。”宋琰声喃喃道,想通了这一点,加上前日红楼云龙寺yu论的事情,她脑中清明一片。 难怪要扯到他父亲三品户部侍郎身上加以构陷,说到底,都是为了铲除异己。云龙寺谋害贵妃私通不成,却被六皇子识破抓捕,送往刑部审问,不料阴错阳差地又意外让皇帝得了一座小金库,充裕了国库,这可算是六皇子的功劳,圣上想必心中有数。只是圣上心里大大舒缓了,皇后却是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的。 宋琰声退后一步,扯出一个笑来:“六殿下,我知道你要我来的目的了,我已经清楚这整件事了。” 端珣知道她心有七窍,稍稍弯了薄唇,道:“高宇庙堂,诡谲难测。你如今心下有底,怕是更打算远离我了。” 她对着那双凤目,突地往前几步,软糯糯的一张脸上,竟然是慎重又慎重的表情,他不由地怔了一步,不知她小小一人儿,逼上前来,到底要干什么。 砰—— 宋琰声收回了击打他胸口的手肘,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来。他无奈摇摇头,说什么伤口都是刚刚为了哄骗她找的借口,他也懒得再装了。 “六殿下,你又骗我!对于一个骗子,我宋琰声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了。”她用微红的眼睛瞪了一眼他,她以为自己表情是很凶狠的,看在端珣眼里,简直不要太惹人怜爱了!惹得他心里又被挠得发痒了。 宋琰声回了自己包厢,沈芳之已经到了。横波也早被解了穴道,正干坐着等着自己。 “总算回了,还以为六皇子要带你出去吃晚饭呢。”以沈芳之的才智,知道六皇子身份并不稀奇,只是横波瞪着眼睛跳起来:“姑娘,你眼睛怎么红了!” 程妈妈立即拿了冰帕子要给她敷上,她摇摇头,看了沈芳之一眼,轻声道:“我没事,眼睛进了灰。表哥,现在这里不宜谈事情,咱们回去路上再说。” 等到了马车上,程妈妈一边给她敷眼睛,一边说:“姑娘,你让我打听的事,我已经弄清楚了。那两个孩子,是一对兄弟,无父无母,早年便跟了戏班子到处唱戏。只不过命苦的,哥哥生了病,武打底子也废了。如今红楼捧红了红袖和楼泉,这兄弟两人就分配给了他们。只是这两个红角儿不好相与,动辄对他们又打又骂。今天咱们见到的那些鞭痕,便是二人逃出去被班主抓回来给毒打出来的,也是可怜。” 宋琰声闻言轻轻一叹,软着声音道:“这样吧,既然看到了,也不忍心不管,就帮他们一把吧。妈妈你明日想法子将他们弄出来,给些银两傍身,或是他们愿意,也可以买进我们府内做事,也好过总是被欺负着。” “是,老奴知道了。姑娘心善,定会有福报的。” 宋琰声前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她知道那种叫天天不应的滋味儿,也不忍心眼见着两个孩子活得这样凄惨,能帮一个是一个。 沈芳之也叹一声:“恃宠而骄,仗势欺人,天下这样的事情,早已是见怪不怪了。这红楼,果真也不是个良善之地啊。” 她听他后半句,想必操纵yu论一事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她阖着眼睛,弯出一个狡黠的笑来:“表哥,你不如让我猜猜看?” “嗯?”他来了兴趣,眼神一动,道:“那你便猜猜是谁?” “萧长瑛,对吗?”她没睁眼也觉得他那视线灼灼地刺在她身上,他好奇地凑过来问:“表妹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没想到还真猜对啦。”红楼是萧长瑛依照太后所好而建,明面上是这样,实际上也是她用来打探或传播消息的一个工具罢了,依照萧长瑛此女的能耐,加之与宫内关系密切,想必红袖和楼泉这两人,也是她精心培养的探子,因而皇宫诸事动静,她也能处处留心。 “她既然想害我家人,我便不会放过她。”宋琰声想了想,道:“表哥,你这样……” 萧长瑛近来只觉得自己诸事不顺——首先是云龙寺,这是她和皇后合谋陷害皇贵妃元氏想出的一招,结果被六皇子破了这一局。接着是刑部连夜派人封口也不成,还被揪出了自己一颗暗子陈家,更倒霉的是,阴错阳差被查到了云龙寺地下金库,圣上虽恨皇家寺院与盗匪勾结多年而雷霆震怒严加惩戒,但也得了这么一笔意外之喜。再来是她想将yu论造势引到宋家头上,构陷户部侍郎宋樾贪赃藏私,借此打压朝中异己,可这事也不成,反而风向突转到了自己萧家来。皇后连日已对她失望透顶,对她的信任明显降低。 如今她坐在红楼里,她请的那个说书人正摇头晃脑讲着一桩趣闻野史。 “今儿这出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各位只当是听个乐子。话说多年以前,有这样一户大家,那可是簪缨世家!满门的忠烈!只是老将军多年来征战沙场,不曾管过自己那大儿子半天,老夫人呢又溺爱,把这孙子养得无法无天,目无法纪了!到了成婚的年纪,刚娶进门的大夫人往院子里一看!嚯嚯!竟是养了满院子的美妾,活生生把这新进门的大太太给气出病了!没过几年,呜呼哀哉啊,人便香消玉殒了!” “哎呦呦,这大儿子是个什么人哟!老将军的脸都给丢光了!” “可不吗!要是咱们京门之中,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各位以为这故事结束了吗?且再听我慢慢道来!这大夫人没被气死之前,这大公子呢,就抬了一房贵妾做那平妻,只等着大夫人咽了气,就升做正房!” “你这老头子,越来越胡说!自古哪有平妻抬做正房的道理!” “就是就是!” “哎哟各位,我说了,这故事呢就当听个乐子,有什么可认真的呢!” “咱们京门如今的老将军,健在的……便只有萧家那位了!至今还征战沙场,真是老当益壮啊!” “嘿!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萧老将军确实战功赫赫,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家的公子,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不正像是这故事里的大公子吗!” “是吗?你这么一说,这萧家的公子,当年也做了一件奇事,那就是停妻再娶啊!” “嘿哟,这事儿我当年早有耳闻!萧家只说那原配夫人是个凶悍恶毒容不得人的,便一纸休书娶进了个温柔贤惠的!” “呵呵,这大宅门里的事情,谁知道呢!” …… 萧长瑛狠狠将手中杯盏扔了出去,面色极为狰狞。她今天原本就在皇后那里受了气,只想来红楼里静一静,没想到……没想到竟被她听到了这个!要是被传出去了,可如何是好!这故事听着是虚构的,可是有心人一想,很快就能联想到萧家头上来!谁人不知,她萧长瑛便是那继室所出,虽是嫡女,但她母亲出身不高,虽不是故事里虚构的妾室,但这故事一传出去,这些愚民岂不是轻易听信了!这于萧家的脸面如何不利! “小姐,这都是瞎编排的,咱们别当真,小心气坏了身子啊。”她旁边的一个丫头劝道。 “你懂什么!”萧长瑛恨得咬牙,这显然是有人算计到了她的头上来。萧家大公子,也就是她亲爹,是个最混账不堪的人!当年逼死了原配再娶一案不知让赫赫萧家被看了多少笑话,好不容易这事情压下去了,隔了多年竟又被翻出!当年她爹的混账事情,也导致她娘嫁进来受尽了冷遇。她那爹爹是个无用好色的,又纳了多房的小妾。她自小也不知明里暗里受过多少算计,好容易拼到如今萧三姑娘的体面。 她发了一通火,很快镇定了下来,吩咐道:“查!你去将那说书的带上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陷害我!另外,这老东西吃着我给的报酬还敢三心二意,好大的狗胆子!简直找死!你查出之后,此人也不用留了。” “是,姑娘。” 宋琰声连着出了几天门,在家里休息了够,又恢复了以往看书练字吃饭睡觉的日子。沈氏怕她觉得无聊,便派人去接了沈芳之过来,一起说说话。 宋琰声睡午觉起来后,沈芳之也就到了。 “哎呀,我这姑姑真是想我想得厉害,三天两头地要我来,偏偏我娘乐得要过来跟她说闲话,恨不得住这儿得了!”他带着一个小厮,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进来了。她用冰帕子擦擦脸,笑眯眯道:“我也想表哥,表哥住这儿几天也无妨!正好我也无聊着呢!” 端珣:我老婆不理我了qaq……@鹤子 鹤子:你得先想明白她为啥不理你了。 端珣:老婆我错了,我不该嫉妒,更不该骗强迫欺骗你,你原谅我吧,嗯? 阿好:走开!我不要你! 端珣:……我现在就去跪搓衣板去…… 第十一章习字 “你这丫头!” “我看表哥脸色大好,想必也是多走动的缘故。我觉得天天在家歇着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还不如多些运动的效果好!”她站起来,吩咐丫头们倒了茶水,笑了:“表哥快请坐吧!” “这几天,萧长瑛应该忙着呢,依她的手段,这种yu论很快就能平下来了。只是表哥你这法子甚是厉害,直接戳她心眼子上了,她还不得恨死你!” 沈芳之“啪”地一声收了扇子,接过了茶水喝了一口,看着她一点不担心的样子,也笑了起来:“那得看她能不能查到我这里来。她便是十大酷刑用尽了,也不能从那说书的嘴中问出什么来。” “这可怎么说?”她眼睛亮亮的,就知道依着沈芳之的心机,做事自然不会留下把柄给人。 “这些话本子加上赏银都是我侍卫在他熟睡时丢到他头上的。这说书人爱财如命,目光短浅,加上白给的银钱和话本,这样的好事谁不想做,他乐都要乐死了!” “我听着那些故事,水平都很高,不直白,够隐喻,最能引人联想!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笔?”沈芳之拿扇子砸一砸她,“别这么夸我,我可是愧不敢当!这要引导yu论,话题必然要抓人眼球,本子也得出彩才行。不然,哪会有这样的效果!” “毒!真毒!”她乐得呵呵直笑,“请受表妹一拜!” “你这丫头!别贫了,这个萧长瑛不是简单之人,这种计谋,对她一次可以,再下次就不行了。她既然有动宋家的念头,便会有下一次的出手。六丫头,你要小心了。” “我明白。”她这几天在家里想了不少事情,萧长瑛此人,能做到前世里萧皇后的位置,心智必不同于旁人。她一路不择手段,铲除异己,一手扶持皇三子上位。她宋府的败落,如今仔细想来,必然跟这人脱不了干系! 沈芳之看她小小年纪,神色又是慎重冷静。这个六妹妹,心思玲珑似有七窍,又懂得藏拙低调,将来必定不凡,非是等闲池中之物。 “好了,别皱着一张脸了。今儿你三哥哥休息,我去看看去。”他捏一捏她粉嫩嫩的小脸儿,笑着离开了。 宋琰声悠闲地在家里过了几天舒服日子,直到有一天她爹爹休沐在家,看见了她那一笔“好字”。宋樾是个最不喜形于色的人,看到她练的那字,脸色登时就变了。宋琰声低头捏着手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道:“我的天爷!你可知你三哥哥三岁时的字,都能比你写的这个,强上许多倍!” 宋樾实在没想到,他这个女儿,心有七窍,便是宋府的几个哥儿都未必能有她如此细腻深沉的心思!可这……这……就是这笔字,就能把他三朝首辅宋家的脸面都丢个干净。 “爹爹……阿好,阿好也是不想的……”她揪揪衣袖,满脸愁容。 宋樾看着她皱起的包子脸心里就一软,再一句重话都不肯说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世上哪有个十全十美的事情,阿好聪颖非凡,得女如此,也是一大幸事了。 这么一想心里好受许多,但又强硬道:“琴棋书画,德容言功,这是京门贵女必要的涵养,也是你自身的体面。这几日,你哥哥在家,随他好好学学写字吧。” 宋梅衡看到自家亲妹妹那一笔字,几乎都惊呆了! “我的天爷!你……这,这……你是如何写出来的?” 只见那纸上,字迹是惨不忍睹,依稀能辨出几个都是好的!简直是……白白浪费了这上好的澄心宣纸!宋梅衡教了几天,深深觉得,阿好可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他这个六妹妹,天生是个聪明人,头脑敏锐,举一反三,你说个事情,她能透透地想到方方面面。可这练字,他用了最笨的法子,手把手教了好些天,却是没能长进多少。 “哥哥,阿好的手好酸啊……”宋琰声眼花缭乱的,看着这练了许久的《千字文》,再看那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写得都快吐了。 宋樾觉得,这样下去也实在不是个办法。于是当下去找了老阁老,下午便把宋琰声送过去了。随后,整个宋府都知道了,六姑娘的字已经没救了,得老爷子亲自来教。 宋琰声垂头丧气地进了她祖父的书房。书房里静悄悄的,散着一股子墨香。爷爷宋啸渡坐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背后是多宝阁,侧边挂着一副前朝景山道人的《秋雁图》。 宋啸渡一看她拿笔,就知道这丫头的问题在哪里了。他喝了口茶:“好了,停下吧。” “爷爷?”她几乎是要哭了,写了太多遍的《千字文》,练得她都快不识字了! “你这个,还是握笔的问题。”他爷爷将她拉到怀里坐下,一边展开一张新的宣纸来,亲自取了一只湖笔,只是这握笔的姿势……竟是与旁人都不一样! “你这丫头,果真是我宋啸渡的孙女!”湖笔被爷爷稍微倾斜地卡在虎口处,由最长的中指顶住,拇指和食指捏着笔头,他用笔自如地在之上写了几个大字“家和万事兴”,随后将笔交给了她:“我小时候写字也是你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以后写字便大有进益。你试试看?” 她便学着爷爷那样拿了笔,这样的姿势要轻松许多。她心下一喜,很顺畅地写了一个“上下齐心,其利断金”。 “爷爷,这样写好受多了!” 宋啸渡却没说话,捋着胡须,低头审视着纸上那八个字。这个六丫头啊,果真如她父亲所言,是个聪慧的。这偌大一个宋府,只单单靠着祖辈荫庇是根本无法长久的。可是整个府内,到底有多少人明白呢。“家和”两个字,才是昌盛绵延之法啊。 宋琰声不知道她爷爷在想什么,只是低头一笔一划在纸上写着,手指都写得发抖了,却还是没停。老阁老摸了摸她的脑袋,眼中划过一丝赞赏,道:“你是个明白的,心思透,也能沉得住气,难能宝贵啊,我宋家后继有人哪。” “爷爷?” “你这手字,别听你父亲着急,慢慢练不急。六丫头,就拿这练字一说,我教你一个道理,此路不通,不如换个方向思考,或许就能琢磨出来了。遇事呢,也是如此。不要磕死在那常规戒律上,我们要做那变通灵活之人,才能柳暗花明。” 祖父这一番话,让她深深明白了他的厉害之处。在这样封闭规整的时代,爷爷这样的思想是非常前进的,当然,势必是不会被大多数人接受的。但是他能说给她听,她却是细细琢磨出了一些东西。 诚如父亲所说,德容言功,琴棋书画才是正统。可是,人被这样的东西束缚着,也未必自由自在,不如心之所向,自在一生。 慜阳学宫。 宋梅衡从书童那里接过书本时,从里面掉落出几张纸来。他捡起来一望,不禁失笑。这是这几天六丫头练的字,被不小心都收进书里了。仔细看着,也稍微有了些长进,还是爷爷有办法。 可巧了,端珣正好进来,一眼就瞥到了他手里的东西,不禁退后一步,心里突地窜出一句:“我的天爷”来。 “这……这是何人画的符?” 宋梅衡摇摇头,叹气,将纸张折叠好,收进一旁的簿子里。 “这是我六妹妹的字,已经练了一段时间了,稍稍有了些雏形。” 六妹妹?! 这玩意儿是字?还是那丫头写的?! 端珣惊了,凤目一瞪,幸好现下左右无人,他一向口齿伶俐现下却硬生生地卡了片刻:“这字……还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哪!” 因着这一出写字风波,宋老夫人意识到,家中的姑娘们都到了读书的年纪了,该请先生来府中好好教导才是。 大房的孩子们都在扬州不谈,二房的六姑娘,三房的五姑娘宋琴声都到了进书塾的时候了。一开始,老夫人物色了几个先生,可这几位一来,便被六姑娘那一手狗爬字给吓跑了,惹得全府内都是尴尬的,三房的厉氏虽还在禁闭反省,听到这事儿笑了老久,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又吩咐身边的丫头在府内四处传言,说五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是六姑娘拖累了吓走了先生。 宋樾气得次日就请来了一个先生,此人是他早年读书时候一同窗,向来有才名,但心不在朝堂,便辞官在外游历多年,此人见多识广,是个有才之人。 六姑娘那手字总算没吓走他,但因着三房厉氏的鼓动,宋府六姑娘才艺有缺,已经是传到了外头。 宋琰声也没管那些流言流语,端着小身板趴着写字呢。沈氏被三房这一闹气得半死,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跟她拼命。 端珣:阿好这字,甚是了不得啊!我竟是一个都不认识?! 阿好:滚——! 第十二章诗句 “娘,你别生气了。三婶现在这情况,指不定对我们二房怎么记恨呢!她想坏我的名声,那就是要坏宋府的名声!你说老夫人能放过她吗?依我来看,她这个禁闭没准还要再关上几个月呢!”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手下的字,歪歪扭扭的,实在不像样。 沈氏听她说完,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是女儿家的名声最为重要,传出去了岂不是要害了她将来的姻缘! “娘,我还小呢,现在说什么姻缘啊!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嘛。” “哎呀,真真是气死我了!这厉氏,明明是一家人,怎得如此恶毒!”沈氏恨恨地坐在榻上,一边揉着眉心。鸳儿在旁边打着扇子,她额头上还是出了许多汗。 “厉氏若再如此下去,老夫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娘,你放心好了。”写完一贴字,宋琰声伸了伸懒腰,看着外头天色也不早了,便福了福身,从她娘房里出来了。 才刚刚走过了长廊,便看到对头走来两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宋琴声。宋琴声是厉氏所出,在府中排行老五,现在年纪还小,但长大了,很有宋府名门嫡女的气派,作得了一手好诗,弹得了一手好琴,真是人如其名。 若只是这些,宋琰声就对自己这个五姐姐很有好感了。只是……前世里,她这个五姐姐却是一心向着外人,对萧长瑛唯命是从。宋琴声为人骄傲,又是嫡女,便觉得自己处处是高人一等,也不知道萧长瑛是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她,让她昏了头出卖宋家! 宋琰声懒洋洋地一抬眼皮,微微俯身问了安,却不想跟她多话。谁知宋琴声非要扯着她,笑道:“好些日子不见,六妹妹在房中做什么呢?” “练字。”她认真道。 “哎哟!”一听这话,宋琴声便跟身旁那女孩儿一并笑起来,笑得格外夸张,一边笑一边说:“六妹妹,你那手字,再是练个一千遍一万遍,也怕是不成的!要我说啊,这就是没有天分!没天分又怎么能成事呢!你说对不对呢!” 她听了也没动气,更不想跟个小姑娘一样斤斤计较,她是小活了一世的人,自然不可能被她们三言两语地给挑衅到。倒是横波生气了,为她出头:“五姑娘莫要小瞧我家姑娘,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勤能补拙!” 宋琰声心下暗暗点头赞赏,横波如今是成长不少了,说话也能讲究分寸,能沉住气了。 “哎呦,一日两日的,能成什么事!六妹妹,现在天好,咱们去镜光阁玩捉迷藏吧。我表姐姐们都在呢,就等你一个人呢!” 她正要拒绝,宋琴声使了个眼色,便拥上来一人抓她一手,亲密道:“好妹妹,快些去吧!”她还没应声呢,两个人便拉着她走去镜光阁方向了。 镜光阁是宋府里的一处大花园,靠着湖边,景色非常优美。她们一行人过了桥,便看见对岸好些个小姑娘在那边玩耍着,红的,绿的,粉的,黄的,穿着富贵又鲜艳,笑声起伏。 “哎呀,六姑娘来了!” “迟到了,可得罚一下!” “不然,就请你来做‘瞎子’,咱们快些藏起来吧!”宋琰声不想参与她们这些小把戏,嘴巴一张正要拒绝离开,宋琴声便手疾眼快地拉住她,笑道:“你跑什么呀,来都来了!” “……” 说完便从旁边女孩子手里抽出一段红绸来,给她眼睛封了个严实。宋琰声无奈地站着,挣扎两下没挣动,便索性算了,随她们折腾吧,反正料她们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十个数,开始了!大家快些找地方藏好,‘瞎子’要来抓我们了!” 隔着一层红绸,宋琰声视线是一片通红。横波还在身后呢,她摆摆手笑道:“难得有空,你就跟着她们一起玩吧,玩个高兴!小心别被我给抓到了!” 横波还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噗嗤一笑,应了一声“是!”便跑开了。 端珣今天下学是跟宋梅衡一起过来的,先前宋府里有几本藏书,宋梅衡正带着他在阁楼上翻阅。坐在窗边才看了两页,就听到下面花园里传来喊声: “六姑娘!我在这里!你快些来抓我!” 他对“六姑娘”这三个字灵敏得很,于是从书上移了视线往下一看,哎呀,这小可爱! 花园里宋琰声穿着水蓝的绸衣,脖子上挂着一块沉甸甸的彩宝璎珞,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上被蒙了一层红绸,正听着声音左右伸手摸索着。 看着她这模样,端珣心里又开始痒了。 “你们别跑远了,我都听不到动静了!”她摸了一会儿,左右扑了个空,又换了个方向,探手往前摸过去。 哎? 她一抓那布料,眉毛一展,嘿!还真被她运气好逮着了一个!她一手抓着布料,一手将眼睛上的红绸给拉下来! 她的视线从她手上抓着的那顶好的白色丝料一路上移,划过这人修长的双腿,愣了一下,接着是劲瘦的腰,再往上猛地一抬眼,便撞上了六皇子那双生得极幽美漆黑的凤目! 嗬!我的天爷啊! 端珣好笑地看着这丫头快速地变了脸色,刚刚因为抓到了而亮晶晶的漂亮眼睛一凝,小脸儿一皱,像被蛇咬了一般迅速松开了抓着他衣角的手,然后急急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小丫头!又敢躲他! 他又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于是他便收住了笑,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来。 “宋家小六,听你三哥说你近日在家习字,现下怎还有空在这捉迷藏呢,嗯?” ……我高兴,我乐意,你作甚管我。 接着端珣便看到这小人儿默默地盯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真是……好啊! 宋琰声眼前一白,随后便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这人又拉住她的手往前走,真的是! “你……你这人……!” “难得遇着了你,六姑娘,你那一手字着实‘精彩绝伦’,本公子好些字还不认识呢,不如现下就跟你好好讨教一番?” “我不要你!你松开!我不想!”她皱着眉头拉着自己手腕狠狠甩了一记,没挣开,于是最后三个字是一字一顿喊出来的,可他才没理这个警告呢。 宋梅衡瞪大眼睛,看着六皇子冷着一张脸拉着自家六妹妹进了藏书阁,而六妹妹那脸色……比六皇子还要冷,稍微还露出一些嫌弃来。 “你们……你们这……”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妹妹,眉毛一竖,盘问起来:“阿好,你是不是又给小六爷添麻烦了?” “小六爷,你快些松手罢,这样拉扯着……实在不妥。” “哼!”宋琰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音,抬头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六皇子,伸出手来便一把捏在他手上! “哥哥,你这交的什么朋友,看见阿好了就要过来占我便宜!” “……”宋梅衡又看看被捏了手背,一脸无辜在旁边揉着手的端珣。 “……不可无礼,阿好。” 她抓准时机拍掉他的手,眼皮一抬,露出一个蔑视的眼神来。端珣觉得这丫头,要好好在怀里揉一番才能顺了他的意。 “好了,阿好还小,小六爷莫要再拿她逗趣儿了。”宋梅衡将书本放下,看向自家亲妹妹,忽然想到一事,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件事要跟你说说。” “嗯?什么?” 端珣揉了揉手,他的手指是少年的纤长白皙,骨节却根根凸起,看着不弱气,显得很有力量感。他微微挑着凤目,眼睛对上去沉黑剔亮,光彩熠熠,像极有兴趣一样看着她,甚至又想伸手来触碰她梳着花包头的发顶。 宋琰声偏了偏视线,躲开了。她如今也是看透这个人了,表象看着这么光风霁月,谪仙下凡一般清贵不惹尘埃,可实际上这人心机城府样样厉害,还特别的……不要脸。 “不许再碰我的头,会长不高的!”她抗议一声,匆忙躲闪到她哥哥身边去,避他如蛇蝎,眼睛一眨不眨地探过来盯住他,以防他又不要脸地上来对她动手动脚。 端珣勾唇,露出左右两颗小尖牙来,做出一个“你等着”的恐吓表情,并加以眼神示意。 于是她默默地瞅了他一眼,再也不看他了。 “哥哥,什么事啊?”什么事非要当着这人的面说,真不想看见他。她心里一阵腹诽,嫌弃得脸都皱成了包子。 “听着,这几句。” “……似此星辰非昨夜。”这句子听着耳熟,宋梅衡将她拉到身边来,眼神带笑,又带些赞赏。见她还一脸奇怪,便拿了笔,又将后几句抄录到了纸上。端珣也坐过来,以手支颐,凤目清泠,稍稍上扬出一道优美惑人的弧度,含笑看她一眼念道:“逐吾所欲也,行我所行,不问西东。心依履往,千里不难到。” 阿好:这个登徒子又对我动手动脚了,真烦人! 端珣:哈哈哈,我老婆手感还是这么好! 鹤子:……她嫌你烦人你没听到吗? 端珣:……嗯?什么? 鹤子:儿砸你会装! 第十三章学宫 “你倒是快意潇洒,不输男儿。” 她听完了后两句才想起来,那是她练字时累了,琢磨着她爷爷上次说的话,托着下巴随意涂写的,怎么就被他们知道了。尤其还是……被这个讨厌的六皇子知道了。 端珣说完,看向宋梅衡的抄录,又对她露出一个颇为遗憾的表情来,道:“你看看你哥哥这笔铁画银钩,颇有宋阁老风范,再看看六姑娘那字,写的什么,也是我辨认了许久才堪堪辨认出了‘天书’上的几个字。” “你!” 宋梅衡揉揉眉心,叹道:“六爷,你也别再拿我妹妹开玩笑了。阿好,你且认真听着。” “嗯?”她转过视线来望向他,奇怪道:“怎么了哥哥?这句子有问题吗?” “倒不是有问题,你这几个句子被我那书童不小心收进了簿子里,结果这簿子呢,又因课业被上交给了我们先生。这先生偶然看了很是喜欢,想要见你一见。” “可是……?”她也是震惊了,先不说有几句话颇是不合礼数,二来……自己这笔字,也亏得老先生能入眼了。 宋梅衡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笑道:“既有先生赏识,你去见见也好。” 才隔了一天,宋府里也不知从哪里起的个个儿地传出:六姑娘机缘巧合下得了慜阳学宫大学究的赏识。三房那里,宋琴声将琴弦狠狠一拨,没了弹琴的心思,便一把推开站起身来怒道:“娘!她宋琰声何德何能?慜阳学宫是何种地方,是她这个连字都写不好的蠢货可以进的?” 厉氏被禁足了许久,听了这消息也一顿吃惊,但她很快稳住了,道:“我的五姑娘哟,她只不过是去见个面,又不是去上学,你有什么可恼的!再说了,不过是那六丫头运气好,能写了几句话碰巧入了哪个先生的眼,说不准一见面,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果真吗?” “哼,我自然能看出来,那六丫头几斤几两的,哪里能比得上你啊。”厉氏拉了她坐下来,安抚道:“你看啊,娘如今将她那笔狗爬字给传出去了,如果慜阳学宫的大学士一不留神看走了眼,那不就是闹出个大笑话吗?现下六丫头的风头就继续由她出罢,咱们只管走着瞧,二房可别高兴得太早了!” 隔了一天宋琰声好好装扮了一番,随她哥哥坐马车前去慜阳学宫。沈氏亲自过帮她梳了头,点上胭脂,佩戴好七宝璎珞,审视了好几圈,才满意地放下了手。 她一直知道自家女儿心思机巧,只有那等庸人才会看字定人,现下高兴宠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宋琰声摇摇头道:“娘亲错了,越是出风头了,咱们更要低调。你忘啦,三婶那边紧盯着要揪住咱们二房的辫子呢!” “这……娘一时高兴,给忘了。” “罢了。”她摸摸自己顺得油亮亮的头发,笑道:“娘亲的心意,孩儿都知道呢!孩儿此番去,必不会给爹娘哥哥丢脸,也不会给咱们宋府丢脸。” 慜阳学宫是京门慜阳门内,自大成开国起便专门为皇子皇女及京门家族优秀子弟而开设的,分文治和武治,先生们都是如今的大才盛名之人。当今圣上惜才爱才,又重诗礼传承,不轻门第出身,于是慜阳学宫在这一朝达到了鼎盛,是天下才子向往之地。前世里,这里出过很多人才,其中很多人,便为三皇子的夺嫡之路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新朝贵不可言的功臣。 宋琰声下了马车,一路走来,一边打量着这里低调而幽静的环境布置,一面接收来自各面打量的视线。她厚着脸皮,全当没看到,拉着她哥哥宋梅衡的手,一路走到文思阁门口。她跟着宋梅衡弯下腰来,深深鞠躬。 “学生齐平,带妹妹宋琰声前来拜见先生。” 等得了指示进了阁中,却看见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坐在案旁,以及……不想看见一看就想要避开的……六皇子端珣。 她来之前下意识觉得,慜阳学宫的大学士们皆应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可这个……“老先生”,一点都不老啊。她强压下自己心中的疑虑,随哥哥一同见了礼。 “齐平请坐,宋六姑娘,请上座。” 她福了福身,还是懂这些礼仪的,坐到了她哥哥下手边。坐定后才回礼道:“先生厚爱,阿好不敢。” “无需拘谨,今日你既然来了,那我们便知无不言,如何?”青年人将手中的书卷合上,稍微往后靠坐,他这一动,宋琰声才瞧见他穿一身松绿的便衣,鞋子竟然也没穿,一副放浪形骸潇洒肆意的装扮。她稍稍收了眼光低下头,总算是清楚了,这人为何喜欢她写的那几句了。 “一切全听先生安排。” “你这么慎重其事,倒失了那几句的意思了。”青年人取了笔,随意半躺着,拿笔一边敲了敲手边的砚台,他撑着下巴审视道:“我姓方,单字一个鸣。你不用客气,称我方先生就是。今日请你来,我们不分师长关系,只做知心之谈。” “全听先生的。”她也拿不准这人的意思,便谨慎了回答,却听到前面这人“嘿”了一声,弹了起来道:“不装了,累啊!我听如雪说,你平日里说话可不是现在这样。哎,六丫头,这样吧,我也装累了,咱们就别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真用不着这么拘谨!”说完他又狠狠一敲砚台,丢了笔,赤脚走过来。 如雪,哪个如雪呀……她可不认识啊,这人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在先生面前揭自己的短!真是跟……跟六皇子一样讨厌! 宋琰声一脸惊疑,皱起了包子脸,看着这方先生踱过来靠近,便皱起一脸“啊你不要过来啊”的表情,一边下意识将背部往椅子后面靠去。 “我问你,现在有这样一桩公案。有个无聊之人,在瓶子里养了一只小鹅,这鹅呢渐渐长大了,出不来了。如果不把瓶子打碎,也不损伤这只鹅,你有什么法子让这鹅从瓶子里出来呢?”他几步在她面前站定,眼神如炬,不容拒绝地逼问道。 这个问题实在新颖有趣,连宋梅衡和端珣都不由凝神。瓶子……既是不能打碎的,这鹅呢,自然是出不来的。这如何能两全? 她想了片刻,忽然有所悟,便抬头看向前头案边的端珣,叫了一声:“哎,六皇子。” “嗯?”端珣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收回轻扣桌案的手指偏头看过来,正对上宋琰声那双清湛莹莹的眼睛,他心念一动,只这一瞬他便恍然,不觉凤目中带了一丝灼灼笑意。随后,宋梅衡也轻笑一声望向她。 她才懒得跟这厚脸皮的六皇子笑呢,便转头看向方先生,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现在两只鹅不是出来了吗?先生既已说了是一‘无聊之人’,那我们可不能被这个问题给困住了。” 方鸣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稍稍退后了一步,似乎在好好打量她。这丫头梳着花包头,垂着刘海,大眼睛清亮又黠慧,只看着那双眼睛,他就知道,这丫头是个难得的慧根。 他不由心花怒放,恨不能为着发现这个明珠而仰天长笑,他满意极了,连连点头:“不错不错,真是后生可畏呀。”说罢他亮着眼睛,看看端珣又看看她,走到桌案边,顷刻间有了个主意,抚掌笑道:“宋六姑娘,我们有缘,今儿我便送你一个小字,叫‘如冰’可好?” “如冰?”她心下默默地念了一声,怎么跟刚刚那个坑她的“如雪”差不多呢。 “先生厚爱。阿好,方先生既然送了你小字,以后你便是他的学生了。还不赶紧拜谢了先生。”宋梅衡含笑将她拉下来,深深地弯腰行了大礼。 “无妨无妨,我不讲究这些礼仪。”方鸣满意得很,看向身侧问道:“如雪,你看如何,跟你可配?我觉得这字取得甚好,甚好!” 宋琰声这才反应过来这“如雪”是何许人也,便猛一抬头,果真是端珣。他露出一个得意且显露出几分绝艳夺人的微笑来,让她恨不得将他那雪白可恨的脸皮拉下来揪一揪,她咬着牙听他慢悠悠地道:“我也觉得甚好,先生大才。” “……”好个端如雪!好个……宋如冰! 宋六姑娘竟然被收作文思阁方鸣方大学士的学生!还有这等稀罕事儿!这六姑娘一手狗爬字不堪入目,到底如何入了眼光过毒为人又倨傲的方大学士的眼? 宋琰声自出了文思阁,一路走来,只觉得各处的眼光有意无意地都落在自己身上。 端珣:连先生都是助攻,咱们看来是天生一对啊。如冰姑娘,还不快快从了我? 阿好:不许你叫这个小字! 端珣:唔……那还是叫阿好吧。 阿好:也不许! 端珣:哎呀,不然……老婆? 阿好:更-加-不-许! 第十四章萧长元 “……哥哥,这是怎么了?” “……无碍。”宋梅衡咳了一嗓子,拉着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在学宫里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偌大慜阳学宫,东边是文治的学堂,西边呢则是武治,还有个练武场。虽说学宫里分为两部,但圣上主张文武兼治,皇子们更是要求文武双全。只不过文治的子弟大多看不惯武治那等粗野无理,武治的也不满文治那些倨傲欠揍的嘴脸,双方争吵斗架是常有的事情。比较特别的是文思阁,位于东北一隅,里面专供金枝玉叶或京门贵女读书明理。 她牵着宋梅衡的手站在高台之上,差不多摸清楚了慜阳学宫的大致布局,各个学堂的位置在哪里。逛了这么一圈儿也累了,便缠着她哥哥要歇一会儿。 练武场地方大,远处还有射箭的破空声传来。 “这边呢,你个女娃娃看看就行了,平时不要过来,万一不留神被伤着了可不好。”他牵着她一边走一边嘱咐:“练武场常有比武,赛马等练习,你要是想看,便来找我,我带你在高处看。” 她收回视线,点点头亲昵道:“哥哥最好了。”等他们下了高台,迎面却走来一行人,为首的一人穿着一身蟒衣,手上托着护甲,身高修长而颇具力量感,在同行少年中有一种不可忽略的压迫感。宋琰声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眼,便霎时间眼瞳一缩。 “齐平。” 萧长元稍稍低头示意,待宋梅衡回了礼之后,他才正眼打量他身边的那个宋六姑娘。 这个六姑娘如今可是出名得很。前阵子有传言说她不通文墨,一手字写得比三岁小儿都不如。现下又听闻文思阁的方鸣大学士对她青眼有加,当场就收了做学生。真是真真假假,让人捉摸不透。 这样瞧着这六姑娘还小,大眼睛黑白分明,琼鼻,樱桃小口,脸上粉白一片,看着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今天倒比上次宋府里见着时穿得庄重了很多,杏子黄的外衫,脖子上挂着彩宝璎珞,底下露出浅色的绣花鞋,由于现在半抱着宋梅衡的姿势,一双白花花的藕臂也露出了一截儿,手腕子上戴着两个金镯子,是惯常的京门贵女的装扮。 只不过……萧长元蹙眉,这丫头怎得每次见了他,对上眼了就面色发白,一脸难看的样子? 从慜阳学宫里回来,随宋琰声一起回来的好消息一会儿就传遍了宋府各院子。 慜阳学宫那是什么地方,就是京门的公子小姐们再家世显赫都没用,非得是优秀冒尖儿的,才能进了慜阳门的大门。而学宫里不收各家族的女学生是早年间的规矩,只有皇女郡主们才可进入学习,近些年打破这规矩的是萧家三姑娘萧长瑛。如今宋琰声也进到了慜阳学宫,可把大家都乐坏了。 沈氏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宋梅衡带她才从老阁老书房内出来,见了宋老夫人后,便将两人叫到了葳蕤轩,让厨子做了一顿丰富的晚餐,一家人坐着,如同过节一般。 九哥儿刚刚被乳娘抱去喂了奶,现下爬在宋梅衡腿上,笑眯眯地探头望着哥哥姐姐们在吃些什么好吃的,一边馋得流口水。宋琰声便擦擦他的口水哈喇,调羹挖了一小勺红豆酸酪送进他嘴巴里。小九动了动嘴巴,又酸又甜,吃了一口又眼巴巴地瞧着她。沈氏看着自家三个孩子,爱得不行。 宋樾用完晚饭,就问了他们今天在学宫的事情。宋梅衡便将那个“瓶中养鹅”的考核说给他听了,一边赞道:“我家六妹妹真是聪敏,一眨眼的功夫便知道如何作答了。方先生也很喜欢她。父亲尽可以放心。” 宋琰声支着下巴坐在沈氏身边,看着哥哥爹爹含笑的目光,她心中也高兴着。只是隔了一会儿,却稍稍沉静了下来。如今进了慜阳学宫,与那萧长瑛,萧长元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加上皇子们都在那边读书,六皇子就罢了,眼不见为净,但皇三子,明慧公主……这些人都是免不了要见面的。 以后的日子,只怕是不平静哪。 这边其乐融融,三房扶摇阁里却是都没了往日的神气。宋琴声砸了书案上的纸张砚台,一边气道:“母亲,你不是说宋琰声是入不了慜阳学宫先生们的眼吗?怎么她才回来,府里就传遍了,她都要去宫里念书了!母亲!” “这……琴声哪,你先别着急,铁定是哪个先生瞎了眼睛才会收她!我的五姑娘岂不是比那宋琰声优秀千百倍啊!”厉氏也没想到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一边安慰着自家女儿,一边想着对策。 “好孩子,你先别着急。若是那宋琰声能去,你为何不能去?娘现在就去让你爹爹,想法子也让那慜阳学宫的先生也见一见你,定是能成的。”厉氏这样一想心头就松快了,笑道:“我的五姑娘唷,等你进了学宫,那宋琰声被你一衬,可不是得灰溜溜地滚回来?” 宋琴声一听眼睛亮了,急道:“事不宜迟,现在便去求求爹爹嘛!” 宋琰声在家里休息准备了几天,今儿一大早,便备着上学的一应用具带着横波跟着哥哥的马车一块儿去学宫里上学。 宋梅衡是个认真又刻苦的,现下天还没亮透,便已经在车中温书了。她靠着横波,随着车子的行进摇摇晃晃,晃着晃着,便昏昏欲睡了。堪堪打了个盹儿,便被横波推醒了,这丫头一张脸探过去左看看又看看,兴奋极了道:“哎呀,这地方一看就特别厉害!” 原来已经到了慜阳学宫了。她掀了车帘子看了一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进了慜阳门,她就得和宋梅衡分开了,男女有别,学堂自然设置在不同的地方,隔了好些道门。 “好了,哥哥就送你到这里。若遇到什么事情了,就遣人来东阁找我。横波,你要照顾好你家小姐。” “横波知道,三公子放心。” “还有,下了学别乱走动,就在今早慜阳门等我一同回家……” “好了,哥哥放心好了。阿好都知道了。”宋琰声笑眯眯地推着他走,宋梅衡摸摸她的小脑袋,嘱咐完便带着书童离开了。 这边的景象全落在了后头马车内萧长瑛的眼里。 “那个,就是宋六姑娘?”她远远打量了一眼,容貌尚可,其他的也看不出什么出众的地方来。 “是啊,年纪还小,确实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一边的侍女锦绣回道:“不过是个三寸丁小萝卜头罢了。” 萧长瑛抿唇笑了笑,随后又正色道:“虽无特别之处,但她能进了这慜阳学宫,便不可小瞧。” 宋琰声是第一个进了文思阁的,现在学堂里空空的,还没有人来。她在里面转悠了一会儿,总共有十来张座位,最前头是先生的书案,这阁中是四处通风的地方,里面甚是凉爽。 她挑了个靠后靠窗的座位,正打算坐下来补觉呢,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接着耳边就响起一声轻柔的问候:“我原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呢,不想阁中已经来人了。不知这位,可是最近要入学的宋六姑娘?” 这说话之人,声音,语气都拿捏得刚刚好,给人一种极易亲近又可靠的感觉。她转过头一看,果真是萧长瑛。若不是在红楼中亲眼见过她的不择手段,她都要被轻易蒙骗过去了。 宋琰声就起了身,对着她微微一笑,见了礼,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声:“这位姐姐康安,不知姐姐是……?” “我来自靖安将军府,家中排行第三。” “原来是萧家姐姐,萧姐姐好。” 萧长瑛看着这宋六姑娘不卑不亢不露声色的样子,倒是心中一紧,不过她自幼出入皇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捏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来:“六姑娘既然叫我一声姐姐,以后在学堂中有任何不了解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我自是知无不言。” 宋琰声点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阿好先谢过了。” 到了辰时,学宫里咚咚地传来钟声。这是早课的时辰,文思阁里三三两两才陆续来了人。她暗暗地打量着,这些人都是京门的贵女,都带着贴身的侍女。路过她身边时,都会好奇地盯着她看两眼。这些姑娘们大部分是她这个年纪的,其中也有萧长瑛这般稍大一些的。 等人都坐定了,整个阁中还空了两个座位。一个是上头先生的,一个是……她想的不错的话,应该是那位明慧公主的位置。虽说进了慜阳学宫,不论是皇子公主都一视同仁,可有些细节方面还是能看出差距的,比如这座椅的位置是最好的,且座椅材质、花纹都是皇家做派。 今儿给他们上课的不是那日考问她的方先生,而是一个更符合她心中德高望重夫子形象的老先生。他捋着胡须坐在上面,看着一册书卷,下头传来读书声,他却半晌也没动一下,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第十五章争吵 宋琰声的书具是慜阳学宫刚发给她的,她在家中看了半卷《孝经》,其余《四书》《诗经》还没有翻看。她拿着《孝经》翻看后半卷,结果整个早课下来,这个上头坐着的老夫子没开口说一句话。早课结束了,他也起了身,懒洋洋地捋着胡须就要走了。下面一群学生倒是见怪不怪,明显对她的兴趣更大。 文思阁一设文思,二设德艺。文思总共设两位先生,一位是她已经见过的方鸣,另一个想必就是早课上的这位徐夫子了,听说,萧长瑛很受他喜欢。 在文思阁熟悉了几日之后,紧接着,宋琴声也进到了学宫里。对于这个,宋琰声丝毫不奇怪。三房的脾性向来如此,从来都是骄横惯了的,处处要争个最好的。如今她能进了学宫,宋琴声怎么也是不甘心落后的,定要想方设法也进到宫里来。 只是…… 如今日头是越来越毒了。她托着下巴,眯着眼睛,有一听没一听地看着前头自己这个五姐姐与人拌嘴。 宋琴声性子张扬,比较奇妙的是她能弹出与她本人完全不匹配的一手好琴,并因此越发骄傲自得。依她这样的性子,能不惹事才是稀奇。 横波觉得没脸,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给她摇扇子。 “好你个元盈,你分明是妒嫉我,还敢用箭头射我!” 红衣服的女孩子便是元盈,身量颇高,背脊挺直很是英气。她一把拔下袖箭,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来:“宋五姑娘,你为何要妒嫉你?妒嫉你会弹琴吗?笑话!” “你……!你分明是如此!” “是,是了,知道你琴艺出色,连马蜂都能吸引。”元盈从丫头手里拿过绢帕,细细擦拭自己那一杆银色短箭,出言讥讽道。 宋琰声支颐,叹气喝茶。 她这个五姐姐才来不久,性子傲慢不好相与,来了这几日也没交到个朋友。她是恃才傲物的典范,你说午休时叮叮咚咚展秀琴艺一两天也没关系,天天如此,哪怕琴声再优美好听大家也只会觉得烦。 文思阁里最看不惯她这副做派的便是元家二小姐元盈了,两人倒像是冤家一样,宋琴声最讨厌她舞枪弄棒粗鲁无礼,元盈呢,又最烦宋琴声“来来来瞧瞧我多厉害”的做作样子。一日两日的,两人要是没拌嘴互相讥讽几句都觉得奇怪。 横波都知道这样吵着丢宋府的颜面,宋琴声却没想这一遭。 今天这事儿呢,不知给文思阁多少京门贵女们看了笑话。宋琴声闲来无事又在午休时叮叮咚咚,只是今日她头顶簪了朵香蔷花,弹了一会儿,便来了两只马蜂嗡嗡嗡围着她转。嗬,这下可好,宋五姑娘一张脸上自得沉醉的表情立马变成了惊惧。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只短箭“嗖”的一声,直直地往她头上射来。银光一闪,“咚”地钉在了墙面之上,箭上串了只开膛破肚的马蜂。 文思阁的姑娘们看了这一幕,三三两两抿唇笑了起来。 “你……你!”宋琴声惊恐未定,又听闻笑语,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嘲讽和冒犯,转头气便撒在了元盈身上。可元盈不是好欺负的,于是就有了现在争吵不休的局面。 元盈擦干净了箭头收了起来,一抬头看见宋琴声依旧不依不挠,便烦了:“宋五姑娘,我这可是在帮你啊。” “帮我?用袖箭来帮?!”宋琴声哒哒上前几步,眼神一转道:“元盈,你不是忘了,就因为这玩意儿,教习嬷嬷不知说你多少次了!若不是镇国公权大势大,你以为自己能进这慜阳学宫?!元盈,你如此行径,想来也是家中无人教养的缘故。” 宋琰声皱眉,这话实在是戳人心窝子。宋琴声口不择言,一旁的元盈已是面色通红,一把将案上的笔洗抓起,想朝前头宋琴声掷去。 她一看这架势不妙便立即起身,可不能再由着两人闹下去了。 “哎呦!你放手!我今天就得好好教训她!” 宋琰声怎么可能还由着她丢,快步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元盈的手,挡下了。她能感觉到元盈的手气得都在抖,一挣一甩力气极大,她被猛然一下推着不留意往后头一翻,扑通一趴,“咚”一声碰到了额角。 “姑娘!” “宋六姑娘!” 其余人已经将两人给拉开了,谁也没想到事情闹成这样。宋琰声揉了揉额头,眼瞧着横波几人围上前来,其中还有萧长瑛。 “六姑娘,你没事吧?” 她扶着额头,深深看了一眼想要搀扶她起身的萧长瑛。姑娘们担心地围着她看,只瞧着宋六姑娘翻了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白眼,随后眼睛一闭,干脆就昏倒再也扶不起来了。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不要吓横波啊……” “这……这下可如何是好!” 元盈还在气头上,使劲挣扎开拉住她的几双手臂,这时候却听见身旁一声惊呼。她转头一看,宋六姑娘苍白着一张小脸,顶着额头一片红倒在地上。元盈抿住嘴唇,胸腔一口怒气没咽下去,登时又生出一些歉疚,她梗着脖子,将笔洗狠狠摔在坐垫上撒气,一边又狠狠朝躲在书案后的宋琴声瞪去一眼。心头火气这下也消了大半,便推开人群去看昏迷不醒的小人儿。 这宋六姑娘看着比文思阁的姑娘们都要小,平日软软糯糯的,眼珠儿大大黑黑,看人时稚气又和善,很多人都喜欢她。元盈因着她是宋琴声的六妹妹,没有多亲近。 “好了,别愣着了,随我来几个人快去请先生过来。” “请什么先生,到东阁去喊学宫里的常太医过来!”元盈没好气地反驳回去,噎得萧长瑛顿了一下,面色尴尬,随后就带人出去了。 文思阁闹了这么一出,下午的课业全停了。宋琰声被安排了马车回府休养,横波在车上照顾着。 车子咕噜噜出了慜阳门,这时候她才睁开了眼睛,将额头上敷着的冰帕子取下来丢到一边儿,动作迅速到让人根本瞧不出一刻钟前她还是一脸苍白的样子。 “……姑娘你?”横波瞠目结舌,随后喜笑颜开道:“姑娘你没事儿啊。” 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这丫头留意车外头的赶车人。 横波弯着眼睛点点头,小声道:“没事儿就好,但额头还是有些红,不如再敷一会儿吧,省得回家夫人看了心疼。” 车厢里闷热,自然没有自家的马车舒适,她支着身子倚在硬靠上摆摆手道:“不用,让它红着,越红越能出效果。” “嗯?” 宋琴声和元二姑娘惹了这么一桩好事,还连累了自家宝贝女儿,沈氏当即便拍了桌子,恨不得现在从床下下来跟三房去拼命。 “厉氏这个女人,处处拔尖儿好胜的,她养出来的好女儿,跟她是一个德行!” 程妈妈看了额头磕出来的一片红,心疼坏了,恨声道:“六姐儿能进学宫里,她便也要进,进了便进了,好好读书明理就是,非要跟人惹事!这传出去,丢的可全是咱府的脸面!只是可怜了咱们六姐儿,摊上了这么一个婶婶和姐姐!”一边说着一边用冰帕子给她敷着。 宋琰声摇摇头,神色平静,她取下帕子看向沈氏:“先不用敷着,女儿也没真磕着,这是使劲儿蹭出来的红印子,看着吓人罢了。” “五姐姐脾性张扬,这一次须得好好约束一番她才知道收敛。女儿这出苦肉计正是为了这个,老夫人那边她是逃不了一顿罚了,近些天估计都得反省着。虽说本性难移,但这几天好歹我耳边也能有个清静。” “你呀,鬼点子一出一出的,娘都要吓死了。”沈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皮肤白细,这红印子也越发看得惊心,虽说没真碰着,但沈氏免不住要心疼。 “娘,你别担心了,女儿有分寸的。我原也没这个打算,顺势而为罢了。”她不来这么一出,还不知道文思阁内该如何收场呢。 “你祖母找你去定是为了这事,你也别在那边说话太久,回来让程妈妈给你用青叶膏好好敷一敷。” “好,女儿知道了。”她撑着下巴点头,应声后笑眯眯地起身,横波跟着一道出去了。 这丫头,主意大得很。沈氏摇头一笑。 宋琴声当晚就被罚跪了祠堂,她拒不认错,又被宋老夫人身边的严妈妈打了手心,气势便下来了,跪了两个时辰了,她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宋老夫人很是失望,随后又有三房的人过来求情,她硬下心来,谁都不见,发话来道五姑娘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祠堂。 宋琰声这边呢“借病”不出,抹着满额头的膏药在房间内练字。横波一边给她剥荔枝,一边快意道:“三房那边欺负咱们不是一日两日了,三夫人的禁足还没能出呢,现在五姑娘又被罚跪了祠堂,真是畅快!” 她听了点点头,取了一粒晶莹剔透的荔枝塞进嘴巴里嘟囔道:“她们呀,这是罪有应得。照我五姐姐的性子,若不惩戒一番,指不准往后在学宫里闹出什么事儿来呢。” 第十六章元盈 隔了一日,宋琰声刚用过早饭,听到院里传来动静,说是镇国公小郡主元二小姐上门拜访,马车才停下,程妈妈已经领了一众仆从到东角门前去相迎。 宋琰声放下调羹,伸手摸了摸还通红的额角。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就听到恩思堂外长廊传来一阵说话声。 “六姑娘可好些了?” “大夫看过了,也无大碍,只好些休养几日就痊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拿了帕子擦擦嘴角,站起身吩咐道:“碧水,你将桌上收拾了,再端些茶饮果子来。”横波刚替她将帘子掀起,门口便响起说话声来。 “……原是我的不是,不留神伤着了六姑娘,今儿特意过来道歉。” 程妈妈引着两人进来,顺口笑道:“小郡主可别这么说,快请进,咱们姑娘在里面呢。” 元盈这才进了门,屋内收拾得极整洁,一应摆设全无奢华,卷帘一动,飘来一股浅淡的熏香,接着露出一个梳着花包头的脑袋来。上次在学宫事态紧急了没仔细看,六姑娘走近了才越发觉得她身量纤小,跟自己一衬,越发像个精致的白瓷娃娃,只是一抬眉一眨眼极是生动。 “元姑娘康安。”宋琰声微微福身,仰起头来打了声招呼,“天气热,谢谢元姑娘特意过来瞧我。横波,给二姑娘上茶。” 元盈便坐下了,抱着茶盏也不喝,只问道:“六姑娘,额头的伤可还好些了?昨个儿那时候我在气头上,不是有意要推开你的,抱歉。” 宋琰声摸摸额头摇摇头:“没事儿,不要紧。” “对了,我带了些伤药。看你额头上还包着纱布,让你家妈妈给你敷着,也好得快些。” 她点点头,横波便接了过来。那些药罐材质都是上好的,看着估摸是宫里赶制出来的。她微微一笑,道了谢,好好打量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元盈。 对于元盈,前世里她并没有多少印象,随着元皇贵妃落罪,镇国公府也是一并落败。现下看来,元盈双目皎皎,很是英气坦荡,就她今日来访,也看出她实则是个明理的。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元盈喝了一口茶便放下了,她们两人之间原也不熟,又因为她五姐姐宋琴声的缘故,在学宫里也没说上几句话。现下元盈歉也道了,人也看了,药也送了,坐了一会儿便有些尴尬了。 尴尬时只能找些话说了。 “那六姑娘……” “今天……” 宋琰声一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扑哧一笑。元盈也没想到两人同时开口,便连连摆手,笑道:“六姑娘请说。” 她刚刚就注意她的手了,元盈的袖箭是从不离手的,今儿倒怪了没看到,便问了出来:“今儿怎么没见元姑娘手上那套袖箭?” “咳。”元盈也看看自己的手臂,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被我表哥收去了。” 元盈的表哥……自然就是皇六子端珣了。 “怕是已经被他毁尸灭迹了。”元盈说起这个一阵失落,“那是我大哥送我的,我可喜欢了。” 她闻言“哦”了一声,如果是端珣,那估计是要不回来了。 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元盈看了看日头准备走了。她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摆摆手道:“时候不早,六姑娘好些休息,告辞了!” 程妈妈正要送她出门,宋琰声笑了笑,从横波手上将刚刚准备好的点心拿给她。 “等等。刚刚看你爱吃那盘椰子米糕,便让横波去拿了些,你带着正好路上吃。” 元盈愣了一下,弯起眼睛就收了下来。 等出了宋府,元盈笑眯眯地哼着歌儿上了马车。马车上还坐着一人,一袭白衣,身带异香,见人进来,凤目懒洋洋地抬起,声音清雅而慵懒道:“这么高兴?早起让你来你不是还不情愿吗?”说完视线便落到她手上去,那是一块小包裹,隐隐散发出一阵椰奶香,端珣探手去取,却被元盈躲过去了。 “小六爷,这是宋六姑娘送的小点心,姑娘可爱吃了。”一旁的侍女雪松掩唇笑道。 端珣“唔”了一声,磨了磨指尖。 “一块小点心,就把你给收买了?” 元盈咬了一口椰子糕,嘟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看六姑娘好相与着呢,一点都不像她那个五姐姐。明明一个府里的,年岁也差不多,怎么六姑娘就这么贴心懂事呢!” 元盈说完皱皱眉,怎么又说起那个讨厌的宋琴声了。她狠狠咬掉嘴巴里的椰子糕,正要伸手再拿一块,却见斜刺里伸出一只雪白手掌,探出两根纤长好看的手指从她怀里点心包裹里轻飘飘取走了一块。 “表哥!”她极其不满,叫嚷一声,离端珣又远了几步。 “宋六姑娘的伤怎么样了?” 元盈嘟着嘴,忽然皱皱眉头说:“额头上还包着纱带,也看不出。我想着,应该是无碍的。” 端珣挑眉笑看她:“嗯?” “昨日她是假装晕过去的,她知道,只有这样,我跟宋琴声才可以收场。”元盈略一沉吟,“表哥你是不知道的,她昏倒后我让叫太医过来瞧瞧,看见她眼皮子轻轻动了动。我眼睛可尖着呢。” “你看她人小小的,脑子转的快快的,我觉得比谁都要机灵。”元盈说完低头一看,嗬,他又来抢她的椰子糕! “……好吃吗,表哥?” “甜。” “这是六姑娘送给我的。”元盈拍他的手,她的力气可大,雪白手背被拍出一道红痕,她护食地强调了那个“我”字。 “我知道。” “你!”元盈转转眼珠,看向自己个姿容端丽冷淡的表哥,凑近讨好道:“哎,你都吃了我这么多椰子糕,不如把我的袖箭还过来吧。虽说我戴着它进文思阁是我不对,但对于宋琴声这事儿,我可没做错!” 端珣撑着下巴,凤目敛下,这一低头,显得眉眼极绮丽凌厉,他接了一旁雪松递过来的帕子,呵笑一声道:“做梦去吧。” “你!” 这边程妈妈送了元盈回来,亲自给自家六姐儿换药。纱布一解开,额头上的红痕经过了一晚上已经淡去了不少。她一边动作着一边奇道:“这元二姑娘,倒也是个直性情的,看着也不似那种争强斗狠暴躁之人。” 程妈妈一向看人眼光很准,宋琰声托着下巴赞同道:“她性子直爽,行事也是坦荡。只不过昨日暴怒,都是因着五姐姐出言不逊。” “五姑娘说了什么?” 横波抿唇,露出一个嫌弃的眼神说:“五姑娘暗指小郡主粗鄙,全因为镇国公的缘故才能进了慜阳学宫。” “这……” 她扶着包好的脑袋点头道:“这只是一部分。”看向程妈妈叹道:“最难听的一句是,五姐姐当着面说她无人教养。” 嗬!程妈妈瞪大眼睛。也是她这等年纪经常跟着夫人外出参宴才听说的一件事——镇国公元氏一族自圣祖以来便是门庭煊赫,如今的镇国公乃元氏皇贵妃的亲哥哥,功勋卓著,颇得圣心。不过有这样一桩内帷,镇国公有一贵妾,十分宠爱,即便是后来娶了发妻平氏,也依旧宠爱。这一妾室难孕,好不容为国公爷生了一个儿子却不幸夭折,当时国公府内宅闹得动静不小,后来国公夫人便落了发,至今未踏出内宅半步,哪怕是一双子女,这些年来也未多见两眼。 宋琴声口无遮拦,正正戳在了元盈的痛处上,怎能不疼不恨呢。 程妈妈恨声骂道:“我看五姑娘才是无人教养!这般逞能斗狠,伤人心窝子,如何能不招人厌恶!” 宋琰声重活一世,怎不知道镇国公府这一桩秘辛。横波听了愣了好一会儿,额上出了一层汗。她伸手在这丫头面前挥一挥,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只是,只是五姑娘自幼养在内闱,如何得知这件事并拿去戳人心窝子的?”程妈妈气过之后又觉得不对劲,敏锐问出了关键。横波仔细想着,也觉得奇怪,点点头。 “这个……”她一笑,将帕子交给横波,问道:“你前几日不是还说,总看见五姑娘坐萧家的马车回来,关系可好着呢?” 横波顺着连连点头,却忽然一怔,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是……萧姑娘告诉她的?可为什么……?” “鹬蚌相争,她可不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她端起程妈妈倒来的奶茶,深深嗅了一口,“萧三姑娘不简单,又得皇后器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横波年纪小不懂这些利害关系,但程妈妈琢磨片刻还是能猜到一些的。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皇贵妃,镇国公声势日上,元氏一族自然让人忌惮,皇后又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萧长瑛是皇后的人,必然明里暗里会对付元氏一族。昨个儿文思阁这一出,才只是一个开始。可怜她五姐姐什么都不知道便成了别人手里一把使唤的刀。 “这……这!学宫里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两家姑娘争斗相伤,场面不可控制,若传到圣上耳里,那还得了!宋家教养不善,岂不是得跟着遭殃!” 第十七章冶春台 “妈妈别担心,五姐姐跪祠堂去了,元二姑娘也来看了我,面上都做足了,别人也只当是孩子间小打小闹罢了。总之这事儿是压下来了,不会有问题的。” “阿弥陀佛。”程妈妈连念两遍佛号,心下稍缓,叹了口气,摸了摸她包好的额头。 在家里歇了几日,宋琰声额上的红痕也都好了。今早起来落了场雨,正是最舒适的时候,宋琰声便让程妈妈备了马车,准备出府去街上走走。 到了朱雀街的时候,天上又开始飘下小雨,横波便替她打了伞一路走着,先去了她娘名下的几个铺子。近来日头毒,不少劳作人易生暑热,朱雀街的药铺子生意都不错。德济堂的掌柜的已经认识了她,宋琰声走进来被殷勤地放了一杯消暑茶,听着他一口一个“少东家的”不由笑了,这人嘴上殷勤周到,不知为何这铺子生意如此惨淡。 她茶也不喝了,走过去仔细看柜上的草药。品质自是都好的,种类也都齐全。掌柜的抹着脸上的汗,也知道她奇怪,只摇头叹气道:“朱雀街药铺的老字号的东边儿的回春堂,其他的铺子也大大小小都是这一家的,位置上呢,是他家最好,客源上呢,回春堂又经营了多年,还请了神医坐诊。若说药材,咱们也是不差的,只是……” 她蹙眉抬头,听掌柜的说:“回春堂药价低廉,老百姓都喜欢往那边去。少东家的,咱们要也跟他一个路子,德济堂可就得关门大吉了。” “自然是不可。”宋琰声摇摇头,走到他旁边坐下,将茶盏拿起来喝了一口,沉吟道:“咱们这边的坐堂郎中有几位?” “走了两位,如今只有一个先生在了。” 宋琰声把玩着茶盏,“如今之计,得先吸引客源。现下正是暑热当头,我看你泡的这个消暑茶就很不错。” 掌柜的何等人精,一听就明白了:“我明日便设药棚,不论是商客劳作行人或乞人,只要是路过了,皆可饮上一杯消暑。” “不够。安排上郎中,给过路人讲讲苦夏的症候和治法,如何防护等等。”宋琰声想了想又道:“消暑茶也不必老一套,最好时时换新,凉茶或是龟苓膏皆可,你看着办,先试上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掌柜的擦擦汗,点头应了。 “另外,这铺子换个横批如何,天下平安吧。” 上了马车,程妈妈拿了绢帕给她擦脸上的水雾。横波将手上从德济堂里取来的一些常用的伤药草药等归置放到车厢格子里,拍拍手贪嘴儿地看着手边程妈妈给姑娘买的糖葫芦。 宋琰声递给她一串,好笑道:“喜欢就吃吧。” “这只小馋猫。”程妈妈收好绢帕笑骂一声,忽地想起什么来道:“对了,姑娘,上次红楼里那两个少年我已经安置妥当了,就在咱们冶春台里,前面走几步就到了。” “那就看看他们去。” 冶春台是一处小茶楼,位置极好,临水而建,登楼可望京门鹭水河。鹭水河经常成群地飞来白鹭鸶因而得名,又因周围幽静避世,很得一些文人骚客的喜欢。 鹭水河边飘着许多素莲,白的,粉的,绽放的,含苞的,十分可爱。宋琰声上了楼,选了一僻静处,一会儿便见两个眼熟的少年走过来。大一点的个高却十分瘦弱,面色苍白带有病色,另一个年纪小一些,也颇是黄瘦可怜。他们端来了茶点,放好后年纪大一点的便拉着小一些的“扑通”一声跪倒,她才端了茶饮,便被他们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罢,程妈妈,快把他们扶起来。” 两个少年不肯起,要给她磕头。她连忙跳了起来,与程妈妈一同将两人拉起。 “姑娘大恩,雨生感激不尽。若不是姑娘出手相帮,那日我弟弟便会被红楼班主打死了。”大一点的少年想起伤心事,眼泪便溢了出来。他身旁的弟弟便扶了上来,用袖子给他擦眼泪。 她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酸,将手上绢帕递给雨生,轻声道:“别哭,快擦擦罢,已经没事了。” 雨生低着头没有接帕子,是程妈妈硬塞给了他,帮他擦掉了眼泪。 “红楼怎会如此行径,没人去报官吗?” “班主势大,又捧红了楼中两个名角儿,宫里时有赏赐,无人敢管。楼中有很多孤儿,便是被活活打死的。我们逃过,却逃不出那个地狱。”雨生哽咽地摸了摸弟弟小小的脑袋,露出一个庆幸的笑来:“这是我弟弟春生,他是个很乖的孩子。只是……” 宋琰声睁大眼睛,不由捂住嘴巴,颤声走近了,轻轻触碰春生满是伤痕的手臂。有鞭打出来的,有烧伤烫伤的,很多很多,都一层层叠覆在细弱的手臂上。 春生怕生地躲了躲,却没有移开,眼瞳漆黑又纯澈地看着她,对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来。 雨生将弟弟的袖口放下来,苍白着一张脸,眼睛极认真地看着她道:“姑娘大恩,我们兄弟当牛做马也会报答。” 宋琰声摇摇头,坐回位置上叹气道:“你们受苦了。”红楼乃是萧长瑛的产业,她眼见着这等惨剧,竟然不管不顾,实在心狠。 “你们别怕,就在这里好生休息养伤。”她又瞧了瞧雨生那过白的脸色,有些担心道:“雨生,你可是身上哪里不好,怎么脸色这么白?” “我哥哥,我哥哥是好些年顾着我累着了,坏了底子,一年到头总有些病痛,他不肯说,谁也不告诉,可我知道。”春生扶着哥哥,吸了吸鼻子,也不管雨生警告的眼神,抿住嘴巴咬咬牙还是说出来了。 宋琰声有些心疼,忙让横波去马车上将新取的药材都拿了过来给他们,一边嘱咐道:“哪里痛了疼了,告诉我就好了,不要藏着。我既然救了你们,便会一直帮到底,你们放心养伤就是。” 见了这兄弟二人,她也没了再看铺子的心情,下楼来顺道看了一下冶春台的格局,心中有了些主意。到了门口正要上马车,便听到一声呼唤:“姑娘!六姑娘!” 她回头一看,原是春生。这孩子抱着一大把荷花儿跑过来,小脸跑得通红,跑到她面前将一束花放到她怀里。 她笑了,闻了闻道:“这是给我的?” “嗯,刚刚摘的,是最漂亮的几朵。”春生看她笑了,也抿唇笑了起来,又从兜里取出一样小东西往她手里一塞,便涨红着脸急匆匆地跑走了。 回了宋府,宋琰声将手里那个小东西摆到窗台上,托着下巴看。这是一只木刻的小兔子,惟妙惟肖,轻轻碰一下脑袋,小兔子便会自己摇头晃脑,十分可爱。 横波亮着眼睛笑道:“真好玩儿。” 她坐在窗台边,外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她忽然想起一脸苍白的哥哥雨生,……雨生雨生,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家中休息了几日,宋琰声又跟着哥哥宋梅衡上学去了。文思阁没了宋琴声,不知耳朵边清静了多少。她支着下巴,一边看着《女则》,一边想着事情。 三房的禁闭不会再关多久,老夫人的意思,给个教训压压她们的威风便好,三婶厉氏不是省油的灯,反省了这么些日子,一口气压得够久了。 内宅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皱皱眉,笔尖儿无意识地在书上写写画画。 ……再然后,是娘名下一些要整改的铺子。前阵子去了冶春台,地段环境都很不错,但生意平平,白浪费那么好的一个地儿。小茶馆的经营方式铁定是不成的,得换个新模式。京门众人皆爱听戏,冶春台也可设一戏台,只单单这样,不够有趣。常客里多半是文人,最喜清静风雅,不如二楼再设书屋茶室……茶馆的特色也不能舍了,茶点小食定要精致风味…… “六姑娘!六姑娘!” 哎?她愣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前头的顾姑娘偷偷提醒她,手指了指前头脸色沉沉的徐老夫子。 “六姑娘想些什么这么出神,不如说给我们听一听?”徐夫子铁定是生气了,胡子也不捋了,眼睛直直地扫过来问道。 真糟糕。宋琰声低头认错,几步的距离,徐夫子却正当气头,走过来将她的书拿起来一看,待看到纸页上的涂鸦后,脸色铁青了。 “这!你这是画的何物?!” 文思阁里三三两两传出笑声。 “徐先生不知道吗?这是宋六姑娘的‘天书’呀!” “哈哈哈!” 徐夫子长了半张脸的胡须,且打理得异常滑顺,这下胡子都气得飞起来了,一见阁中如同炸开了锅儿,便涨红了脸大喊一声:“肃静”!等到大家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他才一伸手指向门外道:“六姑娘,你既不听我的课,那就请便罢。” 宋琰声一脸懊恼地走出了文思阁,横波在后边儿拿着书本掩着嘴巴笑。她转头幽幽地看一眼这丫头,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我是真觉得,字是有了些进步呀。” 端珣:老婆送的椰子糕真好吃^^ 元盈:不是给你的!! 阿好:…… 第十八章生辰 “……我也觉得。”横波捧腹,“难得看见姑娘吃瘪,哈哈。” “……” 这丫头,白疼她了。她将书本塞到箱笼里,自己抽了把扇子慢吞吞走出了文思阁。横波跟着她一起出了长廊,现下日头正盛,走了几步就出了一身汗。 长廊那头连接着慜阳学宫一小片人工湖,光下银光泛泛,故名宝荔。湖那头呢就是文武两班学堂。她站在阴凉的树下擦了擦汗,远远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小字。 “哎,如冰!” 她挥着扇子往前头看去。湖上有阁,阁中垂幔下隐约坐了人,岸边皆是花丛树影,看着倒也清凉。 她用团扇挡住额头倾洒的日光,这才看清了是方鸣在唤她。等带着横波绕了半岸到了亭中,才发现还有一人。一人穿青衫,广袖布巾,鞋子丢在一边,这显然是方鸣。另一人穿一身白衣,脖颈出透出一圈绯红色内衫,腰间也是同色腰缚,未挂一饰。这人今日未曾束发,墨发披散,发尾稍湿,懒洋洋随着他疏懒的姿势垂下,这样看来,确实是明月菩提,美如白玉。 “这时候应是徐夫子的课吧,你怎地在这里?”两人正闲闲地下棋博弈,方鸣一手托了个甜瓜,好奇地朝她瞥来一眼。 宋琰声寻了座位坐了,呼呼地扇着扇子,照实说了:“上课走了神,正巧被抓到了。”横波在一旁“嗬嗬”偷笑。 端珣一抬眼,眉目漆黑,漫不经心看她一眼道:“你近日字练得怎样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刚刚徐夫子附送的一句评语“有碍观瞻,不成体统”,不由脸色尴尬。横波笑得更欢了,嘴巴都掩住了,被她悄咪咪地瞪了一眼。 方鸣这下明白了。 “学生羞愧。”她老老实实回答了。 “罢了罢了,这练字也非一朝一夕得见成效,慢慢来吧。”方鸣心里也乐,面上偏要装作个沉着样子教导,实在憋得辛苦,然后就吃甜瓜噎着了,呛咳得惊天动地,阁檐的飞鸟都被惊得飞走了。 端珣和宋琰声皆不约而同露出嫌弃的表情来。 方鸣缓了好一会儿,又仰头灌了一大杯水,接着便尿遁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 “这一盘还没下完,不如你接着来?”他换了个姿势,将手边的茶水倒尽,添了一盏新茶端起来。 她正觉无聊,便走上前看了看。嗬!好家伙!难怪方鸣要尿遁,原是节节败退守不住了。 “不要。”她坐到亭中,四面通风,环眼是碧色的池水,又有小荷点缀,甚是舒爽。这位置铺着软垫,她也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躺在阑珊上,吹着风长舒出一口气。 “我让你四子如何?” 她一瞥棋面摇摇头,懒得费神破局,便托腮推脱道:“我不会。” 端珣似笑非笑撤了棋局,白子丢进盒中推给她,笑骂一声:“鬼精灵,半点亏都不肯吃。” 宋琰声也笑起来,捏着白子,这样才对嘛,重新开局。 午休快结束的时候,两人一局棋还未下完。宋琰声看看日头,可不想再错过下午教习嬷嬷的礼仪课了,便放了棋子起身道:“先下到这儿吧,我得先走了。”说罢便急匆匆带着她那个小侍女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方鸣寻过来时,端珣正在栏边吹风,手里一盏茶已饮了大半。 “哎,这残棋怎么下成这样?” 他抬眼懒懒扫了一眼棋局,手一抬棋子尽收。他眉间笼着一层日光,描画得眉越黑,眼愈沉,看着凌厉,但却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他收回视线,淡淡一笑,看得方鸣想打他。 “走神了。”他撑着下巴懒洋洋道。 “……”方鸣坐到旁边,看着散落的棋子,不觉也笑起来:“能跟你下成这样,也是不错了。” 今儿下学,府里收到镇国公的一张请帖。原来再几日是元二小姐生辰,请了宋家姑娘前去参加。 这是元盈手下亲自送来的请帖,自然是请宋六姑娘的。只是到了当天,宋琴声也盛装爬上了马车,硬是让车内几个人愣怔了一会儿。 这个五姑娘,脸皮子也忒厚了。程妈妈心想。 “看什么看,你以为我愿意去呀?我母亲准备了贺礼,要我趁着元盈生辰给她好好赔个礼,以后在学宫也好见面。” 宋琰声点点头,要是这样,也还好。 程妈妈却是不放心,叮嘱道:“镇国公府可不比别家,五姑娘定要谨言慎行,万不能丢了宋家的颜面。” “你这个妈妈,凭什么教训我?”宋琴声将礼物丢下,钻到宋琰声身边,摆出高门嫡女的气势坐下。 “五姐姐,程妈妈也是好意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 镇国公府乃圣祖御赐的宅邸,门庭煊赫,今日正门大开,大宴各方宾客。玄武大街来来往往都是马车,国公府外围更是停满了京门各大世家的车马。宋琰声戴着帷帽下了车,女眷皆由一管事妈妈引入,进了国公府才觉得,何为圣眷优渥,整个府邸便如同一个大观园,真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气势尽显,这才是京门顶级权贵的府邸。 走过了长廊,她倒是见着了很多文思阁的姑娘们,大多有母亲和妈妈陪同着一起进了后苑,只她们两个半大孩子带着两个丫头和一个妈妈。她娘亲未出月子,三婶厉氏未出禁闭,只能如此了。后苑这边是女人的天下,前头会客厅便是男人觥筹交错的主场了。 宋琰声入府时远远看了一眼镇国公,这位权臣身上带着将军的悍勇,鹰目,蓄须,满身铁血之气,只站在那里,气势就极强了。单看五官外貌,元盈是很像他的。 后苑极大,走过处皆是扰扰绿云,但日头依旧很毒,宋琰声穿着杏子黄的正装,花纹精细贵重,里外三层,腰间另佩有香囊,铃饰,脖子上挂彩宝璎珞,走了这么久汗流浃背。一旁宋琴声更是如此,她的装束更要华贵三分,穿一袭绛色三件套,裙裾曳地,发上饰以金钗,腰封镶嵌珍珠织以金线,走一步钗环轻响,好看也好热的样子。 宋琰声走在后头摇着扇子,看着自个儿五姐姐昂着头颅,见谁都是骄傲清高的模样。 京门贵女今儿集聚于此,又怎么可能没有萧长瑛呢。果然,前头廊亭处便瞧见她了。萧长瑛个高且貌美,现下一身正装气势更是不同旁人的端肃显贵,在一众姑娘包围下更是好找了。她看着宋琴声急急跑了过去,不由放慢脚步,扶了扶隐隐作痛的额头。 她这五姐姐,今天可别再闹出什么事儿了。她心里一叹,眼睛对上萧长瑛望过来的眼,那双眼沉黑又显得睿智,不知藏着多少机谋算计。萧长瑛对她笑了笑,她便也福身问礼,视线略过一脸亲近讨好的宋琴声。 这时候,两人关系竟已这么要好了?她拿着扇子默然扇着,最该防的还是这个萧长瑛,自己这个五姐姐,被卖了还高兴地帮忙数钱呢,真是。 这时,长廊那头传来一声呼唤:“六姑娘,你来啦!” 她循声望去,元盈穿着一身戎装,长发竖起,颇是英气。她今个儿生日,满脸都是喜气洋洋,不过宋琰声想,估计是端珣将她那宝贝袖箭又还给她了。 “元姑娘康安,生辰快乐,祝你事事如意顺遂。”她福身问了好,廊中的姑娘们也聚了过来问安道贺。元盈对她格外亲昵,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偷声告诉她:“我那袖箭要回来了。” 果然如此。 两人相视着笑起来。 “上次你送我那糕点,今日我也摆上了。明月居的点心一向好吃,厨子全请进府里来了,还添了几个新花样。我尝过了很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看?” “那自然是要的。”宋琰声眼睛一亮,喜道:“那快去吧。” 元盈与她说着话,一边谢过了各家前来为她庆生的姑娘,只宋琴声淡淡略过了,不知是有意无意。 宋琴声面色都气红了,落在后头,咬牙切齿看着前面众星捧月的元盈。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萧长瑛看她一眼,眼中划过一丝不屑,很快消失让人捕捉不到。她笑了笑,温和道:“五姑娘,别急,今儿……有一出好戏。” 后苑荣春堂是专门用来款待女眷的地方,夫人们说着话,姑娘们也三两聚在一起玩闹。这荣春堂宽敞富贵,不知怎地位置上却不大好,勾勾绕绕走了好久才到。现下日头还早,宴席还没开始,宋琰声带着横波坐在窗边吃点心。元盈招待过客人,又跑过来给她端上糕点,乐此不疲,似乎特别喜欢看她嘴巴鼓鼓吃东西的样子。 “再吃……再吃就用不下筵席了。” 元盈笑眯眯又塞了一块山楂糕给她:“你吃东西的样子特别可爱,我真喜欢。这个消食,你尝尝。” 宋琰声默默瞅她一眼。 就在这时候,廊院那头跑过来一个老妈妈,步子匆匆,四下望了望,找到了元盈,脸上闪过一丝惶急。旁人倒是没有留意这异样,宋琰声观她神色,觉得事情不对。 端珣:怎么能让老婆赢?好难,在线求@.@ 阿好:你走开! 第十九章算计 这妈妈耳语一番,果然,元盈的脸色就变了,迅速涨红充血,分明是极怒的状态。 她在旁边眼瞅着不妙,元盈是个血性刚烈的性子,真惹怒她了,今天场面估摸不好收拾。眼下宾客这么多,她这一怒下去,镇国公府的脸面可绝对不好看。 山楂糕也不吃了,她一把抓住急步欲走的元盈,拉住她,看看那老妈妈又看看她,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别急,现下这么多人呢。” 元盈的嘴唇颤动两下,望着她,眼底充血。 “元盈,你家恭房在何处?喂我吃了这么多点心,我得去解个手。”她拉着元盈,眼神示意老嬷嬷,又看向横波和程妈妈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等出了人口嘈杂的荣春堂,元盈站住了,一脚狠狠地往柱上一踢,恨声道:“她们要找事儿,非得要今天吗!好好一个生辰,她们也不让!” 宋琰声眼皮一跳,心下有了数。那老嬷嬷见她是个能信任的,四下又无人,便将事情说了出来。 “五哥儿病了好几日了,喜雨阁那位要来闹事,非说是咱们荣春堂下的手。雪松已经被捆去了,现下张婆子领了人,往荣春堂来了,要跟二小姐对峙呢。” “她们!咳咳!她们有没有规矩!我竟不知这家,何时倒成了她姓张的了?!”元盈要不是被拉着,恨不得现在便挑了长枪跟喜雨阁拼命去:“如此奸妇,她有何证据来闹!” 宋琰声这时也琢磨出味儿来了,脑中几下盘算,出声道:“今日是你生辰,宾客都在,自然她是要挑这个时候的,冤你谋害幼弟,闹得你声名具毁。她很了解你,你若现下冲动要打要杀了,更长了她底气,中了她下怀,说明你心里有鬼,做贼心虚要封她口,好让所有客人看到你元盈的恶行。” 她说完顿了顿,眉头蹙起,看向元盈问:“雪松跟你多久了?” 元盈一愣,忽然想起什么道:“她是后来才跟我的,我近身的丫头有两个,一个生病没了,才有了雪松来荣春堂伺候。” “这样看来,她是有问题的,十有八九会反水。”她刚说完,元盈一时犹疑不定:“她未做过任何害我之事,一直站在我这边。” 她摇摇头看了一眼元盈,不忍心道:“你以为喜雨阁有什么底气来闹?雪松才是关键。元姑娘,在利益面前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可信不可靠。”说完抬眼又问:“她是以什么理由捆走雪松的?” “五哥儿的汤药里多了几根红参须子,对体虚的孩子更是要不得,五哥儿病重就是因为这个。除了喜雨阁的人,旁人碰过汤药的非咬定了说是咱们荣春堂的雪松。” 如此听来岂不明了?碰没碰汤药的不重要,只要有了雪松,这局就能成了。到时候抓走假意逼问一番,雪松是她的人,自会指摘出是元盈的命令。 元盈想通了,冷笑一声道:“好一出里应外合。” 不过—— “红参?” 宋琰声沉默片刻,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眼儿,看向老嬷嬷。 “姑娘不知道,坏也就坏在这里。这红参年头久极其难得,全府里也只咱们院里有,还是大太太当初陪嫁带进府的。”老嬷嬷叹气一声,“谁料到竟成了喜雨阁算计咱们的把柄。” “那这红参现下在何处?” 元盈摇摇头道:“你若不提,我都不知道红参这回事。我娘的嫁妆自是给了我,一直是锁在飞云阁里,更加不清楚这东西会放在哪个箱笼里。”再看看陪嫁过来的老嬷嬷,她也苦恼地摇摇头。 都知道有这么根老红参,可实际却无人得见。如此,这局就有了致命的漏洞。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喜雨阁既是要对峙,那就随她来闹吧。”她轻轻一笑,眼中清亮剔透,笑看向元盈。她小小一个人,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可信可靠的力量。 午宴果然推迟了,自喜雨阁的婆子带人跨进荣春堂,这场闹剧就开始了。 喜雨阁张氏是镇国公的贵妾,人人皆知,自大夫人平氏落发礼佛不理世事以来,如今内宅全由张氏一手掌握,今日筵席上,她大着肚子为嫡女曹办生日宴更是做足了表面功夫,使得各家夫人太太们都对她留了个好印象。 宋琰声坐在元盈旁边,准备好了看喜雨阁声泪涕下的一场表演。虽然已经安排好了对策,元盈这样的脾气还是气得发抖,尤其在这么多家族女眷面前。很多人其实围着就是看个热闹的,谁不想看一场镇国公府的热闹呢?小时不知不知听府里哪位老人讲,这女人一旦多了,事儿也就来了。 她是个最不怕事的人,因为没有必要,越怕往往事越来得快。 她一笑,托着下巴看着堂下的人,又仔细瞧了瞧喜雨阁这位。 张氏果然生得貌美,年轻,鲜活,像绽放的鲜花。只消眼下挂上几颗泪,便能惹人怜惜。 元盈克制了怒气,皱皱眉看向她:“张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非得要在我的生日宴上说?” “张妈妈,你来说。” 宋琰声定神瞧她。美人落泪实在销魂,尤其她这样的姿色,眼里含泪,如一抹晨雾氤氲,梨花带水,清艳玉滴。但凡旁人被这样垂泪望着,都忍不住要心软。 元盈捏着手心,听她们喜雨阁主仆唱了一出戏,围观的人群不明所以,看得正欢。 “二姑娘,五哥儿是元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哥儿,自他病了,我们娘子整日以泪洗面,今儿当着这么多太太小姐的面,老奴也豁出了脸面!” 张婆子泣不成声,呼天抢地,恨不能磕烂了额头。 宋琰声看着这老婆子,倒是乐了,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再看看周围人的反应,果然大多情绪被带动了。 元盈坐在主位上,脸色很冷,装傻道:“你这妈妈,有这磕头的功夫还不赶紧将事情说个清楚?五哥儿病了府里都知道,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张婆子砰砰砰磕了一通,咬牙骤起,指着元盈道:“二姑娘,您这是装糊涂呢。今儿早起送去五哥儿房里的那碗养生汤便是您近身侍女雪松端去的!喝了这碗汤,沅哥儿上吐下泻不止。” 听了这番说辞,元盈早有准备不露声色,倒是围看热闹的人群里骤然来了一句哼笑: “元二姑娘,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你这姨娘待你如此真善,处处亲力亲为为你曹办,你却心狠至此。” 这声音熟悉,她放下杯盏随着众人偏头一看那出声人,果然是自家五姐姐。这样的情形下,她也是个拎不清的,还敢添油加火儿瞎闹腾,还嫌事情不够大吗!她皱眉看了一下程妈妈,接到眼神示意后便携了横波往宋琴声那里走去。 “你这老嬷嬷,拉我作甚!”宋琴声一声惊呼,忙去扯抓住她手臂的两双手。横波使劲拉着她往外走,程妈妈更是多年的老嬷嬷了,宅里算计争斗什么没见识过,现在要制住宋琴声这么个半大孩子还不容易吗,便悄声警告道:“五姑娘,此事乃镇国公府家事,旁人万不可掺和,你可是忘了老夫人上次的惩戒了?” 宋琴声一顿,也是怕了跪祠堂和打手心了,见她不挣扎了,程妈妈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随横波一鼓作气将人拉去堂外去了。 程妈妈精明,这一番出声警告,明白人已经拉了自家姑娘借口出去了。笑话,看热闹也要看时间场合的,元盈堂堂国公郡主,今儿又是她生辰,为着看内宅这出勾心斗角的戏码将人得罪了,才真是得不偿失呢。 不相干围观的太太姑娘们三三两两走了大半,宋琰声远看了一眼面色平平随众人离开的萧长瑛,将视线淡淡收回,落在眼前喜雨阁张氏脸上。 “你既然暗指是我荣春堂所为,有何证据?” 元盈往一旁偏偏头,面有感激,与宋琰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氏抹着泪,堂下看热闹的散了大半,效果也就少了大半,但今儿这出戏既是唱了,人尽皆知,那就收不了手了,她难道还治不住一个小丫头!想到这里,便梗着脖子喝道:“将雪松带上来!” “你要证据,她便是人证!”说罢仿佛有了底气,脸上闪过一丝得意。 雪松被拖着拉进来跪倒在地,身上衣服都是尘土,很是狼狈。她自进来头一直是垂着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脸上。 “说!”张妈妈一声喝下,这丫头抖擞一下,颤声说道:“是……是二姑娘指使我做的,说红参大补,又是成百年的,孩子身体弱根本承受不住的。” “各位听到没有?雪松已经全部招认了!”张妈妈可以大声道:“二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琰声看向元盈,堂里堂外很多人都看着她如何作答。 就这这时,荣春堂外头的长廊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有女童的哭泣声和男人的安抚声,接着便是沉闷的脚步声,一只描金皂靴踏进门槛,中气十足地走了进来。 第二十章出手 早知张氏得宠,未曾想镇国公竟宠她至此。前头筵席还开着呢,便能舍下一众京门股肱权贵来了后院。 宋琰声默默地看向这位当朝权臣。镇国公身量颇高,离近了更加觉得有一种逼压的气势。他怀里抱着个女娃娃一路走来,脸带怒色,进门来便朝元盈走来。 如果没想错的话,他怀中的娃娃便是四姑娘了。张氏为国公府生下了三个孩子,不料当年艰难生下的三哥儿没活过周岁便夭折了。她本身难孕,隔了好些年才重新为镇国公生下来一对龙凤胎,就是这个四姑娘和据说病了的五哥儿了。 “爹爹,救救弟弟,姐姐坏!姐姐坏!” 镇国公轻轻地放下怀中四姑娘,这丫头口齿伶俐看着极精灵,难怪受宠。她一被放下来就扑进旁边张氏怀里,娘俩搂着哭起来。镇国公一来,显然元盈就落了下乘。 到了这个关头了,元盈却沉着了下来,她平静地略过做戏的喜雨阁,看着一步步走进,骤然挥手的亲爹爹,所有人以为她败了,而就在这时,宋琰声看见她眼角很快地消去一个极苦涩的笑,猛地起身—— 她一把抓住了镇国公的手!她本来身量就高,气势已足,眉宇间都是英气逼人,镇国公这只手却怎么都挥不下来了。 “你!” “爹!你一巴掌下去,打碎了我娘一颗心,如今再打,是要我跟我娘一并落发吗!”元盈狠狠挥开他的手,气势十足,父女对峙气压太可怕,竟是连张氏都呆住了,吓得抱着女儿不敢开口,一个劲儿地抹泪。 元盈目光如火烧,直直看向地上的雪松,一字一句清晰道:“雪松,我对你不薄,你抬头,抬头看着我的眼睛!”雪松这时候怎么敢,哆哆嗦嗦地颤抖,元盈耐心耗尽,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抬头:“说!把你刚刚说的话,对着我的眼睛!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雪松吓懵了,一字一句只知道重复她的台词:“……是二姑娘指使我,用红参去谋害五哥儿……”她恍惚地说着,看着近在眼前小姐的脸,在她说完后,那脸上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来。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表情,这说明眼前人欲哭无泪,已经伤到心窝了。 “我给过你机会了,雪松。”元盈看着自小陪她长大的丫头,目露失望。 “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张妈妈趁势又开始嘭嘭嘭地磕头:“这汤水是我亲自煨了来,除了雪松姑娘经手过再无旁人!老奴是看着哥儿长大的,怎会下此毒手!奴才可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张氏抱着女儿呜呜咽泪,“二姑娘,平日我处处忍退你几分,敬你爱你是府上第一个嫡女,是老爷的长女。我自问未曾得罪于你,你竟狠心害我孩儿。”说罢竟是哭得竭力如断肠,身边四姑娘哭着抚慰她给她擦泪。 宋琰声默然坐着,冷眼看着这出苦肉计。这时候呆愣的雪松如梦初醒般开始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 张妈妈一个眼刀转到雪松身上,她顿时噤声,面色忐忑。这张婆子有备而来,又从袖口掏出了一样绢帕,颤颤地跪挪,呈去给镇国公看。 “这是汤水里滤出来的残渣,老爷请看。”颠颠地举手呈上,镇国公扫了眼,看向元盈,冷淡道:“是红参,且品貌极好。” 喜雨阁张氏这时候插声:“太医看过了,便是宫里也少有这般品级的东西。这样的好东西,阖府里只二姑娘手里独一份!可是五哥儿大病,如何禁得住这种大补之物!”少时读诗,只感杜鹃啼血之悲切,宋琰声今儿算见闻了。 她捏了捏额角,顶着这样凄切的眼神,元盈冷然站着却毫无压力。镇国公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平氏乃京门大户,祖上皆为封疆大员。当时嫁入镇国公府,嫁妆不知有多少罕见的好东西,其中便有这株五百年的血参,人人皆知。 “真是可惜了。” 元盈转头冷笑一声,脱口而出。这句话一来,堂中各座脸色都变了。 张氏停下擦泪的动作,抬眼对她的背影:“二姑娘,你这是何意?” “果真是你!二姑娘,我们主子对你素来是爱重有加,你竟狠心至此,派遣手下去加害五哥儿!我们小少爷只吊了一口气,你竟还不满意,毒心不死!”那婆子眼一转,顺势恶意指摘道。 元盈不管众人眼光,看一眼身边的赵嬷嬷。老人家不简单,能忍撑到现在不露声色。现下对上她眼神,便不疾不徐,走至中堂跪下,行礼道:“诸位不察,这株红参确是有过的,不过荣春堂院子位置不好,既偏敞又背阴,怪做奴才的不长心,这参子没能保存好,去年小雪已根须烂透,早已被处置了。” 这段话一出,满堂寂静。 宋琰声慢悠悠喝了口茶。 “我不信!”张氏失声,瞠目结舌,连抹泪的绢子也忘了。 “这参确实可惜了。”元盈摇头叹息一声,抬手让赵嬷嬷起身,“我不常在府,若是不提,我也没留意过。各位若不信,内阁里箱笼可以翻出来,那红参盒子还在呢。张妈妈,你不妨现在就去跟我瞧瞧。”既是如此,刚刚呈上去的红参从何而来,不言而喻,必然是有意栽赃陷害。 给自己的主子,堂堂镇国公府小郡主套上这样的罪名,没有人承担得了后果。可怜半老的张婆子一下瘫倒在地。 荣春堂这一出戏,雷声大雨点小,堂外女眷有意无意看着内堂动静。不一会儿进去两个粗使小厮,架着磕头求饶的婆子便去了。这婆子,方才还一脸威风闯进荣春堂,现下灰头土脸的一脸败相。随后众人又看到喜雨阁那位,被侍女搀着出来,踉跄了一步,哭哭啼啼。闹了这么一出,看到这里,谁都心底有数了。镇国公起身便去了前厅,脸色极其难看。 后苑筵席虽晚了一会儿,但仍旧开宴同庆。 “这张氏,一张脸是顶顶厉害的画皮儿,平日受气够了,今儿一句话就能堵死了她真真是爽快!还是你厉害,眼珠儿一转就知道该怎么办。今日的事情,我要好好谢你。”元盈带宋琰声两个人出了荣春堂,沿着一条小径说悄悄话。远远地听着堂中又恢复了欢声笑语,恍如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 她摇着扇子取笑道:“别了,今天吃你家点心都吃撑了,现下肚子里还没消食呢。” “嘿,跟你说正经的呢!”元盈佯怒,过来挠她的肚子。她受痒呵呵笑起:“别,别!你若要谢,下次请我去明月居吧。一宴三十六道尝个遍,高高兴兴地吃它一顿!” “你要有这食量,我天天奉陪!” 两人笑了一会儿,宋琰声左右看看附近,叹声道:“今儿刚进你这院子就觉得不对,偏僻空旷了些,估量着也是你那姨娘的手笔。”她停顿片刻又认真道:“依喜雨阁的受宠程度,又有一对儿女傍身,轻易是倒不了的。她最擅唱戏,你得把她的戏台子拆了才行。说到底,她依仗的不过是你爹的宠爱。多行不义必自毙,若是没了这庇护,她也就完了。” “今儿她唱这一出,策划匆忙因而漏洞百出。仅仅凭她一面之词,可成不了火候,更别说来扳倒你了。”她摇摇头一哂道:“你这姨娘啊太心急了,不够缜密,还差着呢。不过,就哭来说,对你爹爹,这威力倒是妥妥的够了。” “我爹……哎,不谈了。他啊,空有打仗拿枪的力气,却被个婆娘迷得昏头转向。”元盈长长叹气,不无失望,“一次又一次,他是我爹,我却对他没了期望。”宋琰声听罢,估计也与平大夫人相关,便转开话题道:“好了,不提了。今日你生辰,虽说中间闹得不愉快,但你是小寿星呀,把客人扔在荣春堂真的好吗?再说了,你可是最后的赢家,刚刚的气势呢?” “那我们走吧!” “我吃得撑,走走再回。” 元盈挥挥手跑远了,树木掩映中,荣春堂乌檐长廊,人来人往。她揉揉眉心,在遥遥笑语中慢慢走深。树影下人照得微醺,她打了个哈欠,摇摇扇子,这个时辰,平日里她是要午憩的,现下点到了,走着走着只觉眼皮又重又黏,阳光在树叶遮掩下时暗时明,她猛一回神,笑声已远,仔细却也分辨不出是何方向了。 她抬头四处望望,这里是一处小花园,也不知道连通着何处,踮脚可望见花树中阁楼一角,分外僻静。 元庭站在高阁,手中挽着弓,转头笑看身侧的白衣人道:“这姑娘过来了,如雪。” 端珣半倚在凭栏处,飞檐之下,投下一片阴凉。他一袭白衣甚雪,不染纤尘,凤目稍稍低垂,阳光堪堪掠过他的睫毛,落在他挺直白皙的鼻梁上。他托着腮,正在看底下打扇贪凉的宋琰声,弯着唇漫不经心道:“把她拦下来。” 园子里蒸腾着暑气,宋琰声想起荣春堂里满缸的冰块,有些后悔了,正要转头寻路回去时,一只箭却破空而来,“嗖”地一声,钉在了她背后的树枝上,离脸庞也只一只手的距离。她吃了一惊,惊魂未定,忙转身望去。 第二十一章省书日 树木掩映下,高处传来人语,带着些笑意唤她:“宋六姑娘。”这声音如此耳熟如此欠扁,她走上几步,拨开眼前挡住视线的花枝,往前看去。 眼前是座红顶的飞檐阁,檐上挂着铃铛,现下无风,在日光下闪着青铜低调悠久的光泽。阁有两层,阁上坐人,一人把弓,另一人白衣曳地,黑发如瀑,弯着红唇托腮笑看着她。 可不正是端珣吗。 宋琰声磨牙,转身走去拔箭,一拔没拔动,咬牙再拔还是没动,停下来一看,箭头扎得极深,枝干已经被贯穿。 端珣笑起来道:“上来歇会儿罢六姑娘。” 宋琰声瞪他一眼,抬脚便要离开。这时树叶“哗哗”一阵抖动,树上轻飘飘落下一个人来。定睛一看,老面孔了,端珣的侍卫之一,意云。 宋琰声上了阁楼,阁中倒是凉快,她也不客气,找地方坐了下来。 “六姑娘,我替元盈谢谢你。今日若没你相助,恐怕她这生辰不会好过。”她呼呼扇着风,看向出声这人。个子很高但很瘦,眼睛漆黑微微上挑,穿着随意却束发整齐佩冠,嘴角带笑有些风雅之意。看他与元盈几分相似的脸孔,估摸就是元庭了,镇国公嫡长子。 “大公子,你是要谢我,还是要吓我?”她一扬下巴,示意他那箭头还扎在树上呢。 元庭收了弓,呵呵一笑,脱罪指向一旁的端珣道:“六姑娘,刚才那一箭实非我本意,望姑娘莫怪。” 宋琰声便看向白衣妖孽,眼神示意,说罢,等你解释呢,引我来作甚。 “自是想你了,请你来说说话。” 老一套了,还来这番说辞,宋琰声也懒得理会他了,索性坐着休息凉快。她这时还没回席,程妈妈会带横波来找的。 坐在高处,视野开阔,往下看去,尽是绿树红花,小桥流水。盛夏紫薇开得正盛,远看如团着一树紫云,怪好看的。她看了一会儿,这里离她跟元盈刚刚说话儿的地儿不远,方才言语估计都被阁上两人听了个分明。她也不避着了,与端珣几番接触,自个儿底细他也清楚。 “省书日快到了,六姑娘可知?” 她摇着扇子,一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上那双凤目,点点头。 他若是不提及,她都要忘了慜阳学宫还有这么桩事儿。省书日乃是大日子,圣上及皇后当日会携带一批学士及近臣查看问询学子功课,也是选贤的手段。这是历朝的惯例了,学宫中很多人虽未科考,但这时能被圣上看中,是殊荣也是一条捷径,偌大慜阳学宫人才济济,多少人盼着这个日子。前世她三哥哥宋梅衡便是被圣上选中的,又是将来的探花郎,只可惜三皇子日渐势大,宋家成了垫脚石。 “既然如此,我可要拭目以待了。”端珣一笑,“也不知六姑娘的字练得怎么样了?”他似是不经意一提,修长食指抵住额际,好意提醒道:“你那手天书,别吓着了我父皇。” “……!”是可忍熟不可忍,次次拿这个说事儿,气煞我也! 端珣眼皮一抬,抓住了她丢过来的团扇。宋六姑娘一张雪团子般的脸气鼓鼓地,双手叉腰,被他惹急了。偏偏他就爱看她这个捉急模样儿,手指下意识磨了磨扇子凉滑的紫檀手柄,心下十分愉悦。 元庭想来清楚他这内藏的古怪脾性,倒是一点不吃惊,抓了弓,又开始射箭。 这时程妈妈的声音传来:“哎呀,我的六姐儿,你在这儿呢,可算是找着了!急死妈妈了!”她拨着树梢儿急步走上来,一边喊道:“二姑娘也寻你呢,开宴了,快随我回去罢。” 宋琰声站起身来,丢了个眼刀给端珣,一把抽回自己的扇子下去了。 破空声中,她特意留意了一下,银箭头直中树干,百步开外,每发全中,每一箭不过毫厘之差。 “刚刚那个,是元大公子?”程妈妈一边带路一边好奇道,“跟二小姐长得真像!” 人人都说镇国公嫡子是个庸才,丰流却无大才。今日看来,流言不可尽信。以他这一手射箭功力,整个京门都少有人跟他匹敌。只不过……方才就注意到了,元庭那腿脚,似是有疾,一走动虽然不显,但仔细留意就能看出来,可外头竟似无人得知此事。 “喜雨阁张氏,你还打算留她多久?”端珣垂眼望着径道小路上远去的小小背影,视线一收,神色极淡,凤目中褪去了方才的亮色,目光幽沉端凝。他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倒不似在谈议一个人的生死,而像在说一件不经心的小事儿。 又是一箭。 嗖—— 力足且极精准,一下打掉了上一箭。元庭停住搭箭的姿势,眉头也没皱一下道:“留着吧,留着给元盈来动手。这丫头,自己得长大。” 镇国公府的筵席下午便散了,萧长瑛坐在马车上,远远看女眷人群中矮小的宋琰声被仆从护着扶下楼梯。她嗤笑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车内还坐着一人,穿着银色长袍,虽现下坐着,但也看得出来他身形颇高。这人年轻得很,相貌上却已脱了少年气,面上俊朗却瘦削,嘴上惯常带笑,有两道笑沟,一笑看上去便和煦可亲。 “就是她?不过是个三寸丁。”显然放下帘子前,他也是瞧见了宋琰声的。 萧长瑛闻声一笑,摇摇头道:“三殿下,万不能小瞧了她。几番接触下来,此女年纪虽小,心中却颇有沟壑。今日镇国公府这事儿就是败在她手里,我亲眼瞧着事发前她拉着元盈出去了。等回来后,这局就被破了。”原本今日这出顺利进行,能闹个镇国公府内宅不宁,可惜了。 “所幸安插的探子没废,还可继续留着。”萧长瑛又一想,斟酌道:“现下想来,上次学堂宋元两人相争,也是她装晕及时止损才没闹大了。” “宋家吗?”皇三子沉声思量,“既然她不简单,你下次行事万万仔细了。” “是。” 省书日快到了,文思阁比往日都要安静。就连宋琴声也夹着尾巴低头做人,不再惹是生非。这样紧张的气氛到了省书日那天,达到了极点。 宋琰声着一身藕荷长裙,脖上挂着彩宝璎珞。她默默坐在角落打量着阁中盛装的姑娘们,一边百无聊赖地盘弄腰间的香囊。 虽说大成有女官制度,可养在深闺的小姐们却没什么当官的yu望。如此盛装出席的目的总不过有这几个。其一,在圣上面前露露脸,搏个才名;其二,为家族争脸;其三,寻婿。文思阁都是京门贵女,整个阁廊的环境平日里封闭单一。可省书日这天不一样,慜阳学宫内可畅行观看。文武两班学子多出身京门权贵,更有皇子在其中,对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是一次物色佳婿的好机会。 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譬如不想出头出风采的元盈和她。 宋琰声托着下巴猜测圣驾何时能到。早朝结束后,大明殿至慜阳门估摸要半个钟头。元盈捅一捅她手肘,百般无聊道:“你准备展示些什么?” 宋琰声苦了脸:“我还没想好。” “嘿嘿,我也是。” 这边嘀嘀咕咕,周围姑娘们却是弹琴的弹琴,画画的画画,跳舞的跳舞,作诗的作诗,十八般才艺通通拿出手。 宝慧公主今天也来了。省书日是大日子,她坐在萧长瑛前头,漠然着一张脸,看着阁中姑娘们又看看后头的萧长瑛。 宋琰声也朝她望去。萧长瑛今天未曾盛装,依旧是平常的装束,在一众姑娘中十分低调。她站在书案前,素手执笔,似在凝神沉思。因她个子挺秀,面容惊艳,量谁都能第一眼看见她。 如果是萧长瑛的话,她最拿得出手的应该是…… 作诗!不错,作诗。前世里萧三姑娘七步成诗的美名在京门几乎是人人皆知,京门第一才女的称号也是由此而来,加上她气质不凡貌美如春花,德才兼备,倾慕者众多。 心下有了数,宋琰声移开视线,与元盈一同趴在桌案上说着话儿,倒是旁边横波着急了,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道:“姑娘,大家可都是卯足了劲儿呢,咱们可不能输呀。” 元盈听了呵呵笑:“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看你这丫头,急得满头是汗的。” 她拉横波坐下,拿了手绢给她擦汗,笑道:“哎呀,放宽心,放宽心。”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好奇问元盈:“你那个侍女后来如何了?” “我有意给她留一条生路,灌了哑药逐出府去了。她毕竟跟了我多年。只是前阵子听下人们说起,说这丫头不知怎的,死在了城外护城河边。” 元盈摇摇头,她们都心知肚明,这事儿不蹊跷,如此卖主背叛之奴,总有不想让她活着的人。就算出府去了,最后也只是死路一条。 这边正说着话,文思阁外匆匆来了一阵动静,几个随侍丫头跑进来,面色紧张,奔向自家小姐道:“御驾已经进了慜阳门了。” 第二十二章急智 这一消息一到,文思阁各位姑娘们正襟危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教习嬷嬷领几位宫中女侍进了文思阁传话。 “姑娘们康安。圣上口谕,今儿个天气整好,日头未毒,文思阁姑娘们移步观猗堂园内。请吧。” 观猗堂大花园临近学宫的宝荔湖,随风飘来岸边荷花的清香。进了园子,发现园中已经摆好了桌案,前头设御座,帐幕遮阳,案头置两个香炉,燃着驱蚊怡神的香气。 姑娘们在这片绿意繁花中入座。随后,皇后的步辇便到了。 “娘娘万福金安。”宋琰声随着她们一道下拜行礼,微微抬头,只看见皇后走过去的背影,衣衫正红,极其华贵,随身带来一阵香风。等她落座,姑娘们才三三两两起身。 皇后看着已经不年轻了,即便她上妆精致无可挑剔。她戴着极重的凤冠,坐在上座略略一扫地下众人,眼神很是犀利,看着并不温和,即便她面有笑意。 威压甚重。 一内侍走近她身边,不一会儿便扬起尖细的嗓音开口道:“娘娘有旨,姑娘们请落座,不必拘礼,只当寻常便可。” “今儿天好,文思阁先赏歌舞,再观诗文。” 元盈跟宋琰声凑在一起,两人拿起笔,一边在纸上无意识涂涂画画,一边观察第一批准备的姑娘。省书日大日子,姑娘们自然是挑最擅长的来展示。宋琰声托着下巴,看着前头,已有第一位上去了。这第一个嘛,自是最夺眼球的。果不其然,就是宋琴声。 宋琴声仰着头,带着自己凤尾琴走至中央,向皇后行礼。她看着自家这个五姐姐,扶了扶额头。倒是元盈在旁“扑哧”笑起来,乐不可支:“果真是你这个五姐姐。” 宋琴声最是个张扬不知退避的人,一手琴艺颇为自得,只不过不大有眼色,也不大喜欢思考,全凭自己性子来,往往容易得罪很多人。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省书日这天,文思阁中又有公主,郡主,另又分年长年幼。再说,明慧公主乃皇后嫡出。固然宋琴声琴艺出众,她第一个冲上去,不知皇后作何感想。宋琰声这下只有祈祷她这五姐姐别搞砸了,那才真是宋府的大笑话。 “随她去吧。”她看了看明慧那边,公主换上一袭胡裙,侍女们早已为她佩戴好铃铛挂饰,现下宋琴声上场,她只得重新坐下来,护着遮掩好手套的左手,跟身边萧长瑛说话,一边朝着宋琴声看几眼。 她盯了前头一会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等宋琴声调好音开始弹奏,她一下子皱起眉头来。 “小六,你怎么了?”元盈奇怪,并没觉得琴声有何不对,挨过去问:“凤凰谣嘛,正宫在此,倒也贴切。” 就是这曲子选的不对。凤凰谣乃是前朝睿文帝为康佳贵妃所谱写的一首曲子,以凤凰喻之,可见爱宠之盛,可贵妃终究不是正宫,这让皇后情何以堪。 “你说她平日那么多曲子不弹,今儿怎地偏偏挑了这首?弄巧成拙呀。”她悄声说了原委,元盈便急了:“你这五姐姐,怎么做事如此不周全?” “多半是有人误导。”她略一沉吟,朝萧长瑛看去一眼。这一眼正好与她的目光倏忽对上,那头轻一点头,笑着将头转了过去。 对于宋琴声这个惹祸精,自己但凡有一点辨别是非的能力,都不至于被人操控至此。她长叹一声,瞅着纸上洇染的墨汁发愁。 宋琴声一曲结束,抱琴行礼,却没等到皇后的夸赞。她颇为不解,回到位置上后,萧长瑛冲她肯定地一点头,这下心中那点郁闷就消了大半,恢复了平日惯常的倨傲表情。舞艺琴艺的展示估计还得要一段时间,宋琰声干脆起身,左右看看姑娘们展示什么书文。萧长瑛那边就算了,一众姑娘都围着她那儿,旁边的有习字的,有写诗的,有作画的。她留意到一个与她身量差不多的姑娘,眼生,好像是傅家的,一笔丹青山河图真真是绝了。 这样转了一圈儿后,她回到了位置上看方才没画完的老梅树,可圈可点,她本也无意出风头,便沾了墨水继续画。元盈左看看又看看,还是不知该展示什么,都想偷偷溜出去了。 就在这时,胡家的姑娘迎面走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步子一歪,桌子上的墨汁全给洒出来了,斑斑点点全溅在画纸上! 这一下好了,费了老大劲儿的老梅树就给毁了。宋琰声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哎,你怎么走路的?”元盈看看她的画儿再看看那胡姑娘,气道。 “抱歉,日头照着晃神了,这可怎么办啊六姑娘?” 日头?现在的时辰日头还没升上去呢。她停下笔擦了擦手上的墨汁,衣服上也溅了一些,横波再怎么帮她擦也是擦不干净了。 “你还问怎么办,故意的吧你!”元盈一看邻座她的书案上,嗬,也是画,花中四君子,主题也差不多,难怪要来使坏。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人,歌舞展示快结束了,接下来书文就该呈上去了。皇后身边的女使也走了过来查看情况,这下子也没时间再作一幅了。 “小六……”元盈皱眉看画,墨迹点点,很难补救了。 宋琰声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反应,姑娘们看她这样,不觉替她捏了把冷汗。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直直对着胡姑娘。 “六姑娘,我不是故意的,这……”众目睽睽下,她没那么硬气,便抽了手绢开始抹眼泪。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胡姑娘应该是萧长瑛那边的人,往日在文思阁里也是玩在一起的。她心里有了数,便不再理会那张哭泣的脸,视线移到自己这张画上。 已经毁了,若是可以补救…… 有了! 众人眼睁睁看着宋六姑娘一把抄起砚台,墨汁淋漓,竟是全然挥洒到了画纸之上! “这……!”六姑娘莫不是慌神昏了头了?! 她赶着时间,也没空留意身边乍起的惊呼声,手上一使劲,将笔管两下一折,截断的笔头一掷,正巧落在胡姑娘脚边。 “诸位莫要担心,阿好给大家表演个小戏法。” 胡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宋六姑娘镇定自若地取了空心的笔管,对着纸上那纵横的泼墨吹了起来,未干透的墨渍随着她吹出的气流毫无章法地开始在纸上游走。一开始看得莫名其妙的,不到一会儿,众人便看出了一些名堂来。 墨色在原先未曾完成的老梅树上流淌,与刚刚被溅上的墨渍糅合,恣意伸展蜿蜒出许多枝桠,或大或小,或粗或细,造型奇异,给这一株梅树更添几分粗犷不拘之意,画面看着更具张力,逐渐显露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来。 “妙啊,实在是妙!”元盈喜道,也学她扳断了笔管,在纸上吹墨。桌案旁的姑娘们目瞪口呆看着两个人玩得越发高兴,等猛一回神,怎地观猗堂这会儿来了这么多人! “圣驾到——” 一声尖细的嗓音骤然挑起,宋琰声猝不及防打了个抖,动作一顿,抬起了头。 我的天爷,谁能告诉她,圣驾是何时到的!文治那边的查问竟这么快结束了? 姑娘们跪倒一片,元盈还在玩儿呢,她定定神拉她衣角示意,这小郡主分神抬头,嗬!两人急忙掩面跪下来。 明德帝着一身明黄,身边站有近臣及几位皇子。学宫的先生们引路,文武两班学生都随侍在后,可谓浩浩荡荡。 “都起身罢。”一众人脚步未停,随明德帝进入园中。待他落座,便抬手一指这边方向问道:“这两个是谁家的丫头?”声音听不出喜怒,哪怕寻常一问,也是威压甚重。 宋琰声听到了她父亲宋樾的声音,随后镇国公出列,元盈偷偷抬头一瞥,被她亲爹反瞪一眼。随后,有内侍过来,将桌案上的画收走呈上。 明德帝一展画卷,甚觉有趣,看向宋樾道:“原是宋卿的掌珠,你这女儿颇有急智,机敏得很。”又命宋琰声上前。 元盈对她连连眨眼,用手指了指脸。她脚步顿了顿,必是方才墨迹上了脸,这下糟糕了。 “臣女宋琰声,拜见圣上。”她低眉行跪礼,脸埋得低低的。 “不用拘礼,起身罢,赐座。” 她心下一惊,进了满园子的人尚未有坐席,其中更有皇子重臣,便退后一步跪下道:“臣女不敢。” “无妨。李路,你扶六姑娘起来说话。”她被内侍扶着起身入座,这位置离圣上极近。皇后脸色平平坐在旁边,身边站一高个年轻人,锦衣玉冠,极温文尔雅。再来,便撞进六皇子似笑非笑的视线中。他今日依旧是一袭白衣,墨发束起,白玉簪雕以鹤纹,眉眼漆黑,秀绝而露艳色。旁边还有几人,多是近臣,下面则站有文武两班学子,她看到宋梅衡之后想眨眼笑笑,可现下实在不妥,就收回目光,敛眉垂头。 明德帝颇有兴致地看着那吹画,随后朗声笑道:“这画不错,墨梅白雪是也。” 第二十三章皇后 宋琰声闻声跪谢:“谢圣上赐名。”又是赐座,又是赐名的,如此殊荣,皇后也稍稍侧目。她那稍显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下出声了,看向明德帝道:“六姑娘面上沾了墨渍,不如先让她下去梳整一番再来回话。陛下,诗文这一轮还没结束呢,说不准还有精彩的呢。” 这意思,是要赶她下场了。宋琰声听话极了,低眉敛目,跟一嬷嬷出了观猗堂的月垂门。等她再回来,不过一盏茶,却发现园中一改方才的寂静,倒似有议论蒸腾之意。 好了,今儿个的重头戏来了。 元盈一看她回来,连声唤道:“小六,快来快来!” “这是怎么了?”她随着示意看向前面,正是一身素衣的萧长瑛。她负手而立,神色极是镇定,哪怕这园中天家贵胄,她也毫无胆怯。 “这萧三姑娘,还真是不得了。”元盈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摸着手臂感叹道:“七步成诗,这得有多大的天赋啊。” “句句都可算上佳。才气十足啊。” “今儿文思阁真是大出风头啊。” “靖安将军府可算是文治有人,出了如此才女佳人!” 议论声不断,宋琰声托着下巴,也推测出发生了什么。诗文一轮中有交白卷者,圣上喊来一问,萧长瑛回答说无需笔墨纸张,可当即成诗。于是圣上便以夏景为题,当场考校,才有了现下这一出轰动。 她将视线从萧长瑛身上移开,漫不经心落到萧长元身上。他面色极平静,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但这人从来过分警觉,察觉有人在看他,目光一动,凌厉之色一闪,直直朝她望过来。 宋琰声收回目光,皱皱眉,对于萧长元,总有一种自发升腾而上的不适感。 七步成诗并不容易,既要求人才思敏捷,更要人平日的积累,可不单单只凭一句天赋。圣上大悦,皇后看他神色,也对着萧长瑛露出笑来,一抬手,便是一套材质上佳的文房四宝被端了上来赏赐于她。 这下子,文思阁姑娘们脸上都露出了艳羡。文武两班皆有学子频频朝那中间人望去,只觉得萧三姑娘实在才貌姝丽,实是京门十年难出才女也。 “推甲,你这妹妹,很是厉害啊。” “久闻不如一见,果真大才。” 萧长元着武治黑衣长袍,个子高挺极有气势地站着,旁边同窗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他只瞧了一眼萧长瑛便移开了视线,脸色平静甚至是冷漠,仿若未觉自己这妹妹为靖安府带来了多大的盛名,诚如一般看客。 宋琰声看着萧长瑛下跪拜谢,倒是元盈笑眯眯在她耳边调侃道:“皇后也忒小气了,我还以为有什么赏赐呢,不过如此。” “那你想要什么?”两个人凑得近了,窃窃私语,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了。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定是想要箭弩红缨枪之类的。” “哈哈,你倒是清楚!我……” 元盈还没说完便被上头一道威严中气的声音打断了,抬头一看,圣上正瞧着她们两个道:“元家丫头说什么呢,六姑娘,你们一并上来,说与孤听听如何?” 又被点名了。 大意了。 元盈这下都不敢去看她爹的脸色了,两人硬着头皮上前,一高一矮,身高差距极其明显。宋琰声听皇后似笑非笑道:“许是也在作诗呢,有萧三姑娘珠玉在前,你们俩也别露怯,也即兴来一首罢。” 她一听默然腹诽,这周皇后倒是真会挑时候,元盈不知萧长瑛是她的人,再说七步成诗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她是料定了才这么说,趁机打压打压她们宋元两家。 明德帝却觉得这主意不错,颇有兴致地看向她道:“宋家小六,你先来。” “圣上,臣女作诗不比萧家姐姐出口成章,怕是入不了圣上的眼。”她眉目一动,愁了。 “无妨。” 皇后随后一笑,极亲和地看向她道:“圣上既已说了无碍,宋姑娘你年纪还小,不如给你一段时间,你仔细考虑好了,再写了诗作呈上来。” 这皇后也忒毒。宋琰声心说,她原意也不愿在这等场合出风头,这是非要看她抛头露脸等着丢面子呢。作诗写字非她所长,可圣命在此,她无可抗议,随着一脸郁卒的元盈下去写诗去了。 端珣在一边看得仔细,这六姑娘,怕是心里一千万个不乐意呢。看她那张包子脸皱的,褶子都出来了,软软糯糯的一张脸,却非要强作镇定无事,真是可爱到……让人忍不住要逗一把。他磨了磨手指,凤目含笑,视线随着那小豆丁,意兴浓厚。 以夏景作诗,有刚刚萧长瑛一句“愿借老僧双白鹤,碧云深处共翱翔”珠玉在前,便是再写也难有惊艳了。皇后有意折腾她,那也别怪她不客气了。 宋府乃百年书礼传世之家,她的祖父乃是三朝首辅,父亲当年状元及第又是翰林院出身,想要折宋府的颜面,她是万万不能让的。她看着雪白湖宣,如今之计,只能靠别出新意取胜了。 元盈抓耳挠腮,拿着毛笔勾勾画画,便是她爹镇国公虎目横扬,她也无暇顾及了。宋琰声四处环顾,她写诗画画颇灵,一周望去,也不管满园众人神态各异,期待也好,嘲笑也好,看好戏也好,全然忽略了,落在岸边一棵百年巨树上,眉心一动,计上心来。 端珣雪衣负手而立,远观她神情,料想这丫头有了主意。也对,宋家老六,七窍玲珑心,还愁她破不了眼下之困吗。 元盈:表哥,你都不担心我的吗? 端珣:一边呆着去,挡着我视线了。 元盈:见色忘妹,呸。 慜阳学宫谁不知宋六姑娘那笔狗爬字,可不得要污了圣上的眼?这诗作好了被内侍取了呈上去,众人皆是翘头,等着看笑话。不过等了又等,萧长瑛抬起头一看前头,圣上拿着诗作,脸上无喜无怒,倒是喊了一众近臣及学士上前来赏看,真是奇了。 她转头下意识又看看宋琰声,六姑娘一脸平静被领到了中央,旁人皆是好奇看她,面对各色视线,她眉头也没动一下,竟是胸有城府皆在掌握的模样。 她看着看着,不觉神色一凝。……对这个小三寸丁,果真不能大意了。 端珣离得近,一瞥那纸上诗句。字迹倒工整许多,但还是不像话。再说那诗,倒是有些意思。文思阁的徐夫子捋须念了出来: 漏捧宝荔半潭银,尽摘枇杷一树金。 树已千寻难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宝荔湖,枇杷树,倒是这边的物象,对得倒也工整,可圈可点。可再看这下一句,却是莫名其妙横来一对,与前头所写全无干系。 “这……” “是无情对。”方鸣果真了解她,一眼就看破了她的主意,笑道:“仔细读来,倒也有趣。” “树”对“果”,“已然”,“一点”对“千寻”,“斧”对“干”,真真是对仗整齐,却也不单纯只为了强行对仗。这诗通读来,前头三句物象皆是处处不相联系,岂不应了最后那句“果然一点不相干”吗。 “宋卿,你家这丫头,果真机敏,实在是妙。”明德帝朗声而笑,他今日巡问慜阳学宫也未曾有过如此圣心大悦的时候。众人见此心思各异,都有意无意朝下头宋六姑娘看去。 宋家才出了个宋梅衡,现下又来一个宋琰声,这宋樾真会养,一双儿女尽是争气的。再看看太常寺胡少卿家的女儿,圣上一眼也没看她方才呈上的花中君子图,想来也是为了给这宋小六出气。 宋家,怕是往后恩荣不断啊。 “赏!”明德帝说完又摆摆手,笑问道:“六姑娘,你想要何赏赐?” 宋琰声跪地谢恩,苦着张小脸道:“阿好不求恩赏,只希望圣上不要再出难题为难阿好了。” “不得无礼,阿好。”宋樾站到旁边出言提醒。倒是明德帝一点未曾介意,笑容未收,于是众人便也跟着笑起,顺着圣意直夸宋六姑娘机灵有趣,是个妙人。在气氛最轻快的时候,明德帝奇怪道:“元丫头,你的诗作呢?顾着你这小小颜面,孤可给你留足时间了。” “圣上,您这不是正为难我嘛,您也知道,我哪里会作诗嘛!” “元盈!平日胡闹就罢了,圣上面前岂容你造次!” 镇国公脸绷得都要抽了,正要呵斥,明德帝心情正好,摆摆手也不为难她,道:“那你说要如何?” “元家女儿,自是马背英才,不拘在这舞文弄墨之上!”元盈仰首骄傲道,“若是比骑射,元盈不输男儿!” “好!” 宋琰声笑了,元盈逃过一遭,对着她挤眉弄眼。她笑声未收,正要转身后退,却撞上一双极漆黑幽暗的眼睛。 萧长元。 萧长元为何在看她?她可没抢过他那三妹妹的风头。 她的笑容愣在嘴边,直到随圣驾入了练武场,才被宋梅衡一拍回过神来。 “你这丫头,想什么这么入神?” 第二十四章骑射 她抖了一下,摇摇头看场上比试。元盈骑马射箭,准头十之七八,她这个年纪,已是非凡天分了。想到元盈大哥哥元庭百步穿杨之技,她心下也不吃惊,只是回头周边看看,却没发现元庭的踪影。武治一班自有他的位置,怎地今儿也没上场。 元盈胜了很多文治一堂的学子,愈战愈勇。这时,明德帝身边那高个儿年轻人躬身道:“父皇,孩儿一试如何?” “准!” 原来这人就是三皇子端泓,日后问鼎之人。萧长瑛乃皇后手下,自然也是他的人,前世萧长瑛更是全力支持,扫平障碍助他登位,机关算尽,累累白骨堆砌,才有了她皇后之位。 端泓长相周正温和,并无端珣珠玉般出类拔萃的面容和不免看上去凌厉逼人的气势,他看上去极好说话,很容易相与的样子。但他既与萧长瑛是一党,那估计手段也是大同小异。从云龙寺贵妃一案中也能看出来此人确确实实一只笑面虎,暗下数把刀。自古夺嫡未有不流血的,手足相残更是常见。为了达成目的,为了那至尊的位置,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那最终的结果,那镶金的御座。 如今情形已和前世大有不同了,皇六子未在云龙寺失势,如果是他,他会为了夺嫡,为了帝位而……不择手段吗?他……会不会呢? 宋琰声想到这里,自嘲一声,怎地突然想到他那里去了。不由看向明德帝身侧的端珣,他换了一身白色劲装,墨发束起,少年身形越发秀直笔挺,全无慵懒纤弱。他的侍从景云已为他配好弓箭,看样子也是要上场了。场上已有两位皇子,另有一人骑黑马而来,一身戎装,只看相貌是最像明德帝的。她仔细凝神一看,是皇四子端融。端融是几个皇子中气势最强的,反而皇三子是最无存在感的那个。端融此人相貌堂堂,双目炯炯正气凛凛,在这样的目光中,彷佛一切蝇营狗苟阴私龌龊都无处遁形。他挽着大弓,一夹马肚,与端珣一前一后奔赴赛场,扬起一阵尘烟。皇三子端泓紧跟其后,直腰搭箭,嗖—— 看台上传来阵阵喝彩声。元盈赛过几轮,体力不支,一翻身下马,过足了瘾,将赛场留给几位皇子。 比赛进行到正激烈时,明德帝传声下来,令世家子弟戎装上马,一逐高下,方显大成男儿之气概。 骑射角逐向来让人看得热血沸腾,宋梅衡换了装束上场了。宋琰声笑眯眯为他加油,元盈正好有了位置挤了过来。 “怎地不见你哥哥?” “他啊。”元盈嫌弃地一摇头,“昨夜里逛花月楼去了,回来后染了风寒,今儿省书日就误了。你看见我爹今天脸色没有,比往日都要难看,就是被我大哥气的。” 花月楼,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只是怎地这么赶巧就病了。宋琰声习惯多想,念头横生,想到一种可能性,便看向元盈脱口问道:“你大哥,骑射如何?” “你不知道吗?他腿脚不便,骑射自然也是比不得我的。”元盈挑挑眉。 “……”好吧,连元二姑娘都不知道他大哥底细,这元庭,看来是个卧虎藏龙之人。她重新将注意放回台下,托着下巴看着。 世家子弟们大多偏于文弱,她意兴阑珊地一扫,看到她三哥哥姿势流畅地上了马,眼睛一亮。 “你三哥哥,可真好看。我大哥要如你三哥哥这般,我就是睡着也能乐醒了。”元盈盯向宋梅衡,她自个儿不善文治,虽嘴上嫌弃,但心里也钦佩那些文才出众又能文武兼治之人。宋琰声闻声笑了笑,有意提醒她一句:“你家大哥哥,也不是简单之人。” “哎?” “以后你总会要知道的。”她从横波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元盈愣了一会儿注意力很快被场上比赛吸引去了。她兴奋地看着,指着一青衣铠甲之人道:“傅家这个也不错!次次命中红心,稳得很!” 又看看其他人,黑衣的萧长元身形挺拔,有优越与旁人的势头。他那张大弓是特制的,寻常人就是拉动也得喘口气。这个只有宋琰声知道,旁人看那弓,并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有拿在手里一试才知道。 “萧家这两个,今天也是大出风头了。”元盈看着萧长元拉弓射箭,力似有千钧,那靶台都被射得震了两震。 “萧家近两年败落,虽萧老将军还撑着,但萧府也不比往日那样风光,说来也全是因为几个公子实在不堪用。但现在来看倒也有趣,成也子孙,败也子孙,萧家出了萧长元和萧长瑛两个,自有东山再起之时。” 元盈分析得很对,萧长瑛野心勃勃,前世可仅仅只凭着她一人,便生生将萧家抬上了京门第一世族,若没些本事,她可也成不了皇后,只是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甚光彩罢了。 皇四子最先跑马射空了箭匣,他大气不喘,且命中率极高,箭靶红心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头。武侍点数完毕,共三十只箭,竟是一支也不少。随后端泓也跟着结束,他到了最后关头有些力不从心,最后射偏了两支,但也是不错的成绩。宋琰声看着皇子中还有一个端珣,他勒马不紧不慢搭弓射箭,姿势极标准,也未见力竭,只不过这一支却是莫名偏了位置,连着前面有一支的失误,这下与皇三子齐平了。 宋琰声看着,总觉得他故意藏拙,没使出真正的力气。这人走马悠悠,惯穿一身雪衣,由于眉目极其出色优越,真真是顾盼生辉,美玉芝兰一般,引得看台上姑娘们频频相望。她眼瞧着他踏马走至这边看台下,凤目一扬,远远地仰头望来,也不知在看谁,嘴边露出一丝淡笑来。 元盈便跟他挥了挥手,一边不屑地转头跟宋琰声说道:“我表哥笑眯眯看我是怎么回事?射偏了,竟然还笑得这么张扬。” 宋琰声笑笑,继续看台下比赛。皇子们都结束了不假,后一轮学子们却才刚刚开始。其中最显眼出色的便是萧家大公子萧长元了,人人皆知他是习武的好苗子,一上场气势便是不同于旁人。他扬鞭策马,竟是轻松越到第一位,搭弓射箭姿态娴熟,看着一气呵成,不知以往练习过多少次才有这般行云流水,力量蓬勃的姿势。 “好——!”明德帝看得分明,抚掌赞道,后又瞧一青衫白马之人拍马赶上来,不由一怔,仔细看却是追不上,直问道:“青衣是哪家的?” 李路在旁伺候着茶水,一边看了一眼场上,笑道:“圣上竟不认得他,这是傅家的大公子,叫傅旁的。” “原是老师家的皮猴子,不错,不错。出门历练了这些日子,人也长高沉稳了许多。”明德帝点点头,一下得两员猛将,龙心大悦,吩咐道:“擂鼓不停,为他们助兴。” 咚——咚——咚—— 气氛正是最热闹之时,两班学生已开始呐喊助威,萧长元与傅旁一决高下,互不相让。两人策马缠斗,招式拳拳到肉,红缨枪相击鸣声铮铮,萧长元悍勇利落,傅旁见招拆招,竟是不相上下。宋琰声看着倒是奇了,以前倒是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竟能与萧长元分庭抗礼。 元盈眼睛亮亮地看着两人竞相搏击,面对她的疑惑,她捏捏下巴道了原委,“你是后来才进学宫的,自然不知道他。这是傅帝师的孙子,前阵子京外博郴湖一带匪寇猖獗,他跟着我爹手下护军参领出关剿匪去了,也是近日才回来,算有了军功加身。” “推甲,我出门一趟,你竟似落了不少。”傅旁红缨枪一挑,眉间一扬挑衅道:“你今日心思飞哪儿去了?” “没见你武艺大涨,倒是嘴皮子更加能说了。”萧长元接下这招,回了他一句,攻势越发凌厉,傅旁瞧着,倒似是有些恼羞成怒。 “哈,被我说中了罢。”他枪花一挽,挡住了胸口,萧长元气力极大,打了这么久也未见衰退,倒把他逼得后退了一步。就这一小会儿的破绽,人已经策马奔过了。傅旁收了枪前去追赶,不由心里一哂:这怪物似的力气。 “这样看来,还是萧老将军家的更胜一筹。”皇后眼瞧着场上尘埃落定,双手奉茶,一边道:“圣上觉得呢?” 明德帝接了茶喝了一口,武侍已经报了数,萧长元三十支全中,竟是领了今日的头筹。余下学子也有成绩不错的,只不过跟萧长元比起来,还是不及他气势。圣上放下酒杯,抚掌而笑,只道了一个“好”字。萧家今日真是风光无匹,文治武艺,一门出俩,各占鳌头。 萧长元脱了护甲,将护心镜解下,露出里面一袭黑衣。他现下是场上最光彩的所在,脸上却极是平淡,看台上下来很多人,他个子高,只略略一望,就瞧见元家姑娘拉着宋家小六跑了下来。他的视线顿了一下,却不知怎的没有移开。他默然看着气喘呼呼跑了过去的宋六姑娘,擦身而过,她未曾抬眼,脖子上璎珞轻轻一响,那一角藕荷色就离开了视线之中。这满目衣裳晃晃中,他闭了闭眼睛,再望去映上眼的却只是空幽一片。 第二十五章射覆 萧长元在围拢过来的人群中悄然转身,宋梅衡取下箭匣,翻身下马,六姑娘笑对着他说些什么。他为了迁就她的身高微微俯身,宋六姑娘便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说话,一颦一笑生动极了,抬首间左手上金镯子就在脸颊边,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像夏日生嫩的藕。 他移开了目光,心跳一声一声的,自下马来仍旧未曾平复。 晌午时分,日头最厉害的时候。圣上设宴梳云台,歌舞同赏,酒肉佳肴早已备好。今年省书日无疑是他最满意的一次,几杯酒入肠,赞扬勉励之语说罢,圣驾便回宫去了,剩下文武两班及文思阁自行随意。 筵席上备有宫中特制的一种果酒,极香甜宜人。元盈跟她坐着吃酒,姑娘们说要行酒令助兴。正逢文武两班学子都在,皇子们也未回宫,便提议众乐。方鸣吃多了酒,被拥着抓阄,一抓抓到了射覆,刚刚还闹腾的元盈瘪了气,摆摆手拒绝道:“不行不行了,我好像醉了!” “好你个二姑娘,不许找借口脱逃,快罚她一杯!”宋琰声支着下巴看着她被咕噜噜灌了一大杯,随着姑娘们一道笑起来。 难怪着元盈要偷溜,射覆在酒令中算是较艰涩的一种。其实本质上也就是猜谜,最大的乐趣在于“看破不说破”,最能考验出题人和猜谜者之间的默契。猜谜呢分两步,出题人先出题,一般选取眼前事物让另一人猜,猜谜者呢根据线索和对出题人的了解来猜测谜底,但谜底呢不能说破,得用另一个谜面来回答,考究的是一个心照不宣,且出题答题皆要有“出处”。往往高手过招,引诗据典,懵懂者可能还云里雾里的,而两个人却已经过了无数回合了。 “小六,等下开始了,你要救我。”元盈趁着众人拿签偷摸在她耳边道。宋琰声掩唇弯了眼睛,“我尽力。” 元盈抽了只绿头签,数字是五,她正四处蹿着找另一个五号签,宋琰声托着下巴听到身侧传来一声极低沉的少年声:“是我。” “……”元盈愣了一下,看了看萧家大公子,眉头一皱,偷瞧宋琰声。她自然也没想到,浑身血液腾地降到最低,手脚都开始发冷了。元盈拉了拉她才回了神,往旁边挪了好大距离才坐定,她垂着眼睛,也不知萧长元正看着她。 宋六姑娘每次见了他都脸色发白,对他并无什么好感。萧长元看她红粉一张脸骤然发白,捏紧手心,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讨厌躲避。他干站了一会儿,敛下眼中情绪,一撩衣袍坐了下来。 元盈摸摸鼻子道:“萧公子,手下留情。” 持有红头签人先行出题,若猜谜者没猜中,则自罚一杯。萧长元写好谜底,看他动作,估摸只一个字。 宋琰声心惊一跳,看他漆黑眼珠从自己身上一掠而过,不由眉头蹙起。他给了一个覆面,只单单一个“黛”字。 黛?什么黛?哪一个字? 元盈懵了,稍稍往她那边挪了挪,手指悄悄拉她衣服。这点小动作,萧长元眼睛如何锐利,怎么可能不知道。宋琰声眼睛一抬,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没发现一样。 宋琰声何等聪颖之人,他说出之后一瞬间结合方才掠过那一眼,就猜到答案了。 “黛玄眉之琰琰”,他的谜底是“琰”,是她的名字。 可这是何意。 这边元盈急得眼睛眨得都要抽筋了,她咬了咬嘴唇,拿了桌案上的玉壶喝水,一边不经意地敲敲壶面。这边元盈却是福至心灵,眼睛一亮道:“玉。” 琰玉性惟坚,成壶体更圆。出自潘大夫的《清如玉壶冰》,可不正是射着了吗。 宋琰声眼看着萧长元一口饮尽杯中酒,动作之快,谁也没留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极浅淡却瞬逝。 “哎!大公子!到我出题了,别走呀。”猜错罚酒,猜对则出题互换再来一轮。元盈首战成功,正高兴着却瞧着萧长元起身,正要离开的意思。 “元姑娘,我自罚一杯,下面就不玩了。” 宋琰声眼瞧着他走了,心下才稍微缓了些。她才舒服了这一会儿,元盈下一句却噎着她了,“他刚走了是不是在看你?” “……你看错了罢。” “我总觉得他刚刚就是在看你。” “……” 萧长元看她,她有什么好看的。前世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姿容憔悴再也不会长大的三寸丁罢了。而这一切,正是拜他所赐。 正晃神着,前头忽然来了一声喊:“一十二在哪儿,六皇子已在等着了。”她愣了一下,瞧瞧手上方才抽到的红头签,待看到数字之后,不由扶额想遁走。一十二,好个一十二。 端珣本无意参与这种游戏,只不过看元盈抽了签子带宋琰声入局,便有了兴趣。意云看了数字后回来,看着主子凤目一挑问:“看着了?签上是多少?” “一十二。” “找找谁抽到了这个数。”他撑着下巴看那边萧长元已走,稍稍眯了眯眼睛。意云找了一圈才找到,被傅姑娘抽到了。端珣将刚刚派给自己的签子丢给他,意图很明显道,“找她去换来。” 场下找到了对号的已经开始了,傅姑娘正等着玩游戏呢,但她倒是好说话,把自己的一十二号换给了他。端珣远远对她稍一颔首,便朝宋琰声看去。 他们这边人不多,声音也没这么嘈杂。意云传了话,不过一会儿便有令官扯着一脸郁闷的宋琰声走了过来,她喝了些果酒,脸上粉白一片,翘起的圆眼睛越发剔透黑亮。她看着他一边坐下来,怀疑道:“怎地这么巧,你不会动了什么手脚吧?” 意云站在后头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可不是嘛,这六姑娘鬼精鬼精的,一眼就猜着了。看她如此,自然是精于射覆的好手。 端珣面不改色,墨发雪衣,一派风雅慵贵。他似笑非笑懒洋洋道:“你给着元盈做枪手做得可还开心?” 令官还没走远呢,这么一听立即折了回来揪住她,高高兴兴地给她灌了一杯酒。宋琰声喝完瞪他一眼,嘴唇鲜红湿润,她捋起袖子开口道:“速战速决。” 端珣目的达成,很好说话地:“六姑娘,请。” 她抬头左右望望找谜底,许是喝多了酒,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人影幢幢的。她拉长了视线,远处宝荔湖波光盈盈,银光绰绰。有了。她收回视线,眯了眯眼睛出声道:“天光云影共徘徊。” 天光云影自是说水面,谜底是个“镜”字。 他单手支颐,垂眸笑看她道:“今有翡翠楼。” 宋琰声点点头,翡翠楼上悬玉镜。令官在旁催道:“覆面已给,六姑娘到你了。” 她看着有些醉了,摇摇头默念一声:“翡翠楼上悬玉镜,黄金阁里藏宝珠”,“玉镜”对“宝珠”,既已有“镜”,那自是应该射“珠”。 宋琰声呵呵一笑,脸上红晕更深了。她也未发觉两人之间距离已贴近,端珣凑过来,听着她落玉之声,真真珠肌芙蓉面,让人心里欢喜。他耐心听着道:“嗯?” “……瀛台有鲛人。”鲛人落泪成珠,大珠小珠落玉盘。元盈堪堪通了这一句,刚要扶她起身,却见宋六姑娘一把捞过桌案上的玉盘子,哒哒哒叩击几声,正敲着敲着便眼睛一闭,扑通趴下了。令官一愣,看向神色寻常的皇六子。 端珣撑着下巴看一眼醉倒在桌上的宋琰声,笑意加深,眼也不眨问旁边元盈道:“六姑娘喝了多少酒?” “不过三杯,果酒。” “不错。”端珣道。 元盈竖着三根手指头,奇怪了,三杯果酒就倒了,哪里不错了? 今年省书日圣上巡查回宫后龙心大悦,次日上朝又当众褒奖了几位大臣。太常寺胡氏听说了自家姑娘在圣上面前使绊子的事儿,当晚急递了折子上去,一番自我检讨,洋洋洒洒,又云女儿年纪小不懂事,言辞之间极是恳切。这几日早朝这位成精了的胡少卿称病了一直没来,圣上大抵兴头上也不乐意瞧见他。 都是官场上混的,有几个不是人精。省书日这番过去,朝中不久估计会产生新的格局。 天儿是越来越闷热了,七月雷雨多,这边才出门,不过一会儿就响起了雷声。她趁着今儿得空去了趟朱雀街,德济堂的客流倒是增多了一些。钱掌柜的笑眯着眼睛迎过来,一边询问道:“小东家的怎的今日过来了,这阵子,雷雨多!快些进来歇歇罢!” 宋琰声看看堂中尚有客人在,便去了后头问道:“近来生意可是好些了?” “因着药棚的缘故倒多了些客源,是比往常要好些了。” 宋琰声看他神色,端茶一笑,“近来雷雨颇急,这街上人又多。药棚别急着收,给过路的行人坐着歇歇脚,喝喝茶也好。” 端珣:阿好醉了,真好。 一只鹤子:好?嗯??? 端珣:好看,好玩,好喜欢。 元盈:……你够了啊。 第二十六章春生 宋琰声看他神色,端茶一笑:“回春堂是老字号,它一套经营倒也有可鉴之处。这样,我们不用照搬它那模式,得先将名气做大了。客源上不能放过,每日里挑几样药品特价售出,提供代煎。近来雨水多,除了祛暑消火的茶饮,一些利食去湿的药膳也可趁机推出,另外附送些夏日里常用的药草药膏之类。铺子里药童多,也不能总让他们闲着无事,这特价的药要定期更换了。” “这……”这六姑娘心思多,这是新路子,从前未敢尝试过。 “德济堂是药铺子,自然是百姓需要什么,我们给他们提供什么。”宋琰声撩起帘子看看前堂,“几位坐诊大夫可再聘了?” “早办好了,帘子后坐堂看诊呢。” “那好。”她点点头往外走,看这掌柜的也是个机灵人,也不多说了,点到即止。走至堂外,忽地想起一事来,“对了,你寻个大夫出来跟我走一趟。” 到了冶春台的时候,正又下起了暴雨。茶楼的掌柜一见她马车,举着伞来接。她跳下马车脚步没停就跑了进去。连天儿的暴雨,冶春台位置又偏,这时候也没客人在。她一边接过绢帕擦脸上的水珠儿,一边趁着没人打量里面的布设。 冶春台附近这么好的环境,不尽用了倒可惜了。 她一边看着,一边对掌柜的直言明说了,“冶春台我想在中间这块地儿设一戏台。”她走到划出来的位置,现下这里只是几个茶座带一个观塘鹤影的大屏风。掌柜的愣了一下,吃惊地跟过去道:“这……这,小东家,搭建戏台子可是大工程,既耗时力,又耗心思,您怎会这样想?” 宋六姑娘近些日子都在查看京门各处产业,铺子更是差不多逛遍了。他也不是没听到这个消息,只不过…… 宋琰声是活了一世的人了,看他如此推脱,还能看不出吗。 这茶楼位置偏,僻静,环境又好,经营多年,掌柜的连同手下人都是安逸惯了的,谁愿意无事去折腾呢。 她淡淡一笑,也没出声,只继续逛着。这掌柜的图安逸舒适,可他没去仔细想想,冶春台的地段极好,试问京门有几个这样闹中取静的地方?若经营得善,将是流金之地。 “对了,我今日来,正好带了大夫去看看雨生他们。” “他们在后苑呢,这边请。” 后苑临水,是露天休憩喝茶的好地方。雨生在廊下搬放花草,春生在一旁帮他。兄弟两个听见脚步声都抬起头来,却是吃了一惊,连忙行礼道: “六姑娘康安。” 她的个子也不过与春生差不多,笑眯眯将他们欲跪地的动作生拦了下来:“快起来罢,下次可别这样。我跟你们差不多年纪,可受不住。今儿个我带了大夫,特意来瞧瞧你们。”她让了一步,大夫跟了上来。 “你们兄弟两个好好养伤就是,我看你脸色还虚白着,好生歇着吧,这些活计不用你们做。” 这么大雨天的特意带大夫赶过来,雨生心里极是感激,连连拜谢。 掌柜的将他们引到两人房间内,一边摇头道:“他们俩兄弟实心眼,到了这边什么都是抢着做,让歇一歇养着伤也不听的。” 宋琰声叹气一声,看向正诊脉的雨生说:“旁的这些不重要,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才是。”一边问大夫,“如何了,身骨可还好?” 大夫把着脉,捏一捏胡须,许久看着他面色摇摇头道:“这是极虚弱的体向,这位公子想必早年就落了病根,一直没好好调养,才会生病频繁,越发虚弱。老夫先给你写一据药方调养着,过段时间再来看。” 雨生摇摇头自嘲,他跟春生都是苦日子熬过来的,哪有银钱和时间好好去调养。他正要收手,一旁六姑娘却看他一眼吩咐道:“调理方子先生写好了便交由德济堂煎制,冶春台离那边也近,你按时去取了就是。雨生,你身子要紧,得听先生的话。再说,你得撑下来,你还有春生呢。” 春生早红了眼睛,大夫也一并给看了。他身子虽瘦小但精神饱满,恢复得好,只身上一些旧伤疤看着惊心。 雨生望着弟弟,双膝触底,猝不及防,横波忙去拉他。他低着头道:“姑娘大恩,受我一跪,便是当牛做马,我跟春生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宋琰声摆摆手,连忙示意横波将他扶起来。她摇头一笑,“我救你们原就不图回报,你们养好了伤,我也就高兴了。” 先生被送走之后,她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下楼准备回去了。走到门边,却被一个小玩意儿吸引住了视线。 “好可爱的小泥人,姑娘你看正对着我们笑呢,就跟真的一样。”横波也注意到了,十分好奇地凑过去看。 “这些是我弟弟捣鼓出来的,他平时胡闹,最爱这些东西。”雨生跟她一并走,一边摇头看一眼春生。春生低着头,没作声儿。 她看着这些泥人儿,倒是想起上次他送的那只极灵的木雕小兔子,心下一动道:“上次的小兔子忘记谢你了,摆在窗台上天天对着我摇头晃脑的极是憨巧。”一边又问,“你喜欢这个,还有吗?” 春生见她并无嫌弃眼睛就亮了,从桌子下拉出一个大箱子来,很高兴地展示他的作品。这一打开倒是给了她一个惊喜,春生手极巧,木雕石刻泥塑……连机巧都有。捏人便是神态各异,雕刻飞禽走神无一不神,箱子里有已完成的,有半成的,堆成一堆,她弯腰取了个木制箭弩一样的东西,仔细翻看,极有兴致。 “这是弩机,可以连射,只是还没做完。”春生又翻出个手铳样的木制品,由于是木制的,看着像个玩具。可宋琰声却是吃惊了:“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手铳寻常人可见不到,前世她看过萧长元有这么一把形状类似的,是舶来品,颇为珍视,只消一颗钢珠装进去,火力迸溅下,自百步开外能一下打死一头成年的猎物。如今大成国内,这样的火器估计军械司中才得一见。程妈妈说这兄弟二人父母双亡,春生自幼吃苦流浪,何来如此见识。 “木制的只堪做个小玩具,若是换个材料……” “六姑娘也这样想,我也觉得,只是缺了材料来完成,若做好了,肯定杀破力极强!”春生见她难得遇上一个能交流的人,亲昵地跟着她不放。她忽地想起元盈来,笑看着他道:“机巧上面我也不懂,不过我认识一人,她对这些可是比我懂得多。” “那六姑娘下次能带她一并来吗?” 雨生拉住急切的他,这弟弟一提这些就变了个人,他看向一旁的宋琰声道:“春生失礼了,六姑娘别见怪。” “无碍。”她弯了眼睛看看睁大眼睛期待的少年,点头道:“自是可以的。你要还少些什么材料就告诉我,我想法子给你弄来。” “六姑娘……” 她看着无奈的雨生,微微一笑下了楼,随口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儿,随他高兴吧。”一边走着下了楼,到了底楼中央,她又琢磨着在两边转了转。 雨生看她神色,开口问道:“六姑娘可是想要整改冶春台?” 她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但估计着要费一番大功夫。”她说着比划了一下,“在这边,我想设一戏台。” “可是红楼那样的样式?”雨生想想倒是说在了点子上,“京门人最爱听曲儿看戏,红楼也正是投其所好,才捧红了一众名角儿。” 宋琰声笑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摇摇头道:“红楼盛名在外不假,但我却不想学它那一套。”冶春台众人送她出门,在上马车之后,雨生略沉吟,说出的想法却与她不谋而合了: “六姑娘是对的,冶春台闹中取静,雅俗共赏才是上策。” 天气是越发炎热了,慜阳学宫的夏休也开始了。宋琰声伏在案头练字,横波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道:“春生又托人送来了小玩意儿,这次倒是实用。小厨房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用上了,做了些凉品姑娘可要尝尝看?” 她点点头停了笔,拿了帕子擦着手。恩思堂小丫头碧水正好端了冰饮过来,抬头一看,是两碗装在碧瓷小碗里的乳酪,这乳酪也是极新奇,覆着一层冰沙半凝固,又加了时鲜的瓜果。宋琰声尝了一口笑道:“春生心思巧,这沙冰好吃,正好送些去给我三哥哥尝一尝。” 宋梅衡也夏休在家,宋琰声过来闹了他一会儿,坐了小半天,听他随侍的小童进来传告说是小六爷过来了。 这大热天的,她可不想再看见了端珣,便随即找借口溜出去了。 端珣前脚进了门,折扇一扬呼呼扇风,看了一圈儿道:“今儿个你六妹妹怎地没来?” “听你一来,兔子也似的跑了出去。”宋梅衡指指跃白亭外的小垂花门,端珣一看气乐了,六姑娘摇着扇伞也没打,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第二十七章游船 “齐平,你这六妹妹怎地如此躲着我?”他寻了位置坐下,无奈道,“说句话竟也不成。” 宋梅衡看着书卷目不斜视,无奈一笑:“殿下,放过我家阿好吧。” 隔了些日子就是七夕乞巧节,元盈好热闹,早早发了帖子请她下午时游湖去。她换了身衣裳到了葳蕤轩看弟弟,她娘沈氏听了这件事点头笑道,“这元家姑娘,倒是顶好热闹一人,性子倒也率真爽快。” 小九又壮了些,宋琰声抱了一会儿就略微吃力了,给程妈妈接了去。她坐到床边绣凳上,一边听沈氏说:“今儿也巧,正是出榜日,街上必定比平日热闹许多。你出门多带两个院丁,也好防身妥当一些。” “孩儿知道。”有元盈在身边倒也不怕,游船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桃花潭是京门外一条支流,两岸皆种桃花,向来是文人雅士最爱的地方。她下了马车,带了横波碧水两个丫头过来,游船正停泊,元盈见了她家马车从那边跑了过来喊:“小六,等你好些时候了。” 她刚刚戴好帷帽,看着两岸人来人往,且多半是盛装摇扇的姑娘们。岸边多有市集,现下还早着,却已早早点了灯火。人流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只是这么站了一会儿,汗水就滚滚顺着背脊留下。 元盈最是个好热闹的人,她一抹满额头的汗珠儿,拉着她跑上船去,一边兴奋道:“今儿可真热闹,从玄武街过来,马车都走不了,密密麻麻全是人。” 宋琰声跟着她跑得气喘吁吁,上了船才发现已经来了不少人。这是元家租的一只画舫,外头看着极是精巧。画舫是两层的结构,现下船上正请了歌舞表演。一层设席,多是武治的学子。元盈拉着她上来,正撞上元庭大公子,身旁还有几位,她眉头一跳看见了萧长元。他正仰头喝酒,上次跟他骑射比试的傅家公子也在其中。 “六姑娘到了?”元庭与她对礼,随后道:“文思阁姑娘们都在楼上呢。”元盈笑呵呵拉着她上楼,她却觉得一道沉沉锐利的视线落在她背上。稍稍回头一望,却正好对上萧长元看来的黑沉眼睛。 她方才的好心情却是消了一大半。 等上了二层,果不其然看见萧长瑛也在其中。元盈与一众姑娘们都相与不错,今儿学堂里也来了不少人。她看看萧长瑛,想着今日宋琴声跟祖母听禅静心没法出门,今儿估摸她没了枪使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便坐定了喝茶。茶点多是巧果,雕饰极精美的花样。她拣了个油果子正吃着,看着窗外水波泛泛。横波探头一看,兴奋道:“姑娘,开船了。” 船上四面通风,纱幔舞动起来,便是这样,也依旧闷热。不一会儿船上一众小厮端来了饮品,却是极新奇的式样。有姑娘尝了十分喜欢,便过来问元盈是如何做出来的。 宋琰声也端了一杯在手,这是由鲜果榨汁做成的冰沙,清甜怡人,入口冰化带来一阵凉爽,正合适现下看景的时候吃。 元盈与她相视一笑。这是冶春台春生想出来的法子,盛夏热暑天,最是冰块能够解暑。但京门贵族多是用冰镇凉,从不曾想了去吃。一是要坏了肚子,而是实在不上台面。 元盈乐得炫耀道:“这个做法不难,只消将果子挤了汁水冰库镇着,拿出来结了冰细细搅碎了,再拌上蜂蜜,糖浆之类,或再加上牛乳及切好的瓜果,吃个新意又能解暑。” 春生琢磨出了榨汁和碎冰的用具,做起来十分便利。只是姑娘们不知道,只觉得颇是费时间。正说着话儿,水声哗哗变大了。碧水两个丫头在窗边高兴道:“对面又来了只画船,正往我们这边来呢。” 水波哗哗冲过来,宋琰声往外头一看,果然又是只画舫,这船更是精美绝伦,外头雕饰彩绘,船上挂灯,灯影晃晃在日沉的水面上。 夏日里天黑得晚,她随众人走到外廊站着。两只船都是停了下来,靠着岸边,岸上多聚拢了京门的姑娘们,戴着面纱翘头望着。那只船上下来好些人,她一眼就瞧着了端珣。 端珣似乎又高了一些,一袭白衣如雪,稍暗的光下那张脸上极显目的白皙秀美。他踏船而下,碧波荡漾中,他略扬起一双清贵绝丽的凤目,面容更是惊艳三分,明月菩提一般。他眉目一动,漆黑的眼远望过来,她看见这人笑了,隐隐勾起形状优美如同百般描画的嘴唇。 随行还有一众人,白衣者有之,譬如皇三子端泓,只不过端珣更加出众罢了。 宋琰声还看到船上还有她哥哥宋梅衡,随后也跟着下来了。他穿杏子色罩衣,气质温雅极是好认。正要跟他摆手,头上却忽地被什么东西给砸了一下。 “哎呀。”元盈一嚷,“是谁瞎丢东西砸我?”姑娘们也连忙躲避。她往后退了几步,看见楼下元庭也出来了,一众公子衣饰气度不凡,引得岸边姑娘们含羞带怯将身上物件儿一股脑地抛投出去。 今儿个乞巧节,但这阵仗…… 皇家的船上下了一众人过来,她们文思阁也下去见礼。船也继续开始行进,她随姑娘们站在岸边,两岸姑娘却是热情不减,一轮一轮地抛着梳子,香囊,红豆或是同心锁之类给公子们。宋琰声默默拉起身上挂着的同心结,往后一退—— 砰—— 她背部撞上么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正要回头道歉,却是一下怔住了。这萧长元是何时站在她身边的! 萧大公子冷着脸掸去身上的红豆和香囊,面目冷淡一扫她的脸,背身就走了。 这—— 宋琰声莫名其妙收回视线,这时宝慧公主走了过来,一众姑娘了便随之上了楼。楼上视线开阔,几位皇子在那一头。船上多了人,吃水深,也行得缓慢,一轮游船下来估计也要好一会儿。宝慧便提议斗花作诗。这游戏简单,正好打发时间。姑娘公子们便分两座,双方即兴写诗,诗作不署名并交换了互评,心仪的诗作上放上一枝花,谁最后的花枝多便是谁赢了。 元盈和她坐在后头,面前铺一张白纸,皆是托颐毫无兴趣。这游戏不用看也知道谁是赢家,七步成诗的大才女今晚在这儿,旁人哪还有什么机会。但是公主提议,便无人愿意驳她面子,游戏便开始了。 一炷香的时间,诗作便呈上了桌。众公子们了看了一圈儿挑出了几幅上佳,花枝数虽不一,但为了不扫姑娘们兴致,多多少少每一张都留了花。只不过—— 这两张是什么鬼。 一张上画了只乌龟,另一张是画了张荷叶。龟背叶下俱有字,合起来一看曰:画中有诗,自行想象。 ……反正不署名,谁知道呢。 元庭眼皮子一跳,看向角落里坐着的两人。这鬼主意必然是元盈想出的。这字嘛,端珣一看,收了扇子,可不正是宋六姑娘的墨宝。 他朝宋琰声瞥去一眼。这六姑娘逃过写诗,正跟元盈在席间说笑呢。她今儿穿鹅黄薄衫,脖子上挂着彩宝金质璎珞,露着一截雪白腕子托着侧脸,正说到高兴处,小脸透粉,眼眸微微上扬,略显得娇俏地勾人。 端珣心里一痒,指尖儿一动,又是不经意磨了一磨。 元盈看着写诗还要进行许久呢,萧长瑛出风头也看够了,便寻思着下个岸头拉她去冶春台看春生。她点头同意了,等船停了正要下去时,端珣却是喊住了她们。 “表哥,你做什么?” 他单手扶着游廊,另一手丢了个物件儿下来,正好落在了宋琰声手里。她低头一看,原是个香囊,用料和针脚都是极好,银紫的坠子,上面有个寸长的浑圆玉饰。 “六姑娘可怜,方才席上一朵花儿没有,这是给你的,别难过。” “……” “……” 这六皇子,一日不逗弄她一回,心里便不好受了是吧。她望着那人懒洋洋的背影,一捏手中络子,香囊却散发出是一种熟悉的香来。她动作一顿,仔细闻来,倒跟他身上的是一样的。她留意这味道好久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元盈皱皱眉看看她又看看船上,瞅着眼巴巴一喊:“表哥!那我的呢?” 她将香囊转手给了元盈。 招了马车前往冶春台的时候,几条主街道实在是太堵了,车夫便绕了好一会儿的路。宋琰声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元盈这时掀开了帘子,外头灯光大盛,她被这一照晃得睁开了眼,下意识看去。马车从后头绕到前面来,这才看清了是朱衣巷的花月楼。现下日头全落下了,灯光聘影,香风阵阵。 花月楼是主街道最大的一处花楼,取赏月探花之意。这花楼的老板极会做生意,却是神龙不见尾。若是寻常的女支馆花楼里,可没这边姑娘如花似月,个顶个的颇具才情,硬生生将这花楼经营得极是风雅,京门更常有公子在此流连忘返。 端珣:我老婆不解风情怎么办?在线等,急。 一只鹤子:儿砸,也许你需要些实际行动让她明白。 端珣:亲妈快写! 阿好:…… 第二十八章花月楼 宋琰声眯眼打量一眼,神思困顿。马车经过时,元盈却“咦”了一声:“那不是我大哥吗,怎地都已下了船了?” 她昏昏沉沉地凑过去一看,红色灯影下,果真看见了元庭。他步子缓慢,看似醉了,身边还跟着其他人,皆是公子装束,估摸都是船上下来的。她稍稍眯眼看去,却见一个红衣人拎着酒壶摇晃着一道走了进去,旁边人勾肩搭背,都被他一举挥开。 这人……似乎是今日榜上的三鼎甲之一。再仔细看看,可不是吗,新进的榜眼!他那一撇胡须精光小眼最能分辨出,今年新点的三位相貌都极普通,便是探花出街走马观花,也没引得姑娘们驻足观看。 这位榜眼是个有才之人,但生平好酒,宋琰声记得前世里这人没少喝酒误事,偏又改不得,下半辈子也是潦倒困顿。这人出榜当天与人去花楼喝酒,平生得意,太得意了,兴致一上来不知怎地与人闹了口角,众目睽睽下斗殴不休,次日便被御史台一纸告上了御前。她想起这桩旧案,眼睛一掠那花月楼的招牌,忽然心里一跳,打了个冷战。 明德三十三年夏,宋家二公子在花楼吃酒,醉酒下与人冲突,失手间打死了人,偏生这人又是萧家的子孙。当时萧家满门正是炙手可热,当下人便被关进了大理寺。结局自然可想而知,宋二公子死在了牢狱,宋府更是一落千丈。她这二哥哥是三叔儿子里脾气最像他的一个,平时是个最平庸怕事之人,虽浩色流连花柳,可出门喝花酒却也谨慎不过三杯,又怎可能与人争吵还动手杀人?这事情有蹊跷,一看就是有人下的套专门去针对宋家的。那时她三哥哥才中了探花,为着不影响他以后士途,光是求萧长元压下这事重新查明就不知道跪了他多少次,可从未有过回应。那时她天真,萧家好不容易做了这个局,哪有自拆东窗的道理? “小六,你可是打盹靥着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她冒着冷汗看一眼元盈,“我得去确认一件事,在花月楼,你可有法子能进去?” 元盈吃了一惊,但看她面色不对,以为她瞧见了什么,便冷静下来道:“拐个弯是我家铺面,我们得先换身装束。”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又哒哒绕回了花月楼门口,车上跳下来两个小公子。因着两人年纪太小,鸨嬷嬷在门口就将他们拦了下来。元盈看一旁宋琰声脸上着急,便横声看向那妈妈道:“瞎了你的眼睛敢拦我,我乃元家公子,进来寻我哥哥的,快些放我进去!” 鸨嬷嬷一听却是一愣,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她们好几眼,随机扬了笑请她们入场,“原是大公子的弟弟,快些请进,请进罢。” 宋琰声看这妈妈笑容颇深,似乎看出了什么来,倒显得另有心思。她现下也无暇顾及,只问道:“宋家小二爷今日可是来了?” “小公子消息灵通,小二爷是咱们花月楼的常客,今儿乞巧,楼中更是热闹,岂能少了他呀?” “坏了!”宋琰声心道。花月楼命案比起前世果真是这般提早了,她步子没停,下意识一咬嘴唇,皱眉道:“快带我去!” 鸨嬷嬷将她们引至二楼,才走到内堂,就听到一阵喧吵,接着是杯盏碰撞摔碎的动静。这花楼妈妈也是一惊,急忙几步上前哎哟道:“好好的各位公子爷怎地摔起东西来!摔坏了东西倒不要紧,只是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楼里姑娘可是要心疼的!”她左右劝着没人理他,那红衣服喝的醉昏昏的正是今儿新点的榜眼,这人最是个好酒之徒,两碗酒下肚,便开始口出狂言:“天家无能,世家分权,武康帝前车之鉴犹在,如今却是浑然都忘了!” 这人眼睛一抬,又看见了同窗宋梅庸,哈哈取笑道:“宋兄啊宋兄,你平白生了个好人家,学呢也读了好些年了,几次三番科举未中,如此庸碌却也能凭着祖宗荫蔽在宫里谋个好差使,公平否?公平否!”他将酒壶一把丢下,正正摔到了宋梅庸脚边,也不管此言此举会得罪多少京门世族,随即哈哈一笑,满眼鄙夷道:“此等蠹虫尚在,又岂有真正的公平!宋兄,你取名梅庸,岂不正是‘无用’吗!” 这人说的极惊心,但京门确是如此。即便今日出榜,三鼎甲也只他一人出自平民。寒窗苦读数年不中,在京门又是逢迎经营多年。可他再是不满,再是愤懑皆是无用。今日他得以中榜绝非时来运转,背后也是靠了世家的糙纵抬举,日下入朝堂,他便全无独身的可能性。站在世家各族各势力盘桓的大网上,这是无法挣脱的命运,人人心照不宣。 今日他说出了口,满目权贵公子皆是红面恼怒。宋梅庸两口酒壮胆,一把扯住这人的衣裳道:“柴利,你有种便再说一遍!” 宋琰声在一旁瞧着极是心急,她只能站在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干预不得。现下聚众几人皆从船上下来,哪怕她跟元盈换了装束,也未必认不出她们两个姑娘来。俩姑娘进花楼,明儿一传,这名声可还能听! 现下事态决计不能让它照着计划走,她一拉元盈袖口,“你带了袖箭没有,往你大哥哥那边射去一箭,引他过来。” 元盈便瞄准了准备往他手边来上一箭,元庭是个藏山不露水之人,警惕心何等厉害,哪怕现下局面混乱,他也一下子往这边看了过来。这一看,眼神从犀利随机转为震怒。 “……!” 元盈摸摸头,在他怒目注视下往宋琰声身后躲。 “你们来这边做什么?”元庭皱眉避开了人群,并不惹眼地走了过来问。 “元大公子,事情不对头,我得带回我二哥哥,不能让他卷进来。”宋琰声正说着,那边却是一个酒壶掷地的动静,啪嗒碎了。她声音一顿,三人皆蹙眉朝前看去。 萧二公子果然也在! 都是一个地方读书的公子们,谁人不知道宋梅庸和萧家小二爷最是不对付的。现下柴利喝醉酒大骂宋梅庸,萧二公子眼瞅着机会不得跟着起哄,他也是个糊涂至极的蠢货,偏生嘴里又毒,宋梅庸手里一个酒壶就砸了过去。 砰—— 这萧二爷被正正好砸了一脑袋瓜子,谁都没来得及反应,只见这二爷一捂住额头,几步窜上前来,宋梅庸没躲过,被他甩了一掌踉跄一步,萧二还要再动手,人却顿了一步,不知怎地就往后摔去。 宋琰声眼睛一瞪,心道坏了,别真是一酒壶就打死了人。元庭一把扯过要上前查看的她,摇摇头道:“别急,那壶中没酒,砸也没砸到要害,估摸人没事,只是酒气攻头上心,昏过去了。”他过去看看人,萧二正趴在地上哼哧喘气呢。 她见状心也没放下,元盈下楼去喊跟车的府丁去了。围观的人一见闹了动静,都不觉退后了一些。元庭皱眉一揪那鸨嬷,不耐道:“还看个什么,事情还不够大吗?赶紧地将人弄开送回去!” 这边宋梅庸也被姑娘搀着请下去,她皱皱眉抬脚就了跟了上去。人流散开,也无人去顾及她这边情况。那边柴利喝多了还在大放厥词赖着不动,估摸他酒醒了,这士途也就到头了。 宋琰声跟了几步,却心头一紧,这很明显不是出楼的路子,宋梅庸也喝了酒昏头涨脑地不识路又挨了打,迷迷糊糊被人拖着走。那几个姑娘倒一点不柔弱,气力大得很,调笑着将人带往尽头一间房内。她见人出来往里避了避,等人一走便几步上前,正要推门查看,那门却是自己一开,她眼前一花,被一猛力拖进了房内! 坏了,大意了! 房中竟还留了人手!她瞳孔一缩,被眼前这姑娘一掌劈在了脖颈处!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耳边人声嘈杂。她在一片黑沉中吃力地睁眼,脖子处是重击过后的疼麻。她扶着脖子坐了起来,入目却是一片昏暗,她眯了眯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摸到一片滑凉坚硬的木料,极厚重的质感。 “别乱动。” 对侧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稍嫌冷淡的声音,接着有人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定下。这声音极是熟悉,她勉强凝神,只晕晕沉沉地看到一片白色。 “六殿下?”她试探着问,思绪迅速整合,既然端珣在这儿,那说明她现下已经安全了。这样想着,庆幸的同时又背后发凉地后怕不已。 端珣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心中的急怒稍压,他缓慢地起身,坐到离她极近的地方,低声问:“可好些了,要不要喝点水?”他取了车上的茶盏,倒了些水递到她唇边,扶着她慢慢喝下去。 “谢谢殿下。” 宋琰声意识极昏沉,周身皆是无力,喝了些水稍稍缓过来一些。她倚在马车上,直觉身边人情绪压抑,好像在生气。她是何等机敏之人,怎会想不出他为何生气,只是沉默着偷偷瞅着他,不敢询问。 第二十九章震怒 现下她视线里极是暗沉,只隐约看见端珣拖曳在地的白衣。他的距离很近,能听到低缓的呼吸。 端珣虽未长成,可少年人的脸上已展露今后的殊丽风采。他现下凤目半阖着,一手搭在腿上,另一手支在窗棂,马车行进时些微透出外头的灯光来,这光照在他眼下,扬起的睫毛在光下纤长优美,他的双眼却在光下黑沉冰冷。他稍稍直起身来,墨发铺散,手指敲击,也不知想些什么来。 马车内安静极了,宋琰声这时候有点怕他,往后挪了挪,身后车帘透进来的光芒大盛,倒似乎跟白日一样。她觉得奇怪便掀了帘子定目往外瞧去。 那个方向—— 不正是花月楼吗! 我的天爷,花月楼怎地着火了! 他们现在的位置据那里不过是一条街的距离,现下周围人声沸沸,马车又走得缓慢,如同逆水行舟一般分外艰难。 她刚要转过头来,脖子扭了一下就疼的很。这痛意也让她眼前清明了些许,她看向端珣不无惊讶道:“这火……” 身旁人却是没反应。 接到元庭急信时他刚刚下船,等他们的人手赶到花月楼时,事情已跟他料想的差不多了。花月楼毕竟不是他们的地盘,元庭行事也多有不便。 这时候,马车外的意云探头进来,笑嘻嘻道:“火是我放的。” 宋琰声一愣,依照端珣的手段,本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除非…… 她坐直了转头看向端珣,心下千回百转,诧异开口道:“那花月楼的幕后人是……” “是端泓手下的人。”端珣这时开口了,凤目冷肃颇是凌厉。 皇三子手下……宋琰声心道一声果真如此。花月楼是京门最大的官商集结销金之地,也是探听各方信息绝佳的地方,除了京门,各州府的动静都能传入他的耳目,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要说这手法,倒是跟萧长瑛的红楼大同小异。 “我跟元盈进去时,那里的鸨嬷神色有异。”她思考时喜欢咬嘴唇,低头片刻开始拾掇整件事,道:“那楼里的姑娘个顶个的身手上佳,估摸都是探子,警惕心极强。”她顿了一下,忽地想起要紧事来:“那我二哥如何了,还有其他人,你应该趁着这火把他们弄出来了罢?”她人现下都好好在这儿,那想来其他人必然已经安置妥当了。 端珣倏忽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他啊,跟萧家那个一并丢给京兆尹处置了,理由是聚众闹事,妄议国事。” “……你!”宋琰声眉头一皱,这人绝对是故意的。她费了一番功夫结果还这样,真是急了,忙道:“我二哥怎么你了?” “没怎么,就是看着不爽。” “你这是什么道理!” 景云在外头赶车,里面的说话声全传入他的耳朵。就在不久前,他们赶到花月楼时,萧家那夯货已经醉昏昏的被人下了狠手,砸得脑袋开花了。幸亏得是元庭动作快拖住了下手之人,不然萧家二爷这一觉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说另一边,宋家那二爷也是个糊涂的,被困在房间睡得正香呢,若非他们赶去及时,这一觉醒来就被妥妥安排成杀人凶手了。萧宋这两位爷不对付是人人都知道的,今夜在楼中又动了手,赶明儿发现萧家这位死在了宋小二爷的房里也没什么奇怪,醉酒之下,冲动杀人,别人也不会感到蹊跷。 原本以他和意云的功力,轻飘飘弄出去两个醉鬼也不在话下,只是当主子找到了被困楼中的宋六姑娘,脸色当即就变了,索性跟皇三子从党撕破了脸皮,一把火烧了这藏污纳垢之地。至于宋家这个不成器的小二爷,主子也懒得再看一眼了,直接安了个由头丢给赶来的京兆尹了。 宋琰声瞪了一会儿端珣,片刻揉揉眼睛松下力气来。车厢内又开始陷入一片压抑的安静中。她最是个能拎清的,深知如果今夜不是他出手相救,那她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背后设局之人,未免过于恶毒了,竟是赶尽杀绝的意味。 “殿下,谢谢你出手救我。只是今日这事,可千万别告诉了我三哥哥,他要担心的。”坐了一会儿,她咬咬嘴唇,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端珣,恳求道,“我知道,今晚这事是我不对,不该掺和进去。” 端珣撩了眼皮淡淡扫向她,似笑非笑一声:“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真的,不能再真了。” 他却一笑道:“宋梅庸是你二哥哥,是宋府的人。你真的能放任他不管,去败坏宋家的名声?今儿这局若真被他们得手了,你那无用的二哥可就背了锅成了杀人凶手了。”看她脸色一白,他又岂能不知这丫头心思,摇头道:“你还是会去的。宋六姑娘,你正是知道这样的后果才要去救他的。” 现下沉默的人是她了。 端珣余怒未消,冷笑一声道:“你还怕你三哥哥担心,你不知道那花月楼是个什么地方吗?你和元盈两个丫头就这么冒失进去了?” 她苦着一张包子脸,听着他数落,一声都没敢吭,脸都皱了起来。其实自她入花月楼起,便觉得处处不对劲。另有心思的鸨嬷,楼中藏有武艺的姑娘们……只是她没想到这楼竟是皇三子幕后糙纵的。萧长瑛投诚皇后,自然也是他的人,在敌人的地盘上,哪有轻易让她脱身的道理。 “至于你那不成器的二哥哥,就让他在京兆府好好反省几天吧!” 端珣说完,看她垂头捏手,小小一个人穿着不大合身的士子装束缩在座位上,再生气也只能强压下来了。自云龙寺一案后,他便对宋梅衡这六妹妹上了心,平日里见了都忍不住想捏捏那张小脸,一边呢,喜她的聪敏多智,一边又看不去她心思重重,明明还只是个小丫头。他揉揉眉心,缓了语气道:“头还晕吗?解药方才已经给你服了,你看看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宋琰声被他数落一顿,现下他一关心,不觉心上生出一些委屈来。她摸着手指,低着头小声说:“脖子,脖子那里疼着。” 她自己低头也看不见个什么来,端珣坐了过来,指尖稍凉,从她脖子处滑下。他收了手指,借着灯光看清楚了她被袭击的那一处地方,脖颈左侧已然青紫,他霎时沉了眼睛。 “若不想你哥哥知道,这些药等下你回去带上,见效极快。” 她眨眨眼睛,看到他从屉中拿出几罐碧绿的玉瓶子出来递给她,一边从冰盆中抽出一条绢帕来,抹了药给她敷到了脖子上。 她冻得一缩,一会儿就缓了下来,这药是好,痛感很快就被沁凉舒服代替了。 “你这是同意不告诉我哥哥了?”她一喜。 “我可是没说要答应你。”他声调平淡,看着她的眼睛忽明忽暗的,不觉勾了勾嘴唇。 “对了,我那两个丫头?”刚问完,就听到车外意云喊:“别担心,六姑娘!她们在元二姑娘的马车里呢,喏,就跟在后头。” 她一掀开车帘,果然后头是元家的马车,元庭他们估计都在。她稍稍放了心来,又看看不远处冲天的火光,一时间生出个念头来,看向端珣问道:“花月楼根基深厚又人多势众,一把火扰乱不了他们吧,你的手下能带着人这么迅速的撤去?” “放火倒是其一。”端珣的手指在窗棂上敲了一敲,凤目清贵优美,显然是成算在心的模样。他笑了一下道:“关键在柴利身上。这个人,三皇子不能让他死,救火也得救他。”他虽在笑,却不是对她,眼中已有一丝睥睨冷漠之意,显得城府谋算极是深沉不可测。 柴利酒醉,为人又狂倨,一直在谈天论地不肯离开,把京门各世家得罪了个遍。她扶了扶额头,看着他问:“你那火一丢丢他屋里去了?为什么?这人……” 她突然眉头一凝,想起什么来。柴利此人,出身贫苦,科举多次,在京门多遭人冷眼。但此人在京读书多年,偶有一日领悟了关窍,周旋逢迎在各大世家之间,虽说瞧不上他的人居多,但到底他今朝登榜,背后必有世家抬举。这么一想,难不成背后抬举的是皇三子从党?可柴利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皇三子要捧他保他?甚至不惜放弃这布好的一局? 才气?有才之人在京门比比皆是。 不……不能这样想。 她咬着嘴唇,柴利……刚刚想到了他在京门经营多年…… 难不成——?! “这人手中,是不是掌握了京门世家官户的资料?照他在京门的时间,他人又极能钻营奉承,想必世家大族里明明暗暗,能见光不能见光的,这些消息都被他掌握了个透罢?” 这丫头脑子转得极快,这等思量和聪慧,却是远超过同龄的姑娘。端珣听她肯定道:“三皇子想将他纳入麾下,也好得到这份情报。只是柴利这人古怪头又硬,看来还没有妥协。于是才有了今日榜上有名,给他点甜头先尝尝,不怕他日后不归顺服从。” 第三十章黄雀 这般想来倒也是难怪柴利今日酒后失言,大放厥词了。吃了世家这么多年的屈辱,一边隐忍一边暗下里搜集了这么多情报资料,他岂有不报复的道理?可仅凭凭着他一人之力如何扳得动利益盘结的世家贵胄?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他估计也是终于看透了这点,才情绪崩溃醉生梦死了。 皇三子要拿到这份情报,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势在必行的东西,哪能让它飞了?哪个世家没有些隐秘,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铲除对手的最有用的好东西。 宋琰声思绪纷纷,端珣抬眼,恨不能捏一捏她那严肃的小脸。 “既然这资料如此重要,那柴利岂能落在三皇子手里?!”经过今夜花月楼一局,也大可看出三皇子此人绝非良善之辈。柴利若仍不松口不归顺胆大头硬,他耐心用尽了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宋琰声再看看身边毫无动容一点都不着急的端珣,看他面色如此平静,心上却是一跳,嘴里不由泄露出声:“难不成,柴利是你……” 他听到这里终于笑了,凤目滟滟对上她的眼睛。他抬了抬手指,放在洇红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柴利极能忍又极能周旋逢迎,虽说是暗中收摸世家案底多年,可当初他几经落榜,在京门无依无势,便再是如何小心搜集也难免不会引人注意,这不三皇子不就是盯上他了吗。若他后头没有靠山保他,他如何能在京门活过这么些年还相安无事游刃有余呢? 如若,当年柴利走投无路之时投靠了端珣,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当年,端珣也不过一少年,如果真是这样,那…… 看着这丫头猛地瞪大的眼睛,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指改为支颐而淡笑,告诉了宋琰声一个不足为道的小秘密:“当年,他被文思阁你那位方先生搭救。我看着柴利这人行径倒也有趣,便留了下来。” 还有方先生!那竟……竟也是他的人。 这人……这人何等深沉的心思! 柴利这颗棋子埋了这么多年,这端珣,当真是城府深机难测。 马车到了府门转角处停下,宋琰声看当下时辰也不早了,便急急忙忙取了元盈那儿带回的她的衣饰换上。等挂好七宝璎珞跳下来时,兜帽里疙瘩跳出个什么东西来,咕噜噜滚下了马车。她跳下来一看,景云捡了这一粒东西正要还给她,端珣却抬手阻止了。拿在手里一看,是一颗无关紧要的红豆,倒是红润可爱,想来是船上姑娘们丢来的,可巧进了她的兜帽里,被一路带回了家。要是不掉下来谁都不会发现这么个小东西。 她没多想,转身望后头元家的马车,元盈远远朝她挥挥手,她捂着脖子笑了一笑。她背着身自然不知道后头端珣的神色,景云看着自家主子捏着这一颗相思豆,神情莫测,颇是不善。 红豆意相思……难道,这豆子并非偶然,而是有人特意放置?! 正在纳闷着,两人却见他一使力,豆子碎成了粉末从他指尖落下。意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没敢吭声。 端珣走上前几步,低声道:“还有个惊喜,明日下午,潜云居。”她眼睛一动,对上他似笑非笑极为端丽秀美的面容。他勾着唇,将她稍稍歪了的项上璎珞调整好,抬步上了马车。 端泓今夜本打算不醉不归,酒还没喝够了几盏,手下人便登船来报,说花月楼起火了。他顿时眉毛一竖,正要发火,但见周围人多,便强忍不发,走至船外廊道隐蔽处,甩手过去便给了一耳光,这才问:“出什么事了?” “本来进行得正好,突然就烧起来了,宋家和萧家那两个,说是聚众滋事,已经被京兆尹府带走了。” “废物!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人走了?萧长瑛呢!” 手下低眉顺目道:“殿下,柴大夫今日也在楼中喝酒,人已醉倒,火势起得又大,咱们的人不能不管他啊!” 端泓几番吸气呼气,却镇定不得,怒气逼头:“萧长瑛这个蠢货,怎地将他也放进去了,不知道我今夜为了这一局费了多少力气吗!这下全是白费了!” “她人呢,现在在哪里?!” “殿下息怒,花月楼火势太大,三姑娘正留下善后。” 端泓酒也不喝了,直接下船,怒道:“找她过来问话!”花月楼是他多番经营的情报地,现下毁于一旦,再要重启不知要多少时日。楼中探子疏散潜伏是必要的,可是现在他怒气冲头,只想找人发泄怒火。 萧长瑛这边也没料到一场火耽搁了他们的好事,眼睁睁在马车里看见宋梅衡和她那废物二哥被京兆府抓走,气得狠狠拍了一把车窗。 “废物,废物!楼中的人呢!就这么眼睁睁看人都没了!” “三姑娘莫怪,今夜时运不济,偏偏柴大夫也在楼中,他是咱三爷要招揽的人哪,我们哪有不管他的道理,到时候三爷问罪下来我们担不起啊!” 一提到此人,萧长瑛恨得牙痒痒。为了赶在今夜布好今天这一局,不知前期他们做了多少准备,不说暗下里楼中的人员布置,光是引来她那二哥就费了一番功夫。她这二哥向来不成体统,跟她那个爹是一个德行,迟早惹事,死不足惜,不如用来扳倒宋家。柴利到楼中吃酒倒是意外之喜,此人好酒易生事端,到时候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他这榜眼可就在京门混不下去了。原本是一出一石三鸟的好戏,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被生生地搅黄了。 “慢着!宋六姑娘可还在楼里?”萧长瑛眼中的狠毒一闪而过,探身盯住跪地的花月o鸨。o鸨果真是他们的人,现下一抹额头的冷汗,摇头道:“三姑娘,原本计划好了,药都灌了,只等着她声名尽毁。可这火一烧,再回头来找人却是不见了,只留房中被放倒的几个手下。” 萧长瑛这下气得要吐血了。她刚下船时得知元盈和宋琰声上了花月楼时,还想着真是天助我也,正好顺手也败掉宋琰声的闺誉,只等这一局成了,宋府可就元气大损了。这是天赐的好运气,等都等不来这等好时机,现下竟是一把火都烧光了,一点好都没落下! “去查!一个个地查问清楚,是谁搅了局!是谁!”萧长瑛急火攻心,神色狰狞o鸨吓得屁滚尿流滚下了马车,颠着小脚匆忙下去了。 这边是一败涂地,萧长瑛还没缓过神来,却见女使挑了车帘子上来,垂头道:“三爷请姑娘过去。” 萧长瑛反瞪过来,气火攻心,一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呵斥道:“滚——!”那女使被一耳光打得头昏目眩,忙歪身退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长瑛跪在地上,面色强作平静,而皇三子端泓已是百般看她不顺眼了。 “柴利这个东西,一沾酒就要误事,你还敢放他进去?”端泓砸了杯盏,马车内狼藉一片。他古怪地看一眼萧长瑛,忽地冷笑一声:“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萧三姑娘的才名才刚在京门盛传,一日柴利酒醉,说萧三姑娘七步成诗乃是有意为之,是潜藏祸心沽名钓誉之辈。这话传到了萧长瑛耳中,因此一向不喜此人,今日趁着这局,正好能将他这个眼中钉一并处理掉。 “殿下恕罪。柴利心性,不会轻易投诚,不如弃而舍之,永除后患。”没等她说完,一杯水便浇了上来。萧长瑛低下头,眼中冷光泛泛。 “浅薄的东西,人只要还在京门,便没有他脱身的道理。一旦入了我们手里,哪还怕他不说!只要情报一到手,那是事半功倍的效果,京门世家资料尽在掌握,到时候再除掉他也不迟!” “萧长瑛,柴利此人瑕疵必报,你也是一样的,差点误了我的大计,蠢货!” 她狠狠地用手掐住手心,脸上竟是一丝情绪都未动。茶水淋漓地淌下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偏生她极能忍。端泓看她一眼,嗤笑一声。 这时手下探子来报,单膝跪在车外,密语传声道:“殿下,柴利已救下来,人醉酒神志不清,又熏了浓烟,一时醒不过来。” 端泓听到这个,心里倒是舒服了一些,“人救下来就行,你继续监视他的动静。” “是。” “谁放的火可有查清?” “手下的人说,说是……看到了意云。”探子说完,跪地不语,头埋得低低的,“还有,方才查问时,发现楼中少了两个人手,想来是被带走了。” 马车内一时间极是安静,随后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老六?他这是,彻底与我撕破脸皮了啊。”车窗内砰地砸来一个茶杯,端泓骤然暴怒,“好啊——好啊!” 萧长瑛一咬牙,膝行几步,便是扎了几块碎瓷片也神色未变,她劝道:“殿下以为,咱们先前的动作,他们会察觉不到吗?” “现下之计,得尽快查清那两个人的下落。若是被抓走了,咱们的行迹谋划可都要暴lu了!” 端泓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可京门这么大,要是能轻易找到就不用这么心烦了。他的脸色极是可怖,盯着萧长瑛,半晌才道:“老六若要藏人,潜云居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筹谋 这边宋琰声回了恩思堂,横波和碧水二人皆是心有余悸。沈氏听她回来,让程妈妈端了些巧果过来。等她洗完澡,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上了床,果子也没吃,程妈妈只觉是她累了,便放了帘子,令横波好生照顾着。 横波脸色镇定,手指却交握着强求自己不露馅。等人一走,便跑到宋琰声榻前,大睁着眼睛道:“那花楼也太可怕了,姑娘要吓死横波了!” “哎哟你这丫头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胆子可要再大一些才是。你看,你家姑娘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她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安慰她,可心里总归是有些后怕的。现下心一定,看着帐上的团福花纹,脑中思绪不断。今日这一遭有六皇子出手相助才能脱险,可背后算计她的那些人,她不会轻易放过。 “明日出门一趟,去镇国公府。” 横波正给她在脖子上抹药呢,闻言愣了一下,“可是,小六爷不是说去潜云居的吗?” 宋琰声笑笑,“他的话你还真信?”说罢一点她额头,“若别人也知道这么个地儿,尤其是敌人,这不是相当于告诉他们,你要的在这儿吗?所以肯定不会在潜云居。”她摇摇头,含笑道,“你这丫头,遇事还得留个心眼儿,多想想总没有坏处。” “那小六爷……” “他啊,试探来试探去,最喜欢折腾你家姑娘。” 横波听了倒不觉得,就比如入府之前小六爷给的这膏药,都是顶顶绝好的,纵是她们府里,也没有效果比这更好的了。 次日她醒的晚了,等用过了膳,只听到外头脚步声不断。碧水在一旁收着餐碗,一边道:“府里三夫人正在闹着呢,闹了一个早上了。” 她垂眸喝茶。 厉氏才出了禁闭,正要威风一把,今早刚起却听身边妈妈说小二爷被京兆尹给带走了。她一时吓得眼睛一闭歪过去了,不一时一醒来就哭着要见老夫人。老夫人礼佛呢,任她怎么哭闹,愣是没让人进她院子。 “三夫人带着五姑娘在老太太门口跪了大半时辰了,方才三老爷刚回了家,就被老爷子传进了书房,现下还没出来呢。” 宋琰声“唔”了一声,也不想看这样的热闹。谁料用完了餐,老夫人房里的掌事嬷嬷过来请她去。 还没进了老太君他们的院子,便听到了一阵哭声。哭声渐弱,想是哭了好一会儿了。她迈过垂花门,便看到厉氏和她五姐姐跪在地上,一脸悲痛。 厉氏为宋家添了两个嫡子,分别是老二和老四,只是两子均是不堪大用。宋梅庸胆小平庸,老四呢,跟厉氏是一个性子,将来也是惹事的主儿。宋梅庸这次能逃脱了毒局,也是运气,若三房还是老样子,必然会有下一次的祸事临头,到时候可不只是进进京兆府这么简单的了。 厉氏见她来,愣了一下,平日刻薄凌厉的嘴脸现下哭的狼狈不堪。她拿帕子擦擦眼泪,瞪了她一下,“你来做什么?看我们热闹吗!” 她懒得理会这对母女,正要绕开了,却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动静。宋阁老出来了,后面跟着灰头土脸的宋家三爷。 她祖父已是恨铁不成钢,现下再看不成体统的三房,怒气便上来了:“还跪着作甚,还嫌不够丢人吗!出去!”平日宋老爷子是个最温和不露情绪的人,这话一出,三房的人抖了两抖,再也不敢哭出声了。 老爷子怒气未平,这时看见了她,脸色稍微缓了缓,道:“六丫头,你跟我进来罢。” 等进了内室,老夫人哪里是在礼佛,分明是气倒在床了。见她进来,便稍稍抬身招手道:“好孩子,脖子上的伤可好些了?” 宋琰声来之前就已经想过二老得知此事的可能性,宋梅庸突然被带走了,虽这小二爷不争气,但她祖父何等人物,人被带走自然是要查清原委的,她也没觉得他会查不到。再有,昨天她出门带出去俩丫头,二老既能这么快找她来说话,想必其中一个就是老夫人的人。横波没可能,只有碧水了。再不然,只要祖母一番查问,威严一露,她身边的小丫头哪有不肯说的道理。 她闻言点点头,“好多了,孙女没事儿。不知哪个丫头多嘴,孙女都吩咐过了,就怕家里人担心。” “六丫头,你仔细说说昨晚上的事情。”祖父坐去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头发已银白,目光却烁亮。 横波碧水两个昨个儿毕竟没有进楼,楼中发生的事也是半懂不懂。祖父心思透,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她也知道瞒不过,便直接说了出来。听完之后,老爷子倒是一哂道:“这显然是个局,宋梅庸他看不出,还呆呆地往里钻。” 宋琰声敛下神色道:“孙女路过花月楼的时候看见了二哥,不多时萧家萧二爷也去了。常听人说这两人是碰面就要吵架动手的关系,心想着这样可不行,到时候丢的是宋家的脸。但是进了楼里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倒像是有人特意为之。” 无论如何她乔装进了花月楼是事实,先认错要紧。老夫人摸着胸口余惊未平,瞪她一眼:“胡闹!你跟元家姑娘就这般进去,太冲动了!” “孙女一急一时大意,背后人又十分刁滑,这才着了道了。”祖母看着她欲言又止,又亲自看过她脖颈,摇头道:“你祖父说你是个最稳妥不过的人,你此番却是孤勇!太过惊险了。” 一边又恨声骂道三房:“厉氏养出来的好儿子,竟要一个女娃娃去救!她还有脸来说情!依我看,老爷子,就让这不成器的东西关个几日,正好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无能!”缓了一口气叹道,“也是怪我偏袒了些三房,将他们偏袒成现在这样。前头是五丫头闹事,如今是二哥儿,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老爷子一旁听着暂不出声,沉吟片刻,话题一转看向她道:“幕后人,你觉得是谁?” “孙女只知道,花月楼是三皇子手下的。”她顿了一下道:“另外,萧家也参与其中。孙女觉得,他们已成一党。” “萧家?他们能舍掉自家子孙来布局?这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是血亲啊!”老夫人觉得匪夷所思,不由看向老爷子。 祖父比她要冷静得多,他分析道:“萧家现如今已是大不如前,子孙不成器,所谓是祸起萧墙,若这样下去很快就败落了。被逼得狠了,只要能保住地位,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 “祸起萧墙哪。”他重复一声,长叹一息,意有所指,“府里出了个六丫头是我们的福气,但六丫头也只有一个,今日救得了他,明日呢?三房不成器,难道全要靠着六丫头吗!” “宋梅庸让他在里面呆着,若非他走运,现下可就在大理寺等候发落了,到时候宋家才真真是要被他害死!” 三房小二爷一事,厉氏有意闹得满府皆知才好求得老爷子赶紧将人弄出来。但老爷子震怒异常,铁了心不救,哪怕她哭天抢地都没用。宋三爷被她吵得头疼,骂道:“蠢妇!父亲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做给满府人看呢,也是给咱们警告呢!你养出的好儿子,一个个都不成器,尽给我惹事!还要老子也跟着一起挨骂!” “谁说我儿不成器!都怪萧家那二爷害我儿!我儿平日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了!” “呸!” “宋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儿不成器,难不成你那些莺莺燕燕养的那些个小妾的儿子们成器?!啊!我跟你拼了!” …… 日头快落的时候她是跟着程妈妈一道出府的,谁都不知道车里还钻进去个宋六姑娘。 程妈妈哎唷一声道:“我的六姐儿哦,老奴正要去德济堂为夫人配药呢,你们怎地也跟了上来?” 横波凑过去讨好地拉拉她的衣袖道:“姑娘要去看元二姑娘呢。” 程妈妈一向心细,明显不信,若去镇国公府,哪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 宋琰声一笑:“程妈妈,是真的。只是府里二哥哥这事儿还没完呢,今儿我出门的行踪可不能被人知道了。” “那我跟着你一同去。”程妈妈不放心地瞅着她。 “别,人多了容易招人眼线。到了元盈那里,自有她护我回府,不用担心。” 镇国公府。 元盈托着下巴奇怪地看着她表哥,皱皱眉:“你不是跟小六约好了在潜云居吗?”端珣正在练箭,懒得理她,倒是元庭一笑:“这宋六姑娘聪明得很,你以为她找不来咱家?等会儿估计人便到了。” “表哥也忒不厚道了。”元盈撇撇嘴,很是嫌弃,被她大哥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道,“没大没小的。” 果然,不一会儿宋琰声便到了。她今儿穿一身清水蓝的长裙,戴着帷帽,很是低调地进了府。天儿热,六姑娘热得受不了,横波拿着团扇呼呼呼地给她扇扇子。 第三十二章布局 “哎呀,你可是来了!”元盈见她满头大汗的,忙叫人拿了冰镇的凉瓜和一应茶水,她刚坐下缓了一口气,便听元盈好奇问道:“你怎知不是在潜云居的?” 她暗笑一声,若是端珣说一句她便信了一句,那可才真是傻子了。她看一眼远处练箭的身影,那人照旧一身雪白曳地,越发显得身形端丽挺直。 她抬手悄悄指了指端珣,告诉元盈道:“你不知道呀,你这个表哥好洁的很,衣服惯常都是雪白的,也从不见他与人轻易碰触,分明是洁癖。若你是这样的,你愿意将两个脏兮兮的探子带进自己的别所里审问盘查?” “那我……自然是不愿意的。”元盈甚觉有理,点点头但随后脑筋一转,猛一拍桌子,“好啊!他怕弄脏了他潜云居的地方,那把人关到我家来就不怕弄脏了本郡主的地儿吗!” 宋琰声掩唇一笑。元庭在旁边听得分明,这六姑娘真是个有意思的。 “不说这个了,抓到的那两人呢?怎么样了?”她转头看看元庭,后者却是一摇头,“审倒是审了,两人都是死鸭子嘴硬,愣是不肯说半句。” “那咱们现在去看看。”她站起身,戴好帷帽,一边扬声问:“殿下不随我们一同去?” 端珣丢了弓,拿了冰帕子擦擦手,嫌弃道:“我不想脏了我的眼。” “……”元盈鼻腔里哼了一声,“我们去武场,别管他。” 她笑着摇摇扇子,跟着一起去了。 镇国公府内设有武场,武场下另有地库,是用来惩戒关押练功偷懒或犯错的兵卒,已经荒废很久了。地库里比地上要凉快得多,倒是便宜了这两人。她走到关押的地方一看,其中一人已经昏迷,另外一人还撑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立即就睁开了眼睛。 地下灰暗,借着一烛的微光,宋琰声这一瞧,对上这双眼,却是吃了一惊。 倒不是因着这人脏污又狰狞,而是那莫名熟悉的一张脸! “什么都不说,敢做不敢当,懦夫!我最恨这样的东西!”元盈眼神一瞪,嫌弃地捂住鼻子。 那倚坐墙头的女人听罢却露出一个冷笑来,显然是有恃无恐,知道他们抓了自己来,不审问明白了,不会轻易让她去死。 这笑让宋琰声越发肯定了。这花月楼的女人,分明是前世里萧长元的小妾柳氏!柳氏出身青楼,长相姣好,现下虽也狼狈,但那双圆润稍翘的眼实在出彩,只是她身居风尘之地,眼尾刻意地勾勒出一丝媚态,这等形容,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原来……原来这柳氏竟是皇三子一党的人!那她前世被勒死,想必与萧长瑛他们脱不了干系! 她心下大动,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个女人。 手下人拷问了一夜了,没套出个什么来。现下元庭一来,立即无奈地跪下了。元庭摆摆手,目光阴沉地扫一眼牢中二人,低声吩咐: “昏过去的那个,把她弄醒。” 属下领命,一抬手,便是骨头“咔哒”一声碎响,昏迷的那人惨叫一声醒了过来,一只手显然已经废了。十指连心,又是一双手掌,她痛叫不已,一旁的柳氏已经是冷汗潸潸。 “……元公子,你一向是最怜香惜玉的,何必把事情做绝!啊!”柳氏没说完,一个巴掌便扇了过去,手下人“呸”道,“大胆贱民!你们现下还看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还敢提公子!” 柳氏被打得头一偏,目露恨意,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她狰狞着脸哈哈哈大笑起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一句话来!” 萧长瑛最擅长培养暗探,无论是红楼还是花月楼的人,都是经她精心挑教训练出来的。但这柳氏,她绝不信她如此忠心护主,前世里她可不是个硬气的,而确确实实是个虚荣卑鄙的小人! 想到这里,她忽地呵笑一声。柳氏注意到了她,却看不清她帷帽下的脸,只听这人慢悠悠的声音,每一字每一句都往她心上扎去。 宋琰声不紧不慢道:“你有恃无恐,只肯定你有利用价值,我们杀不了你。但我们既然能抓了你们,你们主子的事,难道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吗,柳氏?” 她咬紧了后头两个字,果真这女人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置信。她见状轻笑一声,“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我凭什么跟你赌!”柳氏大叫一声扑过来道,“你们休想,休想!” 宋琰声已经很不耐烦,她遮掩在帷帽下的眼睛透出一丝冷漠,看着被元庭手下制住的女人。她冷笑道:“你们的底我们早已清楚,你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蠢货!” “你!你!” 她拍拍手,好整以暇站到元盈旁边,冷声道:“你如此拖延时间,不过就是等着你主子来救你,毕竟你是他们的探子,掌握着很多有用的信息,他们不会任由你被带走。” 柳氏被重新捆好丢到一边,她闻声咽了咽唾沫。眼前这少女,竟是将她心思看了个透。 “你如此肯定,不如咱们就来打个赌,如果她来救你了,我们拱手相放,要是她不来救呢,你呢,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全说出来。” 等出了地下,日头一照,便有些晃神。元盈摇着扇子,极是费解,“小六,你干嘛跟她赌?这赌怎么看都是有利她的啊。萧家那边定是要派人来救防止她全招了,若不来,她也可以睁眼说瞎话,真真假假到时候怎么办?” “要是你是她主子,你是来救,还是来杀?”宋琰声抬手挡了挡阳光,一边回问道。 “我自是……”元盈正说出口,忽地眼睛一亮,肯定是杀人灭口啊,可是……这样一来,他们这边也得不到好啊。她还是困惑着。 “所以,我们有两个人啊。”宋琰声淡笑一声,与元庭对上视线,两人皆是心照不宣。元盈一见这样就急了,“哎,快说,打什么哑谜?” 元庭脚步一迈,一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敲。同样是妹妹,怎地人宋梅衡家的这般机敏,自家这个却还不开窍呢。他短叹一声,“元盈啊,你好好跟六姑娘学学吧。” “你……他那是什么眼神,嫌弃我吗!”元盈一怒,脱了鞋子就往她哥背上砸去。元庭步子都没停一下,一偏头躲过了。这还了得,气煞她也。 “好了,好了,别气。” 横波憋着笑给她拿了鞋子来,元盈鼓着一张脸,扑在宋琰声身上,拼命揉她的包子脸道:“他还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他呢!” 她仰着身连连躲避,一边安抚道:“你方才不是说你表哥弄脏了你家的地儿吗,咱们换过来也气他一回,把其中一人丢去他的潜云居。” “??!” 两人密谋一番,元盈由怒转喜,仰天大笑,仿佛事情已成,看见了她表哥的黑脸了。 萧长瑛会来找她,宋琰声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找上门来。出门这天下了大暴雨,雷声滚滚,端珣派了景云暗中跟随保护。她也不急,在恩思堂慢吞吞练了一个时辰的字才慢悠悠地换衣出门,那边萧长瑛怕是已经等得窝火极了。 地方是老地方了,萧长瑛的红楼。红楼离宋府也不多远,到了的时候,因着大雨的缘故,楼里人不多,显得格外清静。 萧长瑛放下身段请她来,等了这么久,已经摔掉好几个紫砂壶了。等手下通报说六姑娘到了的时候,她手指握拳,恢复平常的神容,嘴边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笑来。 宋琰声被两个侍女带上楼来,听着脚步,一看就是练家子。她身边暗随着景云,倒是心里从容许多,面不改色地进了厢房。 房中燃着暗香,窗边置放小案,上面温了一壶茶,另外还有红楼的精致茶点。萧长瑛迎她落座,殷勤得很,一口一个好妹妹叫着,倒让她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自在得很。她坐下一笑,接了茶水,看向对坐的萧长瑛,奇怪道:“萧姐姐有什么事情不如直说吧,这么大雨请我过来总不会只是喝茶聊天吧。” 她能装,宋琰声也乐得和她装,看谁撑得下来。 萧长瑛此人极擅隐忍,就算心里急得要命,面上却分毫不露,甚至安排了两个名角儿演了一出《观山记》。 “妹妹觉得如何?” “我不懂戏,不如姐姐说给我听?” 萧长瑛随和一笑,拉着她的手,竟是要把酒言欢的作态,指着楼下台上戏中众人,看似无意道:“前朝有九龙夺嫡,松如璧隔岸观火,妄图坐收渔翁,可惜,下场却是最惨的一个。” 她不动声色,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 萧长瑛又说,“圣上正是盛年,也不必过早立嫡,但他不愿,总有人逼他去立。宋六姑娘,如今几位皇子中,长子身弱,注定无法立鼎,剩余几位,早夭者有,年幼者有,现下可看三位。” 第三十三章杀机 宋琰声目光一凝。如今可搏一搏的,正如萧长瑛所言,有这样三位皇子。三皇子养于皇后膝下,又是年长,党羽众多,实力不凡。皇四子乃是圣上所言之将才也,有万夫莫开之铁勇,自幼为太后教养,在军中颇有威望。再有一位便是皇六子端珣了,母妃出自京门盛族镇国公府,自幼冰雪聪明,姿容端丽,也是炙手可热的人选。 这是让她站队呢。她心下暗忖,面上却装作糊涂:“深闺不议论政事,萧姐姐这么说是何意?” “宋六姑娘,你是聪明人,不必如此遮掩。你若不小心选错了,日后可别怪我未曾提醒你。” “上有天听,圣上英明。这样的事情,不该我们操心。”君臣父子,自古体统。这话说得极妙,是万万挑不来错的,她宋府承圣眷,永远只尊听圣上的话,亲贤远佞,从不结党营私。 萧长瑛闻言低声赫赫笑起,似乎在嘲笑她此言的幼稚。 “六姑娘,别跟我装了。我查得出,也看得清,六皇子与你关系亲近。今日过来,我只问一句,人在哪儿。你万万得考虑清楚了,若跟我们撕破了脸,将来可不好再相见。” 总算说到了目的,宋琰声听了都要笑出来了,脸皮早已撕破,还在这儿威胁个什么呢。花月楼一案害我宋府,这笔帐现在就得跟他们算清了。 “你笑什么?” “原是找不到人来问我呢。也罢也罢,看你这般着急,我好意告诉你。至于救不救得出来,全看你的本事,我拭目以待。”她收住笑提醒道,“探子查出的地方,你不妨再去找找?” “你!”端珣在京门最常去的别馆就是潜云居,都翻了几遍了,愣是找不出人来。她怒道:“你这是取笑我?!” 宋琰声似笑非笑,眼瞳漆黑,神色极冷静,她慢悠悠起身道:“萧三姑娘,我言尽于此,你爱信不信。”她也不怕她就在楼里跟她动手,看一眼萧长瑛变换莫测的神情,她漠然站立,扫过桌案的点心,带些嫌弃道:“萧姑娘,我再奉劝你一句,人在做天在看。另外,你这楼中的点心,难吃得很。” 她说完就走,也不理背后萧长瑛极其难看的脸色。这萧三姑娘一张秀美绝伦的脸,一眼看上去赏心悦目的,却是蛇蝎一样的心肠,又是几番算计她宋家,这次还妄想拉她站队,真是可笑。花月楼她能舍得下自家二哥哥的命来布局谋害宋府,只这一件事,宋琰声就看透她的本质了。 她一向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萧长瑛如此狠毒心肠,就别怪她手软了。 等上了马车,景云已经提早一步等候在车边。暴雨还在下着,他撑着伞,听宋六姑娘吩咐道:“景云,你留意着周遭。萧长瑛是瑕疵必报的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我,肯定会派人跟上伺机刺杀。” “是。”景云应声,发下车帘,喝了一声,马车便稳稳地驶离了红楼。其实不需要她提醒,若是六姑娘有闪失,他家主子定然不会饶了自己。 宋琰声所料不差,果真暗下有几人跟着马车。景云武艺高绝,能听音辩位,因而估摸得出来,起码有四五个人,且个个非是等闲之徒。他们行驶这么长时间,都是特意绕的京门重要的街道,就是防着这些人拦街刺杀,到时候闹出动静可没法收场。只是杀手也聪明,隐忍着不下手。但回府马车总要离了主干街,总有人少僻静好下手的地方。再加上今日下暴雨—— 吁——! 驾! 车帘上“啪”地摔上泥点子,一长道淋漓带着雨水而下,些微发红,闪电下看着极是惊怵。宋琰声抑制不住,身子随着马车骤然停下而往前一扑,所幸车内铺着厚缎子,她人也没捧着,只是外头刀光逼来,甚是惊心。 “六姑娘,你待在车内别出来。这几个人,还对付不了我。”车外景云的声音忽近忽远,马车帘子一时飘起,她看到好几个黑衣人,景云以一敌多,却不显费力,人也死死守住了马车,未曾离开几丈之远。 她从飘动的帘子外隐约看出来,这里应是刚出玄武街,周围高林密集,现下暴雨,官道上人迹罕至,是最好动手的地方。 宋琰声第一次这么分明地看见有人要她的命,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尽量扶低身子,外头刀剑铮铮,已是见血,雨水本就微腥,现下夹杂着血水的味道,更是让她作呕。 这时刀光一闪,她眯了眯眼睛往前看去,正对上翻上车来的一双眼睛。这显然是杀手的眼神,凶狠残酷,现下他们处于弱势,只能想方设法避开景云直往马车上来! “驾——” 她心中大动,急喊道:“景云——” 马车突然奔走而去,颠簸异常,宋琰声抓着窗棂拼命稳住,外头马声恢恢,这人一心一意要避了景云直接对她下手! 景云被三人缠斗着,自是注意到了,他脚步一点,剑光一斩,趁势腾地运气飞上,直往她这边赶来。 “噗——” 就在这时,剧烈晃动的车帘上猛地溅上一滩血迹,马匹嘶叫着前进,马车此时却是猛然一颠簸,“砰”地一声,宋琰声被甩得狠狠冲出了车厢。 “啊!”身体腾空感让她无法多思,她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雨水腾腾腾砸下,她迅速坠落。就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一股被拉扯的力量,气力极大,一下托住她,猛地顺势砸进了一个坚硬的,稍有体温的……怀抱中! 宋琰声猛地睁大眼,在密密麻麻的雨帘中,她被冲得又霎时间眯了眯眼睛。 “……宋六姑娘。”有人近在咫尺地唤她的名字,这人的声音,她又如何能忘得了!雨幕击打成烟,宋琰声对上那双黑沉的眼睛,黑而冷,毫无情绪,正是前世中她噩梦里的那双眼! 这是少年时候的萧长元,穿黑衣斗篷,戴雨笠,眉眼清晰,毫无表情,低头看人的时候,更显得阴沉冷漠。他抿着唇,紧紧扣着她的腰,一个纵身落在马背上。 宋琰声难以忍受他的碰触,难以忍受他现在的距离。她的脸上尽是雨水和汗水,眉头紧皱,侧身就要跳马。萧长元却是推不开,死死握着她的手臂,面色绷紧,眼尾一动,手中的剑便刺了出去,正好扎在飞袭而来的刺客心口,极准极狠,血水一下子铺散开,几滴落在了他雨水淋漓的侧脸上。 这张脸,这样冷酷狠戾的神色,与前世的萧长元重合不二! 她的瞳孔一缩,在这漫天雨腥中,脸色发白,捂住嘴巴,发出一声作呕的声音。萧长元瞳色一紧,越发沉黑,手上的劲儿却松了下来。 这马匹乃良驹,高大健壮,雨地又湿滑,跳下去极容易崴到了脚。宋六姑娘像是连他呼吸都不能再忍受一般,一眼都没有看他,翻身就要下去。 “你……”他眉心骤起,一弯腰握住了她的手腕。宋琰声瞪大眼,一抬头,眼中极是清明,满是不加掩饰的戒备和厌恶。他被这样的眼神刺了一下,手抖了一下,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就觉得什么东西被这暴雨给冲碎了一般,泡得难受而酸胀。 “六姑娘——!” 就在他们对视的这一瞬间,景云踏雨而来,几个刺客现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地面几摊血迹。这些人皆是重伤而逃,景云内力深厚,他们本就不是对手,拖不了几时,又见这里多来了个人,都急忙撤手走了。 景云将她扶下马匹,萧长元坐在马上,黑衣湿透,身形孤陋。他黑沉的眼默默地盯着她的背影,宋六姑娘脚步不停,他方才已经看明白了,六姑娘厌恶作呕的不是这浓重的血腥味,而是看见了他。 雨幕渐大,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珠,出声拦住她:“六姑娘。” 宋琰声头也未转,那边人低笑一声,意味不明,他这样问道:“六姑娘,你讨厌我。为什么?” 他自然没有等到回答。那浑身湿透的纤小身影,黑发披散着,白玉手指一动,车帘子被掀开,随即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景云将方才驾车被杀的刺客一脚踢开,重新套好被卡住的车缰,长吁了一声,很快马蹄一响,车子没入林中,逐渐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 萧长元单身策马,捏着十指,雨水从他下敛的眼边淌下,蜿蜒一道冰冷水痕。 刺客们被打得七零八落回到了红楼复命,萧长瑛一见损失惨重,连声怒骂:“废物!养着你们何用!” 为首一人被骂得抬不了头,眼睛乱转,却找了一个好借口。 “主子,我们本来快得手了,谁知半途又杀出个大公子,我们不敢跟他动手啊!” “萧长元?他不是去了巡营吗,为什么会在哪儿?!”萧长瑛皱眉,面色极沉。 刺客往前走几步,谄媚讨好道:“主子,许是大公子碰巧路过,这才坏了您的事儿。” 萧长瑛听罢,直觉却觉得不是这样。她盯住自己手下,冷笑一声,往他胸口踹去一脚:“办事不力就是废物,不必再找理由,下去各领三十鞭。” 第三十四章柳氏 惩治完之后,她心里还是存疑,便带了近身侍女加了车回去了萧府。大管家在门口接应车马,一见她回来,忙躬身请安。 萧长瑛一抬手,面色不善看着他问:“大公子可是回来了?” “是,一人策马回来的,身上全湿透了。” 萧长元刚刚沐浴换了身衣服,便听到外头萧长瑛的叫声,随即门被一把推开,来人脸色极差,连声质问:“到底我手下哪个蠢东西给你透露了消息,你要这般耽误我的好事!” 他收着眼皮,抬都没抬一下。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萧家,为了你的前途!大哥哥,你看看咱府里现在衰落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拼一把,全家老的小的坐布衣坊喝西北风去啊!” “为了萧家?萧长瑛,你做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为了萧家?如果是这样,这满门的前程,不要也罢。”他嘲讽地一勾唇:“再说,你做下的这些事,是萧家的灾祸也未可知。” “你!你!你真是盲了心了!”她恨恨一咬牙,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知你一向看不惯我,可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你若再挡我一步,我便对你不会手软,咱们等着瞧!” 萧长元冷笑一声:“滚出去!” “萧长元,我劝你对我恭顺一些。没了你,三皇子还有更多可以扶持的武将人选。”她怒极反笑,慢条斯理地审视着他。萧长元最厌烦她毒蛇一样的视线,一抬头,目光已是极其阴沉不耐。 “我说你,该不是看上了宋六姑娘吧?” 这话一说出口,萧长元勃然大怒,一把掀了桌案。她见状急忙躲避,神情却是相似的狠戾,倏忽间却哈哈大笑道:“宋家是敌人,是我的囊中之物,大哥哥,你趁早死了这心思!” “滚——!” 雨中遇袭,又见了萧家两个极讨厌的人,宋琰声回到恩思堂里一直心绪不佳。至于萧长元为何出现在那里,为何跟萧长瑛意图相背出手相救,她想来想去,要不是这两人其实不对付那就是萧长元自己撞傻了脑袋。次日早起,她翻开被子,顶着两个黑眼圈来接待兴冲冲赶到的元二姑娘。 元盈猛一看她这模样,吓了一跳,“怎的了,没睡好吗?” 宋琰声眯着眼,看看她,又看看端珣。 “你怎么也来了?” “自是不放心来瞧瞧你。”端珣雪衣白扇,面容姣好清贵。她一拍他探来的手指,没好气坐在椅子上道:“我三哥哥在书房呢,你别再来戏弄我了。” “你这丫头。”端珣摇摇扇子,见她面色微白,不由出声道:“昨日景云回来告诉我,说你被吓着了,精神头不好,我看着果然是这样。” “我是看见了讨厌的人,心里堵得慌。” 元盈在一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斗嘴个不停,托着下巴也好奇地插进去问:“讨厌的人?” “萧家那些人。”宋琰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一边问,“潜云居安排得怎么样了?” “嘿,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元盈瞅瞅一旁她表哥脸色,呵呵呵直笑道:“萧长瑛果真手狠,昨夜里刚把人安排进去,不多时就有手下人来报,说花月楼那人咽气了,一刀封喉,死得痛快得很。” 果然。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萧长瑛未达目的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又怎会费工夫冒着大风险来救一个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暗探呢?只可怜了花月楼这姑娘,白白被扼去了一条命。 “六殿下,脏了你的地方,不要紧吧?”宋琰声朝端珣望去一眼。依照他的洁癖程度,想来那潜云居不会再去了。 端珣回视她一眼,扇子一手,漫不经心道,“脏了救脏了,丢掉就是。你们两个丫头,算计到我头上。”他佯怒,可哪有他不知道的,还不是同意元庭去安排了。 她突然间心情便好了很多,看着他芝兰明月一般的惊秀绝艳,笑了一声道,“那我们便能顺利进行下一步了。” “不过,咦,小六,你脖子上那串璎珞呢?怎地今儿不见了?”元盈奇怪着,六姑娘平日里见着天天都佩着这璎珞项圈儿,是不离身的,今儿却是没见着。 端珣也看了过来,细细小小的脖子上,果真什么都没有。 她愣了一下,摸了摸脖子,昨晚上程妈妈就发现这璎珞不见了,她回想了好几遍,却是想不起来丢哪儿了,不过落在树林的可能性最大。那时暴雨极大,又有刺客突袭,可能不慎断裂掉在哪里了,她只模糊记得当时似乎听见了碎玉滴答溅落之声。这彩宝璎珞是极贵重璀璨之物,程妈妈按她说的随下人去仔细找了,却是零星都没见着,只惋惜说大概是被哪个走运的过路人给拾掇带走了。 “昨个儿出门掉落了,找也找不着,便作罢了。”宋琰声这样说着,却是有些心疼。倒也不是因着这璎珞贵重,只是因着这是娘亲送她的,是娘亲的心意。 元盈不想看她难过,便拉了她手豪爽道:“我家有几处首饰铺子,找时间咱们去逛逛,有喜欢的我便拿了来送你可好,不过是一串链子罢了。” 她闻言弯了弯嘴唇,摇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端珣握扇站在她旁边,凤目略垂,看着她颈项,神色却是若有所思。 花月楼抓到的探子总共带回了两名,一位已被灭口在潜云居,还有一个柳氏尚在元家地牢,天真地相信她那位主子会来救她保她。这下同伴已死,她还敢赌吗。若是她们两个一并被放到潜云居,那没的可就是两条命了,正好如了萧长瑛的意。 “让她亲眼看看自己同伴的下场,我不相信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要对付区区一个柳氏,皮肉之痛对于一个阶下囚还说已经麻仁了,尚能撑个几日,最快最有效的法子,便是摧毁和崩塌她的精神和那愚蠢的天真。 这边萧长瑛根据宋琰声的暗示又搜寻了一边潜云居,这次竟真的找着人了,派来的杀手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等回去复命如实禀告时,萧长瑛却眉心一皱,觉得不对劲。 “你们是说,潜云居里只关了一个人?不是两个人?!” “是。” 花月楼失火后清点人手,除了意外损失的,其余明明确确是少了两个人!一个是柳氏,一个是于氏,都是自小被调教养在花月楼当探子的。这两人没什么武艺,所以将她们灭口萧长瑛一点都不心疼。现下手下的人竟然回来告诉她,潜云居竟只有一个于氏?! 那还有一个人——! 她眼皮一跳,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坏事了! “你们这些蠢货!一个个脑子都不会动的吗!”萧长瑛一个耳光便甩了出去,惊犹未定,来回踱步盘算。她还是小瞧了宋琰声,照这样的发展来看,这分明是套她的一个局! 又隔了两天,元盈登门来找她,说是柳氏松口了。到了武场地牢,柳氏相比于前些天的有恃无恐,已经是面无人色了。 宋琰声这一出让她彻底看明白了,在萧长瑛眼里,她们这些知道些秘密的暗探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她是绝无可能来救自己的,杀人灭口才是最有效最省力的法子。 “从见到尸体后,她一直是这样的。沉默了好几天,今早闹着要见我们。”元盈在路上时跟她说了情况,等见了柳氏,她形如疯妇地扑了上来,抓着栏杆道:“我说!我什么都说!你们只要放了我,我什么都说!” 她语气急迫,显然是怕极了,带着一丝讨好和恳求,直直看着宋琰声,举手几番发誓道: “贵人,我都说,如有一句假话,我,我天打雷劈!” “够了,咱们节约些时间,不要说些有的没的。”宋琰声扶着帷帽,声音很淡,“至于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自有判断,你也不要心存侥幸。若有一句不对,那你可就别想出这个地方了。” “我说,我全部说!” “奴才……奴才本名柳秀秀,是萧三姑娘买来的,一直在花月楼做暗探,负责收集那些逛楼的贵人们口中的信息和情报,传递给鸨妈妈,由她负责整理给萧姑娘。” “这么说,花月楼背后的主人就是萧长瑛?” 柳氏看着她一咬唇,摇头道,“不全是,楼中还有其他势力,都听命于萧姑娘口中的‘三爷’,奴……奴才从没见过这位爷,只是有一次偷听鸨妈妈说话才知道的。” 她口中“三爷”自然就是三皇子端泓,只是柳氏不过是小小一个角色,无足轻重,还没接触到利益顶端那些人,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宋琰声一笑,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早在乞巧节之前,楼中妈妈和萧姑娘接触就频繁了很多,像是要有所行动。老鸨只负责安排人手,其他消息一丝都不肯透露。于是奴才便惯常去偷听,听到她们密谋,要在乞巧节当天,杀人嫁祸,让常来楼里的宋府小二爷宋梅庸背锅。” 第三十五章收网 “你听到了这些?” “是……是,奴才还听见,萧三姑娘要舍了自己二兄来完成这一局。” 元盈听了却是笑了,颇有意思地看向柳氏,问:“你既然知道萧长瑛狠心至此,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牺牲她血亲,你还相信她会来救你?” 柳氏面色一白,颤声道,“那……那是她庶兄,向来跟她不对付。萧姑娘早就恨他是个废物,说不如除掉。”她说着却说不下去了,重新回想才看透自己主子的心狠手辣,自己竟然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愚蠢。 “在萧长瑛眼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价值的,一种是没价值的。有价值的能利用的才能活,挡她路的或无用了的就得死。你明白太晚了。”宋琰声神情冷淡地看着柳氏全无生气的样子,声音一抬,“继续!” “奴才……奴才就听到这些了。乞巧当天,我们被安排的任务就是想办法让宋萧两家二爷走到一块儿去,他们是出了名的三句话干架,我们只要顺势鼓动,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动手,闹出动静来,才好为萧二爷丧命做好准备。可那日却没有需要我们下手,两家二爷自己凑到一起就打起来了,奴才就在旁边跟着起哄,看笑话。” “那是因为,花月楼当夜来了个新点的榜眼,他喝酒误事,正好闹了一场,这才省了你们出手。”宋琰声呵笑一声,对头柳氏神色讪讪,知道她全都清楚,嘴巴张合了几下,咽了下口水,更加小心仔细不敢隐瞒道:“那人姓柴,萧姑娘很讨厌这人,但楼里妈妈和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他,只因为这人似乎是……是‘三爷’的人。” “你从何而知?” “楼中不光有三姑娘的势力,就是三姑娘,也得听‘三爷’的。”柳氏这时候知道害怕了,一叠儿地将萧长瑛的短揭了个够。她咬牙道:“三姑娘作威作福惯了,手下势力众多,整个萧府都是她一人的天下。奴才曾给萧家二爷陪酒,听他说三姑娘跟他之间早已不睦,不过他还活着全因为命大而已。那夜他来楼里,三姑娘是铁了心要他死,事先下足了药,这药极难被发现,已经下过一阵时候了。” “……服药者日渐衰败,无痛无感,自己毫无察觉。到时我们只要动手一击,他必死无疑。随后有专门的人会将他拖到宋家那位房里,完成这桩嫁祸。” 宋琰声听到这里,眉目一动,眼睛显得漆黑凝重,忽然记起前世萧长元给她暗下的毒药,症状倒是一样的,原来,这药竟是出自萧长瑛吗。 她胸口骤然气闷,前世自己落到那般模样那般下场,全拜他们萧家兄妹所赐! 柳氏明显感觉气压一低,她躲闪地看向眼前人,不敢再言语。 “继续!” “后头……后头就是宋家姑娘好像也上来了,萧姑娘知道后觉得是好机会,便传令我们弄倒她,困她在楼上,等人被发现了,就能毁了她的名声,正好还能给宋府又一击。本来还想如法炮制也困住元姑娘,只是她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所以没成。” “还想弄我?!”元盈气急,一拍栏杆,灰尘扑扑落下,“好大的狗胆子!” “你……” “你什么!继续!” …… 这一番下来,已经知道的还有不知道的全都清楚了。宋琰声别过柳氏凄惨又急切的脸,不露声色地看向旁边他们早安排好的负责记录的人。 她走过去看了看,挑了其中一张抽了出来。她展平了纸张,让手下拿去给柳氏签字画押。柳氏颓唐瘫倒在地,知道这东西一旦落了名按了印,一切就是板上钉钉逃脱不得的了。 “贵人,这……” “招都招了,你还心存侥幸不画是吧,想你主子看见了这东西还能放了你?”元盈在旁冷笑一声,极是鄙夷。 柳氏握着一叠纸,面如死灰又不敢多言语,等一张张签过画过,她失力一般跪倒在地,狼狈地恳求道:“我全说了,也都画了押了,放我出去吧!” 元盈拿着招供仔细看了看,没有问题,才满意地看一眼匍匐的人:“耐心等着。” 宋琰声随她出了地牢,手下人也接连而出,只留下两个看守着。 “这柳氏跟着萧长瑛坏事做尽,也是死有余辜,放了她还便宜她了呢。”元盈看一眼随后跟来的元庭,“是吧,大哥?” “我们能放她,有人却是不会放过她。” 宋琰声一笑,“过几日找个深夜时候放她走,至于她活不活下来,就看她的本事了。” “这边收拾好了,下一个,就轮到萧长瑛了。”她的视线落在那一叠纸张上醒目的红手印上,笑容一露出,却是显得神思深沉不可测。 元盈在一旁默默瞅她:“小六,你笑得怎地这么像……像我表哥呢?” “??!” “嘿嘿,真像,不过我喜欢!”元盈将供状交给她,笑眯眯道,“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下面萧长瑛的脸色了。” 隔天,萧府的二姨娘王氏刚从京兆尹府看了自家可怜的小二爷,看着当初受尽苦楚拼命才生下的宝贝儿子消瘦至此,哭得两眼泪花花,掩着手帕被人搀扶着出来了。 谁知,才坐上马车走了一会儿,窗外忽地砸进来个东西,吓得她一颤,现下她正是伤心的时候,只以为是外头街上哪个孩子的恶作剧,不由心火大起,直撩了帘子探头出去骂道:“哪里钻出的混小子,瞎了你的眼睛敢丢东西砸我?”骂完后左右看看,却并无一人身影,她奇怪地钻回车内,却看见自己闺女儿拆了砸进来的包裹,里面竟是一张按了红手印的供状! 她心下奇怪,拿了纸张在手里,她是好人家出身的,也大体认得些字。这一看下来,手指却猛地捏紧了,胸口大幅度起伏,显出目眦欲裂的愤恨模样生生吓了旁边女儿一跳:“娘……” “好个萧长瑛,平日被她们压个一头也就罢了,暗下竟如此狠毒害我孩儿至此!好啊,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一掀开车帘子,朝外头大喊一声:“回头!回京兆尹府,我要鸣冤!告死那贱人!” 宋琰声目的达成,外头如何了都在盘算之内。连下了几日的雷雨,天气稍稍凉快了些。这天沈芳之精神好,便坐了马车过来看她。 宋琰声笑眯眯地吃着他带来的明月居的点心,一边问:“舅父舅母康安?如今刑部没了尚书主事,舅舅他想来忙得很呢。” 沈芳之支着下巴,看着她微微一挑眉:“我说阿好,这阵子没见,怎地你说起话来越像个大人了。” “……我就是大人了,不行嘛。” 她噎了一口,自己个儿这位表哥实在是不同常人的直觉精准,只得放了点心,回头嘴角一弯,耍赖一声道。 “近来刑部进了桩案子,正等着三司会审,偏偏大理寺那边出了点岔子。” “案子,什么案子?” “倒也不是什么大案,只是京郊出了起无头命案,忙着审查凶手呢。”沈芳之怕血腥让她听了害怕,刚起了个头便收进了嘴巴里不说了。谁知这丫头一点儿没害怕,眼睛大睁着看向他问道:“表哥,这人可是个姑娘?” 沈芳之倒觉得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果真是这样。我不仅知道她是个姑娘,还知道她是花月楼出身。” 虽然放走了柳氏,可她却果真没逃过萧长瑛的毒手。这萧姑娘绝不会放着这么一个知道不少秘密的人在外头,她既能杀掉一个灭口,那再解决一个自然是眼睛都不会眨。 “这可真是……”他一看她诸事在心老神在在的样子,突然笑起,伸手一捏她脸颊边的软肉,道:“这些天,你又有什么动作了?” 宋琰声也不瞒他,把花月楼一案全部告诉了他。 听完整件事,沈芳之摇摇扇子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来,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进府里遇见了你三婶,她那脸色可真是好看得很。” “二哥还关在京兆尹那边呢,祖父他不发声,三房那边没一个敢去打点了放他出来。喏,前儿几天还天天去京兆府看呢,风雨不阻的,老夫人那边一训斥,就没人再敢去了。” 沈芳之喝了口水道:“关个十天半个月在牢里反省着也好,只是你这二哥哥实在是窝囊,还得你犯险去救他?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危机和自保的意识都没有,差点就祸及全家了。”他顿了一下,“不过萧家和三皇子怎么这么刻意着要对付你们家?上次红楼也是。” “大抵是觉得我宋府无人吧。”宋琰声冷笑一声。她祖父岁数大了赋闲在家,不干朝政许久了。大伯一房外放在扬州,三房无用,二房只她爹爹一个人撑着满府。若她未曾重活一次,想来前世的悲剧又会重演了。 沈芳之之前在红楼已见识过萧长瑛的手段,不免皱眉,摇头道:“如此利欲熏心,这个萧三姑娘,怕是不会甘心止步于此的。” 第三十六章金陵 “为了铲除异己,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她收住笑,撑起下巴喃喃一声道:“如今这些,还只是小场面呢。” 两人皆是心事重重,对视一眼。 这时,沈芳之却想起一事来,问:“对了,方才过来你这里,听姑姑说,你要随着阁老下江南?” “若是这样,那萧长瑛他们……”横波走过来给他续了茶,只听他不无担心继续说:“若是这段时间,他们再有动作,可不就糟糕了。” “就是防着他们暗下里动作呢,所以这次我才要用萧府二姨娘狠狠去掉他们两层皮,起码让他们这阵子都缓不过来。”她说着又一抬眼,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表哥,京门不是还有你们在吗,我不怕。” 萧长瑛初有动作的时候,她就已经告诉了爹爹宋樾,要小心这个三姑娘。萧长瑛再是城府深毒,现下也是羽翼未丰,现下再有个二姨娘拖着要跟她拼命,一时半会儿的,她可脱不开身再搞些阴谋诡计。 另外,京门还有元家呢,元盈乐得看后续,总会盯着她的。就算她一人不成,后头还有她那个不显山露水的大哥哥元庭,再不济……再不济还有六皇子。 我的天爷。她不由愣了一下,怎地好好的想到他了。便忙挥挥手,自欺欺人跳过这个,继续想到,江南一行,估计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能回来了。 “你这丫头。”沈芳之一笑,却是骤然间咳嗽一声。她眉头一皱,伸手过去碰了一下他额头,难掩担心道:“表哥你可又是贪凉吃多了沙冰,那东西好吃,但你这身子也得克制着才是呀。” “好,好,小管家婆。”他笑着全应了,又回到刚刚话题上来,“这个二姨娘底子可查清了,她可能够成事?” “萧家那位大爷庸碌好色,整个京门都知道。内宅里纳了那么多妾氏,可只有这个二姨娘生下了儿子还安然抚养他长大了,你说她还能是个好对付的?” “这样的人,要是知道了萧长瑛意欲弄死她那宝贝儿子来布局,又是亲眼所见白纸黑字的供状,她不得恨得闹翻了天去?” “既然如此,我便寻思着再给她添添堵。京门好久没什么有意思的了,茶馆里都是老一套的快要说烂,是时候来点新鲜的了。” 两人相视而笑,横波瞧着,倒为那个萧三姑娘捏了把冷汗,可怜可怜。 “只不过……” 宋琰声抬眼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托着下巴,咬咬嘴唇叹息一声,“我知道,萧长瑛此女甚是阴毒,背后又有皇三子势力,难以轻松地就除去了。” 她说完又冷哼一声,“但我可不怕她。这次她就算能脱得了身,我也要揪下来她一身皮,让她下次动手之前,长长记性,知道我宋家可不是好惹的。” 萧长瑛终日猎雁,没想到这次竟然被雁啄了眼。这个二姨娘真真是可恶极了,平日里倒是小看了她。这边她忙着调动关系打点京兆尹,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那边宋琰声就悠闲得很了。三房那边因着二哥儿宋梅庸遭了老爷子厌烦,连带着她三叔,到现在都没抬得起头,也是安分了一些时日。 在葳蕤轩逗了一会儿小九,宋琰声听她娘问道:“我的儿,下江南的行装可备好了,你仔细看看,要是还少些什么,便让程妈妈去添置。” 她摇头一笑,抱着九哥儿溜达完一圈又一圈,小九趴在她身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小胖手拼命去抓姐姐头发上晃荡的珍珠簪子。 沈氏却比她要紧张许多,儿行千里,宋琰声打小就没出过远门,这让她如何舍得。 “娘,你别担心,我跟着祖父他们,不用多久就能回来了。” 宋家本家是在京门,江南金陵府还住着旁支的宋家人,老一辈的居多。祖父想回去看看他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身居高位,难有悠闲,一晃多年也老了,以后也难有机会四处看看了。 她说完一看沈氏,见她抿着唇不说话,便有意逗乐道:“娘啊,秦淮两岸繁华非常,最是赏景绝佳处。女儿总是闷在京门,外边的风景如何却是从没见过瞧过,真是快要无聊透了!你看啊,祖父这次能带我出门,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沈氏接过她怀里的胖小子九哥儿,抬眼爱嗔一声道:“我的儿,娘是舍不得你。过来我这边坐着,让娘抱一抱。” 她弯着眼睛,体验了一把跟小胖九抢怀抱的乐趣。沈氏左右各一个,略微吃力,还是程妈妈扑哧一笑,将九哥儿抱走了。 又过了几天,正是雨过稍凉快的时候,她随着祖父祖母坐上了马车。后头跟着侍卫和仆从,行李还有一车在后头。她娘不放心,衣服首饰吃食银钱等等都是备上了,恨不能再塞一辆马车。 车队从玄武门往西走,他们走水路,顺大运河直往金陵城。快到京外渡口的时候,她听见城门交楼上传来熟悉的呼唤声。她惊喜地掀开车帘,往外一看,果真是元盈。 元盈向她连连招手,显然是赶过来送行的。她跳下马车跑过去道:“你……你们怎地来了?” 元盈后头角楼上还站着一白衣身影,隔得有些远,但她一看那白衣身形还能认不出? “我想着你出去一趟,有些日子会吃不到明月居的糕点了,便拉着表哥飞奔一路,给你备了几食盒子,你们留着路上吃。” “谢谢你,二姑娘。” 元盈眨眨眼,将东西都交给了她家府丁搬上马车,一边又拉着她的手不舍道:“你这一趟得多久才能回呀,我可想你呢。” “很快的,你眼睛一闭一睁开,我就回来了。” “那好呀,哈哈,我等你。” 她笑着点点头,抬起头看向楼上那白衣人。端珣雪衣秀直,菩提玉树一般,她远远望着,突然低头行了一礼。 他的折扇顿了顿,看着下头的六姑娘。可巧了,今儿她也穿着素衣,衣服上绣着点点花纹,那样清新而鲜活地看过来。 两人视线对上,端珣勾起嘴唇,雪衣一动,身形便隐入了楼中看不见了。 京口一别后,他们坐船从大运河顺流而下,直走了四五天,极顺遂地到了金陵府。在金陵府停歇了几日后,她倒是被秦淮岸边的风景给迷住了。 祖父是真正的文人雅客,旁支里的老一辈都是胸怀大才极风雅之人,只是没走仕途,心愿居于金陵美景之中,也因而培养了秀逸超群的下一代。 祖父见过了这些孩子们,越发心中感慨,更是舍不得走了。祖母本家就是金陵贵胄名门,在金陵待了好长时间,她也乐得赏遍秦淮风光。 今日陪她来的金陵宋家的小哥哥,单字一个“乙”,是个极热情周到之人,很受祖父喜爱,有意让他走仕途。她跟他年纪差不多,宋乙呢又有武功在身,跟她说话也投机,便领着她逛遍了整个金陵大景小景,街干巷道。整个金陵府繁华中透着古韵绵长,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越显幽静娴雅,真真是闹中有静,画意人间。 “京门是没有这番景象的。夏雨来得急,噼里啪啦如同倒豆子一般,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过路行人车马都是步伐匆匆,雨花狼藉。”宋琰声随着宋乙坐在茶楼,两人下棋说话,她稍微分神,看看路边举伞的行人,连下雨了也是步履轻缓,未有急色,以平常惯有的步调,在雨中安然走过。 “十三哥哥,你们这儿安逸得很,也美得很。”她托着下巴,眼睛弯弯地看着外头。宋乙落子一笑试探着问,“那不如再住些时日?” “哎呀,我倒是想呢。”她喝了一口茶,“只是扬州还有些亲友要访,不然我真想多住几天。小粉桥的猪蹄子我还没吃够呢。” “哈哈哈。”宋乙也不避着朗声大笑,指指她的手指道,“你一日好几顿的吃,再吃下去,这手可要成猪蹄子了。” 宋琰声愣了一下,认认真真举起手往光下一探,十个手指头圆润得很,乍一看像京门烧了半成膨胀的白馒头,她一下垮了脸,泄气道,“你惯会取笑我。” 宋乙听她长叹,淡笑不语,低头思考棋局。她收了手,支着下巴左看看又看看,很是郁闷,在犹豫着是注意形体还是小粉桥吃个够时,视线却被外头的一人给吸引住了。 六姑娘是个极善观察的人,这人一身打扮,却是稀奇的很。 “十三哥哥,你们这儿也经常有南地的流客吗?” 宋乙听了,正奇怪她为何这么问,顺她视线看过去,倒是若有所思道:“多有南地客商在秦淮两岸做生意,只是听过,这还是头次见到人。” 端珣:不是,怎么就不能想到我了??? 阿好:对不起,我下意识…… 端珣:不接受,哼!除非,你抱我一下^^亲一个也行哦^^ 阿好:…… 端珣:或者我来抱你! 阿好:走开啊啊啊! 第三十七章南客 南地是滨海之府,俗话说靠山吃山,这南地人便是靠海为生。而今京门时新海鲜,倒有不少南客借着大运河的便利,做些海产生意运贩各地,只是海产得冷运保藏尝个鲜味儿,因此利薄只赚个辛苦费,名气远远不比江南各府四路集结的大盐商。 这南客穿男子衣袍,下半裙,衣袖和裙裾都有繁复鲜明的花纹,只这衣裳半新,穿不出什么挺拔气势,倒是显得这人有些矮小瘦弱。 她的眼神一路跟着这人进了对头一家当铺。 “这些南客很会做生意,很多人爱那一口海味儿,他们便跟盐商合作,做海产腌制运销。” 宋琰声“唔”了一声,点点头。她记得南地人是非常坚毅的人群,他们擅长泅水,聪明且吃苦耐劳,前世里曾出过不少大商人,其中就有现下的江南第一贾钱一山。 “是吗?”说到这儿她却是奇怪了,按理说这么会做生意,这人又哪会落到现下进典当行的地步?这是其一,还有嘛…… “这人是女扮男装。” “???” 宋乙一脸莫名,“你怎地看出来的?” “走路。刚刚与人撞面而过的时候,你看见她下意识伸手往里挡了一下吗?若不是个姑娘,怎会有这样的动作?我家横波有时与人碰面,尤其是异性公子,都有这样的动作。” 横波在另一桌吃点心,闻言嘀咕一声道:“我怎地不知道?‘ “这还能说明这个南客很有戒心。你看她脚步也甚是不同,似乎有些功底。”宋琰声眉心一凝,好奇心渐生,将杏仁儿糕塞进嘴里拍拍手起身道:“这个南客神色不对,十三哥哥,咱们去看看。” 听宋乙道,对头同顺典当行是金陵的老字号了。他们随后进了店,发现店铺内此时倒没些人,柜前就两小童和一年轻管事。见着这南客穿着有异倒是抬了抬眼睛,眼神先在来人周身落了一遍,看着风尘落拓的,接着漫不经心落在她手上拿物,最后才微抬了眼睛,颇为冷淡道:“死当活当?” “死当如何?活当又如何?” 那管事的呿了一声,眼神又将这人一身转了个透才道:“东西我瞧瞧。” 那帕子下是枚方盒,有些年头了,花纹精美微有磨损。那管事的开了盒子,一股沉香轻飘飘传来,盒中金丝绸里躺着一对翡翠镯子,品相上乘,水头极好。 宋琰声离了四五步的距离瞧着,前世她跟着萧长元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如今这年头翡翠难得,多是宫里取用,民间更是难见。这般品貌的玉镯,若不是宫中贵人们配饰,便是做了王公贵族的赏物。但是,单是哪一种可能,都不该拿来变卖,这是藐视皇恩皇威的重罪。 也亏得这四下无甚人,若是落了有心人眼里,可不知要如何。 “哪儿得的?”这年轻管事的摸了摸青须,盘在手里把玩一阵,她瞧着他倒有些眼色,但心思未必活泛,尚看不出来头,只知道是个好东西。 “祖传的。” 那管事的扫一眼人半旧的缎子长衫,又瞥一眼褪色的锦帕和陈旧的方盒,大概料定这人南地哪家破落儿户,也没拿个正眼瞧她,道:“死当五百,活当三百。” 这话一落,连后头宋乙都要咂舌了。这等好东西,竟只有这个价位?莫不是店大欺客?他与宋琰声对视一眼,不由上前。只是这南客挠了挠后脑勺,却是犹豫了一瞬,想必在盘算着价格。一番考量后却后知后觉地将手心骤然捏紧了,显然已是动怒。 宋琰声只觉这人有趣,看向她倏忽由红转白的脸色,又听那管事的不怀好意笑:“这位公子,确是这个价,你拿到别家也是一样。这翡翠水头不错,却也不是顶好的东西。我们库里顶好的翡翠多得是,我可以现下就可拿给公子掌眼。” 金陵诗画般的繁盛美好,也耐不住总有这些个厚颜无耻之人。宋乙看不下去了,他刚抬步,却看这姑娘捏死了手掌却也没收回那镯子,不由脚步一顿。 这得是手头被逼成什么样了才能忍得这羞辱典当了。 管事的不是个好东西,但也看出这南客是没法子了,便自顾自要收了盒子,用狗仗人势的做派,眯眼笑道:“不瞒您说,公子您这样的我也见多了。小的像小人这样的平头布衣,大到京门高官大户,谁家能没有个难处呢。既是拿物进了咱这同顺当铺,便能舍得下脸面。这样罢,东西我给你活当,全当是给你存着,将来你再取,只需添了这保存的利钱便可,如何?”他说完这段的语气,听着还委屈做亏了一样。可东西进了这铺子,若是想以后再赎回来必得是天价了。 “小姐,她……”横波不由拉了拉她袖子。 宋琰声便看向几步上前的宋乙。她这个十三哥哥是君子做派,见不得眼下这等欺人买卖,便走上前一抬手按下了那镯子,沉声道,“且慢。”管事的一惊,抬眼将他打量了一圈儿,见他一身衣裳也无精贵物,便塌了面皮冷声道:“这位公子若有要事可先等住,若无要事便请离开,不然咱们可就不客气了。” 南客被制止了交易,愣了一愣,抬起头看向他们。宋琰声对上了一双瞳色偏浅的眼睛,这却是个姑娘,相貌清秀,隐隐有一丝郁气。 “你们……” “这东西可当不得,收回来吧。” 南客眼睫一颤,定定地瞧向她,一张脸冷白冷白,像有不足之症。 这管事听罢皱皱眉,又想摸一把这对玉镯子。宋乙可等不得这人再细想了,伸手就将那对翡翠镯子收进盒子里。管事的却一把扯了锦帕,伸手朝盒子探来! 宋乙见状,随即面色一冷,盒子一敲他那不安分的手道:“你便是要做这生意,也得有这个胆子!”掌柜的被砸痛了,心才疏通了几分,眼神一转,笑道:“你们可莫说胡话,先前这公子明言可是家中祖传的。” “祖传不祖传的,你我心中都清楚。” 掌柜的心中愤恨,白瞎了这等好生意,瞧着那几人身影,牙都要咬碎了。 出了当铺门,外头雨稀稀拉拉还在下着。他们找了偏僻处一处雨廊,宋乙一拉那南客,才将盒子放进她手里,这人便一把抓过去塞进袖兜里,另一手伸过拔出头发上一根簪子逼来! “十三哥哥!”宋琰声心一跳,下意识正要拉住这人,却见宋乙眉头一皱,闪身劈手就要夺下这根利器,只是对头也着实不是等闲,竟后空一番,重新逼来。 横波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将她护去后头,远离了争斗的地方。 隔了些距离,她才看清这南客手中簪子很是奇特。那是一根景泰蓝的花簪,景泰蓝是南地特有的,启章帝时在宫中盛行一时,现下还有很多南地的贵族使用景泰蓝的器具彰显身份。若是这样,这南客应是出身富贵之家。 而且…… 这簪子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它的簪头藏着好些机窍,这几招过下来,已经变换了好几种暗器,有刀刃暗针,可长可短,可随手触发,若非宋乙武艺过硬,可就不留神着了道了。 这南客过了一轮,却是体力不支的样子,撑不了几时就被制住了。 “你们!” “我们可是帮了你,你这是恩将仇报,一来就动手?”宋乙摇摇头,将她簪子夺下来防止伤人。 南地人的金陵官话说得不大流畅,憋红了脸,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是另有图谋。 宋琰声这时出声了,“十三哥哥,放开这姑娘吧。我们没有企图,不如停下来好好说如何?” 被揭穿了女子身份,这人一咬牙,抬头直直看向她来。 她略一低头,审视完手里的景泰蓝簪子,也不回避她的瞪视,奇怪道: “南地滨海,又有得天独厚的盐场,南地人近水楼台,又擅经营多是富庶,照理说不该流落至此变卖家物。” 见她不吭声,宋琰声看了一眼横波,横波便拿了簪子,双手奉还。 宋乙放开她,负手而站,只见这姑娘迅速伸手捏了簪子,紧紧握在手心里。 “我料你心里也清楚,这镯子难当。宫制的翡翠皆有暗款标识,年年不一,若有心人瞧着了,你可也就完了。” 宋琰声观她神色一紧,摇头道:“你不用戒备,我们要是想说,刚刚你就被衙役给带走了。” 这姑娘虽是南客装束,但从她手上的翡翠及那支景泰蓝的簪子来看,只怕出身也曾是大贵之家的。只现在流落在金陵,还落到典当换钱的地步,想来定有什么难处。 “你可是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以帮你。” 她却是沉默良久,看着眼前这些人,虽衣饰简单但也看出来料子上佳,又有侍女跟随,看着是金陵大户出身。她又看看宋琰声,雪白粉嫩嫩的一个小人儿,瞧着面善也不是坏人。 第三十八章扬州 打量完了,她便收了簪子,伸手一拍衣服上的灰尘,仰起头倨傲道:“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你们管不了,不如好好呆在自家安乐窝里。”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冲,还是个姑娘家的?南地的姑娘都是你这样吗?”宋乙皱皱眉,显然是大开眼界。 “我怎么说话的,你爱听不听!” “你……” 宋琰声扶额,转头看向这口齿不饶人的姑娘,几番打量下来,她心里有了些想法。 “我听你口音,想来也在金陵住过一些日子了。看你形容举止,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若不是在家乡遭遇了什么,那不然就是离家出走的。不过我看你,两种可能性都有一些。” “你可是褚家的人?” 她这样推断也是有依据的,要说起南地,就不得不提南地豪强褚家。褚家世代皇商,前世里她记得先帝的一位宠妃便是出自他家。只是到了明德年间,褚家因贿赂及走贩私盐被上告获罪,全家连累,抄没家产,现如今已经只剩一个空壳子在了。 若是曾经的褚家,那她那出自皇宫内的翡翠就说得通了。 听她一说,这姑娘却是瞪大了眼,宋琰声便知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褚家人怎地流转到了金陵?”现下倒是宋乙愣了,“圣上仁德,当年也不曾祸及下一代,你们仍旧是可以从商经营老本行来维系生活的,怎么背井离乡来了这里?” 褚家姑娘披散着头发,穿着半旧的南客装束,咬住嘴唇没了方才的气势。宋琰声看着她犟着不曾低头,想来也是颇有骨气的,南地人多是坚毅,如果不是在家乡生活不来,又怎会流沛在此? “我娘跟我说,这世事无常,今日烈火烹油,明日可能就衣衫褴褛。哼,可不是嘛。东风压了西风,自然会有人取代我们褚家的地位。” “他们排挤你们?”宋乙一想也对,再是富贵,一夕之间获罪抄家,也是墙倒众人推了。 “我家曾是盐运发家,我本来也跟着大哥运贩些私盐来持续生活。只是南地再也呆不住了,我们便一路北上,一边琢磨着做些小生意赚些盘缠。” “只是如今盐商势力盘踞,极是猖獗,漫天要价,在他们手下讨生活,哪有我们生存的路子?” 宋琰声听完这番话,不由沉默下来。 “盐业一直是官府控制,又由盐商垄断。你们不知道,盐商又分等级,那些腰缠万贯的大盐商几乎都是世袭经营。我家获罪,如今只不过是最底层的盐贩子,在他们手下苟延残喘另谋出路罢了。” 江南自古富庶,现今又有大运河便利,是世代流金之地。很多大盐商盘踞两淮,富甲一方。百姓们可以一年来不用几件新衣裳,但每日万万离不开小小一粒盐。因而盐业从来都是暴利,稳赚不赔的,光是朝廷的盐税,在吏部所正赋税中就占了绝大比重。宋琰声本也不大关心这些的,只是父亲回家用饭时偶有提及,她便记上了心。现下一听这番陈述,不免将将联系起来。再看向面前这高挑瘦弱的南地姑娘,不由对她此等见识高看几分。 “今日咱们遇见了,也是缘分,若有能帮的地方……”她才开了口,便被这姑娘一声冷哼打断了,她眉毛一扬骄傲道: “我乃南地褚家三姑娘,便是山穷水尽也万不受人恩惠!江湖路远,有缘再见罢!” 宋琰声一愣,横波更是瞠目,那南地姑娘几步一点便纵身上瓦,只是没料到雨水湿滑,当下脚步一滑,从廊檐上“扑通”翻了下去,墙角那头传来她呼痛的声音。 横波见状没憋住“扑哧”笑起,又赶忙随她前去着急查看可有问题,只是走到外头,却只有一滩踩烂了的泥水,未能再见到人。 “这个南地的褚三姑娘,倒是有趣。”宋乙看着摔出来的泥坑一笑。 在金陵流连多日,次日她便随着祖父他们乘船下扬州。金陵多雨,老夫人犯了头疼,横波被安排着去那船上伺候了。她随祖父坐一船,摇摇晃晃的,她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此番江南游历,可有长些见识?” 她一听这声音,立即醒了神,坐直了身子。仔细考虑一番后,她斟酌着开口道:“来了金陵,只觉得长辈们人都极好,极有君子之风,几位大哥哥们也是秀拔不群,难不成江南的水土更会养人?” 宋啸渡听罢,一抚银须,也颇觉得满意,点头道,“他们都是好苗子,迟早要到京门伸展抱负的。” 宋琰声想起宋乙他们,笑眯眯道:“若是他们来了,就是大大的助力了。” 这次到扬州快得很,左右不过两日时间,一日坐船,一日坐轿。到了渡口时,大伯早早安排了软轿来接应,跟有四个壮丁和两个婆子,皆是擦汗不止,想是等候一段时间了。 她刚下了船,头还晕晕的,便被一嬷嬷殷勤地牵住手。 他们都是在扬州本地采买的家仆,未曾见过上京门的宋阁老和老太君,又听说老人家只带了一位六姑娘下江南,不由都对宋琰声极是好奇恭敬。 现下得见了二老这位掌中明珠,乍一看身量稍矮,模样倒是生的娇俏白润,真真是如宝如珠,一看嫩生生的圆脸,便知是极有福气的面相。再看六姑娘一双熠熠生辉伶俐动人的眼,便不难知道为何二老偏偏只爱重她只带她一人来了。 宋琰声被搀着上了轿子,也没留意这些人的打量,她进了扬州古渡,抬眼所见又是一番不同金陵的风物光景。若说金陵是繁华烟柳地,那扬州便是小桥流水的精致,是处处琢磨处处别致的美。抬头所见雕檐,低头所见石砖的纹刻,大到街巷亭桥,小到岸头花草,处处精心细致,透出一种尽善尽美的奢意。 她放了帘子,抬手揉了揉眼睛。大伯一家前些年就外放扬州做官了,任扬州知府,正四品,在这烟雨江南,可谓是赏看十里繁华地。 轿子慢悠悠抬进了宋府宅内,祖父拉着她的手被一路请进正堂,过路仆从皆是跪了一地。等进了正厅顺春堂,又有几位女眷俯身下跪请安。 宋琰声坐去了上头祖母怀里,因此也将大伯几位家眷看了个清楚。她对大房一家的印象很是淡了,前世里大房一直是外放做官的,因着萧家手段,宋家元气大损,大伯为官也是一贬再贬。因着大伯为人强直,最后被贬到极北之地做了一个关防的饲马官。那时正逢北地胡群猖獗,随后在爆发的戍北战役中他不幸身亡,留下一房妻小逃回京门,着实凄惨。她那时已出嫁,只隐约记得大房太太懦弱,反倒是姨太太甚是强势。 现下这么一看,倒确实是这样的。按大成的规矩,妾氏是不能跟主母平起平坐的,但大伯这姨太太,却是跟着大夫人一同前来下跪请安,宅子里却无一人说一句不是。 老夫人接了茶,淡淡看了一眼地下,出声道:“都起来罢。” 大夫人先站了起来,衣服寻常简素,面容寡淡,神色谦卑,身边跟着一个姑娘,脸色平白,依偎在她母亲旁边,眼神中有些张皇胆怯,显得整个人瘦小平凡。 接着她又看向另一边显然得宠的小赵娘子,这一位赵姨娘年轻秀丽,穿着鲜妍却也不过分,身边是她生养的一姐儿,姑娘养的极好,见人就极活络,看到祖父母们一口一个“爷奶”,殷勤地上来奉茶。 “哎哟,这可是六姑娘罢,几年不见了,真真出落得像菩萨座下的玉童一般,也只有京门的水土,才能养出这样通身的气派!一眼看来,都把我们宅里的哥儿姐儿都给比下去了!难怪阁老和老夫人爱得很,走哪边呀都给带着。” 这一番话啊,既是捧了她,也讨了祖父祖母们高兴。她弯着嘴唇一笑,与这赵娘子眼神一对。这是个聪明人,且极擅长逢迎,眼里多少都透露些野心来。 “大哥儿怎的不见?” 老爷子阖上杯盏,放去一边,低头看向她问道。 赵娘子如此强势受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只因着当年她生下了宋家的第一个孩子。祖父是不看重嫡长庶从的,能者居上。这大哥儿也是争气,读书时勤奋,交际时周到,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他跟着大爷做事呢,现下应该还在官署,不过等事务做完,不久便能随大爷回家请安了。” 宋啸渡点点头。 这时赵姨娘手边的姑娘抬起头来看向她,笑眼弯弯道:“我喜欢这个姐姐,六姐姐能跟我一起出去玩吗?” 老夫人摸摸她的头,“也好。” 这出声的姑娘应该就是八姑娘宋棋声了,现下大房里最受宠的一个。她看看她,又看看大夫人身边的七姑娘,笑眯眯道:“好呀,那七妹妹要不要也一起去?”她从祖母怀里走下来,轻声邀请道。 第三十九章商女 七姑娘宋书声是大夫人唯一的孩子,当着长辈们的面,她不能让大夫人面上尴尬。这赵姨娘受宠,可宅子内的主母还是大夫人。 宋书声怯怯地看向她伸过来的手,有些犹豫。祖母叹声问:“冯氏,怎地孩子养得这般瘦小?走上前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大夫人垂着头,听闻心下又一喜,忙温声恭顺道:“老夫人,书声前阵子染了风寒,近日才见好,因而瘦了一些。”一边说着又推一推宋书声,吩咐道:“你这孩子躲什么,你祖母喊你说话儿呢。” 宋琰声便握住她的手带她上前,祖父也觉得孩子消瘦。宋琰声看她不愿说话,便软声笑道:“七妹妹想来是认生,许久没见了,还得熟悉熟悉。横波,你去将我箱笼里的点心糖果子拿过来,都是金陵带过来的特产,我跟妹妹们说话时整好边吃边玩儿。” 这话说得极稳重,谁都听了心里熨帖。赵姨娘微笑着看着几位姑娘出去,落在宋琰声身上,眼中笑意却淡了几分。 这个六姑娘,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剔透玲珑的。 出了顺春堂,一路走来,都是绿树芭蕉,庭阁假山,景色秀美,颇有意趣。宋琰声一边听八姑娘介绍,一边四处环看。 “这宅子是我哥亲自修葺的,虽然不大,但到我家来的没人不夸赞一句。” 她淡笑点头:“是不错。” “那边是小花园,旁边过了月亮门就到了我的住处了。六姐姐可要去看看?” “自然是好的。” 宋棋声的房间布置得更是精心,桌案座椅都是上好的木料,连糊窗都用的是难得的卷云绸,入了里,床铺被褥都是崭新的缎面,燃着熏香,橱柜旁还有一面舶来的镜子,能照全身,看得极清楚。 出了这边屋子,隔了座小桥东头就是大夫人的住处。宋书声的房间就隔了一道碧纱橱,比起宋棋声的,看着倒不像一个嫡女闺房的布置了。里头多是摆着些书本,案上搁着毛笔,看来请安前她正习字。 七姑娘的字很是娟秀,比她自己那手诨名的“天书”好上许多倍。她看了看宋书声的字帖,再思及自己,很是惭愧。 “七妹妹的字,真是比我好上太多了,可否教教我?” 宋书声一听脸却一红,连连摆手,很不好意思。旁边宋棋声看在眼里却是心下不平衡了,为什么六姐姐刚来就夸她不夸自己呢?宋书声木讷又不会说话,真是让人厌烦。 宋琰声对她精致至极的闺房不大感兴趣,倒是在宋书声这里停了好一会儿。一边看看书案,一边走过去望望绣绷。八姑娘恨恨咬着玫瑰糕,一边竖着耳朵听着那头动静。 “这些也都是你绣的?真好看!” “这些……平日绣着打发时间的,都是我娘教我的。” 宋书声陪着她,知道她一直在替她说话,不免心下对她亲近许多。 “六姐姐,你怎地全是夸她,也不夸我!”宋棋声见着二人走到一块儿去了,不由心里不满,出言抗议一声。 宋琰声没忍住一笑,“我不过跟你七姐姐说上几句,你这就便要吃醋啦?” 宋棋声看着还是小孩子脾性,蹙眉哼了一声。 这边正说着话,窗外却是起风了。这风一刮过,宋琰声便闻到屋里一种特殊的味道。她对气味儿一向敏感,这味儿淡得很,不留意轻易闻不出来,闻起来是草药,但又有些不像,混杂其中的另有一丝浅淡气味,若有若无,很难分辨出。 她下意识起身在屋内找源头,一边问道:“听说七妹妹前些天病了,现在身子可大好了?” 宋书声还没开口便被一旁八姑娘抢了先:“她呀,真是个病秧子,这半年来断断续续地生病,满屋子都熏出了药味,真难闻。” 宋琰声探问的自然不是草药味,她走到床榻边,若有所思地盯着下头的缎花褥子。 日头刚落的时候,大伯和大哥哥从官衙回来了。宋琰声正和两个妹妹隔着屏风在后头玩猜石,却不料她大伯宋至一进门,还没请安呢,就扑通一声跪倒了,把二老吓了一大跳。 “父亲,我……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皆是沉默了下来。 那边老夫人厉声呵斥道:“不孝子,起来说话,瞧你这窝囊劲儿,丢人!” 宋琰声眉头渐渐蹙起。 大伯宋至外放扬州前乃是御史台中丞,掌管奏劾及监察之职,虽是权力很重,但京门大族却避之不及,因为这个位置非常容易得罪人。宋至又是块硬石头,性子耿直,又掌弹劾之权,难免不与其他官员结怨。前些年在朝堂树敌颇多,遭受排挤,因而被外放扬州,任知府一职,也算是平调了。 不过,这并不是说她大伯没有能力,而是宋至本人,乃是一个纯臣。纯臣,便是圣上的人,从不结党营私,只听命于皇命。这就是宋至虽在朝堂积怨颇深,无人攀结,但圣上还是要保他的原因。 再说这扬州知府一职,若不得圣上信任,这位置是绝然轮不到宋至来坐的。要知道扬州自古可是流金之地,富得流油啊,扬州知府更是大肥缺,人人都想要这个位置。可是,现下她大伯竟然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不想当这人人艳羡的知府了。 这才真是让宋琰声觉的奇了。 “没出息的东西,长这么大了,遇事还没半点分寸!”老爷子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一跪给散没了,隼目一抬,看向旁边的大哥儿宋梅昌,“昌哥儿,你来说个清楚。” 宋梅昌跪坐在旁,也是神容不展,这一声令下,他沉默许久才开口叹道:“人人都说两淮最是富庶,可他们不知,这里的命官有多难做,其中门道实在是太深。” 这大哥哥宋梅昌是极擅周旋之人,八面玲珑的做派,真正是青出于蓝。现下他这样说了,老爷子不由正色,直觉是摊上大事儿了。 宋琰声下江南也只想着赏遍这大好河山,在屏风后头听完一番叙说,心中已是震诧异常,久久不能平复。世人皆看到江南繁盛之景,却未看清这整个江南官场现下已是污糟一团了。 宋至周转其中,焦头烂额,这些年能抗下,如今却是再难坚持下去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宋棋声对官场之事毫无兴趣,对她爹爹一番烦恼担忧也听不大明白,用过晚饭后便跑来拉她玩。 倒是宋书声察言观色,她虽不懂说的那些,但见宋至烦扰便也用不下饭,几次动动手指想要奉茶,却终是没敢开口劝慰。 宋琰声都看在眼里。 扬州这边歇了几日,祖父却没有动身回京的打算。宋琰声闲来也逛遍了这个宅子,从旁人言语中也知道了一些事。宋家这宅子里还开办了私塾,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来授课,学生里却不只是宋家两个姑娘,还有些官贾之女。宋棋声和她们玩得很好,便是现在夏休在家,也有姑娘们登门过来玩耍。可巧,今天就被她给撞着了。 “八姑娘,这位是……” 一群姑娘冷不丁撞着个生人,好奇得很。 “这是我六姐姐。”宋棋声拉过她,很是得意地说道。 “噢,原来是京门过来的呀。六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一边来了个姑娘要拉她手,很热情地问:“那京门跟我们扬州比,可有些不同?” 这里都是江南的姑娘,除了宋棋声,鲜少有出过远门的。一听她从京门来,一个个的都好奇着缠着她问问题。 “六姑娘在这儿要住上一些时日喽,真好!” 为首几个入目皆是绫罗做衣,金玉为饰,处处精贵,看人时神色间带着一些审视和睥睨。这么一瞧,就知道宋棋声那些倨傲脾气是从何处习得的了。 她看着她们,温和笑道:“姑娘们康安。” 其中一个姑娘穿着最是精致华丽,神情也最是骄傲。她未与旁的姑娘们一样围过来说话,而是摇着扇子微抬着下巴,似乎等她主动来打招呼。 这番做派,倒让宋琰声想起远在京门的五姐姐宋琴声了。她不由失笑,微微福身,向她点点头。 这姑娘的头却是仰得更高了。听旁人称呼她“钱姑娘”,宋琰声心下一转,便有了数。 扬州城乃巨贾集聚之地,不乏豪强一方的大盐商。这钱家是从南地发家,几代前只靠走运私盐维生,但如今的钱大老爷钱一山十分之圆滑,与官府关系极是密切,盐业乃暴利,他就是一步登天的典范,是盘踞江南的第一盐商。前些年明德帝下江南,路运,行宫,观景等便是他一手包办,做事极是得力,颇得宠信。 端珣:我的戏份呢??? 一只鹤子:儿砸,剧情所需,冷静。 端珣:我不管!我要我老婆! 一只鹤子:听话哈,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想想这么长时间,你们再见了可不得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了。 阿好:……想得美。 第四十章斗富 这样看来,这“钱姑娘”便是他那位宝贝女儿了。而其他姑娘们,估摸也都是商贾之女。她身边一位姑娘一直拉着她不放,做出个亲昵的姿态,频频对着钱姑娘昂首示意。 她夹在中间,真想伸手扶额。她是重活一世的人,这点争风斗气的较量在她眼里实在是幼稚。 “六姑娘对咱们扬州还不熟悉吧?不若跟我们出去走走?” “是啊,六姑娘不如去我家吧?我爹爹从红胡子夷人手里弄到一对黑天鹅,价值千两,可珍贵了,咱们正好去看看?” 钱姑娘冷哼一声,指着她身边姑娘呵斥道:“好你个严保保,你没听见是我先邀请六姑娘的吗?!”一边又看过来,傲慢道:“什么破天鹅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告诉你,瘦西湖便是我家的后花园,里头名花珍禽可多的是!” 一众姑娘们便跟着起哄:“严姑娘,黑天鹅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钱家的大宅子长长见识,你们说呢?” 那位拉着她的严姑娘便愤声道:“好啊你们,感情钱芊芊来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我上次看过了天鹅,不如……”宋棋声在她旁边表了态,她这一句可不得了,彻底点燃了严姑娘一队的怒火。宋琰声被吵得头疼,伸手一拉这八妹妹,叹气道:“各位听我说,我初来乍到,不如两家园子我都去瞧瞧?” 姑娘们这才稍稍平复一些,却转眼又开始吵起来:“那六姑娘先去我家看天鹅吧!” “呵,六姑娘是客,想先去哪儿去哪儿,凭什么先去你家?” “钱家那金山银山堆砌的俗物我们不屑去看!”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呸,我说你俗,你名字也俗,钱钱钱!全家就一个字——俗!” “瘦西湖又如何,赶明儿我家也造一个,你可等着瞧吧!” 宋琰声挤出了包围圈,头都被吵大了,她扶额不由想问:……你们不是说问我意见吗? 这吵来吵去的,谁还留意六姑娘,为了炫耀一番争个面子双方人都快要动手了。她转眼一看卷在其中的宋棋声,几步走过去将她拉出来。 “你别跟着起哄了,让她们去吵个够。” 见识了一番姑娘们的惊人糙作,宋琰声几日都待在后头院子里没出过门。宋啸渡倒奇了:“你这丫头怎地能耐得住在家陪我这个老爷子?” “祖父你说什么呢。”她斟酌着棋子的落处,眼也没抬,恹恹道。 “前个儿的事我听说了。那些在外头争吵的,可都是扬州大商贾的姑娘们?” 她点头叹气,“实在是战斗力超强,我都有些佩服和她们玩到一起的八妹妹了。” “长见识了?” 宋琰声吃掉一个子儿,托着下巴嘀咕一声:“有钱也不带这么炫的呀。” 正下着棋,横波打扇进来回道:“姑娘,严姑娘递了帖子,要请你去她府上坐坐呢。” 她稍稍抬了抬头,拿了帖子一看。呵,好家伙,金片制成的请帖,就差镶嵌几颗宝石了。 “姑娘?严家人还等在门边等回话呢。” “不去。”宋琰声的头又开始疼了,转念一想又道:“一会儿估计还要来人,你全推了,就说,就说我乏了,在午憩呢。” 自打前几日吵闹了一番后,事儿还没结束,这些个姑娘们不约而同都想拉了她来做“见证人”,三天两头地来请,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横波去了一盏茶的功夫,脸都僵了,回来又给她捎带了一份请帖。她懒洋洋一抬眼皮,都不知如何吐槽了。刚刚还在说少个宝石什么的,现下这张请帖真真就是珠光宝气了。宋琰声数了数上面的珠宝颗粒,面无表情道:“钱家,三十三颗,是迄今帖子造得最精贵的。” 她头也没抬,将贴子丢给她,皮笑肉不笑道:“去回了她家的,说姑娘我眼睛都被闪瞎了。” 横波扇子也不要了,苦着脸出去了。 “祖父,人也看了,景也赏了,不如咱们回京吧。” 宋啸渡看她一眼,摸着胡须道:“怎么,这就吃不消了?”他把玩着棋子,心中似有所考量,片刻才道:“不急,再看看。” 她皱着包子脸,思索一番后问:“可是因着大伯的事?” 宋啸渡隔了许久才一叹,目光深长,对着她道,“这江南的天,怕是要变了。” 不提还好,说起这个,宋琰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往后几日,都是连日的大雨,听大房的嬷嬷说,七姑娘又病了。请了大夫过来一切脉,说是寒湿侵体,又兼思绪不宁所致。 宋琰声去碧纱橱看了看她,屋子里苦药味浓厚,宋书声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精神不振,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大夫人冯氏也在,她坐在床边,拿帕子抹着泪,她倒是没想到宋琰声会过来,忙用帕子几下将眼泪擦去了,勉强撑了一个笑道:“外头还下着雨,六姑娘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七妹妹。” 宋书声发着低烧,撑起眼皮迷迷糊糊看向她。想是认了出来,嘴角轻轻动了动,伸手探向她。 “好孩子,六姑娘来看看你。你……”冯氏握着她的手,脸色也是灰白,说到一半没忍住蓦地哭出了声,“书声,书声,我的孩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连年的病痛,你让娘可怎么办啊。”她头发凌乱,痛哭不止,声音哽咽。 冯氏不得宠,府里都知道,最大的原因是她没给宋家生下子息,这就是她争不过赵姨娘的缘故。但冯氏性子软,是个息事宁人不惹事的脾气,老夫人也念着她这一点,多番提点过她,但冯氏是个不争不抢不管事的,她只生了宋书声一个女儿,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七姑娘身上。只是七姑娘体弱多病的,治了这些年,看过了多少名医都没能全治好了。 宋琰声触及前世际遇,心里不免难受,冯氏哭得惨痛,她便走上前安慰道:“伯母别哭了,七妹妹会没事的。你在她面前伤心,她自然也要伤心,这就不利于她好转呀。” 冯氏听完,垂着头胡乱抹了把眼泪,虹肿着眼睛看向她,像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六姑娘,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只是忍不住。” “七妹妹……这是自胎里带出的病根?” “是,只是这些年突然发病,越发严重了起来。”冯氏长长叹气一声:“我这辈子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有个万一,我……” “伯母不如先回去,七妹妹这边我来看着,免得你们在这儿都要伤心。” “可是……” 宋琰声一笑,“您看着也几日没能睡好了,没准儿您一觉睡醒了,七妹妹的病也就好了。” 冯氏知道她此番是安慰,但听了心中很是熨帖,便强作了笑站了起来,横波在旁扶起她,待两人出门后,宋琰声才重新看向床榻。 “七妹妹,能听清我说话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难受。忽冷……忽热的。”宋书声吃力地伸手拉住她,哭道:“六姐姐,我没敢告诉我娘,我……我怕是要不行了。” “胡说,哪有人自己咒自己的。”宋琰声的视线落在她下头的被褥上,一边问:“你这症状出现多久了?” “前年……前年开始的,夜里……总也睡不稳,时常会呼吸不过来。” 她听完皱皱眉,心里有了些不太好的猜测,总觉得她这病症与那日闻到的味道有关。她起了疑心,在床榻上一番搜索,却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现下屋子里药味弥漫,也闻不出那日的奇特味道。 “七姐姐……” 宋琰声不死心,找了把银剪子,将褥子翻过去,从边缘处剪下一小块布料来,她凝眉捏着这一小片,神情莫测。 府里每日都有姑娘们锲而不舍地投帖子,宋琰声也憋不住了,带着横波偷偷溜出了门。扬州城下了几日的雨,外头正是凉快,扑面而来一股雨后的青草味,混杂着不同的花粉香气。 今儿个南角楼上格外热闹,等她们挤到了茶楼上,只看见下头停了几辆轿子,有十来个仆从上上下下忙碌着搬箱子。 宋琰声奇怪了,四处打量一番,茶楼的客人都翘首在盼着什么。 她跟横波两个人走到角楼廊檐下,举目一看,这下都惊了,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难怪她上楼来闻到一股子甜腻的果香,我的天爷,原来全洒在河里了。 扬州城内有一烟波河,乃自然形成,雨落时烟雾缭绕,实属一大美景。今日一看,这河水近岸都是半红,风一吹,便飘来一股婴桃味。 这婴桃价贵,寻常百姓人家是吃不起的,但对于那些富可敌国的大盐商们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们坐了一会儿,便把前阵子这河边发生的事儿给探听了个清楚。 原来扬州有一高姓总商,一天突发奇想,觉得烟波河染红了更好看,便大手一挥,令下属四处采买了一整船的樱tao运了过来,花了几日来捣碎,然后全倒这烟波河里来了。这番“壮举”已经让人乐道了好些天,今儿便有个盐商不服,发誓要压一压他的风头,放出声去,说烟波河要满金黄的才好看,扔些烂果子进去染色算什么本事。 第四十一章暗毒 宋琰声扶额,现在她也看明白了,也不难猜出刚刚搬上来的那些个沉甸甸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成摞的箱子被接连打开,里面装得满满的全是用黄金打造成的金箔,她抬抬扇子掩住那片刺目的金光,听横波在旁咂舌道:“这可真是……真是太荒唐了!” 那富商下了轿子,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伸出戴着宝戒的肥手,往箱子抓了一把。他腆着肚子,在仆人的簇拥下走到廊檐边,感受了下风向,极是满意道:“不错不错,这就开始吧!” 宋琰声便亲眼瞧着大片大片的金叶子随着风洋洋洒洒地飘向江面,金光灿灿,惹出一片的欢呼声。那富商得了趣儿,哈哈大笑,一举箱子,整箱印刻他名字的金箔全都随风飘散。 楼下街道上的行人翘首望着,踮脚欢呼起哄:“撒!撒满这烟波河!” 金箔飘得到处都是,角楼这边聚集了许多人。他们欢呼着,伸着手,一个个通红着眼睛去抓,去抢,去捡那掉落的金箔,姿态各异,逗得楼上观看的富商和大老爷们看得连连鼓掌:“捡!快捡啊!哈哈哈!” 宋琰声的眉头已经深深蹙起。光看这阵仗,她估量着这么多箱子里起码得有万两金子,就这么抛洒出去了。 俗语道“两淮盐,天下咸”,只两淮的盐税便占了全部税收的一大半,盘踞扬州的八大盐商更是富可敌国。耳闻不如亲眼所见,她算是大长了番见识。 再看那头,人们逢迎着那商贾作诗,宋琰声听了一句“烟波河上金叶飘,呼朋引类我最高”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揉揉耳朵,将帷帽整理好,带着横波挤出了这人满为患之地。 “姑娘,这些扬州商人,怎地这样富有?” 士农工商的阶级观念shen入人心,横波对商户的印象今日算是极大颠覆了。等坐上了马车,仍是瞠目震诧不已。 宋琰声呼出一口气来。她爹爹宋樾任职户部正三品侍郎,对于这些她倒是曾听他说过。其实食盐价格并不高昂,是常见的日耗品,盐业也一直由官府控制。商人们若要从事食盐买卖,需得从官府手中购买盐引,然后运贩指定的地点以悬殊极大的购销差价从中谋利,如此暴利面前,什么征税、运输的消耗通通不值一提,这些大盐商们一年的收入可以说是非常惊人了。 而往下想,便要说到她大伯宋至难以解决的问题上。盐业一本万利,逐利的商人自然想方设法拉拢官府,guan商勾结下,每一任的巡盐总督都是赚得盆满钵盈。宋至小小扬州知府,品级虽不高,但这位置极是重要。他身领皇恩,不能同流,以他的强直的性子,在扬州官场上难免要得罪人,难为他苦心撑下了这些年。 宋琰声心事重重地坐在马车上,眼神一瞥,却瞧到一张极是眼熟的脸孔。那人换了身男子的长袍子,正脚步敏捷地穿过人流,走到街对头的一家药铺里。 她下意识敲敲车壁,示意停靠下来。她和横波跳下马车,直直朝那边走去。 走近了更加看得清楚,横波恍然:“这不是在金陵时遇到的南地姑娘吗?”一边又奇怪道,“她怎地也来了扬州?” 这褚姑娘没留意身后多了两个偷听的人,她们在一旁只听到她在询问一个人的下落。在金陵时曾听她说过还有个大哥相依为命一路北上谋生,那日却未曾见过,也不知真假,现在看来应该不假。只是这时听完,她这个大哥似乎已经走失很长时间了,不明下落。 宋琰声了然,所以这褚姑娘乔装打扮,走走停停,一路询问打听。 只是她歪头来一瞅那寻人的画像,心里便惊住了。若要依着这画像找人,那真正是机会渺茫了。 “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横波憋不住笑,正好对上前头褚姑娘的视线,立即掩住了嘴巴,往后退了一步,把宋琰声也给暴露出来了。 “怎的到哪儿都有你们!” “褚姑娘,看来咱们果真是有缘人。”她一瞥那极抽象的人像画,眼睛弯起笑意加深,“你这画……要是找人,我可以帮你画一幅?” 眼前这人哼了一声,将画作团成一团收进了包袱里,很是倨傲地一仰头,也不说同意,也没道拒绝。 宋琰声看她风尘仆仆,面色疲倦,便含笑出口相邀道:“既然又碰着了,不如去我家里休息片刻?” “我有要紧事,你可别耽误我时间。” “哎,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横波眼睛一瞪,这南地的姑娘牙尖嘴利的,她得维护好自家姑娘才是。 “无妨。”她摆摆手拉住横波,视线落到这褚姑娘身上。这姑娘走南闯北的,戒心不是一般得重,罢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了。”她微微一福礼,正要转身时,却倏忽被进来的一客人磕碰了一下,脚步一歪,还好横波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都撞着我家姑娘了!” 那形色急匆匆的男人躬身连连赔罪,看他慌张无神赶来药铺,想必也是有要紧事。宋琰声也不计较,摆手让人走了。 “等等。”她步子一顿,褚姑娘这时突然出声喊住她,她便只得又转回来,好奇地看向她。 “怎么了?” “这荷包是你的?” 她看过去,果真是她的,想来是刚才被碰掉了。现下褚姑娘微微蹙眉捏着这小小荷包,神色有些怪异。 荷包是横波亲手绣制的,格外小巧别致,垂着璎珞和铃饰,并无不妥。不过…… 宋琰声眉头一跳,看向褚姑娘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褚姑娘犹豫片刻,还是跟她们出了铺子,上了马车。 这荷包没问题,有问题的是里面的东西。她拿回荷包解开,从里面抽出一块布料来,这是上次她存疑从七姑娘床褥子上剪下来的,只等找个可信的郎中瞧上一瞧。 只是这褚姑娘厉害,竟然能看出不对来。宋琰声将布料递给她,她拿了在鼻子下一闻,眉头便皱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褚姑娘,你可是也闻出了些不对?” 横波却是奇怪,她家姑娘把这布料是给她闻过的,但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是药味,隐约还能闻出些熏香,七姑娘常年生病,屋子里总要有些熏香来除除药味儿的,并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可姑娘却说感觉不对,这味道不单纯,有古怪。 “我劝你,这东西别往身上放。”褚姑娘将布料扔回荷包里,嫌弃地丢得远远的,可她这话一出,却发现对座这个小三寸丁脸色一变。 这小丫头见过了两次,看着稳重得很,圆圆糯糯的脸上带着与她年龄并不符合的冷静沉着,但她长得玉润可爱,也不似那等心怀叵测之人。 她在旧衣服上随意擦擦手,便开口提醒道:“这布料浸透了不少东西,是害人的玩意儿。” “你是从何而知?” 褚姑娘轻笑一声,傲慢道:“这里面混了兰叶、紫荆,松柏、郁金辅之,都是毒草一类,闻久了让人心虚体弱,目眩多思,又加了极寒毒的八角海棠,经过特殊的炼制,无色无臭,味道浅淡,平常不易察觉。” “这是种慢性的毒,药量也控制得十分周全。呵,很是高明阴毒的法子。这被褥里浸润了这些毒汁,若人日日近身接触着,便是个壮年男人都能变成个奄奄一息的病秧子。” “果真,我那日觉得不对的便是这个,混在房中常年的苦药味儿中,待久了的人更是发现不了。” 宋书声说过,她这症状是前些年开始的。那这被褥是何时又是如何掺杂了这毒汁,是谁下的手?除了被褥,还有可能会在哪里下毒? 宋琰声咬唇,心思纷纷绕绕。一旁的横波也听了唬住了,面色一时间有些发白。 “你们这是……?” “不论如何,今儿这件事我得谢谢你,褚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的地方,我宋府定……” “我从不欠人人情!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她被这一喊逗得满肚子的心思都急转而停,不由失笑摇摇头,“好,我不说便是了。” “哼!”得到了一声冷哼,她瞧着她昂首阔步的背影,莞尔道:“帘子放下吧,咱们可以回去了。” 这位褚姑娘来自南地,早年也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出身,这等阴私玩意儿应该在宅中也是见过不少。只是宋琰声好奇的是,从她方才如此见识来看,必然是通晓医理的,不然也不会一眼就能察觉不对劲。这位南地的褚姑娘,看来身上秘密不少。另外,她那位行踪成谜的大哥…… 她思及此处,笑了一笑,若是得缘,必然与她有再相遇的时候。 “到底是谁想害了七姑娘?”横波思来想去,突然瞪大眼睛,“莫不是赵姨娘吧?”刚说完便抬手捂住了嘴巴,偷偷看向沉默的宋琰声。 第四十二章圣怒 换其他人想一想,第一个怀疑的便是赵娘子。大伯后宅里空落,一妻一妾,一正一庶,大夫人的七姐儿被谋害,那自该想到对立的赵娘子身上。只是赵妾得宠,大夫人一房皆是软弱不争,她有什么理由去害根本构不成威胁的七姑娘呢?她摇摇头又一想,如果真是赵姨娘,那她用了什么法子掩人耳目且这么多年未被人察觉? “无凭无据的,我们也不能乱说。”宋琰声叹口气,“且看着吧。” 横波点点头应了,只听她又道,“你等回了去大夫人房里找近身伺候的嬷嬷,就说七姐儿病热,大夫嘱咐过说是褥子汗湿了得换个清爽干净。现下还不能打草惊蛇。这等毒物定是有人定期动手脚偷偷换置进碧纱橱的,今儿的床褥勉强换了,赶明儿还有其他投放的地方,这是说不准的。” 被褥焕然一新后,宋书声的病果真是好转了一些,这是后话了。 天气变化无常,前几天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就下了暴雨,连绵的雨水下了大半月。宋棋声也懒得出门,与她交好的姑娘们更是数日不见了,宋琰声也乐得清闲,比起今天去这家看珍藏,明日去那家吃珍馐,耳边清静了太多。 她对扬州富贾之家的奢靡已是大有了解了。 今儿天依旧在飘下雨,宋琰声出门回到宋宅,在西边角门冷不防撞见了几个衣衫褴褛的路人,这些人里有老人,还有妇人小孩,勉强披着破烂的草衣,哆哆嗦嗦地躲在乌檐下避雨。 宋琰声最是见不到老人小孩吃苦,这一见就心头发酸。横波最是了解她,便蹲身将荷包的碎银倒进他们脚边的破碗里。 那妇人连连接过,千恩万谢地跪地磕头。宋琰声注意到她身边的小孩子,饿得只剩下皮肉了,眼睛黑洞洞的,躲在她娘身后。 等进了院子,她叹口气吩咐横波:“你去找找有没有吃食,给他们送过去。银两可以傍身,但饿着肚子才是最要命的。” 横波便举着伞跑去了后厨。 刚踏进书房来,就听到屏风后面有人在说话。她自个儿取了帕子,将衣服上的雨水擦落,一边抬脚往前走。 “阿好回来了?”祖父的声音传过来,她应了一声,绕过了屏风,抬眼就看见大伯神色忧虑,比起往常又是不同。 她福身行礼,宋至点点头,知道说话时老爷子从来不避着自个儿这侄女,便继续说道刚才的事儿上。 宋琰声听了个六成,心下就明了了。临安府罗刹江大潮,下游支流的涪江决堤,眨眼间淹没了涪郡万亩农地和其下县中数个村庄,数以万计的百姓受灾,致使临安一带流民遍地,官府一时间猝不及防受压过重,很多灾民不得已北上逃命,已有很多流窜到了扬州城下。连日的暴雨也不是个好兆头,很多流民风寒侵体,成堆瘫倒在扬州城。身为知府的宋至也是刚刚收到消息,眼下情况越发严重,他出了官衙便直奔家里与老爷子商量对策。 其实,为了应对此等天灾,各州府皆建有粮仓存有储备粮以应不时之需。现下粮仓是要开放的,不过流民过多,存粮有限,虽能解一时之急,但临安那带的灾民还在不断涌入,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再说涪江决堤,堤岸何时能修好又是一大难题。加上这个时节暴雨不断,洪涝只会更糟糕,照临安府现下的情况,还不知何时能处理好。而这段时间内,受灾的百姓若安顿不利,流离失所,很有可能会发生民变。 “灾民已出临安,往江南四散,说明灾情远比想象中严重,临安府赈灾不力啊。”宋啸渡放下茶杯,眉头紧锁,自明德开年,已是多少年未曾见过此等规模的汛灾,江水入境,农地房舍损毁,自是民不聊生。 “在朝廷赈灾款项未抵达时,你得好好撑着。以临安为中心,既然灾民已扩散到扬州,想来江南各府现下的情况估计都是差不多的。” 若是朝廷效率够快,那赈灾的银钱粮食拨下来也不成问题。她瞧着祖父深深皱起的眉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等进了房间,正好横波打伞回来。她抖抖衣服上的水珠儿,一边扼腕摇头,叹息着说:“姑娘,这可真真是太可怜了。” 宋琰声抬起头,听她念念道:“原来是临安那边发了大水,一下子淹没了下头几个郡,那妇人一家都被这场洪涝给冲散了,只留个半大的丫头。老人呢更是可怜,好容易逃到了扬州,却是染了风寒走也走不动了。” 说着又“阿弥陀佛”一声:“我听门边那妇人说,再是撑不下去了,只怕要落到卖女儿的地步。” 她耳边听着横波的话,一边望向窗外连绵的雨水,她知道祖父方才忧虑什么,最怕是“大灾生大疫”,这些流民温饱无法解决,逃灾至此更是体弱,又没个安生立命的地方,淋雨受寒倒是小事,可以设几个药棚子救济服药,但就怕储备和后援跟不上,人一倒下没了,这一个个地传染下去,加上阴雨的天气,那才是最坏的情况。 又隔了几日,宋琰声拆开元盈加急传来的信件,等匆忙一览,右手不由狠狠拍了一把桌案。横波显少看她动怒,平日里她家姑娘素来是个最温和不过的脾气了,这次可见是信上的内容真让她气着了。 灾情发生至今已经有大半月的光景了,临安洪涝和灾民流窜辐射的影响,临近的州府也是日子不好过的。可元盈告诉她,京门是隔日不久之前才有的动静,原是临安知府谎报灾情。 难怪了,灾情发生这么长时间了,就是快马加鞭也应该早就告急到圣上面前了。朝廷这么久了未有赈灾款项,大伯宋至困守扬州这么多日子,撑了这么久,夜夜不能安枕的,却没想到竟是因着这样荒唐的缘故。 如此严重的汛灾,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临安整个州府却没有作为,只想着瞒天过海,他们将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上万灾民放于何地! 明德帝得知消息时,正在养心殿查问皇子的功课,正满意于考问的结果,内侍总管李路进来回话说是巡查使回来复命了。 他点头让人进来了,谁知这一把年纪的老大人扑了进来跪倒,跟他说大事不好了。他难有的好心情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再等听完了禀告,他的面色已由白转红,气得翻出了头几天临安知府递上来的帖子,在看到“赈灾及时,现已大缓”的字样时,只觉得被人狠狠戏耍蒙骗了一番,当即怒骂道:“混账东西!” 皇三子端泓将丢下来的帖子捡起来,略略一扫,脸色也变了,“这个临安知府,怎敢如此欺瞒父皇,其罪当诛九族!” 四皇子端融的脾气是最像明德帝的,当即下跪表态,愿立即动身前往临安赈灾,顺道将这狗官一道收拾了。 明德帝急怒攻心,看着下头几个长成的皇子,视线一扫,停在了立身静默的端珣身上。端珣今日面圣穿皇子正红装束,他在听闻复命之后,也只是眉尾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早已察觉。 不过…… 他心中冷笑,略一瞥跪地的两个哥哥。若他能知道消息,其他的两个皇子耳目自然不会比他少,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了然于心,只是他父皇一个被蒙在鼓里罢了。 养心殿里气氛极低压,外头却是阳光大盛。端珣站在阳光下,长身玉立,稍稍低下的面容在光下极其隽美惊艳,没有什么表情也甚是赏心悦目。 明德帝在三个皇子中审视着,最后又回到端珣身上。人人都要夸一下六子惊为天人的好颜色,在自己已经长成的几个儿子中,六子平日却是最不显山露水的。 除了皇后所出嫡长子病弱,三子是年纪最长的,为人亲和敦厚,是拥簇者交口称赞的“小贤王”。人人说四子端融是最像他的耿烈脾气,骁勇善战,但他观察忖度着老三的心思成算要更胜一筹。至于六子端珣,便如雾里看花,怎么看也看不透,不知道他要什么,在想些什么,也不知他究竟喜欢什么。 前阵子他到栖凤台看元贵妃,正巧端珣也在。小子们都长得快,一眨眼儿的功夫就大了。元妃性子冷,端珣自小就跟她一个模样,面上虽薄带几分笑,心下对谁都是天生的冷淡疏远。他有时很喜欢六子这脾性,不像滑润的老三,也不似直来直往的老四,是最恰到好处的。 明德帝坐回了龙椅之上,李路看他神色莫测,透明人一般退在后头。 “李路,去宣户部尚书,让他速来养心殿商议赈灾款项。”他撑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将视线从皇子们身上收回,摆手吩咐道。 李路却愣了一下,没动。明德帝吩咐完了才想起户部的老尚书身上病痛,已是好几日没上朝了。 第四十三章香囊 说起这个老尚书,年纪越大越发怕事,平生最奉无为而治,遇到事儿了比谁跑得都快。这个关节头告假真是此地无银,必然也是早早听到了临安失灾的风声。 一个一个的瞒而不报,心里那点子盘算真以为他不知道?! 明德帝目光一掠老三老四两个皇子,皱眉一想,想到了户部侍郎宋樾,便改了口道:“不,去请宋卿过来。” 李路领旨下去了,他随后抬手让跪地请命的四皇子起身,眉头稍稍一松,强作平缓道:“今日考校你们都答得不错,想必在功课上都是用了心的。老四,赈灾这事我自有考量,你们都退下去吧。” 几个皇子心思各异出了养心殿,端珣直接往栖凤台去看贵妃,景云和意云一左一右落到他身旁,都是静默不语。 他抬抬手指,伸出三根来,看向景云道:“你去跟着,留意些,别被发现了。” 景云脚步一点,很快旋身不见踪影。 到了栖凤台的地界儿,意云跟来一路,到底是憋不住了,奇怪道:“主子是怎么想的?为何不留意着四爷?他刚出养心殿,脸色可差得要命。” 端珣进了揽芳阁里换下了身上的绯红长袍,穿上了惯常的一袭雪白衫子,他理着腰带,眼也没抬,倒是反问外头的意云:“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那临安府的狗官不是四爷门下吗,这人惹了祸,四爷定有动作。” 屏风那头只有衣物摩挲声,许久才听到自家主子的脚步声。端珣懒洋洋地摇扇,乌发披散,神色淡漠道:“你都知道是那是老四的人了,别人会不知?” “老四自顾不暇,摘干净还来不及,他还能有什么动作?”折扇一敲意云脑门儿,他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来,“老四呢是个直脾气,刚刚殿上只想着请命亲去赈灾将功折罪,但这么好的机会,你想老三能够放过他?端泓这人,是个哪里有事都要掺和一脚的人。” 意云摸摸脑袋,点点头:“这倒也是。”再看看自家主子颇是嫌弃的眼神,他苦了脸憨憨笑了笑,“奴才是个粗人……” “跟你说话,无趣得很。”端珣哼了一声,抬脚往外走。 意云流汗,眼睛迅速转了转,搬出了最好用的来:“是,是,主子跟六姑娘说话才得趣儿呢,只是这六姑娘下江南这么长时间了……嘿嘿,奴才知错。”还没说完,端珣就一个眼刀飞了过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到了栖凤殿中,元贵妃正躺在榻上看书,见儿子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凤目只微微抬了一下。倒是近身的老嬷嬷堆着笑脸出来迎道,“六爷怎地来了,这大热天的。对了,奴才刚从窖里取了番供的蜜瓜,六爷快坐下歇上一歇吃个鲜儿罢。” 端珣问了安便一撩袍子坐了下来,他嘴巴极挑,嬷嬷专门挖了中间最甜的瓜瓤放到玻璃盏内。他吃了一块,见桌上还有椰子糕,也不知想起什么来,嘴边竟是含了些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元贵妃放了书卷,侍女一撩珠帘,她走了出来将儿子一番打量,突然看见他腰间常佩的香囊不见了,不由脸色一变。 “你那珌兰香呢?” 端珣吃着糕点略一抬头道:“早就不见了,母妃怎地今儿才看见?” 元贵妃被噎了一口,脸色不善道:“你还质问起我来了,你没了那香镇着,这里头可能舒坦?”她指指头侧的位置,凤目极是严厉,“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仔细。” 端珣捏着椰子糕,那双母子如出一辙的昳丽凤目相对,他笑了起来,透露出几分让人恼火的漫不经心来:“说来也奇怪,没了这香,儿子也未有不妥。” 元贵妃听他这样说,倒是愣了。她这儿子自小装了满肚子的成算,年纪还小就犯了多思头疼的毛病,她唯恐慧极必伤,便暗下花了重金求了一神医制了这极难得的珌兰香,有平心凝神之奇效。 “简直是胡闹!”她顿了片刻,斥责道。 “娘娘,想来是六殿下年纪上去了,长大了,身骨强了也就用不着这个了。”老嬷嬷在一旁解围。元贵妃目光一冷,对外喝道:“意云!你说!” “这个……”饶是意云再伶俐的嘴皮子现下也成哑巴了,他跳下檐梁单膝跪地,左右为难地夹在中间。 “你们……我看不对,定然是有事瞒着我。”元贵妃踱步逼近,见他闭着嘴巴连连摇头,突然福至心灵看向儿子道:“这香囊也是民间相思定情之物,如雪,你莫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 端珣顿时呛了一口椰子糕。 “难怪我看你近来都是神色不对劲,果真是看上谁了?你这年纪,也该是给你好好物色皇子妃了。” “母妃……” 元贵妃看向意云,意云左顾右盼,沉默片刻,偷偷对她翘起大拇指。她心下了然,看向端珣道:“招都招了,说罢。” 端珣支着下巴,端茶喝了一口,警告了一眼意云,才看向元贵妃装糊涂道:“说什么?” “还藏着掖着干什么,香囊给谁了?” 他摇着杯中的茶叶梗,这是宋琰声也惯常有的动作。想起那日游船上他好意赠与的香囊被她一转手给了元二丫头,他心中那口气又开始滞住了。迎上元贵妃逼问的凤目,他一摊手,捏着椰糕,半晌才给了个极真诚的答案:“……元盈,在她手上。” “给了元盈?你骗谁呢!”元贵妃猛一拍桌子,看到他带有些笑意仿若挑衅的嘴角,随即威逼利诱道,“今儿个不说明白了,你就留下来用膳吧,我亲自给你做。” 意云一听,苦着脸赶忙着偷偷溜了出去。 “母妃如此咄咄逼人,便是有这么个姑娘,也要给你吓跑了。” “别给我打马虎眼。” “……” 从栖凤台出来,意云一脸郁郁,偷眼瞧自己主子。端珣神色平淡,凤目微敛着,可他就是能看出自家主子心情并不是太好。 没有人能吃过元贵妃的一桌“珍馐宴”还能心情愉悦的。意云心不在焉地想着,正好端珣凤目一抬,跟他视线正好对了个头儿。 “我看你这活跃过头的毛病也不是一两日的了,得好好治治才行。” “啊?主子……能不能别关我小黑屋?” “也成。”端珣一收折扇,嘴唇一扬,似笑非笑道,“那换一个月,嘴巴给我闭紧了。” “那还不如小黑屋呆着呢。”意云一喜一惊,急忙摇头,嘟囔一声,“六姑娘还是快些回来吧,省得主子不见人越发暴躁了。” 这时景云从宫殿檐角上飞身而下,轻悄悄的听不到动静。端珣收回警告意味儿的眼刀,懒洋洋走向自己的扶云殿,看他回来了只淡淡开口问了一句:“后来,老三又进去了?” “是,主子料事如神。”景云点头回道:“四爷走后,三爷随后又请旨进殿内了。”他飞梁而上看得最仔细,沉吟片刻道,“他袖中备了东西,进殿后便交由李路呈上去了。” “果然。”端珣下意识磨了磨扇骨,一笑置之,“难为他能忍了这么久,呵,等得可不就是这个时机吗?如今灾情拖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他自然得抓着机会好好为君分忧。” 景云点头称是,“看三爷方才出来时的脸色,想必结果很令他满意。” “你可看清了交上去的是什么?” “我感觉像是图纸。”景云细想了一番,确定了,“但是离得远,看不太清楚内容。” 端珣步子一停,凤眼堪堪往上一抬,接着冷光一泛,他思忖片刻皱起了眉道:“图纸?他果然是早有准备。” 意云听不明白,又听他继续吩咐道,“去查查,都说这临安府是老四的人,但若老三的手也伸到那里去了呢?这事太凑巧,倒像是刻意为之。” 眼下灾情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圣上自然暴怒,老三这时候提出赈灾对策,便如同在怒火中洒下一阵及时雨。只是这样,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了。 这才是最让人警惕的地方。 景云听罢,脑中一转,便听懂了其中深意:“这临安知府,主子怀疑他实际是三爷的人?”这样一想,虽有些惊异,但也不是不可能。瞒报灾情在大成也构不了什么大罪,顶多丢个乌纱帽,还不至于丢了命,所以自前朝以来,每逢灾疫,瞒报者大大有之。若临安府被皇三子所控,那他刻意瞒报拖延就是别有居心了。拿今日养心殿来说,圣上大怒,少不得要计较四爷识人不清,而三爷呢也趁着灾情到最严重的地步一举献上治灾策谋,为君分忧获取圣心,且很有可能借此机会前往江南赈灾立功。 端珣:阿好,我娘想见见你。 阿好:??? 意云:……其实是公子想见你了。 端珣:信都没有一封,我白疼你了。 阿好:我们熟么??! 端珣:咱们这样的关系,你还想怎么熟? 阿好:啊啊啊啊啊,你走开哇! 第四十四章古怪 意云听完景云猜测,不免瞠目,怒气是蹭蹭地往上涨,也不顾方才的惩戒了直直唾骂道:“这三爷是许了临安知府多大的好处,竟是这般替他卖命?!”一边呸了好几口,见主子凤目投来,便低了气势不敢再造次,低了嗓门叽咕嘟囔完:“要我说,这三爷就是个伪君子,还‘贤王’呢,你见过哪家的贤王早知灾疫却按而不发的?这般用心险恶,竟为一己私利至成万万的灾民于不顾!我看他,就是个真小人!” 意云骂得畅快,却没察觉自家主子平淡神容之下的风雨欲来。 江南啊。 那丫头还没回呢。 端泓出了武康门便直奔京外私宅,萧长瑛已经等候在此多时。她跪身沏茶,一看端泓脸色,便知道事情成了。 “看三爷如此高兴,想来这赈灾的大功劳圣上已是给了你?” “不错。”端泓鼻梁两侧的笑沟加深,显得极为得意,一边吩咐下人取酒,一边握住了萧长瑛的手,眼中带笑说道:“这次多亏了你。” 萧长瑛一笑,神色不惊不喜,似是早有把握,她温声说着话,一边往壶中倒上茶水。 “三爷要感谢的,是这场洪涝之灾,正好成全了咱们。” “不错。”端泓接了酒水,满饮一杯,多日的郁气一扫而空,“这是其一,不过你行思敏捷,早早对此做了打算。” 萧长瑛已许久未有如此顺意的时候,轻笑道:“临安那位李大人也颇有苦劳,不知三爷赏了他什么?” “李家有个知府千金,据说相貌才艺俱佳。他百般投诚讨好,以我为靠,想大定之后许她女儿为我皇妃,从此得保满门荣华富贵。” 听完之后,没人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芒。 “三爷,你会这样做吗?” 两人对视目光都微微沉冷,彼此间心知肚明。灾疫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临安知府怕是活罪难逃,圣上定要严惩。那李家这颗棋便废掉了,他何必再浑水里扶捞一把惹得圣上不快? “这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何必再要去保他?”端泓冷笑一声,“都说此人擅长钻营,我看他是太有眼风。别忘了,他一开始站队站的是老四,这等容易叛主之人,我是不想收的。今后之过,全是他心甘情愿赶急着自找的,怨他自己是个眼皮浅的蠢货,可怨不得我。” 萧长瑛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大为舒缓。 “想投靠三爷,光光送个美人儿是远远不够格的。再说了,这李知府,脑袋这般不大好使,若真纳入麾下,指不定日后惹出什么乱子来呢。三爷此番考量,实在圣明。” 端泓得意一笑,看向她赞扬道:“美人计也要看是谁,放眼下去,谁能比得了萧三姑娘的才智容貌呢?”夸完了萧长瑛也只是淡淡一笑,给他重新斟满了酒。他晃着酒杯忽然皱眉问起:“不过,那修堤的图纸是从何而来?” “早前,我正巧招揽了一个这方面的异才。这人于我们所图大事,是颇有助力的。” 端泓“哦”了一声,声音一扬,来了些兴趣,“只是从没听你说过。” “这是个惊喜。不过此人脾性古怪,若时机成熟了,我自会引荐给三爷。”萧长瑛委拒了他递来的酒水,又听他点点头问了一声,“前阵子你那姨娘和兄弟的事情可是处理好了?” “是。” 萧长瑛手指一顿,她未曾遭此次算计,想起来便恨得要命。 “三爷别担心,只还有些收尾。” “你一向仔细,我最是放心你。”端泓酒气上头,一拉她手,将人抱了个满怀,他似乎是醉了,爱重地许诺道:“大事一成,你萧长瑛,便是我正宫皇后。” 萧长瑛听闻,心头大快。只要能坐上那个位置,什么手段都可使得。 这边宋琰声拿了信走到祖父宋啸渡的书房,老爷子也是连着几天吃睡不香了。她原本以为江南一行要不了多久便能回京,可眼下这状况,还不知要停留多久。 宋啸渡一掠信上内容,久久不语,最后是长叹一息。 祖母坐在一旁缓慢地替他按摩肩胛,眉头皱的紧紧的。祖母向来是不关心政事的,只是瞧着老爷子连日里烦心事一桩一桩,她本人又是个烈性脾气,看了信上内容,当即怒从心起。 “这帮狗东西,欺上瞒下的黑心货!灾情已是迫在眉睫,我还奇怪着怎地赈灾官员还没到,原来消息竟被这些腌臜狗官压下去了!” “涪江决堤,江水至今在倒灌,受害的全是老百姓。他们想着瞒天过海,可成万的灾民如何能拖得!” “祖父,圣上如今虽已知晓,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宋琰声坐在一旁,皱眉沉默着听完,才犹疑道:“扬州粮仓吃急,流民又是大批地涌进,伯父那边……” 话还没说完,宋至在仆从打伞护送下迅速跑进了内书房。今儿他回家的时辰比之往日甚早,再看他脸色不对,估计带回了坏消息。 老爷子历经三朝,是最沉得住气的。最坏的情况莫过于眼下,再有什么也不会让局面更坏了。 “坐下来,慢慢说。”再看向随后进院子的大哥儿宋梅昌,神色也是着急,便放了茶盏道:“昌哥儿也进来罢。” 大房两个顶梁柱坐下喘息了几口,宋至连茶水也顾不得喝上一口,看向老爷子道:“父亲,赈灾官员今日派下来了。” 宋琰声听了却是奇怪,这时祖母招招手将她拉到后头屏风处,将书房留给他们商量议事。 “你这丫头,什么都要听上一耳朵。这是男人们的事,自有他们的办法,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听这些作甚。” 她一步三回头,走到门边儿了才听到那边压低声音传来一句:“……潘纵江……皇三子也在列中。”她心中一跳,脚步顿了一下。再仔细去听,模模糊糊的却在听不到什么了。 潘纵江是谁暂且不说,只是这皇三子端泓是个野心勃勃的笑面虎,她重活一世,看得透透的。赈灾若是扯上这个人,她直觉里不会有好事。也不怪她多想,次日落阳时分,又来了一封元盈的急信,听送信的差事说,为着这封信,跑死了他一匹马。 她看了一眼日期,比上一封发出日只差一天时间。她直觉定是要事,便匆匆回了房读信。廊中遇到了几个步履匆匆的丫头,一问才知道是八姑娘病了。 这七姑娘宋书声病还没好些,怎地八姑娘也病了。 宋琰声步子一停,转身又往宋棋声的紫灵阁去了。正巧赵姨娘也在,眼眶下一片青黑,想来也没睡好觉。 “六姑娘来了。” 为她挑帘的丫头静悄悄地将幕帘重新放下,脚步声都是轻轻的,连一丝过重的呼吸声都没有。房内伺候的仆从都是如此。 宋棋声沾了她大哥宋梅昌的光,自幼是娇蛮惯了的。她这陡然一病,整个紫灵阁恨不得要翻了个天。再对比碧纱橱里的宋书声,这两厢待遇真是天上地下。 这八姑娘最是受不得病痛,现下是醒着的,酡红着一张脸,倚在大靠枕上吃着甜羹。她人难受着,便见不得别人舒服,要不指使着侍女雀儿打扇,要不就是责怪厨娘做的汤羹吃不出味道。宋琰声到内厢房时,她正在床边烦躁地砸东西。 赵姨娘见她来了,脸上不由一僵,极是尴尬地蹲身行礼,请她入座。 宋琰声看了看宋棋声,病色倒不见几分,整个人还是惯常的虎虎生威。她看向姨娘问:“八妹妹这是生了什么病?” “郎中来看过了,说是夜里受凉人有些低烧,也没什么大碍,只好好休息调养个几天就是了。” 宋棋声见她来了,倒是稍稍收敛了些,探头出来打断她姨娘喊道:“六姐姐,你来看我啦?” 侍女们忙碌一番,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又听了吩咐燎香除去药味。她隔着一道幕帘坐在一边听她在床榻上不经脑地瞎嚷嚷攀扯:“六姐姐,我这病定是从宋书声那边过来的!她常年病弱不堪的,现下全传给了我!” 赵姨娘闻言立即斥责过去:“棋声!休要胡言乱语!你自己贪凉病着了,何必扯到你七姐姐头上!” 宋棋声还是有些怕她这个亲娘的,在床上哼哼了几声,随后便不敢再说话了。 “六姑娘,棋声她自幼被老爷宠坏了,什么话都是想也不想张口就来的。她本意绝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病了心里烦躁,所以口不择言。”这赵姨娘极是恭敬地福身。 宋琰声看她如此做派,便好脾性地笑了笑道:“八妹妹天真率性,所以伯父宠爱她。姨娘起身罢,八妹妹还病着,我看看这就走了,不打扰她休息了。” 赵姨娘连忙起身,亲自将她送到了门口。宋琰声带着横波转身离开,笑意在转身的时候渐渐消去。 不对劲。 处处都不太对劲。 “姑娘,八姑娘房中……尤其是内厢里,是不是有种奇怪的味道?闻着也不大像是熬的药汤味,断断续续的,形容不出来的古怪。” 第四十五章传书 宋琰声把玩着扇子,这紫灵阁中确实如横波所言有种古怪的药味,跟上次在宋书声那里闻到的那毒草药如出一辙,只是分量稍重,易使人察觉。上次在碧纱橱里这毒草味道极难被发现,而到了紫灵阁却是连横波都闻出了。先不说这毒草如何又出现到了八姑娘房里,她现下觉得最是奇怪的是这毒草为何下得如此明目张胆,简直像是故意露出马脚等着被人发现! 她看向身边的横波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而且这种味道跟七妹妹那里的毒草是一样的气味。” “这样的害人东西,怎么又到了八姑娘那里?先是七姑娘,现在又是紫灵阁,到底是谁下的手?” 现下情况顿时变得扑朔迷离。宋书声被毒害,原本是怀疑赵姨娘的,可现在宋棋声房中也被人投下了这样的暗毒,横波可是彻底蒙住了。这扬州宋宅里先前不过就冯氏和赵姨娘两个内宅妇人,虽说赵姨娘表面看着恭敬谨慎,但七姑娘病弱多年,毒草总不会是大夫人下了谋害亲女,这样一想,赵姨娘才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可是……现下若是连八姑娘也中了这样的毒草,那幕后人真的是猜不透了。 究竟是谁做的呢? 横波揉揉头发,想得头都要炸了,还是琢磨不出什么来。她甩甩混乱的脑袋,看向沉默了一路的自家姑娘。 她也知道近来最是多事之秋,毒草一案,临安洪灾,流民四散……这么多事陡然聚到一起,六姑娘心思也没定过。今儿又有了元小郡主传来的急信,想来京门又有了什么不太妙的消息。横波觉得江南一行简直糟糕透了,再看看外头绵延的雨水,她嘟起嘴巴嘟囔一声,“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停下来了说不准我们就可以回京了……” 宋琰声闻声噗嗤一笑:“这约莫就是水土不服罢。” 横波还是个孩子脾气,又是个有话直说的,她又何尝不想离开这江南两岸是非之地。只不过,有些乱麻,还是得快刀去理一理。 “你也别头疼,七姑娘房中毒草才除,八姑娘就病了。这病的时机这么赶巧,你不觉得更像是此地无银,告诉我们八姑娘也中了这种毒可以排除嫌疑了吗?” 宋琰声拂去额发上沾染的雨珠,将横波拉进伞下来,轻声道:“想问题不是你那样想的,你可别被人给绕进去了。最简单来看,大房大夫人那厢久病孤弱的,对于赵姨娘来说,自然是有益无害,何况,这个姨娘一言一行都看着不简单。” 赵姨娘是深宅妇人,得宠这么久,单单只凭着一个昌哥儿,若说她没有些手段是谁都不大会信的。再说,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赵姨娘都堪称滴水不漏。 “如果我想得不错,七妹妹更换了毒被褥已经被她知晓了。以她的心细谨慎想必要起疑,毕竟这毒多年未被发现,我们才刚来这毒草计就被看破了,不管是不是巧合,她自然要疑心到,尤其是初来乍到且与七姑娘接触过的我们身上。” “为了怕人识破查到她身上,她想掩饰不安和真相,这才急急忙忙地布了个糊涂局,不惜用那毒对自家姑娘下手来撇清嫌疑——你看,我家的也是受害者。” 横波瞪大眼睛听她分析,听到最后一句她模仿赵姨娘的语气,却是忍不住掩住嘴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眼里亮晶晶的:“姑娘,我懂了。” “开始七姑娘受害我还只是怀疑她,现下她自己藏不住赶急着露了狐狸尾巴,倒是得来不费功夫。” 这么一出苦肉计骗骗其他人倒无碍,对宋琰声来说,这么赶巧的时机下宋棋声突然病了,加上在闻到那一模一样的毒草气味的时候,这位赵姨娘就彻底露馅儿了。 横波听懂了,却还有处难以理解:“可凭她如此受宠,没必要啊。而且八姑娘是她骨肉,她怎么下得了手?” 后宅子里的阴私算计说明白了不过还是一个“利”字,这世上,人心不足的多了去了。 宋琰声进了屋子,目光凝起,“她既然有这种毒,你还担心她没有解药给宋棋声?”坐到房内的绣凳上,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横波拿了锦帕来给她擦拭脸上的水珠儿,一边听她继续道:“如今她起了疑心,往后必有动作,只怕会时刻盯紧了我们行踪。这宋宅里,她是得宠掌事的,我们也别打草惊了这条毒蛇,只当作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 横波又是想不通了,“老爷老夫人都是向着姑娘相信姑娘的,直接告诉他们不好吗?免得这赵姨娘日后还在后宅里使坏。” “空口白舌的,你能去诬告一个得宠的贵妾吗?而且她还有个极受看重的大哥儿傍身,我们初来乍到的,这样着急着指证,不是将大伯一房得罪了?再说,扬州粮库吃急,灾情蔓延,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谁也不想再多事端火上浇油,那才真真是没有眼色了。” 她见横波沮丧一时收拾不了赵姨娘,便笑笑拉过横波的手摇头道:“这事儿急不来,等到时候一并发作了才是。” 这个插曲过去,她喝了一杯茶坐在窗边拆出了元盈的信件。信上主要告知了她两件事,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先是萧家死了个姨娘,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连着京兆府尹告老还乡了,就值得人好好琢磨了。 萧长瑛果真好手段,倒是能破了那一局。她撑着下巴,手里的梅饼也不香了。萧长瑛此人的狠毒,她也见怪不怪了。花月楼案她能舍了自己二哥,自然也能眼也不眨地除去一个深宅姨娘。她敲敲手指思量着,想来状纸也呈给了京兆尹,只是萧长瑛背靠皇三子及皇后的势力,换下一个胆小怕事的京兆尹也不成问题,真正是斩草除根。 从这一局中脱出,萧长瑛更是安分不了了。她继续看下去,信上只写了三个字“锦囊策”。 说起“锦囊策”的典故,是说前朝一个极为厉害的谋士,他一日观星预见了山河大动,便当即向圣上投以锦囊三策,只是无人相信,果然不久后北地地动,一时间饿殍遍野,人间惨剧,圣上后悔不已。 她看着那三个字,再想起这前朝典故,福至心灵,忽地一笑。再一留神看看那笔字迹,果真是出自皇六子端珣之手。元盈才不会像他这样爱打哑谜,拐弯抹角地传递消息。 横波凑过来看,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告诉我,三皇子向圣上献了赈灾奇策。”宋琰声笑着叠好了信,将信放进了妆奁里。她向横波解释了一番,外头雨声淅淅沥沥中,横波咂舌,“许久未见,小郡主也有这番情趣了。” 宋琰声手指顿了一下,随即掩唇笑出了声。她坐了一小会儿喝完茶,便又走到案前练字。皇三子若说有兼济天下之心,那他坐上帝座便是天意众望所归,可端泓心思狭隘手段阴狠,并不是这样的圣人贤王。这赈灾策略,想必不是出自他之手,而是来自他门下那些个智囊团。要说赈灾之策,若真得了圣心,必然有所高效独到之处。 宋琰声沉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策”字,信上说得隐晦,也未言明具体策略。她懒得再去猜测,反正端泓下江南赈灾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这是立功和累积资历的大好机会,她琢磨着,京门各大世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的,赈灾的队伍行列里面定会明里暗里塞进去不少人。 只不过……她拿起笔慢慢审视自己的字迹,想起在书房偷听来的一耳朵来。大伯手下带来的消息说,潘纵江也会随行,乃是御命的钦差。 说起这位潘大人,也是三位阁臣之一。但比起她祖父和傅家那位老帝师大人历经三朝屹立不倒,他算是后起之秀,且得借东风一路青云,位极人臣。若以他的声望,赈灾事宜本不需亲为,能压住场面的重臣多有人在。可一想到三皇子身上,那这位潘大人出山就值得玩味儿了。 潘纵江除了是辅臣,还有一重关键的身份,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是当朝国丈爷。皇后膝下嫡长子可惜生来体弱不能见光见风,早已是不堪大用了。但皇后还有一个甚是得意的养子,也就是素有贤名的皇三子端泓。 这样一想,潘纵江此番南下赈灾,便是为了给端泓保驾护航,真难为了他这番苦心。说起来,端泓这招也真是妙绝,既得了圣心,又能得民心——只要赈灾到位。他们这一党,是对硕果势在必得啊。 宋琰声磨了磨纸面上的墨点,早已干透了,怎么擦都擦不去。她索性停了笔,目光微沉。皇三子南下赈灾若只是积累政绩获取民心威望倒也罢了,她担心这人要使坏。朝中老臣谁人不知,宋阁老与国丈爷早生龃龉,并不对付。 第四十六章赏昙 临安府失灾,圣上当即下发了罪己诏。端泓整顿行装在来鹤台请命南下救灾的当日,他意得志满地坐于马上,对他而言,如此顺遂的谋划得以成现,简直是心中大快。待赈灾队伍点数完毕准备启程时,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谁能告诉他,怎地老六也来了! 端珣着白衣,倒不是平常广袖闲散的清贵装束,窄袖,束腰,双腿修长有力,他略一抬眼,对上端泓刺来的目光懒洋洋地笑了,随后翻身上马,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又利落到毫不拖泥带水。 端泓听随后跑来了内侍总管李路宣完圣上口谕,一口气顿时就堵在心里出不来了,目眦欲裂地粗喘一声。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拖到了最后一天,突如其来地告诉他们,老六也随同南下协助赈灾事项。若是老六来了,那自然有元家的人跟随。 他视线一扫,果然在队伍里看见了元氏一门下的徐都统,这人是个硬石头般的臭脾气。而此时圣谕已下,命他南下总掌赈灾军务。这列南下队伍中,谁人不知军队才是主力骨。说是他献策有功颇得圣心,可此举一出,倒越发显得圣心难测了。 端泓很快压下震怒,一拉缰绳,队列中不乏世家子弟,皆是跨马跟随而出,有如箭发,显得刻不容缓,来鹤台上很快灰尘腾起。 京门动静宋琰声还没来得及关注,便被钱姑娘盛情邀请去了平山宴。如今已是过了三伏,但秋老虎仍在发威,连着数日的闷热难耐,雨水连稠,好不容易这几日雨势才渐小,趁着凉快,姑娘们便又开始走动起来。宋棋声还病着,又加上几次三番邀请下宋琰声便只能无奈出门赴宴。宴席设在大明山,山上有寺,她下车时山头传来阵阵钟声。映着满目青山葱翠,别有诗情画意。 雨水连绵还在下着,横波替她打着伞。等到了山脚,便见一长长雨幕从石阶顺延而上,直至五角亭。这雨幕十分精细,她仔细看了一眼,是用特殊的绢丝制成,极其滑顺沾雨不浸,想来应颇为名贵,而且用量这么大,全用遮雨了。对此她也是见怪不怪了。 今日钱姑娘约姑娘们出来赏昙,她顺着石阶慢慢往上走,两边都摆放着白瓷的花盆,里面是一株株昙花,青枝雨滴,花朵含羞待放,带来一阵阵暗香袭人。 若只是这样,倒颇为赏心悦目,她视线落在花盆上镶金嵌宝的装饰图案上,心道一声果然。 身边一姑娘坐着软轿上来,一见她们,便招手打了个招呼。她不无得意道:“外头的昙花都是我家搬过来的,怎么样,还不错吧?” 姑娘们点点头,她于是更满意了,稍微仰起头道:“这昙花是精心培植的,花盆也是选用最顶好的。前头还有更好的,各位慢慢欣赏。”说完便放了帘子,坐着轿子摇摇晃晃地往上头去了。 宋琰声摇着扇子到了五角亭,亭子里已到了不少姑娘。亭外微雨,亭子内娇笑声声,有花香,有脂粉香。她跟钱姑娘见了礼,被她拉着手到了中间处,姑娘们都坐在附近,观赏着亭子里拜访的花枝。 “要请六姑娘出门一趟还真不容易。”钱姑娘不大满意地指责了她一声。 宋琰声一笑:“见谅。近来家中多事,实在没有玩耍的心思。” 宋宅两个姑娘都病倒了,这是她们都知道的。钱姑娘便哼了哼放过了她,点点头遗憾道:“本来下了这么多日的雨就够让人厌烦的了,现在城内又尽是临安那带的流民,扎堆地赖在城中不走,想必你大伯父也是头疼吧?” 一听她这话,姑娘们便连声附和起来,一姑娘掩着帕子皱眉道:“我连些日子未曾出门,今儿收拾了一番出来才看见我家门口蹲着好些,有些人都病了,一把子瘦骨头,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派人驱赶了又来另一批,还不知道他们那病会不会传染,真是晦气!” “临安发了水,怎地都挤过来我们扬州?” 宋琰声默然听着她们口中的“脏乱”、“恶心”、“晦气”等字眼,眉头轻轻蹙起。她们的态度,也就说明了城内商户的态度。扬州城是商贾们z情声色和骄奢y逸的安逸享乐地儿,平白地受了临安府灾情的波及,商人又是重利,流民接二连三涌入,身无分文,病弱潦倒,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儿。听大伯说,已有商贾团结起来提议驱逐灾地流民,风锁城门。 扬州粮仓吃急,官府存粮不够了,还不得想法子找商户征集募捐?白花花的粮米送出去,凭什么呢! 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原以为这些个养在深闺的姑娘们不会留意外头事,现在看来,流民之多,也是不容她们刻意忽视了。她打扇又一念想起前阵子烟波河上飘散的金叶子,这些大商贾愿意一掷千金买自己高兴,可若要让他们为这些难民做些什么,无异于在他们身上剐肉——凭什么! “六姑娘,我们没有义务接纳这么多的流民,宋大人若不想头疼,就请他赶紧驱除这些灾民!” “对!将这些人赶出去!” 宋琰声眼见着附和声不断,目光静静地落在花盆上宝光灿灿的装饰上。她被那光刺得眯了眯眼睛,眸光微沉。横波站在她身后,看她沉默片刻,嘴角忽地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来,对着钱姑娘几个看过去,轻声道:“姑娘们别急,天灾不可测,这些灾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流离失所。不过听临安府那边的消息,朝廷的赈灾款项今日已抵,想来用不了多久,灾情就能很好地抑止住了。” “此话当真?” 她笑着点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临安知府不作为,圣上大怒,早已将人撤职查办了,想来也是死罪难逃。但是反过来想,谁在这时候出了力帮助赈灾,就等于在替圣上分忧。等洪涝一除,灾情平息了,圣上自然记得这份功劳。” 姑娘们这样一听,不由提了精神,听六姑娘缕缕为她们分析起来。 这六姑娘出自京门,见识果真与她们不同。姑娘们噤了声听她悠悠又说起来:“这是一利,另外,如今城内流民如此之多,若能把握这个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也可得民心。” 钱姑娘听完这番话,仔细想来,觉得颇有道理。她爹爹钱一山是八大盐商之首,自小她跟在身边,耳濡目染“商人唯利”,家产是积累了万数,但纵使她家如何银钱堆山,世人多少都有几分看不起。士农工商,商人最末,这是无法改变的无奈的现实。她什么也不缺,现在她最缺少的就是一份尊重和高看。 钱芊芊越想越觉得宋琰声的话对极了,她只要施舍出对她来说九牛一毛的一点点东西给这些灾民,就会收获更大的价值——虚荣如她,怎会不想看别人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呢? 她想到这里,率先鼓起掌微笑起来,“妙极,妙极!”众姑娘也是自行思索了宋琰声这番话的可行性,确实是有利无害,一举多得的好法子。 “这些灾民远道而来,食不果腹,虚弱无力,扬州又是连日的雨水侵体,这才大片大片地倒下。”见这些姑娘们听信了大半,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提醒道:“医署地方毕竟有限,要救助这些人,首先得让他们有个得养病的安身之处。” “六姑娘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坐轿上来的严姑娘将一席话听了个大概,心里现下已是有了主意。她与钱芊芊一向不和,攀比来攀比去,现下却是少有的意见统一了。宋琰声在心底一笑,自然清楚其实她们这两个姑娘的秉性是差不多的。 “药草什么的对我家来说是小事,等下回去我便让掌柜的打点好了运去官署。但我严家是捐善者,可要给我记仔细了。” 钱姑娘听了自然是不甘示弱,仰起头来不屑道:“呵,严保保,刚刚你比谁都厌恶这些流民,现下一听有些好处,变脸比谁都要快!”她哼笑一声,又开始了攀比的老套路:“药草谁家都不缺,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我,这些药方子我家药铺一并熬制好了给灾民送过去,若是没地方了,我就设药棚,要是医署大夫不够了,就从我家来调用!六姑娘,你觉得如何?” 宋琰声目的达成,听着周围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要包揽,眼中笑意缓慢地加深了——倒是多亏了这群姑娘好攀比的个性。横波已是看了个明白,在她旁边偷偷地竖起了大拇指。 大灾生大疫,不管如何,这些流民的身体得先养好了。这是第一步。有了这些姑娘们的助力,也是事半功倍了。至于另外的打算——她看着这群姑娘们争来争去,今日估计是说不得了。 日落时分,大明山寺处处点了灯。姑娘们心里存了事,好不容易才记得这开办的赏昙宴。 第四十七章意云 侍女们端茶上来,整个中堂在灯光下朦胧优美。宋琰声吃着横波剥来的松子仁,忽地听身边传来一个姑娘的惊呼声,“哎呀!快看快看!昙花开了!”其他人的注意立即被吸引过去了,刚刚的话题立刻抛到了脑后。她这才有了一些赏花的心情,随众人的视线抬了眼皮瞅了过去。 这花儿开得极惊艳,养在白玉般的瓷瓶中,刹那芳华不过如此了。她在衣影晃晃中看着那一抹白,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同样的雪白,清贵,绝艳,又藏有几分暗香。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好笑,人怎么会像花儿呢。随即摇摇头,收回了视线,赶紧喝茶掩饰,不料喝得太急,呛咳了几声,引得旁边横波好奇地凑过来帮她拍背顺气,一边道:“哎呀,姑娘你想什么呢,脸上这么红了?”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等宴会结束了,时辰还早,但天已黑了,天上一轮弯月在烟雨迷蒙中若隐若现。宋琰声放了车帘,在马车摇晃下昏昏欲睡。这时候的街道安静极了,只听得车轱辘和落雨的声音,还有远处一两声的蛙鸣。 车行到岸边,近水的地方蚊虫多,横波打着盹,不料脖颈处被叮咬了一下,立即伸手拍了过去。这声音“啪”地一下极是响亮,宋琰声随即睁开了眼看过来。 “扑通——” “哗哗——” 在一片寂静中,她突兀地听到了“扑通”两声落水的动静,立刻吃了一惊,将车帘掀开往外看去。接着水岸边灯笼的微光,她定睛一看,果真是有人落水了。这不,这喊着救命呢。 她心下觉得古怪,就在这时候,窗外又极迅速地掠过一抹黑影,快得让人看不清。宋琰声因着上次在京郊遇袭的事儿警惕横生,横波更是害怕,打扇的手都不敢动了。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她们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车上的竹帘子动了动,宋琰声一把将手里的箱笼抬了起来—— 正要扔出去时,竹帘外却探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来。 “意云?!” 宋琰声瞪大眼睛,极是吃惊地看到这人将车夫一把推下去,自己个儿钻到了马车里头。 “哎,好久不见,六姑娘康安!” 这夜里时分,这条路上行人又少。蓦然闯来个黑衣人,她觉得一点儿都不“康安”。横波瞠目结舌“你你你”了半天,也是被他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来了?”宋琰声看看左右无人,眉心蹙起,将车帘放下来看向他问。 “元姑娘没告诉你吗?我家主子下江南了。”意云还觉得奇怪呢,宋六姑娘竟然不知道他们南下来了。想了一想他自觉知道了什么,笑得极欠,“哎呀,这是主子给你的惊喜呢。”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不过,好端端的,端珣怎么会来?总不会这种时候过来游山玩水吧。她心念一动,“可是南下赈灾?” 意云做了个抱拳的姿势,笑眯眯地,“六姑娘聪慧,我家主子明日就到扬州。” “那你……” “我是来传话的,明日巳时,个园,不见不散。” “……” 宋琰声扶额,这六皇子南下往临安赈灾,怎地还有心思绕路往扬州这边来见她?倒不知是有什么大事。她想了片刻,便点点头应了。 这时候车外落水的动静渐渐小了,呼救声也听不到了。她掀开车帘看了看河面咕嘟嘟冒出的气泡,无奈道,“那两个人,帮我拖上来吧。” 意云倒是奇了,不解道:“他们暗搓搓跟了你一路,看着就是心怀叵测。” “我知道。”宋琰声不欲与他多说,“这两个是宋宅里的人。” “六姑娘,看来你江南一行也颇是精彩呀。”意云听了也不多问,拉起口罩,自窗口翻身而下,如一只飞燕一般点足而去,一会儿便将淹得差不多的两人丢了上来。 “谁派你们过来的?说!不说就继续下去给我淹着!”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是宋府赵娘子的人,是听她的吩咐跟着六姑娘出门来的!”这两个家奴哪里见过这等喊打喊杀的架势,立马吓得磕头求饶招了个干净,也验证了宋琰声的猜想。意云听完,直接一人给了一掌劈昏过去了。 她在车里看着,眼睛扫过前头歪倒在地的车夫,无奈一摇头。意云这手段,果真是简单粗暴。 横波眼睛尖,自是认出了那两人的衣物款式,确实是宋宅里的下使仆役,看样子,似乎有些功底。 “他们,他们什么时候跟着我们的?”横波莫名其妙,“今儿个出府也没带着他们呀。” “赵姨娘。” 宋琰声收回视线,指尖在膝盖上磨了磨,提示了一声,面上却是毫不意外。 依着赵姨娘此人心性,宋书声房中的毒被褥被换下,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让她焦虑疑心。宋琰声是新来扬州的,毒草在此之前从未被觉察,她自然要更疑她几分,这不,才有了这出跟踪戏码,狐狸尾巴实在是藏不住了。 这样的小伎俩,宋琰声自然猜得出来。 只是—— 意云足尖一点又飞了回来,一摘脸上口罩,后知后觉地挠挠头,颇是不好意思地问道:“六姑娘,我是不是误了你的事儿了?” 这两人一路跟踪而来,莫名其妙被打得落了水,可不就是打草惊蛇了吗。她默默瞅了一眼笑得无辜的意云,也扯了个笑脸大方回道:“不碍事儿。” “嗨,我也觉得,不就是小小教训了一顿吗?”意云摆摆手,深以为然,“这样吧,六姑娘,你这车夫一时半会儿的也醒不过来,我送你们回去吧。” “……” 对于毫不知情的局外之人,她还能说什么呢。 等回了宅子用了晚饭后,宋琰声照常去了书房听上一耳朵。今儿书房里倒是没什么动静,宋啸渡看了这丫头探头探脑地,好笑地招招手,“在那边干什么呢,过来陪我下棋。” 她被逮了个正着,见祖母也在,便不敢造次了,规规矩矩地上前坐好。 “怎么没见大伯跟大哥哥在呢?”她抓着棋子,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还在官衙里呢,事情压着太多,忙不过来了。”宋啸渡眼也没抬,“今儿个宴会玩得可好?” 她点点头,想起什么来,笑道:“昙花开得不少,想来要有好事发生了。” 老爷子闻言一挑眉,看向她的目光烁亮带笑,他审视片刻便点点头,执子看向棋局不经意道,“但愿如此。” 宋琰声也不知他能猜出几分,便甘愿打哑谜,旁边祖母挑灯看书,倒是不以为然道,“临安失灾,哪还有什么好事。” “祸福相依,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书房里正悄声说着话儿,这时外头值夜的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在书房外传话,说西角门那边来了个姑娘,要见六姑娘。 祖父闻言皱眉,扬声问:“哪家的姑娘,这么晚了非要见?” “说是姓褚,还传了个物件,说六姑娘见了肯定会见她的。” 宋琰声手指一顿,听到褚姓,就知道是谁了。再见了那拿上来的景泰蓝领扣,心中已是确认无疑。 “请她进来吧,这是我朋友。” “姓褚……”老夫人倒是留了个神,“你怎地会认识她?”褚姓少见,再看一眼那景泰蓝,便知是南地褚家,只不过如今获罪抄家早已败落,不想小六养在深闺怎会与这样的人交上朋友。 “这个,在金陵时有几面之缘。” “好了,既是你的朋友,那就好好招待罢。”宋啸渡打断宋老夫人的追问,摆摆手道,“阿好,你去吧。” “是。” 宋琰声放下棋子,朝二老福身行礼,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老夫人端着神色,“这孩子……你也太宠她了,怎么什么都顺着她来。外头那人的来路……” “她懂得分寸,你别太操心。” 老夫人被呛了一声,书也不想看了,眼刀子一飞,宋啸渡假意没看到,掩饰性地一咳。 而这边,褚姑娘已经被请了进来。虽然寥寥几面,但宋琰声也差不多摸清了她的脾性。这位南地褚三姑娘,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上次被褥一案,也能看出精通医理,是深藏不露之人。若非真有要紧事,以她不欠人情的强直脾气,绝不会深夜前来。 宋琰声进了厢房,只见她风尘仆仆,坐立难安的样子,身上也没穿惯常的一身男装,想来为了见她一面特意换了套姑娘的装扮上门,但看她神色,却是极焦虑匆忙的模样。 “褚姑娘深夜来访,真叫我意外。”她引她上座,横波端来了茶水点心,她却捏着杯盏,喝也不喝一口便道,“宋姑娘,我来的突兀,但实在是心里着急!” “我知道咱们没多大的交情,但此事十万火急,我想来想去只信任你一人,便唐突前来求你相助。” 鹤子:儿砸,六姑娘想你了^6^ 端珣:媳妇儿等我!我这便过来了^6^ 阿好:…… 第四十八章夜访 依着这褚姑娘再警惕不过的性子,若非真急,是万不会求到她这里来的。宋琰声心下思索片刻,想起上次见她用画像寻人,想来她此番前来,估计与这事脱不开关系。 “三姑娘莫急,你慢慢说来,若是能够助你,我必当全力。上次毒草一案,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她将茶盏递给她,轻声道。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冷静温和,褚姑娘长出一口气,神色稍稍平稳下来。她接过了茶,慢慢地喝了一口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上头还有一个大哥?” “说过的,你这位大哥,似乎已跟你走失很长时间了吧。上次在扬州见你,你不还带着画像四处寻他吗?” 褚姑娘点点头,猛一攥住袖口,抬头看着她道:“我前日寻到了他的踪迹。” “这不是好事吗?”她听完倒是好奇,既然是寻到了,那怎么脸色还这么难看。 “他现在在哪里?” “在临安府。”褚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你知道这几天赈灾官员都陆续抵达了吧,涪江的堤坝修整就是出自他手。” “……” 宋琰声没掩住惊讶,与横波对视一眼,重新又已打量的眼神看向她,谁知褚姑娘一点都不在意她们的眼光,手指点了点脑袋继续说道,“我这个大哥哥,少年时行商途中摔坏了脑袋,这里多了些问题。” “……” 先不谈这褚姑娘是何时到的临安,谁家的哥哥摔坏脑袋还能策划修堤这等要事?! 宋琰声艰难开口道,“你去了临安?你又如何得知是他的?” “涪江没决堤前我已到了临安,在那边一边做生意一边寻人。谁知没隔多久,罗刹江大潮决堤,大水就冲过来了,一时间冲得妻离子散,百姓流离失所。我的货全沉到了水底,索性就去了当地的医药堂救助灾民。这不前阵子赈灾款项到了吗,医药署被调去涪江堤坝上帮忙,我这才发觉这修堤的方式与我大哥曾用的法子大同小异。在南地时,我看他用这法子修过江堤,至今都是坚稳不破。” “这修堤到底有何特殊之处,你能从中断定是你哥哥所为?” 罗刹江年年大潮,但工匠们技术有限,修建的海塘屡建屡毁,根本难以抵御如此巨能的潮水冲刷而下。 褚姑娘点头肯定道:“这主意定是他的。你可曾见过鱼鳞石塘?” 这句话一出,宋琰声眉心蹙起,几乎是立刻联想到了一件被忽略的要事。前世三皇子顺利入主东宫之前,罗刹江年年大潮,当时修筑的土塘时常发生坍塌,临近的百姓深受其苦。朝廷每年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来修筑海塘,但收效甚微,圣上也是烦忧已久。后来这事情被端泓解决,他用的法子就是刚刚所说的“鱼鳞石塘”,当时负责固堤的军将便是萧长元,因而她也略有耳闻。 听说这个鱼鳞石塘是用大块的石条交错对垒而成,石条间又用铁榫交接,极是坚固结实,看起来像鱼鳞一样层层缩进,因而得名。当初这些海塘共修筑了数十公里,罗刹江大潮再也未曾溃堤。此等工程精巧而先锐,又有益于民生大计,乃是极大的功劳,皇三子也凭此声望剧增。 她一边听着褚姑娘伸手比划描述,心却渐渐下沉。 如今的发展已是与前世大为不同了,不光是时间提前,事情也变得难以预测。她咬咬嘴唇,若是褚姑娘所言确实,那她这个大哥却是已为皇三子所用了。 端泓现下已是占得先机,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试图平静心中的惊涛骇浪。再看向褚姑娘,却是话锋一转道,“这对你大哥来说,是崭露头角的好事,为什么你却半点也不为他欢喜呢?” 褚家败落已久,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将功折罪,将来也未必不会东山再起。 褚姑娘今日来见她,也是做好了坦诚的准备。她半点也不奇怪宋琰声会问她这个,便毫无隐瞒地说:“我这个大哥,自摔坏了脑子,性情便跟往常不大一样,连我这个亲妹妹也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他成日里琢磨来去,却是一句也未曾跟我说过。” 听完这话中有话,宋琰声也明白了:“你们不是走散了,而是他刻意避开了你?” 褚姑娘点头,一时间室内静默下来。 “我知他不甘于此,但家族落魄之后,我觉得这样也好。离了那些阴谋算计和争斗,天地之间,最是自在。但我大哥……他的心变得太大太野,太跳脱,我担心他迟早不为这世上所容。”她一边说着,一边探手从怀中拿出那支景泰蓝的簪子,上次见识过,这簪子内大有乾坤,是极精巧的防身利器。她将簪子递给了她道:“你也别不相信,这东西便是他的手笔。” 前头这番话说得隐晦,宋琰声感觉这三姑娘还有未尽之意,但也足够让她震诧不已。她摸着簪子上的繁复花纹,刀刃变现,让人来不及反应。 “三姑娘,我今晚来,只想央你帮我找到他。”褚姑娘接过簪子收进怀中,双手抱拳垂眸道:“我这大哥狡猾,若是他不想我找到,他绝对不会让我发现。” “若是你能找着他,帮我告诉他一声,皇三子表里不一,不是适合投诚效忠的人。与虎谋皮,他讨不了好。” 接触到宋琰声望过来的目光,褚姑娘挑挑眉,似乎未察觉自己惊人言语继续道:“我说的可却是实话。” “表里不一?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的感觉一向准得很,这位三殿下可不是什么好人。”顿了顿又看向她,“但瞧着你,我直觉感觉找你定是不会出错的。” 宋琰声端着茶杯抿唇笑起来:“你还真是敢说。”她笑过之后又觉得奇怪,“皇三子拥簇众多,你就不怕我宋家是他门下一党的吗?” “你是吗?如果这样,那我只能自认倒霉了。说实话,在赶来的路上,我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我当时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担心不赶巧你离了扬州。” 南地褚家败落已久,若不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依着这三姑娘的不欠人情的脾性,她万万不会潜夜来此。听她所言,前日就在临安寻到了她大哥的踪迹,临安府到扬州几百公里,若非十万火急,她也无需一日之内舟车劳顿地赶来这里求助。 怎么说呢……被需要的感觉真不错? 她扶起她抱拳躬身的姿势,一点头应了下来,“刚刚说着玩笑呢,三姑娘,你大哥这事,你也别着急,你这般信任我,我定当全力为你寻到人。” 夜色已沉,褚姑娘再一俯身道,“我单字一个敏,我大哥本名褚焕,但他如今大抵是改名换姓了,要找起来也颇费功夫,我先在这儿谢过宋姑娘了。” 这位褚敏姑娘来得匆匆,去也匆匆。横波折好她留下的传信地址,仔细收进了妆奁的小格子中,一边好奇道:“姑娘打算怎么去找人?” 灯烛之下,六姑娘的脸庞被映照得如珠如玉,透着一股子温软娇憨的模样,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说:“明日不是要见六殿下吗?”若这个褚焕真去了皇三子手下,端珣打听起来估计也不费事。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雨水下了多日,骤然破出了天光,一抬头看去,有一种久违的烁目感。宋琰声带着横波到老夫人房里请安,到了园子里,正好迎面撞上了冯氏和赵姨娘二人。 她微微福身,跟大夫人见了礼。她们都是只身过来请安的,想来两位姑娘都还没有痊愈。 “听说昨晚上来了一位客人要找六姑娘?”赵姨娘行礼后起身,含笑地问着,似乎对她的事颇为感兴趣。 宋琰声笑笑答:“姨娘还真是消息灵通。” “六姑娘交友广泛,我家八姑娘羡慕都羡慕不来呢。昨个儿的赏昙宴玩得可还高兴?”这话里暗有所指,昨晚上那两个尾随的仆从想来已将被落水一事告诉了她。既然面上已戳破,宋琰声也不耐这人面上装得多么无从挑剔的笑容来。 她眉梢一动,眼睫毛抬了抬,看了她一会儿,笑意盈盈微微收去,嘴边弧度略有深意道:“是不错。本该两位妹妹都能去看一看的,怪可惜的。” 赵姨娘脸上一僵,听了这话一时没控制好表情,宋琰声自然没错过她眼中那一瞬的慌乱和阴郁。 前世在萧府多少阴私算计她都见识过,如今还能怕后宅里小小一个妾氏娘子? 冯氏在一旁听着这三言两语,总觉得六姑娘话中有话,不免皱眉看向一边的赵姨娘。可说话的这两人现下面上都含着笑,也琢磨不出什么来,只是她一向心都在自家七姑娘身上,宋琰声前头那一句话提到了两个姑娘,不免让她留了意。 在祖母房中用了膳,又陪着二老说了一会儿话,一眨眼就到了约定的时候。六皇子约的时间也奇怪,这个园到宋宅的距离,若加上说话儿的功夫,一来一回的,她估计赶不上午饭了。 宋琰声坐在马车里支着下巴腹诽着,今儿天也不热,正是舒服爽快的时候,横波也用不着替她打扇了,两人挤在窗边探头看闹市的景色。 一只鹤子:六爷下章闪亮登场~不见不散~另外存稿已吃完,接下来是扯头发挤牙膏阶段,勿催勿催~ 第四十九章个园 马车慢慢悠悠地停在个园门口的石狮子旁,宋琰声捏着从货郎那边买来的糖葫芦串跳下马车,看看日头,估摸着晚了一刻钟左右。 这园里是个私宅,听说是个极高明的大师设计出来的,宅中遍地种着翠竹,形似“个”字因而得名,是扬州城内颇有雅趣的一处名园。 门口接应的今儿换了景云,在一片绿意葱茏之中,他穿着一身黑衣,极是醒目。 “六姑娘康安。”他俯身行了一礼,伸臂邀请道,“主子等候姑娘许久。” 宋琰声嗜甜,一口咬下竹签上最后两颗糖葫芦,囫囵塞到嘴里,跟着他进了园内。园内布局并不复杂,多处皆是竹林假山,假山陈设倒是十分有趣,她一边看着,一边慢悠悠地咀嚼嘴巴里的山楂糖。走过了亭廊阁宇,穿过娑娑竹海,原来园内还连着一处湖泊,阳光倾洒下,湖面上水光涟涟,一只小舫停靠在水边。 这园子依湖而建,甚是精巧。她走到湖上的石台上,景云单膝跪地,朝边上的小舫低声道:“六姑娘到了。” 舫中极静,在宋琰声差点以为端珣睡着的时候,里面传来清凌凌一阵水波声,接着传出一声低微惑人的声音来,如玉缻嗡吟,极是好听:“六姑娘,上来罢。” 她微微矮身,探头往丝幔垂条里头看去,只隐隐约约触及一袭白衣。她正要带着横波上船,却被景云拦下了,“横波姑娘就不要上去了,随我来吧。” “呃……好吧。姑娘,我先下去等着了。”横波也随她探头看去,很是好奇里头,但主人家发了声,只好恋恋不舍收回了目光,随景云离开了。 偌大临湖之处,阴凉舒适,偶尔几声鸟啼,先得分外幽静。宋琰声小心翼翼提裙下了石台踩到了小舫上,扑面而来全是阴凉的水气。她喟叹一声,将随风散开的纱幔拨到一边去,垂头往里面一探。 端珣坐在里面,手边有一矮几,放着些精致的瓜果点心,软垫上随意丢放了一卷书,瓷盏里的水喝了一半,散开来丝丝缕缕清怡的茶香。 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广绣,黑发未束,懒洋洋散在他支在几上的手臂边,更加衬的那发间五指白皙如玉。 宋琰声悄声走近几步,果然见他另一只手边放着竹制的钓竿,他还真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垂钓。 端珣的凤目这时才微微抬起看了过来。他方才的侧颜已是绝艳秀美,再转脸望过来时,颇有昨日观赏昙花层层绽开一种带有期待的惊艳美感,又与往日所见多了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水天一色间,再多加一个美人,宋琰声觉得甚是赏心悦目。可谁料端珣的下一句话,便让她想立即掉头走人。 “六姑娘,你看着似乎圆润了不少呀。” “……” 隔了这么久没见,有人会拿这一句来当作问候的吗? 宋琰声颇为不爽回敬道:“六殿下,许久未见,你还是一样的‘会说话’。” 端珣凤目清濯,笑容熠熠地拍一拍身边的竹席,半点脾气没有很好说话地:“我这是夸你哪。六姑娘,坐过来吧。” “……” 她一点没听出他是哪里的夸奖。 等她弯腰坐定之后,小画舫又轻轻地摇了摇,船头落了一个身影下来。 “六姑娘!”她探头出去一瞅,果然是意云,撑了一只长杆,头戴竹笠朝她招手,看来是充当船夫的角色了。小舫晃晃荡荡地开始滑过水面,带出水声清凌凌,极是悦耳。她伸出手来往水中拨去,果真如想象般的清凉舒服。 端珣坐在旁边,姿势闲雅地更换了饵料,将钓竿再次甩出,随后也不管了,只是支颐看着宋琰声探身稀里哗啦地玩着水。 江南果真是养人,这六姑娘嘴巴里还鼓囊囊地吃着东西,脸庞和手臂皆是白润润的,整个人如同……一颗发着光的东珠。 他确是说的实话,只不过这话换成哪个姑娘都是不爱听的。宋琰声圆润不少,只不过身量倒没长多少。他想起这几月里元盈身高窜起来就跟抽条儿一样,六姑娘依旧恰到好处的白润娇小。 “你看什么呢?” 宋琰声翻了个身看他一眼,将丢下的竹竿支起来,也拖着下巴半躺着,慢悠悠地等鱼上钩。 小舫停在了湖中间,微风袭来,水波一圈圈地晃动。湖中间有些残莲,她顺手揪了一支莲蓬,力气太小没揪下来,人倒是被拖着往前一截儿。端珣好笑地拉住她,另一手轻轻一扯,莲蓬头就到了他手里。 “你动静这么大,鱼可都要被你吓走了。” 宋琰声便重新扶好钓竿,一边懒洋洋地问道,“赈灾行列应该已到了临安府,殿下怎还有这闲工夫绕过来钓鱼?” 端珣挑的莲蓬头还保留一些翠绿鲜嫩,他慢悠悠地剥着莲子,不经意说着:“眼下老三风头正劲,正是春风得意,这种时候他自然不想看见我,便容我偷个懒吧。” “南下赈灾,派出了两位皇子,圣上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宋琰声看着浮子轻轻动了动,心下一喜,忙留神盯着水面。 白生生的莲子一颗颗落进了碟子里,端珣擦擦手推到她旁边,一边说:“此次南下,潘纵江是他最大的助力。” 她全神留意在鱼竿上,眼睛都没转一下,只嘘声答道:“他来都来了,水来土掩,我可不怕他。”端珣轻声一笑,见她瞅准了时机,猛然一拉钓竿,鱼线沉甸甸地绷着。她喘了口气,身子往前连连探了几步。他唯恐她在船边站不稳掉了下去,便伸手助了一把,“小心。” 意云也伸头过来看,被丢上来的是条大鲈鱼,现下正是鱼肥的时候。宋琰声两手一抓,将还在摆尾挣扎的大鱼扔进意云手上的鱼篓中,眼睛亮亮地凑过去看她的战利品。 “六姑娘厉害!” “那是,我再来钓几条。” 被忽视在一边的端珣:“……” 到了饭点,宋琰声依依不舍地下了船。鱼篓里收获颇丰,被景云带下去让人开肠破肚料理了。她看着下从们手上结草拎着的鱼肉,想着接下来的鲈鱼宴,有些迫不及待了。 “等等。我们就在岸边烹煮吧,我来试试。” 端珣凤目一抬,倒生了几分好奇来,“你还会做这个?” “在金陵时跟我本家的一个嫂子学过。也不难学,有趣得很。” 横波这时候的眼皮跳了一跳,看着跃跃欲试的自家姑娘,欲言又止,神色极纠结,但偏偏没人注意到。 端珣眼神亮了,来了兴趣,笑得极惊艳动人,他弯着唇招来景云,“你将六姑娘要的东西下去准备好了。今儿真是有幸,能吃到六姑娘亲手做的鱼羹。” 横波埋头上前,将宋琰声两腕上的金镯摘下,云袖则用缎带束起,看着倒是有模有样的。 圣人有训,君子远庖厨,京门世家的姑娘们对此更是避之不及。前世的宋琰声被关在深宅之中活得憋屈,诗书礼乐,大家闺秀,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错过了很多精彩纷呈,重来一次她却再不愿受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只看你想不想,敢不敢做。 端珣在旁边瞧着她细细地给鱼抹盐,塞香料,看得极认真,心下喟叹着想,扬州这一趟没白来。 宋琰声忙活了好一会儿,抹抹额上的汗珠,一本正经地摇着大蒲扇煽火。意云吃人嘴短,这时候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 “姑娘……”横波欲言又止,却见六爷亲自拧了帕子递给姑娘擦手,话到嘴边只得又咽下去了。 小火慢烹,汤水咕嘟嘟翻着泡泡,宋琰声在等待中早饿了肚子,端珣心有灵犀,将刚才剥好的莲子递给她,一边含笑道,“六姑娘辛苦,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她也不客气,拣着莲子一边吃,忽然又记起褚敏的要事来,便看向他道,“我有一事,想请六殿下帮忙。” “嗯?”端珣现在越看越欢喜她那张粉扑扑软糯糯的脸,自是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 “三殿下麾下,有个叫褚焕的南客……” 宋琰声看他的笑意微敛,心下一转,莲子也不吃了,犹豫着问道:“你已经知道了?若是凭着端珣的消息网,他知道也不足为奇。 “这件事,你是从何而知?” 端珣挑眉,稍稍直起身来,黑发如瀑披散而下。他的手指轻轻在膝上点着,凤目又黑又深地望过来,这时候她便觉察出他的变化来了——他的面容更加深隽,褪了一些少年气,不笑时越发显得心思难测。 “修堤的方子是褚焕的。若是只凭皇三子,我是万万不会相信他能想出来。只是不知他到底凭着什么,能招揽到这么多能人异士。”她想起端泓的唯利是图和不择手段不由摇摇头,“我也是机缘巧合刚刚知道,这个褚焕有个妹妹一路寻他,求到我这里了,就怕自己这个大哥近墨者黑,一条路走到暗。我又何尝不知,这等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就是找到了人,也未必能劝住带得回去。” “这人在京门已有段时间了,期间与萧长瑛有过几次接触。”端珣沉吟片刻,倏忽笑起,“还真是为他们送了一阵东风啊。” 第五十章鱼羹 鱼羹咕嘟嘟冒起了泡泡,一阵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宋琰声注意立被吸引了,走过去一阵查看。鱼汤小火慢炖,已经变得奶白诱人,她小心地将盖子取下,端起一旁案上的小碟子,将剩下的几颗莲子丢了进去。 横波眉头一皱,悄摸摸退后了好几步——她已经不想再当六姑娘的试验品了。在金陵时做的醋溜桂鱼,还有上上次的八宝鸭,要不半生不熟,要不口味刁钻。她是深深觉得自家姑娘的厨技与她那手字一样,着实在上面不大有天赋。 在宋琰声拿起木制的调羹勺了一口的时候,横波下意识紧紧抿住嘴巴,以抵抗六姑娘的投喂。但这次她却没有“为难”横波,自个儿凑了过去尝了一尝,接着眉间儿一挑,眼睛弯弯地招手,“景云,你去看看刚刚的竹筒饭熟了没有?可以开饭了。” 石台临水,远远望来炊烟缭绕,别有意趣。案上温着一盅正山小种,已摆放好碗碟,水下鱼儿偶一跃尾,溅上一串水珠儿清凌凌。 宋琰声和端珣对坐,景云端来了竹筒饭,正要破开竹筒将米粒倒进碟子里,她一瞧见,立即伸手制止了,“哎,不能这么吃,那竹子的清香就吃不到了。得用勺子这样,挖着吃。”她微微分开两半竹筒,给他们这样示范。 除去外头烧焦的外皮,雪白的糯米一点一点露出来,炙烤中带出浓厚的香气。这样的吃法新奇,端珣吃了一口,凤目微微扬起,含笑赞赏道:“味道甚好,这也是跟你那金陵的嫂子学的?” 宋琰声嘴巴里鼓鼓囊囊的,她摇摇头,将茶盏拿下来,给他们两人都添了一杯茶。她喝了口茶咽下去才道,“这个不是,是从一对兄弟那里学来的法子。”确切来说是春生的主意,他的点子是层出不穷,对吃食上极有想法。春生和雨生两个人幼时孤苦,偶有米粮救济,但又无荤腥,便跑去竹林里砍竹子和嫩笋来烧这竹筒饭吃。古今文人墨客皆爱咏竹,大概想破头了都不会想到有人拿着这样风雅的东西来做吃食。 “殿下,你再尝尝看鱼羹。” 横波立即抬头,走上前几步,偷偷地拉一拉她的袖子。 “哎呀,你怎么了,刚刚一开始你就挤眉弄眼的。”宋琰声拖着下巴,也没理会横波的示意,笑眯眯地看着端珣端起那盛汤的碧瓷小碗。 “味道怎么样?” 横波满额头的汗,为自家姑娘的胆大心惊胆颤。万一吃坏了殿下,那可得怎么办!瞪眼等了一秒,两秒,只见金尊玉贵的六殿下放下了调羹,神色依旧温和含笑。 这……这不对啊。 “极好。” 横波立即将视线移向那碗汤,惊疑不定。这鱼羹成色确实不错,但殿下你可不要因此被蒙蔽了!往往六姑娘成品不错,尝起来的话,那真是与卖相极其不符好吗! “你这丫头,心里腹诽着什么呢。”宋琰声看她神情,不由一笑,“一回生二回熟嘛,对你家姑娘有点儿信心好不好?”说着便动手从砂锅中盛了一碗递给她,拍拍身边的竹席道,“六殿下亲和,你也别拘礼,坐下来尝尝看。还有景云,意云,你们也来。” 意云跃跃欲试,眼珠子都移不开那碗汤了,天可怜见,他刚刚是离这烧锅最近的人,很清楚里面的汤水是何等鲜香诱人。 端珣没动,也没说什么,只是捏着瓷碗,凤目稍稍一抬,唇边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来。意云奔出的步子一顿,被旁边景云一抬手拉了回去。 “不可放肆。”他在意云耳边低声提醒一句。开玩笑,那是六姑娘亲自做的,自然只有主子能尝。 “横波,那横波……” “她是六姑娘的身边丫头,自然能尝得。” 意云被端珣刚刚一眼瞥得极怂地退到角落,极是怨念地伸手画圈圈嘘声道,“主子,主子又不吃鱼的。” 端珣确实不爱吃鱼,他嫌麻烦。这话是实话,可是现在却不能说。 景云满是警告地瞪来一眼。 这鱼羹因着是用的才钓上的鱼,加上一干香料香草,火候正好,也万幸没出什么错,所以出来味道鲜香能过得去,但宋琰声自问也没达到宫廷御膳的标准,只是端珣格外给面子,连喝了两碗。她笑容更大了,眼睛亮亮道,“等等,我还有个自己琢磨出来的吃法。”她又盛了一勺的鱼羹,满满地淋上刚刚的竹筒饭上,吃起来,似乎更香了一些。 “是不错。”端珣也笑眯眯地应道。 三句不离夸,倒是宋琰声不大好意思了。一顿午膳吃得很是愉快,她短暂了忘记了一会儿扬州的糟心事,饭量都比往日里大了一些。 端珣停了筷子,取了湿帕子擦擦手,端起茶盏来一边喝一边看着眼前的六姑娘。 “扬州粮仓吃急,若是款项还不抵达,你打算怎么办?”他似是随口一说,当作饭后的消遣,她一听动作却了顿了一顿,圆润而莹亮的双眼抬了起来,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头来。 “早听说是三皇子南下赈灾,我就对此不抱希望了。按时间算,漕粮也该到了。不过我伯父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只怕是那头存心耽搁使坏了。” 如今流民四散,这赈灾款项经大运河一路护送至江南各府,虽说要紧着受灾最严重的临安府,但依照朝廷的效力,三两日之间,也是该早就拨下来了。 “昨晚我到达扬州之后,收到一个消息。”端珣不紧不慢道,“往这边护送赈银的队伍,在路上被劫,还闹出了人命,死的是个世家的公子。” 听到这里,宋琰声没了吃东西的心思了,问道,“这护送灾银粮食的,不该是军伍吗,怎么由世家的公子哥儿来送?” “此次南下赈灾,京门的世家大族皆是出力塞了人进去,只等着立功呢。” 她冷笑一声,“所以功劳没捞着,自己倒白白送了命?糊涂啊,三殿下可不得高兴死,整好款项都被劫了,扬州城内还养着这么多流民,可不就等着坐吃山空直到崩溃吗。”转念一想又摇头轻斥道,“这等损招,估计与这位三殿下逃不开关系。怎么正巧就被劫了?谁敢去劫?这就是冲着我伯父来的,冲着宋家来的。”更确切的说,那位阁臣潘纵江是更值得怀疑的对象。 涪江的堤坝一日不修好,那受灾百姓便是一日无家可归颠沛流离。江水倒灌已成涝况,这修堤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小事。如此严峻的形势下,竟不是万众一心共同赈灾,而是暗地里利益倾轧使绊子,争来斗去的,受苦的可全是老百姓! 她不了解潘纵江,但从他扶持端泓来看,想来也是同类阴狠狡诈之徒,都说人以群分,这话没错,祖父当年与他同朝之时,便不大瞧得上这人,觉得此人不行君子之风,内里是实在的狼子野心之辈。 宋家跟潘家本就不对付,现下有了这等好时机,还不可劲儿地使绊子。 “时不我待,六姑娘,你可要抓紧了。”端珣看她托腮咬唇,目光微沉,提醒了一句,“潘纵江是个老狐狸,未升阁之前,他做过几年的两淮的巡盐御史。” 宋琰声骤然抬眸! 两淮巡盐御史,统管两淮地方盐政,可算是大成第一肥差了。但她关注的不是这个,若是潘纵江曾是两淮商贾的顶头老上司,那盘踞扬州城内的大盐商可不是得卖他几分面子?!真是如此的话,伯父宋至那里不是举步维艰?如今城内还有这么多流民…… 宋琰声坐不下去了,现下日头正好,她急急起身,却被裙裾给绊了一下。端珣知她明白了,凤目深深,拉手扶住了她。 横波在一旁见自家姑娘脸色大变,也伸手过来。他的手指便缩了回去,在案上轻轻地点着,他微微仰起头,下颌线流畅优美,面上平静如许。他看着六姑娘急喘两声,一把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她蹙着眉头恨声道,“我还就真不信每个都能听了他的。” “……” 这丫头茶水没喝两口,一砂锅鱼羹倒是解决了不少,然后一溜烟儿地就跑没影了。意云心心念念的鱼羹只剩下锅里一只可怜的鱼头骨,自己主子伸去筷子,微一施力,炖的泛白的眼珠子便被他挑了出来。 “这丫头,跑得这样快,话还没说个几句呢。” 还没说几句?意云都惊了,这话里有话弯弯道道的,信息量已是足够巨大了,也亏得六姑娘能反应过来。 端珣似有所感,瞥过来一眼,却是没说什么,只点头表扬了一句,“查得不错,辛苦了。” 景云和意云两个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瞧着他取出那颗鱼眼睛,筷子一动,被轻轻放到对面的碗碟中,那是刚刚宋琰声用过的一套。随后便见他起身,端着茶盏走了过来,淡声吩咐道,“走吧,时辰不早了,去临安。” 意云:“打广告,喜欢一个人就给她鱼眼珠——我家殿下特殊的表白方法!” 阿好:…… 端珣:…… 第五十一章贪婪 端珣来得急走得也急,短促一面之后,宋琰声不曾想他已立刻启程去了临安府。接下来的几天,坏消息一个一个地传来。 首先是赈灾的队伍遭袭,运往扬州的灾银和赈粮被洗劫一空。这个消息她已经从端珣那边得知。 再来是城内的流民又病倒了大片。入秋天气日渐转凉,雨水又是连绵地下了好些日子,眨眼间便到了落叶时节。扬州开仓至今,已经是弹尽粮绝。 最坏的情况是临安那边传来消息,米商并不配合官府放粮赈灾。款项虽到,却也是治标不治本,漕粮还有一批未曾运达,这时候千万灾民可等不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这些商人盘结在一起,正趁机囤积粮食以抬高米价。”宋梅昌最近也忙得焦头烂额,宋琰声与他就是碰面了也未多说过几句话。大伯宋至还在外头试图周旋施压,夜已深了却还未归家。她听了皱眉摇头,这些商人必受指使,不然绝不会如此大胆大捞国难财。那这样,官府强制也没什么用,他们上头显然更有强力的靠山。 她严重怀疑,这是端泓的授意,他这一派系还真敢做得出来这种事。 “如今临安府每斗米已经涨至一百三十钱,那江南各府商贾必然顺势而为。” 宋啸渡坐在交椅里不置一词,等他说完了,才缓缓抬眼道,“不出意料,这是潘纵江那边的主意。”江南富庶,他自然能捞一把就捞一把。商贾们富得流油,孝敬银钱自然少不了。但他们勾结在一起,压榨的全是百姓们的血汗钱。 “扬州的赈灾款项至今未到,估计也是他从中作梗,这人视我们为眼中钉,到时安过来一个赈灾不力的罪名,有嘴都分辨不能。再说城中这些商人,都是从前的老面孔了,大多都站他那边,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宋梅昌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宋琰声托腮在一旁旁听,却不期然撞上老爷子望过来的目光。他一抬手,不经意一般转过来问她,“这事你怎么看?” 不说宋大哥儿愣了一下,就是宋琰声也一惊,“祖父……” 宋梅昌是知道这个六妹妹的,她很是得宠,二老宠爱得不得了,但却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宠她,不仅让她旁听,还询问她的看法。这个六妹妹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今年也不过是十来岁。朝政之事,一个稚龄的姑娘家如何听得懂。 “祖父,我可听不懂这些。”她赶忙找了个借口跳下椅子来,“我听横波说宅中的桂花开了,这就去摘几支回来做桂花糖糕。” 宋啸渡笑了一声,端起案几上的茶,话题一转道,“听说医署那边的情况还可以?” “是,这事说起来也奇怪,是前阵子一些商户捐来的,多是些药材,还有捐些米粮,衣物被褥之类的,倒缓了些医署那边的压力。” “城内这些商人赶着拍潘纵江的马屁,自不会对灾民伸出援手。我查了一下,多是些商家女捐助的,接二连三的较着劲,还要求医官们在功劳薄上写清楚出处。” 宋啸渡失笑,视线一瞥侧边摆动的帘幕,随后又重新看过来道,“大哥儿,放出消息去,让城内的商户都听到米价抬高的消息,随他们跟风去。” 宋梅昌又怔住了,他是个稍精明圆滑一些的读书人,但眼光和心思尚远远不及宋啸渡老辣。他琢磨了一会儿似有所感,便随即领命下去了。 “还躲着干什么,出来吧。”宋啸渡慢悠悠地喝茶。 帘幕轻轻地动了动,宋琰声伸手撩开,笑眯眯恭维一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你这个大哥哥,人情世故上淬炼得百毒不侵,也是不错了。” 她坐到一旁的榻上,也倒了一盏茶来,“这样一来,潘纵江他们此举就等于是自掘坟墓了,鸡飞蛋打莫过于此,我看他们是太得意了,得意忘形。” 只要临安米价不断高涨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会吸引来各方的商人逐利而来,江南各府囤积米粮待价而沽,早晚会形成供大于求的局面,但米粮的运输和储存都是成本,到时为了迅速绘本,只能降价售卖出去,米价自会下跌回去。潘纵江一党,能捞到什么好处?商人们白费力气又谋不到利益,自然大有不满。等他们撕破脸皮了,事情就好办了。 只是她仍有疑惑,不解地问:“人心不足蛇吞象,潘大人也该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你不知道,潘纵江以前曾做过两淮盐运总司。这人为了趁着职位之便迅速敛财,是无所不用其极,最为贪婪。如今也算故地重游,他能忍得住?”宋啸渡点到这里不愿多说,觉得甚是遭污耳朵,他叹气道,“整个江南官场,已经是一团乱了,只差一个契机,便能天翻地覆。” 这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了,宋琰声听了仍旧是心头一紧。以前她还怀疑皇三子入主东宫时庞大的财力支持是从何而来,现在一想,估计与江南这边也脱不了关系,临安府的赈灾能迅速实施开来,除了当地官员,估计还有很多豪商都是支持他的拥趸。 真是一趟浑水啊。 扬州米价升到每斗一百八十钱的时候,猝不及防开始回落,整个江南被炒得火热的米价霎时间跌回了最底下,每个人都始料未及。扬州的谷米价格自然也是大跌,米商们再一压价,愁眉苦脸,供应量太大,只能以这个法子勉强卖出去回本。官府趁机收购了大量的米面用来赈灾,倒是解了一时燃眉之急。 流民们好不容易安妥下来,宋至又来了祖父书房,一阵讨论如何以工代赈。这是个好主意,因为一直无条件养着这些流民迟早官府会崩溃,他们已经度过了这次难关,灾民们身体状况也在逐渐恢复。在临安府涪江未修完之前,如果不想重蹈之前的覆辙,便要另辟蹊径,想法子来安顿这些流民。 宋梅庸很会学以致用,临安府皇三子想得便是这个方法,很多灾民被安排在涪江修堤,以此来换取每日的粮食和工钱。 “扬州城内有很多经年失修的地方,比如烟波河的石桥,还有大明山寺的漆饰,还有很多城中富户的家宅也需要修整,不如聘用这些流民,两相受益。”宋梅昌这般分析道,在得了首肯之后,便踌躇满志地出门去了。以他的八面玲珑极善周旋,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小事。 秋雨又下了一场,宋琰声在窗边读信,一边不期然地打了个喷嚏。如今天是越来越凉了,她娘为她准备的秋衣冬衣可能还真是用得上。 端珣的效率一直很快,上次托他打听褚焕的所在,今日消息便到了。信上一如既往地简略,只写了一行字:京门,燕子巷。已有元庭留意。 宋琰声读完信,执笔极是认真地在纸上写了“多谢”准备发出去,但一看字迹,又团了一团丢下再写,一直写了三四份,挑了最满意的出来。一边又展纸沾上墨汁,将消息写了准备告知褚敏。横波帮她将信件封好,便撑伞出门送信去了。 她写完一张字帖,伸了伸懒腰,横波还没回来,倒是七姑娘过来跟她说了一会儿话。自从撤了那毒草被褥,宋书声恢复得很快,起码不像从前那般严重了。 她们两人坐着下棋消遣,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嬷嬷,宋琰声抬头一看,是祖母房里的老人了,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张请帖,这富贵描金的帖子拜扬州商贾家的姑娘们所赐,她看见了便想要回避,但一瞥那帖上纹案,她却是愣了一下。 帖子上描画着凤凰图案,栩栩如生,极是精致。这凤凰图案只有天家才能用,除了太后,皇后,便是公主才能使用,否则就是僭越了。 这请帖来得突然,她接过来一看,邀请人竟是睿阳长公主。说起来这位长公主,那是当今太后唯一的女儿,圣上的异母妹妹,一直以来很受宠爱。大成如今的长公主就只她一位,随驸马居于江陵,不怎么露面。再隔几日是这位长公主的生日宴,因为是整生辰,于是府中难得热闹一次,大宴宾客。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睿阳长公主的驸马爷便是如今在任的两江总督的嫡长子。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前世里这位总督大人来喝过她与萧长元的喜酒,是三皇党的人。 “这是……”她看向老嬷嬷,不经挑眉。 “老夫人的意思是让姑娘们自行决定。” 她把请帖又递给宋书声看了看,七姑娘抿唇,“我都随姐姐的。”她顿了一下,“听说长公主殿下性情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是不太喜欢露面。” 在前世的记忆里,这位长公主是个富贵闲人,但身骨一直都不太好。在萧府的第三年,偶听下人议论,说她患上了痨病,时日无多了。 第五十二章长公主 宋琰声对这位公主并非全无好奇,睿阳在京门没有建造公主府,而是随驸马下嫁江南,听说颇是受宠,却一次再没有回过京门。公主与驸马传言感情甚笃,而这么多年却并无所出……这么多事加起来,也颇是吊人胃口。 到了宴会的那一天,姑娘们都早早起来梳洗妆扮了。宋琰声穿一袭天青色的对襟襦裙,梳着双髻,发间饰以珍珠,清雅又大方。因着天气渐凉,横波找出了一件织锦的罩衫给她披上,却不成想这去年新做的衣裳眼下却是穿不上了。 宋琰声懊恼地一捏自个儿肉嘟嘟的脸颊,暗暗下决心要控制些食量。到了早膳时,她吃得不多,平日里能吃一屉小笼包,今日却只吃了小半只。宋啸渡倒奇怪了,看过来问,“怎么没胃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抱着粥碗,食不下咽,偷偷看着包子流口水。眼下正是吃蟹的时候,这包子是厨房翻了花样做出来的蟹黄包,从蒸笼里端出来时皮薄馅儿大,蒸得微微透明,看得人食欲大增。 只是上次在个园,端珣那句“圆run”被她听进了耳朵里,从此就梗在了心头了,这些日子里下意识地减少了吃食,最爱吃的瓜果点心都吃得少了。 “孙女没事。”她埋头吃粥,倒是旁边横波说漏了嘴,“姑娘这几日进饭不香,说是怕身上再长些肥肉有碍观瞻……” 老夫人猛地被呛了一声,拉她过来惊怒道,“谁在姑娘面前说起这个!我的儿,你哪里胖了?再说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这时就该多吃!可不能自己糟蹋了身体!” “……”宋琰声默默地瞅了一眼横波,看了看碟子内祖父夹过来的蟹黄包子,终是没敌过此等香味的you惑,手一伸便放进了嘴巴里,吃得嘴巴里鼓鼓囊囊的油亮可爱,引得二老相视笑起。 用过了早膳之后,老夫人便带着姑娘们出门赴宴。宋书声是最早来请安的,后头宋棋声也来了。她这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这几日又是活蹦乱跳的了。只不过今日赴宴有老夫人在身边,她收着手指坐去了另一辆马车上,不敢胡乱造次。 江陵离扬州约三十里,坐马车过去不过半个时辰。宋琰声伏在老夫人膝上昏昏欲睡,看得一旁的宋书声分外羡慕。马车内宽敞,横波在旁伺候茶水,老夫人接过茶盏,一边伸手轻轻拍着宋琰声的背,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你这丫头,怕是被你祖父给宠坏了。坐个马车也能打盹,在你妹妹面前呢,也不知羞的。”老夫人虽是斥责,话里却一点没有动怒,说话时唇边还是含笑的。 宋书声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宋至离了京门,那时只听说老夫人偏爱三房。都说是五姑娘宋琴声最为受宠,可现在看过来,别人那儿的传言也未必是真的。七姑娘平日里默不作声惯了,心思却细腻,并不愚钝,她眼瞧着六姑娘这般待遇,怕是祖父祖母们心肝宝贝一般地疼宠呢。 宋琰声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时被老夫人敲了一记额头。她反应极快抱头认错,斗得老夫人忍俊不禁,宋书声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笑起来,笑容有些羞涩,又带些羡慕。 睿阳长公主的生日宴设在江陵林府,素有江南小望珑园之名。望珑园乃京门皇家园林,极尽奢丽,而偌大林府中的景致也是叹为观止,气派非常,故而得名。 要说这是否是僭越,圣上倒是未曾表态十分包容,因着长公主下嫁于此,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林府宅前倒没有宋琰声料想得那般门庭若市,车马喧闹,宴请的宾客大多是江南世家之流。随着众人踏入前院,正撞上一人在门边迎客。这人身穿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看着极儒雅谦和,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宋琰声心里估摸这就是那位总督家的驸马爷了,第一印象还不错。 只是跟他对上眼时,宋琰声的心里便不大舒服了,这种感觉很没由来。等擦面而过时,她不经意闻到了这人身上一缕酒香。 女眷们都被引入了后宅。等进了宅子,她可谓是大开眼界。本以为钱家的瘦西湖大园子已经将江南风光做到了极处,而今再来这林府小望珑园,才知道天外有天。 长公主的宴席设在观景台,据说是整个林府地位最为绝佳处。要到观景台,还需得坐船而去。宋棋声呆呆地望着桥洞上御笔的“观景台”,一时间在如此风光下失了言语。宋琰声和宋书声两人靠在船边,水面上一掠波光盈盈泛着夺目的金色,倒像是水里偷偷撒了发亮的金子一般。 船靠岸之后,才看见观景台已经到了很多人,其中还不乏扬州那些豪商之女。她一眼转了个遍,却是没看到那位孔雀般骄傲的钱姑娘,这倒是奇了。 祖母身有诰命,领着她们进了阁中与长公主见礼,宋琰声这才第一次看到了这位睿阳长公主。睿阳穿着绯红正装,发间垂着凤钗,面容精致,容姿非凡。她微微颔首让人赐座,含了些笑寒暄问道,“老太君快请起,多年未见,阁老身骨可还好?” 一边又瞧见了她们三个姑娘,眼中一亮,招手道,“这便是府内几位千金吧,模样生得真好,真是招人喜欢。” 这长公主才见面时,虽嘴边挂着笑,却也是疏离客气,面上总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忧郁之气。听说公主身骨不好,看来是真的。看她的气色,倒像是强颜欢笑的样子。 宋琰声正悄悄打量着她,却被一把拉住了手,她怔了一下,对上长公主有些热切的眼光:“老太君,这是府上几姑娘?珠圆玉润的小模样,真叫人喜爱。” 宋琰声心里的古怪加深,但还是对着她微一福礼道:“长公主殿下康安。臣女在家中排行第六,您唤我一声‘阿好’就是。” 睿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更亮了,拉着她问东问西,十分亲昵,苍白的脸上更是多了几分兴奋的薄红。就在这时,老夫人起身,将她轻轻带了过来,笑道,“阿好调皮,难得能入长公主的眼。”这话说得客气恭顺,宋琰声从祖母的动作中却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和不着痕迹的远离。 再看向睿阳,公主仍是热切地看着她,这份过分的热切和期待十分不对劲,宋琰声心中警铃大作,没有再上前一步。 也许是祖母的动作和话语提醒了她,睿阳稍稍收回了手,笑容微微一收,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又去看了看宋书声和宋棋声。 宋书声看她面容和蔼可亲,许是喜欢她,便对她露了一个笑来。就是这一笑,睿阳的眼神稍稍一动,“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宋琰声离得近,听着她这样轻轻呢喃了一声。 开宴的时辰还早,宋琰声又去了前头,随一众姑娘们赏花。眼下桂花开得正好,香气甜腻,她突然就想尝尝桂花糕了。宋棋声和严姑娘聊得正huo热,长公主的名号毕竟有威慑,再有祖母在场,她比往日要收敛许多。不仅只有她一人,扬州豪商姑娘们也没敢像平常那么张扬。 “怎么没看见钱姑娘过来?” 严保保一听,幸灾乐祸道,“她呀,听说不知做了什么惹了她父亲不高兴,被关在家里反省呢。” 宋棋声奇怪了:“钱一山最疼爱他这个宝贝女儿了,怎么舍得罚她?” “我派人去找她家下人打听,他们也只听到‘医署’和‘灾民’什么的,闹得蛮大的,钱芊芊脸都被打肿了,呵呵,真是解气,至于到底什么原因我才不关心呢。” 宋琰声听到这里就知道是因为什么了。钱一山是盐业发家,自然靠过与潘纵江的互惠互利。眼下潘纵江再下江南暗地里要对付宋家,钱一山自然要卖他面子。作为八大盐商之首,钱一山无意是个会看眼色的聪明人。 帮扶流民获取民心这法子是宋琰声有目的地在姑娘们中挑起来的,眼下钱一山发觉已晚,他效忠潘纵江和三皇子yi党,自然知道后恼怒至极。她看向幸灾乐祸得意洋洋的严姑娘,盐商大抵都是盘结在一起的,不出意外投诚的都是同一个主子。若是钱家发觉了医署捐助一事,那很快其他的盐商也都会知道自家的姑娘争先恐后打乱他们计划给官署白送了多少草药。这上头吩咐的要事都毁在自家人手上,白白便宜了宋至和那些流民,他们的脸色估计很不好看。只是不知道到了那时,严保保还能不能像今日这般笑得灿烂。 宋琰声把玩着手上刚折下来的桂花,转悠了一圈儿,这小望珑园的景色远远看不到头。等回了刚刚的地方,却发现宋书声不见了。但值得警惕的是,宴席还未开始,长公主也一同不见了。听说是乏了,下去休息片刻。 横波在附近里外找了一圈回来对她摇摇头,倒是在里间碰到了吃瓜子聊闲话儿的宋棋声。 “棋声,你看到七妹妹了吗?” 第五十三章传话 宋棋声头也没抬,“唔”了一声道:“刚刚被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叫走了,说殿下要跟她说说话儿。” 宋琰声心头一沉。睿阳长公主举止神色处处透着不对劲,现下叫走了宋书声,她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横波,你跟我去看看。”她不放心地低声嘱咐一声,这里是林府,是他们的地盘,要真出了什么事情,吃亏的定是宋书声,连累的更是宋家。 宋书声是方才刚被请过去,宋琰声打听了长公主休憩的地方,便抬步往那边走去。走了一会儿,又是一个大花园。这边的庭院与前头的观景台不同,分外僻静,宅屋错落有致,偶有外头传来的几声人语。 宋琰声随着横波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刚才站的桂树下头。两人面面相觑,被这地方复杂的地形布置给绕昏了。她扶额往前走了走,这里的住所外边都厚厚地长着一层青苔叶,背光,走近了只觉得一阵阴凉。她站在高处的阶梯上左右望了望,确定了方向,却突然听到一两声极轻微的交谈声,其中一句声音她听着分外耳熟。 宋琰声悄悄往里走了两步,隔着一道镂花窗,隐隐约约地看到里面两个人影,一站一坐,一黑一白,她耐不住好奇又警惕地下弯了腰,往旁边的绿植处躲了躲。幸亏她身上颜色不显眼,里头隔着好一段距离,也没人留意她这里。 她稍稍抬了抬眼睫,眯眼从镂空的花纹中看过去。白衣的那个正背向她,看不出面容,另一个黑衣服的坐在椅子上,身形挺拔冷峻,微低着头在说些什么。 她离得远,只听到“账目……盐税”等字眼,不由皱眉,再想往前看去时,横波踮脚走了过来,衣摆轻轻扫了一下遮挡的绿植。 “姑娘,好了没有?” 横波看她动作,也是极小心地凑过来。可即便是枝叶摇晃一下的动静,那里头的黑衣人立即起身,抬了脸盯了过来。 “谁?” 宋琰声这下被确确实实地吓了一跳,这人……竟然是萧长元!难怪她听着声音熟悉! 现下已来不及想他为何会在这里,她迅速借着植株一挡,接着转身便拉着横波下了楼梯往外头跑去。那么长的距离,他们又在里头,没那么容易能追上来。只是她不敢肯定,刚刚那一眼,萧长元是否看清了她。 她脚步不停,正准备往前头冲去混入人群,却猛地感受到一阵拉力,接着整个人被锢住双臂,猛地腾空而起。 她几番受吓,差点喊出声来,却听拉着她的这人低道,“六姑娘,我是景云。”她闻言瞪大眼睛转过去看他,果真。如果景云在此,那端珣……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京门诸位都撞见了。 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景云如实告诉她,“主子现下就在前厅赴宴。六姑娘刚来时,我就受命暗暗跟着你了。” 宋琰声一点头,朝一脸慌张的横波做了个手势,示意没事,让她先过去。 “你们主子,不单单是为了临安府赈灾吧?”等飞了一会儿停在一颗老树上后,她几经思虑,还是问出了口。上次在个园就觉得端珣似乎有所隐瞒,圣上不会亲派两位皇子南下,以端珣那日的态度来看,总感觉他另有事情要处理。 眼下他既然出现在了江陵林府,也就证实了她的猜想。不光是他,萧长元是皇三子一党的人,此事都现身在此,定是有蹊跷。 景云的嘴巴比意云的要劳多了,他总算知道为何主子不放心意云跟着了,这个六姑娘敏锐得很。他将人小心地放下来,摇头道,“六姑娘莫要难为我。我只是来传个话,主子望姑娘早日回去京门。” 若非要有大动静,端珣是不会这样来提醒她的。 她怔然片刻,未忙着着表态,而是小声嘀咕道,“催我回去,也要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危险在哪里呀……” 景云话已送到,便正要翻身将她送下去,下头却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喊叫声,两人皆是低头往下看去。 这树下是处围院,砌墙却砌得极高,倒不像个人住的地方,倒像个关着什么猛兽的牢笼。若非是站在高处,是绝计瞧不到里面的动静的。 宋琰声今日是皆连受吓,一颗小心脏几乎都要跳不动了。她目瞪口呆地瞧着下头的院子,院子里关着一个人。这人身量很高,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叮铃叮铃地跑出来,先是用手砸了几下坚固的围墙,撼动不能,便仰天吼叫,树上的鸟儿都被他的吼声吓得扑棱棱飞走了。这人一阵狂怒,之后转过身来,几步跨进了里屋,像是拿什么东西去了。 因着这一转身,她才看清楚了他的相貌。这人的年纪也不算大,但身骨看着极是健魄,最为惊异的是,这人是外族的长相,头发蜷曲,眼窝深陷,鼻梁高悬。抬起脸时,眼睛的颜色在光下是浅褐色,略微透明,但眼神看着哪里,都似乎带着毁天灭地的凶狠。 片刻,他拖着一人跑了出来。原来不是去拿东西了,他拉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出来,卡着她的脖子,威胁着让她叫人开门,那个姑娘不知是吓得呆住了还是怎样,极缓慢地开始摇头,不停地摇头。这无疑刺激了这个异族人,他猛地甩开手里攥着的衣服,像随意丢东西一般将人摔了出去,接着跑到门边的围墙处,开始“砰砰砰”地用那颗头发拳曲看着脏溜溜的脑袋去撞门。 她惊异不定,差点摔倒。景云在旁边眼疾手快扶住她,无奈一叹道,“六姑娘,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哪个深闺的姑娘家撞上了这种事,十有八九都会吓到惊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稳住声线道,“这……这人是……?” 景云见她脸色发白,迅速飞身而起离开了那里,找了个妥当地地方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六姑娘想知道,可以问问您的祖母。” 景云脚尖一点很快身形就隐进了浓密的树影之中,宋琰声身在日光下,心里却冷得下坠。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旁边传来一声温软的呼唤声。 “六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定神偏过身来,正是宋书声。她来不及收起的笑容中又露出一些担心来,关切地询问道:“六姐姐可是身体哪儿不舒服?看着脸色不太好。” “无碍。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宋琰声摇摇头,勉强勾出一些笑来,看看她再看看挽着宋书声的长公主,微微福身行礼,“殿下康安。” 睿阳含笑让她起身,一边亲昵地握着宋书声的手,似乎很是满意。身边跟着的嬷嬷皆是脸色平静,低头不语。 她瞧着这样的阵势,心里突然串联起一个极可怕的猜想来。她对上睿阳长公主的那双眼睛,在光下是浅褐色的,微微透明,像是穿过了光线,里头空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映进来。 她喉头一梗,笑容维持得极是艰难。 日头西斜的时候,小望珑园此时的景色最是绝佳,但宋琰声无意再去欣赏。这整个林府,都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来。 夕阳未沉,观景台却早早点上了灯,台上歌舞升平,极是热闹。她心里存了事,怎么都搁得慌,坐在老夫人旁边听着周围人的闲话儿。宋棋声要去猜灯谜,便跑过来押着她一同过去。花灯都在画舫之上,登了船,她便感觉有一道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抬头四下里望了一望,不期然撞上一双深黑冷厉的眼。萧长元一身黑衣,站在万千花灯之中,怎么也无法掩盖住他身上那种刺骨冰冷欲除敌后快的气势。就是这一眼种,她就笃定了,萧长元那时候一定是看清了自己。 只是他没说,也没有任何动静。 宋琰声看见他就恨得咬牙,干脆漠然移开视线,毫无心虚地走了过去。 画舫也不大,她带着横波在船头吹了一会儿风,却不期然听到船尾哗哗的水声。这动静估摸是有人落水了,等她绕道船尾处一瞧,却听到姑娘们惊慌的喊声:“宋姑娘落水了,快来人啊!” 她顿时一口气提不上来了,直直冲过去往下看去。宋书声不会泅水,急促扑腾着逐渐没了力气。她本来就底子弱,这才刚有了些起色,这一落水可还得了。眼下船离岸已经很远,船上又多是姑娘,要等传讯赶来个会泅水的人来,宋书声还能有救? 宋棋声是离得最近的一个,她一脸无辜道,“我正跟七姐姐说着话呢,不料她一个步子没站稳,人就摔了下去。” 这扶手稳妥着还在呢,好端端又怎么可能翻下去。她视线一溜过宋棋声和几个与她交好的扬州姑娘,随手将罩衣扯下,在众人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扑通一下跳进了水里。 横波呆呆地拿着她的罩衣,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尖叫一声:“姑娘——!” 第五十四章隐秘 人命关天,又是自家的姑娘,宋琰声没想那么多。她稍微会一些泅水的法子,谁都不知道,还是前世里跟她三哥哥宋梅衡学的,隔了许久,如今已是生疏了。 她连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稳住了,双脚沉沉浮浮中听到上头的尖叫声和喧杂。在一片漫漫的水中她似乎又听到一声“扑通”,似乎是谁又下水来了。 横波肯定要被她吓个半死,她抓紧时间,猛地用力向前游去。那边宋书声已经没了声息,喝足了水沉了下去,她见状迅速呼吸一大口气,翻到下面去找她。 宋书声闭着眼睛,双手仍是下意识地高举。宋琰声憋住气游过去,正要拉她起来,双脚却踢到了一个东西,硬梆梆地梗在水下。 她一边拖着宋书声,一边下意识地低头一掠。这一眼,差点直接吓得她口鼻一松,咕噜噜吐出好多小气泡来。 这湖底也颇深,只是落水的这处淤泥地下满满地堆砌了好多黑沉沉的东西,使得水底下稍有抬高。而刚刚她略去一眼的物什,正是一颗鼓囊囊眼眶正对着她们的骷颅头骨!昏暗的水下,这一幕极为惊悚!她看得分明,那头骨上还粘连着大片的头发,在水中如同水藻一般飘散摇晃着。宋琰声心中恶心又惊惧,当即一脚踹去。由于在水下,所有的力气都被吃去了半成,那头骨咕噜噜翻了一个个儿,到底没有滚开多远。 宋琰声越发觉得林府古怪,立即移开视线,憋足力气,抬头就要拖人上去。谁知刚刚那一下的震颤,宋书声往下沉了许多,有一根帛带不知被水底下什么东西钩住了,任凭她怎么使出力气,都脱不开去。 她只得稍微放下人潜到水底去查看,果真是被什么卡住了。她拉住带子费力地一扯,却不知顺带扯出了什么东西,哐啷啷掉出了好些来。宋琰声一口气快撑不下去了,只想着赶紧钻出水面去。她手臂下意识地一挥,尘土四散,露出了一角闪闪发光的地方。 那光芒在昏暗的水中几乎刺目,宋琰声瞪目看着那处扑簌簌掉落的器物金砖,心下一时间闪过万种思绪。她撑口气一下子游了上去,接住宋书声,又一低头望了这入目之处都是耸立不整的水底,破开水面的那一刹那,她狠狠地大口呼吸了几声。 林府,整个小望珑园,处处都是不见天日的隐秘。 她来不及收回目中的震惊,甫一转目,却直直地跟水面一人的视线对上! 萧长元一身黑衣湿透,也不知他为何也跳了水。在她的记忆里,萧长元似乎并不太擅长泅水。他应该是刚刚游到这里来,气息不稳,目光沉黑,透出一种凛冽和阴郁。 宋琰声很不喜欢萧长元的眼神,他的双眼就像世上最尖利冰冷的刀子,在前世的她身上,不知划下了多少痛彻心扉的伤口。 她一刻也难以忍受跟他有所接触,只要看到这个人,心中就难以自控地升腾起厌恶和痛恨,几欲立即发作呕吐。 “六姑娘!快!” “她们在这里!” “姑娘!” 上头又是一阵嘈杂,正好打破了水面这份凝滞。萧长元一袭被水泡得沉湿的黑衣,看着宋六姑娘迅速翻身而去,他望着那身影,嘴边逐渐聚起一个自嘲的冷笑来。 跟个傻子似的。那人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憎恶写在脸上,印在圆润勾翘的双眼中,与那日雨夜中一模一样。 面对他时,她好像永远都是一个表情,留给他的不论是白日花窗外还是眼下的池水中,一直,一直都是背影。 宋琰声极其果决而孤勇,将宋书声托着一路淌过来。船上的府丁瞧见了人,立即抛了接板下来,三两下将她们两个一并拉了上来。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宋书声当即俯身呛咳出一大滩的水,睁眼有气无力地喘气,她似乎回了些意识,迷糊不清道: “多谢……六姐姐救我。” 宋琰声被拉上船后,几乎脱力地倚在飞跑而来的横波身上。这丫头吓得够呛,手脚都不稳地给她披上罩衫御寒。宋琰声憋气憋得厉害,眼睛因受水睁得通红。她抬了抬手指,安抚着拍了拍横波的手,“无碍,还好七妹妹身量不重,不然……” “六姑娘,你还好吗?” “六姑娘?六姑娘!” 她的手指一顿,眼前陡然发黑。她装着满腹的心思,头痛欲裂地靠着横波倒了下去。 “姑娘!姑娘!” 她的体重不轻,横波被这一下压得陡然翻倒在地。她顾不上自己,直直爬出来看她,而任凭她再怎么喊,宋琰声都没睁开眼。无力和恐惧压垮了她,横波守在她身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宋琰声睡得昏昏沉沉,她做了许多个梦。一会儿是她出嫁时鲜红的嫁衣和灯笼,她看见了红色尽头的萧长元。那是唯一一次穿着红衣的萧长元,在红盖头被挑起的一瞬间,她撞上了一双阴翳冰冷的眼,那人直直朝她伸出手来,双手上沾满着红色,如同噩梦一般笼罩在眼帘。接着她看到宋府凋零的门楣,看到了形销骨立的爹爹,看到了咳血而亡的三哥哥,看到了满府伸出的那一双双挣扎无门的手掌。 景象陡然颠覆,在一片白茫茫中,她听到远处一阵阵孩童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又好似传来谁人的啼哭。她站在败落的门庭,看着被风吹起的纸灯笼。 咔——咔—— 她瞪大眼,几乎站立不住,痛不欲生。她浑身发冷地抖动着,恐惧着那片白色,挣扎着想要逃脱,却怎么也逃脱不开。 她闯过儿时熟悉的门庭,踏过一个又一个破败的门槛,她隐约听到谁轻微低哑的抚慰声,离得这般近,便骤然无助地转身看去,直至看到蓁蓁桃树下明月兰芝般的白衣身影。 她惶恐惊惧的一颗心便如同被施展了法术,静悄悄地安定了下来。 那人凤目轻抬,温声对她招手,“阿好,别怕,到我这边来。” 宋琰声伸出手去—— 风声一起,树叶簌簌而下。那白衣身形不在,只留下一个坐在轮椅中被人帮扶着送下石阶的消瘦背影。 不—— 不要——! 宋琰声自混乱的睡梦中蓦然惊起,她流了满身的大汗,惊惧不停地环顾四周,不知置身梦境还是现实 “姑娘,姑娘!”横波的声音唤醒了她,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宋宅熟悉的布置便映入了眼帘。她扶住额头,模糊地呢喃了一句,“原来都是梦啊……” “我这是怎么了?”她诸事不知,朝横波看了过来。可怜横波守了她好几天,好不容易等她醒了,当即两眼泪哗哗。 她控诉道,“大夫说姑娘落水受了寒,又是思绪不宁,得好好养着。姑娘你要是再吓唬横波,那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她委屈道,“当时你跳下水去救七姑娘,横波看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不要说是她,当时就连老夫人也是被吓得不轻,差点当场厥了过去。宋琰声往被子里躲了躲,有点害怕醒来后该如何跟二老交待了。 “……我睡了多久了?” “已有两日了。”横波整整急了两日,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了,眼圈下一团乌青,看得她心里一揪,心疼道,“都是我的错,不该惹得你们担心。”她往前探了探,伸出手来,极诚恳地道歉:“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也不敢了。横波姑娘千万饶了我?” 横波虽还是孩子心性,但跟着她经过这么些事,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了。她抹一把泪,嘴巴抿得紧紧的。 “我身骨向来还好,没有那么娇贵。你看,我现在已经大好了,还能跑一跑呢。”她作势掀了被子,横波一瞧立即将她按着躺回去,“姑娘说了没用,要等大夫看过了才行。” “那七妹妹那边……” “七姑娘也吓得不轻,她身子本就不好,回来后更加不能受风了,已经闭门了好几日,不过大夫人感念,连着来瞧了你好几次。” 宋琰声点点头,又略一皱眉,“那长公主的宴会上?” 横波取了湿帕子为她擦汗,一边慢吞吞道,“自然是惊动了,连姑娘你都是小六爷抱上马车的……” “我……咳咳!”宋琰声听到后半句,猛地呛咳了一声,横波立即担心地伸手替她顺气,“哎呀,那日两个姑娘落水,场面一时混乱,好在没谁留意到……” “小六爷是第一个赶过来的,一见姑娘昏倒了,脸色都变了。” 横波这样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问:“我看六殿下,应该是喜欢姑娘你的。” “胡说。”她好不容易缓过气,双眼恹恹一抬,“不可能。” 她下意识这么说,横波却反驳一声,“怎么不可能呀,我看就有。而且殿下,长得又那么好看,姑娘不想做他的皇妃吗?哎唷!” “这话可不能瞎说。”宋琰声轻轻一捏她的脸颊,收了手揉揉眉心。她眼前不经意地晃过梦中的场景,再想起前世六殿下残废了的双腿,目光微微一紧。 第五十五章旧案 宋琰声身子底子不错,隔日就能下地走动了。她胃口极好地吃了一碗鸡丝羹,半碟八宝鸭,一小盅桂花露,吃得肚子鼓鼓的,嘴巴上油星点点。本来老夫人还极担心,又生气又心疼的,看到她这样子,便是再气也消了大半了。 她亲自取了横波手上的帕子给她擦一擦嘴巴,一边爱嗔道:“吃这么多,小肚子要受不了的。”又把她拉到膝上,伸手给她揉揉肚皮。 宋琰声弯着圆眼睛,极灵气娇俏的模样。老夫人心肝肉抱在怀里,还是舍不得说上一句斥责的话。倒是她认错态度良好,极有眼色地举手表态,“祖母,林府下水的事是阿好不对,让你们担心了,全是阿好的错。只是当时七妹妹落水,孙女一急,便什么都顾不及了……还好七妹妹身量不重,不然阿好可真没把握能拉她回来。” “你是何时跟人学的泅水,这下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咱们宋家的姑娘,这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们,叫你爹娘怎么办?” 宋琰声翻了个身对着她招了个干净,“这是去年跟我三哥哥在庄子上学的,祖母不知道吧,我衡哥泅水可厉害了,还能仰着游水呢。” “好了好了,任你说出花儿来,下次也再不许了。”老夫人揉揉她的脑袋,好气又好笑,看着她招人疼爱的小模样,眼中软了下来。 “祖母不生我气阿好就放心了。”她嘟囔一声,“林府小望珑园,我再也不想去了。” “嗯?” “那个地方虽然又大又漂亮,但阿好觉得古里古怪的。” 老夫人目光一顿,手上动作也缓了下来,她一听这话,倒是好奇了:“你不过才去那边小半日,怎么就觉得不对了?” 宋琰声正想着从她祖母这边探听消息呢,便顺口分析道,“长公主金枝玉叶,为何下嫁江南林府,她为何没有封赐长公主府?咱们大成的长公主也只她一人呀。” “另有,人人都说长公主与林家驸马林如崖感情极好,但上次的生日宴上,我却感觉不到。若是真的恩爱,为何二人至今无所出,而且整场宴会都表现得互不干预,林驸马更是面上功夫都懒得做,便是筵席上,也没见两人同坐一处过。” 祖母闻言,点了点她的额头,摇头叹道,“你这丫头果真敏锐,什么都能被你给看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靠向身后的大迎枕上,眼睑微微垂下,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这是明德一十四年的旧事了,如今已没人再提了。启章年间,北疆丹穆极为强悍,屡次进犯我大成边境,搅得民不聊生,已成心腹大患。但直到圣上登基,丹穆的问题都没能很好地得到解决,派兵北上,也是接连败落,一退再退。这时候,丹穆派来使臣要求联姻,指名要太后膝下的小公主。” 宋琰声微微瞪大眼睛,几乎能从中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了。 “丹穆恃强跋扈,不肯让步,北疆蛮荒之地,丹穆又是不开化的胡人部落,在启章帝时,便白白送去了数个大好年华的公主,可无一人生还。睿阳长公主听闻此事,自是百万个不愿意。据说当年她跪在太极殿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直到最后,太后那边却是妥协了。有了公主和亲还不够,丹穆狮子大开口,又卷走了大量的粮草肥马……好在后来,元家御敌大胜,丹穆败退至北线之北,才有了之后长公主归京。” “殿下虽为金枝,但这辈子实在悲苦,全然是身不由己。她在丹穆生过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夭折,大儿子死在开战的金水江,还有个半大的小子,长公主拼死护着,不肯人再伤他分毫,但这个孩子,在带回京门的那一天,人就莫名烧傻了脑子。” 宋琰声心一跳,不由发问,“祖母也相信这个说辞?” “信不信的,反正孩子是废掉了。可怜啊。” 宋琰声想起在小望珑园里那被关着锁着的疯子,如同野兽一般被禁锢在内,一遍遍疯狂而无望地用头撞墙,嚎叫着却撼动不了分毫。 “殿下确实是个可怜人,这辈子,就是毁掉了。这件事以后,据说整个人精神就不太对了。”老夫人唏嘘一声,听宋琰声托腮奇道,“皇宫里是怎么想的,既然她好不容易回了京门,为何又让她再嫁往江南?” “这话虽是大不敬,但皇宫中这样的事也不少见。再嫁这个主张,是太后提出来的。至于为何是林家,看看林家在江南的权势和小望珑园就不难想了。如果往好了说,就当作是太后希望,给自己这个苦难的小女儿谋个下辈子富贵安稳吧。”至于另外的盘算,若再往下想,真真就是天家无情触目惊心了。 宋琰声并不觉得睿阳如今有多么“安稳富贵”,从前世的记忆里看,这个公主并未长乐,反而痨病缠身,在一片繁花似锦中早早逝去了。那日所见到的睿阳长公主,神色中苍白抑郁,坐在高位上,像个一碰就倒的假壳子。 两江总督,率南直隶军政要务,又处江南流金之地,是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这般重要的地位,长公主再嫁,得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议论。而且睿阳情况特殊,她是和亲的公主,在很多人眼中,更残酷的一种看法是,她是苟活的公主,理应以死谢罪。没人去回想她所经受的苦难,只恨不得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以逃避曾被丹穆击败的不齿事实。 于是皇宫做出了让步,未建公主府,准公主下嫁江南。 睿阳便又被嫁入了江南,挣脱不开,抗拒不能,在江陵开始重复与她前半生一样,无光无望的日子。 “殿下是个可怜人,但是……”老夫人摇摇头,“若是从前,我还会这样说,但现在的长公主,已经毁坏了,从内及外。” “在金陵时,我就听说,她为自己那个傻掉的小儿子娶进了好几家姑娘,都是好人家出身,威逼利诱要将人弄进来。但她那个儿子,疯疯傻傻,这些姑娘们,好端端地抬进去,没多久就被折腾得没了气息。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吓死,哎……” “己所不欲,公主应该是明白求天无门那种滋味的,为何又将这种痛苦带给别人?”宋琰声难以置信,“她果真精神上不大好了。” “可怜之人也可恨,这样的事情,她做过不少了。听说她患上了痨病,也是一报还一报。” 她骤然想起长公主浅褐色眼睛里满带着的热切,突地想到一种可能来,“祖母,她不会是又看上了咱们家的姑娘了吧?” “七妹妹被她请过去说了一会儿话,我总觉得不对味儿。” 老夫人目光一厉,“我那日便知道她存了这心,才匆匆将你拉了回去,谁料她转眼又看中了书声,只要我还在,便不会允许有这种事情发生!” 宋琰声心头沉甸甸地揣着事儿,江陵林府的古怪还不单单只有这一件。她烦躁地抓抓头发,想起撞见的林如崖和萧长元的密谈,再想到湖水下被泥沙遮掩的金子和飘滚的白骨骷颅头,顿时升起一种山雨欲来的战栗感,她不由摸了摸惊起的寒毛。 随即,她又想起林府种景云的传话。端珣……他到底南下是来做什么?端珣的提醒自有他的考量,江南这潭深水,危机四伏,别踹进去得好。 豪商,潘纵江、皇三子一党,萧长元,还有林家……集结江南。要说万事离不开个“利”字,也唯有这个能将这一大群人扯到一起来。若是揭开了这张遮掩的大幕,她不难猜测会扯出来什么惊天秘密。祖父所言极准,看样子江南的天就要大变了。 宋琰声思虑重重地回了房间,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留下一个念头。既然端珣已然提示了她,那他自己呢,他若真要涉身其中,那此番南下自然是危机重重。 她思来想去,坐立不安,唤来横波,“走,我们现在就去趟个园。” 坐到了马车上,她又有些愣神。依照端珣的心思计略也无需这样紧张,再说,她病了这几日,谁知他现下还在不在个园呢。 她犹疑片刻,还是往个园去了。自做了那个梦后,她心里难安,总想起前世的他默然坐在轮椅上的模样。她一咬牙,一掀开车帘喊道,“快些,再快些!”好像再耽误一秒,就会往事重现了。 而等到了个园,漆门却是关着的,这地方端珣住了一小阵,但门上有些漆彩却是斑驳了。微风一起,她听到了一门之隔竹叶扑簌簌的声音,除此之外,静悄悄的。 横波遗憾地摇头,“姑娘,园中应是无人……” 宋琰声不甘心,又跑上去哒哒哒叩起门上的八角门钹,响了一阵,依旧是无人来应。 她在门边,长长地缓出一口气来,手指微微松下来。正要抬步离开的时候,横波忽然“啊”地一声抬起手来,旁边的檐台上燕子一般落下个人来,正是意云。他探头出来瞪大眼睛,对着下头宋琰声一瞧,忽然又喜笑颜开,“哎呀,主子算的真准,果真是六姑娘。” 第五十六章盐引 宋琰声看见他,倒是眼睛一亮,但听他话里含义,心道这趟估计了白来了。意云轻飘飘跳了下来,“我还说主子出门时为何偏偏将我留了下来,原来是等着六姑娘呢。” 果然不在。 她顿了一下,看着紧闭的园门,再一看意云四下留意的神情,已是明白了过来。 “看样子,已是有人……在盯着你家殿下了?”她匆忙而来,只是心里不安。现下到了这里,又恐多生事端,便仰头来道,“我来得晚了,烦请传个话。上次在林府的事,谢过你家殿下。” 意云笑笑,颇是豪迈地一点头,随即又奇怪着问,“六姑娘过来,只为了道谢吗,再没其他的事了?” 宋琰声低头扶了扶帷帽,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意云颇为失望,“就这样?你不关心主子去了哪里吗?”若是端珣不想告诉别人,那意云口中自是当不得真。她一笑,又是摇头,再看了一眼紧闭的园子,带着横波打算离开。 等上了马车,意云还站着那边眼巴巴地望着她们。她掀开帘子时,想了一想,又转过去轻声道,“意云,再烦请传个话,让殿下……也要一切小心。” 回府的路上,她留意了一下街道上的流民,情况比起往日大有好转。因为商家姑娘大力“攀比”着捐助的那些药草药棚子,很多灾民患病可医。还有一个好的情况是,由于江南商户们聚集着囤积米粮,米价在涨至一百八十文时迅速下跌,跌至了有史以来的最低价位。扬州的米商一眼瞧到了头,只想着迅速回本,因而由官府低价收进了米粮来充实粮仓,流民们便都有米可吃了。 潘纵江勾连商人给宋家施压那一手阴的,现下也是不攻而破。江南米价跌破了天,他们皇三子一党可没捞着什么油水还算计不成吃了瘪。 宋琰声冷笑,放下了车帘。临安灾情迫在眉睫,身为钦差,身为皇子,不一心扑在上面,却还想着旁门左道,不是给政敌使绊子,就是想搜刮民膏,捞一把国难财。又想立功又想发财,哪有这样的好事。 回到宋宅后,宋琰声意外在角门撞上了严姑娘。这位严姑娘平日最爱跟钱家那位大小姐斗气炫富,钱芊芊被禁足,她在外得意了好几天,今日倒是低调了些,坐着软轿摇摇晃晃地停在了门边,估摸是来找宋棋声的。两人碰了面微一点头,宋琰声又瞧着她的侍女从轿子上拖出来几个大包裹和一个箱笼。看这阵势,倒像是要在宋宅小住的意思。 “你这是……” 严姑娘也是一脸委屈和莫名,愤愤地一甩帕子,瞧着宋琰声好说话,便立即拉了她诉苦道:“我爹爹最近不知起了什么邪火,见我一次骂一次,说我坏了他的要事!我又不懂他那边的事情,自问除了花他的钱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他这几天一瞧我就跟恨不得要吃了我一样。这不我受不了了,来棋声这边躲几天。” 宋琰声与横波对视一眼,皆是心中了然,但脸上还要使劲绷住了笑。她爹爹恼火的原因自然不难猜出,想来已经跟钱一山一样,知道了女儿救助医药堂的事情。他们这批扬州的大商贾都曾是在潘纵江手下发财的人,自是听从老大人合起来对付宋家。不赈不助,驱赶流民,还哄抬物价,就地起事,直逼得扬州知府宋至里外难做,一举崩盘才好。 可现在临安的流民被管理得很好,大势是稳住了,也没他们后面什么事了。这个时候偏偏他要知道了自个儿姑娘昏头瞎眼去帮扶灾民留功德,大抵都会气得想要吐血。他们这样的大商人怎么稀罕那些骗小孩子的功劳簿,也不稀罕这些贫苦老百姓的感恩戴德,他们要可劲儿抱上皇三子的大腿以此飞黄腾达!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事儿竟然遭在了自己姑娘手里。 严保保她爹是个利欲熏心的奸商,也是哄抬米价的那批商贾其中之一。眼下粮价暴跌连老本都回不来,两怒交加,严姑娘哪有不遭殃的道理。 宋琰声颇是同情地看着她,心头又想起宋书声落水一事。她一直觉得那日七姑娘无端落水很是蹊跷,这严姑娘当时也随宋棋声在船上,便意欲从她这里刺探刺探。 “严姑娘好容易来一趟,不如先去我房里坐坐?要找棋声的话,她现下应该去看我七妹妹了。” “嗯?”严姑娘听完露出一个不敢相信的表情来,她皱起眉头奇怪道:“棋声会去看她宋书声?她不是一向最看不上自己这个病秧子姐姐吗?” “严姑娘慎言,我家两位妹妹感情是极好的。” 宋琰声闻言脚步一停,极认真地凝视她,看得严保保稍有不自在却又硬着头皮反驳一声道:“六姑娘,你也是才到扬州这里不久的。我跟宋棋声相处了这么多年,她有什么事是我能不清楚的?她跟七姑娘感情好?真是笑话,敢情都是做给你看的。就拿前阵子林府宋书声落水,也是她暗下使坏推下去的……” “是她推的?!” 严姑娘神色稍有躲闪,眼神偏了偏,估计也是参与者之一。她迅速将宋棋声的底揭了个干净,连声道:“可不是嘛。宋棋声讨厌七姑娘整个扬州的姑娘们谁人不知。宋书声白白占了个嫡女的位置,却处处不及她,她心里恨得很。上次在林府,长公主对七姑娘态度亲切又招了她去说话,宋棋声当场就看不下去了,这才趁着坐船将她推下去。” “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你没来扬州之前,她明里暗里不知道折腾过七姑娘多少次了,有次更狠毒的是,还在她洗澡水里放过毒虫呢。” 宋琰声心一惊,又听她故作不忍道,“七姑娘是可怜,可谁叫她娘没本事生下个儿子呢。她们母女又不得宠,谁都会挑软柿子捏啊。再说,那赵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哎,哎,六姑娘,你怎地走了?” 宋琰声听了这番话怎么可能还能忍着跟她一起走,这宋棋声小小年纪是个狠心的,她交的这些朋友……呵,也都是一言难尽。 现下清楚了赵姨娘母女的秉性,她也不意外了。宋书声最是个和善人,冯氏又是不争不抢的,怎么还惹了她们如此作恶。祖母最是忌讳家宅不宁,她咬咬牙,心想得好好盘计一下了。 大伯宋至这几天也没个松怠,大哥哥宋梅昌也忙得不见人影。赈灾的事安顺了一些,但上次在书房听他们谈话,似乎另有盘算。如今一天比一天冷了,宋至不出意料累倒下了。以他这样的日夜地忙碌,身子迟早受不住。宋琰声随着祖父过去看他,宋至连着数日消瘦许多,眼下一片乌青,见他们来了,精力不济地稍稍直起了身。 赵姨娘在旁伺候,见状忙将他搀扶了起来。 “躺下吧,好好歇息几日。再急再紧要的事情,不是还有个昌哥儿吗?” 老爷子看了看案头他自官衙搬回来的公文和官印,不由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赵姨娘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将门轻轻带上了。宋至喘口气,“听昌哥儿传回来的消息,我算了一下缺漏,是个大裂口啊,比想象得更要可怕和棘手,里面涉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咳咳咳!” 祖父拉着她的手微微一紧,“你也别慌,累积了几代,这是自然的。” “自打来了扬州,这么些年,我也查了不少。虽知江南这带官场漆黑,一团污糟,但儿子,从来没想到他们敢如此大胆!” 宋琰声一开始听不懂,后来听到“盐税”,便有些明白了。如今盘踞扬州的这些大盐商们,都是靠盐业起家,其中暴利,再加上大运河的便利,看如今江南这流金之地,自然不用多说。 说起盐税,就不得不提如今的“盐引”制度。关于盐引,她曾经听她爹爹宋樾提过。大成的盐业都是官府直接管辖,实行食盐专卖,盐商们要凭着盐引来换盐运卖到地方。百姓离不开盐,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从来都稳赚不赔。而要想获得盐引,一定要与官府也就是巡盐御史打好关系,其中种种阴暗不必多说,哪一任的巡盐总督使不是肥得流油。据说上一任的御史官府,都是商户们出资自内而外翻新重建的。 对于双方来说,两方都能获益,都能赚得盆满钵盈,何乐不为?到了潘纵江这一任,更是利益熏心,想出了个引以为豪的大昏招,叫做“预支盐引”。他上奏圣上,说民间用盐需求量增加,提议将第二年的盐引额度提前发给盐商。第一年连着还能赚到第二年的银子,便是预提盐引要收取额外的费用,总数不小,盐商们也甘之如饴,一个个捧着银子乐颠颠地上门。 祖父说潘纵江此人刁滑,盐商们要想预提盐引,就能送上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求他办事,只要盐引到手了,这送过去的银子还可以再赚,从谁那边赚呢?自然是可怜的老百姓身上。 久等了~感谢支持~ 第五十七章投毒 在金陵就听褚敏说过,这官商gou结心太黑,她在大商人底下夹缝求生,只能另辟出路,她尚且还做些生意都生存艰难去变卖家物,那成千上万的百姓呢,又如何经得起层层剥削? 潘纵江这一招为他的敛财提供了便利,但宋至留心查账下来,发现了一个问题。预提盐引在明德十八年开了先例,那往后十来年间,预提盐引额外的税费缴到哪里去了? 宋啸渡沉吟,“宋樾那边可有消息?” 宋至咳嗽着摇头:“要核实查算清楚这笔帐,从各地盐税这样庞大繁杂的组成上来看,要查清楚铁定得花上不少功夫的。”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我倒是想立刻将证据送到圣上眼前,一举拔了这些祸乱江南的大毒瘤,奈何……!” 宋至在整个利益交错盘结的江南官场上,是被排挤和打击的对象。他从前在朝是铁口刚正的监察御史,那时候就得罪了大半的朝野,在人人恨他恨得咬牙欲除之而后快时,圣上护着派他下放扬州,只因他是个直脾气的纯臣。可江南之地,十里繁华的扬州是什么地方,明眼人都知道,扬州知府这个位置不知多肥!但宋至为人僵直,坚决不同流,这些年便又惹了商贾们和其他官员的不满,恨不能早早让他滚回京门老家,别碍着他们的发财路。 这个官不好做,也难为宋至苦苦扛了这么多年。 “这件事,你不能急。”祖父眉头一紧,摇头道,“就算要上奏,也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这是条极危险的路子。江南官场,哪个是好对付的?就说是扬州,那些盘踞在此的大商贾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这上奏的事情稍有不慎,走漏了消息,折子到没到圣上那边不清楚,整个宋宅却要陷于危险了。” 宋琰声自刚才便心神不宁,她不期然想起了林府水下金银之中的骷颅头,不免打了个冷颤。听到这里,心下稍作整理便已然清楚,端珣南下的原因不外如此了。若真是为了这个,到时盐引漏洞一经揭发,多年盐政的漆黑龌龊一经披露,他便是与整个江南官场为敌了。 “祖父,有没有一种可能,圣上可能已经知道这贪贿一案了呢?”她抬眼看向两人,肯定道,“更准确说来,他应该听闻了什么消息,但还不能确定。于是,他趁着赈灾,又派下了皇六子南下……” “你为何会这么想?” 宋至微微瞪大眼,有些惊疑地看向自己这个侄女。老爷子从来疼爱这个孙女儿远超旁人,平日的谈话都不会避着她。但宋琰声从未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只在旁边安静听着,今儿还是头一次。 在江陵林府宋琰声撞到过萧长元与驸马爷林如崖密谈,内容里听到有关“账目”和“盐税”的词句,皇三子一党野心勃勃,利益最上,萧长元不会无故现身于此,再想起那里水下掩埋积压的成堆的金银宝箱,她料定,林府也参与了盐政贪贿,想来与皇三子他们也是一丘之貉,早早勾结在了一起。 她正想说出那日林府种种情形,这时,却听到门边吱呀一下。她心里一紧,继而转了话题,摆摆手连忙装傻道,“我瞎说的,全是猜着玩的。这几日看话本子着了迷,总爱乱想。” 打断她说话的人是赵姨娘,她自知碰出了声响,便施施然在门外低声道:“老爷,我送汤进来了。” 宋至本在病中,被她一打断,注意力便转移了,倒是老爷子一凝眉,似是在考虑她刚刚那句话的可能性。赵姨娘这时垂眼进了门,格外恭顺地对着屋内人行礼。宋琰声留意了一下,她端着一碗甜酿丸子从食盒中取出来时,热气已散,看来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了。 作为一个惯常偷听长辈谈话的人,宋琰声怎么会不知道这人刚刚在门外做什么。若是没发出扰乱的动静,她估计还得一路听下去。她倒也不反对人来听一耳朵,但对象是心怀叵测的赵姨娘,她就不大信任了。 赵姨娘这人贯会隐藏,又极会察言观色,放下汤碗立即就退身出去了。宋琰声收了目光,听祖父交待了一声,“等你二弟消息来了,咱们再合计一番。这几日,你好好歇息,先把身体养好了。”宋琰声微微福礼,随后便跟着祖父一路回了后屋。 “你这丫头,有事情瞒着我呢。” “上次在林府,孙女泅水救七妹妹时,瞧见了一个秘密。”宋琰声琢磨再三,便跟他如实说了,“林府那水底,很多地方的泥沙格外厚重,十分不对劲。再往下游时,便看到底下都是尘封的箱笼,故而水底拔高。这些箱子有的是新的,有的已经腐损了,从中露出来满目的金光灿灿。孙女盘计了一下,林家这湖分外宽广,照那个位置来看,起码还能再数出百来个箱子。” “此外,我还见到了萧长元,他于林家驸马,似乎关系匪浅。” 宋啸渡一听就明白了,“萧家的人,那是皇三子一党的。” “阿好从前就觉得奇怪,临安府赈灾,圣上为何要派出两位皇子来。这般看来,圣上应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他又派了六殿下来查摸清楚。赈灾和盐务,这是两件事。” “林府是如今的两江总督,颇得圣眷,潘纵江也曾坐了这个位置多年。再来还有江南的盐商,六皇子要跟他们对上,恐怕不容易,再说,他此次南下,并未带亲兵。” 这也是宋琰声担心的地方。圣上可能是清楚官商有所勾结,但他绝对没料到这些人胆大包天到在盐税上大做文章,贪贿得可不止一点半点,整个江南官场都糟污透了。而派下来秘密查探的六殿下,稍有不慎,便是处境危难。 阿嚏——阿嚏——! 随着黄叶一日日落下,扬州的天儿也一日日凉了下来。宋琰声坐在窗边看书,听着横波一声盖过一声地打喷嚏。 “你还好吗?是不是着凉了?”她伸手一探额头,微微发烫,便唤了外头的侍女进来,“去请大夫,煎几副药吃了就好了。” 横波拿帕子擦擦鼻涕,只觉得头昏脑胀,“谢谢姑娘。这几天总是头上昏昏的,站着站着就想打瞌睡,呼吸也不畅快,真是难受!” “等大夫来看了,你便下去好好休息罢,别准儿隔个几天,你就又活蹦乱跳的了。”宋琰声递了杯姜茶给她喝,近来天气骤冷,夜里比白日的温度还要再低一些的。横波睡在她屋外的一个小里间内,只隔着一道垂门。她又是个好动的性子,夜里动来动去踢被子也是常有。 请来的这个大夫是宅子里惯用的老人了,只说是寻常的风寒,一边开了方子一边叮嘱要注意保暖。 侍女下去煎药去了,横波卧倒在床,很快呼呼入睡。隔了几日,几副药都吃下去了,横波的风寒却是没见好,反而情况更坏了。这才几天功夫,整个人就像抽掉了精神气,脸上的红晕都褪了个干净,只剩下大汗淋漓和一片苍白。 宋琰声很是着急,大夫也看了她好几次,却一直没有好转。她食不下咽地吃着晚膳,看着鸡汤中漂浮的枸杞子入神,盯了一会儿,眼皮猛地一动。她丢了筷子,也不管侍女的呼唤,直直往横波房里走。 以前看她的时候,宋琰声大多都在白天。现下掌了灯,室内昏黄一片,除了横波粗声粗气的呼吸声,便是静悄悄一片。果然,她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这是曾经在宋书声和宋棋声二人房中发现的毒草,嗬,竟然用到了她的身边。 宋琰声微微关上了窗户,开始凝神分辨这味道的来源之处。她满屋子绕了一圈,眉头蹙紧,最后停在了床榻旁边的一盏烛台上。她轻轻将罩子揭开,里面的灯烛燃了一半,扑面而来一股不同于室内煎药极其明显的草药异味。照这样的分量,不说横波,就是成年的壮汉闻了也得放倒了。 这下毒之人,显然想要了横波的命!这毒草混在灯烛里,白日是察觉不出的,但晚上点燃,便是毒气的来源,人也会就此衰败下去。如果不知道有这种毒草,那人人都会当作是风寒引起,当真是极其恶毒狡猾的法子。 这阖府里,除了赵娘子还有谁会有这样的毒物!宋琰声看着横波冷汗潸潸,心疼极了,对这赵姨娘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自上次暗示过她后,这赵姨娘便没再自作聪明地打探她的行踪。安分了一阵子,因她也拿不准宋琰声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便不敢再轻易露出狐狸尾巴来。不过,照今日这事来看,她这样急迫地来动手,不是对她,倒是对横波,确是有些奇怪了。除非……她是有什么不得不除去横波的理由。 宋琰声一抬手恶狠狠剪掉了灯烛,屋内便陷入一片灰暗。她大开了门窗通气,随后坐去横波榻上,沉默了一会儿,探身凑过来轻声呼唤:“横波,能听清楚我说话吗?” 第五十八章抓获 横波喘着气,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好好想一想,最近有没有在哪里撞见过赵姨娘?或者是她手下的侍女?” “……”她睁着迷蒙的眼睛看向宋琰声,这么一提,倒真想起来有次碰见过赵姨娘。她转过头来,肯定道,“好几天前,我在大老爷的书房外碰见过她。她当时好像……好像手里护着个什么东西正要进去……” “那时候没什么人。我以为……她给大老爷送什么进去呢,就没多想……是她,她要害我?” 宋琰声轻轻拍着她的胸口顺气,“别急别急。你告诉我,那日她拿着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的?” “不大不小……看着方方正正的。”横波仔细一想,她听了心里就有了数。 “这事也怪我疏忽,横波你别怕,她既然敢害你,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次日,她便带着灯烛去了碧纱橱,宋书声落水后受了凉,此后便一直精神不济。冯氏刚刚替她梳洗过,见她来了,疏淡的眉心一展,“六姑娘来了。书声才在念叨着你呢。” 宋琰声瞧了瞧七姑娘惨白的脸色,心里不免难受。宋书声还是个孩子,说起来比宋棋声也没大多少,赵姨娘何其狠毒,生生毁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她跟宋书声说了一会儿话,看着冯氏转身要走,便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她道,“大伯母,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宅子里人人都当冯氏是个透明人,性子软弱,不争不抢,又无儿傍身,连着七姑娘也不受待见。可冯夫人认命了,她自己无所谓,但女儿是她唯一的依托。 宋琰声与她坐到了外屋的绣凳上,冯氏看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好笑地端来茶果给她,“要跟我说什么,这么严肃?” “上次在林府,七妹妹落水不是意外。” 冯氏倒茶的手指一颤,水哗啦啦溅到了外头。宋琰声看她手指颤抖,抬起头来问:“大伯母看样子心里都是知道的。” “……好端端的,书声平日又是最小心不过的性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落水?”她抽了帕子将水擦干净,一边哽咽道,“她身骨不好,人又害羞胆小,不讨她爹爹喜欢,就是平日里受了旁人欺负,也不敢吭声,问她她也不说,我作为母亲又何尝不知道呢。” “在这个宅子里,我无子,势弱,书声自小敏感懂事,忍着让着,不想我们娘俩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话是我听严家姑娘亲口所说,七妹妹是被棋声暗地推下水去的。七妹妹不会水,若救助不及时,这就是想要了她的命啊。” “如今棋声年纪还不大,但依照她的骄纵任性,她还会有下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明目张胆、手段越发惊心。” 冯氏揪住帕子,一时间又惊又怒,猛地咳嗽起来。 宋琰声在心里一叹,她低头解下腰上的荷包,轻轻放到桌子上。冯氏目露惊疑,看着她抽开缎带,露出里头半截灯烛来。 “这是……” 这灯烛燃了大半,乳黄色的,是宅中给下人发用的,很是寻常,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宋琰声看着这小半截的蜡烛,突然问道:“伯母,你与赵姨娘相处时间是最长的,你可知她精通药理?” 冯氏摇摇头,“她确实会一些推拿功夫,老爷有头痛的毛病,因而离不开她的手艺。但她精通药理,我却从未听说过。” 果然。 “这么多年她瞒得真好,这个灯烛就是证据。”宋琰声指着桌上的东西沉声道:“我近身的丫头病了好几日了,全拜这个所赐。” “这灯烛里另有乾坤,混杂了一种秘制的毒草汁,难以察觉。只要一点燃,便会被吸入鼻腔之中,从而令人精神不振,呼吸困难,直至身体衰竭。这种毒草,我经由一位朋友点明,是数种草药糅制而成,毒性巨大,万万不会错。” 冯氏双眼怒睁,手指颤抖地抓着绢帕,她已想到一种可能,颤声道,“那书声,书声……” “这种毒草很难察觉,用毒人下得也很高明,是微小剂量慢慢投放的。七妹妹的房中常年有药味掩盖,更是难以被发觉。至于这个灯烛里面,用量稍大,只要点燃了在通风处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不对。” 冯氏再也坐不住了,慌忙起身,要去宋书声房间里查寻这种阴私毒物。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轻声道,“伯母别急,书声房中的早已被换下,我刚来扬州那时候,这毒汁被浸润在她的床褥子里。不过上次更换之后,赵姨娘便有所提防,以她的警惕,估计现下七妹妹房中是没有的。” 大夫人听出了她的意思,现下虽没有,那以后呢,这毒又会下到哪里,哪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去?再说,这么多年投毒下来,书声也早伤了身骨。 “我无子傍身,这么多年也认命了,处处不与她计较。可我只有一个书声,她还这么小,能对她们有什么威胁?!” 宋琰声目光微微一凝,摇摇头说:“人心不足。伯母,你就任由着赵氏兴风作浪吗?” 由于去了那灯烛,横波很快恢复了精神。她倚在床边,偶然还有一两声咳嗽。这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自家姑娘轻轻走了进来,阖上了房门。 横波看她这几日脸上消减,心里也不是滋味,对赵姨娘更加深恶痛绝。宋琰声抬眼,替她盖好被子,一边好笑道:“你骂了这么久,翻来覆去就两句,还不如歇歇呢。” 横波眉头一竖:“我要用我的唾液淹死她!”她顺了口气,见宋琰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便好奇地凑了过来,问道:“这个是什么啊?” 六姑娘这几日来总算脸上露出个笑容来,她抬了抬手上的小方盒子,将衣袖里的信件一并抽了出来,笑着说:“是褚姑娘寄来的,真真是及时雨。” 褚敏收到了上次寄给她的信,很快就来了回信,在信中说不几日要去京门寻她那大哥。褚敏又是不欠人情的性格,在信中捎来一份方子,还配了一副解药,料想她能够用得着。褚敏精通医理,但调制出解药也费了一番功夫,这解药只能解中毒尚还不深的。她想得周到,随信寄来的方子,是可以用来调养受毒侵害过的身体,但至于能够恢复几成,还得看积毒多深,她也不能肯定。信中她还提到了一个扬州名医,说有几副药寻不到可以请他来配置。 横波吃了解药感慨一声,“这褚姑娘,真是个厚道人。” “你从前不是还说她不近人情吗,如今又夸起人来了?”宋琰声一弹她额头,接着将信件都收好,眉目透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精亮,“横波,你虽是没大碍了,但还得请你在床上装个几日。” “姑娘是要动手了?”横波眼睛一亮,兴奋得脸都红了,“早就看她不爽了。” “灯烛总是个消耗品,她一日没能毒死了你便不会放心,一定会派人定时来更换。到时候,来个人赃俱获。” 隔了几日,在她院子里终于传来动静的时候,宋琰声正托着下巴在陪祖父下棋。她对赵姨娘还有个疑惑,她偷走老爷的官印到底为了做什么?还意图将看到她此举的横波杀了灭口。 她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宋啸渡看她心不在焉,喝了口茶睨她一眼打趣儿,“你这满肚子的心事装着,小心个子长不高。” 宋琰声眨眨眼睛,“才不会呢。” 她在前世见过父亲,见过萧长元的官印,文武两制,各不相同。文臣是方印,而萧长元的将军印是圆铜的样式。这官印是发布公文极为重要的东西,小到职权所在的官衙内事,大到上疏请旨,都少不了这枚红印,缺了便是一纸空文,可以说是个人身份和权力的彰显。 这赵妾偷窃官印,难免让她产生一些不太好的联想——难道是伪造公文?! 前头的动静越来越大,打乱了她的思绪。宋啸渡也放了棋子,看向底下来禀告的小厮,脸色极是平淡,“前院发生了什么事了?” “……横波姑娘,说是有人心怀叵测,要加害她。” 宋啸渡便看向宋琰声,摸了摸胡子波澜不惊道:“是了,你那个丫头病了好几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宋琰声看他这样,估计他心里明镜般敞亮呢。他摆摆手,重新看向棋局,随口道,“跟你祖母一同去吧。这宅子里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该要好好修理了。” 祖父从来不管后宅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相反,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宋琰声点点头,福身告退了。 祖母沐浴礼佛,被外头的动静闹得眉头都皱起来了。见宋琰声过来,她抬了抬眼睛问:“是你房中那个丫头?” 老夫人被嬷嬷扶着起来,疑惑道:“听说她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宋琰声轻轻咳嗽了一下,上前搀扶住她,“祖母,她不是病了,而是被人投毒。” 老夫人脚步一顿,目光立即冷了下去。 第五十九章揭露 老夫人来到院子时,看热闹的一众小厮和侍女们立即跪下了,横波也随着下跪请安,她面色不改,倒竖着眉毛,振振有词指着一旁的侍女道:“我虽然病着,但你别以为进来个人我就不知道了。告诉你,我清醒得很,从你推门时我就醒了,一睁开眼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在我床边放什么东西!” 宋琰声瞧着那侍女眼熟,仔细一想,是她们到了扬州第一天就被分派来伺候的,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本以为是个安分的性子,没成想是个早被收买了的。 这侍女大抵也没想到被病中的横波一举抓获,脸色有些白,但还是嘴硬着争辩道:“横波姑娘莫要血口喷人,奴婢只是来房中瞧瞧,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顺带将换洗的衣物拿下去……”在老夫人面前,她也算清醒,知道当时再无第三人作证,死活不说她更换灯烛的事情。这灯烛内藏毒,真被查清楚了,她知道自己也就完了。 横波愤怒地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东西丢给她,冷笑道,“我分明瞧见你揭开了我床头的灯罩准备换上这个,还不肯承认?怎么,这一根小小寻常的灯烛有什么问题吗?” 那根乳黄色的新蜡烛咕咚咚滚了几圈,落在她的脚边。她脸色更白了,梗着脖子咬牙否认。 宋琰声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冷淡吩咐一声,“把她的手心掀开来看看,这灯烛是新制成的,她若是真拿过来更换,手上必定沾着少量油脂和气味,这个可是抵赖不了的。你也没想到会被横波当场抓获,估计没来得及净手清除吧?” 一边的嬷嬷迅速走过来扳开这丫头不断挣扎的手掌,拉过来抹了一把,跟横波扔过来的灯烛比对了一下,又凑近闻了闻气味,果真如此。 宋琰声看着瘫坐在地的丫头,慢条斯理道,“好了,现在你不如说说看这蜡烛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你百般抵赖?” 回答她的自然是沉默。宋琰声脾气极好,示意横波起身,招手吩咐下去,“我正巧寻来一个名医,不如让他来看看这灯烛里到底藏着什么名堂。” 不一会儿,一个布衫白须的老者背着药箱走了进来,这大夫是褚敏推荐的,是扬州城内不为人知的数一数二的名医,她走南闯北多年,想来不会看错人。 老人家之看了看那灯烛,在鼻子下略略一闻,就清楚里头到底加了什么料。他对着老夫人一拱手,细细说来,“这烛中掺放了一种毒草汁,是由数种寒毒的草药特殊处理后炼制而成。”他列举了其中十来种毒草,继续道,“精炼之后,这毒草汁水无色,气息浅淡,寻常不易能察觉到。” 老夫人听后,目光一沉,扫向堂下跪地不起的侍女,严厉道:“是谁指使你的,说!” 那丫头一个劲儿地摇头,心知到了末路,只是磕着头眼泪纵横,“老夫人,老夫人求您饶了奴婢,饶了奴婢吧!” 因着还有外人在场,老夫人再沉的脸色都得强压着缓和,“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拉下去,好好审问清楚,一个字都不许落下!”她转脸看向老大夫笑道,“这位神医请坐下喝口茶吧,府中嘈杂,招待不周,让你见笑了。” 宋琰声便趁着这个当头带着老大夫去碧纱橱内瞧了瞧宋书声,路上便大略将情况告诉了他。等到了卧房内,宋书声刚刚一觉醒来,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老先生是扬州城内的名医,让他给你瞧瞧,你这个身子底子可还好。” 宋书声极是听话地伸了手腕过来。老神医把了一会儿脉,又看了看她过分苍白的脸色,摸了摸胡须,“自是受了那种毒物的影响,亏损得挺严重的。如果按照褚敏那丫头的方子调养也还可以,不过还得在里头再加几味药,喝上一个疗程后再看看情况。” 宋书声察言观色,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她长吸一口气,温声道,“六姐姐也别太担心了,我一年到头来的各种病痛已是常事了,难为姐姐记挂着我,我近来是感觉好太多了,都能闻到小厨房的蹄膀香了。” “尽是胡说。”宋琰声笑了一笑,并不怎么相信她夸大而谈的俏皮话。她亲自送了老大夫出门回来,见宋书声倚靠在床边还眼巴巴瞅着要跟她说话呢。 “六姐姐可别不信,我小时候鼻子可灵着呢,不管多远多细微的味道我都能分辨得出来,就跟我娘是一样的。只是后来身子骨不大行了,老是生病、生病的,这个天赋就渐渐消退了。” 宋琰声原本以为她说着玩笑的呢,听到后头一句,心头倒是生出一股微妙来,她不露声色道,“果真?伯母她真有这样的本事?” “对啊,说起我娘,她更要厉害呢。香料的种类那么多,她闻一下就能分辨得出来原料和名称,还有香叶,酒种……” 宋琰声含笑听着,心底下却有一个想法迅速窜起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稚气而柔弱的宋书声,稍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六姐姐不多坐一会儿吗?我娘说去准备杏仁酪的,我记得姐姐喜欢吃。” “不了,下次再陪你一起吃。”她挥挥手告别,“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出了碧纱橱,她的笑容渐渐淡去。沿着长廊慢慢走过,她看着这处幽深僻静的深宅后院,那翠绿浓绿深丛之中,总觉得会猛然扑出来一个凶兽,让你猝不及防。 前世里,宋府如此,萧府也如此。深宅之内,女人一旦多了,心思一旦深了,紧接而来的便是数不完的算计和勾心斗角,很多很多的麻烦事便由此而起。 到了前院,不过一会儿功夫,那被拖下去的侍女便全数招了个干净。祖母听完嬷嬷的陈述之后,已是怒不可遏,“真真是反了天了。” 在后宅种秘制这种毒草本就其心可诛,这样的阴私手段不光光只用在了横波身上,还有碧纱橱。那个侍女是个假皮子,在宅子里养得娇贵了,受不住硬的,三两下下去就招了个干净,该说不该说的全招了个透,最后眼睛一翻厥了过去。 这丫头本就是赵氏房中伺候的,因她是个不作声不露色的颇让人满意,一些事情赵氏也不避着她。碧纱橱那边的毒草断断续续由她投放过几次,仔细算来,已经有了好些年了。 “扬州宋宅,什么时候竟全都由她说了算了?”祖母冷笑,“她一个妾室,能跟大房平起平坐这么久,我们睁只眼闭只眼的,不过为着她给宋家生了个大哥儿,到头来的抬举倒助长了她的目无尊卑野心勃勃!” 宋琰声知道祖母的眼中从来容不下沙子。赵氏生子确实有功,又侍奉了老爷这么多年,人又惯会察言观色。但她暗下所做的这种阴毒事,就消磨干净了老夫人心底那半点子的好感。 “将人带过来,审!”老夫人抬手指向赵氏居处的方位,缓口气又沉声道,“大房……碧纱橱那头也喊过来。” 宋琰声坐在顺春堂后头,她心下另有疑虑,不由唤了一声老夫人,“祖母,先等一下。”她将横波那晚所撞见赵氏偷拿官印一事说了出来,沉吟道,“赵氏当晚形迹可疑,过后就急匆匆地要杀横波灭口,我觉得背后定有蹊跷。” 老夫人眉头蹙起,“她还碰了官印?!” “她一个深宅妇人,何须要偷盗官印,必然是受人指使。阿好想来想去,觉得她是偷来伪造文书的可能性最大。赵氏不识字,文书的内容估计另有人操纵,她只需弄来印章就行。”宋琰声抬眼,目中沉静,“这样一看,赵氏的底细,我就觉得有问题。在她背后,定有人与她一起图谋不轨。而且这份文书被她交给了谁,最终的下落,这是最紧张的问题,但估计她不会轻易松口。” 老夫人听她分析得极是调顺,也不曾想她有如此思虑,震惊之后不由顺着她道:“你打算如何?” “不知大伯的官印是否还在府中?”宋琰声弯起眼睛,“我想诈一诈她。” “你这鬼精灵,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一套的。”老夫人摇头,“你大伯身体恢复了自然不在家中办理公务了,这官印,自然被带回了官衙。” 赵氏这份伪造的公文下落不明,宋琰声心头便越发不安,正蹙眉另要想法子的时候,突然堂外传来一声低微的请安声,穿着素衣神色寡淡的大夫人冯氏走了进来,极恭顺地从袖中掏出了一件东西来,“六姑娘,这个,可能帮到忙?” 身边的嬷嬷接过来递给她老夫人一看,连宋琰声都微微瞪大了眼睛,略带惊诧地看向这个平日温顺不作声的冯大夫人。 她看着被宅中忽视已久的这个妇人,更加肯定了心中那窜出来的不可思议的念头。 端珣:我的天爷,你把我戏份删哪儿去了?! 一只鹤:快了快了~@。@ 阿好:快别放他来了吧*。* 端珣:媳妇儿,你不能这么对我qaq 第六十章怀疑 老夫人看向冯氏的眼神也不对了,似乎是重新在审视这个软弱好欺的大夫人。冯氏神色平静中又带着几分凄厉,显然再懦弱的人被逼到了绝路也会出手一搏,她低眉咬牙道,“我知老夫人心疑,但媳妇并无二心。我做这一切,全部是为了书声。” 说起爱女,她神色一恸,不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蓄满了眼眶,哭诉道:“老太太,我自知无福生下个儿子,但我有了书声,也是满足了。我不争不抢也不管家管事,说我懦弱,说我无能,说我怎样都无所谓!我处处忍让,也不愿挑事生事,只是她们一次又一次的逼压!书声生来体弱,又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这等苦毒?!便是上次在林府落水,也是八姑娘刻意所为,这是要生生逼死我的书声啊。” 她声泪俱下,沙哑地摇头继续道:“书声懂事,知我处境艰难,便是吃了苦头也不肯说,只是忍着受着,说到底,也全该我这个做娘的不对,生生累苦了她。” 老夫人看向一边的宋琰声,她抿唇点了点头。 “这是那日随行的严姑娘亲口所言。” 俗道家丑不可外扬,宋棋声所作所为,却是在外头被人瞧得分明。 老夫人脸都气白了,“我原当她年纪还小又被宠着故而任性些,却没想竟被教得跟她那个姨娘一般!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真真是丢我宋家的脸!” 宋棋声与赵氏是一样的脾性,人前百般讨好,人后却也心狠手辣,在对待宋书声就可以看得出来,她那些看似天真实则又残忍的天性。今日她能推人落水,明日她未必不会使刀子对人,只要有赵姨娘这么个“榜样”所在。 老夫人一时气得难言,再看看旁边冯夫人泪流满面,静默了一会儿,忽然一声长叹,如同落了力气道:“起来吧,这些年……难为你们娘俩了。” 宋宅外放这么些年,后宅中藏了这么多阴私难堪。若是祖父此行未下扬州,怕是这等腌臜愈演愈烈,直至难以收场的地步。 宋至和宋梅昌今日都不在,老夫人镇场,在她盛怒之下,赵姨娘很快就被带了上来。宋琰声看她事到临头还端着笑容,一副过来闲聊谈笑的表情,都有些佩服她了,到了这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行礼问安。 老夫人眼中最是容不得沙子,她坐于高位,只是稍微一个眼神,便是十足的威慑。老夫人早年掌家,什么腌臜事情没见过。赵姨娘这些下作的法子,只要露出来个尖头儿,她哪里会不清楚她的心思。 只是内宅她插手搅得浑乱也就罢了,连宋至外头的事情她都有心插把手。这偷窃官印伪造文书可是大罪,即便是冒着这样的危险也要去做,也不知是受何人指使。 老夫人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她余威积压数年,每一个小角色敢正视和挑战她的权威的。她看着底下一干人等,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抬手让仆役将人拿下。 “老太太!不知老太太为何如此对我?”赵氏毕竟不同于旁人,有些斤两,她挣扎开来,迈前一步极是惊讶问,“奴才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她一扫旁边坐着的大夫人,再看向前头的老夫人和宋琰声,目光渐渐变得阴狠。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老夫人眼神一冷,“将人带上来。” 很快几个仆役将那投毒的侍女带了上来。赵姨娘一瞅她,推卸了个干净,“这个丫头倒是有些眼熟,是哪个房里的?” 果然。这赵氏横行了这么多年,只凭一个丫头还是吓不到她的。宋琰声不出意外地看着这人咬死牙关不承认,她微微偏了偏头对横波吩咐道,“外头还有几个人有话要说,正好让他们进来。” 老夫人要清理门户,后宅的仆役都是墙头草,贯会见风使舵,迎高拜低。赵氏受宠至今不衰,她却也没有能够让宅子里所有人都对她顺服的好本事。这差些火候的缺漏,便有人临阵倒戈了。这宅中仆从很多不是从京门带来的家生子,很多是扬州采买来的。在他们看来,老夫人才是最顶要的家族掌舵人,赵氏再是得宠,不过就是一个妾室。 赵氏要控制后宅,自然离不开府中账房和管事。这两人呢,一个是抓银子过流水,一个是管管宅中采买和用度分配,都是赵氏早年替换上的自己的心腹。 这管事呢,宋琰声碰过几回,为人极是圆滑。今日这事只要仔细琢磨一下,就不难看出来是个对赵氏的局。投毒这事奇怪,从前也没怎样,怎地偏偏这次就被抓到了?还是当面被抓到?!若不是这毒已经被查得彻底,那谁会骤然撕脸揭露开来?这管事的思来想去,知道这一查下去,到时候经谁的手,怎么入府的,早晚会查到自己身上来。在赵姨娘被抓过来之前,赶急着跑了过去哭诉,要求见老夫人。 老夫人当然不会见他,见他的是宋琰声。 宋琰声何等心思,自然一眼看破他的如意算盘,知他要脱罪必然会反水。果不其然,他哭得一脸难看,说毒草等等,怎么挪用银钱,怎么从外地采买,怎么偷偷运回宅中,何时开始所经何人全招了个干净,最后撇得干净,说一应全是赵姨娘的吩咐,他是被逼无奈。 当时跟着赵氏吃香喝辣日子过得不要太舒爽,一朝面临决堤倒台的危险,他躲得倒是比谁都要快。 “你这旧日的主子如今也是靠不住了,若想留住你这条小命,就别再玩那老一套!不然,下场就跟你这赵氏主子一样。” 他这巴巴送过来的投诚,宋琰声心下冷笑一声,不要白不要。当即利诱加恐吓一通,把这管事的吓得倒豆子一样,一点儿的私隐都没有敢隐瞒。 现下这人就起了大作用,宋宅之内,人人都知道他是赵姨娘抬举上来的人,与赵氏关系紧密,可谓是个“忠仆”。他这一站起来指认,便是赵姨娘都都料到,当即狠狠地盯着人骂道,“混账东西,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瞎了眼要来诬陷我?” 这管事的有恃无恐,“您这一说我可受不起。若要证据,那些毒草药的进单和账目我都留存了一份,只为留着今日作证!我现在就可以取过来跟账房的对账,看看这些年你弄进了多少量的毒药!这些,全是你逼着我们做的,还妄想我们帮你隐瞒!呵呵,赵娘子,你做下的那些事儿,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吗?” “好个白眼狼!”赵姨娘愤恨地瞪着他,恨不能在人身上烧个洞出来。宋琰声看着他们狗咬狗,场面实在精彩。 这近墨者黑,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这管事的为她办事还留了存,心眼可不是一般得多。 老夫人看着底下一出好戏,已经失了耐心,摆手命令道:“还愣着作甚,将赵氏押起来!” 赵姨娘仍旧是不乖乖就范,她看向老夫人道:“奴才冤枉,实在冤枉,不知是何人要害奴才,老太太为何听信谗言?!我可是为宋家生了大哥儿啊,还抵不住几句构陷吗!” 宋琰声早听够了她的胡搅蛮缠,现下她又拿生育大哥儿来说事,老夫人再是容不下她了,“掌嘴,掌嘴!这样没脸没皮的东西,说出去也坏了大哥儿的名声!” 旁边一粗使嬷嬷一抬手,拿了张绢子要塞住她那张出言不逊的嘴。横波在一旁嗤道,“你的罪名可不止这一桩,那晚上你手里拿着什么,过后要来杀我灭口?别以为没人知道,老太君只是懒得再跟你多费口舌!” “大郎的官印,也是你偷去的吧?” 赵氏听提起这一茬,倒没有半分奇怪。她一改之前的态度,反而变得施施然冷静下来。她嗤嗤嗤地怪笑几声,“你们说什么呢,我一句都听不懂。” 宋琰声也不着急,等她笑够了,才慢吞吞拿过一卷纸头,一边走过来一边展开,好整以暇道:“你受人指使偷了官印伪造公文,急匆匆地发出,只可惜,没能到幕后主使人那边。现在,这一纸空文,不过就是张无用的废纸罢了。” 她特意将那公文纸头上固定的红章位置展露给她看,在她蓦地睁大的眼睛里,她如愿看到了不可置信。 赵姨娘震颤的眼神中,宋琰声微微一笑,将这张她冒着大险辛苦得来的纸头对折,然后咔擦——咔擦——两声,踩在了脚底。 “不!不可能!这都是假的!假的!” 宋琰声在仪容不整被压着下跪的她面前站定,稍稍偏过头来,奇怪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呢?这红章空头印,不是发往——” 她加上从管事的口中得来的消息,结合那晚她在书房外的偷听,目光渐渐深冷下去: “难道不是发往临安府的吗?” 赵氏顿时如坠冰窟。 端珣:你对着一个小角色都比对我花的心思多!不开心! 阿好:你没出场呀,我这边宅斗呢,一边等着哦~ 端珣:我不想活在这个小角落!@一只鹤子 一只鹤:……下章下章,儿砸不急~ 第六十一章金椅子 此言一出,堂中静了一瞬。 老夫人盘弄着手中的佛珠,片刻后,她眼中迅速地划过一道锋芒,看着跪地不起的赵姨娘,脸色沉得可怕。 “拖出去,禁闭。她的处置,交由你们大老爷来决定。” 赵姨娘颤抖着嘴唇,装得再无懈可击的假面一时间全然崩溃,她尖叫着躲避,“谁敢绑我!我可是大哥儿的亲娘!” 几个仆役极有眼色,往她嘴里看一塞绢帕,另一人干脆掌刃一击,将人劈昏过去,极快地拖出了门,没再碍着老夫人的眼。 “阿好,你过来。” 老夫人向她招招手,“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宋琰声看看一旁坐着的大夫人,不露声色,“随口猜的,没想到,一猜就被猜中了。” 冯氏听罢一笑,低眉顺目地起身,很快福礼请退。她在赵姨娘被拖下去的时候,目的已然达成了。 顺春堂内集聚来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老夫人撑着额头,一手伸去一捏宋琰声的脸颊,“好了,人都走了,可以说了罢?” 她坐去旁边,拢了拢衣裳,眉头轻轻蹙起道:“祖母不知,我曾撞见赵氏在书房外偷听。那日我就在屋内,当时祖父与大伯所谈,是江淮一带的盐引案。我料想这个消息被赵氏听去了传给了她背后之人。今日审问之前,宅中管事的透底给我,说赵氏经常暗下递交密信,最近的一次他留意了一下,是传往临安府的。因为那边正在闹洪灾,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临安府那边如今有谁,不言而喻。老夫人脸色难看,“千想万想,没想到府中竟藏了个暗钉子,这件事,得告诉你祖父。” 赵氏是自打一开始入府便为那边做事,还是中途被收买了,这就不得而知了,还得从对赵姨娘的审问中撬出来。不过宋琰声觉得,中途被收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赵氏入府已有数年,那时候的皇三子羽翼未丰,万不可能像如今一样手伸得了这么长。 赵姨娘被抓下去关押了,估计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宋琰声却是心底一阵阵不安,不由唤来横波,“你去看看派去的人回来没有,隔了这么久怎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夫人何等精明,手指一顿看向她,“你是担心,那发出去的空头红章会被那边利用,对你大伯不利?” 宋琰声叹气,“那晚听祖父他们说,这两淮盐引牵涉之广难以想象。这事情是隐秘调查的,偏又被赵氏听去了。若是此事被揭露出来,那些利益团体还能放过大伯吗?定是要想尽办法让他闭嘴。大伯他……” 宋至是个僵直脾气,熟悉他的人都清楚。想要让他不说出去,就只有一个法子让他永远闭嘴。 心下正忧虑,堂外突然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横波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后头跟着她派出去的府丁。这人是方才审问之前她派去府衙给宋至传消息的,进来后一脸迷茫回道,“官衙那边人说,大老爷早就回府了。” 宋琰声目光一紧,老夫人顿时拍案,“糊涂东西!”她训斥一声后,拉起旁边六姑娘,再也管不得这些了,急匆匆就往后苑书房里走去。宋琰声也是心里着急,这预警的信儿还没送到呢,人就出了事了。 老爷子听了整件事首尾,脸色也是不好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问:“大哥儿呢?” 宋琰声看向交椅上的他,心里一跳。 “昌哥儿与老大一同出府,这……”老夫人现下心底是恨死了那赵姨娘,都是她作出来的这些腌臜事情,这一下大的小的一齐都陷进去了。 “必定是城内商贾的手笔。除了他们,谁能众目睽睽下带着两个人,一个还是朝廷命官?”宋琰声咬牙,“他们都是皇三子一党,为他做事,更是利益与共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江南的盐引案是万万不能见天日的,这关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那张印了官印的空头公文,定是临安府皇三子那边得了赵妾密报,趁势伪造完成的一张奏报,只要给底下商贾们看过,就能鼓动扬州这些人,拿下宋至。毕竟谁都不想见到自己的行径有朝一日就这样被一纸上奏,到时就全完了。 全家都限于巨大的恐慌之中。虽说一般来想,无人敢对朝廷命官下杀手,但江南官场水深且黑,官商又是利益盘结,宋至早让他们不满了,落井下石推一把的不在少数。再说,这些黑透了心肝的大盐商们,一旦威胁到自己利益,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而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距离宋至父子失踪已有小半月,宋琰声期间去了好几次个园,里头却已无一人,只留下满园子瑟瑟的落叶声。一场秋雨一场寒,宋琰声裹着长披风,准备再去一趟个园。正推开门的时候,她却是愣住了。 端珣独撑一把竹骨伞,披着褚红色的织锦薄氅,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夺目而惊艳。他的个子又高了一些,墨发束起,露出的面容清贵绝尘。她默然对着那双转望过来的凌然凤目,失了言语。 “六姑娘。” 他招招手,露出几分笑意来,“愣着作甚,等你好一会儿了。” 宋琰声看着他走近几步,从树影下漫然踱步而来,那红氅翻动,露出一双雪白的羊皮靴。他在雨幕中撑伞而来,走至她面前,竹骨伞微微一抬,正露出那红衣衬着的冷白肤色,从露出的脖颈到含笑的面容,一切都精致美好。 多日不见,他似乎又变了一些。不光是面容相貌上的,还有气质上的。宋琰声说不出来,却是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这是无意识的动作,她反应过来顿觉失礼,再看向近在眼前凤目漆深的六殿下,露出个掩饰性的微笑来,“这……殿下怎会在这里?” “你这是要出门,去哪儿?”他依旧含笑,甚至更添几分温和来。 宋琰声看着他抿抿嘴唇,不信他猜不到她这个关头要出门去哪里。 端珣有意逗弄,再看她绷紧的包子脸,方才被她退后惹得那一些不愉快便散了大半。六姑娘个子没见长,堪堪只到他的胸口,说话时都要抬起小脸来。这么一抬,便清楚地看到她眼下一层淡淡的沙青色,不由蹙眉指指她眼睛,“没睡好吗?” 她站在檐下,硬撑着摇摇头。 “林府时提醒过你,你却没听。”他轻呼一口气,“江淮盐引案,已上达……圣听。” 宋琰声猛然睁大眼,“……上奏的人,是你?” “准确来说不是,我只是推了一把。”端珣撑伞而笑,雨水溅落中,他衣角轻轻一动,稍微退后了一步。宋琰声听他展颜邀请,“个园里已经收拾好了,六姑娘要不要去喝盏茶?” 出了府门的时候,雨水渐小,天上隐隐破了些白光。横波收了伞,扶她坐进马车中,自己则守在车外。端珣与她共坐一厢,两人面对面时,宋琰声见他微一瞥府门,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道:“这江南宋宅,还真是热闹。” 她也不意外端珣知晓近来宅内诸多糟心事,她跟他一路,还想着从他这里打探打探大伯和宋梅昌的下落。事发之后,她想来想去,这扬州城内能拿到消息的,除了他,可能再找不到第二个可信任的了。 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宋琰声托起下巴,抬眼看着他,不经意将深埋心底的问题问出了口,“殿下,你也想登上那个位置吗?” 端珣漫不经心地正看着窗外,被她这一声问的随即偏过头来,盯着她好笑地问:“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不想?” 宋琰声仔细巡视过他几下,摇摇头说:“你看着就不像想要那把金椅子的人。” 端珣被她逗笑了:“都说是金椅子了,谁不想要呢?” 宋琰声撇撇嘴,心知从他这里套不出什么来,便不再费力气了,“我问了个傻问题。”她忽然话锋一转,端珣便知她其心未死。这丫头托着胖乎乎的下巴,撑着一张雪团子一样的脸,顺势道,“殿下不似皇三子,我更希望你能坐上金椅子。” “这话可无人敢说。你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弯起嘴唇也笑了起来,“还好横波在外头,不然才真要被我吓死了。殿下,这些话,我只曾说与你一人听过。” 她挑挑眉又补充一句,“皇三子总是算计我家,换谁谁都讨厌。” 端珣面色寻常,却无人知道他心上那一动,舒服熨帖得很。他点点头深以为然,回她一句:“你眼光不错,拿他跟我比。” “……” 到了个园的时候,宋琰声才下马车,猛地打了个喷嚏,横波给她裹紧身上的披风,不无担心道:“这几日天气又湿又冷,姑娘可要仔细些。” 宋琰声点点头,见今儿个园总算有了人气。意云和景云都在门口接应,她才一落地,就感觉肩上重重地落了个东西下来,沉甸甸的,她下意识低头一看。 第六十二章山雨 到了个园的时候,宋琰声才下马车,猛地打了个喷嚏,横波给她裹紧身上的披风,不无担心道:“这几日天气又湿又冷,姑娘可要仔细些。” 宋琰声点点头,见今儿个园总算有了人气。意云和景云都在门口接应,她才一落地,就感觉肩上重重地落了个东西下来,沉甸甸的,她下意识低头一看。 是那件绛红色的薄氅,质地极是精良,摸在手上软软滑滑的,也因为太滑,一角很不合时宜地拖在了地面上,这样一看,倒越发像个套子里的小人儿,还是套了两层的。 “……” “……” 宋琰声仿佛听到了谁的憋笑声。她偏过头望了望随行的意云和横波,在看看身边白衣画中仙般的人,伸手便拉下了那薄氅还给他道:“哪有人穿两件大衣的,你自个儿穿罢。” 端珣接过来略一看她身量,“再过几年也许就长开了。” 到了屋内,景云俯身,给他们添茶。茶是新煮的正山小种,茶香浓郁,扑鼻而来。喝了一口,便觉得通身温暖。转眼间到了深秋季节,个园的竹叶大半都掉了个精光,铺在外头的青石小路上,厚厚一层跟毯子似的。园中幽静,除了偶然一两声言语,便是竹枝上掉落的沙沙落水声。 端珣执着小火钳,轻轻拨弄着茶壶底下吻着的火炭。宋琰声抱着茶盏,抬起眼睛开始说正事:“圣上派你南下果然是另有打算。” “临安府洪灾弄掉一个临安知府,这人投诚老三不成反被利用,入狱前反咬了一口,写了封密信要交给圣上,信上内容大致就是咬死了老三不清白。”端珣一笑,“构陷皇子,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但圣上却在老三南下赈灾的前一晚传召了我。” “潘纵江以前任两淮总督,从盐政上下手总不会错。”他放下火钳,手指在案上下意识地敲击,“咱们这位国丈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一查下来,呵,可谓骇人听闻。” 宋琰声担心着宋至的安危,不由发问,“那究竟是谁人递过去的折子?” “江陵府的巡盐御史,安图。” “他跟林家不是一道上的?这倒奇了。” 端珣敛下笑意,目光微沉,他摇头道:“这个安图本质上与这些人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到底敌不过林家。与盐政扯上关系的可都是肥差,他呢,新官上任,半点好没沾到,盐商们全孝敬到总督府去了,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宋琰声想了想,听了不觉好笑,“这是个愣头青吧,于是他眼红看不过,就一张折子将人告了上去?你没推他一把?” “林府水底下的宝库你果真发现了。”端珣半点没意外,他接着喝口茶悠悠道,“安图瞻前顾后的成不了气候,我索性将林府水底的秘密告诉了他。这等刺激下,他才发了狠。” “临安那边闹着洪灾,眼下又出了桩这样的事。我可怜的父皇,看到密奏时,杀人的心估计都有了。” 户部清点,一共算出江南盐引漏银五百二十万八百余两,触目惊心的数字。两淮地区盐政官员和盐商贪贿之重,简直闻所未闻。 宋琰声默然赞同。天灾未平,江南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个个的给他惹事,换位想一想,确实该如此。 “那……你的任务完成了?”她微微抬头,眼睛对着那双凤目。端珣不出意料地摇头,“来都来了,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颇有些一语双关,宋琰声想了想,“江南各府的大盐商猖獗恣肆,不好对付。圣上……会派谁人来查办?总不会叫你孤立无援,连个亲兵都没有。”说完她就愣了一下,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她家,那现在想来,原因只有一种,“难道是……我祖父?!” 她说得急咳嗽一声,“我大伯可是被抓了,自身难保,还要来协助你?” 端珣伸手极是熟稔地抬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略作小惩,“阁老虽退了朝堂,可积威尚在,眼下人整好就在江南,最是方便不过了。” “……”宋琰声挥开他的手,“我可是认真在同你讲呢,你快别敷衍我了,到底还有谁?” 祖父年事已高,不理朝局已久,便是真有,也应该是暗中协助。要查盐政上的tan腐,这般厉害的案子,又在江南之地,必须得派个厉害的人,既能压得下场子,又能果敢高效地办事。她思来想去,这朝堂上如今还有这样的人吗? “刑部,沈肃。” 宋琰声猛地睁大眼睛,手指头轻轻地动了动,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道,“平宁侯府,我舅舅?” 端珣点头,“怎么,你不信你这个舅父?” “这……自然不是!”宋琰声喘口气摇头叹道,“刀刃斩乱草,圣上这时候才想起平宁侯府来了。”如今侯府就靠她舅父一人撑着,这一趟下来,真真是凶多吉少。万一有个好歹,侯府一家子人…… “若我在这里,那自然少不了元家的人。”端珣看着她安抚一句,“往后,江南各府大抵是不会有今日这般平静了。你如今趁着时机未到,不如回到京门。” 他又是这般提醒,宋琰声知道这是此时于她最安全的法子了。暴风雨在即,她看着眼前的人,心下反复再三,有很多话停在嘴边,却最终只说出来一句:“你也要小心。” 他似乎有些怔住了,唇边含着淡淡的笑,逐渐加深问:“六姑娘,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关心吗?” 这个问题这样问出来有些莫名,她下意识点点头,看着他那双清凌凌绝艳的凤目,倏忽笑了,轻轻摇摇头道,“六殿下是不一样的。” 他有意继续逗弄,“到底哪里不一样?” 宋琰声想起前世宋家败落之际见到的皇六子,也许从遥远的那个时候起,她便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纵然心思捉摸不透,但并不会对她,对宋家出手。 相比起前世里遭遇过的那些无耻小人,皇六子端珣真正是霁月菩提一般的人物。 她笑意加深了,“殿下便是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所以江南此案,望殿下万要保重。” 出了个园,宋琰声心底下恍然有一种预感,很长时间里,她大概是不会再见到端珣了。 一路心思重重地被意云送回宋宅,她刚下了马车,却见到一个仪容不整的年轻人蹒跚而来。宋琰声仔细看着他脏乱不堪的一张脸,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日晚间,宋梅昌只身回到了宋宅。也许不该说是回,他是被人丢下来的,身上伤痕满满,人在门前,就已经撑不住厥了过去。 若是这盐引案已然被曝出,那些被逼急的盐商会做出什么来,谁都不敢去想。 宋琰声跟着祖父回到房中,她爹爹宋樾早前在收到宋至书信后便连日赶着在户部查阅,从庞大的盐税构成中总算抠出了一个事实——预提盐引的税银确实未曾上缴过,且十来年的光景,如今一核准算下来,已经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漏洞,朝廷上下更是全无知晓。这两淮的盐运使、总督走马观花也有好几任了,难道个个都不知道这笔银子吗?那是绝无可能的,这笔银子的去处,只可能是被他们中饱私囊了。 这么盘结交错的利益网,扯一而动全身,任凭谁想,都会觉得宋至凶多吉少。宋梅昌此后一直高烧,便是想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宋啸渡喊她坐在案边,他连日都没怎么休息好,脸色并不好。 “我原以为江南此行耗费不了多长时日,没想到……不提也罢。你母亲估计是听到了风声,连日发了好几封信催你回京。阿好,你是个聪明的,宋家得女如此,祖父甚是宽慰。好孩子,明日我便安排人手,将你,还有你祖母送回京中。” “祖父……我……” “好了,你早些去歇息。”宋啸渡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横波,带你家姑娘回房。” 宋琰声欲言又止,在接触他的目光之后,终是转过身离开了。 他心意已决,大抵是无人说动了。 她坐在房中默然片刻,忽地抬眼看向横波,“褚姑娘给的药方子呢?离开之前,得有一件事我要弄个明白。” 横波很快就找到了递给了她。宋琰声低眉又一浏览完方子,目光一凝,站起了身道,“走吧,去碧纱橱。” 碧纱橱已经掌了灯,门却是开着的,门边隐约坐着个人影。在一片昏昏晃晃的灯影中,冯氏抬头见她,也不意外,起身迎了过来,“这么晚了,六姑娘要来,也要多加一件衣裳才是。” 她拉着宋琰声的手,明明她的手更凉。 “伯母才该是,这么晚还坐在风口,也不去陪陪七妹妹?” 冯氏摇摇头,“明人不说暗话,六姑娘,我知道你会来。” 端珣:媳妇儿在担心我,感觉好开心~ 意云:主子已经秀恩爱一整天了,好烦== 端珣:好想念媳妇儿的鱼羹~ 阿好:不要得寸进尺== 第六十三章坦诚 宋琰声细细第打量她,冯氏的气色总不好,人就显得忧思衰老,相比于巧言令色娇艳动人的赵姨娘,她显得极是沉闷平常。而就是这样的人,不露声色,只一招就将了赵氏的军。 “我不明白,你有这样的心机,为何不早早对赵氏下手?”宋琰声想不明白。 冯氏沉默半晌,摇头:“凭我一己之力,在她控制下的这大宅子里,自然是不行的。我知她对书声居心叵测是在前年。我记得那时也更现下一样,正是落叶换季的时候。守夜的侍女疏懒忘记关窗,书声经不住风,一病就病了好些日子,我一日夜里实在担心便过去看她,也就是那一次,我闻到了那种特制的毒草味。”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自嘲一声,“我是个无用之人,只从前曾学过制香,这鼻子还算敏锐些。那晚进了门,我就闻出了不对劲。最后,在她床帐上的香囊里找到了这脏东西。那时候是制成粉末状的,不仔细查看还真发现不了。我便秘密托了我母家的亲戚秘密探查,结果……”她的面容终于有了些波动,不再如死水一般,无悲无喜。 这与之前宋书声所说一致,冯氏确实对气味分外民感。她看向目露憎恶的大夫人,“所以,从那时候起,七妹妹就搬来了你房中住着。” “赵氏……她刚入府时,我便看出她心术不正。在她之前,老爷院中本另有几个侍妾的。当时,其中一个正怀了孕,已有六个月大了,似乎是个男胎。只可惜啊……那孩子福薄,没能生得下来。不然,这府中的大哥儿怎么也轮不到赵氏的儿子了。” “那个孩子是……” 冯氏叹气,“大夫说是母体亏损,因而孩子就莫名小产了。”她顿了一下,“我联想起那时的旧事,就越发肯定赵妾此人,居心不良,甚至,颇有些不见光的手段。” “在京门的时候,她还能收敛几分。后来,她生下了长子,又极为受宠,本性便开始宝露了,院中的侍妾也被一个个为她所不容。再后来,昌哥儿渐渐大了,她的目光也转向了我。” “我知她早晚要对我动手,却没想到她算计了书声。我生女儿时身骨薄弱,因而书声自生来便体质虚弱。我听着大夫的话尽心养了这些年,却被她一朝毁了根基。” 冯氏掩面,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虽说后来我都秘密用类似气味的香料替换掉了那些脏东西,但怨我发现迟了,若是能早些发现,书声也用不着吃这样的苦头。” “就是这个时候,你恨四了她,决心报复?” 大夫人敢做敢为,硬声道,“我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书声便是我的明跟子。她既然下了手,我为何不去反击?” 宋琰声久久看向她。宋府总共三房,府中人惯会说二房三房的事情,却不大有人提起这个长房长媳。便是提起了,也只有一个软弱可欺不大吭声的印象。而事实上,兔子急了都要咬人,冯氏露的这一手,可谓顺势而为,借刀杀人。 在扬州这边她使不上力,便极走运地等来了老爷子老太君下江南,而只要两位老人到了,这宋宅便不再受赵妾的控制,这时候,是最能一下将人扳倒的好时机。为此,她还不惜用上了宋书声。 “你为了揭露赵氏投毒,甚至舍得对七妹妹真用上那毒草?” “市井里有句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有效果出来了,老夫人才会起疑,才会去查。我甚至买通了账房,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一举披露出来。这各类毒草的进货记录便是铁证,这等至关重要的证据赵氏自然要销毁。但宅子里多是见钱眼开的小人,这账房的更是贪心,两处讨好赚利头。” “我准备好了的这一幕,没想到等过来,却被你这么个小丫头发现了。”冯氏微微一笑,“那天你身边的横波旁敲侧击过来暗示伺候我的老嬷嬷更换书声的被褥,我心里就清楚了。但后来我没想到六姑娘聪敏至此,甚至可能主导这场局的走向。” 宋琰声抬眼,似笑非笑肯定道:“你利用了我。” “六姑娘见谅。那时候,虽说褥子的毒草汁被我暗地使人清洗冲去了大半,但我实在害怕书声再有个好歹。我与赵氏不同,她能对自己女儿使毒,那是受迫要掩人耳目。但我这一计,是条险路,是痛一回,永除后患。” “你说我狠心,我也是认的。但我……不后悔。”这是第一次,宋琰声在冯氏脸上看到不一样的神采,你不会想到,这是一个总是软弱沉默不争不抢的后宅妇人。 宋琰声明白了,她长吁一口气。窗外风雨交加,屋内一盏灯油摇摇晃晃。她撑着下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那官印文书呢?你怎么也会有同样一份?” 冯氏并不隐瞒,如实跟她说了,“自不是偶然,我盯着赵氏很久了。经毒草一案,我就知道这女人不简单。她早年入府的时候,我看过她的记录,说她家世清白是好人家的姑娘。但这份记录,只记到她十三岁,往后还有大片空白。” “淬炼程序如此繁复的毒草,她自然懂些医理。但这件事,我翻看了她整个档案也未曾有只言的记录在册,她入府更是从未展露过,显然是刻意隐瞒。再后来,我从管事的那里打探出来她偶有信件往来,这在京门时还不曾有过。” “我留心计算了一下,她发信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发往的驿所也是不固定的,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不对了。她一个小小的姨娘能翻出什么浪,只有一个可能,她被人收买,在为人传递家族内的消息。再想到老爷如今扬州知府的紧要位置,我便越发肯定她定与什么人暗下有所勾结。” “其实她偷盗官印,我比横波看得更清楚。横波跟她撞上了,照赵氏多疑狠毒的性子定要对她有所行动,但她是你的丫头,你必然会出手。”冯氏脸色苍白,目光锐亮,“所以她偷偷送回官印的当夜,我便跟她一样,也趁着盖了一份,万一这哪天能派上用场呢?” “大夫人的心思,真真是无人能及。”宋琰声已全然听明白了,冯氏略垂下眼睛,听她平静说道:“如今大仇得报,夫人也可放宽心了。” “六姑娘,我……” 宋琰声当初来时,只觉得她看去是个沉默寡言不得宠的可怜人,所以发现赵氏母女心怀叵测后好意告知于她。可冯氏明明什么都知道,她未能对她说实话。 她静座一会儿,面容憔悴并无精神气的大夫人默默地垂下眼睛,她此番剖析,并无隐瞒,也心知六姑娘真心相待,对书声也是真好。可她不能说,不敢说,她不敢让这局有分毫的差错,她得照着原计划来走下去。 宋琰声沉默良久,在袖中找到褚敏的方子放到案上。灯烛晃晃下,她平静地说:“这是用来调养身子的方子,只要坚持服用,慢慢能拔了体内那些残毒。这方子是我一个精通医理的朋友费心调制出来的,若是服用后有什么异常,可以再去找上次过府的那位孙大夫慢慢修改,其中有几味药,只有他那里才有。” 大夫人的嘴唇颤了颤,这毒要是能解,也是了去她心头一件要事了。可这些年她暗里不知托了多少人,都皆是难以调配。这方子……她心知得来不易。 六姑娘,真真是曾为她们打算过的。 她看向灯下的宋琰声,六姑娘脸色平平淡淡,也没有了往日的笑意,她那一双眼睛生得圆run清湛,眼中没有一丝晦暗,清凌凌地看着她说:“大夫人此番费心莫过是为了七妹妹,若她日后身子真能恢复好,也是一件欢喜事。” “我明日便回京了,临走之前,我再去看看七妹妹。”她微一福礼,转身欲走的时候,冯氏声音一提,急急唤住她“六姑娘……!书声的事谢谢你。我知你真心相待,我却有心欺瞒。” “对不住。” 她重复了一声。 “大夫人,书声是我七妹妹,我帮她护她是应该的。”她稍稍偏过脸来,摇摇头进了里间。灯影之下,只剩下默然独坐的单瘦人影。 隔日又是个阴雨天气,她跟老夫人连带数个府丁及暗卫,走水路回京。他们行踪隐蔽,未曾透露给其他人。等上了船顺流而下至下一个渡口的时候,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眼下江南多事之秋,来得时候容易,如今的时机下想走却没那么容易了。 甲板上雨水飘飘,滴答滴答第敲在上头。祖母心头堵着事,吃睡都不好。眼下船行又是昏眩,宋琰声好不容易陪她睡着了,正要喝口水的时候,眼见着另一条稍小些的船往这边直直行来,眼看着就是要撞上的节奏。 阿好:我不过回个家,怎么也有这么多事== 一只鹤:这样才可以安排上英雄救美哇^^ 阿好:…… 第六十四章相救 宋琰声知道,在江南利益错节的这张巨网之上,不说皇三子和潘纵江之流,另外更有无数人在暗下对宋家虎视眈眈,尽管祖父已经极小心周密了,但耐不住幕后人的贼心不死。 她们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特意走的水路,没成想都会有人一路追杀而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坐的是客船,船上还有很多坐船北上的行客。宋琰声眼睁睁看着那船不断接近,额头上都急出了一层汗来。 横波在一旁诧异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怎地往我们这边撞过来了!” 现在她们虽说还没入运河河道,但这里的水流已是湍急,就算她能泅水也未必能逃得掉,而祖母和横波们都在船上,这可如何是好。 宋琰声感受着脚底下猛然而来的冲力和震动,在一阵短暂的昏眩之后,她紧紧抓住扶栏,目光极沉地看向横波:“快!去叫醒老太太,往人多的地方躲避。” 两船相撞,混乱声起,不满的议论声从两端接二连三地传过来。她看着混乱中不少人登船,心里只盼着那些随行的暗卫能够保护好老夫人她们,不要被发现才好。 可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一脚将急急赶来制止理论的客船老板踢下了水,又抓了几个人当人质,很快控制住了整条大船。随后,这些杀手便开始在船上寻找老的和小的,意图明显,果真是奔着她们来的。 她眼瞅着要抓到她这边了,手心里都攥出冷汗来。她下意识偏头看看底下的水面,思考着要不要拼一把跳下去。若是跳了……这些人肯定会被她引过去,祖母和横波就多一分安全。 她捏着扶栏手心起力,在这些人推推攘攘四下抓人的时候,她咬住牙,正要全然不顾的时候,斜刺里探来一只手,将她拉近耳语道:“别怕。” 这般清雅低柔的声音—— 她心头大动,急急抬眼,果真是端珣!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下意识看看那撞过来的船只,又看他身上极寻常的布衣打扮,“你一路跟过来的?” “一会儿再解释。”端珣凤目沉冷,紧紧握住她的手,“走,跟我离开。这里有意云断后,你祖母那边也不用急,有景云几个人护着。” 宋琰声看着那些人步步逼近,一咬牙,回握住他的手道:“好。” 这派过来的杀手大多身形矫健,看起来皆是功力不凡,却不知端珣的人一时之间能否将他们除掉。 两人对视,在后一秒时,迅速后撤。宋琰声个子矮小,她为了跟上端珣的步伐,正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奔逃,端珣却伸手一带她的腰,腿部一动,等回神来,眼前的景色迅速掠过,他们已从人群中迅速腾出。 “在那边!快追!” 她的脚尖堪堪才落地,端珣的手又是一紧,两人迅速撤到了船尾。意云以一敌众,动作快到看不清楚,只看见银光泛泛。 “上船!” 端珣凤目一紧。刀刃之中翻来几个人影极快地往他们这边刺来,那长长的剑锋直直对着宋琰声。她一下被雪亮的剑芒刺了眼睛,下意识闭上眼。 叮—— 在剑鸣声骤起的时候,宋琰声感觉身子腾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个布衣人正架着她迅速落往水面。水上不知何时早停了一只船,她站稳后下意识去找端珣。 端珣护她下来,人还在那船上。他手里多了一把银白的长剑,她从没见他使过剑,也从没见过有人能将剑使得这般惊艳绝伦。端珣使剑,没有华丽的技巧和手法,看似随心,却处处有章法。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剑气凌厉而果断,毫无拖泥带水,带着他其人特有的气质。 意云很快从另一边赶来护主,端珣执剑一挥,剑上“噗”地甩下一串雪珠子。宋琰声清楚地看到他眉心骤起,凤目中拢上嫌恶和不耐。 端珣这人爱洁,平日里白衣都是纤尘不染。他一剑解决了一个,在意云接受的同时,他收剑迅速翻落,脚底的羊皮靴稳稳地踩在了船板之上。 眼下离那头已远了好些距离,可是这群派来的杀手,比想象中得更难缠。 就在此时,宋琰声的目光瞬时一凝,眼前破空而来跟来了许多蒙面的黑衣人,刀刃锐利地反光,精准地对住了他们—— 扑通—— 哗啦—— 落水的声音极不合时宜地响在意云耳边,他一刀刺入眼前人的咽喉,分神往自家主子那边看了看。那用来救护六姑娘的船上此时摇摇晃晃,船上的人与暗袭的人缠斗不休。他心中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水波晃动的水面逐渐归于平静。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里离运河巨大的入水口不过只剩下一点点距离了。一个不好,两人被带往那里的可能性极高,尤其在这样湍急的水流中。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关键是……他家主子不会水啊! 宋琰声是在一阵一阵的水流声中醒过来的,她吃力地睁开眼,极艰难地翻了个身,从口鼻中断断续续流下不少淹进去的水。她的眼睛和鼻腔里火烧一般难受,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和折磨。她趴在浅滩的泥沙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有力气爬起来寻找一同落水的端珣,最后在身后不远处,找到了半侧身子淹在水中的他。 他们还算是幸运的。这里的地势低矮,水流到了这里已是大大减缓了,看着是被冲到下游来了。她将人吃力地翻了个身,费了吃奶的力气将他拖上来。端珣喝进去的水不比她少,落水时宋琰声就看明白了,他原来不会水。当时河流湍急,她只堪堪捏紧了他衣服一角,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措,他们就被水流裹挟着卷了进去。 端珣呼吸极弱,她凑近都听不到呼吸,怕是溺着了。前世她见过萧府的一个姨娘被人推下了水,救上来后脸色惨白,就如现在端珣一样。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她着急地咳嗽了好几声,喘过气来才一个使力气将人翻了过去。落水后人们有一个较古老的救水法子,就是迅速按压人的背部,虽不知是什么道理,但大概率能够成功,不然也不会流传下来。宋琰声蹲到他身边,看了看他有无受伤,情况看着还好,便将冲得发白的双手使劲在他背上推按。 她才推了数十来下,便听到人猛地咳嗽起来。她连忙将人重新翻了过来,却不料这人呛了水,警惕心还是够够的,下意识就钳住了她的手。端珣的手指现下没有往常的温暖,这也难怪,眼下天气转凉,水中更是冰冷,她想到这里,被她抓着手,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端珣睁开了眼睛,他似乎感觉到身边是谁,钳制她手的力道也松了下来。 “你还好吗?”宋琰声也不管手腕上多出来的红印了,将人轻轻地扶了起来。她料想端珣习武可能有些屏息的功力,不然以他不会水的情况肯定不会这么几下就恢复了过来。 “六姑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调平缓,隐约有些沙哑。等眼睛重新能视物之后,他沾满水珠的眼睫抬了抬,这才看清了一旁蹲坐的宋琰声。 她脸色很不好,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污,睁着剔透上翘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颇是担忧的样子。 宋琰声又打了几个喷嚏。 端珣咳出了呛进去的水,凤目略略一抬,极迅速地打量了一眼眼下的处境。 周围都是茂密的丛林,看着荒僻无人。再看一眼日头,估摸他们冲下来也有一两个时辰了。若是景云他们寻来,想必还要一些功夫。这荒郊野岭的,入夜又冷,宋琰声一身湿衣服可受不住。 宋琰声被他稍稍拉近了些距离,他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眉心微微蹙起。她现下力气耗费,眼皮疲倦地下垂,连抬抬手指都不想动了。 “我没事,只是你……” 她吃力地站着,指指前头一个方向,细声细气道,“我刚才站在高处望过了,穿过这片小树林,对面能看到有处人家。” “你还有力气吗?”端珣放下手,见这小丫头脸上白生生一片,便顺势带住她的腰,往她指着的地方腾空而去。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有好几家住户。眼下日头渐沉,他们两个乍然出现在此,倒惹得这边的住民三三两两好奇地过来询问。 宋琰声强作精神,信口拈来道:“我跟哥哥坐船回家,不小心失足落了水,被冲到这里来了。敢问能否借留一宿,待我们家人寻来,定有重谢。” 端珣被她一声“哥哥”叫得心底头如同被小爪子轻轻挠了一把。 这里的住户听他们外地口音,也不疑有他,极热情地请他们进来了。这里的老百姓淳朴敦厚,见他们两人都湿了衣服,女主人还贴心地准备了热水,给他们备了衣服。 端珣换上一身不太合身的粗麻布衣出来时,宋琰声已经洗过澡,裹着小红袄子坐在椅子上跟这家的女主人嗑话常。 第六十五章共度 “哎哟,我住这里几十年了,从没见过有两位这般标志好看的人。” 端珣甫一出来,肤白胜雪,眉目漆黑惊艳,虽穿着平常人家的布衣,也难盖那一身清贵惊绝。宋琰声转过头来,一边剥着栗子仁儿,一边笑着道,“我这哥哥确是长得好,当得您这一句。” 这丫头,方才来时还有气无力,现下又是神采熠熠的,端珣实在怀疑刚刚她是不是装着让他带了一路,省了力气去走过树林子。 “哎呀,叫我一声‘李婶’就行,别再跟我一口一个‘您’的客气了,我跟夫家都是种地人,可受不住。”他们这地方虽是山野,但这妇人也有几十年的阅历了,自然不难从他们通身的气派上看出来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宋琰声换下了一身湿漉漉,现在肚子也吃得饱饱,心情很是不错,招呼道,“哥哥,来吃些山栗子,刚烤出来的可香着呢。” 端珣跟主人家的微一点头便坐了下来,好笑道,“你这脑瓜里,尽是想着吃的。”他话没说完,手里便塞进了一把栗子,妇人热情地催促道,“这坚果儿山楂都是自家长出来的,快吃吧。” 她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年轻公子长得好看,不由心生欢喜,问道:“这位公子不知多大年纪了,家中可有婚配?” 宋琰声吃着果仁儿,一听这话不由噎了一口。她转了转眼睛,掩唇笑道,“自是没有,婶子可要给他介绍介绍?” 端珣凤目一抬,扫了偷乐的她一眼,丫头一对上视线赶紧避开来拿山楂吃,吃得快了,又噎了一口咳嗽起来。他无奈地伸手替她拍了拍,一边回道,“别听她胡闹,我虽未婚娶,但已有心悦之人。”他动作自如地拍着她的背,眼中清湛温柔。宋琰声缓口气来,正对上他温和看过来的凤目,不由心头一颤。 虽知他也是信口拈来,但这目光看的……倒好似对着她说一般。她连忙敛下眼皮,低下了视线,一心要去除心里的胡乱思想。 “……你不许离我这么近。” 端珣看她又是小兔子一般跳了出去,耳朵尖儿都染了一层薄红,不由心头一笑。 妇人没看出什么来,只以为他们兄妹间寻常打闹。端珣听话地收手坐远了一些,低头慢慢剥那山栗子。他手指间的动作很慢,宋琰声不留意一看,不由担心地问:“你手指怎么了,是不是落水时磕碰到哪里了?” “哎呀,这可不不得了,这水下最容易磕到划到,家里还有些药酒膏药之类的,我去拿来给公子擦一擦。” “无碍。只是手腕那处扭到了。” 宋琰声一听便皱了眉要过来查看,他拢拢袖口笑道,“平常可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 还有心思说笑,想来真没什么大碍。她眉头却还是微微皱着,将他手里的栗子都取了过来,“算了,我替你剥了吃吧。” 她埋着头也没看到他笑意加深的唇角,倒是女主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免羡慕道:“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我家里两个,从前在家时便闹得无一日安生的。” 宋琰声不知她从何处看来的“感情好”,一边剥着栗子壳儿一边接话道,“婶子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今儿怎么不在?” “大的姐儿去年刚刚嫁去城中了,小的那个去了他阿婆家。”李婶子说起这话茬来,摇头喟叹一声,“从前两个孩子都在天天嫌他们吵得紧,现在都不在身边了,倒是觉得有些寂寞了。” 这话倒让她想起京门的家里人来了。她出门这么久,娘亲隔三岔五地写信过来,也是想她想得厉害。 “好了好了,你又跟客人们说些什么呢。”主人家是个朴实勤快的汉子,抹着脸上的汗端来了饭菜,一边招呼道,“快来尝尝,今儿刚上山打的野味!” 端珣跟宋琰声坐在一头,他们从前还没有坐得这般近过。李婶子特别喜欢宋琰声,忙着给她夹菜,一小会儿碗中就堆了一大堆的食物。她也不客气,嘴巴里塞得满满的,边吃边点头赞道:“确实不错,哥哥,你说是吧?” 端珣相比她而言,食量要少很多。他端着一个陶碗喝了口汤,也应和着点点头,顺便给宋琰声盛了一碗。 这热汤驱寒,她捧着脸大的陶碗,咕噜噜喝得通身暖和畅快。李婶子一看,拿了一张帕子递给她笑道,“姑娘爱吃就多吃些,锅子里还有呢。” 宋琰声耐不住热情,碗里又添了好些吃食。她伸手一摸圆溜溜的肚子,心想这样吃下去可得要撑住了。再一瞥旁边慢条斯理吃饭的端珣,眼神一动,“婶子热情,我可再吃不下了,这些便给我哥哥吃吧。”她笑眯眯地将碗推了过去,也给他添了满满一碗汤。 好个丫头,吃不了了全推给他了。 端珣凤目一抬,满含警告,宋琰声笑得眼尾都翘起来了,以李婶子的话来说,更像菩萨座下的小金童了,她人生得娇小,面容细致又糯软,一笑起来任谁看了都心生欢喜。 “大丈夫自然要喝酒!这位公子,可要来杯酒?”主人家的一抬手,从桌下掏出个酒罐子来,很是豪爽地取了两个大海碗,一人一只,端珣看看这碗,眼神一闪,点头笑道:“自当奉陪。” “哎呀,你这个大老粗,别难为人家小公子。” 李婶子嘱咐了一句,宋琰声也看过去。却见端珣不仅能喝酒,酒量看上去……似乎也很不错,根本不同于她这个连沾沾果酒都要醉倒的人。 “无事,随他们吧。”她摆摆手,揉着圆滚滚的肚皮下了桌,随李婶子一道到外间去了。两人听着里头主人家豪迈的言谈,李婶一边纳鞋底一边不好意思道,“我家这个一提酒就这德性,我瞧着你们两位必然是高门大户出身的人家,他也起劲儿胡说。”一边说着一边摇摇头。 宋琰声听着端珣偶尔一两声的清淡嗓音,想起里头情形,不由乐起来道,“我这哥哥你看着端正不太好接近,其实他也可能说呢。”还是那种时不时会逗弄几句让你直接转身就想走的。 宋琰声聊了一会儿,后头里面就没动静了。端珣穿着一身布衣撩开帘子走了出来,脚步平稳,脸色未变,指指里头道,“你家这位,好像醉倒了。” 李婶子“啊”了一声,急忙走进去查看,果真,人高马大的汉子歪倒在桌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了。 宋琰声看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走过来坐下,不免佩服着压低声音道:“刚刚闻那酒味,也是成年的老酒了,殿下您可真厉害。” 她这通夸赞毫无诚意,端珣果不其然接着听她说:“要不是见到殿下淹水,我是真以为殿下无所不能呢。”一边说着一边皱起她的包子脸,摆出个极遗憾的表情来。 “我还不知道,六姑娘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宋琰声撩起眼皮,嘟囔一声,“以前在京门,你嘴上可没少逗过我。这下还给你了。”她说完又低头摆弄起剪子来,在纳鞋底的粗布上歪歪扭扭地剪出只扁嘴的鸭子来。 端珣嫌弃一声,“真丑。” “……鸭子会水哦。”她弯起眼睛,丢了剪子,双手合起来放在嘴边模仿了两声“嘎嘎”。 “……” 算了,看在她这么可爱的份上,端珣想,以后再在她身上讨回来。 两人你来我往极幼稚地拌完嘴,李婶子从里间出来,摇头抱歉道,“我那口子好不容易被我唤醒回屋里去了,天色也不早,你们两位不如就睡在这间罢。” 她走过来推开手边一扇门,“这是我姑娘从前的房间,她嫁了出去,屋子便空了下来。” 宋琰声探头往里头一瞧,房间内收拾得整整洁洁,桌椅齐备,但是…… 但是!就一张床呀! 她看看端珣,以眼神示意:你别进来哇。 谁料这人凤目略垂,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回道:“甚好,多谢。” 后头李婶又送来了两床被褥。两人隔着被子坐着,一个施施然极平淡的样子,一个脸色不善耳尖通红。 “不行,孤男寡女的,怎么能共处一室!而且,我是姑娘家,我要睡床的!”宋琰声鼓起脸颊暗示一通,端珣眼皮子抬都没抬一下,慢悠悠道,“咱们不是亲兄妹吗,既是兄妹,亲近些又有何妨。” “你你你……” “你想露馅儿?” 宋琰声的包子脸又皱了起来,左右为难,“那……还有一床褥子,你离我远一些。”她环视四周,看看地面…… “你想都别想。” 这地面……确实有些糙……再看看旁边的椅子,哎,就是小了点。 端珣看她左看看右看看,心里都要笑开花儿来了,脸上却极平淡道:“六姑娘,你怕些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 “……”宋琰声听他还有心情说笑,瞪去一眼,卷走了被褥抱去了椅子那边,很是识大体道,“罢了,殿下金尊玉贵,床铺就留给你罢。” 第六十六章共话 她在椅子上铺好褥子,想起什么又道,“今晚之后,共处一室什么的,就是没有发生过。” 端珣“噗”地笑起来,被她一记眼刀飞来只得收了回去,“好,没有。”她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背过身去,却见这人手上一块青痕,在床边的灯照之下,格外醒目。 他这身布衣不合身,袖子宽大,这时稍一抬手,便露出手腕上延伸的几路痕迹来。她目光一紧,“你的手……” 端珣低头看去,不以为意道,“一点儿小伤,没几天便好了。” “问你你也不说实话。”宋琰声摇头,从桌上找到刚刚一并送来的药油。这主人家惦记着他手扭到了,还是随被褥一同送来了。 “手伸出来我看看。”宋琰声走了过去,端珣不语,坐在床边掀开了衣袖。嗬,这一看倒吓了她一跳。端珣本就肤白,这几路痕迹已然青紫,看来撞得不轻,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了手臂上,看着格外触目。 她拔掉瓶塞,倒着药油的时候顺道往他手上按了一把,果然端珣下意识一震,看来远比他说的要严重。 “都这样了,还想骗人。”她将瓶子丢给他,“你自己擦。” 端珣却是一拉她,“可能不行。”他抬抬另一只手,“这边也扭到了。”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但不让人讨厌,加上他微笑着上挑的凤目,她就心软了。 “……” 宋琰声认命地倒上药油在手心搓开,将他手臂拉过来,心想反正拉他上岸时碰也碰了,不差这一回。 端珣含笑地看着她,此时灯下的六姑娘神情认真,长睫毛低低地垂着,一双手软软的贴上来,他是看不到自己此时眼中是多么柔和欢喜的。 六姑娘很不情愿地替他搓了几搓,然后掀了他另一手,这时猛地抬头,“你这人,又骗我!” 另一手洁白如玉,半点伤痕都没有。 端珣神色不变,狡辩一声,“你看不出来,但它确实是扭到了。” 忒不要脸了。 宋琰声转身就走。 另一边。船上行刺的计划被中断,为首的一人迅速后撤,赶到了最近的渡口,最后在驿站最上楼找到了自家主人。 “事情办得如何了?” “本来一切顺利,但上船搜查的时候,插进来几个程咬金。” 原本擦着剑的黑衣身影闻言一顿,面貌在灯下展露了出来。长眉星目,一股锐利阴鸷之气。正是萧长元。 他声音一沉,“旁的无所谓,杀了便罢——这是我的命令。你们这帮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让我如何去回殿下?” 属下立即垂头。 “宋六姑娘呢?” “本想依着主子吩咐将她抓回来,但另一头人动作极快,我们还未碰到她就被那帮人给救走了。无奈之下,我们便出手了……结果,她失足落了水。”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萧长元低喝一声,“真是废物。去查,到底是谁搅了三爷的好事?另外那六姑娘会水,沿着水势去找!” 等他赶到江中时,水面只有一架撞破的船只。他离得近了,越发能嗅到那还未全然散去的浓重血腥味。 “我们后来又搜了一遍商船,宋家老夫人已被救走。” 萧长元置之未理,伸手探了探水流。这河水冰冷且湍急,他循着水流的方向直身看过去,心下不由一紧。 “往下游去找!” 这一晚上睡得极不踏实,前半宿宋琰声缩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明明一天惊险下来已经很累了,偏偏闭上眼了总也睡不稳,屋外一点儿动静都能惊得她睁眼瞧瞧。 到了后半夜里,这丫头才好不容易睡过去了。床榻上的端珣听着呼吸声轻轻地翻过身来,屋内透过窗外的月光,因而照得满屋子皎亮。六姑娘拼了几张椅子,褥子一半拖在地上,她缩着手臂裹在被子里,整个人小小一团,只露出来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来。 端珣下了床塌,小声地走了过去,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宋琰声毫无察觉,眼睫毛密密地垂在眼睛下,看着极乖巧温顺。 端珣微微勾起嘴唇,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一同抱了起来。 天还未破晓的时候,宋琰声翻了个身,骤然间睁开了眼睛。她扶着困顿的脑袋爬了起来,低头看了看,她怎地又睡床上来了。 “醒了?” 她掀开被子,迷迷糊糊地朝说话人看去。端珣也不知何时已经换回了衣裳,坐在椅子上提醒道,“该走了。” 她也正有这个打算,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想了一想,又从手上捋下两只金镯子放到枕头下,全当给这家人留宿的谢礼了。 这个地方她预计跟落水处差不了多远,要找起来估计也不会太迟。万一那些刺客先一步寻来,那这户人家就危险了。所以,这个时候悄悄离开才是最妥当的,免得给其他人带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 “我们该往哪里走?”出了主人家,天还是朦朦沉沉的。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发现这地方是个近山林的偏僻小村子,住户不算多,三三两两分布着。瞧着地方,再听昨晚那两口子的口音,约莫已经不属于扬州一片了,但也不会相距太远。 “往城中发讯。” “昨晚听那主人家的说起,要往城中走,也有百里的距离。”宋琰声被清早的冷风一吹,打了个喷嚏,“好冷。” 他们运气不错,出了这小村子,村外不远便有一家私驿。里头的马挑来挑去都是些瘦马,端珣丢了银子,将宋琰声托上马,自己和也利落翻身,一扯缰绳。 方才还感觉有些冷,现在两人坐在一起了,倒是烧得她耳朵脖子全红了,也不知道后头人看到没有。 “坐好了。”她正色坐坐好,端珣轻声一笑,两人一马,绝尘而去。 到了城中时,天上还是暗沉沉的,倒也没落雨,但看样子日头今日是升不起来了。两人办好事情,便选了一家茶楼等着。刚刚已经打听出来了,这里是江都府辖下的一处小县城,名字比较有趣,叫做花城,因着里头人家处处种花养花因而得名,便是路过一些铺面,三三两两都是花铺。 眼下的时节多半是芙蓉,秋海棠,兰草等,深秋更是菊花盛行,嫣红姹紫,千姿百态,宋琰声摆弄着桌上的一盆绿茶花,看着对面人好奇道,“我早就想问了,你衣服上都熏的什么香,从前闻着就觉得稀奇。” 端珣喝了口茶,不甚合口味便放了下来,“你鼻子倒灵,那是特制的一种香料,叫做珌兰,有些药用的成分。” “药?” “不过治治头疼的小毛病。”他抬抬眼不甚在意,看着她随口转了话题,“你祖父这次出手送你们回京,倒是有些着急了。” 因为布置匆忙,所以也让有心人钻了空子。端珣得到消息时,对方已经排布好了人手来暗袭,若是晚了一步,可就要糟糕了。 “因着我大伯……他至今没个消息,整个宅子里担惊受怕的,再来江南那边要变天了,他这才急迫着要将我们安全护送离开。但算来算计,总是防不住那边。” “这次三皇子是派的谁?” 端珣支颐嗤笑一声,“萧长元。” 早在京门时又萧长瑛处处使绊子,再到了江南之地,也逃不开他们萧家人的魔咒。 宋琰声最厌恶的不过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她茶点也没心思吃了,随手丢在碟子里,咕噜噜灌了一口茶。 “你不喜欢此人。”他用的是肯定句。 “三皇子麾下有哪个让人喜欢的?”她皱皱眉头,“萧家人我都不喜欢。这一家里人,除了上一代的老将军,其他人都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三皇子一党,潘纵江,萧氏兄妹,还有江陵林家那位驸马爷,有哪个是好的?” 端珣一笑,摇头指出一个人来,“林如崖不是,但他们现下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嗯?” “林家是太后的人。”端珣也不瞒着她,丢下来一个重头炸弹,震得她目光一颤,“那长公主……” “自然是如你所想。”端珣笑意微敛,“长公主再嫁,是太后为了拉拢林家,当时的封疆大吏。” 太后…… 宋琰声恍然。 宫内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当今圣上并非太后亲生。 这么看来,江南这一趟浑水,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浑浊,更加危险。换一句话来说,江南这局面上,更是三方势力的对抗。 圣上,皇后和太后。 “这……”宋琰声心头大震,“圣上想……”她下意识掩住嘴巴,看看四周,深吸一口冷气。 “你祖父察觉到了,才孤注一掷要将你们送走。因为他看破了这场乱局之后潜藏着多么巨大的危险。” 林家任职两江总督已有数年之久,但看小望珑园水下下积攒的金银财宝,就可以想象其在江南盐政上贪府之巨。潘纵江更不必说了,如今圣上欲图就这次机会连根铲起,为了抵御风险,这两方势力便只得拉拢手底人集结到一起了。 第六十七章再别 宋琰声听了如此内幕,心头正大动。端珣看着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松开,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便探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敲,好笑道,“这些如今与你也无关了,你这丫头,有时候心思看起来真不像个小丫头该有的。” 她确实不是个小丫头了。宋琰声拂开他的手,看他一派闲情逸致,倒是好奇了:“你也不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木虽已成舟,但也不是无解的局。”他气定神闲,指尖动了动,“只是时间估计得花得久一些。此番过后,估计又有好久见不着六姑娘了。” 窗外开始飘起了小雨,伸出去一探,刺骨的寒冷。他们坐在茶楼的花下,眼看着雨势渐大,行人三三两两地避着雨,最后这条小街上,清清荡荡,只有雨水冲刷的声音了。 景云和意云是下午时赶到的,他们到的时候,宋琰声正跟端珣在楼上听戏。京门人爱听戏曲儿,这花城唱的是小调,咿咿呀呀地唱着《钟亭送别》,只可惜上头唱得卖力,听众却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意云一边留神轻声上来的时候,听到楼上宋六姑娘漫不经心地询问,“你听懂他们唱什么了吗?” 主子冷淡的声音自那头懒洋洋地飘过来,“一点点。” “那人为什么在哭?” “大概是……自我感动?” “我也觉得,就送个别而已嘛,何至于如此。”六姑娘的声音一抬,“我能再点一屉小笼包子吗?” “不成。等你这局棋先赢了我再说。” 意云听得已快要憋不住,脸都忍得快抽抽了,转过头去祸害景云,“哎,你说我们现在要不要上去?” 景云冷冷瞥了他一眼,抬脚就往上走。 “小气。” 上头传来抓棋子的声音,六姑娘低软的嗓音接着传了下来。 意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有人在自家主子面前这么胆大了,偏偏……他主子分毫不介意,似乎还很享受的样子?? 端珣轻飘飘一句:“你真得好好控制一下你的饭量了,六姑娘。才刚才起,你叫了一盘葫芦鸭,一盘芝麻酥,一盅桂花乳酪,现在还有半盘子的鲜花饼,你吃得完吗?” 那头没有声音了。景云步子一顿,听到六姑娘顿了顿问道:“你是不是没有银子了?” “……” 意云狠狠咬着嘴唇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听到主子在后头说,“……一会儿等景云过来给你结账。” “……” 宋琰声被噎了一口,楼下却猛地泄露几声掩不住的低笑,她一瞅端珣,对头人丢了棋子,眉间一动,凤目便抬了起来,喝令道,“看多久了,赶紧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翻上了楼,景云脸上冷冰冰绷着,意云整张脸憋得都红了。 宋琰声清清嗓子,掩饰性转过头去,喝了一口茶。 端珣好笑地看过来问:“那一屉包子还要吗?”回答他的是一记警告的瞪视。 意云憋着笑,打着拙劣的圆场,“六姑娘这么能吃……能吃是福,能吃是福。” 宋琰声揉揉肚子,朝意云笑笑,虽然这话并不大能让她高兴。 “再坐一会儿吧。”端珣也没起身,楼下还在咿咿呀呀唱着别离,他看一眼对面圆润得发光的六姑娘,“待会儿再上马,估计她就得吐了。” 宋琰声报复性地偷偷伸手,在他那白衣衣袖上狠狠抹了一爪子。 “我祖母和横波她们呢?”她偷偷看了眼自个儿杰作,一边看向两人问道。 “六姑娘放心。”景云微一低头,恭敬道:“我们的人已经选了新的渡口,护从也换成了殿下的暗卫,武功都不逊于我跟意云,保证送六姑娘一路顺利抵达京门。” 宋琰声点头谢过。 出了花城的时候,雨又开始飘了起来。她依旧同端珣共骑一匹马,身上被套着他的长披风。雨水点点滴滴汇入她的眼角眉梢,她稍稍眯着眼睛,从他的手臂看到握着缰绳的莹白双手上,其中一只手腕还隐约可见青紫,在雨水浸润下更是醒目。 “六殿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三匹马前后奔袭,路上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她的声音掩盖在斗篷之下,她也无法回头看清他的表情。端珣的胸膛散发着薄薄一层热量,在这场冰寒入骨的雨水中,她只感觉源源不断的热度传了过来。 端珣许久没有说话,在她以为他没听清的时候,他笑了出来,温和,清冽,带一些惯常的逗弄,他说,“六姑娘,我想着你以身相许呢。” “……” 这人…… 宋琰声将他的斗篷往下拉了一拉,掩耳盗铃一般,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距离祖母安全等待的古渡口快马加鞭约有半日路途,因顾着马上的宋琰声,因而他们到达时已是星子点点的夜里。 雨停了。 她被景云接着下马,就听到横波远远喊过来:“姑娘!” 这丫头,江南一行还是改不掉她爱哭鼻子的习惯,一着急一慌神便是眼泪汪汪。宋琰声轻轻回抱了她一下,伸手将她的眼泪擦去了,“横波,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老太太呢?” 横波指指驿站,“昨个儿船上遇袭,老夫人不留神崴了脚,但好在不严重,现下正休息着呢。” “我去看看她。”宋琰声点点头,转过身对端珣深深行了一礼: “此番多谢殿下特意出手相救。” 端珣未下马,他的衣服全湿了,黑发如瀑,丝丝缕缕落在他的肩上和背后,如同晕染的水墨。他发上别着一只黑木簪子,眼下也是湿漉漉的润着水光。他略低着凤目,目光柔和,细细地看着她,似乎在心底刻印她的模样。 意云这时回来禀道,“主子,船随时可以出发。” 端珣一笑,“走吧,六姑娘,省得夜长梦多。”他顿了一下,“我看着你们走,去吧。” 宋琰声点头,她的头发因雨水同样粘连在额头上,她看看景云和意云,最后又定定地看向他,弯了弯眼睛道,“江南此行,阿好望殿下一切顺利,早日归京。” 端珣看着那个小身影渐渐隐去了夜雾之中,他慢慢收回了视线,唇边的笑也淡了下去。明月水湾,薄雾胧胧,水波一声一声荡漾开,他轻轻摩挲着袖口那一小块油污,就在这时,忽然又听到那一头似近似远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嘱托,“殿下,照顾好你自己。” 声音清凌凌的,又带着真切的关心。他能想象这丫头在那头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一句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声响了。 凤目中的温和微微漾起又很快褪去了。他望着波涛暗流的江面,惊艳绝伦的脸上逐渐升起几分沉恃肃杀,仿佛刚刚曾出现过的那一丝柔和和纵容,随着那一人的离开而被全然带走了。 “京门的消息,圣上还派出了傅家。” 端珣毫不意外,目光也没转,对着景云随口问道:“是傅旁?” “是。” 因有着端珣的护送,在船上的这半个多月都安然无恙,除了水上伙食实在不太好。横波在一日日的摇摇晃晃中精神不济,越发想念京门明月居的点心。 宋琰声一听她提起这个,顿时觉得手里的虾米羹不香了。 “快了,还有几日,我们就能回家了。”她这样一通安慰,刚说着话,祖母便醒了。老人家心里担心着尚在扬州的祖父和下落不明的大儿子宋至,也没睡几个安稳觉。 横波看着也着急,船上这么多日子过去,她们对外界都是一无所知。 “姑娘,上次六殿下护送你上船时,有没有关于大老爷的消息?” 宋琰声摇摇头。 按照圣上的意思,她舅舅南下处理江南盐引偷税一案,宋家协助,那自然是和端珣利益一致,是一队人。若是祖父他们联手,大伯未必不能从皇三子一党手中夺回来,只看是用什么法子。 她将这话用来宽慰祖母,待老人家稍稍安下心来,横波突然想起什么来,“姑娘,你觉得六殿下如何?” “……”宋琰声呛了一声,瞪大眼睛,“你这丫头,做什么问这个?” “问问嘛,你看殿下几次三番帮你。”横波弯起眼睛来,“再说殿下长得又好,京门很多姑娘都倾慕于他呢。” “我看,说不准殿下是真……” 她连忙捂住了这丫头的嘴巴,“尽是胡说。” 老夫人这时微微睁开眼,看看一脸郁闷的横波,再看向她,低声道,“六殿下……好是好,不过……” 宋琰声看着她摇摇头道:“可他……到底是皇家人啊。” 老夫人拉住她的手,靠坐在软枕上仔细打量着她,“一入皇家深似海。我的儿,你是我的心头肉,祖母哪里舍得你嫁入皇家。我家阿好,是京门里顶顶好的姑娘,是我们宋府的掌中珠。虽说现下说这个还早,但祖母希望你能永远安稳幸福,永远被人捧在手里,像我们一样如珠如宝一般地疼着爱护着。” “祖母……” 老人家微微闭上眼,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第六十八章回京 时隔多日重回京门的这一刻正是日落时分,宋府的轿子从玄武街走过,一撩帘子,外头正是闭市时候,但街道上人头攒动,仍是旧时的热闹非凡。 宋府东头角门处已早早有人等着了。二房和三房的人都站在台阶上翘头迎接,另外还有府中一众丫鬟、小厮。祖母先下了轿子,厉氏三两步小跑去搀扶,一边问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老太太怕是累坏了吧?快随媳妇进去好些休息一会儿吧。” 老夫人扫过她一眼,神色淡淡,跟身边婆子说,“六姑娘还在后头,等她一起进府。” 厉氏的神色一顿,稍嫌尴尬,连忙应了一声“是。” 宋樾携沈氏下了楼梯,将老夫人扶上去,正是晃眼儿的功夫,宋琰声的轿子便也到了。 当初阁老和老夫人下江南省亲,阖府里就只带了一个六姑娘。厉氏虽说隔了这么久早解了紧闭,但心下这口气一直都没有咽下去。她给宋家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嫡子,一个嫡女。宋琴声处处比六姑娘拔尖儿,怎地老人家偏心,偏偏只宠这二房的六姑娘。 厉氏暗暗咬牙,朝那边的六姑娘看去。 这孩子……多日不见,怎地胖成这个样子了? 也不怪她奇怪,京门一直一瘦为美,一段时间里还流行过那种弱不禁风的病态之美。就看宋琴声,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厉氏携着自己一点不为人道的坏心眼,这六姑娘圆润成这般,实实在在不管是从身形体貌还是从诗书才艺上,都比不上自家五姑娘分毫。 “爹爹,娘亲!”宋琰声下了轿子,一抬眼看见宋樾和沈氏,眼睛一亮,脱口呼唤一声,人像个小白团子一样扑了过去。多日未见,沈氏想女儿想得要命,当即一把搂进了怀中,这悬了多日的心才踏实了。 一行人拥簇着他们往里走。厉氏看到这里,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为了迎接老太太回府,她特意将三个孩子的衣裳都换成了最新最精致的。往前老夫人是很宠着她们三房的几个哥儿姐儿的,可二哥儿和四哥儿站在这里这么久了,老夫人的视线还在六丫头身上,就是连老爷都没看个几眼。她咬咬牙又拉着宋琴声凑到前头去,宋琴声在旁边打量完宋琰声,露出个吃惊的表情来: “这江南还真是养人,把六妹妹养得这般白白胖胖的。这么一看,却也不知为何这个子倒是没怎么见长。” 厉氏短促地笑了一声,“琴声莫要胡说,你六妹妹分明这般娇小可人,我看着可比你要可爱多了。” 宋琰声心知她们底细,知道她们几斤几两,也懒得多费唇舌,眼尾微微一弯回道,“此番南下阿好带了不少特产,五姐姐莫急,确实有不少好吃的是带给你尝尝的,说不准五姐姐吃了就停不下来了。” 宋琴声脸上一僵,仿佛一拳陷在了棉花里,她嘴角绷了绷,拉着她的手还只能客气一番回道,“那就谢谢六妹妹了。” 老夫人一边走着,一圈人望过去,倒是没瞧见三哥儿,便看向宋樾奇怪道,“衡哥儿怎地没见?” 宋琰声留意到沈氏握着她的手一顿,不由抬眼看了过去。 宋樾回道:“母亲莫怪,平宁侯府的芳哥儿这阵子身上不大好,衡哥儿去瞧他了。” 老夫人一听摆摆手,“无妨无妨。没看见三哥儿我还以为是他病了。”一边又看向沈氏问:“芳哥儿可要紧?” “这孩子一向禁不住风,这次病得突然,听我那嫂子说,昨日才稍稍好了一些。” “那便好。” 宋琰声听着她娘的声音,却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一行人送老太君回房之后,宋琰声也随后回到了恩思堂。沐浴更衣之后,程妈妈又送过来几套京门时新的毛料子,要来给她量身存,制一些秋衣冬衣。 “六姐儿可算是回来了,江南那边不安顺,老爷太太担心得都睡不安稳。太太前阵子就在给你收拾房间了,一应的秋褥子,纱帐都是她亲手布置的。” “这几个月没见,太太一直担心你身量大了往年的秋衣穿不下,又赶忙着选了好些布料,还有几匹舶来的绒布狐狸毛的好缎子,只等着姑娘回来做冬衣穿上呢。” 宋琰声弯着眼睛,“有劳嬷嬷了。” 程妈妈量完,宋琰声裹上长绒的披风,正要去葳蕤轩,又忽地想起什么来,看向旁边的横波道,“我带回来的那只箱笼里装了些玩具,你去拿了给程妈妈,还有一个小分箱也一并取出来。” 程妈妈摆摆手,“姑娘记得老奴,这片心意我就领了,东西我怎好意思收?” “都是金陵流行的一些精巧玩具,正好给你家小孙子玩玩,我家昀哥儿也是同一份,玩个新奇,不值些什么。” 程妈妈笑笑应道,“那就多谢六姐儿了。” 宋琰声摆摆手,像一阵风似的跑去了葳蕤轩。入了秋,葳蕤轩内铺了满满一层黄叶,脚踩上去软软的,沙沙作响。入了垂花门,有两个丫头在门外候着。一见她来了,连忙福身行礼,将门边的厚帘子掀了开来。 房间内暖和和的,昀哥儿正由乳母抱着哄着。这小人儿不知道哪里不开心了,小猫一样在怀里不安分地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软软的叫声,似乎迫切地想要跟人说话。 门帘一动,他很快试图转过头来,睁着两只微红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走过来的宋琰声。虽是隔了许久未见,这小人儿却是聪明得很,挥舞着两只小胖手,咿咿呀呀地要她抱。 “小九。” 宋琰声被扑了个满怀,腾出一只手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脸颊,吧唧亲了一口,“小九,我可想你了。” “唧……唧!” 昀哥儿还没会说话,模模糊糊地发出单个字节,欢喜地抱着她的脖子,一边哼唧一边口水哈喇流了她满脖子。 宋琰声逗了他一会儿,又让横波将新玩具取出来陪他玩着。沈氏看过小厨房备膳之后才放心回到了屋内,刚解了披风,就听到里头一阵阵笑声。 “九哥儿可哄住了?” 乳母笑着一指宋琰声,回道,“哥儿还是跟姐姐亲着呢,见她来了,谁都不要了。” 沈氏探身往里头唤了一声,“我的儿,娘做了杏仁酥酪,你快来暖暖身子。” “哎。” 宋琰声便抱了缠着她不放的小九走了出来,小家伙一闻见奶香味,又开始滴滴答答流口水。沈氏好笑地取了帕子将他嘴上擦了个干净,将人抱给了乳母。 “味道可还好?” 宋琰声点点头,“在江南就想着这一口呢,还有明月居的点心。” 沈氏一摸她脑袋,爱嗔道:“小馋猫。一早便买好了等着你回来吃呢。你爹爹知你爱吃这家的点心,下朝后又特地去买了几盒子回来。” “谢谢爹娘。”宋琰声喝完酥酪,浑身暖洋洋的,跳下椅子道:“我去书房找爹爹。” “也好,小厨房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喊他过来用晚膳。” 到书房的时候,宋樾正在摆弄着一柄小算盘。他任正三品户部侍郎,跟整个大成的银钱打交道,自是少不了手中一柄算盘,心中一杆秤。 因着江南盐引案,宋琰声知他眼下的事务不会轻松。宋樾拨弄着小小的算珠,眉目微微垂下,直到她唤了一声之后,才抬起头看了过来。 “爹爹,还在担心江南那边的盐政嘛?” “五百二十万两的雪花银,换在哪一个朝代都未有过如此巨大的贪亏。”宋樾叹息一声,“圣上登基之初,国库空落,甚至北疆御敌的军饷都供应不上。短短十来年的光景,光是江南地区,就能吃下去这么多的银子。” 临安赈灾未平,流民居无定所,圣上正是寝食难安的时候,而江南这些蛀虫,管商欺民,仍旧是不管不顾地勾结在一起疯狂敛财,宋樾听近侍说,圣上在拿到密报的时候,生生被气得吐了一口血。 江南势必要刮起一场腥风血雨。 宋琰声眉头紧了紧,“舅舅此次南下……” 宋樾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了过来一叹,“难说。” 父女二人牵着手出了书房,她想起沈芳之的病,又想起她娘的神色,不禁问出口来:“表哥他究竟生了什么病?” 宋樾目光一沉,低声告诉她,“不是病,是中毒。” 如今再提起中毒她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扬州宋宅里的赵姨娘,因而对投毒种种深恶痛绝。她捏捏手指道,“正逢舅舅南下的关头,到底是谁下的手?” 下毒的幕后之人真是齐心可诛。沈肃是圣上亲派往江南查盐引贪府一案,江南那边利益盘结,牵涉众多,自然很多人不愿他查,因而总有人明里暗里使绊子,不是对他,就是对沈家。 眼下战场虽然已经换到了江南,一些重量级别的大人物都已集聚在那里,京门这边虽是空落了不少,但仍旧不可掉以轻心。宋琰声看着宋樾摇头,她总有有莫名的预感,沈芳之一事,绝大可能是京门这边人做的。 第六十九章沈芳之 次日一早,宋琰声便坐着马车前往平宁侯府。秋叶瑟瑟,沈府内一片静悄悄的,除了披风拖曳的声音和脚步声之外,偶有一两声鸟啼。沈芳之的母亲卫氏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掌家数年,大事小事从没出过纰漏。卫氏是个烈火一样的脾性,有一说一,眼里也是容不得沙子的。沈芳之病了的这些天,她也是操碎了心。 “我的儿,这么冷的天,你怎地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表哥。” 卫氏头戴抹额,本是躺在屋内榻上的,一听她来,连忙起身迎她进来。宋琰声被她拉着手一通取暖,“手都凉了,马嬷嬷,你去倒杯热奶茶来,给六姐儿暖暖身子。” “数日不曾见过,舅母消减了不少。” 两人坐在榻上,宋琰声眼睛细,看见她发间露出来几根没有藏好的白头发。 “你刚回来,大概也听说你舅舅奉命南下查账的事情了。江南那么大的地方,这一州一府慢慢都查下去,不知查到何时才能回京。再说了,那边……是非之地啊,你舅舅他的处境……我这担心得是几天都没能睡得着觉。” “舅舅他……已经顺利抵达了吗?” “没有。”卫氏摇摇头,“他这一路,估计也是危险重重……另外,芳哥儿突然病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丈夫远下江南,未有一信,不知平安,唯一的儿子也在此时病倒了,换作是其他任何人,都难免会慌神。 “唉,我跟你这个小丫头说什么呢,说了你也不懂。”卫氏揉了揉她仰起的脑袋,“我的儿,去喝些热茶暖暖身吧。” 马嬷嬷端了茶过来,她伸手接了喝了一口,问道:“表哥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几日精神上是缓过来了。他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子,一点儿的惊风都受不得,更别提这次那几味寒毒,若不是发现得及时,他半条命都要折在上面了。” 宋琰声沉默一会儿,将杯中热茶饮尽,站起身道:“舅母,我先去看看表哥。” 沈芳之的院子在东面的芭蕉阁里,仆人们都守在外头。见她来了,一个眼熟的小侍童为她挑起了帘子,迎她入内。 “你是……” 那侍童身架子小,大脑门,眼睛圆溜溜的,看着分外机灵,听她问起,笑道,“回六姑娘话,我叫角子,以前是少爷的书童。” 宋琰声“哦”了一声,踏进里头,顿时铺面而来一股热气。她猛地打了个喷嚏,往屋内一瞧,已是早早摆上了暖炉和炭笼,熏得室内温暖如春,跟外头的冷气形成极鲜明的对照。 “谁来了?” 里头的卧榻上传来一声轻微的询问声,宋琰声脚步没停,往里头一探,“是我,阿好。” 沈芳之本在床上看书,闻言眼睛一亮,看了过来。她走近了却越发觉他瘦得太多,脸色极是苍白,连嘴唇都没有颜色。 “表哥,你好些没有?”她心疼极了,“半月之前我在扬州收到你的信,信上说一切都好,现在看来,你却是骗我的。” 沈芳之掩唇咳嗽一声,急忙道,“我那是不想你担心。放心,我好了许多了,你三哥哥昨日来看我,跟我说你要回来了,我这心头一高兴,病突然就没了。” “果真?”宋琰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在这样温暖的室内,他的体温依旧冰凉,不由心头一紧,道,“我听舅母说,你是由于中毒激发的寒症。” 沈芳之身骨薄弱,往年这个时候,也是早早搬进了暖炉,为的就是防止他从娘胎里带出的寒症复发。他这寒症,确确实实是要命的东西。 “那底是谁下的毒可有查出来?” 沈芳之摇摇头,“整个府内进进出出这么多人,若真容易被查出来了,我娘也不会这样生气了。” “表哥,你一向仔细,舅母那边如此。怎么这次有这毒物轻轻松松进了府内,还没人发觉?”她思来想去,对上他雪亮的眼,就算其他人能瞒过但未必能害的了极是精明的沈芳之。他一向是谨慎惯了的,在舅舅南下查案的关头,他绝不会大意。 “那混进府来的几味寒毒确实是有的,我发寒症也是真的,但不是因为那毒的缘故。”沈芳之低低咳嗽一声,“我父亲南下,定然有许多人盯着他使绊子,很可能会对沈府出手,尤其是对我的可能性最高,因为谁都清楚我是个病秧子。如果我出了事,势必会影响到我父亲。我若没了,那对沈家就是致命一击。” “那你……”她看着他雪白无血色的脸庞,如同冰雕一般,谁人一看,都能看出是寒症难抑的状态。 “久病成医,我平日里是喝惯了药的,那药只需浅浅一尝,就能发现不对劲。毒既然已经进来了,我倒了药,干脆来个将计就计。” 他微微移开视线,去看外头的天。天气不好,灰沉沉一片,看着又要飘雨的样子。他低声苦笑一声说,“我这寒症,每到秋冬时节都要复发一次,这事府中知道的人不多。或轻或重,只是这次提早来了又发得严重罢了。” “所以你瞒住了所有人,你是因毒而引发的寒症?” “这是我和我母亲做出的一个圈套。若是有人有心要害我,会趁着我寒症被激发再来加上一把火,直到顺利弄死我。” “那你现在的身体……”宋琰声手上还留有刚刚触碰时的冰冷感觉,她不无担心道,“既不是毒药所致,你这寒症也着实让人担心。” “老毛病了,来得急去得也快。” 宋琰声听他说完,皱皱眉道,“‘那把火’来了没有?” “我在明,敌在暗。他等不得,约莫很快就要再动手了。” “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我猜测,府内定然有暗钉子,而且埋得很深。我母亲惯用从前的旧人,这么多年了府内铁桶一般坚不可破,更不可能短短时间就被外人收买来投毒作案。也只有熟人,动起手来才不会让人生疑,才有措手不及的效果。”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平宁侯府埋了一颗多年的暗钉子。”沈芳之一哂,“京门惯用的老伎俩了。” 宋琰声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叫做为官之道,你中有我。便是宋府里,她也不能保证没有别处的暗探和钉子。京门是世家盘结的地方,谁家不安插一些钉子在呢?就是扬州宋宅,那赵姨娘不也是被人收买了吗。背后的人左右脱离不开那几股势力。 沈芳之咳嗽声不止,他的身骨自来病弱,若是他能有一个好些的身子底子,凭他此般出类拔萃的头脑,未必不能挣出一番新阔的天地来,何至于委屈在这府内深深院子里,半些风寒也不能经受。 她心下不忍,沈芳之却是笑了,“你也无须担心我。”他轻轻隔开了宋琰声凑近欲帮他拍背顺气的手,“别离得太近,小心病气传给了你。” “我不怕。” “角子,过来!”他探身往外头唤了一声,“给六姑娘搬把椅子坐。” “你去江南这么久,可有些趣事说与我听听?” 宋琰声转念一想,点头道,“自然是有的,还遇到些有意思的人。我在金陵的时候,其中有个南地来的褚姑娘,秘一身的秘密……” 江南一行,越到后来,心惊多过欢喜。不谈江南风雨欲来,也略去了宋至至今全无消息,她记起扬州的豪商们在烟波河斗富时的情况,当作个笑料一并说与他解闷儿。 沈芳之听了不由瞪大眼,“扬州盘踞的那些大盐商们果真行事如此奢靡张扬?” “烟波河上的金叶子还算不得号,在扬州,在那些豪商们之间,这种看来不可思议的做法已然成了一种风气,一种用来满足虚荣、显示财力的手段。” “若真是如此,江南十六府的盐政晦暗从此可见一斑。”沈芳之叹息一声,“我爹此次南下的差事,真是难境重重。” 宋琰声眉尖一抬,“舅舅是圣上钦派的大臣,自有圣上护他。我看,这盐引案一揭发出来,圣上是恨透了,要将江南的势力场连根拔起。” “圣上是铁了心,但这案子不会那般容易。前些日子,傅家的人也去了。”沈芳之目光一凝,“宋家,沈家,傅家,另有皇六子……但求能一击即中早早了结吧。” 虽是这么说,他们两人心中都有数,江南这场巨大的风暴可能一直会持续很久。 宋琰声看过沈芳之,看他说了一会儿话后便有些疲累了,就站起身道,“表哥,你好些休息吧,我下次再来看你。” “钉子找出来后,我再派人去告诉你。”沈芳之笑笑摆摆手,“去吧。” 角子很机灵地送她出门,她听着里头压抑的几声咳嗽,在这样寂静空落的深秋,显得格外揪心。 端珣:我的戏份呢??怎的又没了?? 一只鹤:儿砸等等== 端珣:我不想看见我媳妇儿跟其他男的说话! 阿好:…… 沈芳之:…… 第七十章萧家 转眼间就是小雪,天气越发阴冷晦暗。今早晨起落了一些雪,薄薄覆在地面上一层,不一会儿,便遇水全化开了去。横波裹着毛绒绒的小袄子,哈气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姑娘可要去院子里走走,程妈妈在前头舂米做糍粑呢。” 宋琰声闲着也无趣,便裹了身新做的白狐狸毛袄子,随横波出去看了。到了前院,好多人都围着帮忙。有煮糯米的,有使力气捣米的,还有切果干撒干果的,正忙得热火朝天的。乳母抱了九哥儿也在旁边看,小九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瞪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好奇地东望望,西望望。 小雪日这天,京门民间向来有做糍粑的习俗,寓意着丰收、喜庆和团圆。她走上前抱了九哥儿,看着丫头们净手糅糯米团子,那边第一笼蒸出来的糍粑雪白剔透,远远地弥漫开来一个清新绵长的糯米香味。 小九吸了吸鼻子,馋得手舞足蹈,宋琰声身量小,差点就抱不住他。横波在一旁笑着切了一小块端了过来,这奶娃娃手里抓了一块,又觉得不够,伸手还要朝那碗里面抓。 “这将来铁定又是个小馋猫。”宋琰声笑眯眯地刮了下小九的鼻子,抱着他在外头又看了一会儿才进了屋内。 中午时又飘了一些小雪,她在葳蕤轩里陪了一会儿九哥儿,正要开溜的时候,被她娘一把逮住,跟在她后头学绣花。 她捏着针线,漫不经心地看着绣绷上起草的兰梅花纹。沈氏低头,一边打着底,一边细致地指点着她,哪里要用什么针角,哪里要配什么颜色的绢丝。她坐在暖炉旁,暗下里打了个哈欠,被旁边的横波悄悄推了一下。 “娘,我这手笨得很。你让我绣这个,还不如放我回去多练几幅字帖呢。” 沈氏敲了她额头一下,“德言容功,处处都要学着的。” 宋琰声心下发愁,还是垂下头来跟着绣了一个上午,绣了……一片歪歪扭扭看不出姿态的兰草叶子。 她听到沈氏叹了一口气。 “娘,我在这上面着实没什么天赋。”她堆起笑脸来,“要说这绣工,扬州那边的七妹妹才是真正的心灵手巧,我见过她的一些绣品,实在是精细。你让阿好坐上一天来做这个,估计出来的效果也只是这样。”她指了指手下歪歪扭扭的兰草叶子。 沈氏又是一叹,看着她放了针线想要趁她不备迅速开溜,便眉毛一横道,“说了这么多,就是不想做。你别想着溜走,今天不管如何,你都要绣出个模样来。坐着。” 宋琰声苦了脸,求助地看向横波。 横波自然知道这绣花儿绣草的对她家姑娘是种折磨,便转转眼珠看过来道,“我想起来,姑娘今日还没去老夫人院里请安呢。” “对,对,忙着看程妈妈做糍粑了,我现在就去。” “坐着。”沈氏微微瞥来一眼,“别仗着老太太疼你便那她来压我,老太太那里我自会去说。” “娘……” 宋琰声捏着针角,白生生的脸上这下全皱了。她认命地埋头继续拆线绣叶子,腿都麻了,也只堪堪绣了一半。这时候,暖帘外传来一道声音来:“二夫人,元二姑娘来了。” 宋琰声眼睛一亮。 元盈上个月去了京外的栊翠山上学艺,据说师傅是江湖上的一位武学宗师,虽是隐退了,但盛名犹在。她在那边学了有段时间了,那大师看她是个好苗子,抓得也紧,栊翠山又离京门颇有些路程,因而宋琰声当时回京时,元盈没赶得及回来找她。 门房的小童带着元盈进来时,她满身的风雪,人还未到面前,便听到她清亮的笑声,“哎呀,小六,可想死我了!” 沈氏看了一眼逃过绣花的宋琰声,只得放了针线,起身过去相迎。 “沈夫人康安。”元盈行礼也是武人的抱拳式样,像模像样的,倒是逗得沈氏忍俊不禁,“小郡主,快些进来暖暖身吧。” “好!”她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往里头走来。宋琰声忙着跟横波收拾手下没完成的绣品,实在不想让元盈看见。 “我没打扰到你们吧?”元盈走了过来,一边惊道,“噫噫噫,小六,你这是在绣花?我看看,这……芦草还真是不错。” 宋琰声幽幽地看她一眼,“这是兰叶。” “……呵呵呵。”横波刚给她端来了茶饮,元盈便呛了一口,当即假笑两声掩饰过去。 沈氏扶额,令人将那绣架重新收了起来。宋琰声趁着这时候,偷偷凑过去跟她道,“二姑娘,你来得正是时候。若你今日没来,我这手绣上个一天,估计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元盈听完,跟她躲在一处偷笑。 “小郡主,多日没见,你看着,身量又是高了不少。”沈氏打量一番后,笑着拉她坐下来道,“真不愧是将门的女儿,这等身形气质,英气得很。” “我是因着练武的缘故,食量比寻常家的姑娘大上一些,吃得多了,自然也就长得快了。”元盈笑着回答,又看看身边的宋琰声,“六姑娘越发好看了,就跟画里的人一样。” 没有母亲不喜欢听这样的话,沈氏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阿好食量也是不小,吃都吃了,这个头却是没长几分。你说画里的人,不会是年画里的胖娃娃吧?” “娘啊!”宋琰声不满了,“我都这般大了,别老是拿我当小孩子看。” 元盈听了上一句,又是呛了一口茶水。这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点那个意思。宋琰声本身五官便长得精致柔和惹人喜欢,加上她白润润的一张脸蛋儿,玉琢一般。 “六姑娘哪里胖了?我觉得是正正好的模样。再说长个子这事儿有早有晚,也是急不来的。” 沈氏喜欢元盈的爽朗性子,三言两语之后,便去小厨房里亲自准备她们的茶果点心去了。屋内剩下她们,宋琰声跟她聊了几句,便听她问道,“我听我大哥说江南那边乱得很,你一路回来可还顺利?” “托了六殿下的福,还算是有惊无险。”她便把回京那日渡口遇刺的事情说给她听了,元盈听罢眉头就皱了,“萧家唯端泓马首是瞻,萧长元此人更是冷铁般无情的性子。说来也让人讨厌,在京门时萧长瑛心怀叵测,换到江南了,她这异母哥哥也不是个善茬。萧家这对兄妹,从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对他们很有意见。”她印象里,元家和萧家并没有正面的交锋,至少明面如此,他们两家都是京门簪缨,一个镇国公府,一个靖安老将军府,是武将之中的佼佼者,在朝中更是同僚。 “我钦佩萧老将军,他是老一辈里铮铮的铁骨,是战场搏杀打下的功绩。可是现在的萧家,满门的蛀虫无赖,萧老爷子多大年纪了还得为着满门撑下去。一旦没了他,那整个萧府也就塌了。” “我记得,当初你祖父和萧将军是共赴沙场杀敌的。” 元盈想到这件事,点点头,眉头皱得更紧了,“确是这么回事。当初,我祖父挂帅,萧家为副,在沙场上能够配合一致,但换到朝堂,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个宋琰声知道,道不同,自然分道扬镳。 “萧老将军是布衣出身,当年起家是靠了他早故去的夫人,他这位夫人是京门有头脸的人家,当初背靠楼氏一族的势力。可以这么说,萧老爷子能挣下这份基业,也是靠了楼氏。” 若是十来年前问起京门第一大世家,那当之无愧的便是楼氏。楼家人尊贵了好几代,出过好几代的宰辅,好几代的皇后。当今太后,启章年间的万懿皇后,便是出自楼家。 “但是,萧家如今,是确确实实的三皇党呀。”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如今,萧家从来都是站在皇三子这边的。在前世,因着从龙之功,新朝伊始更是一跃成为京门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良禽择木而栖,虽说是这个道理,但背主也是事实。”元盈摇摇头,“老将军半辈子给了战场,儿孙们却逐利势力,忘恩负义,令人不齿。更让我觉得讽刺的是,楼氏虽大不如前,但到底还留有曾经的风光。萧家竟然选择投诚了皇三子,真是会挑靠山。皇三子是皇后亲养,背靠潘家势力,这潘家……呵。” 早前说过,这朝中是三大股势力。圣上,皇后和太后。皇后出自潘氏一族,这个家族也是个奇葩,单看潘纵江就能看得出来。要说起来,潘氏和楼氏携亲,受楼家提携之恩,如今却斗成了势同水火的仇人。里面种种旧案,当今虽无人敢提,但京门世家哪个不知。 他们两家,深深贯彻了什么叫做利益最上,利益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皇后和太后斗了这些年,我每次进宫,看都看累了。” 宋琰声一笑。没有永远的仇人,就算平常争斗得再厉害,在江南盐引案这样牵涉自身利益的大案之下,不也只能无奈着打算合作一回吗? 第七十一章野心 元盈咽了口糍粑又喝了口茶,说起萧家顺便就想起了一桩糟心事。那还是宋琰声离京时的设计,花月楼一案之后,利用柳氏的口供借助萧家那位姨娘对萧长瑛进行的反击。虽然元盈在给她的信件中提及了,但具体如何还是要听细节。 元盈提起这个来气得直咬牙:“好好的一个局,本来那姨娘拿了状子都到了京兆府了,偏偏她前脚刚进,后脚萧长瑛就来了。这不是有内应不是吗?” 宋琰声咬着软绵绵的糍粑,不紧不慢道:“萧长瑛在京门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哪里会没一点内应?就是在京兆府也不稀奇。” “我原本以为这姨娘能有些本事,让我看出好戏,结果没等她弄掉萧长瑛,自己反而弄丢了小命。” 萧长瑛最是阴狠不过了,有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挡了她的路,你说她还能放心让人给活下去吗。在萧府弄死一两个人不奇怪,一个姨娘对她来说更不是什么事,就是连花月楼那局中的萧二爷,一条命留不留也只看她想不想。 宋琰声摇头道:“是我计算失误,这姨娘,太心急了,反而着了她的道。” 元盈也是一叹:“这萧长瑛果真心狠手辣,同府的姨娘,一条人命,说没就没有了。” “我听说,京兆府尹换了个人?” “原先那个,告老还乡去了。”元盈撇撇嘴,“倒像是逃一样。” 自古这京兆府尹不好做,一个不留意就得罪了京门的权贵,若是两家起了争执,夹在中间更是里外难做人。熬了这么久的京官儿,又哪个不是人精? 宋琰声垂下眼睫想了想道,“可不是得逃吗,在他那样的年纪,最是怕麻烦。萧长瑛和端泓是一丘之貉,我估计,端泓定然向他施了压。” “这些狗官!” “但这事……也不是到此就结束了。”她看向元盈,微微勾起嘴唇来,“状纸又不是只有一份。萧长瑛,可不要会错意了。” “就算她能换下京兆尹,换不下她谋害庶兄的事实。不走京兆尹,依然还有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可不是每个机构都给被他们一手遮天了去。” 元盈沉目,“你是要跟他们对上了?” “早看萧家不顺眼了。”宋琰声玩笑着说,“就跟你说的一样,今儿在京门,萧长瑛给我、给宋家使绊子,明儿我到了其他地方,她那兄长萧长元也给我使绊子要杀我。我最是个怕事的人,再后来还有他们背后的皇三子以党。既然警告不得,又撕破了脸皮,那我宋家为何不回击过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们伤我分毫,我定然十倍奉还。” 元盈笑起来,“还真有气魄!小六,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无论何时,我都知持你。” 宋琰声也学着她一抱拳,“多谢小郡主。” “得好说好说,咱们是什么关系呀,甭跟我客气。”元盈笑着按下她的手,眼睛转了转道,“刚刚你似笑非笑的表情,还真像我那表哥。” “有吗?”端珣看人时的眼神惯常是含笑之下暗藏审视,他那双凤目足够高倨凌人。对于无关紧要的人,他更是懒得投以什么表情。至于元盈所说的似笑非笑,端珣倒是常有这种玩味儿的试探和打量。也许,是相处久了,不知不觉学的他那儿的。 “我跟你说,自从你下江南后,他的脾气是越发古怪了,见着我哪里都不顺眼,就是在我家里撞着了,我也得远远避开他去。” “有一次更过分了,用那种很遗憾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学学别人家的妹妹。” “噗哈哈哈哈。”这次宋琰声止不住了,“他真这样说?” “还能有假?”元盈抬起头来幽怨地看过来,“我想来想去,觉得他是想你了。我周围哪有什么别人家的妹妹,也只有宋三公子家的六姑娘了。” “他想我?估计是没人逗着玩了,憋着慌呢。”宋琰声不禁扶额。 “哎哎,就你现在这个动作,跟他当初对我时是一样的。” “……” 宋琰声想象了一下有这样一个表哥或亲哥,不由摩挲几下手臂,讪笑两声,“下次你可以怼回去。” 元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回道,“等他回京,我好好合计一下。” 不过说到这茬上,宋琰声便想起了沈芳之。她这位表哥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可惜身骨不好。平宁侯府出现的那几味寒毒,如果她没料错,萧长瑛有很大可能。其一,她是皇三子的人,又在京门,最好下手。其二,她极擅长在各家族中秘密安插钉子,在前世便是如此,以此获得迅速庞大的信息网。 “如果我没料错,萧家在最近一定会有动作。如今我已经回了京门,她的视线想必已经盯过来了。” “萧长瑛……”元盈冷笑一声,“这个三姑娘,便是我也能看出她的野心。你离京的这些日子,她明面上可安分了,就是不知背地里有什么动作。” “学宫里的几位先生对她赞赏有加,她人前赚足了才名,使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要入朝为官做宰不成?” 入京有了些日子,她也不是不知萧长瑛在诗才上的活跃,毕竟“京门第一才女”已然坐实了。宋琰声端着茶杯,低低笑了一声,反问道,“就是她想,又有何不可?” “这怎么可能?”元盈一笑置之,“这朝堂是男人的天下,哪有女人跻身的道理?” “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少之又少而已。按照大成的官制,确实是有女官的位置的,多是司礼职位,与后宫联系密切。要说起来确实是有个例外,前朝倒是出过一个实权在手的,掌管宫中制诰,也是风光一时了。” “她难不成想成为制诰第二?”元盈咂舌,“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在朝堂跟一群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周旋,可不是靠嘴上几句吟诗作对就行了的。”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别忘了,她在后廷还有个大靠山。只要这靠山一日不倒,那她就有机会化不可能为可能。” ”以萧长瑛的心机和野心……你不觉得,她更加适合朝堂这个地方吗?要论起手段来,她可也不输于那些人。” 宋琰声刮过杯盏上几根茶叶梗,“再想想,她的野心可能不止于此,她想要的,只会越来越多。” 在前世,萧长瑛从不起眼的将门继女一路爬到三皇妃,再一路爬上皇后至尊。她想要的永远清晰明了,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前世的宋家是这样,元氏皇贵妃也是这样,都成了她脚下的铺路石。 那个位置,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宋琰声从来没觉得不胜寒的高处,坐上去能有多么舒适。那样的高位,真真是孤家寡人了。面对永无穷止的算计和暗流汹涌的同时,担起的更是整个国家的命运。 但是心思狠毒阴翳的皇三子和萧长瑛坐上那个位置,他们有这份觉悟吗。 可想而知。 宋琰声与元盈对视一眼,彼此间的目光中都不约而同多了份坚硬。笑话,还能由着他们这一路走下去,真到了那一步,那他们两家就是第一个要被开刀除之后快的。 “元家基底深厚,镇国公正是盛年,萧家却是强驽,全靠萧老爷子撑着。再看三皇子以党,他麾下除了萧家,可还有强劲的握有军权的武将?” “他没有,所以他急。”元盈目光一冷,“若是他敢动我家,我拼了命也要跟他们斗到底。就是有这个心思,也得给我识相地吞回去!” “临安府赈灾,江南盐引案……趁着京门主力都南下去了,京中一些触角可以修剪修剪了。”宋琰声懒洋洋地抱着茶杯,微微眯起眼睛。 元盈在她家留了一宿,次日便带着随从赶马回去了京外的栊翠山。小雪后又隔了小半月,慜阳学宫的冬休开始了。宋梅衡闲了下来,便拎着自家妹妹到书房习字。宋琰声按着祖父教的法子虽是写得有些模样了,但这端笔姿势毕竟是巧径,还是要回归正统。宋琰声执笔了大半天,写得头昏眼花地停下了笔。 一看宋梅衡,他坐在窗边看信,见她望过来,稍稍扬眉道,“是六殿下的信。” “这信到得晚,舅舅已经顺利抵达了。另外,伯父也救了回来。” 第一个消息宋琰声早前听沈芳之说过了,第二个消息倒是实实在在让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是怎么救的?” 宋梅衡把信给了她,自己到边上拿了一杯茶。 “信中没有细说。我猜想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示好,不管怎样舅舅已经到了。另一种,也是可能性更高的,估计是达成了某种交易。” “你指的是,换?”宋琰声看了信,是端珣一如既往的简略风格,她眉心蹙起,“用什么才能从那些商贾们手里换回来?” 扬州那些盘踞的大盐商们,早恨透了油盐不进的宋至,也恨他掌握了贪贿的证据——好啊,你在任时不给我们发财的路,还想着揭发我们案底?当我们好欺负的,分分钟弄死你。狗急跳墙也莫过于此。再说了,这些人向来跟皇三子以党利益依存,对其唯命是从。 第七十二章碰瓷 “这个问题,只有等祖父的家书了。”宋梅衡如是说,但不论如何,宋至已然救回,那就能大大松上一口气了。 小雪之后,京门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今日晨起去葳蕤轩时,宋琰声不期然看见她娘坐在镜前,通红着眼睛一边抹泪。 “娘,你怎么了?” 她急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阿好,我的儿。”沈氏连忙用帕子擦干净泪水,声音却掩不住颤抖,“芳哥儿咯血了。” 宋琰声心里咯噔一声,不由问道,“怎么会呢?” 上次在平宁侯府看过他了,听他说起是寒症复发,也是经年的旧疾了。便是沈府里那几味寒毒,沈芳之早有准备,万万不会着了道儿去。这想来想去,她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背后之人又下手了。 这几日沈芳之没有与她书信,再骤然听沈氏说起这个,她难掩忧虑,“我现在就去看他。” “你哥哥已经去了,阿好,你坐过来陪着娘,娘心里发慌。”沈氏微微阖上眼皮,“昨个儿夜里我就没怎么睡好,心里头不舒坦,总觉得上上下下有事情要发生似的。芳哥儿……这一年来身子就没怎么好过,我担心他万一有个好歹,那平宁侯府可怎么办,你舅舅舅母可怎么办?” 宋琰声心里也是着急,但只能强作笑容,宽慰道:“娘亲别自己吓自己,表哥的寒症,是每年入冬都要发一次的,兴许这次咯血,也是因为旧疾的缘故。” 沈氏是不知道侯府里藏了个钉子的,但宋琰声心里没底,究竟这次咯血是真是假。依照沈芳之的心窍,他虽说不大可能中计了,但毕竟事无绝对,万一…… 她一瞬间白了脸色。 葳蕤轩一上午的气氛都甚是低迷,直到正午时宋梅衡回府。 “哥哥,怎么样了?”宋琰声亲自跑去外头接他,宋梅衡看向她,“是真的。” “怎么会!”她瞳孔微微一缩,“表哥是个最谨慎不过的人了,不可能会着了道儿去。” “你先别急,他自不是着了道,他是顺势而为。只有出了这样的状况才能一举引出背后人来。他这次咯血最主要的原因,是舅父他……遇刺了,伤得不轻。” 宋梅衡稍稍压低了声音,“娘亲那边先瞒着,别让她知道,我怕她受不住。” 这真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宋琰声咬牙,“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淮盐运,还得看扬州,要查盐引这案子,怎么也绕不开盐商盘踞的扬州府。 宋梅衡皱眉道,“两淮的豪商和官府在扬州设了场为他接风洗尘的鸿门宴。” 宋琰声心下一动,“这是没谈妥,所以狗急跳墙了?” “早在舅父南下的时候,暗杀就已派去了好几轮。等到了扬州时,他身边的护卫只剩下不到十人。” 沈肃南下查办盐引大案,是没有人希望看见的事情。江南是利益盘结的聚合之处,以盐业为核心,官商钩结,一片秽乱。此时南下查案,便是侵害了这些人的利益,不乏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对于盐商们来说,这无疑是灭顶之灾。他们为保住利益,一定会不择手段。若是拉拢不成,那杀了就是了,死人还怎么查到他们身上来。 “这些混账东西,胆子未免太大了,圣上钦派的人都敢动。”宋琰声心上又如同被堵了一般,“傅家的人呢,他们到了吗?” 宋梅衡皱眉摇头,“未有消息。” 江南远隔千里,便是快马加鞭信件也根本不可能那么快送达,这消息不及时等来等去的真要愁煞个人,她在寒风里平复了一会儿,随着宋梅衡进了葳蕤轩。 沈氏一看儿子回来了,急忙打听道,“芳哥儿可还好?” “旧疾复发,现在已经止住了,人也睡去了,得要养上一阵子才行。”宋梅衡与她对视一眼,走到沈氏旁边扶住她,“母亲别担心,大夫说了,今年的寒气降得早,芳哥儿还没适应就飘了雪,加上府内不明不白多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引发了寒症,他这病得才比往年要严重些。” 不提这个还好,沈氏一听到这个就怒了,“这些黑透了心肝的东西,我大哥才离开京门,便有人迫不及待要加害芳哥儿,其心可诛!” 宋琰声陪了沈氏一整天,次日一清早就坐了马车前往平宁侯府。马车到了最繁华的朱雀街时,突然被堵着再也走不了了。 横波便掀了帘子探身出去查看,带进来一股子冷气,刺得宋琰声猛地打了个喷嚏。 前头也停了一辆马车,在人流之中,更是寸步难行了。她掀开车帘往外一看,这边是朱雀街有名的老字号回春堂,此时周围围满了人,一片喧哗之声,倒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人都堵在这路上,宋琰声无奈下了马车,抬眼留意了一下前头马车上的标志。京门多是世家大族,出行的车马上都带有徽记以彰示身份。这家……应该是傅家的马车,宋琰声在慜阳学宫时曾见过傅家兄妹从车上下来。 傅家人被钦派江南协助查案,傅旁自然是随着去的,那如今这车上估计就是老帝师家的孙女傅姑娘了。 再往前走了走一看,果真是。 宋琰声对这位傅姑娘印象不错,在文思阁时虽然两人没多大交情,但这位傅姑娘温文尔雅,颇有才情却不张扬,人缘极好。她入文思阁时间晚,后来又因去了江南休学了一段时间,这猛不丁地在街上遇到个同窗,视线一对上,她在这番乱糟糟的情况下,动了动手指,露出个尴尬的笑来。 眼下这情形在京门也是忒常见的戏码了。傅家马车经过回春堂时,不留神碰倒个刚走出来的老人家,刚抓的药撒了一地,人扶着腰现下躺着不起。 这是个闹市口,现下看热闹的越聚越多,傅姑娘是名门闺秀,不便在人前抛头露面,便想趁着人不多的时候赶紧给了银子息事宁人。可她是个脾气软是,她身边那丫头却是个暴脾气,当即指着人叫起来,“我说这位大爷,您可也别装着了,我刚才就坐前头,看得分明,明明是你自己撞过来的,我们的车可是半点都没碰到你!” 老爷子扶着腰,“哎哟”的呼痛声更大了。旁边围观的老百姓不明所以,只以为马车撞了人还想赖账,便群起攻之,“撞人了就这态度?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人家就可随便欺负老实人了?” “还欺负一个老人家?” “扶都不扶一下的!” “这应该是傅家的马车吧,堂堂帝师,就教出了这样的孙女?” 宋琰声看了眼那反唇相讥的丫头,眼神微深。 人群激愤中,傅姑娘进退不得,脸上都红透了,不知该如何处理了。她约莫是头一次碰到这场面,本想着给银子打点便是了,但丫头一句话激起了民愤,她苦着脸在人群指指点点下,急得都快要哭了。 这是对傅姑娘的一个局。她的马车撞没撞人已是百口莫辩,现在群众一致认定她撞了,要求她道歉。但一旦道歉了,傅家马车撞了老人就会坐实,到时候会传遍大街小巷,但她不说话不吭声也不行,同样会有傅姑娘撞了人还意图抵赖的后续等着她。 这种技俩…… 宋琰声下意识看了眼回春堂,心中隐隐有了个念头。 她看着被人群指责的傅姑娘,今儿既是遇到了,便不好看完热闹走人了。她正要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却插来一句:“这撞没撞着的,咱们检查一下就是了。” 一个黄衣少年从人群外挤过来,她身量颇高,说话时中气十足,将周围嘈杂都给盖住了。 “对!回春堂就在前头,撞没撞着一查就知道!” 应和声一片,宋琰声看着来人,眼中含笑,带着横波退去一边。 黄衣少年继续道,“搬来搬去多麻烦,我就是郎中,虽比不得回春堂的名医,但这点跌打撞伤的现在就可以给他看看。” 周围人一半应和,一半怀疑,“果真?你年纪轻轻的不像啊!” “不像?我东家就在这里,我是前头德济堂的坐堂郎中,若是不信,还可以跟我去德济堂查问一番。” “东家,你东家在哪儿?” 黄衣服的少年挑挑眉头,指向了宋琰声这边。 “这……这……” “这不是宋姑娘吗?她后头是宋家的马车!” “德济堂好像就是宋家的铺面!” 宋琰声目光淡淡,走到黄衣少年旁边,微微一笑,“德济堂确是我家的,这位少年人也确是我家聘请的郎中。各位别看人年纪轻,医术可是厉害着呢。” “既是德济堂的大夫,那自然,自然信得过。” “宋家的德济堂最是仁厚不过了,坐堂的大夫不说是免费看诊,连一些贵重的药材价格上都时不时给我们一些优待。” “上次我孩子伤风,药方子都是里头免费熬制好了送给我的。” 宋琰声听到这里,心知早前对德济堂的整改如今已是大有效果了。趁着这片叫好声,黄衣少年冷不丁伸手往地上这老爷子身上一探。不知触到了哪一个穴位,刚刚还卧地不起的人瞬间就弹了起来,利落迅速得完全看不出是腰伤之人。 第七十三章褚敏 众人瞠目结舌。 老人家指着黄衣少年气急败坏,“你……你……” “原来真没伤啊!” “真是可耻,一定是看见了傅家马车经过想要讹诈一笔!” “这么大年纪了,脸皮还真是厚!” “还好揭穿了她,不然傅家姑娘可要冤枉死了。” 风向顿时一转,那老爷子一看不对,立即退了几步,想要溜走。 宋琰声这时出口喊了一声:“老人家,你刚抓的药不要了?撒了也怪可惜,不如去德济堂再抓一副,不收你的钱,只望你下次留意一些别再磕碰上谁家马车了。” “不……不!” “宋姑娘厚道,这些人就瞅准了才这么厚脸皮!抓住他!” 人群却密集地围了过来,声称要抓人交给衙门处理。老爷子逃脱不得,被抓着个正着,人流嘈杂声慢慢地开始散开。 傅姑娘急出了一身汗,现下好不容易解了困,忙下了马车跟宋琰声道谢。 “这位公子,多谢了。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那黄衣服的少年拍了拍刚才蹲下时衣摆上的灰尘,见她满是感激地行礼,摆摆手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说完便向宋琰声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举手之间极是熟稔,看得傅姑娘不解道,“你们……果真是认识的?” 宋琰声也不避着她,笑着介绍一声,“傅姑娘,这是我朋友。她嘛……” 横波也是意外会在这里看见这位。这黄衣少年可不就是男装打扮的褚敏姑娘嘛。傅姑娘连着她自己那个丫头见这少年与宋六姑娘举止亲近,不由对视一眼。 “你们别惊讶,她呀,惯常是男子装扮。”宋琰声笑笑,转头问道,“你何时到的京门?” “快有一个月了。” 傅姑娘极有眼色,见她们相见有话要说,便微微退后一步,笑道,“这街上嘈杂一片的也不能够好好谢谢你们,下次我定当登门答谢。” “哎呀,都是同窗,傅姑娘不用客气。”宋琰声摆摆手,看着她跟丫头上了马车,再回头看褚敏,眼睛弯弯的,掩饰不下的高兴。 “走吧,上来说会儿话?” “京门这么大,没想到在这里就碰到你了。”宋琰声与她对坐在马车上,“刚刚这出,你看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她那马车刚经过时我就在了,那时人还没刚刚那么多。”褚敏接过横波递来的热帕子,敷了敷脸,呼出一口气道,“这事情表面这样解决了,可我觉得不对。那老爷子在回春堂走走停停了大半晌,谁家的马车都没碰,偏偏等了这么长时间,只为碰她家的,分明这姑娘是被人算计了。再说,她那个丫头……” “你也这样觉得?”宋琰声一听,心知刚刚的怀疑不是偶然。方才没作声,因着她们都是外人,人家的丫头再如何也不该她们来管,只盼这傅姑娘能不能留个意发现她家这丫头的不对劲了。 一开始这傅姑娘趁着人没聚集时给银子打发掉也不失一种处理方法,可她那丫头却下意识地起哄,看着倒像是明摆着的添乱添堵,惹来了这么多人,可不正中后头谋划者的下怀? “别怕是一伙儿的吧。” 宋琰声搓着手指一笑,“你都说是刻意撞她家的车了,可不就是计划好了的吗?这闹市口碰了人,还是一个老人家的,一闹出去,她傅姑娘的名声可就不太好听了。我看就是她早前想要给银子息事宁人估计也走不了,后头算计的人就等着闹上这一出才达到目的呢。她那个小丫头,估计被收买成了推手。” 这样的技俩……还真是熟悉。 不出意外,绝对是萧长瑛的手笔。她拂开车帘往外面回春堂一瞥,估计这药堂也是她名下的产业。要是刚刚褚敏不出现,那碰瓷儿的老人估计也是就近送往她这里的回春堂诊断,诊出来结果可就不像今日这般容易了,定是勾通好了断个重伤——到时候咬定不放,加上看热闹的老百姓,那就完蛋了。 萧长瑛是惯用yu论的,也是老一套的了。 “这傅姑娘得罪了谁,谁这般下作要这样整她一个姑娘家的?” “整的不是她,是要整她的家族。”宋琰声放了车帘,漫不经心道,“江南盐税的事情你听说了吗?她家就是圣命的钦差,下去查账的。” 萧长瑛在京门已有一个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江南盐政上出了大乱子,城门那边一阵子都是策马扬尘。她听着这个,倒是嗤了一声,“那边还真是大快人心,早就该如此,江南那些狗官和奸商早应该被好好收拾一顿了,不然天都快被他们捅破了。” “哪有这么容易,要不然还怎会又刚才这一出?”宋琰声提起这个又是头疼,看向一边拧帕子的横波,“你回头帮我查查,这回春堂是不是萧家的产业?我估计这次,八九不离十是那萧三姑娘捣的鬼。” “萧家?” “怎么了?”宋琰声嘱咐完,一转头看她神情不对,便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靖安将军府的萧家?” “京门就这一户萧家。” 褚敏神色不复刚刚相见时的轻快,目光变得黑沉,她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宋琰声看她这样,心念一转,脱口道,“你大哥莫非……” 把时间推回去算,在临安府闹洪灾的时候,皇三子能及时雨一般拿出赈灾策略,其中包括涪江那一手鱼鳞石塘的方案更是大获圣心。皇三子自不可能迅速想出这等妙策,只有一种可能,那个时候起,褚敏这位大哥就已经在京门了,而且归顺了他的麾下。 “我往京门来的一路上就在想,便是知道了他的住处,要见到我大哥也不容易,他那人又极善潜藏,若我就这样找去了,难为他不多想,甚至马上会秘密更换地方。” “所以,这一个月,你与他都没碰面?” “我在他附近住了下来,偷偷跟着他,一直注意他的行踪,好在没有被他察觉。”褚敏摇头一叹,“他不怎么走动,白日里根本不出燕子巷,只有夜幕下才会出门。” “只要他出门,最后都会去萧府。” 宋琰声了然。这不奇怪,萧长瑛是皇三子一党,若是褚焕如今主子是萧长瑛,也是间接在为皇三子服务。 只是,这褚焕是个异才,他选择了萧长瑛,怕京门日后又是多事之秋。 “这一日日熬的,可急死我了。我有时候直接就想,干脆就冲进燕子巷,将人一掌打昏了带回去得了。” 宋琰声没忍住笑了出来,“便是一次两次能成,你大哥会依你吗?” 褚姑娘长长叹气一声,“他是转了性了,不然我何必来此。”她顿足一番,“希望在他没陷进去之前拉他出来。” “对了,你们是要往哪里去?” 宋琰声提到这个,脸上笑容也淡了,她想起什么来,目光一亮看过来反问道,“褚姑娘,你能不能随我走一趟?” “嗯?”褚敏一愣,反应过来,“又是谁要看病?” “是我表哥,他有寒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前日又咯了血。你不知道,我舅舅也是南下查账的那一批大臣,这个关节眼上,我不希望沈家出事。” 褚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有人想害他?” 宋琰声点点头,“沈家府内藏了颗暗钉,我今日去也是为了这件事。” “可以倒是可以,但我手头没有药箱呀。” “这个不难,你缺什么,咱们回头到德济堂取个就是。” “也成。” “那就多谢褚姑娘了。” 到了平宁侯府,是沈芳之身边的角子来接她们的。这侍童伶俐,看见来了个生人顿生警惕,问她道,“六姑娘,这是……” “这是我一位朋友,颇通医理,正好带来给表哥瞧瞧。” 角子一听便稍稍放了心,随即迎她们入内。宋琰声直接去了沈芳之的院子,里头烤着暖炉,所用的炭料都是极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尘。 褚敏一进来就被热气蒸腾得后退一步,“哎呀,怎么烧得这么热?” “我表哥寒症一般发在冬天,他身骨又弱,受不得寒气,因而天一凉就早早烤上暖炉。”宋琰声引她进了里间,一边解释道。 沈芳之的脸色比上次看的时候更白了,他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手边放着一卷书,走近了才听到一点声息。 宋琰声探身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表哥,阿好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手指轻轻地动了动,他睡得不沉,顺着她的声音模糊地呢喃了一声“阿好”,随后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样了?”她难掩心疼,“我知你现在也不敢用府里的大夫,但这样拖着总也不是个方子,所以特意带了一位朋友来给你看看,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位褚姑娘,她精通医理,是信得过的。” 沈芳之定了定神,视线挪到宋琰声旁边那黄衣少年身上来,微微露出个笑来,“褚姑娘,初次见面,我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他唤来角子搬来座椅,伸手相迎道,“请坐。” 第七十四章设局 褚敏自看到他气色起,脸上表情便有些凝重了。她坐了下来,伸手过来给他切脉,一边问道,“以前也是这样吗?” “今年稍微严重了一些。” “我听宋姑娘说,前日你咯血了?血色如何,浓稠或淡?” 沈芳之挥挥手屏退了一旁观望的角子,室内便只剩下她们几人。他摇头道,“血色正常,多是血丝。对外宣称出血量甚多,丫头,你怕是担心坏了吧?”他微一偏看向宋琰声。 “我知你是另有打算,要挖出那钉子来,但……你毕竟是咯血了,怎么可能不担心!” “抱歉。前日我父亲那边……”他摇摇头,“没来得及给你捎信去,害你们担心了。” “江南那边还有我祖父他们,你放心,舅舅一定能挺过去。”她担忧不已地看着他灰白的脸色,“倒是你,身骨本来就不好,还要想东想西操心个没完。” 褚敏听到这儿也是一点头,“你这表哥,这身子拖累,很大原因也是心头多思多事压着。”她收了手稍稍放松道,“咯血是急火攻心所致,郁气消了,也就没大问题了。倒是这寒症……是生来带下的?” 沈芳之点点头。 “你体内积损已久,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 宋琰声脸色一变,急急看向沈芳之。但床榻上的人却神色平静,甚至轻轻一笑置之,“好多人都这样说过。前年宫里的一个太医来瞧过,断言我不是长寿之态。” “胡说,胡说!”宋琰声最怕听到这种话,忙看向褚敏道,“三姑娘,可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你表哥这寒症根由在于毒,是积年的寒毒所致。若是平常的寒症还好说,这生来的积毒……”褚敏看向两人,犹疑道,“有一克毒的法子,我曾听我师傅说起过。南境曾长有一种叫做火莲子的稀有草药,自然带着一种极烈的火毒,产量极少。我寻思着,他身上的寒毒一日不拔,身子就会被拖累一日。但这个法子凶险,只怕你表哥的身子受不住。” 宋琰声沉默下来,倒是沈芳之安抚地摸摸她的头发,转过视线看向褚敏问:“这攻毒的方子,你有几成把握?” “一半一半吧。”褚敏叹口气,“首先是这火莲子难得,它虽说是草药,但效用上更偏于毒物类。据我所知,这东西已经消失很久了。再来,就算是得到了这火莲子,拔毒的过程也异常凶险痛苦。若不能受住,那便是最坏的情况了。沈公子,这样,你可愿意一试?” 宋琰声咬唇,她听出来了她的意思。褚敏医术高明独到,她只说了这个法子,但就说明沈芳之这寒症唯有此法可以一试,再别无他法了。这攻毒一听,便是自己这么个门外人,都觉得提心吊胆。 沈芳之是平宁侯府的独苗苗,便是这么多年请了这么多医生,也只采用了最保险的方法养着。可养了这么久,寒症是越发严重了,根本是治标不治本,吊着一条命罢了,至于能这样多久,只能全凭天意。 可是照今年沈芳之的身体情况来看,恐怕是拖不得了。 “与其这般苟且偷生,不如放手一搏。” 褚敏看向沈芳之的眼神中露出几分不一样的佩服来,她顿了顿又道:“火毒上身凶恶剧烈,寻常人难以忍受,再与体内寒毒相克,这是这方法中最危险的地方。不过,若是在攻毒之前服用一物镇着,可能要事半功倍。” “是什么?” “金沙龙胆。” 沈芳之半晌才低笑一声,笑容中带几分无奈来:“这东西世上总共也没几棵,我记得北地丹穆王手里曾有过两株金沙龙胆。” 宋琰声眉头微微蹙起,“火莲子还可以想想办法。这金沙龙胆极是稀贵,数十年才能成型,又是长在沙漠戈壁,向来是可遇不可求。”她也知道这东西是好,素有生肌药白骨之功效。但要找这么个东西,还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总不能派个人到北地戈壁上等个十来年,就是运气好了等到一棵长成,那等他带回来,沈芳之也等不了这么久。 她转念一想,“丹穆王……丹穆早已落败溃退,那这两株金沙龙胆很有可能充入国库了。”想到这里,她眼睛一亮,“内务府肯定有记录!我回去问问我父亲能不能查到。” “阿好,那是国库里的东西……”沈芳之扶额,“就是有,又能如何?” “国库里那么多好东西,又不差这一个。再说圣上身体康健用不着这个,这金沙龙胆存放着不用最后也是烂掉,不如用来给你治病,反正圣上有两棵呢……”宋琰声声音微微一低,“只望着江南那边舅舅能大获全胜,到时候只一提,圣上仁厚,没有不给的道理。这是最好的打算了,但便是如此,也得等上许久了。”她愁眉不展地看向沈芳之。 “若是能成,这攻毒前也得先保养着身子底子才行。”褚敏收了药箱,琢磨着写了一副药方,一边嘱咐道,“我先写一副调养的方子,可以排出体内淤血。虽不能治根本,但也能抑制一时了。沈公子,往后日子你得先好好将养着,不然寒疾会发作得会更加严重,切忌伤神劳心。” 沈芳之低头称谢,双手接过了方子。宋琰声凑过去看了一会儿,想起今日还有一事要问,“府里的暗钉子应该找出来了吧?” 沈芳之撑着额头倚在靠枕上,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才道,“我猜的不错,是府里的旧人了,如今在我母亲房中伺候着,平日里我们都叫一声常姑姑。” 宋琰声一听便知怎么回事了,“是宫里的人?” “我母亲嫁进侯府之时,太后赏赐了两个宫人,一人留在祖母房中,另一个我母亲那时看着人谨慎沉默便安排在自己身边,十来年的光景,谁能想得到竟是个存有异心的。我这几日的羹汤和药汤都是她经手的,一闻便闻出不对劲了。我便顺她的意咯了血,也是见了这血,她连日里是越发胆大不知收敛了,只急着想要我的命。” “既是宫里的人,便不能明着动手……”宋琰声面色一冷,“真是防不胜防。表哥,那些羹汤还在吗?正好给褚姑娘看看里头到底加了什么。” “角子。”沈芳之微微一点头,唤来外头等候的侍童。这孩子年纪小,但极为伶俐,一听便迅速去了前堂,将食盒一同端了进来,取出了一盘梅花糕来。 “这是早上那常姑姑送来的,说是我母亲特意做了要给我尝尝去去苦味。” 褚敏何等眼力,看到这糕点端过来便皱了眉。她捏起一小块来,随后从衣兜里取出她的簪子来,不知触动了什么机窍,簪尖儿探出一根银针来。她随手验了验毒,将那已然发黑的银针丢进了食盒里。 这一番操作看得角子都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过来,将食盒重新拿了下去。 “这是上次的毒。”她看向宋琰声,“八角海棠,最是阴寒的毒物。” 宋琰声顿时气血翻滚,整个人气得从床榻上下来,狠狠一跺脚,“果真是一伙儿的。” 早在扬州的时候,那赵姨娘给宋书声投的毒药中便带有这一味八角海棠,若说是偶然,傻子都不会相信的。那赵姨娘往临安府通信,她的主子自然脱不下皇三子一党,照这毒出现的时间和她与那边接头算起来,这赵氏早就被收买了。 “这姑姑,是谁的人?” “这常姑姑向来爱听戏,每逢十五都要去红楼听个唱曲儿。从前也没觉得什么异常,现在一想,真是昭然若揭。我派角子跟过几次,人到了红楼里,总借着人群消失一阵子。” “这不奇怪,她藏不住这么多剂量的毒物,定是时常掩人耳目地去交接领取。”褚敏听到这红楼倒是愣了一下,“难不成这地方也是……” “是萧长瑛的产业。” 宋琰声如今对这个人是厌恶得很,她还没见过手伸得这么长恨不得哪儿都插一手的人。萧长瑛是三皇党,南下查账的沈肃自然也是她的敌人。宋琰声蹙眉,要他们还有这算计着要来阻碍别人的时间,还不如赶紧清算清算自己在江南那边的人,能撤的迅速都撤了才是。 “这萧三姑娘……呵,真是不简单。” 褚敏因着褚焕的原因,对三皇党本就没什么好感,现下听了也是眉头皱起。宋琰声盘弄了一会儿手指,看向沈芳之道,“表哥,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你想怎么做?” “这常姑姑不是喜欢看戏吗,我们就做一出戏给她看看。”她眸光一转,微微勾起一抹笑来,“表哥,你得配合着我一下。” 端珣:我媳妇儿已经忘了我了…… 一只鹤:殿下,你这不在江南查账呢== 端珣:谁爱查去谁去,我得要回去抱媳妇儿了! 一只鹤阿好:…… 阿好:……不要有事没事艾特我== 第七十五章连环 这京门的冬天来得快,下半年来南边又是不安稳。京门的老百姓也能察觉到城中凝重不散的氛围,便是坐茶馆里聊聊话常,也不敢向从前那般侃天说地。 除了南下的官员纷纷离开城关,最近京门里又发生了件事,惹得寻常百姓们又聚在一起聊起来。大的政事他们听不懂,也没几个看得明白的。但京门内这些世家内府里的一些事儿,格外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你听说没有,平宁侯府那大公子昨夜里吐了血厥过去了。” “沈家那大公子是个病痨子,大病小病不断的,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可不一般了,我有个在沈家当差的亲戚,说是人昏了至今都没能清醒,今早听说侯府都请了道士来了。看着样子,怕是熬不到年关喽。” “这大公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 “可不是嘛,侯府就他这一个独苗苗,若是有个万一,那这侯府可要给谁来继承呢?” 萧长瑛的马车刚好经过这处茶馆,她略略听了一遍,唇边浮上来一丝如愿以偿的快意来。 “姑娘,常姑子说的不错,这沈芳之果真是不行了。” “她如今是我手里做事的人,哪里有胆子敢骗我?这沈芳之服用了那么多寒毒,拖大现在也算他命大。”萧长瑛阴冷一笑,“没了儿子,我看沈肃怎么办,还怎么去查江南那边的盐税。” 身边的侍女闻言附和一声,“既然沈芳之捱不下去了,我们不妨加快手脚,给他最后一击?” “这是自然。过会儿你派人到沈家知会一声,让常姑子来红楼一趟。”萧长瑛想起还剩下的几贴八角海棠,留了个神道,“不必全给她,就按平常的分量。沈芳之死到临头,也不差这一两天。越到最后,越是不能急。当然,就算我们再有动作,依照如今沈府的手忙脚乱,也未必能注意到。” “是。” “倒是赵氏那边可有消息了?” 侍女一听就知道她在说什么,摇头回道,“奴才一直留意着扬州宋家那边的动静,那赵妾还是被关着。没说处死了,也不可能轻易饶过了她。主子,这女人留着迟早要供出咱们来,万一被宋家发现……” “当初收拢赵氏因着这人贪心又贪财好拿捏,也是为着她那一手制毒的本事,这些年凭着她制出来的那些毒药也帮了我不少忙。只是她贪心不足,下毒不成,反被揪了出来,那就没办法了。至于她招出来什么,我倒不怕。针对宋家这么久,背地里的这些动作,你以为他们至今没任何察觉?” 马车这时正好从德济堂经过,萧长瑛停住声音,下意识往那边瞅了一眼。这德济堂是宋家的产业,是宋琰声她娘沈氏的陪嫁。从前就一个不温不火的普通药铺子,这半年来却是焕然一新,不仅是药堂的门面,便是经营的法子也是大大不同,一定得了谁的指点。原本朱雀大街生意最好的便是她手里的回春堂,现下却被德济堂挤了上来。 她冷目看着那堂上的横批,匾上几个大字“天下平安”格外醒目熨帖,她哼笑一声,正要放下帘子时,却瞧见一个黄衣的少年施施然进了里间。 身边的侍女一看,眼熟得不行,上次对付傅姑娘的那一出,她在回春堂上面盯着,看得一清二楚,便是被这人连同那六姑娘一起搅了局。 “上次那个,就是她?” 萧长瑛眼睛很毒,一眼就看出这黄衣少年是乔装打扮。对于一切扰乱她计划的人她都暗存杀心,眼见着黄衣人进了德济堂,她使了个眼色,“去,跟着去瞧瞧,这人进去作甚?” 上回对付傅姑娘不成,就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人群里来了这人跟宋琰声,事后听手下的汇报,这两人还是认识的。 只等了片刻,侍女重新挑帘上车,“奴才看过了,这人是在取药,还取走了一株老山参。但我看她行动遮掩,必然是有蹊跷。待问过了掌柜的,才发现取走的多是些提神吊气的草药。” “这德济堂是宋琰声她娘的陪嫁,这些东西,我料得不错的话,应该都是用在沈芳之身上的。” 萧长瑛眉头一展,“需要这么大量吊命的草药,这样看来,沈芳之果真是不行了。” “只是沈家为什么派个外人来?” “那几味寒毒下去,到了现在沈府肯定有所察觉。宋琰声既然跟她相识,那自然是关系不错,若信不去府里的人,派她才是妥当。上次街上闹事,她不是说自己是个大夫吗?你等会儿使人去跟着她,看看到底是不是去的沈家。” “另外等常姑子来了红楼,让她这几日再要下毒时万万小心,千万别露出什么首尾来。” “是。”侍女点头应了,“常姑子是经年的老人了,便是怀疑谁,也找不出她这么一个多年的暗钉子来。” 萧长瑛“嗯”一声,盘算完了,又嘱咐一声,“江南那边的动静时刻留意着,钦差既已经南下了,三皇子的处境也不轻松,虽说千里之隔,但若有什么我们定要第一时间帮他的忙。” 这边黄衣少年前脚出了德济堂,转身拎着药去了平宁侯府。跟着她一路的探子兼任进了府,略站了一会儿迅速回去复命了。 这边,沈府的东偏门才阖上,褚敏将取来的药随意丢给一边站着的角子,掸掸衣服上的灰,勾出一抹笑来,“现在,该你出场了。” 角子一贯机灵,抱着草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瞧不出正准备好的算计来,他清脆地应了一声,“常姑子出门多走西头的小门,等她走了,我再跟上去。” “虽说你不惹眼,但到底是一个府的,出去后多留心周围。” “褚姑娘放心好了。” 褚敏进了里头院子,守在院外的两个小厮还在抹眼泪,今早起沈芳之断了一小会儿的气息,整个院子都陷入一时的悲惨哭声之中。褚敏眼都没移地掀开暖帘,里头静悄悄的,宋琰声坐在床榻边,正和沈芳之两个人凑在一起玩丢核桃。 “你们……稍微也克制点,装装样子成吗?”褚敏咳嗽一声打断两人,“你们看看我,我这才是演技。” 沈芳之笑了一声,放下核桃,弯出一抹笑来,“褚姑娘辛苦,坐下喝杯茶暖暖吧。”他的脸色比前几日并无不同,依旧苍白,可人说话却有了些中气,可见褚敏的药方起了些作用。 “不喝了,我再给你把把脉,看看能不能在攻毒之前,把你的身子调到最好的状态。” 宋琰声给她端来茶笑道,“知道你用心,先坐下缓缓吧。”又亲自敲碎了核桃,随手塞进她嘴里,“萧长瑛可瞧见你了?” “自是。等她那车过来,我脚都站麻了。等人来了,背过身我都能感受到她那目光刺在我身后的感觉。这不,我回来就有人跟了我一路。” “萧长瑛这人,野心勃勃贪心不足的,人又十分多疑不好对付。戏不做足了,不一定能让她上套。” “那这火莲子……” 宋琰声剥着核桃,一边不急不忙道,“我找人打探过了。这京门若说谁手里现在还有这个东西,只剩萧家了。”这也多亏了前世的记忆,她记得萧长元北上御敌时受了重伤,刀刃连着毒液刺入肺腑,那时候正是寒冬料峭,虽说挺过来了,但到底落了病根,每季度倒要服用火莲子来逼出残毒来。这火莲子稀贵,但也不是绝迹了的东西,按萧长元服用的次数来看,恐怕颗数还不在少数。 “我不但要借着她的手除掉这暗钉子,我还要让她亲手交来火莲子。”她将空了的核桃丢去一边,微微勾出个笑来,“这还只是开始。” 红楼。 常姑姑偷偷摸摸地来,从萧长瑛手里领了毒药之后,捏着藏毒的袖口小心翼翼地下了楼。她左右张望着,今儿红楼正在唱剧儿,她稍稍分了神,听了一小会儿,就与人群中跑来的一人撞了个正好,她捏着袖口,下意识“哎哟”叫了一声疼。 “是谁走路不长眼的?” 她正骂完,声音却一下子梗在了嗓子眼里,脸色顿时一变:“角子?!” 被撞到的那人正是角子,他怀里抱着许多本子,此刻全撒在地上。他也睁大了眼睛,困惑道,“常姑姑,您怎么会在这里?” 常姑子震惊归震惊,但反应也是迅速,“我是来听戏的。” “可今儿也不是十五啊……” “因为正好出门给太太采买东西,顺道就来听上一会儿,不然心里痒着不定神。” 角子“唔”了一声,蹲下身来开始捡地上的本子,常姑子一看都是戏本子之类,便也蹲下来帮忙,一边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少爷方才醒了,说要听戏文。可他这身体哪里受得了,太太便差我来买。” “少爷醒了?”常姑子试探着问,“刚刚院子里还是一片哭声。” 第七十六章咬钩 “只醒了一小会儿便又昏睡过去了。”将戏文捡起来,角子看向旁边的常姑子,语气很淡道,“常姑姑继续听戏吧,我要回去照顾少爷了。” 一听这话,常姑姑脸色讪讪,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少爷还病着,我哪里还有心情听这个?” 角子心下冷笑一声,脸上却分毫不显,点点头便要走了。 常姑姑干笑一会儿,拉住他笑道,“这便走了,你随我坐来的车一并回了吧,也省得些力气留着回去照顾少爷。” 角子一听也方便,便随她一起坐上了车。 “若不是那劳什子请来的大夫,少爷昨个儿夜里就不用受这罪了。”角子是沈芳之身边的人,自小就跟着服侍他,感情不比其他人。这些常姑姑都是知道的,淡一听这话,她却是愣了一下,“这是怎么说,府里的大夫用着不好吗,是么时候另请了大夫过来?” “还不是前阵子宋姑娘带来的,惯穿黄衣服的那个。非说少爷是中了毒,得用攻毒的法子逼出来才行。这以毒攻毒现有能成的,更何况是少爷那样虚弱的身子?”角子担心极了,“六姑娘是病急乱投医,少爷也由着她胡来。昨晚太太也一同看的,当场就发作了,没见少爷有好转,倒是整个人被折腾得没气息了。” 常姑姑琢磨着:“以毒攻毒?” “是六姑娘连日寻来的一味药,叫做火莲子,听说极是稀有,药性却是极烈,常人根本就受不住。再说少爷这底子,若再用一次,怕是真得要了命了。” “怎会用这样惊险的法子?” 角子沉沉一叹,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听说也是没办法了,这才赌一赌命。六姑娘还在四下找那火莲子制药,还要再试。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可我心疼少爷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姑姑心下不平静了,使劲绷住了脸没露出声色,只有意地劝了一句,“虽说是惊险,但万一……有效呢,不如试上一试?倒是你说六姑娘带来的那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不知道。得去问六姑娘。”角子毕竟是个孩子,现在一心扑在沈芳之身上,哪有闲心去留意那大夫。常姑姑暗下一撇嘴,心知问不到什么了。但今儿这一出谈话,倒是让她得了些意外之喜。 沈芳之的身子骨她最是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受得住攻毒的办法,哪怕不用她再慢慢下手放毒,便是这一出以毒攻毒,就能要了他的命了。 火莲子…… 她暗暗咀嚼记住了这个紧要的东西,得把这件事告诉给萧三姑娘。 “以毒攻毒?”萧长瑛听说消息后挑了挑眉,“这么惊险的法子可能吗?都不用再动我的手了,这沈家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他们怎会用这个?火莲子?我记得赵妾制毒中就有用过这个。” “这东西是毒,也可制药。我手里倒是还有些留着,但这火莲子用药得看人,一般人受不住它那极剧烈的药性。”萧长瑛说到这里,终究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去查查,与宋琰声相熟的那个黄衣人那底什么底细?” 萧长瑛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倒查出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来。这黄衣少年确是个女子,且出身南地褚家,排行第三,单字一个敏。这一路上京,据说也是为了找自己失散的大哥。如今京门相熟的只有个宋琰声能帮忙找找,又因为给沈芳之看病的缘故,因而两人之间颇为熟络。 “姓褚?”萧长瑛看着探子传来的消息,念叨一声,有种无巧不成书的感觉。 “姑娘若是怀疑,不妨去问问褚公子,看看他是否有这么一个妹妹,还是懂医理的?” 萧长瑛自然是觉得奇怪,因为实在是太巧了。她才拉拢到了褚焕,转眼妹妹就找过来了。褚焕的存在除了她的心腹无人知晓,更别提在江南许久的宋琰声了。 “兴许真是碰巧,这褚姑娘是个南客,走南闯北的经营些小买卖,便是来了京门也没什么奇怪,毕竟江南那边局势不好,只能一路往北来了。” 萧长瑛疑心甚重,听了这番话虽觉有些道理,但还是不放心道:“真真假假,去褚焕那里探听一番就是。” 侍女点头应了,正要离开,却见她眉头一锁,又另起心思嘱咐一句:“褚焕性情古怪,你就是问起也不要太刻意,别让他知道褚敏如今就在京门。” 褚焕向来不提自己的事情,他为人孤僻古怪,喜欢摆弄制作一些不知所谓的稀奇玩意儿,旁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这侍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出了燕子巷,将萧长瑛想要的消息传递给了她。 “褚焕确实有一个三妹妹,他不大乐意提到她,只说是许久未曾见过。褚敏擅医,这是他亲口承认的。褚家当年据说好些子孙在医术上都颇有造诣,褚敏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萧长瑛听到这里便觉得怪了,“若说她真是精通医理,这火莲子攻毒的法子难不成还真的能救沈芳之?不成,让常姑子赶紧动手。” 而到了隔日,常姑子传来口信,说是沈芳之的住处封院了,只留个近身的伺候着,其他人一应不能入内,似乎在为试毒做准备。 那常姑子投毒是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动手了,火莲子的药性猛烈,沈芳之怎么可能受得了,还是褚敏以毒攻毒上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萧长瑛想来想去心内存疑,她自是不希望计划被褚敏这半路杀来的程咬金打乱,弄不死沈芳之才是最棘手的,白白算计下毒了那么多次。 到了这日晚间时候,她得到了最想要的消息,沈芳之又吐了血,厥过去了,这次送掉了大半条命,连手都抬不起来了。 萧长瑛烧了纸条,看着跳跃的火光,嘴边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来。 便是褚敏医术再是高超,就凭着以毒攻毒想救沈芳之,是宋琰声他们太信任她了,还是沈芳之自欺欺人?连自己毁损严重的身体状况都不清楚就敢试用火莲子? “去告诉常姑子,无须再冒着风险投放那些寒毒了。便是不用自己动手,沈芳之也是自取灭亡,迟早的事情。”她笑得得意,“我好心再为他们助把力气,送沈公子一程。” 平宁侯府这边,沈芳之的院外哭声连连,更衬得院内沉寂一片。屋子里谁也不知道,眼下他们正为着哭泣的少爷正精神着跟宋琰声她们凑了一桌推牌九。 宋琰声摸着牌,托着下巴,沉默。 褚敏捏着两张牌,看看宋琰声,丢出个梅花十。 横波抓着牌,看看左边沈芳之,再看看右边自家姑娘,在这极其悠闲格外诡异的氛围中,一把丢了手里的牌,压低声音道,“能说句话吗,我不懂啊。” “看点子。”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横波捉急抓头发,“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嘘。”宋琰声看一眼外头,“虽说封了院子,但还得小心,别让人听见里头在玩牌。” “……”沈芳之没憋住,笑了一声。 “不是,所以呢,所以她们上钩没有?”横波抓耳挠腮,“急死我了。” “不急,你要相信褚姑娘跟我表哥的演技。”宋琰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微微掀了窗帘一角,外头天都沉了,她笑着推一推横波道,“别皱着脸了,帮我们去找些吃的来的。天色也晚了,表哥,我们今儿就宿这儿了。这样显得你病得更真确一些。”她眨眨眼睛,沈芳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沈芳之这边“病入膏肓”,转眼萧家就递了帖子过来,请宋家两位姑娘隔日参加萧府的赏梅宴。 褚敏摩挲着下巴,看完帖子冷笑一声,“这就来了。” 宋琰声穿着狐狸毛的对襟绒白袄子,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昨晚上落了场雪,入眼之处全白了。她和褚敏两人对坐着吃着早膳,一边道,“我等会儿就先回家一趟,我表哥这边,全交给三姑娘你了。” “他这边你自是不用担心,只是你家里人……” “多谢。”横波取来了长披风给宋琰声仔细裹上,她听褚敏提起这个也是一叹,“我回去也是因为这个,我娘那边我来跟她解释,这些,都只是一场局而已。” 沈家出事了不光宋府皆知,也传到了其他家族的耳朵里。宋琰声回府后,正逢宋樾休沐。沈氏为着沈芳之的事情哭得眼角通红,宋樾在旁一边安慰,一边劝她用饭。她三哥哥宋梅衡也在一旁,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爹爹,娘,哥哥。”宋琰声唤了一声走了过去,沈氏瞧见她回来,忙拉住她的手道,“阿好,你昨天在沈府,你……你表哥果真不行了?” “不是才说前阵子好了一些的吗?” 宋梅衡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见她神色平静,已是恍然。宋琰声跟沈芳之感情好,若是沈芳之真有什么不测,这丫头只会跟沈氏一样哭红了眼,而绝无可能还这般平静。 第七十七章东风 “娘,你别哭了,表哥没事。”宋琰声给横波使了个眼色,屋内没有下人,她便守去了外头。见着这一举动,宋樾心下也隐隐明了,沈芳之的事情另有隐情。 “早前他确实被下了毒,是几味寒毒,意欲引出他寒疾发作。但表哥是吃药惯了的人,一眼就察觉汤药里有异。他每年入冬都会发一次寒症,痛不欲生,倒不需要喝那汤药就能达到效果。他干脆将计就计,为了引来背后的下毒之人。” “沈府确实有个藏了多年的暗钉子,是宫里赏赐的老人了,人都唤一声常姑姑。这人如今是听命萧家的,会定期交接拿到毒药,下到表哥的汤食里,加深他的寒症,直到无药可救。因为她是舅母身边惯用的人了,也不易被察觉。表哥为了不打草惊蛇,便装出中毒已深的样子来。这些日子,便是如此。舅母是知情的,但这事情隐秘,所以没告诉其他人。” 沈氏恨得咬牙,“芳哥儿本身身骨就差,这些黑透心肝的东西……照宫中刑法,是该直接杖毙的。” “娘亲也知道,这暗钉子到底是宫里赏赐的人,便是要除了,也万不能自己动手。” “那就告到圣上面前去,这等胆大包天包藏祸心的奴才,死上千百遍也不足惜!” 宋琰声摇摇头,“处置了这人自是不难,但她背后的萧家呢。若是没了她,保不准还有下一个暗钉子插进来。” “再说,表哥的病也拖不起了,他今年的寒症发作得尤其厉害。”宋琰声顿了一下,随后将褚敏的事情说了,“这褚姑娘是我在江南时结识的一个朋友,精通医理,虽是个姑娘家,见识和心智都非寻常。更难得的是,她走南闯北,一副侠义心肠,是个很有义气能靠得住的人。” “表哥这寒疾我请她去瞧了,听她的意思,除了以毒攻毒这一险招,其他温吞的保守治法已经不能再撑多久了。火莲子是热性的奇毒,又可制药,但表哥的身子骨压不住,还需要一味金沙龙胆镇着,成功率就会大大提高了。这些天,褚姑娘一直在调养他的身体,直到可以攻毒时最好的状态。” 宋樾听到这里明白了,“你前几日让我寻的金沙龙胆,便是为了这个?” “我只知道宫里可能会有,那就最好不过了。” “宫里……倒曾经是有过的,是丹穆投诚后的贡品,但实际国库里也只有一株罢了,而且这一株,早前便被圣上赏给了长公主,随嫁到了江南去了。” 宋琰声一听,心里咯噔一声。若是在圣上那里,还好说些,在江陵小望珑园林家的话,要弄到这个金沙龙胆可就困难得很了。不说林家是太后的人,也不提他如今跟宋家沈家是对立的关系,便就是交好的世家,也不大轻易肯让出这药中至宝来。 沈氏自沈芳之病后,心情神色一直不太好,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眶,抬头问道,“那这火莲子……这些要的东西,都是极稀贵的,要是一时去找,也不大容易找得到。” “火莲子的话,倒是不用担心,自会有人给我们送过来。”宋琰声回了神,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来,走过去贴在她身边,“娘放心,只要我们好好盘算,表哥这次一定能够捱过去。” 宋梅衡点点头道,“金沙龙胆才是最主要的,除了宫里流出的那一株,可还有什么人手里也有这东西?” “其他我便不知了,哥哥你帮忙在暗中再打听打听。” 江南距离京门天高路远,长公主手里的那一株……其实,也不是没可能得到。宋琰声目光一闪,眼中掠过几分冷硬之色:只要,林家垮了台,要得到这龙胆就简便许多了。 作为两江总督的林大人任职江南已有数年,他是在江南起的身,如今虽是他儿子林如崖林驸马主事,但他本人跺跺脚,也是能让江南各府抖上几抖的人物。眼下皇三党跟林家抱成一团,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要扳倒他们绝非什么易事。 若是……若是江南那边出现什么契机…… 宋琰声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重新梳理了一下江南如今的情况。借由临安府赈灾,端泓和潘纵江总领赈灾要务,可赈灾是假,在江南搞事情才是真。这江南的盐政被他们搅得一团糟,从潘纵江伊始,贪污盛行,府败不堪,官员们之间聚拢,商人们之间逐利,官商之间更是不堪。除了这皇三子党,另有江陵的林家盘踞一方,作为继任的两江总督,他家比起潘纵江也是不逞多让,林家在两淮一带,还有漕帮上的势力。要查这些利益集团,一旦进入他们的禁戒线,动了他们的利益,那就有生命之忧了。她大伯宋至就是一个例子,但现下还好从那些逼急了的盐商手里救了回来。 圣上早前就派下了皇六子端珣摸查江南盐务,借由江陵巡盐使安图之手虽是拉开了战火,但要查清楚贪掉的五百多万两盐引税务,抓到这些蛀虫,来一批大换血十分困难。你知道大抵是谁贪了,个个都有份,但你没有证据,江南那边眼下是抱成一团铁桶一处,存心干预让你什么都查不到。派过去的这么多家族,元家的,沈家的,还有后来的傅家,也就是说,谁撕开了这口子,谁就是赢家。若这样子一来,那圣上就是最后的赢家,在这局与潘氏及皇后、太后的对弈之中。 这样自然是好,毕竟潘氏得意得太久了,已是忘乎所以了。至于太后那边用长公主换来的林氏,都是一丘之貉,索性全垮台了的好。 宋琰声琢磨来去,什么时候才有一个契机顺势撕开一道裂口呢……? 只是没料到,这机会很快就来了。元盈听说了她家表哥病重的消息,心下担心她,策马奔来询问和探视。 宋琰声想了一上午,存了满肚子的心事,正在她哥书房里写字。宋梅衡也瞧出她心思不在上面,便索性随她去了。元盈来时,给宋琰声带来了一个意外之喜。 “小六!”又是几日未见,元盈带着满身的风雪进了暖阁,一边放下一食盒的点心。看那标记,果真是明月居的。明月居离宋府并不顺道,可见是元盈特地饶了路去买来的。 “多谢。”宋琰声笑了,亲自给她搬了个小锦凳,“怎么想起给我带吃的来?” 元盈脱了裹着风的大红色氅衣,坐下来缓了口气道,“昨日我表哥来信,当然信是给我大哥的,莫名其妙在末尾加了个明月居。” “我大哥好烈酒,我呢也不算嗜甜,不过想了一想,认识的人里头,可不就只有你了吗,又是最爱吃明月居的果点。这不,就给你送来了。我跟他一并长大,也从没见他这么惦念过谁。” 宋琰声拿着点心,心里微动,一时间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拿在手里怔了一会儿,看着这马蹄红豆糕都觉得稀贵美味极了。她低头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甜而不腻,清香扑鼻,她弯了弯眼睛。 元盈见她吃得高兴,一边又道:“你那沈家表哥,情况到底怎么样?”相处这么久了,她自是知道宋琰声的,若真家里出了事,她可没有现下这么轻松谈笑。 宋琰声不瞒她,将情况都说了,元盈理了一小会儿,眼睛亮了,“你这是挖了个坑,让萧长瑛去跳,唔,不对,这坑大,还能把那姓常的姑子也给装进去。” “到底是宫里赏的人,要对付她,也得让萧长瑛来动手,免得脏了自己的手。”宋琰声嘴里吃得鼓鼓囊囊的,一边嘟囔道。 “是太后赏的人?那怎会听命于萧长瑛?萧长瑛不是皇三党吗,她是皇后手底下做事的人。” “这也不难猜。太后好听戏,这姑子也好听戏。你别忘了,萧长瑛可有个红楼呢。她想接触收买的人,哪里有不成的。” “这倒是。”元盈看她吃得欢,也收手拿了一块,“那如今,便只剩下那金沙龙胆了。”她琢磨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昨晚上表哥不是来信了吗,关于江南那边的消息。你听听看,能不能帮到你什么。” 宋琰声喝了口茶,点点头。 “两淮那边的漕帮上来个人,信上说让我哥元庭去盯着这人。就在今早,发现这人周围还有人在盯梢,查了一下,才发现是萧长元的人。而且,萧长元一路尾随至京。” “萧长元有临安府赈灾的人物,他怎么能离了那边回京?”其实萧长元明面上领命和护军们引导修堤,但他绝不只限于临安活动,上次在江陵就看见他曾于林驸马密谋商谈。他是皇三党的人,自是时时刻刻为端泓做事。 “临安涪江那一段的堤坝好像是重新修筑完成了,他是到京门复命的,但谁知道呢。”元盈一哂,“他的人也盯着那个漕帮上京的人。这人身上有秘密。” 第七十八章拉网 宋琰声喝了口茶,点点头。 “两淮那边的漕帮上来个人,信上说让我哥元庭去盯着这人。就在今早,发现这人周围还有人在盯梢,查了一下,才发现是萧长元的人。而且,萧长元一路尾随至京。” “萧长元有临安府赈灾的人物,他怎么能离了那边回京?”其实萧长元明面上领命和护军们引导修堤,但他绝不只限于临安活动,上次在江陵就看见他曾于林驸马密谋商谈。他是皇三党的人,自是时时刻刻为端泓做事。 “临安涪江那一段的堤坝好像是重新修筑完成了,他是到京门复命的,但谁知道呢。”元盈一哂,“他的人也盯着那个漕帮上京的人。这人身上有秘密。” 宋琰声一挑眉,却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这人身上有个极重要的账本,所以才让我哥时刻盯着,万不能将东西落到他人手里。” 账本……账本?! 宋琰声吃了一惊,顿时睁大了眼。在江陵林家小望珑园,她曾偶然撞见萧长元跟林如崖密谈,听到他们提到过账本的事情。要说起账目,那自然就是铁证了。有了这个,等于就控制了现下混沌一片的江南官场!让盘踞的官商势力再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命门啊。 “这等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漕帮人的手里?” 她估摸这账本绝大可能应该是在林如崖手里的,如今京门钦差彻查盐政已然南下,这账本不赶紧毁掉了还留着辫子给人抓吗。若是林如崖抓在手里也无妨,毕竟没人知道他有这么一个绝密且极重要的东西,但这账本又怎么会到了别人的手里?还是漕帮里的人?! 提起江南,不得不提扬州这个靠着盐业而繁盛的淮左名都,但除了盐业和盘踞的大盐商,还有一处不得不提,那就是扬州十二圩,乃是盐运和漕运的要道。两淮的盐在这里集散,江南的米粮也由此转运到北方及边防,接着大运河的便利,水上漕运十分发达,漕帮呢就是由此而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因为漕运而集聚在一起的船夫和纤夫等构成了在南北运河上讨生活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从一开始的抱团谋生到后来逐渐壮大,形成了如今的帮派使得漕运衙门也成了弱势,连带着圣上都有几分忌惮。漕帮势大,名声并不好听,开始打着朝廷的名义在押运粮食时四处敲诈,污蔑,抢劫,肆无忌惮之下便惹得圣上不快,多番敲打之下才有所收敛,圣上也头疼,但动了漕帮,这时粮食的押运怎么办? 如今的两江总督与漕帮暗下关系密切,漕帮的头目便是林家提携上去的,其中重重晦暗钩结自不用多说,但说起来,两方毕竟也是各自为利,谁都不信谁。这时候林如崖的账本到了槽帮人的手里,就很值得玩味了。 “这大名鼎鼎的林驸马呢,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好人,跟他那总督老爹一个混账样子,好酒好色又极是贪财。看信上说,是前几日坐花船吃酒时被人截了胡,几条船上找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等查出来是手下漕帮干的好事后,当即派人来抓了,但人早早往咱们京门来了。” 账本重要,牵涉到两淮之地的盐政种种,这江南官户们有几个是屁股底下干净的,对他们来说,这是要命的东西。林如崖谨慎,东西带在身上最是妥帖,但还是算不尽然。漕帮本就跟各路官府结了梁子,若得知有这么个东西,难免不会手痒痒。 漕帮主是受过林家提携,但手下一干虎视眈眈的副手,舵主未必没有别的心思。漕帮里头多番复杂难测,林如崖他算不透彻的。眼下被钻了空子,更是急出了一身冷汗。这账本一旦落入其他人手里,那后果对于他简直是不堪设想了。 宋琰声脑子动得快,这林家和皇三党如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账本被劫,对端珣和潘纵江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都是有参与贪污盐税的,有些小九九的,抽身不快,就脱不了干系,这账本到时候就能压死他们。但如今他们两人在临安府赈灾脱不开身,要派也只会派萧长元最为稳妥了。 宋琰声心里冷笑一声。 这漕帮的人既然带着账本已经进了京门,那别怪她将网子撒大一点再套几个人来。 元盈说着说着,忽然感受到了一些冷意,不由转头看向宋琰声。 “你又想到什么点子来了?”一见六姑娘这表情,她就知道她又有主意了。 “原本还发愁怎么给我表哥弄来金沙龙胆,这不,都有人自己给我们送上门来了。”宋琰声撑着下巴盘算道,“得赶在萧长元之前,将账本弄到手。” “你想怎么做?”元盈最喜欢跟着她耍心眼子,一听便欢呼雀跃,“人我大哥那儿盯着呢,只要在京门,就是他插翅也难飞。” 这人既跟林家撕破了脸皮,那账目自然藏着掖着也不会再交给如今是一伙儿的皇三党。他揣着账本只身入京门,很大可能就是为了躲避对他恨得咬牙的林如崖的暗杀,但虽到了天子脚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劫了这东西,不放过他的人可不单单只一个林家。为了活命,他一定会在京门寻找靠山。但江南地方的人,初初才到京门,他谁都信不过。 “还有些时间,咱们先去见见这人。”她唤了一声横波,“去找两套男装来,我跟元姑娘乔装出门,谁都不要惊动。”她又看向元盈,“到那边也不要刻意接近,别给萧长元的人给发觉什么来。” 这道理元盈自是知道,她迫不及待,“那快些,那人日落前会到月头桥那边的永泰茶楼坐上一会儿听听消息,茶楼里人多,也不会引人注意。” “可姑娘,还是派几个人暗中跟着吧,万一……” 横波一边替她束发,还是担心道,“只远远跟着,也多一重保障。” “依你的。”宋琰声摸一摸头顶垂下的发带,转头一笑,“还有二姑娘在呢,别担心。” “就是,我如今可是武艺大增,一般般的身手可治不住我,要保护你家小小一个六姑娘,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横波没忍住一声笑,“是,是。” 永泰茶楼是一处小茶馆,沿街摆着几处摊位,有小二打着布巾端茶递水。茶楼里从来就不缺人,人多了就有热闹。宋琰声和元盈两人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袍,在人群中一站,更是不起眼了。 “瞧见没,人就在那里?”元盈眼尖,进门就扫了一边茶馆各个角落,在靠后的位置找到了要找的人。她拉拉宋琰声衣角,压低声音道:“我见过画像,就是他没错了。” 宋琰声点点头望了过去。 这人看着并不像漕帮的人,穿着半旧的棉袍,头上扎着布巾,动作间全像是个读书人。他点了一壶茶水坐着,没什么表情,也不言语,就在那边坐着听边上人说话。 宋琰声来之前她就觉得这人不像是个简单角色。若要能近林如崖的身,他在漕帮应是有一定地位的,近身还能一下劫了账本,说明他武艺也不错且极为敏捷。面对来自江南的追杀,他还能如此平静坐在这里喝茶听坊间谈资,很是清楚“大隐隐于市”的。他特意在明,人越多的地方,越牵制了别人不敢对他下手。 可见,这人是个聪明人。 “怎么样,你觉得他会把账本带在身上吗?”两人寻了一处不远的座位坐下来,元盈叫了一壶热茶,观察一番后悄悄问道。 “不大可能。”宋琰声仔细观察了一遍,摇摇头。 “这倒是奇了怪了。早在我哥盯梢的时候就趁着他不在搜过他躲的那个小破院子,什么都没找出来,只差把地再翻一遍了。” 账本是不能见光的,不能被谁给看到。他要藏账本,得选个最隐秘安全的地方。 宋琰声琢磨片刻,看向元盈,“既然来了,会会他去。” 莫凌坐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自己想要的消息,放了杯盏正要起身,对面却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人。 高点的神色倨傲,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那稍矮点的面容赛雪,唇红齿白,说着腼腆软糯的金陵话。这组合来得突然又奇怪,莫凌原本要走,又觉得有事情可听,便重新沏了一杯茶。 “你到哪块去,站着表走哎,小儿阔,我就要吃呢!” “吃吃吃,胖死你得了!”高个儿的看着年长一些,教训道,“点心偷藏哪儿去了?还是连我的份儿都吃了?难怪嚷嚷着说口渴了要吃茶。” “什么叫偷?什么叫藏?”小个儿的眉毛一横,“又不是什么价贵的东西,吃你几块明月居的点心怎么啦,你说我也没用,吐不出来了。” 莫凌听着这对话,总觉得哪里古怪不对味儿,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看着两人,眼中微微一沉。 第七十九章账本 就在莫凌执盏停顿之际,那身量稍矮的布袍少年不期然转过脸来,视线直直与他对上。那双眼看着极是清湛明锐,虽含着一丝亮亮的笑意,但给人一种正被审视和剖析的感觉,甚至感到有些许的深沉狡黠。 这看着……不像个少年的眼神。 莫凌感觉不对劲了,放下手里的杯子就要离开。但茶馆人多,他又不想惹出动静人尽皆知,动作就有些慢了。就是这一迟疑,高个子的年轻人手笔一挡,似笑非笑将他拦下了。 “这位公子看着面善,不如上一壶热酒,咱们聊聊如何?”元盈手一摆,将他探出去的手巧劲儿打回去,一掀开衣袍,坐在莫凌对面道,“功夫不错,但这里人多嘈乱的,你也不想引出注意吧?” 宋琰声笑了一声,唤来小二,强行留下这人道,“相见既是缘分。小哥,给我们上壶温酒,再来些酒食。”小二点头下去准备了,她目光一转,“莫公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为什么来,你应该是清楚的吧。” 莫凌一听连名字都被说了出来,再一审视面前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这两人虽穿着不起眼的旧袍子,身上无任何一点装饰,但高个儿的英气卓尔,气质不凡,矮个子的精雕细琢,看着极是内敛不露声色。这两人,一看通身气派,便不大可能出身寻常。在这京门之内,能迅速掌握他的信息和行踪,定然是世家大族的人。 眼下他脱不得身,目光冷冽地扫过来,“无可奉告。”说完就看那稍矮些的少年笑了起来说,“你也不必这么警惕,我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提醒一句,你要一直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出几日,便会有人来要你的命。” “到时候东西没了,自个儿又有危险,不是得不偿失嘛。” 莫凌如何不知自己这带的是个随身炸弹,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他也是怕无可怕,便冷着脸一声不吭坐了下来。 “江南那边你是回不去了,”那矮个儿的少年笑眯眯道,“漕帮和林家已是斗得火热,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这时正好小二送来了酒水,她笑着斟了一杯递给他,很和善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你对京门形势并不熟悉,谁都不信任。这样吧,一步一步来,不如我们先交个朋友如何?先给你看看我们的诚意。” 元盈目光一抬,手里转着酒杯,慢悠悠带着几分倨傲道,“你要知道,我们家的朋友不是人人都可当的。” 宋琰声笑着推了她一下,“我哥向来说话直接,你不要放心上。我们已经拿出了诚意,你要点头,在京门这段时间,我们就会负责你的安全,保证你和你的账本都好好的。” 莫凌冷笑一声,“不用拐弯抹角的,这账本我谁都不会给,尤其是你们这些家族。”他刚说完,元盈眉头一竖起,顿时拍案而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琰声拉下她来,做出个甚是疑惑的表情来,“谁都不给,你要留着它做什么?你都来了京门,难道这东西不是要给圣上吗?” 莫凌的手指一顿,面上却隐忍不动,她缓慢地笑起来,“你如今的处境……呵呵,莫公子,你被人算计了一道,你是清楚的吧?虽然察觉得有些晚了。这账本之事绝密,你们漕帮是如何得知它在林如崖手上的?既是想要这个东西,为何单单派出了你?江南混乱一片,你所在的漕帮自然也不会太简单,劫账本是引火烧身,里头有人,想要借着这事顺便干掉你。” “你呢,不过是个引火索,林家账本被你劫了,火自然烧到漕帮身上,现在两处争锋相对狗咬狗,林家,漕帮都被摆了一道。想你在漕帮地位也不低,也是费了心血爬到那个位置的,现在一切,可都全没了。” “你逃生京门,这里皇三党眼线密布,你还有什么选择?他和林家如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能饶得了你?为了保命,你这账本只有上交天听才是对你最好的方法。” 这个……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是敏锐至此,心智远非常人可及。这江南远在千里之外,他身在京门,却是透析得一清二楚。 宋琰声看他目光大动,面上更是笑得温和,“莫公子,你是平头出身并无官职,这东西又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到圣上那儿了的。我们再要提醒你一句,你选择谁上交账本我们无可置喙也无法干涉,但如今可是没时间给你慢慢选择了。三皇子的人已经追上了,他们可一直没什么耐心。即便你武艺高强,也不大可能以一敌众。” 元盈放下酒杯,心下一哂,脸上依旧装作倨傲不屑,“其实无须这么多曲折,东西你交给我,你的安全我们的人自会负责。其后,什么事情都不与你相干了。你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宋琰声看看天色,再看看莫凌脸色,她目的已然达成,也不想再逼得太紧,抛出个甜头来,“我们的话你可以考虑考虑,与我们成了朋友,在京门你未必没有另一番天地。莫公子,你是给聪明人,江南的颓势你应该已有所感才会出逃进京,很多人,很多东西,嚣张不了太久的。” “天色不早了,若你想清楚了,到这里来就成。” 莫凌眼瞧着那一高一矮两人毫不留恋地离去,他的拳头慢慢松开,回过神来发觉后背已是半湿了。他在江南之地,不可不算一个聪明人,不然也无法立足漕帮。可惜他自诩是个聪明人,却不敌方才这小小少年。这京门重地,藏龙卧虎,便是如此一个少年都有如此心计,要是再长大了可还能了得,绝非池中之物。他咬咬牙,自己的处境已被人看得分明。不由心下恼火猛一拍桌子,视线却不期然落到那酒杯之上。 矮个儿的少年滴酒未沾,这也算他的……诚意吗?莫凌看着那斟酒,冷笑片刻,却是又无可奈何。那少年说得分毫不差,这京门眼线密布,他没时间了。 那一斟酒,在他拂衣离开的时候,被一饮而尽,丢到了桌子底下。 元盈跟她上了马车,一揉僵了的脸,一边问她,“怎么样,刚刚我演得如何?” 宋琰声笑着一瞥她,“如果我是他,可就气得要跟你动手了。你方才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到底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啊,我大哥。他看谁都是这个表情。”元盈拍了拍发皱的衣袖,又模仿了一遍,逗得宋琰声哈哈大笑。 “不过,你这一出,账本还是没能拿到手。接下去,要怎么办?” “漕帮上的人,戒心不是一般的重,得先尽数崩掉他那些心防才是。”宋琰声拿了车上的手炉,将手护进暖暖的毛皮之中,长呼一口气,弯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来,“今天过后,这账本就容不得他交不交了。” 元盈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一脸困惑。 “我今日找他,压根也没想立马能得到账本。不过你想,他躲在京门,有多少眼线在盯着他呢。只要我们跟他接触过,那自然有人会留心到。我要在这个时候放出消息,让萧长瑛他们以为,账本已经到了我的手里。” “……!”元盈瞪大眼看向她,没想到还可以这么玩儿。 “真真假假,只要传出去,传得多了,自然有人会信,账本就会被认定在我宋家的手里。” “所以今天你这一出的目的,是让人知道你跟这莫凌接触过。你……你这是想虚晃一枪呀。” “是啊,要想让人信了,自然得做足样子。”宋琰声笑眯眯看着她,“二姑娘,这人还麻烦你们继续帮我盯着,估摸不用多久,他就会来找了。毕竟,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这账本是个定时炸弹,没人想一直带在身上,还是多方尽知的情况下,不如早早脱手。” “不过半日时间,你就想了这么多,还真是……让人吃惊。” “这些,你表哥,不是都已经告诉我们了吗?”她抱着手炉,歪过头来笑道。 “???”元盈奇怪,“有吗?” “你说他为何让你大哥盯着这莫凌?” “想必是他得到什么风声了。”元盈抓抓头皮。 宋琰声原本就奇怪,账本之事绝密,漕帮如何得知在林如崖手上?便是她也是偶然偷听得来只言片语,可漕帮毕竟是个民间组织,虽然势力大,可没有随意进出江陵总督府的权力,再说林家也防着他们,到底能从哪儿得知这等机密。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给漕帮那边泄露了消息,让他们狗咬狗,这样一来,就成功离间了林氏和漕帮的关系。账本走漏了,那皇三党那边也不会好过。 林家的事情,端珣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江南这些抱团密如铁桶一般的抵抗中,就骤然破出了一道口子来。 都不是什么好鸟,干脆全算计进去,一网打尽得了。 差不多是端珣的作风。 第八十章赴宴 至于带着账本上京的莫凌……他不难办,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人,一路奔命,到了京门,人生地不熟,可不就是最好拿捏的吗。 眼下皇三党的亲兵和精锐都在临安府,隔得天南海北,在京中力量大大削弱,可别忘了,镇国公元家可是坚挺在京门之内呢。端泓和潘纵江想来也捉急,这才有了萧长元匆匆回京夺账本一事。 “你这表哥实在厉害。不出意外,这场局估计就是他算计在内的。” 元盈听她分析完,听到后来倒是半点不吃惊了,端珣确实有这样的手段,他行事不大乐意脏自己的手,是个精明得跟狐狸一样的人。 但这六姑娘,短短时间想到这么多,也是只精明的小狐狸。她看看宋琰声,又想起江南那边的端珣,心思一动,不如……让这两人凑一对得了。 宋琰声家世人品相貌,再论机敏,处处都是不差的,给她表哥做皇妃正好。 宋琰声看她沉默许久还纳闷儿她怎么没声音了,转头一看,这元二姑娘极是热切地看着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 元盈对她根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正要脱口而出自己的小心思,话到嘴边,想起端珣警告的眼神,咽了一口口水,到底没讲出来。 这般想来,她这个表哥怕是早存了这样的心思了吧。她仔细回想从前种种试图寻找蛛丝马迹,随后一拍大腿——有什么好想的,昨个儿信上不是还惦念着让她着给六姑娘送明月居的点心吗。 宋琰声被她突然的笑声吓了一跳,眼神极其怀疑地看过来。 “我没事,只是想起……接下来的事情,一时兴奋。” “……” 到了宋府后,元盈又立即回去要跟她大哥商量这事儿了。宋琰声没留得住她,只得摇摇头转身进门。横波早在一边等着了,见她神色平常,心里便痒痒了,问:“姑娘安排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你再帮我跑一趟告诉褚敏……”她仔细将要传达的内容说给了她听,横波点头,随后便出门去了。 宋琰声随步进了葳蕤轩,看了看正在睡觉的小九,微微一笑。沈氏见她回来,脸上都被风吹得有些青白了,忙让人取了暖帕子给她擦脸擦手,一边道,“你这丫头,又溜出去做什么了?” 她被热气熏得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无事,跟元盈玩儿去了。” 沈氏可不相信她,另要再问时,这丫头抱着手炉,枕着她手边的软枕困倦地翻了个身,眼睛微微阖上了。 “这丫头,晚膳还没用呢。” 一旁程妈妈悄声说,“六姐儿因着芳哥儿跑前跑后的,近来也是累坏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沈氏轻轻叹了口气,摸摸宋琰声微凉的脸颊,动作很轻地拉过旁边的缎被给她盖上了。 “她还是个孩子,有时候,连她爹爹都摸不出她的心思来,一出一出的。” 程妈妈嘘声道,“六姐儿是个极明理懂事的,这是老爷和夫人的福气。”整个宋府,谁有六姑娘如今这样的盛宠和体面?老夫人把能给的疼爱全数给了她,便是六姑娘这个年纪时的二哥儿三哥儿几个少爷,都没有如今她这般的得宠。 程妈妈是服侍沈氏多年的老人了,看人的眼光一直很准。这六姑娘,将来怕是有大福气的。 次日的赏梅宴就设在萧府,不说别的,这萧家的梅花乃是京门一绝。宅中有一处绿梅园最负盛名,前世宋琰声嫁进来时,对这梅花印象很深。萧家的人似乎很喜欢梅花,每处院子里都会摘种梅花,开春的时候,暗香袭人,红梅白梅开得好不热闹。 因着对萧家人厌恶,宋琰声对这梅花也没什么好心情。跟她一同过来的还有宋琴声,这几日在家她也是闷坏了,现下能出门赏梅,还是到萧家赏梅,她可高兴坏了。 这日早上,又落了一场雪。萧家这梅花是入冬来的第一茬,寥寥落落,被雪一压,更是没什么好看。宋琰声看着迎过来的萧长瑛,也知她匆匆办了个赏梅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下冷冷一哂,与身后跟着的褚敏交换了一个眼神。 萧长瑛穿着梅花色雪狐毛袄衣,半身是兰色褶裙,上面绣着梅花,整个人红唇秀靥,一颦一笑间极是淡雅动人,如同这雪地梅花里走来的仙子一般。 宋琰声含笑着跟她见了礼,后头脚步声一响,又走来个穿着正红芙蓉祥云锦衣长裙的妙龄少女,发间金步摇泠泠作响,面如娇花,眉宇间自带一种逼人的尊贵之气。她倒没想到,宝慧公主也来了。 受邀来的姑娘们一看公主也来了,连忙蹲身行礼。宝慧今天的心情不错,手里折了一支含苞的早梅转着,眼睛只是略略一抬,就让她们都起来了。 “宋六姑娘,好久不见了。”宋琰声倒没想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笑着应了一声“是”,公主抬头看她一眼,倒似乎对她下江南很有兴趣,问道,“江南那边,好玩吗?” 宋琰声拿不准她的意思,只笑问道:“江南风光,自是天下闻名。公主感兴趣,可是也想去一趟?” 宝慧转着梅枝,悠悠道,“如今自是去不成了,六姑娘让我好生羡慕。” 宋琰声低头行了个礼,没应这一声。这时候萧长瑛出声道,“六姑娘身后带着谁呢,怎么这么面生?” “哦,她是我家中新请的大夫,我近日受了风,有些低烧,我娘便派她跟我一起来了。萧姑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萧长瑛笑得温柔大方,摆手道,“自是不介意,四姑娘,六姑娘,请上座。” 一众姑娘们便随之进了暖阁坐下,这萧长瑛面上也做得周到,梅花雪水煎茶,清香宜人。宋琰声端着茶杯尝了一口,不期然对上萧长瑛看过来的目光。 “六姑娘,味道如何?” 宋琰声难得品茶,只笑笑赞道,“好喝。萧姑娘有心了。” 进了萧府,她是处处不自在。前世她在这里的一切悲剧还仿若历历在目,再看向萧长瑛那无懈可击的假笑脸皮,只觉得心里厌烦难忍。 萧长瑛今儿找她自然不是为了这样寒暄几句,说着说着便问起来:“我听说六姑娘的表兄,眼下病得正重?” 宋琰声心里一跳,来了。 她假装喝茶掩饰,“三姑娘哪里听来的胡话,我表哥自来身子不好,今年染了风疾,不过卧床养几日就成,怎会病重?” 萧长瑛不动声色,“是吗,那必然是哪个嘴碎的传出来的谣言,我那时听了可真是担心呢,还好,没事就好。”她嘴上这么说,却在仔细观察宋琰声。这六姑娘还在跟她装,那拿杯子的手指尖颤了两下可逃不过她的眼睛。 平宁侯府的沈肃如今奉旨南下查案,若是沈芳之有个好歹必然会影响到他。这是沈家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因而,沈芳之病重,只有瞒得死死的才行。 想到这里,她心下又笃定了几分,不由再次出声试探道,“六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宋琴声被忽略了一会儿,心下不满,说话间就带了刺,“萧姑娘,我这个六妹妹,她这是心里存了事呢,是心病,自家哥哥病了,谁还能不着急。” 宋琰声转过头来,投来警告性的一眼。宋琴声被这目光看得顿了一下,不敢再乱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茶。 萧长瑛都看在眼里,淡笑不语。宋琰声这时却像是忍不住了,站起身道:“萧姑娘抱歉,我在暖阁里熏得有些头疼,可否让我出去醒醒神?”她那脸色实在不好看,看着也不是装出来的,萧长瑛心下越发肯定沈芳之是不行了。 横波便垂头扶着自家姑娘走了出去。 只是宋琰声离席不久,萧长瑛心思便开始打到褚敏身上来了。 “既是宋家的大夫,想来这位姑娘医术也不差。我近日也不知怎地,总有些莫名的头疼,吃了些药也不见好。能否麻烦姑娘给我看看?” 褚敏一开始是坐着喝茶的,闻言一抬头。这么多世家姑娘面前,她自然拒绝不了,便起了身,看着恭敬,语气却淡道,“自是可以。” “那……烦劳姑娘随我到里间吧。” 褚敏跟了上去。两人到了里间,萧长瑛坐到椅子上伸出手来,一边由她切脉,一边装作不经意道,“我听说,姑娘与宋姑娘交情不错?你……不是京门人吧?” 褚敏冷冷淡淡点了下头:“我是南边的人,在扬州跟六姑娘认识的。”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面对这样的试探,褚敏明显不愿多说,“寻人。”她收了手,脸色极是冷漠,“姑娘身上好好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为何骗我?” 萧长瑛笑着收回了手,“姑娘果真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只是好奇,喊你问问话罢了。” 褚敏冷着脸,一点都不好对付,“萧姑娘有什么想问的,不如找六姑娘就是。” 第八十一章戏中戏 这个脾气,倒是跟当初褚焕一样。萧长瑛端着笑脸,心下是志在必得。褚焕都被她收服了,那拿下这个褚敏,自然对她不是什么难事。这么一想,她转了个话题,一下子跳到褚敏最关心的上面来,“姑娘既然在寻人,那不如我也帮忙找一找?只要在这京门,便没有我萧长瑛找不着的。”刚说完,就看见这褚姑娘眉间一动,她心知鱼儿上钩了。 “宋姑娘虽跟你相熟,但她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世家,也未必能帮得了你的忙。再说,眼下她表哥病了,更没心思在你身上了,还怎么帮你找人?” “我知道,这人一定很重要,要不你也不会一路寻到京门来。”萧长瑛极有耐心,循循善诱着,“你看,怎么样?” “你想要什么?” 她一听笑起来,理着衣领上的狐狸毛,摇头道,“我不求回报,只望姑娘来日能记得我这善意一举。” 这是萧长瑛惯用的老套路了,褚敏甚至觉得,她那个大哥就是被她这样子给骗住了。若不是明明白白知道褚焕在她这儿,知道她背地里那些动作,褚敏都要相信了。 她心里一阵冷笑,还是装作一个犹豫的样子来道,“……果真?” “我萧长瑛自然是说到做到。”鱼儿上钩,她笑得更和善了,明知故问道,“不知你是寻什么人?” 两人各自做戏,只看谁演技更高。褚敏似乎终于放下了戒心,告诉她道,“是我大哥,叫做褚焕。褚红的褚,火字的焕。” 萧长瑛笑意加深,“如此,请姑娘敬候佳音罢。” 回了前厅,宋琰声已经回了宴会上,只是整个人脸色依旧不太好,虽然她努力抑制着,但落在萧长瑛的眼里,无疑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于是在整场宴会上,她笑得更加欢快舒畅了。 褚敏与宋琰声暗暗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两人各自默默端盏喝茶。 为了将戏演得更足了,雪梅宴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宋琰声带着横波以及褚敏告罪先一步离席了。 “以前没看出来,你这演技还真不错啊,六姑娘。”出了后头院子,褚敏见四下无人,贴在她耳朵边取笑了一句。 宋琰声揉揉眉心,因着前世在萧府里的种种阴暗记忆,她本能地对这个地方全无好感,脸色不用装,自然就极是难看。只是这不大好的脸色,落在萧长瑛眼里,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正正中了她们下怀。 褚敏笑容一闪而过,“现下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三人正往外走着,迎头却传来一阵说话声,且渐渐往她们这边方向的月亮门逼近而来。宋琰声步子一顿,慢了半拍,那头人已经走了过来。 “府内怎么这么热闹?” “回大少爷,三姑娘办了赏梅宴呢,邀请了京门的姑娘们过来赏雪看梅花。” “梅花,这时候看什么梅花?”那低沉冰冷的声音一哂,透出几分嘲笑的意味来。那回答他的应是这萧府的侍从,连忙陪笑着转圜道,“这不正是入冬来开的第一茬嘛……” 话还没说完,却被旁边人厉声打断,喝了一声,“谁在那边?出来!” 宋琰声她们才刚刚走到月亮门这边,正好与萧长元他们碰了个正着。萧长元一看就是策马风尘而回,一身惯常穿的黑衣骑装,整个人铺面而来凌厉压沉的一股气势,宋琰声一抬眼,正好撞上他刀锋一般冷锐的眼。 这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暗暗握拳,看着这个人,心里恨得翻江覆地,这儿又本是萧家的地盘,这一碰面,前世那些不想再想起的惨痛记忆全然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眼前。 萧长元还没长成后来那极阴戾冷酷的样子,但如今对着他年少时的眼,已然瞧出一些端倪来,他现在的气质,已经很接近前世那个时候的他了。 在扬州水渡上,虽然宋琰声没瞧见他亲自到场指挥暗杀,但也能想象得出来他作为皇三党,作为与宋家利益对抗者,对她欲除之而后快的眼神。 萧长元不想看见的是她,目光猛地一顿。 宋六姑娘的脸色非常差,她原来就生得欺霜赛雪,眉眼精致,眼下看来,脸上都透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由身边的丫头扶着,看见是他,脸上更不好看了。 宋琰声对他一直都十分厌憎,他一向感觉敏锐,自是能够看得出来。萧长元一直在想,她这厌恶也不是没由来,他们两家所在的立场是对抗的,是敌人,没有人会对敌人和颜悦色。再说,扬州渡口的事情,也是他一手策划的。这件事,对于宋家来说,应该是早晚都会知道的。看如今宋琰声的脸色,肯定已是清楚。 他右手暗里握紧,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面对她时总难保持平常的冷厉和判断。 宋琰声,宋六姑娘……她定然不会相信,渡口暗杀,他没想去伤害她。 但这话,他冷嘲一声,到如今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暗杀是真的,敌对也是真的,不伤她听上去才是假得不能再假。 宋琰声神情冷淡,脸上又没了血色看着极是虚弱。她见了这个要杀她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正要擦肩而过,萧长元却是一抬手,一把抓住了她身侧的手臂。 她最讨厌再与这个人有任何接触,被猝不及防抓住,她顿时抖了一下,步子一停,伸手就要甩掉他。 “你做什么?!”她声色俱厉,目光极锐利地看向他,带着警告。 他对着这样一对眼,又被刺了一下,手指迅速松开了。他真的很想当面再问她一句:六姑娘,你这么讨厌我,到底是为什么?萧家与宋家立场不同,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但即便是对上萧长瑛,宋琰声的脸色都没有像对他时这样不加掩饰的厌恶和难看。 就在他迟疑这片刻,宋琰声猛一甩开他的手,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大少爷,这……”那侍从看着宋家的人疾步离去,看看萧长元阴沉的脸色,恨不得退后好几步。 方才莫名其妙的,两个人间气氛都不大对。侍从心下揣测纷纷,但也没个胆子去问。这时候萧长元看了过来,目光深冷冰寒,“宋家今日也来赴宴了?” “两个嫡姑娘都来了,但这六姑娘从进门时就是脸色不好,看着像是病了,所以才早离席了。”侍从琢磨着他的心思,一边又道,“大少爷不知道,京门沈家,也就六姑娘她舅父平宁侯府,里头那独苗子沈芳之,沈大少爷病了!病得,可严重哩,听说都快……”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声音压下来继续道,“沈家消息封得紧不敢透出去半点,可大家心里可都有了底了。今日再看六姑娘这脸色,估计是八九不离十。” 沈家若是这个时候出事,最高兴的就是三皇子他们了吧。萧长元负手站在雪地里一会儿才抬步往前走,萧长瑛办宴的院子跟他离得不多远距离,他走近了听到一两声欢笑,其中更有萧长瑛的。他听在耳朵里,脸上却浮出个冷笑来。 侍从看他脸色,头埋得低低的,更是不敢说话了。这萧家如今最厉害的两个,一个大公子,一个三姑娘,同父异母的兄妹,感情并不能称得上好。 这边宋琰声坐上了马车,横波看她脸色,担心极了,“姑娘,你还好吗?”她勉力笑笑,放了车帘遮住外头那压抑死人的萧府,露出一个安慰的表情道,“在她家我不舒服,现下出来缓口气就好了,没事儿的。” 褚敏便拿了她手给她看了一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虽说最近事情多,但你也要注意好好休息啊,不然身体吃不消的。” 大夫在这儿,宋琰声连忙应声。 “刚刚那个,就是萧家大公子?”褚敏收了手,一边好奇道,“他跟萧长瑛不是一个气质,通身的阴暗冷酷,估计连笑都不会了。” “可不是。”说起这个,宋琰声应了一句后抬起脸认真道,“萧长元比我想象得要更早回京,我们的计划也要快点tui进了。” 饵料都投出去了,萧长瑛后头的动作果然是可预见的迅速。她一向是个多疑的,唯恐拖得长了事情生变。隔了两日,便暗下重新联系褚敏,派了个心腹过来急匆匆又欢喜地告诉她,褚焕找着了! 褚敏看她们主仆做戏,不动声色地跟着人去见了萧长瑛。这次的碰面地方选得隐秘,褚敏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就是燕子巷这里。 萧长瑛意有所指地邀功,“我说过,这京门没有我萧长瑛想找找不到的人。你大哥褚焕的消息,我已经都给你探听到了,他就住在这里头的燕子巷中。” 燕子巷是你安排的,褚焕他人如今也是你手下的,褚敏不得不佩服萧长瑛这厚脸皮的演技。 不过她既然将自己带过来了,也就说明褚焕那边她打通好了,那这一面,褚焕自不会再躲她。 第八十二章兄妹 褚敏其实是不太懂自己这个哥哥的。说是亲哥,他们两个确确实实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血缘关系在这里假不了。在小时候,褚敏跟这个哥哥的关系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跟许多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她是很亲近她大哥的,兄妹俩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但几年前她大哥在办货时摔破了脑袋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褚敏一直很敏感,她感觉的出来,这个哥哥,跟以前的大哥已经变得不一样。 先说性格,从前的褚焕能说会道,南地更交了数不清的朋友,而自那次之后,他就变得寡言少语,甚至有时候有些忧郁阴沉。再然后,是习惯上面。他们家虽说从前是皇商,但她祖父很是看重孩子们读书,就是女孩子也不例外。她大哥从前是个儒商,是个极喜欢读书的,要不是没有科举的途径,褚敏觉得褚焕有朝一日定是可以登榜的。但摔坏了脑袋之后,大变的不光是性情,就连平日看书的习惯他都没有了,就好捣鼓一些新奇古怪的机窍小玩意儿。机巧y技,都是被正统认为是下九流的东西,偏偏褚焕痴迷于此。 褚敏总觉得他性格大变也是因为褚家获罪被抄家的缘故,觉得那时他是受了大刺激。可兄妹北上谋生,却是渐行渐远。更准确来说,是褚焕刻意在与她疏远。 现下她站在燕子巷一处寻常的住宅门前,看着木门上的落漆怔了好一会儿,颇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意思。萧长瑛留下的丫头在旁边笑道,“褚姑娘,都到门前了,怎么不敲门?” 褚敏这才似是回过神来,对她抱歉一笑,“见笑,一时间想起很多往事来。我这就敲门。”她说着伸手探向那锈迹斑驳的门环。就在这个时候,门却哐啷一声响,从里头给打开了。褚敏愣了一下,连忙抬头看去。 “大哥——” 开门这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披着头发,也是奇怪,他还年轻,头发却白了一半,穿着一身满是木屑的灰衣,脸上毫无表情。就是见着了褚敏,也是一副如同陌生人般的神情。他的下巴上长满了短短的青茬,一丝动容也没有,好像早就知道她要来一般,脸上是死水一片。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旁边的丫头看褚焕这样子,怕他成不了事,便急忙出言提醒道,“可是褚公子?哎呀,怎么见着了亲妹妹倒似是愣住了,怕是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吧?” “大哥,你……”褚敏正要再开口,褚焕这时才有了动作,似乎是在提醒之下醒神了,很不情愿地让人进屋,语气却依旧冷淡,“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褚敏好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急急进了门,丫头在后头得逞一笑,也跟了进来,随手将门给关上了。 “都是托萧姑娘的福。还好,你好好的……”褚敏打量着他,突然就红了眼睛,“你当初不告而别,留我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到你,担心受怕了好多日子。褚焕,我找你找了这些年,你就是这么对你妹妹的吗?” 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外加扇了个耳刮子,褚焕终于撑不住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了。他摸着侧脸抽抽气道,“你再发疯我就赶了你出去!我不想见你,也是怕的你这样子!” 褚敏一听还要打,褚焕不是个傻的,立即拔脚就跑,“你到底做什么来的?当初我走时给你留的信上清清楚楚,让你不要来找我了!你还找过来干什么!” “我不来找,我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我不担心吗?你若死在外头了,没我这个妹妹,谁来给你收尸?!” “呸!尽是胡说!”褚焕脚步一停,狠狠将冲过来的人一推,斥道:“够了!有什么事情,说吧,说完走人,别打扰我清净。” 她被推得往后一退,差点摔了个跟头,听到这话,立即稳住了,叫道,“我来干什么你不清楚吗?我来找你回家!” 那边的灰衣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句,转身就走进了屋子里头,她一看人没反应还冷笑,又是一急,急急跑了过去。萧长瑛的丫头一看这架势,也是随着跟了过去。到了门口,却被褚敏伸手一拦,“你家姑娘给我找到了我大哥,我感激不尽,但后面我们兄妹说话,我看,你应该得回避一会儿吧。” 那丫头很有眼色,退后了一步,低眉顺眼道,“我自然清楚,跟过来只是看你们方才……怕你们好不容易相见吵了起来。” “这个就不劳你挂心了,我跟我大哥,一向是如此。”褚敏说完便关上门去,她在心里冷笑一番,就是关上了,能防的住吗,萧长瑛不达目的不罢休,这地方估计还派了其他人在暗处,只为了偷听他们说话内容。褚敏转了转眼珠,计划尽在掌握中。听罢听罢,还怕人不来偷听呢。 心里这么想着,但她的表情却是十分入戏,红着眼眶质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京门这边做什么?”方才碰面时她确实因见了面而有些欢喜唏嘘,但这只是一小会儿。褚敏深知自己这个大哥如今的秉性,已成了狗都嫌弃的臭脾气。她当然知道,褚焕是不可能跟自己走的,她今日来这儿一遭,也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个,不用你管。”褚焕坐在屋内仅有的一张椅子上,神情漠然,“你好好的在南方不好吗,非跑过来找我做什么?呵,我的话你自然是不听的。”他喃喃一句,随即又收敛了神色,拿起桌上一只方型的箭匣子,开始按着萧长瑛给的剧本套亲妹妹的话,“倒是你,京门不同于其他地方,你在这里如何生活?还做些小生意谋生?” 褚敏冷笑一声,“你还知道问我,呵,算你还有些良心。”她接着道,“我好歹有些行医的手艺,还饿不死。” “行医?”褚焕冷淡着脸,眼抬了抬道,“真是稀罕事,谁还能使唤得动你,褚大名医?你不是不轻易给人看病的吗?” “怎么,凡事还能没有个例外?”褚敏趁着机会将屋子里看了个遍。这里头不像是个睡房,看着倒像个杂货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木制的,铁石的,大到人来高的红缨枪,小到拇指大小材质各异的弹丸珠,一看杂乱,但仔细留意,就会发现东西都是另有乾坤,或者说,是这世上未有人制造出的东西。她哥一摔摔坏了脑袋,脑子里的想的东西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了。当年未抄家之前,他还给她做了一些奇异玩意儿,可惜如今只剩下那根景泰蓝的暗器簪子还留着。那时她还为这些东西感到惊奇欣喜,但往后的日子里,她大哥越发沉迷于此,整个人越发怪异孤僻,整日地盘弄这些,而且,绝大多数都是颇为危险的,连带着他自己,心思也变得危险难测。 褚敏收回视线,轻笑一声,“说来也都是机缘巧合,若不是在金陵行商时遇见了宋六姑娘,大抵也不会有如今种种了。应该还在南边倒腾些小生意,不会来这京门天子脚下,也不可能能找到你了。” 褚焕削木头的手指顿了一下,重复一声,“宋六姑娘?怎么说?你怎么跟宋家的人扯上关系了?” “在金陵时,我那边的商户排挤打击过,派了几个颇有武艺的来对付我,她那时帮过我,这才有了交情。宋家,于我是有恩的。”褚敏眼也不眨,半真半假地说着,在金陵遇到宋琰声是真,生意上受到排挤也是真,至于那几个“颇有武艺”的不过是几个被她打得落花流水的地痞流氓罢了。她刻意这么说,纵然萧长瑛循着她的话去查,也不可能找出毛病来。停顿了一下,她随手将木几上的东西扫到一边,一个撑起坐了上去,接着道:“她有个表兄,生来带着寒疾,很是严重,知道我稍懂些医理,就托我来京门给她表哥看看病。” 说到这个,褚敏叹出一口气,“宋姑娘人不错,极好相处,又对我有恩情,我跟她很处得来,帮她个小忙也没什么。正逢临安那边发了大水,我便一路北上过来,正好一边寻你。但到了京门这边沈家一看,她表哥这情况,根本不是寻常的寒疾。也是奇怪,在她回京之后,我后头又随她去瞧过几次,她这表哥病得越发严重,已有了败相。我料想,他宅里有人暗下里在给他用毒,还是极寒的毒药,已经侵入肺腑了。” 褚焕这时眼神一动,轻咳一声,“下毒?谁敢给平宁侯府的大公子下毒?”他想了片刻想到了关窍,话锋一转,“若是因为他爹沈肃南下查账的缘故,倒也是不奇怪。” “看来你在京门已经有段时日了,世家之间知道得很是清楚嘛。”褚敏抓了桌上的铁珠子拿在手心里把玩,一边应声道,“确是如此。但沈家查来查去,下毒的却愣是拖着没查出来到底是谁。沈芳之病得不轻,沈肃南下又安危不定,沈家主母也病了,整个沈家乱糟糟一片,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沈芳之这病……我还没跟宋姑娘说,这六姑娘是个琉璃做的心,一碰就碎,最看不过她表哥吃苦受罪。我还在想,怎么婉转地告诉她……” 阿好:敏敏子的戏,实属一流,棒棒哒!鼓掌鼓掌 褚敏:坏笑奸笑仰天大笑 第八十三章杀心 “果真是没办法了吗?” “便是我师傅过来,也怕是难救回来了。他这是积年的寒毒一并发作,根本就撑不过去了。我曾想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火莲子已经试过两次,一次比一次效果差,再来一次,怕是人就不成了。他那个体质,实在是受不住,哪怕再怎么撑着,也是希望渺茫。”褚敏说着摇摇头,“可就是不用,他这命拿珍药吊着,也再撑不过几年光景了。加上这次寒疾发作得厉害,怕是撑着也活不过一年。” “这火莲子是不能再试了,便是再精准的用量也不行,攻毒一次便剧痛一次,如同心肺移位,他再难受住了。剩下来的日子,不如就放手吧,让他这样没什么痛苦地走吧。”褚敏说得难过起来,“我不想行医,很大原因就是怕遇到这样的状况,我救不了,我无能为力,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留住人。这一次更是难受,宋姑娘与我相交一场,我到底没能帮她一把。” 褚焕沉默了好一会儿,竟是出言安慰了一句,“生死在天,都是他的命,也是无可奈何。你……这一事过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是来找你的啊,你果真不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褚焕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南地褚家吗?还是金陵客栈?” “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我们兄妹两个人在一起不好吗?!” “我,自有我的打算。褚敏,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我来了这里,已经没了回头路。” “你……”褚敏这下是真的动怒了,差点掀了他的桌子,“我们褚家早完了,被践踏得死死的。再是你如何挣扎,这是事实,再也不可能变了!褚焕,你醒醒,难道躲在这小巷子里,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就能改变得了什么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盘算,你要依靠谁的力量?别傻了呀,你仔细看看,这京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是权力倾轧场!东风和西风,你只会是卷在里头一颗棋子罢了,只要一个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我说得不好听,但我这些,都是为你着想呀。我们两个人回去,到南边去,两个人在一起不好吗?”褚敏试图再劝,但那灰衣人面上却是冷淡一片,望过来的眼神更是明确的拒绝。他们兄妹如今在一个屋内坐着,距离这般近,褚敏却觉得隔得十分之远。 她早已看不懂这个大哥了。他甚至选择了萧长瑛,选择了三皇党。萧长瑛是什么样的人,三皇子又是什么样的人,与虎谋皮,怎么看,都是一条下策。她言尽于此,再难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 她拍了一下桌子,骤然跳了下来。宋琰声说得对,像他这样定死了心的人,是没办法劝动的,他有自己的主张,在达到目的之前,他绝不会轻易离开京门。要能撬动他,只有让他和萧长瑛之间产生嫌隙,直到彻底决裂。 今儿这出戏还没有唱完,正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如同赌气一般说道:“褚焕,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便也不走了,我也留在京门,我倒要看看你,最后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 一听这话,褚焕便皱起了眉,兄妹二人一瞬间气势剑拔弩张,他冷下语气,再无耐心,“你疯了,你留下来做什么?这里你人生地不熟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还想问你在想什么呢,你急什么。”褚敏状似不经意道,“我与宋姑娘关系亲近,宋家也是京门有头脸的世家,怎么了,我跟着六姑娘还愁没个出路?” “你……你!你与我情况不一样!褚敏,你别昏了头了,好好回南方去,别在这给我添乱子!” “我能给你添什么乱子,我就在这看着你而已。再说我跟宋家搞好关系了,不也有利于你在京门施展‘抱负’吗?”褚敏很纳闷道,“宋家可是老牌的世家,宋阁老虽说离了朝堂,可他的影响还在呢,未必不能帮你。再说,平宁侯府南下立功去了,两家又是亲家,将来,可都是如日中天啊。” “你懂什么!江南那边的事情,谁能说的准?”褚焕目光一顿,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你知道些什么?” 褚敏一愣,好似才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也蹙起了眉,“沈家立功不是板上钉钉吗?他有了账本啊……”最后的声音越说越小,近乎是在喃喃自语。可褚焕虽少年白头,但耳力可不是一般的好,听到后半句,顿时抬起头逼视而来,“你说什么?!账本?什么账本?!你说这账本在谁手里?” “就……账本啊,有了这个,不一切都好办了吗?这账本就是江南那边带过来的,是一本人头账,呵,很多人可都要倒霉了。”褚敏像是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很奇怪道:“你不信吗?这是我亲眼所见,这人被一路追杀,受了重伤,为了掩人耳目,账本是交给乔装的宋六姑娘带回去的。作为交换,宋家要负责他在京门内的周全。宋家和沈家是亲家,那沈肃南下还要查个什么,有了账本,那些有鬼的江南官员们不都任由宰割了吗?到时候账本一交,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不是立功嘛。” 她自顾自说着,“反正江南那边早是一滩臭水坑了,早点清洗清洗才是大快人心……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对吗?” 褚敏这话估摸不假,褚焕确实从萧长瑛那边得到消息,皇三子在追查一个账本,从江南一路追到京门,这东西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里面的东西不能见光。皇三子在江南那边手伸得很长,这东西一旦到了圣上那儿,那他绝对是要吃亏的。但没想到……这东西竟是落到了最不应该到的人手上! 这么一想,那被追杀之人也是狡猾,皇三子跟林家如今是利益一体,到了京门自然是找与他们没什么关系的靠山,或者干脆找个敌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选择宋家也是没什么奇怪的,而且宋家,只忠于圣上。 褚焕将手中的刻刀放到一边,再三思量之后告诫了一番褚敏,“你最好不要卷进这件事里来,里头的弯弯道道你根本不清楚。听我一句,回南边去,别琢磨这些了。”他脸色不对,人像是已经消耗尽了耐心,看褚敏根本不听他的,一伸手,将人轰了出去。 “走开!” “好啊,褚焕你——!”门在面前砰地一声阖上,两人谁也说不动谁,不欢而散。褚敏碰了一鼻子灰,气得在门外狠狠跺脚了一番。气撒完了,骂也骂了,她咬牙转身就走:“哼,软硬不吃!不见就不见,只要你在这里一日,我就过来吵你一次,看谁斗得过谁!” 她骂骂咧咧走到门口,眼神微微一凝——刚刚在这里的丫头,已经不见了。她冷嗤一声,目的达成,带着算计了自个儿大哥的解气,踢了一脚门,心道:好戏过后,我要让你和萧长瑛,彻彻底底划开界限。 这边的丫头听到后来,深知自己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连忙回去转述给萧长瑛了。她是萧长瑛一手培养出来的探子,有异乎寻常的听力,转眼之间,就将刚才褚家兄妹的对话完完整整复述了过去。 萧长瑛得知了自己想要的,也没想到听到了账本这个坏消息,顿时脸色一变,“漕帮那人有人盯着,你去问问,他是不是真与宋家人接触过?” 她越想越担心,这账本皇三子嘱咐过,但消息来得晚了,是跟着萧长元一起到的。这人她也立刻调派人手去盯着了,但耐不住人狡猾,账本藏得隐秘,翻过几遍也没找着。但没想到,他手里这账本不是藏得好,而是已经早早换人接手了?! 她神思不定地等了一会儿,她比谁都要清楚这东西的重要性。可以说,谁有了这账本,就等同于控制住了整个江南官场。若是真到了宋家手里,宋家是纯臣,东西定然要上交的,那三皇子在江南地方的一些牵连……可不是要暴露光下?那岂不是最坏的打算?江南那边污浊一片,现在……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吗? “主子,不好了!”刚刚出去的丫头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推门进来,“确是如此,这人前几日跟宋六姑娘接触过,还有……还有元家的人!元家的人也在背后保他!方才大少爷回来,听薛刃说起,就在方才,在月头桥阻挠他们拿人的就是元家。” 薛刃,是萧长元身边的一把刀,在京门多年,哪家消息都极是清楚。若他说了,那自然不会有错。 萧长瑛如同被抽去了力气,她咬牙退后一步,“元家?!呵呵,那是错不了了,六皇子也在江南?我当时还想圣上派两个皇子一同南下赈灾是为什么,现下想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六皇子一开始就是往江南查案去的!”她越想越恨,双眼一眯,计上心来,“……沈肃想要立功,没这样的好事。”随即看向一旁的一等侍女拂烟,“你去,现在就去取,沈芳之不是再受不了火莲子吗,让常姑子过来拿,这一次索性就毒死了他!我看沈肃还敢不敢得意?” 褚敏:好了,火莲子get!一切尽在掌握,sir! 阿好:再接再厉,下一个就是龙胆了~ 第八十四章入套 拂烟见她起了杀心,又在气头上,不敢有任何怠慢,连忙领着吩咐办事去了。 人走了好一会儿,萧长瑛来回踱步,激励稳住心神,想来想去抬脚就往外头去,一边厉声道:“走,去萧长元那边!”这寻账本之事是萧长元的,他若是办不好,萧家难免要遭殃,得跟他通个气知会一声,两人想想法子。 人还没走出院子,斜刺里却传来一声极冷淡的声音,“不用来了,我已经从探子那边听到了消息。” “账本……那可是账本!就这么落到了宋家手里,你能甘心吗?” 萧长元漠然道,“先下手为强,你难不成杀进宋家夺去?”他冷笑一声,“这账本与林家对账之后原本就嘱咐过他尽快销毁了的,毕竟是个危险品。可谁知道他留着这个做什么呢,反倒被人算计了一把,还要我来给他擦干净屁股?呵,这都是他自找的!” “你到如今还说这个,林家与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那账本上,未必不会有咱们的人!不然你以为,三殿下这么着急是做什么!” “萧长瑛,如果我是三殿下,我现在便跟林家彻底撇开关系,然后,赶紧将江南这边能撤的都撤回去,将损失最小化。与林家抱团,本就是为了对抗京门下来查账的钦差,如今账本落到了其他人手里,那再绑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了,只会越抹越黑。你想清楚,林家才是江南根基深厚的土皇帝,跟他相比,三皇子也不过算是初来乍到,到时找个人替罪羊便是。” “你说的没错,但账本给谁也不能落到宋家手里!我不能让沈肃来捞这功劳!”萧长瑛气得额头两边突突地跳起来,看向萧长元道,“我记得,你养了几个暗卫?” 如今消息漏出去了,这账本还有谁敢去拿,这是条下下策,再说宋家防备也不弱,那么大个地方去找,谁冒这么大风险去找?这东西宋家既然拿到了,自会周全应对,估计很快就到圣上面前了。萧长元哼笑一声,没应。知道她疯起来听不进谁的话,便不愿再多费口舌,转身就要走。 这时候拂烟回来了,见大少爷也在,福了福礼。萧长瑛看她回来,目光一动,急忙道,“事情可办妥当了?” “是。火莲子已经交给常姑子了,一匣子的量。” “很好。” 萧长元这时候脚步一顿,转头看过来问:“什么火莲子?” 拂烟便如实说了今日萧长瑛探听褚家兄妹谈话得来的消息。他听得眉头皱起来,“不对,这个褚敏……你就这样听信了她的话?” “有什么不对吗?” “蠢货!”萧长元骂了一声,拂袖就走,一边急唤身边薛刃,“快去备马,去月头桥那边!” 这账本最是重要不过,那漕帮上的人谨慎有余,怎可能就放心由宋家一个姑娘家经手,说什么掩人耳目,那为什么又特意让盯着的人注意到这番接触,这不是两相驳斥吗?这般想来,只有一个可能,是宋家根本就是想要让人知道,让人相信账本已经到了他家手里!而实际上,这账本,可能还在那漕帮的手里! 等他们两人快马加鞭赶到月头桥永泰茶馆,里头已经没有之前打斗的喧闹了,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意,茶客们有些还在谈论刚刚那场打斗,说得津津有味。 “那常来茶馆的那高个儿,我见着过好几次了。就点一壶茶,也能喝上许久,一个人就能坐一个上午,呵呵,说话的口音也不像是咱们京门人,倒像是江南那边的口音,别是那里过来逃命的吧。” “这位兄台,你还别说,这晌午过来的那一批人,来者不善啊,全是针对这江南人的。” 萧长元皱眉听了一耳朵,一扬马鞭,急声道,“快去他住址!” 这漕帮的躲在永泰茶馆后头一个破巷子里,里头多是些老旧的住房,有些住户已经搬走了,两边极是寂静,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一清二楚。他们两人骑马奔驰而来,萧长元进了这窄巷子,清楚地听到了几声咴咴马鸣。他心里一紧:坏了! 宋琰声和元庭他们是在一炷香之前到的,那漕帮的今早去见了元盈,一边骂骂咧咧道:“你们这些骗子,说拿诚意的呢,这不是算计我吗!怎地见了你们一面,不过短暂接触了一下,我手里的账本怎么就成你们的了?!骗子,合着逼我就范呢!” 元盈笑眯眯好整以暇,“都这样了,你就给我们呗。这账本毕竟是个随身炸弹,你拿着他又没什么用,不会给我们上交圣上,还能保你下半生周全,这不是一举两得嘛?还是说,你更喜欢那些躲躲藏藏被追杀的日子?” 那漕帮的经此算计,恨得咬牙,“你们权大势大,哪有我作主的余地啊。既然口风已经传出去了,这账本我还能拿着嘛,怕是也不会有人信了。” 宋琰声今早虽没见到人,但也能想象得出来这人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他给元盈留了一句,“你们要想拿到账本,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呵呵,我心如此,千万窟洞!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怕我怒火烧心,到时候就别怪我动手不留情面了。” 元盈被无端恐吓了一通,当即找到了宋琰声抱怨,“你说这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真是……还警告我?!” 宋琰声刚刚那时候正在吃早膳,听了却是有些奇怪,按理说这漕帮的莫凌是个聪明人,不大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拎不清的。她想了想,又问她,“这人还跟你说了什么?” “威胁我呀,也不看看我耍的红缨枪,他能是对手吗!” “不是,阿盈。你能将他的话完整地再说给我听一下吗,一个字都不要少的那种。” 元二姑娘听了她的话厚抓了抓头发,也学着她的样子撑起了下巴。她断断续续地开始回忆道:“嗯,前头的抱怨我就不说了。后头有句话,你这么一问,我现在想起来倒是觉得有点古怪。他是这么说的,‘我心如此,千万窟洞’,还有让我不要再出现他面前了,他回会气得‘怒火烧心’要打我。你说奇不奇怪,不至于他气成这样吧。” 宋琰声听完后,咀嚼了一下,手里的调羹一顿,笑了,“原来如此。” “走吧,事不宜迟,赶紧去他住处那里!” “哎哎哎???”元盈被她一拉,一脸莫名,但直觉自是信她的,便握住了她的手,“等等,绕个路去我家带人,我怕咱们两个去,有个什么突发情况就不好对付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宋琰声看一眼急急跟过来的横波,“好丫头,你等会儿就在马车里等着,别跟我们进去了。” 横波点头应了,跑过来给她披上毛绒绒的氅衣,“姑娘,可是知道了什么?” “对啊,到车里去,咱们边走边说。” 元盈到了马车里,才后知后觉,“哎呀,刚刚你叫我什么啦,小六?” “……阿盈,你介意吗,哈哈,我脱口而出。要不喜欢,我就还称你二姑娘。” “怎么不喜欢,可喜欢了。你早就该这么叫我了,总是二姑娘二姑娘的,一点都不亲昵。” “好呀。” 到了元家,元庭裹着厚厚的衣服,抱着个小暖炉子出来,走近马车一听,好家伙,他自家妹妹笑得跟个傻子一样,有什么这么高兴的吗?他站在马车外咳嗽了一声,脸上微微露出几分嫌弃来。怎么她恨不得成天跟宋六姑娘黏在一起,就没学到点人家妹妹的乖巧可爱? 元盈这时一把掀了帘子,叫了一声:“哥啊,你做什么呢,给我拨调的人手呢?” “都准备好了,在后面。”他懒洋洋抬了抬眼皮,“你往里头坐坐。” “干什么?你还想跟我挤一车?你个大男人家的,好意思吗你。” 元家兄妹两个互相嫌弃地对视一眼,各自转移了视线。元庭看向宋琰声道,“宋妹妹,你不会介意的吧?” “当然不。”宋琰声很听话地挪出来一个位置。 他抱着手炉笑得极是得意,“元盈,你好好学学人家六姑娘,哪有你这么做妹妹的。还有,你快点往车后面挪挪地儿,我站外头,可冻得要命。” “……不害臊!”元盈恨铁不成钢,翻了个白眼,最后还是给他留了个位置。 宋琰声微笑着看着元家兄妹,元庭的腿脚似乎是有些毛病的,行动不便,他裹得这么严实,看来腿脚是不能经风的。但他听了消息还是亲自跟着妹妹一起去了,显然就是不放心,即便他嘴上嫌弃,但对自家妹妹,是十足十为她着想的。 元盈她……应该是能看得明白的吧。两个人,都是嘴硬心软的人。 宋琰声笑看着他们,元庭上了马车,视线就转了过来,“怎么着,账本找到了?”他摇摇头,“先前派出去的人将他那住所每寸草皮子都摸过了,只差将墙面给拆了,他果真将这东西藏在他住处里了?” 第八十五章得手 宋琰声点头,“这账本,如果我是他,一定不会放到其他地方,一定要是身边接触的到、能看到的地方。再说了,这账本到底是纸做的,再怎么保存,非得是不经水不受风的地方最为稳妥,所以,一定不会在其他地方。莫凌狡猾,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他是深谙其道。” “最关键的是,他给了我们提示。” 元庭眉毛一抬:“什么提示?” 元盈便将早上的话又转述给他听了一遍。元庭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这个,难不成是个哑谜?” 宋琰声点点头,含笑跟他对视一眼。“‘千万窟洞’,拆下来就是千窟窿,万窟窿,‘怒火攻心’,说明这东西中间是烧火的,又说气得七窍生烟,上下都是疏通的窟窿,那答案就很显然了,这是个灯笼。” 元庭抱着手炉懒洋洋道,“这莫凌心眼子也多,竟想到这种藏处来。”他轻笑一声,看向旁边元盈道,“你这脑子里,成天装的全是喊打喊杀的,你瞧瞧人家六妹妹,好好跟着学一学。” 元盈翻了个白眼,抬手一掐他的手臂,狠狠揪了一把道:“要你多嘴,小六向来聪明,有我这傻妹妹劳你费心了。” 宋琰声和横波看着这两人,忍不住掩着嘴巴笑了起来。 到了月头桥,永泰茶楼还是一片喧闹。这里方才经过了一场打斗,有好几张桌子四脚朝天,地上还有一些碗和盘子的碎瓷片。 元盈掀了帘子一看,“今儿早上我过来还是好好的,怎地才走了一会儿,这地方就弄成这样子了?” “萧长元不是到京了吗,萧家的人能放过莫凌?方才与我派来盯梢的暗卫打了一场,人倒是没让他碰着,现在安全得很。萧家随后就收手了,估计得到消息,知道这账本不在莫凌手里,抓他也没用了。”元庭目露赞赏,“六姑娘,你这招障眼法用得甚好,倒瞒住了不少人。” 宋琰声从永泰茶馆那边收回视线,应声道,“大公子过奖,假放消息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是为了迷惑萧家和各方眼线,而来就是为了逼一逼莫凌。现在只有将这账本拿到手里,才是真真正正的踏实。” 元盈看了看外头,“快,我们到了。” 这永泰茶馆子后头的小巷甚是狭窄,根本不容马车通过。元盈便抢了后头护卫的两匹马,拉了宋琰声共骑,元庭觉得此时更要警惕,别让人察觉到动静,便重新布置了一下人手。一部分护从留在外头,分散来留意外头情况。另一部分暗卫暗中随他们进去,以防万一。 布置完之后,转头一看,元盈已经带着宋琰声兴冲冲地纵马进去了。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将手炉递给车里的横波,自己随即也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莫凌这住处十分破败矮小,是经年的老屋子了,没什么特殊的设计,进门之后便是主屋,外头用一圈竹栅栏堪堪围着,有些栅栏风吹雨打的已经断裂了,像是一推就倒。 就这样的屋子,各处的探子来了好几遍,也没从这小小屋中寻到那本账本。 元盈将马拴在屋外的一棵老树之下,推开掉了漆的木门,两人往里走去。到了主屋外头的台阶上,宋琰声抬起头来,目光一动。 屋子前有一遮雨的廊檐,廊檐上吊着两只不起眼的灯笼,是寻常人家都有的那种纸糊灯笼。两只灯笼外头糊了一层层的红纸,日晒风吹的,那红色脱了色已经蔓延一片,好像稍微一动,就能落下些纸屑子下来。宋琰声走到这两个灯笼下面,抬脸一望,果然。 右手边的灯笼有个用红纸新糊的底座,吊着一根长短不一的流苏须子,在风下一抖一抖的,但这纸灯笼却是晃动幅度很小。 她转头去看了元盈一眼。元盈已是明白了,反手红缨枪一挑,这只灯笼便被她挑了下来。两人凑过去一看,灯笼里头没有灯芯,反而是一团纸包,拿出来揭开油纸一看,账本被卷着斜塞在里头,正好也是红皮子的封面,因而藏在这纸灯笼里不大会引人察觉,外头看着就是一个寻常无奇的褪了些色儿的破灯笼。 宋琰声顺利拿到了账本,笑着朝后头赶来的元庭挥了挥。元庭腿脚不便,一边走一边道,“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快些离开。” 说完还不到眨眼的时间,前头却猛地炸出一个信弹,很快升到了半空中。这是留在外头护卫的暗哨,三人目光同时一沉。 “有人过来了。”元庭的耳力不差,听出来有策马的声音,马蹄声疾,不一会儿便有两匹马一前一后赶了过来,堪堪停在外头竹篱笆前。宋琰声一抬头,眉心就皱了起来。 来人正是萧长元,以及他的护卫薛刃。两人都穿着黑衣,面色冷峻。 萧长元自听到那一声哨号起,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宋家根本还没得到账本,至少在今日之前。他们中计了。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样的计略,骗过了各路暗探,骗过了萧长瑛和他。 “你们……果真是一伙儿的。” 萧长元翻身下马,目光掠过元家兄妹,最后停在宋琰声身上。宋六姑娘,她既然现身于此,就说明这出局中离不了她。 宋琰声裹着氅衣,在一圈毛绒绒的领子中,露出精致雪白的下巴。她站在风中,面色有些发白,目光却是沉静一片,半点慌乱都没有。萧长元从她再看到她身后那只纸灯笼上,最后目光停在她拿着账本的右手上。 宋琰声见他不过单枪匹马,堪堪两个人而已,一看就是发现不对追上来的。她得了账本,心情正好,见他深沉冰冷的视线落在她手上,不慌不忙将手伸进了氅衣里,她露出个笑来,圆润上翘的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她轻声道:“萧公子,你这么着急过来,是要做什么?” 元庭伸出两指朝上,做了个手势,面前便落下来五个暗卫,一字排开。元家的暗卫,实力自是不可小觑,这点,在今日永泰茶馆萧长元已经见识到了。 “这只是一小队,后头很快就会围上我们的人。”元盈一向不喜欢萧家人,对着萧长元奇怪地问道,“你就算察觉到什么也无济于事,尘埃落定了。今儿这一遭,你是白来了。还是你真觉得,我们没半点准备就过来拿账本?呵呵,你看看,你们两个人,能对的了我元家的人吗?” 宋琰声对着这个前世的仇人,那些痛恨,那些自记忆深处卷席而来的战栗和恐惧,在这一刻,在元家撑腰之下,已然重重消退。她看着这个人,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他的神色阴戾冷酷,刀削一般,宋琰声漠然望着,无动于衷道:“萧公子,账本在我宋家,林如崖若不想泄露里头的秘密,让他拿金沙龙胆来换。”话了,扬了扬手里账本,唇边露笑。 区区萧长元还奈何不了他们,宋琰声上了马车,便听元盈问:“真要用账本来换金沙龙胆?” “怎么可能,林家坏事做尽,不是太便宜他了吗。我这话是诈诈他的,就是林家不换,账本迟早是要上交给圣上的,早晚他家跑不过抄家的命运,到时候让我舅舅那边使个法子,这龙胆照旧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林如崖啊,现在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她轻轻一笑,“这一环结束,下头还有一出戏要唱呢。” 元盈睁大眼睛,兴奋道,“快,让我来,让我来。”元庭重新抱上手炉,随手一敲她脑门,“行了,你这一出粉墨登场,还没过瘾啊?” 宋琰声一笑,随后又极认真地蹲身,向他们行了一礼,横波见自家姑娘如此,也急忙福身行礼。 “一直以来,多谢元家出手相助。阿好感激不尽。” “哎呀,你这突然做什么?都是自家……”她话语一顿,被她大哥瞪了一眼,迅速换了,“咱们谁跟谁啊,你甭跟我客气。”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拉起来,“再别这样了,小六,就这点小事而已。” “至于我哥,你更不用谢他什么了,他就是来看戏的,无聊。” 元庭听完,抬脚就踹了她脚后跟一下,宋琰声“扑哧”一声笑起来。 送完元盈他们回去,宋琰声转身去了平宁侯府。角子一见她来,目光就是一亮,“姑娘既然来了,那就是该到我上场了。” 这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么兴奋。 褚敏挑帘走出来告诉她道,“火莲子已经拿到手了,都是品质上佳的,量也足够了。看样子,萧长瑛是铁了心要置沈芳之于死地。” “她想得美。”宋琰声一笑,“那常姑子呢?” “她带来的火莲子被我替换了,人还没察觉什么,现在正琢磨着怎么进到这院子里来给你表哥投毒呢。” “好了,确实是到你出场了。”她听完褚敏的话,笑眯眯转头对眼巴巴望着她的角子说:“随你自由发挥吧,越显眼越好。” 角子假装咳嗽一声,红着脸兴冲冲跑走了。 第八十六章一除 “我去看看表哥去,他又在里头玩牌呢,这次是叫了谁?” “……卫夫人。” “……”宋琰声扶额,“怎么舅母也跟着他一起胡闹,虽说攻毒的东西已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但这之前,得听你的好好养着才是,怎地天天玩起这东西来了?” “阿好,快点,还在外头说什么呢,快来,褚姑娘,就差你了!”卫氏在帘子后招手,外头传言她病了,平宁侯府沈家是一团乱麻。可沈芳之和她两人,哪有半点不大好的样子? 宋琰声笑起来,跟着褚敏进了暖阁里。 沈芳之精神不错,见她来了,招手道:“你来得正好,厨房新做了一道梅花酥,你看看合不合你口味?”宋琰声笑着应了一声,伸手取了一块塞到嘴巴里,入口甜而不腻,是她喜欢的口味。她吃完又拿了一块,见卫氏脸上一扫几日前的忧虑,面上含笑地望着自己,便好奇道:“舅母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可是舅父那边有消息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卫氏高兴道:“今儿才到的消息,他遇刺时伤了手臂,看着渗人,其实没伤到根本,人养了几日就恢复过来了。” “有惊无险,太好了!”宋琰声听完也是大松一口气,沈肃是江南此行查账的重要力量,若他真出了事,可不就称了江南那些人的意? 不过……如今既然她拿到了账本,那一切就变得容易多了。 她考虑片刻,抬头重新看向沈芳之,斟酌道:“江南漕帮近来出走了一个人到京门,他手里带着从林家得来的账本,上面是一些官员的名单,基本都是参与过盐税贪fu,估计不会作假。我想,让舅舅去找我大伯父,一起联名上奏。我大伯在江南多年,对这些人的根底必然也查出来一些东西。” “账本,现在就在我手里。到时候,随舅舅的奏报一同交过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得到的账本从氅衣兜中掏了出来递给他,“如今都知道这东西在我宋家,就在这儿可比放我这里要安全多了。” “这个,你家递交上去也未有不可。”沈芳之接过来大略翻看了一遍,第一页就有几个眼熟的名字,“这几个,不都是江南巡盐道的吗?” 宋琰声凑过来跟他一起看,一边道,“我家毕竟没钦定人南下查账,若这账本由我家交上去,圣上会怎么想?舅舅他才是名副其实的钦差,奉旨查账,所以这东西由他递交才是最好的。” 沈芳之“嗯”了一声,“对了,你祖父是不是还在扬州?” 宋琰声笑了一声,“他年纪大了,圣上也不好劳动他老人家,只是因为他整巧在扬州探亲,圣上又心疼他儿子,便托我祖父协助照应些。” “你是说,六皇子?”沈芳之一笑:“那这功劳,可都是要给我爹了?” “本来夺这账本,就是为了给你弄到金沙龙胆。林家只要垮台了,那这龙胆就是囊中之物,你的寒疾也就有治了。” “所以,我的好表哥,咱们治病之前,先把自己身子养大到万无一失,别再因着无聊玩这东西了。”她指指小方桌上的牌点,又瞅瞅卫氏,“舅母也别惯着他。” “……我知道了。”沈芳之看着账本,目光缓慢而仔细地翻看着,他应了一声,眉头忽然皱起,“这东西,我抄录一份,这上面的人,太杂太广了。” 宋琰声点头,眨眼笑眯眯道,“表哥你思虑周全,你看着办就是了。” 褚敏看着两人说话,一边准备给沈芳之施针,“好了,这账本先收起来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沈公子,你把手伸一下。” 宋琰声退后一步方便她动作,褚敏手法纯熟,眉目认真地垂着,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随口道:“你表哥这几日寒症好了一些了,继续保持呀,沈公子。” “是,全是褚姑娘的功劳。”卫氏一提起这个眼神中满是感激,“若褚姑娘有任何需要用到我们沈家的地方,尽管开口,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了。” “卫夫人客气了。” 宋琰声想着,褚敏现在最挂心的,就是褚焕的事了。她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添一把火,彻底断去他与萧长瑛之间的关系。 这边说着话,角子转眼间到了后院里。这边是卫氏的住处,常姑子也在,一看见他来,倒是有些奇怪了,“角子,平日里你都守着公子寸步不离的,今儿怎么得空来这边了?” “姑姑好,我是来给夫人拿东西来的,公子说今日感觉身上好多了,要出来院子里走走。夫人怕他冻着,要给公子拿屋里的手炉揣着。” “公子,感觉……好多了?”常姑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怔了一下,莫不是……回光返照吧? 角子高兴得眉飞色舞,“我不太清楚,但褚姑娘说是好上些许,那就错不了,兴许是……她的法子起作用了。” 常姑子听了,这还了得,面上极力克制着不露声色,但心底却惶惶然不知所措。依着萧三姑娘的意思,她是想用火莲子在这两天将沈芳之一击毙命。但,若真是火莲子奇迹一样起了效果,这事可就办不好了。 常姑子左想右想,还是想找个什么时候把这事告诉一下萧长瑛。 于是隔了一天,常姑子急不可耐地偷偷出了府,为了不惹人注意,她马车都没坐。等赶到红楼,已经热出了一身汗。红楼是萧长瑛传话时惯常用的沟通点,她在大冬日里一边擦汗,一边走进来,怎么看怎么怪异。 还没走到里头,常姑子却听到一声诧异的呼唤,熟悉得很:“常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她陡然一惊,僵硬地看了过去。出声喊她的声音是角子的,这少年在公子和夫人面前伶俐又做事细致麻利,很得两个人的喜欢。常姑子拉不下脸,只得尴尬地笑道:“好巧啊,角子,你又来给公子买话本子看?” “对啊,姑姑你今天早上不当差的吗?” “哦,我跟夫人房里的杨嬷嬷换了,出来有点事情。” 角子嘴角笑容慢慢凝住,他审视着看着她,轻声问:“果真吗?杨嬷嬷一直负责厨房,我今早出来还看见她给公子做米汤呢。” “……” 常姑子眼神一闪,开始躲闪不停,“这,这……我……对了,我偷个懒来听个戏。” “今儿可没说,红楼有戏幕要排。” “角子,你……你这是在审问我?我做什么,在哪里,也只有夫人有资格过问。” 角子抱着戏本,目光如炬,嘴角笑容彻底没了,他歪着头看过来,“夫人?常姑姑,你这是恼羞成怒了?” “还是就是说,你心里有鬼?”角子有双黑亮的一看就十分有主意的眼睛,他硬下语气,伸手拦住人,低声道:“你是不是想问你背后的主子,怎么火莲子会不起效果?” 常姑子顿时脸色一变。 “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拿夫人当挡箭牌吗?常姑姑,夫人,已经都知道你动得那些手脚了。不光是这次,还有上次,一开始的几味寒毒,她也全部知道。” “夫人……不,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我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明白呢?”角子微微一笑,“你也不用问你那背后的主人了,你那些使的手段,那些毒,从来就没近过公子的身。就说这一次的火莲子,在你拿过来之后,已经拿类似的给你换掉了。” “不过说起这个,这火莲子,对公子是能治病的东西。这么说起来,倒是要谢谢你跟你背后那位主子了。” 红楼里今日听戏的不多,角子微微抬了视线,看了看二楼拐角露出的一角衣袖,他心知这出戏已经如期而至。 “你们……你们故意做局让我钻?还利用我得到了火莲子。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是骗我的!”常姑子涨红了脸,气得直哆嗦,手指着他鼻尖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何还留着我?” “您帮人做事做惯了,怕不是忘记自己是宫里的人吧?就算要处置你,也是交给宫里的主子处置。这是夫人的原话,你可得好好感谢你这宫里的出身,不过投毒谋害世家嫡公子,按宫里的规矩,你也是清楚后果的吧。”角子嘲笑一声,“今日话都已经说开了,怕您也没脸继续回府里去了。但你要知道,你逃不掉的。” 角子偏过头躲开她戳来的手指,慢吞吞跟她说完她最后的结局就准备走,这边空荡荡的也没个人,只有个脸色难看的常姑子站着,断断续续地发不出个声音。 “说起来,你也是为别人做事的。在我们抓你送进宫之前,不如把你幕后的主子招出来如何?告诉我们,是谁给了你这些毒药和火莲子?就是以后到了宫里受审,也可辩驳一番,说不定能保条命。” 底下的对话被一句不漏地转移给了萧长瑛,萧长瑛正在为账本发愁,这下一听这常姑子的事,猛然起身,眼中杀意升腾而起。 “这常姑子,没用了。” 第八十七章再谋 萧长瑛是个最谨慎不过的人,怎么可能放着把柄给人去抓?甚至暴露自己?尤其是宫里?!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一刀两断,永远灭口,让死人去保守秘密吧。 “蠢货,安插了这么久,真假做戏都看不出来,我看她是听戏听痴迷了脑子!白白给别人送去那么多火莲子。”一说起这个,她更是恨得心头火直窜,恨不得立即杀人泄愤。 “可是,褚姑娘那时不是说,这火莲子是要命的吗?说沈芳之再受不住它攻毒的药性。”侍女很是困惑。 “这有什么难想的。”萧长瑛目光冷厉,“只能说明,褚敏,原本跟他们就是一伙儿的。” “真是反了天了,竟然敢来算计我萧长瑛。”她恨得来回踱步,“这褚敏,我得让她明白,算计我的代价!” 常姑子没活过这个晚上。隔了几日,她的尸体在护城河岸上被发现,京兆尹又忙了起来,最后仵作判断是喝多了酒,失足落水了。 护城河在郊外地方,离京中主街道有些距离,常姑子好端端的为何走到那里去,这些,就没人再去想了。但常姑姑是宫里出来的人,卫氏听到消息,还是要跟宫里说一声的。 宋琰声在她走后,跟角子去看了看沈芳之。褚敏去了德济堂抓药,暖室内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许多。 今天天气不错,她和角子撑着沈芳之挪到窗边榻上晒晒太阳。宋琰声替他盖好大毯子,小身板忙前忙后的,角子在一旁,都快帮不上什么忙了。倒是沈芳之见他苦着一张脸,笑道:“好了丫头,你把角子的活计都抢了,人都不知所措了。” 角子的年纪比宋琰声要大一些,身量也比她高,做起事来甚是麻利。她一屁股坐在沈芳之榻上,端起杯茶喝了一口,“哎呀,我这几日不是习惯了嘛。角子,你帮的忙不少,我们都该好好谢你。” “奴才怎么敢当,都是应该做的。”角子连连摆手,“那常姑子,都是她咎由自取。谁敢害少爷,那我第一个冲过去跟他拼命!” 宋琰声笑眯眯,转了个话题问他,“我看你也机灵,可想读书去?将来也好再帮衬着你家少爷。” 角子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我哪里配,姑娘抬举我了。” “读书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只要想读,我们便给你安排。”沈芳之一笑,和她一样,都是开明的人,从来不觉得读书有什么贵贱身份之说,他敲敲小家伙低垂的脑袋,“你是个聪明的,在我这里认得好些字,是块读书的料子。” “我也这样想。在府里不方便,我们可以找其他的地方。角子,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了。”宋琰声心下有了些盘算,微微一笑,端起桌案上的点心递给红着脸恨不得磕头谢恩的角子,“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吃块点心,今天好好去歇一歇吧。你家少爷这里,放心好了,我看着呢。” “多谢六姑娘!多谢少爷!” 他毕竟是个孩子,没好意思再拿点心,欢欢喜喜地出去了。 “你又有了什么点子?”沈芳之晒着太阳一边问她,“你这心事儿真是一出一出的,怎么都想不完的。” “我不是回来京门这么久了吗,好歹也得有些事情做做。你知道的,我一直想把冶春台那边改一改,那边位置又好,地方又大,下头设一个小书塾不是正好吗?专门用来收一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便是姑娘也可以,谁说姑娘只要待在房里绣花就是?不光是角子,我家里还有一些家生子,好多都到了读书的年纪。到时候,我请个好些的先生,教他们读书写字,也好过就困在这府里一方天地。” “你这主意不错。”沈芳之目光温柔,“你怎地会想这么多?” “我下江南一趟,你就当我长了些见识吧。读书明理,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们既然能读好的书本有好的老师,那为什么不让更多人有这样好的机会呢?我觉得,出身和门第不是一切,人从来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分,谁就规定了穷人家的、奴役家的孩子就不该有书读呢,就该给大户人家做工卖苦力呢?世家大族,未必都是出的好笋子呀。就是这些孩子,像角子这样,你给他一个机会,他将来未必不能挣出一番天地来。” 沈芳之跟她的想法是一样的,他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将她薄薄一层额发揉得乱乱的,宠溺道,“你想做什么,我都是全力支持的,丫头,你尽管去做。” “冶春台这是第一步计划。我想将那里做成一个雅俗共赏之处,既有文人骚客,书塾的学生除了平时读书,还能接触到一些腹有诗书之人,长长见识也能混个熟脸……里头添设一个戏楼,我还想要有明月居那样好的茶点来提供……” “你这丫头,现在说起话,越来越不像个小姑娘了,怎么越看越像你三哥哥那么老成?” 宋琰声说得正高兴,突然想起宋梅衡虎视眈眈盯着她练字的样子,不由揉了揉手道,“都是一家人嘛,自然越看越像。我三哥哥课业紧,我都不好意思没事儿去烦他,只能来烦你了,表哥。”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看看日头,怎么褚敏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她正奇怪着准备出去看看,屋外正好传来脚步声。 暖帘一挑,褚敏人还未到,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好个萧长瑛,竟然这么快对我下手了。” 宋琰声眉头一跳,“这青天白日的,她明目张胆地动手了?” “我从德济堂出来,后头有几个练家子跟了我一路,到了人少的地方,当即就亮了家伙。我若是个寻常的大夫,可就着了道儿了。好在我有些脚上功夫没荒废,撑不过了,我就撒了把备好的药粉,赶紧逃了回来。” “她也是气昏头了,火莲子被我们坑了一把,帮我们折了个暗钉子常姑子,账本如今又到了我们手里,她怕不是气得要发疯。这人气狠了就要杀人,是六亲不认的那种。” “褚姑娘,你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我估计,萧长瑛还有后招。”沈芳之看她虽惯常作男子装扮,行事作风都像男儿,但终究是个女子。他不无担忧道,“萧长瑛此人狠毒,为达目的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倒不是怕她,我只是不放心我那大哥。她如果利用我大哥对付我……”褚敏沉叹一口气,“我大哥……他眼神不好,与我也不亲近,他又偏偏选择了三皇党。在萧长瑛手下做事,多半都是身不由己。我是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就因为皇三子是夺嫡最有希望的吗?” “皇三子?” 宋琰声歪头看向沈芳之,再重新看向褚敏,“你真觉得,皇三子夺嫡最有希望?” “我自是不觉得,若是大成的储君是皇三子,附庸之臣也多是萧家之流,那这个国家,可真是要完蛋了。”褚敏摇头,“我家破败之后,我走南闯北这些年来,坊间听到的声音,多是押着皇三子的。皇子乃是天家子,寻常老百姓自然不知道其人秉性,只会人云亦云,称赞他是个贤王。他贤在哪里我实在看不出来,若是要说他两面三刀搏个贤名才是真。毕竟,要拿这贤名对他的智谋团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你说的没错。”宋琰声一笑,“笑面虎如是也。”她顿了一下,“其实……你大哥褚焕,以他的才智,未必看不透他们的本性,他只是铤而走险,与虎谋皮罢了。” “圣上三个成年的皇子里,四皇子血性耿直,最看不上这些阴私算计,人又是个暴烈脾气,至今为止,大错倒没有,但他这性子虽说像早年间的圣上,要是那时的圣上大抵会爱他的直脾气,可如今,大概是很想要给他再磨上一磨的。六皇子……六皇子是三个皇子里最低调的一个了。按理说,他的生母元妃也是出身顶级勋贵镇国公府,与皇后可以说是分庭抗礼。但六皇子,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你要说他没有这夺嫡的心,那也不太可能。可是至今,他都是一摊没什么动静的、波澜不惊的水。” “这么一看,三皇子养于皇后膝下,文才武略,又在民间颇有贤名,又懂得礼贤下士,吸引了众多的幕僚谋士为他奔命,论这种种心机手段,都属于上乘,虽他人是虚伪卑劣了些。这些可都是明晃晃的野心,一切都是明明确确在为夺嫡做准备。综合来看,这皇三子是风头最盛,也是如今可能性最大的。”沈芳之说罢,冷然一笑,“可世事哪有什么绝对,尤其是储君之位?谁能保证他真能如此顺利地入主东宫?他是想得太好,萧家也想得太好。为了那个位置,不知脚下堆积了多少白骨黄土。” “我大哥,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的那种人,跟他们这么一看,也算是相似的一类人了。我最怕的是,他最终也会为了目的,真正变得跟他们一样,不择手段,冷心冷肺。自从我们家被抄没之后,他就陷入了这种疯狂的执拗中。他已经变了,可再如何挣扎,褚家也不会重回往日那样了。这点,他怎么都搞不懂,是个傻子。” 第八十八章折罪 “你大哥那边……以萧长瑛的性子,我若猜得不错,估计不用几日里,便会利用他是你大哥的这一重身份来设计你。褚焕既归顺她门下,自然不会不听,想来会有动作。”宋琰声眉头一皱,肯定道,“她是个瑕疵必报的人,一定咽不下这口气来。” “不成,得想个法子来,一举捣毁褚焕跟萧长瑛之间的联系。”她托着下巴,一边琢磨一边来回踱步。她这边考虑着怎么离间两人,褚焕那边已经第一时间得到了他们被算计的消息。 其实一开始与褚敏接触的时候,他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了。其一,是她的突然出现。其二,是这个妹妹,不是轻易会说漏嘴秘密的人,哪怕对着自己,也存着好些心眼子。 萧长瑛目光不愉:“你这妹妹,跟你确是一家的吗?不帮着你也算了,还连着旁人一并来算计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账本如今却是已经到了宋家手里了,你想怎么做?”褚焕半白着头,神情冷淡,一点也看不出被褚敏算计火莲子的懊恼和气愤。 萧长瑛审视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深沉幽黑,她保持着一贯的笑意,却是换了个话题,问他说:“褚先生,自你来到京门后,你能感觉到吧,我对你,可是万分尽心尽意的。先生是大才之人,腹有诗书经论,又擅长奇门机窍,与我们可是大有助益。褚先生,我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你自然也能心想事成,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不是吗?” 褚焕听了这话,心下一声冷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萧长瑛也见惯了他这副冷淡样子,笑了笑继续道,“凡是能成大事者,都是不拘小节顾全大局之人。”她意有所指慢悠悠地说着,看褚焕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想要我怎样不拘小节,顾全大局?” “褚敏是宋家的人,她算计了我,耽误了六殿下的要事。只凭着这一点,她就该死。”她一边说,一边留意褚焕的神色,这人听了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甚是冷漠地问:“所以?” “褚敏成功从我这里算计到了火莲子,也是你这个大哥一时不察的结果,但先生于我极其重要,若不想失去三殿下的信任,不如将功折罪?” 褚焕心里冷笑不止,面上却一派平静,点头道:“我懂了。” “宋琰声放话,要拿到林家的金沙龙胆。林如崖贪生怕死,已是强.弩之末,说不定糊涂了还真给。但即便是沈芳之拿到了火莲子和龙胆,没了褚敏,我看他要怎么攻毒?要想调制这等精密的攻毒方子,没个多少时日是制不成的。只要褚敏到了我们手里,那他们布好的这一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拖也要拖死沈芳之。” 金沙龙胆这事是听萧长元说的,她特意找了京门好些名医打听,有了这东西,在用火莲子攻毒的时候会极大减轻对身体的负担,可以说是整个去寒毒的过程中最关键的一味保命的药剂。 萧长瑛听后,清清楚楚知道自家被算计了彻底,当下恨得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江南那边,皇三子也是愁云笼罩。拉拢林如崖是此次南下他最大的一个失误,原以为抱团力量大,这个蠢货却留着把柄给别人抓去了。本指望着能亡羊补牢,这边林如崖又没能除掉莫凌,派去京门追杀夺账本的萧长元也没赶上,被宋家半路截胡去了。 端泓的滔天怒意,隐忍不发,实在憋得难受。潘纵江在一旁坐着,脸色也是难看。 “林如崖这是自找的,账本本就该毁掉了,他还堂而皇之地带在身上!留着干嘛,留着方便他贪贿勒索自鸣得意吗?成事不足的蠢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还要我们帮忙给他擦屁.股!” “殿下莫急,这林家如今是不中用了,我们还是尽快脱离关系得好。除了林家,江南这边,我们的人手也得迅速撤一撤了。这账本不由我们,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们现下要做的,就是赶紧撇清关系。能撤的全撤下,要不能撤的,就杀掉罢了。我们毕竟是才到的江南,实在不行,到时全推到林家这土皇帝头上去。” 潘纵江在这种关头上还是很拎得清,虽说被迫舍掉了嘴边的肥肉有点可惜,但这时候完了,可就没有以后了。 这边,很快就有人将消息秘密报给了端珣。六殿下正坐在宋宅里喝茶,旁边坐着宋阁老。京门元庭那边的事情办得比他料想中的要快要好,看完了信才了然,宋琰声也参与其中,这账本如今便在她手里。 他跟宋阁老说了这事儿,笑眯眯地夸赞道,“宋家有女如此,实是一大幸事。”他夸完又十分好奇,“宋老,你家六姑娘到底是跟谁学的这些?” 一个姑娘家,对朝局和风向有这般敏锐的洞察和分析,还能不露声色地布局谋划,真真是聪明伶俐,心有七窍了。若是寻常与她年龄差不多出身差不多的姑娘家,哪个能有她这般的心智?想想元盈,算了。他扶额叹口气。 远在京门的元盈猛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不知又是谁在嫌弃她。 宋啸渡喝着茶,慢悠悠道,“可能她有些这方面的天分,故而开窍得早,与其他孩子不一样。”说起他的掌上明珠阿好,宋阁老自然得意,分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和偏爱。现下又听有人夸赞,更是得意,“二房几个孩子都不错。我二儿子宋樾自小也是这样,阿好是随他的。不过这孩子也被教的好,不张扬,懂得藏拙低调,这才是难得。” “六姑娘不错,确是讨人喜欢。”端珣一笑,凤目中笑意流淌,意有所指道,“这样一颗宝珠,老大人可得藏好了。” “那是自然。” 宋啸渡呵呵笑过,正高兴着,只当他在说笑。说完这茬,才转到三皇子这儿的正事上来。 六姑娘宋琰声自是不知远在江南有人正在说起她,她是个行动派,想着冶春台办私塾的事情,便跑去了鹭水河那边。这个时候,倒莫名觉得心有感念,下了马车时,横波见她动作一顿,似有所感一样转头往后看去。 后头是闹市街,除了酒肆行人和喧闹,什么都没有。 “姑娘,你怎么啦?可是有什么东西想要?横波替你买了过来。” 宋琰声这一顿,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回过神,挥挥手下意识屏退那些心念,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回道,“我没事儿。” “六姑娘!六姑娘!” 她跳下马车,稍稍转过身来一瞧,“哎呀,是春生!” 春生乍一见她,高兴得仿佛丢了魂儿,连忙跑了过来。江南一行,阔别多日,春生似乎张开了一些,脸上也有肉了。他穿着楼里统一的灰棉褂子,头上裹着黑兔皮毛做的帽子,眼睛大而圆,嘴巴都笑得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六姑娘回京了!” “对呀,你们……一切还好?” “都好,都好!”春生在冶春台一段时日了,也知道了主仆有别的规矩,不敢再像以前拉着她的手进去。宋琰声笑笑,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拍了拍上面沾的灰尘道,“你也别拘着,我又不介意。” 春生便拉住她的手腕,要带她去看刚完成的火铳。一边兴奋地说着,“二姑娘来看过,就是还没做好……”二姑娘自然就是元盈,她一向喜好这些兵器武器,与春生脾性相投,玩得甚好,时不时过来看看他的新发明。 “春生,不可无礼。” 声音顿时没了,春生赶紧松了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滴溜溜地转朝他哥。宋琰声步子一停,果然是雨生。他的脸色还是苍白,嘴唇无色,人很是消瘦,但眼睛明亮而有精神气,对着宋琰声微微一弯腰,“六姑娘康安,好久不见了。” 宋琰声微笑回应,视线却落到他身.下,不由心里一跳,走上前担心道,“雨生,你怎么坐了这木轮椅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这是积年的老.毛病了,身体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春生看我行动不方便,就给我做了个这个,做起事来方便许多。” 宋琰声看看春生,又看看坐在轮椅上的雨生。她一时间没了言语,其实她乍一眼看到这个,猛然回忆上来的便是前世的端珣。他那样明月芝兰一般的人物,却没能离开那张木椅子的支撑,很久很久。 雨生看她神色有异,不由出声道,“六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宋琰声一顿,被从记忆里给拉了回来。她摇摇头撑出一个笑来,“没有。只是看到这个,想到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来。” 她再三提醒和安慰自己,这一世,与前世再是不同了,不会再有那些悲伤的事情发生了。 “好了好了,咱们别站着啦,我回来也没有个时间过来看看你们,你们今儿也别忙活了,咱们坐着说说话。” 第八十九章面具 春生听了,很高兴地上楼去拿他的火铳去了。掌柜的见她来,亲自端了茶水点心过来,宋琰声看一眼,道了声谢。 “我想在这里,办个私塾,专门收一些有天分又无法进学的学生。到时候请两个先生,教孩子们认字读书。雨生,春生也是该上学的年纪了吧。” 雨生知道这六姑娘有想法,没想到她竟然会有这样的主意。宋琰声继续道:“京门内世家云集,按照规矩,府内一些仆从家的孩子是没有书可念的,只要照顾好主子便是他们的使命了,然后从这一代,到下下一代都是如此。可这样,你觉得对他们公平吗?读书明理是这么好的事情,他们又有这样子的天分。有些孩子因为出身或是贫穷无书可读,尽管他们很想,但无人理会他们的需求。我想着,为什么不给这些孩子读书的机会呢?他们喜欢,他们想要,便让他们去吧,其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春生早前跟她说过,他很羡慕那些上学堂的孩子。他和雨生相依为命,一路流浪过来,遇见个学堂便都要偷摸着去听上一耳朵,直到被人赶了出去。雨生两兄弟,她也看得出来,都是聪明好学之人,但看春生捣鼓那些机巧,便可知一二。 “冶春台这里地方这么大,放个私塾没什么问题吧?”宋琰声转头看了看四周,又看看横波,“到时候,你也可以过来跟着先生认字写字,多学多益。说不准用不了多久,你写字兴许就写得比我好了。”她眨眨眼睛。 “姑娘,谢谢你。我……我跟着姑娘学就是,我要来了,谁来照顾你?” “我那一手字……算啦随你吧,你不嫌弃就好。” 横波心头一动,骤然鼻头发酸。她是宋府的家生子,自幼是跟着宋琰声的,姑娘待她好,是倾心相待的,下了学也经常带着她识写些字,总说女孩子也要读书识字学些道理,才不会轻易被人欺蒙了去。便是老夫人房里的墨绢大丫头都没有她这样的待遇。 “雨生,近水楼台,到时候你们都来,书本啊,笔墨纸张什么的,都不用担心,我来安排。” “多谢六姑娘。” 雨生这下听了,心中感念万分,六姑娘无疑是真心全意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宋琰声知他是识些字的,人又聪敏,有些基础更容易学上。她笑眯眯道,“冶春台这么好的位置,我还打算设个书斋,我家铺面里正好有个玲珑书局,到时候往这里供应些书墨纸笔。这里既然要做成雅座,自然少不了文人唱诗应和和酒宴,总要用到墨笔之类的,你们私塾里的也省了力气跑出去采买,直接在这里取用就是。” 寻常人家可用不起玲珑书局里的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可都是上品。宋琰声是真心实意为他们打算的,但…… 雨生微微摇头,“私塾能办起来,姑娘于我兄弟已是大恩了。若连纸笔都由姑娘提供,我……” “这个是小事,记我账上就行。”宋琰声极是慷慨,不过是几套纸笔的钱银,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撑着下巴不以为意道,“再说,你们方便取用是一点,等将来冶春台重新整改好了,这玲珑书局借着书生文士,名号也能顺势打出去了,生意自然与今时不同。我家这书局在城南老街,多是些熟客采买,还差一把火将它带起来。书房里的物件儿,自然是文人墨客消耗得多,所以,这生意也得靠他们来带。”宋琰声记得前世后头有阵子非常流行一种精致的彩笺儿,似乎是京门某家书局流出来的,新颖别致,在文人中很受欢迎。她想着,书斋若开成了,到时候可以来琢磨琢磨这个笺儿的制法。 这么一来,就想起了跑上楼没影儿的春生。她奇怪地看看四周,“咦,春生跑哪儿去了?” 雨生指指楼上,撑着身体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跑上面去了,我去唤他下来。” “我上去吧,你别起了,等我们一会儿就是。”宋琰声按住他,带着横波,一前一后就跑上面去了。 春生果然在摆弄他的火铳,据他所说,这是他做的那些机巧里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了,连连弩都比不过它的射程和威力。春生高兴地将火铳放到她的手里,“这里头还没装上火药和珠弹,没有危险的。” 她掂了掂分量,这火铳是铜铸而成,比春生从前竹制的要高明完善许多。她在手里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很是新奇。她对这东西是有些敬畏的,前世萧长元升入神机营,里头发生过火铳炸膛的事件,听说那士兵是当场毙命。 她拿着这东西,还是有些担心道,“春生,你做这些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毕竟火药还是危险品。” 春生点头道,“我知道,点火时,我特意将引火线做得很长,点完就跑,这样试过几次,金属做的铳要比竹筒做的更坚固耐热,不大会容易炸膛。” 横波是个小姑娘,对刀剑火器这些东西不大有兴趣。她转来转去,往脸盆架子那边看去,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来,“这是什么东西?” 那架子上放着一块黄白色的东西,寸许的厚度,看着像石头做的,但贴近了又不像。这东西看着不大寻常,中间凹下去一块,形状像张人脸。再仔细一看,周围边角又是不规则不流畅的弧度,高高低低,有厚有薄。 宋琰声将火铳还给他,也走过来看。抬手戳了戳,有些冰凉又湿软的感觉。她收了手,捻了捻手指道,“……这个是寒水石?” 春生弯着眼睛,将旁边一个小锉刀拿过来,慢慢磨去边角那些多余的石料,“是寒水石,你们看看,这样子可看得出来像谁?” “嘿!这不是雨生公子吗?”横波看着寒水石中间的凹面,很是新奇道,“这是怎么做的?” “这个简单,一开始是用寒水石磨成的粉末和水,搅拌成浆糊后上脸,半干时揭下来,直到完全晾干。” “那你是要用这个做什么?” “我想试试做易容面具,喏,就话本里常见的,那种听着很厉害的。”春生有些害羞地笑了,“这模具还得再放一会儿等它干透了。不过先前我已经做好了一个,是按着我的样子。” 他蹲身在下面的箱子里翻了个出来,宋琰声拿在手里一看,这面具薄如蝉翼,摸上去与人皮肤触感相距不大,她有些奇道:“这个,是用什么做成的?” “是小猪皮,从厨房张婶子那边要过来的,泡在酒里好几日,又加曝晒,没什么味道,上脸特别服帖。” 宋琰声眼睛一亮,将面具展开来,因着脸部模具做下来,这面具低隆有度,上面细致地用鱼胶粘着眉睫。横波很是好奇,将面具拿过来往脸上一贴,面具后许是有些胶质,一沾上脸便自动吸住了。宋琰声给她稍稍调整了一下,退回一步看了看,已有七八分相像了,若将面具边缘抚平,再换个发型和衣物,露着两只黑眼睛,那就是活脱脱一个“小春生”了。 “横波姑娘不用屏气,这皮面是多次鞣制过的,非常柔韧,不会坏的。” 横波这才放心了,用手轻轻触摸着自己的脸,一边问宋琰声,“姑娘,像不像?” “像极了。那边有铜镜,你自己去瞅瞅看。” 这个面具做的极是精巧,宋琰声看着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心里忽然生了个主意。她眼睛亮亮地看向春生道,“这张面具,若最快能制成,需要多久?” “快的话……也要七日吧。”春生看她感兴趣,好奇道,“姑娘也想做吗?” “不是我。”她笑容加深,颇是狡黠,“春生,你可帮我大忙了。” 带褚敏从冶春台做了脸模回府之后,她收到了褚焕托府中丫头传来的一封信。褚敏看后脸色一黯,将信给宋琰声一看,上面短短一行字写着,“燕子巷一叙。” “上次的事情,他果然知道了。他还是听萧长瑛的要反击,想利用我了。六姑娘,我可是他亲妹妹。” 宋琰声收了信,神情也不甚好看。她摇头叹息一声,“他既硬下心来,我们也不是没有对策。就这一次机会,得将你大哥跟萧长瑛之间,一刀割断。” “咱们将计就计,我会请元家的隐卫暗中保护你,以防情况突变。但……褚焕毕竟是你亲哥哥,不大可能真会害你,如了萧长瑛的愿。” 褚敏握紧手指,沉默许久,却是一声苦笑,“我大哥……但愿他如此。” 褚敏得了信,带着两个宋家的府丁去了燕子巷。褚焕给她开了门,视线一瞥过外头两个练家子,神色一冷,“你带着人?” 她冷冷一笑,对着人道,“我上次到底算计了你一次,今日你喊我来,我总不能不留个心眼。” 褚焕侧身让她进去,一边讥嘲道,“若不信,还来做什么?” “呵呵,我今日,也算是赌一把。”褚敏磊落清明地看着他,是敞开了天窗说亮话的架势。她看着门扉重重阖上,跟着他走到上次来过的屋内。里头照旧,混乱而无序,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第九十章交换 “你选择了萧家?”褚敏照旧是拂开桌上的东西,坐了上去。褚焕转身到一旁倒茶去了,她看着她大哥半白的头发,目光一顿,随后低下眼睑,“到底是为什么?” “萧长瑛心思狠毒,不是明主。当然,她背后的皇三子也是。”褚敏不解,“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你没理由看不出来?为什么,还要选择他们?” 褚焕自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坐在桌面,左右转头望望,“萧长瑛的人呢?” “你想多了。没有她,没有其他人。这里,就我们两个。” 褚敏似笑非笑,“我带了两个人,若我一段时间内没走出来他们会立即回去报信。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连亲妹妹都敢下手。” “我们彼此彼此。上次你那一出,算计我难道手下留情了吗?”褚焕嗤笑一声,“几年未见,你演技倒是大有进益。”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讽刺,只当作全未听见,辩驳道,“我所做,皆是为了让你死了这条心,早日跟我回去。我来一踏哥京门也不容易,总不好空着人走。” “别把我说得跟个物件儿一样。褚敏,你劝不动我,更带不走我。我所作所有,皆与你无关。我再说一次,你不要再来干预我。” “呵,我今天来这一趟,既说不成,那打昏了也要带你走。”褚敏声音强硬,正要转过头来,却不知褚焕如何移动得如此之快,稍不留神,已是近在咫尺。她的瞳孔一缩,褚焕的眉头皱着,一抬手电光火石一般,将她的下巴紧紧掐着抬起,将茶盏的水往她嘴里倾倒而下。 “唔!咳咳!你……!” 她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快,还是亲自对她动手,眼睛不可思议地睁着看向他。 “外头两个人而已,太好对付了。现下,萧姑娘的人,应该已经将那两人放倒了吧。褚敏,今天你来,应是无人希望的吧?若是你更聪明沉得住气,就不会有今日这一遭了。” “你……真要对我下手?我可是你亲妹妹啊,你眼睁睁看我送死?褚焕,你真忍心?” “你千不该万不该与宋家一伙儿来算计我们,得罪萧家,都是你自找的。”褚焕的脸上毫无表情,将手里茶盏一把掷出,将她一把从桌子上推了下来。 褚敏“扑通”一声摔下,费力地瞪大眼,往上看褚焕的动作。他比起这个亲妹妹,似乎更在意桌上那些被她拂开的机巧小玩意儿。他一样样将东西收好摆放到原先的位置,褚敏全身的力气随着药效而渐渐流失,抬着眼皮痛恨而难受地看向她哥的背影。 她捏着手朝上头摆了摆,用难以维续的力气转动眼珠看过来,“褚焕,千里寻你来,还不如一开始,就当你死了。” “我再没你这个兄长了。”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背影似乎顿了一小下,那人头也没回,声音压低着冷然无波,“我选他们,因为他们是……必然的胜利者,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什么叫做‘必然的胜利者’?圣上至今未曾立储,哪里来的胜利者? 褚敏咬着牙,不甘心地陷入昏暗之中。 褚敏被拿住的消息到了萧长瑛那里,不可谓不痛快。萧长瑛现在自然不想要了褚敏的命,先留着用来对付宋琰声。 “传话给她,想要回褚敏,拿账本来换,往后再不许经手参与账本一事。这是其一。其二,江南那边的盐政查探,宋家和沈家就此收手。另外提醒她一声,别跟我硬碰硬,我萧长瑛,有的是方法让她不如愿。” 宋琰声接到传信后,脸色不善,让横波赶了人出去。萧长瑛派的是身边一等女使拂烟,这人也不是一般的好打发,她深知得知这样的消息宋六姑娘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她,不卑不亢道:“我家主子,希望六姑娘尽快给个准话儿。不然……这褚姑娘不仅仅是沈公子的大夫,能救沈公子的病,她更是姑娘你请进京门的客人和交心的朋友,您也不想她有个好歹不是?我家主子还说了,只要交出账本许诺你们再不参与此事,就立即放人。之前种种,主子不会再多做计较。” 若萧长瑛真如此,今儿可还会有这一出?宋琰声听了都差点要笑了,眉头微蹙,已是不耐烦。横波和碧水在她身边,还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芳之你要害,宋沈两家你要算计,你还要账本?你怎么就不上天呢! 碧水冷着脸看下头人一眼,丢了个声儿下去,“等着。”随后就跟一言不发的宋琰声进了门内,门扉哐啷一声关闭,主仆三人都没回头再看拂烟一眼。 拂烟自以为知道了宋琰声的态度,回去禀报去了。 “这六姑娘听完后,气得一句话也不说,直接要撵我走。” “她可有表态?”萧长瑛得手一次,再听到她说这情况,勾一勾嘴唇。 “褚敏都被抓了,她还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除了妥协还有什么办法?”拂烟看她心情不错,站起身恭维道,“主子睿智,一下就拿捏住了他们的三寸。我可不信没了褚敏他们不慌。” “据我所知,宋家并未参与江南查账一案,这账本宋家不该经手,必须与沈家联络好准备充分了才会上奏圣上。沈肃远在江南,就是有什么行动在途中也要耽误好些日子,这账本他们捏着定是要等沈肃的答复,万不可能直接就面圣了去。这于我们,便是时机。再说褚敏,一个没有根基的南地人,除非她躲在宋家足不出户藏好了,那要拿她还不容易?我用褚焕,那是想试一试褚焕的衷心罢了,还好,他没让我失望。不然,便和他妹妹一起去死吧。” “褚先生为人虽古怪,但确是对主子忠心耿耿的。”拂烟点头道,“他是有大才的人,奇门机巧,诗书乐赋,可谓全才全能之人。将来,必定对姑娘有大助益。” “我看中的,可不是这点么。”萧长瑛靠坐在椅子上拨弄花枝,看来看去,又拿剪子剪去了横斜的枝桠,她缓慢动作着,看似漫不经心,眼睛里却深沉阴冷一片。 “不过,如你所说,他这样的才能,终究是个隐患,这样的人,总归是难以掌控的。待到事成之后……他也就该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拂烟自觉听到了什么血腥的秘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萧长瑛收了剪子,抬头看她一眼,极温和道,“你怕什么?褚焕心思深沉叵测,一旦生了二心,便是反咬的猛虎。他的结局,是我早就决定好了的。想来三皇子也不会反对。至于你们,都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对你们我自是放心的,到时候自有你们的好处。”她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太好,拂烟垂头很快应了一声“是”,她满意地丢下剪断的枝桠,想起什么来又吩咐一声,“这些天,盯紧了宋家那边的动静。只要账本一到手,褚敏就不用留了,直接杀了就是。” “奴婢清楚。” “好了,上次褚焕交来的诗集去帮我拿过来,编号是丙,别拿错了。”她的语气平淡而心安理得,似乎刚刚起杀心的人并不是她。拂烟行礼迅速退了下去。 宋琰声拿到春生赶制过来的易容面具是在第五日,在此之前,萧长瑛已是天天差使人过来逼问一番,手段之低劣,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今儿早上更是送来了一缕从褚敏那儿割下来的头发,横波手里便没客气,直接回敬了一盆水浇了下去,那送信之人骂骂咧咧地滚了回去。 宋琰声收到这个带着催逼和警告的头发,冷笑一声,“好了,该上场了。”横波一声欢呼,她又指一指碧水,“你身量估摸着跟褚敏差不多,你跟我一起去吧。” 碧水点头,虽不知道她的计划,但看她眼神,也知道六姑娘是要反击了。 萧长瑛派出盯着宋琰声的探子,他们等了几天,今日才有了动静,看见宋府稍后从西偏门慢悠悠地出了一辆马车,甚是普通,连家族徽饰都没有,一看就不大寻常,几人连同萧长瑛的一等侍女雯烟立即跟了上去。 雯烟的眼睛尖,看见身量稍矮的宋琰声先上了马车,随后是她的近身丫鬟。 一众人偷摸跟上后,发现这马车果不其然是往燕子巷方向的。宋琰声此时去,要不是为了说和送账本,要么就是想要撕脸要救人。雯烟不以为然地看一眼马车,除了车夫像是个练家子,其他人可都是手无寸铁的姑娘,拿什么闯进去救人?再说,就是闯进去了也救不到人,因为褚敏根本不在这儿了。褚敏是褚焕亲自下的手,他为人谨慎,抓着人便安排妥了并告诉过萧长瑛,褚敏已经换了地方另外扣押着。 宋琰声戴着帷帽,裹着大红色的氅衣,脸色很是平淡地跳下了马车,随后是她的丫鬟们。看这架势,倒更像是第一种可能,她是来换人的。 第九十一章障目 横波叩门两声,木门从里头“吱呀”一声打开了。宋琰声含着几分淡笑对着面前灰袍白头的青年,打了声招呼,“褚大哥,你好呀。” 褚焕冷眼看着这个三寸丁,圆胖矮小,眼睛里透着古灵精怪,他见着的第一反应就是,比褚敏还要难缠。 “宋六姑娘,褚敏这段时间劳你关照了。” 宋琰声听出他话里冷淡和不满,笑笑不语进了门,她看看四周布置,忽然道,“账本给了你们,你们果真能放了褚三姑娘吗?”她顿了顿好奇地问,“三姑娘应该不会在这里吧?那不行,我得见着人了,才交换账本。” 褚焕冷漠的眼神扫过来,“六姑娘,你真打算来换她?据我所知,你那账本得来也不是太容易的吧。它的重要程度,不用我多说吧。” “账本于我,不过是个死物,又怎可能比得过褚姑娘在我心里的分量。” “果真?” 褚焕蓦然一笑,他的眼睛眼色浅淡,看着冰冷无情,像是天生的冷血。 “褚先生,你大概是没资格问我这句话的吧?”她停了脚步,目光微冷,“你利用和算计了你的亲妹妹。褚敏是偷偷来这里的,我拗不过她,她到底是信你,信你是她亲哥哥不会为了外人来害她。结果她好好的来,回去的就只有两个我派来保护她的护从,他们到了这儿就被敲昏了去,现在脑袋上还肿着大包呢。” “六姑娘今日,不是为了交换,而是为了来算账的吗?” 宋琰声偏头看他,对着那眼睛,忽然一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交换账本。你以为,萧长瑛能算得过我?” 灰袍的青年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转身,人便“扑通”一声轰然倒地。横波一声惊呼,躲闪之中,顺便踩了他两脚。 “六姑娘,一切已经办好。” 身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从屋顶飘然落下之人是元家的隐卫,是元庭精心挑选的一个,代号十三。褚敏来时便是由他暗中保护,无人察觉。现下他既出现于此,就说明褚敏那边,也是安全解救出来了。 褚焕被他一掌劈昏了过去,宋琰声不再管这人,目光含笑转向碧水,“到你出场了。”她从袖中取出那张易容面具递过去,一边又低声嘱咐十三,指指褚焕,“你断后留意状况,我们先走。这人可不能就躺在这里。” “是。”十三点头一应,随后上头不知从哪儿又落下一人来,拉起地上的褚焕,抬步一纵,两人便瞬间没了影儿,仿若刚刚出现,是一场幻觉。 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萧长瑛的人暗搓搓接近屋子前时,里头却猛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雯烟耳力不弱,听到宋琰声一声急呼,“快,快带褚姑娘离开这里!褚先生,多谢你相助,告辞!” 那……那账本呢?到手了吗?……谢?多谢相助?!! 雯烟猛然听了这一耳朵,怎么也没想到剧情是这样子发展的,骇得眼睛一瞪,不光是她,其他几个派过来盯梢的人也是面面相觑,没想明白怎么褚焕好端端的就把人给放了。 难道……果真是兄妹情深?到了最后一步反而是舍不得了? 宋琰声她带的人不多,但速度非常快。木门砰地被一推,反弹了两下,接着门后面冲出几人来。宋琰声和她丫头一左一右护着人跑了出来,那车夫极快地将车赶到她们面前,一伸手,扶着人接二连三地就上了马车。 雯烟眼睛一眯,目光惊诧地瞪过去。中间那人果真是褚敏,她是见过这人的,身量颇高而颇为英气,此时脸色不大好,眼睛微微垂着,她像是身有不便,估计受了伤,一直行动不便,被他们搀扶着上了马车。 “是她!褚焕果真将人放了!”她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开,着急道,“你们先追上去,将人截下来!”随后猛一跺脚,恨得直咬牙,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事到临头褚焕不按常理出牌,抬手就将他妹妹给放跑了。 萧长瑛这里得到消息到底是晚了一步,她顿时震怒,胸腔翻滚着排解不去的怒意,当即拍了桌子站起来喝道,“没用的东西!你们一路盯着,就任由宋琰声在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了?!”骂了犹不解气,又顺手给了一巴掌,打得雯烟眼冒金星,退后了一大步,战战兢兢也不敢护住脸。 “主子,我们……我们也是万万没想到,宋姑娘这是去救人的啊!而且整场事情发生到结束,顺利得甚至来不及反应。等我们回过神来,人已经从燕子巷里被救出去了。” 萧长瑛不想听她狡辩,眼睛因暴怒而充血。她看着雯烟,冷酷无情得犹如看着一个死人,“她带了多少人去燕子巷?” “就车夫和丫头。”雯烟看她阴沉的脸色,为了自保,冒着冷汗连忙道:“主子,这是千真万确!她进出褚先生家门,随随便便这一趟容易得很。现在看来……倒像是早有预谋,偷摸着合起来要放人走的!” “住口!” 萧长瑛脸色更是难看了,她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答案。褚焕抓到褚敏之后,跟她说过,为了保险,褚敏是转移到其他地方困着的。这事是全部交给褚焕来办的,也就是说,褚敏有没有转移,全是他一张嘴一句话说了算。 拂烟在旁边听了个清楚,看着连连磕头的雯烟,为了不引火烧身,她垂头不语,只盼能缩到角落里去。 其实,就算褚焕放了褚敏,这也不奇怪。就算两人关系并不亲近,甚至渐行渐远,但褚敏毕竟是褚焕的亲妹妹,谁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妹被利用,被杀害?照褚焕的心智,在萧长瑛身边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褚敏最后的下场。 谁还能真忍得杀了自己个儿亲妹?除非真是那种冷心冷肺心狠手辣之辈。 她微微一抬眼皮,看了萧长瑛一眼,随即迅速垂下。 她们能想到的,萧长瑛自然也不会想不到。她的视线落在桌案上那本诗集上,露出一个极是讽刺的笑容来。她早说过,褚焕的性子古怪难以掌控,现在……未免来得太快太准了。 一开始得了这么个人才的投诚,她是极自得的,可褚焕真被她收服了吗?为了拉拢这个人,她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褚焕喜欢独居便让他独居,不喜欢受监控,便撤下了一批探子,可以说自己对他是极其宽容,仁至义尽了。可结果……打脸来的太快,连反应都来不及。 褚焕欺骗了她。 褚敏他既是不忍心下不了手,为何还要答应抓她为质换账本?为何抓了人又放跑?为何还要欺瞒她人是换了地方困着的? 萧长瑛怒极反笑,往深了想,褚焕当初选择了她萧长瑛,为何现在不可以改选宋琰声?褚敏既与宋琰声交好,那为何不会劝动他另择宋家?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萧长瑛一把掀了桌案,茶水四溅,纸页翻飞,砸在雯烟脚边,砸得痛了,雯烟一声都不敢吭。 “褚焕他人呢?” “宋家的人走后,奴婢跑去院里查看了一番,人却没在,像也是一并跑了。” “也对,他不跑,难不成还洗干净脖子等着吗?”萧长瑛目中杀意泛露,冷冷一笑。 宋琰声回到宋府时,褚敏已经在了。她的脸色尚好,除了衣服看着脏了一些,其他没什么要紧。元家的隐卫都是十足十的高手,效率极快,配合得甚好。看着尘埃落定,宋琰声心想,得给元盈备一份大礼才是。 碧水长呼一口气,“怎么样姑娘,我演得还成吗?” 宋琰声微笑点头,“你身量跟褚姑娘差不多,几乎以假乱真了。好了,面具可以摘下来了。” 褚敏盯着碧水看了一会儿,直到面具揭了下来,她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看,笑道,“真真是厉害,能发明出这样的东西。看这眉毛鼻子的,做的也太真了吧。” 宋琰声撑着下巴,也看向那薄薄一张易容面具,笑眯眯一指它道,“一叶障目。萧长瑛那边,现下估计得气得要疯。” “你费心安排了这一出,她果真还会上当?这都第二次了哎。” “她本就多疑,乍一听煮熟的鸭子飞了,急怒攻心之下,可想不了那么多。现下最恨的,应该是就褚焕的背叛吧,定是想法设法要除掉他以泄愤。” 褚敏一边听,一边转转脖子松松筋骨道,“这样最好,彻底让他们撕破脸。萧长瑛本性如此恶毒……”她说着又皱皱眉头,想起什么来道,“说起这个,褚焕说了一句挺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萧长瑛他们……是必然的胜利者。” 宋琰声心里一跳,冒出个不好的猜测来,喃喃重复一声,“必然的,胜利者?” “你也觉得挺奇怪吧?这种天命论……倒不像是他。” 天命莫测,谁可知天命?谁能预知到将来?结合至今对褚焕所了解到的信息,宋琰声琢磨着不对劲儿了,这人是撞了脑袋性格大变,莫不会……也是个重生一次的? 第九十二章混沌 褚焕被劈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醒过来了,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在四下望了望,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往前走了几步,这里是他用来关着褚敏的院子,都在燕子巷内,离他的住处不远。他进了屋内,果然人不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堆麻绳还有几个泄愤的脚印。 褚焕看到这里,已然清楚了自己的结局。这是一手早有预谋的离间计,现在的情况,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掸掸灰袍上的灰,不慌不急地端起桌子上的一壶冷茶,满满地倒了一杯后,他一饮而尽,冷到了心底。喝完冷茶,他坐在桌子旁好一会儿,扶着额头,目光晦暗地捡起地上的麻绳。绳子断口是被整齐的刀口割下,轻轻松松,他看着这断绳,倏忽间开始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几乎癫狂。 无人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房梁上的隐卫十三只觉得他是气急攻心。人笑过之后,便捂着脖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同吃醉了酒,歪歪扭扭地朝门外走去。 十三眼瞧着人,还得跟着一路去保护他,防止萧长瑛派人来真要了他的命。 褚焕毫无畏惧地回了家,还没推开门,迎面就是雪亮的刀刃冲他而来。他像是丝毫没有吃惊,动都没动一下。瞧着刀尖都快刺进了,十三自高处扔了一记飞刀,硬生生打掉了这一击。 褚焕眼也没眨一下,面对这批来杀他的人,以及还有在暗处保护他的人。 十三总不能真让人成了刀下亡魂,萧长瑛派来的杀手个个都不弱,是铁了心要拿褚焕命的。他看看形式,吹了声哨子,让附近隐匿的暗卫一同来支援。褚焕神色不对,他得跟着这人。 褚焕背着身进了屋,看都没看院子里的打斗厮杀。他进了房间,从角落里的箱子中翻出一个包袱来,往背上一甩,打了个死结,随后又从箱内挑拣出一些东西,都收进了袖中,然后将箱子合上,踢到了一边。 十三从刀剑中冲进来时,褚焕目光漠然地看过来,与他视线一对时,电光火石一般,甚至来不及反应,他的耳边炸开了一声极大的爆裂声,这一声如同引.爆了什么,噼里啪啦顿时火星四溅,一阵极刺鼻熏人的硝烟味传来。 十三心头一紧,褚焕没什么耐性地对他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告诉宋姑娘,不劳她费心了,我的命,萧长瑛还拿不到。”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手铳一样的东西塞进了包袱内,一手在墙面上敲了一敲。 “这屋子要塌了,再不走,你可要埋在这里了。” 木屑飞舞之中,房梁猝不及防“砰”地一声骤然轰塌。这动静很快让院中的厮杀的人注意到了,爆破声一声接着一声,烟尘四起,他们再近身不得,为防止伤及自身,连忙从这火药场中后撤了出去。 十三呛着一嘴的烟尘火气,脚步一提,在房门塌陷的前一刻,迅速冲了出去。 只不过眨眼之间,来时还好好的一处房子,现下已经炸成了一片废墟。 “你说什么,褚焕,被埋了?!” 褚敏一听到这个消息,眼睛都瞪大了,再是坐不住了,急匆匆要跑去燕子巷那边察看。宋琰声拉住人,“他住的那地方,现在已经全塌了。单从这威力来看,他估计早埋下了大量的火药,才能有这样的爆破效果。” “你大哥……从这一手来看,他既是个连退路都打算好了的人,那怎么都不可能有事。”宋琰声看向十三道,“他还说了什么话?” “没有了。”十三摇头,将褚焕仅有的两句话复述完,看向褚敏道,“我觉得宋姑娘说得有理,房屋倒塌之前,我看见他在墙上摸索什么,估计另有逃生的暗道。” 褚敏听后,沉默了许久,又望望十三,“他是真……一句话没留给我?” “没有。” “他是记恨上我了。”褚敏叹一口气,不再说话,苦笑一声。 宋琰声也沉默下来。 十三想起褚焕醒过来之后的异常反应,觉得奇怪,便跟她们说了,“他醒来后,看看周围,似乎什么都清楚了。没想着跑,也没想着逃,喝了杯茶后,开始哈哈大笑。” “……”宋琰声想着那个场面,有些寒毛倒竖。 “说是笑,却也不高兴,更像是怒极反笑。”十三言简意赅,“要我模仿一下吗?” “还是不用了。”她摆摆手,看看旁边沉默的褚敏,仔细想想先前与褚焕的接触,连着今儿这一出,多少琢磨出些不对劲儿来。 “我听你说,褚焕是用药放倒你的?” 褚敏望过来,“对,就是一般的迷.药,是趁我不备给我灌进去的。他身手不及我,硬碰硬当时肯定制不住我。” “这就不对了。你说过,他很懂些奇门和机巧,很擅长机窍发明。若是用上这些,可不比下迷.药给你来得容易且快速?再说,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精通医药,这迷.药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一颗解毒丸事先服下去根本不会有什么事。还有,他用麻绳困你,看着更是敷衍……” “依你大哥的心智,这么来看,我觉得他应该从一开始,从你那天上门,就知道我们这场局了。我们是做戏,他是顺水推舟。他捆了你,但也知道有暗卫,他……” “可这样……他不就全顺了我的意了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褚敏皱眉,急了,“你别说,他真是为了我。我跟他说过离开三皇党,他就恨不得跟我势不两立了,怎么会乖乖钻进我们设下的离间计里?” 在褚敏的描述里,褚焕从前一直是个好哥哥,后来家道中落,人又是撞破了脑袋,才性情大变,心思越发难以琢磨,由此两人间才有了隔阂,渐行渐远。 宋琰声突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来,“三姑娘,你大哥摔坏了脑袋之后,还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听她脸色慎重地说起这个,褚敏揉揉眉心开始回想起来,“一开始,人倒没变成现在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是突然间沉寂了一段时日,对我却还是好的,醒来后喜欢折腾些木制雕刻的工匠活计,开始我也没察觉他到底在倒腾些什么,直到他经常送些精巧的小玩意儿给我。要说这一摔,可能脑袋里什么地方真给他撞开窍了,但有些地方……一撞就给他撞没了。比如,他写字写不大来了,我们只以为他那次手也摔折拿不起笔了。再然后,家中一些人他也不大记得了,就像撞失忆了一般。到了后来,我家中获罪抄没,我与他一同北上。若说起来,他的性情是这个时候变化最大的,日渐没了笑意,越发阴沉难测。便是我这个妹妹,也在他眼中如同无物了。” 这么一听,宋琰声之前的猜测也有些站不住脚了,这褚焕一摔之后,倒似底子就换了个新的人。她撑着额头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所有问题的答案,只能去问褚焕他本人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将燕子巷那边爆炸后的废墟清理干净,然后彻底找找你大哥设在那边的暗道,顺着去找你大哥的下落。”她歪头看了看褚敏,“就盼近日,你大哥的动作没那么迅速。” “他啊……若他都策划好了,那我们再寻,估计也很难找到他人了。” 宋琰声沉默一会儿,看向十三道,“京门这么大且关隘重重,若是在城中,元家的势力范围内可以帮忙打探着,若是出城的话就更好办了,必然会留下痕迹,每个关口,我们插个自己人在那边卡着。” 她轻声道,“总会有消息的。” 褚敏一点头,“我得找着他,问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长元自账本被夺之后,心情一直不大好。前几日皇三子又从江南那边递过来了消息,他看了一眼,大略是在骂他办事不利。他冷笑一声,将信丢进了暖炉中。 他看着火苗一寸寸舔.舐过那张薄薄的纸,纸面迅速褶皱扭曲,最后化成灰烬。京门最近也是动静频繁,宋家和元家忙着找人,萧长瑛也掺和了一脚,要找那褚焕。他作为旁观者,越看越觉得她蠢不可及。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没理由在同一个坑前跌两次,偏偏萧长瑛就摔了两次还不自知,真真是无可救药。 他如果没料错,近日这一出,估计也是宋家的手笔,准确说来,是那宋六姑娘的算计。从漕帮莫凌再到如今,他是看了个透彻,这六姑娘下了张多大的网,坑了他们萧家多少次。 首先,是沈芳之家那个姑子,这人是萧长瑛的探子,毒害沈芳之没成,被将计就计借着萧长瑛的手反杀了。借刀杀人,这是其一,还给沈家白送了把火莲子。 其次,是莫凌带来的账本,好一出障眼法,不知骗过了多少眼睛。拿了账本,物尽其用,顺便又利用这个使了出离间计,成功撕裂掉了萧长瑛和褚焕之间的关系。 第九十三章来客 这么一系列的连环设计下,萧长瑛可谓是被吃得死死的。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宋家六姑娘,聪敏至此,对萧长瑛一副德性已经看得极透,一套一个准。 萧长瑛可能早前一路顺风顺水惯了,如今观她行事,没脑子,手段却越发狠毒。 萧长元烧了信,发出一声嗤笑来。其他的先不说,就说最近褚焕这件事,宋琰声使的是老一套的障眼法了。他仔细问过那个盯梢燕子巷的一等女使雯烟,这宋六姑娘一开始带出府的是两个丫鬟,到了燕子巷那边,进到褚焕家中也是两个丫头一同跟去的,怎地出了门,就只剩一个近身丫头横波了?那还有一个呢? 这些细节,萧长瑛没注意到。或者说,在她与宋琰声对弈失败而极端的暴怒之下,她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些细节。 早在断夺账本时,萧家已然吃了宋琰声的亏,这六姑娘算计人心也是不逊于萧长瑛,但观她行事,比萧长瑛细致周全多了,所用手段也不见阴私,全是正正道道的阳谋,争不争得过,斗不斗得了,全看各自本事。 萧长瑛跟她一比,逊色太多了。 如今褚焕这棋,算是彻底废掉了。萧长瑛满京城地追杀这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她也不想想,这褚焕狡兔三窟,燕子巷都炸了,全身而退,可见心机远见远在她之上,根本不是她能驾驭控制了的人。现下再找这人,不是正给别人看笑话吗? 薛刃在旁看他沉默许久,不由出声问道,“三姑娘此般行事,可要去提醒一番?” 萧长元一身黑衣,眼睛如夜色,深沉不可辨,他没什么表情地走到桌案前,哂笑着反问一句道,“她自己作出来的事情,用旁人提醒什么?” 薛刃听明白了,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近来宋家六姑娘宋琰声这出连环计实在厉害,他一向忠心,怕萧家再吃亏。但主子既然发了话不管,他只听着就是。 临安府的河堤修筑是个大工程,他回京待不了多久还是要南下的。萧长元一边研墨,一边着墨给涪江那边的下属写信。他这院子里僻静,写了一会儿,院外便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嚎啕和求饶,一下子震得屋外老梅树上薄薄一层雪花落了个干净。 萧长瑛连番受气,不得排解,总要找些法子来迁怒他人心里才好受些。 萧长元写着写着,忽然砸了笔,怒从心来,直直看向静默一旁的薛刃,极阴沉道,“让她带人赶紧滚,别扰了我的清净!” 薛刃几步出去了,他深呼一口气,将墨渍点点的信纸卷成一团,丢了出去。 这边萧家种种宋琰声自然不会知晓,她央元盈找了几天人,褚焕的影子都没发现。光天化日之下,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也找不着,还是在这京门之内,真是稀奇事。 燕子巷被炸毁的房屋废墟已经清理干净了,下面果真是早设计好了一条暗道。只是他们的人下去之后,不足百步,这密道便从地底下断了。听回来的人说,这暗道内也被炸毁了,是从里面故意炸断的,为的就是掩盖行踪。褚焕这一出很显然,他明白地告诉要找他的人,别费劲了,找不到的。 褚敏很是沮丧,又恨他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躲去了其他地方。这兄妹两人之间的结,难解得很哪。褚焕心思复杂,便是宋琰声,也看不明白之前他种种古怪之处。 大抵……人性总是复杂难测的吧。往好处想,他顺着她们完成了这出局,也是因为褚敏这个亲妹妹吧。 褚敏却是不大愿意相信的,坚撑他别有所谋。可她们都清楚,褚焕如今下落不明四处躲避追查,根本不是另有所图的样子,倒更像是别无选择。 “罢了,我不想再找他了。”在连日寻找数天之后,褚敏叹了口气,“他不想人找到,那绝无可能被发现。别再费力气了,让大家伙儿都歇歇吧。”她对褚焕的心情也颇是复杂,最终说,“我就称了他的意,全当他不在了吧。” 多年苦寻,全都付诸东流。他们两兄妹,道不同,到底走不到一条路上去。从前是,京门这遭之后,褚敏更是觉得如此。 因着褚敏的低落,宋琰声近日也未曾出府。今儿却听门房那边来人说,傅家姑娘上门拜访来了。她眨眨眼睛,奇怪道,“傅家姑娘?傅圆吗?” 除了以前在慜阳学宫,其他时候见到这位傅姑娘大抵就只有上次在回春堂那里了。这傅姑娘说来也巧,与宋琰声一样,在家中都是排行老六,都称一声“六姑娘”,这傅六姑娘小字也有趣,单字一个“圆”,取作圆满之意。但这位六姑娘可与宋琰声不同,她是帝师家的孙女,家教甚严,琴棋书画,德容言功,处处都是上选,是真真正统的名门闺秀。 傅圆先前已是来了好几趟了,但回回不凑巧,都没见着宋琰声,总算今儿个是能见着了。宋琰声亲自到西阁接的人,正好碰见回府的五姑娘宋琴声。因她这段时日不常常在府中,因而也是有段时间没见着她这位五姐姐了。 宋琴声看见她,眉毛一挑走了过来。她看看府上来的稀客傅姑娘,又看看宋琰声,别有所指道,“六妹妹,今儿怎地没去平宁侯府守着你表哥呀?” 因着上次的一出戏,不光是宋琴声,阖府都以为沈芳之病重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宋琰声听她语气,因着外人在场,她微微一笑只当没听见,只点头福礼便要离开。 宋琴声好不容易抓住了她这么个痛处,嘴上更是不饶人,“六妹妹你别伤心,你表哥这病,万一发生什么奇迹呢……” 身边的横波这下听不过去了,她深知自家姑娘最是心疼自己这个表哥,更是容不得旁人当面说他一句不好,前阵子为着沈公子忙前忙后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现下宋琴声这话,简直是扎人心窝子。横波眉头一皱,往前一步,正巧撞过宋琴声的丫鬟红雀儿,那丫头哎哟一声,手里抱着的琴差点没拿住。 “我家姑娘来了客人,五姑娘便是有什么话,也不该这个时候当着客人的面说吧。要传到老太君那儿,可不得又说您不懂礼法,怠慢了人家傅姑娘吗?” 宋琴声的琴是特别定制的高级货,被横波一撞,又是伶牙俐齿一顿顶撞,护完琴后气得当场指着人道,“好个丫头,竟说起主子来了,今儿我不教训教训你,他日你还要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呢!” 宋琰声现在只想扶额,怎么好巧不巧在这里遇到她这么个拎不清的五姐姐。傅姑娘还在这里,她也没想再跟她多逞口舌,便出言提醒一句道,“五姐姐,我表哥自是不劳你挂心,倒是你在这里挡着,闹出动静来吵到祖母那边,还有外客当前,可躲不过一顿罚。横波好意是在提醒你,你若还想继续,看看四周吧。” 宋琴声好逞口舌不饶人,但是个纸做的老虎,看旁边已有粗使的丫头小厮在偷看了,便不大敢闹了。毕竟,她被宋老夫人罚过,不是不怕的。宋琰声见人噤声,上前一步挡了人,向傅姑娘做了个“请”的姿势,眉头也没皱一下,领着人便走了,留下宋琴声火上心头,狠狠一瞥看热闹的仆役,扬声骂道,“看什么看,敢看我的热闹,明日全辞退了你们!” 众人皆是低头,各做各的去了。 这一句前头走过的宋琰声她们自然也是听到了,傅圆与宋琴声都是文思阁一处的,早知道宋五姑娘这么个德性,干巴巴笑了一句说,“多日没见,她还是这么个脾气……” 宋琰声对这个糟心的五姐姐也没什么办法,无奈道,“她呀,几句话就要跟你生气的那种,咱们别管她,让她好好静静就是。” 进了她的恩思堂,傅圆眼一抬,看见褚敏也在,不由眼睛一亮,笑着打招呼道,“褚姑娘也在呀,正是巧了!今儿我是特意为了回春堂那件事来道谢的,原本早前就来过了,但一直没能见着六姑娘。” 褚敏看着她,一时没能想起来是谁。宋琰声拉她袖口轻轻提醒了一句“德济堂大夫”,她才有了点儿印象,也回礼道,“原来是你啊。” 宋琰声请人落座,傅圆诚意满满,带了一食盒明月居新作的粗点心,让随身的丫头拿了过来。傅圆跟她不算特别熟,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爱吃的点心,估计专门找常与她一起玩儿的元盈打听过了,也是极有心了。 “傅姑娘太客气了,一点点小事无须如此的。听你说来了几次,抱歉啦,我近日都不常在府。” 傅圆摇摇头,没在心上,将点心盒子递给她,看着通身教养极好,是个极有礼的。宋琰声也不推拒,双手接了,顺便给了褚敏一块。 “褚姑娘……似乎是有心事?”跟傅圆相处交谈很是舒服,宋琰声她们聊了一会儿话,傅圆心细,留意到褚敏心绪不高,便出声询问道。 第九十四章风暴 傅圆摇摇头,没在心上,将点心盒子递给她,看着通身教养极好,是个极有礼的。宋琰声也不推拒,双手接了,顺便给了褚敏一块。 “褚姑娘……似乎是有心事?”跟傅圆相处交谈很是舒服,宋琰声她们聊了一会儿话,傅圆心细,留意到褚敏心绪不高,便出声询问道。 褚敏吃了点心,摇摇头,没说太多,“没什么,不知怎的想到我大哥的事上去了。” 傅圆听过宋琰声的解释,便知道褚敏上京寻人的事了。她犹疑片刻,“要是找人,我哥哥倒是拿手,他近期要回京,我问问他。” “这倒是不用了。”褚敏谢过,不想多谈褚焕的事,只无奈摆手道,“随他去吧,再不管他的事了。” 傅圆心思透,看她神色便知她有难言之隐,不再多言,只笑笑点头。宋琰声在一旁听着,倒是竖起耳朵,“你大哥哥……近期要回京?” 傅圆跟傅旁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大哥自然说的是傅旁。傅家的人听说也奉旨南下协助查账去了,估计傅旁也在列,如今既是要回来,那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应该是江南的公务,他随我父亲南下数日,估计是事情有了些眉目。”傅圆只大略知道一些江南盐政的事,至于傅旁在江南一些具体的动作她知道的也不多。 宋琰声听完,心里总有种预感,江南的巨浪终于要翻起来了。 “宋姑娘?宋姑娘?”傅圆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一挥,“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她猛然被唤回心绪,抬手掩饰性地吃了口明月居的红豆糕,“没有,只是觉得这糕点好吃着呢。”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只盼祖父他们一切平安顺利吧。她看着手里的红豆糕,不可避免脑中又浮现一抹白色衣袂来,暗香拂袖,凤目清滟,唇角含笑的模样。 还有……六皇子也是,希望他一切顺利,早日归京。 与傅圆坐着说了会儿话,一盏茶后,元盈也过来了。她身形挺拔,引路的小丫头在旁边险些跟不上她的步伐,元盈人还没到,声音便传了过来,“好了,这边我都熟悉了,你先下去吧。”一边扬声唤她的名字,“小六,小六!” 宋琰声笑了起来,招手应了一声,“在这儿呢。” 元盈一个抬步旋身而上,稳稳落在檐廊之下,撩了暖帘,搓了搓手道,“里头倒是暖和得很。”还没说完话一顿,“这……来客人啦?” 宋琰声看一眼横波,横波上前笑着给她解下外面套着的大衣,一面道,“二姑娘赶巧,傅姑娘才来不久。” 元盈看看褚敏,又看看傅圆,呵呵一笑,“确实,今儿热闹。”桌上放着傅圆带来的点心盒子,元盈一看明月居的标志,露出个恍然的表情来,对傅圆道,“原来你找我打听小六喜好,是为了今儿这一趟啊。”傅圆点点头,便将上次在回春堂前宋琰声她们的解围相助说给她听了。元盈听完,倒是眉头一收,喃喃道,“回春堂……又是萧家那位的手笔。”说完露出个嫌弃的表情来。 宋琰声看了她一眼,随后目光转到傅圆身上,她脸色平静,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想来也是知道了幕后算计她的人。收回视线,她又下意识往她身边那带来的丫头身上看了一眼,是个生面孔,不是上次在回春堂遇到的那个牙尖嘴利的。 看样子,这傅姑娘也不是个糊涂的。该弄清楚的弄清楚了,该处理的也处理了,很是利落。 想罢,她露出个笑来,给元盈递过去点心盒子,一边问,“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 元盈的视线在在座的褚敏和傅圆身上一溜儿,随后一笑道,“还能怎么,自然是想你了呗。”她也不客气,拿了块栗子糕三两下吃完,喝了口奶茶道,“正好今儿这么热闹,我们想个什么有趣儿的打发打发?” 宋琰声挠挠后脑的头发,倒是想出来个好去处,“坐在里头喝茶说话也是无聊,后园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要不咱们去打雪仗去?” 元盈一听眼睛亮了,她向来最喜欢这些活动,拍掌道,“我记得你家这后园子里头有个雪风亭,咱们玩累了,可以到里头歇上一歇,春生不是做了个炭烤架子吗,咱们今儿就来试试看。” 傅圆好奇了,转过头来问道,“什么炭烤架子?” “我有个朋友倒腾出来的,下头燃炭石头,上面是铁制的横架,架子上可以放些食材烤制,加上各种酱料,自己动手,也不难做,做成的食物别有一番风味。” 宋琰声笑眯眯解释道,一边又看向横波,“你去吩咐小厨房一声,上次的食材原样来几份,再加上一小笼的鲜羊排,牛肉,猪里脊之类。这个时节吃羊肉最好了。” 横波兴冲冲下去准备了,元盈光是听便跃跃欲试了。宋琰声看她一眼,站起身伸了伸腰肢,“上次我们做过一次了,小厨房还特意调制了一些酱料,你等会儿自己去挑。”说完看向傅圆,伸手道,“傅姑娘,咱们出发吧。” 另一边远隔千里的江南。 外头飘着雪花,一片白茫茫的冰雪琉璃世界。屋子里头暖暖地烧着炭炉,熏着廖兰香,一派闲适。 端珣坐在暖炉边的软垫上,雪白的衣角拖曳在地,黑发柔柔地散了下来,光看背影,格外赏心悦目。 咔擦——咔擦——外头踩雪声一响,暖帘带着雪花被骤然掀开,景云带着一身的风雪走了近来。端珣抬手没让他行礼,指了指软垫,“坐。烤烤火。” 景云便束手束脚地坐到了他面前。他主子在屋内只穿着一层不太厚的白色长衫,广袖内探出一双雪白修长的手来。他微微支着下巴,一手捏着一封信,凤目垂着,也不知有没有在看。 信上有红印,说明是急信。景云听他不紧不慢问了一声,“傅旁到京了没?” 景云想了想,“今早的消息,人已经过了南门关,不日就会到了。” 端珣“唔”了一声,看着手头的信件,语调是闲雅的缓慢柔和,他勾出几分笑来,“时间卡得正好,沈肃和宋家的联名奏报估计也快到我父皇手里了吧。对了,让你安排的事情,你布置妥当了吗?” “主子放心。”景云一点头,“只是三皇子那边动静有些大。” “他再不撤换下一些主力来,连着潘纵江就要一起玩完了。”端珣哂笑一声,将信件合上,取了把剪子,慢悠悠将信纸修来修去,凤目低敛着道,“他那边先放着,先把林家林如崖弄掉。对了……六姑娘不是要那株金沙龙胆吗,到时一起送到京门去。” 景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六姑娘是哪一位,点头应了,“属下记着呢。”说起林家,倒是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情来,“听林家那边的探子来报,说是长公主殿下旧疾频发,大约是熬不过去了。” 端珣手指一顿,眉目拢起,随后一叹,“我这个皇姑姑,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你派人去护着些,林家的人……如今已是不中用了。” 端珣不是个心软的人,对这个皇姑姑也没多少感情。这位长公主半生颠沛,未有圆满,甚至陷于疯迷魔怔,可恨又可怜。这是宋琰声曾经的唏嘘之语,被他听进了耳中。 身在皇家,从出生一开始,命运便被推着往前了,谁能独善其身。 景云看他神情,知他又在思考些什么,正要轻声退了出去,端珣却微微抬眼,凤目中微光一闪,他似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冬天了,该回去了。我想宋家小六了。” 景云听得清明,转头看向窗外漫天的雪花,不知道京门现在有没有下雪哩。 再到京门那头,这一年的寒冬,注定不太平。 沈肃及宋至联名加急送达的奏报送往圣上养心殿的那一晚,明德帝的脸色迅速裹红,再到发白发青,最后,批阅奏章的桌案被一把掀倒,满地的公文,如同雪花一般倾洒而下。 内侍总管李路公公,茶壶也拿不稳了,看圣上怒极攻心拔了老祖宗的九龙宝剑振臂四下砍砸的时候,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喊道:“圣上,保重龙体啊!” 明德帝拿着剑,手背上紧紧抓着,蹦出一条条青筋来。他沉重地呼吸着,瞪目看着蹲在自己腿边的李路,然后猛地吐了一口血,眼睛一翻,怒火攻头,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圣上——!” “圣上啊!快来人!快!快——宣太医!” 整个内廷一下子灯火通明。 端珣:我的天爷啊,半路杀出的人都比我的戏多,我什么时候才能见我媳妇儿,快憋死了!@@@一只鹤 一只鹤:儿砸,江南篇正在收束,我想想哈~尽快安排上~偷笑偷笑 端珣:……快别笑了,赶紧写怒 半路杀出的一干人等:……呵呵哒。 第九十五章太后 明德帝怒火攻心这一摔,摔得整个皇宫都跟着抖了三抖。皇后第一个没坐住,雪夜里急急忙忙赶来了养心殿,外头的内侍没眼色,给她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进。太医提心吊胆忙碌一番,明德帝刚缓过神来,谁都不想见。皇后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里头进进出出的也没个动静。她心里焦虑,脑筋一转,想到了宁寿宫的老太后,憋了一口气,咬咬牙移驾去了宁寿宫。 “娘娘莫动怒,不过是个没眼色的宫人,以后有的是法子弄下他来。” 潘皇后现在的思虑倒不是在小小一个拦路宫人身上,她现在心急火燎地担心自家老爹潘纵江在江南的首尾收拾得不干净,被有心人指摘了告到圣上面前就麻烦了。到时候临安府赈灾再是有天大的功劳,被这一遭消磨,圣心也会大打折扣了。 偏偏圣上今晚没让她进养心殿的殿门,她心里能不着急吗。至于……太后那边,她也是没办法了。潘皇后与老太后的关系,宫中众人皆知。楼氏和潘氏早年如何紧密亲近,如今便有多疏离冷漠,相看两相厌。 她急匆匆要赶往宁寿宫,一众宫人也顾不上路滑了。刚刚说话的老嬷嬷看她脸色,再不敢多言,在旁边紧紧搀护着这个大成最尊贵的女人,一队仪驾顺着积雪的宫道一路往内宫去了。灯笼摇摇晃晃,因为太急,有个提灯的宫人脚一滑,宫灯的琉璃都摔碎了,整个人哆哆嗦嗦地跪下来。步辇被这一下闹得霎时间一停,皇后转了身,目光便阴沉下来。 这一个一个的,尽是不得力的东西。她愤恨地想着,伸手将那打着颤的宫人往旁边一推,“滚开,没用的东西!”也许她此刻的表情与平常的冷静持重大相径庭,那宫人五体投地,浑身颤抖地跪倒在路边,迅速低了头下去,连连告罪。 潘皇后移开目光,整个人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哪有平日里作出的亲和姿态。她心下不定,面上更是阴沉。现下的样子,倒是跟端泓发怒前如出一辙。 没有人再敢怠慢有所差池,到了宁寿宫时,宫门紧闭,只高挂着两盏红色宫灯,上面已经积了一层雪,明明暗暗之间,映照着皇后的脸色更晦暗了。 养心殿前如此,到了宁寿宫依然如此。她都要冷笑了,这一出闭门羹是给谁吃的?她还就不信了,内廷养心殿里头这么大的动静,老太后不会知道。这楼氏出身的老狐狸,身上像长了千百只耳朵和千百双眼睛,宫内丝毫风吹草动,她必然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包括眼下她赶来的动静。 潘皇后稍稍偏头,看向身侧的老嬷嬷,眼神一动,这贴身伺候的老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几步上前,对着宫门口的侍卫守备微微一福身,“深夜来扰万分难安,皇后娘娘有急事要见太后,事关圣上龙体,还望各位行个方便,进去通传一声。” 宁寿宫宫门已闭,这已经说明了太后的态度,她不想见。若是从前的楼氏和从前的楼太后,给这老嬷嬷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跨了这逾矩的一步上前叩问。潘皇后仪驾便等在后头,浩浩荡荡支着宫灯,这一番做派之下,那侍卫头领知道轻易糊弄不过,差使人进去通传了。 “娘娘稍等,属下这便去。” 宫门发出一声极沉闷的开合声,随后又关上了。里头没有一丝灯光透出来,潘氏等在仪驾之上,众宫人皆是湿了鞋袜,站在积厚的雪里低头不语。现下雪停停续续又开始下了起来,落在人脸上,再经宫巷内卷过的冷风一吹,如同刮刀子一般,刺骨的冷,瘆人的凉。 皇后裹在狐狸毛的氅衣之内,鬓发精致,未有凌乱,只是那黄金红珊瑚的凤凰衔珠步摇在雪夜的风下颤动不停,如同一颗静不下的心。 宫门很快再次开合,这次里头亮了灯,随着护卫一同出来的是个老大监,便是皇后身边资格最老的石嬷嬷见了都要尊称一句重大总管。这重大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纵看整个皇宫,也没有比他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宫人了。现下在御前当差的大红人李路李大总管,便是他曾经的学徒,见了也是要恭敬叫一声“师傅”的。 重大监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脸色极是平淡,像是已经预料出了今儿这一出。他走到门前,深深躬身,看不出态度,只请人进去。 “娘娘,太后有请。”一把依旧尖利的嗓子,低着头,潘皇后看不准他的表情,便差人扶起他来,“劳烦老大人了,快快请起。”宫中做到这等地位的宫人有几个是简单人物,便是皇后这一声客套也是应当给的,重大监是当得起这声“老大人”的,他被搀着起身,宫灯之下,苍老灰败的一张脸,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便是站得近,也感觉十分之疏远。重公公看着皇后,依旧是礼数周全,没错儿可挑。他不冷不淡道,“老奴当不起娘娘这声,雪夜甚冷,娘娘快请进吧。” 宫门大开,宁寿宫内亮了灯,照亮了殿前的路。皇后下了步辇,寂静宫门内传来踩雪的声音,咔擦——咔擦——一声又一声。石嬷嬷搀着皇后随重大监转至殿内,暖帘一掀,里头飘来一股极浅淡的熏香,夹着暖,却让人神思一凝,提起警惕,慎重以待。 皇后至今,仍是有几分忌惮着这老太后的。启章年间,楼氏便是中宫皇后,虽说家世尊贵占了一部分,但数十年屹立不倒可全凭的真本事,便是如今圣上,也是她一手扶持登基,至今更是稳坐太后之位。楼氏虽大不如前,但也是京门积威厚重的老牌大世家。当年的潘氏,便是由楼氏一手提携若非沾着那点亲故和时势所趋,潘皇后这母仪天下的位置当初还指不定是给谁的呢。 太后早已不喜潘皇后,自楼氏衰落,她久居深宫,吃斋念佛,除了圣上固定来请安的时候,绝大时间宁寿宫的宫门是关着的。皇后也有许久许久未曾见到楼太后了,在宫门外是一出表现,到了宫殿之内,却是不敢再造次了。 “太后康安……”她不敢失了规矩,谁知跪礼没行到一半,上头便传来一句冷淡的声音来,“这大晚上的,你好好的坤和宫不住着,跑我这老婆子这里来做什么?”开门见山,竟是半点废话都不容皇后说了。 潘皇后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没敢抬头,只低声道,“圣上在养心殿吐血昏过去了,本宫……一时心急,扰了太后清静,请太后恕罪。” “皇帝昏过去了,自有太医看着,你急什么?还眼巴巴地跑我这边来。”楼太后看着地上凤凰加身的女人,轻哂一声道,“你可是皇后啊。”这后头一句话透着微微嘲讽,潘皇后一听心一紧,不由抬起头来。 太后半躺在靠窗的长榻上,膝上盖着厚厚的皮草,她靠在大迎枕上,头发花白,束得一丝不苟,显然之前未曾就寝。楼太后的眼睛如今已是有些浑浊了,但看人的眼神照旧犀利明锐,这双苍老的眼睛少人人敢对视,那里头明镜似的,什么都是清楚的,什么都了然于心,纵然她宣称青灯古佛,不理时事久矣。 潘氏无疑是害怕这双眼的,她怕自己心底那些藏不住的事情在这眼里被挖掘,被透析,最后换来这一声嗤笑。太后没将她放在眼里过,从前是,如今依然是。 她咬咬牙,硬着头皮道,“圣上昏倒了,难道太后一点都不担心的吗?” 重公公在旁边一挑眉,很快又恢复到低眉塌眼的神情,似乎全然不关心,跟太后的神情像得很。但皇后人既已经请了进来,也不好就这么晾着。太后听罢,手指的护甲抬了抬,很快重大监便端上来茶盏,一边倒茶一边垂眼看向地上还跪着的皇后。 太后慢条斯理喝了口水,眼也没抬反问道,“皇帝昏倒,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潘氏心里一跳,江南盐政税务的问题,朝堂之上谁人不知。太后问得轻松,她咬咬牙回道,“太后既然都清楚,那长公主殿下远在江南,太后也不关心的吗?” 重公公收回了视线,微微闪烁的目光迅速敛下。 皇后这一句,无疑是戳了太后的心窝子了,老太后顿时脸色一变,目光凌厉地扫了过来。 江南那边,不光潘氏有所牵涉,那边不也有太后的人吗。那林家,林驸马,当初太后百般拉拢的两江总督府,难道就能逃得了干系?潘皇后硬着头皮,她最是看不得太后气定神闲仿佛万事不关她的关系。当初睿阳长公主嫁到江南林家去,难道她这个做母亲的没私心?现在脸色变了,做给谁看?呵呵,她可不怕。 睿阳的事情一直是扎在太后心中的一根刺,疼得很,谁都碰不得。太后身在内廷,可手眼不少,江南林家那边的消息,她今早便心下有数了。林家是扶不起了也没办法了,皇帝这一晚后,就要拿他江南小望珑园杀鸡儆猴。 可是睿阳—— 楼太后看向皇后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烧起了愤怒。皇后心一惊,还不知自己触到了逆鳞。 第九十六章抄没 楼太后目光阴沉不定,她怒意上头,越看越发觉得这潘氏令人厌倦。林家是保不住了,皇帝底气足了,手腕应了,自不想再看着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分权作主,有所掣肘。这江南林家当年她是费了力气拉拢而来,连着林氏在江南的势力。如今眼看大厦将倾,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说不在意也都是假的。皇后这一趟过来简直想气死她,林家的事暂搁着不提,自睿阳病重的消息传来,她这心头便没一日是舒坦的。 老太后越想越觉得不满,颇有几分伤心自怜。她年岁大了,膝下如今也就睿阳这一个亲生的女儿了。皇帝……皇帝大了不由娘,何况她又不是个亲娘。这皇宫内廷,她一个老婆子,难道真得像这样孤老一生?皇帝不与她同心,皇后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如今真想常伴青灯古佛,看来也是不成了。 这样一想,楼太后越是生气,越是看底下的潘氏不爽,最后干脆直接冷了脸,对这个大成皇后半点好脸色没有,直接赶了人出去。 潘皇后跪了好一阵时候,从头到尾被数落了一顿,腿跪得又冷又麻,步子都不稳,被石嬷嬷一步一步搀扶了出去。她没拉动太后,家里消息更是没探成,还被明里暗里嘲讽了一番,憋了一肚子的气上了步辇。石嬷嬷还算是个贴心人,老太后再是不喜欢皇后,也没像今晚这般摆了脸色,就是刚才深夜来请,老太后也是给开了宫门让进来了的,怎么会突然变了脸—— 她一把岁数了,对着宫门口恭送的老大监嘘寒问暖,腆着一张陪笑皱了的脸打探着,“重公公,太后娘娘到底什么意思,怎么好端端就请了我家娘娘出来,这……” 重公公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好端端?他双手拢在袖中掂量着银两,整个人矮着身子,脸色似笑非笑。他看着皇后逐渐远去的步辇,再看看临近宫灯下百般讨好的老宫人,似是突发善心提醒了一句,“长公主殿下病重,太后头发都愁白了,娘娘非得往这枪口上撞。”他摇摇头,没再看脸上突然一片灰丧的老婆子,收了银子颤颤巍巍地回了殿里,宫门在他身后“啪”地一声重新关上了。 回了坤和宫内,潘皇后浑身不舒坦,整个宫内静悄悄一片,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站得跟排木雕一般,谁都不敢去触霉头。石嬷嬷随后也回来了,将长公主的消息告诉给了她。 皇后一听,哼笑了一番,“这长公主是当初她要嫁过去的,也是铁了心要利用完这个女儿最后一点价值。现在这女儿病重了,不中用了,她那点迟到的善心和怜悯又有什么意义?早干嘛去了?” 石嬷嬷左右看看,劝了一番,“娘娘,再是如何气恼,也要小心隔墙有耳啊。” 潘氏抬手,将宫人们都遣退了去。她坐在高高的凤座之上,越想越气不过,甚至生了些委屈来,“这些年,本宫在她手里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她向来就瞧不上本宫,处处看本宫不对,看本宫不舒服。她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楼家?自圣上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哪还有她楼家当年的风光了。她既然心气硬,那当初为何还得低了头来扶持我潘家?” “呵,说是扶持,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增加筹码,将权力抓在手心罢了。” 石嬷嬷低着头反复相劝,“娘娘,熬过了就好,一切就都好了。” 潘皇后捏着指甲,目光闪动,最后将这口气咽了下来。 养心殿那边,明德帝连夜派人去了平宁侯府,将那奏报中的账本收了回来。这东西一承上御前,明德帝险些又气得昏厥过去。沈肃连同扬州知府宋至的上奏中,也随附了一份名单,是宋至在扬州多年暗中查探出的一些贪官蠹虫,任期年份和牵涉人员都有记录。这名单与沈家查来的账本一对比,嗬,十之三五是雷同的,也就说明,这账本上这些名字做不了假。 还有最让人气愤的是,这名单上的官员大部分都是有所牵扯的,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盘结在一起的,在这由小小一粒食盐形成的巨大利益网上,各府道官府,商户,要贪大家一起贪,有利大家一起赚,有黑锅就给别人背。盐业涉及到的各个环节如管制检验、盐引、盐运及辐射之处等等,无处不钻,无处不贪。明德帝知道江南那带盐政不好管,管不了,但没想到调派去的官员胃口之大,野心之重,这是恨不得要掏空大成的底子啊。 又气又恨之下,明德帝圣谕频发,连夜又召集了几位心腹重臣来乾清宫议事。这晚过后,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跟江南那滩浑水扯上干连。 江南一十六府,除却盐政相关官员,另有数不尽的官户锒铛入狱。雷霆之势下,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便是曾经煊赫一时的两江总督林府,也是全家抄没。 傅旁就是这时候进的京,给明德帝又带来了一个消息,一时又是朝野哗然。 林家不仅贪fu,而且杀人,杀人如麻,水下藏尸无数。 傅家自南下调查,走得又是不同的路子。他们是从江南商贾下手,一路查到了江陵小望珑园。 明德帝心想,江南林家是不是存心想着气死他。这几番下来,大怒不断,李路在旁看得直叫一个胆战心惊,光是“保重龙体”就说了十来遍了。 林家墙倒众人推,小望珑园被抄之后,从他家湖底抄出来堆砌的金银珠宝,光是锈迹斑驳的铁皮箱子就从淤泥底下清出来二十来箱,更匡论年代更久远的破烂木箱子,外面虽烂了,里面的金银可是实打实的闪瞎人的眼睛。派去的钦差点数了一番,换做白银可达到一百万两之巨,府中宝库内的藏品另算。随同这座小金山一同被清出来的,还有如傅旁所言,数十具藏尸,有些是新鲜的,有些已经白骨累累只剩下骷髅架子,拼来拼去也不知头颅应该对哪个身架子,早已经看不出本来样子了。 林家这一任两江总督是历来任期最长的了,明德帝因着长公主的缘故多有照拂,但皇恩之下,也没让这林家胆大包天成了江南的土皇帝。圣上当初有多关照,如今便有多愤怒。贪fu是一说,你还给朕去杀人,你这不是打朕的脸吗。 明德帝脸疼,心头又火,免不得要迁怒,这火从京门一路烧到江南各府,大批相关的官员入狱流放,这样的架势从前未曾有过。 宋琰声得到消息时正被她娘看着绣牡丹,她在家这几日,绣花绣得头昏眼花,外头起了多大的风浪一应不知,这消息还是平宁侯府她舅母卫氏带过来的。卫氏找她娘聊话常,顺便说了沈芳之的事情,沈氏便朝她看了过来。 难怪这丫头前阵子跑上跑下的,原来为着她表哥出谋划策去了。 宋琰声劈着线,把弄着小小一根针,一边竖着耳朵听她们在外间说话。江南的雷霆果然是落下来了,圣上气成这样也是料想之中的。江南盐政上出了这么大的漏洞,这么多雪花银喂得江南各处官差满脑肥肠,眼里还有他这个皇帝吗。这捅破天的污脏,圣上还得担心着将来史册会不会记上他这一笔昏账,他能不气吗。 江南一下子拉出了这么多势力,一个萝卜一个坑,相应的还得补上那么多缺空。眼下还有林家湖底这出无头公案要查,圣上那儿估计这年关都过不好了。 也不知她祖父还得留在那边多久。 宋琰声放下针线,托着下巴转朝窗外去。今儿的雪停了,外头白茫茫一片,落得个干干净净。 林家那株金沙龙胆很快在相关cao作下到了她手里。褚敏拿到手一看,眉目一展,这龙胆草保存得相当好,这样的年份下还能有如此品相,实在是大幸。 如今所有东西都已齐备,两人又去了沈家一趟。沈芳之因着褚敏方子的调养,近来精神甚好,寒症也稍有缓解。褚敏到了如今这一步却是越发谨慎,没有立即攻毒,而是一遍又一遍地调控火莲子的剂量,以保证万无一失。 她这边高兴了,萧长瑛却是沉脸多日了。从三皇子传递来的消息看,江南那边,他折了太多人了。好容易培养出的势力,眼下说没就没了。早前因怕牵连自身,潘纵江又撤下去一批,现在江南十六府空了这么多位置,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却插不了手,白白便宜了沈家宋家。现在风浪还没过,谁都不敢说逃过此劫,因而束手难解。其中滋味,估计只有他们心中知道了。端泓在江南盐政的这一插足简直亏大法了,忐忑之下又恼怒,恼怒之下心戚戚,索性将事全扔给了潘纵江,自己一心一意去涪江监督人搬石头修堤去了。 被抢了职务刚从京门回来协助的萧长元:……mm批,早干嘛去了。 第九十七章落幕 她这边高兴了,萧长瑛却是沉脸多日了。从三皇子传递来的消息看,江南那边,他折了太多人了。好容易培养出的势力,眼下说没就没了。早前因怕牵连自身,潘纵江又撤下去一批,现在江南十六府空了这么多位置,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却插不了手,白白便宜了沈家宋家。现在风浪还没过,谁都不敢说逃过此劫,因而束手难解。其中滋味,估计只有他们心中知道了。端泓这一出亏大发了,忐忑之下又恼怒,恼怒之下心戚戚,索性将事全扔给了潘纵江,自己一心一意去涪江监督人搬石头修堤去了。 圣上盛怒之下,萧长瑛迫不得已安分了下来,唯恐被江南的大风大浪给波及到。自宋琰声归京,这一段日子来,她连番摔跟头,摔得都有些怀疑人生。眼下褚焕这根心头大刺还没解决,沈宋两家已经揭底揭到了圣上面前,看圣上连日的动作,江南那边必然是许久的不太平。今早皇后又来宣,皇后这边也是束手束脚不敢有动作。众所周知,她老爹潘纵江便是从江南起的势,两江总督这位置也曾做过好些年,新账旧账旧账一起算,谁都不比谁干净。 萧长瑛在京门连番失利,皇后那边也收到了消息,只觉得萧长瑛近些年过于得意了些,得敲打敲打收收心。 萧长瑛便把宋家抖落了出去,但她没好意思提这几次次次是栽在同一个人手里。她又不是真傻了,皇后到底是她的依仗,总不好现在就让皇后质疑她的能力。 至于处处给她下绊子的宋琰声,来日方长,这三寸丁得意不了太久。 皇后这时本就对宋家敏感,没记错的话,这江南上奏两人除了沈家便是宋家那个外派的扬州知府宋至了。就前几日连夜召进乾清宫议事的几个近臣中,也有宋家的人,户部侍郎宋樾,在圣上面前得眼得很。 宋家和潘家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宋阁老在朝堂根基深厚,宋家一日不倒,老三上位就多一块绊脚石。潘皇后琢磨来去,想不明白了,“这对付宋家也有好久了,大大小小的动作也不少,怎么人家分毫未伤反而还更进一步了?” 萧长瑛皱皱眉,你问我我问谁去,按理说先前的布置都是极缜密的,就花月楼那次,原本想着扒下宋家一层皮下来,结果反被人迎头化解了,还吃了宋琰声一顿算计。 归根究底,这宋家太狡猾了。单从宋琰声回京来的行动看,与元家关系甚好。再想起花月楼一案中有六皇子和元家插足……呵,想来已经暗下勾连在一起了,这样一想,宋家自然是难除。 “娘娘不知,宋家与元家走得近。光是看宋家那六姑娘和元盈,在学宫里就是整日恨不得黏在一起的样子。”趁机又告了一通宋琰声的坏话,“这宋六姑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颇有几分小聪明,元盈护在她旁边,有时候还真不好下手。” 这样一说,皇后倒是有了点印象,省书日的时候,这两家姑娘便是常在一起的。宋六姑娘……小小三寸丁,有几分急智,圣上还特意夸奖过。哼。元家是死对头,宋家是绊脚石,他们两家若真有盘结交好的打算,那要除掉岂不是难上加难。她又一想镇国公和宋樾都是御前的红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真对了眼起了苗头…… 这般一想,皇后的脸更沉了。她看着下头的萧长瑛越发脸色阴沉,没了耐性。如今江南那边风波未平,她处于一个极其被动的状态,眼下又惹了太后恼恨,在皇宫中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可这样干看着别家得势、联合,她又坐不住。 萧长瑛侍奉皇后已久,在她手下这么多年,便是皇后皱下眉都能知道她在想写什么心思,这等察言观色的本事下,她顺意低眉敛目,极是恭顺地出了个主意,“娘娘,宫外出手总有些阻力,但在宫内可是您说了算。” 她这句话意有所指,皇后眼沉沉地看着她,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圣上从来便偏心栖凤台的那一位,她眼中厉色一闪,“你是说,元妃?” 皇后这边酝酿着还没来得及动手,江南那边又出了幺蛾子。林府藏尸案总要派人去查,这么多具血肉枯骨,总不能就白白被弄死丢在湖底。这不,派出去的钦差刚到江陵,便有人送了封血书上来。 皇后从自家探子手里得到消息时,撑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重新问了一遍,“你说谁?” 这边,宋琰声也从元庭口中得到了这一消息。她今儿在镇国公府做客,肚子吃得饱饱地正要跟元盈告辞,后脚元庭就进来了。 元盈对江南那边一团乱麻烦得很,不想再听。但元庭得来的内幕倒也让人乐了一把,元盈眼一抬,惊讶道,“果真?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朱成仁朱大人早年是潘纵江的门徒吧?还是得意门生,就这么把自己老师给告上去了?” 宋琰声挑挑眉。潘纵江手底下也不仅仅只是同他一个德性的贪婪阴险之辈,还有些受他恩惠为他效命的清流读书人。说是清流,却是如柴利一般出身贫穷不得门路的读书人。这个朱成仁是其中的佼佼者,有读书人的文气,却没有不屈不折不讨人喜欢的硬脾气,反而聪明油滑得很,在潘纵江门下很受器重,潘纵江更是将他从吏部小小打杂的书吏一手提拔到了两淮巡盐道的位置,用以继续帮他在江南敛财。这个人狡猾一般做事抓不到痕迹,在这样的关头突然叛变,倒实在有些意思。 “那血书上的内容呢?” 元庭却是一笑,“这血书来得更是有趣,是他内人所写,借着他的名号递交给了查案的钦差。” “那他这出,就不是自愿的了。”宋琰声没绷住,“还真是倒霉。这朱夫人倒是一腔正气,让人佩服?” “她可不会无缘无故捅这么个篓子,连带着朱成仁都不得安生。她是土生土长的江陵人,是这朱成仁没发迹之前的元妻。” “江陵人?”宋琰声跟元盈对视一眼,“难道跟林家水底命案有关?” 元庭点点头,慢悠悠喝口茶道,“这朱夫人有个弟弟,是在林家做事的。因着朱成仁的缘故,私底下也做潘纵江的暗桩。早前京门派人南下巡查盐税,潘纵江和林家想要抱团抵抗,其中种种买卖阴私之事便由这人负责接洽。可后来账本泄露,潘纵江怕引火烧身,赶忙收手回撤脱身并着急处理了一批首尾,其中就包括朱夫人这个没了用途倒霉的弟弟,人一杀直接往林家那水底下一沉尸,干脆得很。” “潘纵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早年在江南起势,收手撤人再干净,总有些藏不尽的痕迹露出来。这血书上不光指控潘纵江杀人灭口,连他多年来的贪污受贿种种恶行都写得明明白白,有根有据的。这朱成仁不愧是潘纵江的心腹,到头来被一内室妇人捅破天去,全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元盈嘲笑一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这潘大人,胃口又大,手段又毒,实在不是什么好鸟。这朱成仁一丘之貉,没漏网就行。他这夫人,倒是应该敬佩三分。” 宋琰声已经不难料到皇后、皇三子、萧家这些三皇党的脸色了,潘纵江无疑是他们强有力的靠山。如今这靠山要是倒了,呵呵,不知还能怎么再斗下去。 她预想了一番圣上的脸色,不敢再想下去了。这封血书来得这么凑巧,宋琰声撑着下巴,忽然笑起来,“大公子,这一切,该是六爷的测算吧。” 从傅旁上京,到林家水底藏尸案,再到如今的血书上呈,环环相扣。到头来,这江南的几大官家势力,一个都没逃得了。 元庭听她这么一说也不意外,倒是反问一句,“我听说,你在江南小望珑园时,曾经下水去救过人?” “是。那时我便看到了水底的秘密。”宋琰声也不隐瞒,“后来我看六爷的反应,应是比我知道得还早。眼下这一出,他大概那时候就有所谋划了。” 元庭笑而不语。 “哎呀,原以为他们这一趟南下得费些功夫,全没想到意外一个账本就迅速将整个局面扳转了过来。”宋琰声伸了个懒腰,“六爷厉害,什么都知道呀,什么都算得死死的。” 褚敏在一旁消化了老一会儿,最后半懂不懂,宋琰声便将她在江南林家那边的见闻仔细说与她听了,元小郡主又捋了一会儿才捋顺了,笑眯眯道,“我这表哥自然是厉害,谁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她一边说着,一边瞥瞥旁边的宋琰声。元庭这时候抬手敲了她脑门一下,“别贫了。” “那想来不久之后,我表哥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元庭点头,“那是自然。” 远在江南看飘雪的端珣:媳妇儿,你想没想我? 在京门吃烤羊肉吃得满嘴流油的阿好:嗯? 第九十八章归京 宋夫人血书一呈,朱成仁骑虎难下,只能接受调查。说来讽刺的是,这一查下来,他自己也不是个干净的。按明德帝的话来说,都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圣旨一发,直接连同江南那些落马的官员一并收监查办。到了狱中,朱成仁还怎么坐得住。如今江南这边的多少被革职收押之人,全都是沈肃在管。朱成仁一向脑子动得快,知道眼下这境况最终的矛头都是对准他老师潘纵江的。 到了这一步,该招的不该招的全给他抖擞了个干净。至于圣上拿到呈上来的供状之后,作何感想,脸色如何,没人敢去探究。 总之……这个年关,很多人都要过不好了。朝堂之上,潘纵江的一些部下也是提心吊胆保持沉默,夹着尾巴做人,唯恐惹了一身骚。 潘纵江被一旨传召回京,停职候审。这昔日如日中天的阁臣,在朝中更是手眼通天,开始是意得志满往南下赈灾,而今却是灰头土脸地被押回了京门。 潘皇后在这等打击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圣上不见她,她便成日守在议事的乾清宫殿前,不吃不喝,一跪好几个时辰。 宋樾归家,把这事说给妻子听。沈氏听了一挑眉,“果真是日日都跪?这是在博同情?” 宋樾揉揉眉心,潘家可是皇后娘家,是她最大的依仗。若是潘纵江倒了,她在宫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这中宫皇后的位置,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她坚称潘纵江被人在背后设计捅刀,说定有冤情,求圣上彻查。” 宋琰声裹在榻上的羊毛被窝里,听到两人低低的谈话声,从昏昏欲睡中醒了个神,翻过身来对着她爹娘。 宋樾目光一扫,看她半点不回避,睁着水亮的眼明目张胆地偷听。 “你这丫头……” 这朱成仁是潘纵江的学生又是心腹,他招来的东西怎可能还有假。人命是真,贪贿是真,占地也是真,还有种种劣迹陈表,触目惊心,他冤吗?皇后对这些怎可能不清楚呢,江南那边年年上贡也没少过她坤和宫,她心底没点数吗?她自然是有,而且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她不能承认。 可她至今没弄懂关键,圣上要对付的就是潘家。在朝跋扈张扬了这么多年,结党营私,罪不可恕,早已让明德帝想看到的朝局失衡。皇三子一党势大,再不修剪修剪,可能就有人举着“三贤王”的名号逼他退位让贤了。 潘家于他,才只是一个开始,他接下去要收拾的可不单一个潘纵江。 明德帝说来也是一个较为悲催的皇帝,他登基时年岁也不小了,一接手就是启章年间遗留的各种问题。北疆来犯,丹穆强悍,好,起兵抗敌,国库连年战乱也没个充裕,穷啊。再加上打来打去,败多胜少,还赔了个公主和亲去了。好不容易出了个镇国公和萧将军,艰苦御敌多年,总算逼退了这北疆的胡奴。边境稍稍能踹口气了,太后楼氏又把持朝政,怎么都不放权,又跟老太后对抗多年,削了楼氏又捧上来个潘氏隐患,尾大不掉了,又拉着他三儿子妄图控制朝堂发言权,近些年越加嚣张跋扈,得除。如今涪江闹洪,修堤还没个准话,灾情好不容易控制下来,江南又给他闹上了。这江南是财赋重地,干系国本,谁谁都来插一脚,分一杯羹,是想亡了他的天下吗? “我觉得,皇后再不收敛些,圣上可容不得她了。”宋琰声轻轻打了个哈欠,“但凡她聪明些,低下姿态脱簪请罪,说不定会引来一两分同情和可怜。” 沈氏坐过来,伸手摸了摸她露在外头毛绒绒的脑袋,笑道,“我的儿,她是皇后,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圣上又不是刚登基时候的圣上了。”宋琰声顺势抓住她的手来,很是看不上皇后这一出。 “潘氏,从来都只是圣上的棋子罢了。”早年是为了削弱楼氏而抬举,现下这棋子放肆了,没用了,丢了便是再重整棋局。 这样看来,这些年来,楼氏比潘氏要聪明得多。 “你啊,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像个小姑娘了,倒似跟你爹爹一样。我看啊,就是你三哥哥,也没你这么多鬼心眼子,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沈氏捏捏她圆润润的小脸,笑看一眼旁边的宋樾,“相公,可都是你教她的?” “可别说我,老爷子带她去江南这趟,也不知学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回来。” “哎呀,这些事情仔细想想,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宋琰声裹着被子挪过去抱住她爹,亲亲热热道,“爹呀,阿好聪明呢。” “是,是。”宋樾一向平淡严肃的脸上柔和一片,眼中笑意闪闪,全当她撒娇了,“有这琢磨时局的功夫,还不如多写几幅字来。朝堂上的东西,与你一个姑娘家的不相干。便是知道,也藏住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到后头不忘嘱咐一声。这个女儿是他家的掌上珠,他不希望被谁给发现从他手上给盗走了。 宋琰声“唔”了一声,“女儿知道。” “对了,你祖父来信了,说已经准备启程回京了。” 家书已到,江南那边也是大局将定,她高兴地翻了个身,探头看看窗外的寂静落雪,映上眼瞳是一片干净纯粹的白。她想起一角白衣,想起一抹暗香,不由自主低低说了一句,“早该回啦,岁暮将至可归矣。” 沈氏看她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将人重新塞回被窝里去,“嘀咕着说什么呢。” 她收回视线眨眨眼,像有雪花飘进了眼中,笑眯眯一声道,“一切平安。” “那是自然,圣上特意调了人护送你祖父归京呢。”沈氏替她盖好被子,只当她想老爷子了,笑道,“你放一百个心就是。” 腊月初六这一天,褚敏开始为沈芳之拔毒。攻毒过程惊险,虽有圣品金沙龙胆护持,但宋琰声等在外头,还是捏了一身冷汗来。 褚敏为了今日攻毒,不知调试了多少次,琢磨了多少方子,直至将危险降到最低。 宋琰声在平宁侯府守了一整日,堪堪进了些米汤垫肚子,到了夜幕刚落的时候,芭蕉阁里传来了动静,是角子的一声欢呼——褚姑娘,我家公子醒了!终于醒了! 卫氏听到这一句,忽然如同被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扶,她松了气力,这个平日多么坚毅利落的女人一下子哭出了声,又笑又哭,“太好了……”她颤抖着手抓住宋琰声,“太好了……太好了!” 褚敏很快放了帘子走了出来,站在门檐之下,双手沾着发乌的血渍,对着宋琰声远远一弯唇:结束了。一切顺利。 卫氏和宋琰声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又是哭又是笑。 沈芳之捱过这场后,整个人如同被抽了力气。宋琰声走进去看他时,他低垂着眼睛,嘴唇发白,仿佛是累极了,要睡的样子。 褚敏一直在旁边跟他说话,“沈公子,你好不容易撑过了攻毒,但现下可别睡过去了,我还得看着你。再撑这一夜过去,要是没出现什么不好的反应,那便是完完整整拔去了寒毒。以后只要按着我的方子好生调养,不用几年,便可恢复到常人的体质。” “多谢。多谢。”卫氏已不知说了多少遍道谢,扑到沈芳之床边,“芳哥儿……”她红着眼眶,一边唤着,一边紧紧抓着他的手。 “娘,我没事。……您这是在哭吗?” “没有没有,娘这是喜极而泣。” 沈芳之轻轻颤了颤嘴唇,勉力撑出一丝笑意来,“全靠褚姑娘,多谢了。” 褚敏摇头回了一句,“大公子不用客气,攻毒至痛,全靠你坚毅,忍得住,受得了。”她说完拉拉宋琰声,“你想象不到,你这表哥看着病弱,却是硬骨头。逼毒的时候,愣是一句都没哼出来。” 沈芳之撑过了这凶险的一晚,到第二日鸡鸣之时睡了过去。这一睡睡到了日暮时分,整个人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褚敏放下心来,吩咐角子给他准备药浴去了。 一切妥当安定下来,宋琰声红着眼睛,守到他床边问,“疼吗,还疼吗?”沈芳之看她又要掉眼泪,伸手轻轻握住了她垂放在床边的手,摇头轻声道,“丫头,我不疼,早不疼了。” 这一触碰,才发觉她整个人都是僵硬冰冷的,这丫头在府里撑了两日,到了这时被他一握,才骤然放松,这一松下来,便啪嗒啪嗒哭鼻子,抓着他只知道说,“太好了。” 一切顺利。太好了。 腊月初八这一天,宋啸渡回京了。下人清扫着院中积雪,远远就听到外头一阵欢声,“阁老回府了!” 老爷子洗去一路风尘,精神尚可,甚至伸手抱了抱宋琰声,当然是没抱动,最后拉到手边去坐着了。便是两个儿子,也没有六姑娘的待遇。 三方厉氏看在眼里,心里酸得简直坐不住。 家宴之后,宋啸渡留了宋樾在书房谈话。宋琰声在屏风后头吸溜吸溜吃腊八粥,吃得嘴巴上厚厚一层。老夫人坐在旁边一瞧她这模样,不免失笑,点了点她额头,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干净。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当听到屏风外传来的一句凝重的声音之后,宋琰声握着调羹的手指一顿。 “今早刚得的消息,六殿下遇袭了。” 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霎时间一片混乱漆黑,最后头疼欲裂。那边祖父好像还说了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清了。 “阿好?” 扑通—— “阿好?阿好!我的心肝啊——可别吓唬你祖母!” “怎么了?!” “刚刚还好好坐着吃腊八粥呢,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倒下去了……”顿了一顿,“这额头怎么这么烫啊!” “早上从平宁侯府回来,气色就不太好——” 最后模糊一片的意识中,只隐约听到了祖母的急呼,以及冲过来的凌乱的脚步声。 一只鹤子:上卷结束啦~某鹤多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 第九十九章三年 三年后。 京郊栊翠山。 又是一年盛夏,苦夏蝉鸣,扰得人心烦。横波打着扇子在山中屋舍里找了个遍,愣是没找着宋琰声。她热得满头大汗,倒是元盈看她跑来跑去不免分神,“哎哎,别跑了,去小荷水榭看看。这天是越来越热了,你家姑娘受不住,估计下水凉快去了。” 横波一听,颇觉有理,又撒丫子跑去水榭那边去了。元盈在烈日下撑马步,一边伸头望着,挨了她师傅一竹棍敲下来,“认真点。” 栊翠山是一处宝地,山头隐居着几位脾气算不得好的高人,元盈的师傅平江山人便是其中之一。她被一棍敲得赶紧收了神,舔了舔嘴唇,一边拿眼偷看树荫下的老人家,惦念着他手边那一盅凉茶。 “看什么看,再练一个时辰。” “师傅,可能让我歇歇去,我热得很。” “心静自然凉。”平江山人当着她面喝了一口茶饮,咂咂嘴,又躺下去睡觉去了。元盈在日头下看得脸都皱了,心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老人家怎么不到太阳底下蹲个把时辰试试? “我老了,可晒不得太阳。”平江山人似有所感,抬眼觑了她一眼,吓得元盈赶紧抬头挺胸不敢多言。她这师傅厉害得不行,腹诽几句都能猜得分毫不差。 这头横波又呼哧呼哧跑去了水榭里头,果真瞧见石桌上喝了半盏的茶水和丢在一边的团扇。伸头往下面的瀑流看了一看,果真看到底下水流之上飘着一抹鹅黄。 她抹了一把汗又哼哧哼哧下了山阶,一步两阶颠颠地跑了下去。 宋琰声整个人都沉在水里,只露出个白晃晃的脸和被水流打湿了的黑脑袋。这山底水池是由瀑布冲刷形成,水流天然带着沁凉。这年夏天少雨,瀑流不大,在水面上哗哗落下一阵阵的水点子。 “姑娘哎,我一觉起来,一看你人又不见了,找了老久,怎么跑这儿来了。”横波的声音由远及近,宋琰声抬手划拉了几下,游到了岸边来。 “我这不是热得慌嘛。”她浑身湿透,撑着上半身趴在被日头晒得衮烫的石岸上,顿时缩手进了水里,“哎呀,烫死了。反正这里也没人,你也下来凉快凉快。” 横波打着扇,有些心动,再看看她一身湿衣湿哒哒滴水,摇摇头作罢了,“不行,我要下水了可就没人给你拿衣服换了。” “哎呀,元盈不是在嘛,等她练完就寻过来了。” “姑娘,小郡主得练上个把时辰呢。你还想呆在水里头一两个时辰?那可不行。”横波伸手探了探水温,凉得很,“别贪凉,泡久了对身体不好。” 宋琰声嘟囔一声,“好嘛好嘛,我这就上来了。”她从水里头咕噜噜钻了上来,像个白生生的胖团子,偏又灵.活得很。横波这两年越发像个小管家的,看她看得严得很,走哪儿都要跟着,不比从前好糊弄了。她找着人,稍稍放了心,便一路小跑回去给宋琰声拿干净衣服去了。 宋琰声看她走后,又一个打滚儿泡进了水里,将后脑勺靠在石岸上。 栊翠山里多是参天的古树,比外头自然凉快一些。树上蝉鸣声阵阵,她抖抖水下的脚,踢得水声哗哗,自己也乐了起来。玩了一会儿有些累了,索性她站了起来,找了一处阴凉的水岸边,仰躺到了濡软潮湿的草地上。这样抬头一看,上头远远一片碧蓝。天上飘着几朵云,软绵绵的像方才吃过的米糕。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天上,忽然想起了很多旧事。 她挠挠湿漉漉的头发,眼睛轻轻闭了起来,一不留神人就睡过去了。也不知眯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什么滑凉的东西一下一下扫在她的脸上。一开始只以为是横波在旁边,便翻身转了过来,一把将那脸上拂动的东西抓了过来。 “横波,你又闹我。”她睁开眼睛,缓了缓眩晕,视线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不是横波,不是风动,是一根碧绿的尾巴草,上面沾着一层水珠。 她眨眨眼睛,一时没回过神来,抓着这尾巴草迟钝地反应了两秒,然后猛地起身,抬头看去——! “你……” 她的话梗在喉咙口,再是说不出来了。 水岸边的草地上,来人一袭宽松的白衣,黑发蜿蜒,尾梢沾着水珠。他撑手在膝上,一只手还伸着,想来刚刚就是他用那支尾巴草在使坏。宋琰声骤然面对他,看清了他,却是瞠目愣了好一会儿。 那双惊绝的清湛凤目缓缓笑起,像盛满了万千星霜,一颦一笑,皆可入画。眉是那远山,唇是那胭红,笑起来便是要偷走人的心。 他好像没变……还是旧日的模样。宋琰声晕乎乎地想,看着他的笑,竟有种隔世之感。 “你……你是真的吗?” 她捏着那尾巴草,怔怔地看着他。 “你觉得呢?”他笑意似乎快要洇了出来,伸出手去,“你可以摸摸看,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琰声丢了草枝,往前探了一步,昏昏然抓住了他的手。 手是冷的,不比昔日温暖而贴心。她似乎恍了一会儿神,待那只手慢慢收起回握住了她,她才怔然将视线往下看去。 端珣坐着轮椅,他站不起来了。 当事实再一次清清楚楚揭露在面前,宋琰声依旧如三年前一般心中大动,几乎快站不住了。她梗着声音,默默地,长久地看着他轮椅上的那双腿。 三年之前,也是眼下骄阳之时,这人身形秀拔,穿着纤尘不染的雪衣,从树影下撑着双臂,将蓁蓁桃树上的她稳稳地接了下来。她记得那时拥抱她的力量和温度,记得那时鼻嗅之间盈盈一缕暗香。 宋琰声轻声道,“腿……还疼不疼呀。” 端珣想着数种她此刻可能会说的话,没想到这丫头不问他何时回的,腿怎么伤的,什么都不问,只轻轻问他疼不疼。 端珣咳了一声,握着她的手用力了一些。他张开另一只手臂,低声道,“六姑娘,你抱抱我我就不疼了。” 宋琰声垂着眼,摆手推开了他的手,眉心一拢,“你又来逗我。”她反抗着嘀咕一声,“还是这样。” 六殿下很遗憾失落地放下手来,“三年没见了,你都不想我。” 三年之前,端珣在回京时遇到了暗袭受了重伤,更要命的是,腿上另中了淬毒的箭头,当即贯穿,自此伤了一条腿,当时情形危急,江南又是一片混乱,元家的援兵赶到时,景云意云杀出了重围,但箭毒已深,耽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机,这腿便废了。 圣上痛心不已,奈何一众贼人袭击失败后全部自尽,至今没找到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圣上痛心和愤恨的同时,便迁怒了江南一众人。这敌袭的杀手是起用的江湖势力,各个身手拔尖儿,明德帝首先就怀疑了扬州那一批心怀不轨的大盐商。正好两淮盐引上他们也插了一手,行贿,勾结官户,肆意妄为毫不收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怒之下便从盐商之首钱一山开始收拾。 端珣因着腿伤难治,太医束手,便自京门辗转往南滨之地寻求名医,三年未曾归京,众人只知他受伤严重,甚觉可惜。 宋琰声想起前世的情形,再看看如今他这腿伤,只觉得命运弄人,逃脱不得,一时间心绪大震,难以平复。 前世的端珣,落马而伤,废了一条腿,后来都没能离得开一张轮椅。她记起那时削瘦苍白的六殿下,再看眼下,陡然鼻子一酸。 端珣看她垂头丧气,往前几步,抬手轻轻抱了一下他。要是不曾受伤的端珣,三年过后,应是挺拔修长而有力的男子身躯了,宋琰声小小个头得要踮脚来抱,但这时要抱轮椅上的他,就不用那么费力了。他近在咫尺,他触手可及。 端珣感觉她梗了嗓子,情绪低落,心中便如小手抓了一般又紧又痛。他沉默着回搂住她,双目微垂,像抱着自己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的一个绝世的珍宝。 “都让你小心再小心了。你……你还中招了。”宋琰声难以理解,江南在他暗下排布运作下已是条理分明,怎还会有人来暗杀,照端珣的心思和能力,便是暗杀又怎能近的了他的身,又怎会出人意料伤了一条腿。 “是谁下的手?三皇子?萧家?潘党?还是太后?” 她毫无头绪,搂着他的脖子一通问,“到底是谁?” 端珣被她卡紧了脖子,一时间呼吸困难,他享受着这甜蜜蜜的折磨,凤目敛着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光。宋琰声被他回抱着,自然没看见。 他像哄着小孩子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是老三。杀手是山河盟的人,江湖势力,难除。”宋琰声在金陵时听宋乙说过,记得这山河盟在江湖中颇有势力,盟主神秘不见人,盟中有专人打理,什么活计都接,金陵城内就有接洽的点。但这江湖势力,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接皇三子这等要命的活计,端泓得给了他们多大的好处?还是说,端泓的手连江湖势力都插了一把? 端珣不用看都能知道宋琰声心里在想什么,他抬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脑袋,“百密一疏,是我失算。” 第一百章腿伤 他像哄着小孩子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是老三。杀手是山河盟的人,江湖势力,难除。”宋琰声在金陵时听宋乙说过,记得这山河盟在江湖中颇有势力,盟主神秘不见人,盟中有专人打理,什么活计都接,金陵城内就有接洽的点。但这江湖势力,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接皇三子这等要命的活计,端泓得给了他们多大的好处?还是说,端泓的手连江湖势力都插了一把? 端珣不用看都能知道宋琰声心里在想什么,他抬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脑袋,“百密一疏,是我失算。” “圣上知道吗?” “他……”端珣目光微敛,笑了一声,“哪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三皇子的惩处还是轻了些。他去潭沰寺不该只关一年,应该花十年,花一辈子在那边静思己过。”宋琰声咬牙道,“若不这样,岂不是白费了你好好的一只腿。圣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你以后……以后可怎么办呀。” 宋琰声直起身来,郁郁不平,甚是悲愤,包子脸全皱了,看得端珣眉目一软,皆是温柔。 “指不准……哪天就站起来了。” “你还有心情说笑。”宋琰声顿了一顿,看着他白衣下遮掩的双腿,再看看他静水流深的清浅笑意,突然窜出个大胆的想法来。 “你……你不会是……?”她不合时宜地伸出手来,低低问了一声道,“伤的是右腿吗?哪里?” “膝盖。” 她正要伸手探去,端珣却微一抬手,凤目微垂,含笑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他对着她缓缓摇了摇头,漆黑的眼中讳莫如深,像藏着一片深海。 宋琰声对视着他,心里头轻轻一跳。 “姑娘!姑娘!” 端珣敛下视线,抓着她的手一松,慢慢地收进了白纱流云般的衣袖里。 她退后一步,转头朝横波望去。这丫头抱着衣服站在那头的山脚下,旁边拦着意云。看她瞧过来,立即抬手扬了扬。看他们的样子,估计在旁边等了好长一会儿了。 横波拿着干净衣服一路小跑了过来,一边喊一边道,“姑娘,你浑身湿漉漉的看着都难受,快些随我到水榭里把衣服换了,免得受风着凉了。” 宋琰声垂手由她拉着,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模样。 端珣抬眼笑看了她一眼。 三年未见,宋六姑娘身量竟是半点没长,一张脸莹白如玉,更是圆润了许多。她穿着三套式的鹅黄长裙,沾了水,厚厚几层,层层叠叠堆在身上,整个人像个刚出锅的桂花团子。丫鬟过来给她擦了一把脸上滴落的水珠,额发一撩,便露出浑圆白皙的额头和一双烟笼的淡眉来。这丫头贪凉,脚丫子也光着,白贝壳一样踩在草地上。现在知道害羞了,往后头藏了一藏,这一动,脚上系着的玉铃铛坠子便清脆地响了几声。 早在方才她躺在地上打盹儿的时候,端珣便将人看了个遍。现下再看这胖团子,越发看不够似的。要说六姑娘有多好看,那也不是。一张小脸漂亮是漂亮,但也绝非世人审美中的翩若惊鸿,绝世之芳华。更别说人们一看六姑娘,注意力首先就被她小小身寸给吸引住了,怎还会留意她长得好不好看,漂亮不漂亮。 宋琰声找到她湿漉漉的鞋子套上来,转过身来被唬了一大跳,“哎呀,景云!你什么时候出现的!” 景云如同出鞘的剑锋,利落而锋利,轻飘飘落在端珣的轮椅边上,无声无息的,却又让人忽视不得。 景云行了个礼,“六姑娘康安。”意云也跟了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站着,如同铜墙铁壁,守护在他们主子的身边。 宋琰声也蹲身福了福礼,端珣的视线上下一掠,最后定在她那双眼上。从前他便说过,六姑娘这眉眼生得实在太好,是整张小脸上最光彩夺目之处,眉秀如远山青黛,眼似盛满了万千星子,单单看着,便觉得这世间所有绝佳都不值一提。 “你看我作甚?”她踩着湿漉漉的鞋子,由横波整理着,一边歪头看他,眉毛一挑,只以为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六殿下的手指在膝上动了动,凤目中笑意点点,他望着这丫头,唇角一勾,“看你好看呢,六姑娘。” 宋琰声噎了一噎,看看自己矮小身子,满身湿漉,只觉得他眼神不对,全当他一如往常的逗弄了。 横波擦着擦着,看见自家姑娘耳朵边悄摸摸浮上了一抹薄红。 宋琰声换好衣服之后,小荷水榭已没了端珣的身影。她收回视线,抓抓头发,刚刚的人呢,难道是她做了一场梦? 横波看她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取笑道,“姑娘这是找谁呢?” 她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转移话题,“哎呀,阿盈怎么还不来?这练功的时辰比往日长了好多了。” 横波在旁边偷笑出声。 这边平江山人刚刚放人,元盈一屁股累倒再是起不来了。侍女紫屏匆匆跑过来道,“姑娘,殿下方才到了。” 元盈一个鲤鱼打滚跳了起来,“果真?”她急忙灌了一口水,起身便要走,“什么时候到的,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他现在人呢?” “刚从水榭里出来,往山顶观澜阁去了。平江山人已经在了。” “好啊。他来这里看伤,连声招呼也不打,当我是木头做的吗?”元盈一听,急冲冲又要冲上山头去。紫屏跟在后面,却见她步子一顿,表情一遍,换成了个笑不见眼的神容,吓了她一跳。 “你说……刚刚我这表哥从哪里来?” “……水榭呀,小荷水榭。”紫屏摸不着头脑,还是又重复回答了一遍。 “嘿嘿嘿。” 元盈搓搓手,抬步继续往前走。要她没料错,刚刚小六就在水榭里头贪凉游水。好啊,敢情不想见她,巴巴地去水榭看六姑娘去了。她磨磨牙暗下嘟囔一声,“真是见色忘妹。” 端珣是昨日回到京门的,谁也没惊动,先往元家去了。元盈和宋琰声一个在栊翠山练功,一个来避暑,元盈还是在昨天晚上收到她大哥的鸽子才得知了消息。 端珣在南滨之地疗伤三年,若是能好,早就回来了。他膝盖横穿毒箭,伤了髌骨,误了最佳的救治时机,虽说在南滨由高人拔了毒,但右膝损伤严重不可逆,极难恢复,再难如从前行动自如。这次回京,元庭心里咽不下气,不死心又找了平江山人给他看看腿伤,看有无恢复的可能。 元盈心里何尝又不愤怒,三年前得到消息时便恨不得前往江南拿枪砍了那帮杂碎,再一刀削了端泓。她表哥应是这世间最过惊才绝艳之人,是极难得的绝色之姿,这样的人,为什么?! 她咽不下这口气,元家也咽不下。圣上平了江南,削了潘氏,最后才回过头来,痛惜自己的六儿子。皇三子被逼到绝处,做事狠绝,又难抓把柄。原本山河盟的人在他指示下差点要了端珣的命,还好救援及时,但端珣还是因此废掉了一条腿。 端泓找人背了锅,置身事外,全然无辜。便是跪在乾清宫前一日一夜,圣上也没从他口里挖出想要的话。他死不承认,脸皮之厚简直前所未有,元盈当即取了鸟铳爬上宣德门的宫墙想要一弹子打穿他的膝盖以牙还牙,被她爹一箭射了下来,弹子打歪了,打穿了乾清宫前一棵老树。 端泓被这一枪给吓着了,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跪去圣上面前陈述,言辞恳切,再三发誓说他早前并不知这桩事,全是手下人的过失。又说扬州那边盘踞的大盐商因着朝廷查办各个气急败坏不安好心,这是死到临头要拉人下水伺机报复,老六这才招了暗算。此举狠毒,他全然不知情,正为了潘氏的事情四处奔走,等知道老六受伤后才惊出一身冷汗,再想去补救但为时已晚了。一边讲述一遍痛斥手下人嘴口不严,更不该与盐商势力有所勾连,离间了他们兄弟感情,一边又磕头请罪,直说自己管束不严给小人钻了空子,害了六弟。 他自个儿摘得干净,甚至隐喻老六遇袭也只是一场意外,谁都没料想到而已,天命如此。 元盈如今想到这茬还是生气,恨不得冲去潭沰寺将端泓碎.尸万端。圣上此举,皇三子一旦离朝,再收拢朝中势力便是隔年之久,要知道朝堂之上,可是瞬息万变。镇国公让她收敛心性,见好就收,皇权之下,他们仅仅只是臣子,臣子要做的,便是服从圣命。 元盈不服,跟她爹又闹了一场,把镇国公气得七窍生烟后,离家出走,跑到了宋家。那时候宋家小六生了场大病,她没能见着人,便押着满肚子的不服,跑去了潭沰寺,大半夜冲檐下放了几个空炮,被她大哥元庭拉了回来。 什么朝堂不朝堂的,不要说这些道理,她不想听。元盈咬牙,她表哥废了一条腿,只这一条,端泓就该死。 第一零一章垂钓 因着端珣的到来,元盈兴师动众要大办洗尘宴。临开宴的时候,宋琰声到厨房瞅了眼,看着满桌子的青绿,直觉六殿下不会喜欢这样的素食清斋,埋头吃草。她又在里头转了一圈,愣是没找着半点荤腥。栊翠山这边的高人多是年岁已高,饮食多是清淡。宋琰声偏头望望元盈,“这样可行?” 元小郡主其实也是个无肉不欢的,但慑于对她师傅发自内心的敬畏,她嘴上说着庆祝,实则也不敢乱了山头的规矩。 “要不……我下山买几壶酒来?” 宋琰声看看时辰也不早了,端珣也快要从山顶观澜阁下来了。她眼睛转了一圈,“好是好,但你下山铁定是来不及的。这样……”她说着凑过去在元盈耳边嘀咕一声,“我记得青檀洞老树下埋了几坛子青梅酒。” “小六,你学坏了啊。那可是我师傅的宝贝,天天儿都要咂摸一口的。” “哎呀,好几坛子呢,少个一两坛的他不会知道的。再说,山人埋酒的地儿那么多,他又不只盯着这青梅酒。” 元盈想想很有道理,挑了她的红缨枪,一翻窗下去挖酒去了。宋琰声得逞了,想着要不要再下水抓两条鱼。横波在厨房一通翻找,找了些点心馅儿,谁知到门口一开门时,整个人立即蹿着后退了一步。 宋琰声才在杂物间里翻找出来个破破烂烂的捕网,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嗬,我的天爷!立即将手上东西往后头一藏。她也不知藏个什么劲儿,看着平江山人似笑非笑的一张脸,一下子做贼心虚,下意识陪起笑脸来。 “……这不是,不是想改善下伙食么。” “我可全听到了,你跟元盈那皮猴子要合伙儿挖我的酒。” 她不仅要挖他的酒,还想着抓山下清泉里头以山珍做食的几条稀贵大肥鱼。六姑娘顶着视线,脸皮到底没那么厚了,举手认错。 平江山人哼了一气儿,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露出个白衣的身形来。六殿下含笑滟滟,坐在轮椅上,身边跟着憋笑的意云。 “你都听到啦?”六姑娘一向口唇伶俐,现在对着他却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扬一扬手里的网兜,豁出去了,“这……给你吃鱼。” 平江山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瞧瞧,你瞧瞧,这宋六姑娘来这山头这半个月,也不过就讨好了他一次黄鱼宴,有两条还是烤焦了的。六殿下一来,这待遇可真是……果然是有对比才有伤害,还惦记上他家山脚下那几条个大肥美的鲜鱼来。 “要吃我的鱼,还喝我的酒。六姑娘,你平白坏了我栊翠山的规矩,这么着,从明日开始,你也不用回了,到山头上来陪我老头子下棋吧。每日三弈,到夏日结束为止。”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这平江山人实在是个臭棋篓子,刚他下棋,还不如去找对头山上的天机师傅。 宋琰声一下子瘪了气,讨好了一声,“山人……” “唔,没得商量,就这样,说定了啊六姑娘。”老头子胡须一抖一抖地离开了,估摸还在想着怎么整治一下胆大包天的爱徒。元盈在树下哼哧哼哧地挖酒,不期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蹭了一脸黑泥土来。 端珣忍着胸腔翻腾的笑意,抬了抬手。宋琰声往前走了几步,被他抓来了手上的网兜子,他挑挑眉,“这个能抓鱼?” 她眼瞧着端珣白皙的指间夹着这破破烂烂的网子,摇了摇头,“这山里鱼儿聪明得很,不大能抓得了。”上次为了几条多宝鱼,元盈借用了春生那里才做出来的火雷,威力惊人,炸空了平江山人一面剑谱山壁,被老头儿罚到今日,今日看来,这惩罚恐怕还得再续上一段时间了。 端珣伸手,点了一下她额间,极宠溺着道,“走吧,我随你到山脚钓鱼去。” 其实,光凭景云意云的功力,平手抓来几条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意云负责推轮椅,一边走着一边想:主子说啥就是啥,主子要宠着六姑娘就让他宠。我跟景云难兄难弟,全是工具人。 六姑娘什么都敢应,露出个笑来,甜得要命,“好呀。” 景云便留下来削竹子做钓竿,被平江山人又丢来了几个大白眼:嗨哟,我这山头一草一木都是宝,这竹子自然也贵滴很,旁人想求可求不到呢。你们到底是来我山头疗伤,还是来我山头抢劫啊。 元盈挖了酒没藏好,被她师傅又敲了一杆子,极是悲催地下来找宋琰声来了。还没近那山泉,景云意云便将她拦着了。她眉毛一挑,眼神示意,“敢拦着我,你们是不认识我了吗?” 景云无奈,指了指下头。 端珣坐着轮椅,正在水边陪宋六姑娘钓鱼。元盈瞪大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她这表哥确实是见色忘妹的典范,你说他废了一条腿不好好养着,乱跑乱想个什么劲儿呢。 还笑。 元小郡主揪了台阶旁一株含羞带露的小草,一边啧啧啧几声,实在没眼看下去了。 六姑娘撑着下巴捏着新做的鱼竿,端珣正在给她的钓线上系饵料。他两指捏着那点心馅儿,突然笑了,“这是明月居的点心,你带来的?” “山上没东西吃呀。”宋琰声笑眯眯的,“你别说我馋,这水底头鱼儿可也爱吃这一口呢,鬼精得很专挑好东西吃,都吃肥了。” 她说着指了指从瀑流下钻出来的一尾银鱼,端珣眯眼看了过去,果真肥得翻了肚皮。这鱼性子活泼了些,似是知道有人来了,跳起落下,跃来跃去,洒了两人一袖子的水花。 端珣的衣服本来就因为宋琰声在水榭那一抱,从胸口一路蜿蜒湿了半身,现下再因鱼儿跃尾更是湿淋淋没眼看了。宋琰声见状疑惑道,“你方才怎么不换身衣裳去?” 端珣替她抛了饵,凤目才看过来,笑意加深意有所指道,“自然是舍不得,这可是六姑娘抱过的。” “咳咳咳。”她顿时被呛得咳嗽几声,鱼竿都抖了几抖。旁边的男人低笑几声,替她扶住了。 “哎呀,你这人……殿下,求你了,别逗我了。”她赶紧转移视线,盯紧了湖面,正色道, “鱼都吓走了。钓不上鱼来,今晚可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好,好。”端珣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视线还落在她通红的耳朵上,被宋琰声转过来横了一眼,才慢悠悠地收了回去,捡起了自己的钓竿,看向了湖面。 距离上一次两人像这样钓鱼也隔了许久了,还是在扬州个园的时候。水岸边一时间沉默下来,各有心思,宋琰声撑着下巴盯着水面,饵都抛下去这么久了,这鱼还没咬钩。她伸长脖子,等了一会儿,又去瞅瞅端珣。六殿下也随她一样撑着下巴,一手松松握着鱼竿。他垂着凤目,倒也不似在看肥鱼,更像是在走神想心思。 好不容易,鱼线轻轻地颤了颤。宋琰声顿时回神,目光一亮,掂量一下吃重,不由弯了弯眼睛。这水潭里的鱼难抓得很,平日对低级些的饵料都是不屑一顾,看来今日下饵是对了。她算准时机,鱼竿一动,一条银鱼便落到到岸上来,还在活蹦乱跳的以示不满。这鱼肥得很,宋琰声一手没能抓住,刺溜刺溜被它给滑走了。 端珣笑看着这丫头跳下去追鱼去了,摸了一手的泥巴,那鱼踪影都没见着。她气急败坏,狠狠地砸了一把水,嘟囔一声,“便宜了你去,别给我抓着了,不然宰了你做剁椒鱼头!” 宋琰声淌了一趟水一无所获,擦了一把脸,满心遗憾。再看看神似憋笑的端珣,“哎呀,你还看,快钓鱼,钓鱼。” 六姑娘说着气鼓鼓地要上岸,不留神踩了条示威的鱼尾巴,脚下一滑,一个踉跄,下意识抓着了个支撑。谁料到这浮木也脆弱得很,连带着同她一起翻了下去,吃了一嘴一鼻子的水。 宋琰声从水里撑了上来,目瞪口呆对着眼前的人。 “六姑娘,你是故意的吧?” 端珣散着黑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雪白的脖颈上。他站得不稳,靠去了岸边。宋琰声担心着他受伤的右腿,一时间懊恼极了,忙急匆匆把他往水岸上拖。端珣虽废了一条腿,但他身量在这里,宋琰声踮脚堪堪到他胸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都没动一下,直到他的胸腔轻轻地震动了几下,宋琰声离得近感觉到了,抬起头来难掩着急道,“你笑什么呀,你……借着我的肩膀使力上去,快呀。” “对了,那脚,你那右膝盖赶紧抬起来,别沾着水。” 端珣抹了把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他无奈道,“丑得很,我不要。” “哎呀,你是要好看还是要你的腿?”宋琰声又拉了他两下,看人纹丝不动是真着急了,便看向上边的景云意云,喊道,“快,快来帮忙。” 第一零二章花火 意云看了眼景云:主子玩得高兴呢,你去? 景云:……走。 视线一交流结束,两个人一前一后落了下来,一左一右将自家殿下捞了上来,扶坐到了轮椅上。端珣如今是个病美人了,单脚使不得力无法行走,处处离不开轮椅。宋琰声又是自责,又是着急,赶忙着要上岸查看他的膝盖,没想到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又滑倒进了水里,呛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意云看她翻腾一阵,又下水把六姑娘给提溜了上来。端珣的发簪掉水底去了,黑发披散,整个人脸色细看之下有些发白。他的凤目中未见恼怒,甚至带着几分闲定和笑意,对着六姑娘伸了手。 宋琰声没管他那手,只关注他的腿伤能不能沾水。端珣拉着她摇头道,“我没事,这膝盖的伤口早就结痂了,沾水也不要紧。”她盯着他的右膝,白衣湿透下堪堪能看出一点狰狞的伤口。他的凤目温和地敛下,一手将膝盖遮住了。 “我不是有意的……刚刚滑了一下,就抓到你了。” 端珣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我知道,不用你道歉。”他展开皱住的袖口,“好了,这下是非得要换掉这身衣裳了。” “六姑娘,若你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等下我换好衣服,你再抱我一下如何?” 宋琰声眉头一跳,跳开三步远,“……” “小心,别又滑倒了。”他笑着探身拉住她。 闹了这么一出,宋琰声也不想着那几条鱼了。端珣看她垂头丧气,脸都要皱了,怎么舍得呢,便转眼看了下意云。 意云低头看了看水里活蹦乱跳的鱼,表示明白。 宋琰声湿着一身回来,横波吓了一跳,放了刚摘的果子急匆匆来查看。宋琰声看着她,只觉得看到了方才的自己,叹息一声,拧了一把衣袖上的水,坐到了房内的小竹凳上。 横波听完她的叙述,没能再忍住,哈哈哈连着偷笑起来。 宋琰声哀怨地瞅了她一眼。 罢了罢了,在他面前出糗也不是这一次了。 那边意云一边抓鱼一边腹诽,主子这是什么情趣,别以为我离得远没看到,六姑娘滑倒时时拿明明是您先伸手抓过去的。落水了还这么高兴,还赖着等六姑娘干着急着伺候。这……难不成自己换了个假主子??? 当晚,一众人还是吃到了山泉里头抓来的肥鱼,宋琰声捋起袖子亲自下厨,元盈帮着又薅了几把山珍做配,这煲出来的鱼汤鲜香至极,整个山头都传遍了。 平江山人吹胡子瞪眼睛好长一会儿,喝了这汤,又尝了点小酒,气也消了大半了。端珣坐在旁边,隔着一个座位是宋琰声。六姑娘新换了一身杏黄衫子,刚刚做了羹汤,满头热汗,坐在垫子上拼命摇扇。这山上不比府中有库存的冰块可以镇凉,人一多了,不单是热,蚊虫也上来了。元盈一边喝酒,一边挥巴掌打死了脖子上一只胆大包天的蚊子。 “这蚊子,怎么专门盯着我咬,嚯,真是!” 横波一边给自家姑娘削着山桃,一边道,“这也得看个人体质吧,我看六殿下那边就不大招蚊子。” 元盈挑挑眉,果真往她表哥那边看了一眼,跃跃欲试要挪过去跟他一起坐。端珣目光一扫过来,她刚抬起来的屁股又怕怕地挪了回去。 她往六姑娘那里坐了过去。六姑娘也是个招蚊子的,她脸上圆润肉多,露出来的手又白嫩嫩的,她拿着团扇呼呼扇着,也给她扇了几把,“哎呀,你别挪来挪去的,我看着就热。” “这是山头自然蚊子多些,衣服遮一遮就是啦,要是实在烦它咬,可以往周围洒些酒,蚊子不喜欢这个味儿,可能就不来了。” 元盈半信半疑试了一下,果真少了些,便将衣领往上抬抬,继续吃鱼去了。 宋琰声脸上方才被蚊子叮了一块小包,痒得很,她一边扇扇子,一边拿手挠了挠。横波眼尖,“哎呀,您快别挠了,再破了皮就不好看了。”一边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边凑过来制止,这一瞧,宋琰声下巴上也起了几个红点点,她本就皮肤白,红了发痒更是醒目。横波看了便懊恼起身,“刚刚出来应该抹些褚姑娘制的驱蚊膏,我现在就去拿。” 宋琰声不以为意,好好的肥鱼宴可不能因着几只蚊子败坏了兴致,随她急匆匆去了,便端了一杯果酿,隔空与元盈对了盏,便专注地大快朵颐。 端珣一边与平江山人低声谈话,一边余光往她那边看去。他印象里这六姑娘就是个很能吃的,这小半桌的山味儿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这丫头一吃起来眼中就没旁的了。说来也奇怪,她胃口饭量这么好,这么爱吃,怎么个子就没半点长大,也真是奇怪。一时研究不出原因来,他垂眼倒了盏青梅酒,想着回去后委婉地问问她哥宋梅衡就是。 宋琰声爱吃鱼,正吃着高兴,临近山头猛地在耳边炸出一声火炮声来。她吓了一跳,鱼汤呛了一下急忙抽手绢掩唇咳嗽起来,一边拿眼往旁边漆黑一片的山头望去。 隔壁是平江山人的老朋友天机师傅,另外附带一个春生。春生在这儿说来话长,得多亏了元盈,机缘巧合下成了天机师傅的关门弟子。自冶春台私学开办一来,春生不同于他哥,对机巧火器照旧兴趣浓厚。三年前褚焕出走逃亡,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处理。他那炸毁的燕子巷里清出来不少东西,其中有一簿子冶造术,旁人看不大懂,便给了春生。 谁料这孩子一看入了迷,还解了出来,甚至照着簿子上造出了极有杀伤力的连珠手铳,被元盈带出去炫耀去了,结果在栊翠山一下子入了天机师傅的眼。宋琰声觉得春生既是喜欢钻研这个,老师傅又是大成机关之术的集大成者,这样的好的机会,不如跟着老先生学一学,他又是个有天分的,得有人手把手带着提点一番,不然找他这样满心单纯随心所欲地制造出惊人的火器,迟早会引人注目。 这边山头隔空一声爆破声,在座的人都惊了一下,除了平江山人习以为常,“想必又是天机那小徒弟,一天到晚也没个消停,痴迷得很。我说我徒儿要有人家这一半钻研,我就是睡觉都能乐醒。” 元盈莫名被嫌弃,擦擦嘴上的油污,很委屈道,“师傅,你怎么又说我了。我……也很刻苦啊,近来。” 平江山人哼了一声。 这声爆破突兀得很,宋琰声怕春生手下没个分寸弄伤了自己,鱼汤也不吃了,跟山人说了声,要去对面山头看看去。 横波拿药了也没回来,端珣铁定是不放她一人去的。元盈惹了她家师傅嫌弃,急忙起身要跟她一起去查看。才站了起来,便看到意云推了她表哥过来。 “你坐下,我陪着去。” 元盈看看他,又看看跑走的六姑娘,心里恍然,露出个稍稍猥琐的笑来。 “噢,那我继续吃啦?”端珣没瞥她一眼,朝平江山人作了一揖径直走了。 横波捏着驱蚊膏跑回来时,奇怪地揉了揉眼睛,怎么席间就剩下小郡主跟她师傅大眼瞪小眼了? “你家姑娘去对头山里瞧春生去啦。正好,你这驱蚊膏拿来给我先擦擦吧,我脖子这儿痒得很。” 横波抓抓脑袋“哦”了一声走过去,看看六殿下的位置也空了,心下就明白了。 夏季天黑得晚,宋琰声跟在端珣身边,两旁山丛里亮着点点萤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往对头的山路她是走惯了的,两座山间连着桥架,上了山路走不了一会儿,过了桥便到了对面天机阁了。 轮椅轧在山路上咯吱吱地响,宋琰声一边走,一边偏头看他。 端珣是第一次走这边的山道,对这山野景色倒是提了几分兴趣,“季夏三月,腐草为萤。这么小的东西,聚在一起倒敞亮好看得很。” 宋琰声应了一声,在京门城中是不大能瞧见萤火虫的,这等山间野趣,她和元盈很是喜欢,经常来这边捉几只玩。 山间有风,夜幕上的星子明明灭灭,天河如同像缀闪着珠宝的深蓝缎子。在这样的氛围里,意云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一度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他想来想去,为了不招自家主子厌烦,还是趁早遁了最好。 “主子,我想去小解,憋不住了。” 端珣转头看他一眼,意云厚着脸皮拉来宋琰声,“六姑娘,主子交给你了,我一会儿便回来。” 人有三急,她没多想,便接了端珣的轮椅来推。好在下面都是平地,她推着也不费事。意云眼一眨不见了踪影,她收回视线,正好撞上端珣望过来的那一双凤目,如同两渡星潭,目光沉静眭然,又似缓慢流淌着一种极温和的光色,惹得人心里一跳,招架不住地移开视线。 “六殿下,你总看我做什么?”她不自在地停了脚步,“我脸上那是蚊子叮出来的红点点,没什么好看的。”她原意是转移话题糊弄过去,端珣却抬手,在她脸上凉沁沁轻柔一碰,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收手接着问,“还痒不痒?” 她眨眨眼睛摇摇头,“你用了什么?” 他将手里折断的一片叶子递给她,“紫苏。” 宋琰声接过来一笑,手指沾着浅淡的汁水香气,“你眼睛还真好,亏你能在这山道边花花草草里找得到。” 在这漫天星子中,宋琰声一边推着他咯吱吱的木轮椅,一边跟他说着话。这时候,索架桥那边的山头又突然传来一声爆破声,接着有什么闪亮的东西破空窜起,在半空中忽然炸出一朵一朵的灿烂银花。 意云系好汗巾子回来瞅瞅天空:助攻,会玩儿,牛逼!@春生 第一零三章星夜 宋琰声瞠目结舌,抬头望着那火花绽放,又像星子般幽然散去,这一瞬间的美丽,让她几乎失了言语。 春生花了半月的时间捣鼓这东西,就准备趁六姑娘来时放给她看,高兴高兴。从那边山头跑过来接她时,却顿住了脚步,因他正瞧见桥头两人,在漫天火花之下,如画中人一般,一站一坐。站着的姑娘撑着下巴仰着头看着半空,坐着的白衣男子也仰着头,不过却是在看她。隔着一座桥,春生也能感觉到那头流泻出来的温情静好。他顿了片刻,默默站到了桥边山木掩映处,看着六姑娘伸手拉着了那白衣人的袖口,指着一朵朵炸开的火光,笑得比这漫天花火还要好看。 在这片绚丽的火光结束之后,春生从索架桥那边站了出来。宋琰声眼一瞅就望见了他,在那边笑着招招手,“春生!” 他一路小跑了过去。春生本和她就差不多年纪,一身布衣,系着布巾,长得分外清秀,笑起来时露齿,会露出两颗腼腆的小虎牙来。他有双极清澈的眼,带着些调皮的少年气。 “你来的正巧,我还正愁怎么过桥呢。” 春生一愣,下意识往她身边人看去。这一看,倒是心里惊跳了一下。这是个生得极好的公子,穿一身白衣,气质看上去有些清冷。他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凤目漆湛,虽坐在轮椅上,看人时自带着一种威压和审视。 宋琰声笑盈盈给他介绍了一遍,“这是六爷。”又拉了春生看向他道,“他是春生,你别看他年纪小,机巧火器都是精通着呢。” 春生看他身份不简单,又听了她一声夸,红着脸摆手,又手忙脚乱对他行了一礼。端珣抬了抬手,神色淡淡。 “六爷的腿……” “他有腿伤,行动不便。刚刚你这边山头传来爆破声,我担心过来瞧瞧,他陪我一起来的。” 春生揪着衣袖,“六姑娘,我没事的。这炸出来的火光是新做出来的焰火,我看效果不错,所以想给你看看。” 宋琰声了然,“唔”了一声,笑眯眯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春生,你这焰火好看着呢,也不知道元盈她们有没有看得到。” “这个高度的话……肯定是可以的。” 她弯了眼睛,“春生,谢谢你。如今你这一手技艺,可是越发厉害了。” 春生最经不住人夸,尤其是她,顿时红了一张脸,手脚讷讷的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端珣凤目一敛,突然出声道:“我乏了,六姑娘。” “嗯?哦,那好,那我推你回去吧。”宋琰声愣了一下顺着他话回道,再看一眼不大自在站在边上的春生,又热情地问了一句,“你可用过晚饭了?若是没有,便跟我们来吧,今儿全沾了六爷的光,伙食好着呢。” 春生这孩子实诚得很,“用过,但没饱。” “哎呀,那就随我们一起吧。” 端珣的脸色更差了。 意云在暗处看得心里一阵忐忑,这六姑娘……和这个春生,怎么一点眼力见儿的都没有。六姑娘也是,刚刚大好的氛围呢,哪儿哪儿去了。 果不其然,在两人连说带笑中,端珣的手指在轮椅上磨了一磨,然后略一弯曲,轻轻叩了叩扶手。这意思很明显,意云一清二楚,这说明他不高兴了,没有耐心了。 这个时候,就该轮到自己出场了。意云收到指令,一个纵身从高处的草丛中翻出来,吓了落在后头的春生一大跳。 “你……你是……” “奴才意云,是六爷的护卫。”意云一来,宋琰声顺理成章把轮椅重新交给了他,自个儿脚步放慢,伸了个懒腰,跟惊吓未平的春生道,“他向来神出鬼没的,你别怕。” 意云:…… “刚刚的焰火也是火药做的吗?怎么会有那样好看的形状,就跟天上开出了花儿一样。” “对,是黑火药。上次师傅的丹炉里炸了火,我才得到的灵感。”至于为什么是花朵状,宋琰声没大能听懂,罢了,好看就成了。春生说到感兴趣的东西一时停不下来,眼睛亮亮地对着她。因为宋琰声支持他钻研这些,所以他直觉里觉得她是个知音人。 她挠挠头,他高兴就成。 这边说得正高兴,端珣的凤目已经沉了下来。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没什么规律地敲动着,六姑娘没留意这边,意云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转移来她的注意力来安抚一下自家吃醋的主子。 端珣咳嗽了两声。 宋琰声浑然不觉此下的气氛,这几下咳嗽倒是吸引了她的主意,往前走了几步去看他,“六爷,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意云可以放缓了脚步。山风有些大了,宋琰声伸手探了一探他额头,凉凉的,并没什么不妥。她正奇怪着放下手,端珣却顺势伸手抓住了她。 “我有些头疼。” 他一手撑了撑额,宋琰声仔细看他脸色,有些微白,看来是真有些乏了。 “那……等会儿让意云给你揉一揉?” 端珣目露嫌弃,未达目的,没有松手。他抬了凤目看她,这一对上眼,她怔了一下,刚刚还好好的,现下这漂亮的凤目中半点没了笑意,反而黑沉沉的,一眨不眨地看了过来。 “哎呀,你突然……怎么生气了。” 宋琰声疑惑,凑在他身边道,“怎么啦,是不是我太多话吵到你了?” 她声音轻软,带着几分示弱和无辜。端珣最吃她这一套,眼神瞬时柔缓了下来。六姑娘看他沉默,一张脸在昏暗的山道上犹如莹玉般,不知在想些什么。宋琰声又看看他们几人,意云直冲着她使眼色,眼皮子都要抽得翻过去了。春生束手束脚跟在后面,脸上从笑意点点变得有些拘束,最后也沉默下来,有些怯怯不安地看了看端珣,然后又望她一眼,不明所以地垂下头来。 宋琰声明白了。 “意云,还是我来推吧,反正也下了山路。” 意云如蒙大赦,赶紧拉着春生退到后面去了,“哎,你叫.春生,春天生的?多大了呀?”春生一脸莫名瞅瞅这个不太熟的人,他不太擅长与人交谈,求助地看了一眼宋琰声。 “意云是个自来熟,他会武。春生,你不是想找人试试你那把连弩吗,可以找他给给意见。” 提到这个,春生立即眼睛一亮。 看着意云计划达成,刻意带人往后头隔了一段距离。她才推着六殿下失笑道,“我也是好久没见他了,就说了几句话,你还不高兴了?” “六殿下,您这是吃醋了呀?还是怪我晾着你,我又不是故意的。” 端珣哼了一声。 “头还疼吗?”她停下来问道,“用不用我给你揉揉?” 他不说话,宋琰声便故意收了手,“现下又不疼了,甚好,咱们继续走。” 说完端珣手一抬,扯住她收回去的手指,转而按在自己的额边,“还疼着呢。”他迅速说完,声音刻意压低,一手覆着她的手指,相触是一片微凉。 宋琰声也不戳破,在他背后笑了一声,便轻轻给他按了几下。别说她现在为什么这么好说话,还是因着山头这一出花朵儿似的焰火,她心情正好着呢,再因着他白日里那次被她不慎抓落了水,此下便由着他了。 六殿下莫名其妙的小心眼子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这脾气闹的……倒跟个孩子一样。 许是她的偷笑被他感应到了,端珣转过身来,“你在想我什么坏话?” 一对上那清湛的凤目,宋琰声立即正色,“没有。” 端珣长久地凝视她,在这悠悠的草木清香里,他握着她的手指,看着这方面尚没开窍的六姑娘,心里头叹了一声。 他松了手,无可奈何地拍了下她的手背,“好了,你这按几下子敷衍得很,罢了罢了。” 就是刚刚不头疼,现在看她这样毫无所察,反而是自己自讨苦吃了。他支颐揉了揉眉心,心中连连叹气,凤目微微垂了下来道,“走吧,六姑娘。” 宋琰声“唔”了一声,推着他继续往前,山风吹动叶梢沙沙作响,像躁动不安的一颗心。她不知他此时所想,也并无所感,又寻了一个早想问的话题,“你手上怎么这么冷,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可也是因为腿伤的缘故?” 端珣回过神来,又是一声逗弄,“是用药的影响。你握住一会儿,它就不冷了。” “……”她自是没理他。 他一笑而过,展开手来,在明暗之间,宋琰声的视线落到他那双手上,端珣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主精雕细琢,就是这十指也生得根根骨节分明,犹如白瓷一般,修长优美。她记得以前这双手温暖而有力,能给以安定人心的力量。如今……不光是手,他还伤了一条腿,只盼着有一日,他能恢复成从前的样子。 两人间一时沉静了下来,又走了一段路,远远看见了观澜阁晚宴上亮起的灯盏。端珣支颐懒洋洋看去一眼,谁料轮椅突然一顿,停了下来。六姑娘绕到了前面来,认认真真地低头看他。 端珣乌发披散,肤色赛雪,微微透出一些苍白的病色,这一分病色消磨了他凌厉清冽的气势,整个人沉静不语时,便带了些让人心疼的低敛温柔。他从不大有兴致的眸光慢慢转移到她身上,忽然目光一动,唇角掩饰不住地弯了起来。 六姑娘重新伸手来握住了他一只右手,往上面轻轻呵了一口气,快速地替他揉了起来。看到轮椅上的人霎那间笑了起来,她一边包着他的手,一边不自在地纠结嘴硬道,“只此一次呀,不许告诉其他人。” 第一零四章罗氏女 栊翠山头来了疗伤的六殿下,宋琰声就不便再待着避暑了,次日去拜别了平江山人,元盈送她到了山脚。端珣遣了景云来送,一路上颠颠簸簸,她靠在横波身上昏昏欲睡。昨晚个粗糙的接风宴进行到了很晚,元盈闹得最欢,连宋琰声也喝了杯青梅酒,她是个一杯倒,最后醺醺然也不知是谁扶回去了她那屋子里。 到了宋府的时候,府前停了几辆马车,远远也看不清家徽,横波放下车帘,将她推醒,“姑娘,到了。” 六姑娘迷迷糊糊坐直了,揉了揉眼睛。 景云下了马,在外头给她掀开帘子,她伸了个懒腰,轻轻一蹦,从车上跳了下来,景云下意识扶了一把。 “到府了,六姑娘。” 宋琰声应了一声,回头对他笑道,“景云侍卫,劳驾你送我们回来。天热得很,不如到府中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六姑娘客气,属下还得回去复命。”他点头一笑示意,跃上马背,拉起了缰绳,“来日再见。” 宋琰声跟他挥挥手,转身打算从东角门进去,正好去看看她三哥哥。这时府外的马车里也下来好几个人,看装束像是京门某一家族的夫人和婆子,有两位年轻些的姑娘。宋琰声留了下神,在那两位姑娘身上转了转。 看着眼生,难道是府里的外戚?正好奇着,东边两扇沉漆的角门全开了,出来两个婆子,后头隐约传来谁的说话声。 她脚步一顿,与来人正好撞了个面。 “哎呀,六姑娘回来了。” “大伯母康安。”宋琰声微一福礼,后头又跟来两个使唤丫头,都是冯氏身边的近人。大伯一家是春三月回京的,扬州那儿的任期已满,故而回京述职,在家中待了一段时日了。宋至如今赋闲在家,这么多年绷紧的一根弦骤然一松下来,他还有些不太适应。 冯氏看见她笑着迎了一步,“沈夫人说你要在栊翠山住上一段时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宋琰声自然不提六殿下去了山上养伤的事,只说有些事情要处理。冯氏一点头,听她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些人,可是府中亲戚,怎么我从来没见过?” “我也是第一回见,这是老太太的客人。” 来客都是女眷,已经走至近前来,冯氏说得模糊,宋琰声心下一转,再看看那两个面生的姑娘,心里有了数。 在去栊翠山避暑前,她听祖母提过一句,说大哥儿也到了娶亲的年纪,眼下大房又在京中,正好可以帮着物色物色。 “这位便是罗夫人吧,快请进,老太太已在内室等着了。”冯氏朝来人中一位装束规整庄重的妇人略一福礼,对方一点头,也慎重地回礼,行动间颇有些拘束。 冯氏居于内宅数年,本就不大理事,官眷中交际也少。她对着两位姑娘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冯氏来迎客也是按规矩办事。她是大哥儿宋梅昌的嫡母,宋梅昌的生母赵姨娘当年早就被宋至发落了,这人生娶嫁大事,作为长房长媳她无论如何都是要来掌眼的。 冯氏性子静,也不是表面上温吞吞的样子,反而心思如明镜。这点她在扬州时已经看得分明。这宅中三位夫人,要论心思盘算,估计都不如冯氏心思深。但冯氏回京后一如往常温顺沉默,给人一种好说话好欺负的感觉。宋琰声知道赵姨娘的事情已经了结了,冯氏如今不是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可没有什么出手搬弄是非的打算,跟扬州时一样,不言不语,藏得深深的,安安分分护着宋书声过着现下安稳的小日子。 宋琰声觉得她这点比起扶摇阁厉氏要好上太多了。 一行人穿过府中镜光阁,正逢剩下,湖中多是碧莲,水天一色,碧色喜人,扑面的夏风都带着一股水汽沁凉的味道。宋府风光多是低敛沉静,带着文人的风骨,处处小景皆是秀美精致,细节处绝佳。相比于元家的雍容富丽,萧家的故作风雅,宋府古韵幽雅,含蓄而内敛。 注意到罗氏主仆几个动作缓了下来,宋琰声也放缓了脚步。再往后走过长廊,就到了迎客的清漪阁。阁前站了一应女侍,见众人来了,忙掀了竹帘请人进来了。 宋琰声直觉觉得此下场合自己应该遁了,老夫人身边一个近身侍候的大丫头在里头看到她顿时一喜,“六姑娘回来了?” 这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吸引了里头的人,宋琰声见竹帘一挑,沈氏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见她回来,面上顿生几分欣喜来,“我的儿,怎么今日就回了,没跟元小郡主再多玩几天?” “我在那儿,她越发没心思练武了。我想想还是回来了,正好有些事情要做。” “外头可是六姐儿?”屋里传来一声稍低的声音,是老夫人。宋琰声应了一声,转身进去请安。 屋里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和她们一路进来的六姑娘。原来这就是宋阁老家的胖姑娘,果然跟传言所说一致。这宋六姑娘胖也就胖了,偏生呢又生得矮小,这个子怎地就不长呢,白瞎了那张圆润精致看着就很有福气的脸。 宋老夫人一见她回来,眼角笑出道道皱纹。她招招手唤她坐去身边,一口一声心肝肉儿,还取了冰帕子亲自来给她擦脸上蒙出的一层细汗。如此宠溺之情溢于言表,罗家几个人面面相觑。早听说过宋阁老和老太君宠爱这六姑娘,眼见为实,这何止是一般的宠爱,简直就是宝贝到心窝子里去了。 一众人又好奇地转移视线去瞅瞅宋琰声,试图看出她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京门皆知,宋家五姑娘诗书琴画皆是精通,一手琴技更是在同龄姑娘里出类拔萃,是极受关注的宋府才女。但说来这六姑娘,传言中她并无什么出彩之处,几年前坊间还传过她那一笔狗爬般的字,总之说起来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小小三寸丁。 如此这般还能这么受宠,想来……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连五姑娘宋琴声在府中都被她压了一头。 宋琰声见一众人盯着自己,也不难猜到她们心中在想什么。她对着罗夫人笑了一笑,不熟络也不疏冷,是惯常交际应对这样场合的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 “祖母。”她悄悄凑过去在老人家耳边低语了一番,“阿好在这里不大合适吧,要不我去把大哥哥拉来看看?” “他那儿有人去了。”老夫人不以为意,“你坐这儿,正好一起看看这罗家姑娘。你年纪小无碍,再说有我在这儿,我看谁敢说闲话。” 宋琰声应了一声,遁走失败,连着横波一起低眉敛目,不引人注意。 这罗家是京门的一个小世家,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姻亲也多是京中书香之家的闺秀。罗家家主在朝官阶不高,现任六品鸿胪寺左丞,与京门阁老府这样的大门阀比起来自然是要逊色些许,会想起入府前这罗家夫人行动拘束,看来也是有所惴惴。 宋家如今如日中天,宋至任期满了,但他是从扬州那滩乱水中立功而回,此后仕途应是步步高升,昌哥儿虽不是大房正室所出嫡子,但他是宋家长子,很得阁老重视。京门这么多勋贵名门,宋家偏选了个默默无闻的罗家做亲家,不光罗氏惴惴,很多世家估计听到风声也不大能理解。 宋琰声埋头吃着点心,阁中已是聊开了。她下意识关注了那两个罗家姑娘。鸿胪寺铁齿铜牙罗瑜罗大人家有三女,两女已是婚嫁年纪,最后一个还小着。这罗氏女传闻品貌皆是上好,两个姑娘身量都差不多,但人若第一眼看过去,首先会被罗二姑娘给吸引。这二姑娘生得花容月貌,神采飞扬,眉眼之间皆是娇俏,一看便让人心生喜爱。相比于光彩熠熠的二姑娘,罗家大姑娘就显得有些寡淡平庸了些。倒也不是长相差了多少,而是一种由内及外散发出的气质。大姑娘习惯敛目,不大看人,倒也不是羞怯不好意思,宋琰声注意到她偶尔抬头,目光中皆是沉静稳重,淡淡而视。 罗夫人坐在一边,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陪伴在侧,做母亲的,她更偏重二姑娘,身体也微微侧向她。老夫人考问了几句,看看两个姑娘,端茶来喝了一口。这时候外头有婆子进来通报,“老夫人,大哥儿来给您请安了。” “请他进来。”老夫人喝了口茶,笑对罗家人道,“昌哥儿孝顺,从扬州回来后,日日往我这边请安,这几月来,竟是日日不落下的。” 正说着,宋梅昌已经挑帘进来了。他穿一身竹青色的长衫,冠束齐整,面容端正,举手投足之间自是世家风骨。宋琰声看向罗家两个姑娘,两人脸色皆有些薄红。今儿这场合就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宋梅昌礼数周全,向罗夫人及两位姑娘略一行礼,两个姑娘见了外男更是羞怯了。 第一零五章刻意 宋琰声看着有趣,关注着这三人之间的小动作。她家这几个哥哥相貌都生得不错,便是小二爷宋梅庸穿上正装收敛端正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罗二姑娘偷眼看了他一眼,又是怕羞又是想要留得好印象,福了礼先一步道,“大公子气宇不凡,想来在京门中很受姑娘们仰慕吧。今日得见,沁心心中甚是欢喜。” 瞧瞧这话说的,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好感,这二姑娘嘴巴夸人又甜,加上粉腮美人面,倒引得宋梅庸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沁心……这是你的闺名?”他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看他起了意,罗沁心一笑,落落大方道,“是。‘沁心秋雨浸莎庭’的那个‘沁心’。” 宋梅庸眼色一亮,“你也喜欢潭松居士的诗词?” “是。”罗沁心也惊讶了一番,“大公子也喜欢吗?这倒巧了,若要论起澹泊之名士,小女子私以为谭松居首,鹤渡为二。不知公子怎么看?” 宋梅庸看着眼前这张花朵似的娇俏脸庞,沉寂许久的一颗心忽然急跳了起来。宋琰声看着那边状况,轻轻笑了下,随后埋头端茶喝起来。 这缘分来的……还真是无可挑剔,巧得很,犹如天赐。 罗家走后,宋琰声在祖母房中听了一耳朵。对这家两个姑娘怎么看,冯氏没表态,只恭顺道,“全凭老太太做主。” 老夫人便又看向了沈氏,沈氏犹豫一下也道,“自是听老太太的,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不如去问问大哥儿的意思。” 刚刚在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梅昌显然更喜欢伶俐活泼的罗家二姑娘。 宋琰声对罗家不大了解,只凭今儿一面,也看不出什么来。两个姑娘里,罗二姑娘确实要出彩些。若是老夫人看上了她,又怎么会回头问她们这个问题呢。 老夫人闻言眉头却是蹙了起来,“这二姑娘好是好……但我看着,心思重了些。”宋琰声也有同感,果然老人家的眼睛厉害得很。但看罗二姑娘方才的一举一动,尤其与大哥儿那番话,都显得有些刻意了,像是……早就打听到了宋梅昌的喜好,为今日见面做足了准备。 沈氏到底是二房,大房的娶亲她也不大好插嘴,看屋内一时沉默,便拉着一旁听着认真的宋琰声,借口去瞧三哥儿去了。 “让你祖母和大伯母留着商量吧,咱们不管这事儿。”沈氏握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我看着那罗大姑娘是个本分的,要进门了也跟你大伯母处得来。罗家那二姑娘……老太太说得不错,确是有些心机的。但说回来,谁不喜欢娇俏伶俐的姑娘呢。就席上看昌哥儿,我还没见他何时跟个姑娘家的说过这么多话。” “大哥娶亲,怎非得看中了罗家的姑娘?” “这是你祖父的意思,娶妻娶贤,不要为着门第挑来挑去,这鸿胪寺罗大人官位虽不高,但是个正派人,两个姑娘又是待字闺中,这是一重打算。另外么,你祖父不想树大招风,低敛些好。” 宋琰声“唔”了一声,跟她想得不差。沈氏一边说着,一边又看看自家女儿,“再过个三两年,娘也得像这样给你好好张罗了。” 一听这话,她步子顿了一下,攥了攥沈氏的手打断她,“娘啊,阿好还早呢。” 想起前世嫁入萧府之后的百般痛苦,她心里下意识对嫁娶婚姻本能排斥,萧长元给她的带来的阴影实在太重,想到了只觉得甚是厌恶,影响心情。 “我一辈子都不嫁,就陪着爹爹,娘亲,和三哥哥。” “尽说胡话。不说我跟你爹爹,你三哥哥总也要娶亲的,到时你跟你哥哥嫂子生活不成?”沈氏爱嗔一声,又瞥瞥她不抽条儿的身量,又是焦虑道,“隔日再找褚姑娘看看?娘担心你这个子……哎,元小郡主这三年一个劲儿地往上窜个子,真是想不明白我家阿好怎地总也没见长高。” “娘,褚姑娘不是说过吗,这个子也是要看各人的,急不来的。指不准我今儿没长,明儿也没长,后天儿就开始长个儿了呢。” 这样安慰的话沈氏不知道听过几次,她看着自家宝贝姑娘,转而轻声一叹,“有个念想也好。娘啊是怕三年前那场大病,拖累了你……” “怎么会呢,褚姑娘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我这不是身体一直很好嘛,突然一病就严重得很,不是早调养了过来嘛。”三年前年关时那场病,几乎吓倒了府中一群人,她高热不退,又吃不进东西,梦靥不断,请了大夫来吃了药反反复复地却一直没好透,大病里小染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褚敏来看过几次,她恢复以后总结说她这是心里压了事,是心病。 那段时日里一些细节她也不大记得了,昏沉中总是梦到一些前世的事情,噩梦缠人,心神不宁,倒被褚敏说准了。但前世之事过于匪夷所思,这些她不能为外人道。好不容易养了快半年才将亏了的底子重新补足了回来。自那之后,沈氏因着惊吓盯她越发严重,差点要拿她当从前的沈芳之来养。好在那次病过之后,她并未再有什么病况,府中才稍微宽下了心。 沈氏又是略微惆怅地看了一下她,忽然转头去问横波道,“姑娘的鞋底可有纳厚一点?” 宋琰声扶额,不知道她娘怎么想来的办法,为了让她看上去高一些,吩咐了恩思堂一众丫鬟,做鞋时要注意将鞋底纳厚一些,身量看上去就高一点。 “回夫人的话,自是做了,只是……”横波欲言又止,“只是姑娘不穿呀。” “不听话。” 摸了摸被沈氏敲了一下的额头,宋琰声也很无奈,“这些都是假的,做给人看的,娘,那么厚的鞋底,我穿起来也不舒服呀。” 沈氏听完,又重新琢磨计策去了。 宋琰声瞅她一眼,拉着横波赶紧跑了。 过了几日,因着下了场大雨,外头没那般炎热了。宋琰声拿到冶春台送来的冰镇香瓜,坐在宋梅衡身边吃得满嘴甜汁。宋梅衡正凝神看着书卷,被她咔擦咔擦几声吃得稍稍移了移视线,见她这模样,无奈一笑取了帕子给她嘴边擦干净了。 “真这么好吃,看看,手上也全是汁水。” “三哥哥吃一块,凉凉的,又甜,消暑。”宋琰声抱着瓜继续咔擦咔擦,说话时也断断续续。宋梅衡便放了书卷,陪她一起吃。她三哥哥今年是要参加秋闱的,算起来还有一个来月,除了去慜阳学宫听学,宋梅衡便没怎么出过门,每次见他,不是在藏书阁就是在自个儿屋里看书,听他身边小童说,这一看都是看到深夜的。 宋琰声看他辛苦,又怕他读书读傻了,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他,又小心翼翼不耽误他看书的时间。她三哥哥最是个自律有主张的聪明人,自然不可能读傻了去,只是眼睛因着长时间看书写字,时常带些红血丝。宋琰声看着心疼得要命,听褚敏说北地有一种稀贵的莓果,对眼睛很好,便四下去寻了来,天天榨成汁儿了给他喝下去。 “今日的字可是练了?”宋梅衡吃了一片瓜,擦了下手问她道。 “还差三幅。”她笑眯眯道,“祖父说我进步可大了。”宋琰声在家里人盯梢下练字也有好久了,还练出其他一些技能来,两手可换着写,一手累了换另一手,两手长指尖都带了薄茧。这练字有了些长进,可有些……宋琰声躲着她娘学着刺绣也有好久了,至今只能绣出个歪歪扭扭的草叶来。今儿她也是躲着的,宋梅衡与她兄妹连心,自然清楚她的打算,揉了一把这鬼精灵的头,“娘要派人来找,你就躲后头屏风那儿。” 不过今日沈氏倒还没来找,冶春台倒是来人了。她吃完甜瓜正要到后头榻上去睡个午觉,横波随后就带了个人进来了。 她揉揉眼睛看看那人装束,奇怪道,“冶春台怎么了吗,脸色这么着急?” “哎呀,六姑娘,楼里可闹起来了。” 宋琰声眉头一皱,坐起了身。 如今要说这京门之中有什么好去处,冶春台是可排得上号的,甚至受欢迎程度可排在前列,便是三年前火热一时的红楼也没有它这样热闹。 冶春台,一听就是个极风雅之地,文士雅客经常出入其中。但若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京门百姓们也大多会敬而远之,比起这种风雅之地,他们更喜欢热热闹闹喝酒喝茶肆意畅谈的地方,要有个小曲儿听听就更好,比如红楼里头。这冶春台共三层,底层设有戏台,固定时日会有人登台唱戏。这登台的班子还时常不太一样,大成南北之地的戏班子都有。在一段时间内,来这儿消遣的茶客都能听到举国各地新鲜的扮相,新鲜的唱曲儿。 除了戏台,还有茶点捎卖之处,种类甚多,几乎是应有尽有,每日还有几样推荐的吃食,口味极好,价钱也公道,一边听书一边吃着消遣也是一种享受。 第一零六章斗画 穿过这下头热闹,再往后头走,是设在临水处的私塾,这处僻静,如今也收了不少孩子在里头读书。折回来,上了楼梯便又是一番天地。热闹在那边,这头便是书香之处了。二层是文人聚集之处,里头有个不小的藏书室,经论诗画,应有尽有,甚至可以从中找到古籍摹本。这边正对着窗外鹭水河,眼下盛夏之际,满岸的莲花碧叶。天气好的时候,水边空地便会由这些文客们自行发起诸如评诗赏画的活动,读书人居多,甚是喜欢这类雅艺,谁都可以来参加。活动后,若是愿意,有些寒门学子也可以将获赏的作品挂至冶春台,要得了谁的眼缘,可凭着作品解一时银钱之急。冶春台声名传外,时有一些名士大家前来,他们的诗作等也满足了雅客文士一番赏看之意。 除了这文人聚集的会书宴,二楼另有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叫做海棠轩,这里只招待女客,男宾不能擅入,上来的楼梯也另有陈设,是在后头水帘门的旋梯处。这海棠轩一开始设置前,宋琰声的原意是想作为招待朋友的一个好去处,后来因着在里头为文思阁的姑娘们办过几次诗会,便成了她们的流连之所。冶春台位置好,风景又好,自由开放又有一定的保密性,是一处雅俗共赏,宾主尽欢之处。 今儿闹事出在这海棠轩。宋琰声来了冶春台才知,原来今日雨生不在。今日一楼没有剧幕登台,一众茶客喧嚷着坐在位置上吃着小食听着话本子。 虽没有常日里那么热闹,但是新面孔每日都会有。 二楼雅间特设了几个看台,若是看书品茗久了,可以往外头这儿来看看热闹。现在看楼上就坐了两个人。 两人都穿着素衫子,一人穿着道衣,勾肩搭背,另一人神色不愉,满是拒绝。 “哎呀,松公子,你这就不给面子了吧。” 那叫做“松公子”的长得甚是俊美逼人,肤白文弱,眼下一个多情妖娆的泪痣。他听了这轻佻的话,眉头当即一皱,可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倒引得旁边那人频频动手动脚。 “楼瑆,请你自重。”挥开那人伸来欲碰触他脸的手,松公子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反手给了他一拳。 那唤做楼瑆的当即“哎呦”了一声,脸皮厚得很,也没见生气羞恼,反而又亲热热地贴了上来,“台上今儿又没个唱曲儿,你当真就在这儿干瞪眼?不如咱们回去小女儿国里看看热闹去?” “要去你去,被人发现了你免不了一顿打。一个姑娘打一下,你今儿就在这里躺着养伤吧。”这叫“松公子”的这少年人其他暂时看不出什么,说话一说多了,便让人听出来那有些停顿拗口的官话,听着直觉不像是京门中人。 “嘿,姑娘家家的,就是打人能有什么力气?你以为是你们那儿的女壮士?”后头一句叫楼瑆的下意识往轻了说,但那松公子耳朵好得很,当场跟他急眼了,“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 松公子脸色一阵红红白白,最后吐出口气,干脆坐到了另一边去,离这楼瑆远远的。他目光游移,坐在看楼上也是一时之兴。这冶春台经营方式独特,客人甚多,每回来都是生意鼎沸,光看这楼下喝茶听曲儿的人就知道。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京门时兴的话本,眼睛微微一动,就瞧见个戴着帷帽的矮个儿姑娘走进了下头这人声沸腾的茶室里,这冶春台的伙计似乎都认识她,毕恭毕敬护在旁边,一路将人迎到了后头出口处。那边走过一个檐廊就是水帘门,上了楼就是楼瑆口中偷摸瞧过的小女儿国海棠轩。 “那人……是谁?”他原也对京门的姑娘不感兴趣,乍眼看见了个萝卜丁似的姑娘,一时好奇地望了过去。 楼瑆往下头瞧了一眼,乐了,“这应该是宋家六姑娘,只是听说过,没想到今日竟然见着了人。这六姑娘生得矮小,人又圆胖,不大像个宋家人。” “说起来,这冶春台就是她娘的产业,在京门中除了这儿,还有不少铺面,宋家阖府,想来就她们房最有钱。” “宋六姑娘?”松公子没理会其他,皱眉一想,“……宋梅衡?” “嘿,就是他家,这六姑娘是他亲妹妹。” “……看着还真不像。” 宋琰声自然不知道旁人对她的评价,她径直上了海棠轩,推门一看,里头尽是文思阁的姑娘们。听冶春台跑腿来告信儿的伙计说,今儿海棠轩办了场赏画会。文思阁刚刚夏休,姑娘们闲在家中几日着实无聊,便约了三两知己,旁人又喊了其他交好的,几乎是全到了冶春台这儿。雨后天气也爽快,轩内放了冰块消暑,又有丫鬟们打扇,还有凉沁沁的果点,这么一聚,可比闷在家中绣花儿有意思多了。 文思阁的姑娘们大多才艺傍身,自命不输另一头的男子,在海棠轩常有聚会,诗书画赏,各种比试经常有之,宋琴声好这些场合,时常过来。倒是宋琰声不兴这个,偶尔重要的赏会才会来参加。至于元盈,文思阁省书习礼已经让她够烦的了,姑娘们再聚着办会,她更是退避三舍。 今儿海棠轩里还多了一些生面孔,她四下一扫,难怪伙计们为难,因为这边闹事的里头就有宋家的人,还有……与宋家有些关系的人。 除了宋琴声,大房的两个姑娘也来了。宋书声夹在里头左右为难,看着像是被宋琴声和宋棋声拉过来的。因着赵姨娘的缘故,宋棋声低沉收敛了一段时日,随大房回京之后,祖母又请了宫中嬷嬷来日日听教,约束身行。没了赵姨娘的八姑娘,就像没了依仗,她低调了一阵子后,又与扶摇阁的五姑娘走一块儿去了。 宋琴声为人傲慢,不大瞧得上家中庶兄庶妹,便是一块儿生活的六姑娘宋琰声也不大看得上。这宋棋声早年因着赵姨娘得宠,在扬州也是风光受宠一时,待遇也都是比同嫡女的。但她比起在扬州时倒是变了许多,很是能忍,硬是攀上了三房。她比倨傲张扬的宋琴声要聪明很多,知道自己在京门宋家毫无根基,又不服养在冯氏膝下,便下意识地讨好三房。她一张嘴甜得很,把宋琴声哄得越发自得,两人这才成天走到了一块儿去。 冯氏是不大管她如何,只要宋书声能安安稳稳的,她没什么意见。不过今日宋琴声她们不但拉了宋书声来,还拉了罗家两个姑娘。 早前说了,她这五姐姐宋琴声是个一向傲慢的,冶春台是二房的产业,便被她理所当然认为是宋家的。冶春台名气大,如今在京门少有人不知。宋琴声经常来海棠轩斗诗赏画,也有这一份自得在里头——这可是她宋家的产业,在这里头没人能高她一等。 带着这样倨傲不可一世的心理,今日赏画会她又请了可能会嫁入她们宋府的两个罗家姑娘,罗家门第比不得宋府,她意图借此炫耀一番。冶春台的伙计们知道她是宋琰声的五姐姐,认命地被她差使着跑上跑下,又是布置海棠轩,又是拿笔拿纸墨宋砚台,完了后又要给她装裱,还要冶春台书阁里最好的展面。文思阁一众姑娘们也早知她这脾性,习以为常,随她颐指气使,她们全然不理会。倒是等画作都完成后,宋琴声又揪着人开始闹了。她自然不敢找同窗的姑娘们,找的是罗家两个姑娘的茬儿。 她自以为文思阁出身,对罗家两个姑娘的画作一番暗嘲。罗大姑娘就停了笔,罗二姑娘却是听不得了——这宋五姑娘是个什么意思,炫耀来去也就罢了,她自己本就颇有才气,心气儿也高,怎耐得住这五姑娘在一众人面前对她吆五喝四的。再说了,宋家长子看上了她,宋老夫人也属意她们罗家,这迟早她都要做宋家长孙媳妇的,就是这趾高气扬的五姑娘将来也得叫她一声“大嫂”。 她存了气,便顶回去一句,“我看五姑娘的画技也不如何,刚刚看到傅家六姑娘起笔起势,可真真是大家风范。” 帝师家的傅圆傅姑娘无辜被拉进来,停了笔,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宋琴声向来自命清高,实则又是个欺软怕硬的。她早前跟萧三姑娘玩得好,几乎成了个应声虫,现下萧长瑛未在京门,她便要一人独大了。文思阁姑娘们都知道她这副臭德行,索性一起都远离了她,任她自说自话去了。但要是这样宋琴声能收敛些也就好了,她却不知怎么想的,只是觉得这些姑娘们都在嫉妒她,嫉妒她卓越不凡的琴技,嫉妒她一身腹有诗书气自华,因而越发端着起来。 可这些罗二姑娘罗沁心不知道啊,她也不想去知道。宋琴声有意针对她,便别怪她不客气。 “我宋琴声乃文思阁出身,还评不了你这画?嗬,真是可笑,我这是好意指点,省得你一会儿画完了当场出丑。” “不劳五姑娘挂心,我对自己画技还有几分信心。既是如此,我们这就来场斗画如何?” “比就比,我五姐姐还怕你不成!”旁边宋棋声也是一阵帮腔。 第一零七章抓获 在两人负气之下,斗画便开始了。其实两人画技都不错,在同一主题下,宋琴声的《夏荷图》工笔所成,大气工整,整幅画面精心所至,栩栩生机。罗沁心的荷花也不差,荷茎为骨,荷花为面,风雅秀气,功底可见。 除去宋家两位姑娘和罗大姑娘票数以示公允,众姑娘们一番评论后,最后宋琴声一票之差,输给了罗沁心。票数都是匿名给的,宋琴声一时气得火冒三丈,只觉得姑娘们合在一起欺侮了她。可她也不想想,若不公正,这两幅画之间票数的差距可不会是这样小的一票之差。两人画技差不多,那就是看各自画风偏好了。 但宋琴声不服,偏认为其中有鬼,脸色气得发青,直直在海棠轩扫视了一周,最后定在罗二姑娘身上。 “你们……你们定是存心报复。罗沁心,你敢不敢图屏挂画,由冶春台文客再评一番?”她握紧手指,一票之差,哼,她不信这次还真能再输一次。 罗沁心自有几分才华,又以一票差距赢了宋琴声,很是解气。她意得志满,“有何不可?” 旁边罗大姑娘罗冰心闻言皱皱眉,拉了拉自家妹妹,示意她见好就收。且不说就一票的差距,姑娘家闺房之作就是匿名也不大好置于外头为人所看,更何况是一时逞气争斗之作。再说要罗沁心真嫁入宋府,这场过后与宋五姑娘斗了气,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是应当的。 但她这二妹妹,在家中也是娇养惯了的,此时又怎么听得进去。罗冰心皱眉想来想去,正要往外面找这冶春台管事的人,却与赶来的宋六姑娘宋琰声迎面给撞上了。 宋琰声看她神色,上了楼忽然道,“里头怎么样了?” “她们要当众斗画,我看不大成,想下去找管事的来制止。”她说完又是一愣,这六姑娘是怎么知道里面闹起来的? 宋琰声听了这话,倒定睛打量了一下这罗大姑娘,是个明事理的。 罗冰心看她神色平常,有些犹疑地问,“六姑娘,你怎么会……” “冶春台管事的今日不在,伙计们看海棠轩情况不太对,便找来宋府了。”她步子没停,一边摇头道,“我这五姐姐做事张扬,说话又任着性子来,人本意也不坏的。若今日有得罪处,还望罗大姑娘包涵些,我这就带她回家去。” 宋六姑娘先低了头,罗大姑娘也觉得在人家地盘上惹事不是什么明智懂事的,一时也红了脸,连摆手道,“我二妹妹也素是个张扬的,不懂进退,我在这儿给她道歉了,望宋家别计较。”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轩内,一众姑娘们神情尴尬,她们本来是想过来好好赏画儿聚聚说说话儿的,眼下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 宋琰声看看宋琴声,再看看罗沁心,两人在斗气头上,谁都不让不屈软。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唤来轩外的小童,“两位姑娘要斗画,就别扫了她们兴致,替她们装裱起来,挂上画屏拿到下面鹭水亭里,请二楼的公子们来评。” 罗冰心一听,脸色一变,“六姑娘……” 宋琴声见她家三寸丁来了,底气更足了,摆手一哼道,“你倒是做了桩好事,赶紧叫人来办。”一边又去责令伙计们动作快些。罗沁心在旁不觉有什么不妥,一副铁了心奉陪到底的样子。 宋琰声随人出去了,叫了楼下负责跑外的伙计过来,“我大哥哥今日随大伯到京门外办事,眼下也该回来了。你去朱雀门接应他们,请他们顺道来冶春台喝杯茶休息休息。” 城门离朱雀不远,要回宋府必要经过这朱雀门。冶春台的伙计都是雨生招募来的,都是机灵的,听了宋琰声意思,俯身行礼后就去了。 鹭水亭一下子热闹起来。今日雨后风凉,在河边赏景的人也不少。看到冶春台的伙计们突然从楼上搬下来什么东西,一时好奇心起,都凑过来看了。 看楼上的楼瑆和那松姓的公子看着下头茶客听到什么后接二连三出去了,不由奇怪,“今儿楼里是有什么活动吗,怎么茶都不喝了。” 两人下了楼,楼瑆抓住一个跑出去的茶客,奇怪,“你们这是做什么去?” “看热闹啊。听说鹭水河边摆了画屏,要斗画呢。” 这么一听,两个人心里都有数了。 “我说呢,方才我瞥了眼,看海棠轩里头那么大的架势,果然没完。” 楼瑆抬手准备勾肩搭背,被身旁人一挥手甩了开来。 两人走到外头临水处,从长廊这边开始人便有些多了。亭子处来了好些二楼的常客,都是些闲雅之人,也不乏一些有名气的文士。画屏就放在亭中,两幅牡丹图,远看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已有几个人凑近了观赏点评。 外头一围便是跑过来看热闹的茶客们,大多是普通的布衣客,一时好奇,也挤到了前头去看。 松公子左右望了望,一抬头,看见二层的廊檐上走来了好几个带帷帽的姑娘,看着就是海棠轩里头办赏宴的那一批。最前头走着那个看着眼熟,有时会在冶春台门口碰到,总是抱琴目中无人的样子。 “这前头这个戴面纱的,也是宋家的姑娘,应该是排行第五,人呢傲慢了些,一手琴技还是不错的,长得也还成。”楼瑆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彷佛京门没有他不清楚的事儿,一边又抱着看戏的态度道, “她旁边这个是个生面孔,听说是宋家要结亲的罗家姑娘。喏,就那个穿白衣服的。那小模样长的,啧啧,方才我偷看了眼,真真是个美人儿。就是脾气嘛,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两人谁都不让谁。” “啧啧啧,我看今儿这么大阵仗,也不知怎么收尾。” 那松公子嫌弃地推开他,视线一转,落到了后头那矮个子不显眼的宋六姑娘身上。 这冶春台说到底也是这宋六姑娘亲娘的产业,眼下她家这个五姐姐与人争气一时,她姿态闲适,慢吞吞随人走着,一副任她们随意妄为的样子。 宋梅昌随父亲宋至到朱雀门时,听到旁边追来一声呼喊,“大老爷,大公子留步!”他勒了缰绳,视线掠过去,原是个布衣小童,毕恭毕敬向他们行了个礼道,“老爷和公子一日风尘,不如到冶春台歇上一歇?喝口香茶再回府去?” 原是冶春台的伙计,这么一说,他确是感觉有些累了,腹中也饥饿难耐,便看向父亲宋至。宋至看着这童子,却是眉头一皱,问了一句,“你……是特意在这儿拦?可是楼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闹市口,那小童垂着头,“大人去了便知晓。” 两人到了冶春台,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便听到后头鹭水河边传来一阵喧闹。他们随着指引的小童,往人群处走过去。远远一看,那边的亭子里放了画屏,挂了两幅画,看阵仗,似乎正在斗画。看着赏评也结束了,正在读票。 宋至一脸莫名,就看个这个? 那伙计的察言观色,福身抬手,将人往指定的方向带,一边道,“大人和公子请随奴才来。”他们一脸不解地又被带着穿过了底楼的长廊,往后头旋梯上去了。才走了十来步,便听到上头一声极耳熟的炫耀声,听得两人不由皱起了眉头。 “我说罗二姑娘,这唱票唱到现在,我可是比你多了十来票呢。这懂行的看门道,你这画,还差些火候呢。” 宋至听完就肯定了,这是他五侄女的声音,甚为嚣张跋扈。旁边宋梅昌一听,倒是留意了那声称谓,父子两人一时间走也不是,下意识一并都往那水边斗画处望过去了,待目光收回来时一对视,登时两人脸色就变了。 偏生下头还有看热闹的在一边谈趣儿,“我看啊,这两张画估计都是出自两个姑娘的手笔。” “这都匿名了,兄台你怎么知道?” “我瞧得清清楚楚,这画屏就是从上头海棠轩那边搬下来的。” “哎哟,这可不得了。竟是两个姑娘的墨宝!这大户人家的小姐,真是不一样……”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等佳人……不知可有缘一见?” …… 宋至听了这番话后,脸都青了,随后又听到楼廊之上又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罗姑娘,早说了,我家五姐姐才艺非凡,又是文思阁出身,你怎可能争得过她,自取其辱罢了。” 这句话…… 宋梅昌也是脸色极差,看向自家父亲,“是……我八妹妹。” 宋棋声从前也是看着机灵乖巧的,怎么来了京门,性子越发张扬不知收敛?近来又跟三房宋琴声玩在一起,这两人一言一语,再说下去,宋家的脸面都要被丢光了。 那小童还等在楼下,宋至干脆下了楼,脸色甚是难看地吩咐道,“上去将姑娘们带下来,就说是我来接她们回家了。” “是。” 宋梅昌看父亲恼怒,一时静默,随他下了楼去。在外头看得清楚,这上头廊上站了一众姑娘,虽戴着面纱,但也认得出来。前头颐指气使的是他家的五姑娘和八姑娘,视线再往旁边一挪,就是脸色不甘,跟着斗画的罗家二姑娘。 第一零八章来客 这场斗画雷声大雨点小,两个伙计唱票没完,冶春台就来了个管事模样的,交涉一番后,这画屏就给收了下去。 “那人是谁?”热闹没看完,松公子指着前头进了亭子的布衣人问道。 楼瑆伸了脖子看了一会儿,“那是冶春台管事的,叫雨生。身骨有些弱,但这冶春台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盘顺得很。” “说起来,这几日倒是没瞧见他……许是方才刚回吧。哎呀,都收下去了,我还怎么看热闹。” 和他一个想法的也不在少数,不一会儿楼瑆就听到了抗议声。这布衣文弱的冶春台掌事的便躬身告了个罪,“这斗画二人也是搏个乐趣,若太认真了倒显得没意思了,也伤了和气。再说,眼下又飘了小雨,这水边挡雨处有限,客人们若淋了雨受了凉便是我们冶春台的罪过,不如进去喝杯香茶。这雨若是停了,鹭水河岸另有个新节目,到时候请各位再赏个脸移步,也算是冶春台一点补偿。” 楼瑆撇了撇嘴,这雨生大掌柜的说起话来惯是滴水不漏,一点意思都没有。旁边松公子看他一眼,嘲笑了他一番,“要换成你,楼公子,你可能这顷刻间镇下场子?” 说完也不管这楼瑆了,转身就走了。 这冶春台的客人享受着楼内的服务,自然也给大掌柜的面子,过了一会儿这鹭水河边便空了下来,一旁私塾里的读书声又清明了下来。 宋琴声和宋棋声两人,怎么也没想到家里大伯和大哥哥也来冶春台,被当场揪住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宋琴声本就有些害怕这个大伯,尤其他冷着脸的时候,更别提吓得脸色发白的宋棋声了。宋书声也无辜受了牵连,被宋至抓着一并塞进了她们来时的马车里,准备回家好好教训。 闹了这一出,罗二姑娘脸色灰败,险些瘫倒在地。她刚刚瞧见了宋家大公子!这么一吓,现在脑子清醒了些,倒为自己跟这宋五姑娘斗气懊恼不已。现下只盼着,这大公子别瞧见她就好。 罗大姑娘在一旁暗暗摇头,这宋家姑娘们都被带回去了,纸包不住火,宋家人能不知道今儿这一出?宋大公子能不知道? 她跟六姑娘告了声罪,拉着神不附体的罗沁心回去了。宋琰声礼数周全,派楼里伙计的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了。 两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先后出了冶春台。在楼上推窗看热闹的楼瑆笑道,“这雷声大雨点小的,谁能想到宋家大爷过来了呢。要不这宋五姑娘不闹上天去今儿可就没完没了。” “这么被带走,想来回到府中还得长个教训,照咱们这京门家族的规矩,一顿罚绝对轻不了。” 松公子对两个姑娘争气斗狠惹事并不感兴趣,对楼瑆说话也是穿耳就过,这楼公子嘴巴是个顶顶闲不住的,灌了口茶又接着道,“刚刚你瞧见没,除了这宋家大爷,大公子可也来了。听说宋家是属意这罗二姑娘的,今儿这么一出,大公子当面撞上,你猜,这结亲之事可还能成?娶妻娶贤,啧啧啧,这罗二姑娘也是气运不佳。” 松公子听了这一句,心下倒有几分琢磨。这宋家要娶亲也不过就近几日的事情,罗二姑娘争强斗画就被宋家人给撞破了,该说……真是凑巧啊,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 这楼里管事的雨生不在,除了少东家的宋六姑娘,谁能请来宋家大爷?看那六姑娘圆胖矮小不露声色的样子,显然不像个简单的。 松公子理清楚了便丢到一边,这出闹剧说到底是别家的事,与他又何干。 楼瑆说了大半天,看着旁边无动于衷的人,气笑了,“你到底听没在听啊。” “与我何干。” “嘿,我这事在给你将京门局势,帮你了解各家族的情况和动向。” “你是吗?我看这冶春台的说书人都没你会扯。” “我……哼,你这京门话有点长进了啊。” “不劳你费心。” 正斗嘴间,窗外又传来一阵车轱辘声。楼瑆口干舌燥,拿了茶壶站到窗边伸头一看。本来是吵嘴吵不过为了面子转一下注意力这么随便一扫,嘿,这一看就了不得了。 能让冶春台的大管事雨生亲自去接应,这马车上的人一定非富即贵。伙计的左右各两队迎在车旁,一会儿车帘子一动,跳下个红衣少女,眉宇间甚是英气逼人。雨生见她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很是熟稔道,“二姑娘来得还真快。” “那是。” 在上头偷看的百事通楼瑆是冶春台的常客,见过几次,自然认得这二姑娘是元家小郡主,来楼里吃喝玩乐还不用给银子的那个。 眼瞧着这二姑娘下了马车没急着进来,反而等候在一旁,他倒是好奇了,这车上还有什么人不成? 马车旁一个护卫一样的人掀开了帘子,车上推出来一个木制的轮椅,通过车上特制的滑道被人精心护着下来,旁边人都下意识去接应了一把,元家小郡主扶上轮椅把手,轮椅转了个身,也不知下头说了些什么,那轮椅上的人微微抬了头,楼瑆才得以一见真容。 这人穿着白衣,未曾束发,看着一派闲适,似乎是坐轮椅来玩的。等瞧见了那双上扬的凤目,濯濯光华,这等容姿——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楼瑆一脸惊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没听说他回京了啊。” 这边宋琰声还不知他们到了冶春台门口,海棠轩闹了一出,还有轩里来赴宴却被扫了兴致的姑娘们要打个招呼,宋琰声扶额,又带着横波上楼去,跟文思阁一众姑娘们歉声道: “今日吵闹,阿好知道大家都没了赏画的兴致。这样吧,冶春台新进了几样点心,我请姑娘们先尝一尝。等这场飘雨过了,阿好有惊喜请大家看,保准儿好心情就回来了。” 文思阁姑娘们也知道今儿闹这一出着实不干宋六姑娘的事儿,六姑娘还匆匆赶过来,还得为她五姐姐的闹剧留下来善后,一时之间也是极给面子,反过来安抚她道: “六姑娘这是说哪里话,怎么用得着你来道歉赔礼?” “就是就是。你五姐姐那性子我们都见怪不怪了,懒得管她。” 这边才处理完了,海棠轩外又传来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小六——” 宋琰声眨眨眼,笑了。这人倒是来的快。才走到轩外,元盈一身红色劲装,门槛一跨,人就进来了。 “我听雨生说冶春台今日闹事,可是处理好了?” “都好了。”宋琰声笑着拉人坐下。雨生这两日是去了栊翠山天机阁看弟弟春生去了。春生看她上次喜欢焰火儿,便托着哥哥带了其他花样给她放着玩。整好元盈想偷懒,便找了借口要跟来看焰火儿。雨生收到冶春台闹事的消息,先一步回了,没想到元盈也不慢,紧跟着也到了。 元盈笑眯眯跟文思阁里的姑娘们打了招呼,她因着学武,慜阳学宫告假有段时间了。姑娘们好段时间没见,见人一来,抛了刚刚宋五的事,三两围了过来说话。 “噢,对了,小六。你往上头月偏廊去,有人等着呢。”元盈屁股才坐了凳子,想到什么又一跳起来,对着宋琰声眨眨眼。 “谁呀,我这就去。”她留下横波来,“让下头再送些凉饮上来,我看阿盈热得很。” “是。” 冶春台共有三层,第三楼一般不大开放,多是些私隐些的雅间,是个说话儿的好地方。她扶梯上了月偏廊,一抬头,就看见了景云和意云两个。 “你们……”她心下了然,“果真是殿下来了。” “六姑娘好。”意云抢着打了招呼,极是热络道,“哎呀,六姑娘这地方真是不错,景色又漂亮。” 宋琰声笑眯眯的,“今儿楼里有新做的果点,两位可以下去歇歇脚,喝杯茶水。” “那自然好,我们这就去了。” 旁边景云看着他,无奈翻了个白眼,但到底没说什么,一俯身给她行了礼,跟着一并下去了。 一鸣居的门扉是开着的,宋琰声寻了过去,端珣坐在里头,手里把玩着一个木雕的小老虎。这是从前春生刻着玩儿的,很讨人喜欢,便让雨生珍放在三楼雅间里头,看着也十分有趣鲜活。 端珣见她进来,手里动作没停,一边问道,“这也是天机阁那小孩儿做的?” 宋琰声轻咳了一声,给他行了礼。这春生跟她一般大,看着显小了些,怎么就成了他口中的“小孩儿”了呢。 端珣放下小老虎,从旁边多宝架上又取了个匣子。他在手中盘弄了一会儿,忽然生了点儿兴趣,摇了摇盒子,“里头可藏了宝物?” 宋琰声坐到旁边,看他这般举动不由失笑,“开出来就知道了。” 他跟元盈不愧是表兄妹,元盈一次见了也是这反应。这匣子是个三层的机关盒子,精巧得很,找不到规律便锁死了打不开。春生喜好琢磨这些机巧之术,上次元盈解着玩儿,差点被她琢磨着给砸了。 “不过,殿下你怎么过来了?” 端珣手里把玩着匣子,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因为无聊。元盈要过来,我便随她一起来玩儿了。” “……”宋琰声扶额,殿下你不要这么任性好嘛,坐着轮椅来玩儿? 第一零九章亲事 端珣手里把玩着匣子,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因为无聊。元盈要过来,我便随她一起来玩儿了。” “……”宋琰声扶额,殿下你不要这么任性好嘛,坐着轮椅来玩儿? 方匣子在他手里翻转了一会儿,最后自是没难住他。端珣往匣中一看,抽了张纸来,“这是……藏宝图吗?” 这是春生琢磨的连环套,这匣子解开来才只是一个开始,匣中的纸头是下一关的题面,纸上的文字也需要再解。 “原来是个连环套。”端珣轻笑一声,放了纸头,凤目一转看向她道,“总共多少关?” “十三关,玩下来差不多一天的时间。” “最后是个什么宝贝?” “唔,一个玉雕小兔子。”宋琰声笑着眨眨眼,“春生那时候刻了十来只,等着十来人来解。雨生陪他玩过一次,后来就不大有人能解到最后了。” 端珣想起元盈宝贝似的挂在腰间那玉雕,原是个闯关成功了的奖品。他摇头道,“那是算了,我不要小兔子。” 嗯? 宋琰声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听他回道,“要这兔子是六姑娘刻的,我还有兴趣解一解。” 这人……大意了,现在拿她逗趣儿的本事也见高了,不把人说得两耳通红霞上两颊是不肯罢休的。 端珣笑意盈盈地打量了一圈房内的陈设,人坐轮椅上靠着窗边,一抬眼就是日暮细雨,一低头就是葱翠绿色。 “方才进来就想问了,这地方的布置,都是你的主意?” 宋琰声摇头,“不全是我,我表哥才是个智囊。这京门生意,如何经营,他比我了解通透得多,点子更是一出一出的。” 端珣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他不说话时凤目微敛,因着眼中颇是深沉剔透,睫毛一垂下便给人一种在思量谋划些什么的感觉。端珣对沈芳之的印象还是来自于宋琰声煞费苦心给他谋来的那株金沙龙胆,其次,这沈芳之是沈肃家的独苗苗。 想到这里,他端起方才雨生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随口问道:“如今你表哥的寒疾,应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宋琰声点头,这人离京门三年之久,但京门中该知道的大小消息也逃不去他的耳朵,这点她毫不奇怪。 两人一坐一站,才说了一会儿话,宋琰声还摸不准他为什么来的时候,景云从下头上楼来,轻轻叩了叩门扉。这三楼没人走动,他们两人说话也没防着谁,门是开着的。景云走路向来是没什么声音的,宋琰声下意识随着叩门声朝他看去。 “主子,时辰到了。” 端珣“唔”了一声,“知道了。” 她看着主仆二人,就知道这人定不会是随性所至,他另有事情要做。端珣轻轻拂了拂衣裳上的折痕,看她一脸好奇,便笑起来伸手要摸她的头,被她一闪躲开了。 “没什么大事,回京了总要进宫见一下我父皇和母妃的。” 端珣没来得及看焰火儿便走了,下了楼,元盈正巧从海棠轩里出来找她。端珣进宫她是知道的,也没有多做留意,拉着宋琰声下去,要试一试从春生送她的鸟铳。这东西连珠可射,爆破力极强,栊翠山的水榭荷塘被她一顿扫射已经惨不忍睹,平江山人人不可忍,早夺了她这宝贝武器,今儿也不知她是怎么拿到的。 宋琰声扶额一叹,“阿盈,你快饶了我这儿的荷花吧。” 元盈嘿嘿一笑,硬拉着人下去了。到了底楼茶室的时候,两个人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迎面撞上了两个人。 这一下两方都有些蒙了,宋琰声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福身道歉。倒是元盈在旁边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一抱拳拉着她赶紧走了。 被撞到的楼瑆:…… 宋琰声看她脚步不停,很是古怪,奇怪道,“你怎么跑这么快,那两人……怎么了?” 一路跑到了鹭水河边,元盈大大喘了口气,“这两个人,少招惹才好。你可看见那个穿道衣的,这人就是楼瑆!” 楼瑆楼瑆,一姓楼,二来……是个不太正经的道士。没想到今儿在冶春台遇到这人了。 “原来……就是他啊。”宋琰声听过这人的名号,京门世家也大概没有不知道他的。这人出身不低,乃是楼氏嫡系,正儿八经的公子哥儿。但为人向来放浪红尘,夸口要赏遍这世上美人,家里无一人能管束得了他,大成男儿风流些倒也不成什么大过,只是这人……还有些不能言说的审美癖好,喜好结交的全是长相清秀或俊美的少年人。 楼家不复昔日辉煌已久,儿子还不是个好德性,这楼瑆他老爹将人毒打了一顿,父子俩谁也压不下谁,最后楼瑆头一硬离家出走了,为了再气他老爹一把,割了一缕头发,穿上了一身道士服,气得他信道的老爹果真是七窍生烟。在飘渺绝迹幽隐山林不多久,人实在憋不住又回来了。他家嫌丢人,又扯着人回去好好教训了一顿。在这之后,才稍微收敛了一点点。 楼瑆是个奇人,抓回家后还穿着那身道袍四处晃悠,有空没空炼颗稀奇古怪的丹药送他爹那儿,差点将这楼大人气得“羽化登仙”。 这楼氏父子关系能差成这样,还真是前所未闻。 既是楼瑆,宋琰声知道元盈为什么避着了。 “那另一个呢?” “另外这一个……”元盈皱起眉头,“这人是丹穆送来的质子。” “你三年前大病养了些日子,所以错过了他进京的消息。本来也不是他来,早前京门中有个送过来的丹穆质子,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地,人病故了这才又送了他来。” “丹穆?” 丹穆曾经是大成的心腹之患,这个北疆族群生来骁勇好斗,屡屡挑拨进犯边境安宁,狼子野心,不让人喜欢。大成历来和亲过数位公主,除了明德年间的睿阳长公主无一生还。如果不是十来年前全力退敌大胜,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悲剧发生。 “虽说丹穆已然投诚归顺,但想起来多年前牺牲在北疆战场上的元家将士,我就恨不能早生些年冲过去将这些丹奴喀喀喀全杀了干净。” 她脾气来得急,还没说完便呛咳起来。宋琰声回想着方才楼瑆旁边那人,一时倒是奇怪,“这人看着,倒不像丹穆人。” 丹穆人长相粗犷,身形高大,眼神如大鹰。那人长得倒像个大成人,相貌可以说是很符合大成的审美了,一眼看去绝不会想到他出身丹穆王帐。上一任的丹穆王喜好美色,在边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倒说不准这人有些大成的血统。 “像不像的,反正跟楼瑆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东西。” 宋琰声看她说话声音渐大,不由拉了一下她提醒,“好了,我都知道了。这冶春台人来人往的,你别说着说着被有心人听了去。” 元盈脾气来得及也去的快,鸟铳射击了几发,过了把瘾,兴头就又回来了。日头完全落下的时候,第一朵焰火儿绽开在冶春台的上空,接着一发连着一发,火光冲天,像层层叠叠的花朵,银光闪闪炸在天空,在鹭水河上映出亮晶晶的倒影。 从冶春台回到府里,时候也不早了。横波挑着灯笼,一边兴奋道,“今晚上这焰火儿比上次栊翠山上看到的还要好看,姑娘没瞧见那些客人,一个个目不转睛盯着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们喜欢就好。”宋琰声打了个哈欠,走到葳蕤轩门口,就被沈氏传过去了。 宋琰声瞧了瞧弟弟,刚刚被乳母哄着睡着。沈氏见她进来,招招手唤了一声,“坐来这儿,阿好。” 她问了声安,便听她娘低声道,“今儿你祖母发了好大的火。” “因为五姐姐的事情?” “这个五姑娘,性子太纵了些。总是教也没个好时候,怎么都改不了那脾性,早晚得吃大亏。”沈氏叹了口气,“一回两回的还能原谅,这屡教不改,一个不好,坏的便是宋家的脸面。” 宋琰声对宋琴声的脾气早已摸透了,“祖母那儿呢?” “你祖母自是饶不了她,连带着还有宋棋声。”沈氏按了按太阳穴,“这两个姑娘,我看不能放一块儿去。” “就今天这事,老太太也把那点对罗二姑娘的好感都消磨尽了。” 她听到这儿倒是想起来还有一茬,“不光是老太太,大哥哥也是。” “这亲事,我看是结不成了。”沈氏叹口气,“老夫人挑来挑去挑中了罗家,结果还闹了这一出,真是……” “娘,我看,罗二姑娘不成,不还有个罗大姑娘吗?” “这是怎么说?罗大姑娘?” “若祖母看中了罗家,娶妻娶贤,这罗大姑娘是倒是最合适的。”宋琰声便将今日冶春台里种种说与了沈氏听,这罗大姑娘是个明白人,比之二姑娘罗沁心显然更明事理。 端珣:今日我出来打了个酱油~ 第一一零章秋闱 这番话次日又被沈氏告诉给了宋老夫人。宋琴声和宋棋声两个一大早起来在老夫人这里抄书,到现在约莫有两个时辰了,两人跪得腿发麻,笔杆子也握不住了,《女则》《女诫》抄了这么多遍,抄得字都快不认识了,眼前均是晕乎乎一片,可又昏倒不得,因着老太太歇了一宿,还在气头上。 “这姑娘家家的,稍有些才气就得意得不行,可知这世上天外有天?可懂什么叫藏拙本分?我不止一次说与了你们听,老五,你可有一次是听我话的?这挑事斗气你做的可不只一两次了,这宋家规矩我看你是浑然忘了个干净!” “你说说看,这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跟人逞强斗气,争一时之快?把人都得罪个干净你便快活了?还是跟罗家的姑娘?!”老夫人顿了一下,看着宋琴声的目光满是失望,“我知你心气高又惯是欺软怕硬,看不上罗家门户,便挑罗家姑娘两个软柿子捏,可你没想过那二姑娘敢跟你撕脸叫板,你们两个人当着众家姑娘们的面……” “与罗家结亲自有我们的道理,你大哥哥见人姑娘才几天,眨眼就搅黄了。” 宋琴声最怕她这个祖母,低着头不敢乱动一下。老夫人的目光便又转去了旁边的宋棋声身上: “至于你,八姑娘。在扬州时我记得你也是聪明伶俐的,要不你爹也不会这么心疼你。这来了京门,自是跟扬州时候不同,早前便跟你说过的,处处都要谨言慎行,处处都要约束自身,你若行差踏错,不光影响你自己,一个不好就是整个家族替你受累。”老夫人沉叹一声,“你跟七姑娘是自小一处长大的,这孩子不吭不响的,看着沉默老实,可比你们要懂事多了。” 宋棋声抓着笔,手指紧了紧,一声没吭。 沈氏进来的时候,两个姑娘跪着身埋着头听训,半点没敢吱一声。老夫人气没消,看见她来了脸色缓和了些,“阿好呢?” “原是想带她一并来请个安的,可这丫头一转眼就跑没影儿了。” 宋老夫人视线掠过旁边两个战战兢兢的姑娘,自是知道她为何不过来了,也没在意,顺口道,“随她玩去吧,中午摆饭时让她来我这边,正好老爷子棋瘾发了。” 沈氏点点头。老夫人见她来,挥手让身边嬷嬷将这两个丫头带去祠堂里抄书去了。这大热天的,那里头又热又闷,等一天惩罚下来,估计身上都要热出一身痱子来。老夫人这次铁了心要给这两人一个教训,脸色就没好看过,连厉氏也被叫到跟前儿一顿批。 老夫人以前是很偏看三房的,因着老幺生下来身弱,所以格外袒护些。可袒护了这么些年,除了养出个没什么主见的儿子,就是养出个强势逼人的三媳妇,连带着孙女儿都沾染了一身倨傲凌人。便是再想偏袒,都找不出什么偏袒的理由来。 这二房和三房一比较,高下立见,有时候老夫人看着都觉得脸热。她偏爱多年就养出这么个德性,将来这宋府,还能靠他们撑着? 三房的二哥儿,四哥儿与三哥儿宋梅衡年纪也相差不大,也是一处儿长大的,这三哥儿处处拔尖儿,这么多公子里,除了还小的九哥儿,老爷子最喜欢的便是宋梅衡。这喜欢也不是全无道理,若三房哪一个能像三哥儿这一般,便是偏袒些也能心安理得,可三房不争气啊,一次又一次,将她那点剩余的好感全消磨透了,再难换个好脸相对。 一家主母做到她这个地步,都想承些天伦之乐,含饴弄孙,家里这些孩子都是她抱过爱过的,从小看到大,有些长大了却让她伤心。最后这愿望是在宋琰声这里实现的,她所有的宠爱理所当然都给了她。 这么多姑娘里,宋琴声最大,却没个做姐姐的样子,张扬跋扈不知收敛,七姑娘宋书声养得胆小沉默了些,但人也是个懂事的,八姑娘跟宋琴声一个性子,好张扬,好逞口舌,一个路子,都不让人省心。 沈氏看着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被带出了门,屋里一时安静极了。她看一眼老夫人神色,想是这次被气得狠了。她斟酌着开口,将昨日冶春台的事情又说了一遍,老夫人听后,倒是提了兴趣,“我当日看罗家这两个姑娘,便觉得这大姑娘更稳妥些,可耐不住,大哥儿瞧上了这二姑娘。当日一看,再结合冶春台这次,这罗二姑娘果不是安分谨慎的。” “那这亲事……” 老夫人揉了揉额头,“这还得看大哥儿的意思。” 宋梅昌一向八面玲珑,沈氏心下有了数,坐坐便退下了。午饭的时候,宋琰声到了老夫人这儿的青松堂,正好碰见了宋梅昌从里头走出来。两人迎面碰上,宋琰声先福了礼。宋梅昌对她轻轻一笑,随后便走了。 望望他的背影,宋琰声也估摸出来他为什么来这一趟。走到里间,两位老人家正在席上说些什么,老夫人先发现了她,拉到了怀里左看右看,“我家阿好可是瘦了?”一边又问宋啸渡,“老爷子,你看着是不是?” “是有点儿,这脸上的肉呢,被你藏哪儿了?” “……”宋琰声无奈了,“祖父,你这么想要一个白胖团子似的孙女儿?” “白胖团子?”老爷子呵呵一笑,“这是谁胡说八道,我家阿好长这么好看,哪里像团子了?” “您别一边说人胡说,自己一边乐着。”宋琰声摸摸脸上白胖胖一团,早下决心要克制饮食了,但就是没减下来多少肉。 “大哥哥怎么今儿是这个点儿来?” “是为罗家结亲的事,娶妻娶贤,他说是中意罗大姑娘。” 宋梅昌比宋家孩子要大上一些,又在江南历练许久,早就圆滑老道八面玲珑了,两位老人家和他父亲的意思他又如何不清楚。冶春台撞着了罗二姑娘这骄矜性子,为了宋府的考虑,罗家低调正直,与如今炙手可热的宋家结亲自是不会太引人注目,既是二姑娘不成,那大姑娘观其行事是个本分守礼的,现下六礼未定,一切都可变化。 宋琰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罗家得知了宋家的意思,自是没什么意见。这罗夫人再喜欢偏爱二姑娘罗沁心,也因冶春台斗画一事弄得没脸。罗沁心为了讨这宋大公子喜欢,暗下派人打听搜罗了好些宋梅昌的喜好,本意来个诗文知音之谈,博一个好印象,一举拿下宋大少奶奶的位置。可准备了这么久,被一遭冶春台斗画给毁了,反过头来被罗冰心捡了便宜,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我的儿,那是宋家,不是别家,那是他家在挑人,不是你来挑他啊。”罗夫人长叹口气,看向屋内的大女儿。大女儿得知宋家态度后,惊讶之后便是沉默,收拾着地上的破碎瓷片,任凭妹妹如何羞恼难抑,一语不发。 罗夫人收回视线,娶妻娶贤,宋家人眼睛也不是那么好蒙蔽的。这大姑娘和二姑娘,确实是罗冰心更懂事些,从没让她担心过,费神过。 这事儿一过去,眨眼便到了秋闱。今年少雨,夏日难耐,与此同时,三皇子也从潭沰寺回来了,随后便是萧长瑛。 这皇三子在潭沰寺受罚思过一年,一是因着潘党的缘故,受了波及,二是因着端珣江南受袭一事。圣上明喻罚过一年,随后不知什么原因,也没有宣召入京,据说是自请旨加罚,连皇后那份也一并受了。 次年萧长瑛便启程去了潭沰寺,很有同甘共苦的意思。萧家因为萧长元在临安赈灾有功,虽说是皇三子的人,但圣上至今压着没提,像是睁只眼闭只眼了,无功赏也无牵连之罪。 圣心难测,谁知道圣上心里头琢磨些什么呢。 宋琰声没关心这些,她正为自家三哥哥秋闱担心得寝食难安呢,依照元盈的话来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哥没愁,倒是宋琰声自个儿先给急上了。 今儿正好沈芳之来冶春台查看角子功课,他看着一边给宋梅衡准备吃食点心的宋琰声,摇摇头道,“你别瞎忙活了,你三哥哥可不爱吃这些甜腻的。再说考试还有好几日,你这忙着也是瞎忙,今年夏热天闷又燥,东西除非冰镇,那都放不了一日的。” 宋琰声动作一停,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又焦虑地坐了回去。虽说早知宋梅衡是前世的探花郎,但前世里她未曾为他这段难捱的时间做过什么,心里一直梗着过不去。她知道自己这个状态也不好,怕影响宋梅衡,都没敢在他面前转悠,只能跑来冶春台没什么主意,瞎收拾一通。 “这吃食不要,笔墨纸砚一定要的吧。我记得楼里新进了几套上好的笔砚,得赶紧问雨生要去,可千万别卖光了。” 沈芳之看她小步子走来走去,一时失笑,摇了摇头。一旁的元盈撑着下巴,一边挖着奶酪冰沙,懒得再看这六姑娘,扯着沈芳之说话,“有必要吗,忙活来去,要是我哥,我才不理他呢,随便他如何。” 第一一一章桂榜 “今年除了她三哥哥,还有她金陵那儿过来的十三哥哥也要来京赴考。这一下是两个,你说她能不提着心吗?” 元盈懂了,吃着凉丝丝的蜜浆,听他说起这个,一时又突然想起个什么来,“今年秋闱,萧家好像也有子弟要参加的吧。” 沈芳之点点头,“确实,倒不是京门嫡系里的,是萧长瑛的几个旁支兄弟。” “这个时候回京,总不会是来替她家这几个兄弟加油鼓劲儿的吧。”元盈撇嘴,“怕别再整些幺蛾子才好。” 这三年里因着潘氏获罪,潘纵江流放屈远苦寒之地,皇三党被削弱,麾下一众人,包括萧长瑛在内,垂头夹尾,不敢再折腾什么大动作,萧家更是一潜三年,在京门内低调得很。 如今再回,便是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朝中格局自三年前焕然一新。平宁侯府沈肃彻查肃清江南有功,提任正二品刑部尚书,真正的实权在握。升迁速度如此之快,当然也少不了圣上的青睐和信任。江南一弈后,朝中清明一片,圣上摘了些烂了根子的坏东西,这番清理之后这格局看着要顺眼多了,一切稳定下来,圣上又开始着力培养亲兵,再怎么样,都是自己的人用着舒服。 与沈肃一同受到提拔的还有傅家,吏部的傅道伯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其子傅旁更是武艺惊绝,非池中之物。除了这傅老帝师家的,圣上对宋阁老府上也甚是优待。朝中各方看得分明,一时间又是艳羡又是拈酸,这京门老世家果真就是不一样。一个帝师,一个阁老,自然出人。 可这份恩宠,却非来的那么容易。沈肃当年命钦差南下查账,九死一生,差点便回不来,傅家的更是如此。再说这宋至,当年可是被扬州那些盘踞的盐商下手暗算绑了去,分毫之差就回不来了,何谈今日的荣耀。这恩宠和风光,可都是拿命挣来的。官场之险,不亚于战场刀剑相逼,三年前的江南如此,朝中也是如此。 江南换洗之后,朝中三位皇子,排位也重新发生了变化。一向最有竞争力的皇三子被削,皇四子得势,最让人可惜的是皇六子,被江南江湖势力所害,废了一条腿。这其中种种虽至今未查清究竟无法公开,但官场上这些老妖精,哪个不是人精,怎么会看不出来其中的夺嫡之纷。可怜皇三子背后元家这般强盛的依仗,说废了就废了,古来哪个太子哪个国之储君是坐在轮椅上的。说回来,这腿好不了,他这辈子就跟皇位无缘了。这道理谁不懂呢,皇六子出京治疗腿伤三年,也没看他能离得开轮椅。 这样的时机下,该站谁一目了然。 皇三子失了圣心,六皇子失了时运,在这么多长成的皇子中,如今势头正劲的就是四皇子端融了。 沈芳之略略思考了一下如今的形式,皇三子端泓能在潭沰寺忍一年忍两年,他绝对忍不了再久,定会想法设法重回朝堂。 至于萧长瑛……这个时候,她倒是忠心耿耿一路相随。 沈芳之端茶喝了口,“萧老将军不是病了吗,她这次回来,也因为这个。” 元盈兴致缺缺,“萧家走到如今这步,老将军看着,当时在战场上拼搏出的基业,眼睁睁看着被家里一些不肖子孙败了个干净,也不知老英雄心里作何感想。” 宋琰声知道萧长瑛回京的消息已晚了几日,她没刻意去留意,也实在看不上这人。潘氏大厦已倒,皇三子便失了背后的靠山,萧长瑛自然也是顺着颓软,料想也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和依仗了。但三年过去,这萧三姑娘恶毒的本性依旧没改分毫,反而更加恶劣了。 元盈告诉她消息时,正是秋闱第一日,她两个哥哥才进了考场。 “上次不是跟你说过,萧长瑛今年也有两个旁支的哥哥参加秋试吗?就前儿一天,这上京赴考的庶兄便被她赶出了萧府。” 宋琰声许久未曾听到这人名字,皱了皱眉问,“好端端的,干什么赶人出去?” “听说是她这庶兄对她言语冲撞,惹她不快了。” “这老将军还在呢,萧家怎由她说了算。这秋闱乃是大试,岂能因着她这点儿不快就赶人出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呢。她这庶兄是长台门那儿的,也是过关斩将一路闯进秋闱的。就是有些不对付,也让人好好去考完试再说啊。”元盈很是鄙夷这种行径,实在太难看。若传出去了,就是惹了读书人不快,看还有谁会愿意到她门下去。 宋琰声冷笑一句,“如你所说,她这是自掘坟墓。” 明里暗里与萧长瑛也碰撞过好几回了。这萧三姑娘呢,实际上是有些排外的,不太看得起家族中一些庶兄庶弟,当然,对她有用的另当别说。换句话说,她不太看中整个家族的繁盛,虽口头上一直说为家族打算,实际上全为一己之私考虑。可没有家族作为强有力的后盾,她一人之力如何翻身? 元盈也看出了这个问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又不是一个人,连我都知道三根筷子折不断,她却不知道为族人考虑,多帮衬一下都不肯。” “这是她的事,咱们啊,别管这些了。” 京门最近热闹得很,三年秋试,大成学子齐聚京门,路上一路看过来,都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冶春台位置好,距京门考院也不多远。冶春台里雨生甚至抽闲儿邀请了一众文客压题,大家你一猜我一猜,对今年的秋试揣测纷纷,都似乎回到了当初赶考的时日,一时间话题鼎沸。作为科考的过来人,这里头有入仕的,有山水寄情的,有落榜无缘的,曾经的学子聚在一起,猜来猜去,甚至开始打赌。 这赌一连从八月初九一直打到八月十五,才见分晓不提。宋梅衡和宋乙出考场这日,宋琰声等在外头接应。她身量矮小,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找自家哥哥。才出考场,这外头人山人海,她四处望着,一个不留神被旁边挤来的人推搡了一下。马车边随即探出来一只手,稳稳地拉住了人,往身边一带,“小心些。” 旁边坐着端珣,他们离考场大门有些距离,宋琰声定神,道了声谢,随后抹了抹汗珠,要不是这么多人,她真想爬到这车上去找。 端珣今日过来她也是没想到的,但宋梅衡应该会很高兴出来了能看见他。宋琰声被他抓着手不能再动,便踮起脚来张望,大睁着一双圆眼睛四处看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横波被安排在大门处等,更是着急,看来看去,等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才看见两位公子一起出来了。 宋琰声这时也瞅到了人,连忙招招手,“我在这儿!” 宋梅衡头一转就瞧见了她,笑着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这么久!哎呀,找来找去急死我了。” “我跟你十三哥哥看着外头出来人多,便在里头等了一会儿。”等人走近了,这么几天,两个人面色都有些削瘦了。宋琰声看着心疼,拍掉她三哥哥袖子上的沾灰,“这考院里都不给人吃饱的吗?我看才几日,你们都瘦了。”一边又拉着宋乙,“等咱们回去了,让厨房做一堆好吃的,怎么也得补回来。” “好了。”两人相视无奈一笑,又给旁边被晾着的六殿下行了一礼。 “六爷怎么也来了?” 端珣从六姑娘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轻笑一声,“聊表关切,务望承情。” 宋梅衡听着这话熟悉,想起来不由失笑。这是宋琰声前阵子给他们送吃食时的口头禅,可能上次被他给听着了。 端珣对两人微一点头,“时候不早,我看你们也累了,咱们改日再叙,今儿我就先回了。” 今日八月十五团圆佳节,他是要进宫的。宋梅衡点头,在旁看着他被送上了马车,才回到了宋琰声那车上。 六姑娘到底没耐住,大眼睛瞅着两人,“考得如何?” “尽人事听天命罢。你个小丫头,倒比我们还要紧张。” “哎呀,人之常情嘛。”宋琰声笑眯眯的,“咱们赶紧回家吧,母亲他们都在等着呢。” 桂榜放榜那日,秋高气爽,桂花飘香。宋琰声一早就听到了院外的热闹声,匆匆穿了衣服出来,还没到葳蕤轩,程妈妈便迎面跑了过来,一张脸上喜色盈盈。 “姑娘来得正巧,我正要去找你呢。哎呀,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琰声眼睛亮亮的,“如何?” “中了中了全中了!你三哥哥更是秋试第一名!” 她一听,心中一落,接着又饱胀起来,满肚子的喜悦,连眉梢眼角全带了笑意。 “两位哥哥呢,我这就去道声贺。” “应是从阁老那儿回来了,姑娘,哎,姑娘……!” 宋琰声自是耐不住,听了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宋家这一辈中,桂榜还未有名,这次一下得俩,祖父他们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呢。 第一一二章蟹宴 阖府团圆,很是喜满,又逢桂榜喜闻,府上一片笑语欢意。眼下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程妈妈端来了桂花酿,宋琰声高兴,小半壶都喝下了肚。酒一喝多了,人就迷糊。宴席散的时候,她看着天上挂着满月,也分不清回恩思堂的路了。横波和碧水两人扶着她回去,步子走得歪歪扭扭的,逗得旁人直乐呵。 “回头得找找褚姑娘配的醒酒药,我看姑娘这样子,哪里知道怎么回去。” 横波一手搀着她,一边偷笑,碧水平常不大能看见自家姑娘犯迷糊的时候,新奇得很,“我看老爷夫人就是三公子,都是能沾酒的人,怎么到咱们六姑娘这儿就不行了呢?” “今儿还算好的,平常沾点就醉,这次高兴可是喝了大半酒壶呢。” 这边散去了,厉氏带着自家几个孩子也顺着长廊走了回去。那边摇摇晃晃的搀着人走,一众人伺候着宋琰声恩思堂,还有老太太派来的大丫头。厉氏看着,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儿。从前她们三房也是有过这样的厚待的,二房这宋琰声……真是何德何能! 若说是宋梅衡,老太太就是偏心那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谁让三哥儿确实优秀,阖府里谁不承认称道一声,如今又得了桂榜之首,老人家更是喜欢了。 “得意……二房也不过仗着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会读点书罢了。”厉氏拈酸儿加醋,“那六姑娘我看着一般,也就是沾了她哥的光,才能在老太太跟前那么得脸。” 旁边伺候的婆子没吭声,光看今晚中秋宴的座席,厉氏如何能平心静气。宋府的家宴向来讲究,阁老及老夫人为上席,旁边是各房的爷们,桂榜登名的宋梅衡和金陵的旁支亲戚自也在上座,宋梅衡就不说了,这金陵十三公子又是客,礼该如此。但六姑娘被安排在这桌,被老夫人搂在怀里吃果点看月亮,三房谁看了不拈酸儿? 宋琴声因着上次冶春台的事,老夫人见了一直不大欢喜,是随惯例和府里几个姑娘们一起坐的。厉氏这边走着,一边看这些天蔫巴巴的自家姑娘,一直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收敛些,懂事些,也好讨老太太高兴。你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德性,再看看二房那六姐儿小嘴抹蜜直会哄人,你就不会学着些?啊?难怪人家得宠,你还在关禁闭!” “娘!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不嫌烦着呢天天搁这儿说。”宋琴声被她一嗓子震得耳朵都疼,皱眉不满,“老太太喜欢她我又能怎么办!我就是再涂几层蜜,她反正是怎么看我怎么不对,我拿什么讨好她去!” “你这孩子!”厉氏气不过,又被她顶嘴,一巴掌直接招呼了她后脑勺,“你不会想想办法啊,大姑娘了,自己拿点主张出来!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知道了!”宋琴声被她一拍头都疼了,忙跳开几步躲开来,“你说就说,动手做什么,疼的呢。” “我这是让你长长记性!” 母女两个一路斗嘴回了扶摇阁,剩下两个哥儿儿两两相视,皆是摇头。 因着宋乙来了京门还没怎么逛过,接下来几天,宋琰声便带着人和宋书声,把京门几条街市都逛了个遍。今日冶春台正好来了南地的戏班子,三个人逛了回来,又坐去楼里喝茶听戏。说起来也巧,正好在里头撞上了楼瑆。 上次因着元盈一番提醒,对这人印象颇深。这楼家公子成日里没个正形,穿着松垮的道衣,两臂大伸着坐倒在二楼那儿的看台上。宋琰声上楼时,正好与上次见到的那丹穆质子撞了个面。 上次没瞧仔细,再一碰面,才觉这人身段纤长薄瘦,面容秀丽非凡,颇是风流倜傥之态。这两年来了京门,更是把京中规矩大成礼仪风俗学了个遍,怎么看怎么不觉得他出身北疆丹穆。因着总与楼瑆同来冶春台,雨生留意了一下,这人叫做松都平,年纪十又七八,跟他倒是相仿。因着他相貌俊秀,身份又特殊,常来冶春台的姑娘们都喜欢暗戳戳地看他。前阵子曲水流觞,还露了一手好琴技,听说是颇通音律,大成的一些乐器,几乎都能很快上手。只是任凭别人怎么打量他,不管是嘲是交,他都不大与人来往的样子,跟楼瑆倒看着有几分交情,总是同来同往,几乎形影不离。 宋琰声与人擦肩而过,那人目不斜视去了楼公子那儿的看楼,楼瑆见人来了,手臂一展,嬉笑着将人勾倒在座位之上,脸色极是轻佻,动作更是熟练。她顺着人走过去远远看了一眼,想起这关于楼瑆的传闻,随后便有些尴尬地收回视线。宋乙看人慢了几步,转头奇怪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几步上了楼。前头雨生带路,坐到另一头听戏时,又听他说,“姑娘,萧三姑娘今儿来了。” “她来这里做什么?”宋琰声挑眉,“跟着文思阁的姑娘们一众来的吗?” “倒也不是,是自个儿来的,带了个侍女,听了半幕戏就走了。” 雨生和春生两人从前都在红楼里讨生活,自然认得红楼的主人萧长瑛。她听完端茶喝了口,轻声道,“下次她要来,你帮忙留意些。这几年里没见她,别刚回来就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我知道,姑娘放心。”雨生点头应了声便下楼去了。 今日唱了一出《点将台》,下头叫好声连连,宋琰声听得正认真,忽然听旁边给她剥核桃的横波道,“姑娘,那是不是五姑娘和八姑娘?” 一听宋琴声和宋棋声的名字,她下意识往横波所指之处看去。果真是她们两个,看那装束就知道是从府里偷溜出来玩儿的。她看了一眼,甚是无奈地转移了视线,“随她们吧,既然是偷溜出府的,料她们也不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两人被老太太禁足在家也有好一阵子了,换谁憋在家里几乎都要闷坏了,更何况是她们两个耐不住性子的。 雨生自然认识宋家这两个姑娘,安排了伙计留意着。等宋琰声听完戏回府时,元盈派了人来接她,邀她去家里吃螃蟹宴。 宋琰声一听眼睛一亮,沐浴换了身衣裳随后又去了镇国公府。此时正是吃螃蟹的时候,桂香蟹肥。宋琰声到了荣春堂时,元盈已经望眼欲穿,“快,就差你了!” 宋琰声眨眨眼,声音才落,就听到堂外一阵车轱辘压过的声音,她转头一看,果然端珣也来了。 意云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六姑娘好!” 她也笑眯眯地跟他挥了个手,走上前来。端珣见她过来,凤目含笑,“六姑娘。” “殿下康安。”她福了福礼,今日他穿着少见的青衫,淡如烟云,身上全无配饰,束发也是一根乌木簪子,整个人清贵清绝,这样坐着,也如同画中人一般。 “对了,你三哥哥桂榜登名,还没有时间当面恭贺他一声。” “多谢殿下,劳殿下挂心。”端珣伤了腿,在京门内不大走动,多数时间是在栊翠山养伤,但宋梅衡登榜之日,宋琰声看到他是发了贺信过来的。 宋琰声站起了身,看人笑意柔和地看着她,不由有些脸热,退后一步道,“殿下也来吃螃蟹?正好我带了几瓶桂酿。” 元盈一听乐了,“知我者唯有宋家小六,我正想喝几盏呢,我大哥偏生不让。这下好了,我看他怎么说。” 端珣凤目一瞥她,“你离我远点,唾沫星子都说到我身上来了。” “就你讲究。”元盈故意在他身旁咳嗽几下才跳了开来,眉毛一扬:你能奈我何? “我可提醒一句,今儿舅舅在府呢。” “……” 秋高气爽,螃蟹宴就摆在荣春堂外。一会儿元庭也来了,四人共坐一席。螃蟹端上来了,宋琰声眼里便没有其他了,专心对付大螃蟹。这白澄湖的螃蟹出名的膏肥鲜美,她跟元盈埋头拆蟹,元庭在旁看着她手笨,瞪了人一眼,放了酒杯帮她拆,一会儿碟子里便盛满了白花花的蟹肉。 “多谢大哥!”元盈三两下吃完,吃得嘴巴上都是,不忘拍个马屁,“若再能让我喝口酒,大哥你就最好了。” “想得美。吃你的螃蟹。” “……” 端珣倒不是来吃螃蟹的,他倒像是来看人的。每次看六姑娘吃东西,都觉得赏心悦目。他拆了只蟹,将碟子端给她,一边笑道,“好吃吗,这儿还有。” “多谢殿下,我自己来。” 元盈便“嘿嘿”地伸了手来拿这碟子,“我来我来,给我吃吧。”端珣目光一扫,在她手背上敲了一下,“这是六姑娘的,端给她。” 元盈暗下一翻白眼儿:呸,见色忘妹。 说到这儿,宋琰声便不客气了,抬手接了过来,正好省了力气拆蟹,不要白不要。端珣看她吃得高兴,凤目中清湛温和,笑意点点。 元盈等了一会儿没忍住,又从她那儿拨走小半碟,蘸着醋一边吃一边催促,“大哥,你快些拆嘛,我饿着呢。” “催什么催,再催自己来。” “……” 第一一三章醉酒 宋琰声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元庭一边剥着蟹肉,手上没个空闲,他们几个今儿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剥好了蟹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元盈,他擦擦手,转头看向端珣问起正事来。 “听宫里的消息,这次端泓回京,是皇后所求?” 宋琰声抬起眼睛来。 潘纵江倒后,皇后也失了娘家的势力。纵然是哭过,求过,闹过,最后圣怒面前,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差点便是累及自身,连皇后的位置都保不住。但皇后终究陪伴君侧多年,又生下嫡长子和宝慧公主。嫡子病弱,公主年少,膝下还有个养子端泓,总之,圣上是保留了她的后位,虽说声势已去,圣心不再。 可皇后会甘心吗?宋琰声摇头,把持后宫这么多年,权势在握这么多年,一朝失势,她绝不会坐以待毙。只要东宫未定,一切都可以翻盘再来。她还有皇三子,还有受宠的宝慧公主。 圣上成年的皇子如今统共不过三位,皇六子腿伤难愈已然出局,剩下来一个端泓,一个端融。这三年端融是得意了,可谁说他能一直这么得意下去? 端珣剥着蟹肉,听他这一问,略是抬了眼睛,漫不经心道,“你消息倒是快,年前端泓在潭沰寺里病了一场,病得脱了人形,皇后心疼,跪在养心殿求了一晚上才求了人回来。” “呵呵,这皇三子也是搞笑。圣上不过罚了他一年,他自己装模做样要在潭沰寺延长自省,还使出这样的苦肉计,呵!”元盈冷笑一声,提到这个人,嘴里的蟹肉也不香了,“等着瞧吧,他回来了我天天跑过去丢火炮砸他!” “元盈!”元庭眉毛一皱,抬手拍了她一下,“再胡闹,爹真的就要打断你的腿了!” “我表哥废了腿,他还好端端的,这是什么道理!” “你以为我们想这样?元盈,没那么容易的,一来,没有确凿可证的证据,二来,端泓再如何心狠手辣,他是个皇子。”元庭猛地喝了一口酒,气息不稳,低嘲一声,“圣上……已经罚过了。” 端泓有错是要罚,罚在圣上忌惮,罚在警告和威慑,重点罚在潘党之祸上。圣裁已夺,谁可来抵触抗议?皇六子废了腿自然可惜,但证据不足,难不成杀了端泓去?且不说端泓是皇子,是圣上长成的儿子之一,他更是朝中深得人心的贤王,谁能草率定他的罪?三个儿子,端珣废了,剩下两个,为了朝局之稳,皇三子绝对不能废,否则就是皇四子端融一人独大了。 两年前,皇三子自己脱得干净,全赖了手下人走漏消息,被江南那帮人钻了空子。江湖势力,杀手又是自尽,谁雇佣的这些人已然线索渺茫查无可查,仗着这点,这锅推给谁都可以。可别人不清楚,端珣白白废了腿他能不去查个清楚吗。 事实已定,真相为何,圣上到底知道几分,谁都不知道。可是宋琰声觉得,端珣被暗袭的指使人是谁圣上心里绝对有数,但痛惜是痛惜,相比于他的朝堂和天下,作为天子,作为皇权者,他更在意后者。 天家无情,自古如此。 只是可惜了他。 宋琰声心里一叹,看向了端珣的右膝,那里的伤口狰狞深刻,可想而知当时那一箭贯穿有多疼痛难捱。三年这么久,身体上的痛苦过了,可他从前是那般光风霁月谪仙一样的人物,眼下,废了双腿,夺嫡的资格也没了,甚至连普通人那样行走都不成。 元盈痛恨端泓,就是因为这个。她心里有气,一把夺过元庭的酒,也猛然灌了一大口。宋琰声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螃蟹也不吃了,有些事情不能想不能提,一提便是往心上扎刀子,只能假装忘记。端珣的腿伤,是元家人心里的一根痛刺。对宋琰声而言,想起来也是惋惜,还有心疼。 端珣……除去经常逗弄她几下,有一说一,但究竟是对她很好的,从未曾伤害过她,也未曾算计过她的家族,甚至帮她,护她。 想到这里,心里莫名又酿出一股酸涩之意,猛地拿过一旁的桂酿,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她呛咳了一声,温酒入喉,浇出来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她猝不及防又喝了一口,眨眼间,半壶酒酿就进了肚子。 元盈惊了,“小六,你……” 酒液入肚,堵在胸口的一口郁气和感伤也被冲了下去,她放了酒壶,双眼蒸得通红,“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们束缚其内,喝酒,不如喝酒,喝了酒畅快了。六殿下,你也喝,我来给你倒酒。” 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整个人看着已经是醉了,元盈正要扶她一把,她脚步一拐拌了一下,“啪”地一声,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朝前摔去。 “六姑娘!”元庭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但人没摔到地上,被端珣扶了一手,摔在他身上,顺势划了下去。 “没事。她醉了。”端珣轻轻抬手,摸了摸膝盖上枕着的黑脑袋,目光中满是柔软温情,“还是这样,一杯就倒。”语气之温柔宠溺,让元庭微微侧目。 “如雪,你不会是……”他看看醉过去的六姑娘,再看看垂目看人的端珣,神色慎重起来。元盈这时拉了他一把,摇了摇头,“别问了,大哥。” 他能问什么呢,问什么都是错。端珣喜欢这六姑娘,他今儿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可若是从前的端珣,从前明月玉兰一般的六殿下,便是喜欢也好说。可如今,端珣这腿……不说这六姑娘有没有一样的心,愿意不愿意,那宋阁老家能同意吗,这是他家最珍宠的掌上明珠,他舍得吗? 宋琰声今晚是睡在元盈的荣春堂里的,被意云背手扛到了客房。她搁得难受,好在没几步路,人便被放到了榻上。秋夜的风凉,端珣给她盖了被子,碰了碰她微蹙的眉心,轻声道,“睡吧。” 许是听到他的声音,六姑娘通红着脸,神情低落,模糊着扯着人的衣袖,喃喃不清道,“六殿下,你,你待我好,总是帮我……我一直记得你的恩情。你的腿……你当时一定很疼,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很……很难受。” “傻丫头。”他的手指一顿,低低地哄轻,“我没事,阿好,睡吧,不想这些了。睡醒了就好了。” 推他进来的景云在一旁静默许久,终是没忍住,看向自家主子道,“殿下,为什么不跟六姑娘说明白?” 就这样悬着,这关系不上不下的,看得人都难受。六姑娘她,根本就没开窍了,分明是主子一个人单相思。 端珣垂着眼看着熟睡过去的宋琰声,她脸上吃酒一片潮红未散,意云递了帕子来,端珣又给她擦脸擦手,细致又温柔,相对待珍宝一样。景云这样问,他并没抬头,凤目幽深而端凝,他不答反问,“你说,我怎么跟她来说明白?”他呵笑了一声,手指在膝盖上摩挲了一下,摇头道,“就是这腿……我舍不得。”舍不得,怕吓着她。 意云和景云都沉默了。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时凤目讳莫而温柔,“现在,我就这样护着她。” 两个楞头隐卫吃了一嘴狗粮,默不作声地遁了出去。意云在地上拿树枝百无聊赖地翻着蚂蚁窝,突然道,“其实我觉得,六姑娘对主子,也是有意的,不然刚刚宴上也不会心绪大动,还灌了那么多酒,这不是在为主子难受吗。” 景云抱胸在旁,却是在回想刚刚主子的话,“现在,是护着六姑娘,是不是就是在说,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 “什么才是成熟的时机呢?” 景云看向他,目光沉顿,走过去踢了一脚意云,“走吧,不懂就干活儿去,还在这里玩蚂蚁。” “走就走,你踢我膝盖干嘛?!” 意云说到这儿愣了一下,咂摸过神来,突然咧嘴笑起,“嘿,等等我。” 次日。 宋琰声是被敲窗一阵雨点给敲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横波,横波却是没在。 “醒了?” 外头传来一阵车轱辘的声音,宋琰声昏沉地看过去,低低地唤了一声,“殿下。” 端珣和景云在屋内,她混沌的意识忽然就回来了,想起昨晚喝酒后的样态,脸色顿时一红,下意识翻了被子,就势往里头一滚,连整个脑袋都躲进去了。 景云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她掩耳盗铃一般说完,心里还是羞得不行,喝酒醉了也罢了,好像还摔了个泥巴蹲,真的是丢死个人了。 “被子别蒙着了。”他在床塌边笑了起来,“不闷吗?” “你……你出去吧殿下,求你了。”让我缓缓。宋琰声裹着被子,动都不动一下。 端珣忽然叹了口气,“昨晚不知拉着我不让走的人是谁,现下倒是要赶我了。” 第一一四章目光 “……!!”宋琰声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瞪眼看他,“果真吗?有吗?没有……的吧。” 她这反应,自然是什么都记不清楚了。端珣正好抓住了机会逗弄起来,“我难不成还骗你不成?我昨晚那袖子,都被你给抓皱了。不光如此,好哥哥都不知道叫了几遍。” 宋琰声皱眉陷入自我怀疑中,觉得自己着实不可能酒品这么差,便偏头审视着面色如常看不出破绽的他,脸色越看人越烧,一个蒙头又给自己埋被子里去了,“哼,你尽管说吧,我一个字都不信!” 端珣又是笑了起来,“你就埋着吧,我去元盈那儿吃栗子糕去了,香甜得很,到时候别怪我们没给你留。” “哎呀,你这人……” 刚弹了出来,额头上就被轻轻敲了一记,“敢做不敢当,小坏蛋。” “……” “我呸。” 对于越来越厚脸皮的六殿下,宋琰声觉得有必要跟他保持些距离,但六殿下显然故意是没有这样的眼色,午膳时吃的蒜蓉虾子都是他伸手替她剥的。宋琰声拒绝不得,顶着元家两位的视线,埋头接受了他好意的投喂,两只耳朵尖儿都红了。 吃过午膳后,宋琰声冒着秋雨,赶忙告辞,带着横波回府去了,很像是在躲着谁。 元盈送完人回来,“表哥,你好歹克制着些吧,小六都躲回家去了。” 端珣捏着棋子,笑容三分露在唇边,睨过去一眼道,“碍着你了?” “……” 在家中歇了几日,文思阁里的教习嬷嬷又送来几幅绣品,宋琰声抓着缎布皱眉,“怎么又是这个?”这月不知道绣过多少幅面了。 横波知道她头疼这个,但刺绣一项对文思阁里姑娘们是必要的技能,不能胡闹。 要说这府里最擅长刺绣的,除了她娘,便是七妹妹宋书声了。宋书声蕙质兰心,能刺得一手双面绣,可称上品。她这方面实在没天赋,叹气一声,取了送来的东西出门往大房院里去了。 到了镜湖时,她才转过长廊一个弯儿,迎面就撞上一个人影来,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一退。 “二哥哥?”宋琰声定睛一看,宋梅庸神色匆匆,面有焦虑,撞上人了视线才愣愣地看过来。 “你走这么急,是要往哪儿去?” 宋梅庸步子一顿,“是六妹妹啊,我……我无事,只是往母亲那儿请安去,所以步子急了些。” 宋琰声“唔”了一声,将地上撞掉的东西拾起来,是个极小巧艳丽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牡丹鹦鹉,宋琰声正为绣品发愁着呢,便下意识看了几眼那图案。 “这荷包……是二哥哥的吗?” “……对,是琴声那丫头绣给我带着的,怎么掉了。”宋梅庸一把接过那荷包,笑容里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牵强,他拿了东西,又急匆匆地迈着步子走了。 “这小二爷,请个安也用得着这么赶急赶急的吗?” 宋琰声看着他的背影,宋梅庸今儿的一身衣裳是新做的,极是体面华丽,连鞋子都是新的。她若有所思,“这哪里是去请安的,看着倒像是赶急出门去的。” “这倒是了。”横波嘀咕一声,“这么着急,难不成是见姑娘去的?这还没到晚上呢。”这宋小二爷平日没什么爱好,好色胆小平庸得很,和三老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要是出门,十有八九是逛花楼去的,在府里也不是什么秘密。自从三年前花月楼一事,府里两位老人家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看,这宋梅庸倒是收敛了很多,但到底本性难移。 宋琰声皱了皱眉头,想起刚刚捡起那荷包上的图案来,眼皮子跳了一跳。 在宋书声这里学了几日刺绣,总算成品出来还能过目。她累倒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见宋书声还在低头一针一线继续绣着。 “七妹妹,坐了这么久了,你腿不麻吗?” “习惯了就好。”宋书声笑笑,凑近调整了一下绣绷,然后拿起线头一边整理一边道,“祖母过寿,我没什么拿得出手,正好赶着在这之前绣幅福寿图送给她。” 这么一说,宋琰声倒恍然记起,老太君是下月的寿辰,这么一算,倒也没多少天了。 “哎呀,我怎么给忘啦。七妹妹,你这不提醒我,我真是记不起来了。”她一拍额头,“我得仔细想想,给祖母送什么东西才好。” 宋书声掩着嘴笑起来,“要是六姐姐的话,便是寿辰当日给祖母抱一下,老人家都高兴。” “……这不成的,快别取笑我了。” 从大房里出来,宋琰声又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思来想去,以前的寿礼多是母亲帮忙准备的,但祖母稀罕东西也见多了,年年如此也没个新意。倒是像宋书声这样,一针一线绣出来可见心意满满。七妹妹能绣,她可不成,再弄巧成拙了就尴尬了。 沈氏见她思来想去的,笑道,“你啊,有这份心意老太太就高兴了。” 次日清早,元盈来府里接她一并去慜阳学宫。文思阁里的课业荒废了不少,镇国公看她整日痴迷舞枪弄棒的鼻子都气歪了。元盈便垂头丧气从栊翠山老老实实回来上几天课。 “我爹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昨天逼我在家里绣了一整日的花。” 宋琰声看着她,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正好她来,宋琰声想起为祖母贺寿的事,便顺道跟她请教了。 元盈想了想,“老人家都是喜欢喜庆热闹的,春生那儿的焰火制了不少,到时候我去搬来一起热闹热闹。” “这个我想过了,我还想有点别的。” “心意到了就成啦。不管什么,你祖母都会高兴的。” 两人商量着一起出了府,外头的马车边站着意云和景云两个,宋琰声愣了一下,看向元盈道,“你表哥也在啊?” “他啊,栊翠山里头无聊又没人陪说话,你看他是那种乖乖呆着疗伤的人吗?上次回去待个几日就受不了了,瞧吧,这次又随我回来了。” 前几日的尴尬还没消去,眼下就见着了人。她看着意云笑眯眯的神情,扯扯嘴角被请上了马车。 “六殿下。”她上了马车,稍稍低头福了福身,端珣坐在轮椅上点点头,对着外头元盈道,“你随景云坐后头车上去。” 后面跟着的是一辆稍小些的马车,元盈撇了撇嘴角,无可奈何,只得拉着横波一道走了。 “六姑娘。”车帘放下,他温声笑了笑,“坐吧,别拘束着。”这车上空间有限,他坐着轮椅,再上来其他人就有些逼仄了。宋琰声也不客气,坐到他对面,这才坐定,就感觉屁股下面压着什么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几幅绣品,大多都还没有完成。这么一看,比她绣得还糟糕的,估计就是元盈的了。 她看着有一幅下角画了个鬼脸,“扑哧”一笑。 “这些是文思阁送来的,六姑娘可绣完了?” 她点点头,现在手还是酸着的,抬着都酸疼。 “你们那几个教习嬷嬷实在没意思得很,我看看,这手到现在还抖着呢。” 宋琰声一听这话,找到了知心人一般,“你也觉得?要是一两幅面也就罢了,就这几日,要做这么多,要不赶着都来不及。” 抱怨完了,端珣低声一笑,“手伸来我看看。” 宋琰声没想其他,伸过去给他看。六姑娘这手跟她脸一样圆润白胖,一捏都要掐出水的那种,现在右手三根指头微微下弯,指尖全红透了。 端珣叹了口气,“要不喜欢,就不做了。”他探身往后头车厢的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她道,“涂些这个,会好一些。” 她接了过来,倒了一些在手上,膏体清凉,一会儿指尖就不怎么酸痛了。她歪着头看他,“你说的又不算。就是不喜欢,姑娘家总少不了要做这个。”听她娘说,当年她的嫁衣,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我娘还说,以后嫁人,婆家也要看这个的。姑娘家哪有不会刺绣的呀。” 端珣听了心中一动,似笑非笑道,“你还是个丫头,倒想着出嫁了?” “又不是我想。我还想一辈子陪着我家人呢。” 果真是个没开窍的。 端珣垂目一叹。 马车在慜阳门停下了。宋琰声从车上跳下来,见他没下,抬头问道,“你今日要进宫的吗?” “对,去栖凤台看看我母妃。” 宋琰声点点头,对着他挥挥手,“再见。”后头元盈走了过来,两个姑娘嬉闹着,一前一后跑进了慜阳学宫。 端珣看着跑远去了的小小身影,凤目清凌凌地流淌着笑意,放下车帘轻道,“走吧。” 两人进了文思阁,宋琰声前脚踏进门,不期然与萧长瑛撞了个碰面。这萧三姑娘如今回了京门,那在文思阁,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六姑娘康安。许久不见了。” 元盈的笑意还在嘴边,看见了这人,便有些挂不住了。她对萧家萧长瑛,没什么好印象。 “元二姑娘也在呢。呵呵,小郡主别来无恙?” 第一一五章入宫 “我们都好。倒是萧姑娘这两年,不知去了哪里,一点音信都没有。” 萧长瑛笑笑,脸色分毫未变,“出门一趟,见识一番风物而已。这回来一看,倒是气象皆新,都有些陌生了。” 宋琰声听她话里意思,笑容挂在脸上,恰到好处的,“萧三姑娘自来聪慧无双,哪有什么是不能适应的呢?” 萧长瑛笑意加深,“是。” 拉着元盈回了位置,元小郡主从鼻子里一哼,“还出门见时风物,分明跟着皇三子避难去的。说得好听。” “嘘。”宋琰声压低声音,“外头可别说这些话。你看看,这文思阁里她的人缘一直不错,哪有姑娘真的远了她去的?” 宝慧公主今日也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两人坐着离得不远,不时说些什么。 一会儿后,教习嬷嬷便来了,这是宫里曾在太后身边时候过的芳姑姑,一向严厉,众姑娘们把绣品送了去,开始还好,到了元盈,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元盈干脆得很,低头认错,“姑姑,我没绣完。” “……” 这番坦诚,芳姑姑倒被一梗,她咳嗽了一声,作为宫里的老人,何时见过这样子的刺绣,这绣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拿着绣品看看垂头的元盈,忽然就恍然了,“我说是谁绣的,原是元小郡主。你呀,这诗书琴画做不成,绣呢也不成,将来可怎么办呢。你看看人家萧姑娘绣的,这成色针法多好,哎……” 元盈撇嘴,不情不愿看了一眼。 萧长瑛的绣品是刚刚被点名表扬过的,傲霜亭立秋菊松石,确是精妙绝伦堪称上品。她站起身来摇头谦逊道,“蒙姑姑喜欢,比宫里的老人们,我自是还差得远呢。” 芳姑姑一看她,脸色便好看很多,“虽两年未见,萧姑娘一如当年,不仅是优秀,处处都可见用心。”这话实则是说给元盈听的,元盈免不了被罚了一节课站着,到了午休时,又恢复了精神,“她要罚我,也该换个新的法子,罚站对我还不是小意思。” “倒是那小小绣花针……我不想再碰了。” 宋琰声无奈,“还有几幅没完成的,我带回去帮你绣完,咱两个反正半斤八两,嬷嬷也看不出来。” “我怎么能这么喜欢你呢,小六。” “别别,快别凑这么近呀。” 观萧长瑛行事,比起三年前,倒是面上作态更见功力了。她如今回了学宫,总感觉,她另有所谋。 端珣到了栖凤台时,元妃刚起,正坐在珠帘后用早膳。车轱辘压在殿内的绒毯上,动静不大,倒让元妃一下子回了头来,“如雪,是你吗?” “母妃。”端珣挑了帘子,露出那张惊艳至极的面容,他抬着凤目左右望了望,“怎么殿内无人?” “人多看着心烦,都打发出去了。”贵妃娘娘穿着素衣,粉黛未施,见他来了,扬了扬手道,“坐吧。” “你今日倒是来得早。”她拿帕子轻轻擦了手问,“用过早膳没有?” 从京外栊翠山往京门有段距离,自然是用过了。端珣点头,视线落在桌上一碟榛子椰蓉糕上,他似想起什么来,景云伺候着洗了手,他拾筷夹了一块,甜香不腻,是那丫头喜欢的味道。 元妃看着他,倒是有些奇了,“从前不见你吃这些点心,自打回京之后,倒看你吃了许多次了。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吃甜腻的东西。” “母妃记错了。” “是吗?”元妃凤目一抬,母子肖似的眼睛一对上,端珣便知她又生了旁的心思。元妃审视他一会儿,知道不愿意说那逼他说出什么来也不大可能。她鼻息中哼了一声,重新拿起了调羹。 别以为她不知道,她旁敲侧击问过意云。意云支支吾吾就是不说明白。意云和景云是他的人,自然不会老实交代。这嗜吃甜食,倒像个姑娘家的爱好。元妃看到这里哪还有真不明白的。这小子能瞒她一时,可瞒不了她一世,来日方长着呢。 元贵妃揣测自家儿子有了心上人,正琢磨着到底是谁,每隔多久,正巧了如了她的心意。 宝慧公主在宫中办了一场赏菊会,邀请了文思阁众姑娘来赴宴。这三年里潘皇后虽失了圣心,但宝慧公主依旧很得圣宠。皇帝宠爱这个女儿不是毫无缘由的,说宠爱,更偏向疼惜。丹穆溃退之后,圣上松了口气的同时,生了场无缘无故的病,一开始谁都没有察觉只当是寻常的头疼脑热,这宝慧便是这段时候出生的,生来左手有缺。后来太医在圣上身上找到了根由,是中毒所致,反馈到宝慧公主身上了。因着这个,圣上对这个刚出生的女儿心存愧疚疼惜之意,这些年来一直带在身边宠着。便是潘皇后,或多或少都沾了些这个女儿的光。 宝慧,从封号就可以看出来,圣上对她的宠爱了。 宋琰声对于这位公主的印象并不很深,在前世里,宝慧公主无声无息低调得很,因为生来左手有缺,她不大与人来往,倒与萧长瑛相处很好。这个也不奇怪,萧家曾是潘氏的人,是三皇党。除了这个,宋琰声记得,这位公主一直居于深宫未曾嫁人。她自嫁给萧长元那个人渣子后五年,一直未有宝慧出嫁的消息。 这是很让人疑惑的,照前世的发展,皇三子端泓得势,皇后,潘党更是一手遮天,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宝慧作为嫡公主,虽手上有缺,但并不妨碍她的声势地位,不可能有嫁不去之说。现在想想,只有一种可能,不是她嫁不出去,而是她不愿意嫁。这里头就值得琢磨了。 “小六,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元盈的声音把她从前世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眨眨眼睛,“在想公主殿里的点心。” “……不是吧你,刚刚那两碟杏仁酥可都进了你的肚子,还想着吃呢。” “我这肚里可装了两个胃袋子。”她笑眯眯揉揉肚子,“不吃,你还真打算看菊花去啊。” 元盈撇撇嘴,“哎,我是真不想来,谁不知宝慧喜好那些风雅物.事,这次赏菊肯定免不了要吟诗作对,烦得很。” 两人商量好做角落去不惹眼,马车驶过了崇德门。再往东边儿走一刻钟,过了内廷宫门,便是宝慧办宴的琼花林。 琼花林是内廷一处花园,靠着太液池,风景甚美。宋琰声探头朝外面望了望,“我这还是头次来皇宫里头呢。” “没什么好看的,规矩多得要命。”元盈坐在她旁边随她一起看,因着琼花林办宴,附近的宫道都有专门的宫人等候在侧,是负责迎接的,全都一动不动地垂头站着,一辆马车过去,便蹲身行礼,眼神都没有移动一下,都是恭敬地看着地面。 “规矩是挺多的,他们……不累的吗?” “这条宫道上还好,也不是盛夏时候。若是酷暑那段时间,太阳烤着,就南门宫道那儿,又没个荫蔽处挡着,那些负责引道的宫人满头大汗就这么站着,连口水都没得喝,到了晌午才会轮值一次。”元盈叹气一声,“要说这宫里最舒适的去处,就是栖凤台了,我姑姑她那殿内事少,人又好相处,要在里头当差,可是最轻松的差事了。” 栖凤台那位,可不就是元贵妃嘛,六殿下的母妃。 宋琰声“唔”了一声,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一道冷厉如刀的声音,听着万分熟悉。她没来得及放下车帘,抬目一看,正正与外头宫道上的一黑甲人目光相对。 她下意识眉头一跳,是萧长元! 这人三年前在临安府修堤筑坝赈灾有功,虽说潘党获罪,皇三子潭沰寺受罚,萧家不可避免也受了冲击,因而隐遁了一段时日。圣上自来恩赏分明,晾了萧家人这么久,到底顾念了萧老将军多年前北疆拼杀的功劳,明德帝三年前血洗了江南,彻拔清理多方势力,现在老将军不行了,总不能让一干老臣寒了心,便下了道旨意,提萧长元入羽林军,为禁军侍卫,编入宣德门营骑,负责宫内这一处的警备。 皇宫内廷禁军十二卫,乃是圣上的亲兵,很有御前得脸的机会。 宋琰声目光冷淡地与萧长元对视。这人身量甚是挺拔,穿着禁军侍卫的黑甲,气质凛冽如同一把出鞘的锐剑,光是看过来,便让人不寒而栗。她已然很久没有见过萧长元,但对这个人的不适感依旧存在。她对着那双黑漆漆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越发不舒服,手一松,将车帘迅速放下了。 眼不见为净。 元盈在里头递了通行的玉牌,萧长元看了一眼,退到了旁边。 车马又开始走了起来。 “这萧大公子,看着越发可怕了,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冷兵器一样,激得我手上都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 元盈搓了搓手臂,一边又看向她道,“这人……刚刚一直在盯着你看吧。” “可能许久没见过,在想我是谁吧。”宋琰声一哂,人已经离她远去了,她长呼出一口气来,挨着元盈道,“阿盈,我是真不喜欢瞧见这人。” “我也不喜欢,萧家人,都没什么好人。” 第一一六章酒令 到了琼花林,姑娘们差不多也都到齐了,三两聚在一起说着话儿。她们随着引路的宫人走进来,萧长瑛已经到了,正陪在宝慧公主身边。 “你们到了?”宝慧走了过来,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她微微点头,“姑娘们都来了,请入座吧。” “是。” 宋琰声和元盈福礼起身,走到席间。傅姑娘正好在旁边,过来打了声招呼。元盈看着这桌案上的纸笔,眉心一跳,扶额轻声问,“果真是赏菊吟诗?我最怕这个了。” “小郡主,公主向来喜好诗文,你还不知道她吗。”看她这样子,傅圆轻声一笑,“要实在不行,你不还有个枪手吗?” 宋琰声一路过来正口渴呢,喝着茶就撞上两个人不约而同望过来的殷切目光。 “你们……未免太瞧得上我。”她噎了一口无奈道,“今儿是个怎样的玩儿法?”这琼花林摆满了各式各色的菊.花,风骨傲.然,俱是稀贵品种。 “应只是赏菊评诗吧,就跟平日文思阁里头一样,姑娘们聚个热闹,大抵也不用多正经拘束。”傅圆回答道。 “这是公主的原话?” “嗯。” 元盈这便松了口气,“那就好。” 宋琰声捏着茶杯,四处望望这周围环境,再看看与众姑娘说笑的萧长瑛,微微皱起眉头来,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宴会开始,一切正常。她与元盈和傅圆都坐去了不起眼的角落,借着前排姑娘们挡着,说话或小动作都要方便一些。 姑娘们正准备行几轮酒令玩儿,琼花林外突然传来一阵笑语,接着走过来一众人。宋琰声吃着桂花糕,被元盈轻轻推了一下。 “咳咳。”她抬眼望了过去。 为首的仪仗颜色明晃晃的,差点闪了她的眼睛。这宫里能用明黄的,除了圣上皇后,就是太后了。 宋琰声从未见过这位大成的太后娘娘,启章帝的万懿皇后,是这宫里穿了一辈子明黄的女人。 太后年纪大了,身旁一个老公公搀着她。那老公公年纪甚至比太后还大了,看着更是需要别人来扶的。他佝偻着腰,正对太后说些什么,应该说得有趣,太后脸上露出了深重的笑纹。 他们身后,便是一众宫里的贵人娘娘了,两侧皆站着恭顺垂目的宫人。 听说,太后是不轻易出宁寿宫的,今儿也不知哪儿的风把太后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元盈在旁边悄悄给了她解释,“今儿初九,太后要去慈安堂礼佛的。” 慈安堂属宣德门八殿,离这琼花林也未多远。众姑娘见了太后过来,忙跪地行礼。 “太后娘娘康安。” “皇贵妃娘娘康安。” “……” 宋琰声随着一众姑娘们叩首在地,挑了挑眉,元贵妃也在?她心里稍稍定了定。这宝慧公主的赏菊会不知捣鼓些什么名堂,若真有猝不及防的情况不好应对,那贵妃在场的话,总不会袖手旁观,毕竟元小郡主在呢。 “不必多礼,都坐吧。”太后面上带笑,看着和蔼得不行,宋琰声坐回位置上,听老太太颇有兴致地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回皇祖母,孙女见眼下时节***开得正好,便邀请了文思阁的姑娘们来这里赏菊会诗。虽说文思阁的菊.花也开了,但孙女想着,若总在一个地方赏看也是无趣。”宝慧行了礼,笑着一答。 “这话确实。你们年轻姑娘,就该多走动走动。”宫人在上座添了座椅,那老公公扶着太后落座,贵妃及宫中几位随伴在侧的娘娘们坐在旁边,脸上都是笑盈盈的,看了一圈儿宴席里头的姑娘们,“这文思阁就是不一样,瞧瞧这一水儿的姑娘,标志得很。” “可不,真是个个花朵一般。” 这里毕竟是后廷,是皇宫之中,姑娘们均是低着头,在太后和宫中贵人面前,唯恐出了差错。 “哎,你还说就是平常的吟诗作对,我看这下可不能随便应付了。” 傅圆无辜躺枪,也是欲哭无泪,“谁知道太后和娘娘都来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现在尿遁你们看成吗?” 宋琰声瞥一眼元盈,压低了声音,“别慌,你姑姑不是在吗?” “我姑姑……就跟我表哥一样,别指望她伸手来帮,说不准还等着看热闹。” “……”宋琰声惊了,稍稍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跟旁边人说话的元贵妃,“不会吧。” 元妃自是瞧见元盈了,见这丫头脸色郁郁,一副瞅准时机就想跑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头一笑。旁边坐着敬妃,几个娘娘们正在讨论这席间的萧三姑娘。她顺着看过去,宝慧公主旁边就是。 萧三姑娘不是这宫里的生面孔了,她与皇后的关系颇近,是坤和宫的常客。这两年皇后失势闭宫门不出,这萧三姑娘也有段时日没见过了,听说未在京门。 人很容易被漂亮美丽的东西吸引住,这萧长瑛,这几年未见,已是出落得越发亭亭俊秀,顾盼生辉,如同天仙妃子。这长相气质……实在是让人惊艳,轻易不会被忽视。 但元妃对这个萧姑娘无感,从前第一眼瞧上去,直觉便不大喜欢。如雪曾让她留意萧家,可见不是什么善茬,再说,她的直觉一直准得很。 这萧姑娘,美是美,远观一过便是。 太后坐定头一眼就看见了萧长瑛,目光加深,似是随意道,“三姑娘原是回来了,许久未见,越发美貌了。我看这等样貌,在京门怕也找不出几个了。” 宋琰声抬眼看了过去。有一说一,光从长相来看,萧长瑛确是堪称绝色,尤其这几年间。 萧长瑛闻言连忙下座行跪礼,“太后谬赞,实不敢当。” 太后笑了笑,“跪着作甚,起吧。不过说起来,你既回了,怎么近日没见楼泉进宫唱戏呢。”萧长瑛手握红楼,培养了两个台柱子,一个红袖,一个楼泉,最擅京曲儿,是太后喜欢的那个调子,因而很受看重。这里头又尤其喜欢楼泉,甚至给他赐姓赐名,给了楼家的姓氏,全因太后喜欢他那泉水般的嗓子。 这么一说,宋琰声想到,也确实是有段时间没有这两个名角儿的消息了。自冶春台经营以来,因着多变的曲风吸引了这京门内很多爱听戏的茶客,红楼虽然生意有损,但两个角儿的名气还在呢。再说,红楼又不单单只是个戏楼,它是萧长瑛的耳目,用以京门的听闻,而两个角儿除了唱曲儿更是她探听宫中消息的重要暗探。一对外,一对内,可谓用心精巧。 现在太后问了话,她愣了一下,随后对答如流,“太后不知,我回京时听说楼泉病了一场至今未大好,还开不了嗓,红楼的班主本想重新挑了人给您听曲儿逗乐,但怕自作主张惹了您不高兴,就一直耽搁着了。太后今儿既问起,我回头便瞧瞧楼泉去,若是等嗓子好透彻了,这便将人送宫里来。” “我知太后喜欢这楼泉,这也是他天大的福气。到时候天天送进来给您唱曲儿,倒怕您听厌了他去。” 这话说的,处处周到体贴。太后听罢一笑,“原是病了,那便等他养好嗓子吧,哀家也不急这一时。” “是。”萧长瑛躬身退下。 问完话后,太后眼光一扫,看见席间众姑娘们正襟危坐不敢言语,眉头一扬奇怪道,“怎么都没声儿了?”她接过重公公端来的茶盏很是和蔼道,“哀家在这宫里闷得慌,也是许久没见这么多新鲜面孔了。你们哪,都自在一些,不用拘束,也不必管我们。”说着一边又问宝慧,“你们方才玩什么呢?继续玩着吧。” 宝慧公主应了一声,“回皇祖母,是飞花令,接到‘酒’字了。” 这飞花令也不难,应秋景便是,点诗句最后一字,多是引据古诗,考的是个反应。须臾之间便要能对出,否则便是罚酒。 “我看看,应是说到宋六姑娘这儿了。” 宋琰声心里一跳,是什么时候到她的?她抬头一看,宝慧公主正对着她笑道,“六姑娘方才只埋着头,怕是没听见,‘酒’字开头,请六姑娘继续接下去。” 酒……又要接头,又要应景,电光火石间只想到了一句,“酒未敌腥还用菊。” 平易得很,算是过了。到了元盈这边想来应该好接上,谁料她想来想去脱口而出道,“菊……菊.花要插满头归!” 底下姑娘们全笑开了,太后更是又添几分笑。这句说来更是平易通俗,宋琰声联想她头顶插满花儿的模样,克制不住地“扑哧”一声。 “好险好险。”过了她这边,元盈总算有机会私下跟她说悄悄话了,“我怎么感觉公主是有意针对咱们呢?刚刚才开局,怎么可能就行到我们这儿了?” 宋琰声眉头稍蹙,“我也这么觉得,今儿这出,估计还有的唱呢。” 既是太后和宫中娘娘面前,便不能太过随意了,不然丢脸的就是整个家族,但也不能太出风头太过显眼,得掌握好这个度。飞花令过了一轮,气氛总算稍微轻松了一些。 第一一七章诗才 这轮过了,宋琰声正准备埋头吃点心时,宝慧那儿的宫人又搬上来一个银兽酒筹,给众姑娘发签。两两一组跟对,输了的人还是罚酒。 她仔细听了规则,还是行酒令闹气氛的一种,只不过比方才飞花要难了一些,这轮加了个牙牌道具,这牙牌又叫牌九,行酒令时说一副儿三张,一令四句,一人按照骨牌上点数宣令,一人对令,比寻常玩法多加了要求,四句除对得押韵外,还需对一句歌赋,一句宫调,一句旧词,一句自作,自作的诗词歌赋倒一概不限。 元盈听完便想丢了签去,“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整个文思阁,除了默默无闻的六姑娘不知底细,便是元盈最不通诗文。这牌令要求,既考平日积累,又察人反应速度,确实是难了一些。宋琰声揉揉眉心,脑壳儿也疼。 偏偏上头太后听了这新玩法,倒是很有兴趣,“这行令听起来倒是不错,签头可有都发下去了?” 宝慧公主摇了摇酒筹,空了,笑道,“已全部配发完了,现在便可以玩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令官的签文,报道,“第一轮,红头签绿头签四号。是哪两位姑娘?” 元盈的脸便青了。 宋琰声扶额,将茶盏放了下来。 元盈不情不愿扣叩了叩桌面,另一位吴姑娘拿了红头签在对座。这吴姑娘温善,想来也不会故意刁难。宫人随后便取了牙牌来,交给了对座吴姑娘,“红头签宣令,绿头签对令,两位姑娘,请吧。” 第一张骨牌,上下都是五点,吴姑娘捏牌笑道:“左边两朵梅花儿。” 元盈想了想对道,“忽忆京门五色瓜。” 第二张是个上二点下五点为杂七,吴姑娘宣道,“二月五日望东山。” “笙歌散尽相见欢。”宫调名相见欢,也对上了。元盈眼一动张口就来,顺得很,连元妃都诧异侧目看了她一眼。 第三张牌还是个双五梅花牌,上下各五点,“梅花压雪出桥头。” 这一句应该对个押韵的旧词,这一时还真是难想。宋琰声咬着笔杆,想到晏先生的一首词,潦草写道,“碧藕香中醉过秋。” 元盈微微抬身,眼睛飞快一瞥前座宋小六案上所写,面不改色对道,“碧藕香中醉过秋。” “头”对“秋”,韵脚有了,又是词,过了。 三张牌为五五两张及二五,正好凑成一副儿,吴姑娘继续宣道,“合成个二将过五关。” 宋琰声听到这儿倒是差点失笑,这句现下用在这里还真是贴切。吴姑娘对着她们两人的方向笑着一眨眼,“元姑娘请对吧。” “……”元盈的视线偷偷扫了过来,宋琰声赶紧埋头写,最后这句的韵脚常见倒也是不难,难得是自个儿想,她的视线落在桌案那杯酒上,顿了一下便写道,“持螯饮酒望京安。” 元盈笑了,既是因着顺利过关,二来宋小六这句诗写得实在极顺她的心意,便豪迈而道,“二将过五关,持螯饮酒望京安!” 吴姑娘点头,未有意外,倒了杯酒一口饮尽,亮了亮酒杯,“我自罚一杯。” 元盈笑弯了眼睛,一抱拳道,“承让,承让了。” 这句话才落下,琼花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声爽朗的笑声响彻耳边,“好!好个持螯饮酒望京安!”宋琰声执笔的手一顿,不光是她没反应过来,琼花林里众人也愣了一下,随着这声笑,明德帝走了进来。 怎么……圣上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琼花林除了太后神色寻常,众人皆是面圣而跪,叩首道,“给圣上请安。” 明德帝心情颇佳地走进来,旁边跟着几位皇子,宣德门的禁卫也列队而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整个琼花林一下子有些压抑紧凑了。 “儿臣给太后请安。” “孙儿给太后、给娘娘们请安。” 太后笑着抬手,“皇帝怎么过来了?” “刚刚议事结束,带孩子们来宣德门营骑看看,便听到这里边正热闹着。”李路大总管安排着设了御座,皇帝一撩黄袍坐了上去,看着底下跪着请安的众人,“起吧,无须多礼。” 他身边带着刚回京门的皇三子端泓,还有四皇子端融。身边是宣德门禁军,萧长元也在列。宋琰声微微抬头,正撞上端珣的目光。端珣坐在轮椅上,由一个陌生的宫人推着,坐在离圣上最近的位置。见她抬头望过来,凤目垂着,清凌凌地闪着光。 宋琰声被这目光一看,仿若无处遁形,没名堂地耳根子一红,赶紧起身,避开视线低下头去了。 太后在旁边道,“你来得正好,文思阁这帮孩子们真是会玩儿,这小小酒令也玩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是。”明德帝应了一声,转头在重新落座的姑娘们中间扫了一下,“刚刚对令的,是元家那个泼皮猴子吧?坐哪儿去了?” 为什么圣上会来啊! 元盈与宋琰声两人偷偷在角落里对望一眼,最后,元小郡主“扑簌”站了起来,走到中间重新叩首道,“臣女元盈,给圣上请安。” “起吧,李路,赐座。” 元盈站起来,受宠若惊地坐到了明德帝旁边,明德帝笑看了一眼她,偏头看向侧坐的皇贵妃道,“元妃,多日不见,元盈的诗文倒是大有长进啊。这最后一句,虽是稚气了些还差点火候,但是豪气慷慨,正合你的性子,该赏。”又问元盈道,“想要些什么?” 元妃神色淡淡,凤目在元盈下头位置上转了转。 元盈顶着各方的视线,面上宠辱不惊,心下却是翻江倒海。她抬头看了一圈儿,笑着摇头道,“元盈不敢讨赏,圣上若要赏,以后别叫我泼皮猴子就是了。” “你这个丫头!”明德帝朗声大笑,被她逗得极乐,“大姑娘了,确实是不能再叫这个了。” 席间的萧长瑛攥住了袖口,与对座宝慧公主隐晦地相视一眼。圣上这个时候来,好彩头不巧全被元盈给占了去了。便是再往下玩,怕也是难有惊艳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朝后头角落低眉敛目的宋琰声瞥去一眼,元盈今儿一鸣惊人,她倒是低估了宋琰声跟她两个人这些年来的十足默契。 萧长瑛憋了一口气,差点气得破口大骂。 真是——好个宋琰声!好个元盈! 宋琰声在席间把玩着手里的签头,发签的时候她就留意到了,那发签的宫人,这是宝慧公主身边的人,这个时候要说没动什么手脚,宋琰声是绝对不相信的。发签不受己控,可不是冲着她和元盈来的吗。若照萧长瑛这一出的计划,估计后头自己就得跟她对上了。要对上萧长瑛这个京门才女,赢呢定是不容易,输呢又要喝酒,不能出风头,又不能输了宋家脸面,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 什么赏菊,今儿这局她也是看出来了。 这萧长瑛七步成诗的才名在京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儿太后都在场,可不是一个等着自己出糗的好机会吗——以她的才名,狠狠碾压过这文思阁的三寸丁六姑娘。恐怕,这就是她的算计吧。 今儿就算太后请不到,宝慧公主定有其他手段请来旁人。一来为萧长瑛博才名,二来败坏宋六姑娘的声名,毕竟宋琰声,在文思阁里是个岌岌无名的小透明,没什么了不起。顺便算计下不通诗文的元盈在宫中丢个丑,连带着元妃脸上也没面。 圣上来的时机真是好——宋琰声琢磨来去,眼带笑意,又怕人看出,忙转到了其他地方。这么一不经意,就撞着了另一人的目光。 萧长元站在琼花林的列首,眼神漆黑像寒夜的深流,直直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这人什么时候盯着她的,盯了多久了?难怪她手上都有些发冷。 那眼神如冷厉雪亮的刀刃,像是一切分明映在眼中,了然于心。 这眼向来锐利,怕是刚刚进来前就看到了她对酒令时给元盈的小动作,不过—— 怎样,我怕你不成——? 宋琰声皱眉,目不斜视,很快移开了视线。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她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秋风渐起,带来一阵花香。宝慧公主从下头收回视线,一咬牙,站起身道,“父皇既然来了,我看酒令便进行到这儿吧。今儿咱们是赏菊会,父皇,这好玩儿的可不只是闹气氛的酒令哦。” 太后阖上茶杯,看了眼宝慧,点头道,“这时候也不早了,酒令固然好玩儿,但几个来回下来怕是也要费些时间。我看不如直接进入正题吧。” 明德帝应了,摆摆手看向宝慧道,“既是你的宴会,你自己安排便是了。” 赏菊会,那下面自然少不了写文评诗。圣上、太后和宫中贵人都在,下面的主场肯定少不了萧长瑛。宝慧公主自然不能让元盈出尽了风头去。 到了后头,整个琼花林陷入了一种紧绷的寂静中,而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到了萧长瑛身上。如宋琰声所想,萧长瑛这次带来了大招,她写诗作赋的速度几乎惊讶了在场所有人,如有神助一般,姑娘们还未下笔,她整首便完成了,随后便是下一首,很多首。 第一一八章元妃 这秋菊为题倒不难作,但像萧长瑛这般挥笔即成且首首立意绝佳之人可就是世所罕见了。明德帝看完呈上来的几篇,目光复杂地看向席间执笔的萧长瑛。 这萧三姑娘七步成诗,可见文思敏捷,这眨眼间秋菊诗句词赋,于她似乎更不在话下了。 在众人瞠目之际,端珣毫无兴趣,移开了视线看向角落里的六姑娘。六姑娘咬着笔杆,撑着下巴,也随着众人一同在看那萧长瑛。 这丫头……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宋琰声在这一刻,除去萧长瑛为人,还是很佩服这人有这般奇才的。便是提前为今日做准备,也得写出这么多首上佳的诗作来并一字不落地重现。这人未达目的,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是狠。 她琢磨着,今儿圣上面前,萧长瑛顺势来了这一出,恐怕目的不简单。她诗才得名,今日之后必会大盛,京门出现这么一个才女,趋骛者众多,但铺垫了这么久,萧长瑛只想要这个吗? 宋琰声想起元盈曾经的一句笑谈,如今一看,萧长瑛回京的第一个脚步就很分明了——大成的官制,是可以选女官的,且不说萧长瑛与皇宫内向来密切。 琼花林赏会在平静中起,在一片惊浪中结束。元盈和她坐到马车里,长呼一口气说,“我数了一下,后场她一个人遍压全场,约莫交上了整个文思阁的份儿。我的天爷,我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萧长瑛声势在前,很多人明里不说,实则半途都放弃了,两柱香后交稿才回过神,草草写了交了上去。元盈惯是个偷懒的,瞅准了时机,能不写就不写,干脆就拟了个题目,其余个字没写,佯装自己沉醉于场上萧姑娘神技不可自拔。这琼花林萧长瑛出尽风头,谁还在意旁的姑娘,就是交了大抵也不会有人去翻看。 马车到了宣德门宫道时停了下来。元盈撩开窗帘伸头一看,眉毛一挑笑道,“雀枝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雀枝? 宋琰声也伸头往外看去。来人穿着宫装,脸上带笑,看年纪似也不大,因为惯常笑的缘故,眼睛周围有几道笑痕,看着很是面善。 “是我姑姑宫里的人。”元盈低声向她解释了一句,又转头问道,“姑姑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回小郡主,娘娘想你了,让你过去说会儿话。” “可是……车上还有小六呢。” “这不打紧的,娘娘知道你们一向交好。”雀枝笑道,“宋姑娘也一同去吧。” 两人相视,元盈看了宋琰声一眼,挠挠头发,“那好吧。” 宋琰声从未进宫,也是第一次来这栖凤台。进了宫门才知道,这栖凤台并非如名字一般尊贵奢丽,一草一木,一陈一设,都甚为低敛,毫无张扬华丽知气,但也处处精致大气。里头倒没有多少宫人,越进内殿,伺候的宫人便越少,最后除了这传唤的雀枝姑姑留下了,便只有一个老嬷嬷在内殿侍候了。 宋琰声看着这老嬷嬷有些面熟,方才在琼花林没怎么留意,现下一进殿内,这嬷嬷便亲切地笑了起来,问安道,“小郡主康安,六姑娘康安。” 这嬷嬷显然是认识她的。宋琰声看着她眼里盛着熟稔和亲近的笑意,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原来是——” 老嬷嬷福身,打断她笑道,“贵妃娘娘等在里头呢。”说完以眼神示意,轻轻摇了摇头。 这嬷嬷看着眼熟,原是在云龙寺地室案中遇到的,是贵妃那时的随侍宫人。现下她认出自己,但也不道破,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是认识的,这么看来,她那时在云龙寺的痕迹已经被抹去了,估计这是端珣的授意,将她瞒得很紧,谁也没告诉,包括贵妃。毕竟云龙寺里发生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她当时一个小丫头。 心念一转,她微笑一点头。 元妃的声音从内室传来,“盈丫头!” “给元娘娘请安了。”元盈应了一声,走了进去,福了福礼。 “别这么生疏,坐过来吧,旁边这位就是六姑娘吧,快请坐。”元妃看了眼雀枝,“给两位姑娘上茶去。” 元盈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宋琰声福礼起身,被元盈拉了坐到了身边,抬头看了过去。 虽然云龙寺匆匆见过一面,但那时没有细看,这么近距离下,元妃的美貌逼人而来。她的长相是极标志雍丽的,处处妥帖,处处精雕细琢一般,端珣很像她,尤其是一双最为出彩的凤目,整个人清艳夺目,可见元贵妃宠冠六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美矣则矣,妆容却不加修饰,透着一种清冷的贵气。现下除去了金钗珠饰,整个人看着更是自在随和了,没有盛气凌人的距离感。 “赏花会上应该没吃饱吧,我宫里头新做了几样点心,你们尝尝垫垫肚子,不然出宫这么远的路,回到府里也该饥肠辘辘难受着了。”元妃很是体贴和善,元盈被她这么一说,确实觉得腹内空空,“姑姑你也知道,我向来最讨厌这些诗啊会的,到了里头,哪有心情再吃东西,一会儿来了太后,一会儿又来了圣上。” “不过本宫看你今日,倒也没露丑嘛。”元妃一笑,“瞧着……倒像有如神助。” “嘿,那是因为……”元盈没说完,就感觉身后的衣角被偷偷扯了扯。 “嗯?因为什么?”贵妃笑眯眯地等着她说。 “因为……因为,咳,我那时突然文思如泉涌啊,止都止不住。” 元盈迅速改口,眨了眨眼睛,宋琰声收回手指来,总觉得贵妃别有意味地在自己身上一转,倒像是在探究什么似的。 元盈也犯起嘀咕来,她姑姑不会就为了查探这个喊她过来的吧,她倒是不介意说出来,反正是亲姑姑,自己几斤几两也看得出。但看小六这反应是想瞒着——这可真是—— “哎呀,姑姑你兴趣怎么在我身上,那人家萧三姑娘今日可是大出风头呀,估计今儿一过,这宫里头没人不认识她吧,我看当时圣上和太后都给惊住了。”元盈转移话题道,“这点心怎么还没到呀。” 元妃很明显对萧三姑娘兴致缺缺,“她那诗文本宫读了几篇,好是好,但本宫不大喜欢。”很没由来的,包括萧长瑛这个人,都有一种下意识的反感。 说着对上宋琰声的目光,她凤目勾起的笑意和端珣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温和道,“六姑娘,可要吃些杏仁酥酪?孩子们都不大喜欢喝茶的。” “自然,自然,我也要的!”元盈抢答一声,被元妃刮了一眼,“本宫问宋姑娘呢,你又插嘴。你惯是喝水牛饮,几杯水下肚也饱了。” “……” “……多谢元娘娘。”宋琰声想笑,面上又憋着,这怼起元盈来,倒像极了某人。 这边端珣不期然地打了个喷嚏,景云迅速从殿内拿出了薄氅,被他抬抬手拒绝了。意云这时正好从外头进来了,摸了摸鼻梁看向端珣。 凤目抬起之际,意云如实报告说,“人还在宫里头,被贵妃娘娘请去栖凤台了。” 端珣眉心一跳。 到了栖凤台的时候,里头传来元盈的抗议,“姑姑是你是不是偏心,怎么好吃的全给了小六?从前我来这儿,也没这样的待遇呀。” 端珣扶额,“推我进去吧。” 里头元妃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埋头吃点心的宋琰声。桌上放了好几样果点,都是平常来这里端珣挑着吃的,这六姑娘捏着一块栗子椰蓉糕,吃得正高兴。 “好吃吗?这儿还有。” 桌子上还有砂糖冰雪元子,荔枝膏,三层装的桂花酥,样式不一,个个都极精致,看着就很有食欲。 “谢元娘娘。”宋琰声看见点心便挪不动步子了,看着元贵妃笑眯眯地看她,不由奇怪道,“娘娘为何一直看我?” 这宋六姑娘乍眼看上去普通,身量娇小,人又生得圆润,这脸一抬,确是长得眉清目秀颇是好看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还有个梨涡儿,甜得很,人生得甜软乖巧,又爱吃甜的,莫非自小是吃甜食长大的? 元贵妃看着她,心底已经有了数。结合琼花林端珣频频看去的方向——总不可能是看元盈吧,元盈身边,便只有这个六姑娘了,她们两个一向又走得亲近。这点心一上来,她更是确定了,端珣藏着掖着不肯说的心上人,怕就是这宋六姑娘了。 这么一想想通了,元妃笑意加深,越看这六姑娘越觉得顺眼儿,越看越觉得招人喜欢,便温声说道,“你别管元盈,若吃不够本宫再唤了人去做,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来。” 元盈瞠目结舌,与宋小六对视一眼,宋琰声呢更是觉得奇怪——元娘娘,怎么突然间这么热情? “六姑娘今年多大了呀?” “十四了。” “那再过个两年,便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不知道……可有意中人?” 咳——咳咳! 第一一九章心上 宋琰声噎了一下,赶忙喝了口茶水咽下去,喝得太急,又呛咳了几声——这元妃娘娘,莫非是个自来熟? “母妃。”正在宋琰声不知所措时,后头传来一道稍显冷清的声音,带着几分摄压,更多的是无奈。 车轱辘声渐渐压了过来。 宋琰声捏着点心,转过来默默朝他瞅去一眼。六姑娘嘴角站着一层雪白的糖霜,神色间有些窘迫,甚至来不及擦干净嘴边,便巴巴地朝他投来求救的信号。 六姑娘一向伶牙俐齿的机灵得很,对上他母妃——他母妃向来就难对付的很,有时候他都应付不来。 端珣就知道,自个儿母妃上次谈话后,一直没有打消心思,这不,今儿还一下子将人给找了出来。 其实也不难猜到是宋琰声,首先,端珣跟宋家三公子宋梅衡来往密切,关系很好,要是去宋府,那也难免会碰到宋家的姑娘。二来,元盈跟宋六姑娘亲近啊,这一来二去的……元妃停止了想象,正色看向自家儿子。 “咳,你怎么过来了?” 端珣的轮椅停在了宋琰声旁边,他扶额看着元妃,叹气道,“我若不来,母亲还打算怎么说?”元盈这时倒是旁观者清了,看看自家姑姑,再看看赶来的表哥,最后视线落在不明状况的宋小六身上。 她现在就……很想笑。 “……本宫还能说什么呀,看你紧张的。本宫就看着六姑娘心里头喜欢,与她说说话而已嘛。”元妃说到这儿,又起了心思逗逗自己儿子,“以前啊……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可一直没能如愿过,我看六姑娘你……” “打住了。”端珣脸色果然变了,凤目一抬,声音低了几分,“想都别想。” “本宫又没问你,你抢着回答作甚?本宫还没说完呢,六姑娘,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你可愿做我干女儿?” 宋琰声刚咽下去的点心在喉咙里梗了一下,她顺时又呛得低声咳嗽起来,这下咳得连眼圈儿都红了,“咳咳,元娘娘……抬爱,阿好不敢。”这对母子抬杠逗趣儿她又不是看不出来,连忙摆手。 “好了。吃东西时你就别逗她了,她容易呛到。”端珣看她难受,眉眼一收,低敛下来,抬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动作亲昵得很,连眼中都是将化的柔软,“好点儿了吗?你别信我母妃,我逗你玩儿的呢。” 这一幕全落在了元贵妃眼中,儿子是确实疼她进心窝子了,但——她看向宋琰声。 宋六姑娘点点头,一点没有察觉他望来的目光,很是客气道,“好多了,谢谢殿下。”她顿了顿,气氛古怪中,低头看手里捏着的果点,就跟平日里一样,下意识顺口问道,“……元娘娘准备了好吃的点心,殿下可要吃几个?有椰子糕呢。” 端珣一笑,眉目间一丝担忧褪去了,更是清凌凌的温和笑意,伸手道,“那来一个吧。” “这块吧,这块大些,还温着呢。” 元妃这是看明白了,这六姑娘,有些方面还没开窍呢。 所以她儿子……这是在单相思吗? 元妃一瞥旁边偷着乐儿的元盈:你知道? 元盈挤眉弄眼:……早知道了。 端珣防他亲娘就好像防她要吃了他的姑娘似的,巴巴地从扶云殿赶来了栖凤台,直护着人安妥离去才松了口气。 元贵妃心里头就不舒坦了,“我不过说几句,你怎么这样!” “不像你知道她,就是怕有今日的情况,都被你说了,我将来说什么去。” “……”母子沉默对视,元贵妃先松了下来,今儿这一折腾,她也看明白了,“难怪,敢情是人家姑娘还没开窍呢。” “怕……吓着她?” 端珣轻笑,“还是个小丫头呢。” “还小呢?再过两年都可以嫁人了!她不过是个子小!” “……母妃。”他扶额叹道,“现在还不是时机。你看,我现在都站不到她身边去了。” 元妃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轮椅中的双腿,忽然喉头一梗,再难出声。 “她是我欢喜的姑娘,陪在她身边的,一定要是我最好的样子。” “在此之前,就这样护着她,护在她身边,我也高兴。” 出了栖凤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冗长的宫道两边挂上了宫灯,在秋风中摇曳着更显寂寥。元盈的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前了,两人一前一后相携着上了马车,宋琰声揉着肚子,瘫倒在车内一动也不想动了。 “我怎么觉得来这一趟,怪怪的……” 元盈挑挑眉,心里暗笑,“哪里怪了?” “说不说来……六殿下来了之后,整个气氛都不太对。”宋琰声偏着头疑惑地问,“元娘娘对谁都这么……热情吗?” “当然不是了。可见她是真的喜欢你。” 宋琰声抓抓脑袋,“是吗?” 马车很快哒哒哒走过了这条寂静的宫道,宋琰声挑开帘子远远一看,宫墙之外,尽是楼宇层叠,一弯新月挂在高高的角楼长檐上,洒下一层轻纱般的银光,显得宫城神秘朦胧。在这一片寂静中,不经时地忽地又听到了一声人语,短促如一声尖哨,在这极静的空间里分外刺耳。她往前一看,马车已近宣德门,旁边不远处便是白日赏菊会的琼花林。 元盈耳朵尖,自然也听到了这一声。凑过来一看,黑夜沉沉,桂影摇曳出一阵浓香。这么一望,入目的全是一片沉黑。 在皇宫中,有时候有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 宋琰声皱皱眉,在马车掠过琼花林往前时,元盈眉毛忽然一皱,她的眼力向来很好,今儿月明,马车走过层叠的浓绿浅黄,月光照亮了这里。 “那个人……是谁来着,眼熟极了。”元盈轻轻瞧了瞧马车车壁,示意赶车人慢一些下来。宋琰声凝神一看,“那个质子,叫松都平的。” “对,就是他!那个白面的质子。我说怎么眼熟,一会儿却又想不到。” 上次在冶春台时见过这人,宋琰声对他印象深,不光是他常与楼家的混世魔王楼瑆在一块儿,还有他身上一种难以言说却十分强烈的矛盾感。 松都平是丹穆质子,却生得俊美又文弱,是罕见的好皮相。丹穆人骁勇善战,他呢看上去却手无缚鸡之力,听说还好乐理曲艺,半点舞刀弄枪都不沾,实在不像是丹穆出身。 “这个时间点,他怎么会在宫里?”宋琰声奇怪,京门玄武街后就是质子府,无诏无牌不得随意入宫,再说这宫禁时候也快到了,便是他传召入宫,总不会不懂这宫里规矩的吧。 元盈眼睛一眯起来,“他旁边……” 马车缓缓隐入了边上浓密的树丛阴影中,这角度刁钻,得侧过身来才看得到不远处树下的两个人。树影摇曳,那两人正在说话,离得远,树枝横斜着,圆月隐进云层,光暗了,只大略看出个轮廓来。 松都平个子瘦高,身段风流,很好辨认,他旁边这个,挑着忽明忽暗的宫灯,看打扮,裙裾飘飘,应是个宫人。 两人应该在说话,多是那挑灯的宫人在说,细细绵绵,断断续续的,也不大听得见,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刚刚那声短促的尖啸声是她发出来的。 松都平的样子似乎也没在认真听她说,下巴微微抬着,看那姿势,很是抗拒。低声细语停下了片刻,接着那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泣,紧接着,宫灯被丢下,人直直朝着面前一直沉默的人身上扑去。松都平这才有了动作,闪身一避,灵活迅速得很,像是做过无数遍了,熟练地将人隔开后,也不知说了什么,那扑过来的宫人一下子卸了力气,坐倒在地。 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这看情境,显然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宋琰声和元盈面面相觑,一时间尴尬得很。 “……咱们走吧。”宋琰声放下了帘子,元盈点点头,抬手敲了敲,示意走快点儿。 谁都没有看到的是,在马车压过宫道渐渐远离时,树影下的年轻男人转过了身,视线直直朝马车望来。 那时候车窗正放了一半,他只瞧见了宋琰声在月光下白得沁光的侧脸。 哭泣声被甩在了背后,元盈在车上呿了一口,“这质子不好好在质子府待着,跑宫里来拈花惹草的,瞧着就不像个正经人。” 宋琰声摇摇头,“管他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她接着揉了揉撑得慌的肚皮,在栖凤台吃得太撑,晚上回家去都不用吃晚饭了。 这边两人顺顺当当回了府,意云回来报后,端珣才放了心。他刚刚沐浴完,发梢还是潮湿的,正坐在扶云殿内看本闲书。 李路总管过来的时候,扶云殿内灯光通明。在灼灼的烛光中,六殿下倚靠在榻上,穿着白色中衫,外头披着一件雪白的缎子,墨发披散,肤白如玉,怎么看怎么好看,哪怕现在一双凤目懒洋洋垂着,都有一种贵气凌然风华绝艳的气质。 这长成的三个皇子里,唯一个六殿下生得顶好颜色。只是,可惜了—— 第一二零章圣心 李路掩下眼中情绪,正一抬头,却正好碰上了六殿下的目光。那凤目过于清凌,彷佛一切都无处遁形。李路心头一跳,连忙低头行礼请安。 那头却是懒洋洋笑了一声让起,端珣依旧侧躺在榻上,姿态闲适,凤目带笑,“李总管怎么来了,快请起吧。” 李路是明德帝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内侍,见人做事都既有眼力色儿,他直起身来,很是恭顺地传了圣上的口谕,“殿下,陛下请您去养心殿说话呢。” 端珣将书卷放下,坐了起来,奇怪道,“这个时候去?” “是,皇贵妃娘娘也在呢。” “劳烦总管特意跑一趟,本宫知道了,这便去。” 明德帝还记着今日琼花林赏菊会的事,折子批完了,披着件氅衣坐在龙椅上看交呈上来的诗作。一共分了两叠在桌案上,一叠是已经看过了的,萧长瑛的诗才文赋,另一叠是其他姑娘们写来评赏的,因着圣驾到来,这诗作最后全到了他眼下。在萧长瑛的天才之下,其中多数人诗作大多都是平平,有些已是露怯儿不敢再对作萧长瑛,纯属几笔应付了事,更有甚者,就写了个名字。明德帝翻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元盈的那份儿,一脸几张都是空白,惯会偷懒得很。 元贵妃在旁边自是也看到了,不由失笑,“这丫头,到底心思不在这上头。让她偶尔一两首写作顽顽也罢了,但让她天天咬文嚼字赏文弄墨她可绝对受不住。” 明德帝也知道这丫头这么个性子,扶额一叹,将那几张白纸抽了出来。这一抽开,下面一张纸上便露出来一笔熟悉的字迹来。 为什么会熟悉呢?因为这字,在这么多看过的姑娘诗篇里头,这手字实在是难看。 纸上头是一首小诗,明德帝略略扫了一眼,顿了一下,将这张纸抽了出来。 元贵妃凑近一看,小诗简略,纸角寥寥几笔还画了朵单叶黄花,传神极了,通篇一看,不加做作,随性几笔,不敷衍但也不刻意,自在得很。这面看完元妃笑了出来,“这孩子倒是有趣。”不由想到宴上那小机灵的宋六姑娘。 明德帝抽了这张纸,看了这一份儿倒是心情愉快了些,嘴上却是说,“真是偷懒得很,跟元盈是一个脾气。” 端珣进殿时,正听到里头的笑声。李路躬身进了内,明德帝瞧见他,略略分了个眼神。李大总管回禀一声,“陛下,殿下到了。” “进来吧,如雪,过来看看这诗。” 里头气氛正好,端珣也不知谁人的诗文引了父皇母妃这般看重。殿内伺候的宫侍推着他到了桌案旁,凤目微微一垂,他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字迹。 这字呢,总算不是小时候那笔狗爬字了,看笔迹,应是随性而作。只见上头短短写了几句,前两句是“秋霜嘲笑菊独秀,笑菊独秀染台丘”,还算工整,再看后两句,就看出名堂来了。后两句是“丘台染秀独菊笑,秀独菊笑嘲霜秋”,前两句倒过来读一遍就是了。这小诗率意而为,别人看不出,他倒是能想象出当时那丫头省事写完了后,笑眯眯在纸上涂鸦的样子。 元妃见他来了,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端珣对姑娘们的赏菊评诗不感兴趣,萧长瑛出口成章都没引起他注目,现下看了这一页小诗,眼中倒落满了星点一样的笑意。他伸手拿了过来,轻笑一声道,“是首叠字回文的小诗,可见作诗的这姑娘心思灵透有趣。”看吧,还不吝惜地给人家姑娘夸赞了一番。 明德帝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了些审视,“如雪,我可没见你平时这么夸过人,这夸的还是个姑娘家。”说着又指了指案上,“你再看看这些。”端珣略略一扫,点点墨字入眼,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明德帝指着的这一份儿是出自萧长瑛之手,一手颜体大气浑然,写得极好,是下了功夫练成的。再看诗文赋面,更是篇篇绝佳,且每种风格体裁都驾驭得得心应手。 旁人看到了萧长瑛的惊才绝艳,端珣却看到了这人不安于心的野心和欲望跃于纸上。字是颜体,是明德帝最喜欢的一种字体。诗文呢又这么厚厚一叠,才华斐然张扬着澎湃。 明德帝看他神色,“怎么样?” “儿臣评不了。”端珣收回手,碰也没碰一下那些纸张,由着它们散在桌案上。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评不了,不想看,也不喜欢。 “为什么?”明德帝很好奇,问后就听到自己这向来不露声色的儿子冷淡一声道,“这么多,眼睛看得烦。还是方才的好,简单不费事儿。” “你这心偏的很哪。”明德帝摇头,面上却是笑意融融,又取了方才的小诗来看,翻过去后头写了名字,果真是宋家六姑娘,宋樾他宝贝女儿,宋阁老他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她哥哥便是宋梅衡吧,你与这宋家三公子向来交好,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偏心……有失公正啊。” 端珣也轻轻笑起,“要是父皇这么说,儿臣也没办法。” 夜深了,养心殿内又重新恢复了平静。明德帝坐在龙椅上,又看了一会儿折子,批好红批,李路轻声端茶送了过来。 见陛下接了茶,他看着桌案上宣纸和折子的混在一堆,便重新收拾整理了那些纸页,明德帝看他动作,呷了口茶道,“这些诗,你怎么看?” 李路一顿,躬身回道,“陛下,奴才怎么会知道?” “少来。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这评诗赏文的,各家有各家的看法。有人觉得萧姑娘的诗好,因为精,因为深,因为绝。有人觉得宋姑娘的小诗也不错,因为灵,因为趣。这就有意思了,不知陛下问的是诗还是人?” “你这个滑头,又问回朕身上来了。”明德帝摆摆手,“去去,别碍着朕的眼睛。” 李路腆着脸陪笑,“陛下啊,人们常说,见字如见人。这宋六姑娘,字也并不好看,您能说她就不行了不好了?可她的诗明明最逗您高兴。可见人们常说的也不准的。诗能表人意,诗却不对人,毕竟人比诗作这些表面的文章,要复杂多了去了。但奴才知道,一切明断,皆在圣心。” 明德帝一个抬眼,李路陪着笑,拍完马屁脚底一抹油,极灵活地躬身遁了。 “这鬼东西。”龙座上的人哼声一笑,视线重新落到被李路重新归整好的一叠纸张上。诗不对人吗?诗好,野心也是铺面而来。宫里头有野心的人看得多了,便烦了。 宋琰声压根不知道还有这出,顺顺当当回府后,诸事抛之脑后,洗完澡不到一会儿,横波到里头一看,人已经呼呼大睡,睡得正香呢。 次日一起,神清气爽。府里头近来正忙着祖母的寿宴,里里外外都是走动的脚步声。到大房看了看宋书声的绣品,是一副福寿图,已经完成装裱起来了,极是精美,一针一线种尽是心意。看了宋书声的寿礼,宋棋声和宋琴声也绞尽脑汁准备着。碧水还奇怪着自家姑娘怎么没点儿表示,宋琰声已经跨上马车,不知道外出做什么去了。 这个点儿,姑娘前阵子常常出去。碧水看着远去的马车,不禁好奇起来——等横波回来,问问她看看吧。 老夫人向来喜爱自家姑娘,都要宠到天上去了,六姑娘又怎么可能不尽心意地准备?定是在偷偷准备惊喜呢。 宋琰声一路来了冶春台,里头从明月居重金请来的厨子早候着了。宋琰声扎起宽大的袖摆,雨生熟门熟路地将人带到材料一应俱全的新厨室,就见宋姑娘一捋袖子——开始揉面。 这就是她准备的惊喜。 要是碧水在场,估计眼珠子也要惊掉了。 宋六姑娘在府中,阁老和老太太是捧在手心里宠的,阖府众星捧月一样,哪里做过揉面这样的事情?!便是整个京门姑娘,大抵都不会亲自动手做这个的。自来有一说法,君子远庖厨,京门之中的贵女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避之不及。宋琰声兴趣广泛,民以食为天,何必避着呢。横波一直眼中怀疑,是自家姑娘本身就爱吃,所以才花时间在上头,满足自己怎么都填不饱的胃袋子和爱馋的嘴巴。 “对了,雨生,戏班子可都安排好了?”六姑娘使力揉着面,一会儿拍拍打打的,玩得不亦乐乎。雨生见惯不惯,听她这一问,点头道,“自然,老太君的寿宴,都是挑的这冶春台最好的戏班,排了无数次了,不会有差错。” “劳你费心了,雨生,到时候去我家吃杯酒。”一看雨生正要摇头,她笑道,“家宴,不拘礼的。” 宋琰声向来拿他们兄弟两个当自己人,又是请师傅教着读书习字,又是费心送春生栊翠山天机阁学艺,处处为他们打算,又极是信任他们,偌大冶春台上上下下的生意,全权交给了他打点。雨生有时候回想少年时他们兄弟孤苦无依,那时若遇不到六姑娘,大抵是活不出红楼去的,更别提如今的安顺遂和。他躬身一笑,“是。六姑娘好意,雨生知道了。” 宋琰声不以为意,笑着摆摆手,继续跟白面团作战。 第一二一章寿辰 宋琰声不以为意,笑着摆摆手,继续跟白面团作战。 宋老夫人的寿辰当日,全府里喜气洋洋,热闹非凡。虽说是家宴,但房属里一众旁戚,数也数不过,从一大早,便有马车陆陆续续停在在府外。 老太君的寿宴,自然少不了平宁侯府,沈芳之进了内院,便看见了正在迎客的宋梅衡。寒暄一阵后,他往旁边瞅了瞅,“你家六妹妹呢?” “早起时便没见人,你到恩思堂看看,没准儿还睡着呢。” 到了恩思堂,相比于外头热热闹闹的,里头倒是静悄悄一片,院子外也没个传话儿的,他径直走了进去,刚进屋便听到了一阵人语。他微微探身看了一眼,果然是宋琰声,旁边还站着两个丫鬟,不知捣鼓些什么,有说有笑的。 宋琰声的装束不比寻日,穿着粉黄的三件式长裙,外头套着绣着花朵的缎织上衫,梳着双髻儿,饰以珍珠扣,整个人白。粉可爱,一双眼更是顾盼神飞,很是招人喜欢。沈芳之探过身来,笑着唤了一声,“丫头,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表哥!”听到声音的宋琰声回过头,迎了上来,“你都已经到啦?舅舅和舅母他们呢?” “去葳蕤轩了,我先来看看你。”视线落在桌上的一个大食盒子上,他指一指这个好奇问道,“这是特制的盒子吧,里头装了什么?” 宋琰声眨眨眼,眼中亮亮的一片,“蟠桃做寿。”打开盖子给他瞧了一眼,沈芳之垂目一看,点头称赞道,“不错,还真有你的风格。” 宴席没开始前,一大家子人在荣禧堂听戏。戏台上的班底正在唱着《五郎贺寿》,这班子用的是南地的一个唱法儿,慷慨嘹亮,听着又新鲜,老太太很是喜欢。 宋琰声和祖父祖母坐一桌,被老太太搂在怀里听着戏。旁边一席是三房的几位夫人和亲眷姑娘们。后头坐着老爷公子们,沈芳之和宋梅衡两人坐在一处儿,没怎么听戏,倒是凑在一起说些什么。雨生也来了,宋梅衡给他安排了座次,但他没坐,在戏台后安排着戏目。宋琰声一圈儿望了个遍才重新收回目光。今儿虽是家宴,但还来了罗家人。都快是准亲家了,自然要邀请过来吃杯酒,一块儿热闹热闹。 趁着气氛正好,厉氏拉着儿女们走上前来,为两位老人家添了茶水,笑道,“媳妇儿恭贺老寿星,祝老寿星福寿安康!” 宋老夫人点点头,喝了口茶,却没看见二公子宋梅庸,奇怪了,“怎么没见二哥儿?” 三老爷宋追愣了一下,这么一说倒是了。一时又想起老二这段时日时常瞧不见个人影子,不知道成日里再忙什么。他脸色有些难看,被厉氏在旁边推了一下,“二哥儿有事耽误了,回了他屋里换衣服,一会儿就到了。” 老夫人今日高兴,摆摆手道,“宴席还没开始,无妨。” “是。”厉氏松了口气,视线一落,落在老夫人怀里的宋琰声身上,这一下,心里头又不是滋味了。甭管看了多少次,府内两个老人家这么宠着六姑娘,她见一次酸一次,怎么她五姐儿没这样的待遇呢,明明怎么看,她的五姐儿样样比这小萝卜丁要强。 这话憋在肚子里不是一两日了,宋琰声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抬起头,与她对视了一下,那黑湛湛的眼睛一望过来,她在后一秒便不由自主地撇开了视线。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只觉得与这双眼睛一对,心底想些什么都能被看个透。 但这样匆匆挪开视线,实在太丢份儿了。厉氏转而又移了回来,谁料宋琰声一眨不眨看她一下,随后对她轻轻一笑,便转开目光看戏去了。厉氏尬尬地站着一会儿,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的着恼。 “老太太,这戏虽也好看,但精彩的还在后头呢。因着您的寿辰,琴声特意练了好久的曲子,正好弹来让您高兴高兴,您觉得如何?” “琴声哪,她有心了。”老夫人露出笑来,摆手道,“那自然要看看的。” 身边伺候的侍女一点头,朝戏台那儿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雨生看到了,很快在他示意下,台上两位角儿退了下来暂作休息。老太太听了个新鲜,心里又高兴,第一轮的赏赐便已经非常丰厚。 这处是临时搭上的戏台,原本是宋府一处小些的赏景台。宋琰声抱了琴,低头行了个礼,便坐到了台上早早已经设好的座席上。 老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宋琴声选的曲子是颇有难度的高山流水曲,需要弹奏之人极好的造诣,不然弹出来不会有那种高亢又清远的意境和效果。这曲子是琴曲中老夫人最喜欢的一首,但很容易弹成个不伦不类。宋琴声为了投其所好,此番一展足见下了一番功夫。 三房沉寂有段时日了,厉氏想靠着女儿扳回一局来,老太太的寿宴是最好的时机。 一曲完毕,老夫人率先鼓掌了,笑看一眼端坐琴旁的宋琴声,转过来对厉氏道,“弹得不错了,是下了苦功夫的。” 厉氏一听,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忙应了,“是。上次做了错事惹了老夫人不高兴,这孩子心里头一直想着弥补呢,这曲子啊,可是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了。” 除了宋琴声,姑娘们也都准备了寿礼,厉氏不会不知,所以赶在前头。三房寿礼献上去之后,便到了大房。大哥儿的寿礼中规中矩,是一幅出自大家之手的画作。七姑娘送的是一针一线绣作的福寿图,精美细致,一看就是极用心了的。老夫人赞了一句,让侍女妥帖收好了图画。后头八姑娘宋棋声随近身侍女一前一后捧过来一对儿白玉的赏瓶,上面画着百子祝寿图,这对瓶子触手温润,画面精细,是难得的佳品。 老夫人看了瓶子,微一点头,“不错。” 一连几个“不错”,宋琰声迫不及待,在她怀里道,“祖母,还有阿好的呢。” “哦?你还准备了什么?” 宋琰声跳了下来,唤来横波。横波和碧水两个人拿来一个大食盒子,盖子一掀开,扑面就闻到一股子奶香味儿。 宋琰声轻声道,“祖母,阿好这礼物,虽然不贵重也不难寻,但阿好也是用心为您做的,愿您健健康康,长寿万福。” 这红漆盒子里头端端正正放了九枚寿桃,中间一个稍大一些,旁边围了一圈儿。中间这颗呢代表着“寿”,旁边八颗呢象征“八仙”,正是八仙祝寿,寓意福寿绵延。这些寿桃一个个粉嫩剔透,乍眼看去,还以为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您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老夫人笑了,接过她递过来的最大的那一个,触手绵软,还带着热度,咬了一口,软软绵绵,入口即烂,齿间留下一个细腻的奶香味。里头包着的馅儿是甜豆沙的,但又不会过甜过腻,是一种精心处理过的温和的口感,很适合老人家吃。 “好吃。” 老夫人由衷地笑了。她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胃口也不行,又不能吃过甜或油腻的东西,这些宋琰声都留意到了。老夫人吃完半个寿桃,只觉得这么多礼物里,就只有她的最是贴心。 旁边厉氏看不过,心里头嗤笑一声,“不过是几个寿桃儿,至于吗?” 但她自然不懂,宋六姑娘的贴心之处。 第一二二章撞破 府里头其他人及亲眷送礼贺寿略去不提,到了罗家人来祝寿时,宋琰声抬头看了过来。罗家人受邀来得不少,鸿胪寺少卿罗大人坐在次席,现下正在一旁与宋家几位老爷们寒暄着。罗夫人带了两个姑娘来,都坐在亲眷一桌上。她携着姑娘来祝寿时,带着大姑娘罗冰心,二姑娘罗沁心一直坐在席上。 老夫人对着不久后的亲家点头一笑,罗夫人说完贺词,罗大姑娘含笑,微一福身,“祝老太君福寿康安,寿比南山。”随后落落大方地送上贺礼,退至一旁。 罗家送的是一副寿星图,倒与大哥儿的送的差不多,很是默契。宋老夫人目光在罗大姑娘身上一转,越看这姑娘越满意,进退有度,和善大方,人也不争先强。她和蔼地嘱咐一声,“大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随我家大哥儿一同走走?年轻人嘛,不用拘束着在这儿陪我这个老太太。” 罗大姑娘脸一红,老太太招招手让丫头唤来大哥儿宋梅昌,“昌哥儿,今儿难得大姑娘来一次,你带着人家逛逛园子去吧,整好两个人熟悉熟悉。” 宋梅昌看了一眼旁边脸红到耳朵根的罗冰心,应了一声,“是。”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荣禧堂,宋琰声收回视线,忽然听到后头席间传来“喀啷”一声,转头一看,原是罗二姑娘的茶杯翻了,府里头两个丫鬟正帮忙着收拾。桌上溅了不少茶叶梗,水渍一片,但好在人衣服上没弄湿。罗沁心见有人看了过来,脸色白中带红,有些羞赧地颔首道,“不留神没拿住,不好意思。” 两个丫鬟动作很快,这一动静很快平复下去了。宋琰声听到旁边座席传来一声轻嗤,是宋琴声。 宋家的姑娘们除了宋琰声随老太太坐一桌,其他都坐在旁边。因着亲眷众多,这边又分了三席,罗二姑娘在中间一桌,因为离得不远,这动静又突兀,宋琴声自然看得分明。她这一嗤,嘲讽分明是对着人罗二姑娘的,大房和二房坐在一起,没有作声,倒是三房厉氏不想惹了老寿星不快,连忙私底头一拉她提醒道,“安分些,今儿是你祖母寿辰。” 宋琴声哼了一声,没有发作她的老毛病。因着冶春台斗画一事,宋琴声惹了全家人不快,她又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自我惯了,总不会一直反思自己的过错,受罚之后,便越发痛恨起这与她耍嘴皮子斗气儿的罗二姑娘,甚至将大半错处都归咎在她身上——我说什么你听就是了,还敢跟我抬竹杠唱反调挑事儿,害我在家里人面前丢了这么大丑,岂能不气? 两人不对付,府里头管事的又没留意,座次安排上,两人也离得不远,罗二姑娘未必没听到那声嗤笑。 宋琰声眼皮不经意跳了一跳,只望着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宴席开始之后,宋琰声回到荣禧堂的时候,戏文正唱到最精彩的地方。罗家大姑娘已经回了席,面上带笑,甚是温婉地坐在位置上,看来应该和宋梅昌聊得不错。再往旁边看了眼,却是没看到罗二姑娘,也不知是出去了还是如何,罗夫人正跟府中的亲眷太太们说笑,倒是无人留意到二姑娘。 宋琰声准备坐回席间的时候,却正巧撞上了扶摇阁的一个丫头,看着眼熟,应是在宋琴声身边伺候的。那丫头撞到了人,一抬头见是六姑娘,连忙福身道了声歉,随后便快走去了宋琴声那边。脚步很是匆忙虚浮,惹得宋琰声看了她好几眼。 宋琴声正跟宋棋声说着话,那丫头走过来,俯身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陡然间宋琴声的脸色就变了,甚是难看地骂了一句,“你说的是真的?” 宋琰声走近了只听到丫头一句,“奴才看得分明,千真万确不会假。” “真是不要脸!”随后宋琴声便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谁,倒吓了旁边的宋棋声一跳,“怎么了,五姐姐?出什么事儿了?” “不关你的事。”宋琴声脸色一变再变,最后难看地沉了下来。她离开座席,脚步一抬就往外头走,片刻也坐不住的样子,留了个宋棋声一脸莫名其妙。 这一幕全收进了宋琰声眼中,她望着宋琴声怒气冲冲离席的背影,皱眉往前走了两步。横波跟着她,却见她步子越走越慢,最后脚步一停。 “姑娘,老夫人还等着你呢。” 宋琰声短促地应了一声,步子一抬,却是往罗大姑娘那一席走了过去。横波一脸奇怪,跟着走过去,听到自家姑娘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罗夫人,怎么没看见二姑娘?” 罗夫人转头一瞧是宋六姑娘,忙笑着回道,“她啊,说是去外头透透气,一会儿便回来。” 宋琰声点点头,心下却是一紧。刚刚宋琴声火冒三丈地出去了,不知道与这罗二姑娘可有关系,还有,要是碰到了…… 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正要打发横波跟出去瞧瞧,却听旁边坐回席间的厉氏问了一句近身伺候的嬷嬷,“都开席了,二哥儿怎么还没到?” “奴才方才找过了,二少爷不在房内,也不知去了哪里。” “今儿老太太寿辰,总不该跑出府去了吧?”厉氏压低声音,“你再派人去他院里看看,若见着人赶紧把他带过来。这不省心的东西,也不看看都迟了多长时间了!” “是。” 宋琰声听着这一句,脑中猝不及防想起一些片段来,脸色一变,猛一回身便走,“不好!” 这边宋琴声火急火燎地踏进了自家院中的月亮门,因着寿宴,扶摇阁这儿静悄悄的。丫头引着她一路进了东边的阁楼,这是宋梅庸从前读书时用的一处小书房,如今已没人在用着了。她还没上楼,便听到上头传来一句娇滴滴的声音,“二公子说的可都是真的,千万莫要骗了沁心。” 宋琴声听到这一句,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后头又传来一声调笑,“你还不信?我今晚上便跟母亲去提,赶明儿就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儿。” 楼上两人还在说着话儿,宋琴声恨得一句都听不下了,几个步子窜了上去,狠狠将阁楼紧闭的门一推,骂道,“好个不知羞耻没脸没皮的东西!” “啊!” “琴声!你!你……怎么来了?”宋梅庸也是吓了一跳,被几步走过来脸色气得扭曲的宋琴声推了一把,“你让开,今天我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羞耻的贱胚子!” 宋梅庸被她这架势吓得一愣,随后迅速往外头一看,只跟来了个丫头,便定了心,迅速走到门边张望了几下,一抬手赶紧把门关上了。再回来,就看见宋琴声高高扬了手,要往罗二姑娘一张如花似玉人见人怜的俏脸上扇去。 “琴声,琴声,哎呀,我的好妹妹,算我求你了,有话好好说,啊?做什么动手?”宋梅庸自以为和罗沁心两人藏得好,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人给撞见,这私下授受谈情说爱总不是个光彩的事儿,这下……还是被自个儿不讲理的亲妹妹给撞见了。 “二公子,快救救我,你看五姑娘,她……”罗沁心也是被她这样子吓了一跳,但她有人保护,连忙娇滴滴地往宋梅庸那儿躲去。宋琴声新仇旧恨一并发作,一把就扯住她的头发,抬手就要打。 “二公子,救命啊,她疯了,疯了!啊!” 美人求救,宋梅庸怎么能不硬气一把,连忙几步过去,使劲儿拉住宋琴声,“住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还管我?你看看你自个儿这做的什么事情?!说出去,要丢死个人了!” “丢什么人?我做什么,哪用得着你来管?”宋琴声发疯似的挣扎,在他脸上毫不客气地留下几道指甲痕。宋梅庸也恼了,将人重重一推,手下半点没收住,把宋琴声推得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撞上了角落的椅子。 “宋梅庸,你也不看看这女人是谁,且不说我跟她结了仇怨,你不帮着你妹妹,还跟她孤男寡女私相授受,大哥不要的人你也要,我们三房还要不要脸面了!” “再说他们罗家算个什么东西,大哥就算了,这不要脸的贱人还敢来攀上我三房?还想做二少奶奶?罗沁心,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眼瞧着美人儿委屈落泪,宋梅庸也恼了,越看自己妹妹越不顺眼,“你说够了没有!” “呸呸呸,没有没有!” 罗沁心没打到,一巴掌倒先落到自己脸上了。宋琴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尖叫道,“你打我?!” 宋梅庸护着罗沁心,手上火烧一般,打完立即后悔了,但在美人儿面前又不能示弱,梗着脖子道,“你还要脸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我!我跟你们拼了!” 宋琰声跟着人一路急匆匆上来时,就听到了宋琴声一声尖叫,“罗沁心!你!你可真是好!若不是遣人跟着你,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好手段!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胚子,嫁不了我大哥,还想着勾引我二哥,你以为我宋家的门是这么好进的吗?!” 第一二三章荷包 “今儿不教训你,我就不是宋琴声!” “宋梅庸!啊你给我放开,你敢再护着她!” 听着里头宋琴声发疯的尖啸,一口一句的“贱人”怒骂声,宋琰声的眼皮子直跳。横波跟着上了楼,里头这样答的动静,任谁一下都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脸色发白地看向自家姑娘。 后头跑上来的是碧水,刚气喘吁吁地爬上楼,就听到里头的鸡飞狗跳,脸上跑出来的红晕一下子退了个干净,跟横波面面相觑,半点声儿不敢出。 宋琰声脸色也不好看,气息不稳地问道,“东西拿过来了吗?” 碧水点点头,将手心汗湿了的纸包递给她。宋琰声接过来低声吩咐一句,“横波跟我,碧水,你到下头院里守着。” “是。” 横波看向她,“姑娘……” 宋琰声目光沉冷,抬脚几步走到侧边一扇半开的窗前,一投手很是干脆利落,纸包里的东西便掷了进去,哒哒两声撞到地面,接着蔓延开一阵呛鼻的气味儿。宋琰声抬手掩住口鼻,对横波做了个手势,两人迅速下了楼梯。 里头还在吵,吵得不可开交,谁还留意什么气味不气味儿的。前后不过十秒,声音一下子弱了开来,最后,一点儿声响都没了。 依照宋琴声那脾气,不闹个人尽皆知就不是她了。宋琰声赶来之前便料了这一出,吵成这样,谁能控制得住场面,未免节外生枝,便让碧水跑去恩思堂取了这药包来。这是褚敏离京时留给她防身的一样东西叫做万息散,是她调制的一剂效果极显著的迷药,用以突发情况,曾经是用过在褚焕身上的,若不是习武之人,吸入了量顷刻间便会昏厥,没有个把时辰是醒不来的。这东西是特制的,药性到时散了,对人体倒没什么大的伤害。 两人等了一会儿,上楼开了窗缝儿看了眼屋内情况,见人都倒下了,便开了门窗透气。 宋琰声掩着口鼻抬脚进了屋子,宋琴声和罗沁心扭打着昏倒在地上,旁边有个倒地了的丫头,宋梅庸趴在地上,已是一动不动,身上的新袍子也被扯得皱皱巴巴如同梅干菜一样。宋琰声走过去扫了一眼,蹲身从他腰间挂饰上扯下来一个荷包,上面绣着牡丹鹦鹉的图样,正是上次她撞见时的那一只。这牡丹鹦鹉又叫相思鸟,这贴身的荷包上绣这样的图案,再一回想当时宋梅庸急匆匆的神态和漏洞百出的说辞,想来那时候就与这罗二姑娘有了交集。 千想万想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勾搭到一起。 宋琰声扯下来荷包,嫌弃地丢到桌上。她掩鼻闷声吩咐一声,“去找程妈妈,让她再带个信得过的人,将这罗二姑娘送回她府上去!” 程妈妈原本是在荣禧堂那边伺候的,听过了横波的传话,脸色一变,立即脱了人群密处找了人过来。程妈妈到了地儿一瞧,脸色很是难看。罗二姑娘昏迷不醒,时间紧迫且不能让人发现了去。为了掩人耳目,当下往人头上套了个帷帽,披了件长风衣,使唤来人将人弄去西角门,“那边都安排好了,客人都在听戏,不会有人过去,你们手脚快些,赶紧将人弄走送回她家去。” 一边又问宋琰声,“这楼上还有两个人怎么办?” “放着先别管了,药效有段时间呢,找人先看着。今儿老太太贺寿正高兴着,能拖一时就一时吧。” 宋琰声蹙眉看看天色,日头将落,荣禧堂的外头燃起了冲天的焰火儿,一声声炸响中,天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朵儿。那边正热闹着,这边隐蔽处却出了这么一桩败兴的事。 “横波,桌上的东西带上,咱们回席上去。” “姑娘,这……” “离得太久反而不好,不能惹人注意。”她叹了口气,“这事还是得告诉祖母。” 几个人沉默地下了楼,程妈妈走在后头,多看一眼这阁楼都觉得顺不过气来,她终于是憋不住了,恨声道: “这二公子向来是胡闹惯了的,平日暂且不提了,可今儿是什么日子,外头来了多少客人?这五姑娘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这一闹了传出去,还有何体面?宋家的脸面都丢干净了!还有,这罗家二姑娘,你说说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私底下竟然跟个外男偷摸见面,还在这样的场合下,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今儿这一出,一个不好,两家都要颜面扫地。不说这罗二姑娘,连大姑娘罗冰心的名声都要受累,罗大姑娘可是与宋家大公子定亲在即,这个关头再闹这么一出,外人怎么看他们两家? 宋琰声的额际突突地跳动,一个不慎,踩了一脚小路上的鹅卵石,差点给摔着了,好在横波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人。 程妈妈也是心口一跳,“我的六姐儿,这丑事本是三房惹出来的,咱们不着急。” 宋琰声摇摇头,“我不是着急,纸头包不住火,我是怕祖母知道了又要生气,今儿好好的日子,却被这样的不体面白白搅了兴致。” 三房大错小错不断,换了谁不得气得心肝疼。祖母年纪大了,这一惊一乍下,她老人家心里能舒坦吗? 程妈妈闻言也是叹气一声,“原本这三房便没个安分时候,若不是为了整个宋府,为了宋家的煊赫门庭,谁愿意成天到晚地替他们收拾烂摊子。老夫人也是没法子,三老爷是老幺,从前也是一向疼着的,奈何人不争气,厉氏又教不了孩子,二哥儿和五姑娘被教成这样,老夫人心里总归不会多好受。” 等回了荣禧堂,焰火儿刚刚放完,这是个新奇物.事,众人看得正高兴,热热闹闹的一大片。厉氏因着宋琴声离席太久,正要打发了下人去找。眼见着宋琰声回来,便顺势拉人问了一句,“你可在外头见着你五姐姐了,怎么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 “方才碰见过,说是乏了,回屋里歇一会儿。”宋琰声眼也不眨,回了一句。 厉氏皱皱眉,“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这孩子也真是的。”说完便唤住正要寻人的丫头们,“罢了,别找了,随她去。”吩咐完了又转头跟同桌的夫人们聊天儿去了。 宋老夫人没在席间,因着坐着听戏时间长了,被嬷嬷扶着到后头堂内走走松乏些去了。宋琰声和程妈妈进去时,老夫人正准备更衣回席。 等把事情说给了她,老太太原本带笑的脸上越来越沉,最后一点笑意都没了。 寿宴结束得早,众人吃了酒席便三三两两告辞回去了。老太君年纪大了,热闹了一天也乏了,客人们没多想,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宋琰声和宋梅衡送舅舅一家出门时,沈芳之向来敏锐,走前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老夫人回席后脸色便不比之前了。” 宋琰声看看他,又看看望过来的宋梅衡,咬咬牙,竖了三根手指,她以口型默声说:“是三房那里。” 罗家人是最后一个告辞的,因着没找着罗沁心她人,罗冰心随自个儿丫头在府里托人又寻了一遍。 这一遍依旧未果,倒是来了个面生的妈妈,看着像是二房宋六姑娘身边伺候的。她微微福了礼,这妈妈走过来,躬身一行礼,抬头间罗冰心顿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妈妈虽是面上和善带笑,神色间却有些难言的复杂,她递了个小方盒子过来,言语间听来别有他意,“大姑娘,二姑娘已回府去了,这是她落下的东西,麻烦您捎带给她。” 罗大姑娘一向心思通透,听了这话便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沁心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会半途离开谁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妈妈会知道?沁心又落下了什么?为什么会由这个妈妈来交还? 她直觉不对,顷刻间思量了这么多问题,正要再仔细询问一番,那妈妈交了东西,人却走远了。 她拿着盒子,原地怔了一会儿,随后目光落在手中的盒子上,平平无奇一个锦盒,分量也不重,她沉默片刻,手指一动,便打开来了。 一眼看去,是个荷包。再仔细一看,她手指一抖,脸色一变,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盒子重新关上了,一颗冷汗从她鼻梁上滑了下来。丫头见她神色有异,又没看清盒子内到底是何名堂,奇怪着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罗冰心脸上发白,阖上盖子的一瞬间往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在此便拿着盒子急步往外走去,像是一刻都耽误不得了。 “姑娘!姑娘!等等我啊,怎么了这是。” 等回了自家马车,罗夫人已经等在外头好一会儿了,见人过来,忙问道,“怎么咽,有没有找着你妹妹?这孩子,怎么四下里乱跑呢没个规矩,这可是在人家府里头……” “妹妹……沁心她应该已经回去了。” “什么?!这,这不像话!哪有过来赴宴半途离席的,说也没说一声,招呼也不打,人老太君怎么想我们罗家!这孩子,今儿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没规没矩的,一点礼数都不懂了吗!” 第一二四章训话 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不是因着旁的,而是因为自己大姑娘难看的脸色,“我的儿,你怎么了,怎么脸上出了这么多汗,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娘,我没事,没事。咱们先上车吧。”罗冰心极力压抑着心里头的骇浪,步子不稳地被丫头扶着上了马车。罗瑜罗大人见女儿神色不对,放了手里东西坐了过来,“这是怎么了,你二妹妹呢?” “爹……爹,出大事了!” 罗冰心死力握着那个锦盒,一咬牙在他面前打开了。随后上来的罗夫人不知道情况,“呸呸,咱们好好的哪有出什么大事,尽是胡说!”等人坐定瞧见那锦盒里头装的是什么后,声音戛然而止。 她抖着手看看大女儿,又对上罗瑜彻底阴沉下来的目光,忽然抬手掩唇,眼中骇然一片! 一路飞驰着回了府,问过门房的,确是说二小姐已经回府了,只是是宋府马车送回来的,回来时说是人喝多了酒,睡过去了,还是府里头的丫鬟们搀着进去的。罗夫人听后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进府时甚至踉跄了一步,罗冰心才扶了她一把却被急急挥开,整个人火急火燎往罗沁心房中去了。宋家送回来的人,再加上那个荷包,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过了这个把时辰了,罗沁心也慢悠悠醒过来了。这才意识迷蒙地四下里望了望我,还没弄明白自个儿怎么就回府了,房门便被一把推开,罗夫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因着脸色沉重难看,倒把房内伺候的几个丫头吓了一跳。 “都出去,我跟二姑娘有话要说。” 罗沁心不明所以,转头继而看见了罗冰心后脚踏进来,她昏沉的意识再见到自个儿父亲时,立即清醒了大半。 “父亲,娘,你们怎么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莫名其妙一脸搞不清状态的神情却是让罗夫人火上浇油,平日里有多疼爱这个二女儿,现在就有多痛恨难忍,她恨铁不成刚地骂道,“你若不在这儿,我们家的脸都要丢尽了!”罗夫人正在气头上,手里抓着的东西狠狠一砸,砸在她的手边尤其惊心。 罗沁心愣眼看着这眼熟的荷包,听到她娘一声厉喝:“说!到底是谁?!” 被这声音吼得抖了几抖,罗沁心下意识矢口否认,“不,娘,我没有……” “你没有,没有这东西哪儿来的,宋家人送你回来又是怎么回事?若不是他家撞见了你的丑事,会中途送你回来?!” “不争气的东西!你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要宋家人没这么一手各自关门处理,今儿这事儿被揭露出来了传出去了,你还有什么脸做人,我跟你爹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门?你姐姐,你姐姐的闺誉声名都要受损,你到底明不明白,你闯了多大的祸事?!” 罗夫人恨得指甲尖一下一下点在她的额头,“你看看这荷包,你还想抵赖?!这一针一线我看不出来是你绣出来的吗!你瞅瞅,瞅瞅!这是相思鸟,是在私相授受!你不知道这后果吗!” 罗沁心被她连珠炮弹一样的斥责训得懵了一会儿,当着罗冰心的面头次被训斥地这么惨,她不服气道,“便是告诉你们又如何,罗冰心能嫁大公子,我为何就嫁不得?大公子既不能选了,不还有二公子吗?他可是亲口承认了,要娶我做他的二少奶奶!” “我就不懂了,娘,我们罗氏一嫁就能嫁两个宋家那样的显赫门第,别人偷着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罗二公子?亏你想得出来!且不论人品,单看他的出身,这宋家三房哪个是好相与的。厉氏是个狠角色,五姑娘前头又跟你结了梁子,再说这二公子,眠花宿柳的没个正形,你想他的心思,你们……!” 要不是亲女儿,罗夫人差点都要口不择言骂出声来了。她喘着气平复了下,不无失望道,“疼了你这么久,没想到这么多年全是白疼了,原本以为你是个机灵的,越大越不懂事,是我跟你爹给你宠坏了,做事不经头脑,接二连三地给我们惹事。好,你不服你大姐能嫁给宋大公子,可你怎么不想想,宋家怎么没看上你呢?当时宋家请宴邀约,家里头两个姑娘我都带了,这些年我偏心疼你些,自然也望你能嫁个好人家,嫁个好夫婿,可奈何人家没看上你,你怎么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呢?” “娘……!”罗沁心被训得狗血喷头,脸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罗夫人气不过,看她那执迷不悟的样子恨不能上手一巴掌扇醒她来,罗冰心在一旁沉默着,看着处于爆发边缘的母亲,轻声叹了口气,将人拉住了。 “娘,你给她时间让她缓缓想清楚了这事儿,咱们先出去吧,别闹出动静给府里头都知道了。” 罗夫人看了她一眼,一肚子的郁气堪堪才压了下来,就听罗沁心尖声哭泣叫道,“我不要你假好心罗冰心!我告诉你们,我处心积虑就是要嫁宋家,嫁宋二公子!现在就是传出去又如何,正好成全了我们!” “你!你看看你,尽是不知哪儿学来的这些不上台面的勾栏式样,你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处心积虑勾引人去!你还要不要脸了!”罗夫人忍无可忍,劈手来就是一个巴掌,“我说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啊?!真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罗沁心躲闪不及,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尖叫道,“娘,你打我?!” “我不打你打明白了,你就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娘!” 罗瑜一看势头不对,与罗冰心一同上来拉人,“外头闹了一出出,家里头也要来一遍不得安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话已说尽点到即止,可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是能听你好好说的吗?” 从未想过家里头养出这么个女儿来,罗瑜罗大人脸色难看犹如锅底一般,拉着人出来哐镗将门关上。 外头等候的下人不明白里头什么情况,只听老爷吩咐道,“自今日起,二姑娘不要放她出这个院子半步,都听到没有?” “是。” 罗夫人被扶回了自己屋内,急怒攻心稍稍平复了些,忽然面色一紧,“叫我身边伺候的妈妈过来,我怕现在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娘?”罗冰心胸口一滞,“你是怕她与二公子……两人应该不会这么胆大吧。” 最坏的莫过于已是暗通款曲,那妈妈验身回来,面色一松,“夫人不用担心,二姑娘无事。” 听到这儿,罗夫人才终于能喘口气了,卸了力气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说了一声,“这倒是万幸。” 罗家人一夜未能平静,宋府这儿的情况也是难看。 才刚下了宴席,老夫人强撑的笑脸一下子没了,首先便找了宋琴声的丫头问清楚情况。 这是宋琴声身边贴身伺候的叫作春蝉,见了老夫人唯唯诺诺全抖擞了个干净。 “因着上次斗画那件事,姑娘便处处看罗二姑娘不顺眼,今儿她家来贺寿,更是心里着恼。本来两人倒不在同一席间,二姑娘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姑娘便派奴才跟着给她使点绊子。但奴才后头跟上来人却没了,本来奴才想着就这样回去了的,还是过路一个端酒的侍女给奴才指了路,说人往我们院中那个不用了的旧阁楼去了,奴才才追上去的,谁想到看到了……二公子跟这二姑娘贴在一处,卿卿我我的,很显然就是在……”春蝉说不下去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夫人越听越是气愤羞恼,但大风大浪经历得数不胜数了,这点事还吓不到她,只是膈应着影响心情罢了。 她眉头皱起吩咐道,“三夫人不是在找她姑娘和儿子吗?去,告诉她去,人在哪里,再把这丑事说给她仔细听听。” 身边的老嬷嬷应声下去了。 厉氏过来时,老夫人院内的门是关着的,外头的嬷嬷给她拦住了,摇了摇头。她心里头火烧一般,忙出声告罪,“二哥儿不成器,尽是瞎胡闹,扰了老太太兴致,媳妇儿来请罪!” 宋琰声在里头侧耳一听,外面传来厉氏的声音,响动很大,听起来情绪不稳。 “老太太,可这事儿真说起来也不是我二哥儿的错,都怪那罗沁心存意勾引!”做母亲的,自然要维护自家孩子。宋梅庸平日也是被她宠惯了的,现下出了这桩事,她可不得全力开脱。 宋琰声继续听着,老夫人的声音不高不低,颇是厌烦道,“这一个巴掌拍不响,可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别急着开脱。” “老太太……!” “老太太,是那罗氏要攀着咱们家,这才使出了浑身解数,不然我二哥儿怎么会!老太太……” 宋老夫人这个时候已经不想再看见她的脸了,再听人说话也不中听,没个反省,只冷声吩咐道,“出去,我乏了。” 外头的厉氏脸色一僵。 第一二五章骑马 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老夫人那儿自有应对之法,次日便派人携礼去了罗家,未提昨日一字,是正式为宋梅昌来说亲的。本两家原先便通了气合了意,接下来便是走三书六礼的流程。因着昨日罗二姑娘的事情,老夫人思来想去,总不能因谁谁就毁了一桩亲,这宋罗两家有意结亲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婚事有分毫变动,总会引人注目和探究。所以,这婚事继续谈,还得提前了,免得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罗家人被给了个台阶下,当即也是回礼一份,表面上做足了。至于罗二姑娘,吃了秤砣铁了心,罗瑜无话可说,将人一关由着她闹去了,再闹也闹不到哪儿去。 宋家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我家二哥儿管束不严,与你家二闺女惹了这么一桩事,这是咱们自家的问题,自己教训了就是。但一码事儿是一码,不影响大哥儿和你家大姑娘定亲,往后也依旧是亲家。 罗夫人送了客人,脸上绷着笑,心里头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她最怕的就是,二姑娘惹出的祸事,平白害了自家大姑娘的亲事。宋家门第在那儿暂且不提,遇事处理也是清明。他家那大公子宋梅昌接触下来,也是个良人可配。 宋府这边,隔日一早起来,宋琰声就听院里头丫头们三两议论着,说是二哥儿在老太君屋外跪了一个时辰了。 她原想着人到底是想清楚了,但没想到的是,横波告诉她,“二公子哪儿是去请罪的,他一早跪那儿,是想要求老太太,许了他那罗家二姑娘!这其他人不知道,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那个嬷嬷今早说漏嘴告诉我的。” “还有这事儿?糊涂呀。”宋琰声挑眉,“三夫人呢?就由着他闹?” “扶摇阁那儿自顾不暇呢。这五姑娘醒了还能不闹?昨个儿醒过来非要跑二公子那儿发疯,三房那儿,一夜里估计都没停歇。” “厉氏管不住,不还有三老爷吗?”宋琰声穿上外衫,一边随口道,“好歹是一房之主,还降不住他们几个就说不过去了。” 横波点点头,“这倒是,三房丢了这么大的脸,依照三老爷那个脾气……”她说着看向镜中的宋琰声,“咦”了一声,“姑娘你眉心怎么皱着,哪里不舒服吗?” “我也不是不舒服,就是昨个儿听那叫椿蝉的丫头说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横波当时不在屋内自然不知道,她自个儿扣好扣子,偏偏头问她,“那丫头平日是个什么样的?” “姑娘说春蝉啊?她是自小跟五姑娘一块儿长大的,人有些愣怔,不爱说话儿,老实得很。” “这倒是,她说的倒不像是说谎。可那时候哪有一个端酒的丫头会从三房扶摇阁那儿经过呢,旧阁楼偏僻,她是从哪儿瞧见人进去的?还碰巧给春蝉指了路,直直引着人去了那偏僻的旧阁楼撞了这桩丑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横波想想也确实,“荣禧堂备了酒水,哪里还需要再从哪儿拿酒来。便是酒窖也不在三房扶摇阁的方向……很奇怪啊,到底是哪里来的丫头?” 宋琰声觉得古怪,一是春蝉口中指路的端酒丫头出现得过巧,二来一个府外的女客人莫名其妙一人进了三房的旧阁楼,既是府里头的丫头,看见了为何不问一声就由着人进去了? 要知道,春蝉可是宋琴声的人,若真有事发生了,第一个知道的就是宋琴声。依照宋琴声那个性子,又跟罗二姑娘结了梁子,一旦有了什么事情,她肯定第一个冲过去闹得人尽皆知。 这么想来,处处都不是巧合,反而更像是算计。 “春蝉应该回三房那儿了吧,你瞅着机会去问问人,那端酒给她指路的丫头可还有印象,是哪房的人?” 横波见了在院子后头浣衣的春蝉,奈何人回忆了半天,已是不大能想得起来了:“那时候我听了五姑娘吩咐去跟着罗二姑娘,眼看着人不见影儿了,着急得很,有人指路我便顺着跑过去找了,哪里留意过这人长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好像当时是穿了件粉色的衫子。” 回来给宋琰声一听,她摇摇头,“光这点不行,府里头丫头们大多是穿粉衣的,这哪里找得了?” “姑娘,我觉得便是有事情也是冲着三房去的,咱们就别替他操心了。”横波说着拿了梳子给她梳头,头油脂粉都是茉莉香的,宋琰声猛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嘟囔道,“话是没错……”她眼瞧着那盒子里头的脂粉香膏,连连推远了一把,闷声吩咐,“这个不要。” 横波咧嘴一笑,“是。” 宋琰声吃完早膳才想起今儿元盈约了去京外骑马,现在时辰还早,顺道便去冶春台逛了一圈儿。一阵子没来这儿,今天一来,便遇上了里头两个常客——楼瑆和松都平,这两个人还真是形影不离。雨生说他们总是结伴而来,同行归去,亲密得让人咂舌。想起京门中听到的这楼大公子的传闻,再抬头看看那两人,关系亲近倒是不假。 时辰还早,这两位已经来冶春台消遣了——近来京门内有瀛台的乐师客旅于此,为着看个新奇,雨生特意请了乐人们来冶春台。据说这松都平颇通乐理,想来是不想错过今日楼里的表演。 宋琰声往二层看台处望了一眼。松都平神色淡淡,手边放着一架古琴,他托着下巴拨弄着琴上装饰的坠子。旁边是楼瑆,不知道正在对他说些什么。 仿佛知道有人正看他,松都平略微转过头来,正好往楼梯上抬头的宋琰声这边看了过来。 上次在宫内撞见过这人,现下一想起来,甚是尴尬。宋琰声掩在帷帽下的嘴角扯了扯,抬步就走了上去。 “你看什么呢?”楼瑆又凑了过来问。 松都平神色未动,指了指下头走过去的黄衣姑娘,“你说的,宋家那个三寸丁萝卜头。” “噢是她呀。”楼瑆一见是她,兴趣缺缺坐了回去,“宋六姑娘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看着好玩儿。” “……” 那边宋琰声打了个喷嚏,要是她知道这人说了什么,铁定将人连琴带桌凳一并丢出去。 瀛台的乐人来得准时,一队是七个人,他们每个人手中的乐器都不大一样,有三根弦的方头琴,有形状奇怪的鼓槌,还有十三弦的筝,大成是从未见过的。 宋琰声难得碰到这样的,便坐着听了一会儿,曲调柔得很,结果昏昏欲睡。茶客们没听过这样的曲调,只顾盯着这远渡的乐师们一通打量。横波推推她,“姑娘,该走了。” 她下了楼时,一段琴声横空插了进来,虽是突然,在东瀛乐师的曲调中听着却并不突兀,反而和谐优美得很。宋琰声回头一看,果真是二层那看楼上传来的,松都平正在抚琴。下头的人也在看,最后一片哄声。 到了镇国公府的时候,元盈已经牵马等在门口了。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外出。宋琰声跳下马车,接过她递来的缰绳,摸了摸温顺的小白马,“踏雪,好久不见了。” 踏雪踏踏马蹄,打了个响鼻。她翻身上马,才发现元盈骑着的是一匹从来没见过的,高大威风看着就很贵的黑马。 见她好奇地望过来,元盈得意一笑,“好看吗?我表哥的。” “……” “我求了好久,前阵子他才松了口。他现在又不能骑的,正好给我过把瘾。”元盈摸摸油亮的马鬃,“它叫追星。好看着吧?” 宋琰声翘起大拇指,“好看,你可真行,往你表哥心上扎刀子。” “……哎呀,他还有一匹白的叫追风呢,那可真真是日行千里。”元盈啧啧一声,很是艳羡,“赶明儿我就给他偷出来骑骑溜溜风。” 宋琰声不想跟她商量如何盗马,一夹马腹,人一下子隔了老远。元盈跟在后头急急喊道,“好啊,宋小六,你给我玩心眼,你等着,看我不追上你!” 横波听着远处两人的笑声越行越远,不由担心喊道,“二姑娘,别跑太远呀,我家姑娘骑马还不怎么熟练呢!” 宋琰声这骑马是跟元盈学的,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朱雀门,元盈手一抬,笑道,“去栊翠山?” “行,走吧。” 她们走的是山头小路,林间寂静,只有踏踏的马蹄声。到了栊翠山山脚下,元盈还没尽兴,宋琰声却不想动了,只想摊开手脚休息一会儿。 元盈又踏踏骑着追星跑走了,宋琰声原地勒马,笑望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正要翻身下马的时候,上头石阶处传来一声轻悠悠的呼唤,“六姑娘。” 她转头看过去,白衣黑发,一双凤目濯濯星点,正是端珣。 他坐在轮椅上,托腮瞧着她,笑弯了清凌凌的凤目,“你是特意过来看我的吗?” 听了这话,宋琰声下马时脚一滑,差点摔了。她揪住缰绳稳住了,双耳通红地喊回去,“六殿下,您能别再逗我了成吗?” 第一二六章花灯 宋琰声如今是逗不得了,端珣寻常几句逗弄都能让她脸红。皇六子屈尊在这深山老林子里养伤,闲得浑身都不对劲儿了。见了她来,哪有轻易放人走的道理。 宋琰声便陪着人下了一上午的棋,眼睛都花了,最后伏案不起,“不下了,不来了,跟殿下下棋,太伤神了。” 元盈隔了好一会儿才上山来,手里拎了只兔子。见端珣心情正好,便凑过去问,“表哥,追星再借我骑个几日可好?” “我要说不行你能依吗?”端珣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凤目一垂,“……把你手上的东西拿开些,别靠我这么近。” 元盈拉着兔耳朵,小兔子没受伤,正疯狂地伸腿。宋琰声一看便来了兴趣,“这是走哪儿来的?这么可爱。” “傻兔子,捡来的。被我的火炮声音吓蒙了估计,走过去抓它一动也不动的。” 这是只长耳朵的白兔子,皮毛纤尘不染,雪白雪白的,挣腿的样子也好玩儿,红眼睛跟两颗宝石似的,一看就让人心生喜欢。宋琰声顺手将小兔子抱过来,元盈递给她,随意道,“今儿的中饭有肉吃了。” 她话说完,这手里的兔子突然咧开三瓣嘴,张口就要咬向宋琰声伸来的手指。 端珣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兔耳朵提了过去。这兔子在他腿上闹腾了两下,将他的白衣挠得污渍点点。 “真是兔子急了都要咬人。这么可爱的小兔子,你就这么吃了?”宋琰声缩手迅速,抬头笑看向元盈,“估计是听懂了你的话,这不还要咬人呢。” “那当然,我可不想吃清汤寡水的菜叶子。”元盈简单粗暴,“你看它肥嘟嘟的……不如烤了吃了。” 小兔子在端珣的腿上无助地转了个圈儿,最后装死不动了。宋琰声看着有趣,“这小东西好玩儿,挺有灵性的。”这些软绵绵白绒可爱的小动物,很是讨人喜欢。端珣颇是嫌弃地戳了戳这小东西,宋琰声看着他白衣上黑迹点点,笑着将小兔子抱了回来,摸了一把软绵绵的皮毛,心满意足。 “你要喜欢,咱们就不杀了。”元盈挑挑眉,“不过你得赔我一顿烤鱼,就底下潭水里头的那几条。” “你倒是不怕你师傅拿棍子追着你打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元盈理直气壮。 “……那行吧。” 平江山人不知不觉又少了几条稀贵的鱼,宋琰声将兔子丢给端珣,准备处理元盈提上来的几条鱼。炭烤架子是春生当年折腾出来了,正好栊翠山现有。这东西安全,免了元盈放火烧山被追着打的风险。 “对了,端泓回京,对你可有什么动作?”宋琰声涮着鱼,一边同端珣说话,“我总觉得,这么平静,不像是他的作风。” 端珣目光淡淡,“他还能有什么动作,见我都是绕着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磨了两下,“元气大伤,没几年他恢复不来的。” “潘纵江倒了,那是皇后的势力,他又不是皇后的亲儿子。都说狡兔三窟,我可不信他没有给自己留个退路,这么多年未必没有自己的亲系势力。” 端珣摸着他手里战战兢兢的小兔子,一笑,将这小东西放下了。这兔子转了个圈儿绕了回来,蹲在他脚边不走了。 端珣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漫不经心提了一句,“端泓年长,是出去开府的年纪了。” 宋琰声抹着香料的手一顿,“开府?那随后岂不是要娶亲?”自来王妃和王府是标配,没哪个皇子建了府还没个主内管事的皇子妃的。这么一想,随即便想到了萧长瑛,前世她可是堂堂的三皇妃。虽说如今的轨迹跟前世大有不同,但谁又说得准呢。 圣上的意思很明显,为了避免皇党之争,他不准备过早地立储。那些催命般恳求他立储立国本的言官,说了这么多年,折子交了这么多封,圣上理会了吗? 想到前世的端泓成了将来的储君和新帝,她心里就膈应得慌。 元盈点着了炭火,火光一点一点跃上,被这火光闪了一下,端珣凤目微眯,“说到这个,他倒是有意傅家。” “傅家?!”宋琰声觉得滑稽透顶,“江南盐政,傅家可是参与了一手的。他心这么大还是脸皮子本来就这么厚?” “还有……以他和萧家的关系,怎么看也应该从萧家选吧,譬如萧长瑛。” 端珣轻声一笑,却带着十足的嘲讽,“他啊,这个时候最需要恢复元气,萧家人不过是附庸,他要的可是能一扭败局的好亲家。” 傅家有个老帝师,只这一点就是最好的理由了。老帝师桃李天下,如今朝局,也有半数或多或少曾经受过他的带携,便是她父亲宋樾,当年也曾受过这位老大人的提点之恩。老人家也是三朝的重臣了,这人脉关系可不是简单的一点半点。 这么想来,端泓脸皮子厚地想傅家心思,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毕竟现在他急需要一把东风,帮助他迅速东山再起,与四皇子分庭抗礼。 老四一人独大,他咽的下这口气吗? 元盈在旁边嗤笑,“他倒是敢想,但人傅家乐意吗?这么明晃晃的野心在,谁乐意站他的队?” 朝中如今流行一种说法,叫做“五五开分”,隐喻的就是这一场豪赌——你站谁的队?皇长子病弱在朝无根基,除此便是皇三子和皇四子了。皇六子废了腿不成了,其余幼子又太年幼,能够争一争的,就这两位了。虽说圣上春秋正盛,但人总得往远了的看,战队早了对了有个从龙之功,站晚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等着被削的命运。 “不光是他,四皇子跟他年纪差不多,也是要外出开府了。端融是太后养大的,咱们的太后可不简单,这四皇妃的位置肥水不流外人田,绝大可能是从楼家人里头挑。”元盈撇撇嘴,“楼家虽说大不如前,可底子还在,太后还在,你说端泓能不着急?” 宋琰声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皱眉,“两子相争,实力均衡才争得起来。一方不能太过风光,另一方也不能太过压制,帝王之术在于平衡,若是这么一想,端泓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六姑娘转头望向端珣,眼中澄亮清澈,这么看了几秒钟,她骤然一笑,“这么看来,如今还是殿下最轻松。” 隔了一阵子,端泓果然采取了行动,他太需要傅家这个助力了。这事儿她是后来听元盈说起,端泓看中了傅家六姑娘,傅旁的亲妹妹傅圆,因而使出了浑身解数。端泓有些时候很是精明,譬如对傅家这件事上,不挑铁板去踢,专门从最好下手的地方寻找裂口。直接对涉事不深的傅圆展开攻势,最后再一举拿下整个傅家。 可是傅六姑娘会这么容易上钩吗?文思阁的傅圆,虽接触不深,但宋琰声直觉她是个心思清明稳重的,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元盈说笑话一样跟她讲,说是端泓甚至自导自演了一出蹩脚的英雄救美。到底怎么蹩脚呢,傅圆惊吓倒是有,不喜也是真的。这出之后,见着三皇子或是他手下人,都是远远绕道走开,连慜阳学宫都不怎么去了,就怕跟人碰上。 今儿傅圆躲来了海棠轩,由此可见端泓的脸皮之厚,简直又刷新了一个境界。宋琰声和元盈深以为同情,说来也巧,傅圆在家中也是排行第六,人叫一句“六姑娘”,宋琰声尤其同情她。 今日冶春台端珣也在,十五的日子京门之内热闹,她原是约了元盈来放花灯,没料到端珣也一并来了。傅姑娘来时,宋琰声正跟端珣两人在鹭水河边,一人拿着花灯,端珣垂着眼睛拿着蜡烛正在点上。光火一点中,那莹白的面容被浅浅地照亮了,如同画中人一般。 宋琰声在一旁催促道,“哎呀,你好了没有,你来拿着,我来点。” 端珣一个栗子敲在她额头,“急什么,风太大,你再凑近一些。” 六姑娘便又近了几步。在她走近时那一个瞬间,傅圆在廊下远远看见轮椅上的人转瞬一抹得逞又宠溺的笑意。 元盈正好引着人上来,看她望着河边,“你要不要也跟我们一块儿放灯?” “可以吗?” “哎呀,有什么不可以的,几盏花灯的事儿。”元盈拉着人走了过去,朝宋琰声呼喊道,“小六——” 宋六姑娘裹着一身红色的斗篷,脸颊边一圈儿的狐狸毛,一身雪白的好皮子,在月下白得发光。她摘了兜帽露出白生生软胖胖的一张脸,望了过来,笑着对她们招招手,一双眼里亮亮地闪着光。 “快来快来!” 第一盏花灯已经点亮了,宋琰声笑眯眯地捧着它,“这一盏先愿六爷,自此往后平平安安,喜乐一生。” 端珣眼里沁着笑,傅圆一瞅,分明能溺死人去。宋六姑娘抱着灯飞快地跑开了去,在岸边小心翼翼放下了今夜第一盏花灯。 第一二七章小九 那一盏灯顺流摇摇晃晃地飘了老远,宋琰声望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来,脸上被风吹得红彤彤的,但又难掩兴奋。端珣抬手又递过来一盏,“还要放吗?” “嗯哼。” “这一盏我来放。” “好啊,我扶着你。” 傅圆看着两人互动,很是好奇,“宋姑娘跟殿下这么熟的啊。” 元盈笑眯眯地点着花灯,点头得意道,“自然是因为我的缘故。” 寒水花灯,月光倒影,倒是别有一番意趣。端珣手上拿着灯,眼中却满是笑意地看着人。六姑娘眼角眉梢俱是灵动,鼻尖儿露在外头,冷风一吹,冻得有些发红。他给人拉了拉帽檐儿,六姑娘不以为意弯着腰由他动作,这灯慢慢地亮起了一点跳动的火光,她退后一步,满意了,又是催促道:“快许愿,殿下。” 傅圆看着金尊玉贵的六殿下很是配合地闭上了眼睛,一时有些愣住了。六姑娘笑眼等着,过了一会儿见他睁了眼,忙道,“许完了吗?” 元盈凑了过来,“表哥,你许了什么愿?” “自己猜去。”端珣态度截然不同地回了一句,眼神都懒得抬动一下。 “……” 傅圆打了圆场,“二姑娘,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呢。” “他不说,嘿,我也能猜到。”元盈偷偷对着人的背影吐了吐舌,继而拉着傅圆到了另一头,“咱们也去放,把这儿都点亮了为止!” 宋琰声扶着端珣,他微微弯身,轻轻将灯盏放到了水面,看着它摇摇晃晃地越飘越远,他的目光深长又蕴着点点星光。 宋琰声蹲在河边,托着下巴远远地看着灯。她先前放的那一只打着旋儿,被后头飘来的这一只碰了一碰,像打了个招呼似的,两只花灯一并往河中星影绚烂处飘去。 元盈这边,花灯还没放完,傅圆她亲哥便找来了。傅家大公子傅旁,是一等一的武将之才,人呢,是个横行直走的螃蟹性子。他勒马而下,几个步子便进了冶春台,找了一圈儿差点就进海棠轩了,最后是雨生引他过来的。 傅圆一眼看见他,挥了挥手,“大哥,我在这儿,你怎么过来了?” “我不是防着那厮……”他说着噎了一口,忙把话吞了,“六殿下也在呢,好巧。” 他那一句中断言外之意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不满三皇子凑近他妹妹呢,听着就是个武人脾气。 文思阁的老熟脸了,宋琰声福身略一行礼,“大公子。” “六姑娘好。”傅旁与她见了礼,人便往端珣这儿直看,“殿下的腿……近来可有起色?” “老样子。” “要是骨伤,我这儿倒有个认识的大夫,医术高明,殿下可要去看一看?” 端珣笑看他一眼。“你倒是知道得清楚。骨伤难治,若真有法子,我现下也就不需要坐这轮椅了。” “这倒是。”傅旁开了个好头,听了这话下意识顺口一应,被旁边傅圆捅了一手肘,当即神色尬尬试图转移话题,但明显越描越黑,“不,我意思……是很可惜,像殿下这样的人物,真真是可惜了。” 元盈眉尖儿一挑,看着他还会蹦出什么话来,结果人很是实诚道,“殿下勿怪,我不大会说话,没有其他意思。” 傅圆在旁边,脸上汗都要急出来了,“殿下千万别怪罪,我大哥这人,平时说话也是大五不着调的。” 端珣神色很是平静,脸上还保留着几分温和的笑意,他抬手让人起身,“无妨,起吧。” 傅旁很快便被自己妹妹瞪了一眼。 “你们这儿……还真是热闹啊。我刚刚走来,鞋子都差点挤掉了一只。今儿楼中是有什么节目吗,怎么人这么多?” 宋琰声知他是特意说的夸张缓解气氛,点头应道,“是有出戏目,新鲜的南曲儿。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嗯?怎么说?” 雨生在一旁提醒道,“大公子来时,可看到了一群掩面的年轻姑娘们?”傅旁点点头,确实进门时看到茶馆里不光坐了许多茶客,还有一些装扮精致好看的京门姑娘们,“她们怎么了,也来听戏?” “不全是听戏,更多的,是为了看人。” “怎么说?” 元盈在一旁哼道,“你这人消息怎么这么闭塞,京门如今的话题人物,除了风头正盛的京门才女萧长瑛,其二,便是这个精通乐调的松都平了。” “松都平?这名字少见,”傅旁回想了一番,“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丹穆遣来的质子。” 宋琰声也没想过松都平此人这般有魅力,可以说最近冶春台生意爆火很大部分沾了这人的光。因着是个闲散质子,平日最好些音律,遂常常与楼瑆一同前来冶春台。这人长得甚好,俊美又偏阴柔,面白而又质弱,正是京门眼下流行的审美,加上他又通晓音律,很有些招花引蝶的潜质。 听说姑娘们瞧见他坐车过街,那手里头的东西是可劲儿地往人那边砸。有次严重,人面皮都给砸青了。他到底是前年来的京门,不大通晓京门姑娘们的热情,被砸得头重脚轻只当是人不待见他这个丹穆人,可到底有些傲气,可掀开车帘子一瞅却是些姑娘们。因着是群姑娘不能还手,便只能憋着气回头呆在质子府。后来解开这场乌龙,很长一段时间内也都是阴郁着一张脸,看着颇有些忧郁的样子,可更引得人挤着要来冶春台看他模样,听他和曲。 关于这人的事儿,宋琰声听元盈说过很多。今儿有南地的新曲儿,冶春台自然少不了松都平,更是少不来挤进要来看他的京中姑娘们。 傅旁听完原委,倒是乐了,“还有这种事儿?咱们快瞅瞅去。”说完来这一趟的目的也给忘了,拉着人赶紧跑去了。看热闹怎么少得了元小郡主,也拉着雨生一并跑走了。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什么好奇怪的。”宋琰声一摇头,“这傅公子,原是这么个性子,还真看不出来,样子看着倒很稳重。”她稍稍偏头,正与端珣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托着下巴,凤目微抬,带些审视,“你不想去看看美人吗?” 宋琰声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我就是随口一说,人是个男的,有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你想去瞅瞅?” 端珣脸色一黑,“不要。” “也对,再好看,总不会有殿下这般好看的。”宋琰声笑眯眯道。 好食醋者端珣被这一句夸奖说得心口熨帖了,笑容又多了些。 “话说回来,皇三子不死心,傅六姑娘这样子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她眯了眯眼睛,“端泓这个人,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心思危险得很。” “傅家没那么好惹。”端珣的手指在膝盖上磨了一磨,“除了这个,萧长瑛虎视眈眈,不会那么容易让步的。” 宋琰声点点头,“这倒是了,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萧长瑛可是特意跟去了潭沰寺。她的心思昭然若揭,肯定不会白白让了位置给个突然扎进来的人。”以萧长瑛的手段,要不是给端珣施压,要不…… 宋琰声眉头蹙起,“得提醒傅圆万事小心些。有些人被逼急了,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转眼便是深冬,皇三子的动作倒是平复了一些,也不知为何,倒是傅圆能松口气了。这事儿还是元盈提起的,宋琰声近来没有太关注,因着九哥儿又病了。 这月头,九哥儿已经病了两次了。这娃娃向来身体健康得很,就是出生至今也多生病的时候。这一月里病了两次,倒让葳蕤轩提心吊胆了一把。 府里的大夫来瞧过,说是普通的伤寒,要吃两剂药就好了。今年入冬早,天也格外冰寒,九哥儿自满了三岁便睡在葳蕤轩里面一屋,都有嬷嬷和乳母轮流照看着,夜里是不大可能受风着凉了的。可白日里九哥儿衣物也都是齐全暖和,怎么还会一连病了两次。 宋琰声有些担忧,想起褚敏来,可她人出京多日,只能靠着书信联系。这一来一去,也要费些时日了。 九哥儿身体底子一直很好,没怎么生病过,更是不爱吃这些煎熬出来的苦药,喝一口便张嘴作呕,整个人通红着脸,宋琰声放下药勺,心疼得不行。 “咱们昀哥儿乖,吃了药就好了,以后就不用再吃这些苦东西了。”她哄着给人塞了一块蜜饯,小九烧得神思困顿,下意识闭上嘴巴,拒绝递来嘴边的东西。 “阿姊……小九难受,怕,不要吃……” 宋琰声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抹了抹他汗沾的额发,头次没了办法。沈氏倒没她这么紧张,小孩子年纪小,抗力弱些,稍有不慎便有个咳嗽发热的,便是宋琰声小时候也如此。 很久以后。 端珣和宋琰声在太液池放花灯。 阿好突然忆起当年情形:当时你许了什么愿? 端珣想了一会儿:愿望多的很,一来是想你康安喜乐,二来以后娶了做媳妇儿^^三来…… 阿好红脸:还有哇? 端珣眯着凤目放灯,笑:三来……再生两个和阿好一样的白胖团子。 阿好伸手锤人:……找打。 端珣伸手搂人:三来啊,自是想着和你白头共老。 第一二八章三元 文思阁自今日起进入冬休,今早给她们讲课的是方鸣,这人裹着厚厚的半旧长袍子,讲一会儿书,掏出手绢来擦一擦鼻子,想来是受凉了。这天儿是越发见冷,好些姑娘都病着了没来。现下坐着的也不过是宋琰声,元盈和傅圆,还有另外几个抱着手炉昏昏欲睡,只想着赶紧回家补觉去。 宋琰声因着小九病了,心思不全在课业上。元盈更是老样子,座位离着傅圆近,便拉着人偷偷说话,她很好奇后来三皇子怎么没动静了,指望着在傅圆这里求个解答。 傅圆正写着字,听她一问,稍稍歪了歪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要说起来,可能是上次我大哥把他派来跟踪我的手下打了一顿,自此就收敛起来了。” “嘿,他还派人跟着你,啧啧,这可真是。”元盈嫌弃了一句。 “可不是,出个门都得防着被人看见了。”傅圆摇摇头,“现在倒是好了,否则都不大敢来文思阁了。” 文思阁的姑娘们个个出身京门世家,皇三子建府娶妃的消息自然无人不知。这皇三子看中了傅家,自然也成了阁中姑娘们的谈资。不过热闹了一阵子,总有人不喜欢这热闹。萧长瑛便是其中之一。 别人不知萧家为皇三子党,她经营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出谋划策,这选妃怎么能落到别人头上去。 宋琰声被元盈两个的悄悄话吸引,她自是不信皇三子这么简单收手只因着傅圆说的这个,像他这么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定有其他的原因阻止了他对傅家的极力争取。她下意识看了看萧长瑛的位置,那边是空着的,打这消息往后,人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在这文思阁了。 以萧长瑛的心机手段,不信这人不会没半点动作。 萧家如今的位置尴尬,萧长瑛随同皇三子从潭沰寺回京之后,重心所置与三年前有很大不同。从前是凭借三皇党的势力暗下铲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宋家就被算计过好几次。但如今,皇三子失了最大的庇护潘氏,萧长瑛收手束脚,只能另辟蹊径。 从眼下她的做法来看,不外乎是动了自个儿争权立势的心思。如今京门之内,谁人不知萧三姑娘大才,是十年难出的文苑天才。不光光是京门,七步成诗加上琼花林文思如泉,足以让她扬名甚广了。凭着文才这一点,又是文思阁出身,便是跻身大成女官,也不是不可能。 宋琰声看着空空的座位,总觉得这人在酝酿着些什么。萧家正值强.弩之末,她铁定不甘于此。 方鸣授了一上午的课,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挥挥手示意姑娘们可以离开了。横波进来给她收拾了东西,站在旁边等着给方鸣见礼告辞的自家姑娘。 谁料方鸣瞧见她,忽然记起什么来,“如冰,你留一会儿,我有东西要给你。” 宋琰声应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姑娘们走得差不多了,她朝元盈示意了一下让她先走,便随着方鸣出了阁中,到了后边一处小书房内。 一开门,里头便飘来一阵极浓郁的苦药味。因着小九生病,宋琰声闻到这味道舌.尖儿就发苦,连忙抬手掩住鼻子,“师傅,你可是受寒生病了,屋里头药味儿这么大。” 方鸣鼻音哼哼,算是应了,将屋内的窗户打开了一阵通气,人翻翻找找着打了个喷嚏,最后拿了个集子一样的东西走了过来递给她,“这是柳元真的字帖孤本,我看你比较适合,回家先练练形。” 宋琰声接过了帖子,这柳元真的书法极是难求,以秀骨风雅为人称道。她道谢一声,翻了一翻好奇道,“师傅这是从哪儿得的?” “噢,是上回如雪拿来的。搁这儿一放,我给忘了给你。”方鸣又打了个喷嚏,不想多说,“好了,我这喷嚏连天的回头别给传了你,到时才让人心疼呢。你快去吧。” 方鸣病了,说话没头没尾的就让人走了。宋琰声还奇怪着端珣怎么恰好有她正在寻的柳大师的字帖,后头的门已经关上了。 见人走了,方鸣在里头一躺,嘀嘀咕咕一句不知说谁,“送个东西都拐着弯儿的,真是。” 寒冬腊月的,小九的病断断续续才见了好。人没多大精神,宋琰声也没个心思练字,时间都花在照顾他上面了。 昀哥儿病好了之后,便非常黏人,走哪儿都要跟着她,得要人陪着。沈氏看着一大一小拉手出了院子,有些烦恼地看向程妈妈道,“昀哥儿这孩子,从前也没见他这么爱黏人。” “孩子嘛都是这样的,六姐儿又是他亲姐姐,亲近一些不好吗?”程妈妈不以为意,“咱们六姐儿小时候不也这样吗。” “阿好小时候养得糙,我生她那会儿身骨不好,没昀哥儿养得这样精细。” 程妈妈听出了沈氏的意思,“夫人是怕这样下去,昀哥儿缺了些男孩子气?”她摇摇头笑道,“我的夫人哟,听我老妈妈一句,昀哥儿还小着呢,您这是操心过急了。要实在担心,咱们不还有三哥儿嘛,到时候多陪着玩玩就好了。” 但是小九偏偏只黏着宋琰声,自个儿亲哥哥宋梅衡抱一会儿玩一会儿还是要找宋琰声。 年关一过,一眨眼间,新岁便到了。宋琰声在不知不觉中又长了一岁,盼星星盼月亮,身量还是没多大变化。宋家的小萝卜丁光长了年岁,走出去人一瞧,依旧还是个萝卜丁!这在京门已经遍地传开了,宋琰声也甚是烦恼。不过很快,宋府迎来了开春后的第一件大喜事,宋琰声高兴之时,已经把什么身量、个头全抛到脑后去了。 若说宋梅衡秋闱第一已经阖府轰动,那这一次,宋家更是喜上三分了。秋试春闱皆是第一,这是个什么概念,应该无人不知。秋试不提,这春闱能者集结,要挣得这第一,那须是过人的实力来支撑。有人呷酸说道宋梅衡乃慜阳学宫出身,可今年春闱的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严峻。 一是考题艰涩,极难出优异,二来,今年的主考官请了眼光极毒的傅老帝师坐镇,寻常的科考文章根本就入不得他的眼。听说在评定宋梅衡的考卷时,当着满座的大学士,只说了一句“此子前途不可估量”。 宋家阖府再是喜闹,对外却是分外低调。在人们目光灼灼盯着四月殿试的时候,宋梅衡不负所望,又是殿试第一,成了钦点的新科状元。 秋试春闱皆是第一,这样的难度下还能拔得头筹已是无人可及,这也就罢了,连中三元,自大成开朝以来,这可是头一次的事情。便是纵观前朝,这样的概率,也是堪堪难数,这宋梅衡莫不是文曲星下凡。满朝文武无不艳羡地看着宋家两位大员,都是一个朝上当官的,怎么宋家就能这么培养出这么一个孩子来。 明德帝的好心情在隔后上朝的几天内,人人可以感受到,再看向宋家的目光里,就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尤其随着之后宣出的圣旨。 按照旧例,状元入翰林,任六品修撰,榜眼及探花郎降一级任七品编修。但朝中的人精都知道,如今的翰林院大不如前,升迁速度看看里头做到头的前几任状元修撰就知道了。圣上一举将人提到了正六品东阁大学士,虽说品级上与翰林院修撰差不多,可位置上比翰林院高得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这是要当近臣培养的节奏啊。大成自古的权臣,哪个不是从东阁或是中极殿出来的,看看老帝师,看看阁老,看看六部的重臣,哪个没在这里头磋磨勾心过。 你有能力,我就给,有多大能力,我给你多大机会。圣上的喜爱不加掩饰,这次格外破例,给足了宋家脸面,大成开朝以来,没有哪个新科状元有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朝野哗然。 真真是天赐的好福气啊,谁家不想要个这样挣脸的孩子。 自殿试之后,宋琰声每日都是喜笑颜开。根据前世的记忆,她三哥哥中的是探花,仕.途却未能长远。按照如今的发展,一切都朝着好的势头。 因着高兴,冶春台连着供应了三日免费的酒水茶点,连着唱了三日的《三郎登科》。府里头因着低调未能大c大办,但宋琰声出了府可不管这些了,大家一起热闹。能多热闹就多热闹。 于是冶春台的两个常客便听了三日的《三郎登科》,耳朵都要生出一层茧子来了。 松都平不懂大成的科考,也想不通大成人为什么要考这么多次,最后去当个小官还这么高兴。 “你跟我说说,什么叫连中三元?” 楼瑆搭着眼皮子无精打采道,“简单来说,就是每一次的考试,你都是第一名,而且对手全部是举国上下厉害的读书人。” “那倒确实是很厉害的。” “自然,要不厉害宋家那三寸丁能这么高兴?你看她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挖下来给她哥作贺礼。”楼瑆长叹一声,“连中三元啊,大成从没出过这样一个人,你说能不轰动吗?你再听听圣旨,圣上可比她家还要乐呢,人都直接提到东阁去了。” 松都平听着下头唱曲儿,目光一闪。 第一二九章温度 “你说说咱们京门世家子弟,都平平无奇多好,偏偏出了个宋梅衡,我那老爹近日看我,目光都成痛恨的了,天天逮着机会骂我庸才,恨不能重新生一个宋梅衡那样儿的出来。我看宋家啊,往后有的是圣眷不断呢。” 楼瑆看着下头的热闹非凡,一边自顾自说着,旁边人却没什么反应。他有些着恼地偏头看去,“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呢?” 松都平自然不想听他的抱怨,只撑头喝酒,视线看着下头。 “你怎么样自己清楚,我不想听你废话。”他指了指下头,“说曹操曹操到,三公子来了。” “你……”楼瑆一听后半句,来了兴趣凑了过来,“楼中说今晚有宴,看来果真是为了这个正主儿。” “啧啧啧,这宋三公子,端的是一副好模样。你说,怎么他妹妹就是个不怎么起眼的三寸丁呢。” 正说着,宋六姑娘便出现在视线之中。因着楼下人声鼎沸,密密麻麻一片人,她个子矮小,跑了下来接她哥哥很是费力,接着了人,笑语盈盈地拉人往上走。隔着远,也不知说什么,倒是把宋梅衡逗笑了,伸臂护着人上了楼来。 “这个妹妹,宋梅衡倒是宠得很。”松都平一路看着人走过,瞧得分明。 “那是自然,这六姑娘是他亲妹妹,怎么不宠着。不光是他,宋阁老平时也是宠得不行,走哪儿都恨不能带上。我看啊,以宋家如今的地位,往后谁要能娶了这六姑娘,才是真真的好福气呢。” 楼瑆刚说完,这六姑娘才刚上来,又带着侍女跑了下去。这一上一下的也难为她这个小身量了,这一趟也不知又要去接什么人。 冶春台的大管事雨生甚至特意为人清出了楼下一块地方,特意迎接人进楼。 楼瑆伸头一看,先进来的是元家的小郡主,穿着一身红衣,跟宋琰声拉着手走了进来。旁边跟着的是那个不怎么露面的元大公子元庭,他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随后进来的是一辆咕噜噜的轮椅,上头坐着大成的六殿下端珣。 这六殿下也来赶了今日的热闹。下人将他推了进来,楼下原本的喧闹寂静了一下,很多茶客们都注意到了这边,或明或暗地打量着。端珣面上平静,甚至唇边带笑,看来心情不错。他因着生得太好,便是坐着轮椅都难掩周身的清贵绝艳,哪怕是含笑,抬目间也甚有压慑。 宋家六姑娘站着离他很近,微微侧头对他说了句什么,端珣笑看了一眼她,点点头。 身后推着轮椅的那下人便退开了,宋琰声亲自推着他往里头走。松都平看过之后,总算知道这冶春台里特制的楼梯是为谁所造的了。 “这六姑娘与殿下,看着关系很不一般呀。”楼瑆上次见过人,所以这一次端珣来他并没有很意外。只是殿下对这这个小三寸丁,未免太过……和颜悦色了吧。 这刚来的一行人未曾上楼,而是往外头鹭水河边去了。松都平看着背影离去,收回了目光。 “这宋家的脸面……还真是大啊。元家的,沈家的,便是六殿下,可全是来了。” 这些家族可都是京门举足轻重的大家族,所以说,这宋家往后绝对是炙手可热啊。 松都平淡淡来了一句,“我看不光是宋家宠着,这宠着六姑娘的人可多呢。” 宋琰声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落在了别人的眼里。她正推着端珣走过长廊,后头元盈和她大哥隔了一段距离。元庭没怎么来过冶春台,很多地方看着新奇,元盈正陪他边走边看。 车轱辘一声声压过,在相对的寂静中,端珣出声道,“字练得怎么样了?” 她愣了一下,“还就那样吧。”随即又想到什么,“你怎么碰巧会有柳大师的字帖?” “知道你在找,特意给你寻的。”端珣言简意赅,倒让六姑娘讷讷一声,不知道怎么接口了。 要是有人在宋琰声旁边,一定能看到她红了的耳朵。 “多谢殿下。” 长廊边新种了几棵海棠树,黑夜之中,白雪一般装点着周围,映着廊中的纸灯笼,颇是古香蕴然。棠花开得过盛,不时掉落几瓣花瓣,轻轻飘在端珣的白色织锦薄氅上。 宋琰声停了脚步,轻轻将他肩上的花瓣扫落下来。 这时,斜刺里一只白玉般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抓住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宋琰声手指一颤,解释了一声,“花瓣……花瓣落下来了。” 端珣的手有力而温暖,是昔日让人倍感安全和贴心的温度。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不过眨眼间,很快又收了回去。他微微蹙眉,“手怎么这么凉,让意云回来推着吧。” 宋琰声被这突然一下碰得愣了愣,下意识缩回了手。她脸颊发烫,只感觉方才那只手的温度还停留在手上。 端珣偏头看了过来。 六姑娘握着手,有些怔然地对上他的目光。端珣瞧着人,只看见她雪白的一张皮面红了个透,如同点了胭脂一般,一双眼显得生动俏丽。 他弯唇笑了,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怎么了?” 宋六姑娘迅速回了神,眼神难得有些躲闪,移开了去,重新推起轮椅轻声回了一声,“没事儿,就几步路。” 鹭水河边的小阁内办了宴席,宋梅衡及沈芳之他们很快下了楼往这儿来了。因着都不是什么生面孔,一会儿便开宴了。 觥筹交错间,宋琰声和元盈两个坐在一块儿,看着另一边举杯庆贺,笑声不断。 “说起来,你这三哥哥可真是厉害啊。虽然一开始见到他就觉得厉害,但没想到他这么厉害。”元盈跟说绕口令一般,只逗得宋琰声笑起来。 “我要有这样神仙似的哥哥就好了,够我整整得意一年的了。” 旁人都只看到了宋梅衡连中三元的惊艳无双,她却知道自家哥哥今儿所得,并不是轻轻松松的。有酸客传言,说宋梅衡世家贵胄子弟,又是慜阳学宫的出身,其中怕是有些不能说的门道。但这话要当宋琰声面说,她可得将人打一顿。谁都没她清楚,自家三哥哥有多刻苦。他固然有天分,但他没全凭借着这份天赋,这三元的好成绩,可是实打实努力出来的。 宋梅衡是世家出身,一些自诩清流的读书人一向看不上世家盘结,控制京门,一直抨击世家子弟无能,多是蠹虫,譬如柴利曾痛骂过类似的。但宋梅衡连夺三元,可真真是鼓足了大成读书人的斗志。出身如此尚且如此优秀,后进者怎么能不加把力气赶上去。 小火炉上温着酒,宋琰声心里高兴,到底还是沾了一杯。宴到后头,再看元盈眼前已经出现有两三个了。 “阿盈,你怎么变多了?” 六姑娘不醉时可爱,醉了更可爱,被元盈摁下,“好了,我只有一个,你先躺会儿醒醒酒。” “还有焰火,焰火别忘了看。”她也知道自己估计又醉了,还是迷迷糊糊抓住人提醒一句。 “知道了,大家都去了,你放心好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宋琰声听着这声音不对,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的头顶落了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闻到了那人身上的熟悉的暗香来,随后眼睛一闭,放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醒过来,已经东方大白。她迷糊了一会儿,立马惊起,“什么时辰了?” 横波笑着过来挑起了帘子,“晌午了,姑娘。” “哎呀,我昨个儿怎么又给睡过去了,早知道就不沾那酒了。”她懊悔不已,一个鲤鱼打滚翻了起来,“我三哥哥呢?” “三公子在跃白轩内呢,怎么了姑娘?” “我喝了酒,昨晚没闹什么笑话吧?” “没有没有,就是人睡得沉了去。” 宋琰声松了口气,“那就好。”看来自个儿这一杯倒是好不了了,她扶额,没在那人面前闹什么笑话就好。 正是春暖花开之际,宋琰声推开窗,一簇簇的花团鲜艳中,到处都是春意祥和。 春上的日子,罗氏新妇进了宋家门,在一片锣鼓喧天中,热热闹闹被迎进了大房,成了宋家的长孙媳妇。 四月的日子,朝中还发生了一件事,萧家三姑娘文才卓越,特意被提为六品尚仪宫女史,掌内宫典宾司仪,一时风头无两。 宋琰声听到消息时,眉头跳了一下。 萧长瑛入选女官她自然不意外,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不过很快她的疑问就有了解答。 隔了几日,端珣来府中找她三哥哥了。他腿坏了后,便不怎么外出了,很长时间内不是在栊翠山休养,要不就是在宫内扶云殿。 他们两人在书房,谈论的自是朝政之事。宋琰声在外头听了一会儿,就被她三哥哥给抓住了。 “你这丫头。”宋梅衡逮着人颇是无奈,抬手让她进来了。 “殿下康安。” 端珣:每天一问,媳妇儿开窍了没有摊手急 阿好:…… 第一三零章相谈 端珣正在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宋琰声坐在宋梅衡旁边听着听着,眉头下意识又皱了起来。 这个消息还未公开,也只有端珣的皇子身份可以接触到了。 圣上最近圣旨频发,除了刚刚提到东阁的宋梅衡,又封了一个尚仪殿的一等女史萧长瑛,赶明儿还有动作,那就是皇三子和皇四子也要开府受封了,且这两个皇子还是同时获封。 这个也不难想,因着两个皇子年岁上都差不多,不过是个先晚的问题。不过,这皇妃的选封,宋琰声倒觉得有些奇怪了。 皇子建府和选妃向来是标配,有了王府自然要有个当家的女主人。这皇妃的选择,按照大成的惯例,一般是选世家女子,且要品行皆良。京门世家这么多,按照如今朝中格局,这两个皇子的正妃家世一定不会差,且最好的能够势均力敌,维系平衡。 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三皇妃竟是拟了楼家。要知道,四皇子自幼没了亲娘,是太后一手带大的,如今开府选妃,这皇妃人选也应该落到太后近.亲的楼家身上,这叫肥水不留外人田。可楼氏女选给了三皇子,这其中意味儿,倒有些难以捉摸了。 “圣上这么做,太后头一个不会高兴的。”宋琰声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圣上如今大权在握,要做什么决定哪里是太后能左右的了的。再说了,太后本就不是明德帝的亲娘,圣上登基时吃过楼氏势大的亏,哪里能不防着呢。太后,四皇子,再来一个楼氏,要真的顺了太后的意,马上就是外戚集权,潘党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呢。 明德帝心思曲绕得很,太后毕竟是太后,于他有养育之恩,总不能真将人得罪狠了。楼氏有适龄女,那不能当四皇妃,嫁给老三做正妃够给面子了吧。楼氏是太后的母家,总不会嫁过来一个三皇妃转而投入老三阵营吧。这样一想,明德帝应该觉得很可以。 可这就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了。太后强颜欢笑是有,但绝对不会高兴——意愿相背,谁高兴得起来。 端珣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规律地瞧着,凤目投来,看着六姑娘道,“你说对了,太后不会高兴,但圣上不会让步,所以到了四皇妃的位置他就举棋不定了。” 这个不难想。太后意愿下楼家女给了老三,自个儿亲族给了老三,那她一手带大的老四呢,到哪儿找个让她满意的来,还不能低了老三去? 端珣笑看她一眼,“六姑娘,你的眉头再皱着,可就要留下痕迹了。” 京门内老牌且有实权在手的家族,还要是适龄的姑娘,这纵观下来,确实有点难找。 “圣上的心思不可猜度,我只是觉得这选妃上,尤其是在四皇子上,太后肯定不会罢休。”宋琰声依言垂下眼睛,她很是不解道,“太后已经是太后,干嘛非得要这么折腾?不管是皇三子还是皇四子,她若撑得下来,将来都是太皇太后,还有什么可跟圣上争一争气的呢?” 端珣被她那句“撑得下来”逗乐了,缓了一会儿才道,“我这个皇祖母,最是个未雨绸缪的人。站在家族立场上,她会愿意老三坐上那个位置吗?老四才是她养大的,就是将来楼氏有什么,因着这份恩,老四都得护持着。要老四坐了金椅子,她才可以算是放心了。父皇前期,将楼氏削得太厉害了。” 其实在这深深的宫廷之中,哪有什么单纯的养育恩情。太后抚养圣上,是因为别无选择,可圣上超乎她以为的不可拿捏。太后抚养四皇子,是为着她家族的将来做打算。就是潘皇后,她养育三皇子,一是因着皇长子病弱,二是为着有个筹码拼上一拼,成为第二个楼太后。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利益。 但换过来想一想,若没了这些明争暗斗,心思算计,那就不是内廷了,里头的人,也该憋闷无聊透顶了。 “这算计来算计去的,真让人头疼。” 宋梅衡笑着一揉她的脑袋,“你是咱们宋家最快乐的小姑娘,这些事儿呢听听就罢了,也不用你放心上。” “我才不操心这些呢。”宋琰声伸了个懒腰,喝了口茶正想到自个儿来这一趟的目的。正琢磨着怎么问出来,正巧宋梅衡坐了一会儿,门边来了一个小侍童在外头传:“三公子,阁老喊您去呢。” “我这就来。” 宋梅衡应了一声,“殿下稍坐,我一会儿便回。”人一会儿功夫离了跃白轩,剩下里头宋琰声和端珣面面相觑。 “殿下,您喝茶。”宋琰声笑眯眯给人倒茶,很显然有事要问。茶是好茶,建阳产的白毫银针,是新上的春茶,入口清香回甘,很是醇和。端珣接过来好笑道,“行了,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是奇怪,怎么萧长瑛这么突然就提了女官去?”宋琰声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圣上并不喜欢锋芒太盛的人。光是凭着萧家的功绩,这也说不过去。要知道,萧长元已经在御前了。” “你觉得,她另有动作?” “这不很显然嘛。要是能提,当初省书日萧长瑛七步成诗,圣上要有这个打算,不早将人提上去了,还非要再等个三年?萧长瑛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罢。” 端珣端茶喝了一口道,“你倒是敏锐。还记得当年涪江赈灾那个设计出来的鱼鳞石塘吗,图纸是老三呈上去的那张。” “这个……又怎么了?” “萧长瑛献上去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甚至还有修堤护防的后续意见。”端珣凤目微抬,“她就是这个意思。” 宋琰声一想就明白了,“她这一举是想告诉圣上,当初设计的修堤图纸是她出自她之手?”这一招自荐来得突如其来,等于在向圣上阐明她不二的价值。这一手一露,那圣上不管喜不喜欢,自然将她会纳入考虑,毕竟她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处于考量,必得为皇家所用。 “这……这也太可笑了。” 端珣面带笑意听着她说。 “就不提她这一举彻底暴露了她与皇三子之间的密切关系,她是曾为皇三子做事的。”宋琰声摇头,“圣上未必不知道他们的联系,但她……来这么一出,不是更显得野心勃勃,急不可耐了吗?还有这图纸到底是谁想出来做出来的,哪里就成了她的了?这脸皮还真厚。” 鱼鳞石塘乃是褚焕的手笔,分外机巧聪明。现下褚焕不知下落,便是圣上疑心也查不到什么来。所以萧长瑛才有恃无恐,拿着这当初惊艳一番的设计图纸来居功谋位。 “过程不重要,对她来说,只看结果好是不好。难怪在老三身边这么久,不择手段的样子,倒是臭味相投。”端珣垂目喝茶,茶气熏得睫毛湿润黑亮,他撇开茶梗,很不愿再多提这个人的名字。 宋琰声点点头,“她很会盘算人心。”圣上惜才,她便利用了这一点,为她进宫选官铺路,又是七步成诗的诗才,又是万中挑一的文赋,再来个赈灾设计精绝有效,堪称是全才之人。圣上就是再不喜欢她张扬外露的野心,可她算准了,圣上不会冒着天下读书人心冷的风险,冷落她这个才名远扬的大才女。再说萧家,圣上总要顾念着些老臣的功劳。 “原来如此啊。这筹码加的,但愿结果都能如她的意。” 宋琰声弄清楚了始末,便哂笑一声,抛到一边去了。宫中不会是个好进好出的地方,萧长瑛费尽心思,只会是如履薄冰罢了。要是潘氏不倒还好说,现下入选女官,只会难上加难,她可算是拼命了。 端珣抬眉,凤目看过来,“问完了?” “嗯哼。”宋琰声懒洋洋学着他单手支颐,应了一声。 “那我问你了。” “?” 端珣凤目濯濯清湛,轻笑着问,“六姑娘,若我也封府选妃了呢?” 宋琰声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端珣笑看着她。 她顶着这样的目光,突然间口舌不利索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之后,那自然……是该轮到你了,至于选妃,到时候自有圣上和贵妃为你挑选。” 端珣忽然叹气一声,“六姑娘说得对。” 宋琰声抬眼看着他,总觉得他并不想要这个答案。她视线下移又看向他的腿,想了想又道,“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我觉得六殿下都能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姑娘。” 端珣的手指轻轻抬了抬,他的神色不动,她看着还似不是他想听的内容。正琢磨着开口时,端珣总算不难为她了,抬指往她眉间一点,以低柔的声音缓声道:“什么最好不最好的,我只要我最心爱的姑娘。” 宋琰声心头一跳,撞进他幽潭般又清亮的眼中。 端珣点过为止,笑着收回了手,“好了,丫头。回去罢。” 端珣:刺探来又去,奈何媳妇儿不开窍。 不开窍的阿好:喜欢就是喜欢,你明说好了呀……拐弯抹角的谁知道== 第一三一章宝乐 今儿下学得早,傅姑娘约了宋琰声在京外看花。四月的京门,是最适合看花的时候。去时还好,回来时票了些小雨。正好经过了冶春台,宋琰声便邀了一众姑娘到楼里休憩喝茶,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春日闹,冶春台只会更热闹。自古逢春多诗意,很多文客们连番在这儿办诗会,今儿还弄了个曲水流觞的玩法。只是下雨来得急,现下正组织着楼中伙计帮忙收拾着。 雨生迎过赏花回来的众姑娘们,低声提醒了她一句,“五姑娘和八姑娘都在。” 这两人……今儿怎么也在? 宋琰声顺着雨生指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真是她们两个。她们没选厢房,坐在二楼特设的望台上,隔着远,不知说些什么,倒是频频望着一个方向。 宋琰声便又顺着八姑娘宋棋声所指,转开视线看了过去。 那边坐着天青衣裳的松都平。 宋琰声对这人也是见怪不怪了,往旁边看了眼,倒是没瞧见跟他如影随形的楼大公子楼瑆。 难怪今儿楼中十分热闹,姑娘们还多,大抵都是来看这人的。松都平面容俊秀,偏阴柔的长相,像今日披散着头发,从侧面看去,有种雄雌难辨的美感。照京门的规矩,加冠束发,否则披头散发示人会给人极轻佻不庄重的感觉。这松都平也不知是否到了加冠的年纪,但无人关注,赏心悦目就成。 宋琰声甚至听到了楼下传来姑娘们的尖叫声。 “松公子,看我,看我!” 松都平散着头发,穿着青衣,俊秀得很。他在大成这几年,应是学了大成一套规矩的,举手投足间很显风度。要换个人来坐这里,绝不会有他这样的效果。 她听着这不伦不类的称谓,摇了摇头准备往海棠轩去。听说这人今日过来是要和音的,带了把琴过来的。这么一想,脚步倒是一顿,不由转头看向看台那处的宋琴声。 她这五姐姐向来自诩琴艺非凡,松都平今儿在此抚琴,两人可别闹出什么事儿来。 她越想越不放心,嘱咐了伙计们留意着她些。这宋琴声是个张扬性子,一不顺意闹起来是六亲不认的那种。众目睽睽之下,可不要引了整个冶春台来客的目光。 她站着等了一会儿。傅圆奇怪:“六姑娘,你不上来吗?” “我看看我五姐姐去。你们先过去吧,我稍后就来。”宋琰声点头示意,人往宋琴声方向走了几步。 宋琴声今儿很是低调,戴着面纱,手里也没抱琴过来,正和宋棋声一起偷眼打量那边的松都平呢。 宋琰声走了过去,“五姐姐和八妹妹在这儿做什么呢?” 这突然听到身边传来的声音,宋琴声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是她,神色便恢复如常了,“是你啊。” 宋棋声笑眯眯地打了招呼,“六姐姐康安。听说冶春台经常有个抚琴和音的松公子,传得可神了,便陪五姐姐过来看看到底神在哪里?” 宋琰声点点头,“听说?难道府里都传去了?” 宋棋声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回道:“是我房内丫头们说的。有个惯会偷懒的,趁着出来采买物件儿溜到这冶春台来了。这才传开了有这么个松公子。又说是长得好,又说是精通音律,五姐姐最是通晓韵律了,正好听了比上一比。” “呸!什么人都来跟我比?!”宋琴声瞪眼过去,训斥一声,“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宋棋声像早就熟悉了她这样的脾气路数,很是顺从地坐去了一旁,“是我失言,五姐姐别生气。” “哼。”宋琴声鼻腔里哼出一声,嘴上嫌弃,但眼中分明很是好奇。她一个深闺里头的姑娘家,自也是喜欢看新奇热闹的。宋琰声离开时,还听到她奇怪着在问:“……这人名字怎么这么怪?” 后头再说什么,就听不太清楚了。因为破空传来一道铮铮琴鸣,接着流水般自上而下,倾泻到了四周。 下头姑娘们的叫喊声更大了。 宋琰声懂琴也会弹一些,但离精通还很有距离,也许这方面天生缺少根弦,再练也怕是难有精进了。松都平不同,这人是外族,通晓音律,来京不过短短几年,已经能熟练掌握大成的多种乐器了。 这受欢迎程度,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再加上那长相,估计没几人记得他是丹穆的质子了。 前世里没出现这么个人,现世的轨迹有了很大不同,未知难测。要是早知道后头发生的事情,宋琰声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宋琴声旁边了。 次日进慜阳学宫时,宋琰声刚走过文思阁的长廊,迎面就碰上了几个人。人是从里头出来的,带着几个侍女,笑语盈盈地走来。宋琰声下意识看了一眼,她穿着一袭藕荷的长裙,外头是一件薄纱,轻软如烟,一看便是出自.宫中。再看人面容,脸上泛着红光,肤色健康。眼睛是长挑的,很有神采,形状颇似明德帝。看到这里,宋琰声差不多就肯定了这人的身份了。 宝慧公主上头还有个五公主,敬妃所出,人在宫内不常走动,也不清楚底细。 五公主封号宝乐,乍眼一看,不如宝慧明艳,人看着低敛却精明。 宋琰声在她经过时福身行礼。宝乐公主瞧见她,步子竟似快了些。她走过来对着宋琰声一通打量,随后问道,“你是宋六姑娘吧?”说着便将人拉起来,“快不用多礼了。” 宋琰声奇怪着人态度怎么这么熟稔,宝乐笑着打量完她,却是笑道,“传闻都说宋六姑娘身量不高,并不起眼,今儿一看就知道传言有假。六姑娘生得珠圆玉润明珠一般,看着就十分可爱。” 宋琰声被她一通夸,不由朝她看去,回了个笑道,“公主谬赞了。”传闻里可都传着自己是个不长个儿的三寸丁,这宝乐公主还真是会说话。 正要再说的时候,阁内的晨钟已经敲响。宝乐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顿了顿,随后摆摆手道,“六姑娘先进去吧,咱们改日有的是时间再聊。” 宋琰声听着越发奇怪:什么叫有的是时间?她存疑没露声色,福了福礼进去了。 后来几天,确实在文思阁里头常常见到这个宝乐公主,便是近来宝慧都没她来得勤快,差不多几日便跟阁中的姑娘混了个脸熟。 元盈看着一脸莫名的她道:“你可与她说过话儿?” “说过。”宋琰声难得纳闷儿一次,“宫里人……都快是这么自来熟的吗?这公主头次见我,就夸了我一通。” 元盈嗤嗤笑起来,“她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见她逢人就夸呀,她可是公主。” “那是为什么?” 元盈压低声音,“想心思呢,你哥。” 宋琰声目瞪口呆,看着她竖起的三根手指。狠狠呼出口气,将她手指拉下去了,两人凑近一起,她急问道:“阿盈,你听谁说的?” “宝乐过来,你以为只到咱们文思阁来呀?四皇子武治文修的地儿,她可是全跟过了。” 宋琰声明白了。 她三哥哥宋梅衡虽说科试刚结束,但还没走马上任。慜阳学宫有个老夫子年纪大归乡去了,宋梅衡便被方鸣安排去武治那班子帮忙去了。 练武场的看台上,什么人看不清楚。她跟着四皇子,又是公主身份,便可以畅行无阻了。 “我打赌她绝对是看上你哥了。”元盈挑挑眉琢磨着,“……赌什么呢?” “好了。”宋琰声扶额,“我可没想多一个公主嫂嫂。” 不光是她,整个宋家从她祖父来看,应该都是不希望的。其一,她三哥哥尚了公主,那仕途很显然要受限,尤其在京门。其二,她祖父低调惯了的,尚一个公主陪一个爱孙进去,他不肉疼呢。 “她就这么过来了?可是上头给了暗示还是?”宋琰声蹙眉,“圣上忙着做媒,不会做到我家头上吧。” 元盈收住调笑,看她实在着急,摇头安抚道,“圣上那边自然不会有什么暗示。皇三子正妃还压着没宣呢。他哪还有心思来给宝乐选驸马?” “照我看啊,指不准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宋琰声揉揉眉心,“我头疼。” 这宝乐与皇四子关系亲近不是偶然的,要说这敬妃与端融的生母是同出一门,再说深了,是太后楼氏选出来的人,自然与楼氏有些亲故关系。 太后把目光投到宋家来了,要不是宝乐这事儿,宋琰声真要高兴地夸一句您老眼光真好。 “有这个苗头……得赶紧把它给掐灭了。”元盈想了想,“你三哥哥可有订过亲?” “要有了,我才不会这么头疼。” 宋琰声现在很矛盾。她盼着自己这么优秀的三哥能娶到自己喜欢的人,可她三哥哥……似乎从未说过也从未提起,大概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吧,他看姑娘还没看书来得有意思呢。可要是父母之命,又太拘束了些,就无从选择最合适最好的了。总不能为了宝乐这一出未起的苗头,就匆匆忙忙给他定下一门亲事吧。 “这事儿,我回头得跟家里人说一说。” 第一三二章香囊 元盈看她愁眉难展,有意逗她一乐,“这是你家三哥哥优秀,这才有的烦恼。你看看我大哥……不说公主了,哪家姑娘能看上他?” “小心你大哥奔过来打你。”宋琰声面上松了松,经她一逗低笑一声,“再说了,你大哥可绝非池中之物,你可莫要再贬他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宝乐公主表现得越发热情。宋琰声越发难以应付她那显而易见的亲近,远远见着人过来了都要躲上一番。 不光是她,宋梅衡也在有意识地避免与这位殿下“偶然”的接触和碰面。 不过这一出,却没这么容易唱停。 宝乐公主效仿宝慧,在宫内办了场赏春宴,邀请文思阁的姑娘们都来参宴。不光请了姑娘们,四皇子还邀了慜阳学宫文武两班的学子,宋梅衡自然也在其中。 元盈听了消息,在宋琰声旁偷着乐儿,“不死心呀,我看就算是避着,人家可是全然不当回事儿。” 宋琰声扶额,“……那你说该怎么办?”人是个公主,总不好直接推拒吧,人家又没明说出来。只是一次两次的“偶遇”,确实有些难缠就是了。 按照邀约如期赴宴的时候,场面远比想象的要大,太后也来了。咱们这位老太后向来在宁寿宫二门不迈的,这小小一个宴会都到场了,真是给足了宝乐面子。 老太后一手带大四皇子,自然也疼着些这宝乐公主。宴会也开在太液池边,宫里的风景甚好,这酒席也不似宝慧那时候考校人,更像个寻常茶会。但既然太后都出面了,自然不会是毫无目的。 宋琰声随着阁中各个姑娘们下跪请安,太后兴致不错,目光在姑娘们中绕了一圈,最后又看了看文武两班的学子们,微一点头,“都起吧。” “看着这么多年轻又优秀的孩子,哀家这心里头啊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太后在下头望了一圈儿,“哪个是三元鼎甲的宋家三郎?” 宋梅衡站了出来,对着行礼道:“太后康安。” “好孩子,走上来我瞧瞧。” 宋梅衡便依言走了过去。太后打量完了,笑着对身边侍奉的重公公道,“看这三郎聪灵俊秀的,难怪皇帝喜欢。” 宋梅衡直身拱手,不卑不亢道:“太后谬赞了。” 太后笑意加深,又问道:“家中可有订亲?”这话头到底是来了,宋梅衡硬着头皮,“……不曾。” 宝乐公主在旁边瞅着人,越看越觉得公子如玉,脸上飞上几道嫣红。 这边一问一答,席间的宋琰声却是提着心伸头望着。不料太后却又点了人,“听说你家还有两个妹妹在文思阁?那自是也很优秀了。两个姑娘呢,坐哪儿去了,到这儿来给哀家瞧瞧。” 宋琰声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下意识看向席间那一头的宋琴声。宋琴声似乎心思不在这上头,人被点名了半点反应也无,被旁边一姑娘偷偷推了推才大梦初醒的样子。 宋琴声这状况持续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她堪堪回过神来,见太后要宣见,忙下意识站了起来。宋琰声随后跟上,一并走到了前头见礼。 “臣女宋琴声拜见太后,太后康安。” “臣女宋琰声拜见太后,太后康安。” “都起吧。你既叫琴声,想必能弹出一手好琴来。”太后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审视着,颇有些重量。宋琴声难得谦逊一把,没有造次,“回太后,闺阁小技,不值为提。” “哎,用不着谦虚,今儿既是赏春宴,这宫里头的乐曲儿也好,歌舞也好,总归是听腻了。琴姑娘不如弹奏一曲?这景美人美的,也颇赏心悦目。” 话都说到这里了,宋琴声自然点头应了。重公公极有眼色,往旁边看了眼,便有宫人出去备琴了。 趁着这空挡,太后转了视线看过来,打量了一会让又问道:“你就是六姑娘吧?”宋琰声点点头,稍稍抬了脸。太后看了一转儿下来,“人嘛,生得小巧了些。不过看着应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宝乐很喜欢你,回来跟哀家说了好几次了。” 宋琰声自是不敢应这声。宝乐公主喜欢的可不是她,有个词叫爱屋及乌,她心底头欢喜的是自己的三哥哥宋梅衡。 太后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重公公亲自捧了琴来,宋琴声接过来,微微躬身回礼,随后便坐定了。 宋琴声的琴音还是分外动听悦耳的,尤其是这样的时节下。太后频频点头,末了赞赏了几句。 这一开场便喊了宋家人,虽说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毕竟宴会之上,慜阳学子之前,总要稍稍掩饰一下的,不显得厚此薄彼。 元盈不喜欢参加这样的宴会,可她的身份在这儿,心里再不情愿,嘴上也不能说出来。宋琰声听她的压低声音道,“我说的没错儿吧?” 太后从宴会开始甫才现身,宋琰声何尝不明白这其中意味儿。楼太后是看中宋家了,这一个状元郎配上一个公主,不是顶顶绝配了吗? 宴会过了一半,宋琰声郁郁吐息,去外头转了一圈儿透透气。元盈对这宫里自是熟得很,为了炫耀一把自己的熟悉程度,偏偏带着人走了条小路。曲径通幽,弯弯绕绕的,周围全是假山,路的尽头是一座小亭子。她们从假山头望过去,元盈挠头奇怪,“怎么没路了?” “……”宋琰声拍了她一记,“回头走吧。” 这宫里这么大,又是深宫,藏着数不尽的秘密,还是不要窥探的好。 亭子建在假山之上,搁着几层叠石,灌木掩映着颇是幽静。原本两人是打算走了,上头却突然响动了几声,接着灌木一动,走上个人来。 元盈下意识瞥了一眼,“嘿,眼熟!” 这宫中真是处处都有秘密,连外头转转透个气也能撞上不该看的。约在这样隐蔽的地方,她直觉不会是什么小事。这一不经意就想起上次夜里头在琼花林撞见的松都平,这人不光在外头受姑娘们追捧,在宫内照旧有桃花,还不止一朵。 “你看……那是不是萧长元?” 宋琰声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下意识一皱,她身量矮,踮脚才堪堪看见一个黑衣的背影。 萧长元的秘密,虽说有点膈应,但她觉得听一听也不坏,万一是什么大事,将来说不准能用上的呢。 刚刚的动静是一个宫女传来的脚步声。像萧长元这样有资格坐宣德门禁军侍卫的习武之人,都会有意思克制自己的脚步声,再说这人向来谨慎。 隔着有些远,宋琰声听不太清楚。那宫女压低声音,不知说些什么。再看身上的衣服——她拉了拉元盈,“你能看出那是哪一宫的吗?” 元盈仔细瞧了瞧,“没见过,应该是特意换了衣服过来的。”她耳力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随后眉头皱起,“怎么听着听着没声儿了。”她探头再是一看,那乔装过的宫女往萧长元那儿递过去一样东西。 萧长元好久没动,也眉毛怎么开口过。宫女见他不为所动,愣是将东西塞给了他。宋琰声眯眼分辨了好一会儿,那像是个六角香囊的样式。 香囊寄相思,宋琰声顺眼看向那离开的宫女,若有所思。 两人见亭子里头空了,悄悄地下了假山,从里面弯弯绕绕地一出来,才走了两步路,元盈带着她的步子猛然停住了。 萧长元等在出口处,目光沉暗,待瞧见里头出来的人时,眼中迅速滑过一丝惊讶。 宋琰声撞见这人视线,从刚刚那双阴鸷的眼里看出来,要是这假山里头出来的不是元盈跟她,是旁的不打紧的人,估计他便要动手灭口了。 “好巧啊……这,萧公子怎么在这里?”元盈浑作不知,很是讶异道。 萧长元腰间佩剑,这一剑极沉,佩挂着需要用手指压着才能平衡。他刚刚已有剑身出鞘的动作,很显然杀心已动。 宋琰声迎面碰上这人,脸色下意识一冷,接着不期然,猛地打了个喷嚏。 这什么味儿啊,香得熏人! 萧长元脸色一愣,刚刚察觉动静时,香囊未来得及处理,就在手上挂着。现下这一个喷嚏,倒让他的神色一破,透出些阴郁复杂。 元盈不想在这儿耗着,拉着喷嚏不止的宋琰声,“赶紧回去吧,宴会还没结束呢。萧公子,麻烦让一让。” 宋琰声与他擦肩而过时,看见他身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等出了这边的假山,元盈皱眉道,“刚刚萧长元,那是想杀人灭口,只是他没想到出来的是我们。” 宋琰声离了那味儿,鼻子才终于好受了。元盈的话她一点没怀疑,元盈是自小习武的,总有一些难言又极准的直觉,她看同样是武人出身的萧长元,自然不会有错。 “你耳朵好,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那宫女一直在说,公主。” “公主?宝慧还是宝乐?”宋琰声奇怪,“给萧长元送香囊,芳心错付了吧。” 元盈点点头,“宝慧更有可能。她最容易接触到萧家人。啧啧。” 宋琰声见过了私相授受,并不太过震惊,揉了揉鼻子道,“咱们先回去吧。” 萧长元在人走后,手一抬,手上的香囊掷出,精美的表面花纹立马沾了一层灰。他看也没看一眼,往反方向去了。 第一三三章秘密 宋琰声和元盈回席时,公主却不见了。她下意识看了看另一头的宋梅衡,找了一圈儿人也不在。进了纱阁内,宋琰声坐下一会儿,元盈很快从傅姑娘那儿打听出来了。 “你三哥哥方才出去了,这五公主是随后离席的,就是刚刚的事儿。” “你说说,这皇家的人,怎么尽是喜欢玩这一套的。”元盈压低声音,“你看三皇子,如今再看五公主。刚刚那亭子里使唤宫女传赠香囊的,保不准就是七公主宝慧。” “你看你三哥哥,这一会儿功夫,别真再收个香囊之类的回来。” 宋琰声正喝着茶水,闻言猛地呛了一下,差点喷出来,极是怨念地往元盈那儿看去一眼,“你快别说了。” “嘿嘿。” 因着这句话,后头宴会结束,她跟宋梅衡坐马车回府的路上,还凑近她哥一通打量,就怕真多出个什么香囊来。 宋梅衡好笑地拉住人道,“你看来看去,到底在找什么?” 宋琰声咳嗽一声,正色道:“哥哥,你出去,后头公主跟上了没有?” 原是问这一出呢。宋梅衡想起这茬,也是头疼,“自是跟了。我以为,已经跟她说明白了。” 宋梅衡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得很。宋琰声来了兴趣,“公主跟你说什么了?” “她啊,给我背了首诗。这诗你呢,就不要听了。” 她的心思自是动得快,说完便懂了,“你是怎么拒绝的?” “你啊,处处都要操心的。”宋梅衡一捏她圆挺的鼻头,“邵先生有篇《窥开吟》,万事随缘罢。” “然后呢?” 宋梅衡奇怪,“还有然后?然后她就跑了啊。” “……”宋琰声明白了。 宝乐这次示好,一定没想到碰上个硬木,是真的不解她风情。 她竖起了大拇指,宋梅衡看她一眼,“你呀。” 但这次宴会过去,便是宋梅衡婉拒表态了,宝乐公主显然没有死心。她进文思阁见人,没见着六姑娘,随后找去了冶春台守株待兔,宋琰声就被她逮住了。 宝乐旁敲侧击地打听宋梅衡的喜好,吃穿用件,书文字画处处了解了个遍。宋琰声挑拣着说了一大番,最后口干舌燥。她怀疑上次的宴会,她三哥哥没将意思传达给这公主。不然,怎么还热情不减反而更盛地跑过来了呢。 元盈其实说得不错,皇家人可能都比较执着,未达目的不会轻易放手的执着。这种执着体现在很多方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不过皇三子是不择手段,后者的那种执着。 宝乐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了,不知是回头又琢磨什么方法去了。宋琰声此举也并不是出卖自个儿三哥哥,只是她清楚,宋梅衡话说实了,说一是一,是真没这心思,那两人间是绝无可能的。哪个家族轻飘飘能抬回一个公主?就是荣耀,也要折进去一个宋梅衡。在宋家这下一代里头,能顶事儿将来能撑府的,一个宋梅昌,一个宋梅衡。其他的哥儿,都不大能用。 这是明眼都看出来的亏本买卖,可太后和公主不觉得。宋家如日中天,自是值得拉拢的力量。这拉拢过来,便是为皇四子铺路了。 端融现有太后背后楼氏的支持,再多一个宋家,可谓如虎添翼,真真是好算盘打得溜溜儿的。 宋琰声琢磨着,太后他们想得这么好,但第一个不会让她如意的就是三皇子端泓了。 端泓在选妃同时也是需要借助世家力量的时候,和太后一样,都没讨着好,圣上私下里定了楼氏为妃,有些莫名,却自有他的打算。一是面上好看,世家联姻互通,二来,皇子扶持势力和派系不会失衡倾轧,三来,给太后和皇四子提点儿醒,收点儿心,不要轻举妄动。 咱们这位圣上,心眼子可不是一般得多。 说回来,就是宝乐这回事儿上,圣上也不大可能让她如意了。宋梅衡是他钦定提来东阁参事的,人还没走仕途,做驸马可就太浪费了。作为京门的驸马,这受限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了。 圣上要亲兵,要有能力的亲兵,你说他能同意吗。 至于太后,有个一直跟她唱反调的儿子,还是当初一手扶持上位的,说起来又是另一桩糟心事。 太后硬气了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不是放不下权力,很大原因上,宋琰声觉得,可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罢。 这边宝乐回了宫,在玲珑阁外碰上了宝慧。两人见礼,宝乐先一步离开了,面上带着笑,心情极是愉快的样子。宝慧看着人背影,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身边侍奉的大丫头却是不满道:“看她那得意的样子,要是从前……哪里还有她出头的日子。” 宝慧双手交叠,在袖下抚摸着自己生来有异的左手,目光一沉,“这话别让我听到第二遍。” “是。” 那丫头立即下跪告罪。宝慧冷冷看了她一眼,“我让你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回殿下,东西已经照您吩咐交给了萧公子。” “他可有说了什么?” “跟寻常一样,没有话。” 宝慧长长呼出一息,喃喃重复了一句,“没有吗?”她似是倦了,低头看了一眼跪着的丫头,“你起吧。” 这丫头机灵过了,察言观色问:“殿下,可要奴才再使人跟着探听一阵?” “不用。”宝慧皱眉,“萧长瑛呢,有什么不如问她来得快。” “殿下,您不妨耐心些再等等。我家这大哥,向来对谁都是一个表情。莫要说是您了,就是身边的,好脸色都没一个的。”萧长瑛如今有了自由进出内廷的权力,要找着人也是容易的。听了宝慧身边侍女的问话,心里头就清楚是什么意思了。她搁了笔,起身道:“殿下莫急,我若碰着了大哥,自会问一问的。” 宝慧听着皱了皱眉,萧长瑛这话说得好听,可她们两人共处多少年了,这场客套话摆明着是糊弄人的。 “你莫要跟我说这些,以我们的关系,你以为我还听不出你什么意思吗?”宝慧讥讽一句,丢了话便走。留下一脸神色变换最后隐忍不发的表情。 她刚入内廷,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需要打点,自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有空管她这种儿女情长。她在案上磨了磨手指,宝慧到底是皇三子这儿的筹码,虽说风光已去,但到底皇帝还宠着她。只要宠着,便有价值。于是她压下这口气,又抽空偷偷去见了萧长元。 萧长元见她一来,脸色便露出不屑一顾的厌烦,“你来做什么?”禁军之所,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的言外意萧长瑛自然明白,但她带着目的来,自然不能空手回去。 “宝慧公主那儿……” 萧长元嗤笑了一声打断,“你想说什么?” “她是重要的棋子,不能轻易流失了,她还有价值。” “你的意思,我还得再吊着她?”萧长元反笑,“你凭什么?” “萧长元!”她压低声音,“我所做皆是为了家族。你能眼睁睁看着萧家就这么败落吗?一无所有你就高兴了?到时候,谁还看得起你?便是你心里头那人,现在看不上你,到时候,更加看不上你。” “滚!”萧长元听罢,一下子亮了剑。 “你吓我也没用,宝慧那儿……” 一柄剑光迅速闪过她的眼,最后扎进了她脸旁的墙壁里。萧长瑛唬了一大跳,吓得瞠目,“你……你敢这么对我!” “滚!” 萧长元有一个秘密,这秘密藏在他的密室里,可能永远没有拿出来的一天。 这秘密就是他的弱点。不管是萧长瑛还是谁,提了便是逆鳞。 第一三四章突遇 隔月初五的日子,宋梅衡正式进入东阁。宋琰声觉得,她们二房一下子就空了起来。三哥儿入朝,昀哥儿又太小。沈氏执掌中馈,也没个闲下来的时间。她自己学日里都在文思阁,回家时也是空荡荡的。就是爹爹和三哥哥,都要掌灯时分才回。 一天儿下来,都累了。 好容易有个休息天,宋琰声去了葳蕤轩陪九哥儿。沈氏正在划账盘点,算到后头眉头皱了皱,“三房这月头,已经从我这儿支了好几笔银子了,说是要给府里头丫头做新衣。” 宋琰声拉着九哥儿走到她跟前,“做新衣?” 三房的开销一直比较大,从前老太太偏着些老幺所在的三房,吃穿用度尽挑拣着最好的来。这些年虽然收敛了很多,但随意支项银钱的习惯还在。 厉氏出身也不低,陪嫁也不少。再说三老爷宋追还有老夫人给的几个庄子,光是收租,三房里一年到头的进项也不少。厉氏不似她三叔,手里头扣紧着自个儿体己,她毕竟有两个公子和姑娘,都要留着将来的。再说宋琴声的嫁妆,也要留一份下来。所以这开销向来是吃府里的,老夫人从前睁只眼闭只眼,但是现在掌家的是沈氏,就不同以往可以随意支取或瞒报了。所以这要用府里头的银子,就得想想借口了。这不,主意都打到丫头身上了吗。 横波说:“给丫头们做新衣?去年扶摇阁的丫头们,大丫头还好些,其他丫头全是换用的以前的旧炭。” 这事宋琰声自是听过的,后头沈氏还特意拨了一份例给这些小姑娘们送去了。这冰天雪地的,旧炭一是难燃,二是呛鼻,又不够暖和,家生的小丫头们哪里受得住? 厉氏这抠银子小气量惹得府里头不满已久,怨声载道的。至于这克扣下来的银子被使唤哪儿去了,大部分被三老爷拿去眠花宿柳了,还有的便是进了厉氏自个儿的腰包。这主子是人,丫头伙计们就不当人看了?老夫人气得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便稍微收敛了一些。现在三房说要支使银子给丫头做新衣,听起来可真是讽刺。 “府中种种供份自有定项,单单做新衣服也不用支取这么多。她们这是做什么呢?”沈氏放下笔,她拿到管家权之后,处处周到细心,但偌大一个宋府,也是难做。难做的是人情体面,虽说是三房,但毕竟是一家子人。 “前阵子,五姑娘又是做新衣的,又是打首饰的。份例可不中用的,里头花销可不少,厉氏还不得想法子抠出些府里头银子来?”程妈妈在旁给她捶着肩膀,“这三夫人啊,脸皮厚着呢。光是听听扶摇阁下头些小使役小丫头说话聊天儿,就能知道了。” “夫人也不用跟她客气,这该给的咱们都按例给了,从没克扣她们扶摇阁什么,没她这样的。” 宋追不比大房三房的老爷们,都走的是仕途,他是个闲散人,没什么本事,只靠着几个庄子和铺面的收项,自个儿花银子又大笔惯了,根本是收抵不上用的。三房除了他,可还有两个花销大的哥儿呢,还不得银子贴着处处打点。要是从前厉氏掌家自是不用愁,但今时不同往日,老夫人早已对她失望透顶了。 宋琰声听了一会儿,却是奇怪,“这么说来倒也是,这几日在文思见这五姐姐,也是花枝招展的,却是心不在焉,早退也是常有。” 沈氏合上账本,笑了一声,“女为悦己者容。姑娘家的,长大了,怕是有了心上人了。” “说起来,她比你长了一岁,也是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 沈氏看着她的目光又是热切,又是不舍,程妈妈应道,“咱们六姐儿,不久后也就是个大姑娘了。” “大姑娘了也要一直陪着娘。”宋琰声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却被沈氏爱嗔了一眼,摸了摸额发,“又是胡说。” 今儿文思阁下了学,宋琰声才走到门外,便瞧见了她三哥哥的马车停着。宋梅衡跳下车来,穿着东阁的褚红色官服,映衬着面容洁白如玉,只搁那儿一站,便足够夺目了。宋琰声见着人一喜:“哥,你怎么过来了?” “公务完成了,来接我家阿好回家去。”宋梅衡笑看她一眼,将人扶上马车,自己随后也上了车。 “一阵子没见三公子了,怎么感觉跟从前不大一样了?”横波坐到她旁边,偷偷打量完人,悄声跟她说了一句。 “从前呢,他是文士,现在呢,他官职居身,自是不同。长的不是身量,是气势。”宋琰声笑起来,被她哥伸手弹了一下额头,“你这丫头。” 马车正出慜阳门的时候,宋梅衡突然记起,有封文书还放在吏部那儿没取。当即扶额朝外面吩咐一声,“掉头进宫,有东西落下了。” “难得,哥,你也有忘事儿的时候。” 宋梅衡公务缠身,还要应付锲而不舍的五公主,真真是分身乏术。 马车又掉头往宣德门处去了。宋琰声坐在车里头,摇摇晃晃地,又加上周围静悄悄一片,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到了吏部,宋梅衡揉了揉这丫头打着瞌睡一点一点的头颅,笑了笑起身下车去了。 马车里只剩下了宋琰声和横波。等了一会儿,人虽是出来了,却是一脸歉意地献了车帘,宋琰声睁开眼迷糊地看过来,“拿到了吗?” “阿好,今儿怕是不能跟你回去了。” “怎么了?”宋琰声揉揉眼睛,“吏部留人?” “……自然不是。这文书我看了内容,拿不准主意,得回东阁给老师过目一下。今儿怕是又要留时,你先回去吧。” “那好吧。”宋琰声有点失望,“咱们都好一阵子没一起用晚膳了。” “抱歉。下次吧,丫头。”宋梅衡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继而转身吩咐车夫道,“天色不早,送六姑娘回家去吧。” 马车又咕噜噜转了起来。宋琰声困眼迷蒙,也不知行到了哪里,周围寂静一片,偶有一两声鸟啼,日暮快落。 摇摇晃晃中,正当她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帘子一动,风声一过,一个黑影子迅速窜了进来。横波正要惊叫,那人手快,一个劈掌人就倒下去了,随即倒下来的还有早被劈昏过去的车夫。宋琰声迅速回了神,一双微凉的手迅速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瞪大眼睛,这宫内戒备森严的,怎么会有这么个漏网之鱼,还碰巧进了她的马车?! 马车还在咕噜噜前进着,她在暗下来的车厢内瞠目望着这人,瞳孔一点一点缩起来。 “再动一下,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她所有挣扎的动作,在他眼里都似乎不堪一击,轻轻松松就压制住了。宋琰声冷眼看着这人,正是冶春台的常客,那个丹穆质子松都平! 跟上次在琼花林瞥见的人影不同,这人穿着暗色衣衫,窄袖,眼睛是一反常态的通红,目光中带着瘆人的戾气。这才像丹穆出身的人。 宋琰声虽对着那双眼,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她知这人情况不对,眼下的局势,她料定他不敢轻易对她动手。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身手,可见昔日全是假象和隐藏。 宋琰声便如他所说,不动了,目光清厉地看着他。这不慌不忙的表情让眼前人愣怔了一下,手指下意识用了些力。 宋琰声脸色一变,目光极沉。 松都平却很快松了力气,手却还是扼制着。 “你应该……从吏部就开始跟着我们了吧?” 宋琰声咳嗽几声,眼神极静,“你知道车上就两个姑娘,专门挑这辆车下手。” 看他这样子,不管是上次在琼花林还是这次出现在这里,显然都是宫里的常客了。看这人双目赤红,气息不稳,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着了算计,正在奔逃的样子。一个质子,出现在宫中,本身行迹就足够可疑了。 松都平紧闭着嘴唇,一句话也不透露,目光赤红,看得人有些不适。宋琰声皱皱眉,“你这样抓着我一样是出不了宣德门的。” “还有,你打昏了我的车夫,谁来驾车?” 宋琰声感受到他的手劲儿时紧时松,宋琰声冷眼看着他,“你再抓一会儿,很快这里的动静就会被察觉了。”她提醒一句,这人随后渐渐松了力气。他像是气力耗尽的样子,靠去了车壁上,双目通红,眼神不善。 宋琰声见人松了力,手指下意识碰了碰腰间的荷包。 “你中毒了?那好,就是抓我掩护,你也走不了。” 松都平冷冷地看她一眼,也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的一把软剑,往自个儿手上猛地划了一下。划了两刀下来,一双眼里清明了些,人稍稍直起身,将车夫扔了进来,自个儿坐前头驾车去了。 宋琰声眼瞅着逼仄的车厢,深吸了一口气,将车帘一把放下。 端珣:下章我救美来了^^ 阿好:我配合你—— 第一三五章质子 看松都平的样子,宋琰声料定了后头定有人追赶而来,要不然这松都平不会如此慌不择路。马车越行越快,她一时间有些昏眩,又加上刚刚车厢内残留的一丝血腥气,她几欲作呕。宋家小三爷的马车自然在宫内是通行无阻的,只是到了宣德门就不是一回事儿了,那里比寻常的宫门巡查仔细,另外还有萧长元。不说她跟萧家前世的深仇大恨,就是这萧长元何等眼力,要是碰上了如何能放过? 她本与这丹穆质子毫无干系,现在人上了宋家的马车。按照萧家和宋家的不对付,这事一传,岂不有口说不清。再说这松都平这样的状况,显然是奔逃,还不知做下了什么事情。跟一个宫内溃逃的人扯上关系可不是什么好事,到时随便给她贴上个协助窝藏的罪名对于有些人可是容易得很。 这松都平还真是个祸害。 宋琰声受制,动不了身也开不了口,更不想就这样直接撞上宣德门。她沉下目光,手指磨着腰间的香囊。这里头夹层里是防身的粉末,褚敏特制不会有错。但现在把人弄倒了,岂不是更引人注意? 正在两难的时候,一阵剑鸣声破空而来。她心下一跳,往外一看,眼睛却是一亮。 来的是意云! 松都平显然体力不支了,要不然也不会劫了她的车做掩饰。他虽然身手不错,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意云的对手。意云和景云两个,可以称得上是这宫中数一数二的隐卫高手了。宋琰声定了定心,不过几招剑光之下,意云一个挽剑,手肘一抬,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一肘击落在地。 松都平没防过来,目光凌厉隐忍,在地上趴着不动了。 宋琰声几乎要拍手叫好了,“意云,你怎么来了?!”见了他,便知是端珣的手笔,有了他的授意,她的心头一块石头总算是掉了下来。 意云收了剑,对她轻轻一点头,随后车轱辘轧动的声音轻轻响起,宋琰声眉头一动,将身侧帘子掀了开来。 “殿下!”她惊喜极了,眼睛亮亮地看着来人。 端珣是坐软轿过来的,景云侍立在一边,将他的轮椅带人推了过来。端珣抬着头看他,眉心微蹙,凤目中极是幽深,“可有伤到哪儿了?” “没有。”宋琰声跳下马车来,“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边离宣德门还有一段距离,前后无人,他们几人正在一条僻静的宫道上。现下看清楚了周围情况,才感觉出一丝不对劲。按理说,既然是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里,那这里的宫道总不会空无一人。 她脑筋一直动得快,看向端珣,“是你的布置?” 端珣一笑,“跟我走吧,丫头。这地方不宜久留。” 宋琰声点点头,松都平被五花大绑捆上了马车,瞪目而视,在那张堪称风情俊美的脸上,有些狰狞了。宋琰声看着人皱皱眉,谁料松都平还没死心,擦肩而过时脚尖一动一抬,露出一刃雪亮直直冲她而来。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但景云比她动作更迅速,一手便打掉了那枚暗器。 宋琰声退后一步,被端珣拉住,轻轻扶着。她惊吓未定,端珣目光深冷,凤眼中已有杀意涌现。 松都平身上有秘密,劫了她的车,还想对她动手,简直是无妄之灾,不可理喻。宋琰声着恼,看着重新被制服的人,怒极反笑,将香囊中的药包抽了出来,几步上前,猝不及防一把塞进了人的嘴巴里,拍手冷笑一声,“睡吧您嘞。” 松都平的眼神像要吃人,不过药效快得很,很快便两眼一昏,倒下不起了。意云笑着将人丢上了马车,然后好奇地凑了过来,“六姑娘,你这药不错啊。” “你要吗?赶明儿送给你几包使使?” 宋琰声气鼓鼓地:“好好的质子府不呆着,这质子到底到宫中来做什么的?” 端珣温和安抚着人,“这边不好说话,随我走吧。” 宋琰声看看天色,犹豫了一会儿,意云机灵,早驾着马车哒哒转头走了,宫道上又恢复了寂静。 她看着远去的马车,脸上一皱,“横波还在车上呢。” “意云看着呢,没事儿。”端珣伸出手,“还是你想坐回车上去?” 宋琰声眉头一皱,想起车上那五花大绑的松都平,脸色不好看了,“不要。” 端珣笑起来,“那走吧。”她看看他伸来的手,微微点点头。 宋琰声便跟他挤了轿子,一路到了他的扶云殿。宋琰声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宫人们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看见轿子里出来个姑娘,也默不作声,眼神都没多瞥一眼。 “这松都平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琰声随他进了殿内,里头熏着香,正是珌兰,幽香而静心。殿内无一侍从宫人,里头布置与元妃的栖凤台一样,低敛而雅致,却是处处精致,样样虽无华贵逼人,却都是不菲造价。 端珣给她倒了杯清茶,特意吩咐了景云去端来了几碟子果点。宋琰声被折腾一番,也是累了饿了。端珣将一碟椰子糕端给她,“先垫垫肚子。” 宋琰声咬了一小块,大眼睛亮亮的看着人,“谢谢殿下。” 她吃东西的样子也会让人胃口变好,心情变好。端珣撑着下巴看着她,一边接过话来,问道:“你知道楼瑆吧?” “知道,楼大人家那个混账公子。”宋琰声抬起头,撞上他盈起笑意的眼,莫名有些羞赧,嘀咕道:“整个京门都知道他,他跟松都平常常是出入一起的。” 这么一说,她皱皱眉察觉出什么,“松都平与四皇子有什么关系吗?” 端珣不意外她能这么快猜到,喝着茶水慢悠悠道,“你以为,丹穆的质子,要在这京门站住脚,存活下来,能没个依仗?” 宋琰声懂了。 楼瑆再怎么混账惹是生非毕竟是楼家人,楼氏又是太后亲族,自是站在四皇子背后的。可见这楼瑆和松都平走在一起,也并非偶然。 “丹穆曾经是送过来一个质子的,水土不服病死了,但自然不会是这么简单。”端珣目光沉深,看着端着的茶杯,杯是上好的白瓷,茶是清澈甘醇的好茶,他慢悠悠摇晃着杯中水,凤目微微敛下,茶气丝丝缕缕沾湿了他的睫毛,越显得漆黑弯弯长长。 “他死之后,丹穆的二王子就顺顺利利上位了。随后送过来的为质的,就是这个构不成威胁的松都平。” 宋琰声认真听着他说。她认真的样子很特别,眉头爱皱,眼睛漆亮,说到哪儿明白到哪儿,是极擅长思考的模样。 “前头死掉的那个,是端泓下的手。” “怎么处处都有他来插一手,还真是让人讨厌。”她神色厌烦,嗤笑一声,“他的胆子也够大的,手都伸到疆外去了。冒着这么大风险,想必那时候就从丹穆二王子那儿谋夺了不少好处吧?都不是什么好鸟。” 端珣被她逗笑了,“剩下的,应该不用我细说了。” 江南一案之前,端泓那时候正是风光,又有潘党护持,党羽实力非凡,野心难填很正常,手伸长了往丹穆那儿也不奇怪,毕竟丹穆败落,可以掌控。弄死了一个倒霉的质子,换来了个松都平。松都平明显比从前那个质子要当得聪明一些,懂得如何让自己能够生存下来。皇三子狠毒不择手段,他因而选择了站到他的对立面,再说那时候,皇三子在潘党被削之后,已是吃了大亏失了势了。 由此可见,这松都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且够隐忍。隐忍怎么说呢,丹穆落败于大成铁骑,像这样一个血性狼一样的种族,哪会轻易投诚示好大成皇室?为了生存,他足够隐忍圆滑,至少表面上如此。 “那他此次进宫,是见四皇子来的?”宋琰声擦擦手,又拿了一块梅花糕,一口一口吃得心满意足。 一个微不足道不成气候的丹穆质子,是个最好不过的利用工具了。自来为质者命运一般都不能由己,且多是可悲。松都平拼命挣扎其中,看来也不大能成。 “今日这出,他是被谁下的手?” 端珣提到此人眼中的厌色一闪而过,很是嫌弃地说:“是老熟人了。” “嘿,还真是她啊。进了宫中倒像是如鱼得水,也不知收敛着些。”萧长瑛费尽心思地进宫,为自己增添筹码,增加地位,总有数不清的昏招儿,按捺不下的算计。她扶额问道,“今儿她又唱的哪出儿?” “这松都平大概也没想到,宫中有人会对他下手。出了老四那儿,就遭了暗算,中了春毒。”顿了一下皱起眉,“我母妃殿内,有个下等宫女,被她收买了。” 宋琰声明白了,“还是换汤不换药,老一套的了。她还真是擅长。” 端珣:媳妇儿我来接你了~受委屈了,来我这儿抱一下^^ 阿好:…… 第一三六章还治 这松都平向来招蜂引蝶,在宫内也是如此,上次还被她和元盈撞见过。落花有情流水无情,本就是利用算计,真心假意各取所需,有是愿意飞蛾扑火的宫女受其利用,松都平这表面上风流的声名想来在宫中也是传开了。 萧长瑛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根据他的声名来设了局暗算了他。一个名声在外的质子,一个元妃宫里的侍女,内廷之中私通暗合,这消息一旦被曝露出来,皇四子这棋就废了,元妃还能被安个治下不严的罪责。一石二鸟,不愧是做了尚仪殿女官的人,这内廷忌讳已是了然在心了。 这松都平到底是个质子,宋琰声又要下意识地拧起眉头,“那松都平……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端珣一手支颐,另一手伸了过来一点她眉心,“怎么这么爱皱眉,小小年纪的,将来怕是要跟你三哥哥一样了。” 不说她三哥哥,她一家人都有思考时不经意皱眉的习惯,最常见的就是她爹爹宋樾。 宋琰声没躲,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落在她的眉心。她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一对淡眉舒展了开来。 “这才对了。”端珣收回了手,转而探去拨了拨香炉里的珌兰香,发出几下敲击时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他懒洋洋地支颐,“人呢不兴弄死,打一顿总是要的。” “这人颇有功底,中毒之下,还能逃了萧长瑛布下的眼线。不过他劫了你的车,挟持了你,总得让他长些教训。” 宋琰声听完,心生一计,笑眯眯地,“萧长瑛既然总使这些烂招,咱们回敬一下她如何?” 这宫里,可不是她萧长瑛手眼通天的地方,这内廷她可还没在里头站稳脚跟呢。 光是刚刚端珣一手悄无声息劫下马车抓到了人,就可以看出他在这宫内难测的实力和根基。萧长瑛这些小打小闹的,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端珣也是笑眯眯地看着人,“都听你的,给你出气。” 六殿下这么好说话,宋琰声可受用了,心情一好,便又吃了半碟子点心。这一高兴起来,食欲就控制不下了。 “别吃多了,一会儿腻着。” 等到横波清醒被带进殿内时,正瞧见自己姑娘盘腿坐在软垫上,端着杯茶神态自如地跟六殿下聊天下棋。一下子有些晕眩的脑子更昏了,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身在何处地唤了一声,“姑娘……” 宋琰声瞧着人,招招手道,“你醒了,脖子可还疼着?” “不疼。”横波下意识摸了摸后颈那处,已经敷上了药,沁凉沁凉的,很是舒服。她走了过去,见自家姑娘脖子上也绕上了一圈白色的绷带,不由脸色一变,一情急骂道,“那人竟然还对姑娘动手,这杀千刀的!姑娘,你没事儿吧?” “多亏殿下布置及时,我没事了,你放心。”宋琰声磨着棋子斟酌着放哪儿,松都平下手时没敢使多大力气,毕竟得靠她出宫。但她肤白又脆弱,便是这一掐也要留几天的红印子,看着瘆人,其实不疼。 横波稍稍放了心来,向六殿下行礼道谢。今日之事,只觉得是场无妄之灾,一时极是痛恨那松都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难为了楼里那么多痴迷他的姑娘。 “你也别气了,人我已经收拾了。”宋琰声落子清脆,伸了个懒腰,“现在也该是听到消息了。” 萧长瑛使了这么大力气,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人功力不弱,还给人逃了。这都寻到夜里掌灯了,还没寻到人。宣德门那儿她特意让萧长元去盯着了,萧长元虽看她不顺眼,但他有把柄在她手里,还不至于不听不管。宣德门那边没动静,就说明这人绝对没离开内廷。夜幕深了,更是难找了。可她费心一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来。 从宝慧公主殿里回来,她不放心,正要找了手下人再细问,却听到内里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动静。 她唤了两声使唤的人,忽然记起今儿殿内的人被遣去乾清宫帮忙宴会去了,剩下的人估计还在找着这松都平。可内室里头的动静又是怎么回事—— 她皱皱眉,内殿里头是她平日处理内廷事务的地方,平常人进不得。她向来多疑,第一时间反应的就是莫不是进了内贼或出了细作? 等人走进去,往里头一看,却是一脸莫名,甚至有些发懵。 不是,这松都平怎么跑这儿来了?人既是找着了,为何没个消息递过来?还有,这人找到了,为何弄到她这儿? 一连串的疑问,她奇怪之下,心底渐渐生出一丝不对劲。这松都平浑身是伤可以解释,可人怎么还没醒——?按照她给宫女的药效,这人中毒早该醒了,总不会睡过去了吧?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通报,接着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正是这一瞬间的事情,已经有个宫女跑进了殿内,看衣饰,还是个等级不低的。 “萧女官可在?” 萧长瑛来不及反应,迅速关上了门。她惯常极会控制神色,朝着那宫女道,“何事?” “敬妃娘娘仪驾临到,请萧女史前去迎接。” 萧长瑛垂目拱手,“是。”宫人满意地一点头,她余光晦暗地看了一眼内室紧阖的门扉,硬着头皮去了。 敬妃,乃是五公主宝乐的生母,她出身不高,但与楼氏有些远亲带故,故而楼太后一直很抬举她。还有一个原因,她跟已故的四殿下生母是姊妹之间,凭着这一层关系,与皇四子也是相处融洽。 原本一个敬妃萧长瑛还没放在眼里过,可今时不同往日,潘党倒了,皇后闭殿不出沉寂已久,一切都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便是她在萧家呼风唤雨惯了,在外头玩弄人心惯使手段,就是再顶个京门才女的名号,可在这宫里,她要低头的人多的去了,便是一个妃子,也是贵人。 尚仪殿往大了掌内廷礼宾,往小了这各宫贵人宫闱内的皮毛之事起居礼典都是女官之职。 敬妃的软轿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宫侍掀开帘子,一个身量颇高的女人走了出来。头上珠钗叮铃,身上纱裾飘逸,穿着打扮上很是精贵。 萧长瑛躬身相迎,“娘娘康安。” 敬妃低头看了一眼人,没什么情绪道,“起吧。”一众宫人扶着她往里走,萧长瑛看着她的背影,双手握拳。 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个傻子了。 果真是着计了。 她敛下眼中翻腾的恶意,抬步跟了上去。 敬妃来这儿,说了个微不足道的理由,“本宫殿内几个宫女年岁大了,是该放出宫了,这空下来的位置,还烦劳萧女史帮本宫选几个贴心的。” 萧长瑛撑着笑脸应了,“娘娘便是不用特意来这儿一趟,下臣也知道,自会妥当办好。” “本宫自是相信你的能力。”敬妃接过她奉来的茶,看了一圈儿道,“你这殿内,怎么这么安静,连个宫人都没有?” 萧长瑛扯笑解释说,“娘娘不知,今儿乾清宫办宴,临时从下臣这儿调派了人手过去,所以这殿内才无人。” “这倒是了。”敬妃喝了口茶,似是不满意这茶水,很快放下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护甲,意有所指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儿圣上宴请了楼氏几位大人,要跟楼家定下三皇子的亲事呢。” 萧长瑛端着茶托的手一颤,险些掉落,“三皇妃?” “你还不知道呢,这也难怪。正是三皇妃,是三殿下开府娶了要做正妃的,楼家正有个姑娘,年纪也合适,人也端庄,圣上满意得很,早有了这个意思。” 敬妃抬了抬眼,“哎呀,萧女史,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舒服?” 萧长瑛强颜欢笑,刺探一句,“可娘娘,先前不是听说,这楼家小姐是要赐婚给四殿下的吗?” “他们确是打小起感情就很好,不过……这是圣上的旨意,岂是你我能左右的。”敬妃呵呵掩面笑起,眼睛确始终盯着没放过萧长瑛丝毫表情。最后一句听在萧长瑛耳朵里,如同炸雷一般,她已经看出来了,这敬妃来这一趟目的不纯,处处在提醒着什么。 她可是从皇三子未起势就跟着他了,这些年过去,难道是竹篮打水?这正妃的位置走了一个傅家,那个时候便非逼得端泓承诺了她的正宫之位,难道到头来却是一句拖延的假话? 那这么些年的努力,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了吗! 萧长瑛只觉得胸口气得快要炸裂开来。 靖安将军府萧家满门,已是大不如前了,如今老将军再一病,更是强弩之末。她深知这样的家族出不了一个皇子正妃,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增加光彩,好顺利入选三皇妃更是费尽心思。这么多年的努力,却白白便宜了旁人去,换做谁都不会轻易放弃,善罢甘休。 她咽不下这口气来。 第一三七章奴才 在满心的愤懑不甘之下,她那最擅长伪装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个口子,敬妃目的达成一半,勾绕着指甲,再次出招儿,“本宫的宝乐甚是喜欢萧女史一手颜笔,可否借来墨宝一观?” 萧长瑛深知这敬妃来者不善,冷脸应对,“今日怕是不方便了,改日定给娘娘送去。” “不方便,有何不方便?”敬妃听不得人拒绝,眉头顿时一皱,“这每日尚仪殿的文书这么多,便是随便拿一份给本宫,你都舍不得吗?” “……下臣,确实不方便。” “哼!” 敬妃一声冷笑,“我今儿,还偏要看了。秀月,你去拿!” 那叫秀月的就是刚刚进来传唤的宫女,她一得令,一个转身就要去推内室的门。 “不可!” “对付萧长瑛这种人,得找个比她更不好对付的。所谓一物降一物。”宋琰声托着下巴从外头远远亮起的火光集聚之处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棋局,笑意盈盈道。 “好了,今日时辰也不早了。等会儿一闹起来,就更走不得了。让景云送你回去。” “谢谢殿下。”宋琰声伸了个懒腰,看看棋局未定,又看看夜幕浓重。虽说端珣已遣人回府告了信儿,但她在宫中逗留,她娘总也不会放心的。 她正要起身,端珣却伸手过来,拉住人道,“夜里风冷,披件氅衣再走。” 肩膀上一沉,宋琰声低头看他伸过来的修长手指,根根如玉,指甲盖修剪得圆润精细。端珣正给她系着披风的扣带,不过片刻之间,便系上了一个灵巧的活结。他抬起了凤目,放下了手,正与看着他动作的宋琰声目光一对。 六姑娘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反应了很久才知道脸红,往后一退,后知后觉干笑了一声,“殿下……我自己来。” 横波跟着出殿时,自家姑娘的背影看着跟逃一样的。 景云不多言语地跟在后头。 尚仪殿搜出了个男人,还是丹穆的质子松都平。这个消息,在内廷一番游走,最后进了老太后的耳朵里。这内廷之中,还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重公公的耳朵。 楼太后掌灯诵经,眉眼低垂着,闻言颇是好笑,“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 重公公也跟着笑,“这萧家三姑娘,看着是个顶机灵的,怎么自己个儿是个几斤几两的都不知道?” “哼,有些人得意惯了,心大了,难免就认不清自己了。”楼太后微微睁眼,意有所指。停顿了片刻,她想起什么来,放下佛经,看向自己身边站着的老宫人,“猜猜看,这松都平是谁弄去尚仪殿的?” “这个……” “你是个惯会装糊涂的。”老太后被他扶着起了身,坐到了一旁铺着锦缎的紫檀木椅子上,“这事儿很好想,只看看萧长瑛下手的目标,就不难看出是谁的手笔了。” 柿子专挑软的捏,萧长瑛自然也是这样的,所以才选了构不成什么威胁的丹穆质子。松都平在这京门的靠山是端融,要他出了事,第一个脸上不好看的就是皇四子端融了。可她没想到,松都平根本不是个软柿子。她后续一系列动作,都没有能够进行成,更别说收买的元妃宫内那个小宫女了,阴谋未成,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可不是太后嘴里那句“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重公公的笑声如沙砾磋磨,沙哑而敷衍。太后瞧了他一眼,“松都平既是老四的人,融儿自不会让他有事。老三那儿,萧长瑛这一手算计,自不会是端泓打脸来阻止。这顺势这一手反击,显然就只剩下栖凤台那一个了。” 重公公低着头,“奴才知道,这局是谁破的了。” “萧长瑛这个,哪里算个局,抬举她了,顶多是个阴私小计,宫里头这样的见多了。”太后叹了一声,“栖凤台元妃,真是有福气啊,生下这样一个孩子。”她说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小时候起,这老六不管是读书还是悟性,就比他两个哥哥要好,可见天资所高不是一点半点。人呢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哪里不了然于心?这孩子……真是可惜了,废了一条腿。要不然,哪还有老三老四争来斗去的局面。” 重公公听闻这一句,微微摇头,“太后不可说这样的话,隔墙有耳。” “哼。”楼太后哼笑一声,将手上的护甲摘了下来,继续刚刚的话题,“这松都平到底从哪儿被老六捉到手里的,怎么偌大一个宫廷,这么多双眼睛下,竟无一人得到消息?” “不知。”重公公俯身回道,“不过,今儿扶云殿倒是进了一辆宋家的马车。刚不久前,才出宫去了。” “宋家?可看清楚了?” “宋家三公子的车,今儿本是接他回家的。”重公公不疾不徐地说着,“不过三公子如今,还在东阁处理事务。” “这倒是奇了……马车里的是谁?” 楼太后想想便有些眉目了,要是宋梅衡今日出宫回家,自是顺道要去慜阳门接一下自家妹妹的。宋家老三,只一个六姑娘才是亲妹妹。 她的手指动了动,想起了一张圆润雪白的脸来,将面貌与宋六姑娘对应起来。 宋六姑娘……楼太后心念忽然一动。 正想着事情的时候,宁寿宫门被叩响了。楼太后厌烦地一皱眉,“这么晚了,是谁?不紧要的人,好好教训一顿,让她别轻易敲哀家这儿的门。” 有宫外伺候的婆子下去看了,一会儿便回了殿外,眼神示意重公公。作为都快在宫内成精了的老妖怪了,重公公哪里还猜不到是谁。但他依旧是一弯腰,对太后笑道,“奴才这就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打扰太后的清净。” 老太后在焚香中微微阖老六一会儿眼睛,宫外脚步声一会儿由远及近。重公公是她身边侍候的老人了,这老家伙走起路都不大有声音。那这脚步声…… “臣下萧长瑛,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康安万福。” 楼太后睁开了眼。 “起罢。” 重公公自然最懂她的心思,人一会儿就领了进来。 萧长瑛在她面前下跪,再次行礼问安。 “萧女史,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求太后娘娘,帮帮臣下!”萧长瑛跪地不起,对着她叩首恳求。 太后显然吃了一惊,带着些审视地看着她,“萧女史,你是谁的臣下?” “太后为内廷之尊,上为尊,下为臣,奴才……自是娘娘的下臣。” 萧长瑛突然露好和恳求,太后似笑非笑低着眼睛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萧长瑛能忍,能装,能上一秒还在算计老四,下一秒就能投了她殿前。能屈能伸,还真是极好用的本领,以及……极厚的脸皮。 “回娘娘,奴才很清楚。” “据哀家所知,你跟老三,关系一直都很密切。你这样,不怕寒了他的心?” 萧长瑛硬着头皮,咬牙一回道,“娘娘,良禽择木而栖。今日娘娘若愿意帮我,明日我就是娘娘手里的一把刀。” 这内廷阖宫,要自保,如今靠端泓是万万不够站稳脚跟的。今日惨败,她已然看透。在这宫里,站不住脚跟,谁拿你放在眼里,还不是由着人支配压摄。如今之计,自保为重,否则今晚声名一败,以后如何立足和转圜? 太后笑了,“吃一堑长一智,你倒是聪明。”她顿了顿,看向人的目光之中,却是丝毫笑意也无,“要归于我寿宫,可得拿出你的诚意来。如此,哀家才可判断,你有没有继续留下来的价值。” “奴才明白。”萧长瑛一叩首。 “起来说罢。” 人是躬身进入宁寿宫的,出去时也是躬身退出去的,恭敬至极,表面功夫挑不出丝毫过错。 重公公看着人出去,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太后看他一眼,“你不明白,哀家为何要帮她这一次?” “太后信她说的话?” “哼,真真假假又有何,我此举要让她和端泓离心。”太后哼笑,眼神厌倦,“你当哀家真因着她那几句扶低做小的‘奴才’?这可是一匹狼,哀家可没老糊涂了。” 萧长瑛说到底,都是端泓手下的重要力量。要是能一举离间两人自是最好。 “三姓家奴,老奴如今也是见识到了。太后可要留意,这萧三姑娘鬼主意绝对不少。”重公公语气依旧平淡,不过太后很清楚地听到了他话语中的不屑和嘲讽。 靖安将军府,好歹是出过一个战功卓著的老将军的,这萧长瑛,自折骨气,一口一个奴才,说得极顺。光是这一点,就不大能让人看得起。由此也可见此女野心之大,为了目的极尽能忍。 “萧家……难掩颓势,看来也是不成了。”太后冷笑一句,摆摆手,“哀家累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你都知道吧?” “是。”重公公惯常低眉敛目,微微抬了手,扶着她站起了身,“太后放心。今晚这一出,不过也是太后一两句话就能压下去的。” 第一三八章反转 宋琰声回府的时辰已经迟了,景云因着是扶云殿的一等隐卫,出宫一路畅行无阻。等回了宋府的时候,横波推醒昏昏欲睡的她,喊道,“姑娘,你看,那是五姑娘吧?” 宋琰声被她一推,回了神来,顺着她的手指往外一看,隔着不远处,正是宋琴声的马车在前。景云这时问:“六姑娘可要跟上?” 宋琰声不大想这个时候与宋琴声碰面,尤其是让她碰上景云。景云毕竟是宫里头的,要被别人瞧见了恐怕会多生事端。 “不了,让她先进府,后头我再跟上。” 前头马车里被搀扶着走下来的确实便是宋琴声,后头又下来两个侍女,一人手上替她抱着琴,另一人提着宫灯。宋琴声带着面纱,妆容精致,如同赴宴一般,但脸上的神情却看着不大好看。 因着马车是宫里头出来的,宋琴声她们几个也就没怎么留意后头的车,没多做停留便进了府内,这几人脸上都不大好看的样子。 宋琰声见着人的背影离开视线,奇怪了,她这五姐姐怎么也这么晚归?还是盛装出门的,难不成是赴宴去了? 横波也瞧着那头,嘀咕道,“五姑娘这满头珠钗头面的,想来都不便宜。她今儿这身衣裳,也是质地极佳的新缎子。” 听沈氏提过,近来三房的开销大得很,厉氏呢一向小气量,从丫头的身上抠搜银两也是常事。这月听说宋琴声光是首饰便置办了好几套,更别说身上的衣服料子了。 宋琴声到了说嫁的年纪了,这些倒也无所谓,也不奇怪。但是,宋琴声近来经常抱琴出府,今儿又碰到晚归,这就有些奇怪了。据她所知,今日文思阁里可没有哪家的姑娘邀宴。 隔天平宁侯府卫氏带着沈芳之上门拜访,宋琰声昨夜里回来得迟,早上又不大起得来了。听横波说表少爷来了,才急匆匆地穿衣下床来。 她娘和卫氏已经临到院子了。横波也是一脸着急,“姑娘,早跟你说了卫夫人要来,你又给忘了。”这才刚刚盘了一边儿的发髻儿,卫氏含笑的声音已经透了过来:“丫头还睡着呢?” “夜猫子,睡得晚,醒得晚。”沈氏在外头嗔了一句,随后提高了声音,“横波,姑娘醒了没?” “醒了醒了。”横波梳着头,一边连声应了一句,“正洗漱呢!” 外头一阵笑声,随后夫人们便去了外头会客的小厅等着了。沈氏笑嗔一句,“别理这丫头,咱们坐去说会儿话。” 里头一阵兵荒马乱,宋琰声红着脸奔出卧房,去偏厅赔礼去了。 “舅母勿怪,阿好忘了您今儿要来,不然可是奔早在府前迎你跟表哥了。” 卫氏笑眯眯地,一点儿也没见怪,拉人到跟前说,“不要紧。哎呀,这才一段时间没见,我们家阿好怎地瘦了呀。” “还瘦?再吃下去,她可真是要横着长了。”沈氏一凝眉头,“我可跟嫂子你说,下次千万别三天两头给这丫头送些好吃的,她呀,管不住自己的嘴儿!自个儿身量又小,就显得更胖了。马上到了出嫁的时候,可还有哪家京门的公子哥儿能看上她呀。” “这说的什么话,她爱吃便让她吃得了。再说出嫁,到时不成,不还有我们家芳哥儿嘛。到时候阿好,便做我家的宝贝。” 卫氏爱宋琰声就跟爱眼珠子似的,隔三岔五送东西来,吃的玩儿的,穿的戴的,什么都有,平宁侯府家大业大,不差这些个身外物。沈氏听罢这一说,忽地抬了眼睛,眼神在宋琰声和旁边坐着吃早茶的沈芳之身上转了又转。 宋琰声知道,她娘起了心思了。 照她爹娘对她的疼爱程度,便是将来到了出嫁的年纪,也一定是舍不得她远嫁的,最好便是京门世家子弟,同在皇京,离得也是不远。 宋琰声坐在沈芳之旁边,偷眼往他那儿看去一眼。沈芳之气色不错,闻言望了望她,笑道,“阿好妹妹,不谈其他,如今便是平宁侯府,我沈家的宝贝。我在一天,便护她一天,护她一辈子最好。” “这芳哥儿,真是会说话儿。”沈氏心里头熨帖极了,看着芳哥儿的眼神里慢慢都是喜爱。 宋琰声接过他递来的茶点,笑容熠熠,“多谢表哥。” 等在小厅内用了早膳,沈氏和卫氏说话儿正起劲儿,都没管他们两人。大眼看小眼了一会儿,两人一道出了门,宋琰声揉着肚子,一边儿正好逛去小花园看看盛开的芍药。 “对了,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沈芳之陪在她身边,见她闻言抬头,视线看向长廊的对岸。 “你五姐姐,近来经常出府吧?她去的都是冶春台。” “嗯?”她步子一停,“去冶春台做什么?” “应该是去……看人。” 沈芳之的话让她陡然一惊,“看人?看谁?我怎么没听雨生说过。” “也是近几日才肯定的。你家这五姐姐,似乎是瞧上了那丹穆的质子,叫松都平的,两人都擅琴,如今算下来,合曲也有几次了。” “雨生原以为是她是为了音律和和音来楼里的,但越看越不对味儿。昨晚上你家这五姐姐在冶春台发了好一通的脾气,原因就是松都平没来,连自个儿琴都差点没砸坏。” “咳咳……!”宋琰声惊疑不定,“果真?!” 宋琴声一向最宝贝她那把琴了,而且,她的一手琴技自诩是京门无双,旁人使琴的甚少能入她的眼。这松都平颇通音律,人又是少有的苍白俊秀,很受追捧,宋琴声一时间被迷住了也能说得过去。 可是…… 宋琰声不可置信道:“她这是转了性子了,从前可没什么人能入她眼,这松都平其他暂且不谈,这人,他是个质子身份。” 沈芳之负手站在她身边,看她神情难测,提醒一句,“苗头刚起,劝劝你这五姐姐,闹大了就不好看了。” “她啊,要是能劝住就好了。” 宋琰声心底有数了,这么一想,宋琴声多日出府晚归就有了解释了。是音迷了人,还是人迷了她,这些追究来去也没什么意思,但只有一点,宋家不能跟这个松都平扯上关系。 谁知道这人,身上还有多少秘密藏着呢。 卫氏和沈芳之略坐便回去了,宋琰声琢磨着宋琴声的事,下午又坐车去了趟冶春台。她得让雨生留意些这两人,尽量再避免两人在楼里遇着。这才来了没多大一会儿,后脚便进来个稀客,正是宝乐公主。公主一进门就径直来问,“宋六姑娘可在?” 答话的人还没回,她眼睛一瞥,就看见了宋琰声,登时几步上去,“六姑娘,可算见着你了。要楼里还见不着人,本宫只得投帖进你宋府去拜访了。” 宋琰声回头,一看是她,笑回了一句,“公主说哪里话,要找我,遣人过来说一声便是了。” “本宫来这一趟,只是想再问一问,你三哥哥可还有什么欢喜的事物儿?” 宋琰声思考了一会儿,“殿下,上次该说的我都透露给你了。我三哥哥……他还是躲着你?”她叹口气,“我三哥哥,他心思不在儿女情长,都在他那文书和公务上。若是这些都不成,殿下,那我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宝乐看着她,忽然一咬牙,“都怪那该死的萧长瑛。” 宋琰声奇怪,“殿下,为何会扯上这萧姑娘?” “要不是昨晚她闹的那一出,太后至于把这内廷尚仪殿封闭起来吗?各宫都禁止随意外出走动,原本昨晚本宫都准备好了往东阁议事堂去,全被毁了,现在再找机会见三公子,更是麻烦了。” 宋琰声后头的话没大留意,听了一开头便下意识想要皱眉,她更是奇怪,“太后封了内廷尚仪殿,为什么?” “尚仪殿里头出了个男人。”宝乐一哂笑,“听我母妃说,不知两人在里头做什么不要脸的勾当呢。要不是太后封了消息,这萧长瑛啊,可就是整个内廷的笑柄了。” 松都平是借力打力丢到尚仪殿的,没想到太后竟然来插了一脚。可是太后……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帮萧长瑛迅速封锁住消息,摆平了这事儿? 为了内廷的体面安生?说不过去。太后不常出宁寿宫,也不搭理会这种事情。 那为了什么,会帮一把很明星处于敌对势力的萧长瑛?她可是三皇党的人。 宋琰声想不通,“那尚仪殿里头被发现的那个人呢?” “好像没抓住,让人给跑了。”宝乐想了一想,“母妃说,她在尚仪殿撞着的那人,是丹穆送来的质子。” 宝乐自然不知道,她母妃敬妃是有目的而去尚仪殿的,原本就是得了消息看人笑话,抓萧长瑛尾巴的。现在太后又一令之下,这消息压下去估计是透不出来了。 太后无缘无故可不会平白放萧长瑛一马。宋琰声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人间,达成了某种协定。 第一三九章拟旨 楼太后既然帮了萧长瑛一把压下了这事儿,那想必萧长瑛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至于当时情况,恐怕得问端珣才能清楚。 今日文思阁中有考校,宋琰声出府时正碰上宋棋声。有段时间没碰到八姑娘了,现在她养在冯氏膝下。大夫人冯氏恨极了赵姨娘谋害了她的七姑娘,但对于这么个年纪还小的宋棋声,她也不是那么小度量容不得人的人。 宋棋声从前是赵妾养大的,性子脾气都像赵姨娘。她自来看不上冯氏和宋书声,如今来了京门,与三房宋琴声关系很好。懂得给自己找靠山,算的上是很机灵了。 “六姐姐康安。”见她走来,宋棋声扬起笑脸问了声安,“今儿去文思阁上学这么早啊?” 宋琰声“嗯”了一声,看她站在这儿,随口问了一句,“八妹妹这也是要出府去?” “哪是啊。我是来找五姐姐的。但没见到人,错开了。又听她院里丫头说要出门,这才急急往这边来,但马车已经走了。”她笑着摆摆手,“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等她回了再说罢。” 宋琰声往外头看了眼,奇怪,“她这方向,不是往文思阁去的吧?” “五姐姐是去冶春台的。” 闻言,宋琰声转头深看了人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大早便往冶春台去,宋琴声应该不会就这么告诉宋棋声吧,任谁知道了都觉得里头不对劲,再说她近期往冶春台实在太频繁了。 “我是听五姐姐身边侍女说的,刚刚也听了一句,说是要去见什么人。” 宋琰声略略垂了眼,算算日子,松都平若能逃出宫了,这身上的伤也该养好了。不过他正是风头紧的时候,这时不大可能会外出,在质子府避避风头的可能性更大。 仔细想想,在尚仪殿做的那一局,对萧长瑛的影响更大。她首先是个女子,然后才是这尚仪女官。这殿内被撞见藏了个男人,首当其冲就是她先倒霉,首先就是德行有亏,这女史的位置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至于松都平,就算闹出去了,也不会闹大,内廷自是不会对质子做什么,何况还有四皇子给他撑腰,不大可能真让他出事,大不了全推到萧长瑛身上。 只是可惜了,这局被太后压下去了。不过松都平,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宋琰声直觉这宋琴声是个定时的炮弹,观她行事,看样子是真对这松都平动了几分心思了。可这丹穆质子到底是质子,说来也更是降臣,宋琴声不一样,她是宋府的嫡女,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宋家的颜面。 等上了马车,横波看她神色,不由问道:“姑娘可要遣人去冶春台报个信儿,叫他们留意些五姑娘?” “光是留意也不顶事儿。” 宋琴声我行我素惯了,做事是不思后果的那种,不大有人能真的管住她。 宋琰声眉梢一动,“她这状况拖下去不是好事,要知道了她近来这些心思,你猜猜第一个是谁先坐不住?” “……扶摇阁吧?厉氏的脾气,大家都清楚。” 宋琰声含笑看了她一眼,“不错。” “我记得,我那四哥哥也是冶春台的常客?”她心思一动就是一个念头,“遣人告诉雨生,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宋家四公子,也是出自三房,是厉氏的两个嫡子其中之一。二公子宋梅庸不堪大用,是个庸碌无能的,这四公子要好一些,在户部一个文书闲职上捐了官,就在宋樾眼皮子底下,这么久了,好歹没有犯事出错过。 这四哥哥呢,平日里就好一个风雅,最喜文人才聚清谈论会这样的场所。冶春台自开办起来,颇受文客欢迎,更是很得他的心意。 这宋琴声,若连日都在冶春台,估计也会碰上她四哥。四公子宋梅贺不是个草包,自家妹妹总来这里,与往常大为不同,总要留个意。纸终究包不住火,通过雨生的提醒,想必这秘密不久就能被三房所知晓了。到时候,自有厉氏自个儿收拾这摊子。 这后头接下去的下半月里,宋琴声都没出门。听横波说,是被厉氏关在自个儿屋里了。 “扶摇阁的人嘴巴紧,没打听出什么来。但我估计,三夫人估计已经知道了五姑娘这事儿了。” 宋琰声正练着字,闻言没有抬头,“宋琴声每日出府,装束首饰皆是精致簇新。三房那边,想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样也好。松都平可不是什么好人,在家清醒几日,就能冷静下来了。皮囊而已,别被迷惑了。” 这距离宋梅庸与罗二姑娘私相授受也没过去多久,转眼主角就换成了宋琴声,说来也是够滑稽的。 元盈这月里去了栊翠山学武,再回来时,已是葱翠的初夏时节。元盈过来时,宋琰声穿着一件薄衫子,正带着九哥儿在葳蕤轩喂鱼。 鱼缸内有几株才露尖尖儿角的荷花,九哥儿伸手,明显对花的兴趣更大。 元盈抱着小九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一番,“你这弟弟,怎么越长越跟你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宋琰声笑眯眯地拉人进屋,“他是我弟弟嘛,自然跟我像了。” 元盈逗了会儿小人儿昀哥儿,才想起这次来的正事,这事情实在说不上好,看着宋琰声略带疑惑的眼神,不由加急了语速:“我昨晚上刚回来,听我大哥说,圣上给皇三子赐婚了?” 开府赐婚,这没什么稀奇的。楼氏为三皇睿王妃,这是既定的,没什么大改动。只是,元盈皱眉要说的,是萧长瑛也在这选妃的名单上,上的是侧妃的名单。 “这是六殿下传来的消息?” 元盈见她面色实在平静,换做自己奇怪了,“你一点也不惊讶?” “刚听你说,还是有点儿的。”宋琰声唤来葳蕤轩里头的婆子,将小九交给她带出去玩了,这才继续说道,“关于萧长瑛,圣上不会把她放出宫的,她一定要是皇家的人才行。” “女官这个位置到底有些实权,萧长瑛野心极大,圣上防着这人,给了便也能收,就需要找个理由了。萧长瑛到了适嫁的年纪,索性便将人赐婚出去得了。” “圣上做什么这么在意这萧长瑛?” 宋琰声轻声一笑,“自然因着她表现实在太好,太超出意料。诗才是一说,还记得萧长瑛进献鱼鳞石塘赈灾的图纸吗?虽说这个图纸到底出自谁手存疑,但既拿出了这东西,圣上就不会将这样的人留给世家。”萧长瑛的打算其实很明显,从诗会惊才到内廷女官,一路增加筹码,可到底没算到个正妃的位置,算是两不着地。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她再算计来去,也分毫撼动不得。 “至于这侧妃定的为什么这么突然,估计是前阵子的事,圣上也有所耳闻。萧长瑛这样的人,手伸太长,容易搅得宫内乌烟瘴气,不适合继续留在内廷。” 这选妃一事已拟旨待发,自有他人着急。太后便是其中一个。这皇三子睿王有了一个正妃,有了侧妃了,那皇四子呢?他们两个兄弟是一同开府受封的,为什么皇三子的有了,皇四子的选妃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皇帝大手一挥,夺了太后给老四安排的楼家正妃,还转手赐婚给了皇三子。那太后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改了哀家选给老四的人,拿谁来赔给端融? 太后旁敲侧击之下,明德帝也头疼了,“母后,朕自有主意。” 楼太后自然不停,继续引导,“皇帝,这京门老牌的世家数来数去也就那几家。哀家看那宋家的,也还不错。”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明德帝眉心拧起,“宋家?” “宋阁老是三朝首辅,积威积势的老人了。如今这宋家也是势头正好,看看那宋家三郎,哀家这心里也欢喜得很,正好,宝乐喜欢……” “母后,宝乐还小,不用着急。” 这宫里,还有什么能瞒得过皇帝的眼?宝乐流连在东阁机密院,这事儿皇帝心里头清清楚楚。 吃了个回怼,楼太后一咬牙,气头上来了,抬声继续道: “那宋家三郎不还有个亲妹妹吗?哀家记得,这六姑娘你是很看中的,她很快也是出嫁的年纪,哀家看着人长得也机灵有福气,不如许给老四,做个贴心人。” 太后的目的从来就很明确,四皇子要夺嫡,就要铺路,要有底气,要翻过去皇三子。这需要强大的世家助力。楼氏实力大不如前,宋家如今如日中天,正是拉拢的好时机。看那宋六姑娘软绵绵一小个,应该是个好说话能勾上线的肥鱼。 “母后,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那皇帝要待如何?”太后不喜,“老四可拖不得,皇帝,这宋家你不同意,元家你也不乐意给,朝廷和武场,老四你难道看着他孤立无援?还有,宝乐既是喜欢,许了又如何?那是你的公主,不是我姑娘,我这么操心是为了什么,说到底来还不是为了你?” 这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明德帝目光晦沉,“母后,这件事,容朕再想想。” 第一四零章迷魂 太后深知,皇帝不会听她的。从前如此,如今手握实权了,更是不会听她的。可她不会甘休。 重公公送完圣驾会回殿后,太后冷着脸,僵直着背脊坐在凤座上,久久不能平静。 这是个尊贵了一辈子的女人。出身楼氏,年轻时便是万懿皇后,年老后便是太后,将来,还会是太皇太后。 这样一个女人,骄傲了一辈子,还从来没对谁低过头。 “要是……要是哀家的昼儿还在。” “娘娘!”重公公厉声,这一句让凤座上的老太后回了神,脸孔扭曲地看了过来。 启章帝时的皇太子端昼,为嫡为长,生来便受封太子,才品超凡。不过可惜,英年早逝,没能活到登基加冕的那一天。 要是端昼还在,自不会有如今的明德帝了。 “要是昼儿……哀家何至于憋屈至此?”太后愤然出声,“你也别劝哀家,哀家还不能说了?当初,是谁将他抚养长大,又是谁助他登位?哀家竟养了一条白眼狼!楼家……楼家当初何等荣耀,就这么一削再削,便是有个什么事,都要算计警惕着,唯恐再被参上一本!” “娘娘啊……何苦再提这些陈年的旧事了,说出来白白伤了自己。”重公公佝偻着背走上前去,楼太后看着自己的这个老臣,嘴角抽搐着,最后恨恨地一扯唇,露出个哭笑不能的表情。 熬过了启章帝,熬过了潘皇后,这后宫之内唯一屹立不倒的女人,平静的外表之下,不知积压了多少年的怨恨和隐怒。 楼太后膝下一子一女,端昼去得早,还有个幺女睿阳,如今已是一个都不在了。越想下去,却是悲愤难受得不能自已。当初会选明德,只当人好操.纵控制。可在皇位上坐久了的人,又怎么甘心只做太后掌控的傀儡呢。 “去传萧长瑛,这宋家他不肯,哀家还非要了!” 近来几日,宋府不太太平。宋琴声流连冶春台被有心人察觉了大做文章,流言蜚语都传进宋府里头来了。 宋琰声也很是奇怪,这消息怎么偏偏这时就流传了出来呢?再说这几日,宋琴声都没出过府。厉氏那脾气,知道了宋琴声这心思,关都关了人一阵子,绝无可能走漏消息。 自是因松都平起,那想来最可能传出流言的,应该还是冶春台,毕竟人多口杂,宋琴声前段时间为了见人也是不加掩饰,怎么精致华贵怎么来,毫不收敛,自有人会注意到。 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再怎么组织,还是没能阻止人言可畏。 而到现在,宋琴声依然没能死心。亲口承认,就是看中了那松都平。 全家人都不能理解,她为何看上了一个丹穆的质子?还是这样不计后果。 “你这样定死了心,可人却未必瞧你一眼。你这是吃了什么糊涂药迷了心了?” 宋琴声嘴硬道:“我与他琴意相通,你们又怎知他对我无意?” 宋琰声听到这里,只觉得无话可说了。与她一样的,还有宋啸渡。她祖父一把年纪,还要为小辈这种事操.心,听来听去,最后气闷一甩袖离开了。 剩下的三老爷和厉氏战战兢兢,厉氏更是哭红了眼睛,硬是扳着宋琴声让她给老太太低头认错。宋琴声僵着脖子,就是不肯低头,“我就是认准了这人,你们为什么不同意?因为他就是个质子?呵,可宋家自小教着我们一视同仁,平日里你们这样说来说去,怎么现在反而变卦了呢?!” 宋琰声皱眉:“五姐姐,这不是一码事。”宋琴声狠狠瞪向她,目光快要吃人,她是个自我惯了的人,说什么做什么全凭着自己心意,便是有人反对不从了,便要跟人拼命得那种。 “这松都平……不是什么好人。五姐姐,你莫要被人迷了心。” 厉氏难得跟她站在一个战线,恨声道,“六姑娘说得对,琴声啊,你好好想想。不说这人的质子身份,你光是听他几首曲子,小伎俩的东西,怎么就给听迷了心,对其他反而不管不顾了呢!你知道这人丹穆出身吗,知道这人什么性子什么脾气吗你就一厢情愿!” “我愿意!我乐意!” 宋琰声几乎要怀疑这松都平是不是给人喝了什么迷魂汤了。厉氏又急又气,恨不得扇她几耳光清醒。现在众人面前,再说再劝都不顶用,反而会加深宋琴声的逆反心理。 老夫人目光隐忍地扫过堂下的人,忽地厉声一呵:“够了!” “厉氏,你将人带回去吧。” “老太太……”厉氏不可置信,“老太太,您就眼睁睁看着她这样?” “她死了心跟我们对着,你说说,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宋老夫人冷声道,“既然如此,就遣人回去吧。你也不必拘着她,随她。出府也好,见那松都平也好。” “老太太!”厉氏哭求道,“老太太,她可也是您亲孙女啊,您就这样不管不问了吗?” 老夫人的视线平淡至极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人,这也是她自小看大的姑娘,谁能不在意不管她死活呢。宋琴声是宋府里最长的姑娘,她是寄予过厚望的,只是这期望,在一次次她的惹是生非中被消磨殆尽了。 她看着衣衫头发皆是凌乱的宋琴声,目光沉痛,最后看着人道,“五姐儿,你站起来,抬头说话。” 宋琴声顿了一下,随后站起来,看向上首位置的老太君。 “你如实回我,这丹穆质子,你是定死了心,绝不转圜了是吗?” “……是。”宋琴声不明她的意思,硬着头皮回答。 老夫人的目光沉冷无光,看着人道,“那好。” “我们奈何不了你,也说不动你。以后种种便随你了。你是愿意去找松都平也好,愿意嫁给这人也好,我,阖府都不左右你,一切都随你。” “只是,出了这宋府的门,从此以往,这宋家,就没你这个五姑娘了!” 这最后一句,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震得满室都静了。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厉氏,她膝行几步,嚎啕大哭,“老太太,不可不可啊!” 又回头爬起来,急步拉扯住宋琴声,脸孔狰狞道:“说!刚刚的话全都不作数,全是你的气话!说啊!” 宋琴声梗着脖子,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厉氏恨透了,当即一个甩手,啪—— 宋琰声皱眉吩咐,“将三婶子拉开!” 这一巴掌打下去,宋琴声便是有了悔意,也被打散了。 闹了这么一场,全家人脸色都不好看。沈氏带着宋琰声回房,脸上还是不可置信,“这丹穆人,莫非有什么迷魂术不成?听说往冶春台里专门去看这人的姑娘,可是不在少数。” 宋琰声目光很冷,“就是只男狐狸精罢了,不是什么正派人。” 她将上次夜里与元盈在宫里看到的一幕告诉了沈氏。 “这人出身丹穆,要想在京门立身保命,投了四皇子门下。他人微言轻,不成气候,背地里能为四皇子在宫内宫外***些消息,可能,还会下些暗手。我知他武艺也是不弱的,只是隐藏得很好。这样的人,看着面上赏心悦目,又通音律讨人喜欢,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心思颇深,总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 宋琴声到底没能出得了宋府,厉氏因着老夫人的话,干脆将人锁在了房内,几乎是片刻不离地盯着。 老夫人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要宋琴声没了这宋家六姑娘的身份,在京门她还能算什么。趁着消息可以一压再压,这宋琴声的闺誉可不能轻易就这么毁在一个丹穆人身上了。 听说三房那边的院子,已经好几日不得安宁了。其实不光是三房,因着宋琴声这事,阖府每天也没个安宁。 宋琰声今儿去冶春台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松都平。楼瑆和松都平已有好些日子没来,现在骤然出现在她眼前晃着,宋琰声联想起困在家中歇斯底里迷了神智的宋琴声,只觉得他们的出现极其碍眼。 宋琴声前阵子终日来冶春台和曲看人,她就不信这人看不明白。就是明白了,既不说清楚,也没有半点回避,就这么冷眼看人陷进去,跟他蛊惑利用宫女探听消息是一个桥路。 宋琰声对这人印象不好,看着人眼睛疼,脖子也疼,上次在宫中挟持威胁她逃宫的旧账,她至今还记得呢。 雨生在旁看着六姑娘脸色不对,他是宋琰声的心腹和朋友,自然知道最近宋琴声闹得阖府不安生的事。这松都平招蜂引蝶心思不纯,偏生大家都喜欢看他那张脸。 “将人请出去,两个。” 宋琰声冷言冷语吩咐一句,好在这冶春台是她的,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看不顺眼看着就头疼的人不清楚去还留着请饭吗。 楼瑆莫名其妙被送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这才是刚来,雨生大管事的,你不想做生意了?” 雨生态度还算可,“冶春台生意如何,自是不用楼公子操心。” 被噎了一口,楼瑆梗着脖子,转向松都平。松都平面容带嘲,眼神不善地看着楼上一个方向。 第一四一章夜话 顺着松都平的目光看去,楼上站着的是宋琰声。此时眼神漠然,负手站在高处,一副脸色不善很不欢迎的样子。 “这几日我不在京门,你到底怎么得罪宋六姑娘了?” 楼瑆冷着脸很没面子地被“请”出了楼中,皱着眉头发问。 “还能如何,自是结仇结怨了。” “就因为那些宋琴声的传闻?”楼瑆纳罕,“你又没怎么着人,还是人家看上了你,再说你这样子也不差,就这么不受宋家待见?” “滚。” 宋琰声不待见他可不光是这件事,加上宫中种种,应该认定他心怀叵测了。 “这冶春台,是如今京门之中最能探听各处消息的场所了,这一下,以后可都是来不了了。”楼瑆连连摇头,摸着下巴,回头瞧了一眼楼中。今儿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冶春台当家作主的,可只有这宋六姑娘。那雨生,也是唯她是从。 想他楼瑆京门勋贵中淬炼出来的火眼金睛,竟然有看走眼的一天。这冶春台的雨生八面玲珑,可算万花筒般的厉害人物,偏偏听从于她。这宋家老六,原是个扮猪吃虎半点不露相的人。不过再想想她那直提东阁的三哥宋梅衡,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这么一想,便对松都平和宋琰声之间的瓜葛更感好奇了。 养心殿内。深夜掌灯,光影如昼。明德帝坐在棋盘前,手里盘弄着一粒棋子。他的心思似乎不在棋面上,端珣落子无声,对面却是毫无动作。他抬眼看了过去。 “父皇可是有心事?” 明德帝盯着棋局,轻笑一声,将棋子落入盒中。 “这局不对,毁了。” 他看向老六,端珣的容貌过盛,在光下更是清贵逼人,一双凤目看过来,眼底平静,是看不透琢磨不出的一片深色。 要论心思机敏,这三个成年的皇子中,端融不及端泓,老三不及老六。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要是端珣的腿未废,这朝堂之上,估计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老三老四如今斗得如火如荼,忙着拉拢力量,忙着争夺站位,前朝后廷,倾巢而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皇帝已经到了撑不下去要退位的地步了。 明德帝这个精明到绊倒了楼太后,潘党,将乱糟糟的江南官场大洗牌且难逢敌手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朝臣的意思。这是要逼他做选择,早点正位东宫,便早点能定下一众人悬着的心脏。 端珣也丢了棋子,“父皇心不在此,儿子先告退了。” 这老六对谁都冷淡至极,便是难得喊他过来对弈,也只当成个任务似的。明德帝好笑地看向他,“急什么?让你陪朕走一局,你就这么不耐烦?” 端珣不解,“父皇,分明是你晾着儿子在先,反倒是先说我了。” 李路大总管在旁边伺候着,对这样的场面已是见怪不怪。端珣与其他皇子不同,下棋便是下棋,对弈时一句废话都不多讲,更没有奉承阿谀之谈。 明德帝喜欢跟他下棋,便是因着这个原因。在如今两个成年的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寸步不让的时候,反而越看老六越发觉得舒心。要说天赋机略,这六子自小就优越于他两个哥哥。只是越大,老三老四将那些师傅教出的道理全抛在了耳后,不用在正途上了,成天想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让人瞧着分外厌烦。 明德帝忽然笑起,“是朕不该,六儿可还要走?” 李路抬起眼睛看向端珣。都说这个皇六子运气不好废了腿可惜了,不过如今他越看,越觉得这六殿下的福气,大约还在后头呢。这三个成年的皇子里,圣上可有对谁像对他这样自在亲和和颜悦色过?三殿下和四殿下坐在这儿,那是君臣。但六殿下坐在这里,跟圣上就是父子了。 民间的父子,本就是该这般相处的,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圣上看见老三老四争来斗去争权夺势的,哪儿哪儿不舒服闹心,翻过来看端珣,越看越是一个妥帖舒心。 这样聪敏明事的,谁不喜欢着呢。 “父皇还要对儿臣说什么?”端珣一手搭在膝上,一时无规则地轻叩着轮椅的扶手,凤眼弧度生得俊艳上扬,看人时清凌凌一片。 端珣废了腿,不能再参与朝政亦或是夺嫡争储了。明德帝喜欢人,也不防着自家六子,便跟他提老四的选妃。 “你三哥如今建了府,选妃也有了章程,很快便是你四哥了。” 端珣一听就明白了,“父皇是在为选四皇妃犯愁?” “他啊,毕竟是楼氏抚养长大的。就是刻意支离他与楼家势力,估计成效都不大。” 这是在说楼家女许给了老三的事。这姑娘算是一个牺牲品了,楼家不会因为她嫁给皇三子便转移势力到他睿王府,楼太后养大的,可只有一个四皇子,谁会拎不清投去睿王的阵营。该抱团的还是紧紧抱着,密不透风。 端珣微微一笑,“皇祖母担心四哥吃亏,可照现在的局面看来,他是最不吃亏的人,还能再占便宜。” 太后揣着明白当糊涂,非要明德帝赔一个王妃给老四。这还要能抵上楼氏的,那必得是京门实权世家。这有一重楼氏势力在背后撑腰,再附加一个京门实权世家的王妃,这如今二子高高低低算是平衡的局面,可就稳不住了。 明德帝深深看一眼他,端珣之聪慧,一点便通透,根本不用多说。这句话简直说在明德帝心上,“还是你看得清楚啊。” “那皇祖母的意思呢?” “老三朕给了萧家,萧家是武将出身,在朝颇有武底。再看看如今世家里掌兵有势的,你还猜不出吗?” “镇国公府元家。” 端珣敲击的手指在扶手上磨了磨,笑回了一句,“祖母的眼光,还真是毒啊。” 要皇四子再多了元家助力,他还有什么发愁的。文野有楼氏,兵武有元家,可以直夺东宫了。 “不过元家是父皇的人,皇祖母的算盘终究只能是想想而已。”端珣姿容端丽,面上甚至含笑,他开玩笑一般说,“元家长成的姑娘里,不过就一个小郡主。这泼皮的猴子进了宫,四哥的府邸里每日基本都要鸡飞狗跳了。这样可还成? 明德帝似乎被他说的这个景象逗乐了,他觉得甚是有理。这镇国公家的皮猴子是不能入皇室的,一来兵权势重,是压倒性的力量,要站队了一下子会导致如今的朝局失衡。二来,元盈嘛,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做皇家的媳妇儿,弯弯绕绕的东西她受不了。 端珣这一个话常,将养心殿内原本凝重的气氛一下子扭转了过来。明德帝对老四的事情压而不提,饶有兴致地看向端珣道,“老四之后,便该是你了。你性子静,得选个活络些的才是互相补充。” “说说,你可有中意的?” 端珣目光一闪,面上分毫未显,他没有回答,“父皇,要无事了,儿臣先告退了。” “提这个你就要跑,这事不是迟早的吗?”明德帝兴致来了,“京门这么多闺秀,真没中意的?王家的,傅家的,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多是了。李路,朕案上那封册子呢,你取过来给六儿看看。” 端珣皱眉了:“不。” “不想还是不愿?”明德帝偏过头,不解,“你那扶云殿里头冷冷清清的,这些年也没个贴心伺候的,朕给你挑两个好的。” 自来皇帝表示喜爱的方式很单一,那就是赏赐。赏东西赏人,那都不是事儿。 端珣坐在轮椅上,目光沉静一片,看不出其中情绪,他似笑非笑拒绝了明德帝的喜爱,“父皇,儿臣,不想也不愿。” “扶云殿里头,我一个人正好。其他人进来,碍眼。” 李路听着头冒冷汗,这明目张胆拒绝圣上的好意,这皇子里头六殿下还是第一个。明德帝听了却没有生气,顺着一想,还真是。六子自小对谁都冷淡,也没见他跟谁热络过,他就是这么个性子。 “父皇要赐,不如给四哥吧,他选妃可是没定呢。” 端珣走后,明德帝的好心情又落下了。灯烛噼啪一声,几点火星落下很快消失不见。李路送完六殿下出殿,回来时,见圣上拿了一支朱批,在傅家的名帖上重重画了个圈儿。 “这成效不成效的,还得看老三的本事。”他无甚表情的放下笔,“一切未定,各凭他们本事罢。”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响雷轰轰,宋琰声从文思阁回来,鞋袜全湿了。横波举着伞,跟她后面跑进长廊,迎头撞上了大房的新妇,罗大姑娘罗冰心。现在不该叫罗姑娘了,该叫大嫂了。 宋琰声见了礼,随口笑问一句,“这么大雨,大嫂往哪里去?” “大郎今儿回府,我看看时辰,正准备去迎他。” 宋琰声笑眯眯,“大哥定会很高兴的,嫂子快去罢。” 罗冰心应了一声,正要抬步,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对了,六妹妹,我家中捎来些物件儿,给府里姑娘们玩的,我看着新奇好玩儿,妹妹挑几件顽去。” 宋琰声联想起近日京中见闻,忽地眼睛一亮,“可是舶来的物件儿?” 第一四二章贡市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响雷轰轰,宋琰声从文思阁回来,鞋袜全湿了。横波举着伞,跟她后面跑进长廊,迎头撞上了大房的新妇,罗大姑娘罗冰心。现在不该叫罗姑娘了,该叫大嫂了。 宋琰声见了礼,随口笑问一句,“这么大雨,大嫂往哪里去?” “大郎今儿回府,我看看时辰,正准备去迎他。” 宋琰声笑眯眯,“大哥定会很高兴的,嫂子快去罢。” 罗冰心应了一声,正要抬步,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六妹妹,我家中捎来些物件儿,给府里姑娘们玩的,我看着新奇好玩儿,妹妹挑几件顽去。” 宋琰声联想起近日宫中见闻,忽地眼睛一亮,“可是舶来的物件儿?” 要说最近京中有什么大事,不得不提四方来朝之盛事。罗家罗瑜罗大人官任鸿胪寺,司九宾之事。他的消息最灵通,近来鸿胪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今儿从文思阁回府路过最繁盛的朱雀街,已看见了街市中异族装束的外宾,甚至贡市都开了。朱雀门前特设了一个贸易点,四方的使节在来京后,可以在贡市展示和出售本土特色的产品,这些物件儿新鲜得很,宋琰声还看到游牧族的骆驼群,驼铃在雨中一响一响,驮着贩卖的商品和皮毛。 不光是这些,新奇好玩儿的还有很多。 罗冰心看她眼睛发亮,不由一笑道:“六姑娘要是感兴趣,我房里还有几本游记,多是前人所绘写,里面记载着这些周国的风土人情。” 六姑娘也不客气了,“多谢大嫂。” 大房的丫头很快就给她送来了这些游记,还连带来一个匣子。这匣子里头装了很多小玩意儿,新奇可爱得很,都是姑娘家们喜欢的。宋琰声挑了一面八角的牛皮鼓,咚咚咚拍了一会儿,顺便给横波也递过去一个摇铃一样的手串,上面绘着精致反复的花纹,都是一套的,再来几个人就可以敲敲打打一小段音曲来了。 宋琰声对那些游记更感兴趣,翻开的第一本里头描绘了北疆一十二部落的地貌和分布。自北疆平乱,俯首称臣以来,边线上安定了十来年了。她好奇地研究了一下与京门接壤的关卡,自丹穆大败北退之后,内部不稳,逐渐拆分出一十二部,分散而居。丹穆的核心王族则退居北上,已经失去了对北疆绝对的控制权。 四方来朝的盛事在近些年里是头一次,京门中热闹一时。各方使节的车马队进京时,由皇四子负责接待事宜。明德帝近来心情颇佳,毕竟威服四海,万邦来朝,这是每个皇帝所期望的,这也是代表着大成如今强大繁盛的实力。 宋琰声跟在元盈后头去贡市里头玩。眼下四方各国使节入京,京门中人声鼎沸,热闹得不行,最热闹的还是当属这朱雀街的贡市了。朝贡说来也是一种贸易手段,一种外交手段。各国使节在进贡前提下,随行携带来本国特有的物产,或走船舶,或通车马,将这些商货运来京门,以货易金,再用来采买自己所需要的。比如北疆需要粮食和草药,东瀛需要绸缎和瓷器。出于怀柔之策,他们各属国的物产销路都很不错,圣上对他们的上贡更会回馈更多的金银财物,这些周国在朝贡之后,几乎都能满载而归。 元盈因她身量小,在人群里被挤得迈不开步子,便伸手拉着人一路往前。宋琰声鞋子都差点挤掉一只,前面才开始稍稍疏通空旷了一些。 这边是西洋随使节一道进京,漂洋而来的红胡子客商。这些人都生的人高马大,相貌深邃,眼睛是浅淡的蓝色。 这些红胡子客商贩卖的是皮毛,通过特殊的工艺加工而成,毛皮洁白蓬松,一看就很暖和。 元盈站着稍微喘了口气,与贡市这里头的客商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随后转头看向宋琰声,压低声音道,“他好像在瞪我。” “……没有吧。”宋琰声也悄声回道,“他们那边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看起来凶凶的。” 因着是悄摸来贡市的,两个人都换了一身男装。那红胡子商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似乎有些疑惑的样子,然后嘴里叽里呱啦吐出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 “他说什么呢?” 宋琰声自然不知道。早知道来这里,就找大嫂介绍个鸿胪寺里头的翻传了。 贡市里四方来客,各国的商客说着各国的语言,一下子听得人不知所谓,只耳朵里鼓鼓地充斥着这些听不懂的话。 那皮毛商客见两人停在自个儿铺子前,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最后语言实在不通,只以为两人站在这儿是要买他的帽子,然后笑眯眯递过来一顶尖尖的羊毛帽,指着说了一大通,大概是在介绍这帽子,从奇怪的尖尖的帽顶一直摸到宽大的帽檐,最后还翻过来给她们俩看里头毛绒绒暖和的羊毛。 “我才不想要买帽子,这夏天都到了,这时候买帽子戴,不是要热出一身痱子来。”元盈嘀咕一声,看着那帽子就要往自个儿这儿来,连连往旁边一闪,指指自己,赶紧摆手抱拳。 这红胡子商客才看懂了这个手势,但他笑眯眯的,手一抬一转,随后这造型奇怪的羊毛帽子就落在了宋琰声的头上。 “噗嗤。” “够了啊你。”宋琰声哭笑不得,正要摘下帽子来,却听到对头贡市那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声:“哎,元小郡主在呢!” “主子,你看刘姑娘也在,哈哈,真是巧了。”听着声音,宋琰声转过头来,果真是意云。在往他身旁看去,端珣坐在轮椅上,一身白衣清贵醒目,他身后跟着景云。 端珣一开始没有发现她们两人,听意云说了,才从贡市一边一个客商那边转来了视线。他今日没束发,只是寻常的装饰,腰下只挂着一个香囊。可人坐在那里,气势便出来了,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 在人来人往中,宋琰声对上那双望过来的凤目。端珣瞧见人了,忽然轻声一笑。 六姑娘穿着不大合身的少年装束,也不知元盈是从何处弄来的,怎么看怎么奇怪。宋六姑娘似是未曾察觉,头上还顶着一个怪异的皮毛帽子,睁着大大的眼转身歪头看了过来。 也许在旁人眼里有些奇怪,但在端珣眼里看她,却是娇润可爱,心上一动一软的感觉。 元盈听到喊声,也转头来看,一看是他,眉毛一挑,奇怪道:“你怎么也来了?这儿人这么多。” 端珣在人群中衣衫整洁,白衣未沾一尘,丝毫没有她们两个方才人挤人时的狼狈。 “早些时候还没这么多人。”景云推着端珣过来,六姑娘已经摘下了帽子,正随着元盈一并看着他。 “宫内无聊,我便过来瞧瞧热闹。”端珣离得近了,宋琰声能闻到他身上珌兰香的一缕淡香。 元盈“哦”了一声,往他方才在的那铺位看去,对头的商客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看身上的服饰,应该是北疆丹穆一族的,样子看着倒有些似大成人。 早前北疆猖獗之时,曾经几次突破过大关,抢掠过不少边陲之境的大成少女。便是启章年间,也派出去过多位公主和亲。如今拆分开的北疆一十三部落中,也有很多混血的丹穆人。要是没猜错,松都平也是这样的,只是他的样子实在不像丹穆人的长相,倒十足十就像是大成人。 第一四三章一剑 元盈对她表哥的话向来是坚信不疑,倒是宋琰声觉得,端珣此行出来,必然不会单是无聊这么简单。他向来目标明确,心思深沉,不会真如他所说闲得无聊了,便就是无聊,照他洁癖又好静的性子,断不会来这人声嘈杂的贡市。 宋琰声若有所思地瞧着人含笑柔和的唇角,后头摊位的商客还在等着回应,元盈见着人,又哒哒哒跑了回去,顺道将那帽子还了回去。 这边就只剩下端珣和她两个人了。贡市里人多拥挤,也不是个能说话儿的地儿。端珣坐着轮椅,经过的人会下意识地避免碰到人,因而他身边反而人不多。只是宋琰声留意到,那些路过人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带着好奇或是惋惜。宋琰声也不知怎地,下意识往他那里站了站,试图挡一下那些来意不明或打量或审视的眼光。这样的目光下,端珣面色却是淡然一片,泰然镇定得很,半点没受干扰。 奈何她人矮,站他旁边了也没什么作用,反而要他拉一把,免得被人给碰到。 端珣拉着她的袖子,微微扬着凤目,笑意点点流泻,看得宋琰声有些耳热。 “走吧。” 顺着人群走,再往前一段距离,便豁然开朗了。回头看看经过的路,宋琰声都不知开始她是怎么和元盈挤进这么多人之中去的。 今儿是头天开市,京门中最爱看个热闹,自是不会错过。 元盈从铺位出来,转头看看四周,人呢—— 宋琰声觉得可以换下一趟来,今天这次怕是再进不去了。 出了贡市,朱雀街这处也是人来人往的。所幸端珣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等他们上了车好一会儿了,元盈才满头热汗地招手跑了过来。 “你们就把我落下了,哎!小六,你就这么被我表哥给拐跑了!” 宋琰声耳朵一听又是一热,什么叫拐跑了?回头一撞端珣笑融融的视线中。 这人生得太好,眉秀似山,眼拥星霜。不笑时倨离,笑时恍若星河下落。 “别理她,这里头人太多,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儿去。” 端珣好像特别喜欢跟她“说话儿”,宋琰声也正有想问的,便点头了。元盈翻身一跳进了马车,佯怒道:“你们两个,不带这样的吧。” 端珣见她上来,懒洋洋敛下纤长的眼睫。看他这样子,元盈有些生气了,悄摸摸拐了我的人,还想丢下我,呵呵。 端珣只觉得元盈在这里碍眼。 几人过了朱雀街,往冶春台去了。冶春台毕竟是宋家的产业,不会像外头人多眼杂,风吹草动就能给你传个翻天儿去。 冶春台里头倒是清静了不少。元盈进了楼,扫了一眼四周,“好几日没看见楼家那大公子了,松都平说起来也没怎么看到。” 宋琰声提到这事,头疼地想起家里头宋琴声惹的一桩闹剧。家丑不可露,宋琰声避而不谈,只是神情厌烦道,“不大想看见那两人,便让雨生请出去了。每次来将我这楼里引得满是姑娘们红粉脂香的胭脂气,二层的客人早颇有微词了。” 端珣抬眼看了看里头,听了这话,倒是一点头,“确实清静了好些。” 宋琰声想要问他的,便是萧长瑛之事,这人如何又是与太后攀上关系的,宁寿宫竟然力压下去那晚尚仪殿的事。松都平毕竟是皇四子的人,宁寿宫保下松都平自然没什么奇怪,但萧长瑛属于皇三子麾下,宁寿宫竟然不趁着打压一把就着实有些让人费解了。 宋琰声直觉萧长瑛此人巧舌如簧,肯定与太后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宫里的消息,自然全逃不开端珣的耳目。他点点头,“确实如此,近来萧长瑛进出宁寿宫的次数也多了。” “现在萧长瑛的角色,应该算是一个反间者。不过以她的道行,可比不过我那皇祖母。” “充其量是个蒋干吧。” 宋琰声明白了,听后笑了起来,“两方卖力,吃力不讨好。怕是反间不成反中计。” 元盈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谜,但对萧长瑛的事情直觉抵触。本以为进宫后人能够收敛一点,但没想到人是越发跳腾。 “圣上内定了她做端泓的侧妃,这两人凑在一起,还不兴风作浪的,也不知道圣上怎么想的。” 如今四方使臣入京,宫内也是忙得很,大办宫宴费时费力。毕竟是京畿重地,这么多使臣集聚京门,听元盈说,近来京内的巡营增加了一倍。 这京门外客种种要事,接待,安置,营防诸多事项,圣上都交给了皇四子,可见对其甚是信任。 端珣晚间要赴宫宴,夜幕要落的时候便准备回宫了,却不想经过贡市时,飞身出来几个刺客,一把剑就这么穿过了车壁,横插在宋琰声眼前,随后反应不及,又是一刃雪亮一闪而去,看得宋琰声心里一跳。 她是坐端珣车顺道回家的,此时见这场面,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京门之地,还偏偏有人敢当街刺马,这还刺的是一个皇子。 端珣的眉头蹙起,他看着并不惊讶,只是似乎没料到这些人选择了今日来行刺,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车厢内本就不宽敞,坐了他们两个人,这再刺来一下可还了得。 不过景云和意云两个人不是吃素的,马车渐渐停下来,只听到外头刀剑相碰之声,刺耳得很。 “别怕。” 端珣将人拉过来,宋琰声手心里头都是汗,面色有些发白。 马车上有内廷的标志,这些人是冲着端珣来的。听外头的动静,想来派来的刺客应该不在少数。宋琰声脸色越来越白,她更害怕的是,现在的端珣废了一条腿,这是他的要害。 要遇上这样的情况,他逃不了。 窗帘猛地被削开来一半,连带着车壁都发出刺耳的断裂声。这力道之大,削得木屑碎落,砸在宋琰声的眼角眉心上。 紧接着,剑光如同刺目的闪电,迅疾,锃亮,鸣响着刺了过来,这剑光是直直地抛掷过来,极是精准,可见内力深厚。宋琰声被白光刺得微微一晃眼,却是下意识挡在了端珣面前。 这一剑让人招架不得,端珣脸色大变:“躲开!” 马车都被削成这样了,刀光剑影的,躲也是躲不得了。景云意云要对付这么多人,能拦下一两把剑光,可他们拦不住这么多人的刀影,还是极为刁钻狡猾的角度,漏网之鱼总会刺过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一变故发生在一瞬之间,宋琰声感觉到端珣试图拉扯开她的力道,但她人已经挡在了剑锋之前,拉不开推不开,太快了,根本反应不及。 她下意识紧紧抱住了人,宋琰声活了一世,最怕的就是疼痛。她咬牙,没有让她有任何准备的时间,那剑锋一下子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后背,扎得很深,血水一下子流出。 宋琰声顿时疼得眼前发黑,她开始是死死抱着人的脖颈的,这一剑扎过来,顷刻之间让她松了力气,往前一倒。 “阿好——!” “阿好!” 端珣惊骇得面色惶急,双手接住人顺势搂进怀里,却只摸到了一手的鲜血淋漓,还是温热的,淌满了他的手心。 宋琰声疼得面孔几乎扭曲,她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子褪去了颜色。端珣的面容近在咫尺,他从未露出过这样惊惧可怖的神色。那把剑扎在她后背,整个后背已经疼得麻木了,端珣抱着人,只听她哭着说,“殿下,我疼啊。” 这把剑就如同扎在了他的心上,一双凤目眼尾顿时血红一片。 今夜的宫宴没能开成。贡市里出了刺客,行刺的还是皇子。不光是端珣遇刺,还有其他两位皇子,包括今晚进宫赴宴的世家贵胄,都在入宫途中遇到了刺客,甚至当场死了两个世家的子弟。两位皇子多有损伤,便是四皇子,也摔断了一条胳膊,伤者众多。在这样的关头上,偏偏出了这样的事情,明德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 端珣是毫发无伤的,因为宋家六姑娘给他挨了一刀。这一剑扎得极深,扎在一个姑娘家身上,拔剑时,后背上深深扯出了一大道裂口,沈氏见了,差点哭昏过去。 六姑娘身子底子虽是不错,但也耐不住这一剑。端珣送往府中时到现在,人还没清醒过,完全靠着参汤吊着一口气,拔剑时不能用麻沸药,全是太医生拔下来的,便是人昏着,端珣在外头都能听到哭哑的叫喊声,最后归于平静。 宋梅衡听到消息匆匆回家时,从恩思堂端出来的一盆血水惊得他差点腿软一倒,后头跟来的小童立即扶住了他。宋梅衡气喘得厉害,没管人的搀扶,急急看向端珣,“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随后回府的是宋樾,二老爷到底没撑住,在房中看过女儿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整个宋府陷入了一片凝滞的沉寂和恐慌中——六姑娘伤成这样,怕是挨不过这一次了。 第一四四章运筹 明德帝听到奏报时,乾清宫内还有几位大臣,正在商榷四方朝贡事宜。当夜的大宴还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只等着宾主尽欢之盛事,直到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看到明德帝的脸色晦暗不明,最后猛然一拍桌案,“京防巡营的大统领是死的吗?传他来见!” 京防的统将是镇国公元家的人,李路眉心跳了一下,又听明德帝怒道:“京兆府一并传来,朕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四方使臣集聚京门,在这个关头上出了这样的事情,明德帝怎么可能不生气,这简直是在各国使臣面前闹笑话,丢脸! 今晚往宫内赴宴的多是京门世家之人,其中还不幸死了两个世家子弟,随着京兆府前来的,还有两家嚎哭刚死了儿子的朝廷大臣。 明德帝太阳穴突突地跳,好一阵安抚。这两个老臣不能不劝,他们家都是独苗苗,如今天灾人祸,好端端的却突然祸事降头,一下子儿子没了,他们能不着急痛哭吗。 京兆府尹是刚提拔上来的老实人,遇事不决,战战兢兢,明德帝越看越来气。从前那京兆尹刁滑,他不喜,好是人告老回乡去了,换上来这么个老实在在好拿捏的,却是个不堪大用的蠢材。 从京门出事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作为固守京门的京兆府,竟然一问三不知,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是说,他什么都没查得出来。 明德帝气得摔杯子,“你就是这样办事的?!”人在气头,一并迁怒了一身铠甲的京防大统领,“京门朝贡盛事,更是不能出乱子。你们不相互配合着巩固京中布防,还由着出事真是岂有此理!” 骂了一通无人敢辩驳,明德帝稍稍解气了,视线扫向殿里头讨说法的两个老臣,这该做的面上也做给他们看了,皇帝沉声道:“两位爱卿,此事朕定会彻查,给你们一个交代。”又厉目看向交过来的两人,“元登,你是禁军统领,京门出事了有你的责任,还有京兆府,朕要你们最迟在明日,给朕查清楚了再来回话!” 贡市里出现的刺客,个个身手绝佳,来历不凡,要是这么容易能查清楚,元登堂堂大统领又如何平白受了这一通骂。京防营骑抓是抓到几个,但这些刺客是硬骨头,被抓后当即咬毒自尽,根本无从所查,骂骂咧咧着“狗皇帝”一下就便没了声息。但这句话不能禀给圣上听,作为大成正处四方来朝繁盛时期的明君,谁能听得了这种骂声。 被训责一顿无能的大统领以及灰头土脸的京兆尹一前一后出了乾清宫。京兆尹上任尚未足期,苦着一张脸。圣上的意思很明显,要是明日再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那他这顶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这么一想腿也抖心也抖,越想越恨那些挨千刀的刺客——尽是给他找事! 元登看他这胆小怕事的在心底嗤笑一声,他是与镇国公上过战场的,瞧不上朝中很多这样子只会盘算人心耍嘴皮子的政客,那京兆尹期期艾艾地本想凑过来交流打探一下他这边的消息,元登冷着脸,全当没看到,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事得找大公子。他心里很清楚。 到了镇国公府,元庭近身做事的下属接待了他。元登左等右等没看见人,终是耐不住问了一句:“怎么没见大公子?” “公子出府去了,料大统领要来,留属下接应着。”那下属看看日头,“想来也快回了,统领稍坐片刻。” 元庭出府,是去宋家接端珣的。现下夜已深沉,元盈入府许久,最后带出了端珣。六姑娘伤重了,他心里也担心,可这个节骨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坐在车上,由元盈去看人了。 元盈出来时脸色不好,眼眶还是红的。她一声没吭地上了马车,方才离开冶春台时小六人还是好好的,这才隔了这么一会儿,人就生生受了一剑。元盈是练武之人,自然知道这剑一扎刺在寻常姑娘家身上到底是怎样可怕痛苦的事情,便是连她,都承不下这么气势汹汹的一剑。 剑刺的位置不致命,但伤口却深可见骨,小六一向养得金尊玉贵,哪里受得住。 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元庭皱眉,看向随后被推上车来的端珣。 “如雪,太医怎么说?” “人要还不醒,大概就不成了。”端珣的声音很轻,他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但仔细看他的眼睛,凤目看着如静海,底头却翻滚着惊涛骇浪。 端珣的怒气未平,元庭从他颤抖着捏紧的手指便能看出来。 他愤怒而恐惧,这种强烈波动和矛盾的情绪从未曾出现在他身上过,他运筹帷幄,他聪明绝顶,游刃有余,便是废了腿,也是等待时机,另有筹谋。这样一个人,寻常的刺杀不会让他动怒,更不会令他恐惧,可这次,伤得是他心尖上的姑娘,六姑娘是生生替他挡下这一剑的,是拿命护他的。 这就不一样了。 端珣脸色沉郁,凤目凛冽晦莫,他咬牙道,“阿好受了一剑,我要让他奉还百倍。” 他的语气太过阴恻冰寒,元庭心中一跳,侧目望向他,像要证实心中猜想一般,神色冷凝着问:“幕后人……是谁?” 萧长瑛趁着夜幕去了睿王府,未带一个侍女,悄悄进了王府中。这是刚建的府邸,到处崭新华贵而显得空落。萧长瑛熟门熟路进了皇三子的书房,脱下了黑斗篷,露出一张含笑阴柔的脸。 “殿下。” 端泓负手站在案前,闻言转过头来。潭拓寺两年让他身形更加瘦削嶙峋,越发透出一种刻薄阴狠的气质。他面上哪怕惯常带笑,这笑容都显得刻意和充满着算计。他的笑容并不好看,此刻更是如此,露出鼻翼旁的两道深深长长的笑沟。 出事时端泓与端融同行,端融防御时不慎摔马,断了一条胳膊,端泓好些,他只砸到了头,顶多算处擦伤而已。 这不是侥幸,因为他早知道有这么一场刺杀。 “你来了。”端泓掀衣落座,一把扯下头上的绷带丢到桌上,“宫里的情况如何?” “不久前圣上传了禁军统领,还有京兆府,连同几个近臣,要明日前找出线索来,几个人出来时脸色都不好看。”萧长瑛笑了,“对了,张家和胡家两家的大人也进了宫,哭天抢地要圣上拿人。呵,皇城脚下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使臣在京的关头,圣上可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端泓搓动手指,“光凭元登和京兆府那个新来的废物,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里就给他们找出来什么。至于张家和胡家……都是不中用的。既然两头摇摆不定,那本宫干脆送他们一程。” 萧长瑛一哂,并不在意这两条人命,只道,“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殿下到底是殿下。既然他们给脸不要脸,这么不识相的东西,早些除去便是。” “老四那边的动静呢?” 萧长瑛想了一会儿,“四殿下回来后,去了一趟宁寿宫。因着太后那老狐狸警惕心重,我没能在里头探听到什么。不过四殿下的脸色,也是不能看的黑如锅底。” 端融是圣上亲命来负责使臣进京一应事项的,不论是京畿安全,还是宫宴大典,处处都要留意着。四方来朝,圣上此举有意让他得脸。可若这天子脚下出了刺杀大案,不说得脸,老四脸都要丢干净了。 想到这里,端泓就舒服了。 “照四殿下的性子,受这么一遭,估计不会忍气吞声。” 萧长瑛说完,便听端泓一声嘲笑:“就算如此,他怎么查?呵呵呵,自有他端融手伸不到的地方。” “朝贡这么好的机会,丹穆的胡奴不用起来可不就是浪费了吗?” 元登等来的除了大公子,还有六殿下。端珣会过来这里,他心下一凛,直觉这案子不会简单。 元登连忙跪膝行礼,只听得前边不远传来一声极冷的声音,“起罢,不用多礼了。”抬头一看,六殿下的目光,阴沉得戳人。 大统领跟着镇国公几经沙场,什么风风浪浪没见过,现在瞧见六殿下的样子,心头却是一惊。 六皇子端珣,向来心思深沉不喜形于色,面上只有些场面上的几分淡笑,看着温和,其实不大有人有事能入他的眼。 元登铠甲锃亮,端珣看着人,凤目微微一眯,直道,“大统领可与人交手了?” “过了几招……”说完便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一抱拳道,“这些人剑法刁钻古怪但训练有素,而且异常凶猛。” 元登大统领的位置不是白当的,他本人也是武力超群的猛将,他的分析不大可能有错,景云意云和那批刺客交手后,也是这个感觉。剑法看不出门道,无章可循,甚是古怪。 端珣瞧着底头人,忽然冷声一笑,与元庭的目光相接。 第一四五章丹穆 元登等来的除了大公子,还有六殿下。端珣会过来这里,他心下一凛,直觉这案子不会简单。 元登连忙跪膝行礼,只听得前边不远传来一声极冷的声音,“起罢,不用多礼了。”抬头一看,六殿下的目光,阴沉得戳人。 大统领跟着镇国公几经沙场,什么风风浪浪没见过,现在瞧见六殿下的样子,心头却是一惊。 六皇子端珣,向来心思深沉不喜形于色,面上只有些场面上的几分淡笑,看着温和,其实不大有人有事能入他的眼。 元登铠甲锃亮,端珣看着人,凤目微微一眯,直道,“大统领可与人交手了?” “过了几招……”说完便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一抱拳道,“这些人剑法刁钻古怪但训练有素,而且异常凶猛。” 元登大统领的位置不是白当的,他本人也是武力超群的猛将,他的分析不大可能有错,景云意云和那批刺客交手后,也是这个感觉。剑法看不出门道,无章可循,甚是古怪。 端珣瞧着底头人,忽然哼声一笑,与元庭的目光相接。 “看不出门道,才是最古怪的。”端珣提醒道,“大成的剑法大多有章可循,这是一批死士,使剑很可能是隐藏身份。” 可是……什么样的人需要隐藏身份呢? 元庭一下子明白了,心底头的答案呼之欲出。这样一来,幕后人很显然……果真是那个人! 元登是武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堪堪联系到近来京门四方来朝的盛事,这么一想,便瞧出了些端倪,一下子惊得冷汗连连,“这……这……” “这样的死士,景云意云都防不住。方才你说过,他们这一批人训练有素且十分勇猛。作为战场拼杀过的将领,大统领你还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身份吗?” 端珣的手指轻轻扣在轮椅的扶手上,沉闷的敲击声落在人心上,不紧不慢的,随着他说话声一道传来,清晰可闻,却犹如一道炸雷一般。 这么一说,这帮刺客的来路就很分明了。这是当初丹穆割分一十三部遗留下的问题,这些人怀有不轨之心,或者说是丹穆王族的不轨之心,怀抱复仇和阴谋随使团进京,藏匿京门贡市一直伺机而动。他们剑法古怪,因着原本便是用枪挽弓的,曾经是上过战场的丹穆精锐。 你要让这么一群人,为了掩饰身份而换用不称手的武器,那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这么一摸索下来,这是谁动的手笔就很显然了。 丹穆自落败一路北退,在前丹穆王败愧而亡之际,内部也是纷争不已,最后干脆一拍即散,各自占地为王。这样乱的局面之下,丹穆王的大王子成功顺位,成了新一任的丹穆王。 这就不得不提端泓与这丹穆王的一段渊源。三殿下早年因着以潘氏为靠山,意得志满,两只手生得极长,便是北疆战务和丹穆王座的事情上处处都要搅和着插上一手。潘党势大,他当初也确实有这个能耐。 元庭冷笑出声,“真是一笔孽债。早年老丹穆王终老之际,大王子和二王子为了这名存实亡的王座争得头破血流,极其难看。后来二王子棋差一招被送来当了质子,人好好的来了,没病没痛的就这么突然没了。这事情至今悬着都没查个究竟,丹穆那边也未有反应,就像死了一个不足道的无干系之人。但是二王子这一死,有的人就可以顺顺利利无后顾之忧地登上王座了。” 元登听出了大公子的意思。 “勾结丹穆外族……这可是大罪,可这样的密辛,大公子如何得知是皇三子所为?” 元庭转目看向静坐在前面的端珣。要说端泓走一千,一万步,端珣永远要比他要棋高一着。 北疆丹穆的问题,不光有它和大成从前遗留下的种种矛盾,还有他内部分裂成一十三部落的现状,一盘散沙之下,端珣要有心知道些什么,根本不难。 譬如这次借着四方来朝的掩护,京门刺杀的阴谋。 现在朝局之上,争来斗去的除了端泓,便是端融。端泓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处在一个劣势被动的局面。第一,潘党之祸失去了圣心,第二,失去了强有力的靠山,急需助力。 但要是老四出个什么意外,譬如跟当年的六皇子一样,这储君的位置,他可就是不二人选了。后头的几个皇子还太小了,根本就不值一提。 这次刺杀,他打的也是这个主意。老四一除,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端珣目露厌恶,手指轻轻搭在扶手上。他的面容之上带些苍白的郁气,因而显得目光格外沉冷。 “这批刺客估计不在少数,端融不过断了只手,远远未达到端泓的预期。所以说……” “他还有下一次行动。” 元庭和元登同时看向他。 “将消息透露给丹穆那个质子松都平,他但凡有些城府,就会知道该怎么做。”端珣微微眯起眼睛,“照老四的脾气手段,他是个不能吃亏的,不需要你出手,定会挖出证据来反将一军。” 皇四子端融是个武人,朝中人人都说他是个直性子的悍将,颇有当年明德帝的气势。这句话听着恭维,但皇四子这么多年与皇三子斗法,便是端泓最锋芒毕露的时候,他都没有被压倒,由此也可见他的心机手段不像外表看着那么耿直简单。 生在皇家,夺嫡之路你死我活,皇子们有哪个是简单的?每个人脸上带着一层或几层面具,至于面具之下的样子,谁也不曾见过。 好好的一场盛大的朝贡,就这么被一出谋刺给打断了。明德帝听着禀承上来的伤故人数,眉头一直没展开过。乾清殿内清静下来,他拿着折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六儿。 “老六呢,可有回宫?” 李路一个机灵,脑筋动得很快,“想来应该是从宋家回来了吧。” 提起宋家,明德帝很快想到了那被扎了一剑的宋家六姑娘。说起来,老六毫发无伤,也是多亏了这六姑娘。 他的脸色缓了缓。前来宫宴的皇子和世家子弟们伤的伤,更甚者就这么好端端没了。老六有腿伤,他不希望自己这个儿子有事。 明德帝对自己这个六儿感情很复杂。端珣自幼机敏早慧,远超他的两个皇兄,这几个皇子里,他最喜欢老六,他觉得哪一个都不及端珣的心眼明亮内敛。可这种喜欢又不能明白地表现出来。端珣背后是元家,镇国公府烈火烹油,元贵妃宠冠六宫,这样的势头拿捏不好便是很危险的。他是皇帝,注定了做不了寻常人家的普通父亲,所谓先君臣后父子。 看够了老三老四斗得头破血流,毫无体面。要是端珣在江南盐政上没有伤了腿……明德帝一直在想,现在的朝局是否会有不同。 端珣伤了腿,他心里一直扎着一份愧疚和不适。要是当年未曾派他下江南,要是…… 明德帝转开了思绪,沉目问:“宋家的姑娘如何了?” 李路摇头表示不清楚,“宫里的太医还没回。” 这么一说,明德帝心上就有数了。他印象里,宋家六姑娘是个小个头白胖丫头,这姑娘家的养尊处优惯了的,要挨上这一次,要是能挺过来,估计都要休养许久了。 “李路,你备好东西,替朕去宋府瞧瞧人。”明德帝坐在龙椅上,神色极是疲惫,他撑着头吩咐道,“现在就去,阁老家估计都要急坏了。” 李路连忙应了,奉旨下去了。在走出乾清宫宫门时,在外头宫道上迎面碰到了六殿下。 “李公公。”端珣目光微沉地落在他身上,“这么晚了,这是往哪儿去?” “哎呀,六殿下您可回了。圣上担心宋姑娘伤势,遣我去看一看呢。” 端珣并不希望现在有谁去打扰到宋琰声,何况现在宋府里头一团乱,就是去了,这么晚了,也只是徒增麻烦而已。 端珣这边没应,李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六殿下。乾清宫宫道两侧都点上了宫灯,在一片柔柔的灯光下,端珣的面容沉肃而朦胧。他的眼里分毫笑意也没有,不似寻常,倒像其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李路吃了一惊,不敢再看。 谁惹着了咱们六殿下……?! 端融平白无故遇袭,还是在四方朝贡京门部署全由他负责的情况下发生的。这不是无能是什么?不说圣上对他的信任会降低,他自个儿还折了一只胳膊进去,到现在可是钻心得疼着呢。 宫宴是开不成了,四方朝贡的使臣也要重新安置。等他负伤处理好这一切将功补过的时候,已经累得两眼昏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这时,松都平急匆匆地递了帖子,说有事相商。大成的语气做派如今学得已是十足十了。他嗤笑一声,翻到结尾处,上面大大写了个“三”字。他盯着那三道杠看了一会儿,忽然取了脸上的帕子,吩咐旁边的小厮,套马出府。 松都平此举,显然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第一四六章苏醒 宋琰声醒过来是在拔剑之后的第三天,她是被疼醒的,醒来时耳边有哭声,断断续续的,乍一听闻还以为她又重生来一次呢。她猛地睁开眼,一下子白光入目,刺得她眯起眼睛。等意识全都回笼了,只觉得身体被拆开重组了一遍,处处都僵硬着生疼,说不出的难受。 “姑娘,你醒了!呜呜,你可算醒了……” 她趴在床上,看到横波一下子放大的脸,这小脸上鼻涕横流的,她下意识想抬手给她擦一擦,这一动,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横波红肿着跟红桃子一样的眼睛,被旁边人给拉开了,接着程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姑娘好不容易才醒,你这么一下子凑过去,不是吓着姐儿了吗?” 宋琰声倒是没有被吓到,她因着方才的动作,一下子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钻心。程妈妈看她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忙蹲身近前来问道:“我的姐儿噢,可是还疼着?这伤口深得很,你可莫要再动了,咱们好好养着,要什么你说,妈妈给你去办。” 横波守着她好几日,好不容易人醒了,却是止不住呜呜地哭,程妈妈被她的哭声惹得心头恐伤后怕,连连打发了人出去,“莫要哭了,六姐儿醒来就没事儿了。你快去将好消息告诉给老爷老太君,还有夫人那边,夫人那边还提着心呢。” 过了一会儿了,沈氏便急匆匆进了门,掀了帘子入内来,“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可要吓死我们了。” 沈氏的脸上还有未消退的担忧和疲惫,也是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宋琰声看她坐过来时,鬓边都多了好几根白头发,堪堪梳了上去,醒目得很。 拔剑时众人以为她是没了意识的,可宋琰声那时候还留着几分意识,背上疼得麻木,那一柄短剑还扎着,折磨得她就是想昏过去也无法子。旁边传来她娘惊恐无助的哭声,她有心想睁眼安慰一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宫里头的老太医握住剑柄生生拔出剑刃时,那从她身上汹涌而出的鲜血一定吓坏了她娘。 宋琰声眼睛泛红,侧着头低低唤了一声,“娘……” “我的儿,还疼得厉害吗?” 沈氏心疼得要命,见她脸色雪白如纸,又不知如何去安抚,怕不小心碰到她背上伤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宋琰声咬牙忍过背上这一阵疼麻,摇头撑出一个笑来,“娘,我不疼了,让你们担心了。” 她这笑实在不好看,沈氏难受得揪心,差点又要掉下泪来,“那日……好好地出门去了,谁想到回府却是被人抬着送回来的,身上还扎了这么深一柄剑刃……你……” 沈氏咬牙,说不下去了。 宋琰声为什么会受伤,她是为六殿下挡下的这一剑,救下护下的是皇帝的儿子,便是做父母的再心疼,那也不能明着说出口,皇宫里头连日送来了许多珍药补品,流水似的,有圣上赏下的,有太后的,有皇贵妃的,眼下这情形沈氏还能说什么? 她不要这些赏赐,她只希望宝贝阿好能够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可这话,她藏心里可以,却不能对着皇家去说。 “娘,阿好知道惹你担心了,下次一定不会再有了。”宋琰声知她想说些什么,阖上眼睛,虚弱一笑,“那是六殿下啊……刺客刺过来时,我不及反应,下意识就去挡了。” “娘,他是皇子,他腿上还有伤,那些人根本就是冲他来的,我眼睁睁地看着,难不成真让幕后人得了愿去?” “你是一个姑娘家……” “当时真的没想太多,全是下意识反应。”宋琰声苦笑一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又是“嘶”地一声,“六殿下好意送我回家,谁料遇到这么一出,他本是要护我的,可他和他的隐卫都慢了一步,那剑光逼来时根本来不及反应的。” 程妈妈在旁叹了一口气,“真是飞来横祸,谁想到京门内会藏着这么一批无法无天的刺客?还专门瞅准了进宫大宴,听说世家里还有两家的少爷是当场毙命……” 宋琰声抬了抬眼睛,眉头一皱,当场毙命? “是哪两家的?” “现在京门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是张家和胡家的。” 张家和胡家,都是京门之内有脸面有根底的世家,那胡姑娘还跟她是文思阁的同窗。张家她不清楚,可这胡姑娘上头只有一个哥哥,是胡家的顶梁柱。这胡少爷是个独苗,胡老大人向来最看重这个儿子,若没了他,这整个家族将来得靠谁撑着呢? 宋琰声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古怪来。 “遇刺的……还有谁?” “这说来可多了,不知道京门怎地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进宫赴宴的世家,就是几个皇子也都负了伤。” “还有皇三子和皇四子?” 宋琰声越发觉得奇怪。她原以为刺客是专门为着端珣而来,眼下听程妈妈一说,觉得不太对劲。这遇刺的人都是在赴宴途中受到袭击的,可谁会花这么大力气,与整个京门世家与皇族来作对? 她和端珣共乘回府途中遇到的那一批是从贡市里而来,现下一听很明显是兵分几路。京门如今正是四方来朝,袭击赴宴的达官贵人和皇族子弟,很容易就会往来使的贡国上面想,就是最容易想到的丹穆,也不能保证这么些年它的狼子野心已死。 那如果真是丹穆对大成的报复…… 不,不对。 丹穆落败分一十三部落,如今北疆这些部落自顾不暇,大成铁骑下仰人鼻息之臣,哪来这样的底气反咬一口? 再说,当夜行刺京门时机卡得太巧,这世上能有这么多的巧合吗。选在京门大族都进宫赴宴这样的时机,又顺利达成了目的,怎么想都应该少不了里应外合,不然光凭它外族狼子野心,怕是连京门关都进不来,怎么也得要有个引狼入室之人才能有这样的效果不是。 宋琰声想回来,又问道,“程妈妈,两位皇子,伤得如何?” “这个就不怎么清楚了,外头人传,四皇子遇刺时惊了马,当场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虽说他是习武之人,但想必伤的也不会轻。至于皇三子,倒没听说如何,但也连夜宣了太医。” 这样也看不出来什么。她想了想还要再问,却被沈氏制止住了,“你啊才刚醒,真是有操不完的心。你管这些做什么,好好养你的伤就是。” 沈氏见她伤重,担心得不行,见她没恢复几成便问这个问那个的,怎还了得?忙道:“我的儿,好了,有什么事情咱们养好了身子再说。你看看,这连说几句话,这额头上撑得都是汗。” 汗自然都是疼出来的,宋琰声适时闭上了嘴,手指轻轻动了动,在唇边做了个拉住的动作。 沈氏摸了摸她的头,眼里眉梢全是心疼。 毕竟是挨了一剑,宋琰声虚弱得很,昏迷时不觉得疼,现下醒了,那背上的伤口越发难忍,再说成日趴在床榻上也不好受,翻身又不能,整个人生生瘦下了一大圈,连脸上的肉都消减了,看得老夫人心肝儿肉的心疼得不行。 她醒过来时间也短,有时候还有精神说个话儿的,眨眼却又睡过去了。 沈芳之今日来看她,见人精神好了不少,不由松了口气。程妈妈在床边正在喂她喝药,宋琰声趴在床榻上难受,又觉得药太苦,苦着脸朝他看过来,气弱地喊了一声,“表哥……” 沈芳之心疼她,要是能替,恨不能替她受了这罪去。 程妈妈在一旁哄着,“我的姐儿哟,这药吃完了,伤口才能好啊,就不用日日都趴着难受了。” 宋琰声被众人众星捧月一样捧着护着,只怕自己被宠得越发娇气了。光是每日三顿喝这苦药,她便耐不住了。 前世里头苦药毒药她都尝过不少,实在是噩梦一般记忆深刻,一看这药汁现下便要反胃了。 自打六姑娘醒来以后,府里头好不容易才落下心来。不过现在恩思堂又多了件让人提心头疼的事:六姑娘怕喝药了。这药本来也苦,熬得黑沉黑沉的,换个姑娘家的谁一日三顿能忍得下来。可良药苦口,府里又是心疼自家六姑娘,可苦药却没法少一顿来。 这一勺一勺喂药简直是折磨,宋琰声好不容易苦着脸喝完药了,正等着蜜饯果子压一压嘴里的苦味,谁料惯常吃的蜜饯却是空空见底儿了。 她现在只想眼睛一闭厥了过去。 这蜜饯之所以消耗这么大,是因为喝药后光是一颗还压不住苦味儿。宋琰声又是个嗜甜的,都是好些个吃进嘴巴里。府里人心疼她,蜜饯儿果子都先供着她恩思堂的。 “姑娘忍一忍,横波这便去拿。” 沈芳之在旁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嘴边,“先喝点水压一压吧。”程妈妈接过给她喝下去了,她整个人这才缓了口气。 第一四七章探看 “你这样子啊,倒跟昀哥儿是一模一样的。”小九年前时候不知怎地总是生病,生病了一闻到药味儿就要哭,怎么哄也不肯喝,得用蜜饯儿果子类的骗一骗才行。 宋琰声头一偏,耳朵尖儿一红,低着声儿,“就是太苦了呀。” “是,是,等你这伤好了,咱们再不喝这劳什子的东西了。”沈芳之自小是喝惯了苦药的,喝药已经跟喝水一样寻常了。但宋琰声不同,她身底子好,很少有个病痛,这骤然让她喝这个,怎么能受得住。 不过说起来小九,今儿倒是没看到。自宋琰声醒过来,这小跟班的哪一天不是守在她房里的,今儿竟然没看见。 宋琰声听他问起,转了头来,眉头微微蹙着,“昨夜里又病了,请宫里头太医一道看了,说是惊了风。” 程妈妈在旁边收拾完药碗,说起小九这病症,也是忧心不已,“年前生病也是因着这个,但这次发得急,我方才来时去瞧过,哥儿已经醒了,就是人虚弱着没什么精神。” “昀哥儿一直养得精细,怎会有这样的病症?”沈芳之受多年寒疾之苦,也是好不容易拔了寒毒,这些年气色渐渐好起的。他知道生病滋味实在不好受,听后便上了心,不由眉头拢起,抬眼问:“太医看过了怎么说?” “哥儿本是有些发烧着的,说是这个引起的,好好休养几日就是了。” 这边正说着话,院子外不知怎地却是一下子吵闹了起来,动静渐大,里头说话声一下子被打断了。程妈妈走去了外间,推开窗往外头看了看,随后很快关上了又走回来道: “听声音,像是扶摇阁那边的。” 宋琰声趴在床上也隐隐约约听到了三房厉氏的声音,她声音尖利,隔得远些也能听见似乎在责骂着谁。就在这时,横波捧着蜜饯儿一溜烟儿跑了进屋,一边掀帘子一边道,“哎呀,前头吵得厉害呢,五姑娘好端端的又给跑出府去了。” 瞅瞅外头,天色已晚,不多时便是夜幕沉降。这快入夜的时候,跑出去作甚? “安分了好些日子,她这是心还没死呢。”宋琰声这是不能动,不然直想扶额。说起宋琴声的事情,无非绕不开那个丹穆质子。五姑娘乍一眼看上了人家好相貌,再一通琴音被这丹穆的狐狸迷了心窍,迟迟不肯死心。因着老夫人威慑在先,不得不安分,但看来还没彻底把她这心火儿给掐灭了。 “她这是瞅准了你养伤在家,趁着府里头正一团乱才敢跑出去见人的。” 憋了这么久,宋琴声一向又不是有耐心的性子,可不得趁着机会赶紧出府去见见心上人。 宋琰声远远看着窗外已然暗下来的天色,越想越古怪。这宋琴声就算要偷溜出府见人,那选个什么时候不可以呢。再说,她辛苦跑出去见人,也得能找着人呀,总不会无头苍蝇一般去街上乱碰吧?现在松都平可是禁止进出她冶春台,宋琴声这晚上要到哪里去找人呢? 沈芳之明显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个关头,莫不是有人递了讯息来要她去见?” 宋琰声觉得深有可能。可给她递来消息的人是谁呢?松都平? 宋琴声能痴迷了心要嫁松都平,肯定不是冶春台隔着这么多人瞧个面儿和个曲儿就成,必然两相私下有过接触,还不止一两次。松都平心思难测,一副好相貌不知吸引和利用了多少人来打探消息,为他做事。他深谙此道,哪有个真心相对?宋琴声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又怎么能抵抗得了他三言两语巧舌生花。 横波端来的蜜饯儿都没心思吃了,宋琰声心下还是觉的怪怪的。就算是要见,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松都平做事向来目的性利益性很强,他想从禁足不出许久的宋琴声这儿打探到什么? “京门才出了刺杀这么大一桩案子,四皇子受伤也是不轻的。按理说,案子还没了结了,这时候松都平不会这么闲着到宫外找宋琴声吧?” 沈芳之看向她,目光深深,“你觉得,这是个圈套?” “我不敢肯定,但总觉得心里头惴惴的。宋琴声现在是一头热,就是给她个圈套她都会乖乖钻进去。” “表哥,你近日遣人帮我留意着她些,别真给她见着人了落人口实。”宋琰声沉沉呼出一口气来,转头看向沈芳之,“我这个五姐姐痴迷了心窍,真怕她惹出什么事来。” “我知道。” 这一晚过后,好巧不巧,宋琴声的琴丢了。 隔天,京兆府从贡市里搜捕出了一间兵器暗坊,揪出了里头外族人,声称行踪诡异,直接给人提到刑部交差去了。这地方呢原先里头是款待外客的一处食肆,这次四方来朝开市之后,便被租做了一间买卖皮毛的铺面,不过却是挂着羊头藏着兵器,里头搜出了不少开刃的刀剑,暗器之类,负责生意的是个丹穆一十三部出身的人,当场便将人拿了。 京门这出刺杀,属京兆府和京防巡营失察,由此被迁怒了一通,被圣上责令即日破案。京兆府大略也是急着想要戴罪立功保全乌纱帽,这连着好几日在京门马不停蹄地搜查,终于被他给找到些蛛丝马迹。这人从贡市被提到刑部,还真是被审问出了一些东西来。 既是刑部的消息,平宁侯府自然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很快这事件头尾便被沈芳之带来告知了她。 这丹穆的商客是个不硬气的,一被抓了便招了个干净,指望着坦白从宽。他没有参与刺杀,倒是专门给同族的刺客行方便的,也就是负责准备行刺的武器。这么看来,早在一开始如今,这人便心怀叵测,早知有这场刺杀了。 再审下去,这一批刺客的藏身之处也明了了,就在贡市之中,大多是乔装成了里头的商客,但如今人却是早就闻风而逃了。不过京门之内,贡市之中重重封锁,插翅也难飞,这一批刺客被抓住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一切听上去都进行地异常顺利,很显然就是一场来自丹穆早有预谋的报复。 丹穆的使臣一听这消息,脸都白了,当即就请求面圣,表示对此事毫不知情,请求彻查。不过据沈芳之所说,明德帝却是压着一直不见人,空留着人等着焦虑。帝王心术,让你急就对了。 丹穆自落败一直仰人鼻息,这次又出了这场刺杀阴谋,怎么都逃不脱干系,连回贡怕都是吓得不敢要了。如今丹穆分为一十三部落,使臣也难做,根本不知道哪一派的人心怀异心伺机报复,可怜得很。 宋琰声听完整件定案,心里头一团压着的阴云依旧沉沉未散。罪过都推给丹穆了背了,京门里头她就不信没个里应外合的人。这刺杀背后怎么想都感觉出是场大局,细想起来定然牵涉颇广,绝非丹穆一人的黑锅。 宋琰声躺着不安稳,只觉得背上的剑口剧烈地疼了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端珣再踏入宋府时,六姑娘原本是该好好静养的人,近日方醒,琢磨来去,伤口是一点没好,反而更严重更疼了,嘴唇都是青白一片了的。 老太医觉得是方子的问题,还没苦到让人不想东想西的程度,便咬牙又给人加重了几味药。这几味药一重,宋琰声便乖乖听话了好好休养,再不乱起心绪了。 端珣是随宋梅衡一起进府的。宋琰声替他挨了这一下,他总是要过来瞧瞧人的。本来六姑娘刚醒他就得到了消息,但手里头布局还没完全,便一直忍着等到了今日。 宋梅衡这几日都在为她宝贝妹妹四下里寻蜜饯儿果子,药苦得用蜜糖来压,他见了六丫头天天喝那苦药是心疼坏了,日日往恩思堂里送新鲜的蜜饯果子。 端珣随宋梅衡到了恩思堂院子里时,宋琰声又找借口不想吃药了。她剑伤难耐,人又极虚弱,偏偏牙齿咬得极紧,就是不肯喝药。 宋梅衡在外头一叹气,进了内室一看,药碗里黑沉沉的还有大半碗,宋琰声脸都皱了,见着他如同见着了救星,“三哥哥,你跟程妈妈说,我一会儿再喝,不骗人的。” “我的六姐儿,这一顿药哪有分几次喝的道理?就是再等一会儿,那下午还有一碗还要喝的呢。” 宋琰声将头埋在了枕头里,一声不吭了。 宋梅衡走了过去,程妈妈也是为难,他接了药来哄道,“良药苦口,都热了好些遍了,不喝伤口怎么会好呢?” “六殿下今日来看你,带了好些明月居的蜜饯儿果点,全是你平常爱吃的。等喝完了药,吃口甜的就一点儿都不苦了。” 宋琰声一听,却是猛地将头转了过来,“殿下来了?!”随后又急道:“三哥哥,我能不见吗?我这样子趴着,可是一点都不好看。” “……他在外间,不会看到的。” 第一四八章反护 随端珣一同来的,还有意云。对现在的情况,连意云也是早有预料的。六姑娘养着伤,就是来看,大概也是见不到人的。他家主子在宋府毕竟是个外男,便是探看,也不过是隔着屏风说上一两句而已了。 真是……难为他家主子了。 端珣很想来看六姑娘,景云意云两个心知肚明。现在好不容易手一些要事都安排妥当了,见却是见不到人,可不是憋屈着么。 里头的声音刚刚他们在院子里就听见了。元盈是来瞧过宋小六好几次了的,知道她想着法子躲避喝药,端珣自然也有耳闻。这药汤里兑上再多蜜糖,六姑娘不愿张口也是无济于事,伤口自然也不能见好。 再说,近来针对宋家的动作也不少。六姑娘是个心思闲不住的,她又一向聪明,怕是琢磨几下就能察觉了些不对,这样一来,哪里能静养得了。 端珣今儿来这一趟,是为了给她送样东西的,好让她宽宽心安心养伤。 六姑娘躺在里头,苦着着脸赶紧喝药,最怕让他看了笑话。横波出去招待了一下,回头进出好几次,带进了好些食盒箱笼的,凑近了,就能闻到里面散发来的甜香。 端珣向来是大手笔,明月居的蜜饯儿果子类的估计都被他搬空了去了。 宋琰声好容易喝完药,外头果然传来端珣的声音,低柔温和,很是好听。 “六姑娘。” 她下意识看向屏风那处,看不大真切,只模模糊糊能看出个大略的人影子。 “还未谢过六姑娘当晚救我之恩,他日若有需要,尽管跟我说。”那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到她一样,轻声道,“你刚醒过来不久,我也不多说什么打扰你静养。等以后你伤口养好了,我再来看你。” 宋琰声听着外头的动静,横波在外头招呼着,端珣那儿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等了一会儿,听到横波应了一声,“是。”接着人便跟景云出去了。 “今日过来,正好给你送样东西回来。”端珣隔着屏风道,“你如今养伤重要,其他的事情不用再管了。” 他话里有话,语气虽是温和的嘱咐,却也透出不容拒绝的意味。只有意云这样近身侍候着的,才能听出来那十足十的关切爱护。 开玩笑,在他家主子心头肉上刺上一刀,这幕后人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宋琰声听出了他的意思,看了看她三哥哥,宋梅衡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她好好养伤才是头等要事,其余种种,自有家族给她报仇出气。 端珣腿脚不便,问过了伤便离开了。横波方才出去抱了一样东西回来,用着木盒子装着的,随同还有好些珍贵的药材一并拿了进来。这长盒子在一众药材里,外人看到了也不会太过留意。 这就不得不赞一声一向谨慎仔细的景云了。这盒子里自然不是药材,打开了一看,是一架古琴,特制的花纹很是眼熟,正是宋琴声房里丢了的那一架。 昨夜里才丢了琴,今儿这东西便被送了回来。 宋琰声脑子一直动得很快,眼瞅着这琴,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横波诧异着怎么这琴会到了六殿下手里,将琴拿起来时,发现盒子里还有张纸条,上面就写了一句:万事皆三。简洁得很,却是力透纸背,可见当时人写下时情绪极是不平稳。 端珣这样的纸条她曾是收到过好几次的,自然也是清楚他的字迹,向来是行云流水利落得很,如同他人一样不露声色不显山水。这一句直白得很,宋琰声联想起近来种种古怪之处,总算是解开了心里的疑惑。 万事皆三,说到这“三”,自是绕不开那两个人。一个皇三子,现在的睿王,端珣。另一个,就是那萧三姑娘了。 现在她负伤不能理事,萧长瑛会放过这次机会吗?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宋家五姑娘是个易于引诱上钩的定时炸弹。 端珣送琴之后,沈芳之的消息也到了。他抓到了几个四处点火放消息的人,说宋家五姑娘与丹穆质子在冶春台和曲谈情,更甚以琴赠人,私相授受。怎么难听怎么说。有放消息的人,自然有安排来煽风点火的人。这些人每日游走在京门各个茶楼闹市之中,寻机散播消息。 沈芳之心思透,抓得准,顺藤摸瓜,清理出来不少人。这些人数量多,游走京门,身份多是普通市井,并不知道多少,只是拿钱为上头人办事。一经逼问恐吓,便磕头招了个干净。 他们只是最不起眼的工具,上头人是红楼,他们经常为红楼办事,主要任务便是给上面散播消息,不管真假,只等着制造yu论拿钱。 宋琴声如今什么事情最好拿来做文章,还不是松都平。宋家嫡女与丹穆质子,这消息足够劲爆了。往闺誉上说,私相授受,丢人,往大了说,通敌。要知道,现在京门刺杀一案惹得到处沸沸扬扬不平静,现在查明是丹穆的刺客,你说这问题大不大?老百姓们会跟着y论导向走,丹穆新仇旧恨,京门众人群情激奋之下,宋琴声绝无后路,连带着宋家也会受到猜忌。 宋琰声连着喝了苦药,心绪才稍稍压了下去。 红楼背后的主人是萧长瑛。整件阴谋听完想想也不奇怪,萧长瑛最擅玩弄人心,这是她惯用得烂熟的老伎俩了,真是防不胜防。这宋琴声一向与她亲近,这下快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这琴要不是六殿下插手拿了回来,阴谋一旦顺利进行,那便是推不掉的物证了。到时候宋琴声偷跑出去被人抓住,再来个以琴赠人,名声可是要彻底毁了。 在宋府里管不住这五姐姐,由着她撒泼任性怎样都好,毕竟是在家里。但是闹出了府,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便是倾尽全府之力,到时都未必能保全她。这其中利害,宋琴声但凡聪明一些,不会不知道。 宋琰声躺在床上,是一点都不想听到有关她的任何事了。 “横波,把琴拿去给老太君,告诉祖母,这琴是六殿下送回来的。”她咬牙加深了那几字的“送回来”,虽说是不想再烦宋琴声的事,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往深了去想。 上次她这五姐姐赶夜出府,到底是谁传的信儿? 别怕是……这府里头出了什么内应来。 “还有,让祖母审审扶摇阁的几个丫头,尤其是宋琴声身边的那几个。” 横波听懂了意思,知道事情不会简单,脸色也沉了,应了一声急忙下去了。 万事皆三……这才是第一桩事呢。皇三子那边,定然还动了什么其他手脚,不然端珣不会给她这样的讯息。 宋琰声吩咐完了,想了一会儿,却再也撑不住睡意,带着背上的伤一同入梦去了。 不想了,咱也不怕,就算是“万事”,也有六殿下在呢。 还有她三哥哥,爹娘,祖父祖母……自会有他们来处理。 药汤虽苦点,但总有人心疼着不是。 宋琴声这事一出,老太君深觉人是不能继续留在府里了。一来,宋琴声是府里最年长的嫡姑娘,要这阴谋没能及时制止,别说她到了议亲的年纪,名声一毁京门谁还敢娶?再来,府里实在不需要这么个不长记性空长年纪的绣花枕头,还三天两头地惹事。 议亲这话一提,厉氏竟然第一个赞同,摆出了着急嫁女儿的架势,半点也没有不同意的意思。 因着松都平,厉氏与宋琴声是离心了,那一巴掌没打去宋琴声的执迷不悟,却是真切让宋琴声记恨起来她这个亲娘了,要知道厉氏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 元盈因着她养伤在家,怕她无聊,常常是栊翠山和宋府两边跑,时不时捎带些春生的新做的小玩意儿来给她解闷。她消息灵通,朝堂内廷的事儿都能知道不少。 今日听她说起一桩事,京门刺杀当夜,萧长元也受了伤,还伤得不轻。他比较倒霉,对上的刺客刀尖儿箭头上都抹了毒,听说是当场毒发。 宋琰声好久没听到过这人的消息,奇怪了:“他在宣德门营骑,轻易离不开皇宫,怎么会在那里?” “那时刺客分了好几批,他是调过去帮忙的。不过忙没帮成,自己倒是损失不小。” 听了这话,她没什么感觉,只是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萧长元……武功也不会这么弱啊,轻易不会中招。再说既是宣德门营骑出动,对付几个刺客,更是没有受伤的道理。 宋琰声排斥想到这人,总有生理性的不适,现在负伤更是提了糟心,背上的伤都隐隐作痛了。 元盈看她脸色极白,不免担心,“伤口疼的吧?有没有什么法子好缓一缓的,我看你额头上都是虚汗。” “能有什么法子呀……”她摇摇头,“太医说熬过这一阵子,等开始结痂了就好了。” “哎,你说你一个姑娘家的,别人保护你还来不及,偏偏咬牙要挡别人的剑口。你啊,我表哥虽是废了腿,但他也是有武功底子在的,就算被刺进去了,也未必会伤到要害。” 第一四九章侧妃 “那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下意识就去挡了……”宋琰声头搁在手臂上,听她这一说却是一笑,“你啊,要真刺了,你现在就是心疼你表哥去了。” 元盈哼了一声否认:“你跟我表哥,自然是你重要。” “……有你这话,我挨个一剑也是值了。” 元盈有个问题其实一直按捺着想问:按理说,这剑刺过来寻常姑娘见了这场面,一般都手足无措愣住了,更别提有什么反应了,小六当时反应快,要能躲过也不成问题,为什么反而下意识地冲过去护人呢? 端珣是皇子,身份贵重。可她深知,小六不会是那种顾虑着他身份而护救的,更不会因此利用这恩情来拿捏要求人的利益小人。她这么做,可见真如她所言,全是下意识反应,毫无私心,只想着救人。 可是这么想,问题又回来了,不是因为身份,更不是因着利益,为何她会在危急关头舍身相护呢,半点也没为自己考虑,要真是有个万一…… “小六,你觉得我表哥……如何?” 元盈是个藏不下问题的,拐弯抹角地刺探道。端珣拿小六当心上人护着,心意却是迟迟不肯说个明白。他有他的顾虑和考量,可这种事,不说个清楚,这心意谁能明白呢? 宋琰声乍一听这问题,虽有些奇怪,但没多想,顿了顿便回答说:“论起气度样貌,智谋心术,殿下自是处处无可挑剔。” 元盈想听的不是这个。 宋小六将人夸了一通,“对了,他送来的蜜饯儿可好吃呢,你要不要尝尝?”说完那边人却是没声音了,本是提问的人,现在却是一脸郁闷,仿佛她的回答更加闹心了,再加上她那扶额无奈的动作,宋琰声愣住了,“哎,你怎么了?” 宋家六姑娘平时多聪明机灵的一个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却怎么都不明白呢,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刻意暗示,半点反应心思也没有。 元盈今儿总算能对着她,遗憾地长叹一口气了。 “不是,你那是什么表情?阿盈,回来你说清楚了!元二姑娘!小郡主!” 宋琰声不小心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嘶”了一声。 端珣……是个怎样的人? 等到室内无人后,宋琰声静静地趴在床榻上,顶着背上刺痛的伤,重新想回方才的问题。 他首先是个皇子,尊贵无匹的六殿下。皇三子阴毒,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皇四子耿直张扬,不肯吃亏,也不是好相与的。只有对比了,才越发觉得六殿下秉性难能可贵。两虎相斗之下,她私心觉得,谁都比不上端珣。 这绝非光是因着前世里存留下来的好感,这一世跟他相处久了,便能越发感觉到其光风霁月,不是空名而已。 端珣是个聪明人,心智城府绝非常人所及,但他的心智谋略控制运用得极是收持有度,不会仗此多事作妖,为了皇位杀得跟端泓那一般吃相难看。他若要什么东西,手段皆是正谋不反人常,也不屑于那些杀人如麻的阴私算计。生在皇家,举国权力之上的地方,那种深墙之内,必是会经历常人所不能猜度之事,忍常人所不能之忍,防各处的暗箭风刀。所以这样的环境之下,他还有这样的心性,确是难能可贵。自云龙寺初遇至今,虽是嘴上总说些不中听的逗弄,可人却未有一次算计过她,算计过宋家,甚至护她,助她。 要知道京门重地,利益倾轧是常态。世家之间,即便是抱团在一起的,也是算计来去未有停歇过。端珣与宋家,其实也并非多亲密的关系,也未明面站队在他那一方。不过是因着与宋梅衡的私交,端珣几次都出手帮过她。 若非是这样一个人,她又怎会去舍命相救。 其实元盈的问题,旁观者清,横波已是察觉了。她送回元盈回来之后,自家姑娘已是睡过去了,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拢着。床头摆着一罐子蜜饯儿,盖子还开着,走过去一瞧,正是六殿下送来的那些。自打殿下来过一趟之后,这蜜饯儿甜口的,姑娘就只吃他带来的了。 这些宋琰声却是毫无所觉。 宋琴声关在府内准备议嫁的同时,睿王府迎妃也提上了日程。皇子长大了自然该是开府选妃了,除去潘皇后的嫡长子尚在宫中静养,皇三子端泓是明德年间第一个开府迎妃的皇子,也是一桩大事。睿王正妃的封旨之前早已宣布了,可偌大一个皇子府,定不能是只有一个正妃的。在言官的提醒下,圣上总算记起了早前的拟旨,在早朝时便直接宣告下去了。于是睿王,也就是咱们的皇三子,艳福不浅,又多了两位侧妃。都是京门大户的姑娘,其中一个,便是萧长瑛。 萧长瑛聪明着呢,她册封之前便是内廷尚仪殿当值的一等女史,有官位加身。因着拟旨的消息,她乖顺,顺杆子往下爬,提前主动将女史的盖印交了上来,不让圣上为难,有眼色得很。 明德帝是不大喜欢这个萧三姑娘的,德才太过,也是大忌,更何况她一直表现得很有野心,不管是在宫外,还是在内廷,是一趟水能越搅越浑的那种人。明德帝在位这么多年,眼光毒辣,内廷她某些伎俩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现在京门出了刺杀一案,风波未定,明德帝头疼得很,不想内廷再节外生枝让他烦心,决定还是早早将人打发走了好。毕竟没了权力,困去王府一方天地里,收敛住了就闹不成什么大事来。 萧长瑛自来擅长察言观色,明德帝的用意自然是清清楚楚。圣上对她,绝非谈得上喜欢。事先她费心布局那么久,大展胸才文章,哪怕是提为女官增加筹码底气,也没得到一个正妃的位置。 说起女官,就有些可惜了。不过圣上本就提防她,内廷之中孤立无援,不得已她还要投奔太后保住地位。这下一来,不要也罢了。 圣上防着她也压制着她,敲打来去,却依旧不能放她离开眼皮底下。这便足够萧长瑛得意的了。凭着经营的诗才和褚焕的鱼鳞石塘之策,明德帝不会舍得轻易流失一个对大成有用的人才,即便这个人野心很大。 封妃的旨意一出,尽管与正妃位置无缘,但好歹也是全了一桩心愿,萧长瑛一时间春风得意。在京门,萧长瑛的文才之名已是无人不知,甚至一传甚广,大成很多地方的读书人都知道她的名号,读过那些让她一举成名的精绝诗文。 萧长瑛封妃一事,一下子便成了京门继刺杀之后的第二起话题,一时间引得很多待嫁闺中的姑娘们艳羡不已。 除去宋琰声、元盈他们都知道的人品问题,萧长瑛的事迹可谓是一个传奇了。 出身靖安将军府,簪缨世族,年少便入慜阳学宫文思阁。随后是七步成诗,琼花林大展文才,得了圣上青眼,被破例封为内廷尚仪殿女官,这可是大成这么多年来的头一桩。现下更是选为皇妃,可谓顺风顺水,人生赢家。 萧长瑛深知,自己的事迹越是光彩夺目,底气便越足,皇三子便更有所助益。毕竟贤王和才女的配对,天作之合,赚足了眼球。 她的好心情持续了很多天。 宋琰声挨了一剑,躺在家里头木头似的动弹不得。她不好受,萧长瑛便舒坦了。这宋六姑娘惯是坏她好事,现在人有心无力,最是方便行事的时候。 靖安将军府一片喜气洋洋。皇三子那是竞争储君的有力人选,萧长瑛选了妃,虽是个侧妃,但以她的心计,将来自是有飞黄腾达之时。 人在兴头上,萧长瑛便琢磨着喜上加喜。不过去见了萧长元,她这么多天的好心情就没了。 萧长元身上挨了刺客几道,都淬了毒,伤得不轻。人抬回来时已经毒发,神志不清了,隔了一日才醒过来。 萧长瑛去看了人,觉得他不是身上中了毒招,是脑子给刺客敲了。 “宝慧既然来看你,你何不给她的台阶下,就这么赶人出去?萧长元,我真不知道你哪根筋给我搭错了!” 萧长元精神不济,眼瞳极黑,老远就听到这人气势汹汹的质问。门扉相撞的声音吵得很,他靠在床头,赤着上身,脸色苍白着很不好看。 萧长瑛一开始还不知道这消息,来他院子里时下人说漏了嘴,逼问一番后才知道,原来他受伤回府这几日,宝慧公主是来看过他的。只不过萧长元怕是脑子不清楚,竟然把人给赶出去了。 “萧长元,她毕竟是个公主,还是得宠的公主。你就这么赶人出去,你让我脸往哪里放?” “不想见,我为何要见?”萧长元因着这次的伤势伤了些元气,眼睛垂着,脸色极差,要现在有气力,恨不能下床直接将人给丢了出去。 “你没眼睛吗?她要不喜欢你,她堂堂一个公主巴巴地过来做什么?看你脸色啊?!”萧长瑛气急,恨透了他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潘家倒了,皇后也不中用了,宝慧虽不如前,却到底还是受宠的。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第一五零章璎珞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这偌大萧家,你总是要顾着的。”萧长瑛如今底气十足,自是不畏惧他那漆黑渗人的盯视。她忽地一声冷笑,片刻不带喘息道,“萧家的颓势但凡这京门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到,眼下,老将军也不行了,一旦府里头没了他,这倾倒之势压也压不住。算计了这么久,布了这么久的局,你真舍得前功尽弃?由着家族就这么倒下去了?” 萧长瑛挖苦一句:“萧长元,你是府中长子,将军府的长公子,这整个萧家,不是你想放就放得了的。” 萧长元被她几句话扰得心中大动,怒气翻涌,连带着胸口的伤都尖锐地疼了起来。萧长瑛的每一字句,就如同尖利的指甲挠在他的伤口之上,恨不能撕得他血肉模糊。 他屏息静默许久,沉寂下来,目光却是阴沉,满负着戾气对着人道: “这些话,不用你来教我。滚!” “别怪我别提醒你,若还有下次,可不像今日这点伤这么简单了。刀剑无眼,像你这样的叛逆者,缺个胳膊腿儿的也是常事,好长长记性,别再惹三爷生气。” 萧长元中毒剑是第一伤,第二伤鲜有人知,是坠马摔着了脑袋,因而难以很快痊愈,只能将养着。 要论起武艺,在京门他可也算得上佼佼者,是难出的将才。这一辈的世家子弟,也看看只有个傅旁与他比肩。按理来说,就是他出宫护驾,也不该伤得这么重,更何况当时整个宣德门营骑都出动了。 他为什么伤得这么重?萧长瑛知道几分,他身边的近侍薛刃知道得最清楚。 当时宣德门营骑与他并不是往同一个方向而去。中途他带人另走他径,赶去的是另一个方向。 他赶去救护的是六殿下所在的贡市。他自然不是为了护救端珣,他前去护的是才出了贡市与端珣共乘一车要回去的宋家六姑娘。 不过萧长元为什么会知道?因为他和所有暗地策划的密谋者一样,早就事先得知了这一次兵分几路的刺杀行动。宣德门营骑出动,不过是做个表面功夫。 本来一切都策划好了,却出了六姑娘这个意想不到的入局者。萧长瑛可高兴了,这一局里借着刺客之手除去几个世家子弟本是计划之内,要再能一下子弄死宋琰声,便没什么更让她舒心畅快的了。 那时离端珣他们最近的是贡市里潜藏的一批刺客,且已经伺机出动。萧长元的举动,无疑是坏了计划。他带着几个人单枪匹马去救人,那些刺客管他是谁,乱刀就砍,本就是丹穆败退的流兵,与大成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便是皇三子暗下操纵引导,也未必能百分百完全掌控住这批穷凶极恶忙着复仇杀红眼的外族狼种。 萧长元救人心切,没赶到宋六姑娘那儿,一时不察就受了暗算。要知道依照事先的布局安排,往这条路走的可都是敌人。皇三子指意随便杀,随便砍,丹穆那些刺客自然也是毫不留情,来人只管杀就对了。萧长元自然也是清楚,他却还是走了,甚至暴露了自己,成为皇三子布局下的叛逆之徒。 萧长元要赶去救人,其余没想那么多。在那一刻,他就是要去救宋家那个三寸丁。薛刃一路跟着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里头的争吵声不断,冷面的侍卫立在外头,旁观者清。 萧长元此举的原因,看看他书房藏宝阁里头天字开头第一个匣子便知道了。 匣子里不是珍宝灵药,精悍武器,薛刃看过一眼,里头是一串彩宝璎珞,姑娘家的东西。 璎珞上共有七颗宝石,价格不菲。这不是最重要的,这是宋家六姑娘曾经的配饰,在某次遇险时这璎珞断掉了,谁也没留意,却被那时孤留马上的萧长元从大雨中一颗一颗地捡了回来,重新修补,妥善珍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薛刃想,该是很早之前了。那个时候,自家公子也不过才是初见六姑娘,六姑娘自从前初见到现在,从未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偏偏公子却将人记上了心头。 萧长瑛知道萧长元反常的缘故,因为她后来也见过这藏宝阁天字第一头的匣子,自然,这七宝璎珞她不陌生。由此,便忖度出了萧长元的隐晦心思。知道后她怎么也想不大通,宋六姑娘宋琰声身量矮小平平无奇,怎么萧长元就看中了意。以后她一度怀疑,这名义上的大哥是个眼神不大好使的,蠢货。 宋家是敌人,是他们成大事的绊脚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萧长元,好容易走到今天这步,脑子里难不成坏掉了。 也是知道这秘密之后,萧长瑛才下意识多留了个心眼盯着人。萧长元几次扰乱计划,除去京门的,还有当时在扬州水渡,都没能除了这宋琰声,反而暗中护她。 真的是反了天了。 “我可告诉你,趁早绝了你那心思!好好收收心,将宝慧娶进萧家才是你如今的要事。”萧长瑛看他嫌憎的脸色,怒气冲上顶头来,“为了萧家,为了你的地位,你以后的荣华富贵,你好好想想吧!” 萧长元与她两人对峙之间,怒气也是蹭蹭上窜,压都压不住。他身上带伤,跟她费口舌这么久,脸色早已白了,显得眼更加黑深,像翻涌的夜海,酝酿着惊涛骇浪。 他捂住气得发疼的胸口,伤口几乎挣得破裂,一字一顿地表明态度,“你听好,我再说一次,不可能。” “不可能?你不娶宝慧,难不成娶宝乐?更难不成,去娶宋琰声?” 乍然间从她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萧长元目眦欲裂,“住口!” 萧长瑛笑得更邪恶的美人花一样,张着看不见的暗刺,笑容扩大,显得阴柔扭曲。她怒极反笑,轻柔落声:“你看看,你自己不也知道吗?你娶不了,你没有办法,所以你愤怒。” “真是……可悲啊。” 薛刃在外头,听到里头砸落物体的声音和一声尖叫,立即闪身进了里间。 里头的情形也是预料之中,萧长瑛碰倒在地,手边不过分寸,直直扎了一把冷光泛泛的长剑。 萧长元手不离刃,便是床头也放着防身的武器。萧长瑛今日闹这一出,已经将他的底线践踏了数遍。要不是受伤未愈,准头有差,这一剑能贯心。 薛刃知道,自家公子已然动了杀心。 “你来的正好,将人撵出去!再让我瞧见她,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他人在激怒之下,伤口破裂,绷带上都透出血色来,加上面色极灰白,如同恶目的罗刹。 萧长瑛惊怒未定,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颤颤地伸手,不可置信道:“你……!” 薛刃拔剑,在她面前一横,剑光雪白,吓得萧长瑛赶紧噤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请吧,三姑娘。” “萧长元!你……!” 剑光霎时间割断了她额头一缕头发,萧长瑛尖叫:“拂烟——!” 一主一仆愤懑难耐又不敢多言地出去了,房内总算落了个安静。萧长元接过薛刃递来的剑,手一抬一手,剑光入鞘,利落干脆。 他情绪未定,目光比剑光还冷厉,恨骂了一句,“蠢货!” 薛刃侍立在一侧,在他逐渐平复下来时,替他重新换药,披上里衫。他自知这骂的是谁,不发一言,只道一句“公子息怒。” 萧长元闭目不语,表情冷峻至极,在那面色下衬托下,更是显得阴戾瘆人。 “公子,三皇子那边……”薛刃看他神色,犹疑着,低声刺探了一句。 “端泓,他现在,还动不得我。” 萧长元鼻息间哼出一声,睁眼时目光沉暗,藏了太多东西,不得见光,越发地深。 “我萧长元,难不成怕他不成?” 萧长瑛所有的好心情被怒气冲得干干净净,等一肚子气地回了自己院子,却听红楼那边主事的过来禀告,说是宋琴声的琴,被人夺了。 她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要算计宋琴声,必然得利用她和松都平做文章,这琴是引导舆.论少不了的一样东西。 “废物!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给我说清楚了!” “属下……属下不知啊,这琴拿了了本藏在楼里,好好的,正要拿出去放消息时,琴却不见了。” 主事的战战兢兢,“还有,还有咱们楼里的探子说,买通的那些推手,全部被抓了。” “谁动的手?” “是平宁侯府,沈芳之。人全被冠了罪名,押到刑律司挨了板子,个个都起不来了,根本没有力气再散布舆论。” 刑律司,刑部在京门的下属机构。 原本趁着宋琴声与宋府内心不合,破绽百出,最是方便行事,却没想到……萧长瑛一计不成,恨得咬牙。 好个平宁侯府,好个刑部沈肃,权压到她这里来了。 沈芳之是宋琰声的表哥,沈肃更是宋琰声的亲舅舅。沈芳之拿人,定是为着宋琰声。这么看来,宋琰声一定察觉此计。 第一五一章急病 萧长瑛现在越想,越发觉得这宋琰声就是专门来克她的。为什么好好的成算,几次三番碰着她了,次次都全然化解了。 这宋家六姑娘,简直是个祸害。 萧长瑛目光阴冷,抬眼看向自己最得意的侍女拂烟,“不打紧,我不信,她一个躺着吊着气养伤的,能斗得过我。” “你去联系她。三日之后,老时间,老地方见。” “是。” 宋琰声成日躺在床上养伤,感觉整个身子都僵硬得不似自己的了。困在这么一方狭小的天地里,于她来说简直是对身心的折磨,整个人难受得不行。这还不算,还要再加上一日三顿的苦药汤。 因着六姑娘太能想方设法躲避喝药,这药全是程妈妈次次过来盯人喝的。 程妈妈爱絮叨,一边给她喂药,一边说着府里头宋琴声的事。 老太君是铁定心要早早将她嫁出府去了,纵然是自个儿亲孙女,也是疼过爱过的,可这些早在她一次次恃宠生娇不成体统的惹是生非中渐渐被消磨干净了。 可再是如何对她失望,老太太到底还是念着她一点好处,甚是费心地在筹谋她的亲事。 程妈妈说:“昨个儿掌灯时候听夫人提过,这五姑娘的亲事,可是老夫人费了好大心力才敲定下来的。” 这也不难想,看看文思阁里宋琴声的人缘便是。里头的姑娘们大多是出身京门高族大户,宋琴声这么个目中无人骄纵凌人的性子,哪家看着能觉得好。因而要想给宋琴声在京门寻一桩好亲事,怕是有些困难了。 老夫人思来想去,最后目光落在了她在金陵的同族徐家。 “金陵徐家?” 宋琰声听罢,眉尖儿一挑,“祖母确实是为她的亲事打算得极周到了。” “可不是。” 老夫人本就出身金陵徐氏,说来这徐家,也是金陵府数一数二的显赫门第了。启章年间便任江南织造,明德年间又因从龙之功,一直颇得圣心,特定专差久任。徐家领江南织造久矣,这个官职是个钱袋子,在江南富庶之地,徐家更是富得流油。 徐家人丁不盛,如今的徐老爷是当年同宗远房过继而来的,也是当初老夫人力排众议,他可算是老夫人最小的侄儿。 老夫人的考量是极周到妥善的。宋琴声的性子,京门世家铁定成不了,虽舍不得她远嫁,但到底能嫁去一个知根知底的亲故之家,享一辈子富贵繁华。 再来,徐家不同京门各大家族,他算是朝局外围,远离朝政中心,说来这织造府也是个清闲官儿,不会有京门中这样的风刀霜剑。宋琴声嫁过去,便再是守不住嘴控制不了自己脾气惹出什么事来,那也不会像在京门这样产生极难收场的影响。 这已算是为她的现在考虑全面了。 老夫人的用意还不止如此。宋琴声心气儿高,定是瞧不上金陵徐家,毕竟比起京门的顶级勋贵家族,徐家还是稍稍差些。可这也无需她担心的,老夫人也为她铺好了路。 徐家是有官爵的,受封启章年间,至今仍然保留这个爵位,世代承袭。虽是个名号,但也是金陵府数一数二的体面了。徐老爷退下来了,便是他儿子承爵,将来宋琴声嫁过去了,便是名正言顺的爵爷夫人,在金陵谁不高看尊敬着。 再来,要知道,江南盐政大换血之后,在宋府运作之下,徐家有几位后辈居于两淮盐政要职,要不出意外,可都是前程似锦。 老夫人思虑之深远,是处处为宋琴声的将来打算到了。 程妈妈啧啧连叹,“阿弥陀佛,老太太为五姑娘的亲事,可真是煞费苦心哪。这次就连府里头最挑剔的三夫人,都没有说一个不字来。” “就是怕五姑娘那里,还犟着呢。” 宋琰声好不容易喝完药了,赶忙往嘴巴里压了两颗蜜渍梅子,等味儿散了,才慢悠悠道:“她呀,现在是听不进去任何话的。你跟她提这亲事,没准儿她要跳过来跟你拼命呢。” “她如今可是那种,一点一点扳碎了好好说与她听都不会听的人。” “我这五姐姐啊,犟不了多久的,老夫人自有办法收拾了她。” 正说起宋琴声的事情,宋琰声顺便又问了一下上次的疑虑,“我总觉的她上次趁夜逃出府不太对劲,她身边几个丫头有没有异常之处?” “老夫人挨个儿盘问筛选过了,倒没发现奇怪的地方。” “……不应该呀。”宋琰声心下犹是觉得古怪,宋琴声关禁在府,定有人给她通传了消息,不然她怎会坚信不疑就信了,不管不顾地急匆匆逃出府去见人? 难道说……除去这几个贴身的丫头,范围应该更大来找? 宋琰声正沉思着,没想出个头尾来,葳蕤轩跑来一个丫头,脸有急色,在门口唤道:“程妈妈在吗?” “何事?” “妈妈不好了,哥儿发高烧了,上吐下泻的,病得更厉害了!” “怎么会?我这就去。” 宋琰声一听这传话,心里猛地揪起来。昀哥儿病了几日了,一直不见好,原是惊了风,发热却一直不退,整日里都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虽说小孩子生病也是常有,九哥儿养得精细,身骨也不差,怎会隔三差五地生病,而且一病起来就极难痊愈了。 宋琰声心里着急,下意识想要下床去看看他。一时情急下,也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一下子扯着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她“嘶”地一声,又落了回去,大口喘了几口气。 “姑娘!”横波吓了一跳,“不能动,快躺下来。这伤口,一下子渗出这么多血丝来。” 程妈妈也帮忙一起扶她慢慢躺好,方才她也被吓出一声虚汗来。六姑娘背上剑口深,没好几个月养下来根本不成,她这一下子一动,动作这么大,伤口肯定是裂开来了。 “我的姐儿,你千万别着急。大夫都在呢,九哥儿肯定不会有事的。” 宋琰声疼得脸色发白,倒吸好几口气,“程妈妈,你快些瞧瞧去,到底昀哥儿怎么了?” 元盈这几日一直出入宋府,因着一直陪着,细看两眼就能看出宋小六的气色一直不大好,甚至这几天越发严重,一张脸白得跟纸片一样,便是连睡着了眉心都有些蹙着。 端珣今日正在元家,元盈进了府,迎面就碰到了他跟自己大哥元庭。 “你这么急着,做什么去?”元庭叫住人,喝斥一声,“总这么风风火火的,没个体统。” 元盈停了脚步,看了看他身边的端珣,脸色急切着道:“表哥,六姑娘伤口似又是恶化了,脸上白得跟雪一样,看着比前几日更糟糕了。我回来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的药带过去给她。就是伤口一下子好不了,用着止疼也好的。” 端珣没出声,元庭在一旁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别瞎闹腾了,六姑娘那儿要什么没有?如雪心疼她,什么止血疗创祛痕的种种珍贵药膏药草,早早就送往宋府里头去了。” 端珣沉默片刻,手指从轮椅的扶手上收回袖中,眉头也皱起了。 “她啊,这还是心里头藏了事,心绪不宁的,怎么好得起来。” “宋府里头,出什么事了?”元庭拉着人进了院内,这才开口问道。 “宋家九哥儿病了,府里头老太君他们都惊动了。人现在还昏迷着,也不知怎地,怎会一下子病得这么严重?”宋家小九是宋琰声的亲弟弟,她现在卧床养伤,根本亲眼瞧不得,怎能不着急。越发如此,伤口自是越难愈合。 第一五二章光影 元盈这几日一直出入宋府,因着一直陪着,细看两眼就能看出宋小六的气色一直不大好,甚至这几天越发严重,一张脸白得跟纸片一样,便是连睡着了眉心都有些蹙着。 端珣今日正在元家,元盈进了府,迎面就碰到了他跟自己大哥元庭。 “你这么急着,做什么去?”元庭叫住人,喝斥一声, “总这么风风火火的,没个体统。”元盈停了脚步,看了看他身边的端珣,脸色急切着道:“表哥,六姑娘伤口似又是恶化了,脸上白得跟雪一样,看着比前几日更糟糕了。我回来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用的药带过去给她。就是伤口一下子好不了,用着止疼也好的。”端珣没出声,元庭在一旁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别瞎闹腾了,六姑娘那儿要什么没有?如雪心疼她,什么止血疗创祛痕的种种珍贵药膏药草,早早就送往宋府里头去了。”端珣沉默片刻,手指从轮椅的扶手上收回袖中,眉头也皱起了。 “她啊,这还是心里头藏了事,心绪不宁的,怎么好得起来。” “宋府里头,出什么事了?”元庭拉着人进了院内,这才开口问道。 “宋家九哥儿病了,老太君他们都惊动了。人现在还昏迷着,也不知怎地,怎会一下子病得这么严重?”元庭一听这个,也是皱了皱眉头。 本来宋琰声受伤已经足够让人担忧的了,眼下宋府里头又病倒一个,可不是要乱成一片了。 这宋家小九是二房的老幺,一向最是宝贝。他这要一病,可不知道要着急多少人。 可是,如元盈所说,这孩子养得精贵,怎么会突然间生了急病?再想想宋府里头,才刚压下宋琴声的事,怎么眼下又来了这么一桩? 一件连着一件,实在惹人怀疑。又过了几日,九哥儿好不容易退了烧,人稍稍好了些,府里头众人才松了口气。 横波挑帘进来,身后跟着来看望的宋书声。 “姑娘,七姑娘来看你了。”宋琰声忧心了几日,听到小九情况好些了才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人便趴着昏昏欲睡。 “六姐姐这几日可好些了?”宋书声放下手里的新鲜果点,都是冯氏新做让带过来的。 只瞧见六姑娘摇了摇头道, “难受。”这背上的剑伤深得很,也不是十来日便能好的了的。横波抱了一个迎枕过来,小心扶着她趴在了枕上说话,这样稍稍好受一些,但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养伤煎熬,她这伤口又是背上的,不能沾水,不得动弹,整日趴在床榻上才最是痛苦。 “六姐姐挨过这一阵,很快就会好了。”宋书声安慰着。 “对了,这是前几日我跟我娘到定安寺上香求的平安符,听说灵验得很,我给六姐姐挂上,希望六姐姐早日康复,以后一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谢谢你。”宋琰声真诚一笑,宋书声腼腆着摆摆手,站起身给她挂上了。 一边挂着一边闲聊道, “上次在寺里碰巧还遇到了八妹妹,应该也是来上香祈福的。” “她未曾跟你们一块儿去?”宋琰声计算了一下日子,府里头上香请愿一般都在月中,一同坐了马车去。 这宋棋声,怎么会单身前往?宋书声点点头, “惯常是如此的。”宋棋声如今是养在大夫人冯氏膝下,但她从前养得骄纵任性,也不大服从大房教管。 冯氏也不大管她,只要不犯什么大错,便随着她去了。元盈隔天风风火火地过来看她,拎了一食盒明月居的点心。 宋琰声正打着盹儿,被她走近来的动静给惊醒了,揉了揉眼睛道:“你来啦?” “九哥儿好些了吧?” “说是好多了。”宋琰声点头道, “横波,沏茶。”元盈坐到她床榻前的绣凳上低声道, “你家小九病得奇怪,时间这么赶巧,当时我们听了,直觉便是那边又下了手。” “太医可有检查出什么异常的地方?”她摇摇头, “我问过,太医并没发现什么不对,就是惊风引发了高烧。”元盈皱眉, “前几日,我们去查了一下萧长瑛近来的行踪,发现她的近身丫头几天前乔装出了萧府,往京郊定安寺去了。” “形迹可疑,像是去见什么人去的。”不过两日时间,便从两个人口中听到了定安寺的名字,而且,竟然是跟萧长瑛相关的。 把时间往前推,对一对小九生病的日期,却是莫名的巧合。宋琰声联想到府里头迟迟找不到的内应,再蓦一对应宋棋声,顿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我昨日才听我七妹妹说起,在定安寺看到过她,当时她们并不是一同去的。”当时她还怀疑过,现在想来,不光是巧合,而是有意而为。 要是宋棋声是为了与人接头而选在定安寺呢?宋琰声头疼欲裂, “……糟了。” “横波!” “姑娘,怎么了?” “快找程妈妈过来!”她急喘一声, “要是她们联手来,那一定会有下一次。”横波听闻很快出去了,一会儿程妈妈便赶了过来,一看她脸色苍白难看,不由心里一跳,忙问:“姑娘,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昀哥儿的病不简单。程妈妈,你现在就遣几个靠得住的,往九哥儿的屋子好好搜查一番,可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千万别惊动任何人。”程妈妈一听这个还了得,立即下去遣人了。 宋琰声心有余悸,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怎么没想到还有她呢。要真是她做的手脚,新账旧账,我要一并跟她好好清算了。”宋棋声与萧长瑛,仔细想想,深有可能。 她们两人之间,有一个关键,就是赵姨娘。赵妾在扬州因使毒宋书声获罪,家法之后,什么都招了,其中一桩大罪,便是暗中勾连皇三党,此人,很早之前便被萧长瑛收买,因由是宋府之人又加上制毒的好本事被收归麾下,也是为萧长瑛提供了多年便利了。 现在仔细想想,赵姨娘是宋棋声的亲娘,被处置后只剩一口气,发配往扬州府宋家的外城庄子内,这下半辈子,没有允许,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地方,全由着自生自灭。 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要在其他家族,打死了都不足为怪。宋至到底怜惜大哥儿和八姑娘,为着这一子一女,留了赵氏一条性命。 如今大哥儿和八姑娘都寄养在大夫人名下,大哥儿现已成家立业,冯氏为他娶亲一事也是亲力亲为,处处妥当周到,对于八姑娘,虽是不喜,但也未曾苛待。 要知道,宋棋声从前在扬州府宋宅里头,仗着赵氏得宠,平时可没少欺负了宋书声去。 宋棋声秉性如此,她能咽的下这口气吗?她亲娘赵氏,恩宠荣华,一下子离她而去。 这个时候,受萧长瑛蛊惑几声,怕是就能上当替她办事了。要知道,萧长瑛可是极擅长迷惑人心。 元盈理清楚了这件事,但是她难以理解:“可是,她为什么要来对付九哥儿呢?”九哥儿还这么小,一个走路都不稳的小家伙,能碍着萧长瑛什么。 宋琰声撑着下巴,咬牙道, “她对付的是我。九哥儿是我的软肋,要真能得了手,她无疑就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刀。”元盈再次见识了萧长瑛的狠毒。 “不过,便是连太医都看不出来,九哥儿这病,大概不是外物所致吧。”元盈摇摇头, “萧长瑛擅长用毒,哪一种毒能够一下子让人病倒还不被太医所察觉?”这世上大概没有这样厉害的毒吧。 果然,程妈妈再暗下里仔细搜查之后,什么异样之处都没有查出来。宋琰声深深皱眉:难道之前的猜测都不对? 这疑问过了今晚便完全消散了,小九夜里又病了,惊风发作引起的昏迷,醒后便一直哭,嗓子都哭坏了,说是有妖怪在看他。 宋琰声听出了一些门道来, “妖怪?昀哥儿房里,晚上是谁在陪着他?”程妈妈想了想,摇头, “都是夫人屋里的老人了,这几个妈妈是轮流看护着的,都是可以信得过的。”宋琰声目光沉暗,仔细琢磨着:“若不是从里头,而是从外头呢?”檐牙下滴滴答答落下了雨,很快雨势渐大。 宋琰声精神不济,很快又睡过去了。程妈妈在她腰上搭了一条薄毯子,放了珠帘,携着横波一同出去了。 “我看姑娘连日里都瘦了,今日可有好好吃饭?”横波摇了摇头, “进得不香。昀哥儿的事拖着不解决,她心里也提着没个安稳。” “唉。”程妈妈心疼坏了,一边又痛恨极了这背后使坏的, “到底是使的什么法子,怎偏生就抓不到呢。”宋琰声一觉醒来,已到了掌灯时分。 横波在身边给她擦着汗,见她醒了,便问道:“姑娘可要吃些东西?刚刚的药膳汤水已经热过了,现在喝些正好,肚子也舒服一些。”宋琰声点点头,横波给她调整好枕头,她由着人动作,眼睛倦怠地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落在缎子上的影子。 她默默看着那些动作间晃动着的点点影迹,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第一五三章妖怪 “唉。”程妈妈心疼坏了,一边又痛恨极了这背后使坏的,“到底是使的什么法子,怎偏生就抓不到呢。” 宋琰声一觉醒来,已到了掌灯时分。横波在身边给她擦着汗,见她醒了,便问道:“姑娘可要吃些东西?刚刚的药膳汤水已经热过了,现在喝些正好,肚子也舒服一些。” 宋琰声点点头,横波给她调整好枕头,她由着人动作,眼睛倦怠地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落在缎子上的影子。她默默看着那些动作间晃动着的点点影迹,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宋琰声找来了夜里看护小九的两位妈妈。这一人从前是哥儿的乳娘,另一人是她娘嫁入宋府时陪嫁而来的老嬷嬷,都是可信任的人不假,但宋琰声找他们来是另有疑问。 “九哥儿晚间睡得如何?” 乳娘细想来,“倒也不算好,总容易发梦魇住了,常常说屋里头有妖怪。近来也有过几次了。” 宋琰声抓住她话里关键:“也?那从前他也有过?” “是,是从年前开始。睡梦中容易魇住,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这件事,我娘知道吗?” “倒是跟太太说过的,只是小儿发梦正常,而且只是偶有几次,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宋琰声眉头越皱越深,“他发梦时一般是什么样子的?” “浑身冷汗,常是哭声引我们进里头去看着的。” 九哥儿如今是一个人睡在葳蕤轩后头的小阁子里,离沈氏的屋子不过隔着一个后.庭。九哥儿太粘人,养得精贵,胆子也小,沈氏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自去年起,哥儿便是单独人住单独阁子,有两个近身的妈妈细心照顾着。 本也没出什么事,没想到却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宋琰声看着两个一脸疑惑的妈妈,反问一声道:“如果,九哥儿那不是梦魇呢,而是真的撞见了呢?” “姑娘,这……这怎么可能?”乳娘更是疑惑了,“姑娘怎会这么想?”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东西,才是小孩子最害怕的。尤其是九哥儿这样胆小的性子。” “那也不可能呀,这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可能出现个妖怪?要说出去,肯定都是觉得孩子家家的睡蒙了,凭空想象出来的。” 宋琰声摇头,“正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幕后人才利用了这一点,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只会当小孩子做了噩梦,分不清现实。” 两个妈妈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难不成,真有妖怪?” “……自然是没有。现在难就难在,还不知道幕后人到底用了什么招数,给我们弄出了个‘妖怪’来惊吓小九。” 宋琰声心下有些猜测,但尚还不分明。要想最快弄清楚到底是何方的妖怪,亲眼去看看才会知道。她微微偏过头来询问道:“两位妈妈劳苦功高,我自是信得过你们。只是不知,这葳蕤轩还有谁人进出,尤其是外头的,能够进出九哥儿的小阁楼的?” “这么说起来,倒似乎是有一个。” 府里头各房的晚膳几乎都是大厨房一一分配送过来的。除了必要的家宴,平常时候各房都在自家院内用晚膳,且吃食各房都不大一样,因为众口难调。这一大家子人,厨房那边供应着要面面俱到也是辛苦,不光要负责做食,还要负责将膳食传送到各房去,等吃完了,再有人过来回收。这些送来和收拾回去的人,都是院外的人。也就是说,机油可能那背后搞鬼的就在这些人之中。 这样一想,目标便很明确了。 九哥儿的餐食最是精细,也是有专人负责送来收走的,跟葳蕤轩内侍候的都混了个眼熟。这人是扬州那边过来的,准确说是跟八姑娘宋棋声一同入京的。大老爷宋至到底怜惜她,赵妾之祸并不及她,怕她来京后人生地不熟的没个照应,便挑选了扬州府内几个得力的老妈子一并上京,正好一路伺候着她。 这几个嬷嬷到了京门之后,除了照顾自家八姑娘,也领了其他的任务在身。有一个分配在府内厨房帮工,人手不够时来帮忙即可,也不是什么累人的差使。这葳蕤轩的食供和九哥儿的餐食,基本都是她负责送来的。等院内众人用完了,会在晚间时候来收。 说来,宋琰声对这个嬷嬷还是有些印象的,人极擅做人,做事又细致,今儿的晚膳结束后,主子们明日想吃的早膳会一一询问记下来,在餐食供应上,从不出错,沈氏也曾夸过的。 这么一个人,里里外外没一人说一个不好过,怎么也难以想象她包藏祸心的样子。 九哥儿的事情容不得马虎,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宋琰声长长呼出一口气,抬了抬眼睛冷静道:“到底是不是,看下去就知道了。” 她说着,将外头侍候的碧水喊了过来:“往后几日,你到葳蕤轩先伺候着,主要替我留意九哥儿那儿,注意了,可别让任何人知道,除了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 “那嬷嬷是个谨慎人,院里一有异样她决计不会动手。便是下手时,也是专挑的夜深人静,九哥儿睡下后无人近身的时机。九哥儿身边这两个妈妈她是熟悉的,这两人只能跟平常一样,不能近守着,不然反倒会惹她生疑,不敢再动手,那我们可抓不住她的狐狸尾巴了。” 碧水知道了她的用意,“姑娘是要我找个时机偷偷进去查看,到底她是如何下手的?” 宋琰声点头,“除去家宴,每日里她总要送晚膳过来的。一日两趟,一送一收。送来时时候还早,九哥儿醒着大抵是不会动手,不过等所有人用完膳她来收拾时,夜也深了。这人不能近身,必然是在外头想了什么法子。你过去后,格外注意些光影。毕竟下手是在夜里,要有什么能吓人的,影子的可能性最大。” 碧水认真记下了,“是。” 守株待兔了好几日,碧水一直暗中留意着这布膳的嬷嬷。二房这边因着一下子病倒了两个小主子,因而院内多了些生面孔,这嬷嬷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动静,碧水要不是信任自家姑娘的判断,差点就要被她骗过去了。 这日这嬷嬷送完葳蕤轩,便惯常往后头九哥儿的阁内送膳。碧水因着任务在身,先一步悄悄藏到了九哥儿的橱柜后头。人送完饭,跟屋内两个妈妈熟稔地问了几句九哥儿的情况,便没耽误地走了:“那我先告退了,食盒我晚些来收。今日三房那边琴声姑娘闹了脾气摔了饭碗,估计要收拾好一阵子了。” 乳娘听罢,在外头笑着应了一声,“你去忙吧。晚些也不打紧,只要不吵到哥儿休息便可。” 那嬷嬷一点头,“那是自然。”随后便退了。 碧水在人离开之后,走了出来,屋头两个妈妈坐在纳鞋底,一边跟她低声说,“你啊,人虽走了,可你也别是总出来,小心些好,别被她看到了。” “我这样都待了好几日了,怎么迟迟没动静?” “六姐儿要说的准,她铁定逃不掉。再等等罢。” 碧水便等到了晚间掌灯时候,九哥儿晚膳没吃多少,整个人恹恹无力。他对不熟悉的人很是排斥,碧水偷偷藏着,也没让他知道。但好在九哥儿只醒来一小会儿,吃完晚膳擦了身子便重新睡下了。 那嬷嬷来收晚膳时,正是九哥儿入睡之时,一个妈妈在外头守着,另一个乳娘在里头陪哄着九哥儿睡觉。 这嬷嬷收拾了碗筷放入食盒中,很快打了招呼,出门走了。这期间,半点异状都没有。 碧水本以为这一趟也等不出什么来了,出了藏身之处,走到里头床榻边。九哥儿已经哄着睡着了,乳娘松了一口气,将被子给他掖好了,将床边灯烛剪短了些,重新盖上灯罩。 里屋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碧水怕吵着哥儿,轻手轻脚地随着乳娘走了出来。外头的妈妈看她出来,两人一对视线,皆是摇了摇头。 因着那嬷嬷才走,碧水便又在房里逗留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腰上系着的彩绣香囊不见了。她以为是落在里头哥儿的房里了,便转身回去,到藏身的橱柜后头摸找了一遍,果然落下在这儿了。取回了香囊正要带走的时候,却是感觉有一星亮光一闪而过,也没看清是什么,接下来眨眼之间,前头哥儿的对账上头,就像噩梦一般,慢慢呈现出一个张扬舞爪的妖怪来。 碧水一下子惊呆了。 因着室内光线昏暗,因而这映照来的妖怪更显得清晰可见,尤其狰狞阴森。碧水浑身都僵了,一下子冷汗潸潸而下,步子都抬不动了。 乳娘见她在里头待了太久,心下奇怪,找人进来一看,这一下,差点一声惊叫泄露出喉,直接瘫倒在地。 这……! 天爷呀! 第一五四章小孔 那嬷嬷来收晚膳时,正是九哥儿入睡之时,一个妈妈在外头守着,另一个乳娘在里头陪哄着九哥儿睡觉。 这嬷嬷收拾了碗筷放入食盒中,很快打了招呼,出门走了。这期间,半点异状都没有。 碧水本以为这一趟也等不出什么来了,出了藏身之处,走到里头床榻边。九哥儿已经哄着睡着了,乳娘松了一口气,将被子给他掖好了,将床边灯烛剪短了些,重新盖上灯罩。 里屋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碧水怕吵着哥儿,轻手轻脚地随着乳娘走了出来。外头的妈妈看她出来,两人一对视线,皆是摇了摇头。 因着那嬷嬷才走,碧水便又在房里逗留了一会儿,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腰上系着的彩绣香囊不见了。她以为是落在里头哥儿的房里了,便转身回去,到藏身的橱柜后头摸找了一遍,果然落下在这儿了。取回了香囊正要带走的时候,却是感觉有一星亮光一闪而过,也没看清是什么,接下来眨眼之间,前头哥儿的对账上头,就像噩梦一般,慢慢呈现出一个张扬舞爪的妖怪来。 碧水一下子惊呆了。 因着室内光线昏暗,因而这映照来的妖怪更显得清晰可见。碧水浑身都僵了,一下子冷汗潸潸而下,步子都抬不动了。 乳娘见她在里头待了太久,心下奇怪,找人进来一看,这一下,差点一声惊叫泄露出喉。 这……! 天爷呀! 随着众人瞠目惊吓之时,九哥儿的哭声一下子惊醒了屋内三个人。这床幔上落下的诡秘暗影在听到哭声之后,抖了抖,一下子凭空不见了。要不是碧水当场所见,只当了做了一场梦。 九哥儿哭闹不止,几个人赶忙跑过去掀开床幔,哄道:“我的哥儿,莫怕,莫怕。” “有……妖怪,妖怪在看着我!” 两个妈妈亲眼所见刚才情形,眼下已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碧水反应迅速,等安抚完了九哥儿,趁着夜色回去了恩思堂。 “你说什么?”横波听了瞪大眼睛,便是没有亲眼所见,都吓出一声鸡皮疙瘩来。 “鬼影子?还是凭空出现凭空又消失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碧水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这嬷嬷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屋内,她一走,这房内便出现了这个。” 宋琰声听了也是难以相信,问道,“九哥儿睡的床榻那边可都有检查过?” 碧水连连点头,“本来我才去葳蕤轩,便到处看过摸过了。方才出现了这种事,我又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这究竟是使的什么伎俩? 宋琰声紧缩眉头,一时着急,不由咳嗽几声。 “你看的那影子,有什么古怪之处?你细细跟我说来。” 碧水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是个妖怪的样子,当时一时惊吓,不敢久盯着看。现在回想起来,这鬼影儿似乎是倒着的。” “……倒着的?” 宋琰声抬起眼睛来。 “对。”碧水仔细回忆,肯定道。 由于出了一身的冷汗,宋琰声背上潮湿一片,全粘在了衣服上。横波动作很轻地给她拉下衣服,露出衣服里头裹了一层一层的白纱,微微透出一些血迹。 影子,倒立,光与影…… 宋琰声忍着背上伤口的疼痛,忽然觉得甚是熟悉。 这是……在哪里曾看到过的? “既然这嬷嬷有古怪,咱们直接逮住人不行吗?打她个措手不及。到时候问什么,可就全招干净了。” “这婆子不简单,要跟着她未必不会被她察觉,怕是抓不住现行。” “哪怕是个泥鳅精变的,咱们就是钻地三尺也要揪住她。” 横波换好自家姑娘身上的衣服,正和碧水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却听姑娘虚弱地抬了声音问:“你方才……说什么?” 横波喃喃回想,“我说这婆子再狡猾,我们也要把她给逮住。” “不,上一句。” “钻地三尺?姑娘,我用错词语了?” 钻地三尺……对了,就是钻! 宋琰声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亮光,“横波,我想起来了!” “……什么?” 横波和碧水皆是一脸奇怪,“姑娘想到什么了,难不成知道这是什么伎俩了吗?” “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宋琰声面色沉冷,了无笑意,咬牙一字一句恨道,“真是……好毒的毒计。” “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闻言望向这两人,重复了一句前面的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乍一听莫名其妙,但是要结合了图纸,就一清二楚了。 “你们还记得褚焕吗?” 在褚敏姑娘还在京门的时候,他们几人从前是一起参与过皮面具障眼法并成功诓骗了萧长瑛的耳目的,褚焕因此受了猜忌,不得不自毁根基,出逃京门。他逃离时炸了燕子巷的屋舍,连累了里头一大片的住户。在里头废墟清理出来时,发现了几簿子草稿似的图纸和手稿,不大能看得懂。宋琰声那时翻看过一本,里头字迹潦草,也跟天书一般,内容更是稀奇难解,有一页,记载了这样一个东西:鸟在天上飞的时候,地上落下的影子也一并移动,且方向是一致的。但是在纸窗上开一个小孔,让窗外鸟的影子呈现到屋子里头的屏风上,会看到这影子是倒过来的,所以说是“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 这一页的图文有趣,所以当时宋琰声留意了一下。这样的记载在早前也有过,她三哥哥的藏书阁里她偶有读过一本《墨经》,里头写有一句“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甚是奇妙,一直让她印象很深,这和褚焕所绘写的,描述的便是同一个现象。 横波听了难以理解,“真有这样的事情?” 宋琰声点头,“不然,咱们现在可以做一下。现在是夜里掌灯,你试试看灯烛可不可行?” 碧水便端来了烛台,现在手里头没有纸窗,恩思堂的窗扇所用皆是上等的湖纱,总不能真扣个洞出来。 “这窗纱不行的话,你取张纸头代替一下。” 横波便去拿了纸头,在上头抠出了个小洞来,将烛光对着这小孔,影子穿过去,正巧落在六姑娘的床幔上,形成了一个倒立的烛光影子。 两人都惊住了,面面相觑。 宋琰声看着落在床幔上的那一点烛光,目光沉沉,微微透出一丝冷厉来。 “九哥儿屋里的,想必也是这个。”她顿了顿说道,“往他床幔对头去找,小孔找到了,一切便都好办了。” “是。” 小九断断续续总是生病,府里头都提着心。今儿厨房备了甜汤,正好是九哥儿爱吃的,晚间时候喝了汤水,人便安静睡下了。布膳的嬷嬷一看床榻里头,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悄声问:“怎么哥儿今日睡得这么早。” 屋内留守着的乳娘放下床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走了出来。 “嬷嬷有所不知,哥儿前几日做了噩梦,都不大能睡得好,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的就要惊醒。这样下去,这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啊。” “原是这样,可怎么会呢?” “谁知道呢,从前是没有过的,大夫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能细心养着。”乳娘看了这嬷嬷一眼,“好了,我去外头守着了,你收拾时候轻一点,别惊到哥儿。” “是,是。”那嬷嬷极有眼色,放缓了动作,在谁都没有看见的角度,嘴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第一五五章幕后 这一晚,整个葳蕤轩灯亮如白昼,从里头揪出来一个婆子,被抓住时正戴着一张铜锣眼血盆口的可怖面具,提着一盏灯,摇摇晃晃地被人给拿住了,带到了堂内审问。 沈氏面沉如水,一双眼里慢慢克制着全是愤怒。程妈妈侍候在侧,看着那被带上来的婆子,啐了一口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九哥儿你也敢动!” “说,是谁指使你的?!” 这婆子脸上带伤,青紫着一只眼睛,面对屋里所有人,反倒是丝毫不惧。 九哥儿的床榻后头诚如宋琰声所说,有一个不知何时打出来的小孔,不甚起眼,因着寻常床幔遮掩着,也不会有人去到这床榻狭窄的后头,不仔细找来,根本不会察觉有这样一个约莫寸许的小孔。从这小孔往外窥探,是屋子后头一处避雨的廊檐,一直连通到前头的小花园。走过这廊檐,便是葳蕤轩的正院了。哥儿的房间靠后,这小孔对着的地方,走出去一看,也是隐秘,廊檐边多是树影摇曳,这边儿到了晚间时候,要躲在里头,除非掌灯,不然不大能看清人影来。 这嬷嬷很显然利用了这一点。哥儿的屋子与前院没几步距离,近身照顾他的也全是深得信任的乳娘和妈妈,哥儿小,胆子也小,屋里不大安排其他人来。便是有什么忙不过来,往前院喊一声便随时有人应声而来。这嬷嬷因借由在各房布膳,对各屋子的掌控了如指掌,这才被她钻了空子,使了毒计来害人。 “奴才未受何人指使。” 沈氏一拍桌案,脸色难看,“来人,复原!”她将下人呈上来的面具一把掷下去,丢在人面前,目光如刀子一样刺了过来。 当那吓人的面具在光下穿过小孔,影子投到画屏上呈现出一个倒立着的张牙舞爪的鬼影子来时,宋樾“啪”地一下,将手中的茶杯重重落下。 屋内还有其他下人,见过了这古怪可怕的一幕,皆是不敢做声。宋樾这一下,他们迅速低下头去。 “阿好说的不错,是小孔成像一说。”他冷声道,看着地上跪坐的婆子,审问道,“这等罕闻,非广学之人不会懂得,你究竟是从何处听得的?” 这嬷嬷一个大字不识的寻常婆子,怎会知道这样的东西,还能用这样的手法来害人。她身后一定有主使,不然仅凭她一个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一招儿来害哥儿。 “奴才并无人指使。” 这婆子咬着牙,一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的样子,“要打要杀,随意。” 她这个样子,深深刺激了沈氏。九哥儿养得精贵,自年前起,便是断断续续地生病,谁料到有这样一个毒计是针对他的。他年纪小,自来又是个胆小的。沈氏一旁自责,一旁越发痛恨这等居心叵测之辈,直直将手里茶盏砸了下去,骂道,“好个刁奴,九哥儿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手,你的良心让狗吃了,黑透了心肝子的东西!” 那婆子被砸到身上躲也没躲,一副全然不怕死的样子。 对付这样子的人,严刑拷打已经是没用了的,她已经抱了赴死的心。 正在审问之时,恩思堂那边,横波疾步跑过来了。看一眼屋里头的情形,果然跟自家姑娘说的是一样的。这婆子嘴硬能忍,能接下这样的活计,想必已经猜测到自己的命运,她没什么可怕了的,一般的法子对她没用。 沈氏一见她过来,满身的怒气消了大半,转而问道,“你怎么来了?姑娘可是睡了?” “姑娘刚吃了药睡下去了。她让我过来,跟夫人说一声,这个婆子不用管她,先关上几日,饿上个几顿再说。” 沈氏已经起了杀心,要不是幕后人没有揪出来,她也不会留着人在这里废话。眼下她一眼再不想见这刁婆子,便听了宋琰声的话,派人将这刁奴给押下去了。 “姑娘说,打蛇打三寸,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总有一两个念想。”横波扶着沈氏坐下来,“姑娘已经派人打听这婆子的事了,这嬷嬷是扬州府那边跟过来的,根基底细都在那边。” “不错,是这个理儿。”宋樾点头,“不错,是这个理儿。” 沈氏看向他,因着小九被害,她心里头着急极了,“这事不能拖,我捎信儿给我哥哥让他去查。” 沈肃任刑部尚书,没有什么他查不到的东西。 不过,今晚才过,次日午时,宋琰声便拿到了消息。 不光找着了这婆子藏在扬州的两个儿子,还将她最想知道的消息一并带给了她。 元盈是送信过来的,看着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不由心疼道,“府里这些腌臜你甭管了,好好养伤便是。” “这事发生在九哥儿身上,我心里头着急。” “再怎么急,你自己身子也是要紧,我们看了都要心疼的。”元盈拉开她衣服看了看伤口,各种珍药补着,愈合得还成,只是怕往后天儿越来越热,怕是还要难受。 “这事是你们府上私事,我本不该多问。但想到你的伤还要静养,觉得还是告诉了你,让你往后好好养伤才是。” “这是我表哥让交给你的。” “你府上这个嬷嬷,在买入扬州府内做事之前,与人和离过,生过两个儿子,一个大的,跟着他爹走南闯北没个定数,小的那个留在扬州,这嬷嬷时常偷偷去看,她这个小儿子年岁也不小,没个正经手艺,小日子倒过得不错,饭来张口的,是吃穿用度不愁,皆是有人供给。” 宋琰声抬了眼睛,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你若要,我们随时能给你控制住了带上来。不过我估计,下面的才是你想听的。” 元盈摇了摇头,“其实我估计你心里也有数了,你家里这个八妹妹……”她面有难色,似乎在琢磨着说辞。宋琰声看着她,“无碍,你说就是。” “这嬷嬷是她从扬州带上来的,自然也与她脱不开关系。”元盈叹一口气,“总之,她与萧长瑛有过接触,还不止一次。” 宋琰声早也猜到了,“是在定安寺?” “不错。” 宋棋声自来京门起,要是有外出,不是随着宋琴声,也稍有出府的机会。不过她要跟着宋琴声出府去,那中途离开去哪里,也无人在意。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内,宋琴声都被冶春台一遇的松都平迷了心窍,眼里再无其他。 “看来,你是早知道了。”元盈看她神色,“我表哥猜的不错。” 宋琰声叹口气,“我也是偶然得知,上次你过来告诉我,萧长瑛的人出现在定安寺。正巧,我从七妹口里听过,月中府里上香祈福,我这八妹妹独身一人出现定安寺。这才起了疑心。那时没能肯定,没想到,果真是。” 她何时同萧长瑛有的联系已经不重要了,她现在已然是在为萧长瑛办事。估计宋琴声前头的事里,也少不得她那一份力。宋琴声的琴好端端怎会失窃?谁给宋琴声递来的消息让她一眼便信,连夜出逃? 一切古怪都有了肯定的解释。 “其实也不难想,我原先怀疑她,因着她娘赵氏一案,她心里怕是恨毒了我们。再经过萧长瑛的挑拨……”宋琰声摇摇头,“不能饶恕。” 九哥儿是从年前开始,一直大病小病断断续续不见好。小九才是个小孩子,养得娇娇的,胆子又小,你这么时不时来吓一吓,对孩子得是多大的阴影啊?怎么可能不吓出病来。 宋棋声是不大可能有这样的手段的,有这种阴毒手段的可就是老对手萧长瑛了。这小孔成像是褚焕曾有过的记录,褚焕曾经也是在萧长瑛手下做事过的,萧长瑛不大可能不知道,她还能物尽其用,防不胜防。 宋琰声沉下声音,“忍无可忍,真是忍她太久了。” 元盈对萧长瑛此等阴招也是憎恶难耐,她今日倒是能沉得下气,没有破口大骂,倒是让宋琰声格外好奇,“你平日可是早想着怎么去收拾她了,今儿倒是难得。” “萧长瑛他们,这次不用我们收拾。”元盈神秘一笑,“我表哥已经布好了局,他们嚣张不了几日了。” “他们?” “京门刺杀,你不会真以为有京兆尹查的这么简单?” 宋琰声了然,轻声一笑,“好,我知道了。” 元盈将话带到,为了不打扰她休息,早早告辞回去了。横波送走小郡主,回来时正见姑娘捏着一封信,眉眼带笑。 她轻步走了过去,只见那信上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一个小人儿,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横波没忍住笑了起来,“姑娘,这是小郡主画的?” 宋琰声被这笑声一扰,没好意思再看,几下折了信,也没回答她,只是咳了一声,“拿去收好了,别弄丢了。” 横波接过来,她眼睛尖,一下子在信封上找到了那眼熟的“六”字,心下一下子明了了。 端珣正色:好好休息,别想东想西@媳妇儿 阿好:我知道了==下次别把我画的这么丑哇. 第一五六章家法 在宋琰声养伤的这段时间内,金陵的徐氏早前上门过一趟,宋琰声因着养伤的缘故,没有见着人,倒是听宋书声和横波说起过。这徐公子文质彬彬,人长相虽有些平平,但胜在谈吐姿态,都是挑不出错来的。 要论起宋家门第,宋琴声是低嫁了,但这徐少爷府内二老看了都说好,这徐家在金陵虽说不比京门,那也是能呼风唤雨的人家,将来也是大有前程的。老夫人为宋琴声处处考虑周到了,到临了了,宋琴声依旧没有想通,咽不下气却又无可奈何,无能狂怒之下冲了出来,泼了人家徐少爷一身热茶。 宋琰声听到时,正吃着点心,这么一听说,差点噎住了,“三夫人那儿也不看好她,这徐家人远道而来的,见面就耍性子,别叫人以为咱们府里的姑娘们没个家教礼数的。” “五姑娘那脾气,说来就来,横着个脸都吓人,谁能拦得住?她这一出迁怒的,人解了气,最后还不是得老夫人出面摆平。” 宋琰声气不顺了,“府里怎会出了这么一个姑娘来?都多大的人了,不会给下头的弟弟妹妹做些榜样来,还得后头人给她擦屁股收拾,她这脸究竟还要不要了?” 宋书声在旁边叹了口气,“她如今正是在气头上,等她冷静下来想想,就会知道错了。只盼着她想通了,收敛着些,别嫁去徐家给人看了笑话。” 宋琴声这样的性子,不懂事,张扬,老夫人也总不会瞒着这金陵自家人,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该透的底儿也说了。愿意与否,徐家人自己主张,并不强求。这五姑娘在府里养得娇贵,惯得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徐老爷因为承过老夫人的恩情,本想着亲上加亲,老夫人话里意思他也听明白了,不免看向了自家孩子。 不过各花入各眼,徐少爷却似是看上了五姑娘,被淋了一声水,还愣愣地朝着人背影看。 于是这桩亲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说回来,既然是拿到了那婆子的软肋,宋琰声也不心慈手软,直接派人将画像拿去给人看。那婆子被关着饿了好几天,骤然一看画上的小儿子,不免脸色大骇,“你们……你们如何得知的?” 她背后有人,自然是能将她这秘密隐藏得神不知鬼不觉。但端珣是什么人,他的信息网广泛而恐怖,要想知道什么事情,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况这小小一个婆子上不得台面的,反推过去顺藤摸瓜,要查出来,根本就不费什么功夫。 程妈妈拿着画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婆子,冷冰冰道,“现在,可容不得你不说了。”她指着画像上的人,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这个小儿子,如今已经在我们掌控之中。你既什么也不肯说,那别怪我们对他做些什么了。”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程妈妈脸色难看地啐了一口,骂道,“什么黑心的贱货!我们九哥儿那么小一个你都忍心下得去手,那你还指望着我们手下留情?我呸!” “你也别瞪我,过了今日,你要依旧什么都不说,那算我白来这一趟。”程妈妈露出一个冷笑来,随后收了画像,一眼都没看瘫坐在地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夜,这嬷嬷便将所有的招了个干净。宋琰声虽是早已清楚是谁下的黑手,但她要从这个婆子嘴里完整清晰地吐出来。这样,才会产生效果。 这夜,宋府里头亮了大半宿的灯。 宋棋声被带到了老夫人面前。她本是早早睡下了的,被带过来时,只是简单穿了一件衫子,头发还散着,发丝之间露出的眼神沉黑可怖,像是对这一幕早已心中有数。 老夫人看着底下的姑娘,忽然沉声叹了口气。她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宋至,抬手道,“你是她爹,你来问个清楚。” 大房一家都在,不光是宋至,还有大哥儿宋梅昌,新妇罗冰心,以及冯氏大夫人。 “上京的这些日子,你都跟谁接触过?” 宋至坐在侧边首位,看着自己这个曾是最疼爱的女儿,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多。 宋棋声没答。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跟谁?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五一十,全部说来!”宋至猛地一拍桌子,“说!” 宋梅昌与宋棋声毕竟是一母同胞,平常也是心疼宝贝自己亲妹妹的,现在却交握着手,垂目坐着,一语不发。 事情都摊在面前了,他还能说什么呢?求什么情呢?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还来问我作甚?”宋棋声站在中间,看过屋里每一张人的脸,上首的阁老和老太君,下头自己的爹,哥哥,还有…… 宋棋声狠狠地盯住沉默坐着的冯大娘子,一字一句道:“我恨你们,就是这样。” 一室寂静。在这一片寂静中,衣脚摩擦的声音传来,接着是一声犹疑的喊声:“爹!” 宋至已经是几步上前,扬起了巴掌。被宋梅昌这一声呼喊,以及视线里宋棋声咬着唇不甘的瞪视之下,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想起来了,当初在扬州,赵姨娘也是这样不甘而愤恨的目光。 如今一对上,更生出一种仿佛是同一人同一双眼睛的错觉。 他没打下去,看着这双不甘的眼,慢慢放下了手。 老夫人在这片凝滞的寂静之中,忽地觉得很累。旁边坐着的老阁老更是叹了一口气。宋啸渡是不大管内宅的事情的,可是府里的姑娘接二连三地惹事闹事,不是一个好征兆。先是一个宋琴声,宋琴声也就罢了,从小就是那样一个臭脾气,长这么大了,还是老样子,变本加厉,上次因着一个丹穆质子,差点招了人算计闹得满城风雨,要不是及时止损,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如今,人却是还没清醒过来。 再来,是这个八姑娘。宋棋声如今也是有十五了,跟宋琰声小不了多少。宋琰声是府里头长成的第一个姑娘,也是至今看来,最好的姑娘,值得所有人如珠如玉的珍爱对待。宋棋声虽排行小,但也是该懂事的年纪了,却次次让人失望,不管是在扬州,还是在京门。 这个孩子,宋至疏于管教,又因为赵姨娘的事,也是一直偏袒,觉得宋棋声的性子是跟着这赵氏长歪了。宋棋声利用了他这份亏欠,越发不知收敛,竟然想着去报复。 赵姨娘是罪有应得,她是哪门子的报复,也是个拎不清的,受人挑拨。 “你跟萧长瑛,自你来京门不多时日,就应该是有过接触了罢。”老爷子看着人,在她目光看过来时,冷着语气接着道:“你就这么帮着一个外人,这么听别人的话来对付自己家的人?” “自己家人?呵呵,在哪?您说是她吗?她可是一手设计,陷害了我娘!”宋棋声仰天笑过后,一手指着冯夫人,“是她,要不我娘怎会被关在扬州,一辈子离不开那里?” 冯大夫人抬起了眼睛,眼神平静地与她对视,不偏不倚,不躲不闪,就这么看着她,甚至带上了一些怜悯。 “够了,棋声。”这时,宋梅昌摇头打断了,目光中满满都是失望,“那是她咎由自取,她下毒害人勾连外人算计宋家,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你就这样由着人挑拨,要步她的后尘吗?” 宋梅昌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执拗迷心至此。 在他印象里,宋棋声还只是一个有些任性心却也不坏的孩子。 可是如今看来,她甚至快变成了第二个赵姨娘。 赵氏到底生养下他们,她做下的祸事足够让她死千百回了。要不是当初拼命求情,她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宋至到底念及两个孩子,还有下狠手。 可是,宋棋声却记恨上了,越走越歪。 “这不光只是你们大房的事情,九哥儿差点毁在她手里。”老夫人看着人披头散发恨不能上前拼命的样子,目光渐冷,“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了得?” “请家法!” 罗冰心在旁听得神色一紧,在座众人皆是面色沉凝,却未有异议。 在宋家,请家法可是非同小可。这一辈儿的哥儿姐儿,便是宋琴声惹祸那么多次,都没有动用过家法。宋府的家法很简单,一应是藤鞭处置。男孩也好,女孩也罢,凡只是做了不能饶恕的错事,为全家带来伤害的,全都免不了。 宋棋声是这一辈儿里头的第一个。 藤鞭送来时,整个府内很快一传十全传遍了。宋八姑娘受罚挨了三十鞭,这藤鞭是特制的,坚韧得很,打在皮肉上,一下子就是皮开肉绽,更何况是一个姑娘受的。 宋棋声在打到第十鞭的时候,背上已是一片鲜血横流,整个人直打了晕过去。 阁老和老太君都在场,这一顿鞭子不是闹着玩的。屋子里头无人开口求情,宋至脸色灰颓一片,久久不发一言。旁边的宋梅昌也是双手紧握,却是在一鞭又一鞭下人的行刑之中,沉默不语。 人打昏了,还差的鞭子一鞭都少不掉。宋棋声满身是血地被抬了回去,宋琴声当晚听说了这事,吓得整宿没睡着,再也不敢造次了。 相比这一顿家法伺候,老夫人之前对她的惩罚,说起来真是太轻了。 第一五七章驸马 宋琰声养伤的一个月后,睿王府娶妃,锣鼓喧天,京门中又是一阵热闹。皇三子端泓向来有贤王的美称,这开府迎妃是皇家近年来的头一场盛事,张灯结彩,欢天喜地。楼家人向来讲究排场,皇三子又是明德年间正儿八经的娶妃,热闹了足足好几日才停。 萧长元喝得酩酊,从睿王府离开时,薛刃扶着他,上了自家的马车。这人还没跨上车来,后头便有人追了过来。 萧长元偏过头,醉意朦胧地往后头看着人。 那人穿着杏子红的正装,鲜妍娇艳,粉白的一张脸,处处透着精致。他定睛看了看,忽地回了神来:这不是宋家六姑娘,宋琰声身量不足她,也未有她华贵逼人。 再说,宋六姑娘给皇六子挨了一剑,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他低声嗤笑了一句,没再看人,步子一抬,往车里头走了。 “萧长元!” 后头的人立即呵斥了一声,“你给本宫站住!” 来人正是宝慧公主。作为皇家的一份子,这端泓娶亲纳妃自然少不得她出席。萧长元自受伤之后,一直闭门不见,连想探看他伤势如何都不成,明摆着是拒绝。 “本宫要见你,你为何拦着不愿见?” 宝慧理直气壮走上前来,一脸质问,薛刃垂目在旁,一声不吭。 萧长元已经坐上了马车。他胸口有伤,还没痊愈,今夜又吃了酒,怕是伤口撑不住了。宝慧上来纠缠,他是没预料到的。方才那一点臆想让她觉得分外好笑。这宝慧,便是再看花眼了,也不可能像宋六的啊。 宋琰声没这么气势夺人,也不会这样与他亲近说话,更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喝酒喝得脸色微白,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却是越发觉得不耐。 “殿下,此地不宜说话。”他微微闭上眼睛,敛去眼中情绪,“要是殿下关心我的伤,那我告诉殿下,伤口无碍,不值得殿下亲自来问。” 这一口一个殿下的,分明是与她划清界限,宝慧瞪大眼,“你……” 萧家从前依附皇三子和潘党,她与萧家也是自小长大的交情,虽说潘党失势,端泓一下子被抽去了最强大的依仗,但如今既是萧长瑛嫁给了皇三子,那他们不管如何,不论何时,都依旧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长元何其聪明,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要他足够聪明,就该审时度势,处处讨好自己。 宝慧是这样想的,虽说母后一并失了势,但自己的荣宠依旧。三皇兄虽说一时失去了潘氏的有力扶持,但来日方长,他依旧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这皇位,不是三皇兄便是四皇兄的。可是父皇,他未必真的喜欢四皇兄。 那这将来,还是不是他们的天下。 “殿下请回吧。” 萧长元放下了车帘,他看着神色极是厌烦疲惫,加上失血的气色,整个人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沉冷气场。 宝慧不由得退后一步。 薛刃也跟着上了车,拉起了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着她一个人在原地。 后头有贴身的丫头跑了过来,“怎么样了公主,萧公子可有跟你说什么?” 宝慧的脸色阴郁不定,连积了数日的怒火,正正迁怒给了这丫头,“多嘴!”这反手一巴掌,扇得人脸颊通红,一下子退后一步,低头不敢多言。 好个萧长元! 宝慧看着那扬尘而去的马车,目光彻底沉了下来。 明德帝手里头压着多件提案,京门刺杀的那些刺客也还没落网,正宣了刑部沈肃在乾清宫议事。宝慧公主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这边才进去通传让她进去了。 明德帝因着皇三子大婚,心情还是不错的。虽说京门刺杀一案猝不及防,但如今也快收尾,只等着和日日忐忑的丹穆使臣好好聊一聊了。 宝慧进殿就跪下了,这架势让明德帝下意识一提心,眉头蹙起。 “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个女儿向来养得娇贵,因着他宠着,宫中几乎是横行,所以她这一跪,明德帝只以为她受了谁的欺负去了。 李路在一旁察言观色,正要去扶起这宝慧。谁料七公主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开门见山道,“孩儿未曾受谁的欺负,孩儿心悦一人,只想求父皇下旨赐婚。” 明德帝一怔,“赐婚?” 宝慧点头,声音提了上来,“是,孩儿一直倾心萧家大公子,孩儿想他做驸马。” 明德帝便是预料了多种情形,也没想到她今日跪地这一出,是为了赐婚来的。 “你三哥哥成亲,你是眼热了也想?宝慧,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明德帝语重心长,细细跟她说来,“你如今还小,便是父皇给你赐下这婚事,这上头还有你五姐姐,你就是要选驸马,也不能越过了她去不是吗?” “父皇,五姐姐如何,我自是清楚。我今日来,只是想求父皇一个旨意。这萧家长公子,只能做宝慧的驸马!” “你……你就这么心悦他?” “孩儿这辈子,非他不嫁。”宝慧咬牙,看向帝座上的父皇。圣上的脸色在灯下晦暗不明,似乎在审视,似乎又是怀疑。他看着宝慧,十分不解,“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你这么火急火燎赶过来跟朕要人?” 宝慧听到问话却是没答。 她心悦萧长元,这个不假。她长在皇宫,自小金尊玉贵,上有父皇宠爱,后有潘党势重。其实她原本不大瞧得上的萧家的,萧长瑛有些行径在她看来甚是低级恶劣。不过在萧长瑛当年依附来时她没有拒绝,因为,这样便能有更多机会接触萧长元。 萧家大公子,俊美,强悍,寡言而冰冷,像出鞘的刀刃落一层薄雪。很多人觉得,得不到的东西便是最好的,宝慧不能免俗,她也是如此。她是大成最得宠的公主,她要配她眼里最好的儿郎,让那一双墨洗的眼里倒映上她的模样。 明德帝沉默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将人请出了乾清宫。 宝慧意得志满地出了殿内,身边的大宫女恭敬地探问一句,“殿下,圣上可是同意了?” “他至今从没拒绝过我。这一次,也不例外。” 七公主收拢起藏在袖中的左手。这手生来有缺,模样可怖,便是这一只手,便能握尽了明德帝所有的耐性和偏爱。 她最擅利用这一份恻隐和愧疚,用以达成目的,且屡试不爽。 天气渐热,宋琰声负伤在身,更是难忍了。今早元盈来过,跟她说起了皇宫的几件秘事。这皇三子和皇四子都封王建府了,端泓如今更是娶了王妃,春风得意。按理说,这皇四子的婚事,也是该提上议程了。 太后便耐不住了,三天两头暗示皇帝,这原本的楼家女是定给端融的,眼下被一道圣旨许给了端泓,那皇四子呢。同是儿子,可不能偏心。 太后的目的很明确,她想要宋家。不光是宋家女,她要拉拢来宋家最得意之子宋梅衡。 五公主追人可是追了许久了。要不是宋琰声连日来养伤在家,不便见客,怕是这宝乐公主是日日都要上门打探她三哥哥消息的。 宋琰声又一听这事,眉头一下子拧起来了。 “怎么她还没死心哪。” “她死心不死心,到底有太后可靠。如今儿女婚事,自全由长辈做主。” “这是……要向我宋家施压?”宋琰声挑眉,“没这个道理,我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便是圣上,他能同意吗?” 她三哥哥可是盛名在外的三元奇才,圣上破例亲自点提到东阁参与议事的,意思很显然,他的仕途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着断在尚公主上。 再说宋家如今如日中天……太后她想得美。 第一五八章栖凤 五公主追人可是追了许久了。要不是宋琰声连日来养伤在家,不便见客,怕是这宝乐公主是日日都要上门打探她三哥哥消息的。 宋琰声又一听这事,眉头一下子拧起来了。 “怎么她还没死心哪。” “她死心不死心,到底有太后可靠。如今儿女婚事,自全由长辈做主。” “这是……要向我宋家施压?”宋琰声挑眉,“没这个道理,我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便是圣上,他能同意吗?” 她三哥哥可是盛名在外的三元奇才,圣上破例亲自点提到东阁参与议事的,意思很显然,他的仕途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着断在尚公主上。 再说宋家如今如日中天,太后想得美。 再说宝乐公主这边,还是悬着。她很有些锲而不舍以至于有些欠缺了分寸的执着。宋梅衡早已跟她婉拒说清楚了,但是她未曾放弃,依旧隔三差五地跑东阁那头去堵人。 这么几次一来,这皇宫之中,是没几人不知道这宝乐公主心仪宋家三公子的事了。 太后看中了宋家的如日中天,想着为皇四子锦上添花,再多一重保障。可圣上那边不松口,宋家那边也不做表示。她再急,皇帝不点头,那说什么都没用。 这事就这么悬着了。 宝慧那边却在请旨赐婚,要萧家大公子做她的驸马。 太后觉得,这个时候宝慧提出来这事,简直是在添乱。五公主还没定下呢,她倒先着急上了。 圣上拿不定主意,那就得逼一逼了。 两个月之后。宋琰声总算不用再成日躺在床上掰手指玩了。天天流水一样的补品药膳吃起来,背上的伤是没什么的大碍了,只是恐怕以后会留上一道疤痕了。 这姑娘家最注重的便是自己的仪容,这么一道剑痕留在身上定是不美观的。宋琰声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毕竟在背上,她自己也瞅不到。但是她娘跟程妈妈为了消退这伤痕,不知使用了多少法子。 首先是一溜儿的祛疤的药膏,每晚厚厚的涂上一层,整夜地粘在她背上,实在难受。其次,是控制她的饮食。六姑娘可怜见的,人养伤这段时间连油腥都碰不得,顶多是甜食解解馋,现在为了祛疤,什么都要忌口,即便是端上来了,一看不利于伤口愈合的马上又给撤下去,顶多就闻个味道了。 宋琰声忍得满嘴苦涩,只盼着伤好后大吃大喝一顿,弥补了这些日子的憋屈。 又隔了一阵子,宋琰声伤口痊愈之后,已经是金桂飘香的时节了。 中间隔了这么一阵子,再出来京门走动,简直是看处处,处处新鲜。在这样跟元盈两人吃遍明月居和珍馐阁后,宫里的皇贵妃娘娘想见她了。 栖凤台的元贵妃不同她那清冷绝艳的外表,在宋琰声看起来,似是个很好相与的人。元盈跟她说了这件事,“我姑姑这是听说你痊愈了,才盼着见见你。毕竟你救了我表哥,她想着还是能当面感谢你最好。” 宋琰声“唔”了一声,歪头看过来,“娘娘不用这么客气的,我屋里那些补品,占了大部分的全是她遣人送来的。” 元贵妃这次又是准备好些点心,宫制的甜点,不光是精致,甜而不腻,味道极好。宫人将她们两个一并引了进来,宋琰声嗅嗅空气中的甜香,似乎还闻到了一丝其他的香味。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 元贵妃从里间走了出来,一身素衣,凤目含笑,发鬓间只一根金钗,却是笑面如花,分外端丽。 宋琰声听到动静,转而望了过去。 珠帘一响,一阵幽香传来,很是熟悉的味道。随她一同出来的,还有端珣。他惯常穿着一身白衣,腰间挂着一枚绣以金线纹案繁复的香囊。方才的味道,果然是他身上带着的珌兰香。 宋琰声规规矩矩地行礼。 “皇贵妃康安,六殿下康安。” “起罢。在本宫这儿,不用多礼。”贵妃娘娘看见她很是高兴,高兴中又含着关切,拉着她的手坐下来,“背上的伤可是都痊愈了?至今还有不舒服吗?” “多谢娘娘关心,已经没有大碍了。” “是吗?”元贵妃亲自拿了一块杏仁酸递给她,“比起上次进宫时,瘦了不少呀。” 车轱辘的声音低低浅浅地传入她的耳,宋琰声侧目一看,宫人推着端珣的轮椅,坐到了桌案旁。 六姑娘看着,确实是瘦了。从前是珠圆玉润,现在在床榻上躺了几个月,这下巴都瘦得尖俏起来了。再衬着那双清凌凌的杏眼儿,格外惹人心疼。 看不到人的时候想念,眼下好不容易见到人了,心里头却只想着怎么给她重新养回去了。 宋琰声摆摆手,“殿下,点心太多了,我吃不下了。” “不着急。慢慢吃。”端珣往她碟子里放了好些她尤其爱吃的芙蓉糕和杏仁酪,又问道,“可还有什么想吃的,现在便叫人去一并做了。” “表哥,你看看我,我还在这儿呢?”元盈控诉道,“好歹也关注一下我呀,姑姑,你看看他。” 宋琰声抬起眼睛,正撞上端珣含笑而关切的凤目。这双眼和元贵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时未含笑,里头是一片静海,有距离感,睥睨之下,又带着几分审视。端珣对她,好像从来都是温和含笑的。 她心里头猛地一跳,迅速敛下了视线。可回过神了才莫名了,为什么要躲开呢? 于是她吃着点心,又看了回去。 端珣的笑意加深了。 元贵妃在旁看着,只觉得这姑娘可爱。宋家这六姑娘确是可爱,但小人儿却不简单。从身边嬷嬷那边得知早前云龙寺一案有她破局时,贵妃心里不可谓不吃惊。那时候,这六姑娘才多大,心思聪敏程度,绝非等闲人物。难能可贵的是,她懂得内敛怀秀,观她行事也是磊落光明,不屑于阴私算计。 端珣将她放在心尖儿之上,大概也是如此——正合着他的脾气了。 元贵妃在旁看着,作为端珣的母妃,她如何看不出儿子有话要说。便拉了元盈到一旁,“你不是要关注着些你吗?随我来,要吃些什么,到小厨房那儿自己跟里头师傅说去。” 元盈也非没有察言观色,眼珠一转,“好呀,酱肘子和桂花酿,肘子要肥而不腻,酒酿呢,我要喝前年的陈酿。” “美得你,又喝酒,小心你大哥回去说你。” “你们不说,他才不会知道呢。” 两人的声音渐行远去,这栖凤台的殿内一下子空旷了下来。宫人们也都退去了殿外,殿中只剩下端珣和宋琰声两人了。 宋琰声吃着点心,直觉他有话要说。 “当晚,为什么救我?” 她愣了一下,“不救你,由着你遇刺着了道儿吗?” “就这样?”端珣看着她,伸手拂去她额间落下的一丝碎发,他没有收回手,落在了她微凉的发顶上,“你跟我说,很疼,特别疼。” 宋琰声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我不想看见你受伤了呀。”她抬起远山淡月一般的眉,极认真地看过来,视线落在他受过箭毒的那只腿上,“疼过一次,不能再疼了。” 端珣的心一下子被捧起了,他凤目弯起来,轻声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不同的呀。 你是不同的,你是重要的,你是我前世的恩人,是我这一世得缘相见之人。 宋琰声想到这里,忽然却说不出口了。这话听来,怎么就有些不对味了呢。 她抬手捏住了自己通红的耳朵。 第一五九章赏赐 “殿下……”宋琰声抬眼来,“我……” 她正想着说下去,外头却骤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嗓音:“陛下驾到——” 端珣闭了闭眼睛,将手缓慢地收回了袖中,目光一转,看向了殿外。 宋琰声话到嘴边,一下子被这声音喊得愣住了神,全然忘了要说什么了。 “圣上怎么会来?” 她站起身,准备往殿外迎候。元贵妃和元盈去而复返,听外头的声音,想来已经在接驾了。 “听宫人说今儿宋六姑娘进宫了,她人呢?” “在殿内说话呢。”元贵妃跟着明德帝一并走了进来,宋琰声见状,忙躬身准备下跪行礼。 “起吧,六姑娘。身上的伤可有痊愈了?” “回陛下,已无大碍。” 明德帝点点头,“都坐下吧。”圣上神情平适,像是处理好政事信步而来。坐定之后,视线在端珣和六姑娘这儿转了一圈儿,最后又定在了宋琰声身上。 “六姑娘养伤多日,比往日要虚瘦多了。” 也亏得明德帝还记得宋琰声从前是个胖姑娘,她挨的是一剑,又是一身细皮嫩肉,可不是要损耗大半的元气。皇贵妃在旁附应一声,“确实如此,瞧着真叫人心疼的。” 圣上经这话一提醒,倒是想起来原先的打算。 京门刺杀案之后,他一直在想,要给宋家这六姑娘什么赏赐最好。 什么药珍补品一水儿地虽是送去了宋家,但这些都是理所应当不足为奇的。 “六姑娘,你既护了老六,这份情义朕也记下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今日在此,朕一并赏赐与你可好?” 明德帝正色沉目,看向宋琰声。端坐微微抬着头的宋家六姑娘有些不知所措,听了这话,随即站了起来,跪身下地,垂目道:“陛下,臣女不敢。” 她救护端珣全是下意识所为,根本不图什么回报。要真受了这赏赐,这舍身救护之恩也就变了味道。 她感觉的出来,明德帝此言,意在试探。 不图回报,那又图什么?什么能让她以命相护? 明德帝在位许久,面对朝局上的勾心斗角,倾轧和抗衡,在这个利益至上的名利场,对人心总有下意识的揣度和衡量。他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着下头的六姑娘,沉声道:“朕既是要赏你,你如何不敢受?” “回陛下,臣女当日相救六殿下,是时机危急所致,未曾想过多,更不敢承这恩赏。”宋琰声一咬牙,索性说明白了,“当年于扬州府,臣女也曾受六殿下救护之恩,臣女一直心存感激。”这事不假,扬州官渡端珣曾赶来相救过她,宋琰声心下琢磨着如何回话,一边给端珣发了张好人卡。 “原还有这么一桩渊源。” 明德帝明白了她的意思,压下的目光随后收了回来,他的神态又恢复了平和,甚至含了一些笑意。这个回答似是过关了。 端珣却沉下了凤目,方才那眼中的微光慢慢地收敛,褪了个干净。 六姑娘便是对他有什么不同,那也是她记得先前的恩情。她这个人,该糊涂的时候却聪敏得不行,该开窍的时候,却是诸事难晓。按着她的道理,别人伤害她一分,她要加倍还回去,别人要对她好,她领着恩,也会加倍地对人好。宋琰声对他,大概与对元盈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对元盈还更亲近些。 元盈受伤了,她自然也会心疼的。这是一个道理。 端珣方才心底头那点指望压着,最后全化作了一声不着痕迹的叹息。 元盈在一旁看着,闻言后,瞅了瞅端珣的脸色。他凤目微敛,神色间有些疲惫。 圣上这样问,小六只能这样回答了呀。元盈有些着急,视线在他和宋小六身上扫来扫去。 这边宋琰声已经被圣上身边的近侍给搀扶起来了,重新落座。 元贵妃旁观者清,看了看自家儿子,方才刻意留下的空间,看来也是未有成效。但她到底沉得住气,面色不改,轻笑一声,缓和气氛道:“陛下,你这样问,倒是吓着人家六姑娘了,你看人小脸白的。” 宋琰声倒也不是吓的,她本就生得皮肉雪白,因着养伤多日不见日光,更是犹如剔透白玉一般。再说在皇宫之内,没有个过硬的心理素质还真的不行。 宋家六姑娘到底年纪小,宠辱不惊已是难得。明德帝试探已过,越看这宋家六丫头越发觉得满意。 圣上今日来栖凤台,倒也不似是随意的。只是元盈和宋琰声都没想到他会过来,都是十二分的警惕。明德帝一看两个丫头正襟危坐,也不想再唬了人去,后头也只是简单问答了几句,让人大松了一口气。 圣上来栖凤台,还惦记着上次在这儿与端珣对弈留下的一局残棋。稍坐片刻,便令人取了棋局摆上,棋瘾上了,端珣便只有奉陪。 不料明德帝却留住了宋琰声,瞧着人神色温和道,“六丫头,听文思阁方先生说起过,你很会下棋。” “先生谬赞了。” 宋琰声又被点名,没想到这点小事圣上都知道。端珣把玩着棋子,凤目微微敛着,落子之间,棋面又陷入了厮杀。宋琰声进退两难,只得留着观看,还得费心应对明德帝偶有的一两句问话。 总而言之,这一天过得极是漫长。宋琰声出宣德门时,明明也未曾做什么,却已经累得手指头都不想抬一下了。 端珣这一局棋输了。明德帝看着棋面落子位置,一边琢磨道:“你这棋,走得不太对。” 他们私下相处,很是平常,这是明德帝另外给与端珣的偏爱,如同寻常人家的父子,在一局棋中,揣度自己六儿难测不定的心思。 端珣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收走棋面的落子,却是反问一句,“父皇,你今日一趟过来,是为了什么?” 明德帝闻言倒是哼笑了一声,“你难道看不出?”他接过李路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道:“这六姑娘是不错,也难怪你存了心思。” 这话一出来,不光是端珣,旁边侍候的元贵妃脸色也是变了。 “父皇!” “你待人姑娘百般不同,朕不至于老眼昏花还看不出来。”明德帝看向他,不解问道:“既是欢喜,为何不说?” 李路端茶倒水,低眉敛目,只听明德帝继续说:“你要喜欢这宋六姑娘,朕便当即赐婚与你。” 这话看着随意简单,其内却是惊涛一般。宋家如今炙手可热,乃是最得圣心的家族。这宋三公子直提东阁便可窥见圣眷。 太后不止一次提出想联姻宋家,为四皇子铺路,圣上一句没理会,却是能眼也不眨地就将宋家给了六殿下。 “你要不要?” 明德帝这么问。 宋琰声回府当夜,紧接着便跟来一道圣旨。这进宫一趟,宋琰声便收获了一个县主的头衔,封号安平,礼部拟定为正二品。虽说这县主不过是个虚衔,但圣旨一发,足见宋家如今所受的荣宠。 李路是侍奉了圣上数十年的老人了,对圣心的把握很是独到。他看得出来,明德帝很喜欢这个宋六姑娘。今日试探之后,越是如此。这宋琰声到底救过皇六子的,于皇家有恩。明德帝想来想去,觉得寻常的物件儿珠宝实在简单不够诚意,觉得再加个敕封给她最好不过了。 若是平常的官家女儿,明德帝是不会给如此荣宠的。可是宋家不同,圣上看中宠信宋家,不介意给他家锦上添花。 明德帝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向来很单一,那就是赏赐,不断的荣宠。 第一六零章密谋 宋家荣宠至此,实在是让人艳羡。这才出一个三元的宋梅衡,人提在东阁前途无量,眼下又来了个宋琰声。京门一众世家勋贵眼巴巴望着,宋樾平日上朝,连受了数日的祝贺恭喜,顺便被一帮子老臣敲诈走了一大笔的酒饭钱。宋大人隶属户部,掌管着国家银钱,手里可是攥得紧,要能让他心甘情愿掏钱请客还真是不容易。这一帮的老臣刁滑得很,吃酒言欢都要挑京门最贵的酒楼,宋樾这几日暗下的白眼都不知翻了多少了。 虽是笑闹,但宋琰声封县主这事,宋家到底还是警惕了些。虽说他家阿好是救了六皇子不错,可这恩宠太大,明德年间还未曾有过,圣上却说赏便赏了。到底有些拈酸的,说这恩宠乃是六姑娘拿命换的。 宋阁老要是听了,能一拐杖就砸过去——哪家的小人胡乱造谣,阿好平日都是全家捧在手上的,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一口气差点都没顺过来。拿命换恩宠?谁愿意谁去!他只要自己宝贝孙女儿平平安安的,便是这恩宠不要也罢。 依照宋阁老历经三朝的敏锐直觉,明德帝此举,定是另有目的。阿好救了端珣不假,但如宋樾所言,这一封赏便是个县主,未有前例,受之忐忑。 宋琰声当夜虽是进宫了,但也是不明白。这毫无征兆的赏赐,倒是让她心头一跳。她家向来是低调惯了的,圣上这一出旨意,直在京门传得风头正劲。宋琰声不想出风头,只得日日在府里头呆着。 本也是件喜事,府里全家人低调着庆祝了一宴,各房备了些礼物送来了文思阁。光是平宁侯府来贺,便拖了整车厢的贺礼。厉氏心眼子小,眼热极了。宋琰声平日在府中便十分得宠,挤得宋琴声都没了位置。如今再受封县主,还不知道二房要得意成什么样子呢。 宋三老爷最烦听她说这些,当下脸色就沉了,“有这背后较劲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教教你那宝贝女儿。你看看宋琴声如今,跟这老六相差了多少?你说三道四的,可你也不仔细想想,爹娘为何偏心就喜欢她?你看看你教出来的这些个儿子姑娘的,哪有一个成器懂事的?” 宋三爷越说越愤懑,也是积压了许久:“家里这老二是个酒肉脾性,成日里寻花问柳的你也不管管。先前与罗家二姑娘那一桩,老太太是彻底对他心思无望了。老四呢无大错也无大功,比起葳蕤轩的三哥儿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三哥儿如今在东阁参政议事,深得圣心,老四呢只在户部捐了一个闲职,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你看看人家,再看看咱们,老人家偏心是全无道理的吗!” 厉氏这么一听,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气骂道:“你还说我?这老二脾性不都随你吗,你是什么样子,孩子便跟你一个样子!你倒好了,反过来说我!老二寻花问柳,不全是你教坏了孩子!” “疯妇!”宋三爷见人三句不对头扑过来要打的样子,立即扯住人不让动作,狠推了一把,“我来这里简直是个错误,就你这样的性子,我当初瞎了眼才娶你进了门!” “好啊,我跟你拼了!” 三房三天两头闹腾一回,也是常事。这次扶摇阁的人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到了后来,两个人被老夫人叫去一通训斥,才偃旗息鼓安分下来了。 这边躁动的除了厉氏,另有他人。萧长瑛自嫁入睿王府,虽没有个正妃的名位,但也是风光大嫁,在这睿王府也是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这威风将楼家那位大小姐都压了一头来。 睿王府,自然都是端泓的亲兵。这楼氏嫁来不知根底,还没揣摩个明白,整个王府内宅便成了萧长瑛的天下,她这个正妃形同虚设。睿王大婚当夜,留宿在侧妃萧氏院内,这楼氏正妃娶回来,如同一个摆设。 楼姑娘自小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住这种委屈。归宁日便在娘家哭诉了一番。这楼家姑娘本是许给四皇子的,但太后算差了一步,被圣上刻意赐婚给了皇三子端泓。这不是楼家人本意,但无可奈何。 萧长瑛将内宅打点妥当之后,便听闻了宋六姑娘受封县主的消息。她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这宋琰声,运气还真是好。这京门策划的刺杀一案没能顺道解决了她,反倒是成全了她。她也是看明白了,这宋六别看相貌平平无奇,心眼却是多的很,最惯是会扮猪吃虎。本以为趁着她受伤可以安排上一些动作,可不管是宋琴声,还是宋棋声那儿,都没有一样事情能成。 宋琴声被管束在府,听说已经说了亲事,远嫁江南。 再说宋棋声,成事不足,太沉不住气,宋家那最小的老幺没能弄死,自己倒是把自己给暴露了出来,也算是废掉了。 她觉得遗憾,但宋琰声得知之时,心情一定不会太好看。这样一想,能给这宋六添堵些,她心里也才能舒服些。 不过宋琰声果真像是特意来克她的。如今竟是封了县主,真是好运气。想当初,她为了小小一个内廷女官不知耗费心力准备了多久。这宋琰声,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怎么能让人不生气。像是自己每一个绊子,没能撂倒她,反倒是给人家行了方便,送上一步的感觉。 实在憋屈。 萧长瑛咽不下这口气。在桌案旁沉思许久,便又有了主意。 她看向自己的一等侍女,笑容极艳丽,却是带着阴谋诡计和不怀好意。不弄掉宋琰声,几乎成了她的一处心病。这宋六,岂能留的?她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只要这个人在,她的大事永远成不了。 “宝慧那边,我得给她加上一把火烧一烧。” 萧长瑛笑得意味深长,“明儿进宫,别忘了去看看咱们这位七公主。” 端泓大婚,两位皇妃是要进宫听训的。皇后被架空许久,这事到底还是要请太后来。太后其实看哪个,哪个都不大满意。 这楼氏,自家的姑娘,任性了些,但小孩子脾气,容易掌控,本意是说与端融的。看圣上插了一手赐婚给了皇三子。这楼家姑娘,便是废掉了的一颗棋,可惜是可惜了些,但也仅仅到此为止。 楼氏的插曲之后,太后更加坚定了要拉拢宋家的决心。要说这内廷之内,还有谁更能了解圣上的心思,那非太后莫属了。明德帝看中宋家,怎么也不轻易松口,从这态度里,便可知日后宋家前途无量。 其实光是当初一个宋梅衡,太后便看清了形势。要是端融能够成功拉拢到宋家,那几乎没什么悬念了。要拉拢宋家,联姻自是不可缺少。 萧长瑛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知道太后此时不耐。她也不留着碰霉头,听训之后便退身下去找宝慧了。 宝慧还记得在萧长元那儿吃瘪的气,见她来了也没什么好脸色,“今日吹的什么风,你竟然来了。” “殿下康安。奴才方才进宫听训,路过了便来给殿下请个安。”萧长瑛扬着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宝慧看她一眼,哼了一声,“坐。” “殿下神色不好,是谁惹了殿下生气?”萧长瑛看一眼她脸色,心底头知道得清清楚楚,却还是要问出来。宝慧冷笑一声,对她说道:“你也别装糊涂,本宫不信你看不出来。” 萧长瑛退后一步,似乎是知道了:“殿下,长元本就是那样的脾气。您早该知道的啊。” 宝慧一听提起这个名字,脸色绷紧了一言不发。 萧长瑛见状,在心底一声嘲笑,脸上却分毫不显露什么来:“殿下,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别装了,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一件事的吗?”宝慧不傻,她敏锐得很,尤其是跟萧长瑛这样的人待久了之后。 “殿下,这么说有些突兀,但确是事实。长元几次三番不按计划行事,因他心里有个人。” “一旦心有所属,便再看不见其他。” 宝慧在瞬间抬眼,目光不善。 难怪了。萧长元从前的态度不是如今这样,他现在的样子,果然是被谁灌了迷魂汤了。 她在袖中捏着自己畸形的左手,忽地冰冷一笑,“你说,我听着。” “这人我们都见过,宋琰声。” “殿下要是不信,我这儿可是有证据。” 萧长瑛目的达成,笑得真诚实意,动人极了。 宋琰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着了道儿,她自一片黑沉中醒过来时,只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紧紧地收在怀中。 她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却是只看清朦胧的光,时隐时现的,也不知是什么。 她心里无底,有些发慌,不由挣扎了一下。紧紧抱着她的人似乎顿了一下,接着她的额头落下来一只手的温度,熟悉而厚重,让她觉的很是安心。 她在重新陷入黑沉之时,额上的手掌收回了,取而代之落上来的,是一片冰凉柔软的东西。她无意再去思考,只听那熟悉的清冷嗓音低低地哄着她,用如同对待自己珍宝那样的柔软语气这样哄着: “阿好,别怕,我陪着你。” 第一六一章宝珠 宋琰声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着了道儿,她自一片黑沉中醒过来时,只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她紧紧地收在怀中。 她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却是只看清朦胧的光,时隐时现的,也不知是什么。 她心里无底,有些发慌,不由挣扎了一下。紧紧抱着她的人似乎顿了一下,接着她的额头落下来一只手的温度,熟悉而厚重,让她觉的很是安心。 她在重新陷入黑沉之时,额上的手掌收回了,取而代之落上来的,是一片冰凉柔软的东西。她无意再去思考,只听那熟悉的清冷嗓音低低地哄着她,用如同对待自己珍宝那样的柔软语气这样哄着: “阿好,别怕,我陪着你。” 宋琰声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宝慧公主。三天之前,宋琰声在宫中偶然遇见了宝慧。因着她是圣上亲封的安平县主,一时风光无两,便是入宫,一路也是畅行无阻。宋琰声近来进宫很勤,圣上的封赏虽不是本意,但到底要去面圣谢恩的。宋阁老一向是低敛惯了的,连着宋琰声也是不显声露色,便是封了县主,也未有居功受宠过分得意。圣上很是满意,越看人越是喜欢,常常会宣召进宫。这些日子她更是栖凤台的常客了。 宋琰声还挺喜欢皇贵妃的。元贵妃可能是因为这次她相救六皇子,因而对她格外亲近热情。其实宋琰声不知道的是,很久前云龙寺一案,贵妃已然得知了。 元妃觉得这是缘分,天赐的儿媳妇。 不过,端珣那边却是犹豫不决。 她也是着急,自己这个儿子惯是个极有主张的,要做什么事情要得到什么目的一向手段利落漂亮,可偏偏对上宋六姑娘,却是一再优柔。 圣上给了他暗示,端珣却没有立刻承应,他的心思自小便是难测,不可捉摸。 不过他虽有他的考虑。但元妃着急,你说说,便是喜欢人家姑娘,那护在身边才是最安心不过的了。 宋琰声进宫频繁,这皇宫不同别处,是个需要提起十二分警惕的地方。虽说如今有圣上和皇贵妃罩着她,但每次入宫,她都绷着一根弦谨慎小心的。不过这宫里的点心,倒是着实好吃,一等一的美味。 于是,六姑娘一张小脸,很快又开始圆润起来。她到底年轻,身底子又好,养伤期间各种珍品补药的用上来,恢复得十足十,只一下地,便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因着府里头将养得好,再来元贵妃宫里补吃这些那些的,整个人一褪病色,简直容光焕发,整个人又恢复成以往白润发光的状态了。 宋琰声今儿是随元盈一同进宫的。她们自慜阳门过来,文思阁一下学堂,便收到了贵妃派人捎来的口信儿,让她们留下来用晚膳。 元盈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我姑姑平时都想不到我,我这可是全沾了你的光了。” 宋琰声听她打趣,笑打一下人,“又是胡说。” 马车自宣德门进,一路无人拦过,倒也省了去瞧见某些不想看见的人。 萧长元在京门刺杀案中也受了伤,听说伤得颇重,也是足足养了数日,前阵子才回宣德门营骑复职。前几次进宫倒是不经意撞见过人的,马车要入内廷,宣德门是必经的一道门禁。在宣德门,自然免不了要见到萧长元。 萧长元,已几乎是长成前世的模样了。他是身量颇高,常年习武,身形挺拔如刃,一眼看去,有冰冷的美感和力量感。这人的眼睛太沉,里头太冷,看谁都面无表情,带着些杀伐之气。他如今还未真正地拼杀战场,还未有前世那样深的戾气。 萧长元刚刚复职,望着那辆马车一路畅行无碍,一时间没能收回目光。这时,身边有几个属下的利用轮值的时间聊了下近来宫中这位常客的八卦。 “方才那是元家的马车吧。” “一看你就是新调来的。元家车里可不就是那个小珍珠吗?” “小珍珠?”萧长元皱了皱眉,目光微冷,落在说话那人脸上。 “萧大人,您还不知道?可不就是那宋家六姑娘,嘿,也不知是何处传来的诨名儿,大家伙儿都这么叫她。” 宋琰声生得如珠如玉,身量娇小,又是宋府里头的掌上明珠,还真是贴切。 萧长元没再做声,这几个做下属的便放了心继续聊起来。 “我第一次瞧见这小县主,还以为是车上下来个白团子。”一个操着京外口音在里头聊得起劲儿,“这面相呀,搁在咱老家,按俺娘的话说,就是有大福气的。” “你还别说,上面贵妃娘娘几次三番召她进宫说话,这可不是一般的喜欢。听乾清宫巡防营当差的说过,就是咱们圣上,每回见着了这六姑娘,便是一通赏赐。” “我看啊,这宋六姑娘,将来不定就是皇妃的命。” 萧长元登时脸色一变,看向那嘀嘀咕咕分析的人,当下冷笑一声,隔了好几步远,手里头那把佩剑便掷了过去,冷光一闪,正好刺入了那人的脚边寸许处,将一众聊得起劲的吓了一大跳,统统全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站成了一排。 “萧大人,我们糊涂,糊涂了!求大人饶过我们这次。” 认错倒是一个比一个认得快。萧长元走了过去,拔出佩剑,“噌”一声收回鞘中。他冷脸呵斥了一声,“没有第二次了,滚。” 方才那些话不知是什么触了萧长元的神经,众人受了霉头,一个个全溜了个干净。 在栖凤台用过了晚膳,宋琰声揉着肚子酒足饭饱。因着吃得太撑,上马车时都是晃晃的。元贵妃在后头直笑,拉住欲上车的元盈,“你扶着她些。” 宋琰声好不容易坐上车,转头冲外头看着她的元贵妃道谢一声,“娘娘盛情,阿好告辞了。夜里风凉,娘娘快些回宫吧。” 元贵妃点了点头,笑意不减,“好孩子,去吧。”车上安排了专人护送,元贵妃又吩咐几句,马车才离开了栖凤台。 元盈今日喝了些酒,后劲儿有点大,上车后便昏昏欲睡。宋琰声揉着肚皮,见元盈打了个哈欠,自己也打起了盹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还没有出宫,马车却一下停了下来。 宋琰声揉着眼睛往外看去,前头是宝慧的马车,她似乎刚回宫,正由宫女搀扶下车。隔了十来步路的距离,宝慧看向这边,忽然露出笑来。 宋琰声对宝慧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宝慧是站在萧长瑛那边的,也摸不准是个什么底细。她与萧长瑛,有时候密切得难舍难分,有时候却是泾渭分明不相干系,尤其是潘氏倒下之后。 这个点儿了,公主的马车出现在正阳门,还这么碰巧地遇上她们的车。宋琰声总觉得古怪,因而在她提出邀请时,她犹豫了一下。 宝慧公主的笑便收了一些,“怎么,六姑娘封了安平县主,便看不上我这个公主了?还是说,栖凤台的那一位面子更大?” 这话充满戾气和棱角,十分扎耳。 宋琰声轻笑一声,西两拨千金,“怎会?” 元盈喝酒有些烧得脑热,觉得宝慧公主说的实在不中听,面上便有些着怒。宋琰声暗下拉了拉她的衣袖,“别急。” 宝慧是大成七公主,还是得宠的公主。因着这个,宋琰声和元盈两人,便拒绝不了她这时的邀请。 宋琰声盘计着,就是有什么古怪,在宫中公主都不应该明目张胆地使出来,毕竟正阳门众目睽睽之下。再说,她们的马车上还有元贵妃安排的人,便是有什么事情,只要在宫内,元贵妃第一个就会得知。 不过宝慧公主,便是有这个胆力。 宋琰声自一片黑沉中醒来时,入目的是一片轻纱白幔。她定睛细瞧,却发现不是自己屋里头那五福织金的床幔。 她猛地弹跳起来。没等她坐起,额头上便落了只温暖的手,传来一片熟悉的暗香。 她偏头看了过去。 端珣探了探她的额头,似乎在观察,片刻后才收了回去,似在自语一般轻声道,“没那么烫了。” 宋琰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殿下,我……”她方才动作一大,头便开始疼了,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才觉的一片陌生。 “这是哪儿呀。” 端珣将层叠的床幔拉开,他一起身,身上的白衣便滑顺而下,现在一看,衣服上多是折痕,甚至还有血迹。 宋琰声逐渐瞪大眼睛:“殿下,你……”她说得太急,呼吸本就不畅,一下子呛咳起来。 端珣站在这一片轻纱之中,白衣黑发,浑身莫名带着肃杀沉滞的气息。他对上她的眼,忽然轻声叹息了一句,走上前来,抬臂间长袖落下,将人圈进了怀中。 端珣护她在怀里,轻轻给她拍背顺着气。 宋琰声感受到脸颊旁他滑落的黑发,柔软而微凉。她感受着一片温暖和暗香,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一六二章风起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宋琰声心跳如擂鼓,一声接着一声咚咚作响。她试图理清楚现在发生的一切,却觉得无力,毫无头绪,逐渐头痛欲裂。 这里是端珣的扶云殿。 “宝慧……”她喃喃一声,搂住她的手臂听到这一声,渐渐收紧。 “我知道。”端珣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别怕,不怕了。”他轻轻哄着,却不知是哄她,还是在说与自己宽心。 要是仔细看,端珣的脸色是青白的,显得眼睛愈发黑沉,嘴唇愈发鲜妍,美而煞气,甚至眉心拢着一层极浓重的阴郁。 宋琰声现在有很多想要问的。 宝慧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她又到底是何时得罪了宝慧?因为萧家,萧长瑛?可是她与萧长瑛的恩恩怨怨,宝慧向来未曾插手过。 还有……为什么?端珣的腿伤……?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和认知。 “殿下,你……” 端珣抱着她,却是久久未语。宋琰声从他的态度中可以感觉到,端珣不想告诉她,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像抱着小孩儿一样,紧密而安慰的姿态,搂着她,安抚着她,像对待自己稀世的珍宝,失而复得,小心翼翼。 宋琰声被她抱在怀里,他的胸膛柔韧而温暖,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一声声的有力的心跳和耳边低柔缓慢的呼吸,宋琰声忽然全身一松,失去了所有力气,渐渐生出一种委屈来。 她原本还好的,端珣这样宠着护着,反而让她鼻头一酸,难过极了。 她知道宫内凶险,已经是小心再小心了。她自问从没有得罪过宝慧,为什么还要这样害她? 还有…… 宋琰声挣开他,眼睛通红着不让人看,她瓮声瓮气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要回家。” 端珣从她声音便听出了不对,但她却是躲着不肯再让他碰了。他坐在床边,无奈而宠溺着看着人,摇头道,“你在宫内,已有两日了。” 宋琰声一听,便是急了,“我……”她坐起身来,眼眶都红了,披散着头发,委屈坏了,“我爹爹阿娘……” 端珣连忙扶住慌忙要下床的人,缓声安抚着,“你别急,听我说完。我母妃已经捎人跟宋府里头说过了,说留你在宫中小住几日。现在等你恢复好了,我再送你回去。” 宋琰声听他这么说,动作慢了下来。要是三天了,她家人还没得到一点儿消息,也就是说明,宝慧针对她的这一局,已经被宫中封压得死死的,半点儿没漏。 也对,宝慧是公主,她既然敢在宫中动手,便是断定了无人敢拦她,无人敢跟她做对。便是出事了闹大了,也无人敢对她如何。 宋琰声重新躺回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端珣,开始生闷气。 其实进撷芳殿时,她跟元盈一切小心。元盈吃了酒,整个人神思有些混沌,却是什么都没碰。宋琰声更是如此,一点吃食都没动过,就怕里头真被动了什么手脚。不是吃的碰的,便是闻的。要说起来殿内有什么异常……估计,还是案上摆放的熏香。这香味没什么特别的,断断续续,原本只以为是殿内寻常的熏香。 元盈进殿不久后说了几句话,便眼睛一闭睡过去了,现在想来倒也不是酒醉撑不住,应该是中了这熏香混着的迷药。后来发生的事情,在宋琰声倒下之后,便全然不知道了。 宫内的阴私手段一向层出不穷,元盈向来是宫中的常客,再说武功不弱也着了道儿,可见这东西的罕见和厉害之处。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教人没有招架之力。 她与宝慧无冤无仇,便是与萧家有仇,那宝慧也不是直接的利益受损者,为何还要对她下死手? 宫中压着这事不肯闹大,岂不是正合了宝慧的心愿?公主的名誉不能有损,那她宋琰声的呢?小处小罚根本不足为戒,这次端珣救了她,那宝慧若还有下一次呢? 她不能由着人来害她。 宋琰声咬着唇左右琢磨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作响了。她下意识揉了揉肚子,大眼睛里又是愤懑又是尴尬。 端珣瞧人不见,只能用美食来引诱人。宋琰声到底没忍住,再他说“酱香肘”和“八宝鸭”的时候咽了咽口水,慢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要的,我饿了。” 端珣笑了起来。 宋琰声不知道,这是他这几天来,唯一露出这样缓和轻松的表情。在她醒来前不久,他带着一脸肃杀,一眼不眨断掉了某些人肮脏的碰过她的手。 等宋琰声填饱了肚子,才终于问起他衣服上的血迹,借以旁敲侧击地打听所有不明白的事情。这几点血迹自然不可能是端珣的,他爱洁,白衣胜雪,衣服上容不得脏污。但这身衣服,他还穿着未曾换下来,只可能是方才出去料理人的时候,听见她醒了急急忙忙赶回来这才没换成的。 宋琰声仔细看着他,发现他凤目之下,也有淡淡一层青色,似乎是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她看着看着,方才心里那点莫名窜出的被欺瞒的火点又慢慢被压下去了。 端珣有事情瞒着她不假,可他真心护她守着她也是不假的。 他这腿伤……罢了。他从前不说,自有他的打算。再说,自己是她什么人,没缘由这样的大事要告诉她。 这么一想,心里头又觉得不是个滋味来。 宋琰声苦恼极了——端珣的腿伤,当初她也是心疼担心了老久的。便是透露暗示一声痊愈了,她也能高兴放心,他告诉自己了,她又不会到处乱说去。 端珣见她脸色时缓和时紧皱的,像拿捏着账本要算账的小媳妇儿。见她嘴边沾了东西,便伸手替她擦干净了,凤目低柔潋滟,黑瞳中有个小小的她。 “饭菜不合口味?” 宋琰声闻言瞪了人一下,嘟囔一声,正要翻身朝内,“……明知故问。” 他也是惯会骗人的。什么八宝鸭酱肘子,影儿都没见到,端上来的只有甜汤和小白馒头,还是没馅儿的。死抠门儿。 “你这才刚恢复,不能吃太油腻的。”端珣好笑,将人拉过来搂着,“还有一碗药汤熬着要喝完的。你呀,醒过来了也不理人,尽是生闷气了。再这样拿背影对我,我就让景云端过来。” 宋琰声被他一抱住,听了这话,一拳头就砸过来了。她生气又委屈道,“你这人真讨厌。什么也不说就罢了,还尽是威胁我。” “……你问,我说,但我所知,言无不尽。你看这样成吗,阿好?” “不许你叫这个名字。”宋琰声不愿意让他抱着,一抱着更委屈。端珣轻轻抱着他的娇娇,安抚道,“宝慧算计你,这事儿你别管,我来处理。” 宋琰声抬眼,“她是公主,是皇族,圣上又宠着她,你要怎么做?” “你不知道,宝慧背后,还有太后下手的痕迹。”端珣目光渐冷,如利刃开鞘,“迷药倒是容易,她还给你用了牵丝引,意欲毁你清白。牵丝引这东西,宫中已经是不多见了。” 难怪她中招儿后浑身灼热到疼痛难忍,原来不光是迷药,宝慧还下了狠招。 宋琰声知道牵丝引,这是一种极厉害的春药,前朝时在内廷盛行。只是这东西用多了,不光伤目还伤内里。前朝的废帝荒y无度,最后是死在这东西上面的。因而到了大成年间,内廷严禁这东西流转,已是绝迹了。 宝慧要能在宫里轻而易举拿到这东西,可离不得某些人的授意。这整个皇宫之中,至今牢牢把控内廷的,可可不就只有宁寿宫那一位了,楼太后可是这宫中的老人了,积威深厚,耳聪目明,这宫内什么腌臜阴私是她没见识过的。 宋琰声下意识皱眉,“便是太后,可为什么?”微凉的手指点在她的眉心,端珣抚平那块褶皱。六姑娘安顺地待在他怀里,目光沉静,微微抬头看着他。 “黄雀伺蝉。太后想要宋家呀,我的小姑娘。”端珣收回手指,改为梳理她背后凌乱的长发,动作极轻,一边沉声道,“她想要宋家,有这机会,便从你这儿先下手了。” “那晚,我再差一步,赶过去的就是老四了。”端珣紧了紧抱住她的手臂,“阿好,他会对你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宋琰声打了个寒战。 五公主缠着宋梅衡,是有太后的授意。宋家如今如日中天,谁都看得出来以后更是不可估量。太后不愿与其为敌,便想着拉拢为先。端融要是多了宋家的助力,无异于如虎添翼。 明德帝第一个不同意。可太后不会善罢甘休。要是老四得到了宋琰声,生米煮成了熟饭,宋家再是强硬,也没有不低头的道理。宋琰声,可是宋府的掌中珠啊。 这头一件事情理清了,宋琰声待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却是浑身发凉。她脑筋一直动得快,点过便通,扶着头疼欲裂的脑袋看着他,“所以,对付宝慧,你要利用党争?” 任何事情,只要牵涉到党争,那便是触及了明德帝的逆鳞。太后要宋家,便是在为皇四子端融铺路,以此碾压皇三子一切胜算。起了这个头做下这桩祸事的宝慧,自然躲不了圣怒,逃不了严惩。 好不容易维持至今的平衡局面,任何一个人都绝对不能撼动和破坏。 端珣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聪明。” 第一六三章欢喜 “黄雀伺蝉。太后想要宋家呀,我的小姑娘。”端珣收回手指,改为梳理她背后凌乱的长发,动作极轻,一边沉声道,“她想要宋家,有这机会,便从你这儿先下手了。” “那晚,我再差一步,赶过去的就是老四了。”端珣紧了紧抱住她的手臂,“阿好,他会对你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宋琰声打了个寒战。 五公主缠着宋梅衡,是有太后的授意。宋家如今如日中天,谁都看得出来以后更是不可估量。太后不愿与其为敌,便想着拉拢为先。端融要是多了宋家的助力,无异于如虎添翼。 明德帝第一个不同意。可太后不会善罢甘休。要是老四得到了宋琰声,生米煮成了熟饭,宋家再是强硬,也没有不低头的道理。宋琰声,可是宋府的掌中珠啊。 这头一件事情理清了,宋琰声待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却是浑身发凉。她脑筋一直动得快,点过便通,扶着头疼欲裂的脑袋看着他,“所以,对付宝慧,你要利用党争?” 任何事情,只要牵涉到党争,那便是触及了明德帝的逆鳞。太后要宋家,便是在为皇四子端融铺路,以此碾压皇三子一切胜算。起了这个头做下这桩祸事的宝慧,自然躲不了圣怒,逃不了严惩。 端珣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聪明。” 宋琰声偏头来看着他,还有一桩事情不太明白,“宝慧为什么会突然对我下手?” 仔细想想,她确实没有得罪过宝慧的地方。难不成,真是因为萧长瑛的缘故?可这也说不通,宝慧没理由插手她跟萧长瑛之间的过节。 端珣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但是他的态度看来,并不想细说的样子。 “早前萧长瑛入宫,是跟她有过接触。” 宝慧突然下手,想必是受了萧长瑛的怂恿。这萧侧妃向来巧舌如簧,又跟她隔着深仇,要是能扳倒她,萧长瑛能利用的都不会放弃。 只是宝慧到底是听了什么,才会想将她置于死地?因为宋家?因为立场? 端珣有意不说,她便也不知道了,只能胡乱琢磨一通。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局虽看着因她们而起,但实际上太后才真真是老谋深算,黄雀在后。宋琰声直感觉这皇宫内廷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掌,牢牢把持着这里,压得得喘不过气,处处都是算计和阴谋。 端珣抱着她,他们距离极近,轻轻举动之间,便是一阵暗香。 日暮将落的时候,明德帝来了扶云殿,连同元贵妃也一同来了。 端珣不紧不慢,重新换好衣服之后,出现在宋琰声眼前的,除了雪白的衣衫,还有那眼熟的木制轮椅。 圣上是天子,是君主,是把控朝堂之人。宝慧的阴谋,一旦查到太后干涉的痕迹,明德帝便坐不住了。这牵丝引来得隐秘,这内廷谁人能有,又有谁人敢交送七公主的手里? 太后存了私心,其心昭然若揭——要是能成,便能顺势借着宝慧的手为老四得到宋琰声,要是不成也没关系,她只会以宝慧作为挡板,指责宝慧的胡作非为,趁机打压皇三子一党。 这等心机手段,迅疾而狠准,不是宝慧或是萧长瑛能比过的。 明德帝自来对党争敏感,老三老四如今斗得乌眼鸡一般,他苦心维持的平衡,不想任何人来干预。 太后这一次,过界了。 对于宋琰声被救护在扶云殿,明德帝和元贵妃一点异样都没有,看他们的神情,倒像是本该如此。 宋琰声隐隐觉得他们的态度有些古怪。 其实按理说,便是端珣赶去救了她,再是情形危急,那她也不该出现在扶云殿。这宫里宫殿那么多,便是元贵妃的栖凤台也可以,为什么非是这里呢?而且,圣上和贵妃竟然没有任何异议。 是没注意还是什么? 宋琰声猜想的同时,明德帝走了过来。因是端珣已派人传了消息,她现在醒了,里里外外来了这么多人,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了。 元贵妃跟前一步,挥挥手屏退了身边随侍的宫人,走上前来。 “六姑娘,可是好些了?” 她点点头,正要下地行礼,明德帝却制止了她,“无碍,躺着说话便是。” “这件事是宝慧的不对。这孩子自幼被朕宠坏了,行事无法无天,竟然这次欺负到了你头上。好孩子,你放心,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绝不会轻饶了她。” 宋琰声谢恩之际,看了看旁边脸色沉静如水的端珣。 一切如同端珣所料。 明德帝脸色对她虽有缓和,但目光沉凝,看过了她又问了太医,随后便走了。元贵妃留下来跟她说了一会儿话。 “你别怕,也别担心,陛下已经传召了宋大人进宫,宝慧的事一定会给你们家一个交代。” 元贵妃取了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阿好,这次你受苦了。睡一觉吧,醒来了你爹爹就来带你回家了。”她起身,看一眼端珣。两人好似有什么眼神的交流,但宋琰声看不大分明。元贵妃稍坐一会儿,为了不影响她休息,说过几句宽慰的话便也离开了。不过元贵妃贴心极了,给她留了个甜头,说待会儿会遣人送来酒酿元子,这是她特别喜欢喝的。 ”多谢元娘娘。“ 宋琰声眼睛一亮,目送着元贵妃走了出去。 端珣由殿内的随侍推着轮椅近身过来。逐渐,殿内人走人空,最后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的衣服雪白簇新,是新制的绸缎,有暗提的花纹繁复内敛。他坐在轮椅上的姿态,就跟方才跟她说话时一样闲适自然。 方才……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屋内只他们两人,明德帝和贵妃来过,也全无异常,仿佛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一样。 宋琰声的视线便落在了他右膝之上,盯了好一会儿,像是要刺穿衣服看到里头的样子。这里面伤口狰狞,站立不能,方才他长身而立绝非眼花,到底是怎会一夕之间便大好了呢? “……你的腿,究竟是什么情况?” 看端珣的样子,这伤口已然是痊愈了。痊愈了,他为何还要坐着轮椅?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腿废了。由此也失去了一切竞争皇储的机会。 端珣的手指落在膝上,他轻轻叹息一句,“本是不愿告诉你的。有时候坐着这轮椅,可以规避很多风险,从而也能看清楚很多事情,很是方便好用。” 听他的意思,这腿应该痊愈有一段时日了。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伪装,瞒过了所有人。 “景云和意云他们知道吗?” 端珣笑了,“他们是我的影卫,眼力绝佳,处处是随我一起的,没有不知道的可能。” “现在……我是第三个知道的了。”宋琰声抬起脸来,眼睛澄澈明亮,却是疑惑地看着他,“你既是原定不愿告诉我的,为何又这样给我看过呢?我明日便给你说出去你怕不怕?” 这丫头,还惦记着这瞒她的事呢。 端珣一揉她发顶,把刚刚梳理好的额发又拨得一团乱了,六姑娘其实不大会恐吓人,说着威胁的话,酒窝却露着,透着一些狡黠。 他如愿以偿地碰到了那个小酒窝。 “瞒着你,是因为诸事未定,而我想以最好的姿态走到你的身边。”一双凤目,两点寒潭,光影却是柔和轻盈的,似乎能将人沉沉溺进去: “我实在欢喜你,阿好。” 宋琰声的耳朵尖连带着整张脸一下子全红了个遍。 第一六肆章赴宴 宋琰声卷起被子,连头带人全部卷进了被子里。端珣怀里一下子空了,在床边看着,只看到宋六姑娘通红的耳朵。 宋琰声在蒙头冷静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可思议,纠结再三,睁着一双大眼,满是犹疑地看过来:“殿下,果真吗?你莫再是要戏弄我。” 端珣正色:“我会拿这种事诓你吗?我才不是那种人。” 六姑娘实在不开窍——他都如此……深情动容地跟她说了,结果人反过来就是这一句,让他不由怀疑自己来:难不成先前逗弄过多,已经在她这儿失去了可信度?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端珣扶额,长发撩 夜突然出手,一道寒光,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向那个船员斩了过去。 “说的没错,加油。”大家把手放在一起坚定的说道。对抗还在继续,龙鹰也开始走向了正轨,猎鹰的惨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五千万?那不好意思了,这个价格比我预料中最底价格都少,你不是身家几十亿吗?我昨晚才专‘门’拒绝一个六千万的报价来这里找你的。”那个大佬点了一眼烟,看着叶振,婉婉说道,似乎想让叶振开出天价。 一部黑色的无牌照越野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距离加西亚等人很近了,仍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第二日上午,万里无云,巫城又到处寻找下天坑之路,仍一无所获,回到那处凸出处,遥望龙宝寨,思绪万千。 牟逸晨笑了笑不再说话,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知道牟天翼下一步的方向。 “我听说周佛海先生很看好我师哥,你说他一个学经济的,放着经济司司长不做,为什么要接手特务委员会呢”汪曼春话里有话,故意试探。 圣尊想伸手帮忙拉一下被子,发现自己右手已经不能动弹了,就赶紧找医生看看,好在拍片之后就是个轻微骨折,包扎固定一下就好了。 叶振找到绝佳的地方休息,叶振本想狠心杀了马,但自己没火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想想这也是条生命,自己那么来太无情,还是算了。 当今皇上子嗣艰难,所以皇子在他驾崩之前都是住在皇宫之中的。 不过两人似乎是有意保护着脸,虽然其他地方脏的不能看了,但脸上还可以,虽然有些黑,还不至于看不清面容。 “打就打吧,纯当活动身体了,总好过没饭吃吧。”还有人七嘴八舌道。 荣华帝国都出手了,柏杨也不得不挥手,让天幕国的强者们跟着都冲了过去。 在这道神秘力量的扫荡前,无论是进入完美状态中的安冉,还是借助剑阵之力暂时被神化的玄天湛,全部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钟祥坐在大殿中约莫等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忽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 “哎呀,还不是晚上我家有什么亲戚要来我们家,说是什么要搞什么欢迎会,叫我叫你还有泽忧儿他们来家里,要介绍那位亲戚呢!”宇解释道。 在“心剑无形”的持续消耗下,龙芸菲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完全也是靠着意志力硬撑着,如果战斗再迟个几十秒结束,估计她会是在场所有人里第一个倒下的。 “父亲,若是您出手对付她的话,能有多少把握?”玄天湛试探的问着。 真有意思,这是今天除了罗素外第二个在梦境里还有自我意识的人。 起初听到是关系户,万洁心里是有些拒绝的,毕竟这场比试对她的意义太过重大,就算是卖人情,也不能拿这件事来做。 从曲阳城出大燕边境花了两日,冰原上走了七日,他们不曾好生歇息过,宣平侯的身上新伤旧伤一起,身体很是疲惫。 第一六五章怒意 宝乐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宋琰声挑拣着也不大能全信。她顺着人的话里意思接下去问了一句,“我实在愚昧,不知殿下此番传召我入宫究竟是何意?” 宝乐一笑,“六姑娘,本宫知你是个聪明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们既然有共同的敌人,为什么六姑娘不站在我们这边呢?”宝乐握着扇子,扇面上是一只金线绣制的牡丹图,她漫不经心端详着上面的图案,这一句邀请说得极平淡寻常,似乎未考虑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有多重。 宋琰声也随着她笑,四两拨千斤,“殿下,那你可是找错人了。我不过是家中一个小女子,小打小闹的也就罢了,这皇宫内廷或是朝局之事,又岂是我能看得透的?殿下太高估了我。” “我自来胆小怕事,所作所为不过是求个平安顺遂。殿下怕是要另请高明了,我实在惶恐。” 宝乐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宋琰声抬头,不退不避地看着人,神色极是沉静镇定,半点她所说的惶恐慌乱都没有。宝乐倏忽间收了笑,再看向她的目光变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六姑娘,本宫今日游说也是无奈之举。不过你记得,本宫提醒你一句——”宝乐抬了扇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掩着扇子,在宋琰声耳边悄声低语,低低的,极迅速,让人反应不及。 宝乐对她说:“小心宁寿宫。” 宋琰声看着她,不由心底越发犹疑。这位五公主,听她此番言论,只觉得像是雾里看花,根本不明白她的目的。 你说,她是来拉拢劝她站队的,在宋琰声拒绝后一脸平静,连着怒都没有,现在反而提醒她小心宁寿宫。 这不……两相矛盾吗? 五公主宝乐,便是宁寿宫的人,太后的亲信之一。这反过来让她小心宁寿宫,这是什么道理? “本宫听说,你很擅长下棋?” 宋琰声没应,神色间有些防备。 “你也别多想,本宫随口问问。”御膳房的点心这个时候端了上来,宝乐一直带着笑,将一叠果仁酥端到她面前,“吃吧,放心好了,没毒。”她自己也捏了一块,很是自然地放进嘴巴里,“甜食总能让人心情愉快。六姑娘,本宫一直缠着你三哥哥,想来也很让你们头疼吧?” 宋琰声揣摩不出这人的用意,谨慎回答道,“殿下说笑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宝乐吃完点心,哼笑一声,“本宫知道,不过……有什么法子呢?” “你擅长下棋,本宫却玩不转这东西来。太后的宁寿宫有张玉面的棋盘,本宫看到这个,只觉得自己便是这棋盘上不由自主的棋子,挣脱都不能。” “六姑娘,你其实心里头是清楚的。不管如何,你是宋家女,最终的归宿必然会落在皇宫。” 宋琰声微微睁大眼睛,“殿下……”你话可不能信口而出。 “你不用担心,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清过场了,有什么话,趁着还有时间,咱们可以说一说。”宝乐毫不介意,“殿下给了你家如此殊荣,你又是他亲封的县主,此等恩宠绝无仅有。仔细想一想,别也不难猜出了——六姑娘,你是被圣上看中的儿媳,皇妃的人选。” “端泓已经开府选妃,剩下来的便是端融了。”宝乐笑了起来,“当然,还有端珣。” “可是你要知道,端珣废了腿,便等同于失去了竞争东宫的可能性。” “父皇要你嫁给一个废人,你愿意吗?” 说来说去,还是在拐弯抹角地劝服她归拢皇四子及宁寿宫一系。宋琰声何等心智,又怎可能被她轻轻松松三言两语听迷了心。宝乐到底不够了解她,这样漏洞百出的话也只能骗骗那些涉世未深的深闺小姑娘了。 宋琰声拍案而起。 她恼怒的不是宝乐的百般拉拢,她觉得愤怒且不可容忍的是——她说了端珣,用的字眼是“废人”。 便是端珣真的废了腿,那也比如今两个争权夺势斗得眼红的皇子强上数百倍数千倍。 宝乐的说辞让她深深皱眉,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强压下一口气,“如今一切不过全然是你的癔断,便是真的如你所说,到时也自有圣裁,我将来归宿,公主便不必再去操心了。” 宝乐似乎没料到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倒是像被惊住了。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宋琰声一口气顺不下来,她极难容忍别人说端珣一句不是,尤其是这么过分随意的口吻。 是了……在京门,人人都知道端珣废了一条腿。可是,宋琰声听不得那些幸灾乐祸的声音,听不得什么乌合之众都能对他品头论足。 去他的“废人”。 不管这五公主到底本意如何,是有意提醒也好,是拉拢说客也罢,宋琰声现在一眼都不想再看向宝乐了。这人似乎不明白自己哪一句惹急了她,见她要走,强留也不得,碰了一鼻子灰,望着人拂袖而去的背影,莫名了一阵,“这六姑娘……怎么了?” 因着身边没有留人,也无人来回答她。宋琰声走得急,脸色是一下子变的,反应不及,宝乐愣了好一会儿,“本宫只是好意提醒一番……”顿了顿终是遗憾道:“太后若要下手,你……自是逃不掉的。” 她喃喃自语一声,“身在棋局,向来都是身不由己。你也别怪我。” 宝乐提声,吩咐下去道,“拦着人。不然太后那儿没法交代。” 循声而来的几位侍女一点头,“是,奴才这就下去布置。” 宋家六姑娘,除非入皇室,不然便只能低嫁。想想宋家如今煊赫的地位,圣上再是偏宠,也不可不防着。潘党之乱,也不过过了没几年。 六姑娘……圣上肯给老四吗?不可能的。苦心孤诣维系了这么久的朝局,怎可能一下子让它失衡。 给老六……一个废了腿的皇子,宋家人愿意吗? 低嫁……自古高娶低嫁,门不当户不对,在京门难有圆满。 宋琰声积了一肚子郁气,头也不回地出了聚仙台。横波本是在阁外守着的,见她一脸沉怒地走了出来,心头一惊。 横波到底跟在宋琰声身边许久了,对于自己姑娘的脾性最是了解不过了。宋琰声不是会轻易动怒的人,便是从前萧长瑛的阴谋诡计再阴险再频繁刺过来,她也没见自家姑娘像今儿这样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怒意。 宋琰声一路出了聚仙台,横波见她一口气堵着出不来,一路撞得园子里花枝乱颤也未自知,最后几步追上人去,拉住了,“姑娘,你作甚生这样大的气,里头发生什么了?” 横波好不容易将人拉住了,六姑娘没应声,却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五公主,我再不想见到她了。” “姑娘!”横波左右望望,提醒道,“这可是在宫里呢。” 宋琰声咬唇,肚子里憋着气,提起又咽下,猛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来道:“咱们回府说去。” 结果两人还没走出光华门,便被几个内侍给拦住了。这几人像是早已等候在此,宋琰声停下步子,隔着帷帽的轻纱,看到那头自内侍中间,走来个眼熟的老太监。 她掀开帷帽,睁着一双沉黑的眼,定定地看向来人。 “给安平县主请安。” “重公公,不用多礼,快请起。”看见这人,宋琰声直觉有些不大好。重公公,是宁寿宫甚至是整个皇宫内,资格最老的一位老人了。便是圣上身边正当红的李路大总管,见了人也要叫一声师傅的。 她亲自扶住人,似笑非笑道:“公公可别。老人家在这儿,不知到底所为何事?”重公公佝偻着腰,脸上皱纹堆砌,露出的一双眼塌陷而浑浊。 宫里的人老得很快,重大监老了,他的时代也过了,可在宫里没人敢不把他当回事。 能在太后身边这么久,历经显徽、启章、明德三朝,这绝非一般的人。 “六姑娘,请随老奴走一趟吧。”重公公也不多言,只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直接了当。看这态度和几个排开的内侍,宋琰声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先有宝乐,之后果真……是到太后了吗? 太后喜好清静,也不大出宁寿宫,殿前一片寂静,只听闻偶尔几声鸟鸣。 宋琰声随着重公公一同入内,殿外摆着秋菊的赏盆,还有几个鹦鹉架。过了影壁,便是内殿的长廊。她不敢多看,低头进去了。 太后坐在凤位之上,手里轻轻握着一串佛珠。听到他们进来的动静,才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宋琰声恭恭敬敬行跪礼,低眉敛目,“太后娘娘康安。” “六姑娘请起,赐座。” 楼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显得疲惫而苍老,宋琰声坐定抬头,便看到了她头上半白的发髻。这是大成权力顶峰的女人,从皇后,顺顺利利成了太后。要足够长寿,她可能以后还会是太皇太后。 这是个荣耀了一辈子的女人,也是个困在皇宫内廷,算计和争斗了一辈子的女人。 第一六六章八字 太后喜好清静,也不大出宁寿宫,殿前一片寂静,只听闻偶尔几声鸟鸣。 宋琰声随着重公公一同入内,殿外摆着秋菊的赏盆,还有几个鹦鹉架。过了影壁,便是内殿的长廊。她不敢多看,低头进去了。 太后坐在凤位之上,手里轻轻握着一串佛珠。听到他们进来的动静,才抬起眼睛看了过来。 宋琰声恭恭敬敬行跪礼,低眉敛目,“太后娘娘康安。” “六姑娘请起,赐座。” 楼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显得疲惫而苍老,宋琰声坐定抬头,便看到了她头上半白的发髻。这是大成权力顶峰的女人,从皇后,顺顺利利成了太后。要足够长寿,她可能以后还会是太皇太后。 这是个荣耀了一辈子的女人,也是个困在皇宫内廷,算计和争斗了一辈子的女人。 太后其实是个不太爱笑的人,笑容便是有,也是端着着,有一种不能正视的威严和气势。宋琰声感觉到她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审视。她装作不知,害羞地垂下脑袋。 太后看了人一会儿,好似满意了,点点头,朝她伸出手来,“好孩子,到哀家这儿来。” 殿内空落落的,是一片冰凉的华贵。这里头除了她们和重公公再无旁人,说话声一起,便清晰地传响。宋琰声从手边那尊金枝百鸟纹的熏香炉上收回视线,依言坐到了她身边。 她料准了,宝慧前车之鉴,这个关头上,太后不会明着对她动手。但是,她也不会对宋家死心。 果然,才甫一坐定,她的声音便起了,“六姑娘如今,也该是到嫁人的年纪了吧?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宋琰声垂着头,“不曾。” “你生得这般乖巧可人的,想来宋阁老和老太君都不舍得呢。”太后含了笑,拉住她的手拍了拍,朝重公公道,“看这模样生的,难怪是宋家的掌上明珠,真是叫人越看越喜欢。” 重公公垂头应声,顺着夸赞道:“是,六姑娘一看便是有福之人。” 宋琰声睫毛尖儿一抖,没有作声。其实太后统共见她也未曾有过几次,这突然而然到底好感是从哪里来的还真让人想不透。要是宋琰声是寻常好糊弄的,想来这时候便被她这一番夸奖给夸得飘飘然了。不过她到底是重活一世的人,心里头波澜不惊,甚至觉得伪装和虚假。这宫里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喜爱,有的只是利益为先的考量。 她心里头不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来,“太后谬赞了,阿好不敢。” “什么不敢?哀家啊,一瞧见你,便觉得喜欢。这怕就是眼缘吧。” 宋琰声坐立不安,太后不露声色地看着,越发满意。这六姑娘看着胆小好拿捏的,正正好。 “如今老三出宫开府了,也娶了皇妃,也算是了却皇帝和哀家一桩心愿。不过,老四的亲事……”太后笑了笑,“老四人是个直性子,武人的脾气,但孝顺又极会疼人,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 “六姑娘,应是见过的吧?” 宋琰声默不作声,脸已经有些僵了。 她对四皇子,实话说来,并没有什么印象,甚至不大记得具体长相。估计四皇子对她,也没什么多大感官。她一个小小三寸丁京门众人皆知,这又矮个儿又圆润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声名。要不是她是宋家女,不是阁老的嫡亲孙女,不是宋樾的掌上明珠,五公主,太后,四皇子也不至于会这样大的阵仗来。 太后甚至耐不住性子,接着宝慧的手暗下布局,怎么也要将她和四皇子绑到一块儿去。 宋琰声不能容忍的,便是这宫里人心叵测,无穷无尽的阴谋和算计。一件一件,猝不及防,冲着她来。 这皇宫内廷,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她祖母曾经说得对极了。 “见过。”宋琰声顺着她的意思低声道,“四皇子英气不凡,……让人印象深刻。”端珣那日所言,四皇子参与太后背后设计,意图螳螂捕蝉得到宋家,这样的行为已经让她反感了。 宋琰声说着违心的话,脸上挂着笑,已经快撑不住了。她心里翻滚着一种恶心感和荒谬感。要是她不知道,太后这样做戏,她还没什么感觉。但在算计过她之后,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这就很令人糟心了。 太后到底是小瞧她了,看她垂头不语很是害羞的样子,拉着人手道,“既是如此,一切就好说了。”此番这样顺利,太后满意极了,高兴道,“好孩子,你是个听话懂事的。哀家瞧着,你跟融儿,也是极般配的。” 宋琰声心头一跳,果然,这话终于出来了。 太后没有看见,宋六姑娘的手指一下子攥紧了。重公公面无表情地站着,本来是晦暗苍老的一张脸,在宋琰声骤然跪地的时候,稀疏的眉毛动了动,看向了地上的人。 “娘娘,阿好不明白您的意思。” 太后还没觉察出什么异常,只觉得人害羞胆小,笑眯眯道,“哀家的意思,是要许你做四皇妃。” “既是两厢情愿的话,那圣上那边……” 太后只以为宋琰声足够听话懂事,懂得顺她心意,可她万万没想到,宋六姑娘一点都没想顺她意思,半点都拿捏不得,叩首一下硬着腰板道:“太后厚爱,但娘娘一定曲解阿好的意思了。四皇子有勇有谋,阿好配不上!” 这话意思已经很显然了——太后别拿她当小傻子耍,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自作主张想敲定她和四皇子。 跟着太后算计过她的四皇子,又怎堪是良人? 楼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宋六姑娘跪在地上,这是她进殿来第一次抬脸,她的眼中毫无退避,清凌澈亮,根本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好糊弄。 敢情刚才那些样子,是面上做给她看的呢。 太后有一瞬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会对这宋六姑娘另眼相待,殊荣加身。她要不是个聪明人,根本不会这么受皇帝喜欢。 “好……好!” 楼太后收住了笑容,目光阴沉下来:“哀家不知,六姑娘好胆量。” 宋琰声不躲不避,“太后本也没见臣女几次,自是不太了解臣女。”她原本也可以将话说得更委婉一些不得罪人去,但在五公主那儿积压下一肚子郁气,再被宁寿宫中途拦截触及底线,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下了。 你们算计我再在先,还要我顺你心意?做梦去吧。 宋琰声被请出了宁寿宫,太后的脸一变再变,她料定了楼太后到底不敢对她做什么,但这脸面算是撕破了。 宋琰声不会嫁四皇子,不会嫁任何利益至上算计不休的人。 “六姑娘,请吧。” 重公公送她出来,低眉敛目行礼之后,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有什么沉重不可捉摸的东西。 他还带着行礼时惯有的微笑,低声说了一句,“六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不该这样做。” 宋琰声意外他多加这一句,在横波搀扶上轿之前,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后廷,没有比重公公资历更老的老人了。他跟在太后身边这么久,自有他看人的独到眼光和处事之学。 “我不怕,也不后悔。” 太后绝不是一个好说话且心量豁达的人,得罪了她,以后在内廷定是举步维艰。像她这样不识抬举的,太后不会轻易放过。 回到府里后,宋琰声被宋啸渡叫去了书房,她爹爹宋樾也在。甫一进门,书房内的气氛很是凝重。 “祖父,爹爹,你们……不会都得知,我今日得罪了太后了吧?”宋琰声心下忐忑,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就有风声走漏出宫呀。 宋樾闻言,倒是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父女两人面面相觑,看着宋琰声一脸无辜,宋樾叹口气,“罢了,得罪了便得罪了吧。” “只是,你来看看这个。” 她这才留意到祖父手上拿着一张红签,走过去看了一眼,上面的好像是她的生辰八字。 “这是什么?” 宋啸渡递给她,神容很是疲惫。 宋琰声仔细看了一下,惊道,“爹爹,祖父要把我嫁人?你们舍得阿好呀?这上面,合的是谁的八字?!” 宋樾扶额,头疼道,“爹爹和你阿公自然是不舍得。这签子,出自雍和宫。” 雍和宫乃是皇家礼佛之处,这签由明德帝授意,雍和宫妙高大师亲自测算,最后由圣上过目,内侍大总管李路传递,交到刚下朝的宋樾手里的。 宋琰声明白了。 既是明德帝的意思,那这签子上,另一人的八字…… “……这上面,是谁?” 宋琰声今日算是遍历人生大风大浪,此时犹如五雷震顶,整个人已经完全僵硬了。 “黄六子。”宋啸渡锁紧眉头,说与她听,“端家的六殿下,端珣。” 她捏着那签文,目光重新盯回结尾的批文上。 “乾坤二造,天作之合。” 阿好:……我的天爷啊。 端珣:媳妇儿,快到我怀里来~ 第一六七章珍宝 京门谁人不知,端珣废了一条腿,往后余生看来都是离不开轮椅的了。这是第一点考量,其次,便是他因腿伤远离朝局,端珣到底也是皇家人。一入皇庭深似海,要嫁入皇家,那也意味着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平。 皇三子和皇四子如今斗成这样,可见都不是能容人的人。要将来他们中真有继承大统的一日,余下来的皇子都不大可能独善其身,甚至累及妻儿。 家里人的考虑是正确的。宋琰声记得,前世里端泓继位,几个兄弟无一善终。端珣是早早被陷害失了势摔折了腿,往后余生恐怕都是艰难。 明德帝要将她嫁给皇六子,其实仔细想想便不难猜出他的打算。 宋家如今炙手可热,不多时便会再进一个台阶。宋家人谨慎内敛,一直是忠君的纯臣。圣上很是满意,但在圣眷优渥之下,也少不得提防。朝局诡谲,瞬息万变,谁能保证宋家不是第二个潘氏? “太后想拉拢我们,为皇四子铺路,等同于拉我们站队,但圣上怎么可能会同意?” 皇四子相较于皇三子,已然势大。因为潘党之祸,皇三子受到波及,至今未能恢复全盛时期,可能以后也不会有了,造成了如今的天平往四皇子处倾斜了。皇四子背后是老牌的大世家楼氏,虽是被削弱压抑了很久,但在京门的人脉关系上,可是影响依旧。楼氏曾经,可是有过军权在手说一不二的鼎盛时期的。 太后费尽心机要拉宋家入局,便是为端融累加筹码。若再拉拢宋家,那竞争力可是大大增强了。 明德帝不会让太后称心如意。 宋家的姑娘,自是入皇室最好。不能嫁给老四,那便嫁给局外的老六得了。 “阿好这县主封号来得突然而然,自那时起,我心头一直悬着,如今看来,圣上这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宋樾看向一脸震惊还未缓过神的宋琰声,抬手拉住人,将她拉到身边,咬牙道,“阿好,天家无情。你是怎么想的?你只要告诉爹爹一句不愿,爹爹便是拼了前程也要让圣上收回成命。” “爹爹……” 宋啸渡摇摇头,制止道:“老二,够了。” “这不是简简单单能抗拒得了的。”老人家长长叹息,“便是能拒绝了,你想想阿好以后,还能许到好人家吗?” 往后,谁敢娶一个抗旨的宋家女? 宋家如今的势头,圣上不会让宋琰声嫁入其他世家,成姻亲之好自成一党。嫁入皇家,嫁给失势的皇六子才最是稳妥。 可是哪家愿意,将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伤了腿失了势的皇子? 宋家揣度的不错,先前明德帝这么大阵仗的赏赐,又是金银珠宝,又是县主的头衔,自然是存了私心。 宋琰声此时无法思考,她想起今日五公主的一句“身在棋局”,想起明德帝看她时深意的目光,想起东阁前途风光一片的三哥哥,最后脑中嗡嗡一片,记起了那年桃树下初遇,端珣白衣胜雪,含笑稳稳接住她的模样。 “祖父,爹爹,我……” 她思绪纷纷回归,抬起头,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正要开口的时候,横波的声音自书房外急匆匆响起:“姑娘,姑娘,景云,景云在府外——” 宋琰声猛地回头。 端珣来了。 宋琰声一路跑了过去,端珣彻夜而来,他必然是得到了消息。但他不该来,也不能来。 要是入了有心人的眼—— “殿下!” 她喘着粗气,制止住了正要下马车的端珣。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宋琰声忽然任何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发现,一切事情,都抵不上眼前人那双凤目中流淌的温柔。 她大口喘着气,抬头看着他。跑得太急,脸上通红一片,覆上了一层薄汗。她压低了声音,“殿下,你不该来的。”她呼出一口气,“圣上……圣上会知道的。” “我怕你为难。”端珣伸手揉了一把她的额发,“下次别跑这么急,当心摔着了。”他微微一笑,“我来这一趟,是让你们安心,要是不愿,我便去跟父皇说。” 宋琰声只觉得心酸。 景云搀扶着她爬上了马车,她望着他,低声开口,“我祖父,爹爹,并不知道你的腿……” 端珣摇头,“阿好,你不用说,我都清楚。” “毕竟京门之中,无人不知我端珣,已是个废人。” 是了,谁家愿意舍得,将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废了腿的皇子。 端珣的凤目中,是浓雾一般的沉黑,像无波的静海,他甚至笑了一笑,“便是你家人知道了事实,也更不会愿意你嫁给我。” 他的目光落在曾受重创的膝盖上,纤长的睫毛静静垂落,掩住了眼中一片晦莫,他指着膝盖告诉她: “阿好,我不愿告诉你,正是因为诸事未定,而我要的前途,是一片凶险。” “我舍不得。” 他的睫羽抖了下,微微扬起,凤目重新看了过来,眼中是满满的柔意和温和,看着她,如同看着手心捧着的珍宝。 关于端珣腿伤已愈却隐瞒极深一事,宋琰声心里清楚,他必然有其打算。依他的城府心机,布局如此,必是与今后夺嫡登位相关。 “回吧。”他轻轻一触她的侧脸,凤目清凌沉恃,对着她的语气却是一片温柔: “待大事顺成,我娶你为妻。到时候,可没有你逃过的机会了。” 宋琰声的心在此刻砰砰直跳。 端珣想来是实在欢喜她,人在手边,还是没忍住,紧紧抱了一下,松开了。 珌兰香的气味一下子浓厚,又一下子消散。车厢内光线昏暗,端珣见她怔住一般,不由好笑,“你这丫头,别是今儿被宫内给吓住了。” “太后那边,自是有我在,你也别怕。” “至于我父皇……阿好,你若不愿,便无人能勉强你。你放心。” 他特意来这一趟,只为了告诉她,别担心,别怕,不让她为难。 可是…… 宋琰声被景云扶下马车的时候,不知怎地,一股热流淌过心窝,有什么话,再是压抑不住了。景云没想到六姑娘小小身板这么灵活,脚步一抬一蹬转身又上了马车。 她一把撩开车帘,抬着脸,极是认真道: “殿下,你怎知我不愿意?” 现在倒是轮到端珣怔住了。 “……你说什么?” 宋琰声几步过去,凑在他耳边,“我说,我愿意!” 端珣愣了一会儿,反手一把将人拉到跟前儿来,“你再说一遍?” “我愿意,殿下。” “果真吗?”端珣的凤目一下子亮了,如同星河坠落,满满都是星子璀璨。高兴来得太突然,惊喜之下,他随即闭了闭眼睛,压下声音道,“你想好了?” “我知道,你费心隐瞒,以后的路定是不会太容易。不过将来无论怎样,有你在身边,我也不怕了。” “就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你的腿……我一人知道就行了。”宋琰声虎起脸来,“再有人拿这个中伤你,嘴里不干不净,我便去撕了他们的嘴。” 端珣将她拥进了怀里。 宋琰声回抱住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殿下,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想明白了一些事。你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不管你的腿伤如何,我心疼你,真的。” “家人以外,你是第一个未有私心对我好的人。” “我想我也是有些欢喜你的,殿下。”她低低说道,“所以我愿意。” 端珣笑了起来,这些天来,第一次这般开怀舒心地笑。 宋琰声被他搂得太紧,要是不在这昏暗的车厢,要是他现下没坐着轮椅,她觉得端珣很可能把她抱起来转圈圈。 这么一想,不由泄露了笑声。 “殿下,说在前面呀,今日往后,你可不能再随意逗我……” “自是。” “还有,也不能拘着我……我想吃明月居的点心和珍馐阁的酱肘子,你不能嫌我胖。” “自然。我怎么会嫌你胖。” 这丫头,没嫁过来已经跟他在约法三章了。不过,他乐意听,十分之享受。 “还有吗?” “还有再有什么事情,不管多重要,都不许再瞒着我了。不然……不然……” “不然?” “哼,我就离你远远的。” “我保证。”端珣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还有吗?” “暂时没想到了,就先这样?” “好。以后再加上。” 端珣今日实在好说话,闹到最后,宋琰声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横波还在府门前犹疑地巴望着,他们两人如今话都说开了,也未再有什么纠结难解了。宋琰声看看天色实在不早,又恐他出宫来宋家招致眼线,便催促人,“好了,你快些走吧。” 端珣也知此刻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又舍不得人,心花怒放,喜不自胜,恨不得劫了人藏回去。 景云在车外,尴尬地咳了一声。 端珣:干得不错~意得志满@一只鹤 某只鹤:咳咳,谢谢,写头秃了…… 第一六八章流言 宋琰声回府之后,才刚走回祖父的书房,便听到里头传来沈氏的声音。 “圣上宝贝他儿子,可谁来宝贝家我们阿好?我就阿好这一个姑娘,圣上怎地偏偏要夺我心头肉?这别的不说,六殿下……这京门何人不知,他,他可是伤了一条腿啊!你叫我如何舍得?” 沈氏说到难过之处,止也止不住,“我也知道,六殿下曾是惊才绝艳之人,天家气度,很是不凡。可他到底出自皇家,这皇家媳妇儿又如何能是好当的。我从未想过也最是害怕阿好真入了皇室,我这做娘亲的,只盼着孩子将来顺顺当当,圆圆满满的。” 宋家人不愿意这亲事,一来此乃皇亲,做明德帝的亲家,这绝非易事,要入了皇室,里头规矩大过天,依照宋琰声的性子,怎能受得住。 二来,端珣不比当年,他又伤了腿,要宋琰声嫁过去,谁来护着她? 沈氏不了解端珣,但宋阁老历经三朝,火眼金睛,在经过江南盐案之后,更能看出来这皇六子,绝非池中之物。以此子的心思谋略,端珣即便是废了腿,他也依旧有运筹帷幄之力。便是阿好真嫁给了他,也绝对有护住她的能力。 不过……最头疼的还是他皇家的身份。 里头一片静默,横波不由抬头,看向廊下沉默站着的宋琰声。 “眼下圣旨未定,还有喘息的机会。这样,我这便去联系我大嫂子卫氏,要解眼下困局,唯有速速定了阿好与芳哥儿的亲事!”沈氏也是着急,芳哥儿因着身体原因,一直未娶妻,如今他身体大好,不如亲上加亲,也可解决现下燃眉之急。 “芳哥儿是个好孩子,知根知底的,阿好嫁过去了,可不比入皇家要好上许多?” 老夫人却是叹了口气,摇头道,“晚了。” 圣上有意赐婚宋琰声与六皇子,这个关头说已议亲,可不是不情愿吗。圣上眼毒,如何看不出来,只会平白让他觉得恃宠生骄,不识好歹。 即便是明德帝再喜欢宋家,他是君,宋家只是臣。君可令臣,臣不可抗君。 以宋家如今的声势,怕是免不了这一关。太后欲拉拢,皇四子自不必提,绝非良配。而圣上最擅平衡之权术,宋琰声嫁入皇室,也是逃不过的。 宋樾久经朝堂之诡谲难测,利益倾轧,他自是不愿阿好入皇家。他还是原先的意思:“阿好只要说一句不愿,我今晚便摘帽去袍,入宫面圣。”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既深远。皇宫后廷,那是深渊薄冰之地。宋琰声是全府的掌上明珠,他如何舍得她涉身于此。 可是不愿……又能如何呢? 宋琰声在这时,推门而入。 书房内一片寂静,祖父祖母,她爹爹娘亲,全都转过来看向她。 宋琰声很平静道,“我愿意嫁。” “不可!我的儿,你要想清楚了。”沈氏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她会同意,“那是皇亲,一如皇家,你可全没了自由。还有,六殿下,他腿伤至今未愈,将来……” “将来,也许都不能如常行走了。”宋琰声摇摇头,“我知道。” “可是娘啊,要是非逼得圣上收了成命,将来,孩儿还能嫁谁呢?想起这个,还不如嫁给六皇子,毕竟他与哥哥交好,和我家彼此间也是熟悉。” “阿好,你果真是想清楚了?这是你的婚姻大事,你不必担心府里如何,你祖父我,在圣上面前,到底还能讲几分面子。你要不愿……” 宋琰声摇摇头,眼中清亮亮的,已是拿定了主意,她重复一声,“阿好想好了,我愿意的。” 宋啸渡睿亮清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问道,“方才,六殿下来过了?他……可说了什么?” 宋琰声“嗯”了一声,“他说,要是我们为难,他可以向圣上请旨,收回成命。” 宋樾扶额轻叹一声。 “祖父祖母,爹娘,殿下特意来这一趟,不惜引人注目,也不想我们为难。人品气度如何,便如我三哥哥所说一样。” “我知道,他出身皇室是你们最不愿的。可我就是相信,他能够保我,护我,不管宫内宫外,还是以后将来。” 宋阁老及宋樾,当晚连夜进了宫。乾清宫内议事一个时辰,无人得知到底谈论了何事。 宋家两位由李路送至殿外时,扶云殿的一等护卫景云等候多时,递交了一个掌大的锦盒。 “我家殿下说,待六姑娘之心如此,跟你们待她是一样的。” 接过锦盒一看,里面盛放着一颗浑圆剔透的明珠。按照这成色质地和大小,可堪称绝品。 掌心明珠,取珍宝之意。 没过几天,宋家六姑娘议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这一传十十传百,跟着整个京门都传的沸沸扬扬的。 元盈听了消息,急匆匆地过来,“小六,你要嫁楼瑆?这是怎么回事?!” 宋琰声正在喝牛乳茶,闻言“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 “咳咳,这是谁胡言乱语的?” 元盈瞪大眼睛,“你还不知道呢,这京门中都在传着呢!” “咳咳咳!”横波连忙给她拍背安抚,宋琰声缓过来后不可置信道,“快带我去听听,谁在背后瞎编排我。” 宋琰声议亲种种传得街头巷尾都有谈资,她们几个直接去了冶春台。作为如今京门中最大的茶楼雅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能打听消息了。 雨生已经压下去一部分了,但依旧有人再议论。这段时间宋家六姑娘算是出尽了风头,先是受封了安平县主,其后又是圣上赐婚,这样的热闹,谁能不感兴趣呢。 宋琰声戴着帷帽,不引人注意地上了二层的看楼。下面听戏的一片也不看台上如何了,都梗着脖子议论纷纷。 “要我说啊,这六姑娘是风头太过,恃宠生骄了。要不,圣上的旨意又怎么敢拒绝了?!” “这位兄台,到底是何旨意?”也有不太明白的凑过来听个热闹。 “害!京门都传遍了,你竟然不知道!圣上有意赐婚宋六姑娘做那六皇妃!” “这……” 宋琰声磨了磨手指,这赐婚八字没一撇儿,圣上也未曾亲口说过,只不过遣人去合了八字,其他未有一切明示。这传的沸沸扬扬有模有样的……到底何处走漏出的消息? 要是只是这些,这倒也罢了,茶客们说的正起劲儿的是,宋六姑娘,也就是她这个主人公,竟然拒婚抗旨了。 这是什么展开。 “宋六姑娘真是人小胆大,看他宋家这次抗旨还敢如何得意!” “这不,圣上一怒,转而要将六姑娘嫁给楼家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大公子呢。不嫁皇子,便嫁个混世魔王去吧,还真是门当户对,三寸丁配混账人,般配!” “要我说啊,这六姑娘拒婚也不奇怪,那六殿下,是个伤腿的废人啊。” 要说这民间的谣传,只要一起个头,说什么的都有,各有各的揣测。再被有心人一引导,一下子变坏了事。宋琰声越听脸越气得发白。说她也就罢了,诋毁她名声也可以忍一下,跟楼瑆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能咬牙撑一会儿,这帮人吃饱了撑的敢说端珣?! “哎呦——” “谁浇我?!” 宋琰声一杯冷茶直接浇了下去,站在看台上,手也没收,冷着脸道:“话本子都没这样精彩。你说圣上赐婚,圣旨呢,在哪儿?圣怒又在哪里?我前日刚进宫与圣上下了一盘棋,怎么也没见圣上迁怒我,要将我许给楼家大公子?” “这以讹传讹最是可怕,雨生,我冶春台不招待这样的人,送客!” 宋琰声最忌讳听人嘴里说出那两个字眼,端珣不是他们可以随口胡言诋毁的。 “小六,你……”元盈和她一并上了楼,后续会交给雨生处理。她坐定后,看向脸色郁郁隐怒的宋小六,“我表哥……”她有些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确实有这赐婚一说。圣上……合了我们的八字。” 元盈眼睛一瞪,眉头一挑,倒是有些激动了,“那你……” “传出楼瑆,我实在是想不到的,定是有人背后搞鬼。”宋琰声看她期待兴奋的眼神,不由好笑,“你做什么这么看我,没有后续,没有楼瑆,婚约是真的,我没有拒婚。” 元盈眼睛大亮,最后又夸张得大松了一口气。 “我表哥……我一直没敢说,他不让。” “他其实很欢喜你,真的,特别欢喜。” 宋琰声缓缓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已经知道了。” “不过既是如此,所以究竟是谁放出这样的消息?”话回到正题上,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人。 “……萧长瑛!” “会不会还有太后的手笔?”元盈皱皱眉,“听我姑姑说,你前几日进宫,因着不得心意拒绝了太后赐婚四皇子的安排,惹了一个大麻烦,会不会太后接机要对付你?” 宋琰声想来,太后保过萧长瑛,萧长瑛也另存目的,两人还维系着表面的利用与被利用关系。太后要真动怒,借助萧长瑛的手伸到宫外意图诋毁她,这确实也说不准。 第一六九章封妃 宋琰声一杯冷茶直接浇了下去,站在看台上,手也没收,冷着脸道:“话本子都没这样精彩。你说圣上赐婚,圣旨呢,在哪儿?圣怒又在哪里?我前日刚进宫与圣上下了一盘棋,怎么也没见圣上迁怒我,要将我许给楼家大公子?” “这以讹传讹最是可怕,雨生,我冶春台不招待这样的人,送客!” 宋琰声最忌讳听人嘴里说出那两个字眼,端珣不是他们可以随口胡言诋毁的。 楼家大公子楼瑆在花柳巷喝了几天的酒,酒醒之后,却没想到自己也被人坑了一把,与宋琰声捆绑一起的传闻漫天都在飞。其实对于他自身,流言蜚语的实在太多,他分毫不介意。但是牵扯上宋家,还是宋家六姑娘,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关这样子的传闻半真半假,越传越夸张。楼瑆心情极不舒坦的是,他好生过他的快活日子,做什么非要将自己给牵扯进来? 松都平一边调着琴音,一边漫不经心道,“要问,便去问问宁寿宫。” 楼瑆一皱眉,“我自然也知道。可得罪太后的又不是我,是宋琰声。” 太后算是是他的亲皇姑,对自己这个侄儿,得是有多不待见,才会用他来为难针对宋琰声。 “说起来我这位皇姑,一向高高在上惯了。我倒觉得,她不屑利用这些市井小民的谣传和风声。整件事看来,倒像是另有幕后人所为。” 松都平调好了音,拨弄了几下琴弦,满意了,遂放了琴,抬首道:“便是有,这幕后之人也得意不了几天了。”这话颇有深意,楼瑆凝神,竖起三根手指,眼神示意。 对面人嗤笑一声,却是没回答他,反而看向了手边放着的琴。 “时机快要到了。” 楼瑆收回手指,眉头一跳。 宋琰声没想到的是,在京门有关她的谣言传得满天飞时,圣上亲自给她辟了谣。圣旨一发,无人再敢随意扳扯。 圣上连着下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圣旨是礼部入府宣昭,是有关她赐婚六皇妃的旨意。什么“婉和粹纯”、“克娴内则”的夸了一大通,直夸得宋琰声不好意思起来。礼部的人嘴巴可甜了,宣完旨意又是一阵夸赞,还露了个底儿道:“六姑娘有福,原本这婚赐赏封的旨意是咱们礼部的事,您今儿这一封哪,是御笔亲书,可见圣上重视。” 宋琰声闻声,往皇宫禁城方向行了个标准的宫礼,“臣女谢过陛下。” 礼部的人乐呵呵的,“六姑娘聪明懂事的,难怪圣上喜欢。” 这第二道旨意,是再晚些时候听说的。圣上为四皇子定了帝师家的六姑娘,选为肃王府正妃。 宋琰声听到这消息,倒是愣了一下,“帝师家的?傅圆?” 圣上还真是看中傅家。仔细想想,先前三皇子曾百般示好过傅六姑娘,但奈何圣上头都没点一下。现在倒是白便宜了四皇子,还不知端泓心中如何感想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傅圆还真是有皇室缘分。 几位皇子接连开府选妃,皇三子睿王,皇四子肃王,皇六子承王。其实从封号中,便能看出圣上的偏爱,一个“承”字便可说明一切。 但便是圣上态度如此直白,六皇子端珣还是废了一条腿。再如何偏爱,如何重视,他也永远失去了作为储君的资格和机会。 宋琰声不管外头如何言语,她正随着端珣在栊翠山的清潭边垂钓。深秋的时节,清潭边种着红枫树,有时风一起,便垂落几瓣儿五爪花,慢悠悠地飘落到水面之上。 宋琰声幽幽盯了湖面一阵,稍稍偏过头去,果然,端珣正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能别看我了吗?我脸红。”半天没拉上一尾小鱼来,宋琰声泄气了,干脆放了鱼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端珣随后也丢了鱼竿,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凤目中满是柔软笑意。 “……怎么没瞧见元盈?要是平时,她早就找过来了。”宋琰声走去枫树下的桌案旁倒了两杯茶水,一杯递给他,捧着杯盏喝了一口,左右望望,还真是没瞧见元盈的身影。 “秋猎在即,她自是兴奋的。想必跑去山里哪处练习去了。” 他这么一提,宋琰声倒是想起来了。大成每三年会在京外小岳杜山举办一次秋猎大会,到时不光是皇室,还是世族,都会参与此次盛会。自秋猎举行一来,一次比一次隆重盛大,猎物越多,所得奖项也越贵重,是在圣上面前露脸的好机会,自然被大家看重。 不过元盈可不是奔着赏头去的,她奔的是那第一。 “原来如此。” 宋琰声放下杯子,这秋猎说起来激动人心,可想来大概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她手不能握弓握箭的,去了也只能骑马溜溜得了。 端珣听后笑意加深,“你倒还真不能不去,要是以前可以,但你是我将来的六皇妃,算是皇家人,那便少不得你了。” “……” 宋琰声没听说过这一茬,默默瞅他一眼。 “后悔了?晚了。”端珣喝了口茶,这茶是正当时的秋雾云顶茶,香味悠长,微微散开的热气沾上他的睫毛,染得这一层纤长浓密湿润。 她轻声一笑而过,接住他探来的手,轻轻握住,“我没有。” “阿好,别再唤我殿下了,生分。” “那我叫你什么?” “你叫我相公最好。” “……” 宋琰声反手拍了他一下,“正经些。” 端珣含笑:“你随意。” “那……”她仔细想了想,“如雪。” 太后有些日子没听戏了,也许这宫中日日戏码不断上新,她也有些乏了。这日在雍和宫祈福之后,圣上象征性地将赐婚的圣旨拿给她过目。 楼太后年纪大了,眼睛不大好,看字影儿都是模糊的。重公公宣读之后,她才慢慢脸色沉凝起来,下意识地看向明德帝。 “这是赐婚给老六的,皇帝,你果然是这个心思。” 明德帝自然不会不知道宋琰声方前在宁寿宫因为拒婚得罪过太后一事,他却是当不知道。 “这宋家六丫头是个机灵的,朕心里头实在喜欢。六儿伤了一条腿,朕至今觉得可惜,便要挑个可心的来陪着他,也是朕的一点私心。” “呵,倒是难为宋家答应了。”太后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也对,他家荣享皇恩,又怎敢拒绝?” “母后。”明德帝的语气微微一沉,“这桩亲事,您不满意?” “哀家哪敢不满意。”太后哼笑一声,“皇帝特意来请旨,也是给我这个老婆子极大的面子了。” 明德帝长长一声叹息。 “母后,朕与您之间,一定非要这样吗?” 楼太后似笑非笑,“皇帝,你莫要怪哀家偏心,哀家辛苦养大的端融自然心疼他。你心疼老六废了腿,哀家心疼端融处处遭人算计忌惮,为他谋个安稳喜乐难不成有错吗?” 安稳喜乐。 对太后来说,什么才可叫做安稳喜乐呢。 这话,明德帝没再问出口。其实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的。这些场面话,说上一次又一次的,都无人再信了。 “老四的安稳喜乐,朕没说不许他。” “傅道伯家的六姑娘,帝师的嫡亲孙女,母后,你满意吗?” 太后开始是一脸冷淡,随后却是稍稍睁大了眼,似是有所思。她停顿片刻之后,便收敛了所有神色,不冷不淡道,“自是一切全听皇帝的。” 傅家的女儿,倒也不错。 重公公低着头入殿,圣驾刚离开,他便听太后问道:“你说,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傅家力量,曾是老三曾经极力拉拢过的,奈何未成。 这个才是关键。 第一七零章秋猎 傅帝师家的六姑娘实在是个妙人儿。宋琰声已不止一次这样想了。秋猎大会如期在京外岳杜山举办,要说这慜阳学宫省书日是文才清流的盛会,那这小岳杜山秋猎场便是武将能人雄占之地。 傅家最是正统的读书人,清流书香门第。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出过傅旁一个拔尖儿的将才人物。只不过傅大公子离京戍边数月之久,至今未归,今儿大会便来不了了。傅旁未在,傅圆便替兄上场了。 她身形纤瘦却有力,换了一身女子束装,上马的动作极利落干脆,很有些风骨凛凛,搏得一片叫好声。 连圣上都勒马侧目,虎目一抬,含笑赞赏道:“气势不错!” 元盈穿了护具而来,看到这一幕倒是“咦”了一声,“这傅姑娘,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傅圆本身便是京门有名的才女,最擅山水画技,几年下来更是精进。要不是当年文思阁内萧长瑛锋芒过盛,不然怎么也掩不下这傅六姑娘的光芒。 傅圆聪慧和善,从不与人为恶,是个极好相处的人,非恃才傲物张扬之辈。 宋琰声觉得,傅圆这样的人物,配执迷皇位相斗不止的四皇子,还真是可惜了。 傅圆不是普通的闺阁小姐,骑射的本事大概是跟她大哥傅旁学的,有模有样,很是厉害。元盈心底的斗志一下子被激起了,翻身上马,一个挥鞭便追了上去。 深秋的天碧蓝如洗,广袤平野上马声恢恢,旗帜张扬猎猎,惊起远处深林一片飞鸟。 小岳杜山乃是皇家猎场,圣上从未缺席过每一次的秋猎大会,他从前是武将出身,在位许久,只能从这猎场上找回自己当年的澎湃意气。明德帝很擅骑射,便是年纪大了,也能看出当年风采。陪护在侧的是皇宫御林军,宣德门营骑也在列。 宋琰声望了望看台下面一圈坐席,除了她所在的皇家帐营,下头便是世家的席次了。现在这儿留下来的除了未曾上场的大臣,多是些世家闺秀,已是到了嫁龄的,过来择一择佳婿。 “姑娘,少吃些。” 横波见她来这儿这么久,除了走动了一圈儿熟悉了周遭环境之后,便只剩坐这里吃东西了。 宋琰声对打猎分毫不感兴趣,不过如今她可算是半个皇家人,没有缺席的可能。来了又做不成什么,只能靠着吃东西来满足一下无聊透顶的心情。 端珣在下头的席次,坐在轮椅上,一边替她剥着松子仁儿,一边跟她父亲宋樾说话。 “姑娘,不然咱们去姑爷那儿?” 宋琰声猛地咳嗽一声,抬眼瞅了一眼横波,“不是跟你说过了,咱别叫这个称呼。” “这不迟早的事儿吗,早些叫着以后才好熟练了。” 横波偷着笑。这丫头也不知跟谁学的,怎地越发滑头,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宋琰声摆摆手,“不去不去。他们那儿不知说什么让人头疼的事儿呢,我才不要听。” 端珣似乎心有所感,往她这儿看来一眼。接着景云便过来了,端着剥好了的白胖松子仁儿,如实复述一声,“公子怕姑娘等急了,先送这些来,一会儿再剥了给姑娘。” “……”宋琰声在横波的笑声里抓了一把松子,“我才没等急呢。” “姑爷还真是宠姑娘。” 这边宋樾说着说着便停住了,看向六殿下的手里动作,“殿下,阿好还未过门,别太宠着她了。” 端珣一笑,“宋大人,阿好是我将来的妻子,我不宠她宠着谁去?她值得所有人宠着。” 那一头,宋樾看着皇贵妃的宫人前来,又送来一堆好吃的。他家这白胖闺女儿喜笑颜开,起身入帐去谢恩去了。 皇贵妃宠爱宋琰声,在宫内众人皆知,就如同宠自个儿亲闺女一样。宋樾在这个时候不期然想起早前云龙寺一案,心里不禁感慨颇多——这想来怕都是缘分吧。 他重新看回端珣身上。 端珣可堪这京门数一数二的顶好颜色,一双凤目更是清凌夺人。男儿也不必生得过分惊绝俊美,端珣却是品貌双绝。要论起心智机谋,要不是他可惜伤了腿,就眼下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知收敛,竞争来去,哪个能是他的对手? 端珣微微敛目,极是耐心地剥着松子,姿态闲舒,周身的气质沉静如水,却莫名的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感觉。 宋樾定目问起,“殿下,你的腿可还有治?” 端珣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来,摇头一笑:“宋大人为何这么问?” “竟是半点机会也无?”宋樾深深惋惜,“臣并无冒犯,只是殿下这等人物,真真是可惜。” 皇贵妃的营帐内还坐了其他人。秋猎盛会,圣上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元皇贵妃,还有一个是敬妃,乃是五公主宝乐的母妃。宋琰声恭顺福了礼,元贵妃亲自拉了她的手,带她坐去了自己旁边。 “本宫知你无聊,随我们一块儿说说话也好。” 宋琰声方才没看得仔细,这营帐中还有别人在,皇三子的两位皇妃都在,楼氏的正妃和侧妃萧长瑛。 楼王妃坐在敬妃下手旁的椅子上,见她来了,微微抬头。这楼氏女也是个难得的美人,神容间带着几分我见犹怜。不过说起话来却是傲气十足,并不如外表那样柔弱。 旁边的萧长瑛便显得有些不动声色了。她只坐着安静听着,被问到了才应一声,其他时候就跟个透明人一般。 宋琰声知她性子绝非如此,她这人是张扬独尊惯了的,绝不会容忍有人骑到她头上去。 她观察了一眼两个王妃之间的气氛,看她们两个,相处也并不好。这也难怪,一夫多妻妾,争宠也是常事。楼王妃一气儿说着,也不给萧长瑛说话的机会,这话里处处都在给宫里娘娘们彰显自己的正妃身份,骄傲而不可犯。 这样的做法,在萧长瑛眼里自然不成气候。她甚至唇边含了一抹无谓的笑,静静地看着她刻意做作。 楼王妃看着还像个小孩儿性子,如何斗得了萧长瑛。敬妃端着茶,不无可怜地看人一眼,继而转向了萧长瑛,话里带刺道:“萧侧妃,你既有了身孕,不若待在府中好些养胎,还来这打打杀杀的猎场作甚。” 宋琰声这下知道了,萧长瑛好整以暇的底气从哪儿来了。 这敬妃不说,她还真不知道。萧长瑛已是怀了两个月的身孕,若无意外,这将是明德帝第一个皇孙。这萧长瑛,真真是运气好。 “三爷欢喜,我便日日陪着他。” 哐啷—— 楼王妃的杯子没拿稳了,瓷杯在桌上一磕碰,水全撒了。 她气得脸都白了,直直看向萧长瑛道:“萧侧妃,王爷去哪儿哪儿你都要跟着,本王妃没见你这么不害臊的!” 宋琰声看一眼她口不择言的模样,再看看萧长瑛摸着肚子佯装惊恐的样子,心下叹了一口气。 这楼王妃,又怎么能玩得过萧长瑛呢。光是言语挑拨几下,楼王妃便被气成这样,两人手段根本不在一个档位上。再看三皇子,除去他本就与萧长瑛多年的情分在,光是凭着萧长瑛的心机,这楼王妃失宠还不是小事一碟。 楼正妃看着萧长瑛掩着肚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敬妃也是个不嫌事儿多的,不知是劝人还是火上浇油,“哎呀,我家王妃哟。自小你便是这样脾气,这怎么能讨夫君喜欢呢。原本你才是正妃,怎地便宜了别人的肚皮?” “够了。”元贵妃看不下去了,“好端端的,你忽然说这些作甚。”她看了敬妃一眼,后头在座的人便不再敢言语了。 这宫中迎高踩低,利益为上。便是三皇妃出身楼氏,可她早已是皇权制衡下的牺牲品,又不受三皇子宠爱,便是同出一家的敬妃,也要拉踩一脚。对一个已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无须和颜悦色。 楼王妃未出嫁之前,是被家里娇宠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可一切已成定局,她还未自知被舍弃的命运。宋琰声动了些恻隐之心,她觉得楼王妃可怜,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倒像极了前世里靖安将军府的自己。 皇贵妃在宫中立威已久,这些年来皇后垮台,她便是后廷之内,除了太后以外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便是端珣失去了竞争皇位的资格,她的盛宠依旧,甚至更胜从前。这宫里,最稀罕的东西,便是圣上长久不衰的宠爱。光是凭这一点,她的地位便是稳固不可摧的。所有人深知这一点。 敬妃不敢再胡乱言语,稍坐片刻,便告罪离开了。萧长瑛神色平淡,掩着肚子,低头行了礼也告退了。离开前,目光阴郁地朝宋琰声看了一眼。 宋琰声接收到她的目光,朝着人微微一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黑瞳里冰冷一片。 最后退出去的是脸色发白的三皇妃。皇贵妃看着行礼欲退的人,叹气一声,提醒道:“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处人所不能处。知你委屈,可百忍成金,来日方长啊。” 楼王妃抖动了两下嘴唇,最终一低头哽咽道:“是。多谢娘娘。” 第一七一章伏击 “是个可怜人。”皇贵妃在人离开后,微微摇头。她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宋琰声,“你是怎么了,平时可能说会道的。” 她只是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楼王妃到底要比她强上许多,她是家中疼宠长大的,便是被舍弃了再孤立无援,也总归是有个家族做依靠,楼夫人至少不会如其他人就这样放弃了她。 前世里,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一无所有了。 这一切的由头,皆因萧家,因为萧长瑛。 秋猎第一日,狩猎颇丰,营帐外架起了篝火,映得黑夜犹如白昼。宋琰声从贵妃帐里出来迎驾时,明德帝在群臣拥簇下大步走来,心情看着十分愉快。 要说这小岳杜山秋猎可算是年轻俊杰的主场,圣上的身边多是些眼熟的武将,但也有些文臣在内,譬如她三哥哥便在其中。 宋梅衡是慜阳学宫文治出身,领的也是文臣,但他文武两秀,皆是能拿得出手。听说这次秋猎成绩很是不错,可算是文治里头的佼佼者了。 再说来几个皇子,两相竞逐,但皇三子终究没端融那样天生的武底子,猎物盘点下来,还是有些差距。四皇子独占鳌头,武将一班的萧长元也不差。他如今当差宣德门禁军都卫,属圣上亲兵,负责圣上安全。在这次秋猎中,他既要随身护住陛下安全,又少不了秋猎竞逐,在这样的情况下,成绩还能直比四殿下,可见浑身功力多么强悍了。 朝中新贵如此争气,再加上秋猎首日群情激奋战果硕硕,明德帝心情极佳,待封赏完各个世家猎物之后,便开始了今晚的秋猎宴。 说起这个封赏猎物,也能看出谁家最得圣眷。除了两个皇子,封赏加授的家族便有元家,萧家,宋家,傅家,后头才是各个世家。元家就不说了,老功臣了,虽说镇国公身体抱恙未能前来,但秋狝功赏次次少不得他家。萧家一来是因着萧长元出色,二来是三皇子侧妃萧长瑛,且第一个皇孙可能会从她的肚子里出来。 傅家是江南盐引案以来最受瞩目的家族,光一个傅旁就在圣上面前很是得脸。再说起宋家,宋琰声家的功赏便比较特殊了,圣上将射中的那头鹿直接赏给了她家。众人便是脸色不显,心下也比较了个透彻,一时间,她爹爹宋樾便接收到了无数的视线扫射。 宴上未能吃饱,元盈和她两人坐在篝火堆边烤着肉,傅姑娘也在列。她今日替兄上阵,骑射功夫很是惊艳,赢得一片叫好,圣上也是青眼相加。元盈往火堆里又丢了几块柴火,让火焰烧得更烈,将半熟的那面小野猪肉翻过来继续烤。这头野猪是今儿她猎来的,冲酒并腌制了许久去了腥气,现下宴毕烤了正好。 宋琰声一层层刷上酱料,傅姑娘在旁割着猪肉,手法很是娴熟,令宋琰声微微侧目。 “我大哥在家时,我常与他一同往山上狩猎。久而久之看多了,这些本事,都是学的他的。” 元盈在旁恍然,“原来如此。。” 傅圆见她看过来,笑着说道,“只不过他派外戍边,也是许久未见了。宋姑娘,我倒是羡慕你,你家三哥哥便是为官也在眼前,不会突然离得那么远。” 宋琰声抹上酱料,闻言一笑而过,“他啊,平日也是忙得很。也是好久了没能好好跟他说说话了。” 元盈处理好了剩下的野猪肉,架上火堆“嗤嗤”地熏烤起来。天色已晚,圆月高挂,却是没有星子灿烂,全掩在厚厚的云层之下了。 “明儿看来不能出猎了,乌云厚得很,估计要下雨。”她惋惜着说着,一边又往篝火里填了几块柴木,“我可不想憋屈在营帐里头听他们高谈阔论的,无聊得很。” 傅圆应声一句,“觥筹交错,那是男人们的天下,俨然就是另一处小朝廷了,确是无趣。” 这话说的有意思。宋琰声琢磨一下,笑眯眯地抬手翻了翻架上的烤肉。 “六姑娘。” 正说着话,忽地听闻有人在喊她。宋琰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头正要看去,不料傅姑娘也是应了一句回过头。 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傅圆定目一看来人,却是一笑,“下意识便应了,宋姑娘,该是找你的。” 来的是景云,端珣的影卫之一。他长身站立,微低着头,“殿下请您过去。” 宋琰声闻言,顺着他的方向探头一看,不远处,端珣坐在轮椅上,正朝着她的方向。一袭白衣在夜中分外醒目。 她取了旁边的帕子匆匆擦了一下手,冲景云道,“知道了,这便过去。” “这边便交给你们了,容我去偷个懒。” “快去快去。”元盈瞅了一眼景云,一边挥挥手,“烤好了一会儿再给你送些过去。” “哎呀,这整日如胶似漆的,看得我这个孤家寡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元盈弯着眼睛嫌弃一声,将视线从宋琰声远去的背影和那一身白衣上收了回来。 “咦,傅姑娘?” “那是六殿下吧?”傅圆淡淡落下目光,隔得太远,只看到方才宋琰声跑得急踉跄了一步,被轮椅上的人伸手一扶,像宝贝一样顺势搂进了怀里。 “他的腿……可还好吗?” 那边宋琰声被他搂着,不知正说些什么,远远传来一两句笑语,银铃一般。 元盈嘴边带笑,用刀割了割上头的烤肉,还没熟透,闻言只是下意识往端珣那儿看了眼,随口一应,“膝盖当初伤得太重,估计是很难恢复如常了。” “六姑娘圆润,别给殿下的腿……” 元盈不以为意,“压便压着吧,我表哥宠着呢,叫他成日抱着都愿意。” 傅圆下意识又看向那边,那边两人已经走远了往其他地方去了。那黑衣的侍卫推着轮椅,宋琰声被他拉着手,正低着头说着些什么。不用看清,也能感觉到她的笑意溢出。 当初圣上赐下圣旨,赐婚宋家六姑娘。多少人幸灾乐祸,宋家如日中天,可是六皇子废了一条腿,却永远失去了竞争储君的资格。可是如今看来,那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倒像是天作之合的绝配。六殿下对宋姑娘,是百般顺意温存,宋姑娘对六殿下,也是亲近自如毫无芥蒂。 傅圆垂下眼睛,低声笑了一句,“真好。” 宋琰声被端珣拉着手回了营帐,这是端珣的地方,一进来便闻到一缕熟悉的珌兰香。 “你们倒是会享受。”端珣一声示意,从景云那儿取来了一张湿帕子,凤目微微敛下,拿着帕子给她将手细细擦净了。 “我自己来。” “别动。脸上还有。” 脸颊旁轻轻擦过,帕子上沾了一抹炭黑,估计是方才篝火旁弄上的。 “从前没怎么接触,相处下来,这傅姑娘还真是有意思,也是个藏而不露的。这样的姑娘,把她配给四皇子,真是可惜了。” 端珣给她擦干净脸,并未提起多大兴趣来,“傅家是老牌的大世家,又出了个傅旁这样的将才,定是要入皇家的。” 慜阳学宫这一届的武治学生,能者辈出,其中的佼佼者一个萧长元,一个傅旁已是全部早早被提拔到御前了。萧长元就不说了,宣德门营骑之首,统将之才,御前的红人。傅旁未在朝中,却是领兵北上戍边,怕是不久便是一个少年将军,军功加身。 其实这么一比较,圣上是更看重傅旁的。傅家不像靖安将军府萧家有军中的积威和根底,萧长元在御前,本质上不可不说是一种受困。抛开前世的恩怨不谈,他是十足的将才人物,天生适合征战在沙场的。 不过,他这样的人却在三天后一个雨夜马失前蹄,从岳杜山上摔伤了脑袋。 起因,因为一场蓄谋已久的围场刺杀。 元盈说的不错,次日果真是下雨了。这秋雨冰寒,倒也未见大势,却是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雨声忽大忽小的,这岳杜山的温度随着这场雨一下子降下了许多。本来好好的一场秋猎,不光是遇到了这不期然的一场雨,还遇到了一批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这小岳杜山皇家围场的刺客。 圣上去了汤泉宫回营的途中,收到了伏击。本来天色已沉,雨水断断续续下着,下山的路难走,灯影闪烁中,忽地听闻一声马嘶声,接着便是飞箭破空的声音。 在围场久了,一行人能于微小声音中辨别出方位,来自何物。这数支箭猝不及防飞来,钉在毫无防备的马匹和宫侍身上,一下子惊呆了圣驾周围一众护卫。 “有刺客——!护驾!” 宣德门营骑是宫内最主力的一支禁军,为首护驾的便是萧长元。箭声凌厉,破空声阵阵,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仔细辨认下来,这些箭都是来自不同方向,也就是说,他们入了刺客的中心圈了。 “护驾——!” 宫内御林军便是再训练有素,面对这样的劣势难免被动。萧长元在箭雨之中劈开一条路来,还未近身护驾御前,又是一阵暗箭难防。 第一七二章机算 一切变故突起时,宋琰声正在营帐里头裹着被子睡得正沉。外头风声鹤唳刀刃相接都被掩盖入了夜雨之中。如此好眠安妥地在雨声之中睡了一晚后,她人正迷迷糊糊地由着横波洗漱梳妆,元盈却是一掀营帐,大步踏进来。 “小六,昨个夜里……” 宋琰声打了个哈欠,拿了条帕子擦擦脸,“嗯?” “昨晚上出大事了!”元盈跨步走来,坐到她旁边的绣凳上道,“岳杜山上潜伏了一批刺客,昨夜圣驾从汤泉宫往返,途中便遭了袭击。” 宋琰声悚然一惊,忙取下帕子看向她道:“果真?怎么会?!” 小岳杜山乃是皇家围场,要能进这里的除了皇族世家和近臣们,便是随行的内侍都要再三盘查,根本不会有刺客混杂其中的情形。 “千真万确。圣上昨夜里受惊,太医现在还在营帐之中。御帐里外如今皆是封锁,我姑姑也在里头,却不知到底情况如何了。” 元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昨夜下雨,汤泉宫那条路不好走,萧长元马失前蹄,御敌时不慎落马,听说人直接就摔下去了。山路多嶙峋,他这一下子摔得绝对不轻。” 宋琰声从她话里迅速理清楚了整件事情,既然圣驾已回,她皱皱眉道:“那那些刺客呢?” “当场伏诛。” 宋琰声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怪异感,说不出来的堵心,“是谁的援兵过去的?” 元盈附耳过来低声说,“是端融。” “端融?皇四子?” 宋琰声乍一听闻他的名字,直觉里便觉得这场刺杀居心可图大有阴谋。横波见里头气氛凝重,握着梳子的手不由动作慢了下来,轻声唤了一句,“姑娘?” 她思考时喜欢咬唇,现在跟端珣学了,不自觉还多了个敲扣桌案的小动作来辅助思考。 “那些刺客……果真是一个没留下?” 一个活口没留下。 元盈点头,“汤泉宫那边的山路听说光是扫洒清理便折腾了两个时辰,上面搬运下来的尸体足足有十来具。” 十来个人,这个数目在戒备森严的皇家围场不可谓不多数了。这么多人,到底怎么潜进来的? 京门刺客不绝,这是个大问题。距离丹穆刺杀还未多久便又来了这么一遭,更何况,这次竟然是冲着圣驾而去的。 “还有什么线索吗?”宋琰声眼光清湛,又问了一句,“六殿下呢?” “他在御营内一直未出。”元盈说着忽然顿了顿,往外头喊了一声,“意云!你们在的对吧?”她这一嗓子喊得宋琰声也随之看过去。果然须臾几秒之内,营帐的帘幕一动,景云和意云两个飞快地翻身入内。 宋琰声知道了,为什么昨夜里她能睡得那么安稳,原来端珣派了他们暗中守护。 元盈看她一眼,“景云意云两个,是我表哥一等一的影卫,向来是不离他身的。我表哥是真的爱惜你,就像爱他眼珠子一样爱惜你。” ……这是什么鬼比喻。 宋琰声收回旁的思绪,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景云点头致意,“六姑娘,主子担心再有变故,接下来几日由我们来护着姑娘和宋大人。” 在众人上下惶恐不安的时候,明德帝突然宣召了鸿胪寺卿罗瑜,禁军都统元登入帐。到了今日晚些时候,圣驾归宫,这场秋猎盛事不得不中止了。 景云护送她回府后,紧接着传来一个极突然的消息——京兆府尹失足落水了。被发现时,官袍子一角飘在井里,人被泡得已没了声息。 京兆府尹失足落水,古怪就古怪在,他还留了一封遗书。 这京兆府尹位置还没坐热几年,向来胆小怕事的,结果就是这么个下场。按照京门世家的消息网,想必这时候消息应该便传遍了。至于这古怪的遗书,消息是端珣带给她的。 端珣过来时,白衣上并不如以往纤尘不染。下侍撑着一把竹骨伞,挡下的雨水接连成一片,最后全汇聚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上,慢慢又流淌下去。 他的样子,看来是赶过来的。 宋琰声接过伞来替他撑着,一边道,“可是见到你了,咱们进去说话。” “看来这人是早已准备赴死了。”历来京兆府尹的位置不好做,这人又是个最怕事的,估计是历来在任时间最短的一个了。 端珣随她坐在恩思堂的外廊檐下,外头雨打秋叶,遍地黄花。她仔细看着他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仿佛一切早已有了预料。 “秋猎围场里头那些刺客,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第一个她不能理解的,这岳杜山皇家围场,正是秋猎盛事,又怎可能疏于防范混进来这些个刺客来,听元盈的话意思,这些人各个身手还都是不弱的。 端珣闻言抬目,睫羽上还沾着透明的水珠,衬得眼睛越发黑沉锐亮。他提示道,“刺客的身份如今已经验出来了,是丹穆的残党。” 丹穆是外族胡奴,身份特征很明显。丹穆的刺客在上一次京门刺杀已经是一场噩梦了,现在再来一次,明德帝对刺客一事想必已经深恶痛绝,且这次显然,这些刺客胡奴的目标全部都是冲着他去的。 丹穆的刺客,要能进入秋猎围场,想来原因只有一个了。围场中,有对应。也就是说,满朝的权贵和世家,很可能身上便带着嫌疑。 宋琰声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京门刺杀案时,那些同样是不知从何处进入京门大关的刺客。必然也是有谁外呼内应,与这次案子相似度极高。 宋琰声第一个想到了端泓。 “是不是三皇子做的?” 要真是他,这些丹穆的刺客还有多少是可供他调配差遣的? 从前借着潘党之势,她一点也不怀疑端泓的手能够伸到丹穆那边去。作为分裂一十三部落的外族大患,端泓怎么可能不抓住机会干涉其中。他能引来刺客,但不代表他能控制住这些满怀仇恨穷凶极恶之徒。 这次刺杀的竟然是圣上。端泓……他敢吗? “是他做的,但也不全是。”端珣笑了,“准确说来,他被利用了。” 电光火石,宋琰声的思路通了。 “是皇四子。” 端融。在皇三子锋芒毕露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那个言臣口中空有一身武力的悍将。战场和朝堂,那是两个地方。有人天生适合在战场而不是朝堂。但现在来看,端融也并非没有心计,反而隐藏极深,是扮猪吃虎的狠角色。 “这些刺客们入了围场,便如同嗅到了鲜血的猛兽。对他们这样复仇心切的人来说,一旦进了这猎场上,怕是原先什么盘计打算都忘了,只想着如何夺了我父皇的命罢。” “你是说,端融引导了他们?” “正要如此。”端珣微微眯起眼睛,“不这样做,老三什么时候能倒呢。” 所以,京兆府尹的死就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那封遗书上……”宋琰声呵然一笑,完全懂了,“真真是机关算尽,连环的剧目。” 京兆府尹留下的遗书古怪,可谁在圣驾遇刺正是盛怒的时候来仔细盘究这古怪呢。遗书是真的出于本意还是授意所写亦或是他人仿制留下已经无人关心,人们关心的是遗书上的内容。 可怜京兆府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旁人不提,他可能去自杀吗,他这么个战战兢兢胆小怕事的人。 遗书上的内容准确说来是一封认罪书。 宋琰声听完之后,眉头深深皱起。 第一七三章贬庶 这个刚上任的京兆尹近来唯一经手过的一件大案子,应该就是京门刺杀案了。不过这案子已是审结,刺客皆是落网伏诛。但这封遗书的内容与他查办的结果完全是迥然两异。落网伏诛的是丹穆人没错,但那些不是刺客,而是寻常的贡市商客。 也就是说,京兆尹故意斩杀了无干人等以蒙蔽圣听囫囵结案。 当时刺客的行迹是他首先查探出来的,人也是他抓的,刺客杀都杀了,现在推翻这一切的也是他。这简直是一场闹剧。 闹剧的源头,全因有人背后主使。京兆尹欺君罔上,死时拉了皇三子一把。在遗书上字字血书写明,他是受皇三子之命。便是随意杀几个人,这尸体口不能言,死无对证的,只要无人再翻案揪根差底,这京门行刺案便这么过去了,死了几个所以为的丹穆逆贼罢了。 宋琰声觉得古怪就是这里。要无人追究,他为何自爆,抱着秘密老死在任便是。除非,这京兆尹他有不得不死的原因。最大的可能便是他受人所胁。 谁会胁迫他呢?只有知道他这最隐秘的阴私和秘密的人。 “我原本还奇怪,这京兆尹胆小怕事一个人,哪里突然生的胆力和魄力去贡市查办拿人?原来背后是有人牵引指路。” 原先她便一直怀疑,这京门刺杀案绝对与端泓脱不开关系,再有之前端珣曾在她养伤期间给过一个“万事皆三”的口信,要是这样的话,这京兆尹敢情是被端泓当了枪使。 “端泓,心思诡诈。秋猎小岳杜山围场行刺,定是发现了不对。” 端珣凤目沉静,“不错,这刺客是他放进专为杀老四的。人被逼得急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上次京门刺杀能成,便侥幸这次也是一样了。老三亟需上位,丹穆的杀手是他最好的剑。只可惜啊,这剑没能除去老四,最后反而就势落到了自己头上。” 宋琰声懂了。两虎相斗,皇四子端融绝不会放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举扳倒端泓。只是端泓,他会这么任由宰割吗? 依照端泓的阴毒性子,只会撑着未暴露之前,斩草除根,消灭一切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和人。其中,便包括他的走.狗京兆尹。 宋琰声心思机敏至极,一点便透,端珣最是喜欢跟她说话,目露赞赏道,“老三要杀人,老四自然不会让他得手,毕竟这京兆尹是关键的要证。” “这倒好玩了。一个杀人,一个要保人。可这人最后还是死了呀。” “保?不过是老四引诱他吐露真相的一个谎言罢了。彻底没了价值,这样的人活着也是隐患,不如除掉。” 皇四子肃王,由此可见,也是心狠决绝之人。 京兆府尹也是可怜,战战兢兢了一辈子,最后落得在劫难逃,不得不死,成了夺嫡的牺牲品。 “在京门做官,像他这样没有根基的,要是没个靠山如何能站得住脚?只可惜他这人眼光不行,选了端泓。”端珣的手指慢慢探来,按住了她敲击在膝的手指,连带着将她整只手拉住了,抓在了手心里。 “睿王和肃王,选谁……估计都一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宋琰声没在这上面停留多长时间,倒是眉头一皱,想到了最要紧的。 “现在矛头都对准了端泓,可光是凭一封遗书……且这京兆尹自杀的时机太过巧合,本身也是个根底不干净的,圣上城府极深,耳聪目明,他会信吗?尤其,是牵涉到夺嫡。” 端珣笑了,“这次的刺客,可是冲着他去的。”他的手指温热有力,握着宋琰声微凉的手,凤目中清凌凌的,无端透出一股冷意来。 “天子向刃,攸关切身。夺嫡……差点夺了他的性命。呵,我父皇他如何能姑息得了。” 宋琰声由他握着手,抬头长久地看着他。从他的眼神中,她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京门刺杀那日,贡市那边的丹穆商客,你不会毫无理由去那儿的。那老人是你……” “消息网的一环罢了。老四手里有个松都平,丹穆的人不可缺少。由他来传递消息,才是顺理成章。” 这么大一局,肃王端融到底没能做成掌棋人,反而三皇子四皇子全被挖坑算计进去了。 圣上一旦确定是夺嫡之争,甚至攸关自己性命。在处置完端泓之后,对自己这个四皇子,岂会不生警惕,不会不防着呢? 宋琰声垂下眼睛。端珣正握着她的那只手,白皙如玉,却是温热而有力量。这是刀不血刃真正搅.弄风云的手。 随后几天,京门内是一场血雨腥风。随着京兆尹那封血书呈上,刑部又有了新的进展。当初收押的那个贡市的兵器商贩,在奄奄一息之下吐露,一时贪念,是受睿王指使,做了伪证。 满朝皆惊。 明德帝派人当夜派人查抄了睿王府,风光一时高不可攀的三贤王收押大理寺。 风向变了,三皇党下无数人临阵倒戈,纷纷揭露皇三子旧日罪行。结党营私,收买人心,圈地贪贿,潜藏刺客,谋害皇子,觊觎皇位……种种呈列下来,尚在狱中的端泓简直再难以翻身。 其实从潘党倒后,端泓便开始在走下坡路。反而是皇四子,一举翻上,蒸蒸日进。 端泓请求面圣,明德帝不愿见他。端泓一朝失去所有,不得信任,因而悲愤交加。圣上也不知是否是对他失望透顶,审理睿王一事,全权交由了四皇子端融。 也许是被这一举彻底打击到了毫无理智,端泓在狱内愤而指对肃王端融——为什么圣上不信他,圣上的心难不成是偏长的。不论是对老六,还是对老四,偏偏对他最是苛求。难道端融的手就真的干干净净? 这些话全传入了明德帝的耳,因而对端泓越发不喜。 皇三党一朝失势,正应了墙倒众人推。睿王府内全员收监待审,随后便传来了萧长瑛小产的消息。 宋琰声抬了抬眼,看向对座的元盈,“孩子没能保住?” “可惜了,这孩子说不准还能帮她一回。” “作恶多端,倒是可怜了这孩子。”元盈皱皱眉,“圣上竟派了四皇子主审,你说这……端融那么阴狠能忍的一个人,竟然会被逼成这样。” 选择端融,未尝也不是一种试探。作为死敌的两人,端融会怎么做,这也是圣上想要看的。 只希望这端融下手别太狠,到底是手足之情凡事留一线,不要做得太狠。 这也该是一种警告吧。 却不知端融会如何。 不过,他很显然让明德帝失望了。端泓在牢狱之祸的五日之后,在一次夜审之后,突然病倒,且一病不起。 随之而来的消息是,萧长瑛出逃了。至于行踪,还尚在追查之中。 “要是这样,很显然,那腹中的胎儿……她是故意的,为的就是借此脱身。”宋琰声摇头,“未免做的太绝太狠心了。” “皇三子一倒,京门便再无她容身之处,只有出逃了。”元盈目露嫌恶,看向她道,“小六,这人咎由自取,也都是她罪有应得。光是她对你下的那些暗手,就该死了。不过她便是逃,只要在大成便逃不掉。” 她是顺口说来,宋琰声听后眉头一跳,两人不觉目光一对,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大成北上有疆,南下临海,依照萧长瑛的刁滑诡诈,要是出逃,她很有可能会选择这些地方。 丹穆潜藏的那些刺客最终在使臣驿内被如数抓捕,这些人苟活至今,也知逃无可逃,有些已经咬了毒囊痛快身死,有些没能来得及被卸了下巴,全数提去了刑部。 如此,所有的事情水落石出。 三贤王端泓,曾经的睿王,勾连外族,京门行刺,意图不轨,其心可诛。着皇命,褫夺王爵,剥皇姓,囚于潭拓寺,非令永不得出。 第一七四章交心 转眼便是寒冬料峭,宋琴声的亲事也快了。近来府里在准备着她的出嫁事宜,宋琴声因着训诫已是安分待嫁,整日拘束家中,看来也是想明白了。 今儿三房的表姑娘们过来玩,府内的姑娘们都在,宋琰声便带着小九正好出去走走。小九这孩子养得娇,胆子小,整日都要缠着她。宋琰声不出门的时候,便是乳娘也不要,只要亲近她。 自从上次小孔像阴谋之后,九哥儿的病是好了,可人也没有从前的活泼性子。想起这桩事来,宋琰声便格外痛恨萧长瑛以及受其挑拨的宋棋声。 小九爱缠着她,也是受了那毒计的影响。小小年纪便受了这样大的阴影,宋琰声格外心疼,在家中多数时间都是陪着他的。 姑娘们在园子里玩闹,一阵欢声笑语的。宋琰声正带着小九往那边走去,隔着树影却听到一阵嬉笑说闹声。 她不由脚步一顿。 这是在说她呢。 “你家六妹妹,又是封了县主,又是准王妃的,可真是好福气啊。” 宋琰声微微探过头来,亭子里四面透风,姑娘们大多脸生,都是三房外戚家的女儿,正围坐在宋琴声旁说着话。 宋琴声因着受困受训一段时日了,脸色还未完全恢复,面容修饰得却是精致,只不过少了些红润,多了些刻意的敷粉冷白。 她闻言一挑纤细的眉,冷嘲了一声,“她啊,确实是好福气。这么多皇子,偏偏嫁了个废了腿的。也对,就她那相貌,嫁入皇家还是高攀了呢。” 一众姑娘们便掩着唇笑起来。 “是了,你们家六姑娘,哪比得上琴姐姐这样的相貌才品?” 宋琴声听着奉承,心里不由得意了几分。宋琰声占尽了家中宠爱已是让她嫉妒不平,后头又得皇恩封了县主更是大出风头碍眼至极。原本她是不满意老太太定的这金陵徐氏的,但现在想想,比起嫁给废了腿永远离不开轮椅的六皇子,她要嫁的不知比这宋琰声好上多少倍。 只这一点,便让她足够快意了。 “京门谁人不知道,六姑娘小小三寸丁,便是赐婚六皇妃,那也是抬举了她。” “我看哪,三寸丁配个废了腿的皇子,才真是绝配,妙着呢。” 宋琰声听着那边的嘲笑,面色渐渐沉下。但还未等她抬步过去,身边的昀哥儿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旁斜的梅枝被撞得簌簌作响。 “你们不许说我六姐姐!” 昀哥儿小身板跑上前去,推了一把那咯咯直笑的表姑娘。 “哎哟。”那姑娘骤然被推了一下,但力气实在太小根本不值一提。她转过头来,一看底下的小人,嘲笑声更大了:“这不是我们昀哥儿吗?今儿倒是不躲着见人了,舍得出来啦?” “你们……” 昀哥儿脸涨得通红,他人小气弱,瞪着大眼睛,却扳不过这些人,两手被拘着,又急又气。 “不许说我姐姐!你们快道歉!” 宋琰声的脸色彻底沉了。 “住手!” “阿姊……”一见她来,小九委屈坏了。这孩子自来娇气胆小,小小身量却是一心要护她的,宋琰声使了个眼色,横波压眉,一手便挥在那抓着九哥儿的手上。 “你好大的胆子,敢打我?!” 那姑娘忙收了手,横波的力气控制得很好,既不会打疼了她,又能够巧劲儿让她松下小九。 宋琰声将小九护在身边,也不理会这人,看向旁边的宋琴声,不怒反笑道:“五姐姐真是好兴致。” 宋琴声对上她的目光,挑衅道:“如何?” “你说我不要紧,你是要出嫁的人了,我也不跟你多计较,只望着你还能记得祖母的教训,别再做口舌生非惹家族蒙羞之事。” 宋琴声脸色骤变,宋琰声却不让她说,目光一冷,逼近几步来,“再来,殿下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妄议皇室,你们都是不要命了吧?” “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废了腿,这可是事实,全京门都知道,难道还不许人说了?!” “住口!”宋琰声最忌讳别人拿端珣的腿伤中伤说事,她声音一提,目光一厉,真正动怒了,“口无遮拦,罪加一等。” “你……!” 宋琴声没有说下去,因为脖子侧边,一把剑横刺而来,入木三分,冷芒刺得她微微眯眼。等定睛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冷汗潸潸而下,一些恶毒的咒骂全部堵在在嘴边再不能说了。 这是意云的佩剑。宋琰声后退一步,微微侧身看了过去。 端珣一身雪色氅衣,三千墨发束以一支玉簪,整个人面色淡淡的,坐在轮椅之上。 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宋琰声听他慢悠悠地说道,“以下犯上大不敬者,依大成律,当剐当杀。”端珣凤目微抬,凌厉而微寒,手指敲扣在轮椅之上,“三次。” “求殿下恕罪!殿下饶命!” 要说这天家气度,端珣可谓第一。他颜色生得太好,因而气势也越发沉足,凤目一扫,看得众人心皆是一惊。 这些姑娘们惯会逞口舌之快,要真是碰上这场面,腿都是吓软了,纷纷跪倒求饶。宋琴声那剑还扎在那儿呢,她们看得分明,只要再靠上一分,这剑就怼上宋琴声的脖子了。 “既是年关,那也不好打杀之事,你家这五姐姐还是个要成亲的。”端珣探手,宋琰声走至他身边,犹是情绪大动,她平时可不与人生这样大的气,一向是喜怒不形,沉稳得很。 端珣拉了她的手,一眼再懒得看那些多嘴长舌的姑娘们,冷声继续道,“跪着吧,跪满三个时辰,以后长长记性,别惹我家王妃生气。” 三个时辰,这深寒料峭的,便是烧着炭炉,这么长时间跪下去,到午膳时都不见得能起动了。 宋琰声胸口郁气沉了沉,拉了一下他的手,“咱们走。” 意云收了剑,站去了自家主子身后。宋琰声走在他身侧,手边跟着小九。讨厌的人得了教训,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他握着阿姊的手,一边好奇地盯着旁边这个三言两语就能吓倒一众人的漂亮哥哥看。 “你家这小九,倒是个能疼人的,知道护着你。”端珣接收到目光,侧目看了一眼,“不错。” 小九没见过他,一时间被夸,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一会儿又转回来偷偷看他。 “你是谁呀?” 端珣笑看一眼宋琰声,饶有兴致地逗他玩儿,“我是你姐姐的相公,你须得叫我一声姐夫。” 小九眼珠子转了转,没顺着他这么叫,倒是问起,“什么是相公?” 宋琰声脸皮一红。 “相公呢,就是会一直在一起,特别亲近的人。” 九哥儿扳弄着字眼儿,似懂非懂。 “你家这小人儿,倒是缠你缠得紧。”昀哥儿被乳娘抱走以后,端珣收回视线,看向她道,“你们姊弟两个长得真像,不知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着实可爱。” 宋琰声的耳朵尖一直是红的,她由着人拉着手打趣,终是忍不住了,“好了,您快消停些吧。” 端珣来府里是有要事与宋阁老相商,顺道来看看她,送样东西。 宋琰声偏偏头,好奇道:“什么?” “早想给你了,今日宫中的师傅才赶工做好了。” 锦盒搁在桌上看着挺沉的,是极难寻的沉香木打制。宋琰声有些犹疑,端珣便自己打开了盒子,将里头一串物什取了出来。 这是一串白玉如意纹的璎珞,挂在她脖子上时,珠玉相击,泠泠作响。 “这是……” “礼物。”端珣调整好璎珞的位置,审视一番,满意极了。 宋琰声摸着那玉,玉质沉厚,纯白无瑕,一丝杂质也无,且入手升温,一看便知不可多得。 “这上面的花纹……” “嘿,六姑娘真有眼光。这暖玉的如意纹全是我家殿下亲手雕刻的。”意云笑眯眯道。 端珣看一眼意云,凤目微敛,看着她的目光中全是温柔流淌,“先前你那璎珞丢了,这块白玉配你正好。”他对她的事,向来是万分上心的。只有意云景云两个知道,这玉是他自幼所佩,从未离身,如今赠给六姑娘,便是取如珠如玉珍爱之意。 第一七五章夜雨 “你这玉,看着甚好。”元盈和她坐在冶春台的海棠轩里,摸着下巴,仔细端详她脖子上新挂上的璎珞。 “还很是眼熟。” 宋琰声端着茶随她揣测。身边除了她,今儿傅姑娘也在楼中。傅圆闻言,倒是微敛眉目,不声不响地打量了一下那玉。 “果真是瞧着眼熟。” 傅圆是标准的鹅蛋脸,纤眉杏目,生得白皙秀丽。便是颦眉思索的时候,也是照样赏心悦目。她盯着玉面看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道,“这……似乎是六殿下的。” “是了!” 元盈从椅子上跳下来,惹得宋琰声下意识后仰,“你作甚这么激动?” 小郡主笑眯眯地凑过来,又是细细端看了一下,“确实是我表哥的。” “小时候曾记得他佩过,是他心爱之物,从未离身。” 现在倒是宋琰声一愣,端珣可没说过这桩。 元盈见她疑惑,“他自然不会说,要说了你定然是不肯戴上的。”她掩唇偷笑两声,“你瞧瞧上头花纹雕刻得多精致好看,想来我表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一腔心意,端珣如何待她,这还不明显吗? 宋琰声与端珣的组合,京门众人皆是啼笑皆非。宋阁老家这样高的门第,偏生将闺女儿许给了再无资格竞争皇储之位的六殿下,这六殿下还是伤了一条腿的,恐怕将来再也无法正常行走。再说来这个宋六姑娘,小小三寸丁,人生得浑圆平常,与这六殿下倒是彼此彼此。 宋琰声对京门内这些针对她的闲言闲语已不甚关注,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编排,或者是有心人刻意引导。悠悠之口总也是堵不尽的,不如随之说个够。 横波曾说她奇怪,自己的事倒不挂念,反而不容别人说一句端珣的不是。这还没成一家,这就开始护短了。宋家人的传统便是护短。 傅圆在旁看着那精致和润的白玉璎珞,抬起眼睛微笑道,“所以说六姑娘是真的好福气。” “殿下果真是宠你。” 端珣对她如何,她自当心中有数。宋琰声一笑而过,倒没接这个话头。傅圆人比花娇,赏心悦目的,现在京门人言都道,这帝师家的傅六姑娘是个有福的,与炙手可热的四皇子,那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说起来如今朝中格局,自三皇子端泓贬庶潭拓寺终身不得出之后,朝局便发生了大动,各个派系党羽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要站队肃王。宋琰声琢磨着,现在平衡局面失衡,明德帝正头疼呢。谁要敢当这个出头鸟,估计下一个被抄的就是他。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倒了一个三皇子,废了一个六皇子,长成的皇子中,可只有一个一向以耿直严明著称的肃王了。要说其他的皇子们,真真还太小了。 宋琰声轻轻叩着手指,正想着事情。旁边元盈和傅圆的说话声倒是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宝慧公主?”她挑挑眉。 说起这位七公主,因着上次陷害她的事情被禁足望珑园天门寺,算算日子,三月禁限还未满。 元盈捻了一块山栗糕丢进嘴巴里,接着说道,“也是今早从宫中得到的消息。听说宝慧在天门寺殿内吊了一根白绫,准备自尽呢。” 宋琰声猛地咳嗽一声,不可置信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人被救下之后,便吵着要见圣上。看她能哭能闹的,想来没什么大碍。” 傅圆面色淡淡地点评一句:“有失体统。” 这话说得不错。宝慧身为皇家公主,便是圣上再喜欢再宠爱,自己也不该失了分寸,损害皇家颜面。天门寺里里头,她是头一个被关进去的公主。光这一点,就足够言官口诛笔伐,也够她自己反省许久的了。 元盈摇头说,“不过,圣上还是见她了。” 潘党已除,又倒了一个皇三子,坤和宫如今彻底是失势了。中宫所出的宝慧公主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圣上的偏宠。从宝慧的行径来看,触犯宫规损伤皇家颜面种种之事,圣上都极能忍下了,包括这一次。这样看来,宝慧在圣上心上的分量非同一般。 在冶春台一聚之后,天色渐晚,外头又下起了小雨。深寒料峭的,宋琰声抱着小火炉在回府的马车上。车内铺着厚厚的白绒毛毯,正昏昏欲睡时,横波推了她一下,“姑娘,到家了。” 她裹上斗篷走出来,横波在后头给她撑着伞,一边搀着她道,“姑娘小心些脚下,路滑。” 到处都是冰冷而湿漉漉的一片,冬日的晚风更是要不得,宋琰声直打了两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这两个喷嚏将方才熏熏然欲睡的念头都打没了。 她在伞下快步进府,走过角门时余光一瞥,直觉在路边阴暗巷口处看见了一抹黑影闪过。再定睛看去时,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被雨水打湿了的冰冷青石长巷。 “姑娘,怎么了?” 见她步子停了,横波好奇地也转头望过去。 “方才总觉得那里。”她指了指外头的巷子,接着道,“总觉得有谁在看我。” “天黑了又是下雨的,姑娘想来是看错了吧。便是有人,估计是外头街道上路过的行客吧。” 宋琰声想想也是。东边角门临着主干道最繁荣的朱雀街,这里一条长巷平日里也是人迹众多的,想来是自己多心了。 天越来越沉,雨也越下越大。青石巷子的阴影处,许久才走出一个人影来。 宋琰声主仆早已进府,角门也早已沉沉紧紧地阖上,留下乌檐下一面朱红稍稍褪色的门扉。灯影晃晃下,慢慢走来一个浑身湿透了的黑衣人。这人披着长发,身量本是挺拔且颇高的,现在却奇怪地佝偻着,下弯着,仿佛遭受了什么难以承受和言明的痛苦。 他紧紧盯着那紧闭的门扉,眼神中绝望阴郁,半点光也无,像是要透过这门看到进去里面的某个人。 靖安将军府。 最近萧家众人都偃旗息鼓了,再难有往日的张扬。不幸之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只打击得人灰头土脸。老将军的病一直不见好,宫内的院判看过来,也只摇摇头,想来也是时日无多。再来雪上加霜的是,三皇子也倒了,萧长瑛出逃,算是彻底没了倚靠。最后,连大公子都病倒了,伤在脑袋上,一病不起。祸事频发,似有倾颓之势。 萧长元自小岳杜山护驾摔伤之后,一直高烧卧榻。也不知今儿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下午用药后竟然清醒了一段时日。众人松口气之时,再去房中伺候,却惊觉榻上竟没有了人。这深寒料峭的天,他身上又带着伤,全府内遍寻不到,急坏了一众下人。 最后是萧长元身边的一等护卫薛刃将人找回的。这大公子也不知是否真摔伤了脑袋,这样的寒夜竟然带着一身伤不管不顾跑出府去了。回来后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全被雨水浸湿了,整个人的脸白得已然不正常了。吓得宫里的院判即刻给他扎了几针,人没挨过去,直接昏倒了。 萧长元抽了哪门子的疯,这是个谜。倒是萧家全府人心惶惶,要是萧长元真有个好歹,那萧家也全完了。 旁的人不知也不意去理会他为何出府,薛刃却是看的清楚。只要想想,萧长元是在哪里被找着的,原因便很明了了。 薛刃抱臂,宋家东边儿那条铺着青石的巷子,呵呵,还真是冷。 第一七六章故梦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他几乎分不出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梦见了大红灯笼高挂的府邸,他穿着一身鲜艳的喜服,在烛影昏暗下,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盖头下,露出来的一张脸雪白明丽。 那是刚刚及笄的宋琰声。 她缓慢地抬头看过来,双眼温和而清澈,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她对着他,露出一个羞怯腼腆的微笑。 宋琰声,原是叫过他夫君的。 “宋家孤女,无依无靠,最是好拿捏。”萧长瑛在梦中得意地笑起,“等除了宋梅衡和宋樾,宋家就垮了。离咱们的大事,便又成了一步。” 他未听到梦里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听到了萧长瑛低柔而阴恻的笑声。 他远赴战场的那一天,宋琰声梳着新妇的发髻,身量矮小脸色苍白,静静地站在远处送他。众人环绕高捧之下,她仰着头,极力而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时候,她才刚刚嫁入府中。 之后的梦境是一片喧杀和黑暗,他记不清谁的脸,只记得战场上的风刀和擂鼓。 杏花再白的时候,他凯旋回府的那天,在一片言笑晏晏中,他看到了宋琰声。那个时候,她已有病色,也不再有笑容。 她爹爹病重,没撑过料峭的深冬,宋家的顶梁柱宋樾没了。 “新年当头的,看着她那张脸,可真够晦气的。咱家大少爷人中龙凤,怎地娶了这么个破落户!” “无宠无后,呸!” 又一年的寒冬,宋琰声的三哥哥宋梅衡也去了。 他看到矮小苍白的宋琰声泪流满面,从此一蹶不振。 梦境混乱而昏暗,几多片段一闪而过。新婚夜鲜红的嫁衣,白衣单薄的矮小身影,他看到宋琰声还鲜活跃动的笑靥,还有那双明澈圆翘的眼睛。 …… 宋琰声死的时候,满院都是落下的杏花。他听见了萧长瑛的笑声,妾室的笑声,那女人长着一双与宋琰声相似的漂亮眼睛。 所有人都在笑。 病榻上已断呼吸的人姿势奇异,身形古怪,分明是大着肚子—— “……折纸船,折纸船,折只纸船入水湾。” “放上几粒红豆豆,飘到岸边卸下船。” 耳边响起了孩童的嬉笑声,唱着歌谣,一声声的,犹如银铃在耳,清脆热闹,却又逐渐远去了。 梦境戛然而止。 萧长元从梦中骤然惊醒,“唰”地一声,从床榻上起身,瞳孔放大,背后的冷汗一层,洇在里衣上,隐隐透出伤口的血迹,那是梦里挣扎崩裂所致。 他茫茫然直视着前方,薛刃听到动静后赶来,看见他双手扶额,因为用力,眉目间已然痛苦扭曲。 萧长元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许久了。他像是在不停地重复一个可怕的噩梦,无法清醒,无法脱离。 薛刃不知,什么样的梦能够打压他至此,如同剥皮剔骨一般。 宋琰声随端珣到红梅山庄赏雪,第一件听到的事情便是圣上指婚宝慧,驸马爷是萧家大公子,御前侍卫萧长元。 端珣的消息一向来得很快,几乎没有错漏的。 案上正焚香煮茶,茶水是收集的梅花上刚落的细雪,经由小火煮沸,升腾起一片袅袅白气。在这白气中,忽然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宋琰声本能地皱眉,不觉想起一些不甚好的记忆来。 阴鸷冷血的萧长元,除却一张好相貌,她实在看不出这人有何处优点值得托付。 宝慧要嫁他,也不是头次听说了。 萧长元的性子是万年捂不热的,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狠,确实是萧家人。这样的人,又怎能是良人。前世里宋琰声嫁他那么些年里,一度怀疑过这人到底有没有心。 端珣沏茶,在氤氲白雾里端给她,“瞧瞧,眉头又皱起来了。” 宋琰声接过时两人的手指不意相触,他放下杯盏,伸手拉住她的手来。 “手怎么这么冷。” 她顺势坐到他身边,端珣的手温暖而有力,宋琰声轻轻反握住他的,却是转了个话题,“圣上对宝慧,还真是宽容。” “再是宽容宠爱,也有消磨殆尽的一天。”端珣冷笑了一句,“如今这一出,应该也是最后一次纵容她了。” 宝慧现在,已经是失去了所有依仗。潘氏倒了,皇后倒了,皇三子也倒了。萧家是皇三党,奉主背道的阴私之事也没少做,还出逃了一个萧长瑛。圣上眼下对萧家,应该是本能地厌烦。 不过萧长元…… “萧长元到底护驾御前,有些薄功,也是侥幸。” “这个时候,便容不得他娶不娶了。萧家一家子老小,整个将军府摇摇欲坠的。这突然的圣旨,也是解了眼前之困。好歹圣上对他家留了一线,没有祸及全家。” 要知道,三皇党下京门一众世家派系,言官武臣也好,抄底拔除干净了的便有六十余众,一个都没逃得掉。 萧家是三皇子麾下近臣,能死里逃生这一次,不可不说沾了宝慧的光。 依照前世对萧长元的了解,这人心性极高,目中无人,失势至此,绝非他所愿。 而且…… 就算这一世比之前世已有种种不同之处,萧长元的本事也不该削落至此。这人曾是战场上大杀四方战无不胜的将才,武艺精鬼堪绝。便是这一世未曾北上战场,也不会在几个刺客手下两次吃亏。还有,这两次吃亏,都与京门刺杀案脱不了干系。遇袭,落马…… 总觉得的是……避重就轻。 萧长元的身上有秘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前世里萧长元给她的阴影太大,这是个冷酷薄情且极坚忍阴鸷的人,目的性极强。但宋琰声忍着厌恶细想来一番,三皇党已倒,他还能如何? “对了,萧长瑛……” 端珣凤目中冷意一闪,“据探子来报,她潜逃的方向是北疆之地。” “丹穆?”宋琰声心一凛,“这人绝对留不得。” 丹穆王族屈退极北之境,心有不甘,这次京门刺杀也能看出其蠢蠢欲动。萧长瑛此女巧舌如簧,包藏祸心,绝不能放任她就此出境。 萧长瑛刁滑,得派寻常两倍的刺客才行。 京门的雪越下越大。 今早才起,元盈便踏雪来拜访。 沈氏也在,正好加了一副碗筷。元盈显然有要事来告诉她,这甜粥才喝了一口,便忍不住了,“小六,质子府……那个松都平昨晚上没了。” 宋琰声不留神被粥烫了一下舌.尖儿,整个人尚还没反应过来,“没了?” “昨个夜里被发现吊死在屋里。” 沈氏“咯噔”放下了碗,目露惊色,“这质子,便是你五姐姐……” “这好端端的,怎地就没了。” 丹穆混装潜入京门刺杀,搅得京门混乱不堪,虽也曾想过这个丹穆质子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消息来得太快,一时间倒真叫人猝不及防。 松都平看着,跟狐狸一般狡猾,就这么吊死了? 不明不白的。 宋琰声早膳用了一半,现在却再是吃不下了。这时程妈妈过来,说是九哥儿刚醒,哭着要找六姐儿。沈氏便急忙起身,匆匆往他屋里去了。 一个无足轻重的质子,没了便也没了。但宋琰声却敏锐地感觉出了一丝难言的蹊跷,说不出来的古怪。 “松都平背后好歹还有个四皇子,如今端融正得势,怎可能保不下一个他来?” “这么突如其来……”元盈压低了声音,“你说会不会是……”她指了指上位。 要是圣上要杀,四皇子自是保不了。 宋琰声看着渐渐冷去的粥,彻底没了胃口。 杀一儆百。 这是在做给丹穆看,又或是……在做给端融看? 第一七七章薛刃 宋琰声早膳用了一半,现在却再是吃不下了。这时程妈妈过来,说是九哥儿刚醒,哭着要找六姐儿。沈氏便急忙起身,匆匆往他屋里去了。 一个无足轻重的质子,没了便也没了。但宋琰声却敏锐地感觉出了一丝难言的蹊跷,说不出来的古怪。 “松都平背后好歹还有个四皇子,如今端融正得势,怎可能保不下一个他来?” “这么突如其来……”元盈压低了声音,“你说会不会是……”她指了指上位。 要是圣上要杀,四皇子自是保不了。 宋琰声看着渐渐冷去的粥,彻底没了胃口。 杀一儆百。 这是在做给丹穆看,又或是在做给端融看? 还是…… 宋琰声因为准皇妃身份,近日里免不了要进宫。对于这个轩峻壮丽的龙楼凤城,宋琰声觉得冰冷,压抑,处处都潜藏着秘密和杀机。 这次进宫倒有了个伴儿,傅圆也是准皇妃的身份,也要入宫听训。因为是进宫,所以两人都穿着宫装。这是锦衣的三件式,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到底挡不住风来。尤其是这寒冬料峭的天,冷冰冰的拖曳在地怎么着也不舒服。宋琰声在寒风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她在宽大的斗篷下藏了两个小手炉,一左一右抱着贴在怀里,整个人从外面看圆滚滚的。再看看旁边的傅圆,背脊挺直,双手露外,早早便除了御风的兜帽。 宁寿宫听训是近来最折腾人的一件事。中宫落势,后宫大权全收由太后,在内廷宁寿宫是说一不二的所在。因着近来四皇子得势,楼太后连带着身子也是舒快爽利起来了。听说前不久久违地往玉音台听了一整日的曲儿。 手里头松快了,便有些旧账要翻一翻了。宋琰声得罪过楼太后,自然也在列中。 这皇子妃进宫听训乃是旧例,只不过如今中宫失宠失势无法主持,太后执掌,原也当意思一下便罢了。但这月以来,光是宁寿宫听训便有过三五次了。寒冬腊月的,一跪便是一个时辰,宋琰声起时腿可都抬不动了。 她原也没觉得这个老太太小心眼子,跪也就跪了,只不过后来宁寿宫宫人还处处挑她跪礼的刺儿,跪的时间有增无减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天地良心,她跪着可认真了。 老太后瞧她不顺眼还是上次许婚风波之后,这积压下来也有许久了。宋家人既然不识相,便该好好教训教训。宋梅衡是东阁皇帝心爱之臣,不能拿他怎么办,但对付一个宋琰声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的不顺眼在端珣几次三番中途打断之后达到了顶点。 要说这宫里,没什么事情是能够瞒住端珣的耳目的。六殿下心肝宝贝一样宠着宋琰声,哪里舍得自家媳妇儿受这种折腾。宁寿宫的地板多硬多冷啊,他家阿好细皮嫩肉的宝贝疙瘩哪里能跪上一两个时辰听训。 六殿下能用各种理由将宋琰声带走,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楼太后拿端珣没辙儿,六子深得圣心,皇帝跟他是父子,后头才是君臣。内廷中元氏皇贵妃盛宠不衰,元家水涨船高,已是不可撼动之势,这其中也有端珣的功劳。太后忌惮元氏,可对他家却是不能轻举妄动。元氏掌兵,手有实权,大成御边的铁骑多出于元氏麾下。 镇国公府的封号可不是白来的,镇国公圣命加身圣眷优厚这都是拿命换的,奔击沙场血肉戍边才有了养心殿和整个大成皇室安枕无忧。元氏积威深重,乃是记载入史的大功臣,轻易撼动不得。要没了元家,到哪里找第二个元家来杀敌御敌? 楼太后千方百计地想让四皇子手掌兵将,兵权在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高枕无忧。 老六再是得宠,他伤废的一条腿,也失去了竞争皇位的资格。也因为这个,他能在宫中无所忌惮。明德帝不设防于他,不猜度于他,对他最是偏心。 在如今端泓彻底垮台后,明德帝最是痛恨夺嫡,党争引发的种种勾心斗角和无休止的阴私算计。想明白的能够夹一夹尾巴,想不明白的便是撞上刀口以儆效尤的下场。 圣上不放权,他显然也未全然信任四皇子。这是太后最担心的问题。要是——圣上能把对端珣的偏心分给端融一些,她也无需见天儿的愁煞了心腑。 太后不能动端珣,还能偏着他,由着他,讨好和拉拢他。 端珣带走宋琰声,这才是有恃无恐,堂而皇之。 “太后年纪大了,想一些问题,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你啊,就当她是个小心眼儿的老太太。” 宋琰声嘟嘟嘴巴,倚靠在他身边道:“她要是个寻常老太太倒还好了。我一进宁寿宫,整个人便瘆得慌。重公公盯着,更是大气不敢喘。” 扶云殿燃着珌兰香,幽幽的,清冷又绵长。端珣笑着垂目,顺着她极是宠溺着说,“这倒是大可不必,太后总不会真的在明面上与你为难。” 她是圣上亲定的六皇妃,太后揪着些宫规陈律来对付她,不过也是为的出口气,总不好真的跟圣上对着干。 话虽如此,她膝盖可还是麻麻痛痛的呢。 “下次见着他们宁寿宫的人,我可得远远避开,不然可就是膝盖受罪了。”宋琰声忽地又想起今儿进宫跟她一同听训的准四皇妃傅六姑娘来,这六姑娘受了她的殃及,也连带着跪了好一会儿。不过六姑娘垂目屏息,连个头发丝儿都没动过,可以说是极标准无可挑剔的跪礼了。 从扶云殿出来后,宋琰声又去拜见了栖凤台的元贵妃。贵妃许久不见她,又听她说来宁寿宫听训,脸上便不大好看了,心疼了好一阵子,又加之一顿投喂,宋琰声打了个饱嗝儿,鼓着肚皮,慢悠悠出了栖凤台。在这之后,想来是有贵妃从中斡旋,宁寿宫总算免下了这颇受折磨的听训受诫的破规矩。当然这是后话了。 马车慢悠悠出了内廷,在宣德门时正好又碰上了傅圆。仔细看傅姑娘,近日来似乎是圆润了一些,比之秋猎时更加明显。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季节穿衣多了的缘故。她探出窗户远远地招了招手,喊了一句,“傅姑娘!” 傅圆听到她的声音,便停了放下车帘的动作,抬头看了过来。 “宋姑娘,好巧啊。” 两辆马车相近,宋琰声靠过去,听她笑问了一句,“时辰还早,殿下竟舍得放你出宫?” 宋琰声耳朵一红,“你可快别听信元盈那家伙胡说的。” 傅圆不置可否,笑起来时,白润的脸微动,嘴唇的弧度更是恰到好处。 近过来看,傅六姑娘果真是圆润了些。 打过招呼后,两家毕竟不同路,正要分道扬镳之时,傅家的马车却是出了故障,检查下来才知是车轴卡住了。寒冬料峭的,宋琰声朝车下的傅圆伸出手来,“我送你一程,这可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如此甚好。多谢六姑娘。” 傅圆点头谢过,便带着自己的侍女上了车来。横波放下车帘时,正听到一阵玉石相击的声音,极是清脆悦耳的。宋琰声下意识看过去,傅姑娘弯着腰进了马车,脖颈下正挂着一串玉饰。是个项圈,坠饰是一块品相甚好的白玉,下面垂着几绦珠玉,正是这个发出的声音。这玉石坠儿的项圈看来不似凡品,仔细看来,上头还嵌着小字儿。 宋琰声夸赞一声,“真好听。” 傅圆坐到她身边的软垫上,见她看这项圈,便笑回一声,露出嘴边的酒窝儿来,“前阵子我家人偶然寻得的,看着这玉温润,便做了女儿家的首饰。” 宋琰声“唔”了一声,将怀里的暖炉递给她一个,“天冷得很,我瞧你手都泛青色了。” “多谢。” 将傅圆送回帝师府之后,宋琰声打道回府,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对了,今儿春生回来,咱们往冶春台看看他去。” 横波一愣,“算算日子,确实。” 已有好阵子没瞧见春生了,不知近来又在天机阁倒腾出些什么稀罕玩意儿了。 到了冶春台时,他人却还没到。雨生到街口接他去了还没回,宋琰声在三楼雅间等了一会儿,却等来个小伙计跑上来告诉她,“少东家,二楼地字间的客人想见您一面。” “地字间?”宋琰声好奇了,“是谁可晓得?” “只是侍卫传话,里头人瞧不太清,身量很高,穿着黑衣。” 冶春台二楼多是文客,熟客的话,也不难知道这冶春台背后负责运作的是她。但这人却并非熟客,楼里都不太熟悉。 “走吧,随我瞧瞧去。” 宋琰声下了楼,走过了一个九曲回廊,到了地字号间时,乍眼看了一下门外面侍立的人,登时脸上就不大好看了。 “薛刃?!” 前世里,萧长元手下有几大得力干将,其中之一便是薛刃。这人长相寻常,气势冷硬,是能跟着萧长元奔袭沙场的猛将。 第一七八章癫狂 宋琰声站定了,抬眼看着这个横剑相向的黑衣侍从。她唇边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这是做什么?我便是要走,你这剑可拦不住我。” 冶春台的生意是京门数一数二的,这楼中四下潜伏的都是十足十的练家子,功夫决不差过这薛刃。只要宋琰声抬一抬手,眨眼便是数人来护,就看这薛刃有没有这个胆子再有任何动作。 “薛刃,退下。”里头传来低沉的一句吩咐,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里头果真是萧长元,穿着一身黑衣,身形挺峻,却是憔悴虚弱的模样。 薛刃跟他主子一样极不讨喜。听了吩咐,他手腕一松,便收了剑光,站去了一边。 宋琰声将视线转到萧长元身上。 对于这个前世的仇敌,宋琰声最痛恨的便是他的冷酷无情,见死不救。萧家阴谋诡计,设计陷害了宋家,萧长元定是知情的,他却未曾理会过一次她的哀求。也对,在大计完成之前,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孤女,对付和整垮宋家,也不过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而已。宋家倒了,自然她也是不中留了。 在整个阴暗巨大的巨幕之下,她自己不过是他们权益场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罢了,任打任杀,由着他们轻贱。 宋琰声已经很少再回忆前尘往事了,那一段记忆实在太残酷,一想起前世宋家寥落的门厅,悬挂的白灯笼,家破人亡的场景,便是又痛又恨。为了三皇子端泓的上位,宋家便彻底成了被百般打压的垫脚石,死伤者并流离者众。在这场洗血中,血亲相接着亡故,那段时期是她痛不欲生的噩梦。 元盈说她是心有七窍,可她不会知道这些皆是前世靖安将军府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悟出来的。她娘说她开口说话得早,耳聪目明的,是个天生聪敏机灵的。只是她性格敦善隐忍,从未与人交恶。前世里头母亲过后,她再没了倚靠。大宅子里明枪暗箭,她况且一个女娃娃,活命都尚且艰难,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她自问从未做过谋财害命伤害任何人的事情,萧家轻贱中伤她,咬牙忍忍便也过了。宋梅衡病重,连一味药都求不到,这才是最让人痛恨之处。萧家眼睁睁地看他病死床榻,用尽手段,毫无羞耻。 萧长元娶了她,又防着她,给她下了毒。这毒积压了五年,累得人形容憔悴可怖,每一分秒都在消耗生命。萧长瑛对内压抑她,对外宋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如同饿狼衔肉,偌大宋家就这样被分食殆尽。 宋琰声看着眼前人,目光沉黑,缓慢压抑地呼出一口气来。她的目光极是不善,刺得萧长元当心而过,瞬间垂目。睫毛这时一压,便遮下了眼眶中漂浮的红血丝。 他整个人如同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面色惨白,脸颊凹陷,是大病之人虚瘦脱了形的样子。 宋琰声还没见过这样的萧长元。狼狈,虚弱,可笑。 前世今朝,也许一开始,从开局便已然全部翻盘,所有的轨迹都改变了。没有阴毒刻薄的宋家继室,没有败落潦倒的宋家,也没有失势的六皇子和元家,有的只是被圈禁的三皇子和强弩之末的靖安将军府。 她缓慢地笑了笑,无得意也无胜利之色,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光景可笑。 “萧大公子。” “你不在府中养伤,来冶春台作甚?” 宋琰声的眼睛骗不了人,她此时便是在笑,眼中只露着厌恶和漠视。 她如今看人时,带着些意味深长的审视。这是娇养和爱护之下自然形成的底气和气势,有些睥睨,有些防备,更多的是清凌凌的冷淡。 扶云殿的六皇子,便是这样的目光。宋琰声与他简直无出一二。 他忽地想起梦境片段中,那双曾经带过欢喜羞涩清澈澈的眼睛。那双眼睛与眼前这双重叠,圆润的,微微上翘的杏眼,轻轻一弯起便能泄露出柔软笑意来。 笑中却没有柔意。沉静,冷淡,还有漠视,这是如今的宋琰声的眼。 “……”萧长元忽然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梦境,现实。她触手可及。 “……梦是真的吗?” “那现在的一切又是什么?” 萧长元的脑际如同被劈裂两部分,一部分上演着胜利,一部分上演着浑噩。现实梦境,真真假假,他深陷其中,无以挣扎。 能够告诉他,能够让他解脱的,只有宋琰声了。 可是,他一句也问不出口。 眼前是……活生生的宋琰声。没有遭受过萧家的折辱,没有遭受过毒药的侵蚀,没有被阴谋害死的宋琰声。 他恍如癔症一般,企图伸手去触碰那双注视着他的,清凌凌的眼睛。 可是什么都没触碰到,一支箭弩横空划过,擦着他的手背,迅疾而有力地钉在了他手边的门扉之上。 “六姑娘!” 宋琰声皱眉退后,多看一眼都觉得嫌恶。她转过头来,听着熟悉的声音往下看,下头顺着楼梯跑上来一人,正是春生。后头雨生已经召集了护卫,面色不善地对着萧长元。 “冶春台里,不欢迎萧家的人。”春生护到她身边时,萧长元已经收了手。那箭头极是锋利,射箭之人准头也高,箭是擦着他的手背而过,留下一线血痕,以示警告。要是再刻意一点,便是当场钉穿他的手。 这样的速度和准头,连旁边的薛刃也慢了一步。 冶春台是宋琰声的地盘,围绕在她身边的,看来大多都是卧虎藏龙之辈。薛刃看着这宋家六姑娘,只觉她身量矮小,平平无奇,却能经营起偌大冶春台的生意,驱使这么多能人奇士。更甚是自家公子也……而且这次异常也与她离不开干系。 “不错。萧家的人,莫要脏了我冶春台的地方。” 宋琰声再没回头一眼,众星捧月下走过,背影透着冷淡,语气透着厌倦嫌恶。 她一边下楼一边吩咐道,“雨生,送客!地字间……不要了。” 薛刃顿时憋了一肚子的气。萧长元却是一眼没看手上的伤,看着那人的背影,沉沉地唤了一句:“宋琰声!” “你果真是这般厌恶我?憎恨我?!” 宋琰声冷不防被他一喊,有些诧异,步子顿了顿,她奇怪道,“这还用问吗?我不想看见你。” 后头再没了动静。 一秒,两秒,在沉默了须臾片刻,那边幽幽地,轻轻地响起一阵笑声,先是低哑,再是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是几近癫狂。 他哈哈大笑,黑衣白面,不似个正常人。 “我知道,我知道了,呵,呵……” “原来如此。” 宋琰声看着他这可怖的模样,诧异一收目光,整个人手臂上寒毛直竖。雨生遣人围困住人,只防着他一时发了疯要伤害他家六姑娘。只是笑声随后戛然而止,萧长元咯了一口血,昏倒在地。 “地字间果真是要不得了。”横波看着眼前眉头连连皱起,立即伸手扶住了宋琰声带下楼去,“姑娘别看,脏了眼睛。” 自此以后,萧长元没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宋琰声对上次冶春台里突然癫狂的萧长元,还心有余悸,总觉得心头不大舒服。不过好在有其他事情,逐渐冲淡了她对那一幕的阴影。 深冬料峭,宋琴声出嫁了。徐家财大气粗,聘礼足足装了一间房。宋琴声不无得意地披上嫁衣,坐上了徐家的喜轿。 朱雀街至宋家这条主路上,足足是热闹了一整日。 第一七九章火器 以宋家的门庭,宋琴声出嫁这日,近乎满京城的权贵世家皆来道贺。前厅的酒席上,坐满了如今朝堂上的要员。如今盛势一时的四皇子,如今就坐在席宴之上。 宋琰声招待女眷之时,在门厅撞见到他。四皇子端融,人人皆道是最像明德帝的。不光是长相,还有脾性。端融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厉眉沉眼,不苟言笑。 端家的皇子,眼睛都是海水一般沉黑。人不可只看表象,四皇子直觉便不是个简单的。 能够扳倒端泓,谁又能简单得了。 端融在奴仆簇拥之下,对着躬身福礼的宋六姑娘,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他颔首而过,连笑容都是刻意一过。 宋琰声对他心怀芥蒂。宁寿宫连同端融曾经是算计过她。不知他此番前来,到底意又为何。 宋琴声是宋家嫡女,嫁得却不是朝中门户,便是宋家如今深得圣心,依照朝堂对势,端融犯不着来这一趟。 宋琰声沉默起身,表情沉凝。横波随她走过中庭的长廊,忽地一喜,拉拉她的衣袖提醒道,“姑娘,姑爷!” 宋琰声下意识抬头望去。这里靠近她三哥哥的跃白亭,前头远远走来几个人。端珣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旁边是宋梅衡。 她转身轻轻敲了一下横波这丫头的额头,“什么姑爷,快别说了。” 横波顺势揉了揉额头,嘀咕一声,“早晚都是,人尽皆知嘛。” “你这丫头。” 横波因她表情严肃,是有意转移她注意。宋琰声无奈,“走吧,打个招呼。” “阿好!” 正要抬步,她三哥哥已经瞧见她人了。宋琰声笑着招招手,“正要过去呢,哥哥倒是发现我了。” 端珣似乎方才与他正商量什么事情,两人周身的气质都有些沉。宋琰声察言观色,走到宋梅衡身边,道,“你们说什么呢。” 端珣一瞧见她,凤目中便淌出柔软来,“左右是些不打紧的事。”他外头穿着银丝白鹤纹饰的大氅,从里头伸手过来。宋琰声被他轻轻一拉,垂眼笑了笑,“殿下。” “眉头皱着,有心事。”他握着她的手,凤目微微抬起,仔细端凝着她,“手怎么这么冷?” 除了宋梅衡,旁边还有无干的府内仆从。宋琰声摇摇头,“方才迎客着急,手炉落在屋里头了。” 端珣眉尖一动,仔细辨认了一番她的神情,目光一转,看向她来时的方向。 “看样子,老四来了。” 宋梅衡的目色便沉下了,跟方才的她是一个神情。 “殿下,我失陪一会儿。” 目送着三哥哥的背影离开,宋琰声抬手屏退了身旁侍从,对着端珣竖起四根手指,摇了摇,以目光示意。 端珣点点头。 果然。 “晚些再说。到时我让元盈来接你。” 端珣拉住她的手,护在手心里暖着。宋琰声微微蹲下,由他握着,轻轻“嗯”了一声。 横波极是有眼色,心里头偷着笑,一眨眼的功夫便溜掉了,将独处的空间让给他们两个。 退到后头廊下等着,迎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横波转身一看,原是元小郡主,旁的还跟了一个傅六姑娘。两人估计是见宋琰声还未回,便一路找过来前院的。 元盈眼力好,一下子就看见了她,正要扬声喊来,横波手忙脚乱,连忙手势示意噤声。元盈好奇地一挑眉,不由放轻了步子走了过来一看,嗬。 她探身很快又收回来,撇撇嘴,眼里却藏不住笑意。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瞧瞧这黏糊劲儿,以后成婚了还不知要怎么腻腻歪歪呢。” 绿叶白茶,红梅压雪,冰雪琉璃世界中,宋六姑娘蹲着身,这个角度看去,似伏在端珣膝上,仰面正说着什么。端珣是仔细倾听的模样,偶尔抬手给她整理一下额间被凤吹动的发,神色是极认真的柔软温和。 元盈口上嫌弃,心里乐不可支,很有眼力见地拉着横波走了。走了几步,发现身边还落下个人,不由回头看去。 傅姑娘站在长廊边一株伸展来的梅花枝下,一个人望着那边,似乎是看怔住了。 “傅姑娘!” 元盈压低了声音招招手,“这边。” 傅圆这才如梦初醒,连应了一声,转过身来。颈子上的白玉项圈珠络子叮铃作响,她轻轻地跑过来,从绒毛兜手里一抬手,压住了跳动着的玉击声。 “来了。” 宋家的喜宴一直持续到了很晚,送走了来贺的京中官户姑娘们,宋琰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元盈从后头戳她一下腰,促狭地挤眉弄眼,“齁得慌,今儿午头跟我表哥说些什么呢?” 宋琰声猝不及防被她一戳,打了个颤儿,收手回来反身对着她便是一阵穷追猛打,“快别取笑我了。” “六姑娘饶命,快些饶命,小人错了。” “行了吧你。”宋琰声好笑地一推她,“走吧,天色不早了。” “无妨,你睡我那儿便是。”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地出了宋府,元盈坐车里笑眯眯道,“我在想啊,你家是不是跟那江南徐家有什么仇怨,这宋琴声一出门,你家是清静了,那徐家可是……” 宋琰声扶额长叹,“徐家少爷甚是珍重她,她要能收收脾气好好过日子便也罢了,只怕……” “她是骄横霸道惯了的,只怕一个收不住,便祸害人家了。” 掀了车帘往外一看,雪是越来越大了。很快怕便是大雪压路,一对儿新人下行江南断是走不了,也不知是否是什么好兆头。 “哎,冶春台停一下。春生上次给我带了新制的火铳,一直忘了找他去拿了。” 元盈探头过来,一瞧见熟悉的朱雀大街。夜里风凉雪大,倒难为她还能记得。 “年关将至,春生应是在的。” 到了冶春台,马车一停下,雨生和春生两个远远瞧了车来,两人一高一矮,都在门前候着。两人来得急,外头还没来得及穿上一层御寒的氅衣,宋琰声不由心疼催促道,“里头等便是,外头冷着呢。” 春生生得乖巧,圆脸圆眼睛,看人便笑,笑里含着羞涩。他迎着两人入内,跟后头的横波并齐,“这么晚了,姑娘怎么来了?” 楼里已快是打烊,一楼中稀稀落落还有几个客人。雨生引着他们上楼,一会儿便有伙计端了热茶果点上来。 “有些事情要办,正要去元家呢。” 元盈端了茶喝了一口,舒缓了一口气看向春生道,“这不正巧经过,突然想起来上次请你改装的火铳一直没过来拿。” 宋琰声在屋内炭炉边伸手烤着火,闻言回头一笑,“她可是惦记着有些时候了。” 春生应了一声,便跑过去取了过来。一个方匣子装着,看着沉甸甸的。宋琰声有些好奇,走过来瞧了瞧。说来这火铳是大成兵器司第一代的火器,又叫火门枪。前朝时由民间一能工巧匠研制出来,由于具有一定的杀伤力,后来便用于战场武器。这个东西由铸铜制造,发射需要经由两人,一人瞄准,一人射火,命中率极低且效率低下。 这些宋琰声是从前听春生分析过的。不过这火门枪和神机营那容易炸膛的火铳一起,现在仍旧便广泛运用在战场,因为大成没有更完善厉害的火器了,以外全是一些机巧投石的冷兵器,箭弩刀枪等等。 春生改造之后的火铳,以元盈一手能拿起来看,很是轻便。 “火管的材料……” 早前的突火枪也是火铳的一种,多以竹木制成,爆破过程中极其容易炸膛。后头春生改成了铜制,现在又改成了铁制,更为轻便。 在大成,铁是极其稀少的矿物,铁矿非常珍贵,便是元盈多途寻得,打成这般精铁材料,更是难求难得。 元盈耐不住性子,随春生跑去鹭水河边试了一把威力。宋琰声被火药声震得抖了一下,对岸已经倒了一棵树来,雪扑簌簌地往下落。 元盈很是兴奋,两人试过之后,兴冲冲地跑上楼来。 “小六,春生说这东西还能再改制!”这火铳一发便要充实火药,在战场分秒必争,如何能省去装实弹药的时间呢? 春生想要连发。既然有连弩,自然也可以有连发的火铳。 一发威力便是如此,要是能连珠—— 宋琰声觉得,只凭这个,便能称霸战场了。 “只是……”元盈皱眉,“要是精制,生铁的供应是个大问题。”先前的兴奋消失了一大半,元盈抱着匣子颇有遗憾,“要是这火铳能大力投入使用,大成的战力提高得可不止一个两个档次了。这天上要能掉下铁石来……” 大成现有的几座铁矿都已开采得差不多了,出铁量很低。物以稀为贵,哪有那么多的精铁来供应这还没着影儿的新火器,怎么可能说服朝中那些坚守顽固的老派大臣,毕竟由于火器是不可控且杀伤力巨大的危险品,如今依旧是冷兵器在战场上占据主导。 但是以春生的能力和天赋,宋琰声相信他能制成这样的兵器。她甚至可以料想,战场上运用这些火器时战无可挡之势。 第一八零章导火 “铁矿……” 一时间气氛低下。宋琰声揉了揉眉头,凡是没有个十全十美的地方。她叹了口气,外头雪是越来越大了,便拉了一把还沉浸在火铳之中的元盈一把,“好了,到底是铁矿,又不像铜山上头长铜草那么容易找。” 雨生听了这句,忽地眉头一抖。 “小红山……” 宋琰声和元盈正走到门边,听他忽地这一句,不由回头看他。 “有日听楼中客人说起过,但可能未必准确。”雨生眉头回忆似的皱起,“听说最近一次发现的一座铁矿,矿山有呈铁锈色。” “哪一处的小红山?” 宋琰声眉眼一亮,元盈更是喜不自胜,“雨生,你可真真是百事通,万花筒。” 雨生对上两人期待的眼,微微笑了,“不过猜测是否属实,可以派专人前去查探一番。这小红山因地表锈色沉深,很是不同,故是当时客人闲聊起,我便记住了。地方好像是在衢州。衢州……安阳一带。” “事不宜迟。”宋琰声心觉不管能不能找到,但不该错过。 “雨生,这事便交由你了。”她与元盈对视一眼,后头又想起什么来,不由嘱咐道,“但是要秘密进行,别让其他人发觉了。” “是。” 到了镇国公府时,外头已有景云在迎。宋琰声抱着手炉下了马车,灯影晃晃之中,雪花渐渐迷了眼睛,铺面而来的白雪压眉,铺天盖地都是砸来的雪花,打随风而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连前头都是白茫茫一片看也看不大清楚。 “这天儿也古怪,下雨下雪总是没玩完了的。” 宋琰声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元盈拉住她的手,“刚刚就想说了,你这手里头怎地这么冰,别是冻着了。” 马车内烧着炭炉,宋琰声手脚易冷,离了火便冷得受不住,尤其这天寒地冻的。 “没有,进屋便好些了。” 端珣正等在议事阁中。她来元家,这处是最常用于接洽交谈的。阁中摆了好几处炭炉,所用皆是最上等的银丝雪炭,烧燎起来半点烟气都没有。宋琰声脱了外头的雪白大氅,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正烤着火,便听元盈的脚步声哒哒哒往了里头去了,“咦,我大哥人呢?” 宋琰声一手一个暖炉抱着进了里间,左右望望,果然只有端珣一个。 里头暖阁里熏暖如春,端珣半靠在铺着雪白狐裘的长榻上。他面前摆着棋盘,一手把玩着棋子,见她来了,这才抬起了凤目,眼中含笑道,“来了。” 宋琰声应了一声,方才他大抵是跟人下棋消遣来着,只不过对头人中途离了,一场局还没走完,她们又正好到了。 “方才舅舅喊去了。” 他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拉了宋琰声坐过去,一碰她手,眉头便皱了起来,“怎地手这么冷?” 元盈在旁边挑了挑眉,咳嗽一声,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宋琰声坐在他身边,由他握着手,被屋内热气一熏,已是缓了大半数,便懒洋洋道,“天冷了些,一下子雪大风大的。” 景云端了热茶过来,她一手接过,抬头问起,“今儿下午,你们在说些什么,神色那么严肃,在你脸上倒是少见了。” 端珣说起这个,凤目微微眯起,“端泓一倒,老四正是得势,免不了事后清算。到如今,死了不少人了。要是还能机灵些的老狐狸,多数告老回乡去了。” 历来夺嫡便是如此,今儿倒了这个,倒的不是一个人,牵连的是一众人。京门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中,各个世家盘踞交错,难以梳理,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皇四子夺势,皇三党偃旗息鼓,圣上削了一批,到底没能赶尽杀绝。 端融很显然不这么想。既然不曾为我所用,曾经是死敌是对家,留着有何用。 圣上杀鸡儆猴,为的就是警告一些小人和墙头草,不过看来效果不甚。要知道如今的朝堂,可不再是谨小慎微维持微妙平衡的局面,局势一眼分明,站队是最要紧之事。 端融已是无所忌惮,实力倾斜太过,他怎能不得意。 “还清算?他算是谁?”宋琰声被逗笑了,“圣上正是盛年,太极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轮不到他说了算的时候。” “可别一时顺意,得意过了头。” “端融得意,因为再无皇子可与其争锋夺势。”元盈看一眼端珣,“要没我表哥的腿伤……哪里轮得到他?” “压抑久了,他总有不受控制的时候。” 端珣轻嗤一声,宋琰声随后接过话头来,“可别乐极生悲。” 她也是看明白了,这端融和端泓,也是一丘之貉,差不多的心思手段。要换了端泓在如今的盛势之下,他对端融一党自也不会手软。党争夺嫡,本就是这个道理。 只是为了上位,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了。 端融来宋家喜宴的目的便很明确了,压慑,威胁和警告。 宋家不会选择皇三子,自然也不可能选择他。 从前的睿王端泓心思阴险狠毒,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端融是能忍之辈,忍了这么多年,到底还差上一把火来。 他跟端泓比起来,差了造势。从前端泓手里是有潘氏一党为支撑的,端融没有,楼氏当年被削得太惨,实力大减,不然他也不用忍这么些年。再跟出身贵重的端珣比起,他没有元家的实打实的兵权实力。 宋琰声仔细分析来,却瞧见端珣的表情有些奇怪,晦莫深沉的样子。他似笑非笑来了一句,“阿好,差的这一把火候,很快就要来了。” 嘎吱——嘎吱—— 踩雪声停了,门扉一响,元庭顶着风雪踏步进来。他一边抖落斗篷上积压的雪花,一边抬首问道,“都来了?说到哪处了?” 宋琰声见他神色平淡,径自往炭炉处烤火去了,室内的气氛却是低沉。她心头压着疑问,看向同样疑虑不解的元盈。 端珣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声音极冷: “丹穆……有异动。” 他的话如同屋外的风雪,迎面而来,压得得猝不及防,几乎一下子提不上气来。 宋琰声一下子看向元庭。 镇国公方才找他……怕是已经得到了消息。 丹穆王族失势,整个北疆割分一十三部,一盘散沙,各个部族心怀叵测,皆有异心。若有卷土重来的时候,必定是散沙复起,死灰再燃之际。 “你们可曾听过……泳西?” 元庭平静的脸,在火光之中显得分外冷峻。 宋琰声的眉头轻轻跳了一跳。 丹穆泳西,如今是占据了北疆最肥沃的草原,可算是丹穆最富庶之地。不过每年严寒,今年苦寒尤其,草原上的牛马冻死无数。没有吃的,只能南下去抢东西,所谓无粮无以生存,泳西人是年年进犯边线抢掠粮食的常客了。 这样一群难民性质的厚脸皮,边境百姓已是忍无可忍,怨声载道。同样一个冬天,你抢了我们的粮食东西,我们拿什么过冬?吃什么果腹? 今年的泳西是有备而来,抢也抢了,烧杀抢掠,几乎重现了十来年前那场恶战的源头。 丹穆人彪悍凶猛,说起来当年打这一仗,也是从抢东西开始的,后头愈演愈烈。 如今的丹穆,今非昔比,除了个别部族草原游牧,其他包括王族在内,皆被驱逐至极北苦寒之地,常年冻土,寸草不生。各个部族又是分割占据一方,互无干涉,也因而更是束手,本该再难有死灰复燃。 第一八一章摄政 今年这年关实在不太平。大雪压京,连府里头的老人都说这是这些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这都隔了几日了,一推开窗来,满目都是白色,且伴随着刺骨的冷。 宋琰声在窗边打了个大喷嚏,横波见状,立即就将窗户关上了。 “姑娘,天冷,喝些热茶吧。” 屋内烧着地龙,暖炉便放置了好几个,屋内屋外真是两个温度。这时候便是出去一小会儿功夫,回来准是个“雪人”了。宋琰声抱着茶杯坐到旁边的榻上,连日的心情也随着这场无休止的大雪越来越低沉。 这几日未见一缕阳光,阴云笼罩在京门之上。 宋琰声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朝堂中四皇子夺势已让她心烦,如今又添了一桩。 边关的峇石城失守了。消息是昨日传来的,距离上次在镇国公府夜谈不过两日,虽已有准备,但依旧令人难以接受。更确切说来,大成人都难以接受。 峇石城是边防重地,向来是兵将驻守之地。这样的要塞失守,简直是年关最糟糕透顶的一件事。朝廷在震惊、不可置信、愤怒之后,陷入了空前的混乱时刻。 距离丹穆兵溃北逃不过十来年光景,在虎视眈眈潜伏了十来年之后,贼心不死,卷土重来。 十来年前的丹穆,凶猛悍勇,刀尖饮血,犹如贪婪的凶兽。显徽和启章两朝,多年怀柔笼络之策,边境依旧是不稳之象,边塞频频失守,更甚敌袭深入内腹要地,丹穆的胡奴一直是噩梦的根源。启章帝撂下这烂摊子,到了明德帝接手来,也是费了好些年才平复了外患。 丹穆如今割分一十三部,实力大减,单凭一个泳西犯境,怎可能如此顺利。 “傅家是遭了殃了。”元盈昨个儿得了消息便往宋府来了,跟她分析着朝政形势,“这些年傅家得宠,很多人眼热着呢。这不抓准了时机拼命捅刀子呢。” 元盈家的镇国公府可不是白来的,这军中门门道道她都一清二楚,包括边防要塞以及要员。 傅旁北上戍边,驻守的便是峇石城。 十来年的光景,大成人早已对丹穆放松了警惕。怎么说,光看峇石城的边防将领便知道了。 这位统将当年曾是对抗丹穆的功臣,平定外患之后,因着性情狂放得罪了京门好些世族,毕竟没人喜欢居功自傲如此张狂之人。五年前边线各要塞重镇大换血,这些地方都是北上艰苦之地,如今山河稳固,世家无人愿去,被调派前去驻守的将领都是不怎么受宠且人脉稀落的。兵权握牢之后,明德帝心思重,这些戍边的将领妻儿一律留京,说来是因功厚待,实际是作为人质。久而久之,这些人心里积压的愤懑可见一斑。这峇石城的统领便是这其中一个,不满之意已达到顶峰。将领都惫怠了,手下的军士更是如此。 傅旁武艺精绝,便是再厉害夺目的将才人物,一个人也根本无法扭转局势。比较倒霉的,就受了牵连,成了连坐。 京门盘踞多年的世家,哪个不是精得不行的老狐狸?谁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拉傅家下水? 这几日朝堂上你来我往,风刀霜剑,好不热闹。 这些年太过太平繁华了,整个京门整个朝廷都在忙着攀党赴势,勾心斗角,谁还将丹穆一个十来年前的丧家之犬放在心上。一朝反噬,便是自乱阵脚。毕竟丹穆曾经的阴影,对大成来说还是很重的。 在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之下,四皇子趁势请旨带兵北上,剿灭胡奴。 端珣所料分毫不差,端融差的这把火这就来了。 丹穆落败之后,便是俯首称臣也是一直贼心不死伺机报复,单看丹穆两次在京暗杀行动可见一斑。如今分为一十三部落,虽是总体实力大减,但各部落情况不明,情势更加复杂难辨。早知他们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却没想来得这么快。赶在这个当头,可不是正好给四皇子送了把火吗? “比起端泓,端融这面上功夫可是一点不差他。”元盈鄙视道,“虽说只是指了婚,傅家有难,这关头出手真的是情深义重,真挚得不行……呸!”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思。这战事来得正好趁了他的心意。他四皇子再来个军功加身,呵,可不是锦上添花吗。”皇四子骁勇善战,上过战场,有过戍边领兵的经验,朝堂上四皇子挂帅出征的呼声一直在高涨,明德帝按捺多时,却是迟迟未定。 元盈义愤填膺,宋琰声在旁听得更是头疼,这边线吃急,边塞都丢了一个了,怎么朝廷上还有心思勾心斗角,整这些虚的。 不过话说回来,战场是血刃之地,丹穆人狼子野心,要想拿这军功,应也不会是太容易的。如今端融得势,对于曾经手下败将的胡奴,自然不会考虑这些。 而且皇子出征,镇国公自是要一同去的,便是上了战场也要保证端融的安全。有镇国公在,难怪端融这么迅速地请旨。 元盈恨便是恨这一点,“小六,我阿爹的军功可不是白来的,都是刀山血海杀出来的。端融此人阴毒不下于端泓,为了这把东风,为了他的夺嫡,要拿我爹做挡箭牌,我一个火炮便砸了他脑袋去!” “这事还没准呢。”宋琰声安慰她道,“圣旨未下,圣上有他的考量。” 元盈是这个关头最着急的人,那日火急火燎地来,又被她大哥火急火燎地领回去了。边线破防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现在只看圣上如何决策了。 这日稍晚些时候,宋琰声在葳蕤轩用晚膳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接着是她爹爹和哥哥压低的交谈声。 沈氏看看窗外天色,有些疑惑着站起身迎了过去,一边道,“怎地今儿回来得这么早。” 暖帘一打开,便带进了外头阵阵冷气,夹带着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宋樾接过旁边丫鬟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转眼看见了宋琰声和九哥儿,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低下身来摸了摸自家掌上明珠的头。 “天冷,别在这儿站着了,都回去坐吧。”九哥儿被他一下子抱起来,笑眯眯地唤了一声“阿爹”,细声细气的缩在宋樾怀里不动了。 宋琰声落后一步,看着爹娘都进了内室,才拉拉宋梅衡的衣袖,“三哥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宋梅衡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沉凝,他低声道,“一个时辰前,镇国公进宫接了虎符。” 宋琰声观他神情,心下一沉,果然听他随后道,“皇四子的请命,圣上准了,令他即日启程,随军北上御敌。” 这是最坏的消息了。 元盈得知这消息绝不会比她晚,依照前日见面时她的火急火燎担忧之程度,现在估计在府破口大骂,指不定连圣上都在心里骂呢。 宋琰声没想到明德帝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而且来得还这么快。 皇子出征非是必要,除非是……依照皇四子如今的声势,朝堂呼声圣上已控制不下了。 宋琰声心事重重,连晚膳的酱香肘子都不想吃了。 “爹爹,到底怎么回事?” 宋樾是近臣,说来是最了解乾清宫那位的心思的,只是圣上这道旨意,他也未曾料及。 “听说今儿下朝,皇四子请求面圣,与圣上在乾清宫密谈了半个时辰。之后,圣上的旨意便定了。” 宋梅衡坐在下首,以手撑额,“这是我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密谈?端融面圣,到底有什么筹码相加? 书房里坐着宋家祖孙三代人,宋啸渡握着茶盏,视线慢慢看向下座,里头坐着的,可以说是汇集了宋家如今的顶梁柱了,宋樾,宋梅衡自是不用说,宋琰声是孙辈里头最聪慧机敏的那一个。 六姑娘皱眉沉思了一会儿,“端融有筹码加身,而且很重要,圣上为此不得不顺他心意。要是……能知道乾清宫密谈了些什么就好了。” 乾清宫……还是得问端珣啊。 “端融得势,未免猖狂太过了。”她交握着手指,“圣上不会就这么放任他。” “如今朝局一面倾倒,加之边境不稳,圣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宋啸渡目光悠远,他沉吟许久,看向宋樾道,“宋家在朝的一些要人,你多敲打敲打,提醒着别看晃了眼,耐不住性子瞎站队。” 宋樾应了一声,听他道,“依现在的局势,四皇子是一人独大。阿好说的不错,树大招风,猖狂太过小心物极必反。” “若有异变……”老爷子目光深长,望向了宋琰声,“若有异变的一日,站皇六子,保阿好。” “祖父……”宋琰声心头一跳,不免看向宋啸渡。这句话一出,便是表明了宋家未来的立场了。 “圣心难测,夺嫡凶险。以现在的局势……”宋啸渡叹了一口气,伸手唤来她,“皇三子皇四子皆是不堪新君之质,大成要交给他们之一便是自毁根基。阿好,六皇子可惜,不过……” 宋樾和宋梅衡对视一眼,皆看向老爷子,祖孙三代心心相通,不待多言,心中皆是明了。 “……未尝不可掌摄政之权。” * 端珣:宋家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摄政?我要的是帝座—— 阿好:殿下,您的腿还要装多久呀真快憋不住了== 第一八二章铁矿 端珣废了腿众所周知无法立储,可谁说不可扶幼摄政,代掌大成帝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原来她的家人已经替她筹谋到了这一步。 外头的天越黑越沉,雪花还在洋洋洒洒,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宋琰声在沉凝一片的气氛中,抬手紧紧抱住了她祖父。 镇国公接符调兵,于京外玉龙关点将台领旨挂帅,圣上亲临,祭旗鸣金,四拜正列。镇国公带兵出京那一刻,鼓声号角响彻。 元盈之后的情绪一直不太高,“出师前夜,我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对我说。我在德胜门早早等着,只看见密集的人头。我知道最前面的就是我爹,可那盔甲之下,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 边线吃急,镇国公带兵北上之前,与元盈父女俩又争吵了一架。这是后头听元庭说起的,元盈磨刀霍霍,也想奔赴战场,御敌戍边。 常言道“富贵之门,必出于兵”,镇国公府的小郡主自然不是求富贵,她求的是一份抱负。镇国公虽一向对元盈横眉冷对,但未必不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只是这姑娘家的志气再长,自家的骨血又如何舍得带往那刀光血影的战场之上。 “阿盈,你也知道,战场凶险绝非儿戏。”宋琰声受元庭所托做个劝服人,元盈到底能听进她一两句,枯坐了许久最后叹息一声,“我是不放心我爹呀,想陪着他,不过是这点念想而已。” “国公大人领兵数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宋琰声听罢,沉默了一会儿,“虽说随行有个四皇子,可国公手下皆是亲兵精锐。” 元盈抬起眼睛道,“我也知道战场和平常武场乃是千差万别,我即便跟上也未必能帮得了什么。丹穆人凶残,泳西人尤甚,要真是丢一两个火炮能解决就好了。” 宋琰声下意识想想那场面,忍俊不禁。 外头雪还在下,炉上一盏茶还未煮沸,门房那边来人在外头道:“六姑娘,冶春台的雨生公子来了。” 宋琰声看看外头不甚明朗的天色,雨生做事一向细致妥帖,这趟来必然是有需要当面述说的要紧事。 雨生来时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已经被寒风吹破了几道裂口,雪水淋漓地渗下来落在廊上。横波带了人进来,又急忙去取了暖帕子。 “六姑娘康安,”雨生未接,先是恭敬地行了礼,看到元盈在此,又躬身问候了一句,“郡主原也在,给小郡主请安。” 宋琰声扶了人起来,接了帕子递给他擦脸,“有什么紧要事待风雪过后再说也不迟,你看你这衣裳鞋袜的都湿了,冷也冷透了,快来烤火。” “横波,你快去寻件新衫子衣裳给雨生。” “多谢姑娘。” 横波做事仔细,雨生在偏厅的空房换好了干爽的衣服过来时,脸色已经不那么苍白了。他身子骨向来不大好,方才来时脸色白得吓人。 宋琰声塞了个小火炉给他,又端了一杯老姜茶来,“喝些驱驱寒气,今儿天也晚了,你就跟元盈一样住这里吧不必赶雪回去了。” 雨生有些犹豫,“冶春台那儿……” 元盈手裹在狐皮抄手里,闻言摆手道,“冶春台一日缺了你又不会怎样,那几个掌柜的又不是摆设。再说你少东家的都发话了。”说罢笑看了一眼宋琰声。 宋琰声随手塞了一块牛乳枣糕进她嘴里,看雨生应了才问道,“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雨生烤着火,眉目湿润而漆黑,他从袖中掏出一份黄笺,展开来递给她看。冶春台玲珑书局有一绝,是京门独一份的彩笺儿,不大但质地贵重,绘以彩描图画,有人物花鸟种种,可用作信口或传诗,显得非常文气精致,很受欢迎。这黄笺是冶春台内部独用的信纸,一般用来传递四路消息,下面有暗款标识,仿也仿不来。 宋琰声接过来一看内容,眉头一展,眼中露出几分笑意来。这可算这糟糕的年关听来稍显顺心的消息了。她顺手递给了元盈,笑眯眯道,“快看看,好消息。” 元盈咬着糕点,将信将疑地嘟囔道,“这糟心透顶的能有什么好消息……”她接过笺来略略看了一眼,眉头一动,声音提了一个度来兴奋道,“嘿,果真吗?” 雨生点头,“千真万确,派专门的老师傅前去查验过了的,整片小红山都是。” 衢州安阳的小红山,虽说名字有个“小”,可真真切切与“小”可沾不上边。雨生将已经知道的消息娓娓道来,“我们的人手在安阳那一带勘探过,安阳那一片山脉,几乎都有铁矿。”距离上次冶春台谈及铁矿话题,至今已经有五日了。短短五日,便能这么顺利地找到一座铁矿山,真是犹如天助。要知道在大成,一座铁矿有多精贵,根本是可遇不可求。要是一带山脉都存在,不可不说是大成的幸事。 要是有了铁……如元盈所说,若用于火器制作上,大成的火器威力立即会提升好几个度。春生说过,很多杀伤力强的,稳定性高的火器,都需要精铁打制,可这些几块陨石里再怎么提炼也供应不上。所谓物以稀为贵,精铁的冶炼工序繁杂,又没那么多的生铁来供应,这火器要想精制和提升,头一个原料便不足。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 元盈一拍桌案,眉眼炯炯道,“还说什么,买买买,有几座山买几座,安阳那片通通都给我买下!” 几座荒山对镇国公府自是不成问题,宋琰声见识了元盈的豪横之后,不由失笑,转眼看向一旁沉默的雨生,他眉头却是微皱。 “小郡主莫急,在勘察无误之后,那几座山矿自然被我们的人暗地买下了。” 宋琰声轻轻咳嗽一下,按下元盈探过来的大拇指,接着问道,“看你神色,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几座无人得知的荒山,买下也不是什么问题。按照雨生的处事和精细程度,他若说已定下,那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 “六姑娘,我们的人在安阳遇到了一批同样在寻探铁矿的人。” “什么?” 宋琰声眉头一敛,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事出反常必有妖。 元盈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 雨生摇头,目光沉凝,“六姑娘,小郡主,我们顺藤摸瓜,查到是四皇子的人。他们是今日到的安阳,动作在我们之后。” 宋琰声心里一惊,捏着被子的手指一动,杯子差点没拿稳给摔了。元盈的枣子糕噎在喉口,一口气提不上来,憋闷得捶胸顿足。 “小六……” 寻找铁矿,是因为她们另有目的。春生的火器若精制而成,那便是战场上独一无二的战力。春生天赋异禀,精通奇门机巧但涉世未深,被雨生和栊翠山天机阁藏得很紧,四皇子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大可能会知道春生这一号人物的存在。 四皇子这个关头若要找铁矿,总不大可能是找了抛着玩儿吧。 宋琰声大惊之下,一瞬间脑海中闪过很多揣度。可再如何揣度,未知之前,也只是猜测而已。她扶住杯盏,里头的水已经泼了一点在桌案上,她扶住额头,沉叹一声,“祸福相依,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事有蹊跷。” 元盈坐不住了,“这老四我真是受够他了,怎么处处都有他一脚!” 元盈这话曾对的,还是当年的三皇子端泓。 “雨生,你吩咐下去,山脉如今虽已经控制在我们手里,但对外一点也不能泄露。” 宋琰声思索一会儿,“要有意外,此事须得告知六殿下。” 炭炉中的火噼啪作响,烧得正旺。她坐了许久,揉揉眉心看向静默的两人道,“不成,这事还是要尽快告诉他才好做打算。明儿我得出门一趟了。” 第一八三章伏击 次日的雪依旧未能停止,整个京门都处于一片茫茫的白雪之中,随着这轻飘飘雪花落下的时候,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天一天阴冷刺骨的天气。滴水成冰的时节,北线失守,苦的都是赶赴战场的军士。 依照这大雪压京的架势,还不知北上的队伍如今到了何处。 宋琰声还未来得及出京,景云便传来了消息,六殿下送行镇国公及麾下将士出京三百里,至今还未回。 冰天雪地的,端珣坐轮椅不便,他那双腿便是已暗中养好,也不能太受这苦寒折磨。而且……同行还有个不省心的四皇子端融,宋琰声听得难免忧心,又气他自己擅自出关,离开前也瞒着她。 端珣怎么可能舍得让宋琰声担心,自然行事不声不响,算是欠了个交代。只没想到,两人这一别,当中竟牵扯出了往后数多难料之事。 景云消息传到,低头不语。宋六姑娘自然着急得不行,“算来也有好几日了,他这人……便是要出关好歹也带了你和意云,这万一回来……” 景云留在京门护她,可他自己呢。 “主子心里有数,不会耽误太久,也不会给别人可趁之机。”景云一鞠躬,“六姑娘别着急,若主子返程,一有消息我即刻前来告知。” 现在多说也无益,宋琰声踱步一会儿,觉得安阳铁矿的事情片刻耽误不得,可这三言两语又难以说清,而且端融也有这方面的动向,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她忖度一会儿,取了信纸,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动笔。景云在侧看她动作,观其字迹,寥寥数行,竟是一字未懂,犹如天书。 “景云,要是殿下返程,劳烦你亲自把这个带去给他。里面的内容非常重要,需得早做打算。”宋琰声将信笺递给他,一边有道,“到时我们在栊翠山天机阁碰面。”这件事太大,春生是关键。 “是。” 端珣回京在一日之后,京门这日的雪势倒是小了些,宋琰声算了算时间,这时候出发,正好可以在京口接到端珣,便带着横波吩咐了府丁套马出府。 刚坐上马车,却是碰见了傅圆。傅六姑娘瞧见人出门,一时间有些诧异,下了马车笑道,“好容易雪小了些,许久不见六姑娘正要入府叨扰,今儿怕是来的不巧了。” 傅圆是特意前来的,身边跟了一个垂脸的高个儿丫头,手里提着明月居标志的食盒。宋琰声赶着去接端珣,一时间有些难色。 “六姑娘出门,这是要去哪儿呀?” 傅圆带着丫头上前,笑意融融问道。 宋琰声也不隐瞒,弯了弯唇角,跳下马车来,“六殿下前阵子出京,今儿方回,我这不正要去接他呢。” “原来如此。”傅姑娘略一点头,笑容未变,极有眼色道,“天色不早,那六姑娘快些去吧。这点心下次咱们去明月居再尝不迟。” “自是。”宋琰声上了马车,笑眯眯地挥挥手道,“改日呀咱们约上元盈一起,回见。” 傅圆点点头,看着那马车挂了暖帘,渐渐消失在道旁堆雪的街上,最后成了这茫茫白色中一处黑点时,她收了笑意,回身重新上了车。 如今大雪封路,往京外更是难走。马蹄踩雪,走了好一阵了。宋琰声抱着小手炉掀开车帘一看,到京口还有一段距离,马车正行驶在京外一处长林中,这是往京关的必经之路,由于下着雪,人迹罕至,周围极是寂静,雪花从树上积压掉落的声音一阵一阵的,听得格外清晰。宋琰声拂去吹到身上的雪花,正要阖上车窗的时候,却听到后头模糊地传来几声异响。 开始时她也没留意,只以为是落雪或是林子深处动物觅食的动静。可这冰天雪地的,有什么动物会出现呢—— 她手里动作一顿,重新开窗,下意识往出声的地方看去。入目的皆是一片白,四周一片压雪的光秃秃的树林子,无人打理,高而密集。她环顾了四周一片,横波奇怪探过头来看的时候,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露出了刺目一点光芒。 宋琰声眯了眯了眼睛,就在眨眼的这一刹那,一根短芒直直地钉进了窗棂,离横波的脸不过半寸。 伴随横波的失声惊叫,前头传来勒马的嘶鸣声。车身重重一震,宋琰声在车内被重重一甩,狠狠撞上了车壁。 横波抓着她的手臂,没能护住她,反而被顺带着一起甩到了车厢最后。 “陈伯,快走!” “……” 马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随之还有双目圆睁往后倒下的车夫陈伯。重重磕在车门上的动静,让车厢内两人心头一跳。 马儿的嘶鸣渐弱,看着那钉死在陈伯脖子上的箭支,宋琰声沉沉喘了一口气。 眼下的情况,很显然就是一场突袭,一场伏击。 她的脸色极是雪白,额头上渐渐生出一块被撞出的乌青。横波强作镇定,拉着她的手却一直在颤抖。 宋琰声看着她安抚道,“刚刚窗边那一箭,准头上没敢要了我的命。这是在恐吓我们。”她扶住横波,轻声道,“就凭这个我断定背后人不敢杀我。丫头,这是冲我来的,你别怕,按我说的做,我来引走他们。” 她气息不稳,贴着横波耳边说完,这丫头胆战心惊却是不肯,“姑娘,我随你一起,不管如何,我都要保护你!” “横波,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一定要听我的。不然我们谁都活不了。”宋琰声捂住她的嘴巴,“褚敏留有一味防身的药粉,我一直贴身带着。这药粉能让人昏睡一时,气息微散几乎可以假乱真,幕后人抓我,未必会留意到你。” “姑娘,我不。我不!” “听话。”宋琰声咬牙,掏出荷包里的药粉,迅雷不及放进了她的嘴巴里,横波摇着头,已是涕泗横流,说不出话来。 褚敏的药粉见效极快,在她看来,眼前宋琰声的脸已经渐渐模糊。她极力枕着眼睛却再也看不见自家姑娘了。 “横波,殿下回京一定会经过这里。” “……好丫头,别怕,也别哭,姑娘还等着你救呢。” 再陷入一片昏沉之前,横波最后听到了这两句。 雪花四处飘扬,寂静的山林中砸着一架横道的马车,车中过了片刻跳下来一个人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开始奔逃。那小小一抹人影吃力地踩着雪意图弃车逃往林子深处,可是身上的红色氅衣在一片雪地上极为醒目。 林子里的暗影随即便紧跟着她一齐出动,没等那红衣身影跑几步,那小小一个人儿便被抓住了,按倒在了雪地上。 “放开我!” “你们杀了我的车夫丫头,到底要做什么!” 宋琰声意图反抗,却是立即被反擒住了双手。这些人刻意不说话,偶尔开口露出一两句语调也是蹩脚难辨,气力极大,都是练家子出身。她极力抬头想看清面罩之下的脸孔,争取时间道,“是谁派你们来的?我宋家可以出双倍十倍的价钱!只要你们放过我一马,此事我家定不会深究!” 领头的却似乎分毫听不懂她的话,宋琰声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就在她脖颈处劈了一掌。 山林很快重新恢复寂静。雪花如同湮灭证据最好的道具,很快掩盖了这里方才一场早有预谋的伏击。林间最后只剩下马车顶端车盖还露在一片白的雪地上。 * 阿好:我只是去接个如雪,我的脖子怎么总是遭罪== 第一八四章余孽 “这都多少天过去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镇国公府的荣春堂里,气氛一片沉凝。元庭拉住欲跑出去的元盈,皱眉道,“坐下!总有人比你更急,要能有消息,早就有了。” “我要进宫一趟!” “元盈!”元庭目光一凛,在她格开自己的那一瞬间,极其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元盈反应未及,被他甩进了后面的座位里。 “皇宫如今是什么情况,你可莫要胡闹。” 元盈粗喘一口气,脸色涨得通红,“小六如今不知下落,安危不明,我如何坐得住!” 元庭闻言,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随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内忧外患,莫过如是。这个关头宋六姑娘被劫,定然不会那么简单。” 道理元盈都知道,自宋琰声失踪当日至今,她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只恨自己当日为何没能跟她一道去接随身也好保护她。 宋家这边也乱了阵脚。宋琰声在宋家的地位,说是老爷子老太君的心肝肉都不为过。眼下人好好地失了踪影,无疑是在往老人家心里捅刀子。 “阿好向来机敏,若她都糟了算计,可见幕后下手的不是一般人。”宋梅衡眉心紧蹙,连日东阁参议已让他心力俱疲,骤然听到妹妹失踪的消息,心脏都停了一瞬。 书房里屏风那头,传来沈氏低低的哭泣声,那边坐着的还有老太君。 老夫人嫁入宋家以来,几经风雨,三朝的诰命,便是再镇定也难掩忧虑恐惧,她看了一眼哭泣不止的沈氏,突然高声道,“宋樾,横波醒了没有!” 前几日宋家那被撞坏的马车在京外深林中被途径的六殿下发现,可怜风尘仆仆回京的六殿下,见了马车车徽,那一脸的煞白连日都没缓过来。 横波被救下时,身上沾了血却无大碍,只是气息微弱,人昏迷着一直没醒,当夜送回宋家时当即发了高烧,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大夫来看过,昏迷是因为药物,而且药效早就过了。后头是雪里受寒所致。宋琰声有几味防身的药物,其中一味能使人昏迷丧失反抗能力的,意云曾是见过的。宋琰声给横波用了,很显然,她们寡不敌众,其二,她深知这场刺袭是冲她来的,光凭这点药粉她绝对躲不过,自己用了,可能前来查看的那批刺客还会扎上一两刀确认死活,因此只能赌上一把,留下横波,留下一线生机。 宋琰声醒过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脖子钻心一样地疼,连轻微转动都不成。接着是冷,冷得她不断蜷缩。入目是一片漆黑,周围是一片寂静,她以为是入夜了,可正上方明明有一个小指大的光点。定睛看去时,原是有光从外面穿进来。宋琰声试图起身,可浑身动弹不得,手脚似乎都被捆住了。 现在她基本能够确认,自己正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而且这里并不平稳,摇摇晃晃的,时有颠簸。那群刺客估计将她关进了某个可运载的盒子中以逃避京口查验。 由于嘴巴上绑着东西,她的脸被勒得生疼。便是废了一番功夫,也没能把嘴上的东西弄掉。宋琰声翻了个身,力气渐渐衰竭,而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窒息感。人在脱力之下渐生恐惧,她拼命朝那个小孔挪去,抬高,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过来了。为了防止她的逃脱和身份泄露,绑架她的人在她昏迷时可能给她灌进了某种失力的药。 阴暗的黑暗中,空气也越来越少,窒息感越来越强,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一个小孔,明明那么近,却是无比遥远。 难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吗…… 宋琰声看着那一点光亮,眼前越来越模糊。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的样子。最后,停在了记忆深处那一抹雪白的衣角上,端珣在一片雪光之中,凤目含笑望来的模样。 阻挡在眼前沉重的盖子在这时忽地发出声响,随着落下的声音,白光倾撒而下。 空气一涌而入,宋琰声在炫目的白光中开始大口喘气,她感觉自己似乎又生了一些力气,不由眯了眯眼睛,抬眼往上看去,只看到一个探过来陌生的人影。 “水。” 那个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她极力想辨认,意识却极是混沌。 “主子,她怕是不成了。” “高烧。” 有人将她的眼睛遮住,使力将她拖了起来,扯下了她嘴上的束缚,用力地卡住她的脸,让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咬舌自尽,正向将她拉过去面对那道声音的主人。 这几句对话,不是京门官话,也不像大成任何一方的方言,他们笃定宋琰声听不懂,才会如此不加掩饰地交谈。 宋琰声被遮住眼睛喂水,猛地被灌下一大口冷水,她打了个寒颤,呛咳了起来。 宋府。 在宋家人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之际,恩思堂总算传来了一个好消息,横波醒过来了。这丫头高烧了几日,脸色极是虚弱,甫一恢复意识,便请求府内众人去救宋琰声。可宋琰声的动向在她昏迷之后却是不知。老夫人见她神思混沌,沉叹一口气,忽地又听她似乎模糊记起了什么道:“……殿下,栊翠山天机阁。” “春生,请殿下去春生那里。” 看来这是那日宋琰声雪里出京的理由,横波仔细回忆着当天的事情,记得宋琰声出发前这桩要事。众人不知这个地方,更不知春生这号人。 就在这个时候,宫内来了人。是端珣近身的侍卫之一,景云。他是从栊翠山直接踏雪策马而来,衣服上满是雪花,进府之后单膝一跪身,“六姑娘的行踪查到了!” “是为丹穆所掳。” 宋琰声被灌水之后,呛咳数声,神思倒是清明了一些。宋琰声心思机敏至极,眼下的状况,她十之七八已经有了数。 有人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往上抬,接着又是冰冷的水流灌进来。宋琰声狠狠将头一偏,料定至今他们不敢让她死,那似是装水的皮水袋被她的动作撞得一歪,却哗哗流到了地上。拿着水的人似乎没料到她会反抗,沉默了一阵之后,她的头皮被拉扯着一阵刺痛。 “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一道声音—— 离得这样近,哪怕说着奇怪难辨的语言,也是这般耳熟——宋琰声被他抓着头发,电光火石想到了一个人。 她的寒毛悚然而起! “丹穆——你是丹穆松都平!” 宋府。 众人一惊,未曾料及。宋樾目光一紧,“丹穆?!” “丹穆人……怎么京门还会有丹穆刺客?”沈氏听到这一句,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棒,“他们……为什么要劫走我的六姐儿?!” 景云单膝触地,极是恭敬,低头道,“诸位莫急,殿下现已遣人跟寻过去了。” 宋啸渡听出了话外之音,一瞬间他如同老了好几岁,“宋家遭了算计了。” 北线失守,京门绝不是丹穆人久留之地。两次京门刺杀,皆与丹穆逃脱不了干系,就这次宋琰声被劫,可以看出定还有丹穆余孽。 到底……是谁放出来的? 既是被劫掠,宋琰声此时未必会有性命之忧,但做好最坏的打算,丹穆刺客的去地定然是北疆,到时宋琰声就成了不得不除的累赘,或者另一种可能,要是他们一道劫宋琰声北上……那边是兵戈相交正是水深火热之地,宋琰声就是未死于这些人之手怕也是自身难保了。 “殿下……”沈氏怔怔地看着景云,脸色白得如同纸张一样,眼睛又红又肿,“我的六姐儿……她、她可还能救回来啊!” 第一八五章诈死 宋啸渡坐在主位上,与一众人一样神色沉凝,在丹穆刺客的噩梦中回溯一遍一遍,想起两子夺嫡,想起朝局之势,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不久前。 栊翠山。 端珣回京赶赴的不是京门,而是宋琰声信中所指的栊翠山。意云一众人在宋家马车失坠的深林中仔细搜查过了,奈何雪下的太大,除了一些残留的袭击痕迹,其他包括脚印动向已经全然无从查起。 端珣自小至今一路成长来,景云极少曾见过他这样失控的样子,而且寥寥几次也都是与宋琰声相关。端珣是个情绪不外露之人,观之笑意温和可亲,实则心思机险深不可测,很少能有入眼能亲近之人。 横波昏迷不醒,短时间是指望不上了。端珣上山之后,脸色一直不大好,白得瘆人,面容极是冷肃。天机阁中燃着凝神的香,缕缕长烟中,端珣捏着宋琰声交由景云送来的信件,眉心深深蹙起。 春生闻讯而来时,一张圆脸也是褪去了血色。再正面撞上六殿下,一看人脸色,差点吓得魂儿都丢了。 “殿下,六姑娘她……” 意云眼疾手快,见人来得匆匆慌忙,差点绊住脚摔伤一脚,连忙扶住了提醒道:“哎小心。你站稳了!”一边扶着一脸慌张无神的春生,一边摇头压低声说:“雪下得太大痕迹太少,六姑娘被何人所劫我们这边一点思路都没有。你没看见殿下脸色多差吗?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山林中未发现血迹,不然……” 端珣抬目,目光沉沉地扫来一眼,两人立即噤声,站得笔直。 春生人长得显小,一对上那双了无笑意的凤目,在脚快软了的时候,看他抬手,掌心向上,朝他伸过来。 “阿好出事之前,可有对你留了什么话?” 春生紧张了一下,正身点点头,“请殿下跟我来。” 天机阁的后山是春生的冶炼场和试验场,乱糟糟一团堆积了许多东西,多数被雪掩盖着,端珣大略扫了一眼,由意云推进了后山的小屋之中,这里是春生的屋子,桌案墙边全部堆放着草纸卷宗,跟外头青铜破铁的一样乱糟糟一片。 “我大哥曾带话给我,说是今日六姑娘跟殿下会来天机阁商议要事。我想着,应该是这个,火器。” 端珣的眉心一跳。 春生是老实人,见他凤目看过来,便捧了屋内一卷已经改良完善之后的图纸给他。端珣低头翻看着,景云在旁看着,发现他周身的深冷肃杀半分未少,甚至更加冷厉了。 “六姑娘曾说,要是能寻到铁,那这些火器就会成为战场上很厉害的武器……但没成想,丹穆泳西人竟然死灰复燃又打过来了。”春生摆弄着桌案一架天秤自顾自说着,屋内却越来越安静,外头风吹飘雪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今日突发状况,宋六姑娘被劫,他已是吓了一跳担心不已,又来了气势极沉慑人的六殿下,心里又慌又忐忑,不由渐渐小了声音,抬头悄悄地看去。 六殿下穿着白衣,外头裹着也是白色的大氅,在这高山冷雪的山头,整个人像是一尊雕刻的谪仙,只不过气势实在吓人,也绝非面善。 山头冷得很,春生这小木屋里更是半点御寒不得。景云和意云,连同春生也如冰雕似的站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翻页声慢慢停下,屋内余人全看向轮椅上那微微闭上眼睛,脸色极白的六殿下。 “……她寻来了铁,到底没来得及说。” “原来如此。” 端珣有一瞬间,周身的冷厉肃杀达到了一个巅峰值,以至于闭眼前凤目中酝酿翻腾的都是浓墨一样的阴翳杀气。 景云意云都是看到了,不由有些心惊。要是能让殿下动这样大的杀气,可见事态已经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春生小心肝扑棱棱的,以为是自己刚刚说错了话惹了殿下不高兴,抖着声音喊了一句,“殿下,我……” 端珣睁眼,目光沉深,他反手伸进大氅中,从里头抽出一张信纸一样的东西来,伸手递给了春生。 “你看看。” 等展开来一看,倒是图纸的式样。春生愣了一下,拿到了桌案旁的灯下,仔细看了起来。这图上是两样火器的制式,极为精细,且样子与春生自己所制有异曲同工之妙。春生研究了片刻,难掩好奇,问道,“不知殿下这图纸从何而来?” 景云和意云相看一眼。 端珣手中这图纸,源自皇宫内廷的乾清殿。更准确来说,是四皇子呈上的。也就是这份图纸,圣上准许了他随军北上,征伐御敌。明德帝在明昭之前,曾找过端珣看过,就是眼下这一份。 端融此人一心在夺嫡之上,不大可能会研究这样的火器,更不会详细记载下来。端珣留意遣人按比例抄录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端融呈上乾清宫的可不止这单单一份,他呈上的是一卷卷轴,里面估计还有不少有关火器新制式的内容。 景云顺着这思路往下摸索,“说起来,神机营在点将开拔之前,曾连夜赶制出一批火器,随粮草一齐运往北线。现在看来,便是这一批了。” “原是早有准备。四殿下这次,是铁了心要立功夺嫡了。”意云顿悟,不由讥笑一声。 若借此次军功震慑朝野,便须得十足十的功劳,一来是新制的火器大胜,二来新寻的铁矿抓在手中,这铁矿的意义非同凡响,怎可能白白便宜了他人。宋琰声寻得铁矿的消息瞒一瞒二还可以,大抵是瞒不住如今正是盛势的四皇党了,端融的人着急站队拥主,自不会放过宋家这颗眼中钉。 只不过,宋家在京门不是一般的人家,京门世家就是再着急也不会招眼地绑了人家宋阁老的宝贝孙女儿去。 那还有谁,谁都注意不到的…… “丹穆。”意云绞尽脑汁之时,端珣凤目幽暗地瞥来一眼,“眼下正是好时候。” “丹穆的人……”丹穆京门刺杀,老四也脱不了干系,意云一惊,“对了,他手里有个丹穆质子!” 说到这里,意云眉头一皱,“可丹穆那质子不是吊死了吗?” 端珣的手指在木质扶手上握紧,闻言哼笑了一声道,“你说死了就死了?你亲眼见过了?” 春生在旁听着他们的话,一脸莫名,“这人……难不成还能死而复生?” “这……” “自是不能。”端珣看他一眼,“要是一开始,这人便没死呢?景云。” 诈死。 景云点头:“主子先见之明,当时查看确实未曾见过尸体,古怪得紧,怎么都未能查出究竟。”年关将至,死了一个丹穆质子更是晦气,若非有心去查,谁都不会发现异样。 “先前就觉得奇怪,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我记得,这事是老四的人处理的,做的隐秘难查自是另有目的,不过现在对对时间,正是送这位质子‘回家’的时候。如今再要查,便能揪出狐狸尾巴了。” 丹穆的质子,死了自然要送回去。 丹穆质子连连惨死,不管是什么,丹穆便都有了造反起势的理由和借口。再来,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那松都平是不回去不可,他有回丹穆重要的使命。 端融要立军功,他需要里应外合的内应帮他直岛簧龙。双重保障之下,北上之行还有什么不成?这一招阴谋诡计跟被废的端泓是一模一样,几乎分毫不差。 “要出关了就麻烦了,赶紧遣人追上去。”端珣眉头紧蹙,“松都平不是善茬,还有端融背后保他,估计当时出京是兵分几路,真假难测。” “回京一趟,调集所有力量出京搜查。” “景云,回头你再往宋家一趟。” “是,主子。” 景云办事妥当,搜查人马调集安排完毕之后,宋家正逢横波苏醒。宋家调动京中力量追往北境已是后话,春生随后却是有了新的发现。 第一八六章阴算 天机阁中。 春生拿着上次端珣递来的火器图示,拦住了正要往京中请旨赴北追妻的端珣,显小的脸上却是全皱了起来认真道:“殿下,这图纸……似乎不太对。” “要说真按照这上面的制式,这火铳的弹药不出寸许,就会炸膛。”春生以手指估量,心算了一下,摇头肯定道,“火道管径比例不对。” 端珣不置可否,凤目微垂,里头深不可测,不知在想什么。 “要是交由我师傅看,肯定也是这个问题。” “不过说回来,这图纸上的批注……”春生似是想起什么来,趴在桌案下头摸索寻找了一会儿,抽出来一本挺厚的簿子来,掸落上头的灰尘翻了几翻,拿到了灯下一对比,眼睛便瞪圆了。 “果真是!”他拿了那一份簿子到端珣面前,指着那字迹着急道,“这本冶造术上的内容极是新奇,但一些批注上的字总是少些笔画,辨认倒也不费事,就是奇怪了些,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端珣垂眼定睛,对比一看,只光看这批注的字,也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别的原因,有些字总是少个一两笔。若不是分开的两样东西,还以为是同一本上的批注。他仔细翻看了一下这本冶造簿,里头也多是火器样式,精密古怪到大成的兵器司里头找遍了都不大能寻到。他留意了一下上头标注的批文,因为火器制式要标明的多是尺寸单位,所以批文也多是这些重复的字,也就是这些字很是奇怪的都会少个一两笔。 “这少一两笔的……难不成是为了避讳?还是偷工减料?……总不见得这作者是忘了这字是怎么写的吧?所以一直写错。”意云也凑上来一看,嘴里嘀咕道。 意云的推测说不过去,重回栊翠山的景云摇头反驳,“不对,这火器冶造图示如此精巧精绝,能有这样水平的人绝不可能跟你一样犯这种错误。” 意云背对他翻了个白眼。 不过从这奇怪的批文也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宫中四皇子呈上的卷轴,和春生这本冶造簿子的作者,绝对是同一个人。 “这既然是同一个人,你也说了水平精妙,怎么还会出现比例不对的问题?”意云看向那份端珣遣人刻磨复制下来的图纸,摸摸下巴又看向春生,奇怪极了,“炸膛可不是开玩笑的。” 春生摇头不知,“这簿子上的火器我曾按着步骤全是尝试过了的,非常精准,绝对没有问题。至于殿下带来的这份图纸……虽知道了是出自一人之手,我也难以想象竟会出现比例上的致命缺陷。” 端珣眉眼一抬,“这簿子是哪里得来的?” “这是六姑娘给我的……我记得原主是燕子巷里头一个叫褚先生的。” 宋琰声头疼欲裂,抓扯她的人却是毫不留情,她的质疑声在脱口而出之后,一段时间内周围都是寂静一片。 水袋“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很快水便蔓延而出,沾湿了宋琰声的裙角。 松都平脸色平静地揪着宋六姑娘,如同抓着一个毫不费力的掌中玩物。与宋琰声在京门也有几次相触了,这宋家嫡女还未曾有过此下的狼狈模样。宋家这六姑娘貌不惊人,身量不高,一眼看去不大能让人有什么印象。不过就与她几次相碰之中,松都平深知这宋琰声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可谓说是很有心计。 从京外树林被劫至今也有数日,宋琰声这一身雪皮子冻得发青,脸上手上看得见的地方都有伤口,眼下势单力薄竟然还能猜度琢磨,可见心机绝非一般京门女子。 松都平看着这人的狼狈,拿捏宋琰声在手让他好整以暇,甚至心情愉快。他松了手,在旁边随从的不赞同之中,顺势扯掉了宋琰声眼前的遮蔽。 宋琰声眼前又恢复了炫目的一片白,在逐渐适应之后,瞳孔微微张大,盯住了眼前的人。 松都平笑容对她,像只刁邪的狐狸,又像随时会咬上猎物注入毒液的毒蛇。 这个人抛去伪装,给人的印象就是吐着信子让人头皮发麻的冷血动物。 宋琰声退后一步,高烧引发的虚弱之下,差点摔了下去。 “……果真是你,你竟然没死。” 松都平看着人颇是自得地笑起,旁边人还防着宋琰声,要给她再灌上一回药以防她失控挣脱,松都平冷笑了一下,抬手阻止了。 “你看她这样还怎么反抗,别浪费药物了。”他既是暴露了身份,与手下人交谈时自不避讳在宋琰声面前吐露丹穆语,再来他笃定宋琰声听不懂。 这宋六姑娘方才强弩之末,现在站也站不稳,白得像一张纸片人,再无气力。 宋琰声呼吸声渐沉,她顺势靠住背后的倚靠物,等眼前慢慢清晰时,双手甫一触及这一路装着她的盒子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本是无力的人不著痕迹地弹跳后缩了一下。 这是一口棺。 森冷寒气从脚底升上来。 难怪了,难怪他们能够逃避关口的检验!一个无关紧要的丹穆质子,死得整好时候,吊死了却总不能还留在京门,两次丹穆刺杀案明德帝对丹穆已经是忍无可忍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死了的这个丹穆质子自然得丢回他北境老家去。快到年关,这样晦气的一行人,没有关口会仔细检验,哪怕这一行人已经全然不对劲,里头还绑了个被劫的宋家六姑娘。 很多事情在一瞬间连成了一片,很多答案也呼之欲出。 松都平为什么没死?还能劫持她一路畅通至此,显然当初便是有目的的一出诈死,用的是金蝉脱壳的法子。只是不知这一计京门之中可有人注意到。 松都平诈死,背后定有人帮他。 宋琰声心底忽地一声冷笑,松都平是四皇子端融的人。 如今四皇子在朝还差一把火势,丹穆蠢蠢欲动,泳西进犯简直正中他下怀,是送他立功的好时机。如此,松都平便可以用上了。若放他回丹穆王族里呼外应,北线的胜利简直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如此班师回朝四皇子的夺嫡之势便无人可挡了。 这些事情不难弄明白,只是松都平为何又会劫走她? 她与松都平其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便是有几次摩擦动静倒也不算大,松都平没必要回老家做事时还要记恨着费时费力地扯上她。毕竟她是宋家人,要挟持出关还是有一定风险的。如非松都平本意,那就是四皇子或是四皇党的授意了。 宋琰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安阳铁矿的秘密被发现了。可是端融及其党下要这铁矿何用?甚至为此要杀她灭口? 宋琰声被棺材吓了一跳的样子松都平自然没错过,看着脸色惨白的宋六姑娘,他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有一种猫捉耗子的取乐之意。 “六姑娘,你也别怕,你现在还不会死。”他强调了“现在”,以熟悉的流畅的京门官话,说得杀意腾腾,给人一种刀悬头上的紧迫感,说完准备仔细观看宋琰声惊惧的表情。 宋六姑娘坐在里头,半点没理会他的恐吓,眼神冰冷地看过来。 “端融打算用我作甚?我人微言轻,可是担不起他的厚爱。” “六姑娘您可别谦虚,虽说你看着确实挺不是一回事儿,不过好歹是六殿下的一根软肋骨。” 宋琰声听明白了这话,唇角向下,一口牙暗暗咬紧。 “端珣废了一条腿,一个废人可不如去死呢。”松都平对上她越发冷冽憎恶的眼,笑容慢慢收起,目光变得凶狠阴毒,“不怕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镇国公此次,别想活着离开北线。” 好个松都平,好个端融,好个四皇党,竟然阴算到了这一步。 第一八七章成算 端融此次,是想着一举永绝后患了。要除端珣,首先就要断掉他元氏的臂膀。至于宋琰声,端珣太护她,京门这么多明里暗里长眼睛的,未必不会看到。 只不过……要除镇国公,用什么除?他们哪里来的底气? 还有—— 宋琰声听罢,像是脱力一般,靠到了后头壁上,双眼微阖,“软肋……?真是太看得起我。” 她现在少了一个最关键的要素难以牵连成线,必须要引他开口透露更多,直至露出破绽。要真如他所言,要伤端珣,还不如就地杀了她来的效果好,何必费事一路劫来。 松都平彻底沉下脸色,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阴恻恻的寒意,逼人而来,“六姑娘,你果真不知吗?” “铁矿的事,你知道多少?” 宋琰声骤然抬眼。 端融果然知道了安阳铁矿的消息,整片小红山那片山头已然全部被她的人控制。看样子寻铁这秘事没能瞒住四皇党的爪牙。呵,不过想来也没什么意外,现在朝堂混乱,端融势力滔天,多的是嗷嗷等着站队的拥趸。 “六姑娘,你好端端的,找铁矿作甚?” “……原来如此,这是你们现在,”宋琰声目光一厉,“不杀我的原因。” 松都平听到此话,审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重新露出笑意来,显得人亲和了许多,他甚至低缓了语气道,“六姑娘,你不要误会了,四皇党是要就地杀你灭口。是我,冒着风险留你性命至今呢。” “难不成我还得要感谢你不成?” 宋琰声眉心一动,感觉抓到了一丝突破口,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看着眼前笑得狡诈邪气的松都平,慢慢抬头回以一个笑来,“铁矿……你说呢?我寻着玩儿,反正怎么也是值钱的不是吗?” 元家。 关于褚焕的事,当年端珣尚在京门,只知道一些粗略的情况,具体的细节还得找元盈了解。 “褚……褚焕?!”元盈听罢,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什么情况?” 褚焕的东西怎么会在四皇子手里?难不成当初炸平了燕子巷又逃到四皇子那一边了? 这……不可能吧。 如果人还在京门,她们的人绝对不可能不知道,更诓论与四皇子有接触了。再说当时萧长瑛和皇三子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当年设计褚焕,是小六一手策划,为的是离间褚焕和萧长瑛之间的关系,削弱三皇党势力。小六说这人古怪,燕子巷炸平之后,当时在废墟是搜寻到一些奇特的手稿,都是关于火器方面的。” “这种东西本就罕见,怎么四皇子也会有类似的图纸?” 元盈想不通,从端珣说出褚焕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种很多事情超出预想和控制的感觉,不由脸色一慌,“小六被劫,莫不是与四皇党有关?!” 元庭在旁,听得神色也是一紧。 褚焕出逃,萧长瑛出逃……三皇党一朝瓦解…… 这其中的关联—— 他抬眼,正好与端珣望过来的凤目对上。那双眼里现在已分毫没有平日的一点温和,满是山雨欲来的沉黑压抑。 他坐在轮椅上,下颌微收,“这件事,如果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不可能!”元盈下意识反驳,后头却逐渐声小,“燕子巷那一出我深知,小六要成算,中间没有一环有过失误。” 元庭已经明白了,他不由看向端珣。 “问题……是出在萧长瑛身上。” 日暮西山,宋琰声重新被从棺内放出之后,面对松都平和周围手下明显放松的神情时,她的心越发下沉。 眼前的景色已然变了。眼前是连绵的山峦,远远望去,如同抱臂的巨人,以睥睨之势横亘眼前。 北线有界,以长岭为阻,名曰弓长。下接怒江,离邕门关不过数百里之距,自古来便是险要之地。 大成有兵镇于江畔平原,弓长岭那头,就是丹穆的地界了。 宋琰声看这光景,今晚他们必定有那头的接应之人。 松都平想必已是料理安排好了一切,现下有闲情逸致来找她聊骚。宋琰声高烧才退,一路来冷烟冷火暗下赶路,浑身就像刚从火里烧出来又扔进了能冻掉牙的冷窖子里,冻得脸色惨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松都平最高兴瞧着这样的她,提起人来挑着眉眼笑道,“六姑娘,这一路北上的滋味儿可还好?” 越往北边儿越是贫瘠越是寒冷,宋琰声被搁在这原是该装着松都平的棺木里,不说冷了,便是路途颠簸,磕也磕得一身雪皮子发青发黑。 松都平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宋琰声为刀俎鱼肉,小命儿还捏在人手里,受他挑衅,眼皮子撩都没撩一下。 “六姑娘,这一路奔命,于我可是每日提心吊胆的,另外还带了个你,这一路来可也是我照应着你,不然若顺了四殿下的命,你可早是京口雪地里一缕亡魂了。” “照应?”宋琰声笑笑,“松公子在京门数载,这大成的言语词义怕是还没学通。” 这显然另有所图的劫持被说是照应,这人脸皮该有多厚。 松都平今日看着甚是好脸色,听了这话竟也是没生气,反而笑眯眯道,“六姑娘,给了你这么长时间,安阳那山矿的事情可以与我好生说说了罢?” 宋琰声弯起眼睛道,“这事,怎地端融没有告诉你?” 松都平笑意微收。 “当然了,松公子,你毕竟是个外族人,这样的要事端融自不可能告诉你。”她反手被缚,看着笑盈盈的一张脸,随着这么多天的折腾,已经饿瘦了许多,因而那双大眼显得越发明亮,就像草原上掉落的星子。 松都平知道这眼睛里的不怀好意,这宋六姑娘满腹心机难测,他都有些后悔前次跟她说了太多的话。 宋琰声料定了松都平不会轻易杀她,这么一路北上挟持,一来是防着万一有追兵好利用她做个人质,可见他也并不全然放心端融的安排,二来他想知道宋琰声身上重要的铁矿秘密。 四皇子寻也就罢了,不过这个关头这打哪儿冒出来的宋六姑娘也在寻,你说是巧合谁都不信。 宋琰声自然是不肯说,她心里现下惴惴不安已有了一个猜想的雏形,只是实在匪夷,她难以确定。 端融要寻铁矿……这个关头总不会跟她借口一样寻着好玩儿,冶铁制器才是最大的可能。端融想要军功,照他的野心还想要头功,他必然要有战场上一招制敌的武器,而且能以此说服明德帝不得不下诏准他上战场。 她记得春生的分析,大成的火器如今技术多不成熟,十来年与丹穆那一战,真正发挥威力的不过几样,还有致命的不稳定风险。若是精铁冶造,火器加以改良改制,若能够投放战场,必然能发挥最大的威力。这样的想法,不大可能短时间内有人提出,端融自己更不可能。 宋琰声想不通的是,她有幸能得到一个春生,难不成四皇子手下也有春生这样擅长机巧制式的能人? 棺内翻来覆去颠颠簸簸中,她倒是想起一个这样的能人甚至是怪人来,主要这人下落不明还没死。 褚焕。 可褚焕又是什么时候跟端融牵上线的? 一切又回到原点,哪儿哪儿都不对。 很快就入夜了,夜色中有几路人马陆续赶过来,看样子,这里是松都平预先设置的一处集合所。松都平丢下她忙正事去了,宋琰声趁着这时候,偷偷往那边瞥了几眼。这些人也不能说是几路人马,因为赶过来剩下的也没几个人了,看来损失惨重。 “……追来了。” “爆破。” “元敌……” 她竖了耳朵往那边听了几句,丹穆语晦涩古怪,根本听不懂。不过松都平漏算了一点,宋琰声能听得懂一些丹穆语。而且这一路来,有些信息她差不多连蒙带猜也掌握了一些,而且大多准确,比如这弓长岭交接点。 宋琰声听懂些丹穆语说来都是巧合。元盈有一阵子幻想着有一日能上场杀敌,可是这十来年间也只有个丹穆是个隐患,便想着知己知彼,若丹穆一族有卷土重来之日,她也可借此大杀四方。因由那时幻想太美好,宋琰声便顺着她的意,只盼着她劲头过去。没成想元盈倒是当了真,在栊翠山习武回来休整,让元庭找个语言先生没成,不料却被她爹镇国公听着了,当场一顿斥责,说她没办成的闺秀样子,气得元盈当场收拾东西住她家来了。当时宋琰声是实在看她可怜,也是为了避免她套着自个儿成日上慜阳宫挑衅比武,便央了大哥宋梅昌的新妇罗氏,托她娘家干系在鸿胪寺找了个精通丹穆语的老先生。 这老先生赋闲在家,也是乐意教着。元盈兴头没过两天,成日拉着宋琰声陪读。宋琰声没逃过,耳朵也磨了许久,倒是学会了一些皮毛。有意思的是,当时谁也没真想到丹穆人贼心不死,两人学了一阵子,有时来了兴头,就跟斗嘴的鹦鹉似的叽里呱啦一阵说对,吓得身边横波瞪大眼睛,以为自家姑娘身上进了什么脏东西。 谁能料到当时元盈的一起之兴竟在这种时候起了作用。 第一八八章敌营 说话声离得远,宋琰声支着耳朵正要再仔细听,旁边松都平一胡奴随从走了几步来,手掌重重一推,面目铁硬可怕,不留余力将她狠狠推进了棺内,然后一抬盖子,骂骂咧咧地将她重新关回了老地方。 宋琰声被推得翻了个身,差点撞上坚硬的木壁。 在里面再听声音,就越发模糊不辨了。 夜已深沉,宋琰声被困棺中,挣扎不能。随着深夜而来的是彻骨的冷,她蜷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昏迷。在一片难耐可怖的黑暗里,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宋琰声冻得脸色发青之际,头顶传来推棺的声响,接着是松都平那张凑过来的不怀好意的脸孔。 这一趟来,黑暗持久,颠簸不常,她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周遭。四周入目是一片白色的毛毡,布置挂饰皆是兽皮兽骨,可见是北地的营居,看样子已经过了弓长岭,到了松都平的大本营了。 有仆从推着她下来,按着她重新换了枷锁,铁链沉沉的锁住了双手和双脚,如同入狱的犯人。 “宋六姑娘,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你是想听好消息还是坏的呢?” 宋琰声抬眼看向他,冷笑一声道,“松公子,眼下您是刀俎,于我可没什么好消息可言。” 松都平有意拿她折磨消遣,探身过去捏住她雪白无血色的下颌往上抬起,两人目光同是冰冷相对,他呵笑一声状似疑惑道,“六姑娘,京门女子多生的纤软精致,环肥燕瘦,美不胜收。你出身宋家,这般平平无奇之姿,倒是难为了京中六殿下关怀惦念,全力紧追不舍。想来这端家六殿下,不光是腿废了,还是个眼瞎的。” 松都平有一双极深邃的眼,从前觉得他有大成弱质风流之态,但近距离对上他这双眼,才觉得豺狼一般,身体里流的着实还是丹穆胡奴的凶煞血气。 端珣他……竟是追来了—— 那京门呢—— 她心神一震,思绪电转,以端珣之心机,要查出她的行踪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如今她已然过了弓长岭,在松都平布置之下一切尚未可知。如今京门这样的局势下,丹穆野心勃勃,显然在酝酿什么阴谋—— 宋琰声正要出声,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唱起空城计来,接着是肚里挨饿已久的蜷缩疼痛。 松都平放下她的脸,眉心一挑,想来是看她脸色实在不好,倒没想着将她饿死,击掌唤了外头一个小仆过来,不过一会儿,室内就飘来一阵炙肉的香气。 松都平另有目的,不敢让她死,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未免憋屈,又是出言讥讽嘲弄了几句。 宋琰声没理这小人,好不容易吃着了肉,谁知一口肉刚下肚子,便如同吃了毒药一般翻腾起来,疼得她冷汗连连,倒看得旁边吃肉饮酒的松都平脸色一变,几步走近。 “六姑娘金尊玉贵的连口羊肉都不肯赏脸吗——” 他这京门官话连顺得很一口气没喘地说了大半,被宋琰声手指一指,“哇”地全吐在了新换的衣服上。 松都平的脸顿时青了。他骂了一句丹穆脏话,对外咆哮道:“找大夫来!” 宋琰声吐得昏天黑地的,她肚里也没什么积食,吐到最后都是些清水,只是味道实在不好闻。松都平隐忍几番,叫了方才小仆来看着人,自己掀着满是气味的衣服出去换了。 过了片刻功夫,屋内倒是来了两个人。那大夫模样的被驱赶着走在前面,后头那人脸熟,是劫持她一路北上的丹穆胡奴,凶悍异常。 这大夫不似丹穆人,身形颇高,脸上灰扑扑的,只露出一双湛亮的眼来。宋琰声大吐一番,见人来了,粗粗看了一眼。 丹穆那胡奴约莫是实在受不了这屋内气味,带了人来赶紧溜去外面守着了。这少年大夫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随后探手来搭了一下脉。 他用不甚熟练的丹穆语吩咐屋内留看的小仆,“你去开窗,顺便把弄脏的毡子拿出去洗了。”那小仆像是有点不放心,看他一眼没做声,随后便被瞪了一眼,“你还不听了是吧?等你家主子回来见着了,还不得扒了你的皮来擦地?还不快去!” 一阵脚步声之后,室内总算安静了下来。宋琰声闭着眼睛,看她虚虚把了一会儿的脉,随后便将什么东西递来准备压进她嘴里,她顿时便生了警惕,撑力将头扭了过去。 “欸!” 这大夫压低了声儿,凑在她耳边用大成话说道,这声调听来极是耳熟:“好好的药快别浪费了,六姑娘,是我。”说着那把脉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个字来。 宋琰声一惊,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双眼来。 这人—— “你……” 少年人对她笑了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昨日便知这里头是你了,不这样做我见不着你。” “方才那羊肉里被我掺了些药粉,没什么大痛,只会让人吃进了犯恶心。你这吐来吐去的,想来是这一路上受苦了,因而身子虚弱。” “吃了药就能恢复一些了。” 宋琰声一语不发极是听话地吃了方才递来的药丸,她被扶着坐起身来,一双眼睛明亮夺人,仿佛一霎之间又恢复了神采。她对着这人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正是褚敏。 褚三姑娘出京多日,早前还有个书信往来,这半载来却是全然失了音信,连随行的商队也是消息全无。没成想她今日竟会出现在这里。 “哎,说来话长。” 褚敏穿着惯常一身男装,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又因脸上涂得灰扑扑一片,若不是她划指提示,宋琰声很难认出她来。 “只是你……” 六姑娘苦笑一声,“我……这也是说来话长。” 褚敏瞅瞅她,似是心有所感,也不再多言其他,“你向来滑溜精明得很,怎地糟了人算计来受这份罪!哎……当前还是先给你养好身子再说。”她说着脱了自己的毳衣给她盖上,叹息一声道,“这天寒地冻的,看看你这一身的冻伤。” 宋琰声望望后头停放的棺木,笑意收敛,摇头道,“谁知京门竟藏了这么一盘大棋,全然就被算计了。” “哎,真是冷的很。” 褚敏摸摸她的额头,倒是有了苦中作乐的心思,“你倒命硬,连带着身上一圈肥肉都消了。” “……” 松都平很快便回来了,看看室内被收拾了妥当,脸色稍霁。只看宋琰声脸色发白气息奄奄地躺在毛毡里,半晌儿没个声儿,便又皱了眉看向旁边的褚敏。 “她怎么了?” “人冻得不轻,五脏失调,寒气入腑……” 褚敏在他恶劣的视线下继续道:“人还有些低烧,怕是先前用了些虎狼药罢?这烧是将将压下了,可内里却是亏损太多,还须得好些将养着,不然恐怕撑不过这寒冬料峭。您也知道,这大成人大多是生得精贵。” 褚敏人在敌营,说着磕磕绊绊的丹穆语,时而夹杂几句大成官话,听得松都平眉头皱得更紧了,很显然,目的在身,他现在还不能让宋琰声死了。他目光沉深看了病恹恹的宋琰声一眼,随后吩咐褚敏道,“你下去抓药,人吊着一口气便可,注意不能让她死了。” 褚敏微一点头,不卑不亢地出去了。 松都平吩咐完了,看着这走远的大成人,心里起了些警惕,走出了营内问外头的随从,“这人什么背景?” 营中都是他手下的人,各个都是彪悍凶狠的丹穆胡奴。那随从听后恭敬道,“这人是关内随商队来的,正逢古尔沙变乱,商队临走被血洗一空,属下人见他会些大成医术,便留了下来给将士们看病。若是主子见他不快,吩咐一声就地斩杀就是。” 丹穆人体格强悍,鲜少生病,只不过今年大雪来得走,雪势又大,一时间寒潮凶猛,再加上各部落战事连连,边线交兵也有所战损,一个懂医术的大夫便非常可贵了。 丹穆人自身没有大成那样厉害的医术,他们也有大夫,只不过是游踪不定的巫医,这些巫医还兼任一些部落的巫师,掌占卜预算之术,是各部落分外看重的藏得很深的精神图腾。只不过这名号是有了,医术玄玄乎乎却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救人如同杀人搏命一般,对松都平来说实在是不堪用。不过丹穆人性喜劫掠,没个大夫,便劫边寨一些大成的郎中过来做事。 松都平听完后,摆摆手道,“既是有用便先留着。”这些小人物,他还没放在心上。他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有大事要筹谋。 褚敏这才有了时间方便和宋琰声碰面。相互间的情报一交换,宋琰声恍惚间觉得自己掉进了深尺寒潭,浑身都冷了。 “你说什么?!” “这事千真万确,峇石城炸了,元家军士损伤无数,镇国公本人也受了重伤。” 宋琰声猝不及防想起那日松都平阴恻的笑容,果真被他算计到了。 第一八九章大雪 京门。 大雪压城,泳西进犯,人心惶惶。今早北线传来急报,太极殿内一片震动。峇石城驱敌未成,兵卒折损无数,连镇国公都反糟了敌袭暗算。 紧接着,峇石城爆破的火器不日运达了京门。兵部和神机营看过之后上呈,满朝一见皆是哗然。 大成如今还未有这样的火器制式,而且这加急运往的机密兵器,多数都是破损极大的,而且皆是由精铁所造。要知道,精铁难求,纵便是有,谁也不会把这样精贵的东西用在火器制造之上。 端珣今早进宫,随同带来了一位脸嫩的少年,在这个关头,被宣进了乾清殿内。 朝野人心不稳,见状难免多思。当晚,圣上宣召了宋家、傅家两位老大人,以及身边几位近臣,彻夜进了乾清殿内议事。满朝勋贵各怀心思,翘首相望,却是不知那灯火亮了半宿的乾清殿内到底议了何事,说了何等机密。 当夜,圣上拟旨,急召北线的皇四子端融回京。 京门世家心里都没了底,其中以站队四皇党的人最是忐忑。 次日早朝,圣旨频发,可见北线御敌情况并不容乐观。镇国公被暗算,四皇子即刻会被召回,这仗—— 还不由朝野操心,端珣请命北上。 这—— 要是从前的六殿下还好说,这如今的皇六子废了一条腿,怎还可能北上征伐? 众人心思各异,圣上却力排众议,准了。朝中又是一阵大动。接二连三的震动之下,文武两列尚未摸着头脑,乾清殿又秘密下听了一道旨意,遣傅家长公子傅旁戴罪前往衢州安阳一带,且拨了京门一批精锐部队。这事绝密,知之人甚少,至于傅家这大公子往安阳那片作甚,朝中更是无人能知。 大雪压了炮竹声,雪光遮了琉璃盏,辞旧迎新本是喜庆热闹,京门却不复往年的阵仗,连皇宫之内也未有丝竹悦耳。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佳节了。 乾清殿内。 明德帝自打小岳杜山遇刺之后,龙体一直不大安妥,这一段时间来,发生了太多超乎他掌控的糟心事,便是天子也有力不从心的那一日。明德帝的头痛越发严重。 元贵妃端了汤药进殿随侍,端珣也在殿内。 “你本不必亲自去。”明德帝放了折子,看向自己的六儿,“丹穆情势不定,而且……”他将旁边的几幅图纸展开,脸色极为不佳,“还折腾出了这么个劳什子来。” “定然是蓄谋已久。” 明德帝这越想便越气,再想起京门两次刺杀,更是怒从心起,也便越发头疼。 端珣累日虚瘦不少,脸色太白,因而显得看人都有一种冰冷肃杀之意。李路悄悄瞥过几眼,不免心中发憷。 杀气太强。 “父皇,十五是个好日子。儿臣本约好了阿好,要往朱雀街看花灯的。” 明德帝端着汤药的手一顿,旁边侍立的元贵妃欲言又止,胧月眉梢微微蹙起,不免担忧:“如雪……” 北线那样的情况—— “母妃,儿臣得接她回家啊。这丫头最怕冷了,北上的雪太大天儿又太冷,我迟不得。”也只有说起宋家那六丫头,他的脸上才稍微有了些神采。 可是宋家那六丫头……大概很少有人信她能活着回来了。 元贵妃心头一哽,随之升腾起一股难掩的伤心来。这段时日她心神不宁,如今亲哥哥在北线,身中暗算安危不知更是让她伤痛悲愤交加。 明德帝说的对,这是一场早有的预谋。 端融的图纸从何而来?他自己或是门客可没有这样一个精通火器制造的奇人。就是因为没有,没有接触过这东西的厉害,才糟了人一手算计——当初他意欲北上御敌所呈上的图纸制式,每样都有极大的纰漏,因而神机营连日赶制出的这一批携带往战场的火器都出了问题,敌人没杀几个,倒是自个儿炸自个儿去了。 相反的,峇石城那边反而也造出了这样一批火器,战场上秘密运回京门的那几样,经由神机营专人修复之后,威力巨大令人瞠目,乃是战场上的大杀器。因而峇石城一战,大成军士猝不及防竟是折损了半数。 端融这么个成事不足偏有野心的夯货!他得来的那份火器制式图纸显然有问题被算计了,这样造出来的热兵器一次两次经用,过后便要炸膛损毁。可奈何他求功心切,他那一党急功近利地讨好,欺上瞒下,这样一批未能完全试验操练成功的火器就直接被带往了战场,威力未能像他信誓旦旦所言发挥给敌人,全反过来害了自己人。 一朝失利,士气必然会大损,而且丹穆泳西竟然还藏了这么一手厉害的火器。眼下镇国公都着道儿了,谁都不想再去送命。 这样的火器制式太过超然,先前端珣核对过字迹,不论真异确确实实是为同一人所绘制,就是当初三皇党萧长瑛手下的褚焕。而今这两人的行踪……都是北疆之地。 元盈听到这里尚还有几分存疑,思虑几日头疼欲裂,小六被劫,北线御敌失利,她爹爹镇国公如今生死不明,她悲愤难耐至极,猛一拍桌子怒声道,“哪里来这么多糟心事!所以,这峇石城炸伤了我爹的火器,到底是——” “还能有谁,自然是褚焕。” “他逃往了北疆?可萧长瑛,她也是往——”元盈看着他大哥,忽地福至心灵,“小六当年为离间二人费了不少力气,这两人竟然早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所谓狡兔三窟,难怪了,萧长瑛能那么顺利地逃往北疆,原来是借了端融的力——” 元庭点头道,“不错,若是萧长瑛当年潜逃以火器图纸呈上作为交换,这么难得的‘好东西’,端融自然见利眼开,他本就兵部势力薄弱。要是能照图纸制成,再寻得铁矿,不可谓不是大功一件了。” “那松都平……”元盈惊疑不定,感觉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 北疆古尔沙地。 “所以……松都平诈死潜回丹穆,不过是计中计?” 宋琰声从丹穆刺杀一案到如今种种细细分析来,结合褚敏现有的提供的消息,差不多已经完全了解了整个乱局。 端融之所以信誓旦旦请命北上要取丹穆,是想通过松都平里应外合。只不过他求功心切,却是算错了松都平这只老狐狸。 松都平早年依附他不过是为求保命的无奈之举,实则真会对端融言听计从吗?是端融太过愚蠢放松了警惕,还是松都平卧薪尝胆潜伏听话得太好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峇石城爆破,大成兵士死伤无数,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松都平跟端融绝非一条心。 端融想拿他联络丹穆一十三部里应外合一举杀敌,松都平何尝不想借他之力重回丹穆重构丹穆王族? 而且—— “褚焕如今在何处?” 提到这个名字,褚敏原是喂药的手一听,差点怒发冲冠,她隐忍几番恨声道,“泳西之西,大孤山。” “原也是逃到北疆来了。”宋琰声冷然而笑,“没成想萧长瑛到底给自己留了一手,真是祸害遗千年。” “大孤山有铁脉,已是泳西部最大的冶造处。”褚敏眉头不展,“他们如今已是通敌,这火器锻制多是褚焕与她在经手。峇石城大破,当日也是他们的手笔。他们造炼的这热兵器,威力是十足十的好使,对上血肉之躯,便跟削萝卜那般好使。” “早知当初就不该来这北境通货买办,折了商队不说,自己也走不掉。原本在大孤山遇上褚焕我也是没能想到的,一开始我被捉了在这古尔沙地诊治,后来被带往大孤山,那时峇石城刚刚被破,这些胡奴捉了不少里头的老百姓到这里试验火器,动辄便是断胳膊短腿,这还算是轻的,我看过一个壮汉,被逼着用了把没完成的火铳,当场那铅弹子就穿过了脑袋,炸得面目全非。” 宋琰声听得头皮发麻,觉得甚是残忍。 “这些……都是出自褚焕之手,萧长瑛抵达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拿人命不当命。”褚敏放下药碗,恨极握拳,神色隐怒压抑,却又沉着悲伤难解,“里头是炼狱,无我用武之地,很快我便重又被带回了这里。在大孤山见到的那个人,他哪是我认识的褚焕,是披着我亲大哥皮的恶魔。” 第一九零章傅家 早在端珣还未请旨北上引起朝野震动之前,傅家已然先一步得到了消息。峇石城失守,傅旁丢了大脸面,闭门不出已有数日。连日的雪水淋漓,京门一片冰裹的深寒彻骨。傅圆早起探看大哥,熟料府里竟来了一位稀客。 六殿下的轮椅压过傅旁院内的积雪,两道车痕在白雪之中,像轩外的枯竹,嶙峋而醒目。 端珣裹着暗纹织锦的大氅,周身片雪不染,三千墨发束以一根檀木簪,露出漆眉凤目,淡色而无笑的嘴唇,像白雪琉璃中缓缓走来的画中人。 端珣的气质十分清绝冷冽,以至于傅圆刚触及他深幽的目光,便心惊了一下,不自觉偏移视线低了头,匆忙一声问安。 等再抬眼时,车轱辘声已然压过,只不过眨眼之间,那人却似是一眼都没留意其他,很快便隐入回廊尽头层层红梅林之中。 傅圆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旁边侍女出声提醒才回过了神来。 “姑娘?” 傅旁那时被老太傅护在家中,还未曾像后来秘密领旨前往衢州办事,这是傅家唯出的一位将才人物,峇石城出事,傅道伯连日周旋,也是费了极大的气力和人脉来保住他。 明德帝最忌讳之事一来朝堂上结党造势,二来宵小忤逆不顺之辈。这次丹穆势力入侵京门,甚至直逼他命门,再来边线失守,环环相套,可见丹穆贼心不死,觊觎已久。峇石城失守,固然也是守将懈怠松散之故,明德帝首先要拿掉一批人的脑袋以儆效尤。 傅旁守线失利,正好卡在这个点儿,很有可能糟了明德帝厌弃,甚至可能在朝再无出头之日。 大成的朝堂,说来还是文仕的天下。 傅道伯只一想想宋家那平步青云的老三宋梅衡,心头便辗转难平,同是慜阳学宫出身,自家与宋家底子也不可谓差上多少,可傅旁偏偏在仕途上落给宋梅衡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傅旁自个儿又偏偏不争,有气力能拼刀霍霍朝那些老顽固,那些武人莽气甚至可以说是江湖气,要熬到何时才能在圣上面前跟宋家那老三那样得脸?不说其他人了,慜阳学宫武治出身的,就是萧家长子萧长元,估量着前途都比他通畅得多。宣德门羽林可是御前,将来尚了宝慧公主,难道还怕没得脸的机会? 眼下偏又出了峇石城这劳什子的破事。 傅大人忧心忡忡,茶饭不思,看着整日束缚在家游手好闲的儿子,更是糟透了心窝子。正是难解的时候,却听心腹来报,说是六殿下来了。 听到这声“殿下”,傅道伯愣了一下,有些奇怪自问道,“六殿下?他来作甚?” 手下一门客听闻,思考片刻问:“殿下可带了护从?” 那进来回禀的人摇摇头,“可说是只身而来,旁边只一个黑衣裳的侍候着。片刻前老大人亲迎,直往书房去了。” “对了,大公子也被叫进去了。” “道伯兄,六殿下自伤了腿后一向是深居简出,如今四皇子一人独大,眼下北线失利而返,这个时候来,不会是……” 端珣突然到访,行迹低调,可见意味深长。 傅道伯眼神一动,“待我见见这位殿下。” 傅圆早前是圣旨亲点的四皇妃,眼下还未成大婚之礼,但老太傅对这桩亲事是最不满意的。傅道伯难得与他爹意见相左,皇四子端融可谓是盛势一时,尤其在皇三子倒台之后,朝中无人能出其右。可老爷子从头到尾都不大看得惯皇家老四,奈何圣命难违。 可现在……局势又很难说了。 北线失利已是逃不过的事实。 书房内,端珣手边摆着一盏茶,茶气袅袅,端端坐着,真真是君子如玉。 京门谁人不知端珣的好颜色。老太傅看人无数,自命不会看走眼,这六殿下的心思可绝不是单单一副好相貌这么赏心悦目的。 这皇六子先前是芝兰玉树一股子仙气儿,废了腿后已是数日未曾在宫内见过,这骤然一面看来,眉目之间已经拢上了一层凌厉的杀气,笑意鲜少。 端珣做事向来目的明确,他一直觉得傅家这样白白放着太浪费了。 老太傅不喜欢四皇子,又宝贝极了自家孙女儿,奈何圣命难测不得不从。便是端珣本人亲自来了,老大人更是拉不开脸面,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里头磨砺出来的,免不得还要做作试探一番。 亲事是亲事,站队是站队,两码事。这京门中楼家人就分得很清。可老太傅心疼孙女儿,又不想站老四的队伍,人老了既心大又任性,因而两头为难。 端珣知道他的痛处,又不想顶雪一趟来碰这样的一番老派腔调,只想速战速决布置好京门后宜,赶紧北上去救自己的宝贝心疙瘩。 对付傅老太傅,他自有一套法子,专挑他的痛处捏。 “太傅,明人不说暗话,若您真跟我那四哥是一路人,何必跟他打太极至今?”端珣微微一勾唇,凤目一抬,举手之间皆是天家气度,清贵之中更有一种直逼而来的压慑之感。 他低笑一声又道,“只不过令郎跟您倒是意见相左,明里暗下为老四拉了不少人,出了不少力。” 老太傅一惊,不由看向他。 “傅家门生遍布,您历经三朝,虽不在朝堂,却是位高声重。举目来看,朝中吏治的要员多少都曾受过傅家的带携。”这些可都是筹码,是资源。 端珣似笑非笑的目光之下,老太傅心思百转——是谁说端家老六已废无用之人,远避朝堂之外,可这三言两句中谁家底细他不清楚,朝堂明暗种种哪样他不了然于心? 他说的不错,傅道伯看好皇四子,一意拍马在前。儿女亲事,更是喜不自胜,利益相融。可皇四子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哪有心思单纯的傻瓜?要不是家里老的还在,估计傅家就是如今台面上醒目至极的四皇党了。圣上不喜结党营私一方势大倾轧,指傅圆为四皇妃也有试探傅家态度之意。 老太傅自是不喜端融此人。 “不知北线那头的消息,老太傅可有耳闻?”端珣看向一边的傅旁,目光幽深,“老四铩羽而归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战场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的。他沉迷皇权游戏多年,勾心斗角之中,早就忘了如何领兵打仗。而且,丹穆是有备而来,阴谋重重。” “傅公子,不妨说说峇石城失守那夜的事。” 傅道伯进来书房时,却没看见端珣身影,满室只坐了他爹一人,神情沉凝。 “殿下呢?” 老太傅抬头看向他,白眉动了动,“把你的人该收收该撤撤,殷勤太过,小心折了自己进去。” 傅道伯一听就明白了,心中暗道这六皇子废了腿,嘴皮子倒是可挡千军,简直巧言善辩,连老爷子都给绕进去了。 “爹,你看看这整个朝野,谁不知四殿下才是东宫之首选?因为除了他,再无旁人!端泓被废,便是这六殿下也是废了腿永无夺嫡的可能!皇长子位最正,可病弱奄奄一息,圣上稚子年幼,万不可能龙御之后这江山教由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爹,再说六丫头已经指婚四殿下,您便是再不喜四殿下,也得为圆儿谋个光明前路啊!” “光明前路?真让这孩子嫁了皇四子,她前头就是死路!你莫要拿圆儿来激我,要你眼里还有老夫,便死了攀在皇四子身上那心!”老太傅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就差白眼相对了。 早年跟宋啸渡那老货同朝为官,一路比到这把岁数,比出身,比仕途,比手段,再比儿子、比后辈,现在回头一看,却是处处比不得人。宋啸渡老狐狸生了宋樾小狐狸,宋樾又养了个连中三元东阁议政的好儿子宋梅衡,真是好事全被他家占了。隐退下来后,人人拿傅道伯与宋樾相比,可宋樾在自己看来,对朝局和人心的机敏锐利程度,绝对不差于他老爹宋啸渡。再看自己这长子傅道伯,擅经营算计,刁滑有之,大局和长远眼光都逊色太多。 他这前半生最得意的宋啸渡棋差一招,让自己顺势把傅道伯扶上了吏部,可宋樾便是在户部照样如鱼得水发光发热步步高升。 想到这里心气儿也不顺了,怎么看自己这儿子怎么碍眼。 傅道伯不知方才书房到底谈了如何惊心动魄之事,心里给端珣记了一笔,看老父亲越说越气,不由腆着脸问,“爹,儿子不知……” “蠢货!” 活了半辈子在吏部说一不二的傅道伯被骂得脸色一僵,有火不能发,只听老太傅愤声道,“与虎谋皮,你又谈何家族前程!”皇四子怎堪为帝选,不过隔墙有耳他不能言说,压抑了许久的话盘桓在胸却是还得精挑细选着说。 “光是看北线失利,皇四子其人也可见一斑,失了圣心是早晚之事。傅旁受峇石城失守一事的牵连,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皇四子要战场得利还好说,兵败将倒,你指望圣上能给他几分好颜色?!” 第一九一章惊险 “这是何处听得?”傅道伯面色一紧,“可镇国公到底还在呢……” “当初请命是他,便是有镇国公这样的沙场老将不也都受了敌袭吗?可见丹穆此次早有准备。端融此次请命是目的不纯,奔着军功去的,好巩固他在朝的声望。可是人心到底算不了天时,自掘坟墓不外于是!” “你好好收收你那些外放的野心,到时四皇子真成了泥菩萨,你还能指着他给你带来傅旁的前途和整个傅家的荣耀吗?” “爹!”傅道伯听罢惊疑不定,“一切还未好说,您……即便是我撤手,可除了他,还有谁能入主东宫!” “德性有亏如何入主东宫,损我大成根基!”老太傅目光一厉,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度,说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长叹一声,惋惜道:“要是他……” 他的未尽之言,傅道伯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泳西古尔沙。 大抵是看宋琰声奄奄一息,松都平没有再太过刁难。不过松都平拿她另有谋图,不敢要她性命,因而多是言语挑衅刁难,只是宋琰声思路清晰伶牙俐齿的他也不见得能从她这边讨到什么便宜。 松都平偶尔会可以透露一些消息给她,不知是否是刻意而为,多是些不利的局面意图引人烦忧。峇石城失守至今,两方相对峙已有多日,自镇国公在怒江飞渡失利反遭暗算,大成派来的军士已按兵不动数日,镇国公生死未明,眼下群龙无首,战局于大成非常不利。 现在宋琰声庆幸的消息是四皇子终于领命返京,不再留着碍眼堵心了。 上次便听松都平的消息网说,端珣追来了。看来这替下端融的定然是他,端珣的速度很快,要在京门迅速整装待发,一呼百应,他这一番布置必然是废了不少心力的。 宋琰声担心的是,端珣不留京中,京门恐生变故。尤其在皇四子铩羽返京之后。 再说来丹穆如今这个情况,宋琰声不止一次心里暗骂四皇子端融这个蠢货放虎归山。松都平在京扮猪吃虎多年,一回丹穆简直如鱼得水,手段雷霆,已然拿下了泳西的号令权。 泳西原本部落的首领是曾经王帐下一名虎将,为人心狠手辣,异常残忍。峇石城的大成俘虏不是用来试验火器,便是用来祭旗,简直不拿人命当回事。 这人原是不服松都平的,丹穆王族失势北逃许久,鲜有部族再去拥护。松都平过了弓长岭之后,落脚在泳西大草原。古尔沙会宴之上,一把柳叶刀猝不及防将这泳西首领的头颅生生割了下来。 “那头颅在地上滚了数滚,眼睛都没闭上。”褚敏给她敷着药,这北上之地药材稀贵,都是从大成买进,可谓价值千金,松都平帐下才有这样的配置,要是换了旁人,早就在这茫茫一片苦寒之地冻成冰糕了。 由此宋琰声也肯定了,松都平在达成他的算计之前,绝对不会轻易让她死掉。 泳西改权换主发生在她被俘来古尔沙不久,只是松都平下手比她想象得更快。褚敏一边说着,因为内容过于血腥,宋琰声打了个冷颤。 陌生的地方,冰天雪地的高地,除了偶遇褚敏聊以慰藉算是幸运,其他任何包括北风、白雪、狼嚎声,松都平的狐狸眼,一切都让她难以忍受。 如果未曾有变故,她应该会呆在暖阁,一家人共聚,或是与元盈胡天侃地玩闹,朱雀街冶春台必然备上了精致的吃食茶饮,上元节的时候,端珣会带她在长明的灯市看花灯。 养伤的这几日里,松都平拿下了丹穆割分的约半数部落,不可为民不说雷霆之势。 “丹穆一十二部,按照他这个进势,不过眨眼之间便能全部收进。” 宋琰声点头,古尔沙作为阵地,已进有不少部族的人。丹穆语言并不算完全意义上的统一,各部族差距较大,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大成方言。宋琰声帐外看守的那几人几天来换了几批,仔细留意他们的说话口音,就能知道不是单单泳西的人。 “我到底还是小看了松都平的手段。”宋琰声喝完苦药,压低声音看向褚敏,“也对,他是大成皇廷内历练出来还能全身而退骗过端融的人,怎么可能简单到哪里去。” “你也不简单,从前可最怕喝这些苦药,现在喝起来却是连眉头都不眨一下的。”褚敏收了药碗,将她额上的敷药擦尽,难得跟她开起了玩笑。 “我啊,要不吃这些救命的,怕是撑不到如雪带我回家了。”宋琰声微微阖起眼皮,褚敏只看见她眼睫抖了抖,接着便是湿润雪亮的眼瞳重又露了出来,她苦中作乐道,“我想我娘跟三哥哥的果点和糖水了。回京后我得跟元盈好好洗劫一番明月居。” 褚敏微微一笑,“六殿下……该是很快便到了。” 端珣从未上过战场,也从未带过兵。但宋琰声只觉得他近一分,心里便莫名地熨帖温暖一分,底气也足一分。她毫无保留信任他,就是相信着他,会给她带来这草原破冰时的日光三千。 千里奔赴,端珣领兵压境,兵临怒江的那一天,松都平带兵前往北上寒疆,杀光了王帐的所有兄弟,成了新一任的丹穆王。也是丹穆十年前落败之后,第一个拥有号令实权的丹穆王。 弓长岭南岭北隔江,成了战略重地,两方兵马对峙久矣。 松都平在泳西古尔沙大肆庆祝,在明在暗的敌人倾巢出动,集聚古尔沙,宋琰声看到了萧长瑛。 北线的风太凛冽,这女人看着也未曾好过多少,丧家之犬,叛国之徒,在哪里都不大能有容身之地。 松都平不大瞧得上她,但两人间必然达成了统一的目的。这场妖魔乱舞中,宋琰声找花了眼也没看到褚焕那少白头。 丹穆王出任,自然要有一场形式上的祭天。宋琰声看见了丹穆特有的一种人群,来自寒疆的丹穆巫医。这些人又可叫做巫师,装束古里古怪,从头到尾一身漆黑,戴着高高的帽子,嘴巴里不清不楚不知念着些什么,还未等宋琰声看清他们涂得乌黑的嘴巴,她便被人架了出去,外头篝火烧得极盛,中央一处高地上,竖着看着似要烧人的木架。 宋琰声一惊,看向首座的松都平。这人端着酒杯,看着她似笑非笑,看着架势,似真要将她用来祭天。 难怪这几日在丹穆人嘴里总听到“祭天”的词,原来这倒霉的祭品就是她。 火光跳跃中,这一圈人的目光如同要撕扯血肉的狼群,一个个面目在灯火中跳动着、兴奋地扭曲。松都平乐见其成,如同看冶春台下一出好戏。在那一瞬间戏谑的目光中,宋琰声明白了,这人意图羞辱她、逼迫她。 褚敏自不会放任她被带走,她蓄势待发,可防身的药粉实在有限。宋琰声目光一闪,她收到了讯号,脸色发白,却没有停下跟上来的步伐。她在摸袖中的景泰蓝簪子,这样一柄利器一旦亮出,她那张人皮面具可就保不住她的身份了。萧长瑛在场,她的眼睛锐利得很,不会看不出这旧仇故人。要褚焕在暗处,自然也不会认错褚敏。 褚敏着意一搏拼命,宋琰声心跳极快,看着那火光越来越近,这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有过这样可怖惊险的时候。 她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只听远处山崩地裂一般传来一声巨响的轰鸣——! * 端珣:拿我媳妇儿当祭品,丹穆灭族都不够的。 第一九二章祭旗 松都平猝然起身。 在这冻土的连营之中,这一声巨响一下子撕裂了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群魔乱舞在顷刻间停止。 这声震动,对于危机感和警惕感极强的丹穆狼种无异于是一次突变,有什么已然轰开了他们固若金汤的防门。松都平在主座上大喝一声,“都停下!抓住宋琰声!” 蠢蠢欲动的一众部落首领慑于他的手段,在一片如死的寂静中一下变得群情激奋再转而瞬时沉默如鸡,听话得如同受过训练的狼犬,在号令之后,目光接二连三朝宋琰声的方向刺来。宋琰声伤未养好,头重脚轻被带来一路犹如俘虏一样示众,现在看人都有些不太清晰,只觉得这些投来的目光就像野狼一样,泛着看着猎物时的阴阴绿光。 “抓她回去,这女人是重要的筹码!” 松都平厉声而喝,宋琰声听清楚了他的命令,只在一眨眼间,旁边丹穆胡奴立马翻手,将她轻轻一提,犹如抓住落单的孤雁,轻轻松松将她抓了起来。宋琰声转身顺势朝意欲亮刃的褚敏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手脚被缚,铁链沉重,便是褚敏武艺在身以一人之力突围,面对群聚的丹穆部落,也未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只不过……宋琰声从那声巨大的爆破声中感觉到了转机。 褚敏在袖中的手迅速回收,两人心照不宣,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亮芒。 松都平彻夜赶赴弓长岭,从连营加重了一倍的守卫来看,这声轰鸣爆破对于丹穆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宋琰声被单独关在了一个牢笼之中,随敌军前往弓长岭。这里头四面漏风,经草原的寒风一吹,便如同刀子割在身上一般。 她于松都平还有用,只不过在弓长岭这声爆破之后,松都平大概要在她身上讨回来了。 算算时间,端珣应该是到了。 只不顾松都平没想到,在宋琰声为人质在手的情况下,端珣也敢兵刃相接。 这宋琰声不是端珣一根软肋吗?就不怕他真割了宋琰声的头颅去祭旗? 这就说明,宋琰声的头颅于端珣,还不是那么重要。 松都平之所以还留着宋琰声,为的就是防止这个局面,以宋琰声为筹码,料定端珣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端珣拥军相向,所做全然不在预测之内。 松都平经由京门一次交手自诩足够了解端珣,可端珣的心思即便是朝中老臣那些成精的老狐狸,都未必能够看得透。 这样一来,宋琰声是他看着以为的重要,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端珣是天家人,松都平十分清楚端家人骨血里的皇权欲望,没有哪个皇子会将一个女人放在与自身利益同等的位置上。 因而,松都平对宋琰声现下是全然没有了耐心。 “六姑娘,给你的时间够多了。安阳山矿,你打算缄口到何时?” “松公子,这铁脉远在大成境内,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琰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抑压之下的愤怒和不耐的杀气,眼前这人的耐性似乎是用完了,眼中无笑,对她一瞬间就变了脸色,喜怒不常威胁道:“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你寻铁,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琰声看着他越发狰狞的面孔,已然全没了大成为质时的软弱伪装。如今风水轮流转,她被虏来丹穆泳西,按理说应是惶恐不可终日,可时至今日,面对这人时,心底却是越发平静。 在这种生死关头,恐惧、愤怒、畏缩,任何一切负面的情绪都会影响自身的思考和判断,所以饶是平常松都平如何言语相击,她都未曾受他所引。 松都平所问究底,实则便是现在他最害怕的东西。 丹穆能够攻下峇石城,极大限度是褚焕的火器在出力。当初皇四子端融拿到的那份是经由他们一伙儿算计后出现大纰漏的火器制式,所以即便他寻到了铁脉用以制器,在战场上依旧毫无作为。不过端融是端融,他是中了计中计,自以为是那只掌握一切的黄雀,实则自己却早已深陷阴谋。不过除了他,宋琰声也在暗中寻铁,这就值得琢磨了。 宋家在京门是根深蒂固的老牌世家了,朝局动态的掌握上可谓精明独到。宋琰声这时候寻铁,总不可能是挖着好玩儿的。 这世上奇人何其之多,除了为他卖命出力的褚焕,难以保证大成不会再出现另一个褚焕这样火器冶造的奇人。 这样的几率哪怕不大,但还是有的。要是这人被宋家所得,为宋家所用,那宋琰声安阳寻铁,便只可能出于同一个目的——冶铁制器了。 大成人聪明又狡猾,有一个褚焕,难保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是松都平最担心的事,原本这火器的优势便不大能在战场发挥最大的效果了。而且,大孤山那边的铁脉—— 宋琰声面对他阴翳的面容,无甚表情,忽地抬头反问道,“松公子,你在京门也有多年,有一句话叫做有因有果,报应轮回。” 大孤山冶铁试炼,折损在火器之下的峇石城百姓又何其无辜。 “这样的武器,犹如双刃一般,杀人可以,反杀自然也可以,只看在谁的手上。”她话里有话,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几分讽笑,“说来,你们也未能完全驾驭这东西吧?不说有没试验完毕,若真全无失败失误,这一十二部,现在怎可能还有哪个不愿服你?” 一十二部内,未归顺松都平帐下的大有人在,要是褚焕的火器实在试验成功所向披靡,光凭这个松都平就能一个个给这些打服气了。他们中还有人不服,有人在观望,就说明松都平重整丹穆侵袭大成的计划还没有百分百的胜算足以让他们投诚效力。 松都平何等聪明人,宋琰声不肯老实交代,却话中有话,不知到底是诈还是实。松都平还真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褚焕有一个便够了。这火器,也只有丹穆才能用起所向披靡。 只不过宋琰声说对了一点,且极其精准地踩住了他的痛处,让他想一把捏断了眼前这萝卜丁的细脖子。 大孤山的火器冶造,绝非像它们投入战场杀敌来得那般容易。也因此,他坚信就算大成有这样的奇人,短期内也绝不会冶造成功。 “宋六姑娘,成败还未可知,不过你怕是再看不到结果了。” “给你的时间够长的了,现在该是你派上小小作用的时候了。” 褚敏也在行军队伍里,只不过松都平有令,不再许任何人靠近她,防着她也防着各种能够近身她的人。他甚至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萧长瑛和宋琰声是旧相识了,异地相逢,萧长瑛该是好生“照顾照顾”这位宋六姑娘。 以萧长瑛的手段,宋琰声不会死的太轻松。松都平不屑为难一个女人,要在宋琰声死前撬开她的嘴,还得是最毒女人心的萧长瑛来做。 宋琰声从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遇着这个老熟人。 萧长瑛长着一张毒艳的脸,身形薄瘦,脸色苍白,笑起来时带着阴毒和寒意,像吐信的美女蛇。 “六姑娘,我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是意外之喜啊。” “咱们的旧账,得好好算算了。”她的目光钉在她脸上,笑意扩大,“我如今所有,可全是拜你所赐啊。” * 阿好:两世加起来,眼皮子都没这么跳过-==- 第一九三章逃出 松都平自那夜跟她谈崩之后,已经杀心渐重,留她不得了,从他眼神中便能看出“你命休矣”。扔宋琰声在队伍之后的囚车交由萧长瑛便不再管问了,大概已将她看成个死人。此次前往前线弓长岭,必得是用她当着端珣的面祭旗。 萧长瑛恨她入骨,现在松都平将她交给这女人处置,无疑是羊入虎口,连皮骨差不多都能吃得半点不剩。 泳西的风凛冽至极,经这里的风一吹,便如同冰天雪地里拔毛的鸟儿,似乎连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凝固了。 宋琰声看着她逼来的那一张放大的脸,毛骨悚然间,能够听到自己清晰的一声声心跳。 “宋六姑娘,这丹穆一十二部族多是贫瘠之地,在大成看来都是尚未开化的蛮族。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在这里找到些好东西。”萧长瑛是京门堪绝的美人,宋琰声却只觉得她面目可憎,极是恶毒颜笑,“六姑娘,你可要试一试这些好东西?” “关于铁矿的情报还有你们宋家的消息,不妨透露出来如何,我还可以留点善心给你留个全尸。” 宋琰声皱眉,凝息而坐,不想再看她一眼,被她的言语影响心绪。要知道,萧长瑛别的本事不见得有,这巧言令色蛊惑人心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你大概不知道,这丹穆蛮族狼种,这祭旗的方式也极是原始血腥。可惜啊,峇石城上吊挂的干尸你没有见到。不过,你也很快是那样子了。” 萧长瑛咧嘴笑起,“咯咯咯”地仿佛极其愉悦,似乎全忘了自己叛逃卖国在丹穆蛮族手里苟延残喘保命的经历。 据她的描述,丹穆祭旗是将祭品倒挂军前,一刀刺入非致命的地方,一直等到人身上的血都流尽了慢慢死去,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极刑。 宋琰声的厌恶萧长瑛全然看在眼里,不怒反笑,两人除了隔着囚车,已经是咫尺之距了。萧长瑛不会放过任何她不利的情况,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来。 “六姑娘,这丹穆巫医虽治不得活人,但要人死的法子可是多得数不尽。”宋琰声因她逼近而笼罩在一层阴影之内,她微微眯眼,下意识去看她手里的东西。 萧长瑛手里握着一只形状奇异的罐子,陶土所制,罐脖子细长,像倒酒的壶嘴。萧长瑛不怀好意地打开了罐盖子,里面是一只漆黑硕大的甲虫,隐在罐内,怕是冻僵了一动不动。 “巫医擅蛊,这里头的东西,只要滴了你的血,便是千里追踪,也要爬了钻进你肉里去。每日一发,疼痛难捱,七日内无解药,整个人怕是要被生生蛀掉了。” 萧长瑛真是好毒的心思。 “好个毒妇!” 这蛊虫还未曾唤醒,宋琰声脸色发白,奈何手脚被缚,眼睁睁看她拔刃逼近的那一刹那,眼前重重落下了一个黑影。 宋琰声迅速抬头,浑身都被这东西恶心得发麻,褚敏收回掌风,从袖中掏出那只内藏乾坤的景泰蓝簪子,近身几步上前,锁头一动,不过眨眼间,这囚笼便开了。 褚敏进去拉她起来,顺便一脚踩死了萧长瑛从巫医那处得来的蛊虫,这毒物还未被人血唤醒,内里浆汁都是绿色的,十分恶心可怖。 “没时间多说了,我一路追上,好歹是赶上了!咱们快走!” 褚敏一边说着,一边割断了她身上层层的束缚。松都平防着宋琰声,除了绳索便是锁链,褚敏蹲身,骂骂咧咧地掏出簪子开锁,“这杀千刀的松都平。” 这脚铐是重铁打造,坚固异常。宋琰声一路来都带着这玩意儿,脚腕一圈的衣服已经被磨得发灰发烂了,怕是脚上也不好受。 宋琰声被她拉着匆匆忙忙往外逃,这夜里丹穆守备尤其严密,前头松都平已经抵达了弓长岭,后头这些队伍都用作后援以备不时之需。即便如此,松都平放在她这里的警备还都是丹穆高手,毕竟宋琰声还是要用来祭旗的重要祭品。 现已是极夜,队列中一片寂静。萧长瑛来囚车这处时,行军速度已经慢得不能再慢了。丹穆一十二部,其实内里并不协调也可见一斑。这后援不是主力,也就是说不是松都平的亲兵。 宋琰声跳下囚车时,还没来得及喘气,在旁边猝不及防被劈倒的萧长瑛背上踩了两脚,“让你拿那虫子恶心我!”顺便踩着将鞋底抹干净了。 要不是现在性命攸关十分危急,褚敏见状都要笑出声来了。 萧长瑛能被放倒,一来是这边外层的丹穆看守已经被褚敏一剂药迷倒了。她自己没有武功傍身,也压根没想到这里有人会来救宋琰声。 宋琰声被这毒妇一番话实在是吓着了,不说虫子了,那剐刀放血也是极耸人听闻让人寒毛直竖了。本来被松都平困这泳西寒疆之地已足够憋屈,现在连萧长瑛也敢小人得势。 “我这一刀在这里了结了她得了。” 褚敏亮亮手上的薄刃,这根簪子锐器众多,都是威力极大的防身要具。 “太便宜她了。我要让她彻底失了松都平信任,再难有容身之地。死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是。她方才吓我的,让她自己个儿也体验一番。” “将她头发扯散,关进去。” 这囚车是直接随后援行军一路运往弓长岭前线的,这其中押送的看守就宋琰声在囚笼中时便已经换了好几拨,胡奴眼盲,大成人长相在黑夜未必识得太清楚。这车内换了个人,只要人还在,未必会发现不对。 “你这冒着坏水算计人,倒也是不差的。”褚敏了然,翻手摸出个药丸塞进萧长瑛嘴里,“就依你的。这药效等撑到次日黄昏,要是她运气好醒来了,叫破嗓子大概也未必会有人理她。” 就算松都平发现不对,为时也晚了,她们也早就逃之夭夭了。 相反,全是萧长瑛办事不利。 两人迅速谋划一番,褚敏安排妥当后,从腰间的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宋琰声抬头一看,“这不是春生做的人皮面具吗?” 这是当年燕子巷时对付褚焕和萧长瑛时所用的举足轻重的道具,完全可以掩人耳目。哪怕后来他们留了后路逃往北疆,那也是手下败将。 褚敏现在灰扑扑的脸上,便是覆上的一层人皮面具,作为第二重的保险。 “快些戴上,只剩这一张了。长途跋涉的,还不知效果可还好用。”她一抬手一边给她戴上一边抹着一种特制的药膏,抚平整之后,虽是脸上不舒服,但已经十分适合服帖了。现在两个人都灰扑扑的,瞧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本来是北上通货时带着防身用的,没想到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两人动作极快收整好了一切,穿着丹穆厚重的服饰,混迹在行军尾后,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何时便消失在了队伍里。 褚敏想走,无人能拦住她。她滞留在这里,不过是心中还有个放不下的念想和心结,褚焕在这里。 大孤山冶铁试炼,已经成了恶魔一般面目全非的褚焕。 “我们现在,该往哪里走?” 泳西如今是寒风呼啸,草原上一片荒瘠,白雪覆盖,夜间无月。两人并骑在积雪覆盖的荒草地上,飞奔过一阵,已经足够与行军拉开距离。马蹄声踩雪声传来,愈发清晰。 宋琰声抬头望着黑幕一片的夜空,从星子的位置仔细辨认方向。褚敏将身上的毛毡脱下来给她裹住,却听她正色道,“往泳西之西,大孤山去。” “什么?!” “如雪定要找我,我得自己告诉他我的位置。”宋琰声已是力竭,眼前一片片发白的晕眩感。褚敏抬手一摸她额头,滚烫一片。 宋琰声还有几分神志,说话声却越发缓慢。 “大孤山,是泳西屯粮之处。” 第一九四章白玉 端珣驻地在怒江江畔平原,在突袭之后,便未曾再有动静,反倒是弓长岭的丹穆兵卒提起了警惕。他们自是不怕大成起兵来袭,一来各项种类颇多却杀伤力极大的火器在手,二来,他们有地势的优越。 根据褚敏搞来的地形图,从中便可一窥了然。 弓长岭为界,乃是天阻,下接怒江,凛冬也未曾见冰封,可见水量之湍急巨大。大成若要对抗,必得渡江而战,可只要那头丹穆一阵箭雨,大成绝无可能跨江入袭。 “那,优势更大的,不还是丹穆吗?” 宋琰声摇摇头,“两方按兵不动,长久下去,吃亏的一定是丹穆。因为他们后方,粮草供应不上。”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在两军之中何等重要不必言说。丹穆入冬以来,最兵强马壮的泳西草原也成了冻土一片,严寒之下何谈粮草,便是依靠屯粮,这么多张嘴要喂,要不了多少日子便消耗殆尽了。 没有粮草供应,这就是硬伤。所以松都平一应快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回了丹穆大半数部落意欲群起而攻,也是考虑到粮草缺乏的弱势,试图凭借火器的威力一蹴而成,直逼横门关。横门关一破,便势不可挡了。 松都平察觉不对时,宋琰声已和褚敏秘密到达了大孤山。看着押送而来的囚车,松都平的脸色黑沉如水,恨不得将这成事不足的萧长瑛拉出来即刻斩首分尸。 宋琰声跑了,拿什么跟端珣谈判。虽也不指着真凭一个宋琰声就能松了端珣的手,但好歹能让这六殿下不那么称心如意。 松都平越想越气,极其痛恨丹穆这些心瞎眼盲的手下人。这宋琰声,跟萧长瑛哪有半分相像,身量上便是不同。哪怕长发覆面,也应该察觉到不对。 真是一群饭桶! 萧长瑛眼下还未清醒,大喇喇地躺在囚车之内。松都平阴翳至极地盯着她,抬脚踢了数下泄愤,传来了自己的亲信。 “今日之事全当不知,这囚牢里的便是宋琰声,祭旗的计划也照旧推进。看好这女人,要醒了,便灌药让她继续昏迷,不能让人闹出大动静来,扰乱我的计划。” “另外,守好各个关隘,我就不信,宋琰声能逃得出去。” 江畔平原,冬日最是苦寒之地。帅帐内终日点灯,光线昏暗,已是连日未见阳光。镇国公伤重,至今未曾离榻。端珣携军彻夜赶赴时,营帐内已经浸了数日的苦药味,还夹杂着一丝散不去的血腥气。 这是远在京门,明德帝最担心的状况。 镇国公听到动静,微微睁眼,看到了眼前一身风尘仆仆的端珣。 “舅舅。”他唤了一声,在镇国公伸手时,亲自俯身将他搀了起来。 “你来了。”镇国公多年镇守边关,一身铜皮铁骨,如今却被区区火器在腹部开了个洞。但他到底是底子好,挺过了命悬一线的惊险,回京后好好将养着必然无事,只是如今再上战场却是不能够了。 “你既是来了,京门那边……?” 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去。四皇子回京,明德帝身体抱恙数日,以如今的朝局动向,京门恐生变故。 “舅舅放心,我已布置妥当。” 端珣的面容在烛火中明明晦晦,一双凤目实在深沉看不清楚里面在想些什么。他靠在轮椅上,目光一转,看向帐内的沙盘,抬手吩咐景云,“去。” 轮椅沉闷压抑的滚动声中,端珣静静开口道,“如今局势如何?” “胡奴刁滑,渡江难越,弓长岭就是一道铁门。”镇国公微微闭目,调理着气息,眉头皱起一脸烦忧。 要取丹穆大本营,弓长岭是得天独厚的障碍。丹穆凭此便可坚守。哪怕大成军士过江,也逃不过弓长岭的伏击,不谈滚石箭雨,再加上爆破无穷的火器,大成军队几乎毫无胜算。 “不急,就这么耗着。” 镇国公扶额,“这只是一时之计,这严冬苦寒加上气候,将士们也受不住。”丹穆人久居高地,习惯严冬苦寒,倒是不怕。再说这延时战,要真耗得他们弹尽粮绝倒好了,就怕到时他们逼急了,靠着火器大举袭来。不说己方粮草供应也需要时间,到时候士气尽竭,面对这样杀伤力极大的火器,可能会全军覆没。 “若是傅旁速度够快,这样的火器,我们大成也会有。不日便会先抵达横门关。只要守好横门关,这丹穆胡奴便等着自取灭亡吧。” 镇国公一震,抬眼看向他,“你……这样威力极大的武器,就凭兵部神机营那群吃饱了撑的废物,可不是那么容易能造出来的。” “这事说来话长。”端珣细细看着沙盘的地形,单手覆在弓长岭的模型上,一把拔下了丹穆的野狼旗。他捻着旗帜,如把玩一件手到擒来的小玩意儿,“如果我说,这为丹穆冶铁造器的本就是大成人,舅舅你怎么想?” “大成南地褚家人,行首的大公子,不过……这里有些不清楚。”他指指自己的头部,顷刻想起了什么,脸色缓霁,神容极是温和,“这样的奇人和铁脉,阿好已全部为我准备妥善。如今,只是时间问题了。” “即便如此……”镇国公虎目微瞪,从惊诧惊喜中回过神来,不免留下了一个顾虑,“这傅家人,可信得过?” “舅舅你知道我,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傅家,行至今日,已别无选择。老太傅可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再不成,这京门还有元庭和宋家在。” “你已全然算好了。”镇国公沉吟许久,发出一声喟叹,“就为了亲自赶来这一趟。”他的目光落在端珣轮椅上的膝盖上,慢慢变得沉痛又惋惜,不免心疼,“一路风尘,你这身子可还吃得消?” “我不为自己,我为心上人来。” “我家阿好养得娇贵柔弱不能自理,我弄丢了她,如同丢了心肝一般,这心里多日来空落落的踏实不能,只怕她被野狼的獠牙伤着了,被北疆的风冻着了。”端珣的手指慢慢收紧,凤目沉暗一片,“我要将松都平碎尸万段。” 端珣抵达的第三日,松都平派来使者,是个混血的胡奴,在大成军士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来,又轻而易举地离开,留下了一个小匣子作为礼物,指名要交给六殿下,并留了几句话。 “要想换回这匣内物件的主人,六殿下不妨拿出诚意来,立即从怒江之畔撤军百里!否则,这姑娘便逃不掉以身祭旗的命运。” “殿下不妨考虑清楚。” 端珣猜测这送来的东西绝非好事好物,景云用剑挑开之后,里头掉落了一根雪白的手指来,上面缠着一串白玉璎珞,上面已经染了血。 端珣乍眼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血色骇得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目眦欲裂,几步推动轮椅上前,将那地上的东西一把拾起来,血迹沾了白衣,却是分毫未顾。 “主子!” 玉响泠泠,乍一看确实是端珣当初送六姑娘的那一串。那这根被砍下来的小指,莫非也是宋六姑娘—— 景云护身在前,亲眼瞅见了这眼熟的白玉璎珞,也是一下子心头攥起。 端珣握着那染血的白玉雕纹,脸色忽地一变,整个人从震怒慢慢平复下来,凤目一抬,厉色一闪而过。 他的手指一松,将这白玉璎珞和那根小指像丢垃圾一样丢进了方才送来的匣子内,不见方才半点惊颤失控。 “不对。取帕子来。”他看了景云一眼,“还有,将这脏东西给他丢回去。” 宋琰声在京时,这白玉璎珞倒是戴过的,只是后来得知来历后便分外爱惜,只有重大场合时才会佩戴。但这白玉珍贵鲜见,估计落了有心人的眼。 松都平眼力不差,记性绝佳,因了设了这一局。只是他自诩目力极佳,却不知这白玉璎珞的来历。 璎珞上这白玉是端珣自幼所佩,手感和其上雕饰一摸便知,哪怕仿得一模一样,连水头都毫无二致,端珣就是认得出来。 方才猛然见了这东西,难免心神大动。现在仔细想来,便觉得不对,松都平为什么送个仿制的璎珞来—— 很显然,他要让端珣认准了这手指的身份是宋琰声。 端珣擦净手,思及此心头一动,“去传丹穆境内的暗哨。” 第一九五章灵犀 大成在丹穆的暗哨不少,都是潜伏多年的暗钉子,端珣手里就掌握着几枚。这暗探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接到传令信号后当夜便越过邕门关层层把守,将端珣所要的消息全数转达。 要是宋琰声在场,一定认得这个人。这是朝贡时贡市内所见的那个穿着丹穆服饰脸孔却近似大成人的老者。丹穆边线多有些混血,倒不是友好通婚的缘故,而是早年丹穆势力猖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屡屡进犯过程中所留下的罪证。这些人夹缝生存,两方为难,丹穆人注重血统纯正,看早年松都平的遭遇便可见一斑。 这些混血要么比丹穆人更恶,拼得一席之地,要么就生存不能,犹如脚底尘埃任人践踏。很多人是怀着复仇之心的,要不是对大成,要不是就是对丹穆。这老者显然是属于后者,他的伴侣出身峇石城,是大成边线的姑娘,十年前死于丹穆引战的铁骑之下。 据他传来的消息,宋六姑娘已经成功脱险泳西部古尔沙,眼下行踪不明,但早已不在松都平的魔爪之下。 端珣松了一口气。 可笑松都平还想诈他用阿好来祭旗,送来不知何主的手指和不知何处的璎珞,现在想想,不就是自欺欺人反露马脚吗。 端珣拒绝了谈判。 “你看,镇国公手下有十万军,便是因端融之故折损多数,加上如雪的后援,怎么也比隐在弓长岭的丹穆胡奴要多。” 宋琰声蹲在地上,拿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复原了褚敏弄来的地形图。她裹着厚厚的大衣缩在御寒的毡房内,用树枝点点那横亘蜿蜒的弓长岭。 “松都平放于这处的兵士有五万之数,依仗天险怒江横隔,我军只要一渡江,便会受到伏击。如雪聪敏,绝不可能硬拼,为今之计最好的便是按兵不动,等着对方粮尽。” “用兵之法,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还要再给这丹穆胡奴烧上一把火。” 宋琰声与褚敏紧挨着坐着,褚敏听她分析,这宋六姑娘心思极多极深,如今松都平便是要查,也绝不可能猜到她们逃往泳西腹地大孤山来了。这般反其道而行的效果如她所想,松都平果然加紧了对各个部落间隘口的检查,不过这全然是无用的。 她们来大孤山的目的可不简单如此。 “如雪既已来此,京门想必已有布置。衢州的铁脉依凭京门人力以及天机阁师徒必然很快锻造一新,火器到时可直达战场。”褚敏点点头,这事宋琰声已经跟她说过,所是战祸头上降下的意外之喜。宋琰声一有奇人相助,二寻铁脉得果,可堪大成的小福星。 这话说给她听,宋琰声却是愣了愣,勾勾发白的嘴唇低笑一声道,“可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吧。” 若非当年红楼恻隐,救下这冰雪聪明的两兄弟,哪有如今这般顺利的结果。 “话说回来,这火器运抵之日,便是我军跨江,直取邕门关之日。”宋琰声一把抹去雪地的划痕,眼中亮色一闪而过,一边道:“邕门关一经收回,这被丹穆所占的峇石城便成了孤城。到时弓长岭一线攻下,直通北疆的飞狐陉便是门户大开,丹穆泳西就可手到擒来了。” 要说这世上,哪个人能跟端珣如此心意相通的,除了宋琰声,便再无旁人了。在怒江扎营数日,弓长岭的雪水汇聚之下,怒江水奔腾不息。雪化的那一天,傅旁押解粮草而至。比粮草更能鼓动军心的是,那随着粮草秘密运送而来的,一箱箱精铁冶造的火器。 端珣面前放着沙盘,凤目微微一抬,看着风尘仆仆赶赴的傅旁,露了几分笑意,“你来的正好,夜袭缺你不可。” “火器已到,渡江直下,不必恋战,一口气拿下邕门关。” 他长指轻轻一动,连取下邕门关、峇石城上的红标,“邕门关拿回,峇石城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傅旁领命之时,隔岸突然传来轰天灭地的爆炸声,如同天石陨落一般的动静,比上一次丹穆岭上突袭用的火炮的动静还要来得更大更猛烈更持久。这显然是丹穆那边出事了。 地面陡然震动,傅旁差点没站稳,诧异抬头,却见景云早早推了端珣走出,营帐外是难得一见的晴日化雪,端珣望着山那头,轻轻弯出一个笑来。 镇国公养伤多日,已能下地,只是无法过多用力。在旁人搀扶下,遥望着那巨人横亘的弓长岭。这西方的火势,一直烧到了入夜,西方夜幕被照得火红。 他对端珣笑言道,“你那心肝果真是柔弱不能自理?瞧瞧这把火放的。” 六殿下颇是自得,“我家阿好最是个良善之人,只是这胡奴实在有碍观瞻不堪忍度。” 傅旁:…… 两军隔岸对峙已久,松都平近来粮草耗损严重正是吃急,正为此发愁愁掉头发,一边恨着端珣此人刁滑可恶,一直到一声天外落陨的大动静生生将他震起。 这动静竟然还是来自己方大本营的。 在亲信入帐来报——这一声爆破是大孤山传来的。 他当即如被人一拳砸中,脑中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怒从心来,当即吐了一口血。 被气的。 这泳西之西的铁脉,在这样的爆炸声中,炸损完全的可能性极大,而且势必会牵连炸毁那边赶制试验的火器。 大孤山好端端的怎可能会爆炸! 定然有人筹谋至此。 松都平彻底没了眼中那一分带笑的散漫——难怪了,寻了宋琰声这么久,原是人根本没打算立即逃出丹穆,而是准备要去炸他的老巢! 自弓长岭赶赴大孤山,哪怕是快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的路途。 松都平一脚踢翻了桌案,帐下嘈嘈不安的部族首领慢慢噤声看向他。 “要想保命,便听我的,立即突袭进攻!” 而刺客帐外烽烟已起。 大孤山这声爆炸,便如同一个号令一般,大成已领兵越江而来。 “他们不怕死便来!”松都平面目扭曲,“营内火器倾巢出动,我要让他们竖着来横着走!” 轰—— 如同一阵落雷声响,松都平话没说完已全然被打断。 “不好了!大成人打过来了!” 松都平千算万算,却是没算到,大成能精制同样一批甚至威力更大的火器,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宋琰声当日所言,可见并非诈他—— 只是他自己不肯相信罢了。 “蠢货!” 他一脚踢开跪地的胡奴,走至主位一把拿起自己的盔甲,带上一众精兵,渡江应敌。 隔江那头,大成军队却并不恋战,中途便兵分两路,顺流而下。 松都平在一片倾撒江岸的鲜红中,忽然明白了端珣声东击西的用意。 这场快战如松都平所愿,只不过他一败涂地。 邕门关破了。 * 大孤山爆破那日,宋琰声与褚敏两人也是潜伏了许久,准备了许久。 这大孤山外围多是兵士扎营,其中还有些是峇石城破时掳来的,多是些对丹穆无用的城中妇孺,妇人为这些胡奴浣衣做饭保命,内围一环便全是人间炼狱。这些抓来的壮丁不是做苦力,便是用作火器试验。 峇石城这些被俘来的人妻离子散,积怨已久,是一点就活的火种。 宋琰声的计策要能成,便少不了借助他们的力量。褚敏和她借助人皮面具的便利,混在外围营帐,几乎是一呼百应。这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没什么比自由更令人神往。所有人秘密应和,各司其职,妇人们负责饮食下药,汉子们负责引火烧线,一举炸掉了这人间炼狱。 宋琰声和褚敏随着人群一同奔逃。褚敏已在马上,却是心一狠,勒马在风中对身前护着的她喊道,“阿好,你先随大家离开,我得回去一趟。” 褚敏为何,宋琰声心底一清二楚。 “三姑娘,我随你一同去。” 褚敏目光深深,眼睛被风刮得微红,一声拍马而奔,“驾——!” 大孤山之地。 爆破声渐小,已是日暮。在一片废墟废土之中,褚敏扒过了无数丹穆胡奴的尸体,最后在山中冶铁的一间石室内找到了褚焕。 褚焕的特征很好认,少白头,瘦长身形,一身灰衣。他卡在石室出口的角落里,未来得及逃出,出口已被爆炸落下的滚石堵住,室内还横陈着许多尸体,他运气好,被炸成这样,还留着一口气。 褚敏找到他,低下头仔细辨认了一番他的白发,对上他微眯的眼睛,忽然就落了眼泪。 她说,“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褚焕。” 褚焕血肉模糊的手动了动,脸上竟然还能笑出,“我现在这样子,确实不好看。”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不是说这个!” 褚敏崩溃地咆哮,“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人不人鬼不鬼!守着你这些邪恶玩意儿,成了大成的叛逆,大成的罪人!” “大孤山断送了多少人命,丹穆狼子野心手段残忍,你怎么还做的下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为了什么啊!” “褚敏。”褚焕脸上慢慢渗出鲜血,想必头上也是重伤难活,他吃力地翻动眼皮,似是哼笑了一声,“没想到,临了了,竟然和当初醒来一样,见到的都是你。” “这世上很多事情,你不懂。你也不必去懂。” “六姑娘。”褚焕转开视线看向她,忽然出言说了一句,“你知道……长城九关吗?” 第一九六章璎珞 宋琰声见他提问,猝不及防,又是一脸莫名。 “什么?” 长城九关,这是什么地方。就她有限记忆,大成从没有这个地方。 褚焕目光灼灼看着她,见她分毫未有反应,眼中的光渐渐熄灭了。 “从京门一路叛逃,我一直在想,你这么聪明,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会不会也是……哈哈……无妨无妨,事到如今,不管你是哪一种,都与我无关了。” 宋琰声深知这人有些秘密,因而不想错过他话中一丝古怪,“什么是长城九关?” “那是我来的地方,也是我要去的地方。” “他都八岁了!也该懂了!你要不要再装一装?”沅王妃挤眉弄眼道。 山柱模仿着川岛,美亚玲子的交谈嘀咕,甚至,还模仿着二人的语气,将他们嘀咕的声音说了出来。 只见晟玄渊眼睛一眯,轻吐出两个字来:“林府。”他说罢便脚踩着马镫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即刻就飞奔了出去。 “果然是琪琪的生日,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给她过生日。”骆明非不禁低声喃喃。 等到宋正和刘春港握了手,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自顾自想沙发走去的时候,李明也凑了上去,伸出右手想要和刘春港握一下。 颜十七也不拒绝,有人护持着,她也就放松了下来,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反正说什么都是这个情况,也不用再去考虑这些问题了,已经是今早已发生,对于这样的状况来说,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现在这一刻基本上都应该能够了解,现在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嗖,一声轻微的破空声响后,啪,那个瓷杯瞬间破碎,化作很多碎瓷片散落在桌上。 叶晓柔见挡不住他,索性不管门了,转身就往房间里面跑,只要进了房间,一切都好办。 信息是未保存的号码发送过来的,那人似乎料到叶晓柔没有保存他的号码,专门发来信息提醒叶晓柔记下号码。 “周明山是得到了荣棠的信任,还是说,他现在根本就是荣棠的人?”正对着门坐着的男子像是在问同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仅凭体能,龙飞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拥有以一敌百的身手。 月初在心里轻哼一声,想着你这个骚-包,我想不想要你还不清楚?再说了,我不想要你就不想要了么? 没人觉得程老汉的腿能好,一双已经废了五六年,看着干枯的已经没有血肉,只剩下皮包着骨的腿,一颗看着寻常的丸药就治好这样一双腿? 破开空间,这种事情绝非寻常力量能够做到,哪怕是李亚林,他也是经历了整整三十年的刻苦修炼,才终于达到了如今的程度。 虽然不知道李亚林是怎么变出这把武器的,但有一点蒂奥娜却非常的清楚。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商王朝也就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备战以及对南瞻部洲的整合,这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早先闻家因为会通河的存在,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夜进斗银,兄弟分家的时候,哪怕不是嫡长子,也不会被薄待,甚至连庶子都可以轻轻松松的坐拥万贯家产。 至少在面对欧尔麦特的时候,可是要比面对午夜的时候轻松太多了不是吗? 我拍拍胸口表示庆幸,连续两剑击中天涯闵之后我便决定转移位置,恰巧天涯雄使出技能,只是跳跃的瞬间依然被天涯雄的技能雷光雷极击中腿部。 一路碾压而过,虚空震颤,怪兽大量死亡,直奔那金色的人影而去。 “嗳!”扣肉干脆的应了一声,将马拴好,就跟在朱攸宁身后进了院子。 第一九七章疯魔 只不过还不待宝慧公主去对质于他,萧长元却已面沉如水出现在书房之外的长廊之上。萧大公子端得一副好皮相,只是身上的煞气和阴翳太重,损毁了这难得的俊美出挑。 宝慧心慕于他,其实也是看中了这张皮囊,还有他一身的好本事。 “萧长元!你是吃了什么迷魂丹了,那宋琰声形貌异人甚是丑陋,你瞎了眼了对她念念不忘,还留着她的东西!”宝慧口不择言道,“那是宋家人,我三哥曾经的死对头宋家!就是因这一层,你也不该喜欢上她!这是背叛、是背主!” 萧长元冷笑了一声。 三皇子端泓,早已是局外之人,一个被废的皇子而已,宝慧现在提他,简直如说一个笑话,端泓对他早没了威胁和慑力。 他低头去看地上的璎珞,这珠串已经被摔得断裂,落了一地的宝石。 宝慧已然疯魔,口不择言地攻击着:“你心里想着她,哈,你知不知道,那姓宋的被劫走,至今都没回来过!天寒地冻的,保不准已经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萧长元本不意与她多做口舌之分过多纠缠,因为他深知这女人的脾性。而当宝慧冲过来一掌劈落他捡起的璎珞残串并狠力踩踏的时候,萧长元忍无可忍,一巴掌举起,厉目而视:“你发疯发够了吗?” “怎么,你还敢与我动手不成?你打,你打啊!”宝慧见他举起手,怒极反笑,“我说到你痛处了是吗?我还就要说了,宋琰声那个丑八怪,死了尸体都不知被哪只胡狼给吃了……唔!” 萧长元毫不留情,反手便是一巴掌。 “公主!” “萧长元,你竟然敢打我?!” 房中还有个宝慧近身的陪嫁侍女,一见这架势,惊得魂儿都没了,回过神来便一边跑一边大叫:“夭寿了,驸马竟然打起了公主!快来人拿!” 人还没跑出去,就被萧长元身后的随从薛刃横刀拿住,吓得腿也软了,声儿也没了。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非要如此便也别怪我不客气,嘴里给我放干净些。”萧长元盯着地上瞪目相视满是不可置信的宝慧,声音压低,眼中满是讥讽:“宝慧,你搞清楚状况。” 七公主,中宫所出。如今潘党倒了,中宫失势,如今连圣上的宠爱也没了。所有傍身依存的东西已经全然失去,只有公主一个犹如还活在梦里。 “宋家那人,便是样貌形色百般不显,也好过你千倍数倍。”萧长元目光落在她撑地时不慎露出的左手上,左手有缺,五指蹼连,被他的目光触及,便如同烧了火一般迅速缩回宽大的衣袖之中,宝慧看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宋琰声身形有异,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己低头看看自己。” 宝慧面色煞白,看着他,瞠目结舌,犹如今天才认识一样。 萧长元捡完所有断裂的珠串,将这些东西收进怀中,一眼也没再看向宝慧,扔了一句话道,“萧家是我的地方,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赶紧给我滚!” 在他走后,萧家书房传来崩溃毁灭式的大吼和咆哮,后头下人赶来时,只剩下满屋狼藉,和屋内嚎啕大哭的七公主。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招惹,何必来招惹我!” 一旁被吓傻了的侍女见她形容无状,在一阵喃喃自语后突然撑身而起,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恨意,起身追着远去的萧长元而去。 萧长元行迹匆匆,府外停了一辆马车,这车上没有徽饰,甚是不起眼。宝慧追至此,只见他黑衣背影迅速隐入了马车内。车帘一动之下,她看见车里一角露出的金纹裙摆。 萧长元上了马车,车内女人斗篷一掀,露出四公主宝乐一张含笑却并非善意的脸。 “真真是何苦来。”她虽是笑言,却带着讥讽挖苦,也不知是在说谁。 萧长元冷目相视,一身煞气极是慑人:“有什么事快说。” “你如今掌内廷禁军,身份地位不同往日,这气势上还真是怕人。”宝乐嘴上这么说,却没有半分害怕退缩的意思,区区一个萧长元而已,更大更惊险的阴谋她参与其中都不眨一下眼的。 “时机快成熟了。这也是那位的意思。”她伸指来指向头顶上方,目光如同深水一样,看着萧长元道,“难为你在老三那儿潜伏这么久,现在时机快至,你高兴吗?” 萧长元没接她的话茬,只是冷道:“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宝乐笑眯眯的,“大公子莫要着急,你那位现在好得很。待事成之时,便是成你好事之日。” 邕门关被破,这是松都平怎么也没能想到的。大成火器已达,粮草充足,又有端珣坐镇,一手声东击西玩得极溜。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大孤山那处有探子返来消息,整座山都被炸毁了,莫说屯粮了,便是松都平依仗的火器也被炸毁了个干净。 褚焕也死在了这场爆炸之中。 所有的都没了。 没了粮草,军心大动,弓长岭一线已是不稳,很快便要沦陷了。端珣一鼓作气,不会留给他们喘息之机。 弓长岭驻扎的大营松动得极快,远比它当初聚集的速度更快。本来丹穆一十二部落便是一群乌合之众,松都平费劲心力,也不过拉拢来了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大势已去。 松都平望着远方的战火,双手紧紧握起,青筋尽现。 战局已稳之际,傅旁收到了一封家书,傅道伯火气冲冲满心郁卒地告知他,傅圆跟着镇国公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随着粮草押运,一路来了前线。 傅旁一目十行,看完之后手一抖。 这粮草队伍分为几拨,这两人胆大至此,混在哪一队里头去了。 战场不比其他,傅圆不比元盈武艺傍身,虽有些骑射功夫,但到底是个女儿家。这战场上刀剑无眼的,要是—— 傅旁忧虑得一宿没能合眼,次日一早点兵之前,六殿下派了近身侍卫景云来请他去营帐。 帐内静悄悄一片,傅旁乌青着眼底进来一看,地上跪了两个低头灶面的小兵,其中一个身影看着眼熟无比,他走近一看,双目大动,正是自家那六妹妹! “你——!你这——!” 要是旁的兄弟,傅旁就要破口大骂了,可傅圆到底是他在家中最宠的那个六妹妹,打不能,骂不能,只能对着眼儿干瞪眼。 “大哥哥,我……”傅圆跟他视线相对了一会儿,便很快重新垂下头去,双手指头捏着,欲言又止。 “你别跟我说话,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傅旁眼神一厉,“你抽哪门子的风跑来这北线,赶紧给我回家去!” 话一说完,便与元盈幽幽望过来的眼神相接。 “胡闹!简直是胡闹!” 镇国公乍一见了这被端珣抓到的猢狲,还没大能认出来,还是瞧了这猢狲露出来的笑才突然惊觉,原是自个儿姑娘。当即便从榻上跳了下来,恨不得揍这无法无天的丫头一顿。 这丫头自个儿来了也就罢了,元庭竟是没有看住,还由着她另外拐了老太傅家的孙女儿一起来了。 镇国公一忍再忍,就是怕吓了人家孩子,现在元盈跪着是半点认错的意思也没有,嘴上不依不饶兴冲冲道,“我这不是来帮忙的吗,爹,你看我还带了特制的火器,那可是一应儿的宝贝!都是铁中最精纯的部分锻造而出,不论是刚度还是冲力,整个大成都是头一份的!” “住口!”镇国公忍无可忍,一拍桌案,指着元盈道,“给我滚!” “爹……”元盈怔了一下,不再顾左右而言他,抬头看向镇国公,被她气得脸色发白,一身震怒未平。 她直身而起,一言不发,负气跑出了营帐。 “元大公子,我现在便遣人,让他们护送两位姑娘归京,你莫要担心。”镇国公胸膛被气得震了震,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对傅旁道。 “多谢镇国公。”傅旁脸色也不好,都是紧张惊吓的,连拉了自己六妹妹出帐说教去了。 “两个人都是有大主意的,舅舅别气,对伤口不好。”端珣见他脸色不善,微微摇头,“您何苦那样对元盈,她千里赶赴,嘴上不肯说,心里却是一直担心你。” 第一九八章重逢 说起这镇国公与元盈父女之间的隔阂,已是经年久矣。说到底还是自家家事,镇国公隐怒许久,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元盈一肚子愤懑出了营帐,面对一片连营和北线剔蓝的天,忽然生了些许委屈来。 “元盈。” 端珣随后不久也出来了,在江畔一片泥沙积成的岸边寻到了蹲身扔石头的小郡主,出声唤了一句,也没见她转身。 轮椅咯吱声停下了,元盈等了许久也没见这人再喊她,便耐不住性子偷眼往后瞅了一眼。 端珣单手撑在扶手上,眉眼似画,正微微侧身遥遥望着隔江对岸那巨人般高耸绵延的弓长岭。 那里如今战火一片,整个丹穆都乱了。 “我以为你是来安慰我的,表哥。”元盈努努嘴,偏过头继续丢石子去,一边假装不经意刺探着问,“我爹他……” 端珣分了些视线给她,瞥来一眼,“你来之前,他都好得很。” “我这不也是担心他么……好歹也是我爹,我这不是不放心吗?” “这话,你自己对他说去。”端珣移开视线,手背雪白搭在扶手上,他坐直身子皱皱眉,“倒是你自己来便来了,还拐带人傅家姑娘一起作甚?” “嘿,这你可冤枉我了。”元盈抛掉剩下的石子,拍拍手掌站起来走向他,一边道:“原是她自个儿找上门的,说是担心她大哥。这不我爹不也受伤了么,还有小六被掳来,桩桩件件我都放心不下,所以就跟她一拍而合一起过来了。” “能瞒过元庭的耳目,还真是了不起。”端珣无甚笑意地夸奖一声,随后警告道:“人看也看了,早些回家去。这是战场,刀剑无眼,可不是儿戏。” “我又不怕……”元盈悄悄嘟囔一声,“你们在这儿我怕什么,而且现在丹穆明显劣势,我还要打进他们老巢呢,打他个稀巴烂!” 端珣眉头蹙起,“你听话些,我今日便要随军攻往飞狐陉,可没人有空来照顾你。” “你亲自去吗?”元盈表情一收,正色道:“小六如今在哪儿?我不要你照顾,我要随你一起去。” “胡闹!” “我来都来了,你让我这么就走了,我才不甘心!” 傅旁这边也是同样的景象。傅圆好不容易见了他,自也是不肯走。傅圆自幼聪慧识大体,鲜少有如此决绝固执的时候,傅旁皱眉恐吓威胁过一番后,傅六姑娘依旧是没有半分松动。 “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绝对不乱走,绝对不碍着你们的大事,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帮帮你吧。” “哥,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傅旁审视自家妹妹一番,“果真是如此?” “嗯。”傅圆连连点头。 饶是傅旁战场上如何火眼金睛,除了傅圆圆润许多的脸庞和身体,也没审视出什么来。只是军队开拔在即,傅旁不愿与她多做言语,跨马而上,狠下心冷面道,“阿圆,你回京门去,便是对大哥最好的帮助。你在这里,我反而不放心。” “不必多言!”他低头看着自己亲妹,打断她急于表态的话,“听我的,镇国公会派人护你回家,你好好回到家中,这事我全当不知。” “不要让我生气,回家去!” “哥……” 对于元盈的处理,镇国公则简单粗暴很多。元盈在端珣那处讨不得好,镇国公虎目一瞪,更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给,直接派了人过来准备护送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回京。 结果正要返程的时候,元盈突然大吐特吐,差点从马上翻下来。彼时军营早已开拔,镇国公及端珣已前往飞狐陉,傅旁更是先于军队而行,主事的人都走了,剩下这护遣的这一小队精锐面面相觑,见人吐得实在厉害,便打算缓个一晚上再送不迟。 谁知第二天一早,帐外喊了半天也不见两个姑娘出来。冲进去一看,两人早已没了影儿。 “六殿下果真是亲自前往飞狐陉去了。” 傅圆紧跟着元盈驾马在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他腿伤有伤,行动不便,这怎么能……?” 元盈纵马急行,她们悄然跟在拔营行军之后,保持着一段距离,听闻此言倒是没什么意外道:“北线都来了,飞狐陉算什么。他这次北上,要不是松都平可恨掳了他心头肉急得人日夜不能寐,依照他运筹帷幄的本事,如你所说他带着伤犯不着亲自赶来这一趟。” 说起宋琰声,傅圆不免疑惑,“那现今宋六姑娘如何了?” “昨日听表哥说,她已从松都平手里逃出来了,还顺便炸掉了丹穆人在泳西的屯粮之地。” “原来如此……能逃出来就好,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傅圆淡淡说了这一句,微勾了一下唇,很快这半点笑意便随风而去,倒是元盈来了兴致,骑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很是赞赏道:“小六向来机敏非常,因而总是能逢凶化吉。” “我们的人已经寻到她,到时候过了飞狐陉,在翠屏山便能与她汇合了。”元盈难掩喜色,“自她被掳,我在京门无一日能睡个安稳觉,就怕她……现在一切还好都解决了。”她说完喃喃一句:”北疆的风过了严冬还是这么冷,也不知小六在这儿这么久怎么撑得住的。我表哥都快心疼坏了。” 傅圆握着缰绳沉默着跟上她,一边拉回了被风吹落的兜帽。 弓长岭大破,丹穆全线溃逃。宋琰声与褚敏逆流而返,带领他们前往翠屏山汇合的是一位混血出身的丹穆老人。这老人正是宋琰声在京门贡市时端珣身边曾见过的那个,从多种迹象来看他应该是端珣埋在丹穆的暗钉。在大孤山爆破后不久,这人突然现身在赶路逃命的她们面前,身上带着端珣的信物。 宋琰声一眼便认出了。 这一只绣着四瓣兰花的香囊,绣工实在谈不上好,正是出自她之手。里头装着的正是熟悉的珌兰香,是端珣贴身佩戴之物。 千军横关,端珣来接她回家了。 翠屏山上风大,吹得人衣角翻起,宋琰声被褚敏扶下马,落地后的第一眼便看到了一抹雪白的衣衫。端珣坐在轮椅上,对着满身满脸污垢分外狼狈的宋琰声,伸出了手掌。 “阿好。” 在他温和流淌的视线中,宋琰声鼻子陡然一酸,飞身扑向他。 端珣终于将人抱了个满怀,用尽全力,手臂从一开始的颤抖到逐渐绷紧,似是害怕人又不见了。 “你怎么才来!” 宋琰声哽咽的声音传来,“你不知道,松都平那个混蛋差点要绑我去祭旗了。” 阿好,他的心肝,他的娇娇,他的珍宝。 端珣心疼得要裂开了,放心尖儿上的姑娘委屈至此,他直恨得想将伤害她的人挫骨扬灰。 “都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宋琰声埋在他怀里不做声了,任是怎么哄都不肯出。褚敏这一路来瞧得分明,这六姑娘能炸掉松都平的粮仓断他后路哪里是软弱之人,只是见了亲近的人,一遭的委屈全藏不住了,撒娇着要求安慰。 端珣自然也知道,心肝要如何,这时便让她如何,处处都顺着她。 “阿好,这山头风大,咱们回营中好生歇着如何?” “不好。” “咱们回家,好吗?” “不好。” “宝贝抬头,我给你擦擦脸,好不好?” “……不好。”宋琰声抱着他,转过头去,“不好,你不要看我,我现在丑得很。” “那这样,咱们把这面具去了吧。” “不要。”他的心肝说:眼睛在流泪,哭肿了更加不好看了。 端珣全顺了她,在翠屏山上的风吹过一片嶙峋山石时,慢慢地低头,将她后脑松落的发用指梳好挽起,轻轻吻在了这一抹长发之上。 “你什么样子,我都欢喜。” “哭吧,把委屈伤心都哭出来,留下来,我们阿好以后就是天底下最幸福快活的姑娘。” 第一九九章突变 宋琰声被救回来之后,身子骨太虚,一路上又受了太多苦楚,好不容易见了端珣,放了心弦,之后便是大病一场。端珣在帐内亲自照顾着人,汤汤水水喂药擦汗都不假旁人之手。 宋琰声裹在厚厚的皮毛褥子里,浑身烧得滚烫,她还有些意识,抬了抬眼,端珣守在她旁边,夜灯如豆,灯光下的人眉心微蹙,凤目微阖,一手支颐,另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重又放心地睡过去了。 大成军一路劈开飞狐陉直取泳西,丹穆胡奴被打得节节败退,情况正是一片大好的时候。元盈和傅圆随军已久,已是知道宋琰声安全到达的消息。元盈自是耐不住性子,奈何她表哥的营帐日日都有人守着接近不得,好容易等到他出帐与一众主将们商谈谋策的机会,带着傅圆偷偷摸往营帐时,还被景云给逮住了。 “小郡主,你果然在此。”景云眉头一挑,除此倒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向来端珣是早有料及她不会轻易离开。 “哎,你可别说出去,千万别告诉我爹!”元盈被他抓着手臂,也没挣扎,压低声音道,“景云,我就来看看小六,听说她病得厉害,已经好几日了,我不放心她。” 这时里头传来一道声音,微有疲惫道:“放她进来吧。” 这声音听着耳熟,元盈神色一喜,趁着景云松手的功夫,带着傅圆小跑着冲进了帐内。 “果真是你,三姑娘!真是好久没见!”元盈一见人,真是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褚敏手里拿着药托,正在给昏睡中的宋琰声擦汗上药,她闻言“嘘”了一声,低声道,“别吵到六姑娘。” “小六她这是怎么了?”元盈点点头,坐到榻边,低头看向宋琰声烧得红彤彤的脸。 连日不见,宋家这原本养得金尊玉贵圆润润的六姑娘瘦削了许多,脸上软绵绵的肉只剩下薄薄一层了,可见被劫北上一路过得艰难。 “虽是捱过了严冬,人也被救回来了,可这浑身的伤冻都没养好,人呢身子虚,一路惊险下,禁不住一点风吹了,可这六姑娘能忍得很,风寒侵体都烧成这样子了也生生扛着不肯说不肯休息。” 褚敏作为一个医者,这话听着可不是夸奖。元盈知道宋琰声性子,这小六看着圆圆软软,怎么也想象不到她炸了松都平的后援大孤山的样子,其实人小小一个人一向心里头有着大主意大主张,且会为此努力去完成。 “快点好起来吧,小六。等你好了,咱们回京门踏马赏花,吃遍明月楼好不好。”元盈用力握了一下宋琰声的手,正要再说,帐外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正是意云的警示,看来是端珣议事回来了。 “别咳了,里面是谁我心里还没数吗?”端珣的声音传来,人在外头顿了一下,看了眼挤眉弄眼的意云,“还不如留你在横门关,免得调过来无所事事。” 意云迅速敛息低头。 元盈听着外面动静也不着急躲了,端珣被景云推进来,轮椅声吱呀吱呀上前,他整个人黑发白衣,气质清绝至极。元盈笑脸贴上,“表哥,你既都猜着我在这儿了,你看,我一路上也没给你添乱,就别这么快让我回去了可好?” 端珣似笑非笑瞅她一眼,“你非要在这儿也没办法,只是别让舅舅发现,仔细他剥了你的猴子皮。” 元盈笑意一僵,“……不会的。” “你尽管试试好了。” 端珣顺势扫过她身边做营内烧火小卒打扮的傅圆,目光中内含警告,“傅姑娘,你大哥如今在战场迎敌,你可别让他担心才是。” 傅圆猛一被提名,与他凤目一对,不由目光一闪,深深低下头去,嗫嚅了一声,“我……” 端珣却是没管她们二人,径直往里面看宋琰声去了。宋琰声正发着高烧,神志不甚清醒,因着烧得发慌,手脚时不时会从褥子里露出来贪凉。端珣近前将她的手收进了被子里,替她掩好被角,知道她受不惯苦药味,又让景云将案头的香炉重新燃上了。 端珣抽空过来一趟,就是为了看看宋琰声睡得好不好。 褚敏在旁取了热帕子给他,端珣接过来将宋琰声额上的薄汗擦净,神态间是极温和和专注。 元盈脸皮厚,又悄摸摸地进来,见状也是见怪不怪了,倒是被她一起拉进来的傅圆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完了全程。 当夜,弓长岭一线全部溃败,傅旁在泳西古尔沙生擒丹穆首领松都平。元盈在俘虏的队伍里,眼尖的瞧见了一个老熟人萧长瑛。 这人头发凌乱,面容脏污,衣衫褴褛,一点也没有了从前在京门意得志满的样子。她缩在囚车之内,听到了脚步声,稍稍抬起了头。 走近了看,元盈才发现她一只手上全是干涸的鲜血,一只小指不知为何被人截下,断裂处血肉模糊。 元盈对上了她仇恨而癫狂的视线,这视线看着不像是面对着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幽冥出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萧长瑛猛地扑了过来,隔着一层栅栏对她咒骂。在她极尽恶毒的骂声中,元盈忽然觉得没劲透了——这也堪是曾经她们的对手吗?这是一个已然疯魔的人。 大成军破了泳西,生擒松都平,丹穆这群乌合之众要斩除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北线环境不好,不利于宋琰声养伤,尽早解决丹穆残部问题,才能尽快带自家心肝回京养伤。 宋琰声休息了几日,高烧才退,醒过来之后都是神色恹恹,脸色极白。端珣端着药,一勺一勺喂给她喝,这丫头嫌苦,眉头全皱着,把端珣心疼坏了。 “我听褚敏说,松都平被抓了?”宋琰声喝完药问他,“你是不是把人丢外面冻了好几日了?” “这人理应就地坑杀,不过坑杀也都算便宜他的了。”丹穆松都平搅得大成天翻地覆,如今圣旨未达,还得留着人一条狗命,端珣怎么看怎么碍眼,总不会让他好过就是了,五马分尸都不足以平他阿好被劫一路受罪之怒。 宋琰声失笑,顺着握住端珣整理她头发的手。他的手修长白皙,温热,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你说得对,这人狡猾得很,除之而后快,免得夜长梦多。” 端珣要除松都平,自有自己的考量,宋琰声想来,松都平刁滑狐狸一样的人,怎会轻易被俘?俗话说狡兔三窟,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事出反常必有妖。 宋琰声大病一场,说了几句话便有些疲惫,拉着他的手打了个哈欠。 端珣摸了摸她的额头,凤目微垂,低柔地哄道,“无碍,你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宋琰声“嗯”了一声,拉着他的手,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两人离得近,她鼻头动了动,睡意来袭之时,嘀咕了一声,“你这珌兰香……味道似是淡了些。” 端珣一怔,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景云进帐来回道:“殿下,萧长瑛跑了!” 朝廷连日收到北线频频告捷的好消息,都是大松一口气。不料紧接着却传来一个噩耗,六殿下携军在飞狐陉受到了丹穆残党的伏击! 飞狐陉山势复杂,在其中行军极是不利,谁能想到松都平被俘前还留了这么一手,布置了一队丹穆精锐埋伏于此,一声炸响,山石陨落,正是冲端珣而去,一队人马躲闪不及全部埋葬在了成堆的山石之下。 松都平在囚车内看着小山一般对垒的乱石,突然间放声大笑,如癫如狂。 元盈目瞪口呆,也不顾自己的掩藏装扮,一把抽了缨枪,拿了火铳,就要骑马往山那头冲,意欲跟这群丹穆胡奴拼了。 在旁的傅圆不及反应,脸上原本一片红润血色全部褪了干净,面色雪白、满目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清不去的落石,喃喃着道:“不……!” “给我拦住她!” 镇国公伤口还未痊愈,闻讯赶来时一见状况,虎目圆睁,大喊一身。元盈被制下之后,镇国公步履不稳地翻马而下查看情况。落石滚滚而下积压一片,在场人看得分明——六殿下已无生还的可能。 “放开我,我要跟他们拼了!”元盈大喊大叫,红缨枪一左一右击退拦下她的人,她红了眼睛——小六,小六她要醒来了,她一定要见端珣的,要不见他人,她可怎么办呀…… 镇国公连声怒吼:“给我回来!”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又是一阵接二连三的巨响,脚底所在山地都在震动,一时间风烟沙石侵袭而来,等动静稍平,元盈抬眼看去,对头伏击的那处山头几乎都被炸平了。 镇国公虎目含泪,挥剑而下,大吼一声:“冲!” 松都平余部被铲灭干净。 当夜松都平被发现死在了囚车的队伍里,自己服了毒药,死得透透的,静悄悄的。 傅旁自泳西一路势如破竹,丹穆被打得哭爹喊娘,寒疆之地的丹穆王族推了个傀儡小皇帝出来,这小胡奴一见匣子内装着的松都平血肉模糊的头颅,当即给吓得屁滚尿流,冲出来跪喊着要求和。 第二百章逼宫 京门也在眨眼之间突然变天了。 在端珣沙场战死的消息传来,废皇子端泓不知从何处弄来绑了一身的炸药从禁宫冲出,一路逼往太极殿,随同他一并出现的还有从丹穆战场逃回的萧长瑛。 无人管萧长瑛从何逃出又如何得以进入京门混入皇宫大殿,满朝文武看着她手握炸药,如同疯妇,癫狂笑着踏入这大成权力之巅的太极殿。 萧府。 时候已到。 萧长元黑甲加身,面色冷峻,薛刃随他踏出萧府书房,却见宝慧公主面容扭曲地冲了进来,质问道: “萧长元,你这是做什么去?!” 宝慧公主一向最重视仪容妆面的精致华美,她现下的样子,却似没有时间细细装扮,是一路赶过来的。 “我问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萧长元看也不看他一眼,全当没有这个人一样往外走。 “你敢去!你敢去,我的人会立马告知我父皇!你这是要谋……反……啊!” 宝慧公主还没有说完,背后斜刺一剑,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横穿而过的剑尖儿。 血流遍地,她短促呼喊一声,握着剑,双膝一跪,倒了下来。 端融收了剑,脸上却无半点表情,似乎方才杀人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你们……”宝慧公主跪地,抬头看向逆光处的人影,颤抖不已道:“萧长元,我猜的不错,你是端融的人……从始至终,你都是他们的人!” “你真是……难得聪明这一回啊,宝慧。”逆光处缓缓走来一个窈窕身影,衣服上金纹闪烁,正是那日宝慧在萧家门口马车上所看见的衣角纹饰,这是宝乐惯常穿的。 “可惜啊,晚了。你的人?你说你那个婢女?还未等及告知咱们父皇,她啊就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宝乐勾着一抹薄凉的笑走过来,宝慧见着她面容大动,双目圆睁,胸口被开了一个洞,血水横流,嘴里血沫不断流淌。 她抬头,在一片惊恐难料之际,忽然在日光下看到了萧长元的背影,就像她十岁生日宴在太液池边所望见的一样,挺直、清俊、给人力量。她朝那抹光爬去,一步一步的,企图伸手抓住他的衣袍。 “推甲,推甲……”她喊着他的名字,费尽力气,甚至连萧长元的黑甲都未触及,那人的身影已经走远,未有回头。 宝慧伸着手指,身后血流一片,半辈子光亮夺人,死的时候却一身狼狈,死不瞑目。 宝乐留至最后,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了她身边,伸手盖住了她那双残留着着眼泪圆睁的双目,低声道了一句: “下辈子,别生在皇家了,投个好人家,宝慧。” 皇宫。 太极殿里里外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无人敢冒进,这里已经被放满了炸药,只要一点火星,便能引爆炸飞整座大殿。 满朝文武大概也未曾想到有今日场景,看着那浑身绑满炸药的废皇子,一个个面面相觑,生死一线不敢轻举妄动。 “父皇,别来无恙。” 端泓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火折子走近御座。明德帝目露惊恐,“端泓,你……!” “父皇,你不见儿臣,厌恶儿臣,儿臣却是很想您。这不,您寿辰也快到了,我带些礼物给您助助兴。” “反了,反了!护驾,来人护驾!” 明德帝看着他疯狂的视线,胸口一口气上下着提不起来,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逼近。 “圣上,您屁股底下这椅子坐得够久的了,该让让位子了。”萧长瑛举着炸药包进殿,呵呵笑起,面容凌乱,丝毫未有当初内廷女官的端庄持重,脸上已经笑得扭曲。 “这位子,这太极殿,哈哈,多好多好,全炸烂了,如何?” “你们觉得呢?” 端泓阴笑着一把攥住明德帝的手,“父皇,儿臣敬您,您来。”手上动作不停,逼着明德帝点火起爆。李路在旁不断摇头,“不可啊,殿下……” “哈哈,我叫他一声父皇,他认我吗?啊?!我算哪门子的殿下!” 端泓目眦欲裂,一把甩开明德帝的手,目露凶狠,正要点燃火药的瞬间,殿外赶来的禁军统领萧长元一剑飞来,百步外一剑封喉。 端泓瞪目而倒,临死前拼尽全力,抓住了御座底下泛着金光的一只椅子脚。 萧长瑛当场伏诛,一刀殒命。 “儿臣护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四殿下一身戎装进殿,单膝跪下。明德帝刚刚从这场闹剧中回过神来,脑中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皱眉低头看向自己这个理应禁足反省的四子,“你……” 端融抱拳,抬头而起,向明德帝露出一个笑来。 太极殿殿门一下子全然封闭! 明德帝一下全明白了!为什么端泓会被放出,为什么萧长瑛会混入皇宫内廷,定然是有人要其如此,乐见其成! 端融—— 护驾为假,逼宫才是目的! 也对,这个时间点,镇国公还在北线未归,端珣生埋于飞狐陉,还有什么比这个时机更好的呢? “端融,你……” 明德帝连翻受惊,气息不稳地指住端融,“你这是要做什么?” “父皇莫怕,儿臣护驾而来,只为保您周全。” “殿下,既为护驾,何不撤兵卸甲!”宋樾目光一厉,上前一步逼问,却见一把剑刃横在眼前! 宁寿宫。 宝乐公主前往殿内复命,楼太后正在后头鱼池喂鱼,听了脚步声,脸也未抬,只问:“已经开始了吗?” 宝乐一点头。 太后一抬手,重公公拿了鱼饵递给她。鱼饵一撒,这池中锦鲤集聚而来争食,搅得一池清水变得浑浊不可见。 “人呐,就是这样,给他们点好处,便争着要咬饵上钩,瞧瞧。” 京外西山大营、龙台锐步大营已由端融手下几位参将假借圣意以整顿兵务为由共管,端融如此行事,已做了万全准备,等顺利逼宫上位,北线镇国公自也不值一提,尽在掌控。 宋樾、宋梅衡父子入狱,朝中再无敢多言之人。 严冬初去,春来万物生,宋琰声被押解从北线而返的时候,正是杏花白头之时。 京门已成了禁城,四下严防,举目无人敢出。 萧长元在京门玄武门见到宋琰声时,长剑一横,削掉了她头上簪着的白花。连着一缕长发飘落时,宋琰声抬起了眼睛。 这是萧长元睡梦中多次见过的眼睛,圆润而微微上翘,只是眼中再没了那星光点点。就跟……就跟上辈子她嫁入萧府,在日复一日地枯竭。 萧长元对着这双眼,忽地笑了,“阿好,这辈子,你照样改变不了结局。” 宋琰声似乎有了些反应,目光一震,看向他那张犹如噩梦的脸。 “上辈子、这辈子、不管几辈子,你宋琰声,都只能是我萧长元的人!” “住手——放开我!”宋琰声被他抓在马上,如同被毒蛇缠身,浑身汗毛倒数,拼了命挣扎起来。 “放开我!” 萧长元看着她挣扎踢动,忽然觉得她面目可憎,心中绵延不息的皆是嫉妒和毁灭,他一把抓了她披散的头发,阴狠地威胁道,“知道吗?你的爹爹和哥哥全在我手上。要不想他们的结局跟上辈子一样,乖乖的。” 宋琰声听闻此慢慢静了下来,也就静了片刻,忽地反身,狠狠给他一记耳光,响亮而用力,萧长元被打得偏过头去,周围手下兵士都是一脸静默如死。 萧长元隐忍再三,转过头来看她,举了手,对着她苍白倔强的脸,最终却是放了下来。 宋琰声被他带进了萧府,那个前世里梅花都带着血的地方。 皇四子以为一切如他所算,顺利得很,却没能料到,真正的局中人,是他自己。 皇宫已被他控制,京门也在他手里,本该尘埃落定成功上位的时候,西山大营逃来个浑身浴血的人连夜叩门,仔细一辨认,竟是自己手下的参将。 这人伤重,倒是个衷心的,含糊不清说了个“殿”字便断了声息。端融直觉有异,当夜提剑进了乾清殿,剑指直逼明德帝下退位诏书。 围得铁桶一般的皇宫内廷,这时有属下来报,说是傅老太傅请求面圣。 这老东西这时候来乾清殿面圣作甚?四皇子眉头一皱,乾清殿门一推,外头竟是文武全臣。 “端融!为王,你拥兵造势,是为不忠;为臣,你结党谋权,是为不义;为上,你残害忠良,是为不仁,为子,你逼宫夺嫡,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仁者,天必诛之!” “天必诛之?哈哈,老东西,我倒要看看,谁要诛我?谁敢诛我?!” 正在这时,一声轰雷一样的炸响从宣德门的方向传来,这样少见的爆破力下,地面被震得抖了几抖。端融脸色一变,怒道:“萧长元何在!” 宣德门被破,调兵攻入内廷的正是元家大公子元庭。端融见着了马上之人,目光阴翳,看向了乾清殿! 元庭领兵出现在此,这就说明了今天这一出,就是为他专设的局!元庭何来的调兵之权,除了乾清殿里头他的好父皇,还有谁能给! “端融,束手就擒吧。” 元庭手一伸,万千箭头对准了他。 端融突然仰天长笑,“父皇,我的好父皇,从未有过一日,您是相信儿臣的!儿臣……被您算计得好惨呐!哈!哈哈!” 第二零一章东宫 萧府。 萧长元不能出现在皇宫,是因为整个萧家被围得水泄不通。领兵之人坐于马上,正是大家都以为死于飞狐陉的端珣! 宋琰声面前放着一杯酒,萧长元看着她,脸色是被酒气洇出的一片潮红。 他漆黑的眼睛盯紧了她,“我果真还是小瞧了你。” “喝罢,我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宋琰声脸上仍有病色,她看着眼前这杯酒,大眼睛轻轻眨了眨,“你也是惯会用这伎俩来毒我了。” 萧长元的手指一抖,眼中满是拉红爆裂的血丝。 “前世是我瞎了眼。”她脸带嫌恶,却被暴起的萧长元一把握住了单薄的肩膀,“住口,住口!” 宋琰声歪头看他,忽地笑起,“我不说,那些就都没有发生过了吗?” 萧长元漆黑的双眼紧紧盯着她,两人这一世的距离没有这么近过,宋琰声毫不畏惧地对着他道:“你不明白吗?我恨你,厌弃你,嫌恶你,我不想跟你一起死,我觉得恶心。” 他的酒气渐散,脸由红转白,眼慢慢阴翳疯狂。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可还没等使力,一只飞箭穿窗射来,破空之力,直直扎进了萧长元的后背,穿胸而过。 总共三箭,未有间隙,都是射中极致命之处,萧长元扑倒在地,血水从惨白的嘴角留下。 门在这一瞬间被破开,门外密密麻麻都是披甲的兵士。宋琰声抓准时机迅速往外跑去,萧长元抬臂欲拦,只这一点动作,门外却是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雨中,萧长元使劲转动眼珠,远远地看见那白衣的姑娘,像鸟儿一样扑进了另一个男人怀中。 萧长元被射成了个刺猬。 * 香气袭人知骤暖,不过堪堪一个月里,春日的京门发生了太多事情。 端融被废,住进了当初三皇子端泓待过的庶人府。 镇国公班师回朝,破敌有功的傅旁一下跻身朝中新贵,直升三品武将之首,携宣德门御林都统,替了被万剑穿身过的萧长元的位置。 萧家也在顷刻间被抄没,资产重公,府内家眷连坐,皆入奴籍。萧老将军本还留着一口气,见此潦倒颓败之势,一夜过后便闭了眼睛咽了气。 除了萧家,四皇子麾下一众党羽被连根拔起,全部绞杀。 要说来这朝中局势,倒了一方,很快便有一家顺势而起。老太傅家的声望又高一层,傅道伯连日上朝连着胡子都飘了。 朝中局势如何,宋琰声心里一清二楚,她没空理会,赶着去大理寺接父亲和兄长回家。三人相见,步履不稳地沉默着相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次日的朝阳照常升起,早朝时,文武众臣在太极殿见到了六殿下。自废了腿之后,端珣鲜少出现在朝议,这是他请命北上之后,时隔数日重回太极殿,而且没有轮椅,没有近侍,就跟从前一样,一袭白衣,冷冽而清贵地站在御座之下,群臣之首。 京门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老狐狸,光是看看六殿下那重新站起的身影,便能判定这朝中格局的大动和往后走向了。 明德帝冠冕之下病色深重,今日早朝议政,只为清算和恩赏。 傅家一跃而上,元家皇恩更盛,难掩其芒。 新的格局已然形成,傅道伯高兴了数日,现在想想不免有些后怕,要是没听了老爹的话继续卖命四皇子,但看萧家的下场便知道了。临阵倒戈也是一门技术活,总的来说,这次他们家赌赢了。 傅道伯看着自家意气风发的大哥儿傅旁,心思一转,想起了自家宝贝女儿傅圆,越发想给傅家来个锦上添花,烈火烹油。 等去了他爹书房,老太傅一听,神情一变,立刻横眉冷对:“收起你那些不上台面的心思,圣上亲自指的亲事,你瞎掺和什么!” “爹,如今朝中局势焕然一新。六殿下……儿子不知他那腿如何能站起,传言说是北疆巫医之术救治……” “不过他如何站起我不关心,既是他能站起了,但凡是个人都知道他就是未来的东宫!要是如此,将来还能便宜了宋家女儿做那中宫皇后?!”傅道伯胡子一抖,激道:“爹,咱们处处落后宋家一步,您好生考虑考虑,四皇子被废终身幽禁,六丫头与他的亲事便成了废纸一张,咱们何不争取一把?凭什么那宋樾家的小萝卜头能配上太子,咱们家的六丫头难道还差她不成?” 老太傅听罢觉得并不可。一来显得自家功利,落了下乘,二来,端珣是轻易好算计的吗? 从京门到北线,从北线回京门,连环的布置,齐整的杀局,这般算无遗策之人,傅道伯怎可能算计得了他? 端珣如何能暗中返回京门? 这本是计划中的一环。 要是端珣身死飞狐陉的消息传到京门,四皇子端融他能忍住不反吗?他终究没抗住龙袍加身的诱惑,在这一出测验也是终局中,输的溃不成军。 飞狐陉中山势复杂,内藏古道,端珣当时引队逃出生天所走的就是这些古道,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无人察觉之下已经攻入了京外,与京内留守的元庭兵分两路,一举拿下西山和龙台两座大营。 说到底,明德帝对老四端融的信任程度,远不及承王端珣。 京门朱雀街的春花遍开时,明德帝宣召,立六皇子为储,居东宫之主。圣旨下听的这日正午,端融被发现一杯毒酒赐死在庶人府。 李路随明德帝前往宁寿宫时,楼太后正在殿内畅春园听曲。无人知道里面谈论了些什么,圣驾离开之后,那戏曲儿整好唱到最后,咿咿呀呀地传出宫墙。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宁寿宫内再无曲儿声,楼家百年世族,一朝没了声息。听说楼家大人举刀追着他家逆子楼瑆,追了京中几条花柳街。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夜,敬妃被发现自尽于自己宫内,膝下五公主随即落发出家,脱簪卸环,交出公主册宝,自困望珑园天门寺再未得出。 端珣入主东宫,宋琰声便不大能见着他了。在家中休养数日,伤已痊愈,宋琰声却没能再圆胖回来,愁煞了老太太和沈氏,天天嘱咐厨房变着花样地做些吃食,最后全进了九哥儿的肚子。 可怜昀哥儿再也不往他姐姐屋里跑了。 京门看似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繁荣复醒。这日元盈约她去明月居大扫荡,什么新制的点心全尝了一遍,两人坐着,底下正传来说书人激扬的声调,正是如今京门百姓谈论最多最热的话题,关于端珣在北线用兵之神勇。前阵子已经听了一番皇六子智平内乱守卫皇廷的本子,只能说这些先生们实在有着出彩的想象力。 不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家听个热闹罢了。 这也能够反映出端珣有多得民心,多受百姓的尊敬喜爱。连他的腿伤,也渐渐传成了仙药救治一丹而愈。 端珣这腿伤治愈,早前巫医治愈的版本是他们二人合计,在端珣回京平复内乱后特意放出去的消息,真假无人得知。而真相只有宋琰声和他自己知道——时机已到,端珣不需要再用轮椅了。他的腿伤其实本早已治愈,只不过需要个由头而已。 信或不信,早已无所谓。 元盈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边瞅着她,“小六,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宋琰声心里像存了什么事情,但问起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笑对她。 元盈不懂,端珣成了太子,腿也痊愈了,小六就是太子妃,将来还会是皇后。 端珣待她如宝如珠,心肝眼珠子一般,她将是这大成最尊贵最幸福的姑娘。 她应该是最高兴的人。 宋琰声摇头,心事重重,纵马前往朱雀街冶春台。 春生和雨生都在,春生正在捣鼓一个酿酒机器,米香酒香阵阵传来。雨生抬了头,恭敬地迎她们入内。进了里头才知道,端珣正坐在鹭水河边的亭内,手上端着一盅温过的米酒。抬眼之间,如画眉目,凤目中深情柔和了凌厉,一笑便是画中芝兰谪仙人物。 元盈眨眨眼,掩唇笑了一句,拉了旁边的春生跑去试验新火器了。 “听雨生说,你打算让春生进神机营?” 宋琰声远远看了他一会儿,走近了,端珣起身抬手,小人儿便微微扯了一个笑,顺势抱进他怀里。 “丹穆大伤元气,北线能这么快平定,多亏了他那些火器的功劳。” “我知你是好意,可他们兄弟俩呀……什么也不求。”宋琰声微笑,转了话题,“东宫事务那么多,你怎么得空过来?” “自是来看看我家小姑娘。” 宋琰声正抬头看他,温热的手指点在她眉心,端珣打趣道:“瞧瞧这眉头皱的。”她睫毛一抖,话到唇边却是咬牙,抓住了他的手,指尖却微微有些发抖。 水边飞来白鹭成双,落了春樱的水面波纹点点,正是春景美不胜收之际。端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凤目微垂,紧紧抱了一下他的心上人。 “阿好,别怕。” 他上马回宫之际,春生给他倒的那一盅米酒,还是温热的。 “我不怕,如雪。”宋琰声一人在亭,坐在他方才坐的位置上,沉默许久,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宋六姑娘一杯倒的酒量,元盈寻过来时,人已趴在桌案上了。 元盈拉她不起,只听她喃语一声“再见”,不由被逗笑起来——端珣这才走了多大一会儿功夫。 她再没想过,一切变故由此开始。 第二零二章心爱 朝中局势已然新成,元家正是鼎盛之期,势头正猛,此外还有宋家、傅家,都是京门根深蒂固的老派世家。傅家说来是审时度势绝境而起,宋家是忠君纯臣圣上心头好。 明德帝自小岳杜山遇袭,身子骨一直不见好,一日朝议,颁布了一道圣旨,意为四皇子德行有缺而傅家平乱有功,另许傅家六女为太子侧妃。 这表面看是恩赏,也是补偿。在如今朝局之中,细想来却是别有深意。文武两班朝臣不由自主全部看向为首处的东宫太子端珣。 傅家女入东宫,与宋家所出太子妃分庭抗礼,明德帝的意思,明显得很。 他已在为端珣铺路,意图制衡。 宋家父子同朝,宋樾为朝中重臣,宋梅衡三元加身东阁参政,人称“小阁老”,家里还出了一个太子妃宋琰声,且与元家走得亲近,元家又是太子母族,倾天权势,泼天的富贵,久而久之,朝局必将失衡。 端珣的脸色从上朝时便不见好,想来前日便已经从明德帝处听出了口风。有耳目者得知,在今日下朝端珣回到东宫之后,生生吐出了一口血,血色浓黑,甚为不详,当即便召了太医院。 东宫久日未能上朝。 春樱开落一茬一茬,端珣醒了,身体无异状,再次出现在朝堂的时候,领了圣上赐婚的旨意。 礼部当即前往傅家宣旨。宋阁老这日亲请进宫,不知在圣上乾清宫内谈了何事。 当夜,一辆青色小轿从宋家西角门而出,被宋家三郎一路护送出了京门。 有在宋家盯梢的小奴,见状连夜进了傅家。次日清早,宋家女负气出走的消息一瞬间铺天盖地地传遍了京门。 这年夏伊,帝崩。明德帝在畅春园批折子时,双目一沉,就此睡了过去。那份宋家大不敬自请德不配位退婚的折子看了几看,最终还是没能写下朱批。 端珣于三日后灵前即位,成为大成的新皇。 宋琰声一路南下游山玩水,便是随后有跟踪的人,最后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元家小郡主连日面君不见,好容易进了养心殿,外头侍奉的奴才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小郡主怼天怼地的争吵声,最后被景云和意云两位近侍架了出去,自此禁足在府不得出。 元盈在家抑郁愤懑,也不管隔墙有耳,说端珣病傻了,昏了头了。 端珣是病了,醒来之后却忘了宋家有女行小六,名琰声,本该是他将来的皇后。 端珣这次骤起发病,有心人千方百计从内廷太医院探听得知,端珣是北上退敌中毒所致,残毒逼尽了,受了些苦楚,有些人和事便不大记清。 记不清正好,正好合了某些人的心意——明德帝在位时,宋家已然够盛势煊赫的了。 虽然忘了些事,这不妨碍端珣迅速平整和把控整个朝堂的手段。 夏移秋生,春去冬来,转眼已是三年。 金陵平安巷是个小地方,巷子最里头有个矮个子的姑娘,听说是家乡闹了水荒,赶来这儿投奔亲戚的。谁料亲戚早不在此,便带着一老妈子一丫头在这儿暂时住下了,这一住便住了三年。这姑娘生得肤白眼笑,在家中排行第六,平安巷人人观之可亲,谁知一问年纪,竟看不出来是个老姑娘了。一问缘故,自道是生得太矮说不得亲的缘故。 邻里街坊便热心起来,其中隔壁的王大娘正巧了是个红娘,但凡邻里有些亲故的适婚好儿郎便三天两头说亲与她。宋琰声坐在屋外与横波磕着瓜子,一边翻看着王大娘带来的肖像画儿,两个人一边点评,一边偷着笑。 程妈妈在屋内纳鞋底,听不得这玩笑声,眉头一凝,扬声哄横波这丫头,“好好的竟是要带坏咱家姑娘了!” 横波吐了吐舌,自家姑娘笑眯眯眨眼看她,只听里头程妈妈的声音又起,吩咐道:“横波丫头听着,早上鸡舍的鸡仔忘记喂了,赶紧给我过去!” 宋琰声正要随她偷偷溜过去,程妈妈就像人在屋里也带了远目镜一般,“姑娘,您这绣绷子还在这里头呢,这花叶儿绣了数日了,至今也才堪堪只有一片。” 宋琰声眉头一跳,与横波一对眼,两人踮脚走到外头门口,程妈妈房门一推,叫道:“不许跑!”两人笑呼一声,迅速跑出了家门。 京门太远,与小小一个平安巷隔着千里,这里的环境单纯而简单,百姓们不管外面风云变幻,过活着自己的小日子。要不是这日去城中采买,宋琰声都不知国丧已过,端珣已正式登基为帝的消息。 算算时间,正是如此。 宋琰声买了一包玫瑰糕,与横波坐在茶楼中,听着下头这江南小调,玫瑰糕没吃几片,人已经倚着横波睡着了。 一包玫瑰糕被一松手快要落地,这东西香甜,自家姑娘就爱这口,横波扶着宋琰声,慌忙伸手去抓,没抓到,却被一只雪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握了去,拿了起来。 横波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谢,目光在触及那片白衣暗纹的时候慢了下来,最后失了声,慢慢抬起头来—— “殿、殿下、不……圣上……” 横波一向口舌伶俐,舌头此刻却如同被打了结一般。 端珣看她一眼,面上未有情绪观之却只觉威严端肃,一下子让人噤了声。凤目里头明明是一片幽深,他低眉敛目时却甚是温和深情。他穿着寻常的白衣,三千乌发束以一根檀木簪子,即便是如此平常的装束,看人时却是极强的慑压。 大成的九五之尊蹲下身,在闹市的茶楼中,像天底下普通的丈夫,寻到了自己贪玩的妻子,将睡着的爱妻轻轻横抱而起。 宋琰声醒来,早已不在平安巷内。程妈妈和横波两人大气不敢喘地站在床边,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宋琰声眼神一动,正好与端珣一双凤目相对。两人对视许久,宋琰声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我这是在做梦吗?”一边伸手去掐他,掐的正是皇帝陛下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横波的腿瞬间一软。 姑娘——你清醒点!那是当今的圣上!是圣上! 当今的圣上由着她掐,不说动怒了,还凑近了让她捏。 “疼不疼?” “疼。”端珣笑了。 “那就是真的了。”宋琰声占了便宜便撤了手,眼睛没忍住,忍笑弯成了月牙儿,“那你身上的毒……” 程妈妈和横波面面相觑,直觉听到个了不得的秘密。 端珣中的其实不是毒,是蛊。自北线而返,身上便不知何时带上了这东西。当时整个京门无一人得知。 宋琰声与他发现不对时尚在飞狐陉,蛊毒已种,吸附人体而存,所以连带着他身上的珌兰香也淡了。 褚敏精通医术,却不精于此道,得回南地请她的师傅出山,曾经的南地圣手闻人镜,医道精湛且惯使百毒。 老人家一看便知门道,这蛊毒是丹穆巫医炼制的一种,是为情.蛊却极为恶毒,名字叫长生蛊。别听这东西名字好听,一旦种下,除非断情绝爱,否则便是日日噬心之痛。在闻人镜用药给暂时压住之前,端珣已经咬牙撑了数日,从丹穆回京门,这等苦痛决口一字未对宋琰声提起,直到被闻人镜全然揭开。宋琰声当时便红了眼睛。 “我来接你回家了,阿好。” 金陵的夏,生机,盛大,热烈,处处是花团锦簇。 程妈妈抬手推推横波,使了个眼色,悄悄走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屋内相拥的两人。 平安巷的矮个儿姑娘一日外出,拐带回了个天上仙君般的郎君。王大娘开始还没听到消息,这阵子正物色了一家好孩子,忙着跑去给宋姑娘说亲,不料刚踏进来,斜刺却伸来一只手,真真生得跟白玉似的,一把将她怀里的画卷夺了去。 “你……” 王大娘子自诩是见多识广,楞是没瞧见过这般标志绝伦的公子,一时间愣在原地。 “哎大娘子你过来了,过来吃些果点,刚买的热乎着呢。” 宋琰声在后屋里头用饭,手里拿着个油腻腻的大包子吃得正欢快。这听见了动静,便抬手招呼了一声,却见人半晌没动,不由好奇走出来。 “这……”王大娘讷讷开口,眼神瞥向宋琰声身边的白衣人,不断眨眼示意。 宋琰声了然,正要回应,不料旁边端珣一声轻笑,自我介绍道:“我是她夫君。”话声刚落,小丫头便手肘相击,暗暗飞了个眼刀给他。 第二零三章大结局 “咳咳!” 王大娘子不由睁大了眼,视线在两人身上转过来转过去——这……还真是想不到! 这公子生得姿容气质绝佳,衬得这小六姑娘越发显得人小小一个。 端珣断路在先,宋琰声只能硬着头皮下了,“王大娘子,我与……夫君早前有些误会才来了此地,先前有所隐瞒实属无奈之举,你千万别记在心上呀。” 王大娘子为人热忱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只是一时冲击太过。现在再望向两人,这公子眼角眉梢的温情做不得假,小六姑娘在他视线下笑眯眯的,举手投足间都是亲近之意。 这么越看,倒越发觉得两人说不出的和谐登对。 王大娘子很快便走了,宋琰声拉人回屋内,端珣倒是恶人先告状,“说说,这些是什么?”一边将那些画卷挑了几个,展开来看。 都是王大娘子口中所说的“好人家的才俊”,宋琰声先前还能和横波两人打趣,眼下见了脸色不由一红,尴尬至极,“这都是误会……我这不也是为着掩人耳目隐藏身份,所以找了些借口来着……” “这王大娘子热情,实在推拒不得……” 声音越说越想,端珣凤目一挑,“所以是盛情难却,你倒是瞧得开心。” 横波头一低,挡下了宋琰声内含警告的目光。 这丫头,什么不该说的全给我说了。 “说说看,”端珣掀袍坐下,凤目微敛,笑意微收道:“我若不说在你前头,你预备怎么唤我?难不成还编个‘哥哥’的借口?” 宋琰声被他堵了所有路,愁眉苦脸迎上前去小声说:“哪能呀……” “夫君,自然是夫君了。” 端珣笑起,收她入怀。 三月之后,圣上南巡回京,身边带回了宋阁老家的六姑娘。 傅道伯第一个得了消息,十分之不高兴。 这圣上,三年前大病,不是早不大记起这宋六姑娘了吗,怎地今时今日却想起了,还将人带回来了。如今正主儿归位,哪还有自家宝贝女儿的位置? 傅圆停了绣嫁衣的手,针尖一戳,戳在了指尖的位置,留了一线血珠子。 宋琰声回京,正赶上了大哥宋梅昌小儿子出世,宋家满月宴当日,京门世家几乎全来了。 宾主尽欢之时,宋琰声面前冷风一过,一柄利刃迎面而来。如今宋琰声周身高手如云,这剑还未近身,刺客已然被制服。 人当场便被提去了刑部,当夜没能挺过,招出了些东西。 傅旁酒酣饭饱,随父亲一道回府,马车才停了下来,却见阖府内明灯一片,犹如白昼一般刺目。 刑部的人要往里头拿人。 傅道伯顿时脸色一变,跳下马车,“沈肃,你反了?谁给你的胆子来我太傅府拿人!” 沈肃冷笑一声,举起了手里的令牌,正是圣令亲下,见令如见君。 傅道伯心里一慌,连忙下跪。 不久之后,傅圆被带出,穿着一身正红嫁衣。 傅家父子彻底醒了酒。 傅旁在这一刻,才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六妹妹,存了何等的心思。 傅圆今夜被带走,就绝不可能轻松回得来。 傅旁突然站起,在傅道伯吓得腿软之际,凭一刀闯过府门围着的刑部官差,直往傅圆而去,他一把将自家妹妹拉上了马,忽地痛哭出声,“阿圆,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怕,你跟大哥走!” 傅圆本是面色平静,在这一刻,忽地心里一痛,抬头时决绝地看向他,“大哥,你放我下来吧。” 她重重地抱了一下傅旁宽阔却颤抖的后背,一身嫁衣,衣袂飞扬,翻身下了马。 “大哥,求你了。照顾好祖父和爹娘,照顾好你自己。” 傅圆被提到刑部时,已有人等候在此。她微微抬头,灯烛之下,坐着的正是宋琰声。两人对视许久,傅圆对她轻轻一笑,就跟当初一般。 “殿下来了吗?” 当初的六殿下早已是当今圣上,傅圆明明知道,却没有改口。 宋琰声望着她摇摇头。 “傅姑娘,”室内沉默了一会儿,她回到正题上,用肯定的语气说,“长生蛊是你下的。”说完顿了顿,却是咬了牙,“三年前,你随军途中,从萧长瑛手上所得,作为交换,你还放走了她。” “只是我不懂……” 傅圆抬头看向她,宋六姑娘双目漆黑幽深,一字一句低缓着问:“你怎么下得去手?” 发现蛊毒的时候,她一直在想,巫医的蛊毒,如何能近的了重重守卫之下的端珣? 早在北线之地,连营之中,便有人存了这恶毒的心思,意图以此将他们拆散。宋琰声是端珣的心上人,一路相处相扶至今,早已是情深入骨,怎可能轻易抹去?端珣不肯抹去,不肯斩断这一往深情,便要受蛊毒日日锥心之苦。人的身体很奇妙,它有自己不受意愿所控的一道防线。便是有人能撑下来,痛到极致,心上人也会只成了脑中残留的模糊影子,那份心底的深爱也越发变得难以承受和坚持。 这蛊毒日日消磨的便是人的情思。要想不痛,便只能断情。 这样要命的东西,但凡傅圆真心倾慕于端珣哪怕只有一点,都该是不会舍得让心上人遭此等痛苦。 傅圆这样回答她,“我不舍得,痛的便是我。他一辈子也不会看到我。” “宋姑娘,我认识殿下时,可比你早得多。”她痴痴笑起,“那时瞧见了,便是一生的欢喜,只是无论怎么接近,他眼中都没有我,看得全是你!” 宋琰声了然,“我出京的消息,当时是你透露给端融的,你对我早存了杀心。” “只是你没想到我被掳去北上,还能活过松都平的魔爪。” “你要死了,我也犯不着对他用这个。”傅圆面目有些微的扭曲,“咱们一样的出身,我也不差过你,六姑娘,我竟还要处处模仿你。殿下到底喜欢你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去改,可是……哈哈!” “我只恨他竟然如此爱你。” “什么大病一场,什么遗忘旧人……如今想来我当时也该发现不对的。”傅圆喃喃自语,“一着不慎,我却是以为一切都成了,没料到,你们竟用三年给我布了一个局。” 三年,对于端珣和宋琰声来说,几乎是刻骨阴暗的至暗时光。端珣拔蛊三年,蛊毒发作宋琰声根本不能近身,只有远离,其中坚忍苦痛无人能知。 这三年,竟让傅圆病态地觉得得意和快乐。 其实说来,能利用先帝制衡之术施压逼她出局,能秘而不宣潜伏这么多年,傅圆实在够聪明,也够忍耐,比她迄今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来的可怕,一个人的感情积年压抑变质如此,连带着心灵也变得扭曲不堪。宋琰声不愿再听,在她越发尖锐的大笑声中走了出去。 知人知面不知心,从一开始便看错一个人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夏夜的雨微凉,端珣穿着便服,旁边一宫侍撑伞等在一边。宋琰声面色微白地被他护进怀里,两人共撑伞下,并步走了出去。 次日清早,刑部的人进来洒扫,发现傅圆自尽于深牢之内,脖子上插着一支自己头上拔下的簪子,伤口极深,血液却早已干涸。 傅圆之罪罪无可赦,新帝念于傅旁北上御敌之功未牵连太傅府。老太傅却自此一蹶不振,再无出过府内深庭。次月傅旁自请戍边,满朝只留下了白了须发的傅道伯。 第二年春上,宋家嫁女,十里红妆,入主中宫。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端珣拉着宋琰声的手,带着他的姑娘,一步步走进那锦绣繁花之处。 番外 前世篇 宋琰声未嫁入萧府之前,萧长元曾见过她寥寥几面。一回是在宋梅衡的跃白轩,一个白皮肤黑眼睛的丫头守在轩外,手里拿只鸡毛的毽子,巴巴地等着她哥哥议事结束。 宋梅衡很心疼这个妹妹,怜她在后宅内无人可依举步维艰。 这是个傻丫头,宋梅衡陪她踢了一会儿毽子,她便开心欢喜极了。 第二次是在她继弟的生辰时,这丫头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块梅花糕吃得正高兴。这笑容于他甚是刺目碍眼。 萧长元觉得,宋梅衡这么机敏卓绝之人,怎会有这般毫无心机极易满足的妹妹,一点都不比她几个继弟继妹会来事会夺取。这么个毫无心眼儿的姑娘,难怪在后宅之内举步维艰。 后来再见到她,是在宋梅衡赴考时,那时天气不大好,一直下了数日的雨水。这赶考自有宋家的大人主事,宋樾和宋梅衡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些宋家子弟,然后隔着几个仆从,远远在后头打伞张望着的便是宋琰声。她身量不高,举着伞往前走,被她的继妹妹不知有意无意一掌打落雨伞,淋了一身湿雨,终究没能近前。 萧长元那时久浸权势心中早有些扭曲了,觉得她哭起来的样子比笑起来时好上许多。 只是不管是笑,还是哭,除了宋梅衡,都不会有人心疼。 这么个白纸头一样的姑娘,确如萧长瑛所言,最是易于掌控。 有一件事,宋琰声大抵到死都是不知的,萧长元也从未提过。 那时萧家是明确站队的三皇党,一荣俱荣,靠着萧长瑛的运营和永不停歇的算计,在京门声势渐大的同时,也惹了很多人不快,便动了杀心。走在这条路上,这很正常。这是这次围剿下,萧长元没那么容易轻易脱身,被逼得只剩了一口气。 他扔了马,衣衫褴褛满面鲜血脏污,爬着进了山顶一间寺庙之内。那时正是日暮之时,钟声惊飞了林里的鸟儿。萧长元抬头久久看着这些飞鸟,只觉自己怕是命尽于此了。 寺庙内有人声传来,里头走来个粗布衣衫的姑娘,远远看着有些模糊,走近了,萧长元听到一声惊呼,很是熟悉的声音,不由抬了抬眼。 是一身白皮子长着双漂亮眼睛的宋琰声。 后来萧长元才知道,这地处偏僻静寂无人理的西门寺,后头是宋家捐着香火钱才没真的废弃掉,宋琰声当时是碍着二房继室夫人的眼了,被赶来这里自省。 宋琰声身边一个小侍女嫌脏,离得远远的,只是宋琰声心善人傻,看人伤成这样堪堪留了一口气,便存了些恻隐之心。 萧长元到底没死掉,硬是靠着宋琰声险险的捡下了一条命。原本不多的伤药用完了,宋琰声偷偷进京采买,走前还给他留了一些果腹的粗茶淡饭和几只红熟透了的柿子。 宋琰声这一走,后头却是再没回来,估计是被家中继室发现了。 萧长元撑来了自己的后援。 宋琰声在这一年稀里糊涂救了个不该救的人,甚至不知此人便是后来亲手断送她一身的萧长元。也是这一年,她碰上了一个未再能遇着的心上人。 七夕夜时,京门世家公子们游船赏景吟诗写对,宋琰声也在船上,在家中姊妹里头,小小一个人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直直往湖中下落,却被岸上一人飞身解救。夜里太暗,宋琰声心神未定,只模糊瞧到一个黑影,再望去却只有熙攘的人群了。 后头继妹漫不经心地告诉她,那是萧家的大公子。 宋琰声信以为真,嫁与萧长元时满心欢喜,全然不知是噩梦的开始。 萧长元要对付宋家,对付宋梅衡,娶宋琰声是必然的。 宋琰声曾经是那样对他笑过的,毫无算计,眼存仰慕,只是萧长元越来越不喜她面对他时的笑靥如花。宋家逐渐破败之际,宋琰声再没了笑。 萧长元也再不愿见她。 府内有一柳妾,双眼生得漂亮,萧长元极欢喜。 大事在即,萧长瑛对宋琰声用了毒,发现时已无可救药。她该是发现了什么,冷笑着拿出手上白绫。萧长元发疯奔向院中时,杏花已全白,落了一地。 * 盛世长明 大成之繁荣,在端珣手里达到了顶峰,后史称为昭武盛世。要说起这位陛下,大概也只有一点把柄被言官所持——端珣的后宫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是他的妻。 昭武三年,敏则皇后无所出,言官史臣群起而攻,一口一口祖宗礼法和江山社稷,逼昭武帝填充后宫。 端珣一概置之不理。 宋琰声在乾清殿吃着甜瓜,一边瞧这些堆了厚厚一沓的折子,横波在后头给她打着扇,兼职送点心瓜果和茶饮。 端珣伸手轻捏她的脸,“你倒是悠闲,看这些也能看乐呵起来。” 宋琰声笑眯眯,“陛下宠我,我自是不怕。只是可怜了那些言官,这烈日当头的,嘴皮子怕是要磨破了,要不请他们喝喝茶暂歇一会儿?” 端珣一哼:“晾着。” 这些言臣打不得骂不得,嘴皮子利索,自家心肝快被口水给淹了,还得自掏腰包给他们喝茶?做梦去吧,没拖出去打一顿就给他们面子了。 这些人越战越脸皮子厚,就是被打了说不定还自得一番愈挫愈勇,实在奇葩。端珣整治不了他们,便专挑他们的家属下手。 小阁老当日下朝,听说言官将他妹妹骂进了太医院,脸色一沉,比他脸色还要难看的是御座之上的端珣。 太医院的老大人却带来了一个大好消息——中宫有孕了! 满朝哗然。 端珣脚步不稳,急奔往延春殿。元太后已经在了,正陪着床上怔怔抱肚的小皇后。宋琰声宣太医时,只当是自己又贪吃多了,却没料及自己肚里揣了个宝贝疙瘩。 端珣大喜之下,只恨不能现在就大赦天下。 这一胎来得不容易,整个皇宫上上下下紧张得不行,宋琰声平常吃食也处处受限,走到哪出都是成堆的人跟着。看着自己的肚皮一天天鼓了起来,宋琰声突然陷于一种低落抑郁的情绪中。 在某一日端珣给她揉着肿胀的腿时,宋琰声郁郁地问:“你现在只关心这个小家伙,一点不关心我。” 端珣抬眼,“又想做什么了?” 宋琰声眼睛一转,“好久没出宫了,你看看我成天憋得多慌。” “明日让景云带你去畅春园走走。” 宋琰声的脚丫子踢动了一下,笨拙地翻过身去,任是端珣怎么哄都没再理他。 次日,她娘带着平氏嫂子进宫来看她,宋梅衡获了特许进了外殿,今儿好生热闹,元盈和褚敏也来了。褚敏去年嫁给了沈芳之,现如今已是她的表嫂子。这两人也不知到底是何时看对了眼,一来二去,越看越欢喜。 宋梅衡前年与京门平氏的大姑娘完了婚,两人感情甚笃,说来还是元盈做的媒。这些年下来,一眼看过去,便只剩小郡主一个了,镇国公头都没愁白了也没把人给嫁出去。 元盈笑眯眯提着自己的缨枪,只说道姻缘未到,却不知是否是她这京门混世大魔王的借口。 宋琰声一时高兴,难得吃多了酒,最后红着脸说着醉话被端珣抱回了寝殿。 宋琰声生产之日,因是头一胎,实在煎熬。端珣九五之尊,守在殿外一夜,守得脸色青白站也站不稳,几次欲闯进守在宋琰声身边。 孩子第一声啼哭传来时,端珣冲了进去,却被稳婆拦着了,“圣上不可!里头还有一个呢!” 里头宋琰声猛地传来一声叫喊,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端珣脱力一般坐进了椅子里,心疼得都要碎了。 这样的苦楚,端珣再不敢让她受了。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世,一个比一个哭得响,端珣没去看孩子,首先便冲进去守着自己的心肝。宋琰声听见动静,倒是清醒了片刻,“我不疼了,如雪,你别怕。” 端珣红了眼眶,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昭武四年,端珣立长子喜哥为皇太子,幼.女赐封号熙和。 两个孩子越发长大,宋琰声看着,倒是妹妹熙和比喜哥儿调皮得多,整日跟着元盈满京门瞎晃悠,也不知这跳脱性子随了谁。 喜哥大名端习非,生来一等一的聪明绝顶,最大的喜好便是缠着母后,东宫也待不住,偏要与自个儿父皇争宠。端珣忍耐几次揪了人丢去了慜阳学宫,没多久便又悄摸摸回来了,只要眨着大眼睛泫然欲泣,宋琰声便心软了全随他的意。 端珣不甚头疼,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最后无可奈何,顶着娇妻视线暂时达成和解,心里将整治之计瞬间都过了个遍。 喜哥拉着他的手,眼泪一抹,笑容便又出了,眼中星光点点,笑起来俨然随了宋琰声的模样。 端珣捏了一下他的脸,失笑扶额,“这小子……” 一大一小凑在一起,一起望着他笑。 “父皇母后!快来看我的鸟铳!”听声音,是熙和回来了。端珣和宋琰声一同望去,春光烂漫处,从长廊那头跑来一粉衣的小姑娘。 一家人相视而笑,时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