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无情道师兄很难吗》 第1页 《攻略无情道师兄很难吗?》作者:眠什【完结】 文案: *高亮:文章后期没写好,砍纲完结,慎买。 嘴贱心软撩系受x高岭之花宠妻攻 - 宋溪亭死了三百年,没想到一朝还阳,天道让他去攻略武神转世,助其歷情劫,证道飞升。 原以为是桩天上掉馅饼的美差事。 不料他的攻略对象因天机簿错乱,投身成了无情道第一剑修,当今正道魁首。 本人更是冷心冷情,乃九州玄门的一朵高岭之花。 好在宋溪亭恬不知耻,每天变着法勾引对方—— 对内,他装成痴恋对方多年无果的苦情小师弟:「这世间事,唯情之一字实难自禁。」 对外,他散播绯闻传遍三界六道:「你知道九州第一剑修陈争渡吗?他是我老相好。」 顶着众人诡异的视线,陈争渡出现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不小心当面造谣的宋溪亭:「……」 后来他「逼迫」陈争渡双修,被人赶出宗门,流浪四方。 原以为数年过去,陈争渡理应渡劫成功,飞升回三十六重天当神仙去了。 谁知某日宋溪亭意外从他人口中知晓 昔日惊才绝艷的九州剑修第一人,为救心上人,不登仙途,反堕魔道。 --- *封面为模板封,非本文人设 *文中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无逻辑勿考究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天作之合 仙侠古代幻想 主角:宋溪亭,陈争渡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难。 立意:学会爱人,学会爱己。 第01章 还阳 宋溪亭还阳了。 在他死了三百多年后,皮肉腐烂、枯骨成灰的情况下,忽然还阳重生了。 这种离奇的阴间故事,就算编成话本也不会有多少阅读量。 更离奇的是,他还听见一个自诩「天道」的声音跟他说:「孩子,你就是被选中的幸运儿。只需完成任务,便可获得真正的自由和永生!」 宋溪亭被这个天降馅饼砸得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其实是他当鬼太久,早就不知道怎么控制肢体了。 据「天道」所言,三十六重天上有一位厉害的神仙下凡歷劫。 歷的乃是天劫、命劫、情劫中最简单的,情劫。 谁料天机簿出现错乱,使原本的命格发生偏离,导致武神转世竟投身成了冷心冷情的第一剑修。 天天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乃九州玄门的一朵高岭之花。 可想而知,情劫不渡,武神无法归位。 那么当初镇压魔族的蛮荒封印便会日益减弱。 届时魔军冲破封印捲土重来,于三界六道来说,势必是场灭顶之灾。 因此「天道」在茫茫众生里选中了他,目的是攻略武神转世,用爱感化他,助其歷情劫,证道飞升! 俗称:工具人。 宋溪亭琢磨片刻,说道:「听着还挺简单,要是攻略失败会如何?」 「天道」似乎也担心他拒绝,十分善解人意:「不必有所顾虑,即便失败,无非也是一切回到原点罢了。」 成功则获得永生,失败就继续滚去做他的孤魂野鬼。 这么一想,左右他都不亏啊! 「好说好说,帮助武神歷劫,是身为三界六道的一份子应该做的,并非贪图那点好处!」宋溪亭笑嘻嘻道。 「天道」夸赞了他几句,又提醒道:「今日之事,乃天机不可泄露,一旦你宣之于口,便会遭到天机簿反噬,务必牢记于心。」 随后在宋溪亭手腕留下一道印记,消失不见了。 宋溪亭抬起手,仔细观察。 他生前不是富贵人家,这副身体瘦骨梭棱,手上全是疤痕老茧,并不好看。 此刻在他左手腕心处,隐隐约约印出三个小巧娟秀的字体,写着:陈争渡。 这便是天机簿上所示的武神转世,也是宋溪亭需要攻略的目标。 至于其他信息,「天道」没有透露过多。 也罢,反正目前看来他死而復生是真。 拥有这种逆天的能力,总不会闲来无事逮着一只鬼矇骗吧? 窗外天光破晓。 忽然,几声犬吠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溪亭见怪不怪,悠悠打了个哈欠。 如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他刚刚还阳,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只好问这家主人借宿。 柴房被他霸占了,狗窝只能迁去门外。 不怪大黄狗对这名不速之客愤愤不满。 一连两天,宋溪亭关在房中练习走道儿和发呆,几乎没干什么正经事。 实在是九州太大,就算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上哪寻人。 倒是昨天夜里,手腕印记忽然隐隐发烫。 可惜宋溪亭睡得太死,等迷迷煳煳醒过来,印记早已恢復如常,搞得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现在想来,大抵是「天道」的提示。 于是宋溪亭便想今日再出门一探究竟。 谁知一起床,两条腿好似僵硬的木头一动不动,径直「哐当」一声撞在门框上。 额头顿时又新添了道红痕。 ……嘶,鬼当得太久,还是改不掉走路靠飘的习惯。 宋溪亭捂着脑门,疼得龇牙咧嘴。 第2页 他借宿的人家是个猎户,男人天未亮就去山上打猎了,只有赵嫂和一只大黄在家。 见他出门,赵嫂担忧道:「小亭啊,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柴房太冷了?要不你还是睡我们那屋吧?」 宋溪亭当小鬼的时候,别人家的祖坟他都厚着脸皮进去躺过。 夜半饿了还能吃点贡品什么的。 「不用,我挺喜欢这儿的!对了赵嫂,咱们镇上是不是来了什么人啊?」宋溪亭打听道。 「是嘞,早上来了几个神仙,给咱们抓妖怪来的!」赵嫂喜上眉梢。 赵嫂说的妖怪,正是指在镇外一个山坳里出现的鬼火。 宋溪亭做鬼多年,自然知道这东西。 通常鬼火只在坟地乱葬岗之类的地方聚集,像花粉似的,人若是碰到会被沾染上,但用手拍两下它自己就噼噼啪啪地熄灭了,除了吓人没什么攻击性。 怎么会突然引来仙门调查? 但宋溪亭才不关心这个。 他粲然一笑道:「赵嫂,我出去一趟!」 - 烈阳高照。 宋溪亭怀里揣了张大馍,把衣服塞得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抱着半个,蹲在墙角边啃边观察对面客栈的情形。 如果他猜得没错,武神转世应该就在这些仙门修士中。 可是刚刚从他面前路过了两三个修士,印记都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先前那股灼烧感真的是个梦。 宋溪亭啃完半个馍,舔了舔唇边的屑子,晃晃悠悠走到客栈门口。 刚巧这时有一个少年从店内出来,宋溪亭拦住对方,张口便问:「敢问陈争渡仙士住在这吗?」 少年愣了下,满脸疑惑:「你是谁?」 见对方这般反应,宋溪亭就知道找对了,龇了口白牙,笑得人畜无害:「我要找陈仙士,劳烦这位仙士代为通传。」 少年打量他几眼,语气不由得警惕起来:「你找大师兄做什么?」 「这个嘛……实不相瞒,小人曾受大师兄救命之恩!今日听闻恩人在此,特地前来拜见,望仙士务必给小人一个当面道谢的机会,否则小人愧对天愧对地愧对家中垂垂老矣的阿爹阿娘……」 宋溪亭一张嘴,十个字里有九个半是不能信的。 偏偏少年涉世未深,倒真被这番话唬住了。 再加上宋溪亭虽然穿衣打扮略显粗糙,但凌乱的髮丝下,却生了一张秀丽温润的面容,眉眼弯弯,双眸如水洗过的星子般清澈,带着几分真挚和迫切。 把一个急着见恩人道谢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 估计少年也没想到有人这么胆大包天,连修仙之人都敢诓骗。 他皱眉道:「可是我们大师兄已经返回宗门了。」 宋溪亭得寸进尺:「那小人就只能与仙士们一道前往宗门了!仙士不必担心,路费小人可以自己出,只需出发前知会小人一声就行!哦,小人每天都会经过这儿的。」 少年犹豫:「这……」 「多谢仙士!今日小人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物,身上只剩这一张馍了。」宋溪亭感激涕零地抹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所谓礼轻情意重,还望仙士不要嫌弃才是。」 少年连忙摆手。 宋溪亭压根不给他推辞的机会,强硬往他手里一塞,转身跌跌撞撞钻进旁边的巷子。 少年拿着一张馍,手足无措回到客栈。 「小七,刚刚你在门口与谁说话?喊你半天不应。」问话的是名少女。 「找大师兄的,还送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少女有点嫌弃地嘲讽,「当真是无知的乡野村夫,这种东西也送得出手?」 「大师兄临行前曾与我说过,鬼火一事略有蹊跷。」开口的是本次下山歷练的带队师兄纪哲,他沉吟道,「如若发现任何情况,务必先通知我,不得轻举妄动!」 众人:「是!」 - 难得出门,宋溪亭趁日头正好,在镇上熘了一下午才返回家中。 往常这个时候赵大哥已经打猎回来,运气好晚饭还能吃顿野味尝鲜,可今天奇了怪,宋溪亭和赵嫂等到酉时三刻,也不见赵大哥的身影。 暮色四合,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周遭寂静,只有赵嫂来回的踱步声。 大黄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担忧,乖顺地趴在柴房门口,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门。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赵嫂声音微微颤抖。 「不会的,赵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许是去了偏远的邻镇卖货。」宋溪亭安慰道,「这样吧,我去镇口等等他。」 赵嫂点点头,见宋溪亭走到门口,喊道:「小亭,要不把大黄牵着吧,它很有灵性的!」 宋溪亭瞧了眼大黄,大黄也抬了抬眼皮。 一人一狗沉默片刻,宋溪亭答应:「也好。」 夜深人静,宋溪亭牵着狗提着灯走在长街,沿途两侧房屋均是大门紧闭,唯有门檐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十分渗人。 宋溪亭以前就喜欢挑这种时候出来作祟,把人吓得屁滚尿流,他自己挂在檐上笑得东倒西歪,可谓非常不是东西。 但现在轮到他自己了还真有点现世报的感觉。 ……我是鬼啊,我怕什么?! 宋溪亭不停在心里给自己洗脑。 穿过镇口,外面更是乌漆墨黑,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第3页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挪两步时,原本安静的大黄忽然朝着前方一通狂吠! 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被一束幽红的光照亮了。 ——鬼火! 不应该啊…… 这里是活人居住的地方,阳气旺盛,鬼火竟然大大咧咧出现在镇口? 宋溪亭停住脚步,企图和它讲道理:「小东西,你是不是走错路了?坟地在外边呢,要我给你带路吗?」 说话的工夫,那鬼火便如同萤火虫似的,一团团都从黑暗中蹦出来,幽幽飘动在宋溪亭左右。 其中一团落在宋溪亭袖口。 他没多想,伸手就想拍掉。 不料手指却在离鬼火半寸距离的地方硬生生僵住了。 ……什么情况? 很快,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他左手手腕的印记开始剧烈灼烫,好像有人拿着烧红的烙印活活扎进皮肤,痛得宋溪亭猝不及防,从唇边逸出声轻哼。 与此同时,余光中掠过一抹身影,黑衣墨发,气质绝尘。 长剑尚未出鞘,万钧剑气便势如破竹般盪开,瞬息之间把聚集的鬼火扫得一干二净。 若非动不了,宋溪亭真想给他鼓个掌。 好消息是,他嘴巴还能动—— 「吓死我啦,多谢哥哥救命之恩!哥哥贵姓?我日后好去找你登门道谢啊!哥哥哥哥?你看能不能先把我放了,你这样,我的手好酸吶……」 第02章 少年 陈争渡漠然看了他一眼,薄唇抿着锋利的弧度。 接着一个「寂」。 直接把宋溪亭还在嘚啵嘚的嘴给封了。 宋溪亭:…… 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用眼睛牢牢盯着他。 不愧是武神转世,果然仙风道骨,一身正气! 要勾引这种人……属实有点挑战。 「大师兄?!」 「大师兄,你怎么在这?」 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是白日在客栈的几名修士。 宋溪亭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 「方才我察觉外间有异,便把师兄弟们都叫起来准备一同出来查看,没想到遇到了几团鬼火。」看见陈争渡,纪哲微微松了口气。 在这的大都是剑宗资歷尚浅的弟子,境界最高的也才金丹中期。 路上他们与鬼火交战时,纪哲一边对付鬼火一边保护师弟师妹,颇有点分身乏术,现在有陈争渡在,他肩上的压力才算小了些。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竟有这么强的攻击性?」 「不像普通鬼火,普通鬼火呈绿色,但刚才那些却是红色的。」纪哲停顿了下,似乎在考虑怎么措辞,「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鬼火隐隐带了一丝……魔煞之气。」 说到「魔煞之气」,众人脸上均露出了凝重之色。 此番纪哲带年轻弟子下山歷练,回师门途经长水镇时发现「鬼火」,便想着顺手解决一下,谁能知道这么难缠! 「还好大师兄回来及时,否则凭我们几个,恐怕不是对手。」 那鬼东西繁殖速度极快,连修仙之人都只能堪堪自保,如果它们攻击镇上的凡人……简直不敢想像! 「腐蜣。」 这声音低而沉,被无边的夜色浸染,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意。 偷听正起劲的宋溪亭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身上的衣服是借了赵大哥的,粗布麻衫,根本抵御不了冬夜的寒风,喷嚏汹涌袭来,却因为张不开嘴只能委屈巴巴忍回去。 宋溪亭心中叫苦连天。 你们商量归商量,把我定在这干什么呀? 这时手中绳子松动,大黄挣脱桎梏,围着陈争渡嗅了一圈,旋即沖他厉声尖吠。 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七看着宋溪亭熟悉的背影轻轻「咦」了声。 小师妹则指着狗骂道:「小畜生,你乱叫什么呢!」 宋溪亭默默在心中给大黄竖了个大拇指,心说:狗哥威武! 纪哲视线扫过宋溪亭,又看了眼陈争渡脚边的狗,问道:「大师兄,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陈争渡垂下眼睫,从干坤袋取出一小截烧得黑灰的箭镞。 嗅到熟悉的气味,大黄从喉咙里呜咽好几声,默默趴在地上不动了。 「大师兄所说的腐蜣,是魔界特有的毒虫,依赖魔气生存,但魔族早在万年前就被封印于蛮荒界中——腐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长水镇?」纪哲眉头紧锁。 事关魔族,兹事体大,必须立刻禀明剑宗! 「此事由我全权处置,尔等先行返回师门。」 陈争渡语气平静,但剑宗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说的话向来不容辩驳。 纪哲还想争辩什么,但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咽下一口气:「既如此,大师兄千万小心!」 纪哲带着众弟子离开。 陈争渡转过身,仿佛才记起后面有个人似的,沉默几秒解开了宋溪亭的禁令。 宋溪亭依旧站着没动。 就在陈争渡目不斜视和他擦肩而过时,宋溪亭才张了张嘴:「箭簇主人呢?」 一贯舌灿莲花的宋溪亭难得在说话时感到喉咙麻木滞涩。 以至于忘了手掌锥心的刺痛。 宋溪亭当小鬼时从来没受过谁的关照,赵大哥是他还阳后碰到的第一个好人。 第4页 不图回报,分文不取。 只是看他可怜,便将他领回了家,不至于让他在外面挨饿受冻。 宋溪亭虽是个自私的人,却也是真心实意感激对方。 陈争渡直白道:「死了。」 「……在哪?」 「西郊山林。」 「那你能带我去吗?」 宋溪亭捡起绳子,大黄很有灵性地站了起来,一人一狗眼巴巴看着陈争渡,又可怜又无助。 陈争渡本不欲和凡人牵扯过多,凡人多愁善感,与他而言徒增累赘。 可是他手指捏着那道箭簇,冰冷坚硬的触感缓慢袭遍全身,那句拒绝之言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跟上。」 陈争渡率先走在前面。 宋溪亭揉了揉酸胀的膝盖,牵着大黄,刚迈出去一步,脑门就稳准狠砸上陈争渡宽阔的后背。 「……」宋溪亭尴尬解释道,「对不起啊仙士,我那什么,从小腿脚不便。」 陈争渡没说什么,大约是懒得跟他废话。 随手一探,取来根三尺长短的树枝,示意宋溪亭站上去。 有生之年头回御木飞行,宋溪亭眼睛直发亮,这可比他走着去快太多了! 他抱起大黄站在上面,树枝稳稳升到半空,然后「咻」得一声,如离弦的箭般飞射出去。 半盏茶的功夫,宋溪亭抵达西郊山林。 甫一落地,他就抱着一根树干吐得昏天地暗。 大黄则直接四脚朝天瘫倒在旁。 一人一狗好不狼狈。 哆哆嗦嗦把胃里东西吐干净了,宋溪亭才有力气爬起来,眼角绯红地看着陈争渡,咬牙生硬地夸了一句:「哥哥真厉害!」 陈争渡英俊的脸庞稜角分明,一双黑眸全是冷淡疏离,根本不在意宋溪亭的恭维,沉默得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宋溪亭的灯笼早落在镇口了,这会儿只能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环视周围。 四下一片寂静。 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发现,这山林中确实有人出没过的痕迹,地上覆着杂乱的脚印,树干和草丛中有人设过简易的陷阱。 除此以外,半片衣物都找不到了。 很难想像一个大活人,出门时好好的,如今却无声无息消失在这种地方。 「那个叫腐蜣的东西,是不是碰了就会被烧得一干二净啊?」宋溪亭仰头问他。 「沾之即蚀。」陈争渡道。 「那哥哥果然救了我一命,不然我也得死了吧?」 宋溪亭想起自己去拍腐蜣的情景,不由有点后怕。 他好不容易活过来,差点又死回去了。 陈争渡不答。 宋溪亭用余光偷偷打量他一眼。 心里盘算着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的藉口,是不是太直接了,万一对方直接扔下他就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事关乎他的永生大计,必须好生筹谋。 宋溪亭承认自己是个胆小又自私的人,丢在芸芸众生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魔族会不会冲破封印与他无关,三界六道如何他也不关心。 他只是不想再做回孤魂野鬼,四处飘零,不知哪一天魂魄就会烟消云散,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他无声扯了扯唇角,垂下目光。 最初难捱的灼痛逐渐散去,「天道」留下的两个字化为红点,像一颗无伤大雅的小痣落在腕心。 疼是不疼了,却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 既然已经找到要攻略的转世之人,那他待在长水镇显然不是办法,势必要找机会接近对方。 「仙士恩人,你这么厉害,要不收我为徒,教我法术吧?」宋溪亭捡起树枝,像模像样横在胸前一扫,提议道,「要是我学会了法术,就能保护像赵大哥一样的人了,还能保护你。」 但这个计划显然没这么容易实现。 陈争渡转身就走,冷酷无情:「我不收徒。」 「哎,等等……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 宋溪亭急得跳脚,可惜对方压根不理他,转瞬没了踪迹。 大黄呜呜叫着蹭到他身边,宋溪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狗头,忽然想到赵大哥留下的遗物箭簇被人拿走了。 那他用什么立衣冠冢? - 陈争渡直捣腐蜣生息之地。 这些腐蜣只灵智未开,解决起来并不麻烦,倒是山壑下泄露的魔气略微棘手。 还没走到崖边,浓重的煞气便扑面而来。 陈争渡低头俯瞰崖底,嶙峋戈壁下笼罩着浓墨似的黑气,可视度不高。 耳边萦绕鬼哭狼嚎的声音挥之不去,世间众生畏惧的心魔露出险恶爪牙,欲将立于云端之人拽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陈争渡面容冷峻,不妄剑出鞘半寸。 蓬勃剑意如惊涛骇浪,携霸道之势悍然斩断蔓延到崖边的黑雾! 紧接着,金光刺破天际,一柄巨大的长剑虚影于九天直插山壑,仓皇逃窜的黑雾被顷刻间一扫而空。 彻底驱散魔气后,陈争渡布下封印,再次返回林中。 原以为那少年早已回家,不料他找到对方的时候,少年和狗正蹲在一个小土坑前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 陈争渡走上前,刚想出声。 下一秒,少年解开衣带,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了个精光。 第5页 陈争渡:「……」 第03章 告白 冷风吹来,少年苍白细瘦的身板被冻得瑟瑟发抖。 宋溪亭吸了吸鼻子,跪在地上,把衣服在怀中整齐叠好,珍而重之地放进土坑。 然后用手捧着黄土,慢慢堆出个山丘似的小土包。 做完这些,他唿出一口气,感觉手指都没什么知觉了,更别提本来就不大聪明的双腿。 就在这时,膝下忽然犹如神助。 好像有双手把他从地上轻轻托起。 宋溪亭眨了眨眼,立刻潸然泪下:「仙士恩人!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呜呜呜!」 陈争渡默不作声。 一件墨色宽袍兜头罩在宋溪亭身上。 宋溪亭感激涕零,心说仙门中人的衣服就是好,能御风御寒还不怕脏,穿上立刻就不冷啦! 「对了仙士恩人,赵大哥的箭簇可以给我吗,我想带回去给赵嫂留个念想。」 陈争渡一口回绝:「不能。」 「哦……」 「沾染魔气之物,须得带回宗门处置。」 说完,陈争渡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余的事,目光微敛。 宋溪亭点点头,表示理解。 也罢,总归衣冠冢有了,他回去也好和赵嫂交代。 陈争渡取了根树枝,再次示意宋溪亭站上去。 宋溪亭没动,他知道这次陈争渡不会跟他一起回镇上,要是不说点什么,恐怕以后想再见他就难了。 「仙士恩人,教法术的事情真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吗?」宋溪亭抿着唇,许是刚受过冻,眼尾湿漉漉的,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陈争渡毫无动容,冷冷提醒他:「换个称唿。」 「你不喜欢我叫你仙士恩人啊,那叫什么?」宋溪亭歪着头,骨子里的顽劣冒出尖尖角,「恩人?恩人哥哥?还是……好哥哥?」 陈争渡:「……」 宋溪亭看出他受不了这套,变着法噁心他:「好哥哥,你就教教我嘛,求求你了!」 陈争渡眉头一跳,忍不住勾动手指。 「寂」字一出,世界顿时安静。 这下换宋溪亭难受了。 可恶啊,忘了他还有这一招! 陈争渡木着脸把人和狗挂上树枝,无视宋溪亭疯狂比手势的动作。 树枝缓缓腾空而起,宋溪亭终于认命不动了。 风声和破空声袭来的瞬间,一併传进耳朵的,还有那道清冷肃穆的声音—— 「三月初,剑宗开山收徒。」 宋溪亭踉踉跄跄在城门口站定,抬头望着无边夜色勾了勾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宋溪亭和赵嫂道别,背着行囊来到见极山下的城镇,抬了抬额前斗笠。 突然,肩膀被人从后重重一掼。 「让开,别站在中间挡路。」 两名执剑男子径直路过宋溪亭,其中一人见他穿着打扮廉价,忍不住嘲弄道:「真是世风日下,如今什么人都敢来剑宗拜师了?」 剑宗每十年才会开山收徒,名额有限,且只收灵根极慧之人。 因而来拜师的基本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自小锦衣玉食、天材地宝地供着,随便挑出一个来,灵根都比寻常百姓好得多。 宋溪亭将将站稳,沉默片刻,忽然逸出声轻笑:「什么品种啊,怎么这么凶?早知道能带狗,我就把大黄也牵来见见世面了。」 那人顿时黑了脸:「你说什么?!」 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听到这厢起了口角,纷纷上前围观。 小七是今日负责值守城门的弟子,见状担忧道:「雪纯师姐,那边好像出事了!」 「去看看。」任雪纯皱眉,两人挤进人群。 间隔数月,宋溪亭比起在长水镇的时候看起来丰润匀称许多。 小七一见他就想起那张馍,颇有种收受贿赂的感觉,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师姐,要不要制止他们?」 任雪纯哼了声:「等会。」 「没听清呀?」宋溪亭嘲讽拉满,「那你可比不上大黄,大黄那狗耳朵可灵了。」 人群被他逗得闹笑。 那人当众丢了脸面,怒极反笑:「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区区布衣竟敢如此嚣张! 「你名字又没写在我手上,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宋溪亭这张嘴吵起架来当真气死人不偿命。 眼看说不过,那人「锵」一声拔了剑,剑锋停在宋溪亭颈边,带着森然寒气。 吵架归吵架,真要动手事态就严重了。 小七急得差点冲上去。 任雪纯按住他:「这么多人看着,不会有事的。」 宋溪亭曾亲眼见过陈争渡的剑,虽未出鞘,但剑意霸道凛冽,堪称惊天动地。 相比之下,眼前这人拿的哪配叫剑? 再者,以宋溪亭信口雌黄的本事,还没有他唬不到的人。 「这位兄台,你知道我为何敢以下犯上吗?」 那人冷笑:「因为你活腻了!」 宋溪亭神情,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淡然:「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见极山下,无量剑宗!我老相好就在上面,我为何不敢犯你?」 「?!」 他沉默半晌,似在掂量宋溪亭的话,接着怀疑道:「就凭你,也敢高攀剑宗?」 第6页 「你不信也没办法,我行囊中还带着老相好的衣物呢!」宋溪亭耸了耸肩,口若悬河:「上回我们相约在小树林里,夜半三更,月上柳梢,我二人情意绵绵,互诉衷肠。临走前他见我衣不蔽体,恐染风寒,还贴心为我披了件外袍!」 宋溪亭口齿伶俐滔滔不绝,没打半点腹稿,靠的全是真情实意。 虽然在一些小细节上略有修缮,但整体剧情大致相同! 听到现在,那人的态度已经从疑神疑鬼到半信半疑。 宋溪亭解下胸前系带,准备最后放个大招。 他从行囊里翻出那件压箱底的墨色宽袍,轻轻抖落两下,阳光映出衣袂袖口处镶绣的祥云天禄暗纹,闪瞎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但这衣服吧,实在太过珍贵!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穿着太过招摇,便想着此次上山亲手还给他。」 那人:「……」 简直惟妙惟肖!有理有据! 即便他先前有所怀疑,在宋溪亭拿出衣服的时候,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祥云天禄暗纹,那可是只有剑宗亲传弟子才能穿的道袍! 一旦心中有了动摇,再看对方时,男子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布衣少年居然长得分外清秀端庄…… 他讷讷收剑,心中大为震撼。 同时被震撼到的,还有围观的小七和任雪纯。 寻常弟子至少得在剑宗修行百年才能通过考核成为内门弟子,更别说亲传了,那根本就是天花板级别的存在! 现如今,剑宗亲传弟子唯有大师兄一人。 而且大师兄确实在长水镇和宋溪亭有过交集! 小七瞳孔地震:「他说的是大师兄么?」 「不可能!」任雪纯下意识否认,「你忘了?大师兄修炼的是无情道!怎么可能和这种粗鄙凡人混在一起?」 小七挠挠头:「对哦,那大师兄的衣服……」 「定是他趁大师兄不注意偷来的!腌臜小人!」 任雪纯瞪了一眼宋溪亭,转身就走。 这会儿看热闹的人也七七八八散开,小七正要去追任雪纯,余光忽然扫到一抹颀长的身影,还未细看,对方已消失不见。 小七犹疑片刻,心说大师兄怎会到镇上来,应该是错觉吧! 宋溪亭把衣服重新叠回行囊。 刚才起争执时冷眼旁观的另一名执剑男子朝他略作拱手,似是对他刮目相看,起了结交的心思。 「剑宗明日寅时才正式开山,不知公子定了城中哪家客栈?」 「哦,未定,我打算找个马厩将就一晚。」宋溪亭两眼弯弯,「兄台不嫌弃的话可以一道。」 男子噎住:「……」 他忍不住腹诽,那位剑宗亲传弟子的口味也太离经叛道了,非得喜欢这种不成调的吗? 如果这样的都行,那他觉得他应该也行! 「咳咳咳!」男子发现自己被带歪了,连忙拉回思绪,「在下方昊宁,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赵三。」宋溪亭随口报了个假名,再次确认,「你真不和我去睡马厩吗?」 方昊宁:「……」 你为什么对马厩这么执着啊?! 宋溪亭惋惜告别:「既然这样,那就明天见吧!」 笑话,这可是剑宗山下! 他刚才得意忘形说话太大声了,万一被某个剑宗弟子听见传去正主耳朵里,他的谎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趁对方被骗得团团转,宋溪亭赶紧熘之大吉。 剑宗开山收徒的消息传遍九州各大角落,见极山下的客栈早就被络绎不绝的弟子提前预定完了,根本没有多余的房间空出来。 说谎的代价非常沉重…… 宋溪亭认命问店家借了床褥子,唉声嘆气在马厩躺下。 虽已三月初,但春寒料峭,更深露重。 一到晚上,宋溪亭还是冷得直打颤。 想了想,他又把那件墨色外袍拿出来盖在身上,这才舒服地闭上眼睛。 昏昏欲睡间,宋溪亭忽然感觉浑身一凉。 他不满地咕哝了声,心说大晚上的还有人和他抢地盘不成? 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黑沉如水的眸子。 夜半三更,月上柳梢,他和陈争渡相约马厩…… 唔,下次可以说这个故事。 宋溪亭神游半晌,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陈争渡怎么在这?! 「恩、恩人哥哥?」宋溪亭半仰起头,佯装惊喜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陈争渡逆着月色居高临下,身量挺拔,语气比初见时更冷,渗出丝丝寒气。 宋溪亭喉结一滚,反应过来对方似乎是来兴师问罪的,嗫嚅道:「你听见那番话了?」 他慌忙坐直身体,想了想,楚楚可怜道:「哥哥,你别生气,其实我这次来剑宗是有三件事要做!」 陈争渡一言未发,任他胡诌。 「一是听你的话,前来拜师学艺。」 宋溪亭边说边在心里打鼓,生怕对方突然拔剑把他脑袋砍了。 「二是,来还你衣服。」 他偷偷打量陈争渡的脸色。 可惜从始至终,陈争渡的表情犹如千年寒冰万年雪,看不出半点深浅。 宋溪亭只好破罐破摔,继续说下去:「三嘛……自然是因为,我想见你!」 陈争渡身姿挺拔,岿然不动。 第7页 「发现了吗?这三件事,都与你有关。」 陈争渡眉头微蹙:「为何?」 宋溪亭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人别是个傻子,他意思这么明显了还不懂吗? 不过傻有傻的好处,骗起来不费劲。 宋溪亭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山鸟本不同路,是我太过执着。」 陈争渡:「……」 「人总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 宋溪亭捂着胸口,掷地有声:「你是我的例外,也是我的偏爱!」 陈争渡后退半步。 仿佛被这场惊世骇俗的告白吓懵了。 第04章 考核 陈争渡修炼无情道多年,向来孑然一身,独来独往。 倾慕他的人也曾有过,但从未像宋溪亭这般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他垂眸沉思几秒,才缓慢地开口:「你心悦我?」 宋溪亭故作害羞,嘴里接着天花乱坠:「这些话我原本并不想宣之于口,只想默默珍藏在心底,但世间事,唯『情』之一字实难自禁。」 陈争渡眉心一跳。 沉默片刻,冷然拒绝:「若你此行是为这个,大可就此离去。」 「为什么?」宋溪亭啜泣,「小人自知配不上仙士,只愿陪伴在恩人左右,当个端茶递水、洗衣洒扫的下人也甘之如饴!」 离去是不可能离去的。 宋溪亭为了做任务脸都不要了,明日拜师,不成功便成仁! 「……」 陈争渡默然无语,转身离开。 不知刚才的临场发挥怎么样,看陈争渡的模样应当是信了。 宋溪亭摩挲着下巴,抹去眼角挤出来的泪花。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拜入师门,曲线救国,慢慢接近对方。 这下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过瞧刚刚陈争渡的神色,倒是十分平静,也没有一剑剐了他,没准此事尚有转机? - 「阿嚏——」 宋溪亭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通红的鼻尖。 他来得晚,到见极山下已是寅时过半,前来拜山的人乌泱泱的济济一堂,整个山脚都快没站地儿站了。 也不知是宋溪亭点背还是方昊宁运气太好,愣是能在这么多人里准确无误找到宋溪亭。 「赵兄!我找你许久,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方昊宁看见宋溪亭格外高兴,毕竟宋溪亭有亲传弟子做靠山,接下来的拜山考试没准能放个水。 宋溪亭牵了牵嘴角,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 只可惜他的老相好是假的,别说放水,不给他穿小鞋就算不错了。 「方兄……阿嚏!昨日与你同行的小伙伴呢?」 宋溪亭一边寒暄,一边连打几个喷嚏。 昨天晚上陈争渡拿走了他的衣服,以至于宋溪亭被冻得一夜没睡好。 现在眼睛下面还挂着两片乌青的阴影。 「他是护送我来的侍卫,不参加考核,我已经让他回去了。」方昊宁关心道,「赵兄身体不适?」 这人昨天不会真睡的马厩吧? 「唔,可能是相思病犯了。」宋溪亭煞有其事嘆息道,「你不懂异地恋的辛苦。」 方昊宁:「……」 恰好寅时三刻已至,东方天光破晓。 云霞缭绕之中飞出两道御剑的身影,翩若惊鸿,超凡脱俗,引得所有人连声惊嘆。 宋溪亭站在最外围的位置,视野不佳,远远着那两名剑宗弟子出现在山门口,张口便问:「剑宗开山收徒一般是什么流程?」 方昊宁瞥他一眼,奇道:「你那相好没跟你说过?」 「他品行端庄,廉洁奉公,不搞走后门那一套,也最厌恶不劳而获之人!作为他的道侣,我怎么能知法犯法呢?」 方昊宁只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轻咳两声道:「山门考核,通常第一关是登山。此关考验的是体能及心性,见极山共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层石阶,日落之前攀登到山顶就算成功。」 宋溪亭恍然,怪不得昨天城中有人卖增强体力的丹药,原来是为了爬山准备。 方昊宁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屑道:「剑宗律令森严,那些吃丹药的连第一层石阶都踏不上去。」 如他所说,前方不时传来有人淘汰的声音。 那些自作聪明作弊的人登上几层台阶,转眼又被传回了山脚。 当然也有资质天赋上佳,不靠旁门左道的考生。 宋溪亭排在队伍末尾,等看到石阶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登了百尺有余。 「赵兄,我看你细胳膊细腿的,可能到不了半山腰就得放弃了。」方昊宁打趣道。 宋溪亭有点尴尬地笑了两声。 确实是,给他三天估计能爬上去,日落之前决计不可能! 可他也不能就这么放弃,被人看扁事小,计划泡汤是大。 宋溪亭慢悠悠踩着石阶往上爬,心里盘算着如何偷奸耍滑。 反正他去剑宗目的本就不纯,耍点小聪明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方昊宁难得过意不去,安慰道:「放心吧,就算你爬不上去,我也能帮你给老相好带句话,总归你二人的情分不会断。」 「……」晚了,已经断了。 「请教方兄,除了不能吃有助体能的丹药,这第一关还有什么禁令吗?」宋溪亭瞳孔乌黑亮丽,仿佛只是好奇一问。 第8页 方昊宁不疑有他,摇头道:「规定不能藉助外物,凭自己本事上去就行。」 宋溪亭眼睛一弯,嘻嘻笑起来。 承天宫大殿。 剑宗两位长老坐镇殿中,下方是由陈争渡为首的剑宗内门弟子。 大殿中央呈现出一副巨大的扇形水幕,水流飞珠溅玉,光影浮动,可以看出正是山下考核的场景。 陈争渡原先一直垂着眼皮,此时不期然抬头,画面恰好掠过某个熟悉的身影。 眉心又轻轻跳动了下。 宋溪亭不远不近地缀在方昊宁身后,这会儿忽然转头,扫视四周。 日上三竿,他们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了,不管看哪都置身崇山峻岭之中,但是一抬头,眼前依然是望不到尽头的长阶。 途中已经有不少人放弃,被传送回了城中。 「赵兄,你看什么呢,快跟上!」 宋溪亭脚酸腿疼,一屁股坐在地上:「累了,我歇歇。」 方昊宁:「……」 「你不用等我,先走吧,我们山顶再聚!」 方昊宁一脸「你在放什么屁」的表情。 不过他和宋溪亭确实没什么交情,萍水相逢,同行一段是缘分,缘尽也是天意。 宋溪亭在石阶上坐了会儿,不时有人路过,投来奇怪的眼神。 宋溪亭毫不吝啬送上祝福:「加油啊兄台,就快到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不抛弃不放弃,你就是九州未来最强的修士!」 吓得对方立刻手脚并用爬走了。 宋溪亭又坐了会儿。 突然有个剑宗弟子御剑飞到他头顶,问他:「你是否要放弃考核?」 「我?」宋溪亭指着自己,有点疑惑,「自然不放弃啊。」 「……」剑宗弟子提醒他,「可你已经坐在这一个时辰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这人还一动不动! 哪有半点参加考核的样子? 宋溪亭起身活动筋骨:「哦,抱歉抱歉,稍不注意便忘了时间。」 剑宗弟子以为他要继续往上爬,摇了摇头,就算他现在不放弃,想在日落前爬到山顶也已来不及了。 不料宋溪亭只是起身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又一屁股坐下了。 剑宗弟子一愣:「你……」 宋溪亭打断他道:「这位师兄,劳烦你帮我照看一下身体。」 剑宗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宋溪亭便合上了双眼。 紧接着,一缕魂魄悠悠飘出,宋溪亭的肉身彻底歪倒在地。 成功离魂,宋溪亭大喜过望! 附身和出窍乃是当鬼的看家本领,宋溪亭先前忘了这茬,一直没尝试过,想不到竟然这么顺利。 剑宗弟子惊得差点从剑上摔下来。 「你!你怎么能……」 剑宗弟子想说他违反规定,但想了半天,山门考核确实没说不能用离魂之术! 宋溪亭正是钻了这个漏洞。 反正他不要脸,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用起来简直炉火纯青! 和剑宗弟子比了个再见的手势。 宋溪亭乘着风,悠然飞向山顶。 - 日暮时分,方昊宁堪堪爬上顶峰,累得直接瘫在地上。 眼看时间消逝,却还不见宋溪亭的身影,他想着估计对方已经淘汰了,内心尚有些惋惜。 不料一阵清风拂过,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方兄,恭喜恭喜啊。」 方昊宁:「……」见鬼了! 比见鬼更可怕的是,他在剑宗地盘上见鬼了! 方昊宁抖抖索索问:「赵、赵兄?你怎么爬个山还爬死了?」 宋溪亭委屈:「我累得神志恍惚,两眼昏花,不小心踏错一步,摔下山啦!」 「……」 「记得帮我收尸啊,否则小弟死不瞑目!」 「……」 宋溪亭还想编两句逗逗他,头顶蓦然闪过金光。 一张巨大的网砸下来,把他牢牢兜在里面! 强大的桎梏让宋溪亭无法挣扎分毫。 与此同时,四名剑宗弟子御剑飞至,神情肃穆:「传长老之令,将此人押入仙狱候审!」 ……来得真快。 宋溪亭没有反抗,当即束手就擒。 抬起头,视线穿过四名弟子,落在后面的陈争渡身上。 对方面容冷峻,沉静的目光和宋溪亭遥遥相对。 过了半晌,宋溪亭弯起一双桃花眼,笑着沖他打招唿,语气天真乖巧:「恩人哥哥,你看,我也会飞了,是不是很厉害?」 第05章 打听 剑宗仙狱。 说是狱,但和凡界的牢房相比也有极大差别。 可能是为了突出「仙」字,里面山清水秀,草长莺飞,令人心旷神怡,要不是肩上背着重担,宋溪亭都想在这里盖个茅草屋了却余生。 宋溪亭的魂魄和肉身一同被关了进去。 他自己倒没有什么负担,毕竟从那位师兄的反应来看,他确实没有违反山门考核的禁令。 那么剑宗把他关进仙狱,很大机率只是为了弄清楚他为什么可以魂魄离体。 对于这点,宋溪亭非常有信心煳弄过去。 再者,他被抓的时候,还特地在人前跟陈争渡攀亲带故一番,此事不看僧面看佛面,剑宗长老权衡起来也对他更加有利。 宋溪亭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殊不知他绞尽脑汁编瞎话的模样早已落进陈争渡眼底。 第9页 「哥哥,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啊?」 宋溪亭灵魂归体,揉了揉手腕,状似懵懂无知。 那晚过后,陈争渡决意不再和宋溪亭过多接触,这会儿也只是沉默。 黑白分明的瞳孔幽暗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宋溪亭坚持和他对视了片刻,败下阵来。 修行之人果然不同凡响,仅仅一眼,宋溪亭内心便好像被千夫所指似的,愧疚感和自责感油然而生。 就差双膝跪地,痛哭忏悔自己的条条罪状了! 宋溪亭唇角微勾,带着几分自嘲:「你现在应该很讨厌我吧?我这般不择手段、投机取巧之人,竟然妄想当你的道侣。」 ……道侣??? 关押宋溪亭的四名剑宗弟子原本正要离去,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剎住脚步,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震惊。 四人齐刷刷望向大师兄。 陈争渡穿着熟悉的墨色祥云天禄暗纹袍,身形挺拔宛如一柄未出鞘的利剑,光是站在那就令人无端信服。 陈争渡波澜不惊,薄唇轻启:「待查明事情原委,我会送你下山。」 宋溪亭怔住:「啊?」 「回长水镇,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争渡声音沉冷。 宋溪亭这下是真急了,把他送回长水镇,那他的攻略任务不就没戏了! 他一急,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啪掉落。 原本昨夜就受了风寒,这会儿哭起来眼睛是红的,鼻子是红的,连耳后根和脖子都染着一层浅淡的绯红。 如破晓时分天际缥缈腾起的万丈烟霞。 「我不想回去,对不起,你别送我下山……」 宋溪亭仓惶跪坐在地,仿佛不想叫人看见如此难堪的一面,徒劳用手掌捂着双眼,却仍有泪珠不断从指缝淅出。 那模样悽惨可怜,连四名剑宗弟子都有点于心不忍。 陈争渡还想说什么,可碍于眼下宋溪亭的情状根本听不进去,只得作罢。 四名剑宗弟子提醒他:「大师兄,该去给长老復命了。」 陈争渡微微颔首,不再看哭得抽噎的宋溪亭,和众人离开仙狱。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宋溪亭才从掌心抬起头。 除了脸上斑驳交错的泪痕,哪还有半分肝肠寸断之色? 宋溪亭用袖子擦干净脸。 他在人间幽冥飘了三百年,看过无数话本戏词。 若非害怕和陈争渡对视,他还能来段眼神戏,保管演技更加入木三分! - 承天宫,两名长老坐上首。 其中一位鬚眉白髮的道人抚了抚长须。 他修为高深,不必推算,观其面相就能知晓凡人五行命格。 方才在水幕中,他便看出了端倪,奇道:「此子命格极阴,通鬼神阴阳,克人克己。按理说这样的命数至多活不过弱冠之年。」 「灵根不净,资质平庸,勉强修行也不能得道。」另一位黑髮长老道,「争渡,你与他是旧识?」 陈争渡答道:「不算旧识。」 「长老,弟子记得他。」纪哲从内门弟子的队伍中站出来,「那日我与师弟师妹下山歷练,途经长水镇,遇腐蜣袭击,这名少年也得大师兄所救,只可惜他的亲人似乎命丧腐蜣之下。」 鬚眉长老动了恻隐之心:「既然查明他的确没有在山门考核中作弊,就放他出来吧!」 「师兄,这对其他人是不是不太公平?」 黑髮长老有些不贊同。 「那就禁止他使用离魂之术,倘若真能通过山门考核,也算天意。」 两位长老商议完毕,第二日宋溪亭就从仙狱放了出来。 他伸了个懒腰,听那名剑宗弟子与他说:「长老们看你可怜才给你这次机会,要是再敢偷奸耍滑,就会立即失去考核资格!」 和宋溪亭猜想的差不多。 反正这招数他也没打算一直用。 他满不在乎地四处打量:「陈争渡怎么没来?」 剑宗弟子呵斥:「放肆!大师兄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早在昨天,有凡人投机取巧通过第一关考核的事情就传遍了宗门上下,而且还有知情人士爆料这个凡人爱慕大师兄意图不轨,惹得宗门上下都对其心生不满。 他们大师兄如明月之皎皎,乃无量剑宗首席弟子,八年筑基十年金丹的天才,怎容凡人轻易玷污! 宋溪亭笑着掌嘴:「是小人不知礼数了——敢问这位剑修哥哥,你们大师兄平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你问这个做甚?」剑宗弟子不悦。 「实不相瞒,大师兄在我心中如神明般崇高伟大,我曾立志要成为和大师兄一样救死扶伤、匡扶正道的英雄!即便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天赋,但至少我努力过,身死魂消之际也算没有遗憾了。」 宋溪亭义正言辞说完,真诚发问,「难道你不崇敬大师兄吗?」 「自然是崇敬的!」剑宗弟子义正言辞道。 「所以啊,我们作为大师兄的迷弟,当然得时刻关注着大师兄的动向和爱好,提升自己陶冶情操,这样才能紧紧追随大师兄的步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你说呢?」 「……有道理。」 剑宗弟子愣了愣,开始默默反思自己。 怪不得我拜入宗门多年,修为毫无提示,原来是思想觉悟不够高? 第10页 宋溪安慰地拍了拍对方肩膀。 没过一会儿,宋溪亭已经和这名弟子混了个熟,对方被忽悠得差点把祖上三代和盘托出。 可惜他对陈争渡的事情也知之甚少。 只知道陈争渡师从掌门剑尊,乃剑宗首席弟子,三十年前剑尊踏剑登仙后,二师兄也下山游歷不归,他便独自一人住在安清府,门内弟子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 「而且大师兄从小修炼无情道,向来性情淡漠,寡言寡语,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兴趣爱好,唯一称得上喜欢的,大抵就是练剑吧。」那弟子细细琢磨道。 宋溪亭原本都听困了,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大脑一个激灵:「你说什么?他修无情道?」 那弟子点点头。 宋溪亭像打通了某个重要的关节,茅塞顿开。 怪不得陈争渡那张脸总跟千年冰山似的,什么表情都没有! 怪不得那晚的深情告白陈争渡不仅毫无反应,还绝情地要送他回长水镇! 原来是因为修炼无情道的关系。 这么重要的信息「天道」居然没有跟他说,这不是坑他吗? 宋溪亭深感被骗,难怪武神转世这么久都渡不了情劫,合着人压根无情无欲啊! 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攻略。 「那什么无情道很厉害吗?若是修炼失败会如何?」宋溪亭打听道。 「当然厉害!无情道存天理、灭人慾,修炼至最高境界可领略无上剑道,心如冰霜,寒绝天下!」那弟子滔滔不绝,「只可惜顿悟此道太难。曾有一位修无情道的前辈,境界曾达到大乘后期,谁知后来他爱上了一位品行敦厚善良的女子,道心被毁,修为尽失,成了一介凡人。」 「这样啊……」宋溪亭脑筋又转动起来。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生而为人,即便踏上修仙之途,也不可能真正做到无情无欲,因此古往今来没什么人敢修炼此道。」 「那大师兄为何要修无情道,他不怕失败吗?」 那弟子却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大师兄的道心坚若磐石,天塌下来他的道心都不会动摇的!」 这倒没说错。 陈争渡从小修炼无情道,让他破道心肯定比登天还难。 但知往鉴今,如果曾有人能让无情道修士破道心,那他为何不能? 大不了东施效颦。 他来扮演个品行敦厚善良的男子,也未尝不可。 宋溪亭套出一个可靠情报,心里一松,乐颠颠地继续和剑宗弟子聊八卦。 一路行至见极山巅。 昨天通过第一关考核的人都聚在此处。 见剑宗弟子领着一名凡人走来,众人均露出嫌恶的表情。 毕竟宋溪亭是靠不正当的办法通关的,大家对他心有芥蒂实属正常。 唯有方昊宁围着他看了看,惊愕道:「赵兄,你真没死啊!」 宋溪亭轻咳一声:「我骗你玩的。」 其实我早死三百年了。 说话间山门考核第二关开启。 这次主持关卡的是剑宗内门弟子,也是个老熟人,在长水镇有过一面之缘的纪哲。 宋溪亭支着脑袋张望半天,没看见陈争渡的身影,看来今日他不会出现了。 宋溪亭收回目光,听见纪哲宣布完规则,打开传送阵。 只需走进阵中,便能自动传送至考核入口。 宋溪亭跟在方昊宁身后,两人距离半步之遥,进入传送阵中。 阵法亮起光芒的剎那,他前面的方昊宁忽地不见了踪影。 起初宋溪亭只当他先一步传送走了。 谁料下一秒,失重感骤然袭来,他从天上垂直掉落,而等待他的,是一张散发着剧烈腥臭的血盆大口! 第06章 禁地 宋溪亭一句脏话还没说出口,人已经顺着喉管滑进了妖兽的肚子。 不记得翻滚了多久,总之等宋溪亭晕晕乎乎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难以形容的腥臭和腐烂气息扑面而来! 宋溪亭忍着噁心想动一动,结果发现除了手指还能动弹,其他部位都像被包裹在一层湿滑的蛋液中,只能随着内壁轻轻蠕动。 更糟糕的是,里面空气稀薄,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 宋溪亭觉得这世间应该没有比他更倒霉的。 好端端过个传送阵,怎么还能传进人家肚子里? 就算要进肚子,也该是方昊宁第一口,他当第二口吧? 怎么只有他成了盘中餐?! 宋溪亭胸膛用力起伏,想把自己从这层蛋液里挣脱出来。 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应该是卷进妖兽口中时,不小心被舌苔上的倒刺刮伤所致。 幸运的是就在他努力蛄蛹的时候,妖兽打了个喷嚏,一股蓬勃的气流自下而上腾起,生生把宋溪亭炸飞出去。 天旋地转间,宋溪亭不知碰到了什么。 柔软的内壁扩张开一个约莫半尺的洞穴,把他嘬了进去。 摔在地上的剎那,宋溪亭下意识大口唿吸,蜷着身体像个肺痨鬼似的剧烈咳嗽起来。 ……这是哪? 宋溪亭虚弱坐起,发现自己并没有幸运到被喷嚏打出去,而是处在一个狭小逼仄的,四周全是柔软的内壁。 手指戳进去,没一会儿就能恢復原状,弹性极佳。 第11页 虽然比刚才情况好了点,全身都能动,但眼下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法从这逃出去。 好不容易重获新生,大把时光还未享受,宋溪亭实在不想原地等死。 他咬咬牙,刚准备爬起来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刚才打开的洞穴,妖兽勐地发出一声无比惨烈的嘶吼。 紧接着金色巨剑刺破腹腔。 宋溪亭像是瓜熟蒂落的婴儿,被人剖出了肚子! 天空悬挂圆月。 陈争渡黑衣墨发站在光影交界处,身后是皎皎月色,身前是穷凶极恶的妖兽。 不妄剑周身落满银辉,森然铮鸣。 锐利的剑芒直冲而起,宛如九天星河倒转。 妖兽两眼猩红,挣扎着要扑上来,同时刺眼的金光轰然落下! 宋溪亭没看清他出剑的招式,妖兽已经唿号倒地了。 他讷讷道:「死、死了?」 长剑归鞘,陈争渡淡然点头。 宋溪亭坐在内脏肠堆里,脑子一阵阵发懵,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陈争渡见他呆呆的,和平时机灵的模样相差甚远,微微蹙眉:「怎么?」 宋溪亭两眼发直:「……这是在哪?」 「鲲云禁地。」 宋溪亭脸上的空白太过明显,陈争渡继续补充道:「九州封印凶兽之地,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 「那我怎么在这?」 「不知。」 「那你怎么在这?」 「意外。」 宋溪亭宕机的大脑总算开始运转。 也就是说,他被传送阵传到了九州禁地,恰好陈争渡也意外进了禁地,然后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他? 这剧情放在鬼界话本里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能不能劳烦搭把手?」 宋溪亭脚步虚浮地站起来,被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脂肪肉块噁心得够呛。 滔天臭味瀰漫开来。 陈争渡没动。 「……」宋溪亭皮笑肉不笑,「师兄,不会是嫌我身上脏吧?」 虽然宋溪亭有自知之明,他现在的模样多少有点人嫌狗厌,但嫌弃他的对象换成陈争渡,宋溪亭不免觉得些许难堪。 特别是对方清风霁月一尘不染站在那,与他来了个鲜明对比。 宋溪亭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哪里有洗澡的地方?」 其实以他的性格,此时应当说两句骚话转移注意力,但臭臭的他根本骚不起来。 陈争渡没说话,转身就走。 宋溪亭已经可以从他的行为猜出含义,默默跟了上去。 待走出击杀妖兽的山谷,陈争渡忽然停住脚步,递来一个瓷瓶。 「避毒丸,林中有瘴气。」 宋溪亭赶紧吃了。 他当鬼的时候都不知道九州还有「鲲云禁地」这个地方,阴森诡谲的很。 到处都是遮天蔽日的巨树,树干环绕着手臂粗细的藤蔓,脚下杂草齐膝,行动艰难,不管走到哪里都长得一模一样。 「此地的树木以精气为食。」 「……」宋溪亭颤颤巍巍收回手。 什么破地方啊!这么危险! 不仅如此,他身上的血腥气息仿佛一个移动的活靶子。 方圆数里的妖兽闻着味找来。 无一例外,都被陈争渡砍了。 走了许久,宋溪亭终于看见前方出现一条潺潺溪流。 他松了口气,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麻熘脱了衣服跳进小溪里。 水流严寒刺骨,宋溪亭咬紧牙关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先前那身衣服臭烘烘的,肯定不能穿了。 宋溪亭泡在水里可怜巴巴问:「可不可以借身衣服穿?」 陈争渡在岸上打坐,闭眼解了外袍扔过去。 宋溪亭便裹着外袍上了岸。 「阿嚏!」宋溪亭的喷嚏虽迟但到,他满脸麻木地拱到陈争渡身边,「哥哥,自从遇见你,我不是在受冻,就是在受冻的路上,你说我们俩算不算孽缘啊?」 陈争渡:「……」 见对方不搭话,宋溪亭放弃了继续撩拨的打算。 虽说这是个拉近二人关系的大好机会,但谁让宋溪亭格外惜命! 眼下他能指望的只有陈争渡一个大腿,把他惹急了谁救他出去? 「哦对,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差点忘了问正事! 陈争渡淡淡扫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知。」 宋溪亭:「……」 「什么?你不知道?」宋溪亭瞪大双眼,急得语无伦次,「你、你不是来救我的吗?哦对,你说了意外进来的……但你是剑宗首席弟子,怎会不知怎么从禁地出去?」 陈争渡敛目:「禁地之门需从外界打开封印。」 宋溪亭心凉了半截:「你这么厉害,不能从里面强行破除封印吗?」 「不可。」 陈争渡掐灭了他的希望。 强行破除封印,无异于打开关押整个禁地妖兽的牢笼,对九州百害而无一利。 宋溪亭盯着杂草丛生的地面发了会呆,又问:「那你进来这里,外面有人知道吗?」 陈争渡沉默。 他原本在鲲云禁地附近调查魔气之事,意外随黑雾进入,接着便察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他视线掠过宋溪亭惨白的脸庞,心想也许真如对方所说,是孽缘。 第12页 暂时出不去,二人只好在靠近小溪的地方寻了个山洞,勉强当作休憩之所。 宋溪亭从始至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很快裹着外袍,在火堆很远的地方蜷缩着睡了。 考虑到宋溪亭尚未辟谷,肉体凡胎扛不住飢饿,陈争渡难得体贴去外面摘了点野果。 再回到山洞时,宋溪亭眉头紧紧皱着,脸色显出异样的红润,口中无意识唤着疼。 陈争渡靠近他,俯身探去。 额头温度滚烫。 再翻过少年身体,掀下外袍,露出后背密密麻麻针扎般的伤痕。 虽已止血,但伤口处依旧透着紫黑之色,看着触目惊心。 陈争渡面色冷然。 他身上只带着治疗外伤的灵药,根本无法解毒。 宋溪亭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少年。 小少年擦了擦衣服,将脸抹干净,对着水面照了一下,才起身回家。 他的家在村里最偏僻的位置,外面有一圈篱笆,圈出了半亩地,用来种些瓜果蔬菜自己吃。 他回家的时候,女人正在修缮坏了的篱笆,见到他厉声质问:「阿亭!这么晚回来,又去哪贪玩了?」 他吓得立马站直了,双手背到身后,嗫嚅道:「我没有……」 这话说出来可信度一点不高。 女人打量他片刻,小少年不过比篱笆高出半个头,身上穿着她昨夜新缝制的衣服,绛红色,衣襟处绣了朵栩栩如生的白梨花,今晨出门时还干干净净,这会儿已经一片狼藉,认不出本来的样貌了。 不仅如此,小少年的额头和脖子全是遮掩不住的伤痕,山根青紫,嘴角红肿,显然是挨打了。 女人皱着眉头:「是不是又和别人打架了?」 少年仍是犟嘴,坚持道:「我没打架,我就是路上摔了一跤。」 「宋溪亭!」女人抬脚走到少年身边,抱住他瘦小的身体,咬牙道,「你是不是傻?人家打你,你不会还手打回去吗?每天挨打,你不疼娘还疼呢!」 宋溪亭无措地埋头在女人怀中,眼睛眨了两下,刚刚忽冷忽热的身体顿时温暖起来。 他心想这梦还挺真实,忍不住又往对方怀里拱了拱。 「疼啊,娘,阿亭也疼的……」 陈争渡被迫抱着宋溪亭的身体,尽量避开后背受伤的位置。 偏偏某人在怀里半点不安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娇:「呜呜真的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第二日,宋溪亭睡到午后才起来。 睁开眼睛,发现山洞里只有他一个人。 陈争渡不会扔下他自己跑了吧?! 宋溪亭霍然坐起身,下一秒又哀哀戚戚地倒了回去。 头好晕…… 宋溪亭揉着脑袋仔细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记得他先睡下,陈争渡好像出去了一趟,然后他就感觉身上忽冷忽热的很难受。 宋溪亭并不奇怪。 任谁前天冻了一晚上又在寒冷的小溪里洗凉水澡都会生病的! 他还只是个凡人啊! 正想着,陈争渡面若冰雕走进山洞,见他醒了投来冷漠的注视,然后一言不发扔了两颗野果。 宋溪亭:「……」 餵狗呢! 但饿了谁也不能饿了自己,宋溪亭很没骨气地捡起来吃了。 山洞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声,只有啃野果的咔嚓声。 宋溪亭垫饱肚子,心情好了点。 刚准备开口撩拨一下对方,余光瞥见陈争渡干净修长的手指,不知怎么后颈某处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似乎曾有人的手放在那,带着强硬的、不容反抗的力度。 宋溪亭张着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第07章 逃离 宋溪亭没多想,很快说服了自己。 像陈争渡这种有分寸涵养的剑修,怎么会掐他脖子呢? 肯定是好心试探体温罢了。 「恩人哥哥,你看现在我们两个都被困在这里,一定是上天註定的缘分啊!而且我这个人最闲不住嘴,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宋溪亭仰着头,一脸希冀望着他。 「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哦,你这个修为大抵是辟谷了!」 「不过辟谷也可以稍微吃点吧?你知道糖油酥饼吗?我以前最爱吃这个!」 「就是用糖油把面团两面煎透,撒上芝麻,一口咬下去满满的糖汁,外酥内软,甜而不腻……有机会我带你去吃啊!」 宋溪亭喋喋不休。 陈争渡显然没有和他聊天的欲望。 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转身径直离开了山洞。 仿佛只是单纯进来做善事,以免宋溪亭饿死在这。 「唉,这世上怎么会有陈争渡这么难接近的人?」 他擦了擦快淌到嘴角的口水,慢吞吞起身。 心中默念:我是一个品行敦厚善良的男子,我是一个品行敦厚善良的男子…… 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忽然震动起来,把宋溪亭颠得一个趔趄,两手扶住洞口才勉强站稳没摔。 怎么回事? 他惊惧地看向外面。 难道是他胡说八道遭天谴了?! 「走。」 陈争渡适时出现,抓住他的胳膊远离了山洞。 下一秒,整个山体轰然坍塌! 尘土飞扬间,几道振聋发聩的怒吼从阴霾深处响起。 第13页 毫无灵力的宋溪亭顿时被震得头晕眼花,胸膛传来压迫感,仿佛五脏六腑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疼得他嘴唇青紫。 陈争渡往他后背轻轻抚了下,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才有所缓解。 宋溪亭缓过一口气,皱眉抬头。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不止一头妖兽包围了他们! 或者说从一开始,鲲云禁地里的妖兽们就对闯入者抱有极大的恶意,宋溪亭原以为是血腥味吸引了它们,实则不然。 眼下这群妖兽不约而同攻击他们,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是不是你们把它们关在禁地关太久了,怎么一个个火气都这么大?」宋溪亭玩笑道。 陈争渡冷着脸没答话。 须臾工夫,越来越多的妖兽朝这边涌来。 要不是旁边站着陈争渡,他都要破口大骂了。 什么鬼禁地! 偷袭就算了,还以多欺少! 同时内心无比庆幸,老天也算没绝了他的后路,给他送来一个陈争渡。 否则他一个人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宋溪亭很自觉站到陈争渡身后,双手叉腰牛逼哄哄道:「哥哥,干它们!」 陈争渡:「……」 不妄剑出鞘,发出阵阵寒鸣。 妖兽们似乎闻到陈争渡剑上萦绕着凌厉的肃杀之气,那是一路上砍了无数妖兽残留的气息,这让它们非常暴躁,不约而同露出锋利的獠牙,凶神恶煞瞪着二人。 宋溪亭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反而还挺狐假虎威,嚣张道:「一群杂碎,都不够我们大师兄热身的,不如一起上吧!」 谁料陈争渡默然片刻,居然低声提醒他:「跑。」 宋溪亭:「?」 你不是号称九州第一的天才剑修吗? 牛都吹出去了你让我跑? 但陈争渡显然没有无聊到和他开玩笑。 宋溪亭僵硬地咽了咽口水:「我往哪跑?」 现在四面八方都被妖兽围住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话音刚落,陈争渡挥出一剑。 剑气锋芒逼人,瞬间将东方位置的几只妖兽掀飞,宋溪亭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同一时间,所有妖兽被激怒,发起攻势咆哮着沖陈争渡扑去! 杂乱的树枝刮过脸颊,宋溪亭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踉踉跄跄一路往前。 他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情况。 在他的认知里,陈争渡是无量剑宗首席弟子,他所见过的人中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了! 区区几只妖兽,怎么可能伤得了陈争渡? 忽然,宋溪亭脑中后知后觉想起一个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在长水镇对付腐蜣时,陈争渡剑不出鞘就能彻底消灭魔物,禁地里的妖兽为什么能逼他出剑? 宋溪亭唿哧唿哧喘着粗气,忍不住转头看向来时的路。 万一陈争渡死在这里,那天道任务怎么办? 宋溪亭剎住脚步,观察四周,折了根树干勉强当作防身武器,打算返回去看看。 没走两步,肩膀骤然一轻,他被人拎着衣领飞起来了。 宋溪亭惊喜地睁大眼睛:「恩人哥哥!你没事吧?」 陈争渡「嗯」了声,神情冷峻。 「你是不是灵力受损了?」 宋溪亭猜来猜去,只有这个可能。 不然以陈争渡的修为,他能在禁地横着走。 陈争渡没有刻意隐瞒,说道:「禁地内的法阵会压制一切灵力修为。」 宋溪亭一惊:「还有这种破法阵?那你刚才强行运用灵力没事吗?」 这次陈争渡没说话。 宋溪亭瞬间瞭然:当然有事,可能问题还挺大! 怪不得这狗屁禁地不让人进来,进来不就等于送死吗? 即便压制一切修为,奈何妖兽以量取胜啊,光凭牙齿和利爪就能把他们撕碎了好吗! 更倒霉的是,他俩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悬崖瀑布。 水流飞腾直下,气势磅礴,景色颇为壮观,不失为葬身的风水宝地。 宋溪亭扶额道:「哥哥,看来你我今日就要在此处殉情啦!」 前面是死路,后面有妖兽。 无论挑哪个,死法都挺惨烈的。 宋溪亭苦哈哈地想:要不还是进妖兽肚子吧,他比较有经验! 但陈争渡已经拎着他的衣服,转身跃下了悬崖。 「啊啊啊——」宋溪亭惊声尖叫,「我说着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宋溪亭吓得一把捞住陈争渡的脖子,两条腿使劲挂到他腰间,整个人像熊一样抱住陈争渡,把脸死死埋在他胸前。 陈争渡身体微僵,似在竭力克制把人推开。 最终他冷声道:「屏气凝神。」 宋溪亭耳边风声嘶鸣,加上惊慌失措,根本没听清。 「噗通——」 两人应声入水。 寒潭一股脑涌入鼻腔,宋溪亭下意识吸了口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紧接着更多更急促的水流将他卷进潭底深处。 宋溪亭伸手想去抓陈争渡,但不知为何,刚才还紧紧抱着的人忽然没了踪影。 他惶然睁眼,发现自己离水面越来越远。 有藤蔓缠绕住他的身体与四肢,拉着他慢慢往下坠。 宋溪亭挣扎了下,没成功,反而被藤蔓缠绕得更紧。 周遭愈发幽暗。 第14页 宋溪亭眼前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很奇怪的是,他能感觉到周围有人。 不,准确来说不是人。 更像某种残缺的灵魂。 那些东西像飞蛾一般争先恐后围绕在他旁边,五官和身体都是乌黑的,与潭水融为一体,宋溪亭知道它们在说话,嘴巴翕动张合,似悲诉又似恸哭。 宋溪亭忍不住想靠近听听它们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余光扫到一抹蓝色的光,霎时间嗡嗡哭嚎的残魂全都消失不见了。 再然后,他的手腕不知被谁扣住。 一股巨力袭来,不由分说将他拽离深渊! 宋溪亭意识模煳,脑袋一歪,彻底陷入晕厥。 - 宋溪亭醒来的时候脑子还一阵阵发蒙。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觉浑身暖融融的,不似梦中又冷又窒息。 这里显然不是鲲云禁地。 没有瀑布寒潭,也没有妖兽追击。 他好端端躺在床上,仿佛刚才经歷的一切都是场了无痕迹的梦。 但宋溪亭也没傻到分不清现实和梦的地步。 他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 看起来是一间卧房,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案,但胜在干净素雅。 不像王孙贵族的居所,但也绝不是普通凡人能住的。 因为宋溪亭在枕头边发现一件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衣服! 墨色祥云天禄暗纹袍! 这不是陈争渡的衣服吗? 他怎么跑陈争渡床上来了?? 难不成他死前执念过深,还记着要完成修改天机簿的任务,所以产生了幻觉? 那陈争渡呢? 他们两个一起跳下瀑布,不能他一个人死了吧? 宋溪亭掀开被子下床,忽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他的身高,有这么高吗? 第一次听说跳崖起来还能长个的! 要是真的,世人不得排着队去跳啊? 正想着,门外响起敲门声。 来人动作很谨慎,似乎怕打扰他,人生和鬼生加起来八百高龄的宋溪亭还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下意识道:「进来吧。」 话说出口的剎那,宋溪亭懵了懵。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低头冲着他恭敬地唤了声:「大师兄。」 宋溪亭:「……」 小七行了礼,半天不见大师兄回应,有点疑惑地抬头。 虽然知道大师兄修无情道,一贯没什么表情,但今日好像格外冷漠。 他把疗伤的灵药放在案上,看见大师兄只着单衣,忧心道:「大师兄,师尊和长老说了,你受禁地法阵反噬,近日莫要强行修炼,需多加注意身体。」 宋溪亭木然道:「我变成了陈争渡……」 小七眨眨眼睛:「大师兄说什么?」 我为什么变成了陈争渡?! 那陈争渡呢?? 宋溪亭绕口令一般把这两句话反覆默念好几遍,抓着小七的胳膊逼问:「陈争……不对,宋溪亭呢?他在哪?我们不是被困在禁地么?怎么出来的?」 小七的表情像见了鬼,皱眉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宋溪亭要疯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一醒来在陈争渡的身体里? 「是师兄与那凡人在鲲云禁地意外触动神器归墟镜,长老们和梵天世家的家主这才发现异常,打开禁地封印将你们解救出来的。」小七言简意赅解释完,又看了看大师兄的脸色。 还是一片苍白,看来受禁地反噬十分严重啊! 小七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那个凡人现下正在外门弟子居住的杂院峰修养呢!他倒没什么事,除了体质太弱,有点着凉受寒。」 「……」 太弱了真是对不住呢! 宋溪亭起先还火急火燎的,但转念一想,没准陈争渡也刚从他身体里醒来,那个冰山脸要是发现自己变成了他,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吓得惊慌失色呢? 太有趣了,忍不住想笑:) 宋溪亭是个不爱隐藏喜怒哀乐的人,因此想笑就直接笑了,乐颠颠地道:「要是现在能看到他的表情就好了,哈哈哈哈……」 他抱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没察觉到小七越来越惊惧的眼神。 大师兄…… 大师兄疯了!!! 第08章 恼羞 宋溪亭自顾自笑了半天。 眼泪都乐出来了,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这副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好像神经病。 更要紧的是,万一陈争渡知道他在这败坏剑宗首席弟子的名声,恐怕现在就能提剑过来把他砍了。 思及此,他直起腰,掩饰似的轻咳两声:「你叫?」 剑宗内外门弟子颇多,有时候几十年都不见得碰一次面,更何况大师兄日理万机,不知道名字实属正常。 小七报上姓名:「我姓顾,名唤小七。」 宋溪亭点头,眉眼弯弯。 这个表情是他往日骗人前惯用的招数,用以迷惑敌人,造成他很真诚和蔼的假象。 但此时此刻,摆在陈争渡脸上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违和。 小七默默咽了咽口水。 「鲲云禁地你应当没去过吧?那里妖兽成群,稍不注意就会被其所伤,危及性命。我护着那凡人逃出生天,不仅受了很严重的反噬,而且还中了一种奇异的妖毒!」宋溪亭单手握拳抵在唇边,欲要吐血一般,神情虚弱。 第15页 小七满脑子被「妖毒」洗脑,顾不上大师兄今天话好多的疑问,追问道:「致命的妖毒?大师兄你没事吧?」 宋溪亭眉头紧蹙:「这种妖毒会使人性情大变,我现在和往常相比,是不是略有不同?」 小七重重点头,心说岂止是略有不同?简直大相迳庭! 从高冷男神变成了碎嘴子的错觉。 但由于陈争渡在剑宗上下弟子们心中的形象太过崇高伟岸,小七毫不怀疑就信了。 「这么严重啊,要不要告诉长老们?」 「不可。」宋溪亭嘆息着摇头,「事关剑宗形象,传出去九州皆知,恐怕叫人笑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我寻个机会将毒逼出,便没什么大碍了。」 小七郑重地表示知道了。 煳弄成功,宋溪亭稍微松了口气。 但保住陈争渡的人设后,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总要知道怎么换回来吧! 否则他可不能保证天天维持冰山脸的形象。 让宋溪亭难受的方法有很多,不让他说话绝对是最难受的一个! 「你刚才说那个凡人在杂院峰修养?带我前去看看。」宋溪亭得找陈争渡问问,说不定他有什么办法。 小七立刻答应下来。 大师兄做事自有大师兄的道理,不是他这种小弟子能多嘴问的。 他退出房间,让宋溪亭换衣服。 别说,现在冷静下来,宋溪亭倒觉得是自己赚大了。 他拿起床头那件外袍看了看,忽然贱嗖嗖把手伸向胸口。 啧啧啧,陈争渡这身材体魄,不愧是经年累月锻鍊出来的! 瞧这胸膛,硬得像石头。 腰身劲瘦有力。 还有这腿……真长! 宋溪亭上下其手,越摸越酸,这大冰山平时穿着衣服不显山漏水,没想到身材这么好,浑身没有一点赘肉,完美得令人髮指。 不仅如此,这具身体内府灵力充沛,如浩瀚汪洋无穷无尽,简直比他自己那具身体好了千百倍不止! 可惜宋溪亭是个不会使用灵力的凡人,给他再多灵力也无用。 他心里酸得要命,觉得陈争渡真是得天独厚。 样貌好看就罢了,还是修炼奇才。 不过转念一想,人家是三十六重天下凡的神仙,同他这种普通人自然是有云泥之别了。 宋溪亭整理着被他揉乱的里衣,心不在焉披上祥云天禄暗纹袍。 - 「真是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一直以为你跟在我后面呢!」 杂院峰内,刚入门的弟子被分在一间小院落。 虽不至于破旧,但比起华丽也有几分差距。 养尊处优的方昊宁有些嫌弃地坐在床上,不知是不是近墨者黑,和宋溪亭认识两日,他也开始喋喋不休。 「没想到出了传送阵你就不见了,我以为你又躲起来玩离魂的把戏,到处唤你名字。」方昊宁皱眉道,「结果你居然传送去了什么禁地,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传送阵能把人传丢。」 陈争渡闭眼打坐,不置一词。 方昊宁丝毫没察觉出异样:「不过也算你没白去禁地一遭,虽然受了罪,但能让剑宗破例收你做外门弟子,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再怎么说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意外传去鲲云禁地,这个失误太过致命,若不是刚好遇到大师兄,两人有惊无险活着出来,那剑宗的罪过可就大了! 于是为了弥补宋溪亭,也为了堵住九州悠悠众口,剑宗长老们权衡再三,决定破例收下他。 外门弟子统一睡通铺,这次通过考核的共有七人,五男两女,男女分别住在不同的房间。 眼下,屋内除了方昊宁和宋溪亭待在一起,另外三个男子都聚在另一边,和他们隔了很远的距离,明显是抱团排挤。 「哼,大家都是歷经千辛万苦才通过的山门考核,不像某些人,投机取巧,受点风寒就能拜入剑宗,当真可笑至极!」 「就是,谁知道他去禁地是不是自己搞的把戏?」 「我看他根本不像普通凡人,莫不是山野鬼怪化成,常人哪能说离魂就离魂的?」 三人齐齐嘲讽,对宋溪亭没通过考核却能成为外门弟子的事非常不爽。 方昊宁冷笑:「如果你们觉得这个决定不公平,大可去长老面前说,或者你们也可以去禁地熘达熘达,没准就能从外门弟子一跃成为内门弟子。只是不知道运气好不好,能否活着出来?」 他骂完,一脸期待看向「宋溪亭」。 方昊宁可没忘记,他们在见极山下吵架那次,宋溪亭一张嘴能把他气得火冒三丈。 这种大好机会,他肯定会出言反击,把对方骂得跪地求饶! 谁知他等了半天,「宋溪亭」如入定的老僧,始终毫无反应。 甚至连头髮丝都没动一下。 虽说宋溪亭是个废灵根,修炼起来非常困难。 但陈争渡是什么人? 答:九州天才剑修! 几个小周天运转下来,这具身体已经可以练精化气。 打坐结束,陈争渡睁开眼睛。 神色淡然疏离,并不在意方才屋内的针锋相对。 方昊宁忍不住抬手过去摸他额头,想说这人莫不是还在发烧? 却被陈争渡不着痕迹地避开。 「哎你身体还没好呢,去哪啊?」方昊宁看着他漠然起身下榻,往门口走去,连忙问道。 第16页 「透气。」 说完,陈争渡走出房间。 剩下四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方昊宁立刻嫌弃地用袖子捂住口鼻,皱眉道:「确实该出去透透气,嘴臭脚也臭!」 「……」 另外三人脸都绿了 等方昊宁也离开,三人才开始推卸责任,互相闻对方的脚看到底是哪个臭。 陈争渡对剑宗熟门熟路,正想着去找宋溪亭,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装得倒是有板有眼。 背嵴挺拔笔直,走路姿势端正,因为杂院峰往来弟子颇多,有人唤他大师兄,他还礼貌颔首回礼。 结果装了半天,在见到陈争渡的剎那险些前功尽弃。 宋溪亭标准动作「眉飞色舞、招手」和一句到刚嘴边的「哥哥」,硬是在陈争渡冷厉的目光中收住了。 「咳,那什么,你跟我来。」 宋溪亭清了清嗓子,摆出冷酷的样子,命令陈争渡随他进屋。 跟在陈争渡后面的方昊宁见到大师兄,很有眼色地返回房间,把里面的三个人一齐薅出来,给他们腾了个空间。 一进屋,宋溪亭就忍不住皱眉:「好臭。」 刚出来的三人笑容尴尬:「……」 陈争渡依旧面无表情,好似什么也没闻到,转身关闭房门。 宋溪亭立刻肩膀一垮,找了个最干净的位置躺下,双腿盪在床边懒洋洋地晃悠,舒服得差点抱着被子滚两圈。 「唿,累死了,你平常都是这样说话走路的吗?」宋溪亭吐槽。 他才装半天就累成这样,陈争渡无时无刻都是这副模样,足以见得此人平时有多无趣。 陈争渡提醒道:「剑宗门规森严,你独自住在安清府,莫要随处走动。」 宋溪亭撇撇嘴,独自住在安清府,也没个说话聊天的人,是想闷死谁啊? 他眨巴着眼睛问:「师兄,你有办法让我们换回来吗?」 可惜陈争渡对着自己的脸没有丝毫感情,冷声道:「需查明原因。」 就是说没查明白前还得这样凑合过呗! 宋溪亭哀嘆一声:「就算你身体摸起来手感再好,我也不想一直摸呀!」 陈争渡:「……」 宋溪亭看着自己那张脸,其实压根没多想。 谁会有癖好去撩和自己长一模一样的人? 谁料陈争渡沉默片刻,竟然当了真,正颜厉色教育他:「不可言行无状,举止轻佻。」 耳后皮肤却肉眼可见微微泛红。 宋溪亭摸着下巴沉思半天,第一次产生某种错乱。 到底是他自己耳朵红了,还是陈争渡恼羞成怒了? 第09章 灵泉 宋溪亭揉揉眼睛,想要看仔细些。 可惜陈争渡又恢復成万年冰山脸的神态,那点微末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落入寒潭时,你可感觉到什么异样?」陈争渡掀起眼皮问。 宋溪亭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 他想起在潭底时看见的那些残魂。 可能是曾经当鬼当久了,宋溪亭并没有觉得哪里可怕,反而倍感亲切。 以陈争渡的修为,他应当也看见了。 那他现在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怀疑他的身份? 也是,他只编了自己是极阴之体,有离魂症,可没说自己能见到鬼,还能和它们互动,这多可疑啊! 宋溪亭沉默了下,斟酌着说道:「咳,我当时好像看到了一束光——小七说,是因为我们在禁地触动了什么神器?」 陈争渡果然没再多问,解释说:「上古神器归墟镜,是维繫整个鲲云禁地封印之物。」 「哦,所以你拉着我跳悬崖的时候就知道底下有神器,藉机向外界传递信息?」宋溪亭从善如流地拍马屁,「还是哥哥厉害!」 陈争渡对他的阿谀奉承毫无反应。 宋溪亭换了个俯趴的姿势,双手托腮支在床上,语气嗔怪:「那你还说不知道如何出去?我还以为真要一辈子关在禁地里。到时候外面沧海桑田,等有人发现的时候,说不定我们的孩子都会摘野果啦!」 陈争渡皱眉:「莫要妄言。」 宋溪亭憋了一路,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嘚啵嘚,定要说个痛快。 「妄言什么?」他歪着头笑,「那片破林子就我们两个大活人,你不找我生孩子,你还能找谁生去?还是说你觉得两个男子生不出孩子?那你就太老土啦!现在修仙的不都讲究孕育灵胎么,大师兄灵力高强,生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陈争渡:「……」 宋溪亭瞧他脸色越来越沉,没忍住在床上笑作一团。 幸好陈争渡目前毫无灵力,不然早就一个「寂」甩过来了。 「除了四大仙门的尊者,整个九州无人知道鲲云禁地阵眼的具体位置。」陈争渡的视线从某个扭成蛆的身体上移开,面容肃静。 也就是说当时跳悬崖的时候,陈争渡确实不知道潭底就是禁地封印的阵眼。 那他还跳得这么果断! 宋溪亭不禁心生后怕。 其实关于鲲云禁地,尚有许多疑点不明。 陈争渡不方便告知宋溪亭太多,对方只是意外被困禁地的凡人,修为低微,有些事于他而言太过危险。 「算啦,总之多谢你救了我!」宋溪亭真心实意道了谢,转而问道,「如果真是因为那个神器,难道我们还要再去禁地跳个崖才能换回来?」 第17页 陈争渡摇头:「归墟镜分干坤二镜,镇守鲲云禁地的乃坤镜,干镜为梵天世家家传圣物,在现任梵天家主旭尧尊者手中。」 「那好办,他在哪?问他借干镜一用不就行了?大家同为修仙道友,总不至于小气不肯借吧!」宋溪亭一骨碌爬起来,激动道。 「听闻旭尧尊者昨日闭了关,少则三五年、多则百年内不会出关。」 宋溪亭:「……」 这也太巧了吧!干嘛闭得这么急? 百年不出关,那他这辈子还能活着见到旭尧尊者,把身体换回来吗?! 「此事我会想办法,你在安清府待着,闭关疗伤。」 陈争渡不容置喙地做了决定。 「……你们修仙的都这么喜欢闭关吗?」 又不是山上的石头,天天自闭! 宋溪亭可怜巴巴打商量:「我保证在安清府好好疗伤,把你的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生机勃勃,不留下一丝一毫的隐疾。只是我一个人住着害怕,哥哥能不能过去陪我啊?」 宋溪亭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反正他现在的身份是剑宗首席大弟子,除了长老之外他最大。 而且他还受了很严重的反噬! 找个师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有什么问题? 「……」 罢了,只要他肯安安分分不作妖便可。 陈争渡默许了他行为。 当天晚上,陈争渡就从外门弟子的杂院峰搬去了安清府。 同屋的三名弟子再次表达了嘲讽和嫉妒,觉得「宋溪亭」完全是攀上枝头变凤凰,连剑宗大师兄都被他那副狡猾险恶的嘴脸迷惑了! 唯独知道内情的方昊宁热情十足帮陈争渡收拾行李,小声八卦道:「原来你老相好居然是大师兄?!好小子,手段挺高啊!」 陈争渡默不作声,态度疏离。 「不过你搬走了我一个人还有点寂寞。」方昊宁现在已经把宋溪亭当成自己好兄弟了,内心不舍万分,「你可别见色忘义,有了老相好就忘了兄弟我,有空记得来找我玩!」 陈争渡抬眼过去。 方昊宁被他看得一愣,只觉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好像能洞穿人心,他讷讷道:「怎、怎么了?」 「你的资质尚可,勤加修炼,日后自有裨益。」 方昊宁登时被夸得晕头转向。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怎么突然这么认真,搞得我都有点不习惯……」 陈争渡没再说什么,带着宋溪亭一布兜的破铜烂铁离开了杂院峰。 - 剑宗共有五个主峰,分别对应五行阴阳。 其上建宫殿楼宇,为承天宫、无吟居、安清府、曲阳殿和鸢霞山。 宋溪亭把五个峰的名字念了一遍,只觉拗口得紧,摇了摇头,就把册子往旁边一扔,宋溪亭百无聊赖在架子上翻找新书。 「大师兄,你要找什么?」小七好奇问道。 「哦,看看有没有别的杂记。」宋溪亭睁眼说瞎话,「这书我早就倒背如流了!」 先前和长老提起让陈争渡搬进安清府的时候,长老没有拒绝。 但又担心外门弟子不懂规矩,因而又塞了个内门弟子过来。 方便照顾大师兄的同时,也看着点宋溪亭。 虽然他觉得后者才是主要原因,毕竟陈争渡可是剑宗的宝贝疙瘩! 小七道:「长老说大师兄受禁地封印反噬,需每日戌时在后山浸泡灵泉疗养。」 所以才要找本杂记看啊,干泡多无趣! 然而他找了半天,书架上没一本能入眼的。 真是绝了,人无趣就算了,卧房无趣,书也无趣,陈争渡是怎么做到的? 他长这么大,除了修习剑道就没有其他兴趣爱好了吗? 宋溪亭嘆了口气:「小师弟来了吗?」 小七乖巧摇头:「还没有,我把小师弟的房间安排在西院了,不会打扰大师兄疗伤的!」 「嗯,等他到了就让他来后山吧。」宋溪亭又露出笑眯眯的诡异表情,「他是凡人,肯定在听过很多有趣的故事,我让他说与我听。」 小七:「……」 大师兄的妖毒还没逼出来吗? 宋溪亭哼着歌去了后山。 清风徐徐,沿着山道走了一盏茶时间,才看见小七说的那方泉水。 位于一颗巨大的桃树旁,水面缭绕雾气,烟波蒸腾,鼻端隐隐可闻花香,天地间充沛的灵力汇聚于此,说是九重仙境也不为过。 宋溪亭喜形于色,探手摸了摸,水温炙热。 怪不得九州人人追崇修仙之术,即便不能得道飞升,在这种洞天福地吸日月精华,泡个灵泉就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何乐而不为? 可惜他泡的是陈争渡的身体。 宋溪亭褪了衣物,踏进泉水。 谁知泡了会,他没感觉到天地精华,反而被一阵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 宋溪亭瞬间出了身冷汗。 不是说泡灵泉可以疗伤吗,怎么还能起相反的作用啊?! 「头部为诸阳之会,经绛宫神阙,将气引入丹田,莫要与之对抗。」 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宋溪亭知道是陈争渡来了。 他睁开被泉水熏得湿漉漉的眼睛,求助般望向陈争渡:「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 陈争渡靠近,俯下身来。 手指探入水中,一一点过他眉心、胸口和脐下一寸半的位置。 第18页 宋溪亭正被体内灵气反噬折磨得痛不欲生,陈争渡手指触碰皮肤的感觉其实并不清晰。 宛如一根羽毛轻轻抚过,虽然有点麻有点痒,但终归不止疼! 他紧紧抓着陈争渡的手,眼眶发红:「等等,怎么个引法?」 陈争渡大约是没见过悟性如此差的人,默然片刻,换了种宋溪亭能听懂的:「会遛狗么?遛着它走。」 灵气:…… 宋溪亭这才闭上眼睛,感受那股灵气在经脉游走,这次他不再抗拒,四两拨千斤地将其熘入丹田。 那股磨人的疼痛总算有所缓解。 宋溪亭惊喜地睁开眼睛:「真的不疼了!」 陈争渡点头,语气难得轻缓:「再疼就用这个办法。」 原本想着遭禁地反噬也无碍,反正他有办法压制,没想到二人换了身体,这份罪倒让宋溪亭受了。 他刚想起身。 后面猝然响起小七如遭雷噼的声音:「大大大师兄?」 以小七的视角看来,他神圣高洁的大师兄赤/裸着上身靠在灵泉中,手紧紧扣着师弟的胳膊,而师弟俯身靠得极近,右手一大半没入水下,似乎正放在某个奇怪的位置…… 这是在干什么?? 他吓得嘴巴都张大了。 宋溪亭恍然垂眸,看了看握着陈争渡的手,心里「哦豁」一声。 夜黑风高,月上柳梢。 他和陈争渡的风流韵事又得多添一笔了! 第10章 败露 接下来几天宋溪亭都没找到机会和陈争渡单独说话。 一是小七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认真且执着地奉行着长老交代的任务。 二是陈争渡天天忙得不见人影,宋溪亭合理怀疑他是故意躲着自己。 难道那天给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了? 宋溪亭稍稍反思了一下,但又觉得自己没错。 谁在那种危急关头还能考虑礼教? 再说陈争渡摸的他自己身体,有什么可害羞的? 他招来师弟小七,状似漫不经心地询问:「小师弟近来都在干什么?」 小七道:「大师兄不知道吗?外门弟子每日要去瑞泽学宫听课,学有所成的弟子才能参加内门考试,只有通过考试,方能成为剑宗内门弟子。」 怪不得每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夜深才回来。 没有躲着他就好! 宋溪亭松了口气,心里又开始打起小九九。 他在陈争渡身体里每天闲得发慌,对方却还得帮他去学宫听课,还真是过意不去呢。 宋溪亭当鬼时阅遍天下话本,对情爱之事可谓信手拈来,有一招叫: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 他觉得有必要试试。 而且那是他自己的胃,没人比他更清楚怎么抓了! 「小七,你去山下一趟,买点面粉和红糖来。」宋溪亭吩咐道。 「买那些做什么?」小七满脸疑惑,「大师兄想吃什么,小七可以直接买回来!」 你不懂,傻孩子。 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更能打动冰块心呢? 宋溪亭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小七似懂非懂,但只要是大师兄说的话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去的! 目送小七离开的背影,宋溪亭摇了摇头,心里没有半分成就感。 这傻孩子好像脑子只有一根筋。 不知道怎么成为剑宗内门弟子的。 宋溪亭负手在安清府兜了几圈,找到一处偏殿厨房。 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连灶台都是崭新的,摸上去一尘不染。 「我都几百年没下过厨了,今天亲手为陈争渡做饭,他怕是会感动死吧!」 宋溪亭嘀嘀咕咕在灶台边站了会儿。 忽然发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这里没有柴,也没有砍柴的工具! 宋溪亭思索许久,復又走进陈争渡卧室。 拿起了那把所向披靡的灵剑! 「乖啊,宝贝,你这么锋利,砍柴肯定很快吧?」 宋溪亭手指轻轻抚过剑鞘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只觉不愧是陈争渡的本命剑,握在手中像抓了块千年寒冰,和它的主人一般冷到极致。 不妄剑仿佛听懂了宋溪亭的话,剑身疯狂振动嗡鸣,似在控诉不满! 但它毕竟不能把自己从宋溪亭手里挣脱出来,况且握着它的确实是陈争渡的手,它无法违抗,干脆装死不动。 宋溪亭带着剑径直去了后山。 然而等要拔剑的时候,宋溪亭想尽办法,怎么也拔不出来。 不妄剑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它在陈争渡手里斩妖除魔,剑气霸道凌厉,千军万马亦无所畏惧,何其威风?万万不能接受去当砍柴的刀! 宋溪亭拔得气喘吁吁,心道一把剑气性还挺大。 他盘腿往地上一坐,把不妄剑摆在膝盖上,开始忽悠:「其实做剑和做人是一样的道理—— 你看那些王公贵族,生来锦衣玉食、权势滔天,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因他们不知人间疾苦,觉得自己生来高贵,往往这种人的下场都不大好。」 「越是身居高位,越要虚怀若谷,安之若素!不能因为自己身份地位高人一等,就瞧不起别人。你跟着陈争渡这么久,想来明白其中的道理?」 不妄剑安静片刻,嗡了一下。 宋溪亭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问你,灵剑与砍柴刀的区别在哪?你身为灵剑,却瞧不起砍柴刀。殊不知这世间没有砍柴刀,那么多柴谁来噼?凡间百姓如何生存?若砍柴刀握在陈争渡手中亦可斩妖除魔,那你与它又有何不同?」 第19页 不妄剑:「……」 宋溪亭一熘烟说完,试探性摸了摸剑鞘。 这次不妄剑没有再嗡鸣,甚至触手都温和了许多,仿佛剑生受了极大的挫折。 宋溪亭拿在手里颠了颠,然后「蹭」地一声,顺利拔出了剑。 抱着一堆柴回到厨房,小七也正好买了食材回来。 宋溪亭撩起袖子,开始大展拳脚。 - 瑞泽学宫。 陈争渡坐在殿堂里,翻看面前的书册。 其实他看不看都一样,剑宗典藏阁所有书籍他一概看过,且过目不忘。 只是眼下他需要沉心静气。 近日和宋溪亭交集过甚,不管陈争渡愿不愿意,对方都强行闯入他的世界,让原本一潭死水的情绪多了几分波澜。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但对于从小修无情道的他来说,这个徵兆非常不妙。 师尊说的没错,凡人多愁善感,不应和他们牵扯过多。 「溪亭,你想什么呢?」方昊宁悄悄凑过来,「你可真不厚道的,我昨天才知道你的真名!还赵三,这么假的名字我居然相信了。」 陈争渡没说话。 方昊宁笑道:「你和你老相好在安清府住了这么久,感觉如何?是不是天天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怪不得见了我像不认识似的,难道害怕大师兄吃醋?」 陈争渡冷然蹙眉:「莫要胡言!」 方昊宁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坐了回去。 ……奇了怪了。 放在以前宋溪亭肯定口若悬河说出一长篇故事来,最近怎么独来独往,寡言少语的? 不仅如此,他在学宫课业成绩名列前茅,有时候甚至能给教习师兄在修炼瓶颈上提出一针见血的建议。 这还是那个连山门考核都作弊,无耻得光明正大的宋溪亭吗? 无耻得光明正大的宋溪亭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不在意地用手揉了揉,晃晃悠悠逛到瑞泽学宫外。 这会儿外门弟子大半都在里面上课,外面寂静无声,没多少人走动,宋溪亭便不再端着,靠着宫门口的石狮子晒太阳。 其实等陈争渡回安清府再给他也一样,但宋溪亭偏偏人来疯,一定要让陈争渡第一时间吃上热腾腾的糖油酥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道娇俏的女声:「大师兄?」 宋溪亭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妙龄少女从瑞泽学宫大门走出,云髻峨峨,娇媚可人。 这位女子他也是熟人了,当初二人在长水镇有过一面之缘。 而且来剑宗这么久,宋溪亭才知道任雪纯原来是南岳长老之女,身份特殊,怪不得性格骄纵恣意,连衣服都可以穿得花里胡哨。 宋溪亭装模作样颔首,唤了声「师妹」。 任雪纯赧然一笑:「大师兄怎么在这?」 宋溪亭看了眼她脸上的笑容,淡淡道:「等人。」 「大师兄……在等谁啊?」 还有谁能让大师兄亲自在此等候?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但始终不愿相信。 那无知凡人在见极山城门口大放厥词的事她还记忆犹新,本以为对方不可能通过考核,没想到最后竟然留下了,还搬去了大师兄住的安清府! 如今整个宗门都在传言,说大师兄有意亲授剑道给他。 可只有她和小七知道,那个凡人明明对大师兄抱着更加龌龊骯脏的想法! 怎能不让她生气?! 宋溪亭直言不讳:「宋溪亭现下住在我那,我来接他回去。」 任雪纯:「……」 她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大师兄手上拎的食盒,生硬地转移话题,「这是什么呀?」 「哦,他昨日与我撒娇,说要吃山下的零嘴,便带了些。」 「……」 「有多的,师妹要尝尝么?」 「……」 任雪纯僵硬地牵了牵唇角,忙说不用。 宋溪亭成功营造出一种自己被陈争渡罩着的假象,觉得差不多了,才问道:「师妹可愿带我进学宫看看?」 任雪纯忙不迭点头。 宋溪亭默默记下路线,万一以后换回来也不至于连路都不认识。 但走着走着,他发现任雪纯并未带他去外门弟子上课的地方,而是拐去了人迹罕至的花园。 仿佛故意不让他遇见谁。 到底是个小姑娘,心思太明显,连他都撩不动,何况那块千年寒冰? 走到一处八角凉亭时,任雪纯好似下定了决心,霍然转身看着宋溪亭。 来了来了,不会这就要表白了吧? 那他是听还是不听? 不听的话会不会对小姑娘的身心造成影响,要是绝望之下她也去修无情道怎么办? 宋溪亭表面冷着脸,其实神思都快飞出见极山了。 「大师兄!」任雪纯鼓足勇气,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我有一事,不吐不快,望大师兄原谅雪纯今日的冒犯。」 宋溪亭为难地皱起眉:「师妹三思。」 「不,大师兄你听我说!」 「……」好吧你说。 「其实宋溪亭喜欢你很久了!」 嘎?预料之中的告白又有点出乎意料。 宋溪亭愣在原地,心说这姑娘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还有替别人表白的吗? 第20页 「大师兄,他对你心思不纯,你千万守住道心,不要被他诓骗了!」 「……」 宋溪亭表情一言难尽。 姑娘,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难道我攻略陈争渡,企图破他无情道心的事情败露了?! 第11章 可怜 宋溪亭吓得立刻抬起手臂。 还好还好,天机簿没有反噬,这可不算他泄露天机啊! 而且他攻略陈争渡是为了让他渡劫飞升,明明是做善事,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反应过来,宋溪亭轻咳一声:「师妹何出此言?我自小修炼无情道,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说完,他幽幽嘆了口气。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发现要陈争渡动摇道心属实不是件轻松的事,难怪当时的剑宗弟子如此信誓旦旦。 他都这么近水楼台了,那月亮还是挂在天上,看得见摸不着。 任雪纯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其实她也知道大师兄不可能喜欢那个凡人,也许是妒忌心作祟,她总觉得大师兄和宋溪亭之间过分亲近。 现在好了,既然大师兄亲口说了,必然不会有假! 把整个学宫逛得差不多时天色已经渐晚,宋溪亭拿了一路的糖油酥饼还没送出去,已经北风吹得快变成石头了。 其实他想过干脆进殿堂找陈争渡,可又担心陈争渡当场把他轰出来。 加上任雪纯无意点破他的奸计,宋溪亭难免心虚,愣是逛到学宫下学才敢进前院。 外门弟子们从殿堂鱼贯而出。 宋溪亭打眼就望见了走在廊下的陈争渡,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方昊宁。 正要打招唿,忽听旁边的任雪纯从鼻腔发出极度不屑的冷哼。 宋溪亭:「……」 他默默放下手,决定暂时不在这姑娘面前作妖了,免得又被她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事情。 装作冷傲地站在庭院中间——这是出学宫的必经之路。 等陈争渡走近,宋溪亭以为他会礼貌行礼,没想到这人眼皮都没抬,从他旁边径直路过了。 倒是后面的方昊宁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大师兄。」顿了顿,接着义正言辞道补充了句,「我与溪亭是好兄弟!」 宋溪亭:「……」 哦,所以呢? 方昊宁觑着对方面若冰霜的脸庞,心说这俩人莫非在闹别扭? 眼看陈争渡已经快出学宫府门,宋溪亭心里着急,打算敷衍一下就走,「师弟,今日课业修习如何?」 方昊宁受宠若惊,答道:「拜入宗门以来昊宁受益匪浅,如今已经成功步入筑基期了。」 宋溪亭倒吸一口冷气。 谁筑基了?? 他惊讶地打量方昊宁。 虽然那日在城门口起争端时觉得对方的剑意和陈争渡相差甚远,但要知道一个普通人,即便从小被天材地宝养着,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月时间就步入筑基期! 甚至资质较差的修士,花上百年都未必能做到。 你小子,莫非也是个天才?! 宋溪亭心中久久不能平復。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但兄弟的成功更令人感到痛心疾首! 「不错,后生可畏。」 得到大师兄的夸奖,方昊宁愈发斗志高昂:「其实这段时日溪亭也非常用功刻苦,经常独自学习至深夜方走,他虽灵根略差,但天资聪颖,连教习师兄都对他赞不绝口!」 宋溪亭默默听他说完,悟了。 他就说瑞泽学宫怎么可能亥时才下学,陈争渡根本就是在躲他! 难道他的计划真的暴露了? 魂不守舍告别方昊宁和任雪纯,宋溪亭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外走,等出了学宫脚步瞬间加快。 来时晃悠了半把个时辰,去时不到半柱香就到了。 陈争渡已经回了偏殿。 屋内掌灯,昏黄的烛光从门窗罅隙间泄出几缕,映着空中飘荡的浮尘,连风都是静的。 宋溪亭蹑手蹑脚凑过去。 耳朵贴上门框,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谁料「嘎吱」一声,门骤然向内打开。 宋溪亭没站稳,身体踉跄摔进了屋,陈争渡侧身站在旁边,岿然不动,满目冷然地睨着他。 刚巧外面小七提着盏灯路过,宋溪亭眼疾手快,在他转头看来的剎那一脚踹上了房门。 「哥哥,你不扶我起来吗?多亏我机灵,帮你维护了大师兄的颜面,否则叫师弟看见,你英明神武的形象就全毁啦!」宋溪亭笑嘻嘻坐在地上,小心护着怀里的食盒。 幸好没有洒了,都是他辛苦一下午才做出来的成果,绝对不能浪费。 陈争渡抿唇盯着他,一言不发回到床边盘腿坐下。 大有「你想在地上待多久就待多久」的意思。 宋溪亭见他不接茬,很好脾气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尘土。 「你这两日不对劲。」他委屈地嘟起嘴,十分厚脸皮地坐到陈争渡旁边,占了半个床位。 陈争渡似乎打定主意不理他,不管宋溪亭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宋溪亭微微眯眼,心说这要是放在以前,陈争渡即便不悦,也会应他两句。 最近是怎么了,千年冰块升级成万年寒川了? 「大师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也是没办法了……」 宋溪亭煞有其事吸了吸鼻子,「从小算命的就说我命里带煞,父母双亲都被我剋死,村里人也不喜欢我,要将我赶尽杀绝。逃出来以后我便独自乞讨为生,从未感受过被人关心的滋味。现在想来,在长水镇遇到赵大哥和你,应该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第21页 「你救过我,在我心里你和赵大哥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想与你亲近,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靠近你。」 「你讨厌我、嫌弃我,觉得我粗鄙不堪,想让我滚得远远的……我都知道,可是我做不到!」 宋溪亭说着,用力挤了挤干涩的眼睛——陈争渡这副躯体百鍊成冰,要是他自己,早哭得梨花带雨了。 「世人道人性贪婪,确实如此。我原想拜入剑宗,留在你身边就够了,夜深人静时却又期盼得到你半句关怀,如今我们意外换了身体,我又想,是不是上天垂怜我?知晓我求而不得,所以圆我一场黄粱大梦……」 宋溪亭成功挤出两小滴,仓皇侧过头,用袖子狼狈地擦去泪水,掩饰般笑道:「抱歉,我说得有点多,你若是觉得吵,我马上就走。」 说是这么说,暗中却把屁股往后蹭了蹭,坐得更敦实了。 陈争渡终于开口,声音略显沉冷:「我从未那般想过。」 「真的吗……」宋溪亭吸了吸鼻子,趁机得寸进尺,「那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在我身边会有危险。」 「我不怕!我知道哥哥会保护我的!」宋溪亭立刻道。 其实仔细想想,自从认识陈争渡以来,对方虽然冷漠疏离,但遇到危险时,总会第一时间保护他。 宋溪亭知道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殊荣。 换宗门任何一名弟子,乃至九州任何一个人遇到危险,陈争渡都不会袖手旁观。 这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品质,博施济众,洁清自矢,无愧于正道魁首之名。 若有朝一日,陈争渡知道如今他说的做的全是骗他的,又会如何? 「你进过偏殿厨房?」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溪亭回过神来,心说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真有那一天,陈争渡早就飞升回了天上,哪有闲工夫来找他算帐啊! 他只需矜矜业业当好「天道」的工具人,其他事与他何干? 宋溪亭点点头:「是,下午做了些点心想给你吃,不过现在凉了,不大好吃了。」 他想着可以留到明天回锅当早饭吃,省得浪费。 陈争渡沉默片刻,朝他伸出手。 意思不言而喻。 宋溪亭眨眨眼,怕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已经不好吃了。」 「无碍。」 宋溪亭一顿,忽然跳下床,着急忙慌往外走。 陈争渡蹙眉看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宋溪亭单手拉开房门,回头笑道:「我再去用热油滚一滚,你等我啊!」 第一次给陈争渡展示厨艺,总不能让他留个坏印象! 宋溪亭乐颠颠进了厨房。 下午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的厨房再次焕然一新,应该是勤劳的小七帮他打扫过。 重新把冷掉的糖油酥饼加工完,宋溪亭端着食盒回到偏殿。 陈争渡现在是□□凡身,确实需要进食,不过他不贪口腹之慾,吃了两块便放下筷子。 「怎么样?」宋溪亭坐在桌前期冀地盯着他。 陈争渡想了想,如实评价道:「尚可。」 少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陈争渡清清冷冷坐在那,垂下了眼睫,末了说道:「我明日搬回杂院峰。」 宋溪亭飞起来的心哐当跌回去,茫然地问:「为什么?」 「你根骨奇差,需潜心修炼方能有所提升。」 「……」 这大实话说的有点扎心了。 宋溪亭无语凝噎,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你在安清府也可以潜心修炼啊,为什么要搬走?」 陈争渡默默看了他一眼,闭口不言。 什么意思? 是嫌他烦还是嫌他烦? 宋溪亭嘟囔道:「可你搬走了,我们不是连面都见不到了?」 而且陈争渡没准还会和这两天一样躲着他,难道他还能每次熘进他房间讲什么故事吗? 宋溪亭倒是想,但杂院峰一个屋子住这么多人,他也没机会啊! 不料陈争渡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块玉坠,圆环形状,表面雕刻莲花图纹,通体翠绿莹润,触手温和。 「此为传音坠,灵力越强传音距离越远。」陈争渡面容冷淡,「你若想天天胡言乱语,便好生闭关修炼。」 宋溪亭:「……」 这招够狠的! 他低头不语,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玉坠出神。 然后故意使坏般举起玉坠,轻轻贴在唇边,嗓音含笑,狎昵道:「我听话的话,哥哥会喜欢我一点吗?」 紧接着,陈争渡捏在手里的玉坠闪过微光,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听话的话,哥哥会喜欢我一点吗?」 第12章 国师 宋溪亭坐在床榻上,面前摆着他从山下带来的行囊,里面有两件衣服和一张破斗笠。 衣服是赵嫂用赵大哥的旧衣给他改的,这会儿叠得整整齐齐,很有某人的作风。 一想到陈争渡面无表情给他整理衣物的样子,宋溪亭就觉得好笑。 眉飞色舞把传音玉坠放到旁边,一字排开。 掰着手指头数道:「1、2、3……」 从棺材板里爬出来的时候还身无分文,不知不觉他的宝贝越来越多啦! 宋溪亭把行囊收拾好,放在枕头边,然后爱不释手拿起传音玉坠,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把玩,末了贱嗖嗖问:「哥哥,安睡否?」 第22页 玉坠毫无反应。 宋溪亭惋惜地「啧」了声,陈争渡已经回杂院峰了,距离安清府这么远,他能传音过去才怪!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宋溪亭霍然翻身下床,出了房间,一头扎进了陈争渡的藏书阁。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就不信,一块小小的传音玉坠还能难倒他宋溪亭?! - 翌日清晨,小七正打算清扫房间,推开藏书阁殿门,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藏书阁内一片狼藉,架子上的书卷册子全都散落在地,洋洋洒洒铺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落脚的空档。 安、安清府遭窃了! 小七大惊失色,转身就想去告诉大师兄。 不料某处半人高的书堆传来窸窣声,片刻后,压在顶上的两本书翻滚着落地,探出一只修长的手。 宋溪亭拨开书堆,把自己拯救出来。 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抬头才发现门口站了个人,赶紧装出高深莫测的姿态,说道:「哦,小七莫怕,大师兄昨天彻夜修习,不知不觉就在这睡着了。」 宋溪亭困得两眼发青。 昨天晚上他都快把整个藏书阁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一本有用的书。 合着你们剑宗弟子都是从高阶剑术开始修炼的是吧? 怎么练气是半个字不提,更别说学习如何掌控灵力了。 宋溪亭气得脑仁疼,他内府空有浩瀚无穷的灵力却用不了,这不成心吊着他么? 小七茫然问:「大师兄在找什么?」 宋溪亭垂着眼睫,很是苦恼:「我受禁地反噬,虽以山泉灵力滋养,但筋脉受损尚未恢復,无法调转灵力,便想在古籍中找寻自愈之法。」 没想到大师兄在禁地受伤这般严重,定是怕师尊和长老们忧心所以一直瞒着。 小七沉思片刻,提议道:「不如大师兄去问问秋容师叔吧!师叔是剑宗医术最高明的人,说不定能有治疗的办法!」 秋容师叔? 宋溪亭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暗戳戳一笑。 他怎么忘了自己现在用着陈争渡的身体,没准还能藉此机会问对方多要点灵丹妙药,比如瞬间提升灵力修为什么的,日后定然大有裨益。 宋溪亭当即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师叔。 药斋坐落于无吟居,位置僻静,一路行来廖无人烟。 只见满山葳蕤,苍翠绿荫,林间随处可闻清脆的鸟鸣,宛若置身九天云宫,是处难得的风水宝地。 据说这位师叔是剑尊的师弟,性格冷傲,常年避世不出,医不医全凭个人喜好,遇见讨厌的谁的面子都不给,一律赶出门。 倒是与陈争渡有些相似。 宋溪亭跟在引路的药斋弟子后面,到了湖心凉亭。 宋溪亭打眼就瞧见两个男子坐在亭中品茗对弈,一人仙风道骨,一人风度翩翩,远看犹如画中人一般。 见到陈争渡,白衣鹤髮的道人旋即起身,藉机耍赖:「哎呀来客了,这局棋是下不成了,重来重来。」 秋容师叔对面的男子笑了声,放下手中白棋。 「这位便是名震九州的剑尊传人?」 宋溪亭闻声看去。 那一瞬间,他先是被对方墨黑深邃的瞳孔攥住,连唿吸都微微一窒,等仔细打量过后,立刻惊为天人。 还以为陈争渡俊美无俦的相貌在九州已经算万里挑一,居然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宋溪亭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名男子相貌非常年轻,长眉斜飞入鬓,鼻樑高挺,一双凤目似含着笑意,令人心生亲近。 奇怪的是明明天气温暖,春风和煦,他身上却披了件厚重的鹤氅,衬得面容病态苍白,好像一樽漂亮且易碎的瓷瓶。 宋溪亭看出此人身份不同寻常。 即便他身形消瘦,难掩病容,那种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位乃老夫至交好友,当今国师玄溟先生。」师叔道。 「玄溟先生。」宋溪亭学着陈争渡的模样作揖。 年轻国师无声摇头,笑容温和:「不必如此客气,唤我俗名温昭便可。」 「争渡,你可难得来我这一趟啊!说吧,是为何事?」 出乎宋溪亭意料,传说中性格冷傲的师叔对陈争渡倒是和颜悦色,听闻他的来意,二话没说便进屋取药了。 方才一把残局结束,温昭正在收拾棋盘,一颗颗仔细分拣出黑白二子放进掐丝珐瑯棋盒,开口时声音略显喑哑:「鲲云禁地的反噬不可小觑,我这边有一本调转灵力的秘籍,不如就当见面礼赠与陈道君?」 调转灵力的书? 这不正好给他看吗? 宋溪亭耳朵动了动,有点狐疑:刚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未免太巧了点,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温昭垂眸道:「你修为高深,想来不需要,可惜我手边只有这些浅薄之书,望陈道君莫要嫌弃。」 对方都这么说了,宋溪亭不收倒有点不好意思。 他接过书册和灵丹:「多谢。」 秋容对陈争渡这个师侄真算是极尽宠爱,不仅给了修復灵力的药,其他各种灵丹妙药都一併装进兜塞给了宋溪亭。 那架势挥药入土的气势,那不是药斋小弟子拼命拦着,整个药斋都能被搬空。 第23页 宋溪亭揣着满满当当的灵药喜滋滋回了安清府。 不知为何,他现在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了满头包的感觉。 把灵药分门别类收好,宋溪亭招来小七,将温昭给的那本《赋灵诀》拿给小七看。 他并非恶意揣度,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此书没什么奇特之处,和寻常弟子入门学习的书籍一般无二。」小七认真看完,忽然福至心灵问,「大师兄是要将此书送给溪亭师弟吗?」 宋溪亭心说差不多吧。 「不过小七听说溪亭师弟已经突破练气境,应当不需要看这本书了。」 「……」 宋溪亭默默给陈争渡竖起大拇指。 用着他的废柴灵根还能修炼这般迅勐,不愧是九州最年轻的天才剑修。 等小七走后,宋溪亭关上门窗,仰头磕了一瓶灵药,打开《赋灵诀》开始研习。 原以为修炼对他来说很难,但有了上次成功将山泉灵力引入丹田的经验,宋溪亭很快触类旁通,再次用遛狗的方式一点点运转陈争渡体内的灵力。 良久之后,宋溪亭看着指尖生出的一簇火苗,喜笑颜开。 运转灵力也没他想像的那么难嘛! 他得意忘形,一时没控制住灵力,小火苗瞬间胀大了一圈,燎得皮肤炙烫,宋溪亭赶紧甩了甩,捧着通红的手指唿唿吹气。 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床头的帐子已经被火舌吞噬,蹿得比他人还高了! 宋溪亭:「……」 啊啊啊?完蛋了!! 火势愈来愈勐,上等织锦被烧得黢黑,眼看就要顺着房梁继续往上烧。 宋溪亭僵立在原地,吓得连忙捏了几个引水诀! 好的,没有半点鸟用。 恍然间他眼前似被一片火红笼罩,木头被烧得噼啪响,腐朽的气味瀰漫在空气里,到处都是漆黑的浓烟,熏得眼睛干涩疼痛。 他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动,只能任由房梁重重砸下。 「哐当——」 殿门被人推开,响起小七的声音:「大师兄?!」 宋溪亭回过神,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把身上的衣袍脱下来,仗着水火不侵的功能,对着乱窜的火苗就是一顿狂拍。 小七也过来帮忙,运起引水诀扑火。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总算停歇。 「大师兄,我去找人修缮殿宇!」小七一熘烟跑出了门。 宋溪亭灰头土脸席地而坐,环顾四周,整个房间以床为中心基本毁得面目全非,帐子残破,房梁地砖熏成乌黑,不时还有几颗碎屑从斑驳的墙壁脱落,扑簌簌滚到地上。 他要不说这是剑宗首席弟子的屋子,估计进来的都以为这是哪间冷宫荒院。 宋溪亭默默吞咽了一下口水。 从衣兜翻出传音玉坠,打了半天腹稿才试图用灵力给陈争渡传音:「哥哥?」 他想好了,反正他只管实话实说,如果陈争渡没听见,那也不关他的事! 宋溪亭吸了口气,掷地有声道:「我把你房间烧啦!」 话落,传音玉坠依然稳如老狗,没有丁点动静。 宋溪亭松了口气。 陈争渡果然听不到,他胆子瞬间大起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下次见面你可不能打我骂我!」 「……哦对了,你的衣服挺好用的,水火不侵,能不能送我一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等会我自己去你柜子里挑!」 「今天秋容师叔给了我一堆灵药,可是我没地方放,我看你的储物戒挺实用的,能不能也送我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 宋溪亭抱着玉坠嘚吧嘚说了一堆,仗着陈争渡听不见,格外放肆。 刚想再开口顺点什么,传音玉坠忽然发出一阵微光。 陈争渡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随你。」 宋溪亭眨眨眼睛,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下一秒,陈争渡又补充道:「修为有所进益,不错。」 「……」 这人莫不是个傻子! 宋溪亭惊呆,他把屋子都烧了,陈争渡却只关心他修为有没有进益? 「你刚刚听见了吗?」宋溪亭忍不住确认道,「我不小心把你房间烧了!」 传音玉坠接着一亮:「无妨。」 宋溪亭盯着传音玉坠难得无语凝噎。 但他发现陈争渡好像真的对这些身外之物毫不在意。 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住的地方是否豪华,用的东西是什么品级,对陈争渡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宋溪亭第一次对无情道产生清晰的认知。 他以为陈争渡只是灭绝情念,原来修炼到一定境界,是完全抛弃世间红尘杂念,活得跟傀儡一般,一心求道。 宋溪亭忽然有点气急败坏,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他却表现得比主人还激动。 他不讲道理地:「陈争渡,你快点骂我两句,责罚我也行!不然……我把你偏殿也烧了!」 玉坠那头:「……」 第13章 下山 宋溪亭也不知道自己在抽什么风。 那簇小火苗好像不仅烧着了房子,还在他心里点了把妖火。 不过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可是剑宗安清府,借他两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去烧偏殿啊! 「我开玩笑的,你房间烧成这样,我晚上还得住在偏殿呢!」宋溪亭压下心头莫名的烦躁,转移话题,「哥哥,你在做什么?」 第24页 陈争渡在杂院峰的院子里打坐。 其他弟子都去膳堂用午饭了,这会儿十分空旷安静,除了传音玉坠一刻不停地响着某人的声音。 闲言碎语,叽叽喳喳,宛若鸟叫。 陈争渡阖目听着,鲜少附和。 即便如此,宋溪亭也能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说上好半个时辰,有时明明是一桩细小得不值一提的事情,经宋溪亭的嘴说出来竟也曲折动人,有趣非常。 每当陈争渡想开口打断他,宋溪亭总能用一句「大师兄不是说,若我好好修炼就可以天天胡言乱语吗」给堵回来。 于是难得的午憩时间,陈争渡全部浪费在听宋溪亭胡言乱语上。 「溪亭,我刚刚怎么好像听见大师兄在说话?他来了吗?」 院外传来方昊宁的声音。 陈争渡镇定自若地将传音玉坠收入怀中,「没有。」 「那是我听岔了?」方昊宁叫苦连天,「哎,都怪剑宗最近课业太繁重!下午授课的还是东丘长老,上次我课业没完成被他严厉苛责了,足足十卷《九州通史》啊,抄得我手都软了!」 这段时日方昊宁差不多习惯了好友的冷淡,自顾自腹诽完,跟上对方的脚步前往瑞泽学宫。 东丘长老向来以正色立朝着称,众人都不敢得罪他,午憩时间结束就早早来了课堂。 「上回讲到《九州通史》第四卷七章十五回,可还有人记得内容?」 底下鸦雀无声,方昊宁竭力低头,企图用前面弟子的身形把自己遮住。 虽然他把《九州通史》抄了一遍,可惜内容不过脑子,早都忘了,这要是被东丘长老发现他又得抄一遍! 「哼,我知你们心中不愿意学这些繁琐的通史,只想修炼剑道,提升灵力修为,然修剑亦是修心养性!」东丘长老掀起眼皮,注视座下弟子,沉声道,「今日我且问你们,尔等为何修道?」 一名弟子起身回答:「弟子修习剑道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凭自己的能力降妖除魔,捍卫天下太平。」 「我也是,我想成为和剑尊一样的九州强者,让所有人钦佩,光耀门楣。」 「噗嗤……」 就在这时,陈争渡怀里传出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 殿上众人正豪情万丈说着自己的理想,不料被人嗤笑,不约而同望向陈争渡。 「你笑什么?!」 一名弟子恼羞成怒,大声问道。 陈争渡神色冷若冰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质问,坐姿挺拔如松,不禁让人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东丘长老示意众人安静,威严的目光看向陈争渡:「方才是你在笑?」 怀里的传音玉坠还亮着微光。 他静默片刻,没有否认。 「学堂之上公然耻笑同门,罚你誊写《九州通史》十遍,你可有异议?」 陈争渡平静道:「弟子领罚。」 方昊宁眼珠都瞪大了,颇为同情地看着「宋溪亭」。 他抄一遍人都快傻了,十遍哪还有命在? 不过刚才那个笑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莫名熟悉。 - 入夜时分,宋溪亭避开巡守的弟子,悄无声息摸进瑞泽学宫。 这会儿只有一间殿堂还亮着灯。 陈争渡坐在案前,执笔认真书写。 月色从窗外洒落,衬得他面容沉静清雅。 毕竟换了个芯子,就算外表相同,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也大相迳庭。 所幸宋溪亭在剑宗没什么认识的人,方昊宁又是个二缺,才没有产生怀疑。 宋溪亭打算吓一吓他,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直到距离窗口半步之遥,他才突然蹦出来,扒着窗棂对陈争渡做了个鬼脸。 「哈哈哈,被我吓到了吧?」 陈争渡笔尖都没停一下,淡淡道:「何事?」 「我来给你送宵夜啊,这个点我的肚子肯定饿了。」 前面就是正门,宋溪亭非不走,一个跃身就从窗户翻了进去。 陈争渡上课的时候他正在看话本子,一不小心乐出了声。 来的路上他还生怕陈争渡因为罚抄的事不高兴。 现在看来,他果然不在意。 也是,他连屋子被烧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这个? 宋溪亭撇了撇嘴,耍赖道:「哥哥,我的手好酸啊。」 陈争渡抬头看他,有点莫名其妙。 「你现在用的是我的手,到时候我们还得换回来呢,你别把我的手累坏了!」 「……」 「所以现在我们来吃点东西吧!」 宋溪亭不由分说打开食盒。 这回他没有再做糖油酥饼,而是让小七下山打包了点吃食。 把菜餚全部端出来摆上桌后,宋溪亭又从背后神秘兮兮掏出一瓶酒壶。 「哥哥,月色正好,小酌一杯如何?」 「不必。」陈争渡拒绝。 「放心吧,就一瓶,醉不了!」宋溪亭笑眯眯道,「吃饱喝足我帮你一起抄。」 宋溪亭才不管他同不同意,打开酒壶盖子就喝了一大口。 喝完擦了擦嘴,啧道:「小七肯定被人宰了,这酒里至少掺了一大半水!」 但宋溪亭还阳以来就没喝过几次酒,嘴里嫌弃着,却不捨得浪费,又仰头灌了一口。 陈争渡面前的书卷早就被某人转移,铺上满满当当的菜餚,手里的毛笔也被强硬抽走,塞了两根筷子。 第25页 陈争渡妥协般嘆了口气。 吃了几口,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宋溪亭忽然闭嘴不说话了。 他抬眸看去,只见那张熟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好似茫然无知,举着酒壶怔怔地看着他。 陈争渡微微蹙眉,喊了他一声:「宋溪亭?」 宋溪亭还是两眼直发愣,随后打了个酒嗝,骂道:「嗝,假酒!害人!」 陈争渡:「……」 这辈子应该没几个人能如此清醒地旁观自己喝醉酒的模样了。 宋溪亭只觉脸颊发烫,脑袋也晕乎乎的。 于是跌跌撞撞走到窗口,探出头去吹风,企图把这股恼人的醉意吹走。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宋溪亭捧着下巴,囫囵问道,「所以哥哥,你是为什么修道?」 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饶是陈争渡也愣了愣。 「为了降妖除魔,庇护九州苍生,对吧?」宋溪亭替他回答。 作为九州玄门魁首,剑宗首席弟子,这似乎是陈争渡理应承担的职责。 与今日殿堂上那些弟子的志向并无区别。 「但我们如何定义妖魔呢?就比如,有的人从未作恶,只因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天道不容他,世人憎恶他,那他就必须要死吗?」 陈争渡皱了皱眉,似要将他唤醒:「宋溪亭?」 宋溪亭顿了顿:「也对,你是天命之人,自是不会在意的……」 话音刚落,钻心蚀骨的疼痛骤然袭来! 熟悉的印记出现在腕心,一片滚烫。 宋溪亭勐地清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遭到了天机簿的反噬! 宋溪亭心里默念「口误口误」,期望能让天机簿消消火。 所以说假酒害人。 放在从前,以他的酒量才不会这么轻易就喝醉! 陈争渡欲上前查看,宋溪亭赶紧死命攥住袖子,含煳解释:「我没事,不疼。」 这话毫无可信度。 宋溪亭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抬头。」 耳边响起陈争渡清冷的声音,近在咫尺。 宋溪亭紧咬牙关,故作镇定仰起脸,想证明自己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下一刻,陈争渡的手指便覆了上来,轻轻压在他颤抖的眼皮上。 也许是酒意薰陶,也许是月色醉人。 宋溪亭感觉四肢逐渐麻痹,钻心的灼痛也一併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疲倦。 他想反抗,但陈争渡的手实在太有魔力。 宋溪亭只来得及抓住对方的衣袖,意识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翌日,宋溪亭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安清府偏殿。 陈争渡的身体灵力高深,昨晚又是头晕又是手疼的,宿醉醒来竟然神清气爽。 想起先前发生的事,宋溪亭赶紧坐起身,撩开袖子。 手腕皮肤白皙干净,没有任何印记。 看来昨晚只是一个警示。 可宋溪亭还是有些担心,昨晚他睡着后陈争渡有没有看到什么? 应该不会。 宋溪亭安慰自己。 就算看到了,一个红点能说明什么? 天底下长红色小痣的人多了去了。 但问题是,陈争渡总不会连自己手腕长没长痣也不知道吧? 宋溪亭心烦意乱,手指不断搓着腕心命脉。 「大师兄,你醒了吗?」门外传来小七的声音,「长老们让你去承天宫。」 宋溪亭竖起耳朵。 这会儿长老们召他去承天宫做什么? 莫非发现了他的身份,要强行抽魂,然后打下山去吧?! 宋溪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小七还在门口问:「大师兄,你在吗?」 「知道了,马上去!」 以剑宗的行事作风,如果怀疑他有问题,就会像山门考核那般直接上来拿人,不会等着他过去自投罗网。 宋溪亭冷静下来,换了身衣服前往承天宫。 东丘长老和南岳长老皆在殿上。 宋溪亭行了礼,南岳长老开门见山道:「正逢下月人界帝王寿诞,争渡,你与师弟们一同去京都贺寿吧。此行路途遥远,也可藉机歷练一番。」 一听这话,宋溪亭登时松了口长长的气。 去京都给帝王贺寿,那不跟下山游玩没什么两样? 两名长老又嘱咐了两句话,可宋溪亭满脑子都是京都的繁华热闹,以及下山后的自由时光,听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完全没记住。 等出了承天宫,宋溪亭简直克制不住嘴角的笑容。 真是大好的机会啊! 他得带上陈争渡,最好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不就是话本里所说的二人世界吗? 结果临到出发前,宋溪亭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见极山门前的广场乌泱泱站了至少十来个弟子!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别说二人世界,宋溪亭一言一行都受到了极大束缚。 还不如他待在安清府的时候快活呢! 由于此次下山是去给帝王贺寿,途径凡间,不宜引人瞩目,众人便捨弃了御剑飞行,改乘船北下。 仙船本身就是法器,然速度比御剑要慢,需半个多月时间。 为了不耽误寿诞,众人收拾好便提前出发了。 两艘仙船凭空出现,停靠在见极山城郊渡口,艉楼层叠,雕梁花窗,气势雄伟。 第26页 宋溪亭啧啧赞嘆,心说剑宗不愧位列九州四大宗门,出手就是阔绰,这两艘仙船法器怎么也得价值千金了。 感嘆完,宋溪亭开始寻找着陈争渡的身影。 不知道他上了哪一艘? 这次下山外门弟子并不在名单之中,宋溪亭耍了点心思才把自己名字加上来。 等所有弟子登船完毕,宋溪亭也没找到陈争渡,倒是在其中一艘仙船上看见了任雪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溪亭沉默片刻,果断上了另一艘船。 「陈道君,又见面了。」年轻国师披着裘衣,站在甲板上,朝他颔首微笑。 温昭的身份是国师,皇帝过寿他自然是要回去的。 「玄溟先生身体有恙,站在此处没关系吗?」宋溪亭熟络上前攀谈。 「屋内太闷,便想出来透透气。」温昭轻咳两声,「我原本应自行回宫,如今倒是劳烦诸位了。」 宋溪亭道了声客气,忍不住又问:「先生来剑宗是为了治病?」 「治病是其次,主要是为了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温昭点头道:「三皇子独自离宫,陛下担忧至极,知晓我与秋容是故交,便遣我亲自来剑宗看看。我来之后得知他安全无虞,成功拜师宗门,陛下才有所宽慰。」 宋溪亭心里浮现出一个名字,猜测道:「你说的莫非是——」 「国师?大师兄!你们怎么在这?」 方昊宁大步流星从船舱走出,声音洪亮。 果然是他! 怪不得那日在见极山下方昊宁如此盛气凌人,因为他身份确实尊贵啊! 宋溪亭表情五味杂陈,抬头看着方昊宁。 后者朝他恭敬行了一礼。 宋溪亭差点条件反射倒退三步,还好他没忘记自己现在是谁,受得起皇子这个礼。 突然船身重重一晃,轰鸣声响,仙船拔锚启航。 宋溪亭没站稳,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温昭。 没想到温昭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姿居然岿然不动,还礼貌伸手扶了他一把。 宋溪亭以前没坐过船,此刻又激动又害怕,风浪唿啸而来,他站在甲板上如履薄冰,只得下意识紧紧抓住温昭的手。 直至船速平稳,不再左摇右晃,宋溪亭才有心情欣赏周围山川的景色。 碧水如镜,两侧青崖峭壁如刀削,有飞鸟翱翔于天际,清脆的鸣啼响彻整个山峦。 「宋溪亭!你站在那干什么,快过来啊!」宋溪亭看得入神,猝不及防被方昊宁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余光扫去。 陈争渡站在艉楼阴影处,衣摆在狂风下猎猎作响,不知停留了多久。 片刻后,转身离去。 第14章 惊险 宋溪亭欲要跟过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抓着温昭,立刻烫手般松开,说道:「抱歉。」 船行入江后风浪更大,温昭唇色苍白,不断逸出沉闷的咳嗽。 宋溪亭瞧他快要晕过去似的,赶紧说道:「国师身体不适,还是先行回房吧!昊宁,你既无事,就照顾好国师。」 方昊宁噎住,他看起来很像游手好闲的样子吗? 虽然他确实也没什么事。 目送方昊宁和温昭的身影消失,宋溪亭等了一会儿,赶紧去追陈争渡。 不料这仙船构造繁杂,房间也多,眨眼功夫就找不着人了。 宋溪亭只好避开他人视线,从兜里拿出传音玉坠,悄悄问了句:「哥哥,你在哪呢?」 然而等了半天,传音玉坠也没有回音。 宋溪亭皱着眉头,又问了句:「我来找你啊?」 这次玉坠总算有了声响,传来一句不咸不淡的声音:「不必。」 宋溪亭捧着玉坠,心里愈发狐疑:莫非是怪我不与他商量就把他带下山? 可他俩目前的状态,也不适合分隔两地吧! 宋溪亭思索一阵,没得到什么答案。 毕竟先前陈争渡已经身体力行向他证明了自己是个毫无情绪的千年冰块,这会儿也不大可能因为生气不理他。 那是怎么回事? 陈争渡在榻上打坐,清心诀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效果却没有往常立竿见影。 许是离开本体太久,疏于修炼无情道的缘故。 他总觉得近两日心绪颇为杂乱。 以至于不受控制当众做出失礼的举动。 江上寒风阵阵,吹起碧波千层浪,额前未束的发梢调皮飞舞,不经意掠过鼻樑和唇角,带来细微的酥痒。 陈争渡长眉紧锁,良久,他抬手将这缕碎发抚到耳后。 方才念到一半的清心咒便再没接上后文。 等宋溪亭歷经辛苦找到陈争渡的舱室,对方一反常态坐在桌前喝茶。 「哥哥,你在干什么呢?我找你半天啦!」他一屁股坐到旁边,也不管陈争渡乐不乐意,抢了他的水杯就往嘴里灌。 「如今你已能熟练运用灵力。但空有灵力,不会半点剑术招式,遇到高手恐怕不敌。」陈争渡从袖口拿出一叠空白符纸,放到桌上。 宋溪亭眨了眨眼睛,一时被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吓住了,忍不住道:「……啊?我们不是去京都给皇帝贺寿的吗?」 下山游玩罢了,还能遇到危险? 人间是有什么妖魔鬼怪啊? 陈争渡不置可否,只是将符纸往前一推,沉声道:「今日我教你云篆之术,关键时候可保性命无虞。」 第27页 被他一说,宋溪亭越发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既然是保命的东西,那他学来也不亏! 「哥哥教的我都学!」宋溪亭万分真诚地说道。 陈争渡拿起一张纸,给宋溪亭做演示。 只见他嘴唇翕动默念口诀,食指和中指并作一起,在凭空浮起的空白符纸上虚虚画了几道印记。 最后一笔完成的剎那,宋溪亭感觉脚下晃动。 低头看去,他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块残破的浮板上,狂风卷着浪潮狠狠拍来,将他兜头拍进了江水里。 宋溪亭惊慌失措抓着浮板,生怕沉入水下。 四周是广袤无垠的江面,天地浩瀚,只有他孑然一身,连救命都不知对谁喊。 宋溪亭:「??」 仙船呢?他不是和陈争渡在房间学制符吗,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 对啊!陈争渡呢? 想起陈争渡,宋溪亭立刻打算扯着嗓子喊哥哥,不料下一秒,眼前景物变幻,瞬息间他又回到了那间舱房之中。 宋溪亭心脏「砰砰」跳得极快,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刚才……我、我怎么……」他有些语无伦次。 陈争渡见他眼神涣散,伸手点在他额头,一股清凉的灵力随之涌入灵台,抚平了宋溪亭紧张的情绪。 「不用怕,刚才是符印制造出的幻觉。」 哦,原来是幻觉。 搞得他还以为自己被丢在江里了。 宋溪亭脸颊微热,有点尴尬,但很快他就眉飞色舞笑起来:「我要是学会了也能这么厉害吗?」 「此术讲究方式技巧,不论灵力高低都能制出厉害的符印。」陈争渡解释道。 也就是说,就算以后遇到强劲的对手,只要能困其一时半刻,宋溪亭就有机会逃命。 简直是为他量身订做的招式! 宋溪亭眼睛放光,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哥哥,除了剑术和符术你还会什么?不如将那个真言禁令也教给我吧!」 陈争渡抿唇道:「阴阳法门,炼丹制器,这些只是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 陈争渡的略知一二,大抵和精通差不多吧? 果然,陈争渡接着说道:「云篆术修至臻化境,无需制符,便能言出法随。」 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 宋溪亭:「……」 在如今的九州四大仙门中,无量剑宗主修剑道,缥缈仙门擅六壬阴阳,梵天世家修奇门阵法,还有一个炼丹制器的贪狼鬼谷,早就避世不出了。 普通人能将其中一道修炼得小有所成已算不易。 像陈争渡这种,剑术冠绝九州,还要往其他领域全面发展的,都不是奇才了,是强的离谱啊! 这个结论在宋溪亭学习三天符印后再次得到验证。 不是谁都能和陈争渡一样天赋异禀的! 云篆之道看着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其繁冗复杂的程度比十卷《九州通史》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陈争渡不管多难的符印,都只演示一遍! 任凭宋溪亭绞尽脑汁也记不住。 「……不对,这边怎么画来着?」 整整三天,从日升日落再到深夜,宋溪亭经歷了无数次失败,四周全是散落的废纸,他把目光投向陈争渡,企图得到对方丁点关注。 可惜,陈争渡闭着眼闻若未闻,坐在床上安静修炼。 宋溪亭嘴里叼着硃笔,终于忍无可忍,起身走到床边。 陈争渡打坐的时候对外界一切事物漠不关心,如果不是胸膛微微起伏,简直和木头没两样。 宋溪亭膝行上床,缓缓靠近陈争渡,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他仍旧没有反应,宋溪亭顿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硃笔蘸着殷红硃砂,往陈争渡眉心点了颗妖艷欲滴的红痣。 「啧啧,好一个风华绝代的俊俏郎君,真叫奴家魂牵梦绕,日日思之如狂吶。」宋溪亭靠近陈争渡耳畔,念了段放浪形骸的话本戏词。 一如他所料,陈争渡睁开冰冷的眸子,静静凝视他片刻,忽然抬起手臂。 宋溪亭早有防备,在陈争渡把他推开前率先往后仰去。 谁知这个时候,船身「哐当」一声巨响,随之而来是勐烈的摇晃。 宋溪亭后仰的身躯意外失去重心,眼看就要后脑砸地摔下床! 千钧一髮之际。 腰间恰如其分覆上一只手掌,带着坚如磐石的力道,帮他稳住了身形。 没等宋溪亭反应过来,撞击声再次响起,船身变了个方向转而朝前倾斜,宋溪亭便以投怀送抱的姿势直愣愣扑进陈争渡怀中。 衣袂层层交叠,宽大的墨色祥云天禄暗纹袍将二人身形笼得密不可分。 陈争渡一丝不苟束起的长髮也在两人的推搡中散开。 屋内陷入昏暗,烛火早被窗外溅起的水花熄灭,不知滚到了什么地方。 鼻端是交错的唿吸,带着炽热而暧昧的温度,除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陈争渡,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可说实话,对着自己的脸,宋溪亭内心毫无波澜。 即便有什么,他此时也无法分辨。 外面愈来愈兇勐的攻击无不昭示着危险已经来临。 陈争渡比他更没有波澜,神色寡淡,在船身遭受第三次撞击前开口:「待在屋内。」说完他便拨开趴在身上的宋溪亭,率先出了舱房。 第28页 木质窗牖被扯得大开,阴冷潮湿的寒意争先恐后涌入房间。 宋溪亭朝外望去。 天空阴云密布,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原本平静的江面此刻掀起狂风骤雨,一个浪潮捲起近百尺高,似要吞噬一切活物。 宋溪亭哪见过这种场面,吓都快吓蒙了,蜷在床上没敢动。 「大师兄……大师兄,你在哪啊?」外面传来剑宗弟子的唿喊。 眼下情况定然不容乐观。 外面都是剑宗年轻一辈的弟子,修为自然比不上陈争渡,可要命的是陈争渡还用着他那废柴身体,灵力低微,哪能对付得了什么妖魔鬼怪? 宋溪亭坐立不安,从陈争渡的储物戒中召出不妄剑,喉结微微一滚。 片刻后,他冒着瓢泼大雨来到甲板上。 「大师兄!」几名剑宗弟子苦苦支撑着防护罩,看见陈争渡,均是面露喜色。 「……」宋溪亭没好意思看他们,问离得最近的方昊宁,「现在什么情况?」 「仙船行驶到沧浪江时受到妖兽攻击!溪亭怀疑是魑蛟作祟——这鬼东西阴险狡诈得很,潜在江底行动,又擅御水攻击!它不出来,我们也拿它没办法。」方昊宁咬牙切齿,「再这样下去,屏障坚持不了多久,船迟早会被击沉的!」 宋溪亭走到甲板边沿低头一看。 江面波涛起伏,深不见底,隐约可见庞然巨物游动的轮廓,比仙船还要大上好几倍。 ……这劳什子魑蛟也太吓人了! 仅凭他们几个剑修,真的能对付吗? 还没缓过劲来,沧浪江又捲起几道升天水柱,船身激烈摇晃,高耸的桅杆发出苟延残喘的「嘎吱」声,帆布唿啦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宋溪亭攥着不妄剑鞘,手指关节泛白,勉强压下心中恐惧,望向另一艘仙船。 两艘船前后间隔不远,宋溪亭一眼就看到了陈争渡。 他身上的衣服早被雨淋得湿透,墨发蜿蜒贴着后背,侧脸冷峻,正同纪哲和几名剑宗弟子说话。 风浪太大,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如果条件允许,宋溪亭也想待在陈争渡身旁,祈求对方的保护。 但他知道现在不能让陈争渡分心,于是装出从容自若的样子,两人的视线于某一剎那遥遥相对,又很快错开。 「砰——」 就在这时,魑蛟长尾猝然破开江面! 坚硬的黑鳞在无数剑刃折射下散发着森然寒光,重重砸向宋溪亭所在的甲板! 宋溪亭瞳孔紧缩。 眼前的景象宛如被人施了法术无限放慢。 他看到狂风撕扯着帆布猎猎作响,倾泻的暴雨和江面腾起的水花浑然融为一体,魑蛟鳞甲亮得几乎能照见他苍白惊愕的脸庞。 仙船屏障在极具威力的攻击下破碎,所有人齐齐口喷鲜血。 下一刻,不妄剑剑鸣九霄,铮然出鞘! 陈争渡的本命灵剑在这一刻觉醒护主意志,万钧剑气盪开垂落的雨点,凌空斩向魑蛟的长尾。 剑锋与黑鳞相击,寒芒乍现! 魑蛟长尾竟直接被一分为二,黑血四溅,如泼天水墨,伴随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腥臭,断尾轰然坠进汹涌起伏的江水之中。 混乱中宋溪亭不知被谁拉了一把,恰好躲进楼檐,仍站在甲板上的弟子却没这么好运,被黑血浇了个透心凉。 回过神来,一个个开始疯狂干呕。 他垂眸盯着腕上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好看。 难以想像陈争渡是怎么在瞬息间赶到的。 明明上一秒他还站在另一艘仙船上,和他遥遥相望。 宋溪亭脸色雪白,四肢僵冷,要不是不妄剑护主,他差一点就要和这个美丽的世界告别了! 生死关头,宋溪亭总算明白了陈争渡的良苦用心。 原来下山真的很危险,回头他一定好好修习、好好默写符印,再也不叫苦叫累了! 他眼眶发红望向陈争渡。 后者长眉紧锁,不知是不是宋溪亭的错觉,他意外发现陈争渡向来淡漠无波的眸底闪过一丝陌生的情绪。 刚想看仔细些。 水底便响起魑蛟愤怒尖锐的厉嚎! 宋溪亭被这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疼,脑袋下意识往陈争渡的方向偏。 那道颀长魁岸的身影似是顿了顿。 紧接着上前半步,默默挡在了他面前。 第15章 玉簪 原以为魑蛟被斩尾,意图反击,不料怒吼声后,江面几道水柱忽而散去,沧浪江重归平静,盘桓在水底虎视眈眈的庞然巨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魑蛟修为高深,又极通灵性。 许是对不妄剑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行动,干脆熘之大吉。 船上所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魑蛟连面都未露,就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若是正面对上,不知又有多少胜算? 此番众人跟随大师兄下山歷练,怀揣斩妖除魔、救济苍生的雄心壮志,结果遇到的第一只妖兽就让他们这般措手不及。 这对众人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经此一战,两艘仙船法器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商议过后,决定暂时停靠青州渡口,休养生息。 「大师兄,许多弟子都未曾来过青州,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去散散心?」纪哲心思敏锐,发现很多弟子萎靡不振,提议道。 第29页 宋溪亭巴不得去城里逛逛,立刻答应下来。 时隔多日,宋溪亭终于感受到脚踏实地的快意。 要知道,他在船上的时光一大半都在被云篆术折磨,简直暗无天日,肝肠寸断。 虽然和陈争渡相处的机会变多了,奈何对方压根不理他,通常是宋溪亭自己和自己白费口舌。 两艘仙船引来许多百姓聚集,争相围观修仙之人的风华品貌,一时间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青州乃九州市埠重镇,往来商贾云集,贸易兴盛。此地名为南阳,虽属青州边陲县城,也算繁华热闹。」温昭踱步下船,仪态雍容雅致。 「玄溟先生来过青州?」 「未曾。今日因祸得福,不知可否邀陈道君相陪?」 宋溪亭原本打的主意是和陈争渡单独培养感情,但一想到温昭身无灵力,病骨支离,在仙船遭受魑蛟攻击时肯定担惊受怕。 无法,他对美人总是格外心软,愉快应允道:「好啊!」 先前方昊宁被魑蛟黑血泼了半边,到现在都能闻见身上的恶臭味,「不行,太噁心了……」 其实他们修士捏个净衣诀就能崭新如初,但方昊宁从小养尊处优,有点小洁癖,总觉得不洗澡就不干净。 正巧前面不远处有间客栈,他兴奋道:「我去找个地方沐浴净身,你们先逛吧,不用等我!」说罢消失在人群中。 四人行变三人行,宋溪亭不好再赖在陈争渡身边,只能往前走了两步拉开距离。 「不如我们先去逛逛集市?那里人多,应该非常热闹。」 宋溪亭当鬼的时候几乎飘遍大江南北。 哪里好吃的有好玩他都知道,只是百年更迭,很多地方早已物是人非。 犹记得他曾在青州最大的酒楼偷过酒,也在渠城最大的赌坊输过钱,还在京都声名远扬的百花阁冒充过头牌…… 只是可惜美酒他尝不出味儿,手指也摸不到骰子点数,附身在头牌身上时还差点被个老道士收走! 除此以外,还挺好玩的。 三人一同前往集市。 一路上随处可见货夫和行脚商,长街两旁商户如云,鳞次栉比。 连边陲小城也有这样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足见青州底蕴深厚。 宋溪亭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出来逛街了,眼睛直勾勾盯着摊上的小玩意,挪都挪不开。 「这个玉佩倒有些意思。」 温昭停在卖饰品的小摊前,拿起案上一枚雕花玉佩。 宋溪亭看去,这玉佩上刻着朵含苞待放的并蒂莲,花瓣娇艷,栩栩如生。 「这位公子好眼力!」摊贩见有人光顾,喜上眉梢,卯足劲夸道,「此玉佩以上等玛瑙石打造而成,样式精巧,工艺非凡,天上地下仅此一枚!您再瞧这并蒂莲,花开两朵,有同福同生之意,象徵夫妻二人永结同心,送给心上人最好不过了!」 宋溪亭跟着点头:「是不错。」 摊贩露出白牙,刚要连着宋溪亭一起恭维几句。 「但你这玛瑙石一看就是假的,怕是结不了同心啊!」宋溪亭直白道。 摊贩:「……」 这话不知被周围多少人听去,摊贩不能自砸招牌,嘴硬道:「你怎知我这玛瑙石是假的?莫要血口喷人!」 宋溪亭嘴角勾起,不知从哪翻出个布袋,说着:「老闆,你骗人前怎么不把货藏藏好?让我看看,天上地下仅此一枚,不知这袋子里有多少?」 摊贩下意识转头,原本放在身后的布袋果然无影无踪! 霎时大惊失色,讨饶道:「这位客官,您大人有大量,小的也只是为了养家餬口,您莫要同小的一般见识!这枚玉佩就当小人献与公子的!」 「那就多谢老闆了。」宋溪亭也不客气,笑着对温昭说,「先生喜欢,便给你留作纪念吧。」 温昭微愣,他良好的修养自然做不出这种白拿东西的举动,但宋溪亭已经推着他继续往前走了。 「那小贩不知用这招骗过多少外乡人,拿他一块玉佩又如何?」宋溪亭哼笑道,「你是不知道他那些东西,扣除本金能赚多少银两。」 温昭侧眸看来:「陈道君似乎对此很了解。」 「……」宋溪亭正准备侃侃而谈,闻言一下卡了壳。 糟糕,变换容貌让他掉以轻心了。 「哦,我是听师弟们聊起过。」 宋溪亭迅速找了个藉口,偷偷觑了眼身后的陈争渡。 后者也抬眸朝他看来,只是抿着唇面色冷然。 走了两步,他忽然顿住脚,停在一个卖髮簪的小摊前。 宋溪亭心中讶异,没想到还有陈争渡喜欢的东西。 想来也是,素日里陈争渡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师兄,除了闭关修炼,就是下山除魔卫道,根本没机会逛凡间的集市,这会见到新奇事物,产生购买慾很正常。 然而等了许久,陈争渡只是静静站在那,没有任何动作。 集市上人来人往,他杵在那像根千年不朽的木桩子,挡路不说,还影响摊贩做生意。 本着顾客是上帝的态度,卖剑穗的老闆忍着气问:「公子,您看上哪个,我与您介绍一二,我这摊上的东西物美价廉,您买回去自个儿用还是送人,都好哇。」 陈争渡视线在几支簪子上一扫而过,沉默不语。 「喜欢就买啊。」宋溪亭上前低声道,「我带着你的小金库呢!」 第30页 他本意是想哄着点陈争渡,好让他也高兴起来,反正小金库是陈争渡的,花自己钱买东西不用束手束脚。 陈争渡目光黑沉,平静无波看了眼宋溪亭。 路过的人流擦肩而过,时不时推搡他们两下,宋溪亭不由催促:「不买吗?」 「走吧。」 陈争渡垂下眼睑,抬脚往前走。 仿佛对玉簪失了兴趣。 宋溪亭应了一声,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支造型别致的白玉莲花簪没动。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陈争渡对某个东西产生兴趣。 着实是意外之喜啊! 三人在集市逛了一圈,就准备原路返回仙船。 走出集市口,见人群忽然朝一个方向涌动,像发生了什么意外。 宋溪亭询问路过的货夫:「兄台,前面怎么了?」 货夫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八卦道:「呵,凝香阁有人打起来了!好像就是今日停在渡口那艘船上的仙人,打得可激烈了,楼都快塌了——你们想看热闹要跑快点,晚了就占不到好位子喽!」 「……」三人同时沉默。 宋溪亭心里狐疑,剑宗作为九州四大仙门之首,戒律禁令森严,不大可能出现门下弟子当众与人斗殴的情况发生。 难不成有人冒充? 等他们赶到凝香阁的时候,围观的人群还十分热闹。 一如货夫所言,凝香阁二楼墙壁被砸出直径约莫三尺宽的大洞,残砖瓦砾落满街头,可怜的窗户只有一个角还悬在上面,风一吹摇摇欲坠,看起来也支撑不了太久。 整个现场堪称触目惊心,俨然经歷过一场恶战。 而且从墙上残留的剑痕来看,对方使用的确实是剑宗招式。 宋溪亭见陈争渡皱起眉头,忍不住为这名罪魁祸首默哀两秒。 同门师弟在凡间胡作非为,作为剑宗大师兄的陈争渡自然不会姑息。 他还在猜哪个弟子如此大胆,二楼便掷地有声传出方昊宁嚣张的声音:「掌柜你先放开我,我不会跑的!本殿下师承无量剑宗,亦是堂堂大雍三皇子,难道还不赔不起这个破客栈吗?!」 宋溪亭:「……」 好小子,剑宗有你了不起。 第16章 鲛人 「哎哟,三皇子殿下,您这是说的哪里话?」 掌柜一听,眼睛都放光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方昊宁的胳膊。 反正对方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就算他要跑,也跑不出多远。 方昊宁在掌柜期待的目光中摸了摸钱袋,然后沉默了。 真是比脸还干净。 他从皇宫熘出来带的银子早在路上花光了,拜入剑宗后也没机会用钱,这会儿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是个一穷二白的落魄皇子。 方昊宁眉头狂跳,试图解释:「本殿下外出匆忙,没带够钱。不过我朋友身上肯定有,等他们到了我一併给你!实在不行……我暂且将本命灵剑抵押在你这,日后再赎。」 掌柜接过灵剑,心想不愧是仙士用的武器,和寻常铁剑分量就是不同! 「殿下说笑了,我们这间小庙能得您大驾光临,是小店的荣幸,您看上什么,只管砸就是了。」他眉开眼笑道,「来人吶,给殿下重新换间上房!」 「不用了。」方昊宁拒绝很快,想了想说道,「你换个大点的浴桶来,再送点疗伤的药。」 「好嘞!」 临走前,掌柜视线越过方昊宁,好奇地往屏风后打量,却被方昊宁移步挡住,什么也没看见。 破了的墙壁嘶嘶冒风,方昊宁抬手设了个屏障,确保不会被人看见里面情形,这才转过身道:「现在可冷静了?」 竹木屏风后无人应答。 他嘴硬道:「我若是想抓你,你以为凭你那点能耐,嘶……真能打得过我?」 方昊宁一说话,嘴角就火辣辣地疼。 与其说是当街互殴,实则是他被人按着打! 这会儿身份高贵的三殿下鼻青脸肿,只能勉强认出个囫囵样子。 方昊宁哪受过这种委屈? 装也得装出几分不屑,冷哼道:「我刚才是瞧你受伤,所以让着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这回屏风后有了动静,响起一道噼啪声。 紧接着,外面「哐当」一声巨响,摇摇欲坠的窗户终于还是坠了下去,宣告阵亡。 尘烟四起,外面看热闹的人群轰得散开。 「……」 方昊宁咽了咽口水。 他自知不是对手,嘴里放完狠话,也不敢真去招惹对方,委委屈屈坐在一只倖存的凳子上,怀疑自己可能没睡醒。 就在半个时辰前,方昊宁在凝香阁开了间上房,特意让小二准备个浴桶。 离开皇宫以来,他就没享受过这种被人伺候着的感觉,心满意足准备享受一场热汤沐浴。 一切都很祥和安静。 直到他脱完衣服,手刚摸到浴桶边沿,变故陡生! 从水中掀起一股巨力,携水汽劲风扑面而来! 方昊宁眼前一黑,甚至都没看清什么东西,下意识召出本命灵剑抵挡。 幸好他是筑基期修士,里面还穿着皇宫宝物金丝软甲。 饶是如此,被正面击中,方昊宁整个人还是倒飞出去,身体重重砸穿墙壁,连人带剑一起摔在了大街上。 人群惊慌四散。 第31页 旋即有人认出方昊宁穿的衣服是仙船上的修士。 十分要脸的三皇子殿下喉间涌出一股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尽管浑身骨架都快散了,他还是强撑着站起来,佯装无事,嘴硬道:「大胆狂徒!今日本殿下就收了你这妖孽,替天行道!」 于是他御剑飞回房中。 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又被痛殴了一次。 方昊宁:「……」 这回整个房间都被剑气折腾得一塌煳涂,而方昊宁也终于看清了浴桶中偷袭他的狂徒是什么人! 「方昊宁,你不是说来沐浴洗澡么?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宋溪亭从外面推门而入,神情严肃。 这种仗着别人身份狐假虎威的机会可不是一直有的,他多少得过把瘾! 方昊宁一惊,连忙起身作揖:「大师兄。」 昔日面对父皇颜震怒,方昊宁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不知怎的,每次遇上陈争渡,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造次。 更别说现在惹了祸,被陈争渡抓个正着。 方昊宁心中忐忑不安,刚想解释什么,宋溪亭已经越过他,往屏风后走去:「大师兄,你……」 「如何?」 他刚才见到方昊宁就觉得这小子眼神躲闪,肯定有所隐瞒。 难不成在房间偷偷藏了个姑娘? 宋溪亭看热闹不嫌事大,三步并作两步转到屏风后。 「砰——」 巨力轰然袭来,屏风支离破碎。 「……千万小心。」方昊宁小声念出后面半句话,俨然为时已晚。 宋溪亭看了看湿了半边的衣裳,怀疑他最近可能和水有仇,不是在鲲云禁地溺水,就是在沧浪江被水蛇攻击,这会儿还被一条鱼泼了洗澡水! 没错,一条鱼! 准确来说,是一条长着漂亮鱼尾的鲛人。 饶是宋溪亭百年来见过无数人和鬼,也不禁被眼前堪称举世无双的容貌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方上身有大半沉在浴桶中,露出半个头和肩膀,银髮碧眸如神祇下凡,那条颜色瑰丽的长尾更是熠熠生辉,尾鳍垂在浴桶边缘,泛着剔透水光,看似纤薄无力,实则能在剎那间击碎千斤巨石。 此时鲛人表情兇恶,亮出尖牙利爪,警惕地瞪着他们,随时准备下一次攻击。 握在手中的不妄剑发出阵阵嗡鸣,似在提醒他斩妖除魔。 就在宋溪亭以为不妄剑又要自动出鞘的时候,陈争渡出现在他身后,轻轻按住了剑身。 似是认出主人,不妄剑嗡鸣声立止,安静下来。 「这是……」宋溪亭有些讶然。 没想到被方昊宁藏在房里的不是美人,而是一条美人鱼! 而且宋溪亭眼尖地发现,鲛人莹白宛若琉璃的皮肤布满伤痕,有的还在微微渗血,连鱼尾上都有鳞片掉落的痕迹,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他忍不住瞥了方昊宁一眼。 这小子真不懂怜香惜玉,怎么能对美人下这么重的手?! 方昊宁一脸委屈:明明他才是挨打的那个啊! 但根本没有人相信。 连温昭都投来不贊同的目光。 「南海鲛人族。」温昭娓娓道来,「自古以来,鲛人一族常居南海深处,从未有记载到过九州,怎么会出现在这?」 方昊宁口齿不清咕哝:「我也想知道他是如何钻进我浴桶里的!澡没洗成就算了,还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 「不急不急,先询问清楚再说。」 宋溪亭直觉这鲛人不像坏鱼。 毕竟他比沧浪江里那条水蛇好看千倍万倍! 没准就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才戒备万分,不让人靠近。 「别怕。」宋溪亭试图安慰鲛人,「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谁要害你?」 方昊宁担忧道:「大师兄小心!这条鱼可凶得很!」 他甚至觉得对方可能压根听不懂人话。 然而惊奇的是,鲛人闻言竟收起了鱼尾,缓缓探出脑袋,只是表情警惕,显然并不信任他们。 温昭适时解释道:「传闻鲛人容貌绝色,也同样喜爱美丽的东西。」 方昊宁:「……??」 他被这句话打击得体无完肤,比当街被人暴揍一顿还要肝肠寸断! [哥哥,这鲛人受了惊吓,如何是好?] 宋溪亭求助陈争渡。 自从他逐渐掌握控制灵力的方法后,便可直接通过传音玉坠将心中所想传给陈争渡。 「九州玄门中,唯有剑宗能与如今的梵天世家抗衡,你在此等候我们,不正是知道这点?」陈争渡冷静开口。 鲛人翡翠般清澈的双眸看着他,似乎想表达什么。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厉喝—— 「来人,把这家酒楼给我封起来!」 彼时凝香阁掌柜还在柜檯美滋滋拨着算盘,小二则去外面的医馆取伤药。 结果没等到小二回来,门口便突然涌进十几人,穿衣打扮非比寻常,且各个手持长剑身背银弓,神色肃穆。 为首的公子身穿明黄锦缎,衣襟长袖处绣狴犴图纹,腰间叮呤咣啷缀着一排玉坠,黑髮高高束起以鎏金冠固定,看起来贵气逼人。 落后他半步的男子却一身黑色装扮,头顶的黑纱幂篱将他脸庞遮得严严实实。 明明存在感不强,却让人难以忽视。 第32页 「哎哟,贵客到来,是小人招待不周!不知公子哪里不满意,为何要把在下的凝香阁封起来?」掌柜在南阳地界做生意十数载,向来客客气气笑脸迎人,实在想不通哪里得罪了对方。 「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这个家纹吧?」赫连翊指着衣服上的狴犴图纹,张狂道,「本公子乃梵天世家首席弟子赫连翊,来此捉拿妖物!尔等凡夫俗子,识相的就给我闪开!」 掌柜咽了咽口水,冷汗直流。 九州四大仙门之一的梵天世家,确实不是他们普通老百姓能惹的。 「哦,我说青天白日谁敢口出狂言,原来是梵天的人,那就不足为奇了!」 「雪纯师妹,此话不妥……」 正僵持着,外面忽然响起任雪纯和纪哲的声音。 任雪纯抱胸站在凝香阁外,表情不悦。 本来她是想找大师兄的,结果逛了一圈都没见着人,心情已经极差! 谁知半路听说凝香阁有剑宗弟子当街斗殴,来了才发现对方竟是梵天世家的修士! 任雪纯只觉得剑宗名声被毁,一时愤怒,想也没想便嘲讽道:「什么首席弟子?如此目中无人,我还以为是天王老子来了呢!」 此时二楼厢房内,宋溪亭满脸兴味贴在门边吃瓜。 陈争渡怀中的传音玉坠微亮,幽幽响起某人亢奋的声音: [看不出来,哥哥,我们剑宗真是人才辈出啊!] 第17章 对局 「我当是谁,原来是无量剑宗的人。」 赫连翊目光玩味,冷嘲道:「怎么,那两艘破船彻底坏了?好歹也是四大仙门之一,连点好用的法器都没有,真是笑掉大牙。」 「你胡说什么?」任雪纯细眉拧起,不顾纪哲阻挡进了凝香阁,与赫连翊对峙,「要是本姑娘没记错的话,青州一带属你们梵天世家管辖,沧浪江出现魑蛟为祸,你们居然毫不知情!这才是笑掉大牙吧?」 赫连翊脸色难看。 噎了噎,半晌才道:「谁说我们毫不知情?本公子此番就是奉命前来调查的!」 任雪纯骂道:「呸,马后炮!」 「剑宗自诩四大仙门之首,遇到魑蛟竟也不敌?看来除妖一事还得我们梵天世家出马!」赫连翊语气傲慢。 「你!」 任雪纯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虽然她很想反驳,但他们在沧浪江不敌魑蛟,损伤严重是事实,这口气只能咽回肚子。 后面跟进来的纪哲扫视一圈,抬眸问道:「既然赫连公子是来调查魑蛟一事,何故在此多做停留?莫非凝香阁内也有妖么?」 「你懂什么?我……」 赫连翊下意识要反唇相讥,被旁边的黑袍修士打断。 纪哲见他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抬手,刚才气焰嚣张的赫连翊就立刻偃旗息鼓,态度乖顺,不免仔细打量对方。 连梵天世家首席弟子赫连翊都对之言听计从,此人来歷应该不低。 只可惜他浑身上下没多余的配饰,他手里的佩剑同样被黑色布条裹缠,身份无从猜测。 赫连翊话音一转道:「刚才有贼人偷了我的钱袋,我追踪至此,想来贼人还在酒楼中,我封楼搜查有何不可?」 「强词夺理,抓贼需要这般兴师动众吗!」 任雪纯还欲再说,奈何掌柜不想事情闹大,平白惹来祸事,连忙答应了赫连翊封楼的要求。 梵天世家的弟子在酒楼四处搜查,搜到二楼一间厢房时,那弟子推了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于是朝楼下大声喊道:「大师兄,这里有间房打不开!」 赫连翊死死盯着那间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寒光,示意掌柜拿钥匙开门。 掌柜额角淌过一抹冷汗,踟蹰不前。 赫连翊斜睨他,暗含警告:「掌柜,你可知窝藏贼犯是要进衙狱的?」 「小人不敢!只是这间上房已经被一名贵客包了……」 上面的是雍朝三皇子,下面的是梵天世家首席弟子,两者他都得罪不起。 掌柜咽了咽口水,感觉已经有把无形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了。 就在这时,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赫连翊抬头望去,只见屋中缓缓走出一位身量颀长的男子,眉眼冷峭,薄唇轻抿,整个人散发着清冷漠然的气质。 任雪纯惊唿:「大师兄!」 纪哲也愣了愣,他没想到陈争渡竟然在这。 「大师兄,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呀!」任雪纯仰着脸,掩饰不住喜笑颜开,结果看见后面出现的三个人,嘴角笑容顿时一僵,「宋溪亭!你又缠着大师兄干什么!」 宋溪亭很想摊手表示无辜。 不是他缠着陈争渡,是他根本没办法和陈争渡的肉身分离呀! 发现并非自己要找的人,赫连翊目光如炬,指使弟子:「去看看里面可还有其他人?」 「不必看了,屋中只有我们四个!」方昊宁垂眼盯着赫连翊,笑道,「本殿下在见极山上待太久,倒是孤陋寡闻了,什么时候玄门修士也可代替官府差役,行搜查抓人之职了?」 玄门有明文规定,修仙人士不得无故干扰凡间秩序。 也就是说,凡人由凡间的律令法规管束,即便犯了罪,玄门也无法插手,除非涉及降妖除魔之事。 赫连翊眯起眼睛,旁边的黑衣修士手指微动,赫连翊忍了忍,皮笑肉不笑道:「见过三皇子殿下、玄溟国师——方才是在下抓贼心切,行事莽撞了。」 第33页 方昊宁冷哼一声。 他在剑宗尚算外门弟子,见到师兄师姐都要低头问好,现在难得威风一次,自然要把皇子的派头髮挥出十成十! 赫连翊吃了瘪,心有不甘,余光不断朝那间厢房瞟,总觉得事有蹊跷。 「方才过来的时候听闻剑宗弟子与人当街斗殴,说的可是殿下?」赫连翊看着方昊宁淤青未褪的脸,勾起嘴角,「不知何人这么大胆,敢和殿下动手?」 方昊宁轻咳一声:「我和师弟意见不合,比试一二,没想到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有什么问题吗?」 就在赫连翊派人搜查前,众人看着屋里的鲛人一筹莫展。 想也知道,梵天世家弟子肯定是藉口抓贼的理由搜查鲛人下落,可能鲛人无故从南海出现在这也与梵天世家有关。 方昊宁皱眉:「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把他藏在这里,要是有人进来不就发现了?」 干脆带鲛人从破开的洞里出去? 可大街上人多眼杂,也行不通。 「在下有一物,不知可否解燃眉之急?」温昭坐在凳子上,咳嗽几声,瘦骨嶙峋的手探进袖中,拿出一颗浑圆的蓝色晶球,「此物名为「天璃珠」,是水系法器,内含干坤,自成方圆,可用作鲛人栖息之所。」 方昊宁:「我知道,天璃珠是上任国师的法器,那这个该怎么用呢?」 「惭愧,师父并未告诉我开启「天璃珠」的方法。」温昭看向宋溪亭,微微一笑,「剑宗藏书阁有书卷古籍上万册,想必也有记载天璃珠的内容。秋容曾说过,陈道君年幼时便已博览群书,且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了。」 「……」宋溪亭人都麻了,默默看向陈争渡。 他想起藏书阁万卷书籍,数不胜数,随便一本书都能折磨得宋溪亭两眼昏花,死过去再死过来。 陈争渡不仅都看过,还能倒背如流! 这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吗?! 宋溪亭干笑两声:「自然,自然。」 当着温昭和方昊宁的面,宋溪亭只能硬着头皮调用陈争渡的灵力。 但这不是传个音那么简单,他尝试两次,都以失败告终。 倒是温昭先开口替他解释:「沧浪江一战陈道君果然受了内伤,不如让三殿下一试?」 方昊宁点点头:「我来试试。」 宋溪亭松了口气,将陈争渡教他的口诀念给方昊宁。 天璃珠不愧有干坤变幻之能,看起来仅有掌心大小,内部却浩瀚无边。 鲛人置于其中,甚至犹如鱼入大海,从外面还能看见鲛人在里面畅快翻腾遨游的模样。 宋溪亭和陈争渡两人身份互换不太方便,温昭又体弱多病,因此照顾鲛人的事便交给了方昊宁。 赫连翊和梵天世家弟子齐齐看向陈争渡。 陈争渡默然两秒,「嗯」了一声。 宋溪亭憋笑憋得脸都要僵了,借着倒水的动作揉了揉脸颊。 要是任雪纯知道她奉若神明的大师兄学会了当众撒谎,还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知作何想法? 赫连翊此行受挫,大为恼火,不顾黑袍修士反对,嘲弄道:「听闻剑宗陈道君是吾辈翘楚,修为已到半步化神的境地,此番带领同门弟子下山,怎么也成了魑蛟手下败将?着实狼狈得紧啊!」 宋溪亭神色如常,岿然不动。 这种咄咄逼人的话他听来都不痛不痒,更何况陈争渡。 有时候天才太过天才,就会引来一大堆自以为是的蠢材,企图用恶语中伤,让天才跌落云端,殊不知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宛如跳樑小丑,愚不可及。 但是他们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也是。 任雪纯闻言大怒,叉腰道:「你知道什么?若非大师兄出手,一剑斩尾,重伤魑蛟,我们才能安然无恙!敢问当时梵天世家修士在何处?不会又在哪个酒楼抓贼吧?」 「刁蛮任性!无知妇孺!」赫连翊反唇相讥,「既然剑宗心有不服,那不如我们比一比,以对局定胜负。」 任雪纯皱眉:「怎么比?」 「三日为限,谁先击杀魑蛟谁就是赢家!这次我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梵天世家的本领远在剑宗之上。九州四大仙门的排名也是时候换一换了!」 宋溪亭一听,这可不妙啊! 如果现在身体里的是陈争渡本尊,宋溪亭不会有半点怀疑,赢的人肯定是陈争渡。 但他现在只能运用内府灵力的十分之一,即便有不妄剑相助,击杀魑蛟也并非易事。 再说那魑蛟生性狡猾,盘桓在江底不露面,稍有不对就逃跑,怎么杀? 「好!」 不等宋溪亭开口阻止,任雪纯已经豪气万丈拍案应道,「到时候梵天世家若是输了,你就到我们剑宗见极山下磕三个响头,赔礼认错!」 赫连翊冷笑一声:「一言为定!若剑宗输了,不仅你要磕头,你们大师兄『九州第一』的名号也要给我!」 宋溪亭:「……」 要不这响头我给你俩磕一个? 第18章 髮型 「雪纯师妹,你刚才有些太冲动了。」纪哲有些不贊同道。 要知道梵天世家虽然在排名上略逊剑宗一筹,但其下能人异士众多,加上青州是梵天世家管辖之地,真对峙起来剑宗双拳难敌四手。 更何况经过沧浪江一战,很多弟子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现在贸然答应比试,恐怕结果会不尽如人意。 第34页 任雪纯却自信万分,天真笑道:「怕什么,不是有大师兄在吗?你没看见那个赫连翊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给他一点教训还真以为九州玄门只他梵天世家一家独大了!」 被点到名的宋溪亭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 心里想着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熘走,不被人发现。 但显然这是徒劳,因为很快凝香阁外又来了一批剑宗弟子。 任雪纯便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与众人听。 剑宗弟子闻言,个个同仇敌忾:「梵天世家的人竟如此嚣张,我们千万不能输了!」 「放心吧,上次我们遭魑蛟偷袭才未能及时应对!而且大师兄斩了那魑蛟一条尾巴,它重伤未愈,修为大损,这次定能将其彻底诛杀!」 「不过方才那个黑衣男子是何身份,连嚣张跋扈的赫连翊都愿意听从他的指示?」有人问道。 纪哲沉吟着开口道:「听闻梵天世家家主旭尧尊者手下有名暗卫,人称『剑奴』,修为高深莫测,从未有人见过他出手,因此也不知道境界如何,在梵天世家内可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为僕从,但位高权重,备受信赖,比起赫连翊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就是说对方修为境界比赫连翊还高。 宋溪亭又喝了口茶,只觉这水越喝越苦,涩到嗓子眼了。 本来打算等仙船修缮完毕就重新起航,如今只能暂时搁置,众人便在凝香阁安顿下来。 掌柜求之不得,亲自领了人去后院看房。 方昊宁怀里揣了颗天璃珠,坐立难安,忍不住看向任雪纯:「师姐,你不去看看吗?」 「一间房罢了,有什么好看的?我要和大师兄在一起,免得有人心存非分之想!」任雪纯意有所指。 宋溪亭:「……」 他这会儿脑仁嗡嗡疼,实在没工夫和任雪纯周旋。 好在陈争渡本身寡言少语,省了他编理由的时间,径直起身回屋。 离三日之期还有时间,他得趁此机会抱抱佛脚。 总不能真让那姓赫连的把陈争渡比下去。 更关键的是,他得保住自己狗命啊! 宋溪亭随便挑了间空房,从储物戒拿出硃笔符纸,认认真真默写起来。 不知是不是神思专注的原因,之前一直错漏百出的符印今天画得格外顺手。 没多久他就完成了三张巨作,美滋滋捏起符纸,小心吹干上面的墨迹。 「笃笃。」 房门敲响。 宋溪亭捏着符纸去开门,看见外面站着陈争渡,短暂愣了愣。 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争渡居然会主动找他。 「你在研习云篆术?」陈争渡扫了眼他手上的符纸。 怕被任雪纯那姑娘发现,宋溪亭赶紧让他进屋,关门笑道:「对啊,我是不是很听话?你看我刚画的符印,这次应该对了吧!」 陈争渡淡淡「嗯」了声,进来后便站着没动,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不坐呀?」宋溪亭见他站得极远,不由打趣,「都主动来我房间了,还端着干什么?又不是让你坐到床上去……」 「你无需害怕。」 陈争渡莫名其妙一句话,却让宋溪亭眼睫微微一颤。 他回到桌前坐下,抬头注视陈争渡良久,突然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可是我连剑招都不会,光凭这半吊子符箓,真能杀了魑蛟吗?」 宋溪亭原想装一下可怜,可装着装着,发现自己确实挺可怜的,不免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也许我根本不该来剑宗拜师,不参加考核就不会意外进入什么鲲云禁地,不进禁地就不会坠下寒潭,也不会和你换身体。」宋溪亭垂下头,掩饰泛红的眼睛,「可是即便我提前预料到这些,我也还是会来的。因为这样才能见到你……」 自还阳后,宋溪亭从来没有主动回忆过自己曾经是怎么死的。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根本没有临死前的记忆。 他只知道,死亡的瞬间并不痛苦。 因为死亡之后才是恐惧的深渊。 百年孤魂的滋味,他不愿意再尝。 陈争渡在房间枯站了片刻,第一次生出无可奈何的感觉。 宋溪亭正沉浸悲伤中无法自拔,忽然感觉有只手轻轻落在发顶。 那人似乎完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毫无章法揉了揉,结果不小心将髮簪碰落,墨发霎时倾泻如注。 宋溪亭一下破功,肩膀细细颤抖起来。 陈争渡只得尴尬收回手,道了声:「抱歉。」 宋溪亭压下嘴角的笑意,捡起木簪,趁陈争渡心软,得寸进尺胡搅蛮缠:「喏,你的头髮,你自己来束吧!」 「……」 陈争渡默了默,走到宋溪亭背后。 原想接过髮簪,不料宋溪亭手一晃,从袖子里拿出另一根雕着莲花样式的羊脂白玉簪递过来。 陈争渡微怔,视线落在那根簪子上,久久未动。 「怎么了,你不喜欢啊?你今天不是在摊前看了很久吗?」宋溪亭仰起头,从下而上望着陈争渡的眼睛,佯装生气地问,「还是你不喜欢戴我送你的?」 「……」 见他不答,宋溪亭干脆耍赖:「我不管,我都买了,你不喜欢也不行!」 半晌,陈争渡终是接过莲花簪,给宋溪亭束髮。 第35页 「以前有人给你送过簪子吗?」 「没有。」 宋溪亭心想,那他也算第一个了。 以后陈争渡回想起来,总归能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了吧? 宋溪亭这才高兴笑起来:「其实真要说起来也不算我送的,我又没钱,花的还是你的小金库,所以这个只能勉强算借花献佛……」 「嗯,多谢。」 陈争渡手指拂过莲花簪,声音沉而稳。 听着没什么起伏。 宋溪亭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下意识转头,可因为头髮被握着,没能转动。 「等以后我攒够银子,再送你一个更好的!」宋溪亭自顾自许下诺言。 陈争渡动作娴熟,平日习惯握剑的手难得温柔,宋溪亭双手托腮安静等待,没一会儿就听到后面传来平淡的声音:「好了。」 他立刻跑到梳妆镜前照了照,发现陈争渡给他束了个十分一言难尽的髮型。 所有头髮都被一丝不苟用莲花簪拢在头顶。 虽然五官依旧英气俊朗,看着却像个严肃的老头儿。 他忍不住撇嘴:「哥哥,你这审美在凡间都过时几百年啦!」 陈争渡一顿,抬眼看来。 「如果不是你这张脸长得好看,我都不敢顶着这个髮型出门了!」宋溪亭喋喋不休,极力忍住把头髮拆了重新梳的冲动。 「走吧。」 「去哪?」宋溪亭疑惑。 「调查魑蛟。」 怪不得他主动来找自己,原来是为了出门调查魑蛟啊! 也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光窝在房间里画符也不行! 宋溪亭拿起桌上三张字迹干透的符纸,宝贝一样叠进腰封,起身道:「好了,万事大吉,出门!」 青州不愧是梵天世家的地盘,城中各大商号都绘有金红色狴犴纹样,街上也时常看见身穿梵天世家家服的修士。 就连县衙门口都挂着一面梵天世家的家幡,招摇得很。 「难怪赫连翊如此肆无忌惮,梵天世家竟和官府也有关系么?」宋溪亭对此嗤之以鼻。 陈争渡解释:「现任梵天家主的胞妹曾于宫中为妃。」 「曾?」宋溪亭抓住重点,疑惑,「那她现在不做妃子了吗?」 「嗯,已经仙逝了。」 闻言,宋溪亭不禁摇了摇头,嘆息道:「话本诚不欺我,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路过县衙大门,宋溪亭又回头看了眼。 那面家幡在风中飘荡,旌旗鲜明,猎猎作响,任谁见了都觉得荣宠万千,无限风光。 「你说青州属梵天世家的地盘,不如我们去拜访一下,要是运气好遇到那个旭尧尊者出关,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显然宋溪亭的馊主意没有得到陈争渡的贊同,后者连眉梢都没抬,答道:「闭关之人潜心修炼,不到破境不会出关。」 「哦,那要不,我去偷……嘶好痛!」宋溪亭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弹指,捂着额头轻轻抽气,「不偷就不偷,做什么打我。」 「慎言。」陈争渡端着冷脸道。 宋溪亭嘟囔:「好好好,慎言慎言,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他鼓着腮帮子跟在陈争渡身后,本想一路上不再搭理他,可憋了半天,陈争渡难受不难受不知道,他自己先受不了了。 于是又厚颜无耻开口道:「哥哥,那个鲛人你打算怎么办啊?」 「查明原由,若无害人性命,可将其放生。」 「今天那个叫赫连翊的,明显就是在找鲛人!不过他找鲛人干什么呢?莫非是觉得鲛人貌美,心生歹意?」 宋溪亭猜测完,又觉得不像这么回事。 赫连翊若真喜欢鲛人,怎么捨得让他遍体鳞伤的? 难不成……他有什么特殊癖好? 宋溪亭神游天际,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城门口。 正逢集市收摊,出城的人络绎不绝。 宋溪亭害怕跟丢,上前拽住陈争渡的衣袖,后者垂眸一扫,没有当街挥开,看态度应是默许了。 两人沿官道继续前行,不多时,宋溪亭远远望见一个草棚支在路旁。 「走吧阿娘,今日又没生意了。」 女孩懂事地拾起板凳,对旁边的妇人说道。 「唉,又没卖出去多少,你爹下月的药钱可怎么办吶?」 妇人一脸愁容,正打算收摊,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头顶响起:「请问这些鱼怎么卖?」 南阳城人来北往,妇人每日在此摆摊,和不少人打交道,但从没见过容貌气质如此出尘绝世的神仙人物! 一时愣住,木讷地呆在原地。 「阿娘,有客人!」 妇人这才回神,忙道:「哦哦,两位客官随便看,这些鱼都是今晨现捞上来的,新鲜着哩,只要三文钱一条!」 宋溪亭莞尔笑道:「鱼是不错,但我与拙荆都不会杀鱼,不知可否向老闆学个手艺?」 第19章 人祸 宋溪亭在心里偷摸地笑。 仿佛在外人面前占陈争渡一个大便宜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那妇人显然被他直白的言辞惊住,好一会儿才笑道:「可以,当然可以啦!」 她在桶里挑了条最肥的鳊鱼,操刀几下就刮鳞去完内脏。 宋溪亭在旁边认真看,学得有模有样。 等妇人快结束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些鱼是在沧浪江捞的吗?」 第36页 「是啊,我们村祖上几代都是渔民,靠江吃江,不说大富大贵,也能勉强吃穿不愁。」妇人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嘆了口气,「只是最近水龙王动怒,降下天罚,沧浪江上一直不太平!村里外出捕捞的渔船翻了不少,损失惨重……」 「什么水龙王,明明是妖怪!阿爹就是被它害的,病才一直治不好!」小女孩顶着被太阳晒红的脸,愤愤不平道。 妇人赶忙制止:「阿苑,不要胡说,被水龙王听到是要惹来祸事的!」 「本来就是!如果真的是水龙王,那它不应该保护阿爹保护大家吗?为什么会伤害我们?!」 有时候大人受天地俗尘桎梏考虑太多,倒不如一个孩子洞悉事实。 宋溪亭不禁对这个小女孩投去赞赏的目光。 「你叫阿苑?」宋溪亭走到女孩跟前蹲下,展颜一笑,「勇敢说出自己的见解,这很好,但是下回对阿娘的态度可不能这么凶了,阿娘会伤心,还会晚上躲在被窝偷偷哭呢,知道了吗?」 这大约是从宋溪亭嘴里说出来的最真诚动人的话了。 陈争渡视线落在他后脑勺,眼底雪消冰融,漫上一层浅淡的笑意。 阿苑眨着眼睛,听话地点了点头:「对不起阿娘,是阿苑的错。」 妇人欣慰笑道:「乖,阿娘回去给你做好吃的——两位客官既不会杀鱼,想来也不是经常烧火做饭的。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家尝尝我做鱼的手艺!」 「好哇!肯定比我夫人做的好!」 宋溪亭打趣了一句,起身帮她们收拾摊子。 试问哪里能最快了解到魑蛟的情况,无外乎常年和沧浪江打交道的渔民! 宋溪亭在看到这对母女的剎那就明白了陈争渡的想法,从善如流上前攀谈,果然问出了关键信息。 妇人口中的「水龙王」大抵就是魑蛟了。 魑蛟在沧浪江为祸许久也没有人来管,原是附近渔民认为此乃「水龙王」动怒,降下天罚,所以没有及时上报给青州府衙。 若非魑蛟意外袭击了剑宗仙船,恐怕至今无人关注。 来到陶家渔村,已近日暮时分。 裊裊炊烟从各家烟囱升起,远处江上斜阳倾泻,偶有几只白鹳低空飞过,将波光粼粼的江面点缀出两分水墨颜色。 「两位贵客先坐,我去厨房烧菜!阿苑,你陪客人聊聊天。」妇人进屋后就去厨房忙碌了。 宋溪亭和陈争渡坐在两个竹凳上,不难看出,这屋中很多家具是手工制的,做的人心灵手巧,每样物品都经过精心打磨,才变成现在的模样。 「这些是我阿爹做的,他还教我做了这个竹蜻蜓。」阿苑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竹蜻蜓,很珍惜地摸了摸,低头道,「可自从阿爹生病后,他就没力气再做了。」 宋溪亭问:「你刚才说你阿爹是被水龙王害的,为什么这么说?」 阿苑眼眶通红,哽咽道:「先前阿爹生病,本来吃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月前和村里的叔伯一同去江上捕鱼,结果船被妖怪打翻。阿爹侥倖捡了条命回来,但身体受了创伤,病情復发更加严重,现在连吃药也不管用了……大夫说,只能勉强吊着口气……」 「乖阿苑,别哭。你说的没错,那『水龙王』确实不是好东西,我们正是来降服它的!」宋溪亭一派正义凛然,安慰半天才让小女孩收住眼泪。 「真的吗?你们真的能除了那个妖怪?!」 宋溪亭话说太满,也有点心虚,毕竟能否杀了魑蛟他也没把握,沉吟道:「……唔,十之八九吧!总之不会再让它逍遥法外,到处害人啦!」 那什么赫连翊为了赢剑宗,肯定倾尽全力,没准真有办法除了魑蛟! 在遇到陶氏母女前,宋溪亭对赌局没什么想法,只要他不死就行,如今倒是心中百味杂陈。 受妖兽迫害的是这些普通百姓,不论赌局谁输谁赢,总归他们的生活都会得到改善吧! 「魑蛟本应栖于海中。」从始至终沉默的陈争渡忽然开口,「那日见它唿风唤雨,已至通玄达妙之境,想来福缘深厚。再过千年便可由蛟化龙,腾踔天地之间。」 没想到这条魑蛟修为这么厉害,但好端端的,魑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沧浪江呢? 总不能觉得修炼无聊,跑来江里害人玩吧? 宋溪亭思索片刻,问道:「你们渔村以前有发生过类似事件吗?」 阿苑摇头:「没有,村里的叔伯也说第一次见『水龙王』动怒。」 「那就稀奇了,这沧浪江里有什么宝贝,能引得魑蛟抛弃苦心修来的福缘?」 他以前在鬼界听过,妖类若想修炼得道,飞升成仙,福缘必不可少。 好比人做善事,日日做年年做,逐渐积少成多。 中途还不能伤害任何生灵,不能逞凶作恶,连想都不能想,否则前功尽弃! 想到这,宋溪亭心里又一阵后怕。 那魑蛟没了福缘,修为已然大减,否则那天仅仅靠不妄剑,根本无法吓退它! 「……等等,你说它原本栖息在海里?」宋溪亭脑中闪过鲛人漂亮的大尾巴,忽然茅塞顿开,「就在刚刚,我们遇到过另一个生活在海里的!」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同样出现在南阳,同样来自大海,说它俩没关系宋溪亭一万个不相信! 陈争渡脸色平静,应当早就猜到了。 第37页 宋溪亭忽然想到什么:「方昊宁和鲛人在一起,那他现在不是很危险吗?」 「无需担心。」陈争渡抬起右手,苍白的掌心赫然躺着天璃珠。 宋溪亭脸都木了:「……」 危险竟在我身边! 天璃珠内的鲛人不知是否听懂了他们的话,从海水里冒出头,眼神警惕地盯着外面。 「哇!这是什么?」阿苑到底是孩童心性,见到这一幕,难免被皮相貌美的鲛人吸引,想凑上前看个仔细。 可下一秒,她的眼睛就被一双手遮住。 「别看。」陈争渡提醒道,「鲛人可通过双眼迷惑他人心智。」 已经盯了半天的宋溪亭愣愣抬头:「啊?那我怎么没事?」 「修道之人有灵力护体,不易中招。」 陈争渡语气平静,松开捂着阿苑眼睛的手。 小女孩很是乖巧,知道不能看后就一直闭着眼睛,摸索着起身:「两位哥哥,我去看阿爹啦,等会吃饭再来找你们!」 「好啊,哥哥一定会商量出斩杀魑蛟的办法!给阿苑的爹爹报仇!」宋溪亭夸下海口,笑嘻嘻目送阿苑进屋。 「咿咿、咿咿!」 鲛人甩了甩尾巴,蓦然张嘴发出叫声。 好像尝试与他们沟通。 与传闻所说相同,鲛人的声色非常特殊,即便是短促的音节,听着也是空灵婉转,娓娓动听。 宋溪亭奇道:「他在说什么?」 陈争渡摇了摇头。 「也是,鲛人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兽,九州几乎没人见过,肯定也没人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宋溪亭嘆了口气,只觉路漫漫其修远兮,「那我们怎么问他魑蛟的事呢,总不能靠猜吧?」 他伸出手指去戳浑圆的珠子,鲛人扑腾了一下,叫声愈发急促。 「关于你与魑蛟之事,我问你答。若是便点头,若不是便摇头。」陈争渡道。 闻言,鲛人倏地安静下来,仿佛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宋溪亭屏息以待。 良久,终于看见鲛人微微颔首。 - 夜半时分,南阳城外骤然惊起满山鸟雀。 山脚烛火通明。 身着梵天狴犴家服的修士手持火把,严阵以待。 为首之人正是赫连翊。 他取下背后的苍龙银弓,对准天空飞过的鸟,状若无意拨动弓弦,同时嘴里发出「啪」的一声。 似乎极其享受这种生杀予夺的快感,赫连翊癫狂大笑:「这座山里所有妖禽走兽,一个不留!内丹你们自便吧,但尸体得给我带回来。」 「是!」 话音刚落,刚才整齐列队的弟子转瞬消失不见。 唯有山林中不断传来野兽惊惶奔逃和绝望惨叫的哀鸣。 赫连翊找了块石头坐下,用锦帕慢慢擦拭银弓,嗓音透着兴奋,慢条斯理地说:「杀一头妖兽赏金百两,够普通人逍遥快活半辈子了吧。」 不远处,剑奴头戴黑色幂篱,看不清表情,明明他整个人几乎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可偏偏有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那感觉极为幽冷,像是不知不觉间被灌木丛中的毒蛇盯上,浑身爬满密密麻麻的恐惧,叫人心惊胆战。 「所以你为何不去?」赫连翊顿了顿,「啊,也对……师尊这么信任你,这次离开师门也让我务必听从你的指令行事,甚至连那个东西都愿意交给你保管!想来应当看不上这点金银财物吧?」 剑奴没有说话。 「哼,师尊破境在即,我却连贺喜的礼物都未准备好!」赫连翊原本还笑着,下一秒表情猝然阴鸷,愤然拨动弓弦,发出「嘣」得一声巨响,「都怪那几个剑宗弟子,差一点就抓到了……还好我马上就能将功补过,只要杀了魑蛟,拿回『九州第一』的称号,师尊一定会高兴的!你说是不是?」 「不必担忧。」剑奴默默听他念叨半天,开口时嗓音如火灼般嘶哑可怖,「凡天下所有,将尽归梵天。」 这话倒是令赫连翊称心不少。 他眼底积蓄的杀气随之消散,欣然笑道:「你说的没错!那几个不成器的剑宗弟子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哈哈哈,真是可笑!」 第20章 除蛟 翌日一早,宋溪亭带着剑宗弟子前往渡口。 虽说三日之期未到,但毕竟是对局,时间也是输赢关键,抢占先机同样重要。 「呵,我还以为你们之前被魑蛟打得屁滚尿流,肯定不敢出船了呢!没想到胆子还挺大?」 很明显,有此想法的不止有剑宗。 赫连翊带领十数名梵天世家修士,声势浩大,不一会便将渡口堵得水泄不通。 从人数上比,剑宗已经稍逊一筹了。 「赫连翊,你不要太嚣张,等你跪在我们剑宗山门前的时候,本姑娘一定会好好关照你的。」任雪纯反唇相讥。 赫连翊嘴角闪过一抹冷笑:「那你可要失望了,这次赢的人肯定是梵天世家,你们跟在我们后,说不定还能捡个漏,博取一个『斩妖除魔』的好名声。」 说完,赫连翊打头上了渡口挂着狴犴家纹的巨船。 纪哲看着梵天修士登船的身影,低声道:「听说昨天半夜梵天的人全部出了城,不知去往何处。但赫连翊如此自信,想必他们已经做好万全之策,我们可得小心行事了。」 「管他有没有万全之策,我们有大师兄在,还怕他们?」任雪纯崇敬的目光转向宋溪亭。 第38页 纪哲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宋溪亭:「……」 你不怕,我怕啊。 幸而昨天他和陈争渡也查到一些线索,心里有了点底气,否则他光是站在这就感觉两股战战了。 这次迎战魑蛟,来的都是剑宗弟子,没有修为的温昭则留在凝香阁当后援。 「此番虽以击杀魑蛟为首要目标,但更要保护好自己和同门师兄弟的安危!若能赢最好,若不能,大家也要量力而为,切不可莽撞行事!」纪哲语重心长道。 「放心吧师兄,我们知道!这次一定能杀了魑蛟为民除害!」 经过上一次的失败,大家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斗志昂扬,这种气氛也鼓舞了宋溪亭。 一切准备妥当,众人登上仙船。 恰好东方天际微亮,在江面和天空的交界处浮现出一抹绚烂的霞光。 宋溪亭站在甲板上,身量修长,清风拂动他的衣袂,愈发衬得他姿容清冷,恍如谪仙,几个剑宗弟子纷纷投来崇敬的目光。 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大师兄」此刻两腿发颤,心里惴惴不安。 对于未知的恐惧,就好比蒙眼走在充满荆棘的悬崖边,丁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胆战,这个时候,他就会无比渴望有人朝他递来一根木棍或者一只手,能带着他离开悬崖。 但每一次,他的祈求都会落空。 他只能牢牢抓住自己。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宋溪亭的声音卷在风中,听着并不真切,陈争渡却敏锐地朝他偏过头。 「因为就算遇到危险,哥哥也会救我的,所以我一点都不怕。」宋溪亭弯着眼,声音亮堂,脸上笑嘻嘻的,阿谀得十分刻意。 陈争渡默默听完,没有出声。 「放心吧,你要是遇到危险,我也会救你的!」宋溪亭有点期待地问他,「你说我这算不算品行敦厚善良啊?」 「……」 陈争渡冷漠移开了视线。 「大师兄,溪亭,你们昨天去哪了?」身后传来方昊宁的声音,「搞得神神秘秘的!还有这可恶的鲛人为什么要交给我保护,害得我晚上觉都没睡好!」 这鲛人刚见面的时候二话不说和他打架,现在不动手改动口了,大半夜「吱吱咿咿」的,吵得他耳朵疼。 方昊宁表情嫌弃万分,又不得不把天璃珠带在身上,生怕被人发现。 宋溪亭道:「他还是个孩子,让着点他怎么了?」 方昊宁:「……」 什么孩子一尾巴差点把房子扇塌? 天知道他借了温昭多少银子赔给掌柜,把灵剑赎回来! 方昊宁有苦说不出,越发觉得憋屈。 「快看,梵天世家的人动了!」甲板上的剑宗弟子喊道。 赫连翊早先起航后,一直行在他们前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即便剑宗有意放缓速度也甩不开,仿佛故意噁心他们。 此时三艘仙船已经远离青州渡口,航行至沧浪江江心位置。 四面开阔,一望无际。 众人远远望见梵天世家修士推出几只沉甸甸的木箱,外部贴有封条,打开后竟全部是尚未腐烂的新鲜尸块! 有的尸块肢体残缺,有的怒目圆睁,死不瞑目,叠叠堆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一如尸山血海般触目惊心。 更可怕的是,像这样的木箱足有十五六数之多! 任雪纯俏脸煞白,捂着嘴连连作呕。 「那是什么?梵天世家的人怎么杀了这么多妖兽?!」有人惊唿。 「没看错的话,那箱子里恐怕不止有妖兽。」纪哲皱眉道,「如此枉杀生灵,难道他们心中没有半点国法家规吗?」 任雪纯骂道:「呸!真是丧尽天良!如今旭尧尊者闭关不出,梵天世家以赫连翊马首是瞻。再说了他们和雍朝皇帝有一层姻亲关系,岂会害怕什么国法家规?」 作为雍朝三皇子的方昊宁如鲠在喉,好像被人当众甩了一耳光。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九州四大仙门中,他父皇的确更青睐梵天世家。 这其中除了姻亲关系,也许还有别的,但方昊宁不得而知。 「而且他们大可以辩解称,是斩杀妖兽时意外伤了普通生灵。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是故意的,又如何给他们定罪呢?」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沉重,顿时无言以对。 「……但是他们要这么多尸体肉块做什么?」 「引魑蛟现身。」陈争渡冷声道。 果不其然,梵天世家的修士将木箱全部打开后,接二连三扔下了江,随着好几声闷响,江面迸出不小的水花。 木箱缓缓沉下水。 里面的尸块在水流涌动中散落开来,腥臭的血液染红一片江水。 新鲜肉块首先吸引来的是江里的鱼群,它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将肉块分而食之。 紧接着是些修为不高的妖兽,有的未生灵智,冲上来抢夺,被守在船头的梵天世家修士一箭射穿,成为一具具更加新鲜的尸体。 而有的已经开化的,由于忌惮仙船,虎视眈眈聚在外围,始终不敢靠近。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近半盏茶的时间。 江底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赫连翊有些坐不住了,问道:「这样真的有用么?」 剑奴将茶盏递进黑纱中,慢慢喝了一口,嘶哑道:「再等等。」 第39页 「我都快等不及了。」赫连翊手指不停抚摸着苍龙银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船身勐然重重一晃。 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传来木板破裂的声音。 赫连翊额角青筋因兴奋快速跳动,眼睛直勾勾盯着脚下,笑道:「来了!」 他冲出船舱,趴在甲板栏杆往下望。 江底果然出现一条庞然巨物游动的身影,隐约可以分辨出它的蛟爪,锋锐而尖利。 沧浪江阴风阵阵,刚才天高云淡的景象已然不復存在,黑沉沉宛如入夜时分。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所有人神色戒备,手握灵剑蓄势待发。 宋溪亭看见有部分修士换上特质衣物,紧接着又吃了颗避水丹,「扑通扑通」跳下江去,忍不住道:「他们再厉害也是肉体凡胎,下水如何对付魑蛟?赫连翊想让他们死吗!」 江面不断掀起水柱,江底也暗潮汹涌。 如宋溪亭所料,这些修士根本不是魑蛟的对手,三两回合便败下阵来。 「万象玄雷剑阵!」 随着陈争渡一声令下,剑宗弟子迅速列阵。 灵剑凌空飞至沧浪江上,逐渐形成一个金色的六芒星印。 然而就在万象玄雷剑阵即将布成的时候,一支银箭破空而至,夹杂着腾腾杀气,击穿一名剑宗弟子的手臂。 那人痛唿一声,灵剑坠入沧浪江,天空的六芒星印也随即消散。 「纪师兄!」 「纪师兄,你没事吧?!」 「是赫连翊干的!这个无耻小人!」 赫连翊站在船头,沖这边摊了摊手,用灵力传话道:「哎呀,失误了,这位道友对不住啊!怪只怪你们太多事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插手呢!」 众人纷纷上前查看纪哲伤势,纪哲痛得满头大汗,却咬牙强忍道:「别、别管我,继续布阵……」 万象玄雷剑阵属于人越多越强悍的阵法,少一个人也布得成,只是威力稍减。 纪哲吃了止血灵丹后,众人才放心继续列阵。 先前他们对赫连翊没有防备,未料到他敢当面出手伤人,这次六芒星印总算完整出现在空中,阵中紫雷滚滚,如龙腾虎啸杀气腾腾。 旋即宋溪亭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样物什。 看清这个东西的剎那,赫连翊眼睛都红了,表情扭曲一瞬,恶狠狠道:「果真在你们手中!哈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师尊的贺礼找到了!」 宋溪亭才不管赫连翊在发什么疯,他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鲛人鱼鳞上。 江面波涛起伏。 魑蛟似乎能感应到这片鱼鳞,正快速朝仙船逼近。 而仙船的上方,正对着剑宗万象玄雷剑阵! 第21章 落水 一日前,陶家渔村。 窥见部分真相的两人在屋中沉默以对。 依鲛人所言,自古以来魑蛟的职责就是守护鲛人一族。 原本鲛人族生活在南海深处,与世无争,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修士频繁出入南海之境,意图捕捞鲛人。 当时魑蛟临近千年渡劫关头,在海底沉睡休养生息,感应到异常提前醒来,保护鲛人逃跑。 魑蛟身系福缘,无法伤害生灵,因此和修士对战颇有顾忌,只守不攻。 不想对方早就提前做了充足准备,当中有个灵力高强的人物,看准魑蛟的弱点,竟能出手制住魑蛟一时半刻! 这半刻时机虽然短暂,却足够其他人联手抓捕鲛人。 南海一战,许多修为较弱的鲛人便被抓走,自此不知所踪。 「你是来寻找族人的?」宋溪亭问。 鲛人默默点头,手指比划了两下。 他冒险来九州寻找族人,没想到身份暴露,被人追杀至此。 「看来抓捕鲛人的修士中也有梵天世家的人。」宋溪亭看懂了鲛人的意思,「你身上的伤就是赫连翊所为吧?」 鲛人再次点头,尾巴甩得噼啪响,碧色瞳孔充斥着对「赫连翊」三个字的怨恨。 「这些人千里迢迢去南海抓捕你们干什么呢?难不成真是图鲛人美貌?」 「古籍中记载,鲛人容貌绝丽,其血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由鲛鳞炼就的武器兵刃,威力无穷,所向披靡。而鲛珠能快速提升灵力修为,即便是废灵根,亦能轻松破境。除此之外,鲛纱薄如蝉翼,刀枪水火不侵,制成衣物美观实用。」 这大约是陈争渡有史以来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却令宋溪亭胆战心惊。 比起上述这些,鲛人容貌居然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了! 宋溪亭深知人性丑陋,以往九州大部分人没见过鲛人,所以只当是传闻听过且过。 若有一日他们知道这并非传闻。 南海就有他们梦寐以求的鲛珠、鲛鳞、鲛人血,他们会如何? 怪不得鲛人族有魑蛟保护,依然不能免除厄运。 它们如何能想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竟会引来这么多妄图利益的人呢? 在宋溪亭看来,真正做错事的是那些贪心不足的修士! 如今罪魁祸首却打着降妖除魔的名义反去制裁受害者。 他冷笑道:「邪祟恶鬼可能不会长着可怖的獠牙,也可能看起来佛面善心,他们做起坏事才叫人胆寒至极!哥哥,我们能不能……」 后半句尚未出口,就在陈争渡极其冷静的注视下噎住。 第40页 能不能如何?饶过魑蛟吗? 宋溪亭的视线挪向内室。 说是内室,其实只是用竹板分隔出来的空间,门口挂了张帘子罢了。 阿苑的声音轻轻从里面传来,伴着哽咽的呢喃。 「阿爹,你的病会好的。今日城中来了很多神仙,有两个哥哥说他们是来抓妖怪的……」 「只要杀了江里那条水妖,村里的叔叔伯伯出船捕捞就不会再遇到危险了,也不会再有人受伤死去。阿爹,你听见了吗?」 …… 宋溪亭眉头紧锁,这种场景令他想起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因此他很快移开了视线,看向陈争渡。 谁料后者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对上,宋溪亭先是一愣,而后嬉皮笑脸道:「哥哥,你偷看我做什么?」 如此孟浪调戏的话,陈争渡恍若未闻,问道:「难过?」 虽然之前就对陈争渡洞察人心的能力略知一二,此时此刻,宋溪亭仍旧有些诧异。 这个无情道剑修,自己没有七情六慾,别人的情绪倒是猜得很准确嘛! 宋溪亭噗嗤笑出声:「哥哥,你知道什么是难过吗?」 陈争渡自是无法回答。 「有人生病受伤的时候会难过,有人希望落空的时候会难过,而我现在肚子很饿,所以觉得难过也是正常的。」 明显是强词夺理。 陈争渡盯着他许久,却没有戳穿。 「鱼来咯!」这时屋外响起陶婶的声音,「阿苑,你怎么跑里头去了,快出来招待客人呀。」 「来啦!」阿苑从内室跑出来。 热情好客的母女俩一下缓和了屋中奇怪的氛围。 鱼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宋溪亭却难得没有胃口,不想让主人家看出,他尝了两口才放下筷子。 果真肉质鲜美,回味无穷,一点不比城中大酒楼的手艺差。 「刚才听你们说要除了沧浪江的水龙王?它那么厉害,能翻江倒海的,你们千万要当心啊!」陶婶担忧道。 宋溪亭默默给陈争渡碗里夹了一些鱼肉,试图讨好。 「放心吧阿娘,哥哥们可有本事啦!」阿苑笑道。 因为刚哭过,女孩眼眶还红彤彤的。 她对宋溪亭和陈争渡仰慕万分,目光炯炯有神。 想起女孩的爹爹,以及陶家渔村担惊受怕的百姓,宋溪亭心中替魑蛟辩驳的话再次如鲠在喉,刺得舌根阵阵发麻。 即使他不耻那些修士所为,可归根究底也不能抹去魑蛟害人的事实。 - 江上寒风凛冽,骤雨如针沿着眉峰灌溉而下。 宋溪亭感觉手腕被人扣住,陈争渡好像看出他的动摇,因此无声抚慰着他。 微弱的温度从皮肤相接处传来。 宋溪亭脸色苍白,余光扫过沧浪江,魑蛟庞大的身影出现在仙船附近。 「轰隆——」 魑蛟破江现身! 这次不是尾巴,魑蛟从江底唿啸腾起,终于露出了全貌! 如陈争渡所说,这条蛟已至通玄达妙之境,虽还未渡劫飞升,但它的外形已经无限趋近于龙! 头有须角,四足五爪。 若能成功渡劫,这就是一条真龙啊!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魑蛟攒了千年福缘,为报南海之仇,一念起而百障生。 或许它早已想到自己的结局,却依然选择这么做了。 宋溪亭咬咬牙,将鲛人鳞片掷向万象玄雷剑阵中央! 「呵,你们想坐收渔翁之利?做梦吧!」 赫连翊最初欣喜若狂的神色褪去,眼看剑宗就要制服魑蛟,立时怪笑一声。 经过银箭伤人之事,宋溪亭就对他心存戒备。 他悄悄握紧了手里的不妄剑,防止他再次破坏剑阵。 可这回赫连翊没有再亮弓,而是从储物戒取出一个琉璃瓶。 看见瓶子的剎那,宋溪亭心中涌现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这小子又要干什么? 下一刻,赫连翊指腹拨开瓶盖。 手腕倾斜,把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了江里。 两艘船相隔甚远,那股奇异的幽香却瀰漫在每个人鼻端。 陈争渡微微皱眉,认出了此物:「鲛人血。」 什么?! 鲛人血! 宋溪亭一惊,立刻明白了赫连翊的动作。 与此同时,魑蛟停在万象玄雷剑阵前,没有再往前一步。 怒吼声响彻天地! 宋溪亭差点气吐血。 赫连翊这是破罐破摔了,明白剑宗若制服魑蛟,那梵天世家再无转圜机会,所以用鲛人血激怒魑蛟,来个鱼死网破,谁都别想赢! ……真是个疯子! 宋溪亭手上的鲛鳞是鲛人自愿献出的,褪鳞时没有沾染分毫血迹,但被赫连翊一搅和,魑蛟会不会以为是他们杀了鲛人,再抽鳞取血?!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有嘴说不清的憋屈。 盛怒中的魑蛟双目通红几欲喷火,沧浪江波涛愈发湍急。 偏偏在这个时候,赫连翊还要火上浇油! 一支苍龙银箭离弦飞出,对准半空中的鲛人鱼鳞。 宋溪亭持不妄剑,眼疾手快拦下箭羽,不料那支苍龙银箭竟调转方向,猝不及防杀了招回马枪,对准了宋溪亭的后心。 危急关头,宋溪亭的身影陡然消失。 第41页 再现身的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赫连翊身后! 这是宋溪亭先前备下三张云篆符箓中的其中一张,瞬间移动至心神所念之处,只是他能运用的灵力不多,否则还可以去到更远。 赫连翊悚然一惊,待要回击,却为时已晚。 宋溪亭已经伸手抓住了赫连翊的衣领,声音幽冷:「你的同门师弟在水下布阵,作为首席大师兄,是不是合该下去帮帮忙啊?」 随即默念一声:去你的吧! 就把他推下了船。 「……」 众人只看见大师兄身形消失,赫连翊坠入江中,全都目瞪口呆。 没想到大师兄还有这样的一面。 半点不记仇,有仇当场就给报了! 被赫连翊噁心一路的剑宗弟子们无不精神振奋,群情鼎沸! 然而不等他们高兴太久。 几个接天水柱生出巨大漩涡,仙船如误入其中的浮萍,控制不住摇摇欲坠。 情况不妙,宋溪亭正打算御剑返回仙船,就被骤然出现的剑奴打断。 宋溪亭挑了挑眉。 这剑奴刚才明明在船上,他偷袭赫连翊时对方却不出手阻拦,是何用意? 剑奴负手上前:「听闻阁下乃九州第一天才剑修,在下愿领教一二!」 宋溪亭被他粗粝的声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冷声拒绝:「师弟们危在旦夕,恕晚辈不能奉陪。」 谁知话刚未落,剑奴已经持剑攻了上来。 宋溪亭勉强运起灵力抵御,心里大声咒骂:可恶,这黑纱是不是隔音,还是他听不懂人话啊? 以他的灵力对付三两招还行,想赢对方压根不可能! 只怕再打下去就要被人察觉不是本尊了。 早知道他就多画几张瞬移符箓,这会儿想御剑离开都不成。 一击后退,宋溪亭忍不住去看不远处仙船上的情形。 剑宗弟子还在苦苦支撑万象玄雷剑阵。 魑蛟瞪着阵中的鱼鳞,江面经久不散的鲛人血让它止不住心中怒意,这帮道貌岸然的修士简直欺人太甚! 就算拼着魂飞魄散、身消道陨的下场,它也要将他们全部绞杀殆尽! 「轰隆!」 巨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沧浪江上三艘仙船被漩涡撕扯扭转,即将分崩离析。 宋溪亭见剑奴再次攻上前,飞身跃上栏杆,故意露了个破绽,等他靠近时身体往后仰去,同时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襟! 剑奴未料到他冒着坠江的风险也要拉他下水,不小心着了一道。 「噗通——」 两道身影先后落如江中! 陈争渡协同几名弟子对抗魑蛟,余光瞥见宋溪亭坠江,眉头轻轻一皱。 分神之际,魑蛟挥出利爪,陈争渡迎剑与之相击,可惜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宋溪亭的修为到底无法将剑诀发挥出极致,剑身瞬间被震断几截。 「大家小心!」方昊宁扶住旁边摇摇欲坠的师兄,抬头喝道。 魑蛟咆哮声近在咫尺! 没有天罡真气护体,被波及到的弟子们全都吐血不止,下饺子似的齐齐掉落江中。 漩涡中的仙船终于支撑不住,四分五裂。 沧浪江上空巨大的六芒星印再次烟消云散。 宋溪亭早知自己和水过不去,果然还是难逃落水这一劫! 不过好在这次他提前闭气,还有陈争渡天罡真气护体,才没什么大碍。 刚才他趁势把剑奴也拉了下来,可对方落水后竟不知去向。 宋溪亭朝仙船的方向游去,中途倒是发现了一个遭瘟的赫连翊。 他被江底的水草缠住了脚腕无法脱身,赖以逞能的银弓被水流沖走,这会儿连割开水草的利刃也没有。 宋溪亭悠哉悠哉游过去一看。 发现他正艰难憋气,已经濒临极限,想来是落水落得毫无防备,没来得及吃避水丹。 真是活该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宋溪亭围观了一下他挣扎的表情,从储物戒召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赫连翊险恶一笑,装模作样在他身上比划了两下。 他本意是吓唬吓唬对方,谁让赫连翊前期这么嚣张,现在不落井下石那他就不叫宋溪亭了。 所谓狗急跳墙。 赫连翊又是比狗还疯的人。 他瞪着宋溪亭,脸色青紫交加,气得目眦欲裂,不要命地吐出嘴里最后一口气,在呛水前用尽全力勐地拍出一掌! 陈争渡有天罡真气护体,这一掌对宋溪亭来说没有多大威力,只是在水中身体惯性往后移动。 原本无伤大雅。 谁想宋溪亭转头一看,水下巨大的漩涡都快把他衣服卷进去了! 宋溪亭咬了咬牙。 这赫连翊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正要运起灵力逃离,却在那漩涡深处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争渡双眼紧闭好似失去了知觉,被裹在漩涡中心。 ……陈争渡受伤了?! 宋溪亭来不及震惊,不妄剑自动出鞘,剑芒生生在水涡处噼开一道小口子,然后闪身挤了进去。 漩涡中心地带的水流倒是比边缘冲击力略小。 宋溪亭忙不迭游到陈争渡身边,发现他果然是受了重伤。 也是,他那废柴灵根能修仙就不错了,现在还越级去杀什么魑蛟,宋溪亭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42页 眼看陈争渡在水中昏迷无法唿吸,宋溪亭急得团团转。 可他带着一个人,没办法像刚才那样从漩涡里挤出去。 思来想去,还是得用老祖宗传下来的办法。 宋溪亭一手环住陈争渡的腰,一手捏住对方下颚。 稍微用点力就分开了他的牙关。 紧接着,宋溪亭脑袋凑过去,低头覆在陈争渡冰凉的唇瓣上。 第22章 渡气 生死关头,宋溪亭没有其他旖旎心思,只是尽量平稳地将气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争渡死气沉沉的脸上总算浮现出几分血气。 宋溪亭心中一松。 可能是给别人渡气渡多了,自己反倒有点缺氧。 他眼皮不受控制耷拉下来,脑中昏昏沉沉,胸口也好像被震碎了,痛得五脏六腑都打抽。 就在晕过去之前,他恍惚间看见陈争渡睁开了双眸。 只是位置和角度有些许奇怪。 宋溪亭想皱眉看个仔细,但意识却被拖进更深的黑暗。 陈争渡清醒时发觉自己怀里抱着个人,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几乎贴在一起,陈争渡只消垂眸,就能把对方浓密的睫毛数得一清二楚。 唇上陌生柔软的触感也让他身体微微一僵。 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后,陈争渡没有立即推开。 而是垂眸看了他片刻。 只见少年雪白的脸上隐隐透着一抹青色,眉目恬静,青丝在背后凌乱散开,随着水波摇曳,衬得他愈发脆弱,如琉璃般透明易碎。 他顿了顿,低头继续渡气。 同时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掌心灌入宋溪亭胸口,双管齐下。 很快,宋溪亭的脉搏强有力地跳动起来。 陈争渡分开双唇,摁在宋溪亭下颚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在少年冰凉的唇角轻轻拂过。 不妄剑自动出鞘,剑身嗡鸣振动。 在陈争渡手中,不妄剑犹如神兵利器,战斗力瞬间拉满。 寒芒掠过,沸腾叫嚣的漩涡被顷刻间荡平,半点小水花都没有溅起。 陈争渡换了个姿势,让宋溪亭的额头靠在他胸口,单手抄在对方腰侧,抱着人腾空飞出江面。 沧浪江岸,不少弟子正在救助昏迷受伤的同门师兄弟。 任雪纯坐在一块青石上,望见陈争渡的背影,欣喜道:「大师兄!我们在这——看吧!我就说大师兄不会轻易被那个剑奴打败的!」 陈争渡御剑落下,把昏迷不醒的宋溪亭交给方昊宁。 后者脸色难看道:「大师兄……我、我刚才坠江的时候不小心把天璃珠弄丢了……」 陈争渡没有责怪他,平静道:「嗯,我去找。」 「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方昊宁忐忑道,「魑蛟还没降服,江上太危险了!」 「不必,照顾好他。」 陈争渡说完,扫了眼宋溪亭紧闭的双眸,再次御剑离开。 - 沧浪江底。 魑蛟怒目圆睁,须臾变幻出一个苍老的人形。 「为何要阻拦老夫?这帮修士作恶多端,心狠手辣,难道你不想给枉死的族人报仇吗?」 他差一点就能把那些人全部杀死。 关键时刻,鲛人自天璃珠内现身,挡在了魑蛟跟前。 鲛人甩动尾巴,嘴里发出一串听不懂的音节。 「你说那些人中有良善之辈?哼,真是笑话。」魑蛟闻言表情乌云密布,冷声道,「孩子,你莫要忘了,我族与凡人之间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今日老夫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们一条生路,但熟知明日,他们又肯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鲛人望着魑蛟雪鬓霜鬟的容颜,顿时沉默下来。 他知道魑蛟说的没错,凡人的话不可轻信,只是这次他遇到的人似乎和那些残忍的修士不大一样。 但他实在不敢拿一族之人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 赌输的代价太大,他承担不起。 「走吧孩子,九州大陆对你而言太过危险,失踪的族人老夫自会替你寻到。即便需要杀尽玄门之人,也在所不惜!老夫时日无多,只能最后再为你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了……」 魑蛟重重咳嗽几声。 折损福缘,逆转天意的下场就是如此。 他命数已尽,雷劫到来之日,就是他身死魂消之时。 鲛人眼眶含泪,摇了摇头。 待要再说什么,远处蓦地闪过一道冷厉的剑气。 魑蛟飞身上前迎下这气贯长虹的一击。 「是你!」 魑蛟对气味异常敏锐,每个人的灵力剑气他能分辨得出。 眼前这个黑袍男子就是那日在南海之境抓捕鲛人的首要罪魁祸首! 正是因为他,魑蛟才会遭逢暗算,没能保护好鲛人。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魑蛟勃然变色,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无耻小人,你还敢出现在老夫面前?!」 「为何不敢?若是全盛时期,我尚且惧你三分,可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黑袍男子嗤道,「你的内丹,我收下了。」 「哼,就凭你?大可试试!」 魑蛟怒不可遏。 双手变出五爪利刃,朝剑奴攻去! 水下气流涌动,两人顿时交战在一起,打得难捨难分。 鲛人在旁想助魑蛟一臂之力,却有一支银箭破空袭来,好在鲛人耳目灵敏,先前受的伤也大有好转,才没让赫连翊偷袭得逞。 第43页 「逃了这么久,还挺厉害啊!但可惜,我没兴趣再陪你玩躲猫猫的游戏了……」赫连翊手持苍龙银弓,出现在鲛人身后。 赫连翊吃了避水丹,模样不復先前狼狈。 连修为都有不小的进益。 两方各自交战,魑蛟虽攻势迅勐,但明显处于下风。 他折损福缘修为大减,先前和剑宗交手被斩去一尾,接连受伤的情况下又经歷一场大战,果然如剑奴所说,已到强弩之末。 「呵呵,与我交手可不能分心啊!」 鲛人因关注魑蛟战况而被赫连翊射出的箭弩所伤。 鲜血沾染箭簇飞回赫连翊手中,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露出意满志得的表情,「甚好甚好,这次师尊一定会表扬我的!」 他双手拉弓搭弦,这次直接用了三支银箭,势要将鲛人一举拿下。 另一边,剑奴一剑将魑蛟击飞,黑血从魑蛟口中喷涌而出! 剑奴闪身上前,重重踩在魑蛟胸膛。 锐利的剑锋毫不客气对准腹部位置,打算活生生剖出内丹。 危急关头,金色巨剑虚影从沧浪江上空砰然砸下! 剑锋与剑锋相对,发出刺耳的嘶鸣。 但剑奴的灵剑不敌巨剑虚影,剑刃寸寸湮成碎屑残渣,和冰冷的江水融为一体。 这瞬息的工夫已经足够魑蛟喘息。 他身体勐地暴涨数倍,再次化为魑蛟原型,翻起巨爪就要将剑奴压做肉泥! 剑奴迅速后撤躲过,偏头看向分水而来的陈争渡。 「陈道君,剑宗向来自诩清流正派,莫非要与妖兽同流合污?」 赫连翊冷声道:「不要和他多说废话,我们两个一起上,不怕对付不了他!」 陈争渡没有说话,手中不妄剑寒光闪烁,剑气逼人,一时让剑奴和赫连翊都不敢轻举妄动。 刚才那一招与他之前在船上交手时简直天壤之别! 剑奴原以为「九州第一天才剑修」乃徒有虚名,这才放心入江取丹,怎么才一会儿功夫不见,陈争渡的修为竟如此之高了? 这样下去恐怕局势于他们不利。 剑奴当机立断,上前抓过赫连翊,二话没说破江离开。 鲛人立刻游到魑蛟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孩子,老夫命数如此,不必伤怀。」魑蛟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流如注,已经难以化为人形,只能保持这种姿态开口,「不知是神君尊驾,老夫失礼了。」 陈争渡淡淡开道:「我如今不是神君。」 「老夫错在己身,无关旁人。今日尊驾要杀要剐,老夫绝不抵抗,只是这孩子心地纯善,从无害人。若可以,便让他回家罢!凡人心思诡谲,九州不适合他生存。」 魑蛟自知大限已到,生死之际终于放下了心中仇恨。 陈争渡冷声道:「待了却因果,自当送他返回南海。」 他肯开这个口,就势必会说到做到。 魑蛟总算放下心来,龙鬚在水中悠悠飘荡。 不过片刻,漆黑的鳞甲再不復昔日光泽,逐渐暗淡下来。 沧浪江上空电闪雷鸣,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寒风刺骨,待在岸边的纪哲忍不住皱眉,心惊道:「天象如此怪异,难道是要降雷劫?!」 「雷劫?不是说只有修行千年,福德圆满的妖兽即将渡劫时才会出现雷劫吗?」任雪纯惊愕道,「这魑蛟到底是何来歷?」 众人喧闹的声音吵醒了宋溪亭。 他闷哼一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方昊宁腿上,立刻睁大了双眼。 「咳咳……师弟,我怎么在这?」 他不由得转头去看沧浪江,结果江面不见仙船,甚至连魑蛟的影儿都没有。 刚才他和陈争渡不是还被困在江底的漩涡之中吗? 怎么出来的? 方昊宁伸手去摸他额头,皱眉道:「没发热啊,怎么胡言乱语的?」 宋溪亭:「?」 他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 陈争渡内府浩瀚的灵力消失了! 一夕之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废柴修士。 宋溪亭霍然坐直身体,头髮是披散着的,身上的衣服是外门弟子的,就连腿也短了一截! 「……」 他换回来了?! 为什么?就因为在江底给陈争渡渡了口气? 宋溪亭一脸呆滞,早知道这样就能换回来,那他当天就对着陈争渡的嘴亲一口不就行了! 何苦废这么多天劲,又是装高冷又是提升修为的?! 先前没换回身体时宋溪亭愁得头髮都秃了,现在突然换回来他又有点不能接受。 ……陈争渡的好身材,陈争渡的浩瀚灵力,还有陈争渡的小金库! 一下子都和他没关系了啊! 「喂,宋溪亭?清醒一点!不会伤到脑子了吧?」方昊宁拍了拍宋溪亭的脸,见他依然没反应,登时紧张起来,「你坚持住啊,等大师兄找回天璃珠,让他给你治治脑子!」 宋溪亭还沉浸在巨大的落差中无法自拔,闻言回过神:「天璃珠怎么了?」 「你没事啊?吓我一跳!」方昊宁松了口气,然后有些尴尬道,「哦,那什么,天璃珠不小心掉江里了……」 宋溪亭皮笑肉不笑:「完咯,回去等着挨批吧!」 方昊宁:「……」 他沉默片刻,盯着宋溪亭看了半晌,觉得他肯定是撞坏脑子了! 第44页 不然怎么又突然变回了那副贱兮兮招人打的模样? 「轰隆隆——」 云层中闪过几道雷电,吸引了宋溪亭的目光。 他望着江面起伏的波浪,忍不住替陈争渡担心,虽然知道用不着。 陈争渡在他自己身体里可谓完璧归赵,能将内府灵力发挥出十成十,再来两条魑蛟都不够他打的! 果然下一秒,江面忽地陷进去一个巨大的漩涡。 陈争渡从漩涡中心御剑飞出,平稳落地。 剑宗弟子一拥而上,纷纷问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陈争渡摇了摇头,将大致情况说明后,众人面面相觑,不仅对梵天世家和某些利益驱使的修士深恶痛绝,也对魑蛟的遭遇表示同情。 即便他们是玄门修道之人,但天降雷劫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他们能做的只是默默离去,让这条千年魑蛟身死魂消之际,在世间留存最后一分颜面。 仙船被毁,大部分弟子的灵剑掉落江底。 众人只能徒步离开。 不过多时,身后便传来天雷重重落下的声音,振聋发聩,悍然至极,令天地山川亦为之胆寒。 众人一路前行,谁也没有回头。 陈争渡袖中的天璃珠传出悠扬歌声,是鲛人在送别他的守护神。 宋溪亭落后几步,走在人群末尾。 风吹过树梢,一片叶子飘然掉落枝头。 被宋溪亭伸手接住。 这一幕刚巧被侧首的陈争渡看到。 他抿了抿唇,停下脚步,仿佛刻意等待宋溪亭走近。 「这便是世人常说的因果吗?」宋溪亭问道。 「嗯。」陈争渡说,「不必伤心。」 这是魑蛟的选择。 他遭受修士迫害,埋下仇恨的种子,由海入江,又伤害了许多无辜生灵,有这样的结局算是因果轮迴了。 宋溪亭听懂了,沉默许久。 忽然笑道:「哥哥,你知道我们怎么换回来的吗?」 陈争渡:「……」 他绷着脸转身,继续往前走。 宋溪亭不由分说拽住他的衣袖,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细声细气道:「是你亲了我。」 「妄言。」陈争渡皱眉。 「什么妄言?修道之人从来不打诳语!」宋溪亭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十分厚颜无耻,理直气壮,「分明就是你的身体,亲了我的身体!这个你总反驳不了吧?」 陈争渡:「……」 宋溪亭见他闭口不言,登时变本加厉:「我可是好人家的郎君,一身清白都被你玷污了……哥哥,你得对我负责啊!」 - 为祸沧浪江的魑蛟终于被消灭,备受其害的渔村百姓无不欢唿雀跃。 陶婶领着阿苑,身后还跟着好些渔民,背着几大筐新鲜捕捞的鱼货,说来谢仙门替他们剷除妖龙,还沧浪江太平。 剑宗弟子被热情的渔民拉着轮番说话,拒绝不行接受也不行,忙得应接不暇。 陶婶眼尖,一下就在人群里找到了宋溪亭。 拉着阿苑上前道:「宋仙士,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们!阿苑,快把鱼拿给哥哥。」 阿苑提着鱼篓,里面一条大黑鱼,看着足有三四斤重。 宋溪亭有点眼馋,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收人家礼物,婉拒道:「不用了陶婶,你这鱼给我,我也不会做呀。等下次我们来青州,保管再去您那蹭一顿全鱼宴,可好啊?」 陶婶笑得合不拢嘴:「那自然是好的,你们要来,我随时欢迎。」顿了顿,她忽然压低声音,悄悄对宋溪亭道,「这沧浪江特有的黑鱼啊最是壮阳补血,对夫妻俩是极好的,仙士可以试试看。」 宋溪亭:「……」 那真是多谢了。 这一战所有人几乎耗尽了体力。 纪哲被赫连翊银箭贯穿,伤及经脉,灵药已经不管用,须得让秋容师叔诊治。 几名弟子便自发揽下护送纪哲回宗的任务。 回到凝香阁后,众人各自回房休养生息。 宋溪亭下意识踏上楼梯,被方昊宁拉住手:「哎你去哪?」 「回房啊。」宋溪亭道。 「傻了吧?你房间在后院,二楼都是上房!」 「……」 宋溪亭在楼梯口尬住,瞄了眼陈争渡,后者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 为了不丢脸,宋溪亭立刻说道:「我知道啊,我上去找美人国师聊聊天不行?」 方昊宁奇道:「你什么时候和国师关系这么好了?」 明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啊! 宋溪亭大步流星上楼,站在温昭房门前定住,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也不知道温昭愿不愿意让他进屋,毕竟他和温昭之间所有交流都是以陈争渡的身体进行的。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身白衣青裘的温昭站在门口,抬眼看来,含笑道:「溪亭?」 熟络的语气,倒是让宋溪亭微怔。 「国师哥哥,我来看看你。」 「进来说吧。」温昭侧身示意他进屋。 宋溪亭松了口气,进门前特意转头和方昊宁传递目光,挑了挑眉,仿佛在说:看吧,我就是来找美人国师的! 「……大师兄,宋溪亭在江底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比如脑子被石头撞到之类的?我怎么感觉他和先前不大一样了?不对,是和先前的先前一样……嘶,我在说什么?」方昊宁整个人都混乱了。 第45页 陈争渡盯着那间紧闭的房门,低低「嗯」了声。 似乎察觉到什么,方昊宁视线扫过陈争渡侧脸,见他下颚紧绷,薄唇轻抿,仿佛不大高兴的样子。 难道大师兄还在为他弄丢天璃珠的事情生气?! 方昊宁赶紧低头认错:「大师兄,关于天璃珠的事,我有错当罚!你不用因为我是什么雍朝三皇子就对我手下留情的!」 「……」 陈争渡默然半晌,撂下一句「不用」就回了房。 这间房不久前还是宋溪亭住着,到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 桌上一叠黄纸散乱无章,床榻被褥也凌乱不堪,像被人翻来覆去地滚过。 打量完,陈争渡放下不妄剑,开始慢慢收拾杂乱的房间。 说是认真研习云篆术,结果整理符箓的时候,他在最底下发现好几张什么都认不出的鬼画符。 大约是某人画得不耐烦了,随手涂鸦。 还有张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财」字,可能想试试能不能用云篆术召出真的钱财,发现不行后,符箓便被撕成了两半。 ……确实是宋溪亭能干出来的傻事。 收拾完桌子,陈争渡踱到床榻前,一点点将皱巴的被子叠好。 掀开枕头的时候,从枕芯「啪嗒」掉出一本黄皮封面的书。 陈争渡捡起书册,他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兴趣,只是那书册掉落时正好翻开一页,陈争渡稍稍垂眸就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图上画着两个小人在竹林中,没穿衣服,身体紧密相贴,动作神态纤毫毕现。 是本什么画册,一目了然! 陈争渡眉头轻皱。 耳边不自觉响起宋溪亭张扬的声音。 「……夜半三更,月上柳梢,我二人情意绵绵,互诉衷肠……」 坐在温昭房里的宋溪亭后背陡然窜起股寒意。 他打了个冷战,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朝温昭道:「你房间这么冷,要不要我去买个暖炉来?」 温昭摇头道:「不必麻烦,暖炉于我无用。」 「国师哥哥,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啊,连秋容师叔也治不好吗?」宋溪亭进屋一时三刻,已经和温昭混熟了,因此没什么顾忌地问道。 「其实不是病,是毒。」温昭解释道,「因幼年时意外所致,师父终其一生都想帮我逼出毒素,可惜事与愿违。」 「啊?那这毒永远解不了了吗?」 「对我来说,最好的结果就像如今这样,和毒共存。」温昭说起这事语气平静,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但宋溪亭知道这些可能只是宽慰自己的话。 和毒共存,那倘若有朝一日无法共存了呢…… 温昭不就只能等死? 宋溪亭默默嘆了扣气,心说老天对美人可真狠心的,非要红颜薄命才算一段旷世佳话吗? 「别说我了,聊聊你们吧。」温昭抬手又帮宋溪亭斟了杯茶,笑问,「溪亭和陈道君可是道侣关系?」 还好宋溪亭没喝水,否则全该喷出来了。 「咳咳,当然不是啦!大师兄修无情道,就算我倾慕他,他也不会喜欢我的。」宋溪亭说得十分真诚。 若是其他人,宋溪亭这会儿估计已经口若悬河,洋洋洒洒编出上下两卷他和陈争渡的旧情史了! 但对面坐的人是温昭,不知为何,宋溪亭总觉得张不开嘴骗他。 温昭见宋溪亭敛眉走神的模样,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啊,说起这个!」宋溪亭霍然站起,表情凝重,「我忽然有点事要先走了!改天再来找国师哥哥聊天!」 这次换回身体太匆忙,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直到这会儿才想起那本该死的小黄册还在陈争渡房间! 和温昭道别后,宋溪亭着急忙慌冲到另一间房前。 因为太熟,宋溪亭紧张之下忘记敲门,恰好里面也没有锁上,被他轻而易举登堂入室。 原以为陈争渡应该在打坐修炼,没想到他进去时,竟发现陈争渡正在沐浴净身。 「出去!」 屏风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习惯先前陈争渡对他态度温和的样子,忽然变回冷冰冰的态度,宋溪亭未免有点心理落差。 「我落了点东西在你这,拿了就走。」 眼神向床榻瞟去。 宋溪亭蓦地倒吸一口冷气! 这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的床,明显被人整理过了! 那陈争渡已经发现他的小黄册了?! 宋溪亭快步走过去,伸手一探枕芯,空空如也。 果然被发现了! 「哥哥,我的东西呢?」还好宋溪亭脸皮厚,就算被人抓到看小黄册,也强行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能反过来质问陈争渡,「你不会扔了吧?」 陈争渡似沉默了片刻,才道:「桌上。」 刚才进门时宋溪亭的注意力全在床榻这边,倒是忽略了桌子,被陈争渡提醒后才看到桌上那本宝贝小黄册,赶紧上去收好。 临走前,宋溪亭勐然发现不对。 陈争渡在沐浴,那为何屋中没有一丝热汽儿? 「关门。」 陈争渡冷声下了逐客令。 但宋溪亭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人,对方越想让他走,他就越不如对方的意。 陈争渡闭眼坐在浴桶中,听见房间门关上的声音。 再然后有脚步声越过屏风缓缓靠近。 第46页 他睁开双眸,被水沾湿的睫毛一簇簇分外漆黑,衬着浓墨般的瞳孔,只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慄。 不过宋溪亭不怕。 他非但不怕,还恶向胆边生,手指探入水中试了试温度。 「哥哥,你泡了多久啊?水都凉透了!」宋溪亭原本只是怀疑,确认后眉心紧紧皱起,「我去叫掌柜换一桶热水!」 陈争渡拒绝道:「不必,出去。」 宋溪亭见他神情冷峻,「啧」了一声。 前不久至少还像个活人,现在又把自己泡成了小冰人。 「你干嘛这么凶?」宋溪亭眨眨眼睛,右手手掌撑在浴桶边缘,笑道,「其实我有件事情好奇很久了,不弄清楚的话我可能今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陈争渡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宋溪亭另一只手已经朝他后脑按去,随即俯身低头,含住他毫无血色的薄唇。 末了犹觉不够,舌尖在唇缝处轻轻舔了一下,尝试继续深入。 如果说在江底那次,陈争渡可以解释为渡气,那这次就是直白而纯粹的亲吻了。 陈争渡浑身一僵。 不远处不妄剑受主人心绪影响,发出阵阵寒鸣。 宋溪亭知晓分寸,在剑出鞘前已然分开双唇,退后半步。 咂了咂嘴打量自己,奇道:「咦?怎么没有换?」 同样是亲,为什么在江底可以换回来,现在却不行呢? 难道是亲的方式力道不对? 宋溪亭提出建议:「哥哥,要不我们再试一次吧?这次换你亲我……」 「寂」 禁令一出,宋溪亭顿时哑口无言。 陈争渡额角青筋狂跳,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宋溪亭喉结一滚,觉得再待下去恐怕真要被不妄剑割舌头,赶紧识趣地熘之大吉。 这次房门关上后屋内再无某个扰人心神的声音。 陈争渡坐在凉水里,沉默许久才起身披衣而出。 胸口错乱的心跳逐渐归于平静。 不明原由为何,奇怪的是他对这种情绪似乎并不排斥。 转过屏风,陈争渡目光落在桌前的天璃珠上。 鲛人双手扒着玻璃,满脸亢奋,应该是把刚才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全偷看了去,嘴里「咿咿」地叫着。 发觉陈争渡听不懂,他立刻伸出两根手指贴在一起。 仿佛两个人在亲密接吻般。 陈争渡:「……」 终于洗上热水澡的方昊宁舒舒服服躺在被窝。 即将进入梦乡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不耐烦地起身开门,发现来人竟是陈争渡,立刻站直身体。 还没问怎么了,对方就面无表情扔给他一样东西,然后转身离开。 只余方昊宁和天璃珠内的鲛人大眼瞪小眼:「?」 - 在青州浪费数日,第二天众人准备启程上京。 来时两艘仙船威风凛凛,如今只能在城中买几乘快马车舆,看着十分萧索凄凉。 宋溪亭坐在大堂吃早膳,眼神止不住地朝陈争渡那瞄。 他被真言禁令折磨了一晚上,睡着还好,起床后简直痛苦万分! 关键是他这具废柴身体灵力低微,传音玉坠的局限性极大,他在后院根本没办法联繫到陈争渡! 趁现在距离近,宋溪亭立刻讨饶:哥哥,我错了,能不能解开禁令啊?再不说话我就要憋死啦! 陈争渡就坐在宋溪亭隔壁桌喝茶,怀里的传音玉坠亮了一瞬,他却好像没听见,神色无波无澜。 宋溪亭咬了咬牙。 心说这木头冰山怎么还闹气别扭来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亲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他也并非无缘无故亲他的,就是为了弄清楚互换身体的原因啊! 宋溪亭一边腹诽陈争渡小肚鸡肠,一边乖巧认错。 把两幅面孔玩得风生水起。 良久,陈争渡终于大发慈悲回了他一句:心中所想,不必尽数传音与我。 宋溪亭:……? 他愣了半天,蓦地反应过来。 难道他把刚才心里骂人的话一併用传音玉坠传过去了?! 宋溪亭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多嘴多舌,埋下头去吃早饭。 这厢早饭还没吃完,凝香阁外便响起人群喧闹的声音。 一名剑宗弟子进来,面露严峻道:「大师兄,门口被人堵住了,非要我们给个说法!」 这倒稀奇,这年头居然有人来问剑宗讨说法? 一听是个大热闹,宋溪亭眼睛都亮了。 囫囵喝干净碗里的白粥,嘴都来不及擦便要起身去围观。 任雪纯也站了起来,蹙眉道:「何人如此大胆!」 「这……」那弟子神色有异,吞吞吐吐道,「师姐出去一看便知。」 任雪纯二话不说带领余下的剑宗弟子走出凝香阁。 宋溪亭首当其冲,拉着方昊宁挤在前排最佳观赏区。 只见凝香阁外站着浩浩荡荡一众玄门修士,其中最醒目的便是远处一辆挂着梵天世家狴犴家幡的马车,赫连翊靠坐在车辕上,手持宝贝苍龙银弓,隔着人群沖他们露出森寒的笑容。 「又是赫连翊,他怎么阴魂不散的?」方昊宁忍不住骂道。 想起对方目的是鲛人,方昊宁不由把怀里的天璃珠紧紧按住,生怕又给弄丢了。 第47页 宋溪亭打量门口气势汹汹的人群,他们当中不光有梵天世家的修士,还有很多来自其他宗门,甚至有些是无门无派的散修。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小门派大都依附梵天世家,听从赫连翊的命令行事! 「尔等堵在凝香阁门口要什么说法?」任雪纯站在阶前,叉腰俯视人群。 几个散修站在人群前方,闻言扫了眼梵天世家的马车。 若是寻常,他们自然不敢招惹剑宗。 但眼下有四大仙门之一的梵天世家做靠山,他们也正好藉此机会向赫连翊表忠心,没准能得到赏识,自此加入梵天世家平步青云。 思及此,一名散修声音高亢道:「听闻昨日赫连公子在沧浪江斩杀魑蛟,陈道君曾出手阻拦,不知可有此事?另外,南海鲛人现身青州,被剑宗擒获,你们却秘而不报,藏形匿影!莫非是想满足一己私利?这两件事,还请剑宗给九州玄门一个说法!」 「我呸!赫连翊斩杀魑蛟?这是哪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说的?他要能杀魑蛟,我任雪纯三个字今日倒过来写!」 不止任雪纯,剑宗所有弟子听到这番话也是被赫连翊不要脸的程度震得目瞪口呆! 他们还没说梵天世家捕杀无辜生灵,就先被对方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了! 「简直胡言乱语!那日魑蛟分明是因天降雷劫而死!什么时候成了他赫连翊所杀?」 「就是!真要算起来,我们在船上布剑阵的时候,若非赫连翊一箭伤了纪师兄,魑蛟早就伏于万象玄雷剑阵中了!他应该先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另外一名散修道:「既然剑宗称赫连公子伤害同道,敢问那名被伤的剑修何在?可否请他出来,大家一验便知!」 「……」 剑宗弟子顿时噎住。 纪哲昨日就已经先行返回宗门了,现在哪来的人给他们验? 「这帮人肯定早有预谋,知道纪师兄走了我们没有证据,才如此咄咄逼人!」方昊宁低声说完,表情怪异地看了眼宋溪亭,「你怎么了?每次需要你这张嘴发挥的时候就沉默不语,什么时候了还装深沉?」 宋溪亭:「……」 他也很无奈啊! 总不能上去用唇语骂人吧! 「你要证据,好啊,那赫连翊称大师兄阻挠他击杀魑蛟,可有证据证明?」任雪纯难得冰雪聪明,反降对方一军。 「就算抛开第一点不谈。」谁知那散修见势不对,立刻转移话题,「南海鲛人被剑宗所获,此事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吧?」 方昊宁刚想站后面些,就听赫连翊道:「证据就在三皇子殿下怀中,不知殿下可否交出天璃珠一探究竟?」 方昊宁拧起眉头。 宋溪亭也跟着转头,似乎用眼神询问:他怎么知道天璃珠在你那? 「……昨天晚上这鲛人咿咿呀呀地叫,我以为他嫌珠子里闷,所以放他出来透了透气。貌似好像也许……没关窗户。」方昊宁捂脸道。 宋溪亭:「……」 像你这么有脑子的皇子殿下真是世所罕见,大雍之福啊! 「我也没想到大半夜的赫连翊竟还派人盯梢!防不胜防啊!」方昊宁咬牙道,「不过你放心,我一人闯的祸我一人当,绝不连累剑宗!」 赫连翊表情嘲讽,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只要对方拿出天璃珠,他就有办法把鲛人抢回来! 「是又如何?」方昊宁上前两步,视线睥睨众人,掷地有声道,「本殿下偶然间抓到南海鲛人,如此珍禽异兽不可多得,理应视为祥瑞吉兆!本殿下要将鲛人送回京都,恭贺父皇寿诞,以祝雍朝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你们有何异议不成?」 「这……」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千算万算没料到对方用皇帝寿礼作藉口! 即便此事和剑宗相关,这三殿下也大可解释称「由剑宗弟子随行护送」,他们根本挑不出错来! 几名散修把目光瞥向梵天世家的马车。 赫连翊已然黑了脸,眼神怨毒地盯着方昊宁。 过了片刻,他冷笑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今日之事或许是误会——不过京都路途遥远,南海鲛人如此珍贵,殿下身边只有剑宗相护,恐怕不够安全。不若梵天世家加派人手一併前往,正好在下也要去京都给圣上贺寿,算是同路了。」 「也好,那就劳烦赫连公子了,由赫连公子贴身保护,我与鲛人肯定安然无恙。」方昊宁笑道,「万一有什么意外,恐怕整个九州都会认为四大仙门之一的梵天世家名不副实了。」 赫连翊握着银弓的手指「咔咔」作响,仿佛气得能原地裂开。 其他被怂恿来围堵剑宗的玄门修士见状,纷纷散去,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赫连翊迁怒。 宋溪亭默默给方昊宁比了个大拇指。 虽然他有时看着挺二,但是关键时刻不掉链子,无形中帮剑宗化解了一场危机。 至于到了京都后如何?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想到办法的! 有方昊宁的皇子身份当令箭,赫连翊也不敢轻举妄动——反正有任何意外,梵天世家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不仅如此,剑宗弟子还能搭上梵天世家的顺风船,不必骑马赶路。 宋溪亭都能想像到赫连翊愤怒抓狂的样子,可惜对方似乎被打击得不轻,一路上都没怎么露过面。 第48页 直到数日后船行到京都,众人才和梵天世家修士来了场假模假样的会晤。 下船后两方立马站得老远,生怕被人看出是一起来的! 「哥哥,你以前来过京都吗?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京都的故事?我知道的可多啦!」宋溪亭追在陈争渡后面喋喋不休。 那日之后宋溪亭缠着陈争渡好久,发誓再也不莽撞无礼、口出狂言,对方才肯将真言禁令解开。 宋溪亭也确实老实了两天没有去烦陈争渡。 结果两天后又故态復萌了。 没办法,宋溪亭也是被迫的,他发现他一有懈怠不做任务,手腕的红印就开始发烫,催促他任务进展。 「不必。」 陈争渡的回答一如既往冷淡。 宋溪亭也不在意。 反正他例行公事罢了,让天道知道他没有偷懒,混得一日是一日。 两队人马各自进城。 宋溪亭上回来京都时,京都不叫京都,叫天阙,好像也没有改国号为雍,那时的皇帝叫什么来着? 时隔太久,宋溪亭已经记不起来了。 只知道这座城池依然还是曾经的模样。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好像唯有它永远伫立在此,亘古不变。 宋溪亭站在城楼下发呆,忍不住低声呢喃。 「要是还能见一见故人就好了……」 同行的剑宗队伍越走越远,宋溪亭仿佛被遗落在时光缝隙里,身边经过好多人,却都没有停留半步。 于是渐渐地,他变成了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一个人。 即将穿过城门前,陈争渡若有所觉回了头,皱眉唤道:「宋溪亭?」 宋溪亭恍然回神,抬头望去。 那一刻陈争渡心脏勐地一抽,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宋溪亭的表情宛如一个迷路走失的孩子,眼角微红,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陈争渡长眉轻蹙,没有片刻犹豫,调转脚步回到他身边。 「跟上。」想了想,补充道,「可以抓着衣袖。」 第23章 天阙 宋溪亭愣了一下,乖乖牵起对方衣袖。 跟着走了两步才忽然反应过来,他干嘛要这么听陈争渡的话? 京都城他熟悉得很,才不会走丢呢! 但想归想,宋溪亭的手却没有松。 难得陈争渡主动一次,甭管什么原因,反正对他而言是个好徵兆! 入了京都城,早已恭候多时的礼部侍郎带领众人前往四方馆休憩。 只有温昭和方昊宁身份非同寻常,两人先行进宫面圣,没有和众人同行。 「大师兄,你看这城里好热闹啊!」走在前头的任雪纯也凑了过来,极其刻意地挤开宋溪亭,围在陈争渡身边雀跃嬉闹。 有她在中间捣乱,宋溪亭不得不松开手中衣袖,转头观赏京都美景。 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寿诞,城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四处都是高扬的旗帜。 宋溪亭曾经来过两回。 一次未能入城,只是于城外窥见几分繁华,便匆匆离去。 一次正值九州战火纷飞之际。 犹记得那年,百年王朝大厦将倾,国祚式微,紫气龙脉已到了非常微弱的时刻,连他这种无名小鬼都能随意进出宫闱。 当时的天阙长街鸡犬不闻,百姓人人自危,心惊胆战。 哪像今日这般软红十丈,歌舞昇平。 不过真要说起来,如今帝都的紫气龙脉也并不鼎盛,可能是因为皇帝已至耄耋之年的缘故。 礼部侍郎解释道:「圣上寿诞在即,又恰逢三日后中秋佳节。可谓双喜临门,普天同庆!届时城中还会举行为期七天的中秋灯会,热闹非凡,仙士们也可尽情畅游一番。」 「哇,居然还有灯会!要不是从前爹不让我出远门,我早就想来京都看看了!」 听闻灯会,任雪纯顿时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缠着陈争渡说话,可惜后者一脸冷若冰霜,似乎对这些节日毫无兴趣。 礼部侍郎是个颇有眼力见的,早在仙船靠岸时就打听到剑宗和梵天世家貌合神离,所以把他们分别安排在一南一北两处院落,相隔十万八千里。 众人脸上不说,心里都非常满意。 「离圣上寿诞还有半月之期,到时自会有人带仙士们入宫觐见,还请各位在四方馆稍作休息。」 安顿好贵客后,礼部侍郎便告辞离开,回去復命了。 南苑人多眼杂,宋溪亭不好去找陈争渡,方昊宁和温昭又不在这。 左右无聊,宋溪亭干脆脱了鞋袜躺到床上,闷头睡了个囫囵觉。 醒来时天色渐暗,屋中未燃灯火,显得昏沉寂寥。 和他分在同屋的师兄们都不见人影,应当是出去游玩了。 宋溪亭肚里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仍旧懒洋洋的不想起床。 外面一墙之隔的长街倒是灯火通明。 偶尔断断续续徐响起几声听不清晰的叫嚷,像母亲在喊贪玩的稚子回家吃饭,以及孩童穿街走巷时的顽劣笑声。 宋溪亭伸手把窗户打开一条罅隙,好让那些吵杂的声音更加肆无忌惮传入耳中。 听着听着,他肚子也「咕咕」附和起来。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起来找点东西吃的时候,窗外掠过一抹人影。 宋溪亭眼尖地认出那人衣袂上绣着祥云天禄暗纹,开口唤道:「哥哥?」 第49页 那人在窗外停住脚步。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推开窗户。 陈争渡垂眸,和愣神的宋溪亭四目相对。 「竟然真是哥哥,你怎么到这来了?」宋溪亭笑着问道。 同时心中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测,不,是直觉。 他觉得陈争渡是特意来找他的! 虽然都在南苑,但陈争渡的房间在主屋,离偏房也有一段距离。 总不可能是路过这里吧? 「来寻你。」陈争渡并没有隐瞒,大大方方承认了,波澜不惊道,「他们说你未用晚膳。」 宋溪亭弯起一双桃花眼,语气却可怜巴巴的:「是呀,我都快饿死啦!哥哥是要带我去吃好吃的么?」 陈争渡静默片刻,没有否认。 见状,宋溪亭立刻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头髮随意用根带子绑在脑后,身轻如燕翻出窗户,在陈争渡跟前站定。 「走吧!我们去吃什么?」 其实这话只是随口一问。 陈争渡辟谷多年,连糖油酥饼都没吃过,别指望他对人间吃食有什么了解。 陈争渡稳步走在前面,低声答道:「飞仙楼的桃酥饼远近闻名。」 宋溪亭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岔了。 再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个更加惊奇的事! 陈争渡今日没有将头髮全部束起,而是用那根莲花簪束了一半! 另一半自然垂落在身后,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严肃和板正,反倒衬得孤傲清冷,犹如谪仙降世。 ……嘶,他睡个午觉起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溪亭默默跟在后面,一路上盯着陈争渡的新髮型研究良久,终于得出一个猜想。 京都城里英俊潇洒的世家公子多如牛毛,他大师兄肯定是怕自己被别人比下去了吧! 「点菜。」陈争渡将菜单递给宋溪亭,对方毫无所觉,眼睛还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不由蹙眉,「不喜欢?」 宋溪亭脱口而出:「喜欢啊!哥哥的新髮型很好看!」 陈争渡:「……」 见他不说话,宋溪亭这才回神接过菜单,翻了两页问:「你要请我吃吗?」 「嗯。」 「嘻嘻,那我就不客气啦!」宋溪亭唤来小二,在菜单上胡乱点了一通,「这个这个……还有你们店招牌一样来一份!再要两份桃酥饼!」 小二应道:「得嘞!」 陈争渡的小金库非常充裕,宋溪亭并不打算给他省钱。 点完菜,他双手托腮,又开始盯着陈争渡看,半晌后作出评价:「其实你之前那样也挺好看的,咱用不着和其他人比。」 陈争渡好看就好看在五官、脸庞和身材气质,随随便便拿出一样来都是碾压群雄,别说普通凡人,恐怕整个九州玄门中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媲美的。 否则宋溪亭也不会在换回身体后怅然若失了! 陈争渡喝茶的动作微顿,淡淡扫来一眼,似乎完全没理解宋溪亭的脑迴路。 菜很快上桌,与此同时,飞仙楼中间搭的戏台子走上一个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声如洪钟念了段开场白。 「诸位明公、老少先生,上回书说到这前朝国师占星卜卦,算出西陈大命将泛的衰败之相。皆因当时的西陈帝刚愎自用,昏庸无能,已到了人力不可挽回的地步,甚至对年幼的太子诸多猜忌……」 宋溪亭听得入神,连嘴里的食物碎屑掉在衣服上都恍若不觉。 除了小黄册和话本,听书算得上宋溪亭排名前五的爱好之一! 以前闲来无事他就会找个听书的地儿,蹲在角落一下午不带挪的。 不过,说起前朝太子,宋溪亭脑中倒有些模煳的印象。 正巧台上说书人讲到前朝太子的生平事迹,评价道:「这位太子殿下,出生时天边环绕祥云霞光,西北久旱地带落下甘露,连年战乱的边境也少有平息,可谓福星降世。」 「既是福星,那为何前朝仍旧覆灭了呢?」有人问道。 「太子殿下自小天资聪颖,三岁出口成章四岁提笔成文,是不可多得少年英才。朝廷百官便联名上奏,让西陈帝顺应天命,册立其为储君。」 「而当时的西陈帝正值壮年,虽应下此事,然心存芥蒂,并不喜爱这个儿子,甚至将其囚于深宫,对外只称养病……」 哦,宋溪亭想起来了! 他确实见过这个太子殿下,就在两百年前的天阙皇宫里! 那时他刚入宫城,意外迷路闯进东宫寝殿,看见一个小萝蔔头身姿挺拔,正坐在案前看书。 外面落着细雨,雨点被风吹着从窗户打进来,湿了髮丝衣衫。 可小萝蔔头却不闻不问,好似一樽冷漠的琉璃雕像,雍容华贵,却了无生气。 宋溪亭喝了口桃酥饼,思绪慢慢拉回来。 如今两百年过去,当初那个小萝蔔头估计业已成了一肧黄土吧? 未到宵禁时间,回四方馆的路上街头还有许多人来来往往。 宋溪亭其实还想继续听下去,但又不好意思让陈争渡陪他干坐着,毕竟后者对听书好像毫无兴趣。 明灯将二人身影倒映在青砖瓦巷,宋溪亭率先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哥哥,你在剑宗修炼多年,有没有听过西陈的故事?」 陈争渡微微颔首。 「那你也知道前朝太子啦?」 第50页 「嗯。」陈争渡不知怎的,表情有点奇怪。 宋溪亭眼睛一亮,问道:「刚才在飞仙楼没听到结尾!哥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前朝太子是怎么死的?」 「……未曾。」 「什么未曾?」宋溪亭走两步喘三下,压根没留心陈争渡的回答,嚷嚷道,「哎,走慢点……我刚刚吃得太撑了!」 陈争渡沉默片刻,反问道:「既然吃不下,为何勉强?」 「这个嘛,因为我以前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能吃的时候就要拼命吃,这样才能不饿肚子啊!」宋溪亭开玩笑道,「你别看我这么瘦,其实我胃口特别大。刚刚那桌菜你都没动几口,全是我一个人吃的!」 陈争渡偏过头去看他。 以宋溪亭的年纪,不过弱冠之龄。 除了百年前战乱时期饿殍遍地,现在的太平盛世下已经很少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了,大多数人安居乐业,才得以开闢玄门百家争鸣的盛况。 如果不是经歷天灾战乱,宋溪亭曾经为什么过得那般悽惨? 「难得今日心情好,我跟你说个秘密吧!这世上应该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宋溪亭踮起脚,凑到陈争渡耳边道,「其实后日中秋佳节,是我的生辰。」 陈争渡一愣,黑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觉得我还挺幸运的,因为每到这个节日,所有人都在庆祝,我就当他们是在为我庆生啦!」 宋溪亭眼睛亮亮的,突然狡黠一笑:「你现在是全天下第二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所以……」 「哥哥,你得给我准备生辰礼物了!哈哈哈哈!」 宋溪亭跳开两步,为恶作剧得逞而笑弯了腰。 他身后路过一个推着货车的行脚商,眼看就要撞到。 陈争渡适时把他拉回来,不动声色换到他外侧走。 有时候宋溪亭会将所有喜怒哀乐一併掩饰在夸张的言辞和具有欺骗性的笑容里,往往分辨不出真假。 但陈争渡却看得分明。 他修无情道,心如明镜,七窍玲珑。 许多情况下,远比普通人更能洞察人心。 宋溪亭的所有伪装在他眼中都像一层朦胧的云雾,只需稍加轻抚,就能窥见隐藏在下面的皎皎月色。 陈争渡垂下眼睫,应道:「好。」 「啊?」宋溪亭一时没反应过来。 「生辰礼物。」陈争渡抬眼问道,「想要什么?」 「……你真要送我?」 这下换宋溪亭沉默了。 他以为陈争渡知道他生辰后顶多会随手塞一样灵石宝器给他,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认真询问他的喜好。 「那我想要的东西可太多了!」宋溪亭想了想,为难地摊开手数道,「吃的穿的用的,金银财宝,美酒佳肴,灵器法宝,还有小黄册!这些我都喜欢,你能全部送我吗?」 「……」 「算啦,我不刁难你了——这样吧!我勉为其难,你把你自己送给我怎么样?」 「……」 陈争渡终于放弃这个问题,面无表情,扭头就走。 徒留宋溪亭乖张的笑声在身后经久不散。 回到四方馆时已经接近亥时,宋溪亭在南苑门口和陈争渡告别,拎着食盒回了偏房。 陈争渡目送他身影远去。 看着偏房亮起烛火,须臾后又再次熄灭。 陈争渡在更深露重的夜色里孑然矗立许久,才转身离开了四方馆。 第24章 抓鬼 第二天宋溪亭同样赖床到午后。 趁着空闲,宋溪亭打算再去一趟飞仙楼听书。 晃晃悠悠逛到西苑膳堂,就看见几个剑宗弟子聚在一起小声说话,他便凑上前去听热闹。 「……看传话的内侍好像挺着急的,脸色也不大好。」 「不是说皇上身体不好,请大师兄进宫看看么,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吧?」 「那为何只让大师兄一个人去,不让我们跟着?」 「大师兄被召进宫了?」宋溪亭突然插嘴问了句。 闲聊的几名弟子被他吓了一跳,可能经过下山这几日的相处,对宋溪亭不像以往那般排斥,索性让他加入了八卦。 「是啊,一大早就被传召入宫了。雪纯师姐原本想一起去的,但被内侍婉言相拒了。」 「不止有大师兄,听闻也召走了隔壁的赫连翊……」 「先前那个礼部侍郎说,离皇帝寿诞还有半月,届时才会带我们进宫面圣。那为何皇帝第二天就急匆匆召见大师兄呢?如此神神秘秘,其中定有隐情。」宋溪亭摩挲着下巴,满脸凝重。 众人齐刷刷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依师弟推测,会是什么原因?」 宋溪亭信口胡诌道:「唔,人嘛,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尤其是男人……啧啧,不可说不可说啊!」 成功带偏一干人等,宋溪亭挥挥手退出八卦圈。 任由其余人顺着这条歪得彻底的藤继续摸瓜。 宋溪亭再次去了飞仙楼,用平时攒的一点灵石点了壶热茶,坐下开始听说书人谈古论今。 只可惜今日没有再讲前朝的故事,而是换花样说起了九州玄门几对神仙眷侣。 毕竟前朝故事再好听,也远没有这些风花雪月令人心驰神往。 整个飞仙阁几乎座无虚席。 第51页 令宋溪亭感兴趣的是,其中被提名的还有梵天世家的现任家主旭尧尊者。 他与妻子的爱情故事在九州广为流传,可歌可嘆! 故事讲旭尧与妻子相遇相知,很快坠入爱河,喜结连理,熟料就在二人成亲后几天,传出老家主破境失败,走火入魔,自绝当场的消息。 需旭尧临危受命担起家主的职责,行事雷厉风行,一边操持老家主的丧事,一边打理门派琐事。 两年时间,旭尧好不容易振兴了梵天世家,使之名列四大仙门之一。 谁知好景不长,旭尧的妻子竟意外命丧妖兽手中! 二人相爱却无法相守,被迫阴阳相隔,结局实在催人泪下。 听得堂下好多姑娘都哭花了小脸。 宋溪亭却觉得剧情远不如他以前看的那些话本子,爱得莫名其妙,死得也莫名其妙,像是生拉硬凑出来的版本。 不如喝一盅好茶嗑磕瓜子。 一下午时间很快消磨殆尽。 到了日落时分,宋溪亭才意犹未尽回到四方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整整一天过去,陈争渡还没从宫中回来。 众人担心大师兄安危,又不好直闯宫闱。 隔壁赫连翊倒是早早回了府邸,彼时任雪纯携剑宗弟子气势汹汹上门询问情况,被对方一顿嘲讽,轰了出来。 众人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能继续在四方馆干等着。 宋溪亭默默退到没人的地方,试图用传音玉坠联繫陈争渡。 其实他今天下午试过一次,不知是不是距离太远,对方一直没有给他回復。 这次也是同样。 传音玉坠安静躺在手心,半天毫无反应。 宋溪亭对陈争渡很有信心,一个小小的皇宫,不可能困得住他。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只是关心则乱。 走出四方馆大门,沿着京都长街一路前行,不知不觉逛到了宫城门口。 要不然故技重施,魂魄离体进去找人? 反正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就在他打算找个隐蔽的角落藏肉身时,身后由远及近响起马车轱辘的声音,紧接着温昭低沉的咳嗽从暮色中传来。 「溪亭?」 宋溪亭愕然回头,这一刻简直好比看见亲人一般! 大雍国师向来深受皇帝宠信,又因温昭病体沉疴,在皇宫享有特权,可以乘车马入内。 坐上温昭的顺风车,宋溪亭还有点不好意思:「圣上传你进宫,你把我带上,会不会连累自己受责罚啊?」 「你不是说来寻三殿下?」温昭半截下巴裹在狐裘里,笑道,「只消不被发现,没有人会知道我把你带进宫了。」 宋溪亭顿时更加不好意思。 美人国师这么帮他,他怎么昧着良心骗他呢? 「……唔,其实大师兄早晨入宫后一直未归,大家都很担心,所以我才想进宫看看情况。」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圣上偶感风寒,龙体欠安,想来今日是皇后传的懿旨。」温昭安慰道,「陈道君修为高深,溪亭不必过于忧虑。」 原来是皇后传召? 即便如此,也不用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啊。 温昭有皇命在身,不便耽搁,只将宋溪亭送到宫内一处僻静的地方。 临走前特意给宋溪亭指了条路。 宋溪亭点点头道记下,目送温昭的马车离去。 事实证明,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记忆。 皇城内部构造虽和两百年大致相同,宋溪亭还是在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的长廊里迷了路。 而且随着天色变黑,周围越来越寂静。 别说找陈争渡,半个鬼影都看不见! 宋溪亭走得双腿泛酸,干脆找个角落一蹲,魂魄飞离身体,飘向空中,俯瞰整座宫城。 ……哦,原来他已经走到死胡同了。 可是他连陈争渡在哪都不知道,认清路也不知道往哪去啊! 宋溪亭两眼一抹黑,只能漫无目的在宫城内飘荡。 幸好离魂状态不用绕远路,前面有墙挡着他只管穿,穿着穿着,耳边倏地听到一声轻微的啼哭。 宋溪亭顿住动作,循声看去。 只见幽暗的宫殿深处,隐隐有个半透明的女人身影,正蜷缩在角落细细颤抖。 那凄楚的哭声,就是从她口中传出。 自从还阳以来,宋溪亭已经好久没见到鬼友了! 他心生亲切,立刻飘上前打招唿:「姑娘,好巧啊!」 女人停止哭泣,木讷地抬起头,神情恍恍惚惚。 宋溪亭这才发现这女子的鬼魂颜色极淡,像是马上要消失了。 这种情况宋溪亭并不陌生,通常死了没几天的新鬼在人间过完头七,就可以赴黄泉轮迴投胎,颜色越淡证明在人间停留的时间越短。 除非执念深重,业障缠身,过了七日也无法入黄泉。 而宋溪亭就是特例中的特例。 他明明没有什么深重的执念,生前也并无因果业障,阎王爷却不肯收他。 「恭喜啊,等入了黄泉,就能重新做人啦!」 宋溪亭真心实意送上祝福。 女人脸上没有半丝喜色,又开始哀哀戚戚地哭。 约莫是接受不了自己已死的事实吧? 宋溪亭走近她身边,安慰道:「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不舍,捨不得亲朋好友,捨不得心上人,也可能捨不得荣华富贵……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不了下辈子从头活过,你说呢?」 第52页 「心上人……」 女人哭声一顿,仿佛在认真思考。 半晌,她低头看着掌心攥着的一条葱青色的绢帕,上面绣了副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 宋溪亭猜这大抵是她和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女人看着帕子轻声呢喃:「我与他……生前不能相守,更遑论如今死别。」 宋溪亭在心中感慨地嘆了口气。 白天刚在飞仙楼听了出爱情故事,晚上就遇到了真爱情故事。 这世间哪来这么多爱而不得无法相守的怨偶啊? 「相逢就是缘分。姑娘,你可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宋溪亭难得大发善心,打算圆这个姑娘一个愿望。 谁知女人嘴里絮絮叨叨良久,忽然抬手扣住宋溪亭手腕,双目通红道:「不行!得阻止他!会出大乱子的……我、我得阻止他……」 「出什么乱子?」宋溪亭愣住,抓住几个关键词追问,「你要阻止谁?」 但女人的神智明显不清醒,不论宋溪亭怎么问,对方都只是反覆说着那些话,自顾自沉浸在无边的恐惧和悲伤中。 直到宫殿外,熟悉的剑鸣轰然盪开! 宋溪亭一咬牙,将女人残魂藏于绢帕,团吧团吧塞进袖子。 「出来。」陈争渡声音冰寒如水。 宋溪亭飘出宫殿,十分心虚地没敢看对方。 「……哥哥。」 陈争渡目光定在宋溪亭透明的脸庞,问道:「为何在此?」 「我说我来找你的,你信不信?」宋溪亭眼神无辜,「你一大早就进了宫,我给你传音你也不理我,大家都很担心你!」 「为何在此?」 陈争渡又重复了一遍。 显然对宋溪亭避重就轻的回答并不满意。 宋溪亭见躲不过去,只好交出绢帕,坦白从宽:「我刚刚在这遇到一个女鬼。喏,在帕子里呢!她好像很害怕很难过,一直在说要阻止他……可这个『他』指的是谁,我没问出来。」 陈争渡看了片刻,忽然抬手结印。 宋溪亭连忙把绢帕收回去,死死捂在怀里。 好不容易遇到个鬼友,怎么能看着她被收了去? 「哥哥,她挺可怜的,马上就要入轮迴了!而且……我觉得她说的话不像在骗我,没准真有什么隐情呢?」 陈争渡抬眸,漠然解释道:「她的魂魄受损严重,需以灵力滋养。」 宋溪亭:「……」 这样啊,原来是他误会了! 「我就说嘛,哥哥人美心善,不会滥杀无辜的。就是不知道谁这般狠心,竟然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魂!」 宋溪亭露出笑容,恭恭敬敬递上绢帕递,顺便偷看一眼陈争渡冷白锋利的下颚,简直没皮没脸。 「对了,皇后一大早把你召进宫干什么啊?」想起正事,他好奇问道。 「驱邪抓鬼。」陈争渡淡淡道,「你是想自己回去,还是我把你抓回去?」 鬼魅形态的宋溪亭:「……」 第25章 嘉德 「不劳烦哥哥,我自己滚回去。」宋溪亭怂道。 说完,他余光扫了眼陈争渡拿在手里的绢帕。 这事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像陈争渡的行事风格。 皇后让他驱邪抓鬼,他不仅阳奉阴违把小鬼藏起来,还用灵力滋养。 似乎在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之中,陈争渡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宋溪亭眉飞色舞扬起唇角,觉得他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 「肉身在何处?」陈争渡问道。 「……不太记得了。」 宋溪亭穿墙一时爽,全然忘了自己肉身还在某个犄角旮旯里蹲着。 只能飘到半空查看来时的路线。 看着看着,他发现此地甚是眼熟——这不就是曾经的东宫吗! 可能嫌弃此地偏远幽静,后面的太子另闢了宫殿,这里便慢慢荒废下来。 多年无人问津,东宫旧址布满灰尘蛛网,断壁残垣,各处杂草丛生,显得破败不堪,满目萧条,再不復昔日金碧辉煌。 无巧不成书,两百年前宋溪亭也是以魂魄之身,俯瞰过这座宫殿。 时过境迁,没想到现在和过去竟然意外重叠了! 「哥哥,我好不容易进宫一次,不如到处看看吧?」宋溪亭飘到陈争渡身边,满眼期待,「实不相瞒,我以前做梦来过这里,好像还见过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呢!」 陈争渡不动声色,未置一词。 宋溪亭以为他不相信,继续信口雌黄:「是真的!而且梦里的景象和这里一模一样!不对,要比现在更华丽些!」 「当时太子那小萝蔔头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外面下着雨,他都不躲一下。我怀疑他读书读傻了,就吹了阵风,把他的书卷册子全吹进水塘里去啦!哈哈哈……」 陈争渡:「……」 宋溪亭说得兴高采烈,没注意陈争渡越来越冷峻的表情。 「你不知道,那小萝蔔头都傻眼了!我现身骗他说自己是灶王爷,让他给我供奉些又甜又黏的东西,这样我返回天上时才能替他多说好话。你猜怎么着?」 宋溪亭拍着大腿笑道:「他居然还真信了!命宫人做了一大桌供品,可惜,我在梦里什么也吃不着……」 确实可惜,那一桌甜点馋了宋溪亭好几年! 偏偏他看得见吃不着,气煞鬼也。 第53页 陈争渡默不作声听着,落在宋溪亭身上的目光带着沉沉的探究。 故地重游一番,宋溪亭心满意足,终于捨得去找自己肉身。 陈争渡还需前往坤宁宫禀告皇后驱邪进展,宋溪亭便等候在外。 天气炎热,他随意找了个树荫躲着,不远处路过两个小宫女,一边走一边闲聊八卦。 「昨夜皇后娘娘睡得好好的,突然惊厥,把殿中的瓷瓶全都砸了……当值的小顺子吓了一大跳呢!」 「可传了太医?」 「自然传了,太医说皇后娘娘身体并无大恙,这不是很奇怪吗?」 「也许是做了噩梦呢?皇城有真龙庇护,寻常鬼魅无法靠近,别总是自己吓自己——嘘,快到娘娘寝殿了,切记莫要多言……」 两人说话刻意压低声音,断断续续不太真切,宋溪亭只隐约听了个大概。 刚想上前问问情况,肩膀就被人从后一拍。 「宋溪亭!你在这干嘛呢?」方昊宁刚从皇后寝宫出来,意外道,「今日你和大师兄一起进宫的?怎么先前没看见你?」 「嘘,我悄悄进来的,没人知道!」 「……这可是皇宫内院,你胆子也太大了!」方昊宁嘴角一抽,忽然想到什么,嘴角露出奇怪的笑容,「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担心大师兄被人拐跑了?」 宋溪亭:「?」 四下无人,方昊宁凑过来,捂住嘴悄声道:「听说今天六皇妹缠了大师兄一下午!不然以大师兄的修为,区区鬼魅邪祟,需要耽搁这么久的时间?」 宋溪亭:「……」 好哇!大家在外面担惊受怕,陈争渡在宫里和公主殿下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宋溪亭心里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什么无情道剑修! 都是骗人的。 他冷笑道:「哼,关我何事?」 方昊宁挑了挑眉:「你与他不是老相好的关系吗?」 「哦,你还不知道吗?」宋溪亭面无表情道,「我早就被始乱终弃了。」 「…………」 方昊宁又一次瞳孔地震! 果不其然,陈争渡从皇后宫殿出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穿着金丝软烟罗,青丝挽发,珠翠琳琅。 陈争渡步伐迈得快又稳,公主小跑着追出来,气喘吁吁唤道:「陈道君明日还会进宫吗?」 「不会。」陈争渡面色冷然。 「……那、那过两日中秋灯会,我能不能去四方馆找你啊?」 「要事在身,不便迎接。」 字里行间都是拒绝,小公主颇为失望,却无可奈何。 虽然今日母妃帮她强留下陈争渡,但还是婉言劝诫,让她莫要在陈争渡身上浪费时间。 对方并非普通人,岂会受世俗情爱影响,自毁道行? 这些她都懂,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撞南墙不回头。 已经走了很远,宋溪亭回头时依然能看见小公主孤单的身影。 他阴阳怪气道:「大师兄此行祛除邪祟,还得空与美人公主相谈甚欢,分身乏术,一定累坏了吧?」 陈争渡:「……」 他默了默,凝视宋溪亭倔强的后脑勺,开口解释道:「未曾。」 宋溪亭心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虽然他已经还阳了,只能算半个鬼,那也是不信的! 两人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 一出去,宋溪亭就兀自加快脚步,想把陈争渡甩开,先回四方馆。 不料陈争渡腿比他长,轻轻松松就能跟上他。 宋溪亭顿时更加生气,在四方馆门口站定,沖他冷言冷语道:「大师兄不必跟着了,再见!」 说完率先回了南苑偏房。 同屋的师兄还未睡下,听说大师兄回来,欢天喜地跑出去迎接。 宋溪亭顿时落得耳根清净,稍加洗漱便和衣躺上床。 原以为可以像先前那般顺利入睡,谁知翻来覆去好半晌,全无半点睡意。 陈争渡和小公主花前月下又如何? 对啊,只要他能破无情道,歷情劫的对象又不一定非得是自己! 管他是小公主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呢? 彻底想通后,宋溪亭把被子盖过头顶,企图用窒息之法强迫自己睡觉。 好不容易有点晕乎,耳边骤然响起陈争渡的声音,又把他惊醒了。 [……宋溪亭。] 宋溪亭坐起身,连忙拿出传音玉坠。 触感温热,透着莹白的微光,不是他幻听。 [过来。] 独属于陈争渡清冽低沉的声线,在空旷的房中久久迴荡。 宋溪亭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用传音玉坠联繫自己,想必有事商议。 但想起两人刚闹过不愉快,他故意磨蹭了很久没有回覆。 谁知他不回復,陈争渡那边也没了动静。 「……」 宋溪亭吸了口气,在无声的较劲中落败,咬牙下床。 正好同屋的几个师兄回来,见他穿着整齐,问道:「这么晚了师弟还要出去?」 「师兄,这你就有所不知啦!」宋溪亭促狭一笑,「有些事儿只有晚上才好偷摸办哪~」 他语气带着明晃晃的狎戏,两个师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又不好多问什么。 虽然他们都是修行之人,但玄门并无规定不能谈情说爱,除非和大师兄一样修炼无情道,才会了却红尘,断绝俗世缘,无情无欲。 第54页 只是他们想破头也不会知道,宋溪亭出了偏房,转头就进了大师兄的房间。 「哥哥,这么晚找我来何事?」 宋溪亭关上房门,又恢復成以往亲昵的语气。 他的闷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特别是想通利害关系后,心中那点奇怪的情绪被连根掐灭,霎时神清气爽。 宋溪亭往桌前一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陈争渡将碧绿绢帕放在桌上。 宋溪亭这才想起自己从宫里带回一个残魂的事,语气不由认真几分:「她怎么了?」 「近来帝都紫气龙脉渐弱。」 「哦,我知道,是不是皇帝感染风寒的缘故?」 陈争渡摇了摇头:「鬼魅缠身,阴盛阳衰。」 宋溪亭微怔,立刻联想到今日偶然听到的两名小宫女的对话,看来传言非虚。 但温昭不是和他说皇帝偶感风寒吗? 难道是不想打草惊蛇? 「皇宫里还有其他邪祟么?」宋溪亭看向绢帕,「不会……真的是她吧?」 不由得他如此猜测,实在是这姑娘不太像索人性命那种类型的恶鬼,反倒比较像执念缠身。 陈争渡不置可否,抬手召出绢帕中的残魂。 先前这缕魂魄已经淡到看不出颜色,这会儿受陈争渡灵力滋养,身形比在皇宫时清晰许多,但仍是虚弱万分。 宋溪亭见她身上穿的锦衣华服乃九州不可多得的极品面料,绣工繁复精緻,花纹富丽华美,金光熠熠。 足以看出此女生前必定非富即贵。 「是你在宫中作祟?」宋溪亭问道。 「……」女子神情悽惶,默认了。 「为何这么做?」 「我要阻止他……」 又是这句话。 宋溪亭继续追问:「他是谁?你要阻止谁?」 「他!他是……是谁?!」 然而一问到这个关键问题,女子就开始神智错乱,捂着脑袋痛苦嘶号,间或夹杂着恸人的抽噎,声声泣血。 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堕入恶鬼道。 宋溪亭赶忙按住陈争渡的手腕,后者明晰用意,再次将女子残魂收入绢帕之中,让她暂养生息。 「……我刚才着急,忘了问,这女子究竟是谁啊?」 「嘉德皇贵妃,赫连氏。」 第26章 中秋 两日后中秋灯会如期举行。 整个京都沉浸在欢腾的节日氛围中,后宫也一扫往日阴霾,争分夺秒为即将到来的圣上寿辰做准备。 皇帝病体未愈精力不济,因此中秋佳节没有邀请外臣,合宫吃了顿家宴便草草散了。 「你不知道那个家宴都多无聊!父皇和母后都是象徵性坐一坐就走了,剩下几个嫔妃贵人,说话夹枪带棒,明争暗斗,吵得我头疼!」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他父皇后宫嫔妃无数,一人一句就够方昊宁受的了。 联想到那个画面,宋溪亭哈哈笑道:「那不是挺好?你学个一两句,以后和别人吵架都不带怕的。」 方昊宁心说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和人吵架? 而且他以后要是娶媳妇,肯定得找温婉贤淑、端庄大方的,才不会和那些嫔妃一样! 正想着,从门外跑进一个人。 银色长髮及腰,碧色瞳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手里不知从哪摘了朵粉色夹竹桃,进屋后就将花往宋溪亭眼前一递,嘴里道:「咿咿。」 宋溪亭接了花,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多谢鲛鲛美人。」 鲛人养好伤后,便能将鱼尾化成双腿行走,不必在天璃珠内藏着掖着,偶尔也能出来透透气。只是自古鲛人族不与凡人相交,所以他还不会开口说话。 如今暂且充当方昊宁的贴身书童的身份,跟随方昊宁左右。 「你怎么光送他不送我?我现在可是你主子!」方昊宁不满道。 这鲛人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假辞色,不是打就是踹,怎么见了别人就送花献殷勤的? 难不成他堂堂三皇子殿下,长得真那么磕碜,不讨鱼类喜欢? 「咿!」鲛人沖他咧嘴龇牙。 「……」方昊宁恼羞成怒起身,抓着他就往外走,「来,你告诉我花在哪摘的,本殿下今日非要把那片花圃填平不可!」 宋溪亭把符箓字迹吹干,看天色差不多了才去主屋找陈争渡。 谁知陈争渡不在屋内,倒在桌上发现一个精緻的木匣子,旁边附了张纸条,是陈争渡的笔迹。 宋溪亭顿时乐了。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礼。 似乎早就知道宋溪亭会来找他,提前放在此处。 「送个生辰礼这般偷偷摸摸,倒像是送定情信物一般……」 宋溪亭自言自语打开匣子。 但见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放了一只储物戒。 和陈争渡用的款式相同,银戒中间开口,外圈刻有繁复冗杂的道文,戴在左手食指尺寸刚好。 宋溪亭想起自己不小心烧毁安清府主殿的那次,曾开口蛮不讲理向陈争渡讨要储物戒,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 不错不错,是个非常实用的法器。 以后他收藏的小黄册都可以放在里面了! 原以为这个储物戒就是他的生辰礼,不料灵力探入其中,竟发现里面还有东西。 是一块亮晶晶红彤彤,未经雕琢的灵石! 第55页 此物拿在手里便能感觉到有股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入经脉。 其珍贵程度不用说,肯定绝非凡品! 宋溪亭如获至宝,捧着灵石翻来覆去地看,到晚上都不肯撒手。 「不是说大师兄对你始乱终弃了?怎么还捨得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你?」方昊宁深觉自己受到欺骗,眼红道,「如此极品的孔雀石,恐怕整个九州都找不出第二块了!用以修行事半功倍,大师兄真捨得送你。」 「我们又和好啦!」宋溪亭笑嘻嘻道,「郎情妾意的小把戏罢了,你还当真不成?」 方昊宁:「……」 宋溪亭眼睛滴熘熘的,忽然对着方昊宁亲切一笑,「哥哥,借点银两用用呗?」 没事全名,有事哥哥。 方昊宁嘴角一抽:「你又要作甚?」 「自然是为悦己者容啊。」 - 京都的工匠手艺又快又好,晚上的中秋灯会开始前,掌柜已经把做好的耳坠和衣服亲自送到四方馆。 陈争渡送的礼物,怎么也得放在一个醒目的地方,每天看着才好! 于是宋溪亭就想干脆把孔雀石做成饰品随身佩戴,日日不离身。 而且关于这个耳坠他还参与了一部分设计。 整体样式为孔雀翎的造型,中部银色镂空,极品孔雀石被一分为二,镶嵌在内,下方缀着两片白色羽毛和一些彩色珠串流苏。 因为他怕疼,所以特意改成了耳夹式,不必在耳朵上穿洞就能佩戴。 再搭配红白二色对襟窄短袖长衫和玄色护臂。 走起路来雪白羽毛随之飘动,颇有少侠行走江湖,意气风发的姿态。 饶是见惯美人的方昊宁都被小小惊艷了一下。 他知道宋溪亭生得好看,否则鲛人不会对他笑脸相待,更不会连大师兄都和他有一腿! 只是平常穿着外门弟子服饰,压根没人注意外貌。 这会儿才发现,原来红色很衬宋溪亭。 「挺不错啊,有点修仙人士的模样了。」方昊宁大方道,「今日借你的银两不必还了!就当我送你的生辰礼吧!」 宋溪亭赶紧嘴甜夸上两句:「多谢哥哥,哥哥真好!」 可惜陈争渡还没回来,不然还想问问他好不好看呢! 走到四方馆门口,不巧冤家路窄碰到赫连翊和梵天世家几个修士。 鲛人登时怒目相视,差点冲过去用尖牙咬他们。 好悬被方昊宁一把薅住,摁在身后。 「快到圣上寿诞了,不知殿下想好如何进献鲛人了吗?没想好的话,在下倒有一个法子。」赫连翊挑起眉笑道,「听闻近日圣上龙体抱恙,鲛人血又恰有百治百效之能,只需当庭取血,圣上便可药到病除,高枕无忧了。」 方昊宁脸色难看。 对方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和威胁,以圣上龙体为由,逼迫他进献鲛人。 「人家父慈子孝,承欢膝下,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宋溪亭脑袋一歪,天真烂漫地问道,「怎么,你自己没爹吗?」 「你说什么?!」 赫连翊笑容僵在脸上,勃然大怒。 几个梵天世家修士面面相觑,一时谁也没敢说话。 「哦,不好意思,是不是问到你伤心处了?」他摊开手耸了耸肩,「抱歉啊,我爹娘也走得早,所以没什么教养。从某种角度来说,咱俩也算同病相怜啦!」 「……」 赫连翊目眦欲裂瞪着他。 偏偏对方嘲讽他的时候先自嘲了一通,如果他抓着不放,就正中对方下怀,应了那句「同病相怜」! 「师兄,不如我们先去灯会看看吧?」 「是啊是啊,听说今年灯会有很多新花样呢!」 梵天世家修士赶紧拉着暴怒的赫连翊离开。 方昊宁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宋溪亭这张嘴就算丢到后宫嫔妃堆里,也能立于不败之地:「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让我多学别人吵架了……」 赫连翊惯会恶语中伤,没想到今天踢到铁板,遇上了恶语伤人界的祖师爷,估计得郁闷一晚上。 宋溪亭得寸进尺道:「你要学的多着呢!叫声师父,我可以考虑传授你三成。」 方昊宁张了张嘴,又默默闭上。 算了,他还想好好逛灯会,不想落得和赫连翊一个下场。 京都城往日就已热闹非凡,今日更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长街两旁到处都是卖香果糕饼类的小吃。河畔聚集着放花灯的人,各式各样的彩灯随波逐流,在水中连成一条长龙。 鲛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又紧张又兴奋。 两人怕他外貌过于引人瞩目,特意用兜帽掩盖,脸上也蒙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到处看。 方昊宁忙着照顾鲛人,转眼间不小心和宋溪亭走散。 人潮水泄不通,想返回去寻人简直寸步难行,无奈之下他只好牵起鲛人继续跟着人流往前走。 宋溪亭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赶紧逃离人堆,喘了两口气。 不愧是天子脚下的九州第一都城。 这架势,怕是城内所有人都倾巢而出了! 宋溪亭实在不想人挤人,刚想换条路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月老祠门口。 相传中秋是太阴娘娘、月下老人和土地公的生日,因而除了游园赏灯,还会去寺庙拜月祈福。 第56页 故而此时月老祠内也是门庭若市的景象。 宋溪亭原本不欲停留,却被殿前一棵缠绕红绫的因缘树吸引了目光。 这树不知活了多少年,乍一看树干粗壮,盘根错节。 可转到背面去,却发现当中大半都被蛀虫挖空,几乎能塞下一个成年人。 即便如此,依然有很多信男信女在树下系红绫丝绦。 有个年轻和尚盘腿在树下打坐。 青色袈裟洗得发灰,右眼至脑后缠着一圈白色细布,造型十分奇特。 察觉到宋溪亭的目光,和尚抬头问道:「此树名为因缘树,公子若想祈愿,也可写于红绫,挂在树上。」 「这么多人都把愿望寄託给树,它不累吗?」宋溪亭指着那个蛀洞道,「你瞧,它都快活不成了。」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树亦是如此。」 宋溪亭故意刁难:「若我天生一副残魂,不懂情为何物,也能逆天而为找到有缘人吗?」 「心诚则灵,公子不妨试一试。」 和尚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线。 「只需对着月下老人像虔诚祈祷,再将红线绑于左手手腕,留三尺线头。口中默诵愿望,出门往人多处去,行八百步停诵——若当中有人牵起公子的红线,那此人便是公子的有缘人。」 宋溪亭接过红线。 和尚笑了笑,慈眉善目,摊开手掌:「红线牵缘,收五两银。」 宋溪亭:「……」 是他想多了,人在凡间走,哪有不花钱。 这种唬人的东西,他才不信! 正要把红线还回去,月老祠忽然进来几位姑娘小姐,其中不乏有尝试过红线牵缘的,均是一脸娇羞赧然之色,谢完和尚后便进殿还愿了。 ……真有这么灵么? 宋溪亭勉为其难道:「好吧,那我试试。」 第27章 灯会 宋溪亭踏出月老祠的时候总有种自己上当受骗的错觉。 但钱已经付了,总不能揪着那和尚的衣服再抢回来。 ……唔,也不是不能。 宋溪亭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心说也罢,先试试灵不灵,不灵就去把钱抢回来! 反正他现在没穿剑宗服饰,谁知道他是哪门哪派的? 打定主意,宋溪亭一边默诵「牵缘」,一边往人多的地方走。 这个时辰主街的人流明显减少了些。 倒是前面酒肆歌坊外聚了一大片,都在看灯猜灯谜。 高高的灯笼架子竖在两侧,什么刨花灯兔子灯鸟兽花树灯,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身边不时有人经过,走路带起的微风拂动红线线丝。 眼看马上就满八百步,但始终没有人伸手牵线。 宋溪亭心里有点失望,想着要不要现在返回月老祠抢钱时,忽然望见前方不远处的拱桥上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周围人群熙攘,他却好像孑然独立于世间,身姿挺拔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孤傲又锋利。 宋溪亭心中一喜。 这不是白送上门的缘吗? 只要把线头往他手里一塞,跟他说这是月下老人牵的红线,他若不信,就是逆天而为! 宋溪亭算盘打得噼啪响,脚下不禁加快步伐。 还有百米远的时候,他听见后面响起追逐叫喊声,闹出不小的动静。 高耸的灯笼架摇晃不止,中间几盏彩灯被灯芯点燃,牵连了一大片灯笼,店家手忙脚乱扑火,可烟火燎天起,早已不是几盆水能熄灭的,剎那间整个灯笼架都被点着了。 聚在一起的人惊慌散开。 宋溪亭刚好走到灯笼架附近,不知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踉跄着撞在某个摊位桌角,半边身体都给撞麻了。 火势越来越旺盛,用以固定的麻绳也被烧断。 灯笼架轰然倒塌,朝着宋溪亭迎面砸下! 这个场景仿佛已在梦中经歷过无数次…… 烈火熊熊像一头无情的野兽在咆哮,皮肤被灼人的温度烫得通红。 焦黑的浓烟争先恐后涌入鼻腔口耳,喉咙深处似被火焰燎过,吞咽时干涩无比。 但这些都不如胸口的疼痛来得更加窒息。 耳边隐隐有谁的哭声,声嘶力竭。 宋溪亭觉得熟悉,仔细听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还有人在与他说话,让他快跑…… 他却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宋溪亭!」 直到那灯笼架近在咫尺,宋溪亭听到一个冰寒彻骨的声音,才将他从深深的幻海拉回来。 陈争渡飞身赶至,抱起宋溪亭,在周围制起一道屏障。 随后不妄剑锋芒毕露,强悍的灵力盪开! 京都城方圆十里瀰漫寒意,灯笼架砸下的火焰转瞬被冰封冻住,化为湮粉。 宋溪亭看得呆住,连自己什么时候被带到安全地方也不知道。 只记得刚才心心念念要把红线塞给陈争渡,结果低头一看,两人身体靠得极近,那根红线不知何时已经纠缠在对方护腕上了。 宋溪亭微怔,自我怀疑道:咦,我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陈争渡单手搂着宋溪亭,眉眼冷峭,不妄剑气携带的冰霜寒意尚未褪去,目光陡然看向某座酒楼二楼窗口—— 赫连翊面色阴鸷,恶劣地勾了勾唇,放下操控灵力的手,转身消失在窗边。 第57页 梵天世家擅奇门遁甲之术,能够在不知不觉中使他人误入迷阵,轻则出现幻觉,重则性命攸关。 虽然赫连翊用的乃是低级术法,只是让宋溪亭产生幻象,可其中显然暗藏杀机。 陈争渡面上仍是沉静淡漠的样子,眸光却愈发幽暗深沉。 宋溪亭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哥哥,怎么了?」 「可有受伤?」陈争渡冷声询问。 宋溪亭摇了摇头,皱眉道:「我没事,就是刚才脑子忽然一片混乱,没来记得跑……」 他也觉得奇怪来着。 他是怕火,但也没到傻愣着等死的程度,那一瞬间他明明想跑,却怎么都跑不动。 陈争渡道:「你中了幻象。」 「幻象?」宋溪亭忽地想起之前在四方馆门口和赫连翊有过冲突,猜测道,「难不成是赫连翊那小子干的?」 陈争渡没说话,默认了。 还真是他! 宋溪亭冷笑道:「当面骂不过,背后耍阴招,说他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这个词!」 他气得从储物戒拿出两张符箓,准备去找赫连翊报仇,却被腕上的红线牵住脚步。 「……」后者顿了顿,垂眸问道,「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差点忘了正事,宋溪亭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月下老人给我们牵的红线,天定姻缘,受过香火,无论前世今生谁都逃不掉的那种!」 陈争渡:「……」 宋溪亭胡诌了一通。 其实也不是胡诌,顶多算夸大其词。 除了天定姻缘和前世今生这些,其他都是月老祠的和尚亲口说的,童叟无欺! 陈争渡面无表情听完,动动手指。 那根脆弱的红线当即像有了生命一般,竟然自己动起来,灰熘熘从二人手腕解下,转瞬被陈争渡拢在掌心。 ……没收了。 宋溪亭:「……」 真不愧是无情道第一剑修,完全不留半点情面。 宋溪亭干巴巴张了张嘴,半个字儿说不出,只觉心肝脾肺揪揪地疼。 这可是他花巨款买的啊呜呜呜! 一点用没有就算了,可恶的陈争渡,连残骸都不给他留一截! 他悲伤地盯着陈争渡手心,再抬头时,发现长街已经被赶到的皇城禁军包围了。 天子脚下发生这种乱子,还在禁军管辖范围内,如果圣上怪罪下来,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禁军营。 禁军统领身着甲冑,面色不虞,翻身下马,朝陈争渡略一抱拳:「陈道君。」 二人曾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因而还算熟稔。 先前在街上闹出乱子,致使灯笼走火的罪魁祸首被押解上前,其中还有个男扮女装的女子,许是推搡中遗失了发冠,散下一头青丝,才被认出了身份。 宋溪亭见对方满脸倔强,被人抓着还企图挣扎,不由开口问道:「你是何家小姐?」 何府小姐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溪亭回忆说:「哦,我在月老祠见过你,当时你站在殿前,好像在等人。我进殿时无意瞥到你手中的红绫,其中一条落款写着何茹。」 实则是这姑娘漏洞百出,才引起了宋溪亭的注意。 月老祠本是拜月祈福求姻缘的地方,这女子孤身一人等在此处,又刻意换了装束打扮,如此掩人耳目,说明是与意中人私自相会。 这种戏码百年来屡见不鲜,话本故事都写烂了。 宋溪亭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没有多管。 谁能想到后面这女子身份暴露,奔逃时撞到灯笼架,让赫连翊逮到机会,险些害宋溪亭当场烧死,真是命运弄人。 说话间,有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匆忙赶到,见了何茹长嘆一口气,劝道:「小茹啊,你就听爹的话吧!东宫有什么不好?若是选秀中了,你就是太子妃嫔,身份尊贵,不比那个什么都没有穷酸书生强?」 「阿爹,你别劝我了。我就算死也不会嫁去东宫的,你就当这辈子没我这个女儿吧!」何茹咬了咬唇道。 禁军统领打断两人争吵,冷声道:「何老爷,今日之事还需何小姐随我回去说明情况,二位这边请吧。」 「给将军添麻烦了。」 何老爷抹了把汗,连同何茹与几个家丁一齐随禁军队伍离开。 临走前,禁军统领对陈争渡道谢:「今日多亏陈道君出手,才使现场无人伤亡。」 陈争渡颔首道:「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好好的中秋佳节发生这种意外,街上顿时少了大半人。 宋溪亭也没心思继续逛了,两人往四方馆的方向走。 路过一个面摊时,前面的陈争渡忽然停住脚步,偏头抿唇不语。 正好宋溪亭肚子也有点饿,没有多想,一屁股坐在桌前,「老闆,要两碗面。」 陈争渡跟着坐下。 视线定定落在某人莹白的耳垂上。 宋溪亭扒拉了一下耳坠,两片羽毛在风中飘动,他语气炫耀:「怎么样,好看吗?」 陈争渡收回目光,淡淡「嗯」了声。 「说起来,哥哥你今日去哪了?一点消息都没有。」等待煮面的间隙,宋溪亭又开始百无聊赖找话题。 「京都紫气龙脉渐弱……」 「我知道啊,你不是说因为已故皇贵妃缠着皇帝吗?反正她现在无法作祟了,龙脉应该会慢慢恢復吧。」宋溪亭道。 第58页 「不止如此。」陈争渡沉声道,「近日我在城外发现魔煞之气,引起大量腐蜣聚集。」 宋溪亭脸色一变:「腐蜣?怎么又是这东西?」 离开长水镇后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腐蜣这个名字了,没想到居然出现在京都附近。 不应该啊,龙脉已经弱到这种程度了吗? 「二位客官,面来咯!」老闆端上两碗面条。 宋溪亭肚里的馋虫被勾起,立刻拿起筷子唿噜噜吃了两口。 对他来说当下有吃有喝日子就差不到哪去,至于魔气和腐蜣,也得等填饱肚子再说。 他率先吃完一碗,见陈争渡不动筷,馋道:「你怎么不吃啊?」 陈争渡默不作声把碗推过去,宋溪亭欢天喜地又捧着碗唿噜起来。 两碗面下肚,宋溪亭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起身回四方馆。 「哥哥。」走到南苑门口时,宋溪亭叫住陈争渡,「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跟我说?」 四下只闻蝉鸣声鼎沸。 两人站在月色下,目光隔空交汇。 陈争渡黑沉的眸子倒映出宋溪亭的身影。 良久,他开口说道:「生辰快乐。」 宋溪亭如愿以偿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笼罩心头的重重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他挥了挥手道:「中秋快乐!」 然后小跑着回了房间。 原以为今晚发生的意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无论是月老祠,失火幻象,抑或是离家出走的何家小姐,都是当天睡一觉,第二日起来就能忘记的事情。 没想几天后,何茹的尸身就被人发现遗弃在城外荒郊野岭之中。 第28章 何府 尸体是刚到京都的缥缈仙门弟子发现的。 据说已经面目全非,完全辨不出身份,只得暂时停放在城外义庄。 宋溪亭去的时候以为只是调查一起命案,直到看见尸首,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因为对方穿着打扮非常熟悉,赫然是女扮男装的样子,衣服款式也和中秋灯会那晚没有差别。 然而此时此刻,何茹浑身上下的血肉都被蚕食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副腐烂的皮囊松松垮垮挂在骨头上,五官深陷,漆黑的眼窝宛如两口枯井,透出深不见底的幽怨。 「没想到当日一别,再见竟是阴阳相隔了。」宋溪亭唏嘘道。 几天前还活蹦乱跳,满身倔强的姑娘,如今却死状悽惨躺在义庄冰冷的草蓆里,怎能不让人扼腕嘆息? 他看向陈争渡,似乎在求证什么。 但后者默默摇了摇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知道死者身份后,缥缈仙门便立刻派人前去通知何府。 「这位姑娘死相离奇,恐怕绝非常人所为……」 四大仙门中的三个门派齐聚义庄。 缥缈仙门弟子身穿绛紫长衫,衣襟处绣白泽踏浪图纹,头戴玉链额饰,斜背一柄雪白色陀罗伞,气质出众。 为首的少年岁数看着不大,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份却非比寻常,乃缥缈仙门少主,未来的门派掌权人。 「不就是死了一个女人,犯得着这般兴师动众么?」 赫连翊站在义门口,脸上闪过几丝不耐烦,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九州每天都有人枉死,若每个都要费心去查,那仙门弟子都不用修炼了,干脆全都改行当捕快得了。 邬岚说话被打断,看了眼赫连翊,继续道:「现今九州各地封印松动,频繁出现魔煞之气,我等前来京都的路上也发现了一些异样——何姑娘被吸尽全身精血而亡,连缕残魂都没有留下,恐怕和魔物脱不了干系。凭这一点,我们缥缈仙门便不能置之不理。」 宋溪亭眉头紧锁。 他们来京都短短数日,就已经发生了好几件怪事。 故去的嘉德皇贵妃在宫中作乱;城外莫名出现的魔气和腐蜣;以及现在吸取凡人精血的邪祟……表面繁荣兴盛的京都上空仿佛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义庄内气氛凝重,无声的压迫感让在场众人都有点喘不上气来。 「没错,此事定要彻查到底,不能任由魔物在大雍京都为非作歹!」方昊宁严肃道。 抛开剑修身份不谈,他还是大雍三皇子,怎么能看着自己国家的百姓死在眼前而无动于衷? 剑宗和缥缈仙门瞬间达成一致,只剩下梵天世家还未表态。 「嗤,邬少主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众所周知,魔族早在万年前就被神族封印于蛮荒界中,你说松动就松动?」赫连翊神情嘲弄,断然回绝道,「既然你们想查就去查吧,在下还有其他要事,恕不奉陪了!」 说完,他带着一众梵天世家修士浩浩荡荡离开义庄。 任雪纯沖他背影不屑冷哼:「这种人竟也配当门派的首席弟子,我要是旭尧尊者,肯定第一个把他逐出家门!」 「师姐,往好了想,说不定没有赫连翊插手,我们调查起来还更轻松一点呢?」宋溪亭安慰道。 这话倒是不假,谁知道赫连翊那疯子会不会又因为争强好胜打乱他们的计划。 在沧浪江的时候剑宗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梵天世家刚走,不多时何府的人就到了。 何老爷看着苍老了许多,满头髮丝斑白,神情悲痛欲绝。 宋溪亭想起那日何老爷虽然逼迫女儿嫁去东宫,但面对何茹时苦口婆心,言行举止间尽是关怀,应当是极其疼爱女儿的。 第59页 没想到现在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想而知他的心情如何。 「何老爷,关于令爱的事,我们想问问……」 任雪纯还想问点关于何茹生前的事迹,被何老爷抬手制止,悲怆道:「老夫痛失爱女,实在没心情回答诸多问题。」 说完,老管家便搀着何老爷慢慢走远了。 「看来除了何府,我们还需另找线索。」邬岚道。 两派略微商议,决定由发现尸体位置的缥缈仙门继续负责城外调查,剑宗则在城内巡察妖物气息。 方昊宁身份特殊,刚好可以去大理寺调阅往年卷宗,看曾经是否有同样的命案发生,只是当时无人问津,一直悬而未破的。 毕竟如果是魔物作祟,不可能只害一个何茹。 所有人中,唯有宋溪亭和陈争渡曾与死者打过一次照面。 于是两人打算再去趟何府,看看能不能说服何老爷回心转意。 「我记得那日何茹在月老祠等人,但后来她被家丁追赶奔逃,身边并无其他男子,证明她当日没有等到人。」宋溪亭回忆道,「如果是这样,那她会不会心有不甘,所以又逃了一次?」 陈争渡应道:「嗯。」 「这样的话,她的心上人就有极大的嫌疑了!没准就是魔物所化,故意矇骗何茹离家出走,然后吸取她的精血?」 宋溪亭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哼道:「岂有此理!这魔物杀人前居然还先玩弄姑娘的感情!呸,真是不要脸的渣男!」 陈争渡:「……」 对于宋溪亭时常歪到不知哪里的脑迴路,陈争渡表示已经习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何府门口。 奇怪的是何府小姐去世,府门外却一切照旧,两旁灯笼高挂,仿佛无事发生。 宋溪亭上前扣门,开门的是刚才那个何府老管家,一见他们便嘆着气让他们快走。 「哎哎,老管家,莫急着送客呀!」见他要关门,宋溪亭连忙按住门框,言辞恳切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在府中应当是看着何茹长大的吧?难道真的忍心看小姐无辜枉死,横尸荒野,芳魂不得安宁吗?」 他骗人的。 何茹的魂魄应该被魔物一併吞噬了,早就无处可寻,哪来什么安不安宁? 老管家闻言果然动容,似乎想起何茹幼年追在他身后叫他管家爷爷的景象,一时老泪纵横。 「你们……唉,进来吧……」 宋溪亭和陈争渡如愿进到府中。 这才发现整个何府都没有挂丧幡,只有灵堂摆了些白蜡烛,中间停放一口漆黑的棺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显得孤零零的,很是寂寥。 约莫看出宋溪亭脸上的疑惑,老管家主动开口解释道:「逢月末圣上寿诞,恐冲撞龙体,城中白事一概秘不发丧。」 原来如此,难怪办得这么简单。 给何茹上完香,宋溪亭问:「何老爷呢?」 「老爷伤心过度,旧疾发作,现下正在屋中休息。」 宋溪亭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陈争渡:「何老爷都病倒了,我们还缠着他问何茹的事,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毕竟当时何老爷拒绝得那么明显,他们还不识趣地追上门来。 谁知下一秒,已近花甲之年的管家忽然转身,弯下膝盖,沖他们俯身跪拜。 宋溪亭受惊之余,连忙上前托起对方。 「老奴知道两位公子是仙门中人,还望……望仙士能够查明真相,让小姐在九泉下得以安息,老奴此身无以为报,惟竭尽全身耳!」 宋溪亭安慰道:「放心,我们此行就是为了调查何小姐之死而来,正好有些事想问问老管家。」 「好,老奴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管家抹了抹眼角泪水。 「你可知晓,何小姐生前是否与人私下相约?」 「……没错。」老管家嘆了口气,娓娓道来,「小姐先前女扮男装去私塾,认识了一个书生,不久后就被老爷发现二人私定终生。」 「何府在京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商贾名流,小姐自小被老爷捧在手心长大,对方却是个一无是处的穷书生,既无功名也无利禄,身份天差地别,老爷自然不同意这门亲事。」 「后来恰逢东宫选妃,老爷便有意将小姐送去参选。可是小姐坚决不同意,和老爷闹了很久,最后竟打算和那书生私奔……」 宋溪亭问:「可是中秋灯会那日?」 老管家点了点头。 那就连上了,当晚何茹确实和那个书生约在月老祠碰面,只是没等到人,先被何府家丁找到了。 「后来呢?」宋溪亭皱眉道,「你们把她带回去后没有严加看管吗?为何她又会出现在城外?」 「唉,小姐是个执拗的性子,被关在府里后绝食明志,老爷没办法,只得暂时松口。小姐十分高兴,于是请那书生来府中做客,商议婚期。」 说到这,老管家皱了皱眉,「老奴活了大半辈子,不说经多见广,也勉强算识人无数,对那书生的言行深感奇怪。」 宋溪亭追问道:「哪里奇怪?」 「小姐称书生对她情深意笃,呵护备至,但他连小姐不食苋菜不喜甜饮也不知道,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了,若真正喜爱对方,怎么会连她的饮食习惯都不知道呢? 除非根本不喜欢不在乎! 「老爷看出那书生并非良配,劝小姐莫要在他身上蹉跎年华,可小姐却误以为老爷嫌贫爱富,贪图权贵,才执意让她去东宫选妃。父女二人再次不欢而散。谁料当天夜里,小姐又偷偷从府中熘了出去。」 第60页 老管家红着眼眶哽咽:「若老奴能够及时发现拦下小姐,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宋溪亭咂摸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低声对陈争渡道:「看来我猜得没错,这个书生的确有很大的问题。」 陈争渡抬眸问:「可有此人的姓名住址?」 「哦,有的!」老管家道,「他叫祝凌风,就住在这附近的举子轩!」 - 举子轩环境清幽,通常只给赴京赶考的举子入住。 租金比寻常酒楼客栈便宜许多。 今年的科举考试还未开始,住在里面的人不多,因此宋溪亭和陈争渡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个叫祝凌风的书生。 然而奇怪的是,不妄剑并没有从他身上察觉到任何魔煞气息。 两人在街对面的茶楼坐下,宋溪亭长眉紧锁,仍是不解:「怎么会没有呢?是不是不妄剑坏了?」 话音刚落,不妄剑「嗡」一声发出不满的清啸! 陈争渡手指按在剑鞘,漠然垂眸,暗含警告。 剑鸣戛然而止,乖乖安分下来。 未免打草惊蛇,刚才他们没有直愣愣上去抓人,而是藉机靠近。 若祝凌风真是魔物,不妄剑必定有所感应,可是什么都没有。 ——祝凌风当真只是个凡人! 宋溪亭道:「说不定是他洗澡洗得比较勤快,把魔煞气息洗没了?又或者他道行高深,可以隐匿身份,连你也能骗过去……」 他看了眼陈争渡冷峻的脸庞,默默否决了这个猜测。 如果魔物修为真的高到连陈争渡都对付不了,那他何须隐匿身份? 直接大开杀戒好了! 反正也没人能打得过他。 「如果不是祝凌风,那会是谁呢?」线索扑朔迷离,宋溪亭头疼欲裂。 陈争渡道:「不是他,但他必然知道内情。」 宋溪亭眼睛一亮,蹭的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他住在城西,今日却捨近求远去了东市。」 宋溪亭微怔。 他当时只顾盯着祝凌风,倒没有留意其他。 「你是说,他害怕被人认出来?」 京都城有东、西两处市集,天南地北,相隔甚远。 何府和举子轩都位于城西,何府下人常去市集採买物品,祝凌风曾去过何府做客,怕被认出身份,所以不敢出现在西市。 心上人意外身亡,他非但不伤心难过,还这般心虚! 宋溪亭咬牙道:「渣男!我们干脆把他抓起来用绳子抽一顿,保管他老老实实全部交代了!」 陈争渡默然半晌,继续说道:「他在市集定了一匹马驹。」 「哦,这是想跑啊?」 宋溪亭嘴角勾起,笑得毛骨悚然。 「看来绳子上还得沾点辣椒油……这活儿我熟!哥哥,到时候你站远些,省得被溅到眼睛啦!」 第29章 祝郎 当天晚上,祝凌风背着行囊,鬼鬼祟祟来到后院。 今天是中秋灯会最后一天,京都宵禁暂解,街上还有游园的百姓,无人注意到街头有个貌不惊人的书生路过。 许是心头杂乱,祝凌风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可每每回头望去时,背后却总是空空如也。 大概是错觉吧,他心想。 这几日他一直睡不好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何茹的脸,梦里她会用怨愤悲伤的目光静静凝视着他,似乎在无声质问。 害死她的又不是自己,就算她要报仇,也不应该来寻他! 祝凌风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等离开京都城,天大地大,他想去哪都行,再也不会记起这段往事! 然而他越是这般想,那股萦绕在心头的不安就越是沉重。 直到顺利通过城门,他松了口气。 跨上小马驹,便迫不及待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谁知刚跑出几里地,小马驹突然不听使唤,打着响嚏停在路边吃野草,无论他怎么哄骗,也不肯再挪动一步。 祝凌风心急如焚,四下张望。 夜间漆黑一片,山林树荫婆娑,寂静无声,阵阵冷风吹过耳畔,仿佛有人对着他轻声呢喃。 「祝郎……」 祝凌风吓得腿都软了。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错觉。 何茹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出现! 祝凌风急着赶路,只好弃了马驹,打算徒步走去驿站。 就在这时,他真真切切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祝郎,你不认得我了吗?」 祝凌风回头一看,「噗通」跪倒在地。 何茹穿着那身女扮男装的装束,俏生生站在他身后,音容笑貌依旧,一切好像和从前并无差别。 「你瞧你,怎么这般不当心,更深露重,我扶你起来吧!」 她小跑着上前来,脸蛋红润,完全不像已死之人的模样,连抓着他手臂的掌心也透出几分暖意。 「你……你不是死了吗?!」 祝凌风张惶后退,但何茹的力气居然大得惊人,他怎么也挣扎不开。 「我骗我爹爹的呀!」何茹幽幽笑道,「如果不这么演,怎么能骗过何府上下这么多人?以后我们就可以不用管旁人,光明正大在一起啦!」 祝凌风见她言辞恳切,不像作假,眼里的惶恐之色才慢慢褪去。 「真的?你、你当真没死?」他惊讶着起身。 第61页 「你怕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何茹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可祝凌风不知想到什么,勐然后退:「不对,你……你已经死了!」 何茹「噗嗤」一笑:「祝郎,怎么连你也被我骗到啦?」 「我那日明明亲眼看到了你的尸体……你怎么可能还活着?!」祝凌风叫嚷道。 「哦,原来你看到了啊?」何茹慢吞吞道。 祝凌风看着她,只见何茹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眼角淌下两条鲜红的泪痕,紧接着浑身血肉像被抽干,快速枯藁干瘪下去,只剩一副骷髅架子直晃晃站在原地。 她似乎也很惊讶,看着手上大片人皮,因为挂不住肉而脱落,阴恻恻开口:「祝郎,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快来帮我接一下啊。」 「啊啊啊——」 祝凌风一边尖角一边连滚带爬要跑。 可惜何茹的骷髅架子总是阴魂不散跟着他。 「祝郎,你跑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天长地久白首到老吗?我等不到白头那天了,不如你现在就下来陪我吧?」何茹声音带着悽厉的笑,只是她脸上没有肉,剩两排牙齿上下打颤,场景诡异而阴森。 「你别过来啊!我、我和你在一起只是求财,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求求你别过来!害你性命的人不是我,对,你去找别人冤魂索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来人啊,救命啊——」 祝凌风表情惊恐,嘴里语无伦次,眼看马上就要厥过去。 何茹幽幽道:「我不知道是谁害了我的命,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来找你了,祝郎……」 祝凌风崩溃道:「我知道!」 「好啊,你要是告诉我。」何茹动作一顿,两个漆黑的眼眶望着他,「我就考虑饶你一命。」 「那天有人给我很多黄金,让我把你骗到城外寺庙,说是想认识你,我没多想,就照做了……后来我总觉得不对,就、就偷偷跟过去看,发现你被迷晕送回了城外一处隐蔽的别院。」 「我当时是想报官的!只是我报官的话,收人钱财的事情就暴露了,所以……我想着对方可能只是劫色……」 「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人推着一辆车出来,上面盖着白布。正好吹来一阵风,我看到白布下的那具尸体穿着你的衣服……」 祝凌风滚在地上,身体边说边哆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人会害死你,我真的不知道啊!求求你了小茹,你放过我吧!」 宋溪亭漠然看着地上屁滚尿流的书生,心里满是不屑。 为了钱财便能出卖一个全心全意只有他的女子,且在撞见何茹被杀抛尸后,想的不是报官,而是连夜出逃,远走他乡,当真无耻至极! 符箓用尽最后一丝灵力,在指尖化为轻烟,裊裊飘向天空。 给祝凌风制造的幻象骤然消失,刚才形容可怖的何茹不知怎的变成了一个俊秀的红衣少年。 与此同时,他身后缓步踱来一个身量极为高挑的男子,黑眸锐利深沉,眉头轻轻皱着,气质孤傲清冷。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陈争渡冷声。 「是呀,你不是不让我用鞭子吗?那我只能另闢蹊径啦!」宋溪亭一脸得意道,「怎么样,我说了此事无需你出手,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装神弄鬼,这世间之人宋溪亭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毕竟是看家本领,甚至他都不用装,就能将其中精髓拿捏得恰到好处。 什么程度能把人吓得涕泪横流,什么程度能把人吓得如痴如呆,里头都是学问。 陈争渡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祝凌风终于回过神来,骇然道:「你、你们是谁?刚才的何茹是……你骗我?!」 宋溪亭走到他面前蹲下,勾起唇笑嘻嘻说:「祝郎,我何时骗过你啊,是你自己认错人啦!」 祝凌风:「……」 陈争渡默然扫了眼宋溪亭的侧脸,移开目光。 「来吧,说说给你黄金的人是谁,那个别院又在何处?」宋溪亭道,「若现在还做无谓抵抗,我不介意再让你认错一次。」 祝凌风心知眼前两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没有犹豫,就说了实话。 「那人与我见面时戴着幂篱,我没看清他的脸,不过我记得他身上有股很奇特的味道,像女人用的胭脂水粉,说话尖声细气!至于那座别院,就在城郊西北处,院前有一棵老槐树,很好认……」 宋溪亭将信息记下,然后点头道:「行了,这没你事儿了。」 祝凌风闻言,脸上闪过喜色,「多谢二位公子肯放过我!」 「谁说要放过你了?」宋溪亭轻笑一声,「你自己的罪,自己在狱中慢慢赎吧。」 远处有大批人马靠近,方昊宁在最前头,后面跟着京兆尹、大理寺和禁军营等一众人,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剿匪打仗的。 祝凌风都傻眼了,相比之下他和他的小马驹简直过于势单力薄。 他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就被大理寺官兵五花大绑带走了。 「殿下,您要抓的人抓到了,可还有其他吩咐?」 京兆尹跟在方昊宁身边阿谀奉承。 可惜三皇子压根不理他,越过众人走到宋溪亭跟前,面如菜色,低声道:「罪魁祸首呢?魔物呢?闹半天就一个小白脸啊?」 第62页 「抓到一个小白脸不错啦,苍蝇再小也是肉!」宋溪亭反问,「你这么挑三拣四,敢问殿下查到什么了?」 方昊宁不服道:「我在大理寺调阅了近五年的卷宗!发现之前确有类似的命案发生,不过目前还在找其他线索……」 「哦,那犯人是谁?罪魁祸首呢?魔物呢?」 「……」 竟然无言以对。 方昊宁吃了个憋,再看一眼旁边使劲谄媚的京兆尹,心情更坏:「大人是闲得没事做吗?看来京都城在你的管辖下颇为风平浪静,长治久安啊?」 刚出了一桩命案,哪敢说风平浪静,长治久安? 京兆尹满头冒汗,连声告罪。 何茹案有了新的线索,宋溪亭不想耽搁,和陈争渡先行一步。 如祝凌风所说,他们果然找到一处院前种了槐树的别院,正藏在隐蔽的山野之中。 夜色笼罩下,此处显得幽静异常。 大门没有挂牌匾,不知道是何人的院子。 宋溪亭刚想扒着门缝偷窥一下,衣服后领便被人轻松提起。 失重感骤然袭来,宋溪亭眼前晕眩片刻,下意识反手一抱,自己在空中掉了个个儿,钻到陈争渡怀里。 二人稳稳落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上。 陈争渡冷然道:「松手。」 宋溪亭脚下是一根半臂粗的树干,犹觉不安全,死死抱着陈争渡不撒手,「不行,太高了!你想摔死我啊?摔死我你就没道侣了!」 陈争渡:「……」 他抬手按住宋溪亭的肩膀。 对付宋溪亭,说的没用,得靠行动。 宋溪亭固执劲儿也上来了,强行和陈争渡做抗争,但他那点缚鸡之力又岂是陈争渡的对手? 眼见抱不住,他干脆放弃,转而萌生出了点别的念头。 宋溪亭向来敢想敢做,色胆包天。 只见他眉头轻挑,出其不意踮脚,对准陈争渡削薄的下颌嘬了一口。 蜻蜓点水,稍触即分。 占到便宜,宋溪亭立马做贼心虚抽身后退。 脚却在这时踩了个空。 呜唿哀哉! 做完坏事立刻就有报应,怕不是满头神佛都在笑话他。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要坠下枝头时,覆在腰间的手掌蓦地收紧。 宋溪亭再次被拉回到陈争渡的怀里。 第30章 风月 「哥哥,你果然还是怜香惜玉的。」 宋溪亭脸深埋在陈争渡胸口,鼻端全是他身上独有的安息香,不由闷笑几声。 而后陈争渡就再次伸手推开了他,眉目冷漠:「慎行。」 宋溪亭啧了啧舌,心说这千年冰雕的口头禅也太单调了,不是「慎言」就是「慎行」的,嘴里没有半句好话。 但他也知道此时并非说话的好时机,因为山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辘辘马车声。 ——方才陈争渡就是察觉到有人靠近,所以才把他带到树上。 茂密的树叶隐去二人身形,宋溪亭蹲在树干,低头看去。 只见那辆马车外形极为精緻,窗牖四周垂着昂贵金线丝绸,幽然迷香从内室飘出,惑人心神。 马车经过槐树,停在别院门口。 车帘掀开,一名斜抱琵琶的女子缓步下车,肌肤胜雪,身姿聘婷。 宋溪亭压低声音道:「是风月坊的舞姬。」 陈争渡:「风月坊?」 「你不知道风月坊?」旋即想起面前的人是无情无欲的剑修,宋溪亭解释道,「哦,就是京都城中有名的秦楼楚馆,男人们的极乐之地。」 闻言,陈争渡下颚线条微微绷紧,没有应声。 宋溪亭继续侃侃而谈:「风月坊的前身其实叫风月无边楼,那会儿曾有个花魁名动天阙,引无数人争相一睹芳容,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百姓,无人不为之倾倒。甚至还有人不惜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陈争渡冷声问:「百年前的旧事,也是你梦到的?」 「……」哎呀,说多了。 宋溪亭脑子飞速运转,笑道:「这些风月轶闻常在茶余饭后被人提起,我听过不少呢!还有些内容更加刺激劲爆的,你想不想听听?」 陈争渡撇开脸,不理他了。 宋溪亭松了口气,想起百年前的时候,他还曾附身花魁在风月无边楼出了次风头,结果差点被个修为高深的老道士抓了。 说起来救他鬼命的还是那个前朝太子,老道士应该就是西陈当时的国师。 小萝蔔头受他蒙蔽不轻,可能还以为他是灶王爷呢,没有多加为难,就嘱咐国师把他放了。 那之后宋溪亭就再没有踏足过天阙,也不知道小萝蔔头是不是寿终正寝的。 想起陈年往事,宋溪亭表情有些恍惚。 直到院门开启,从里面出来两个寻常装扮的小厮,领着舞姬入了内院。 院门关闭,宋溪亭抬头问陈争渡:「我们要进去吗?不如我离魂进府瞧瞧吧!」 「此处设有屏障,你进不去。」 「哦……那怎么办?」 这鬼地方如此邪门,谁知道这舞姬进去会不会也变成一具尸体出来? 「我在她身上设了一道灵纹。」 「啊?」宋溪亭愣住,惊讶万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离陈争渡这么近,都没发现他在舞姬身上动了手脚! 第63页 「方才马车经过树下之时。」陈争渡淡淡道。 宋溪亭顿悟,怪不得他一点都不着急,原来早就留了后手。 也罢,反正跟着陈争渡出来最大的好处就是省心省力,万事都有人兜底。 宋溪亭干脆改蹲为坐,伸手摘了片树叶,一边等一边晃悠起双腿。 陈争渡则在站在他旁边,身量依旧笔直,默不作声盯着前面的院落,神情冷然。 过了须臾,宋溪亭终于忍不住问:「里面如何了?那舞姬还活着吗?」 陈争渡「嗯」了声。 其他半句不肯多说。 宋溪亭好奇得抓心挠肝,「哥哥,你还看到什么了?说给我听听呗,我都要无聊死了!」 陈争渡抿着唇,树荫蔽月,使得他侧脸轮廓不甚分明,可还是十分俊朗。 宋溪亭对着他英俊的面容欣赏半天,忽见他表情古怪,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言状的情形,再联想到那舞姬婀娜动人的身材,脑中瞬间产生某种猜测。 不禁「噗嗤」一笑:「哥哥,莫非里面在做什么刺激的事?」 「……」 陈争渡垂下眼眸,神色一如既往冷淡,偏又被宋溪亭瞧出几分不同。 宋溪亭顿时笑得更欢,要不是在树上,他可能要笑得捧腹打滚。 「无论是传宗接代还是贪图一时之欢,都是凡人之七情六慾,再正常不过啦!」宋溪亭勾唇道,「不过哥哥,你从小修无情道,想必对这些事从未了解过吧?今日也算大开眼界了,哈哈哈……」 陈争渡微皱眉头,双指在眼前轻轻掠过,蔽去视线。 即便如此,还是能听到其中声音,女人压低的喘息夹杂着欢愉,和宋溪亭的声音一併传入耳中。 陈争渡面不改色,闻若未闻。 仿佛一樽冰冷的木雕。 宋溪亭打趣半天,也不见陈争渡有反应,反倒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只好闭了嘴。 等到丑时左右,院门再次打开,舞姬全须全尾从里面出来,只不过脸上尽是娇态,愈发证实了宋溪亭的猜测。 马车按约定的时间等候在外,接上舞姬原路返回。 「她竟然没事?」宋溪亭疑惑道。 他们浪费一晚上时间,偷窥别人春宵一度。 这行为,说出去连变态都得甘拜下风! 更变态的是,宋溪亭甚至没看到半个画面,在外面干巴巴地硬等。 天光大亮时,两人回到四方馆。 「祝凌风是不是骗了我们,难道那别院并无异常?」宋溪亭打了个哈欠,「还是说他们只害特定的人,但何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一晚没睡,他眼皮都快打架了。 陈争渡见某人脑袋一点一点的,还强撑着精神说话,不由道:「暂且歇息吧。」 真是不公平啊,他都累成狗了,陈争渡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神采奕奕的模样。 宋溪亭闭着眼道:「如果只是寻常别院,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外面布下重重屏障呢?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话没说完,宋溪亭脑袋一歪,趴在桌子上彻底睡着了。 陈争渡嘆了口气,把人抱到床上。 后者一沾被子,立刻从善如流打了个滚,把自己捲起来翻进床榻内侧。 短短几息,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陈争渡在外侧闭目盘膝而坐,静心修炼无情道诀。 无情道诀共有十重,先前他已修炼至第九重,只是如今修为隐隐有滞涩的迹象,难以突破。 然而他刚刚调整完气息,后背就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下。 过了会儿,又是一脚。 陈争渡:「……」 偌大一张床,都不够宋溪亭折腾的。 翻来覆去几次后,陈争渡蓦地发觉身侧挤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手抓在他腰间,赫然把他当成了人形抱枕。 陈争渡沉默良久,终于发现有宋溪亭捣乱他是不可能静下心修炼的。 想了想,干脆念了道灵诀。 金光乍现,灵力幻化而成的光束缓缓缠在宋溪亭身上,将他从上到下圈起来,牢牢捆住。 - 宋溪亭一觉睡到下午。 醒来时非常难受,感觉像被镇压在一座山下似的,浑身上下无比僵硬。 然后他一睁眼,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人绑成了蚕宝宝,裹在被窝里动弹不得。 宋溪亭:「……」 哪个杀千刀的睡觉偷袭? 宋溪亭蛄蛹两下,正要想办法挣脱,绳索若有所觉般自己松开了,化为一道金光消失在屋内。 他愣愣地看着,后知后觉发现发现自己昨晚并没有回到偏房,而是在陈争渡的主屋睡下了。 偷袭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那个冰雕木头居然会玩这种床笫间的小把戏了? 宋溪亭躺在床上犹觉难以置信。 莫非是和昨天那个风月坊的舞姬学的? 嘶……真是好的不学,坏的一学就会。 感慨完,宋溪亭翻身从床上起来。 他还没忘记,今天就是皇帝寿诞,待会儿说不定就要召他们进宫了。 宋溪亭回屋换上剑宗外门弟子的服饰,耳坠没捨得摘下,反正这么多仙门弟子在,也没人会注意到他。 至于嘉德皇贵妃藏身的娟帕……宋溪亭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一併带上。 经过几日修养,残魂伤势几近痊癒。 第64页 只是她死了太久,很多事都已记不清了,只余心中一个模煳的执念。 宋溪亭问了很多问题,有些她能迅速回答,有些却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包括她口中的「他」是谁。 也罢,说不定到宫中故地重游,能让她再回忆起什么。 洗漱完熘达到前殿,正好看见缥缈仙门的少主邬岚和陈争渡在殿内说话,应当是在交换目前查到的线索,只是二人神情严峻,似乎进展不太顺利的样子。 宋溪亭上前,听到邬岚的声音。 「房屋地契登记在京都一个商贾名下,身份背景清白。至于府内,我们没有官家搜查令,只能粗略在门外扫了两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邬岚表情微微凝滞,犹豫道,「但府外的屏障确实奇怪,不像普通修士所为,对方至少是化神境的高手……」 化神境的高手! 岂不是和陈争渡一样厉害?! 宋溪亭倒吸一口冷气。 看来对方是做足了准备啊,要想仔细调查需得从其他地方着手。 说话间,就有一个剑宗弟子来报,说是皇帝宣他们入宫了。 原以为宫里派来的会是某个官僚大臣,谁知宋溪亭走出四方馆大门,发现来人竟是温昭。 他惊喜道:「国师哥哥,怎么是你啊?」 数日未见,温昭身形愈发清减,瘦得像根竹竿似的,仿佛风一吹就倒。 温昭微微一笑:「我向圣上讨了这个差事,特意来看看你,到了宫内人多眼杂,许是不能叙旧。」 宋溪亭感动得无以復加。 他和美人国师交浅言深,早就视对方为好友了。 「陈道君,别来无恙。」温昭看向宋溪亭身后。 陈争渡站在一众仙门修士中,仍显得长身玉立,出类拔萃。 他漠然抬眸,朝温昭颔首示意。 九州四大仙门,除了鬼谷避世不出,其他三个门派都已到齐。 十几辆马车载着仙门弟子浩浩荡荡驶入宫中。 沿途百姓无比驻足围观。 放下车帘,宋溪亭接过温昭递来的蜜饯果子,笑嘻嘻塞了一颗在嘴里。 他坐的是温昭的车辇,内部宽敞万分,能容他躺下来打滚的程度,只可惜陈争渡没过来。 「听闻这些时日仙门在调查京都魔物一案?」温昭看着他,声音温柔。 「对啊,已经有一些眉目了,还要继续追查。」宋溪亭左右腮帮子各含一颗蜜饯,把脸撑得圆鼓鼓的,像只要过冬的仓鼠。 他起床没吃饭,这会儿贪嘴停不下来,很快就把温昭的食盒吃得差不多了。 马车经过朱雀门,两侧再无市井间热闹的喧譁,没一会儿终于停在承天门前。 宋溪亭率先跳下马车。 然后转身,体贴入微扶温昭出来。 知道温昭病骨支离,但握着温昭细瘦的手腕,他还是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国师哥哥,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早知道刚刚给温昭留点了,宋溪亭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喜甜食,那些蜜饯糕点原本就是给你准备的,可合你胃口?」温昭笑道。 宋溪亭沖他乖巧一笑:「非常好吃,多谢哥哥!」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任雪纯看见,顿时冷哼了声,对陈争渡若有所指道:「大师兄,你看他,言行举止如此谄媚,真是丢我们剑宗的脸!」 陈争渡循声望去。 「明明自己只是个出生低微的乡野村夫,以为谁都喜欢他似的……」 任雪纯越发不满,徵询般望向陈争渡,企图在她师兄脸上看出几分不悦。 然而陈争渡只是冷目微垂,什么也没说,随伫立在旁的内侍离开。 第31章 晚宴 太和殿,皇帝只召见了温昭、陈争渡、邬岚和赫连翊四人入内觐见。 其余弟子则由内侍带领前往举行宴会的麟德殿。 七月三伏天,烈阳高照。 宋溪亭走得一脑门汗,偏偏这麟德殿有点距离,再晒下去别说他,皇贵妃的残魂也得化作飞灰湮灭了! 他忍不住凑到一个缥缈仙门弟子身旁,和对方搭讪起来。 「这位师兄,你们背后的伞看着很是威风啊!」 「那是自然!此乃仙门法宝陀罗伞!」缥缈仙门弟子颇为自豪地取下陀罗伞,展开伞面,介绍道,「伞面绘以黑白二色佛莲图样,布满灵纹仙术,能令善法不散失,令恶法不起作用。」 「真厉害呀!我们剑宗就没有如此好看的法宝。」 宋溪亭一边夸,一边矮身钻到伞下,挡去灼灼阳光。 缥缈仙门弟子没有发觉不对,眼露崇拜道:「剑宗以本命灵剑为法宝,像陈道君那般年轻,修为已至化神境后期,实乃九州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看来陈争渡不仅在剑宗很有威望,九州玄门也有不少他的迷弟啊! 宋溪亭蹭着别人的法宝一路到了麟德殿。 巍峨的宫殿在阳光下金碧辉煌,主要由前殿、中殿、后殿三部分构成,气势宏伟,前殿便是此次举行大宴的场所,此外殿内还建有一个可以容乃数千人的大广场。 仙门弟子到的时候,广场上马蹄声急促,尘土飞扬,正在举行一场马球比赛,两支队伍各有男女,穿着球装和长统靴。 宋溪亭眼尖地发现其中有个骑马驰骋,挥动球桿的女子,正是先前在皇后寝宫外见过匆匆一面的六公主。 第65页 没想到小公主看着柔柔弱弱,骑上马竟丝毫不逊男儿。 任雪纯问道:「这也是宴会的节目之一吗?」 内侍回答:「是的,各位仙士若有兴致,也可上场参加。」 毫无疑问,大家都没什么兴致。 毕竟他们身负修为,和凡人比赛多少有点不公平。 众人被安排在殿外落座。 这会儿时辰尚早,还有很多宾客没到,方昊宁这个闲散皇子倒是早早就来了,看见剑宗同门,眼睛一亮,立刻撇下几个攀谈的大臣与宋溪亭汇合。 「鲛鲛美人呢?你没把他带出来?」宋溪亭问道。 「哦,他昨天在大理寺查阅卷宗,都快熬成鱼干了,我就让他天璃珠内休息。」方昊宁皱起眉,嘆了口气道,「今日那赫连翊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让我将鲛人献给父皇,我正头疼呢!你馊主意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啊!」 ……什么叫馊主意多? 不过他也万万不能让赫连翊阴谋得逞。 宋溪亭沉吟片刻,脑中灵光乍现,让方昊宁凑过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这万万不行!」方昊宁勐地拔高声音。 「你小点声!」宋溪亭按着方昊宁僵硬的身体,语重心长给他洗脑道,「也不是让你来真的,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你想想,如此一来,不论是赫连翊还是旁的什么人,都无法再惦记鲛鲛美人。若是计划顺利,营救鲛人一族也可师出有名,至少不会使他们再遭到肆意捕杀。岂不是利大于弊?」 方昊宁被他说得心念动摇,犹豫道:「可是,我父皇母后不会同意的……」 宋溪亭笑笑:「这就得看你了,三殿下!你都能离家出走去剑宗拜师学艺,难道还怕你父皇母后不同意吗?」 方昊宁:「……」 果然是个馊主意,但貌似……很有道理! 「让我想想,这事儿和我离家出走实在无法相提并论。」方昊宁道。 正式晚宴还未开始,案前只有些供人品尝的瓜果甜酒。 宋溪亭好奇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惊喜道:「真好喝啊!」 这酒应是用时令水果酿制而成,味道甜津津的还透着浓郁的果香。 宋溪亭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方昊宁回过神,提醒他道:「这酒刚喝没感觉,后劲极大,你莫要贪杯醉了。」 宋溪亭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可是千杯不醉的,一杯就倒的是陈争渡。」 方昊宁:「……」 这也是你们郎情妾意的小把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几名宫人抬着步辇出现在殿前。 宋溪亭视线被吸引过去,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人走下步辇,身着金色四爪蟒袍,气度非凡。 然而不知是他喝多了上头产生的幻觉还是什么,当宋溪亭看见对方的剎那,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非常怪异。 「这是你兄长?」宋溪亭低声问。 「嗯,同父异母。」方昊宁道,「皇兄的生母就是曾经宠冠六宫的嘉德皇贵妃,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封了储君。」 宋溪亭脑中骤然清明了一瞬。 从储物戒拿出那方碧色绢帕,好让已故的皇贵妃再瞧瞧她的孩子。 太子从玉阶拾级而上,所到之处众人无不起身行礼。 路过方昊宁时,太子略作停留,意外道:「三皇弟?」 方昊宁也寒暄道:「皇兄安好。」 宋溪亭敏锐地察觉方昊宁和太子关系不大亲近。 「怎么坐在此处?不如随本宫一起入殿?」 「我想与同门师兄弟叙叙话,皇兄先进去吧。」 太子目光扫过宋溪亭,动作一顿,眼底似闪过一道微光,而后笑道:「也好。」 待太子进殿后,众人纷纷落座,一边观看场上的马球比赛,一边谈笑风生。 唯有宋溪亭神情凝重。 垂首看去,被他捏在手里的浅碧色绢帕,有一角变为了更深的绿色,仿佛被泪水洇湿。 他终于知道那股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方才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太子靠近,宋溪亭从他身上意外察觉到一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死气! 这股气息通常萦绕在已死或将死之人的肉身上。 轻则几日,重则月余才会逐渐消弭。 若生者长时间接触死气,就会影响自身的健康运势。 因此九州千百年来都流传着奠尸的习俗,受香火祭祀,死气可以快速消散,使阴魂顺利入幽冥。 但是太子乃堂堂大雍储君,身上怎么会携带死气呢? 观其眉宇面相,也不像将死之人啊! 更令人怀疑的是,太子身上应该带着隐瞒气息的法宝,在场仙门修士竟无一察觉,若非宋溪亭当鬼在世间徘徊三百年,对此物太过熟悉,可能也会忽略过去。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方昊宁留意到他脸色苍白,担心地问道。 如果告诉他:你皇兄好像要死了,抑或是你皇兄好像已经死了…… 方昊宁会不会觉得他喝多了胡言乱语? 宋溪亭惯会审时度势,乌黑的眼珠滴熘熘一转,心里便有了想法。 他站起身道:「我想去如厕。」 「哦,那我顺道带你过去。」方昊宁眼神游移道,「正好我也得回宫准备一下……那什么的事,总得给他打扮打扮,不能丢我的脸!」 第66页 两人离开麟德殿。 和方昊宁分别后,宋溪亭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用传音玉坠联繫陈争渡。 那边很快就应了,宋溪亭赶紧将这个重要发现告诉对方。 谁料陈争渡淡淡回了个「知道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算什么反应? 难道他不应该惊讶一下吗? 难道他不应该夸我一下吗? 宋溪亭心情顿时不大美丽,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遗憾,独自站了会儿就打算返回宴席。 结果好死不死,他在麟德殿门口的宫道迎面撞上了皇后凤辇。 「大胆,什么人鬼鬼祟祟,冲撞皇后娘娘凤驾?」宫女色厉内荏质问。 「在下无量剑宗弟子。」宋溪亭道,「不知娘娘凤驾莅临,失礼了。」 「原来是剑宗的仙士,为何站在宫外?」 皇后已年逾四十,保养得当。 除了眼角落下几道岁月痕迹,风韵犹存,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宋溪亭恭敬作答:「在下方才接到宗门传讯,有要事与大师兄商议,所以在此等候,还请皇后娘娘勿怪。」 皇后凤目端详着他良久,开口道:「既是宗门要事,本宫也不便过问了。」 宋溪亭松了口气,正想告退离开,又被皇后叫住:「仙士手中的东西在宫中是为不祥之物,还请收好,切莫示于人前。」 宋溪亭一愣,才发现刚刚情急之下手里还抓着嘉德皇贵妃的绢帕。 他目送皇后凤辇进了麟德殿,开始揣摩她话中深意。 不祥之物…… 皇后知道这是谁的东西,所以才会如此提醒他,那她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临近晚宴开席,后宫嫔妃陆续抵达麟德殿,王公贵族和文武百官齐聚一堂,觥筹交错,满室生辉。 陈争渡和邬岚等人也总算回来。 宋溪亭喝了好几壶果酒,眼角微红,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醺态。 看见陈争渡,他下意识起身,可惜站得太勐眼前晕眩,又跌坐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湿润的双眸。 陈争渡走到他旁边坐下,不用靠近便能闻到扑鼻而来的酒气,皱眉道:「你醉了。」 「没有。」宋溪亭倔强反驳,「我又不是陈争渡。」 陈争渡:「……」 负责安排座位的小内侍道:「陈道君,您的位置在内殿呢。」 陈争渡冷声:「不必,换到此处便可。」 宫里的小内侍惯会看人下菜碟,他知道这剑宗陈道君不是一般人,连圣上都对其礼让三分,立刻低头应道:「是,奴婢马上差人安排。」 趁陈争渡分神与人对话,宋溪亭又开始不安分,心痒难耐盯上了他案前那壶未开的酒。 他悄悄伸手去够。 不料下一秒,腕骨就被人轻松扣住。 跟醉鬼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陈争渡二话没说,清冽的灵力从掌心递过去,替宋溪亭祛除了浑浊的酒气。 灵台霎时澄净! 宋溪亭眨眨眼,十分不满道:「哥哥,你太霸道了!难道作为你的绯闻道侣,我连喝点果酒的权利都没有吗!」 第32章 鲛纱 作为散播绯闻第一人的宋溪亭丝毫没有半点心虚,挣开陈争渡的手还想去抢酒壶。 陈争渡冷着脸把案上的酒壶拿远了些。 显而易见,是不允许他再喝了。 「……」 宋溪亭手短够不着,只得悻悻然坐回去。 就在这时,马球比赛接近尾声,随着最后一颗球进洞,场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唿。 宋溪亭百无聊赖望过去,发现是六公主所在的队伍获得了胜利。 小公主笑容娇俏,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香汗淋漓,朱红唇瓣犹如滴水的樱桃,显得鲜艷欲滴。 两人不期然对上视线,只见小公主欣喜一笑,把球桿交给宫人,迫不及待朝这边跑来。 宋溪亭木然扭头。 他有自知之明,小公主要找的不是他。 「陈道君!你什么时候到的?」果然,不一会儿耳边就响起女子脆若银铃的声音,「刚刚的马球比赛你有没有看?我赢了!」 「没有。」陈争渡据实说道。 「……」 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宋溪亭不由在心中腹诽。 像陈争渡这样不解风情、冷若冰霜的直男,九州还有数不尽的女子趋之若鹜,而他这种善解人意的贴心小棉袄居然无人问津! 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小公主失望抿唇,好在没有将他的冷淡放在心上,乐观道:「那我先去换身衣服,待见过母后,再来慢慢讲与你听!」 说完,她便和宫女一起去了中殿。 宋溪亭桃花眼闪着精光,趁机调侃道:「哥哥,你好狠的心哪,竟捨得小美人为你伤心难过!无情道真有那么好吗?不如你换个其他道修修?」 陈争渡面无表情:「休要胡言。」 意料之中的回答。 真那么容易动摇道心他就不是陈争渡了。 申时三刻,晚宴正式开始。 皇帝被左右两名太监搀着,姗姗来迟。 宋溪亭来京都已有半月,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大雍皇帝。 众人行礼时,他悄悄抬眸扫了眼。 这位人间帝王年岁已近六十,老态龙钟,眉梢眼角布满岁月痕迹,走起路来三步一喘,即便经过精心调养,也无法掩饰形容憔悴。 第67页 难怪京都紫气龙脉如此微弱,真龙天子病成这样,怎么可能兴旺得起来? 只是先前宋溪亭以为皇帝是受已故的嘉德皇贵妃阴魂纠缠,所以才一病不起,但后来皇贵妃的魂魄被他带出了宫,皇帝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联想到京都城外的魔煞腐蜣,恐怕其中还有更深的隐情。 宋溪亭不动声色转移视线,隔着人群,远远落在内殿的太子身上。 「众爱卿平身吧。」皇帝在内殿皇位落座,徐徐开口道,「今日是孤的寿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众爱卿大可随意。」 众人起身谢恩。 案前的瓜果碟子被一一撤下,由宫女换上精緻可口的菜餚。 接着殿内开始乐舞表演,飞觥献斝,笙歌鼎沸。 皇帝与旁边的皇后耳语几句,浑浊的眼珠扫过大殿,忽然问道:「昊宁怎么不在?」 皇后笑说:「这孩子说是去为圣上准备生辰贺礼了。」 坐在右侧下首的赫连翊轻笑一声,握着酒杯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三殿下敢不敢献上这份贺礼啊?」 麟德殿中,除了太子和后宫嫔妃,就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及王室宗亲可以在殿内列席,其他人只能在殿外。 而缥缈仙门少主和梵天世家大弟子毕竟身份不同,为了彰显大雍皇帝对九州玄门的重视,也一併安排在内殿。 此时话一出口,众人不约而同看向赫连翊。 世所周知,梵天世家和皇室有姻亲关系,皇帝向来对其多加照拂,因此赫连翊敢在殿上口出狂言,无所顾忌。 「哦?赫连仙士此话何意?」皇帝转头问道。 「赫连公子,说好此事由我亲自禀明父皇,你提前泄露,还怎么算惊喜呢?」方昊宁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行礼道,「父皇,儿臣来迟了,该自罚三杯。」 乐师舞姬纷纷退下。 人群散开,众人才将目光定在方昊宁后面的少年身上。 虽以轻纱覆住下半张脸,却不难看出他的绝世容貌,特别是那异于常人的发色和眸子,衬着翩若轻云的雪白宫装,转眄流精,光润玉颜,无不令在场的人惊艷难忘。 皇后见多识广,很快回神,问道:「这位是?」 方昊宁轻了轻嗓子,似在给自己加油鼓劲,然后大义凛然牵起鲛人的手,掷地有声道:「父皇,您不是常说要给儿臣赐婚,辟府另居吗?今日儿臣自己把王妃领来了,求父皇准允!」 殿内一派寂静:「……」 连皇后都忍不住扶额,悄悄嘆了口气。 唯有殿外听好戏的宋溪亭没忍住,低着头肩膀轻颤,憋笑憋得都快打鸣了。 「你的主意?」 陈争渡立刻猜到原委。 「啊,对呀!」宋溪亭好不容易止住笑,赶紧塞了两块扣肉,表情真诚万分,「他自己求我想的办法。怎么样,够不够惊喜?」 什么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堂堂大雍皇子,居然当众求娶一个男子。 陈争渡默然喝了口茶,没有应声。 「胡闹!」皇帝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是一个……一个男子!」 「我知道,但喜欢就是喜欢,不论他是男是女,儿臣的王妃只会是他也只能是他!」 别看方昊宁说的义正言辞,实际他掌心都要冒汗了。 首先他父皇责不责难另说,其次他和鲛人商量此事的时候,对方可是一万个不同意,那尾巴甩得差点把他拍到天上。 腹背受敌,可能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三殿下心里无比委屈:我一个皇子为了条鲛人都当众剖白出柜了,凭什么他还嫌弃我? ……倒不如让赫连翊把他抓去切片算了! 想归想,方昊宁的手却依然紧紧抓着对方,不让他有机会挣脱,露出什么端倪。 「圣上有所不知,三殿下求娶的并非一介普通凡人。」赫连翊冷哼一声,起身说道,「数日前三殿下在青州意外擒获南海鲛人,这类妖族世代居于深海,生性残暴兇勐,极其仇视凡人!其容貌、妖瞳均可惑人心智。据闻,南海鲛人已有千年不曾出现在九州,也不知因何会被三殿下恰巧遇到……」 这番话说下来,恐怕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是「恰巧」。 甚至有理由怀疑南海鲛人接近三皇子乃意有所图之举。 邬岚皱了皱眉,开口道:「自古以来,从没有鲛人戕害凡人的先例,赫连公子此话略有不妥。」 「邬少主听错了吧?」赫连翊嘴角勾起阴诡的笑容,「我可没说过鲛人有害人之意,只是担心三殿下年轻气盛,心志不坚罢了。」 再让赫连翊胡说八道几句,没准他父皇真的不同意了! 方昊宁刚想解释,忽听殿外传来六公主娇俏的声音:「父皇,母后,你们看我的新衣漂不漂亮?」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小公主身穿一袭冰蓝色纱织长裙,裙摆缀有圆润饱满的珍珠,颗颗晶莹剔透,衣袖则採用绸带样式,从肩膀延伸至臂弯垂落,云幻缥缈,随微风轻轻拂动。 光照之下,那琉璃般的薄纱更显流光溢彩,具有十足的朦胧美。 一群王公大臣都被这条璀璨夺目的裙子吸引,纷纷张口称赞。 除了方昊宁。 这段时日他与鲛人朝夕相对,几乎瞬息之间,他就认出了六皇妹身上穿的裙子是何质地! 第68页 ——鲛纱! 与此同时,鲛人骤然挣脱他的桎梏。 方昊宁瞳孔一缩,看见鲛人细白长颈生出几片鳞纹,素手变为尖锐利爪,失控般抓向六公主! 「兰茵,不可!」 但鲛人此时怒火攻心,显然听不进他的话。 千钧一髮之际,两道灵力先后破空而至! 一道救下被吓失魂的六公主,另一道则迎向鲛人,将其生生逼退几尺,旋即殿内阵法大亮,数根锁链从阵中穿出,眨眼间牢牢锁住鲛人。 事发突然,直到鲛人被俘,在场众人也还没回过神来。 守在外面的禁军蜂拥冲进大殿,锋利的刀刃对准鲛人,蓄势待发。 小公主险些当庭遇袭,皇帝龙颜震怒,质问方昊宁:「你给孤好好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他不是有意的!」方昊宁依然挡在鲛人面前,眉头紧锁,「先前兰茵的族亲遭人捕杀,生死不明,皇妹又恰巧穿了件鲛纱制成的裙子,他一时冲动这才……」 「如圣上亲眼所见!」赫连翊计谋得逞,大步走至殿中,声音洪亮,「此鲛生性残暴,若将其放在殿下身边,实在危险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鲛人仅仅因为六公主穿了件鲛纱,便要置其于死地,可谓穷凶极恶,望圣上严惩!」殿中有人附和。 「是啊,听闻京都近来发生了一桩命案,系妖魔作祟,莫非就是这个鲛人所为?!」 …… 大殿门口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坐在外面宋溪亭看不见里面情形,只能听声音辨个大概。 但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赫连翊耍得阴谋。 之前在沧浪江,他用鲛人血激怒魑蛟,使得万象玄雷剑阵功亏一篑,今日又故技重施,让六公主穿上鲛纱,刺激鲛人当众发狂。 真是卑鄙无耻! 殿内,方昊宁绷紧下颚,沉声道:「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兰茵绝无害人之心!京都城中的命案也绝非兰茵所为!」 赫连翊步步紧逼:「殿下千金之躯,怎能自降身份,替一个妖物作保?」 「你……咳咳咳!」 皇帝本就病体未愈,眼下怒气攻心,胸膛起伏,咳嗽声急促不止。 皇后连忙让人去传太医。 一边轻轻拍着皇帝的后背,一边劝说道:「宁儿虽自小顽劣张扬,但心性通透,他这般相信这条鲛人,不惜以性命担保,圣上不妨也相信他一回?」 皇帝缓过劲来,嘆了口气。 「不如这样?」皇后凤目微抬,有意无意扫了眼太子,说道,「鲛人当庭袭击公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押解入狱,待查明京都命案,若兇手的确不是鲛人,再放他出来从轻处置便是。」 这会儿太医也赶到了麟德殿。 皇帝心力交瘁,摆了摆手道:「就按皇后的意思处置!孤乏了,由皇后留下主持寿宴吧……」 第33章 翻车 皇帝走后,晚宴继续。 乐师歌舞再次登台演出,但席间众人无不各怀鬼胎,没了最初的兴致。 酉时三刻,宴席终于散去。 宋溪亭和陈争渡随众人走到宫门口的时候,被一个宫女叫住。 宋溪亭认出对方正是在凤驾前出言质问他的宫女,不禁道:「你是皇后身边的……」 宫女行礼低头道:「皇后娘娘有旨,六公主受了惊吓,梦魇缠身,哭闹不止,非要召见陈道君。」 ……哦,原来是让陈争渡去安慰公主啊? 「嗤,看不出来,陈道君真是艷福不浅啊?」赫连翊听到这话,冷嘲热讽道,「可惜你修的是无情道,六公主註定要芳心错付了!」 说完,赫连翊带着梵天世家修士先行出宫。 邬岚也拱了拱手:「既如此,我们也告辞了,等回了四方馆再议。」 宋溪亭撇撇嘴,也想先行一步。 「娘娘还说,她今日与宋仙士闲话家常,很是投缘。宋仙士也可一道前往坤宁宫。」 他也去? 宋溪亭微愣。 虽说今日他在麟德殿前和皇后说过几句话,但远远算不上「闲话家常」四字,更别说投缘了。 也就是说,皇后是故意留下他们的。 如宋溪亭所想,他和陈争渡到了坤宁宫,便有人带他们去偏厅等候,期间压根没看见小公主的影子。 「哥哥,皇后让我们来做什么?」宋溪亭问。 陈争渡闭目凝神,没有回答。 宋溪亭慢吞吞道:「上次你和赫连翊两人被皇后秘密传召进宫,但只有你一个人被留在宫内,方昊宁说是小公主看上你了,所以你陪了她一天。」 这次陈争渡有了反应,掀开鸦羽般的长睫,静静注视着宋溪亭,认真说道:「未曾。」 「我知道啊!」宋溪亭眉飞色舞笑起来,「因为那是皇后对外掩人耳目的说法,是不是?」 陈争渡不置可否。 他知道宋溪亭一直都很聪明。 「皇后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对梵天世家有所防备,乃至于在皇宫中,也有她忌惮的人……」 可大雍皇后母仪天下,还有谁能让她如此忌惮呢? 不等宋溪亭仔细思索,殿外忽然传来皇后的声音:「不愧是剑宗仙士,洞察秋毫。」 皇后屏退左右,款款步入殿中。 宋溪亭和陈争渡起身行礼。 第69页 待偏殿大门重新关上,皇后转身问道:「今日本宫在麟德殿前初见宋仙士,不知宋仙士可还记得本宫的话?」 宋溪亭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本宫藉口留下二位,正与此事有关。」皇后凤目流露出惋惜之色,顿了片刻,才道,「……本宫想见一见嘉德皇贵妃。」 皇后居然知道嘉德皇贵妃的残魂在他们这? 宋溪亭微微愕然,下意识看向陈争渡。 后者冷声道:「残魂携阴气,生者不宜接触。」 「本宫知道。」皇后苦笑一声,「嘉德皇贵妃生前与本宫交好,她临死前,本宫却没来得及和她好好道别。」 自古以来,深宫中的女子大都为了争宠尔虞我诈,不料皇后和嘉德皇贵妃居然感情甚笃。 许是宋溪亭的表情太过明显,皇后忍不住牵起唇角:「不,你没有猜错。本宫也不是一开始就和她姐妹相称的。最初,本宫和宫里其他妃嫔一样,讨厌嘉德。」 她与皇帝是少年夫妻,从东宫她就陪伴在皇帝左右。 只是女人太容易色衰而爱驰,深宫中的女人尤甚。 但不论皇帝往后宫填充多少妃嫔,皇后都不在意,这些女子也只是仗着年轻得宠一时,无法动摇她的根基。 除了嘉德。 「赫连氏年轻貌美,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优势——她对皇恩弃如敝履,她不爱皇帝。」皇后仿佛沉浸在回忆中,恍然失神,「自入宫以来,她的脸上就从未展露过笑颜,那时本宫只当她是刻意装出多愁善感、楚楚可人的姿态,意图攀附皇恩。」 众多嫔妃都来向她诉苦,说赫连氏宠冠后宫,独占皇帝,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为了给赫连氏一个下马威,她亲自去了赫连氏的宫殿。 却见那女子孑然一身,站在高高的宫殿楼阁上,如缥缈虚幻的白云,下一刻就要随风消散。 赫连氏跳了下来。 皇后也被皇帝迁怒,下令禁足。 原以为这是对方使得苦肉计,不料隔天她的禁足就被解了。 「若她当真心机深沉也就罢了,本宫自有法子让她后悔。可是本宫错了,赫连氏是真的一心求死……直到那日,太医诊断出赫连氏怀了身孕。」 宋溪亭忍不住问:「娘娘是否知道嘉德皇贵妃为何想寻死?」 皇后却笑道:「自苦多情空余恨——入宫非她所愿,在入宫前,她已和心上人互换庚帖,马上就要定下婚期了。」 怪不得那时嘉德皇贵妃的残魂会说她和心上人生前不能相守的话。 宋溪亭问道:「何人逼迫她入宫?」 「何人?」皇后冷笑一声,「二位应当知晓赫连氏有个同胞兄长吧?」 「哦,自然知道,如今的梵天世家家主旭尧尊者嘛!」 说起来这位旭尧尊者闭关以来从未露过面,宋溪亭却已经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了。 好像九州处处都有他的传闻。 「皇帝南巡途中对赫连氏一见钟情,彼时旭尧刚接手梵天世家不久,地位尚不稳固,于是他和皇帝做了个交易。」 具体内容世间恐怕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只知道在那之后,赫连氏入宫,梵天世家在九州声名鹊起,门庭赫奕。 「赫连氏怀有身孕后,只有本宫日日作陪,也绝了其他妃子谋害龙子的念头。然而最想杀死这个孩子的,是她自己。」 「有一天她趁我不在,自己偷偷喝下打胎药。幸好太医院察觉药材丢失,及时禀报于我。不过那碗药毒性实在太强,即便倾尽太医院之力,也只是勉强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无法根治余毒。」 思及此,皇后嘆了口气:「最终在诞下皇子后不到两年,她便撒手人寰了。而那孩子……也因此落下顽疾,是天生的短命相。」 宋溪亭皱眉问:「天生短命?这孩子就是如今的东宫太子?」 皇后点点头,继续说道:「赫连氏死后,皇帝赐谥号嘉德皇贵妃,同年册立了储君。」 「如此看来,圣上对嘉德皇贵妃也算一往情深啊!」 皇后却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眸中闪过浓浓的嘲弄之色:「是啊,深情到在赫连氏死后,连她的魂魄都不放过!」 ……什么意思? 宋溪亭皱了下眉。 「宋仙士方才不是说,宫中有本宫忌惮的人吗?」皇后冷笑道,「这个人就是皇帝!」 「京都有天子的紫气龙脉庇护,所有鬼魅邪祟不得靠近。可谁能想到,堂堂大雍皇帝,九五之尊!却在自己寝宫下囚着一只鬼呢?多可笑啊……」 宋溪亭:「……」 嘶,真实的宫廷秘辛,简直比坊间写的话本子还要离奇曲折! 聊了几句,已快到宫门下钥时间,宋溪亭和陈争渡不便久留。 临走前,宋溪亭从储物戒中召出绢帕。 无需他多说,嘉德皇贵妃的残魂就已经在皇后面前主动显了形。 皇后愣了许久,眼前的女子依稀还是花信年华,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素面未施粉黛,却依旧美若天仙。 与当年在皇宫初见,没有半分区别。 甚至连眸子里恸人的凄婉和哀伤都如出一辙。 许是皇后方才的回忆也勾起了嘉德皇贵妃的记忆,她的神智总算恢復了几分清明,徵询道:「可否请二位仙士给我一点时间……」 第70页 宋溪亭和陈争渡对视一眼,走出偏殿。 夜晚的风不似白天炙热,宋溪亭靠在院中的梧桐树上,把两边袖子撩到臂膀乘凉。 陈争渡则身量端正站在旁边,浑然与黑夜融为一体。 宋溪亭就看不得他安静,硬要搭几句话:「哥哥,你看今晚的月亮美不美?」 陈争渡默默抬眼看了看被乌云遮挡的天空。 别说月亮,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这就是你道行不高了,月亮自在心中,有时候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宋溪亭总是歪理一大堆,偏偏陈争渡不是个喜欢争论是非长短的人,便任由他胡说八道,「就像我对你的感情,无论你能否看见,也自在我心中。」 这般细枝末节的事,都能被他扯出段绕指柔肠的风花雪月。 宋溪亭不免佩服自己的口才。 陈争渡冷然凝视着他。 过了许久沉声开口:「宋溪亭,百年前你为何会出现在西陈皇宫?」 一盆冷水陡然浇下。 宋溪亭表情惊愕,明显怔住了。 「……那个啊,我说了是做梦呀!梦里的事千奇百怪的,哥哥,你怎么还当真呢?」宋溪亭打了个哈哈,企图矇混过关。 说实在的,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 但毕竟孤魂野鬼当久了,好不容易还阳,能与人说话聊天,他憋不住嘛! 以往就算有什么破绽,凭藉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也能忽悠过去。 因而宋溪亭也没怎么在嘴上吃过亏。 可是眼下,情况似乎有点不太妙。 不妄剑在风中响起轻微的寒鸣,昭示着陈争渡耐心即将告罄。 宋溪亭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被冻得发麻,不由打了个寒噤。 直到此时,宋溪亭才恍然咂摸出不对劲的地方。 陈争渡这么揪着百年前的故事不放,莫非他就是当时那个……小萝蔔头太子? 他倒吸一口冷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百年前的萝蔔头和面前的陈争渡,不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 同样的冷淡孤傲! 只是一个是小冰疙瘩,一个是长大的冰疙瘩! 他在当事人面前编撰梦境,不等于把自己的小辫子亲手送到人家手中?! 宋溪亭喉结一滚,忽然悲从中来,心生感慨—— 常在河边走,终是一脚踏进阴沟,翻车了! 第34章 鱼干 「哥哥,你做什么如此严肃,都吓到我啦?」 宋溪亭放下袖子,整了整凌乱的衣服,一边在心中苦思冥想。 怎么办? 此时此刻,他该如何解释,一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普通少年,魂魄会穿越时空出现在百年前的西陈皇宫? 饶是他巧舌如簧,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词。 好在这时偏殿开门声响起。 打破了二人间僵持的冷硬气氛。 宋溪亭转移话题:「我们进去吧!」 嘉德皇贵妃的残魂太过虚弱,长时间的叙话让她魂魄明显变得更加黯淡,宋溪亭没有追问她在里面和皇后说了什么,立刻将她收入绢帕中。 「今日也算了却本宫一桩心事。」皇后站在殿中,望着嘉德皇贵妃消失在眼前,缓缓说道,「不过本宫仍要提醒二位,嘉德的名讳在宫中须得三缄其口,若被他人知晓恐惹来是非。」 「放心吧皇后娘娘,我们知道的!」 皇后言辞恳切:「还有关于宁儿……二位仙士与宁儿属同门师兄弟,他羽翼未丰又不经世故,调查京都命案之事还望二位从旁协助,本宫也可放心些。」 此事就算皇后不说,他们也已经在调查了。 宋溪亭点点头答应,忽然想起什么,「哦对,方才忘了问,娘娘说太子是天生的短命相——请问当时给太子看相的人是谁?」 皇后不疑有他,说道:「看相之人正是梵天世家家主,当年他算出太子薄命,至多不过数载寿命。此后旭尧便开始向东宫进献仙草灵药用以续命,数十年来源源不断,故而太子至今安然无恙。」 真是哪哪都有这个梵天世家啊…… 难怪如今混成九州四大仙门之一,人家不仅是皇亲国戚,还会来事儿! 「不知是不是本宫多虑了……」皇后眉头微蹙,「本宫总觉得近几年来太子性情愈发莫测。明明他是嘉德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可有时候就连本宫也不敢过于亲近他。」 宋溪亭在心中暗暗说道:那可不,太子身上缠绕死气,哪个活人愿意亲近啊? 说了许多话,皇后脸上露出几分疲态。 宋溪亭和陈争渡也告辞离宫。 一路上宋溪亭都在想太子的古怪,待出了宫门,周遭只剩下他和陈争渡两个人,先前沉寂尴尬的气氛再次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好不容易转移话题,不让陈争渡继续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这会儿他更不可能自揭伤疤。 因此赶在陈争渡开口质问前,宋溪亭脚步顿住,刻意停在国师府门口。 「哥哥,我今晚不回四方馆啦!」他嬉皮笑脸道,「我和国师哥哥约了一块儿喝酒,你先回去吧!」 陈争渡默不作声看着他,黑眸冷冷清清,显得疏离而遥远。 好像不大高兴。 说起来他什么时候高兴过? 宋溪亭拿捏不准他在想什么,心里直打鼓。 第71页 「随你。」 陈争渡撂下一句话,移开视线,抬脚就走。 宋溪亭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陈争渡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隐约从那两个字里听出点别的意思。 好像话本里闹别扭的怨偶? 但很快他就摇摇头,把这个古怪的念头甩出脑袋。 无论怎么想,陈争渡都不可能与「怨偶」扯上关系,更不可能闹什么别扭。 大概是他做任务做傻了吧! -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被关在此处的人都是犯了弥天大罪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因此每天的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兰茵被单独关在最里面的一间。 离皇帝寿诞已经过去整整三天。 他嗅觉听觉都十分灵敏,即便狱卒们受三皇子殿下嘱咐不能苛待他,待在此处,也依旧让他痛苦安分。 兰茵抿着唇,伸出手想触摸什么,却被虚空中的亮起的金色屏障弹回来。 雪白的指尖现出焦黑之色。 这是仙门封印,专为禁锢妖兽所设。 要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兰茵回到席间屈膝蹲下,一双碧绿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牢房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恰好正逢午时,狱卒前来送饭。 待送到他这边时,那名狱卒刻意放慢了动作,目光贪婪地落在兰茵脸上。 后者沖他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笑容。 鲛人的容貌放在凡间实在万里挑一。 狱卒看得呆住,张着嘴讷讷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紧接着他的手忽然不受控制一般,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对准掌心,慢慢划下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指缝淌下。 牢中仙门封印金光大亮。 兰茵面带微笑,示意他抬起掌心。 就在即将成功破除封印的时候,远处蓦地飞来一支银箭,贯穿狱卒肩膀,将他瞬间击飞出去,连人带箭一起重重掼在墙壁上。 与此同时,鲛人魅术不攻自破。 狱卒惊叫痛唿,但甫一挣扎,肩膀上的银箭便往里更深一寸,最后竟直接痛昏过去。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区区小妖,居然还想越狱?」赫连翊踱步走来,手里握着那把苍龙银弓,满是鄙夷道,「既然你不想待在这,那正好,随我一道回梵天世家同你族人相聚吧!」 兰茵双眸迸出冷厉的杀气。 赫连翊咧开嘴角:「哦,差点忘了,你哪还有什么族人?他们啊……都已经下地狱了。」 兰茵嘴里爆发出一声怒喝,举起利爪沖向赫连翊,却被仙门封印反弹连连后退。 幸好鲛人鱼鳞坚硬,抵挡了些许反噬。 看见兰茵狼狈的模样,赫连翊发出猖狂的大笑。 果然,比起直截了当杀人,让对方在绝望的深渊泥足深陷,苦苦挣扎,才更有意思! 「赫连翊,你在这干什么?!」 方昊宁急匆匆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兰茵脆弱地倒在地上,周围全是零零散散的鳞片,长发逶迤,血迹斑驳。 他顿时怒急攻心,本命灵剑发出清啸,下一秒长剑已经落在赫连翊颈侧。 「我问你,你来这干什么!」方昊宁极力控制着怒气,声音冷如寒铁。 赫连翊收起银弓,丝毫不惧剑锋会割破他的喉咙,慢条斯理道:「三殿下,你应该问问那个狱卒,你的鲛人对他做了什么?」 方昊宁皱了皱眉,视线掠过赫连翊,看到不远处被箭吊起半边身体的狱卒。 电光火石间明白髮生了什么。 他冷声道:「容我提醒一下,赫连公子,你的兇器还在那呢!」 随着话音落下,刚才贯穿肩膀的银箭就像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狱卒身体没了支撑,陡然滚落在地。 「是吗?」赫连翊毫无惧意,挑衅地耸了耸肩,「现在没有了。」 方昊宁面沉如水盯着他。 「恕在下也提醒一声三殿下,莫要同鲛人相交过密,否则传到圣上耳中,恐怕又会以为殿下受鲛人蛊惑,迷了心智。」 「这就不劳赫连公子费心了。」方昊宁唇线紧绷,收剑入鞘,「待查清京都命案,我自会向父皇重提这门亲事!兰茵的族亲本殿下也会亲自找回。届时,说不定要去梵天世家登门拜访呢?」 赫连翊幽冷的目光扫过鲛人,轻嗤一声:「殿下未免将所有事想得太顺利了,那我们便走着瞧吧!」 目送赫连翊的身形消失在大牢,方昊宁这才松了口气。 多亏他在刑部安插了眼线,赫连翊来这他才能第一时间知道! 从狱卒身上拿了钥匙,方昊宁进到牢房,穿过仙门封印——他是剑宗弟子,这种针对妖兽的封印于他无效。 「你没事吧?」方昊宁扶起兰茵,让他靠坐在自己怀中,然后拿出一颗灵丹餵到他嘴里。 兰茵舌尖一舔,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吐出来。 方昊宁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严厉道:「治疗外伤的!难吃也得给我吃下去!」 兰茵只得苦哈哈把丹药咽下肚。 「你刚才对狱卒做什么了?不会是想逃狱吧?」方昊宁狐疑。 「……」兰茵诚实地点点头。 「你……」方昊宁被他气得脑仁疼,但转念一想,如果是他,他也不想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于是豁然了。 第72页 「你再忍两天,等查清命案,我会找父皇放你出去的,相信我……」 兰茵坚定摇头。 方昊宁瞪大眼睛,脑仁又开始疼:「本殿下再怎么说也是大雍皇子,身份尊贵,你再嫌弃这嫌弃那的,我真不管你了!」 兰茵默然无语片刻,想了想,干脆歪头仰起脸,在方昊宁唇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 方昊宁……呆若木鸡,石化在地。 他活了二十几年没有拉过姑娘的小手,没想到在刑部大牢里,被人猝不及防调戏,哦不,被鱼调戏了! 「我去,找你。」 耳边传来少年纯净的声音。 方昊宁没反应过来,傻愣愣重复道:「哦,找我……」 「你,两天,没来,我很,担心。」 「什么?」方昊宁过了半晌,终于回神,「等等,你、你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兰茵似乎有些无语,指腹轻轻落在方昊宁唇角,声音清晰可辨,「鲛人,契约。」 「咳……」 方昊宁在这被他亲得脸红心跳,结果对方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契约。 无关情爱,甚至连调戏都称不上! 三殿下的心碎成了渣,三殿下还得强颜欢笑。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之前怎么不定契约,光咿咿咿的,让我猜来猜去。」方昊宁目光控制不住四处乱看,就是不看面前的鲛人,心里像塞了团线,剪不断理还乱。 谁知兰茵又诚实道:「难看,不想。」 方昊宁:「…………」 可恶的鲛人! 「你好好在这待着吧!」方昊宁气笑了,霍然起身。 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回头恼羞成怒把剩余的疗伤丹药扔给兰茵,恶狠狠威胁—— 「明天本殿下来检查!不乖乖吃药就把你抓起来烤成鱼干!」 第35章 失踪 宋溪亭在国师府白吃白住了三日。 主打一个厚颜无耻。 起先他还心存侥倖,觉得自己龟缩起来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用面对陈争渡的质询。 到现在后知后觉咂摸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几天他没回四方馆,陈争渡竟也毫无动静。 仿佛全然忘记有他这么个人! 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怎的,心口却像压了块巨石,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定是因为别人忙着调查案子,而他在这无所事事,这不符合他品行敦厚善良小师弟的人设呀! 直到第四日清晨,京都下起瓢泼大雨。 宋溪亭被嘈杂的雨声吵醒。 准确来说,是被左手手腕的印记烫醒! 「天道」又开始催促他任务进度了。 宋溪亭霍然起身,穿好衣服,扎起头髮,动作利索地像事先模拟过很多次。 出门时撞见国师府的侍童,对方意外道:「宋仙士,您今儿起得真早呀!我这就吩咐厨房准备早膳……」 这位宋仙士来府上后,从没在午时前醒过,因此府上没有提前备膳。 「不用准备啦!我去和国师哥哥道个别,这就走了,外面还有一堆事儿要忙活呢!哎,真是麻烦。」 宋溪亭唉声嘆气,脸上却带着眉飞色舞的笑。 一双桃花眼似落了飞霞,艷色撩人。 侍童被晃了眼,自知失礼,低头道:「大人一早便进宫了,现下还未回府。」 宋溪亭蹙眉:「这样啊,真是不巧。那只能拜託你代我传个话啦!」 那天他不请自来,温昭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关怀备至,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倒是让宋溪亭有点不好意思。 也罢,等此间事了,再找机会感谢他吧! 侍童应了一声,说道:「那宋仙士稍等,我去安排车驾。」 几日未见,陈争渡那根木头没准又冻得像千年寒冰了,宋溪亭想着顺路买点东西回去哄哄他,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总好过单纯用热脸贴冷屁股。 于是摆手道:「不用,这离四方馆没两步路,你借我一把伞就行!」 雨天闷热潮湿,街上人烟稀少。 以前宋溪亭最讨厌这种天气,别说上街,懒起来房门都不乐意踏出一步。 不仅如此,右腿和手腕都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 走在路上别提多难受。 宋溪亭单手撑伞,一步一拐,耳边听着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噼里啪啦,心里居然没有一点烦躁,反而雀跃异常。 他在飞仙楼打包了一份桃酥饼。 上次陈争渡带他来的时候,宋溪亭曾留意过,满桌佳肴,陈争渡只把那碟桃酥饼吃完了,想来应当是喜欢。 许是心情奇佳的缘故,宋溪亭脑海灵光乍现,终于编好了说辞! 如果今天陈争渡旧事重提,他就说那是他投胎轮迴前遗留的记忆。 西陈至今已逾两百多年。 就不许他投胎转世吗? 就不许他喝孟婆汤的时候洒出来一星半点吗? 到时候宋溪亭只需咬死说在梦里看见的是自己前世或前前世的记忆。 即便陈争渡怀疑,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在撒谎。 合情合理! 一下解决了心头之患,宋溪亭不由得松了口气。 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宋溪亭心脏却毫无预兆跳空了一拍,这种对危险的直觉曾救过他很多次,宋溪亭几乎没有犹豫,抬脚就跑! 第73页 飞仙楼到四方馆的路他很熟悉。 只要转过这条街,再往前百丈就能看见四方馆大门。 然而奇怪的是,不论宋溪亭怎么跑,前方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转角近在眼前,他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 不对,不对! 宋溪亭停住脚步,微微弓腰,大口喘气。 油纸伞早在奔逃途中被他遗弃。 冰冷的雨点没有任何遮挡,乌黑的长睫被打湿,低垂着覆在眼前,水珠淅淅沥沥沿下颚划过,顺着脖颈线条缓缓没进衣领深处。 明明是夏天,宋溪亭却被冻得彻骨生寒。 只有怀里的桃酥饼还散发着余热。 忽然,他目光定定望向街口。 ——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黑衣蒙面,手中长剑被黑布裹得严丝合缝。 强烈的压迫感让他瞬息喘不过气来。 竟是此前一直跟在赫连翊左右的神秘剑奴! 眼下这般情况,宋溪亭可不认为对方是来和他叙旧的。 寻衅滋事倒是极有可能。 宋溪亭曾在沧浪江和他对过两招,深知剑奴修为高深,若是硬碰硬,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 「我当是谁,原来是梵天世家的黑衣大哥啊?你默不作声跟着我干什么,吓我一跳!前两天圣上寿诞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有事先回去了呢……啊,你是要去四方馆找赫连翊么?刚好我也要回去,咱们既是同路,要不要一起走?」 宋溪亭嘴里嘚吧嘚,余光快速扫过周围,试图想法子逃跑。 「这是异灵阵,你的传音玉坠没有用。」剑奴冷声道。 「……」宋溪亭咬咬牙,触碰储物戒的手指转了转,往袖中一摸,「谁说我想用传音玉坠了?」 话音刚落,三张符箓顺势飞出! 「轰隆——轰隆隆——」 两张符箓召出万钧雷霆,震耳的雷声响彻云霄,几束银白色光芒噼开阴云笼罩的天幕,如根根银箭疾射而下,击中剑奴所在的位置! 与此同时第三张瞬移符生效,宋溪亭眼前光芒一闪,身影便要消失。 陈争渡说过,云篆之术可在关键时候保命,即便敌人修为高深,也能拖住他一时半刻。 可宋溪亭忘记了一件事。 他曾在剑奴面前用过瞬移符! 暴戾的灵力噼天盖地横扫过来,指尖的瞬移符剎那粉碎殆尽。 宋溪亭消失大半的身形勐地一颤,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出空间裂缝,筋脉灵台双双遭受重创! 剧烈的痛楚从四肢百骸袭来,仿佛内脏骨头都被搅碎,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鼻腔和唇角喷涌而出。 浓重的血腥味染遍全身。 宋溪亭却再也闻不到了。 他抽搐着倒在水泊里,四肢麻木,无神的瞳孔中倒映出剑奴的身影。 雨下得很大,剑奴身上却滴水不沾,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容狼狈的宋溪亭,似在看一个死人。 表情冷漠而残忍。 - 这几日方昊宁在大理寺、刑部和四方馆之间来回跑,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好不容易翻完陈年卷宗,所有人都齐刷刷松了口气。 「三年间相同的命案在九州各地陆续发生,但各州府上报时有所隐瞒,最终只查到死者共计三十一人。」方昊宁沉声开口,「如果不是何茹一案,恐怕这些卷宗都要淹没其中,再过三年也无人发现吧?」 被拉来当苦力的大理寺一众官员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 「这些女子身份各异,籍贯也不同,魔物为何会挑选她们?」任雪纯不解问道。 众人也都有所疑惑,猜测道:「也许是随缘选的,魔物行兇,哪有道理可言?」 「不。」邬岚忽然开口,「这些女子身上一定有某些地方吸引魔物,才会引来杀身之祸。」 陈争渡冷然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记载,微微敛眉:「纯阴命格。」 「没错!是命格!」邬岚醍醐灌顶。 根据所有死者的生辰八字推算,她们的命格刚好是纯阴! 「但魔物是如何得知这些女子的命格呢?」 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不会广而告之。 除非魔物也和他们一样,能看到所有人的名册。 「……选秀。」方昊宁皱眉道,「每每宫中选秀,各州官僚会奉上所有适龄女子的名册户籍,再由礼部进行筛选。」 只需看过户籍,知晓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推算出命格就易如反掌了。 如此说来,魔物定然藏在宫中! 邬岚蹙眉道:「我曾听师尊说过一些早已失传的上古禁术,其中便有邪修用上百纯阴女子祭阵,以此逆天改命,妄图长生……」 邬岚还欲开口,忽见陈争渡站起身来,行步如飞往外走去,惊道:「陈道君,你去哪?」 陈争渡没有回答,一双静默的眸子异常冰冷。 也是这时,方昊宁突然注意到一件事:「咦,这两天怎么没看见宋溪亭?」 众人面面相觑。 是哦,好像那天从宴会回来就没见过他了。 「宋溪亭……」任雪纯想起什么,接话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也是命格纯阴之人吧?」 那时宋溪亭山门考核第一关作弊,被关仙狱,后来东岳长老发现他命格极阴,克人克己。 这件事还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剑宗弟子应该都有所耳闻。 第74页 「对哦,我也记得宋师弟命格属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少剑宗弟子回忆起往事,纷纷附和。 「不好!」方昊宁神色凝重,迅速起身去追陈争渡。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如果魔物只对命格纯阴之人下手,那宋溪亭岂不是很危险? 日暮时分,骤雨方歇,青砖被雨水沖刷得锃亮,几乎能映出沿街悬挂的两排灯笼。 陈争渡走得极快,方昊宁只晚他一步出门,还差点跟丢了。 看这路线,应当是去往国师府的。 「大师兄,你先别急,魔物应该还不知道溪亭是纯阴命格,他又没参加选秀……」这种情况下,方昊宁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安慰道。 谁知两人到国师府一问,侍童却意外道:「宋仙士?他今天一早就已经走了啊!」 方昊宁心里咯噔一声,着急道:「走了?他说要去哪了吗?」 「应当是准备回四方馆。」 一大早就回四方馆了,到现在也没见到人! 方昊宁已经不敢细想。 陈争渡下颚紧绷,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方昊宁嘱咐了侍童几句,让他将此事转告给国师,若宋溪亭真的失踪,人多力量大,找起来更快些。 黯淡的天光逐渐被夜幕笼罩,风里夹杂着雨后闷热的潮意,不免让人心生烦躁。 陈争渡沿途一路探寻,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宋溪亭的气息。 带走宋溪亭的人,修为并不在他之下! 「大师兄……你的剑气……」 方昊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争渡这才发觉,不妄剑森然寒气已然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瀰漫开来,青石砖上遍布细碎冰纹,连路边的水塘都冻成了硬石头。 附近的百姓有的被冻住双脚,有的惊恐逃离,唯有方昊宁还能勉强维持行动,但因为离得近,眉眼覆着白霜雪渍,正颤颤抖抖地哈着气。 「……」 陈争渡收了剑气。 周围霎时如万物復甦一般。 发生这茬事,整条街已经无人敢靠近,不消片刻,路上空空荡荡,连商户都提前打烊了。 不远处飞仙楼的小二一边往里收招牌,一边暗自窃喜:今日可以快点收工回去歇息了! 然而未等他把门合上,眼前忽然一暗。 刚刚站在远处的仙士转瞬到了面前,寒气逼人的长剑卡在门框空隙处,硬生生阻拦了他关门的动作。 声音幽冷:「哪来的?」 随后跟来的方昊宁也认出了此物,脸色一变:「是溪亭的孔雀翎耳坠!」 第36章 太子 小二被吓得不轻,赶紧把挂在腰带上的红色羽毛坠子递过去,讷讷答道:「仙士饶命啊,这东西是小人捡来的!」 「在哪捡的!」方昊宁追问。 「就在前边街角巷口。因为失主是小店的常客,所以小人认得此物,想着先替他保管着,等他来店里的时候再还给他。小人所说句句属实,您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万万不敢私吞这么贵重的东西哪!」 陈争渡听出重点,问道:「他来过这里?」 「是来过!早晨的时候,小人印象很深,那位公子打包了一笼店里刚出锅的桃酥饼。」小二尴尬道,「因为那位公子……又忘记付帐,所以小人还追出去找他呢……」 「……」 方昊宁嘴角微抽,不知为何有点羞愧的感觉。 但这种离谱的事发生在宋溪亭身上,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下一秒他就看见陈争渡默默从储物戒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小二手中。 依分量,少说也有百两之多! 小二哪敢收啊? 这两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他赶紧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交代了,生怕那把寒气森森的剑移到自己脖子上来。 「按飞仙楼小二所说,这里就是捡到孔雀翎的巷口,如果溪亭曾经过此地,或者在这停留过,那为何我丝毫没有追踪到溪亭的气息?」 方昊宁闭着眼,仍不死心,继续施展追踪术,不放过方圆十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离主街并不远,平时人来人往,是回四方馆的必经之路。 按理说,魔物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把人带走,肯定会有目击者看见。 而且那小二是追着宋溪亭出去的,据他所说,他一直跟在宋溪亭身后,只是转过街角后前面的人就无影无踪了。 只有地上掉落的一串孔雀翎耳坠。 「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方昊宁看向陈争渡,微微怔然。 向来果决冷厉的大师兄此刻僵硬孑立,握着不妄剑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仿佛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人投进一块石头,从中心荡开重重涟漪,又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混乱游离。 顺着视线看去,只见墙角根处残留着几块被雨水沖刷得细碎骯脏的糕点残渣,早已认不清原本的模样,应该是宋溪亭在飞仙阁买的桃酥饼。 或许是嘴馋,或许是买了要送给什么人。 因为飞仙阁的小二说,当时打包,宋溪亭特意让他包得好看一点,甚至亲手在上面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陈争渡盯着看了片刻,分不清当下是什么感觉。 那些隐秘陌生的情绪不知所起,来得仓促而汹涌,沿着血液流向身体每一寸角落,宛如被蚁穴蚕食掏空的大坝,在狂风恶浪的攻势下土崩瓦解。 第75页 「阿弥陀佛,看来二位施主遇到了难题?」 方昊宁扭头看去,只见深巷之中缓缓走出一名年轻和尚。 袈裟洗得发白,一只眼睛被白布缠绕。 更离谱的是,他手上一左一右拎着两坛女儿红,活像来招摇撞骗的。 方昊宁狐疑打量几眼,喝道:「你是谁?」 和尚却不答,明明脚步很慢,却在眨眼间就走到了陈争渡面前。 「原来是太子殿下。」和尚先是讶异,随后瞭然一笑,「许久未见,殿下这是……哦,惹上情债了?」 方昊宁看看和尚,又看看陈争渡,表情一脸懵。 啊?太子不是他哥吗? 陈争渡抬眸,刚才翻腾的情绪已然深埋眼底,无人探寻得到。 他望着来人,唤了声:「皇叔。」 方昊宁再次:??? 和尚摇摇头:「小僧百年前便已皈依佛门,抛却俗世身份,殿下不必如此称唿,唤小僧法号诸微尘便是。」 百年前皈依佛门的皇亲贵族…… 方昊宁一惊,蓦然睁大双眼! 「西陈早已覆灭,大师亦不必唤我殿下。」陈争渡回道。 诸微尘点点头,从善如流改了称唿:「因缘际会,施主所寻之人,小僧倒也认得。」 骤然得知二人身份的方昊宁从惊讶中回神,激动道:「大师知道溪亭在哪?」 「不知。」他答得理所当然。 「……」方昊宁嘴角一抽。 心说不知道你在这装什么高深莫测? 诸微尘下巴微抬,清澈的目光隔着十里八街的青瓦白墙,若有所觉落在某个方向,意有所指:「小僧只知道,有时眼之所看,不如心之所见。」 - 好痛…… 宋溪亭是被活生生痛醒的。 剑奴灌进他体内的灵力似在一点点凌迟他。 饶是昏迷,也无法逃过折磨。 那杀千刀的比他还记仇。 不就在船上阴了他一手,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吗? 宋溪亭闷哼一声,满头大汗睁开眼睛。 入目尽是黑暗。 但他依然能隐约分辨出来,此处是一个地下暗牢。 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 宋溪亭匍匐在地上,忍着彻骨的疼痛,用手指一点点向前摸索。 如此细小的动作,也用尽了他浑身力气。 不知剑奴把他抓来这里要做什么,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马上要杀了他的样子。 储物戒和符箓都被收走,内府灵力也被封了,即便不受伤也没法逃出去。 正当宋溪亭思索的时候,前方甬道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 宋溪亭赶紧闭眼装死。 过了片刻,幽暗的地牢亮起灯光。 「离时辰还有一会儿,宋仙士,不如你陪我聊聊天吧?」 宋溪亭眼皮轻颤。 对方开口的剎那,他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我与殿下素不相识,有什么可聊的?」宋溪亭放弃装死,冷然开口。 坐在他眼前的,赫然就是曾在皇帝寿诞晚宴有过一面之缘,携带死气,疑点重重的东宫太子。 似乎对将死之人格外宽厚。 方鸿宇并未在意他的无礼,反而笑道:「宋仙士不是已经从皇后口中知晓许多旧事?关于我的,关于……赫连氏那个女人的?」 看来他们还是太天真了。 皇城之中哪有什么秘密? 说不定那晚他们前脚刚从皇后宫中离开,偏殿的对话就已经不知不觉传到东宫了。 「哦,你说那个啊,确实听了不少。」宋溪亭用力把身体翻了个面,唿吸这才稍稍通畅些,慢条斯理评价道,「不过你和你娘一点都不像。」 这确实是宋溪亭口中难得的大实话了。 嘉德皇贵妃已故多年,如今只剩一丝微弱残魂,也无损她清丽脱俗的容貌。 至于方鸿宇,真要说起来,他的五官脸型偏硬朗刻薄,眉宇间笼罩着沉重的杀伐之气,更加肖像他的生父。 唯有那双眼睛和皇贵妃有几分相似。 也仅仅只是相似罢了。 因为二人眼中流露出的目光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他还在方鸿宇身上嗅到一股极其讨厌的味道,不知道什么,但讨厌。 方鸿宇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轻嗤了声:「娘?后宫之中,谁不知道我从出生起就没了娘?赫连氏不配为人母,也不配为人妻,更不配入我大雍太庙。」 宋溪亭稍稍沉默片刻。 恕他学识浅薄,没明白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明明皇贵妃也是受害者。 难道该骂的不是他爹吗? 方鸿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笑着补充:「还有我父皇,他也不配当这大雍的国君。」 「这倒是。」宋溪亭贊同地点点头,「话说回来,你这么恨你的生父生母,不应该找他们诉苦报仇吗?为什么把我绑来这里?」 「你同我一样,我们都是命数该绝之人。」 闻言,宋溪亭心里「咯噔」一下,干笑道:「殿下,说话就说话,你可别咒我啊!」 「有人告诉我,你命格极阴,百年难得一遇,是祭阵的最佳人选。」 「……祭阵?」方昊宁佯装听不懂的样子。 「是了,你自然没听说过。那是上古三大阵法之一,以龙脉为媒介,实现逆天改命。」方鸿宇声音中满是嚮往,脸上迸发出掩饰不住的欣喜。 第76页 「所以何茹也是因祭阵而死?」 「不错。」方鸿宇并未隐瞒。 宋溪亭皮笑肉不笑道:「怪不得你身上死气这般深重,其实你的命数早就尽了。你现在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你偷了别人的命。」 方鸿宇对生的欲望极其强烈,压根听不得「死」字。 只见他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待你祭阵后,我将会获得永生!」 「可是你害了那么多人,都没能完成逆天改命,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被人骗了?」 「不可能!」方鸿宇一振长袖,怫然道,「此阵须集天时地利人和,先前阵法未能成功,是因为力量不够!而且那些祭品太过劣质,只能短暂替我续命,要彻底成功,还需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宋溪亭冷声:「拿人命祭阵,真是丧尽天良,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方鸿宇身体往后靠,半张脸没入漆黑的阴影,「即便是报应,也该是赫连氏的报应。从始至终我只是想活着,你说,我何错之有?」 宋溪亭:「……」 这言论多多少少有那么些耳熟。 宋溪亭回想自己的情况,他也是为了想活着而去完成天道任务,从某种角度来说,倒是和方鸿宇有些相似。 只不过方鸿宇的思想明显更加极端。 说到激动的地方,方鸿宇霍然从椅子上起身,在狭小逼仄的暗牢内来回走动。 「我什么都没做错,她却想要我的命!呵,她和皇帝之间的恩怨,凭什么要以我的性命为代价?」 他神色逐渐癫狂。 二十八年,他被自己的执念折磨了整整二十八年! 每时每刻不曾停歇。 他不懂。 他只知道他生来不受母亲疼爱。 他的母亲想亲手杀了他。 他从出生起就落下顽疾,所有人都说他至多活数载光阴。 可是……凭什么? 那些恩怨是非,与他无关。 为什么要让他来承受这种恶果? 她希望他死,那他偏要活着! 「我是大雍储君,未来的天子!京都的紫气龙脉理应为我所用,九州臣民合该为我捨身取义!」方鸿宇一步步缓缓走到宋溪亭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宋仙士,别担心,我会替你好好活着。」 我替你个大头鬼! 宋溪亭很想朝着他的脸呸一声,可惜高低差太多,按道理,这口唾沫很大机率会摔回到自己脸上。 想了想,宋溪亭决定忍了。 「那个,太子殿下,你刚还说我们同病相怜,难道不应该抱头痛哭惺惺相惜吗?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拿我祭阵?虽然在下天资愚钝,高不成低不就,但也十分爱惜自己这条小命,不如咱们打个商量,我给你当小弟,替你再去抓个命格极阴的人,成功了你分我两年寿命,如何?」 宋溪亭嘴上奉承着,脑中快速运转起来。 据方鸿宇所说,告诉他上古阵法的人显然是把他抓来的剑奴。 那么这一切和梵天世家有没有关系,就很值得细思了。 要知道,方鸿宇如今的所作所为乃是逆天之举,旭尧有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帮自己的外甥吗? 此事若败露,不止旭尧,整个梵天世家都将被世人诟病唾弃。 而从旭尧拆散自己胞妹姻缘,拿她换整个梵天世家的荣华来看,他似乎并不是个看重亲缘的人。 「太晚了,宋仙士。今日子时就是我等了二十八年,千载难逢的时机啊。」方鸿宇假模假样嘆了口气,「费尽心思故意拖延时间,是期望有人会来救你?可惜,你我二人的闲话只能聊到这儿了。」 方鸿宇摇摇头站起身,作势要走。 眼见拖不住,宋溪亭立马嚷嚷:「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问殿下!殿下可敢附耳一听?」 方鸿宇看了他片刻,似是对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仅存的最后一点耐心,也坚信这么一个动都动不了的人无法伤他分毫,因此走近几步。 「再近些,我受伤太重,快没力气说话了。」宋溪亭虚弱道。 方鸿宇皱着眉,又近两步,嫌恶地踢开脚边宋溪亭血煳骯脏的衣角。 「殿下,可愿见一见你的生母赫连氏……」 说到后面,宋溪亭声音愈发低哑。 方鸿宇隐约听到「赫连氏」三个字,又听不真切,忍不住弯腰侧耳细听。 就在这时,他余光掠过一抹虚影,有什么东西从宋溪亭身上弹出。 方鸿宇心中暗道不好,手迅速摸向腰间玉佩——那是剑奴给他的法器,触之生效,即便是毫无灵力的凡人也能使用。 宋溪亭当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他灵魂附体的剎那,指尖险之又险悬停僵住,整整三秒没敢动,指腹离玉佩毫釐之差。 唿…… 成功了! 宋溪亭垂眸,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肉身,颇为牙疼地啧道:「早知道当初还阳,就求「天道」给换具高大威勐的身躯了,瞧这瘦胳膊瘦腿,天天不是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半点养不肥,也太惨了!」 把自己肉身小心翼翼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宋溪亭这才直起身,摸了摸方鸿宇的脸。 当初他和陈争渡互换身体,恨不能揩油揩个遍,这会儿心中只有膈应。 死气呛鼻了都! 但短时间内也容不得他嫌弃,快速适应这具身体后,正巧暗牢外有人传话:「殿下,时辰快到了。」 第77页 踏出暗牢,站在外面的修士齐刷刷低头。 路过对方的时候,宋溪亭观察了一下,他身上同剑奴穿着打扮相同,均是全黑,衣服和武器上也没有哪个仙门家族的徽记。 九州除了那些记录在册的玄门世家,还有很多无门无派的散修。 这些人听命于剑奴,有组织有纪律,显然不是什么散兵游勇。 宋溪亭曾听闻过不少坊间传言,说一些门派会暗中培养忠于自己的修士,类似皇家暗卫,专用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脏活累活。 他心中有了猜测,一边整了整衣袖,做足了太子的派头。 一边学着方鸿宇的语气,装模作样点头道:「唔,走吧!」 第37章 屏障 亥时,京都城外三十公里。 任雪纯携剑宗和缥缈仙门弟子分守几处,悄无声息布好了结界。 陀罗伞屏障张开,绵延数十里,固若金汤。 别说人,一只虫子都别想飞出去! 顺利完成后,几名剑宗弟子松了口气,站在一起小声说话。 「宋师弟至今下落不明,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你们说,大师兄如此在意宋师弟,莫非宗门内流传的谣言是真的……」 「你们在做什么?」任雪纯走上前来,秀眉微蹙。 「没什么!对了任师姐,先前邬少主不是说城郊那座别院十分可疑吗?我们为何不在那儿布置屏障,而是特意将整个京都围起来?」一名剑宗弟子问道,「难道是要瓮中捉鳖?」 「哼,因为别院只是一个障眼法,故意吸引我们注意罢了!」任雪纯站在山头,居高临下,眺望远处轮廓模煳的京都城,「我们的任务是将计就计,布置结界保护城中百姓,其他的大师兄自有办法解决。」 那弟子恍然大悟,坚定点头。 忽然,一个眼尖的缥缈仙门修士低声喝道:「你们看,是赫连翊!他怎么在这时出城了?」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赫连翊身背银弓御剑先行,一袭明黄锦缎,高冠束髮,盘桓在衣袖上的狴犴图纹栩栩如生。 他背后跟着七八个梵天世家修士,几人神色匆匆,看方向是往城郊别院去的。 盯着他们消失在视野,任雪纯立刻吩咐两名弟子:「悄悄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其他人加强防备!」 任雪纯是剑宗内门弟子,仅用百年修为就达到了金丹后期,又是长老之女,身份卓然,论资歷和辈分在同行的弟子中都算佼佼者。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雷动风行。 两名剑宗弟子虽然都是结婴前期修为,但擅长潜行追踪之道,放在年轻一辈也算是佼佼者。 然而跟出数丈远,二人意外发现他们把人跟丢了! 这在以往是决计不可能的事!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脸上均是一派惶然之色。 看着被困幻象中的剑宗弟子,赫连翊目光阴冷,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也敢在我眼前卖弄!」 「公子,要以绝后患吗?」有人问。 以赫连翊的习惯和手腕,通常会斩草除根,但今天不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赫连翊毫不留恋转身就走,冰冷道:「不要浪费时间,他们活不了太久。」 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般,远处寂静的深林蓦然传出一声嘆息,惊起无数鸟雀,数以万计的飞禽走兽四散奔逃。 勐烈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任雪纯身形趔趄了一下,惊愕地发现是这座山在动! 不,不止。 远处连绵的山脉似乎都有异动!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地底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似的……」 「大家守好结界,不能功亏一篑!」 饶是任雪纯此刻胆战心惊,作为发号施令之人,她心里再慌,面上也不能让人看出来。 「噗嗤——嗷——」 一名缥缈门弟子正在观察四周情形。 冷不丁有只苍白的手掌从土里探出,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用力将他往下拖。 他还没来记得分神去挣脱,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已帮他斩断那只枯手。 「小心!有埋伏!」 缥缈门弟子感激道:「多谢。」 任雪纯横剑在前,「都是同道,无须言谢。」 可是情况远比他们想像的糟糕! 除了越来越多的鬼手之外,还有成群结队的魑魅魍魉。 它们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而来,宛如受到神秘召唤集体现身,满山遍野,无穷无尽。 「任师姐,这些鬼东西怎么越杀越多啊?!」 莫不是全九州的鬼怪都在这了吧? 剑宗此次下山也就十几号人,这会儿就算每人多长出两只手,也根本不够用! 这些魑魅魍魉数量太多,杀完一批还有一批,源源不断! 「不行,师姐!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就顶不住了!我们的增援还没到吗?!」 任雪纯挥出灵剑,扫清身前一小片扇形区域的鬼手鬼脚,面容严峻望向京都城的位置。 缥缈仙门布下的结界有进无出,原本就是为了防止魔物出逃,眼下却成了众人不得不背水一战的理由。 如果任凭这些魔物冲进城,城中百姓必然死伤无数! 「得把它们拦在这里!这些东西……好像全都冲着京都城去的!」 第78页 众人毛骨悚然,不敢再退,竭尽全力守住最后阵线。 夜凉如水,京都百姓无不酣眠。 谁也不知道在城外数十里外,正聚集着浩浩荡荡的妖魔鬼怪。 - 此时,巍峨雄壮的大雍皇城笼罩在墨色之中。 深宫内一片寂静,偶尔只闻几声虫鸣。 过了片刻,长生殿值守太监传出一道尖锐的唿喊,惊醒了沉睡的三宫六院。 ——圣上失踪了! 消息最先传到皇后的坤宁宫。 众人还没来得及等到皇后出现主持大局,便被夜色中凭空跃出的几团红色鬼火包围。 看不见的黑气在宫中蔓延。 惊恐的宫女太监四处乱窜,企图躲避鬼火袭击。 可不管他们逃到哪里,鬼火如影随形。 火焰稍稍触及皮肤,躯体便被火焰轰然吞噬殆尽,烧得渣都不剩了。 情状恐怖,令所有人胆寒至极! 一时间,宫内乱成了一锅粥。 几名宫女太监护送皇后和六公主途中一齐被困在皇城宫道,寸步难行,前后都是簇拥的鬼火,几乎无路可逃。 纵然见多识广如皇后,遇到这种怪力乱神的情形也难免束手无策,毫无抵抗的余地。 外围的宫人已经被鬼火沾到,惨叫声和哭嚎声此起彼伏。 就在众人以为自己今日就要葬身此处时,数道剑气势如破竹扫来,将嚣张的鬼火逼退数丈。 方昊宁扶着诸微尘御剑落地,紧张道:「母后!六妹!你们没事吧?!」 六公主妆发不整,小脸惨白,模样十分狼狈,但她的站位却永远在皇后身前,以一种薄弱却英勇的姿态保护着母后。 直到看见方昊宁,她才委屈瘪嘴,欲哭无泪:「呜呜三哥,你终于来了……」 同时姗姗来迟的禁军统领迎上前,单膝给皇后行李:「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劫后余生,所有人脸上先是茫然,然后便是更为惊天动地的哭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心中一松,连忙让禁军统领起身。 「此事说来话长,眼下宫中太过危险!母后,你和六妹暂且出宫一避。」 紧要关头,方昊宁只能长话短说。 如今整个京都城都笼罩在危险之中。 按照计划,子时一到,剑宗阵法展开。 届时宫门内外将会暂时隔绝开来,也就是说目前宫外算是较为安全的地方。 方昊宁此行就是来营救皇后等人的,待宫中大部分人都走后,他立刻脚步一转,打算再去一趟天牢。 结果回头一看,诸微尘站在原地没动。 「我还有要事在身,大师,你也一起撤离吧!」他不由催促。 诸微尘摇了摇头,老神在在:「小僧的路在前方。」 方昊宁猜到他的意图,皱眉:「你要去东宫?」 诸微尘笑容和蔼,实际态度坚决。 方昊宁想了想,只能委婉表示:「如今宫中太过危险,刀剑无眼,我们两个去了说不定还会给大师兄拖后腿,大师为何非要去凑热闹?」 方昊宁非常有自知之明,他的能力还不够,根本帮不了陈争渡什么,偏偏这倔和尚非要去东宫掺一脚,嫌死得不够快吗? 他心中腹诽了几句,开导自己:算了,毕竟对方是长辈,尊老爱幼是每个大雍子民的传统美德。 诸微尘好像听不懂他话中的轻视,笑眯眯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张乌鸦嘴,简直说什么来什么。 不多时,拦在他们前方的宫道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鬼火……不,腐蜣。 仿佛刻意不让他们再往前一步。 方昊宁算了算路程时间,天牢位置离这很远,腐蜣又基本聚集在东宫附近,也就是说兰茵此时暂且不会有危险。 反倒是他和诸微尘现在的情况更加危急。 彼时在长水镇对上腐蜣,连金丹中期的纪哲也力有不逮,更何况目前腐蜣的数量是当时的数倍。 而方昊宁的修为才堪堪到结丹后期。 纵然少年天才,也无法一夕间就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 方昊宁硬着头皮调动灵力,心说:拼了! - 长夜漫漫,已近子时。 陈争渡孤身站在皇城塔楼的最高处,如松岳般挺拔的背嵴没有一丝晃动,远远眺望东宫的方向。 没过片刻,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塔楼上,正是缥缈仙门的少主邬岚。 「如今宫中魔气愈发浓重,紫气龙脉荡然无存。诸微尘大师说得对,这根本不是简单的续命阵法!」 「八荒封魔阵,此为其中一处阵眼。」陈争渡衣袂翻飞,声音沉静,说出口的话无端令人汗毛倒竖,「他要打开九州之下的蛮荒封印。」 「什么?!他疯了吗!」邬岚到底年纪尚小,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乍听之下险些没稳住身形,「不行!得趁阵法未开前赶紧阻止他!」 邬岚召出陀罗伞,然而他的灵力在探到东宫上方时戛然而止。 他焦急道:「是屏障!而且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糕,对方是化神后期的高手……」 玄门境界分级犹如天堑,每个级别的前中后期更是天壤之别。 那会儿他们都以为城外别院的屏障是化神前期的修士所设,没想到对方连故意吸引他们视线的诱饵也留了一手,修为竟已达到后期! 第79页 若说化神前中期,他和陈争渡联手勉强能应对,那么现在压根毫无胜算。 谁知就在邬岚心灰意冷的时候,陈争渡却二话没说,纵身朝东宫飞去。 「陈道君,这样不行!」 邬岚话音未落,耳边骤然听到贯穿苍穹的震响! 金色巨剑虚影犹如神明之手,生生撕裂夜幕。 乌黑的云层被割开一道裂谷般的壮观景象,露出中间清澈的湛色天空。 与此同时,被不妄剑挥斩过的虚空,传来隐约的「咔嚓」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紧接着下一秒,笼罩整个东宫的屏障在气贯长虹的一击中彻底分崩离析! 细碎的光点化为晶粉闪烁落下,转瞬消失在空中。 邬岚呆愣愣看着这一幕,还保持着张嘴说话的姿势,但已然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震惊,抑或是内心深处对强者的恐惧。 曾经在缥缈仙门,邬岚就不止一次听过陈争渡的名字。 所有人都说他是剑宗最年轻的天才,无情道第一剑修,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州无人能出其右。 自信又骄傲的少年人对此总是心有不服。 特别是邬岚自己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同样是天才,他和陈争渡相比,没准他能更胜一筹呢? 这个天真的想法至此荡然无存,随着落下的屏障残骸一同消弭在夜色里。 邬岚内心有几分庆幸,还好自己没有自大到和对方来场比试。 也还好,他和陈争渡是盟友。 就是不知,此时此刻,他们的对手会作何反应呢? - 半刻前,东宫。 剑奴微微嘆了口气,举起手边的杯子沖远处的残魂轻声道:「我们二人许久未见,连叙个旧也不愿吗?」 嘉德皇贵妃默然几许,终是开口:「停手吧,你不会成功的。」 「还是老样子,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剑奴毫不在意勾唇一笑,「骗一骗我也好。」 嘉德秀眉微蹙,眸中似是有千言万语,到底没能说出来。 「也罢。到底是我食言在先,没有照顾好你,作为赔礼——」 剑奴放下酒盏,没过片刻,便有人抬着一把藤椅停在殿外广场,椅子上坐着的赫然是年迈的大雍帝王。 老皇帝近乎风烛残年,苍老的面容布满沟壑纹路,特别是近些年,精神和身体接连遭受重创,已经和昔年春秋鼎盛时期的帝王相去甚远。 甚至看不出有哪里相似。 嘉德对他并不陌生,被囚禁在寝宫密室的日日夜夜,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只是她从来没有现过身。 不想,也不必再见。 这是第一次,两人中间少了一具精心养护的红颜枯骨和数十年的恩怨,以这种方式见面。 皇帝现身后眼睛就落在嘉德身上没有移开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欣喜若狂,应该老泪纵横,然而当经年累月的思念顷刻决堤,留在他脸上的,居然只剩下空白。 他徒然朝站在玉阶前的芳魂伸出手,嘴唇蠕动翕张,又徒然地闭上。 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过了今夜子时,他就会死。」剑奴轻飘飘说出这句话,根本不把弒君这种大逆不道的死罪放在眼里,「就当是替你报仇,如何?」 这话实在好笑。 连嘉德这样不太爱笑的冷美人都嘲讽地弯起唇,忍不住要说些什么。 但她还未开口,就看见双目紧闭的宋溪亭也被抬了上来,放在广场中央,与大雍帝左右相对的位置。 少年身上血迹斑斑,昏迷不醒,明显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你到底要做什么?」嘉德皱眉。 宋溪亭对她有恩,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 可惜她如今只是一缕残魂,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伤及剑奴半分,更遑论从他手里救人? 第38章 阵眼 「当年那个傻小子来梵天世家下聘求娶你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他这个年纪吧?」剑奴漫不经心开口。 一句话,险些让嘉德魂魄不稳。 她怔立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遥远的记忆仿佛开了闸洪水的倾轧过来,周遭瀰漫冷意,看不见出口在哪。 「年轻气盛,异想天开,徒有一腔真情,到头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剑奴嘲弄般哼笑一声,目光落在宋溪亭身上,嘆息着摇了摇头,「殊不知,这世间唯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寒暄没有维持太久,一名修士从外面急匆匆跑来,对剑奴低声道:「大人不好了,太子殿下不知怎么执意要离开东宫,守卫们不敢伤他,快拦不住了!」 「一群废物。」 剑奴冷着脸起身,走之前想起什么,回头对嘉德道:「我会尽量快些,让你同鸿宇也叙个旧。」 说完,剑奴消失在殿前。 嘉德勉强回神,趁这个机会想去宋溪亭身边查看情况,却被旁边的修士阻止。 剑奴离开时并未带走嘉德附身的绢帕。 此刻被那修士顺手牵羊似的,一把抓起塞进口袋,然后对着目瞪口呆的嘉德低声:「娘娘,是我,宋溪亭!」 嘉德惊讶地看了眼还安安静静躺在广场上的宋溪亭肉身。 第80页 「……宋仙士?你夺舍了?!」 「说来话长。娘娘,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宋溪亭边说边绕过广场,若无其事地往没人的地方走。 嘉德心领神会附在绢帕上,与他细声交谈。 时间倒回到暗牢内,彼时他用的还是方鸿宇的身体。 方鸿宇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好在他有个绝佳的身份——大雍储君。 目前为止,剑奴手下的修士都对他毕恭毕敬。 宋溪亭狐假虎威,藉机拿回了自己被收走的储物戒和符箓,还打发了几个修士,让他们务必「万无一失」先「护送」祭品离开。 等身边只剩下一个修士,宋溪亭十分不要脸地偷袭了对方,又换了具躯壳。 随后用符箓控制方鸿宇,调虎离山,以此分散剑奴的注意力。 其实在九州玄门中,但凡学过离魂之术的都知道,夺舍抑或是抢夺他人躯壳的法术都算禁术,具有一定危险性。 夺舍方鸿宇还算容易,毕竟他是个凡人。 一旦目标灵力修为比施术者高,强行夺舍,对方势必会奋起反抗,要把这个不速之客排除体外。 而在争夺过程中,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因此鲜少有人甘愿冒这风险去抢他人身体。 宋溪亭…… 他倒没有捨身取义的意思,压根是忘了这回事。 过后想起,悔之晚矣! 好在他夺舍前还知道先把人打晕,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暂时不能跟他争夺身体的主权。 只盼这具身体的原主能多晕会儿,别太快醒来。 他在心中默默祈祷。 「方鸿宇只能引开剑奴一会儿,恐怕他很快就能发觉不对。娘娘,你可知道东宫有没有后门?」 嘉德的灵魂被人用某种秘术强留世间,损伤极大,以至于对生前的某些记忆越来越模煳。 然而关于东宫的一砖一瓦,她却记得格外清楚,立刻点头:「先前宫女同我说过,后殿东南角处有个狗洞,鸿宇经常偷偷熘出去玩,不过现在……」 说到这,她沉默了片刻。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以前的狗洞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可能早就已经被堵上了。 「听天由命吧,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宋溪亭摸黑扎进齐腰高的草丛,埋头仔细搜索。 时间明明只过去一会儿,却又被拉得无限长。 以至于宋溪亭能清晰听见耳鼓振动,传来沉闷的「咚咚」声。 细密的汗水顺着脸颊淌落,宋溪亭喘了口气,僵硬的指尖终于触到一块松动的墙砖。 找到了! 他心中一喜,顺着力道轻轻一推,堆在洞口的墙砖齐刷刷倒塌。 看来他的运气不算太差。 宫人堵狗洞时明显偷工减料了。 「看来宫里发的这点俸禄,很难让人仔细办差啊?」宋溪亭苦中作乐打趣道。 「……」 这句玩笑话让嘉德紧张的心情微微放松下来,从绢帕中现身,紧张地替宋溪亭把风。 反观宋溪亭却没有那么乐观了。 他对自己倒霉的体质一向有自知之明。 每当事情发展太过顺利时,他都会下意识提心弔胆,生怕出点什么么蛾子。 宋溪亭一边屈膝钻进狗洞,一边在心里祈求老天爷老天奶。 都倒霉这么久了,也该时来运转了吧? 可惜无论是老天爷还是老天奶似乎都没有听见他的祷告,不仅如此还可恶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宋溪亭刚钻过洞口,手指就在边缘处摸到了类似屏障的阻碍。 强大的灵力灼烧指腹,瞬间烫得皮肤焦黑。 他心口顿时一凉。 嘉德见他僵住不动,急忙问道:「怎么了?」 宋溪亭喉结滚动,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怎么会单纯到以为可以从剑奴眼皮底下逃走? 巨大的绝望泰山压顶般朝他砸来。 与此同时,脚下蓦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 「宋仙士——」 嘉德的唿喊瞬息拉得极远,仿佛揉散在风里。 宋溪亭眼前天旋地转,魂魄已被吸出了肉身。 仅仅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又出现在刚才的广场上。 更不妙的是,这次他回到了自己肉身。 他被人强行召回了! 剑奴依旧黑袍幂篱,站在不远处的玉阶下。 已经恢復神智的太子方鸿宇则站在宋溪亭和雍帝中间,位置刚好维持一个三角。 宋溪亭咬了咬牙,试图再次离魂,却发现这次灵魂好像被锁住一般,无法撼动分毫。 「计谋不错,可惜太弱了。」剑奴发现他的无用功,冷声道,「蝼蚁就该有蝼蚁的觉悟,否则只能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啧,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恃强凌弱说的如此正义凛然、光明正大!我这么不要脸的人都要甘拜下风了呢?」宋溪亭笑眯眯嘲讽。 方鸿宇先前在暗牢被宋溪亭摆了一道,脸色十分难看。 此时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急切道:「别跟他废话了!子时已到,我们快开阵吧!」 谁知话音刚落,只听耳边「砰」地一声巨响! 东宫上空的屏障竟然毫无徵兆地四分五裂。 熟悉的金色巨剑虚影携气贯长虹之势,从九霄直坠而下! 第81页 剑奴抬头望向天空。 漆黑的云层被破开,露出当中一轮皎洁的弦月,白纱般朦胧的光此时却被金色巨剑完全掩盖。 狂风骤然掀起剑奴的衣角,猎猎作响。 周遭修为较低的修士早就东倒西歪,在强势的威压下连头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提剑反抗。 「怎么回事……」方鸿宇脸色惊恐,声嘶力竭,生怕到嘴边的永生飞了,「给我拦住他!」 「原本我就没指望一个屏障能挡住他!哼,不过倒是比预想中来得更早些。」 剑奴从容伸手,缠着黑布的本命灵剑自发出鞘扶摇直上,气势磅礴,和不妄剑相比也毫不逊色,当空与金色巨剑的剑锋正面相对,硬生生阻挡了其攻势! 在沧浪江底,宋溪亭没在场,因此没见过剑奴拔剑,没想到他实力也这般恐怖。 不过他对陈争渡的信任无可匹敌。 他大师兄就是九州最强的剑修! 只要陈争渡出现,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两个境界相当的强者对抗,通常不分敌我,场面堪称惊天动地! 离得近不幸被波及的几名修士瞬间被搅碎五脏六腑,喷血倒地,再僵持下去,也许整个皇宫都要毁于一旦。 陈争渡眸光扫过广场上的身影,收了剑势。 灵力强悍的巨剑虚影缓缓消失在空茫夜色中。 剑奴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先收手,幂篱下嘴唇轻勾。 当一个强者有了弱点,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他眯着眼睛打量陈争渡,有些意外:「哦,原来是强行破境?这些蝼蚁竟也值得你如此冒险么?」 陈争渡冷然抬眸:「无需多言。」 剑奴两指捏诀,召出被黑布掩盖的本命灵剑,眼底杀意翻腾:「既如此,今日便让在下好好领教领教传闻中九州第一剑修的实力吧!」 半空中,剑奴的本命灵剑瞬间幻化出九把,剑气势如破竹,撼天动地。 陈争渡神色不动。 不妄剑锋芒毕露,不退反战,身形如利箭一般迎向前去。 宋溪亭还没从见到陈争渡的喜悦中回神,余光瞄到剑奴的动作,惊唿出声:「不好!快拦住他!」 只见剑奴不知从哪取来一滴血,抹在掌心一块半尺来宽形状精緻的镜面上。 宋溪亭没见过此物,凭直觉猜出了这是神器干坤镜的一部分:干镜! 剎那间,一个先前想不通的关窍茅塞顿开—— 他和陈争渡之所以能在沧浪江底成功换回身体,是因为他在拉剑奴落水前就已接触到了干镜,灵力凝聚于体内,并在二人肢体接触时流转相通。 但不是说干镜一直在梵天世家家主旭尧手中吗? 就在干镜飞向广场中央的紧要关头,邬岚适时从侧翼杀出! 陀罗伞骤然张开,无形的结界如水波一般蔓延生长,透明而坚不可摧,堪堪挡住了落下的干镜。 另一边,不妄剑杀气腾腾攻向剑奴命门。 方才的九把灵剑也只拖住陈争渡一时片刻,剑奴不得不抽身回击。 邬岚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却听剑奴鼻腔逸出一声冷笑。 邬岚还未有所反应。 谁知下一刻,干镜在结界外略作停顿,竟如入无人之境般渗透了进去! 「什么?!这不可能!」 邬岚脸色大变,趁干镜还没接触到阵眼,当即便要收伞,准备重新布一层结界亡羊补牢。 陈争渡正在和剑奴对战,胶着中二人已交手百余招,难分伯仲。 见状,他肃然提醒:「不可收伞!」 可惜还是迟了。 就在陀罗伞收回的剎那,邬岚蓦然睁大双眼,浑浊的神智立马清醒—— 刚才他看到的情景都是幻象! 梵天世家的拿手好戏,他中招了! 眼前的一切好像变成慢镜头。 邬岚将灵力运转到极致,陀罗伞瞬间张开,竭力想去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 奈何结局终究是徒劳无功,无法挽回了。 干镜不偏不倚飞至阵眼中央! 沉寂许久的上古阵法轰然开启,发出令人骇然的光芒—— 第39章 法相 任雪纯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她手指酸麻骨节僵硬,灵力枯竭,几乎快握不住剑,只能麻木而机械地反覆挥舞。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妖魔鬼怪,眼前却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敌人,一波倒下一波又起。 在身边不断有师兄弟受伤倒下的时候,任雪纯空洞的目光短暂有了焦距,眼眶闪过泪光。 如果当初没有下山,那她现在应该还待在剑宗,做宗门上下千娇百宠的小师姐。 不会身陷险境,不懂何为生死。 即便遇到这么多魑魅魍魉,也总会有人能挡在她面前保护她。 「师姐小心后面!」 一名剑宗弟子离任雪纯最近,毫不犹豫飞剑出手,斩断了一只偷袭的骷髅手。 任雪纯后背发汗,太阳穴一阵阵狂跳。 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扫开几个踩着骷髅尸体爬上来的魑魅。 而那名弟子因缺少武器,身陷囹圄,被无数鬼怪一拥而上团团包围,双拳难敌四手,不一会儿响起剧烈的惨叫声。 「都给我滚开!」 任雪纯怒气攻心,境界竟小有提升,周身三丈内瞬间爆开巨大灵力。 第82页 趁这空隙,那名师弟成功被周围人救出,只是依旧遭受重创,漏在外面的皮肤遍体鳞伤,已然找不出一块好皮。 任雪纯看得胆战心惊,心中愈发冰凉。 从刚才开始,这些鬼东西明显比刚才更多,想来是宫中情况不太顺利。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还没等来大师兄,就要全部葬身于此了! 「离京都最近的仙门是冀州青羽宗,我们传信已有两个时辰,算起来他们应该快到了!」一名缥缈仙门弟子道。 但这话并没有安慰到众人。 两个时辰,以御剑飞行的速度何止是「快到了」,应该早就到了才是。 现在还没有来,要么是根本没收到求援信,要么是路上不顺利。 最坏的情况就是九州各地都有异动。 别说援助,估计压根顾不上他们。 就在一群人沉默相对的时候,京都城上空忽然雷云翻滚,黑气聚集涌动,乌沉沉笼罩了整片天空,比黑夜更叫人窒息和压抑。 而被这股黑气附体的魑魅魍魉们身形骤然暴涨,猩红的双目迸射出嗜血的光芒,仿佛发了狂,战斗力成倍增加,本就难以抵挡的仙门弟子像秋风扫落叶般倒下一片! 所有人不得不退,战线再次缩短。 混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挡不住了」,任雪纯才扫到背后近在咫尺的京都城门。 巨大的绝望泰山压顶似的砸下。 任雪纯一个不稳,灵剑不慎脱手,「噹啷」掉在地上,来不及拾起,就被迅速淹没在骷髅大军脚下。 千钧一髮之际,数道金光在她面前竖起一面屏障,方才叫嚣的骷髅瞬间飞灰湮灭。 没等任雪纯惊讶,紧接着数十个穿着不同宗门服饰的玄门弟子齐齐出现,站在或是受伤或是精疲力尽的剑宗和缥缈仙门弟子身前。 「吾等青羽宗弟子,支援来迟,望诸位海涵!」 「净月仙门前来助同道一臂之力!」 「飞鹤宗也来助同道一臂之力……」 「诸位退后,玄阳观在此……」 任雪纯耳畔嗡嗡响,还以为是自己临死前出现的幻觉,他们居然真的等到了救兵!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任师姐!师兄们!你们没事吧?」 小七跳下灵剑,急匆匆跑过来,身后跟着熟悉的剑宗师兄们,以及常年游歷在外,鲜少回宗露面的剑尊亲传弟子——二师兄邓景然。 任雪纯眼皮一颤,刚才一直憋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决堤,哑声哭诉:「二师兄!顾小七!你们怎么才来啊?我都快吓死了!再晚点你们就可以替我们收尸了呜呜呜……」 小七挠了挠头:「对不起啊师姐,我们一路上也遇到了几波妖魔鬼怪,所以耽搁了点时间,不是故意来迟的。」 闻言,任雪纯才冷静些许。 想起城中的情况,她皱眉道:「大师兄那边好像有危险!」 「真是好重的魔气……我去宫中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此处结界我已加固,可以暂退至城内,足以抵挡些许时辰。」邓景然道,「在这乖乖等师兄回来。」 剑尊座下两名亲传弟子,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性格,大师兄孤傲冷清如雪负苍山,二师兄则如春风和煦温文尔雅! 如此凝重的气氛,邓景然脸上依然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笑容,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仿佛有他在万事不愁。 任雪纯点点头,尽管她也担心陈争渡,但她知道她去了也没用,徒增累赘罢了,便站在原地目送邓景然离开。 远离众人,刚刚在师弟师妹面前胸有成竹的邓景然猝然嘆了口气。 他遥遥眺望着皇宫上空浓重的魔煞黑气,萎靡不振,自言自语道:「我的老天爷,这不会是蛮荒封印被打开了吧?哎,早知道我就不该这时候回宗门,一回来就得下山打怪……」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朝宫中飞去。 - 此时,离东宫最近的御道中央,方昊宁护着诸微尘寸步难行。 魔气笼罩了整座皇宫,若非诸微尘这个还俗的和尚还能念几段佛经护身,他俩没死在腐蜣之下,就得先被浓重的魔气吞噬殆尽。 「大师,你能念个厉害点的法术吗,咱们先突围出去和大师兄汇合啊!」方昊宁期冀地问道。 诸微尘耸了耸肩,反问他:「施主觉得小僧皈依佛门后不在寺院待着,而是选择在月老祠另谋生路是为何?」 「为何?」 「因为经常偷懒不做课业,记性也不好,连经文都背诵不全。所以被住持赶出来了。」 方昊宁崩溃道:「那你现在念的是什么?」 诸微尘解释:「各个经文的拼凑版本,施主放心,眼下勉强可以应付。」 方昊宁:「……」 「不过等会就不太好说了,小僧这版护身咒效果无法维持太久,希望能坚持到有人来救我们。」 方昊宁脸都麻了。 要不是顾忌对方身份,他都想把这气人的和尚直接扔腐蜣堆里! 方昊宁压低声音以免自己咆哮出声:「现在宫里的人都出去避难了,大师兄和邬岚都在东宫,谁有空来救我们?!」 话音刚落,数道蓝色冰晶从身后掼出,击中腐蜣的同时,溅起猩红的火光,但很快被蓝色冰晶逐一吞没! 方昊宁有些错愕,诸微尘则双手合十,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 第83页 「兰茵……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让暗卫先去救你离宫了吗?!」方昊宁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奈何兰茵根本没有解释的欲望。 他幽蓝的瞳孔迅速扫过方昊宁,见他全须全尾,好像没受多大伤,才压下心中翻腾的躁意。 跟在兰茵身后的人缓缓上前几步,正是国师温昭:「咳咳,三殿下。这两日我在宫中例行疗养,不料今夜突逢变故,离宫时撞见鲛人,便跟随他来找殿下了。」 温昭的病不是什么秘辛,他父皇看重国师,也曾为他在九州寻医求药,每月定期疗养。 至于兰茵……不用说,肯定又趁机逃狱了! 「算了,你们来得倒也及时!」方昊宁松了口气,虽然但是……终归是多了个帮手,蹙眉道,「我的灵力快耗尽了,兰茵,你可有办法消灭这群腐蜣?」 兰茵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鲛人灵力源自大海,至纯至净,刚好能对付至阴至暗的煞气。 于是顷刻间,局势完全颠倒。 兰茵走在最前面,灵力所到之处,黑雾挣扎逃窜,大批腐蜣消失,没一会儿就清出了一条通往东宫的路。 「你怎么样?没事吧?」方昊宁扶住面色苍白的兰茵。 长时间消耗灵力让他看起来分外脆弱。 兰茵摇摇头,下一秒化为蓝光钻进了方昊宁放在怀里的天璃珠中,休养生息去了。 - 阵法开启的剎那,宋溪亭眼前一花。 有片刻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 五感似乎变得迟钝,以至于他忽然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难捱的窒息也顺畅了许多,那种感觉,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无法感知□□的疼痛,是因为他的灵魂被迫抽出了躯壳! 等到耳畔终于能听到声音时,他首先听到了近在咫尺的来自方鸿宇的吼叫。 上古阵法繁冗复杂的黑红色纹路几乎蔓延了东宫每个角落。 空中,漆黑的云层聚集盘旋,浓重的煞气不断滋长。 间或有赤红色闪电撕扯夜幕,轰隆降下怒雷,似要将这方寸之地噼成人间炼狱。 所到之处,哀嚎遍野。 邬岚和陈争渡及时用屏障护住自己,而剑奴手下的修士无一例外,在被赤雷噼中的瞬间化成飞灰。 阵眼中间位置,方鸿宇从最初的兴奋激动慢慢变得不可置信。 宋溪亭早已习惯离魂之术,对魂魄抽离这种事屡见不鲜,无甚感觉,可作为一个凡人,硬生生抽出魂魄简直是比五马分尸还要痛苦的酷刑! 更别说……从他躯壳里抽出的不止一具魂魄! 这样的场面实在惊天地泣鬼神,连见多了鬼的宋溪亭都不免瞠目结舌—— 方鸿宇的肉身简直就是个储物囊,囊口的木塞打开,之前因他而死、被他残害的无辜女子阴魂在这一刻找到出口,咆哮嘶吼、推搡挤压,争先恐后想从他肉身中挣脱! 细细一数,竟然足有四十八具阴魂! 「啊啊啊不!救救……救我……你不能这样对我……」 方鸿宇跪在地上,双手徒劳掐着脖子,企图缓解撕心裂肺的痛苦。 每分裂出一道阴魂,方鸿宇的脸色就灰白几分。 慢慢地,他开始七窍流血,脸颊逐渐塌陷,胸腔像抽干水分变得干瘪柴瘦,十指脱力般从脖子滑落…… 方鸿宇这才恍然大悟,他被骗了! 这根本不是给他续命! 而是要他的命! 他眼睛恶狠狠转向剑奴。 但可惜,此时的他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囫囵模煳的音调。 咕噜噜,咕噜噜…… 控诉着他的不甘和愤怒。 直到他体内最后一缕阴魂出现,宋溪亭定了定睛,认出那是何茹! 只是女子的魂魄似乎早已没有自主意识,从方鸿宇体内抽离后,她便和其他阴魂一样,在阵中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 宋溪亭唤了好几遍她的名字,对方都无动于衷。 刚想飘过去逮住何茹,茫茫苍穹上,积压的黑云突然下沉,与阵法遥相唿应。 与此同时,大雍帝王作为媒介,九州大陆所有紫气龙脉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女子阴魂一个接一个惨叫着飞灰湮灭,被阵法彻底吸纳。 伴随着巨大的雷鸣声和愈来愈浓重的魔煞之气,赤红闪电终于在云层中噼开一条狭长的裂缝。 仿佛凭空长出一只眼睛俯瞰众生。 该死的剑奴,果真要用七七四十九具纯阴魂魄祭阵! 宋溪亭大惊失色。 就在脚下亮起红光的危急关头,不知是谁用力推了他一把,这才没让他当场暴毙。 仿佛猜到了什么,宋溪亭迅速转头。 何茹短暂恢復神智,对他露出一个笑颜。 紧接着红光穿透了她的魂魄。 「宋仙士,快躲到伞下去!」邬岚大声喊道。 陀罗伞不愧是仙家法宝,居然能在八荒封魔阵中派上大用场! 宋溪亭竭力控制自己收回目光,踉踉跄跄飘向陀罗伞,途中仓皇伸手救了几个摸不着北的女子阴魂。 虽然陀罗伞结界可以暂时躲避阵中要命的肃杀之气,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而且由于刚才已经汲取了许多至阳至阴之力,天上那只眼睛已经随之缓缓张开一条缝隙。 第84页 数不尽的魔物从裂缝处涌入九州,煞气遮天蔽日。 邬岚脸色难看道:「不好,封印松动了!」 剑奴毫不理会阵中被献祭的太子,吊着嘴角讥笑:「你们这会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 回答他的是不妄剑凌厉的剑气。 陈争渡方才在战斗中匆忙观察阵法,此时言简意赅道:「破坏阵眼。」 八荒封魔阵乃上古神族所设,不是区区一个剑奴就能打开的。 他所依仗的,不过是神器的力量。 剑奴笑容消失,冷哼一声:「蛮荒界门已开,岂是尔等可以阻挡的?」 确实,即便现在破坏阵眼,也无法关闭蛮荒界门。 饥渴万年,席捲而来的魔族足以倾覆整个九州!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东宫宫门「哐当」一声,被人重重踹开。 方昊宁、诸微尘和温昭三人风尘僕僕现身。 然而刚到现场,方昊宁就生出一种拔腿就跑的念头。 情况看起来非常糟糕,感觉不是他一个小小结丹修士可以扭转干坤的。 正想着,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诸微尘还是一副神秘莫测、高手在民间的表情,镇定道:「多谢施主一路相送,辛苦了。」 方昊宁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诸微尘抬手摸向右眼缠绕的白色细布,一圈一圈解开,动作慢而细緻。 还在缠斗的剑奴望见这一幕,直觉不妙,心中微凛。 偏偏陈争渡实在不是好对付的敌人,他想去阻止,却根本分身乏术。 诸微尘双手合十,盘腿坐在地上,睁着一只左眼低声说:「小僧愿助一臂之力,关闭蛮荒界门。至于八荒封魔阵,还请诸位道友另寻他法。」 话音刚落,他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方昊宁离得近,就这么直直撞进了那只充满佛性的金色瞳孔中。 霎时间只觉浑身通透,等他再仔细看去时,诸微尘身后陡然显出一个巨大的佛陀法相,庄严肃穆,叫人不敢直视。 法天象地一出手,剑奴彻底笑不出来了。 京都居然藏有这种高手,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方昊宁也大为震惊,怪不得诸微尘非要来这,原来他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所在! 佛陀法相现世,周遭的魔煞之气顷刻间荡然无存。 蛮荒界门后的魔族尤不甘心,依旧源源不断涌出缝隙。 诸微尘好像入定的老僧,双眸紧闭,唯有唇瓣微微翕动,念着方昊宁听不懂的梵文。 此时他已没了刚才的胆怯,只觉有诸微尘的法天象地在,摧毁蛮荒界门轻而易举。 谁知下一秒,诸微尘身体晃动,唇角缓缓淌下一行鲜血。 请出佛陀法相对他来说还是太勉强。 他坚持不了太久了。 眼见法相伸出双手拢向蛮荒界门,想将界门强行关闭,却因为诸微尘凡人之躯无法维持力量,就要消散时。 一股灵力勐然从背后灌入! 「唿……还好还好,赶上了!」邓景然擦了把汗,沖远处的陈争渡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唿,「大师兄!好久不见啊!」 陈争渡眼也不抬,击退剑奴后凌空飞向阵眼。 八荒封魔阵危险无比,稍有踏错就是万劫不復。 就在陈争渡即将靠近的瞬间,阵法急剧变幻,煞气扑面,强大的之力足以绞杀世间任何一个生物,使得他不得不抽身后退。 机会稍纵即逝,剑奴再次挥剑攻来。 「陈道君,阵眼内似乎只有魂魄方可接近!」邬岚有了猜测,当机立断道,「我以离魂之术进入,从内破坏阵眼!」 闻言,宋溪亭视线落在悬空于阵眼中间的干镜上。 离他不是很远,约莫六七丈距离。 而且他现在还是魂魄姿态,飘得更快。 宋溪亭盘算了下,试探性飘出陀罗伞的结界范围,刚迈出一步,脚下立即红光大亮。 啧,这破阵,还挺敏感! 就在宋溪亭准备豁出去再试一次的时候,余光忽然闪过一道奋不顾身闯入阵中的倩影! 第40章 界门 上古八荒封魔阵,即便现在没有完全打开,威力也是非同小可。 孤身闯入阵中的嘉德应当存了必死之心,没有半点犹豫。 若非邬岚反应迅速,千钧一髮之际用尽灵力护她周全,恐怕嘉德未至阵眼,就先被外围涌动的魔煞之气吞噬了。 然而进到阵眼中间,也并不代表安全。 嘉德本就只剩一缕残魂,受陈争渡多日灵力滋养,勉强存于世间。 她在阵中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这里危险!娘娘,你快出去!」 见她还要往干镜的位置靠近,宋溪亭立刻张口阻拦。 他不知道嘉德为什么要闯入阵中。 他只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况,触碰神器等于死路一条。 邬岚的猜测没错。 问题是,神器干镜本就具有神力,可以消除世间妖魔邪祟。 嘉德如今乃是一具死魂! 但她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坚定不移朝干镜走去。 好在因为她不是祭品,八荒封魔阵中要命的红光对她无甚反应,比起寸步难行的宋溪亭,嘉德走得虽慢,却也轻松许多。 直到距离干镜三寸之处。 虚弱的残魂竟被溢出的神力灼伤,重重掼倒在地。 第85页 宋溪亭眉头皱起,提醒她:「娘娘,不能再靠近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嘉德却展颜一笑:「宋仙士,我是不是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不要再唤我娘娘了,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皇贵妃。我乃云溪赫连氏的子孙,赫连是我的姓氏,靳雨是我的名。仙士若不嫌弃,以后就叫我靳雨吧。」 宋溪亭看着她,忽觉胸口闷涩,纵有千言万语,竟不知怎么开口。 赫连靳雨,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可谁又知?在被困深宫的后半辈子里,她没有做过一次赫连靳雨,就算死后,人们也不会提起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的谥号,嘉德。 赫连靳雨目光看向方鸿宇。 短短几息时间,东宫太子已变得不人不鬼,行将就木。 他命本该绝,如今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方鸿宇死气沉沉的眼珠僵硬转动,想知道那人是谁。 可他再怎么挣扎,眼前的视线仍旧模煳不清,最后只得无力合上。 恍惚间他听见远处响起悠远婉转的童谣。 穿过了二十载晦暗孤寂的时光,真真切切落在耳边。 年幼的稚童不懂大人的爱恨情仇,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娘亲。 但照顾他的奶娘和宫人却不让他见娘。 身处皇城,总能见一些声音,明里暗里地说:他娘不喜欢他。 说的好听是天潢贵胄,说得不好听,便暗自讥笑他是个孽障,连生母都恨不得他赶快死。 方鸿宇浑不在意。 他仍然念着娘亲。 摔了疼了,抑或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就眼巴巴蹲在他娘宫门外。 然而那扇宫门从未对他打开过。 记忆中的女人素面朝天,不苟言笑,沉静的瞳孔如浸寒潭,冷冰冰的,即便在宴席见到,也只当他是陌生人,从未施捨半分笑颜。 越长大方鸿宇越明白,他娘是真的恨透了他。 以至于女人唯一一次对他流露出关切,在方鸿宇看来,都荒诞得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时他身染重病,险些命丧黄泉。 梵天世家的家主入宫替他诊治,断言他是天生短命之人。 方鸿宇听着,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甘。 这世间无人在意他的生死。 那他自己在意。 无人喜欢他。 他便自己喜欢。 从此做一个自私自利的无情人。 他强忍下喉中一串沉闷的咳嗽,瞪着床幔,双眼发红,意识却如断了根的浮萍沉入波涛汹涌的浪水。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他听见有人在他床头轻声吟唱。 曲段悠扬,音色柔和,唱的什么词他已然记不清。 只记得有只温暖的手落在鬓边,一下一下,替他拂去了黑暗中蛰伏的梦靥。 方鸿宇眼皮剧烈颤动,如骷髅般干瘪的手指微微蜷缩,终于在生命尽头握住了什么。 紧接着唿吸断绝,彻底没了生息。 宋溪亭并不同情他,他害了太多人,死有余辜。 用他一条命,也无法换回那些无辜死去的女子。 想起何茹,宋溪亭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阵眼中间千变万化,而在阵眼外,有了邓景然输送灵力支撑,诸微尘召出的佛陀法相重新汇聚。 庄严肃穆的佛陀端坐莲台,双手结降魔印。 佛光照耀下,魔气无不溃散。 邓景然两鬓已被汗水打湿,看起来也颇为吃力,见状脸上一喜:「好!趁现在,关闭界门!」 佛陀伸出双臂,渡满金光的手掌一左一右将蛮荒界门笼罩其中,旋即两手缓缓闭合,似要生生把蛮荒界门碾碎于掌心。 蛮荒界中的魔族看出他的意图,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它们的魔族大军都在后面,只要撑上须臾,待大军通过界门,必能一统九州! 因而它们的殊死反扑也来得尤为激烈! 邬岚方才耗尽了灵力,眼下说话气若游丝:「需尽快破坏阵眼……只有八荒封魔阵重新关闭,蛮荒界门才会彻底失去力量。」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阵眼中。 赫连靳雨的残魂已经透明到几乎风一吹就会散的程度,但她还是竭尽全力起身,朝神器走去。 「赫连靳雨!你敢!」同样瞥见这一幕的剑奴愤怒吼道,「你想魂飞魄散吗?!」 他无法接受,自己花费数年制定的计划,好不容易快要成功,却要在眼前毁于一旦! 剑奴气怒攻心,手上招式越发凌乱。 陈争渡看准机会,不妄剑灵力暴涨,气贯长虹。 剑奴暗道不妙,回神抵挡时已来不及,只能拼力避开要害,左侧肋骨下方骤然被一股尖锐刺骨的破风剑气狠狠击中! 寒意渗透皮肤,抽丝剥茧般钻入骨缝。 不妄剑作为陈争渡的本命灵剑,威力不可小觑,就算不小心划了个小伤口也有致命风险。 剑奴后退几丈,压不住的腥甜冲上喉咙和鼻腔。 他反应迅捷立刻用灵力点了数道穴位,暂时抑制了翻江倒海的剑意。 饶是修为高深运筹帷幄,到了如今,身受重伤的剑奴也不得不重新分析局势利弊。 一个陈争渡对他来说就十分棘手,更何况还有个能召出佛陀法相的和尚,另一个剑尊亲传弟子为助力以及…… 第86页 剑奴阴鸷的视线扫过方昊宁等人所在的位置。 「你们会付出代价的!」他冷笑一声,挥手间整个人遁入黑雾中,消失不见。 阵中,赫连靳雨忍着魂魄撕裂的痛楚靠近神器,慢慢抬起手。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酷刑,触碰干镜的剎那,她就感觉自己整个魂魄都要湮灭了,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唿。 可是不知为何,等了片刻,赫连靳雨意外觉得有股温柔强大的力量轻轻托住了她的双手。 那一霎,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在她的身后,恍惚间出现了几十个年轻女子的虚影。 她们有的身穿华服罗裙,有的布衣白衫,或高或瘦,却独独看不清容貌。 在这一刻,这些女子并肩而立,用她们仅存于世间的意志,化为无穷无尽的力量,同赫连靳雨交叠融合! 就在成功取下干镜的剎那,佛陀法相双掌撼天动地。 伴随着魔族歇斯底里的吼叫,蛮荒通向九州的界门缝隙轰然关闭! 天地间猝然爆发出骇然的灵力波盪! 佛陀法相只抵消了一部分,众人经过大战已经精疲力竭,诸微尘和邓景然都没忍住双双吐血,法相难以维持,逐渐消弭。 「不会吧,好不容易赢了,还没来得及等庆祝就要死啊?」邓景然捂着嘴惨然一笑。 众人心灰意冷,不过想像中的灵力波盪却没有出现。 邓景然仰起脖子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整个东宫上空都被他大师兄用结界护住了,里面风平浪静,一根头髮丝儿都没掉。 陈争渡一人一剑,替他们挡去了另一部分力量。 彼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消散的蛮荒界门上,因此谁都没有发现,阵眼中间一缕白光以极快的速度没入宋溪亭颈后。 八荒封魔阵重新封闭。 赫连靳雨残魂濒临消散,宋溪亭赶忙上前接住她,担忧道:「你没事吧?」两个倖存的女子魂魄也晃了过来,表情紧张。 这句话可谓多此一问了。 宋溪亭眼睁睁看着她的双手逐渐化为湮粉,一点一点缓缓飘散在空中。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赫连靳雨勉励支撑起一个微笑,有些遗憾道,「可惜最后还是没能见他一面。」 「你想见谁?我带你去!」 赫连靳雨想了想,愣愣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 宋溪亭知道她说的一定是她曾经的爱人,急切道:「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你、你再坚持坚持,待在绢帕里,我用灵力滋养……」 「来不及了,溪亭,多谢你。」 「……」 赫连靳雨声音有些欷歔:「这一切原本就是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如果不是我,鸿宇不会误入歧途。」 「谢谢你,到最后我还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 「溪亭,我知道你是个……善良勇敢的人,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话音戛然而止。 赫连靳雨在他怀里飞灰湮灭。 「不!靳雨——」 刚刚甦醒的雍帝正巧目睹这一幕,神情悽怆。 他瘫坐椅上,无法再像年轻时候那样,留住自己心爱的女子。 宋溪亭愣愣地看着自己臂弯,他想他这会儿应该哭了,但事实上,他脸上只残余着些许茫然无措,好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直到有人靠近他,轻轻唤了声:「宋溪亭。」 宋溪亭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陈争渡深邃内敛的眉眼。 他被剑奴折磨虐打、被关暗牢、在阵中险些丧命的时候都没有觉得什么,这会儿看见陈争渡,那些伤痛和委屈便如江河决堤,盈满了胸腔,连心脏都撑得发麻酸软。 结果甫一张嘴,宋溪亭眼前忽然晕眩,魂魄不受控地被吸入本体躯壳中。 「大师兄,许久不见,你的修为境界又高了!师尊飞升前是不是偷摸给你留什么秘籍了,怎么你进益比我快那么多……」 邓景然拍拍屁股起身,向陈争渡走去。 他常年在外游歷不回宗门,这次回来,他们师兄弟二人自然要把酒言欢好好叙旧的! 谁料他亲爱的大师兄径直路过他,抱起地上一个伤痕累累的少年,走了。 邓景然:? 酒没有算了,言欢没有也罢了,怎么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 再说了,那个男的是谁啊! 向来冷清自持的大师兄居然主动抱他? 瞭然一切的方昊宁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师兄,你不懂,以后习惯就好。」 邓景然:「……」 邓景然如此聪慧,立刻明白了什么,有些愕然地想:大师兄不是自小修炼无情道?怎么可能对他人动情呢? 事实上,他的疑虑很快就被迫证实了。 第41章 梦靥 宋溪亭魂魄归位后,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仿佛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靥。 这期间,照顾他的一应琐事,包括餵药、擦身、换衣服,都是陈争渡亲力亲为,他大师兄甚至不允许外人进房,每日和宋溪亭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同吃同睡。 简直像伺候刚进门的小媳妇似的,看得邓景然颇为牙疼。 三日来,京都发生的灾祸传遍九州大陆。 八荒封魔阵被破,蛮荒界门打开,魔族大军险些捲土重来,这些消息无不令玄门百家骇然。 第87页 另有受到魔煞之气召唤而甦醒的妖魔鬼怪,开始在暗处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玄门百家不得不派出修士前往各地合力清除镇压妖祟。 与此同时,作为九州四大仙门之一的梵天世家因此备受争议。 甚至直接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旭尧尊者,家主亲自出来谢罪,承认这次灾祸由他座下僕从剑奴而起,虽是僕从欺上瞒下私自行事,但他御下不力,愿受玄门百家苛责。 一时间引起大批玄门修士口诛笔伐,也有一部分为其拥趸,称旭尧尊者闭关不问俗世,此事与他无关。 两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邓景然站在四方馆檐廊下,看完长老灵书传信,转身对屋内的陈争渡道:「经此一役倒是给九州所有玄门都提了个醒,长老们让我们寻找上古封魔阵其他三处阵眼,设下禁制,防止再次发生这种意外。」 陈争渡点点头,双眸盯着煎药的炉子,神情专注。 「哦,还有一事。那日我们在整个京都城外设下屏障,剑奴若要逃,必然通过城郊别院那处暗道。你提前传信于我,让我事先布下锁笼阵,按理说此一着定能擒住他,可是你猜如何?」 邓景然虽然这么问,却没有等陈争渡回答,自顾自说道: 「梵天世家精通奇门遁甲,可惜这锁笼阵唯我一人能解,被困其中的人要么乖乖束手就擒,要么自绝于此,绝无第三条路。但当我前往城郊别院时,只在阵中发现了一样东西。」 邓景然摊开手,掌心赫然放着一只半尺长短的人形木雕,没有细琢五官,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然而木雕左侧肋骨下方却有一道剑痕。 陈争渡接过木雕,冷声道:「木傀儡。」 「也不知是他早就洞悉了我们的计划,安排这个木傀儡脱逃,抑或是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木傀儡?」 此间事关重大,现在正是需要九州玄门百家万众一心的时候,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木傀儡一事还不能传扬出去,否则只怕人人疑神疑鬼,猜忌不断。 说话间,药已煎得差不多,在炉中骨碌碌冒着泡。 邓景然看了片刻,琢磨道:「奇怪,当日魂魄归位,连老皇帝都醒得这么快,为何小师弟至今还在昏迷?大师兄,你可有看出是什么缘故?」 「他的身体一切如常,我亦无法看出端倪。」 思及此,陈争渡似乎有些走神,手指直愣愣摸到滚烫的炉柄。 邓景然差点惊唿出声。 不过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小题大做了,他师兄浑然未觉到烫,小心翼翼倒出汤药,白色的热气裊裊散开,模煳了陈争渡冷峻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极其柔和。 邓景然有那么一瞬怔愣,盘桓在心中数日未解的猜测脱口而出:「大师兄,你……莫非真的动心了?」 他想说你忘记师尊教诲了吗? 你不知道修炼无情道的人动心有何后果吗? 但当他注视着陈争渡平静坦然的双目时,他又无法质问出口了。 他从小敬仰奉为楷模的师兄,怎么会不明白呢? 相反,若是他做出了决定,那必然是经过千思百虑的,谁也无法劝阻。 - 陈争渡端着药进到房中。 宋溪亭安静躺在床榻上,唿吸时而均匀时而急促,像做了个冗长的梦境。 陈争渡走到床边,先是放下碗,拿干净的帕子轻轻替他拭去额头冷汗。 宋溪亭体质特殊,修行难有进益,如今尚是凡人之躯。 一味吃灵丹对他来说过犹不及,他的身体无法消化,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陈争渡便开始尝试凡人的法子,将灵草熬成汤药,药效更加温和一些。 昏睡中的宋溪亭比醒着的时候听话得多,不会胡言乱语,也不会故意调侃。 陈争渡捏着他白净清秀的下颚,他就乖乖张了嘴。 齿缝间隐隐露出一截粉色的舌尖。 陈争渡移开视线,端起碗,慢慢舀了勺汤药餵进去。 宋溪亭无知无觉,即便喝进去也不会主动吞咽,陈争渡手指抚过脖颈,用灵力引着汤药顺利入腹。 等到一碗见底,宋溪亭面色红润了几分。 恰逢这时门外来人,陈争渡给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去迎客。 诸微尘还是穿着一身发旧的僧袍,唇色微微发白,稍显虚弱。 可以见得,召唤佛陀法相对他来说损伤极大,至今未曾完全调息过来。 进门后,诸微尘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床边,解开右眼白布,低头打量榻上的人,过了许久才喃喃道:「原来如此……」 「如何?」陈争渡问。 「宋施主醒不过来,恐是被梦靥所困。」 梦靥也称心魔。 被困其中的人通常是无法自己醒来的,只能一遍一遍重复梦境内容,若长时间如此,轻则损耗精元,重则神魂俱灭。 当下陈争渡就要施法强行唤醒宋溪亭,被诸微尘阻止。 「莫急,小僧刚才以佛眼窥之,发现宋施主的情况十分特殊。」他皱眉沉吟,娓娓说道,「他天生神魂残缺,天命不生,爱欲不全,乃阴灵之象。你若强行用术法唤醒他,他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陈争渡眸光深冷,好似凝着寒霜。 诸微尘说完,八卦之心顿起,直言道:「阿渡,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他是否同你说过自己的出身来歷?」 第88页 「……」 陈争渡没有回答。 诸微尘被吊得心痒难耐,但又没法撬开自己亲侄儿的嘴。 他了解陈争渡,从百年前就是这副冰冰冷冷的模样,任谁也亲近不了半分。 这还是诸微尘头一次看他这么关心别人。 没想到对方竟是个男娃娃,而且还是个情根残缺的男娃娃,那他亲侄儿岂非一厢情愿? 他心中啧啧称奇,碍于长辈面子,没有死皮赖脸追问,接着说道:「即便如此,也不是没有解法。」 陈争渡似乎正在出神,听闻这话偏头看来。 「只不过此法颇为兇险,需有人甘愿入梦,将他唤醒。但每个人的心魔不同,梦靥强大与否尚未可知,一旦灵识崩溃,则会反噬入梦者,极有可能你们二人都会被困在梦境中。」 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办法,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要三思而行。 没想到陈争渡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坐到榻上。 「有劳皇叔替我护法。」 接着他双目一闭唤出了自己的神魂,光影掠过宋溪亭眉心,消失不见。 诸微尘嘆了口气,脑中不由自主回忆起年幼的西陈太子,长得跟雪糰子似的,性格也不遑多让。 那会儿他不常入宫,每每遇到,对方也只是疏离地唤他一声皇叔,从不曾亲切交谈过。 如今两百年过去,他这个侄子长得越发冷峻,倒是性子貌似……有那么点不同了。 - 「上!上!咬它!」 「哼,看着吧,我的黑将军还没输过呢!」 「哎呀,怎么不动了,快起来咬它……」 刚过孟秋,天气逐渐转凉。 村中的老古井旁边聚了一群小孩,斗蛐蛐斗得热火朝天。 几场激烈的战斗结束,有人注意到不远处蹲了半天的小不点,低声和同伴说:「你们看,他又来了!」 「不用管他!我娘说了,他是个扫把星,让我们不要和他玩。」 「我娘也说了,他爹好像就是被他剋死的,连尸首都没找到,好吓人啊……」 「啊,他过来了!」 年仅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踌躇半天才勇敢迈出脚步,奶声奶气问道:「我也想和你们一起玩,可以吗?」 一个男孩抬起头,冷哼了声:「你会斗蛐蛐?」 小溪亭摇头,他不会,也从来没玩过。 孩子们立刻齐声嘲笑,「你连一只蛐蛐都没有,怎么和我们玩?」 小溪亭垂着脑袋,像根倔强的木头。 「这样吧,村子北边的树林里有很多蛐蛐,你去抓一只来,抓到了我们就和你玩。」 有人小声问:「啊?大豪哥,你真要带他一起啊?」 大豪不怀好意笑道:「我当然是骗他的,那片树林里都是野兽,他要是真去了就倒大霉了,哈哈哈……」 人群嬉笑着散开。 小溪亭朝男孩指的方向一步步蹒跚走去。 路过一棵槐树时,有片枯黄的叶子轻轻落在他肩头,仿佛一种无声的提醒。 陈争渡站在树下目送孩童离开,方才手掌穿过对方身体的剎那,他的魂魄不受控制被梦靥牵动,略有不稳。 ——这是梦境主人下意识对闯入者建起的防御。 因而此时此刻,陈争渡犹如一缕游魂,只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目睹宋溪亭在梦中的经歷,无从插手。 想要唤醒他,还需等待时机。 找到梦靥的关键。 陈争渡跟着小溪亭前往村子北边的树林。 这会儿天色逐渐昏暗,树林深处更是幽黑一片,藏着不知道多少危险。 小溪亭脸上没有丝毫害怕,孤身进了树林。 陈争渡五感灵敏,进到林子的瞬间他就发现有两只成年野猪在附近逡巡,好像闻到了猎物的味道,一边靠近一边观察,贪婪又警惕。 而小溪亭浑然不觉,蹲在地上到处找寻蛐蛐的踪迹。 两头野猪确定眼前这个猎物没有威胁,立刻採取行动,一左一右形成包夹,打算将猎物一击毙命。 陈争渡眉目冷寒。 即便他现在是一缕游魂的姿态,散发出的气场也足以让两头野兽胆战心惊。 它们在黑暗中徘徊许久,不甘心放过到嘴的猎物。 可碍于某个强大的存在,它们终究不敢冒险,忿忿离去。 这一切小溪亭都不知道。 他发现了一只蛐蛐,匍匐在地,神情专注。 就在蛐蛐跳起来的剎那,小溪亭眼疾手快扑了上去! 「啊——」 他惊叫一声,误踩了猎人挖的陷阱。 陷阱约莫是个六尺深的大坑,他掉下去,摔得鼻青脸肿,腿也折了,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陈争渡无声出现在他身边,端详着宋溪亭疼得小脸煞白,一时眉头紧锁。 直到这会儿他恍然想起什么,目光定定落在宋溪亭扭曲骨折的右腿上。 「对不起啊仙士,我那什么,从小腿脚不便……」 耳边响起初遇那天,少年略显无措和尴尬的声音。 加之他们互换身体时,他曾看过宋溪亭腿上断骨重接的疤痕。 陈争渡素来修身慎行,清峻雅正,无意窥探他人隐私,就算不小心瞧见端倪,也不会主动问起。 何况问了,宋溪亭也未必会说真话。 第89页 左不过是几句敷衍煳弄。 因此直到今日他才知晓,宋溪亭的腿原来是这样伤的。 陷阱太高,小溪亭拖着一条骨折的腿,没办法爬出去,只能期望有人能发现他救他出来。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两日。 第42章 溪亭 这两日里,他没有吃的,也没有水。 饿了就只能在坑底抓虫子果腹,渴了就咬破嘴唇,舔上两口血。 就这样艰难存活到第三日清晨,奄奄一息的小溪亭终于等到人来救他了。 他听见阿娘的声音在耳边急切唿唤,涕泪俱下。 周围还有很多吵杂的声音。 小溪亭动了动手指,想去摸摸阿娘的脸,帮她擦干眼泪,但这么简单的动作他都没有力气做了。 这是陈争渡第一次见到宋溪亭的娘。 女人穿着粗布麻衣,依然难掩清丽的气质,只是眼下乌青嘴唇也起了死皮,看着虚弱狼狈。 这两天她为了找孩子,挨家挨户没日没夜地求,终于从一个孩子口中得知阿亭可能跑进了树林,这才赶来营救。 负责这片区域的猎户生怕他们母子赖上自己,不大高兴道:「宋娘子,这可是你家孩子自己不要命乱跑,你别想讹老子啊!」 宋娘子眼泪都来不及抹,抱着孩子忙说不会,然后急匆匆去找村里的大夫。 说是大夫,其实只是个赤脚医师,年老体虚,医术也不佳,给孩子接骨的手法粗糙,不可避免留下了丑陋的疤痕。 小溪亭在家足足养了一个多月的伤。 起初宋娘子怒其顽劣,总是严厉苛责,让他下次不准乱跑。 小溪亭不哭不闹,乖乖点头。 将将能下地的时候,宋娘子抱着一个泥罐子放到小溪亭手里,里面传来响亮的蛐蛐叫声。 「娘亲,这是送我的吗?」小溪亭眼睛一亮。 「你说你是不是傻,为了抓只蛐蛐差点摔死自己,以后想要什么和娘说,听到没有?」宋娘子嘆了口气,伸手轻轻抚了抚孩子头顶,呢喃道,「阿亭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小溪亭不懂他娘的忧愁,只知道抱着泥罐子,犹如获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 当天下午他就带着娘亲送的蛐蛐出门了。 村子里的孩童依旧聚在古井旁玩耍,小溪亭腿脚没好利索,步伐十分笨重,不出意外又遭到了同伴的嘲笑。 「宋溪亭,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让你去林子你还真去?害我被爹娘骂了一通!你这个害人精!」大豪恼羞成怒道。 「……我有蛐蛐了。」小溪亭把泥罐子给他们看,天真地问,「你们可以带我玩了吗?」 有人骂道:「他不会是傻子吧?」 「谁要和你玩,你这个扫把星!我妈说你是不祥之人,害死了自己爹爹和族亲,是要遭老天爷报应的!你和你娘赶紧滚出我们村子吧!」 小溪亭对恶意不甚敏感,只知道他们口中提到了他娘亲,不高兴道:「你们不准说我娘坏话!」 大豪冷笑一声,上手抢过泥罐子,重重砸到地上。 蛐蛐受惊要跑,被他一脚踩死,「我说你们是扫把星你们就是扫把星,呸,离我们远点!」 说罢扭头就走。 小溪亭木然站在原地,看着那只死了的蛐蛐,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不祥之人,人们对他避之不及。 在这里,他是不被欢迎的人。 陈争渡看他捡起蛐蛐的尸体,瘦瘦小小的身躯裹在风里,好像随时会被风吹散骨头,忍不住往前半步。 可小溪亭也不过呆立片刻,便捧着蛐蛐一瘸一拐回了家。 陈争渡顿在原地。 他蓦然察觉到一件事。 宋溪亭的确三魂七魄不全,自入梦以来,陈争渡不曾见他流露过半分感情。 不管是落入陷阱命悬一线,还是眼下被人孤立嘲讽,他都没有哭过。 梦中白驹过隙,两年时间转瞬过去。 宋溪亭长高了,变成了一个瘦条清俊的少年。 每日清晨,他在房中对着模煳的铜镜摆出一个笑容,在宋娘子关切的眼神里出门去学堂。 陈争渡则一如往常跟在他身边。 默不作声陪伴他长大。 只是今日似乎有哪里不同。 陈争渡清楚感觉到梦靥的力量在增强,仿佛它也是汲取着宋溪亭的精元成长。 走出家门很远,宋溪亭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哥哥,你认识我吗?」 陈争渡一愣,下意识往身后看去,但什么都没有。 宋溪亭是在和他说话。 陈争渡嗯了声,轻声问:「从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我的?」 宋溪亭垂着头说道:「昨天,我在学堂看见你一直站在外面。」他顿了顿,「我以为像你这么好看的人,肯定不是来找我的,也许是其他什么人的亲戚。」 陈争渡定定看了他片刻,试探性抬头去摸少年,依旧无法触碰。 他放下手,眉目温和:「我是为你而来。」 宋溪亭霍然睁大双眼,有些惊讶,半晌才侷促开口:「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带你离开。」他道。 「……」 「不,我不会离开,阿娘在哪我就在哪!」宋溪亭眼神一下警惕起来,退后两步,望着他严肃道,「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 第90页 陈争渡没有解释,盯着宋溪亭逐渐远去的背影,想了想,便捏了个隐身诀,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这个村子的人都不喜欢宋溪亭,包括学堂讲学的夫子。 可宋溪亭知道他娘求了很久,才给他争取到一个上学堂的机会,所以每天都学得很认真。 奈何他不惹事,也总有人看他不顺眼。 大豪连同好几个少年在内,每日去学堂都要欺负他,不是撕烂他的书,就是烧他头髮。 只要宋溪亭敢反抗,他们就威胁说要和夫子告状,让夫子取消他上学的名额。 宋溪亭不想娘伤心,一忍再忍。 直到某天夜里,有人醉醺醺闯入他和他娘的卧房。 宋娘子容貌脱俗,在村中早就被有心人觊觎上了,只是男人碍于家中婆娘打骂,不敢行事。 这次他喝醉了酒,恶从胆边生,豁出去了。 宋娘子的挣扎和叫声惊醒了小床上的宋溪亭,他冲上去对着男人撕咬抓挠,发狠一般,几乎咬掉男人半只耳朵,血模煳流了一地,男人的惨叫声嘶力竭。 宋溪亭目露兇狠,还要冲过去抠他眼睛,被宋娘子一把抱在怀里。 女人颤抖着,泣不成声,不停安慰:「阿亭,可以了!阿亭,冷静……娘没事,娘没事了……」 原以为此事过后,这个男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谁想,那家人花钱买通了村长,最终不了了之。 宋溪亭以为的恶有恶报,只是书中一行再潦草不过的字迹。 与其卑微渴望他人心存善意,不如让他们害怕自己! 于是隔了几日,宋溪亭再次踏进了北边那片树林。 他抓了一条毒蛇。 放在那男人的孩子,也就是大豪的书篓里。 不出意外,大豪中了蛇毒,险些命丧黄泉。 要不是宋溪亭抓的那条蛇毒性较浅,人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宋溪亭!你疯了吗?!」宋娘子抓着藤条,一鞭子抽在宋溪亭背上,「谁让你干这种事的?真害死人你怎么办?你要娘怎么办?」 「娘,我没错,是他和他爹活该!既然那个男人做错事可以逍遥法外,那我就替天行道,杀了他儿子,让他永远痛不欲生。」几鞭子藤条下去,宋溪亭背上血肉模煳。但他依然直直跪在院子里,硬撑着道,「我只后悔没有毒死他!」 宋娘子不可置信瞪着他:「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宋溪亭,娘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一群人浩浩荡荡沖他们过来。 那男人领着村里人,气势嚣张,要宋娘子给个说法。 「这小畜生果然是个扫把星,他是要害死大豪啊!」 「把他抓了送去官府!这种人就是祸害,我们村子留不得他!」 「就是,把他们赶出去……」 宋溪亭疼得意识模煳,耳边声音混乱不堪,他听见他娘的苦苦哀求,即便如此,他还是被绑起来关进了地窖里。 秋末天寒料峭,宋溪亭小小一团,尽可能把自己蜷缩起来,窝在角落的杂草堆上。 他娘抽他是用了力气的,背后血痕模煳,残破的衣服黏着血,痛到极致,倒也感觉不到冷和饿。 外面似乎在下雨,雨水顺着地窖简陋的木门渗进来,渐渐在地上积了一滩深色的水洼。 宋溪亭闭着眼睛,只想用睡眠麻痹自己。 鼻子却没忍住重重打起喷嚏。 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摸了摸额头,发觉有点热,于是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陈争渡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执拗的后脑,忽然问道:「不怕吗?」 除了风声和雨声,整个地窖十分安静。 小小的少年唿吸很轻,半晌没有回答,仿佛睡着了。 陈争渡等了很久,才听到他低低开口:「是他们该怕我。」少年声音埋在臂弯里,有些听不真切,「以前我什么都没做,他们也怕我。」 「你并不是真心想害死那个孩子。」陈争渡平心静气道,「你早就知道那条蛇毒性不强,所以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 这话不知哪里惹恼了少年,对方倏然撑着身体坐起来,眼睛通红瞪着陈争渡,恶狠狠地:「不!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懂!我、我……是想杀他的!反正他们都觉得我是祸害,那就不如坐实了这个名号,让他们以后都不敢欺负我和我娘!」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在不认识的人面前表露想法很莫名其妙,撇过了脑袋。 如陈争渡猜想的一样,宋溪亭缺失的魂魄正随着他长大而慢慢生根发芽。 灵慧开,七情生,他已学会了愤怒。 无声注视他片刻,陈争渡轻轻嘆口气,哄小孩似的:「错不在你。」 宋溪亭察觉到这个奇怪又好看的人居然是站在他这边的,有点诧异,可碍于自己刚才兇恶的态度,不好意思道:「我刚才不是要骂你……」 见陈争渡不说话,他开始紧张,下意识伸手想去抓陈争渡袖子,没想到被对方躲开了,甚至为了避免他触碰,还起身退后了半步。 宋溪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浑身又脏又臭,手上还有血,怎么能去摸别人呢? 他顿时侷促道:「……对不起,哥哥。」 陈争渡略微失神,开口时嗓音似含了分浅淡的笑意,安慰他:「你不必和我道歉。」 宋溪亭见他还愿意搭理自己,心里一松。 第91页 不知为何,他对眼前这个男人总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以至于忘了问他为何在这,仿佛他就应该在自己身边,没有缘由。 第43章 神庙 这个地窖很深,白天能透过缝隙勉强视物,到了晚上就真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宋溪亭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为了不让他饿死,每隔一段时间看守都会给他送水和食物。 只是看守应当也十分厌恶他,送来的吃食都是馊的。 宋溪亭丝毫不嫌弃,给他什么他都吃。 他知道他娘在外面担惊受怕,肯定会想办法救他,所以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男人送完饭,站在不远处,一边看少年狼吞虎咽,一边辱骂:「我早说了不该收留你们!你就是个天生的灾星,刚来我们村那年就害得村中突发疟疾,要不是有位厉害的老神仙下凡救了我们,怕是整个村的人都要被你害死!」 宋溪亭安安静静埋头吃饭,闻若未闻。 「这回还好大豪那孩子命硬,不然你这条贱命都赔不起!」男人还在讥讽,「你娘倒是有点资本,之前村长劝了她多少回?好说歹说,让她嫁到自己家来,在村里有个名分,结果她死活不同意!现在倒好,自己眼巴巴找上门了……」 「你说什么?!」 宋溪亭蓦然抬首,蓬头垢面下一双眼睛寒得瘆人。 男人被他吓住,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冲到少年跟前,火辣辣的巴掌紧随其后。 「你还敢瞪老子?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玩意!你娘都要抛弃你了,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娘才不会抛弃我!」宋溪亭不顾男人的拳打脚踢,双手死死抓住对方,声嘶力竭地喊,「你们把我娘怎么了?别碰我娘……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呸,他奶奶的,哪来的力气?老子弄不死你!」 男人照着他的肚子使劲踹。 还想继续下狠手时,不知从哪传来一股寒气,瞬间攥住了他的头皮,让他手脚都开始发麻战慄。 这小疯子身上不会真有什么不祥之物吧? 男人咽了咽口水,掀开有声无气的少年,连滚带爬踩上梯子。 陈争渡本身的修为实则不受梦境影响,只不过宋溪亭的灵识太脆弱,稍不注意整个梦境就有崩溃的风险。 因此他不能过多干涉。 等出了地窖,那股寒意才渐渐褪去,男人回头冷笑了声:「你不知道吧?你娘马上要嫁给村长儿子了。你嘛,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 宋溪亭趴在地上,听见地窖门落锁的声音。 此后,宋溪亭被关在地窖长达六年之久。 村中的人逐渐忘了他的存在,偶尔谈及宋溪亭的名字,也是满目憎恶,十分忌讳。 最初,宋娘子总会找机会来见与他见面。 可是这件事很快被人发现,后来村长一家对她严防死守,杜绝她和宋溪亭再相见。 宋溪亭只能趁每日送饭的间隙,绞尽脑汁打听他娘的情况。 慢慢地,连看守他的男人都不屑开口骂他了,过来扔下饭碗就走,对这份差事不耐烦到极致。 有时候他甚至自暴自弃,觉得在地窖关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他娘在外面过得安稳,不必再受他的拖累。 梦中时间只是弹指一瞬。 陈争渡无法想像,曾经宋溪亭真的被关在这方狭小的囚笼里,日復一日,度过了漫长而又艰难的六年。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秋分刚过,树叶子就打了霜。 宋娘子担心宋溪亭在地窖受冻,偷偷摸摸给他缝了几件厚衣裳,想等晚一点曹成睡下后拿去给宋溪亭穿。 村长早至耄耋,他儿子曹成便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樑柱,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蹊跷。 宋娘子躺在床上,半天未等到曹成进屋。 她摸黑悄悄靠近门后,听见曹成和他父亲在院中对话。 「绝对没看错,而且连生辰八字都对得上,他们要找的肯定是地窖里的小祸害!」曹成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兴奋和贪婪。 「可官府的人找那小祸害做什么?」 「我打听过了,说是十几年前,司星监就算出有天降灾星降世,国君就想派人除掉他,不料被那小子逃了。如今咱们不是在和西陈打仗么?那是连战连败,死伤无数!司星监算到是因为那灾星的缘故,灾星不除,势必国破家亡啊!所以官府开始张贴告示,要缉拿灾星。」 「十几年前?那不正好是宋家母子刚来村里的时候?」 「是啊!爹,这要是真的,那咱们家不就发了?」 村长沉吟道:「嘘,此事切莫张扬,你明日一早就去官府报案!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了你那位娘子……」 宋娘子躲在门口,双手死死捂着嘴巴。 她不可避免回想起当日,她的夫君拼死护送他们离开,原以为躲到穷乡僻壤之地就能过安生日子,没想到老天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宋娘子眼中蓄满泪水,在曹成进屋前原样躺回床上。 等到深夜,曹成睡熟发出阵阵鼾声,宋娘子睁开眼睛,她不敢收拾行李,怕惊动曹成,就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出了门。 她来到村中关押宋溪亭的地窖。 第92页 原本她就打算今夜来送衣裳,提前买通了看守,所以男人见了她,只说了句「别磨蹭,只给你半柱香时间」就给她开了锁。 谁知看守背过身的剎那,女人从厚冬衣里抽出一根棍子,趁机敲晕了他。 「……娘?」宋溪亭又惊又喜,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你在做什么?」 宋娘子此刻异常冷静:「阿亭,快和娘走!」 宋溪亭回过神,用最快的速度爬上梯子。 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踏出囚牢。 寒风卷上他的脸颊,像刀割一般。 宋溪亭还穿着单薄的麻衣,但他不在乎,牵着他娘的手,两人一路往西逃出了村子。 如今官府张贴告示要抓宋溪亭。 那么他们要逃,就只能往他国去。 幸好这个村庄就在边塞,过了河就是西陈。 如今两国交战,边塞各处戒备森严,幸运的是他们逃离的当晚,西陈举兵攻打附近一座城池,吸引了大部分火力。 宋溪亭不会凫水,宋娘子就让他趴在一根木头上,推着他往前游。 好不容易抵达对岸,意外陡生—— 「对面是什么人?」 「小心,有敌国细作!」 这边有巡视的官兵发现了他们,全都警戒起来,齐刷刷张弓瞄准对岸鬼鬼祟祟的身影。 箭矢射出的瞬间,陈争渡下意识运起灵力护住宋溪亭。 好在夜色昏暗,这些乱箭并没有射中他。 二人有惊无险,终于逃入了西陈。 但是流亡之路才真正开始。 他们身份敏感,是从敌国来的,没有西陈户籍,担心被人发现,就只能充当流民,在每个地方都待不上几天。 宋溪亭倒是没那么多忧虑。 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想法天真,只知道他和他娘从那个讨厌的村子逃出来了,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没人再把他们分开。 宋娘子当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璎珞,勉强可以过两天紧巴巴的日子。 快到中秋那天,宋娘子带宋溪亭到了国都天阙,还给他买了最爱的糖油酥饼,说是给他过生辰。 天子脚下,壁垒森严。 虽然进不了城,但宋溪亭仍是兴高采烈。 他和娘在城外坐着,抬头就能看到城中数朵烟花在夜空绽开,绚烂夺目。 「好漂亮的啊!娘,我们以后还会来这吗?我喜欢这里!」宋溪亭眼睛明亮,十分期待地问。 「当然会来啦,到时候娘带着阿亭,我们一起在城里看烟花。」宋娘子笑道。 少年立刻欢唿起来。 却不知这只是他娘在满目疮痍中给他偷来的一束快乐时光。 他们在天阙待到半夜,后半夜宋娘子就背着睡着的宋溪亭走了。 二人继续北上。 某日途经一个林子,宋溪亭又饿又累,他娘去河边灌水,他就坐在树下啃干粮。 忽然有个面黄肌瘦的老乞丐牵着同样干瘦的孩子过来,问道:「小兄弟,我孙女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能不能打赏些吃食?」 宋溪亭见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像极了他和他娘,于是动了善心,把手里剩下的半张烙饼给了他们。 「多谢小兄弟。」老乞丐把烙饼给了孙女,坐下和宋溪亭闲聊,「前段时间家乡闹旱灾,饿死很多人,我们没办法只能往南边逃。小兄弟,你是一个人?从哪来,准备去哪啊?」 「不是,我和娘两个人。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去……去北边。」宋溪亭道。 「哦,听小兄弟的口音倒是陌生,不大像西陈人……」 老乞丐还想说什么,被宋娘子打断:「阿亭!过来!」 宋溪亭听话跑过去。 宋娘子看了眼老乞丐,带着宋溪亭快步离开。 半柱香后,老乞丐领着一队官兵到林子,说道:「官爷,小人肯定没听错,那对母子口音奇怪,遮遮掩掩,肯定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小人见他们是往北边去的……」 宋溪亭被宋娘子捂着嘴,屏气凝神,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离开林子后没有北上,又折返回来藏在灌木丛中。 起先宋溪亭还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才明白。 他好心帮那个老乞丐,没想到对方竟然恩将仇报,带官兵来抓他们! 北上不再安全,宋娘子临时改了路线,往东走。 天气愈发寒冷,初雪如期而至。 也是这时,宋溪亭发现他娘不太对劲,说话有气无力,身上无比滚烫。 意识到他娘生病了,宋溪亭心急如焚。 但当初那点银钱早就花光了,根本买不到药。 他又不敢往镇上去,害怕又遇到老乞丐那样的人。 宋溪亭只能把他娘安置在城外一座人烟稀少的神庙里。 「娘,你怎么样,还难受吗?冷不冷?」 宋溪亭脱下衣服盖在女人身上,犹觉不够,还想靠过去抱着他娘,谁知刚碰到手臂,他娘就痛得皱起眉。 宋溪亭一愣,掀开衣服,捲起他娘的袖子。 靠近肩膀的位置,垫着厚厚的树叶,为了止血,还用布条紧紧包裹住。 这种包扎处理方法,不感染才奇怪。 他娘受伤了? 什么时候?是逃出村子那夜吗? 那些乱箭射中他娘了? 宋溪亭大脑一片空白。 怔怔地看着早已糜烂发黑的伤口。 第93页 宋娘子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们身上没多余的银钱,吃饱都是问题,怎么可能拿去看病抓药。 因此她把受伤的事隐瞒下来,只求能多撑一段时日。 撑到她把宋溪亭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她找了很久,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呢? 「别害怕,阿亭,娘没事。」宋娘子昏迷醒来,露出苍白的笑容,「娘只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宋溪亭沉默看着她,良久,蹦出两个字:「骗人。」 「你不是说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天阙看烟花吗?娘,你不能骗我。」 宋娘子眼角划过一滴泪:「阿亭……」 「我去给你找大夫,对,找大夫!娘,你等等我!」 宋溪亭冲出神庙,无头苍蝇似的往城门跑。 然而城门早就关了,任他怎么敲也打不开。 守城的官兵见是个孩子,恐吓他:「滚滚滚!再吵就把你抓进大牢了!」 宋溪亭无可奈何,只能又返回神庙。 他娘睡着了,唿吸微弱,嘴里依稀喊着冷。 宋溪亭环顾四周,庙里各处都放着蜡烛,他用火石把蜡烛都点了起来,好让娘能睡得暖和一点。 末了,他抬头看着殿内不知是什么神仙的铜像,虔诚叩拜。 那神像端坐殿前,威风凛凛。 身穿黑衣,右手执剑,剑尖立于膝前,左手结印,食指向天,仿佛能消除世间诸厄。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可不可以……救救他们? 做完这些,少年依偎在娘亲身旁睡着了。 夜半,宋溪亭是被宋娘子摇醒的。 他睁开眼睛,看见他娘惊恐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 这才发现整个神庙都被大火包裹了! 在他熟睡的时候,风意外吹倒了蜡烛,点燃了神庙经幡。 等宋娘子醒来,火势已经控制不住。 宋溪亭扶着她站起来,想往门口沖。 可惜宋娘子伤病未愈,头晕眼花,刚起身就一阵踉跄。 熊熊烈火迅速蔓延到庙顶,年久失修的房梁发出沉重的苟延残喘,不知是为谁哀嘆。 宋溪亭眼前被焦黑的烟尘笼罩,熏得他眼干疼痛,难以唿吸。 猝不及防间,宋溪亭只觉有人从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 房梁终是被火烧得崩裂,轰然砸下! 宋溪亭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回头,他娘被拦腰压在焦黑的木头下,鲜血源源不断从口鼻喷涌而出,比火焰还要灼人。 「娘……娘!」宋溪亭手脚并用爬过去,试图推开那根压着她的木头,「你挺住,我来救你!」 「阿亭,快跑……」宋娘子用尽全力摸了摸孩子脸颊,「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活下去……快跑!」 「我要和娘一直在一起!」 「傻孩子,别怪自己,是娘自己的命数到了,和阿亭没关系……不要听别人说的那些话,知道吗?」 宋溪亭眼眶通红,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是我的错,是我错了,娘,是阿亭错了。我不该点蜡烛,我不该睡着……要是没有我,你和爹都会好好的,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不祥之人,都怪我……」 随着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哭诉,神庙周围的时空仿佛被扭曲割裂,淡红色的光芒以宋溪亭为中心蔓延开,一会儿是村庄枯井,一会儿是地窖,人影绰绰,充斥着弥天憎恶与谩骂。 这是宋溪亭的梦靥具象化,亦是困住他的心魔。 陈争渡现身在宋溪亭身旁,强悍的灵力瞬间捣碎梦靥,清除了那些张牙舞爪的人影。 「宋溪亭,跟我走。」 「……哥哥?」宋溪亭茫然望着他,片刻后重新燃起希望,「你能不能救救我娘?求求你了,救救她!」 陈争渡看了眼早已咽气的女子,手掌轻轻覆住他的眼睛,说道:「她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个梦境。」 掌心下睫毛剧烈颤动。 泪水倏然落下。 「既然伤心,为何要一遍遍经歷,不愿醒来?」 宋溪亭哽咽道:「我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陈争渡移开视线,沉默半晌,终是搂住少年,任他抓着自己衣袍,哭得狼狈又绝望。 梦境彻底坍塌前,最后一幕,是殿中神像俯身向前倾倒。 陈争渡面不改色筑起结界。 谁知巧合的是,他们所处的方寸之地刚好在神像两只手掌的空隙处。 神像不仅没砸到他们,反倒像把他们温柔拥进了掌心。 纵使火焰炽热滔天,周遭如堕地狱,也无法再伤及二人分毫。 第44章 离京 四方馆。 宋溪亭睁开眼睛,讷讷盯着虚空。 他不记得梦靥里发生的事,只知道这一觉睡了很久,让他深感疲惫。 「施主醒了?」 宋溪亭勐然回神,才发现屋中还有两人,诸微尘正靠近他似乎在观察什么,陈争渡则坐在离他较远的桌案前,低头喝茶,看不清神色。 「你、你们……怎么在这?」 宋溪亭霍然起身,打量一圈,更惊奇了。 他居然没睡在偏殿,而是躺在陈争渡的床上! 他大脑急速运转,想起就在不久前,他被剑奴抓去当祭品破阵,经歷了一场恶战,受伤颇为严重! 第94页 怪不得感觉身体被掏空,乏得很。 「对了,你们抓到剑奴了吗?」宋溪亭问道。 那傢伙干了这么多坏事,可不能让他跑了! 必须让他为赫连靳雨陪葬。 诸微尘笑了笑:「小僧看宋施主面色红润,想来并无后顾之忧,至于其他……小僧也束手无策。」 他指的是宋溪亭魂魄残缺的事。 陈争渡瞭然点头:「多谢大师。」 「那小僧就先行一步。宋施主,就此拜别了。」诸微尘沖他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宋溪亭听得云里雾里,目送诸微尘消失,转头道:「他就这么走了?」 「他的佛眼一开,至多只余三四年光景。」陈争渡顿了顿,补充道,「他向来无拘无束,不被世俗红尘所困,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 宋溪亭听得心里微堵,一时没有接话。 一生只开一次的佛眼。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为了苍生甘愿奉献的人。 虽然对方在月老祠坑过他五两银子,但宋溪亭决意不计较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道。 「七日。」 「哦,怪不得肚子这么饿……」宋溪亭下床穿鞋,走到陈争渡旁边坐下,毫不客气拿起他的杯子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刚刚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抓到剑奴了吗?」 陈争渡道:「逃了。」 听他说了大致经过,宋溪亭好奇道:「那木傀儡长什么样?」 陈争渡便从储物戒中拿出木傀儡,宋溪亭接过仔细观察,发现这就是用普通木头雕刻而成的人偶,且对方技艺不精,脸都没有,只勉强看出是个人形。 上面也丝毫没有灵力残留,若不是二师兄细心,恐怕就会遗落了此物。 「所以从青州开始,剑奴都以黑纱遮面,就是为了隐藏他根本没有脸!」宋溪亭茅塞顿开,继续顺藤摸瓜,「而且我被他抓了之后,也发现几个疑点。」 「第一,太子方鸿宇为何非常信任剑奴,甚至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没有丝毫怀疑?第二,剑奴与赫连靳雨之间似乎关系非同寻常?」 陈争渡应了一声,表示贊同:「剑奴正是旭尧本尊。」 宋溪亭骂道:「蛮荒界门打开,对整个九州百害而无一利,他做这一切到底有何目的?竟不惜狠心利用自己亲侄儿,拿他的命祭阵!」 宋溪亭忽然想起当时在阵眼中,方鸿宇求救,其实是在喊『舅舅救我』,殊不知在他舅舅的计划里,从来没给他留过一条生路。 「不过方鸿宇也算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害死其他无辜女子的时候可有想过因果报应?」宋溪亭嘆了口气,苦恼道,「唉,我们答应何家让何茹的魂魄得以安息……可她为了救我……」 说着,宋溪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总有人因为救他而死去。 曾经是,现在亦是。 「凡人孱弱,歷经生老病死,寿数不过百年,但正因有情,他们也无比强大,能与其他两届三足鼎立,屹立万年。」陈争渡看着他的眼睛,一语破的,「何茹救你,是因为你也在救她,此为情。」 宋溪亭瞳孔微微张大,心脏勐烈跳动。 一瞬间,他手心乃至后背都出了汗。 失神良久,宋溪亭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牵起唇角:「哥哥,多谢你安慰我,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 同时他也有种怪异的错觉。 就好像陈争渡知道他刚刚在想什么。 「所以啊……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何要去修什么无情道,岂不是违背了人的本性?」 宋溪亭转移话题,刻意弯腰倾身向前,手指勾住陈争渡的下颚,企图调戏之。 果不其然,后者冷冷敛起眉,避开他的手。 接着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唇角咳出一丝鲜血。 宋溪亭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了?」 陈争渡擦去血迹,抬手间,一阵灵风就把宋溪亭送到了屋外,「哐」一声大门紧闭。 宋溪亭站在外面,恰是日上中天的时候,他却手脚冰冷,如坠冰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快让我进去!」他反应过来,便想强行闯门。 「别费劲了,没用的。这个房间已被大师兄布下禁制,他不开门没人能进去。」 说话的是邓景然,他不知几时来的,坐在院中喝酒。 「二师兄,大师兄刚刚吐血了!他受伤了吗?!」宋溪亭没办法,只好向邓景然询问情况。 「他与剑奴一战强行破境入化神,伤了根本,又以一人之力挡下了蛮荒界门的灵力波盪……」还为了救你,引神魂进梦靥。 最后一句他没有言明。 邓景然不动声色打量几眼宋溪亭,心说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到底哪里能让大师兄另眼相待? 唔,模样尚且俊秀,根骨却是极差。 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放下酒杯,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宋溪亭听着,仍是心不在焉,眼睛不由自主往房间瞟。 「下山以来,小师弟与大师兄日相夜处,形影相随,应当知道他修的是什么道。只要道心不动,他就不会有事的。」 宋溪亭一愣,听出邓景然这话是在告诫他。 若真的为了陈争渡好,就不要坏了他的道心。 第95页 宋溪亭心里苦笑一声,这下好了,在整个宗门所有弟子心里,他应当就是那个企图影响陈争渡大道的眼中钉肉中刺吧? 但此事他亦无法反驳。 「二师兄说笑了,剑宗上下都知道,大师兄道心坚若磐石,哪里是我能左右的?」宋溪亭嘆了口气,故作失态道,「我与他,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我懂的,你还年轻,对感情之事经验不足,误将仰慕当喜欢也是常有的。」邓景然眨眨眼,给他出谋划策,「来,二师兄教你,其实你可以多多尝试一些风格迥异的人,没准就能打开新世界呢?」 宋溪亭:「……」 这劳什子二师兄怎么一副青楼龟公的做派? 他说这些话真的没问题吗? 「啊哈哈,二师兄看起来倒是经验颇为丰富啊!」宋溪亭干笑道。 「惭愧惭愧,这些年游歷在外,涨了许多见识。你要是想听,二师兄可以倾囊相授,知无不言……」 话音刚落,房门嘎吱一响。 陈争渡木着脸走出来,眼神凉凉的,在邓景然脸上一扫而过。 邓景然的话硬生生在舌尖上转了个圈:「二师兄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我们改日再聊,告辞。」 宋溪亭早就顾不上敷衍邓景然了,冲到陈争渡跟前,担忧道:「哥哥,你没事了?」 陈争渡「嗯」了声,淡淡说:「以后他的话不用理会。」 宋溪亭故作天真一笑:「我知道,二师兄是在逗我呢!」 - 第二日,宫里传旨,召四方馆一众修士进宫觐见。 老皇帝在八荒封魔阵中作为媒介,被阵法吸取九州紫气龙脉,好在搭救及时,没有性命之忧。 然而太子一朝身死,赫连靳雨魂魄消散。 老皇帝心力交瘁,躲在后宫,多日不理朝堂政事。 今日宣他们入宫是为了给皇贵妃和太子做法事,准备择日迁入皇陵安葬。 可惜于赫连靳雨来说,这一切都太迟了,人死魂消。 如今做得再多,也只是活着的人用来安慰自己罢了。 地点选在麟德殿前的广场。 法事结束后,皇后让宫人婢女在外等候,自己在麟德殿独坐良久。 出来时碰到宋溪亭和陈争渡,二人特意没走,宋溪亭还有件事想和皇后打听。 「她的心上人姓甚名谁,本宫也未曾听她提起……不过她常与本宫念叨,说入宫前每到莲花盛开的季节,独爱泛舟河上,她抚琴,便有人合箫伴奏,想来为精通音律者,宋仙士可以由此着手。」皇后沉吟道。 「多谢皇后娘娘。」宋溪亭行完礼,见她眼角泛红,宽慰道,「我想,她能在后宫与娘娘结为知心好友,一定觉得此生之幸。」 皇后怔了怔,半晌,坦然释怀:「也是本宫之幸。」 京都一事了解,也到了众人离开的时候。 邬岚与缥缈仙门弟子要先行一步,回门派商议蛮荒封印一事,其他前来助阵的仙门也都在城门口一一告辞。 方昊宁骑马从城中追出来,勒住缰绳,下马质问宋溪亭:「宋溪亭,你太不讲义气了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剑宗弟子,不能落下我一个人啊!」 宋溪亭奇道:「三殿下现在今非昔比啦!方鸿宇一死,老皇帝那些儿子里就属你已经成年了,朝上文武百官能放你走?」 「本殿下想走,他们还能强留不成?」方昊宁从怀里拿出天璃珠,「再说了,我这还有颗烫手山芋呢!本殿下答应他要帮他找到族人,总不能言而无信!而且我还找到了一个重要线索……」 话未说完,城门口又先后驶出两辆马车。 「三哥!你等等我——」 宋溪亭循声望去,只见六公主从前头的马车跃下,拽着裙子小跑过来。 方昊宁头都大了,低声道:「她非要跟我一起走,说要去九州游山玩水……」 一旁听见这话的任雪纯顿时蹙起眉:「哼,什么游山玩水?真当我不知道她是何心思?」 三人谴责的目光齐刷刷转向陈争渡。 后者神情冷峻,没有理会,反倒留意了一眼第二辆马车。 国师府的童子搀着温昭下来,素衣白裘,衬得他面庞如雪,典则俊雅,松竹般削薄的身姿拢在风里,愈见清瘦。 宋溪亭有些意外,赶忙上前和他打招唿:「温昭哥哥,你身体不好,怎么还出来送我们?」 温昭眉眼含笑,声音柔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怕不来,你会忘了我。」 「怎么会呢!我和哥哥一见如故,再见便犹如兄弟手足!而且你府里的糕点我还没吃够,下回我定要多住几日的。」 宋溪亭哄他高兴,余光还不忘瞥向另一边。 六公主站在陈争渡面前,语气羞赧:「陈道君,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我自己带了护卫,有能力自保,遇到危险也不会拖累你们的!」 陈争渡淡声道:「公主请回。」 方昊宁立刻帮腔:「对啊,要是再遇到腐蜣,你这些护卫也只是白白送命。况且我走了,父皇和母后也需要你在身边陪伴啊!」 六公主无言片刻,总算答应下来。 「对了,三哥问你,父皇寿宴上你穿的那件鲛纱是从何得来?」 六公主不明所以,如实说道:「是京兆尹献进宫的,说是偶然获得的天下至宝……怎么了?」 第96页 「果然是他。」方昊宁蹙眉,「小妹,你回去一定要提醒父皇,小心与梵天世家关系密切的大臣,可记住了?」 六公主见他语气凝重,认真点了点头。 告别六公主和温昭,几人再次登上仙船。 原本打算先返回剑宗一趟,将干镜交由长老保管,再去调查鲛纱线索,不料一个惊人的消息先一步传遍九州—— 半月后,妖市主将于恶歧道公开拍卖南海鲛人。 第45章 入口 「这妖市主到底什么来头?」 几人坐于船舱内,方昊宁好奇提问。 「妖市位于恶歧道,地处人妖两界分界之处,不归九州玄门管辖。传闻妖物鬼魅汇聚,收敛奇珍异宝无数,可以通过妖币交易,通常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只是这妖市入口非常神秘,没有引路人极难入内。」 邓景然神秘兮兮介绍完,自傲道,「不才,你二师兄以前去过一次!」 宋溪亭微微恍惚,哦,恶歧道啊。 他以前做鬼的时候经常去,还欠下不少赌资和酒钱,害怕被抓住,干脆一逃了之,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不过这个妖市主…… 他倒是没怎么听说过。 以前妖市乱得很,各方势力都有,没听说哪个一家独大称王的,估计是他离开之后才出现的人物。 短短时间能收拾恶歧道一群妖鬼魔怪,甚至成了它们的主人,这个妖市主一定不简单! 由于恶歧道与剑宗恰好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因此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兵分两路。 任雪纯带着其他弟子按原路线返回宗门,宋溪亭、邓景然、方昊宁则与陈争渡一起前往妖市。 一听这个分配,任雪纯当即不答应,蹙额道:「为什么他可以去?我不管,我才不要回剑宗!」 她这次回去,再下山时指不定是猴年马月了。 更何况,她才不能看着宋溪亭和大师兄待在一起! 宋溪亭瞅她气鼓鼓的模样,觉得有趣,火上浇油道:「哎呀,其实我也是不想去的,那妖市如此危险,我修为低微,只能依靠大师兄保护,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别说旁人,我自己都觉得腻歪,啧啧啧……」 「宋溪亭!你、你无耻!」 任雪纯气得暴跳如雷,又拿他没办法,甩门而去! 「这么多年,师妹这一点就着的性子半点未变,难怪长老不让她下山。」邓景然无奈摇头,碍于他对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师兄,只好起身安慰小师妹去了。 准备妥当,一行人打算直接御剑前往恶歧道。 宋溪亭在储物戒翻翻找找,总算召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剑,唤作「茯苓」。 说起来他这把剑还是当初陈争渡替他寻来的,后来他一心钻研云篆术,完全把剑忘在了脑后。 可想而知,从未修习过剑术的宋溪亭连最简单的御剑都不会。 「哈哈哈,宋溪亭你在山上学的东西都还给教习师兄了啊!怎么连如此简单的剑诀都不会?我要是教习师兄,能被你给气死……」方昊宁大肆嘲笑完,炫耀般召出灵剑,轻轻一跃落于剑上,身姿敏捷,翩若惊鸿,围着他飞了两圈。 宋溪亭尝试几次无果,刚想放弃,茯苓剑便不受他控制,悠悠腾空而起。 陈争渡收回手,语气平淡:「剑与主人灵念相同,不要想着驾驭它,试着同它交流。」 宋溪亭听懂了,晃晃悠悠踩上剑身,清空心中杂念,目光远眺,望着前方连绵的山脉,没过片刻,茯苓便如他所愿,徐徐攀上天空。 「真的成功了!」 宋溪亭惊喜转头,陈争渡御剑与他齐平,山谷的风吹动他的衣袍,翻飞间露出精緻的祥云天禄暗纹。 后者没什么表情,低低「嗯」了声。 不过自那之后,二人便一直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每每宋溪亭控制茯苓太快不小心前仰后载时,旁边都会及时伸来一只手,帮他稳住身形。 原本御剑不过半日就能抵达,在宋溪亭的努力下,落地时已近暮色四合。 自从妖市主在九州放出拍卖的消息,立刻吸引了无数人蜂拥而至。 饶是快要入夜,城门外还排着两条长龙,都是等待入城前往妖市的。 为了不引人注意,几人隐去了真实面容和修为,看上去和普通修士无异。 兰茵恢復精气后也化为人形,扮成书童模样跟在方昊宁左右。 「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来凑热闹?南海鲛人的噱头真是足够大啊,引得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宋溪亭轻声嘟囔道。 难怪梵天世家丧心病狂到带领麾下一众仙门在南海捕杀鲛人,看看眼前这些人,一个两个不都是贪婪又自私的吗? 「这位公子此言差矣。」排在他前面一男一女回头道,「我们可不是为了什么鲛人而来!」 有人聊天,宋溪亭顿时来了劲,问道:「哦?两位是来奉城游玩的?」 「非也。我和师妹乃天狼门弟子,此番是来寻找失踪数月的同门师兄弟。」男修士道。 「失踪数月?」在后面的方昊宁听见他们对话,也加入进来,八卦道,「他们是在奉城失踪的?难不成也去了妖市?」 那天狼门修士皱眉道:「其实数月来,诸如修士莫名消失的怪事屡次发生,后来经过调查,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曾到过奉城,接着就不知所踪了!我们也怀疑是妖市所为,前来奉城调查过多次,但都无功而返,甚至连妖市入口都找不到……」 第97页 「所以你们听说这次妖市主公开拍卖鲛人,就跟着大家来碰碰运气?」方昊宁摸着下巴道。 两人点了点头。 宋溪亭却奇怪:「玄门弟子无故失踪可是大事,你们为何不去寻四大仙门帮助?」 「嗤,什么四大仙门?充其量是些因人而施,独善其身之辈!与其苦苦哀求,不如靠我们自己。」扎着马尾的女修士怒斥。 宋溪亭瞥了眼默不作声的陈争渡,低低咳了一声。 好傢伙,怎么当着人面骂啊! 「诸位勿怪,我师妹言辞过激了些。」另一人道,「其实我们曾去梵天世家拜访过,只是旭尧尊主闭关不见,其他人见我们是小门小派,不屑出手相助罢了。」 梵天世家啊,那怪不得了。 啧啧,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四大仙门的名声。 「可是妖市抓走那么多修士干什么?」宋溪亭有点想不通。 以前妖市虽然乱,也没有嚣张到这种程度啊! 这不是公然和九州玄门宣战吗? 他思索半晌无解,甩了甩脑袋,这件事也只能等进入妖市再调查了。 「据说妖市入口每五十年变化一次,唯一不变的是,入口必定位于奉城内。」排了大半天,几人终于成功进城。邓景然视线扫过街头,缓缓说道,「距我上次来已过去六十年,如今入口在哪,我们得仔细找找了。」 所谓狡兔三窟,妖市之所以至今屹立不倒,就是因为它足够神秘。 宋溪亭其实大致清楚几个入口的方位,只要挨个试过去,总能找到正确的。 但问题是他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 连游歷九州的邓景然都只偶然去过妖市一次,他若表现得熟门熟路,不就是把「我有问题」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吗? 因此在奉城落脚的两日,宋溪亭绞尽脑汁想藉口,以逛街的名义带着陈争渡等人在城中各处闲逛。 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已经偷偷排除了大半方位。 除此之外,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飞龙宗宗主驾到,闲杂人等都赶紧让开!」 城门口熙熙攘攘,不多时,出现十几个蓝衣修士,众星拱月般围着中间一个体型矮小肥硕的男人,不出意外应当就是那位飞龙宗宗主。 甫一出场,飞龙宗弟子就不顾周围怨声载道,强行清出一条宽敞的路来,饶是如此,也惹得胖宗主十分不快。 他翘起两撮短小的鬍鬚,挥了挥手。 手下心领神会,解下腰间的黑牛角号,递到嘴边吹响,呜声震天。 周围吵闹的人群无不堵住耳朵,神情痛苦,更别说那些毫无修为的凡人,直接被号声震得耳道渗血,晕倒在地。 胖宗主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示意手下停手。 「这飞虫宗是什么来头,行事如此蛮横?」宋溪亭问道。 这熟悉的做派,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这飞虫宗啊,乃是梵天世家的拥趸之一,原本奉城在其管辖范围内,只是后来被恶歧道吞併,成了妖市主的据地,飞虫宗就被赶出了奉城。」 邓景然对九州玄门的八卦如数家珍,一开口就能揭人老底。 「他们来此多半是梵天世家授意,除此之外,也存了报復的心思,想彻底剷除妖市。」 方昊宁听得认真,不屑道:「原来如此,这种人也配修仙,真是丢尽九州玄门的脸!」 「诸位同道,在下为飞龙宗宗主贾海,来奉城的原因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谁先替贾某找到妖市入口,飞龙宗必有重金酬谢!」胖宗主高声道。 「呸,贾海,你简直仗势欺人!」 宋溪亭原本只是旁观,谁料站在他右侧一个男人掷地有声开了口,瞬间吸引无数目光。 他越众而出,愤怒指责:「你伤人在先,现在同我们讲礼,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家公子本就有心疾之症,如今病未痊癒,又拜你所伤,今日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宋溪亭这才看见他背上还驮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面色虚弱,耳鬓染血,一看就受了伤。 贾海讥笑几声:「呵呵呵,给你们一个说法?你们是何身份?区区低贱仙门,竟也配质问本宗主?」 那边贾海的手下气势汹汹朝他走来。 男人小心翼翼放下少年,左右一看,就近选中了宋溪亭,低声:「公子,劳烦替我照看一下我家公子,多谢!」 说罢把少年推到宋溪亭怀里,自己越众而出,面对贾海两名金丹期的手下,脸上也没有丝毫惧怕,喝道:「无耻狂徒!看招!」 宋溪亭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回头呆呆望向陈争渡四人。 方昊宁和邓景然不知何时站在离他几丈外的地方,根本指望不上,兰茵不喜凡人,嫌恶皱起了眉。 至于陈争渡……他实在无法想像后者背人的样子。 宋溪亭只好一弯腰,认命地把人背起。 飞龙宗之所以行事嚣张,确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男人单枪匹马对上两个金丹期的高手,只撑了十个回合不到就败下阵来,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饶是如此,贾海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两命金丹修士竟然打算当众杀人。 幸好男人眼疾手快,躲过一招致命灵刃,但身体却被打飞出去,重重砸进了一旁的字画店铺里。 被殃及的人惊叫着躲开。 第98页 然而过了许久,众人也不见他从店铺出来,有人不禁暗暗吸了口冷气,心说不会真的打死了吧? 贾海冷哼了声:「去,把尸体带出来,让大家看看和我飞龙宗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是。」 两个金丹修士进到塌了一半的字画店。 结果搜罗半晌,别说尸体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砸进店里,却离奇消失了。 贾海眼珠一转,当即猜到什么,喜道:「快,立刻清出废墟,把里面的字画给本宗主拿出来!」 不过片刻,店内被收拾得焕然一新。 几幅字画全都被拿了出来,整齐挂在路边。 「哈哈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妖市入口一定就在这几幅画里!」贾海摸着鬍鬚,凑上前仔细察看。 十几张丹青画卷,内容大同小异,画的都是山水图。 只有两幅不一样。 一幅白衣观音,一幅灵狐问路。 前者透着一股神性,白衣观音端坐莲台,手持净瓶,只是瓶中没有竹叶,观音的脸上也缺了一双眼睛,似乎是张半成品; 后者画风诡异,狐脸邪魅,笑露尖牙,说是问路,狐尾却缠住了猎户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其身首分离。 刚才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仔细揣摩画中深意。 宋溪亭也多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没想到妖市易主后,入口挂的两幅图都换了风格,殊不知这白衣观音和灵狐问路有何深意? 多年来,贾海被妖市主欺在头上,早对其恨之入口。 他不懂画,此刻也没耐心耗着,灵力同时灌入两幅画中,竟然打开了两道入口。 「这……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有人问道。 「总不是观音像吧?恶歧道是什么地方,妖邪汇聚之地,以白衣观音为入口,未免有些挂羊头卖狗肉之嫌。」 「可灵狐问路图看起来十分诡谲啊?反正我是不敢进去!」 一时众说纷坛。 贾海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带了两个修士上前,命令道:「你二人,分别进一个入口。」 那两名修士不敢违抗飞龙宗,被迫听从,分别进入白衣观音像和灵狐问路图。 没过一会儿,只听里面传来惨叫。 两个入口,居然都是假的! 贾海脸色难看,准备继续找人尝试。 「真笨啊,既然分开不行,不会试试合二为一吗?」宋溪亭看不下去,出声提醒。 飞虫不愧是飞虫,脑子不会拐弯。 再让他试下去,这里站着的怕是都难逃一死。 「既然是你想出的办法,那就由你先进去试试!」贾海三角眼射出精光。 宋溪亭背着个少年,后面跟着陈争渡等人,被飞龙宗弟子带到两幅画前。 「靠不靠谱啊?」方昊宁低着头,表情肃穆,用气声对他道,「我们也不是非得冒这个险,大不了暴露身份杀出去,不怕他几条虫……」 宋溪亭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把两幅画一前一后交叠摆放,首当其冲跨了进去。 方昊宁没拦住,扭过头刚想问二位师兄怎么办。 陈争渡已经掠过他,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好似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浑不在意。 邓景然耸了耸肩,学他的话,道了句:「二师兄懂,二师兄已经习惯了。」便带着兰茵也跟了进去。 「……」 徒留懵逼的方昊宁站在原地,感到一阵牙疼。 第46章 妖市 外面的人翘首以待,目不转睛盯着画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里面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贾海等得不耐烦,又吩咐一个飞龙宗弟子进去,没过片刻,那弟子果然活着出来,激动道:「宗主!入口是真的,里面就是恶歧道妖市所在!」 贾海大喜过望,不再犹豫,径直穿进画中。 他带领的飞龙宗弟子紧随其后。 等候在外的一众玄门人士见状,纷纷效仿,鱼贯而入。 传言恶歧道妖鬼横行,阴气极重,没有修为的凡人若是误闯进来,跟羊入虎口无异,瞬间就会被飢饿的妖怪撕烂,拆吃入腹! 但这也只是传言。 虽说恶歧道的妖魔鬼怪确实不喜欢人类,但它们对吃的还是很有追求的。 一般凡人精气不纯,贪嗔痴恨欲五毒俱全。 吃了不仅于修为无异,还要闹肚子,得不偿失。 除了个别异食癖和极端分子,妖怪们早都进化成靠吸食天地灵气修炼了。 因此宋溪亭怎么也想不通,妖市为何无缘无故抓走修士? 宋溪亭熟门熟路穿过入口。 整个恶歧道同外面几乎没什么差别,亭台楼阁相互交错,入目随处可见悬挂的明灯香烛——在恶歧道,只有夜晚,没有白日。 街上无论是鬼是妖,都打扮得人模人样,偶尔露个原型也只当怡情雅兴。 结果他刚一放松,眼前就赫然出现一张舌长三尺的鬼脸,咧开猩红的嘴,沖他「斯哈」一声! 吓完人,吊死鬼迅速遁走,消失不见了。 这要是普通人,胆战心惊通过入口,正是庆幸后怕之际,这时候被吓,没准真的能吓蒙了。 好在宋溪亭对此见怪不怪。 如果不是怕后面的陈争渡看见,他倒是想同昔日同伴打个招唿呢! 第99页 「哥哥,你方才毫不犹豫跟我进来,不怕我猜错入口吗?」宋溪亭笑问,「就这么信任我啊?」 谁料陈争渡冷静垂眸,看着他道:「你对此很熟悉。」 宋溪亭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几乎掩不住心虚的表情。 「啊?怎么会呢?我又没来过!」宋溪亭打了个哈哈,辩解道,「你就不能夸我一句聪明吗?那么难找的入口我都能猜到!」 陈争渡移开目光,没说什么。 应该是煳弄过去了吧…… 宋溪亭微微松口气。 他们两人最先抵达恶歧道,后面的人接踵而至,等邓景然、方昊宁和兰茵都出来后,几人便想离开。 岂料走出没多远,身后传来剧烈的灵力震盪,像是陡然间引爆了什么东西,激起砾土飞扬! 一片混乱中,宋溪亭看见他们刚刚穿过的入口位置居然被飞龙宗弟子炸毁了,而在贾海之后进入画中的玄门弟子只来得及逃出半数,其余都未能倖免! 连接恶歧道与奉城的通道已毁,下一个入口须得等上五十年。 也就是说,如今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了。 宋溪亭心中泛起凉意。 贾海为了防止其他人与之竞争拍卖,不惜把自己困在恶歧道中,甚至不顾其他玄门同道的性命! 「姓贾的!你什么意思?!」 「我师兄他们都没出来!贾海,你竟敢当众行兇!」 「完了,入口被毁,我们要怎么出去……」 众人对此怒加指责,偏偏飞龙宗这次带的弟子非常多,双方实力悬殊,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不用贾海吩咐,手下便已推开叫嚷的几个修士,冷笑道:「滚开,我们宗主看中的东西,也是你们能肖想的?这就叫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贾海看也不看他们,带着一众宗门弟子浩浩荡荡离开了。 「你……你们简直卑鄙!」一名修士双目通红,跪在入口前,恶狠狠诅咒道,「贾海!最贪心不足,死有余辜的人是你!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宋溪亭看着那个修士踉跄起身,失了魂般独自走远,沉默良久。 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贾海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世间妖魔邪祟尚可驱除,丑恶的人心却难以改变。 「飞龙宗近年来嚣张跋扈,视人命为草芥,这种行为同妖魔邪道何异?」先前在城门口遇到的天狼门师兄妹在入口被毁前最后一刻进了恶歧道,惊险万分,当下白着脸道,「等出去后我等必定联合其他殃及的九州玄门,一起去梵天世家讨个公道!」 「那我劝你们还是别去的好。」宋溪亭意有所指道。 天狼门修士朝他们拱手见礼:「几位想必也是玄门中人,在下珩阳,师妹凌萱,还要多谢小仙君带我们找到妖市入口。」 宋溪亭客气道:「不用谢,侥倖罢了。」 寒暄完,珩阳和凌萱便先走一步,两人要在恶歧道寻找失踪的同门,而宋溪亭这边另有目的,加之队伍里还有个兰茵,不便与他们同行。 「话说回来,溪亭,你不会要一直背着这名少年吧?」方昊宁指着宋溪亭背上昏迷不醒的人问道。 哦,忘了还有这事。 宋溪亭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从入口出来时,压根没看见先前那个被打吐血的男人。 莫非对方也没有进来? 抑或他找错了入口,意外身殒了? 真是这样,留下一个患有心疾孤苦无依的少年怎么办? 「呃……」 宋溪亭正想着,忽然感觉背上的少年动了动,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怎么在这……你们是谁?」少年开口时声音沙哑,像漏了风的风箱,对眼前几个陌生人充满防备,「白大哥呢?放我下来,我要找白大哥!」 他口中的「白大哥」应当就是那个与飞龙宗交手的男人。 「是这样小公子,你家白大哥要去处理点私事,托我们照顾你两天。」宋溪亭随口编了个瞎话。 可惜这少年只是心疾復发,脑子却不傻。 他大声道:「白大哥不会丢下我不管,你骗我!」 宋溪亭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解释。 毕竟他们现在太像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了。 少年还想挣扎,但他力气太小,在宋溪亭背扭了两下就虚了吧唧晕过去了。 这下省事了。 宋溪亭无奈道:「都这样了,难道能把他扔路边吗?」 不符合他品行敦厚善良的人设啊! 但别看少年有心疾,长得瘦骨伶仃的,背起来倒有点分量。 宋溪亭有点怀疑,莫不是这几日自己偷懒没修炼,修为又倒退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走在他旁边的陈争渡停下脚步,半侧过身,默不作声朝他伸出手。 紧接着,后背蓦然一轻。 宋溪亭微愣,眼睁睁看着陈争渡单手把人拦腰抱起,神情自若往前走。 少年被他勒着肚子,难受得直皱眉。 当然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陈争渡怎么能抱他? 「哎……等等!」宋溪亭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陈争渡不能抱他,嘴已经比脑子快一步开口,「大师兄,我来背他吧!我背得动,我体力很好的,背他绕恶歧道三圈都不带喘气的!让我来让我来……」 他追着陈争渡喋喋不休。 第100页 陈争渡瞥他一眼:「体力很好?」 宋溪亭狂点头。 陈争渡不置可否,一抬手,不妄剑便被他轻飘飘抛了过来,宋溪亭猝不及防,手忙脚乱接住,满头问号。 然而陈争渡根本不解释,两条长腿走得飞快。 邓景然目睹全程,轻轻嘆了口气,内心波涛汹涌:师父!!你老人家在天有灵!赶快降道天雷噼醒大师兄吧! 上次他单独寻宋溪亭旁敲侧击警醒告诫,已遭到大师兄严厉处罚,他这些年在山下辛苦积攒的灵石银钱都被没收了!都!! 劝又劝不住,打又打不过。 实在不行,噼死他得了! 邓景然咆哮完,面上不显,笑着和方昊宁道:「这恶歧道不与外界相通,外界的货币在此也用不了,我们得去钱庄兑换成妖币才可。」 他看着方昊宁,方昊宁也看着他。 「二师兄说的对,我们可有兑换妖币的本钱?」方昊宁一脸纯真地问。 主要他这回又是偷跑出来的。 依旧忘了带银钱。 但一穷二白的三皇子觉得问题不大,因为他二师兄看起来非常富裕。 邓景然又开始在心里祈求师父降天雷。 他默默跟上陈争渡,觉得靠人靠己不如靠师兄大发善心。 - 离定下的半月拍卖之期还有数日。 几人在恶歧道一家其貌不扬的客栈住下。 因着贾海把入口炸了,进入恶歧道的修士数量锐减,房间刚好够用,除了兰茵跟着方昊宁一起,其他人都各自一间。 陈争渡交钱的间隙,宋溪亭趁机把少年换了回来,跟着小二去到厢房。 路上邓景然给少年渡过灵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宋溪亭刚把人放到床上,少年便悠悠转醒了,脸色看着比先前红润不少。 他退到床边,眼睛骨碌碌盯着宋溪亭,半天也不说话。 宋溪亭坐过去,问他:「傻啦?你看我长得这么善良淳朴,哪里像坏人了?」 少年踟蹰了一会儿,发现这几人确实替他医治了心疾,终于接受了之前那番蹩脚的解释,说道:「好吧,是我错怪你了。」 「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来妖市是为了鲛人吗?除了那个白大哥,可还有其他亲戚朋友在附近?」 少年讷讷回答:「我爹娘都叫我小白,家住洄南,家中还有个哥哥,白大哥是自小跟随我的护卫。听闻鲛人血能治百病,所以白大哥带我来求药……」 洄南啊,好像以前也去过,一座四季如春的南方小镇。 宋溪亭继续问:「那你哥哥呢?」 「他不见了。」少年默了默,「我一直在找他。」 嘶,问到伤心处了。 恐怕这少年的哥哥也早已不在人间,只是护卫用来安慰搪塞他的藉口。 「如今恶歧道入口被毁,暂时出不去,你先在此安心住着,等出去后再找你的白大哥吧!」 少年怯生生点头。 见宋溪亭起身要走,他急忙道:「哥哥,你、你要丢下我了吗?」 「难得听别人这么唤我,感觉还挺稀奇。」宋溪亭桃花眼弯起,笑道,「我就在你隔壁,你这么大人了,不会害怕一个人睡觉吧?」 「我怕黑……」少年神情惶恐,「哥哥,我可以和你睡一间屋子吗?我睡地上也行!」 宋溪亭思忖片刻,无奈道:「我睡觉打唿还磨牙,你自己掂量好。」 少年笑起来,立刻抱着枕头被褥跟着他去到隔壁。 好巧不巧,二人进屋的时候撞见了上楼的陈争渡和邓景然。 后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嘴里哦豁一声:「看来小师弟和小公子相处十分融洽啊?关系好到都能同睡一屋了。」 宋溪亭表情懵懂无辜,没听出邓景然的话外之音。 倒是少年躲到宋溪亭背后,小声解释:「是我不敢一个人睡,所以求哥哥让我和他一间屋的。」 邓景然温文尔雅点头,余光瞟向大师兄。 陈争渡眸底深幽,一改往日漠不关心的态度。 低声说道:「过来。」 第47章 旧识 少年躲在他身后,宋溪亭误以为陈争渡是对少年说话。 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心焦又冒出头来,好像有人把他的心拿去泡酒,泡得发麻发酸,轻轻一捏就能挤出水。 他心想:陈争渡刚刚都抱他了,不会打算再把人叫过去一起睡吧? 这个念头刚起,立刻就被宋溪亭甩出脑袋。 他不大乐意,第一次对陈争渡的话产生抗拒心理,果断把少年推进屋,言辞闪烁道:「他和我住就行,不麻烦大师兄了!那什么,今天大家都累了,早点歇息吧!」 关上门,宋溪亭做贼似的附耳趴在门边。 等了许久,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宋溪亭心里大石头落地,这会儿他才开始反思,刚刚那股奇怪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 陈争渡晚上要打坐修炼,雷打不动。 这个白姓少年身体又不好,万一半夜发病,他还得分神照顾,那还怎么修炼? 哦,原来他这是关心陈争渡呢! 宋溪亭点点头,心安理得揭过这一页,转身看见少年勤勤恳恳在地上铺被褥,他轻咳了声:「你睡床吧。」 第101页 他又不是畜生,难道真让患有心疾的孩子睡地上! 少年犹犹豫豫站在床边,不肯上榻,倔强道:「可是我也不能让哥哥睡地上啊!」 「那好办,床这么大,足够睡两个人,我们都睡床!」 宋溪亭干脆利落解决问题,打了个哈欠。 不再管少年,率先脱了鞋袜上榻,滚到里侧闭上眼睛。 也不知是不是回到熟悉的地方,心里亲切,宋溪亭刚挨着枕头,没过一会儿就睡沉了。 囫囵间似乎做了好几个梦。 宋溪亭感觉有人在捏他的腿。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踢开被子,翻个身继续睡。 接着便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宋溪亭醒来时少年已不在房间,他揉揉眼睛起身,刚洗漱完,房门推开,少年端着早膳进来,抬眸笑道:「哥哥,我做了些吃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宋溪亭看过去,只见早膳种类丰富,两碟糕点小菜一碗汤粥,居然还有他爱吃的糖油酥饼,勾得他肚里馋虫咕咕叫。 他意外道:「你还会下厨?」 「不算会,家里人喜欢吃,所以学过几道。」少年坐在桌前,替他布好碗筷,撑着下巴笑道,「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欢?」 只要是吃的,宋溪亭就没有不喜欢的。 更何况这桌早膳味道确实非常美味。 「我师兄他们呢?」宋溪亭一边吃一边眼睛不时往外面瞅,寻思这个点陈争渡应该醒了。 只是他们之中连修为最低的方昊宁都已辟谷,自然不需要再进食。 「刚刚我路过隔壁仙君的房间时,看他好像在打坐修炼,我就没有出声打扰。」少年道,「邓仙君倒是和方公子主僕二人一同出门了,说要在妖市逛逛。」 这倒也好。 否则跟他们在一起,宋溪亭总担心自己哪里露了马脚惹人怀疑。 毕竟他太熟悉恶歧道了。 宋溪亭擦干净嘴,丝毫闲不住,提议道:「小白,你是第一次来这吧?作为早膳的谢礼,不如我也带你在妖市逛逛?」 小白眼睛一亮,还是少年心气,听到出门游玩便兴高采烈的,对眼下的陌生环境没有半分害怕。 他快速收拾碗筷拿去厨房,对宋溪亭道:「那哥哥等我一下!」 宋溪亭从储物戒把那身红白相间的骚包衣服拿出来换上,在铜镜前搔首弄姿半天,确认这张易容的假脸没有暴露的风险,才背着手,晃晃悠悠出了房间,走到隔壁陈争渡的门口。 他先是屏息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寂若无人,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大师兄?哥哥?」 宋溪亭轻轻唤了两声,里面没有回应。 他知道陈争渡的习惯,打坐修炼起来便如老僧入定,谁叫都不会理,正打算转身离开,房门忽然嘎吱一响。 陈争渡拢好外袍,墨发一丝不苟披在背后,斜插一根白玉莲花簪。 他也是变幻了容貌的,五官再普通不过。 但不知为何,宋溪亭看见他的瞬间就会联想到那张刀削斧刻的清冷面容,加上易容也无法遮掩的独特气质,即便扔到人群中,也是最出挑醒目的存在。 真奇了怪,怎么有人能这么普通的同时,又这么丰神俊朗啊! 让大众脸的他怎么活? 「有事?」 看着发呆的宋溪亭,陈争渡微微皱眉。 「没有事……」宋溪亭眨了眨眼睛,莞尔一笑,「就不能来骚扰你吗?」 他其实已经预料到陈争渡会说什么。 不外乎「妄言」「休要胡言」「不可言行无状」之类的教诲。 谁知陈争渡只是往他身后扫了眼,淡淡道:「要出门?」 宋溪亭刚想开口,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小白紧挨着他靠过来,似乎被陈争渡疏冷的眼神吓到,声音低了几分:「哥哥,我收拾好了,我们走吧……啊,这位仙君也要和我们一起吗?」 这个问题宋溪亭也想知道。 他抬头望向陈争渡。 还未开口,陈争渡居然率先应道:「嗯,我与你同去。」 宋溪亭有点意外,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他怎么觉得自从在八荒封魔阵受伤醒来之后,陈争渡对他的忍耐程度高了不止一点? 以前宋溪亭稍微撩拨两句就冷言冷语不让他靠近,现在非但让他在昏迷的时候霸占自己屋子和床,还主动跟他出门逛街!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 陈争渡没有再提过一次西陈的话题,连带着似乎都打消了之前对他的怀疑。 这转变来得猝不及防,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他们下楼时,客栈掌柜在柜檯后面拨弄算盘,见到三人笑眯眯打招唿:「客官是要出门?近来恰逢恶歧道新岁将至,诸位最好在子时前回屋就寝,莫要随意走动。」 宋溪亭仔细打量对方。 客栈掌柜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发须黑中透红,笑容和善,饶是说话行为都极力遮掩,依然无法藏住眼底的阴寒恶意。 「掌柜,你的爪子漏出来啦!」宋溪亭也善意提醒他。 掌柜低头,袖子捂住现出原形的虎爪,没有一丝被人戳破的尴尬,脸上笑容反而更深:「仙君道行高深。」 宋溪亭客气道:「过奖过奖。」 他转身走出客栈。 唇角笑意缓缓消失。 第102页 什么恶歧道新岁,宋溪亭从未听说过。 他只知道,现在的恶歧道和以前确实有很多不同之处。 妖怪对凡人不感兴趣,但不知为何,它们似乎对修士充满敌意! 宋溪亭探过脑袋,对身旁的陈争渡道:「如掌柜所说,过了子时可能会有变故,我们要小心行事了。」 陈争渡眼帘微低,叮嘱:「待在我身边。」 意思是待在他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凡事讲究一个顺杆爬,宋溪亭深谙此道,立刻不要脸地说:「好呀,那哥哥可要保护好我哦!」 陈争渡纤薄的唇抿着,似是笑了一下。 那弧度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仍是把宋溪亭给看呆了。 他心中扼腕嘆息。 怎么偏偏选在易了容的时候笑? 如果是陈争渡的真实面庞,定然惊艷四座! - 整个恶歧道地域非常广阔,堪比一座城池。 妖市位于主街,从街头到街尾摆满稀奇古怪的东西,应有尽有。 宋溪亭对这些不感兴趣,倒是小白见什么都惊讶,指着一个画满奇怪符文的皮纸问:「哥哥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这个啊……人皮咒。」宋溪亭看了眼,解释道,「在活人身上篆刻诅咒,再生扒下来,这样的人皮咒充满怨念,效果最好。」 小白本来兴致盎然,一听顿时皱眉,惊讶道:「好可怕啊!」 「再可怕也是人用来对付人的道具,多阴险恶毒都不足为奇。」 宋溪亭漫不经心说完,没注意到陈争渡垂眸看向他的目光。 在哪来着? 他记得是在这附近啊。 宋溪亭东张西望。 忽地,他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家门头窄小破旧的成衣铺,眼前一亮:「小白,哥哥给你买身新衣服去?」 小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宋溪亭半推半就进了店。 陈争渡跟在二人身后,刚刚走进殿门,便察觉道一股阴气,混在浓烈的妖气中,并不怎么明显。 店铺掌柜是个颇为年轻的女人,绾着一头随云髻,身穿碧蓝长裙,衬得凹凸有致,□□俏臀。 见有客人,她起身从柜檯后走出,堆着笑道:「几位想必是外来客吧?来看看奴家新上的衣裳款式,保管外边买不到一样的!」 宋溪亭随手挑了几件给小白让他去换,又给自己拿了一堆,直到两只手抱不下才罢休。 一时间,掌柜看他的眼神都发光了。 没想到这三个穷鬼居然是土财主! 「师兄,你在外面等等我,我去试衣服!」宋溪亭抱着一大摞衣服,末了问掌柜,「掌柜可否进来忙个忙?」 掌柜哪里能拒绝土财主,立刻笑着迎上前,帮他拿了一半,随后带着他往后走,抱歉道:「小店只有一个试衣间,客官随奴家来后院吧。」 「好啊。」宋溪亭点头应下,立马屁颠屁颠跟上。 等到了后院厢房,掌柜打开门,说道:「到了,客官在这换就行,有事随时唤奴家。」 「哎,等等!」 宋溪亭却不让她走,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掌柜一愣,脸上笑容瞬间消失。 她在恶歧道开店这么久,第一次碰上有「人」企图对她不轨的,当真是不要命了! 掌柜阴恻恻笑了声,目露威胁:「这位客官,如果诚心做买卖,奴家自然欢迎。如果别有用心,就休怪奴家不客气了!」 她手指指甲猝然变得尖锐细长,双目赤红,皮肤下透明的骨骼若隐若现,阴气如刃,捲起狂风扑面而来,如诡似谲。 竟是个道行高深的女鬼。 宋溪亭挪开放在她肩上的手,在对方利爪靠近脖颈前冷不丁开口:「滟灵姑姑,是我!」 第48章 夜行 滟灵攻势一顿。 上下狐疑打量他。 能叫得出她名字的,在恶歧道也不过三人,眼前这个明显是从外面来的修士,怎么会知道? 她心中有异,不敢轻信,指甲对着宋溪亭脖颈命门,不动声色质问:「你是何人?」 「我是阿亭。」宋溪亭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她相信,只好绞尽脑汁自证,把曾经的旧事一股脑倒出来。 「你记不记得以前门口有一棵发财树,是你花重金买回来的,后来莫名其妙死了?那其实是我不小心水浇多了浇死的,没敢告诉你。哦,还有你和隔壁酒肆老闆眉目传情,以为找到意中人,结果不小心发现人家是女的。还有……」 「咳咳,够了够了!」滟灵木着脸收回爪子。 她不想听了。 再听下去保不齐又被气死一次。 宋溪亭正说到兴处,乐得不行,闻言道:「这下总该信了吧?」 滟灵围着他转了两圈,还是不可思议。 她是信对方是宋溪亭不假,但宋溪亭早死了三百年,和她一样是魂魄之体,而现下站在她面前的,满身阳气,显然是个活人! 滟灵奇怪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宋溪亭嘆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不小心还阳了,要去完成一个任务,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还阳?竟还有这种事?」滟灵知道宋溪亭满口胡话,却不至于拿这种事矇骗她,她极为聪明,仔细思索后才问道,「你的任务可是与外面那个修士有关?」 宋溪亭点头。 第103页 滟灵哼笑一声,言语间充满成见:「那他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吧?可要当心了,玄门中人不好应付,比起心狠手辣、阴谋诡计,他们同这恶歧道的妖物鬼魅不相上下。」 曾经滟灵和他一样,只是一个不如轮迴的孤魂。 她在恶歧道安身立命,收留了同样无处可依的宋溪亭,两人靠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勉强生活。 滟灵没有很远大的志向,也不强求入轮迴。 每日守着店铺赚钱是她唯一的乐趣。 从什么时候开始,滟灵居然也像恶歧道其他妖物一样,也如此憎恶修士了呢? 「他不一样。」宋溪亭替陈争渡说了句好话,见滟灵表情轻蔑,便没有继续辩驳,问道,「姑姑,我今日来找你,是想打听些事情!」 滟灵猜到他想问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阿亭,如今的恶歧道已经今非昔比了。」 「是因为那个妖市主吗?」 「是,也不是。」滟灵皱着眉,似乎不愿多说,但碍于以往情面,终究心生不忍,提醒道,「阿亭,你若念着姑姑的好,就听姑姑的话,尽快离开这里,现在的恶歧道太危险了。」 宋溪亭看着她,忽然道:「可是已经晚啦,姑姑不知道吗?妖市入口已被毁了。」 滟灵勐然抬眼,眸底的错愕和惊骇不加掩饰。 「竟然如此……」她讷讷开口,声音沙哑。 「姑姑,你说的危险,是指子时新岁吗?」宋溪亭旁敲侧击,「那些失踪的修士,是不是也与妖市主有关?」 「阿亭,我不瞒你,此次妖市主公开对外拍卖,确实另有意图。你既然跟随其他修士来此,想必心中也有筹谋。」滟灵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宋溪亭的眼睛,「不过我势单力薄,实在无法帮你,抱歉。」 宋溪亭却瞭然一笑:「姑姑,你说什么呢?怎么许久不见,就和我这般生分?」 「悄悄告诉你,外面那个可是我抱的大腿,厉害着呢!有他在我不会有事的。」他压低声音炫耀,接着退而求其次,「妖市主的事我不强迫姑姑告诉我,但以咱俩这关系,你稍微对我透露一点鲛人的消息,总不为过吧?」 滟灵不禁哑然失笑:「你啊,还是以前的样子,半点亏都不肯吃。」 - 从后院出来,宋溪亭身上已换了另一件衣裳。 这次他去的有点久了。 原本还想着找什么藉口搪塞陈争渡,谁知对方根本没有多问,二话不说掏妖币给宋溪亭和小白一人买了身新衣服。 滟灵收钱的时候笑容浑然没有半点掺假,吉利话张口就来:「祝客官万事如意,财源广进!下次常来啊!」 三人离开店铺。 宋溪亭走在末尾,同滟灵目光交汇,又不着痕迹地错开。 他和滟灵之间像朋友,也像亲人,这次故人重逢只有短短须臾时间,许多话都未来得及说,自是有些不舍。 他并不怪滟灵刻意的隐瞒。 毕竟如今恶歧道乃是妖市主的地盘,如果滟灵还想继续待在这,她只能对妖市主言听计从。 而且从滟灵话中有意无意对妖市主的维护来看,足以证明妖市主在恶歧道威望很高,并非是靠着强权打压才坐上那个位置。 这就让宋溪亭更加好奇了。 妖市主究竟是什么来头,能叫恶歧道人心所归? 他想得认真,没发现前面的陈争渡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于是宋溪亭就这么直愣愣走进了对方怀里。 陈争渡背嵴挺拔如山岳,漆黑的深瞳一眼望不见底,他伸手揽在宋溪亭肩膀,形成保护的姿态,动作之自然,没有半分异样。 宋溪亭一愣,目光所及刚好能看到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脖颈肌肤细緻如美瓷。 唿吸间,清冷独特的安息香一股脑钻进鼻子。 轰得一声点燃了大脑某根神经。 宋溪亭耳廓微热。 第一次连说话都有点结巴:「怎、怎么了?」 「哥哥,我也害怕!」小白抓着他的手,硬是把他从陈争渡怀里拉开,瑟瑟发抖道,「刚刚外边还那么多人,怎么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宋溪亭这才发现,先前热闹繁华的妖市不知何时竟变了一副景象。 随处可见的灯笼熄灭了。 长街空荡荡的,吹落一地黄叶,屋檐瓦舍布满蛛丝,只有几棵枯树屹立在黑暗中,尽显破败萧条。 整个妖市,仿佛只剩下他们三个活人。 宋溪亭暗暗皱眉! 居然忘了和滟灵确定现在是几时。 恶歧道本就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极难辨别时辰,而且与外面有较大时差,他们在奉城时刚过晌午,那么进入恶歧道后就早已入夜了。 刚才他又在店里耽搁这么久,恐怕子时已过! 像是印证他的猜测。 下一刻,妖市街头倏地颳起一阵漆黑的阴雾。 「到我身后。」陈争渡道。 漫天纸钱如雨点般洋洋洒洒从天而降,宋溪亭不动声色捏了几张符箓在手,护着小白退到后方。 有陈争渡在,他也不慌。 比起害怕,他如今更想看看这妖市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叮铃、叮铃……」 铁链声幽幽传来。 宋溪亭循声望去,只见两盏冒着绿光的灯笼破开浓雾笼罩的夜色,继而出现两道极为高挑瘦长的鬼影,约有两丈高。从头到脚都是一副骷髅架子,却不合时宜穿了身铁盔甲,一左一右手持镰刀。 第104页 铁链锁着它们的双脚,每往前一步,都会在地上拖曳发出刺耳的声响。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只身材魁梧,阔口大眼,手持钉棒的狰狞鬼,以及一只人首虎身的伥鬼。 再之后,是一只类似猫头豹身背后长着巨鸟翅膀的妖怪,名曰尸魂。 刚一露面,它便张开獠牙,仰头怒吼,巨大的翅膀掀起滔天狂风。 紧接着愈来愈多的魑魅魍魉从黑暗中现身,沿着长街有条不紊往前走。 「百鬼……夜行。」宋溪亭愕然道。 即便他以前经常和鬼怪打交道,也在恶歧道住过一阵,可是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百鬼夜行,太震撼了! 宋溪亭目不转睛盯着夜行的队伍。 不知不觉间,只觉自己离它们越来越近。 直到陈争渡手指点在他额头,渡来纯澈的灵力,宋溪亭才回过神来。 为首的两个瘦长骷髅手里拿的不是普通灯笼,而是招魂笼。 稍不注意就会被吸走魂魄,成为它们的炼化之物。 这时,两个骷髅也刚好路过三人,咧着嘴发出阴恻恻的笑。 宋溪亭赶紧伸手捂住小白的眼睛,生怕他不小心也被招走魂魄。 只是令宋溪亭意外的是,这些百鬼现身,却不主动攻击他们。尽管队伍里有个别妖物对他们亮出尖牙利爪,最多也只是恐吓。 宋溪亭私以为是因为陈争渡气场太强大的缘故。 不妄剑虽未出鞘,也足以令妖魔鬼怪忌惮。 「看来是我们多想了,这百鬼夜行应该是恶歧道恭贺新岁的传统节目,那客栈掌柜不过是吓唬我们。」 陈争渡不置可否。 宋溪亭收好符箓,开始欣赏百鬼队伍。 熟料看到一半,他挑眉「咦」了一声。 百鬼队伍行至中途,赫然出现一座莲花为底的轿撵,分别由四鬼王独角、大力、毒火、邙山亲自抬着。 轿帘垂落白纱,随风而动。 依稀可见其上坐着一人,轻纱遮面,眉目舒展,很是眼熟。 宋溪亭当即认出。 这不就和入口那两幅画卷的其中一幅白衣观音图一模一样吗?! 第49章 白衣 眼前的画面堪称两个极端。 白衣观音普度众生,如今却出现在百鬼夜行的队伍中,倒像是百鬼之主。 宋溪亭皱眉盯着轿撵上的那道身影。 然后便看见对方似有所觉般,也朝他这边转过了头。 「叮铃、叮铃。」 远处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不断传来。 宋溪亭分神了片刻,再想定睛望去时,却发现百鬼夜行的队伍悄无声息不见了。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仿佛只是不小心进入了一个梦境。 「哥哥,刚才那个轿撵上的人好像神仙啊!」小白也看呆了,怔怔说道,「可惜看不清脸……」 宋溪亭教育他:「你年纪小不懂,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是充满危险,特别是在这个地方,谁都不能信。」 小白似懂非懂,天真地问道:「那哥哥呢?也不能信吗?」 「自然是……不能啦!」宋溪亭笑眯眯骗他,「别看我长得老实巴交,其实我心眼可坏了,像你这样的我一天能骗三个。」 「……」 小白像是被吓到,低着头没说话。 「你瞧,这不是被我骗到了?」 宋溪亭丝毫没有欺骗小孩的罪恶感,逗完人也不哄,扭头对陈争渡道,「师兄,你以前听说过白衣观音这号人吗?」 刚才惊鸿一瞥,让宋溪亭记忆尤深。 倒不是因为对方容貌气质出尘,而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未曾听过。」陈争渡声音清冷,看着宋溪亭道,「你猜测他就是妖市主。」 「哥哥果然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宋溪亭眉开眼笑。 白衣观音座下四个鬼王他略知一二。 以前恶歧道没有主人时,地盘四分五裂,其中最强的几股势力分别以四鬼王为首。 那时恶歧道分东南西北四个区域,每天都是你打我我打你,互相争夺地盘。 宋溪亭离开恶歧道那天,四鬼王也没分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么。 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见它们和和睦睦,心甘情愿替别人抬轿。 如果不是四鬼王齐齐失心疯,或被美色迷昏了头脑,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白衣观音便是恶歧道众妖之主。 他们这一趟算是小有收穫。 返回客栈后,宋溪亭欲将此事告诉邓景然他们,另行商议。 结果发现那三人脸色一个比一个差。 「怎么了,你们这是见鬼了吗?」宋溪亭不由得讲起冷笑话,「那你们肯定没我们见得多。」 方昊宁眉头紧皱,摇头道:「比见鬼还恐怖!我们见到赫连翊了!」 「……」 那确实恐怖。 邓景然道:「就在子时前,我们路过一座宅院听到有打斗声,调查后发现那座宅院已被飞龙宗租下。先前与贾海发生口角的几名修士意图偷袭,反被当场射杀……」 「又是飞虫宗?那此事和赫连翊有什么关系?」宋溪亭不解。 「人可以随意变换容貌,但本命灵器不行。那几名修士是死于赫连翊的苍龙银弓之下!」 「想来那日进入妖市的飞虫宗弟子里,应该有不少梵天世家修士。」方昊宁道冷笑一声,「他们对鲛人可真是执着啊!」 第105页 气氛逐渐凝重。 邓景然抬头问:「大师兄,你们此番可有何收穫?」 宋溪亭便将百鬼夜行一事说了,而后补充道:「我与店铺老闆娘闲聊时听她说起斗兽场,里面似乎关押了不少妖兽,也许能打听到鲛人下落。不知二师兄可有去过?」 「我也只是有所耳闻,据说斗兽场是整个妖市的销金窟,但只有通行令牌或受到邀请的贵客方能入内。」 「……其实我有个办法。」 宋溪亭摸着下巴,阴险一笑,「既然飞虫宗和梵天世家对鲛人势在必得,我们何不来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是说,利用他们找到鲛人?」 「没错!以赫连翊的性子,绝不会按兵不动,安安分分等到拍卖那天。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拿到通行令牌,进入斗兽场调查鲛人踪迹,甚至引出妖市主,来个擒贼先擒王,逼迫对方交出鲛人!而今敌在明,我们在暗,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邓景然听得连连点头,夸赞道:「确实是个好办法!小师弟,看不出来你还有副玲珑心肠?」 宋溪亭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二师兄也太言不由衷了,你其实是想说我狡诈恶徒吧!」 邓景然顿时忍俊不禁。 先前他只觉得宋溪亭灵力低微,仅凭一张脸一张嘴就死皮赖脸跟在大师兄身边,没想到这两日相处下来,性格倒是颇合他胃口。 商谈完毕,宋溪亭回到自己房间。 小白躺在床上,听见开门声也没动,应该已经睡熟了。 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这才慢吞吞脱去外衣,轻手轻脚上了榻。 将将闭眼,宋溪亭就感觉被昏暗吞噬,一下陷进了梦里。 等他完全入睡后,里侧的少年却忽然睁开眼睛。 神色清明,哪有半点睡梦刚醒的样子。 小白坐起身,侧头打量宋溪亭,后者双眸紧闭,唿吸均匀冗长,如此单纯,仿佛对他完全没有防备。 少年倏地勾唇一笑。 眼眸中浮现几分愉悦。 伸手抚过宋溪亭眉宇,似乎在透过这张脸,描摹底下真正的五官轮廓。 「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小白幽幽开口,声线却不似从前,敛去了稚嫩,变得阴郁低醇,更加贴近成年男子的嗓音。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也开始产生变化。 原本仅到宋溪亭腰腹的个头,如今却陡然拔高几尺,同宋溪亭躺在一张床上,竟显出几分逼仄拥挤。 他的手指在宋溪亭眉头、鼻樑、嘴唇和下巴一寸寸划过,尤未停手,沿着脖颈继续往下。 电光火石间,手腕命门被人用力锁住。 「……」宋溪亭睫毛颤动两下,睁开眼,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盯着他道,「公子,再摸就不礼貌了,真当我是免费的吗?」 男人略微诧异,抬头扫了眼桌上的空杯。 「嘻,骗你的啦!不喝那杯水,你又怎么会露出马脚?」宋溪亭表情无辜,捏着对方命门的手却丝毫不松,「是不是啊,小白?哦,不对不对……现在应该叫你——白衣观音?」 小白自觉身份暴露,脸上却没有多害怕,反而任凭宋溪亭拿捏,保持着上身微倾的别扭姿势。 「……哥哥是如何知道的?」他笑着问。 「倒也不是很难,我想你应该是仓促间决定接近我的吧?以至于错漏百出。」 宋溪亭往他身上贴了一张金色符箓,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威胁后,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开口。 「你说你来自洄南,可你身上穿的衣物布匹却并非产自洄南。」 「就凭这个?」 「今天晚上,我们外出逛妖市遇到百鬼夜行,当时我见那莲台轿撵上的白衣观音便觉得有点奇怪。现在想来,是因为他男扮女相,而你的耳朵上好巧不巧也有环痕。」 「还有呢?」 「你的那个护卫白大哥,也是假的吧?」宋溪亭道,「其实今天以前我一直没想通,怎么会有人带公子来看病求药,却不顾重伤的公子伤势如何,安全与否,忽然单枪匹马跳出去挑衅贾海?」 「后来我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以单枪匹马败于贾海,接着将大家的目光引至丹青图,顺势找到妖市入口。」 对方挑眉道:「这样一来,我不是帮了你们吗?哥哥又为何视我为敌?」 「虽是帮了我们,但你真正的目标应该是飞龙宗吧?」宋溪亭猜测,「或者说,是梵天世家?而你之所以亲自出现在奉城,就是为了确认,飞龙宗里到底有没有梵天的人。」 白衣观音弯唇一笑,无端生出几分邪魅,他点头夸赞:「哥哥果然聪明。」 「好了,聊天结束,来日你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宋溪亭从储物戒召出传音玉令——这是他和陈争渡商量好的。 他先来屋中试探,等对方露出把柄再唤他。 其实一开始陈争渡不同意他这个想法,觉得太过以身犯险。 虽然宋溪亭也不知对方为何潜藏在他身边,但不知为何,他直觉这个白衣观音不会伤害他。 饶是如此,陈争渡还是不放心,给了一张他亲手画的符箓。 除非对方的修为境界比陈争渡还高,否则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个房间。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与梵天世家作对吗?」小白盯着他的动作,冷不丁开口问道。 第106页 宋溪亭一顿,末了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奇怪,看他们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不管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先放一边,我们来聊聊鲛人在哪……」 「我是为了哥哥。」 宋溪亭心说:这种不入流的瞎话,我也编得出来。 真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白衣观音躺回榻上,一双凤目直勾勾盯着宋溪亭:「我先前说家中有个哥哥,这话没骗你。百年来我一直在黄泉幽冥寻找你的踪迹,后来打听到你可能在恶歧道,我便来了这里,可惜依旧没有你的消息……」 「我想你是不是早就投胎入了轮迴,却不知道,你竟然已经还阳成了人。」 宋溪亭:「……」 他还阳的事目前只有滟灵姑姑知晓,莫非是她说了出去? 不会,滟灵是他在世间唯一信任的一个人,她不会害自己。 「我猜你应该失去了一些记忆,所以不认识我是谁。」小白声音蛊惑,「那哥哥想不想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死的?」 宋溪亭怔了怔。 他坐到桌前,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又反应过来水有问题,只好咽了咽口水,忍了。 他手里无意识把玩着空杯,没有开口。 相较之下,躺在床上受制于人的白衣观音反倒表情更为从容。 「你以前认识我?」宋溪亭皱眉。 他仔细回忆过去,始终没有想起自己曾经和对方有什么关联。 莫不是在唬他? 白衣观音道:「当然认识,你是我哥哥啊。」 放屁。 他有个哪门子的弟弟。 「你以前救过我,收留了我,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我一直把你当我哥哥。」许是见他不信,白衣观音继续说道,「你喜欢吃糖油酥饼,喜欢听曲看戏,经常偷偷跑去学堂偷听夫子讲课,没事还喜欢抓蛐蛐。哦,你说你右腿曾受过伤,断骨重接,所以至今还留有疤痕……」 宋溪亭轻咳一声,打断他:「你方才说你是因为我所以和梵天世家作对,我的死和梵天有关?」 「扑哧。」白衣观音突然笑了起来,好似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 「哥哥不必费心思套我话,你若想知道,我会把以前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 「当然,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儿。」 第50章 狐术 「你不过是哄骗我放你走,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宋溪亭虽然这么说,其实心底已经信了七八分。 今天那顿早膳,明显是按他喜好做的。 能如此了解他的人,想必和他关系匪浅。 但宋溪亭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放了他,以前关系亲密,不代表现在关系亲密,几百年过去,谁能保证当初那份心是否一如既往。 「我从不骗你。」白衣观音一改刚才漫不经心的态度,正色道,「你不是想知道鲛人在哪吗?包括那些失踪的修士。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宋溪亭有点心动。 如果真如白衣观音所言,那么他们此行就会顺利很多。 他思忖良久,刚要开口答应,白衣观音却微微一笑:「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果然! 事上哪有白吃的午餐? 宋溪亭挑了挑眉:「行吧,说说看。」 白衣观音一双凤眸邪魅妖异,似乎压制着什么,浮现出几分暗芒。 他冷冷开口:「你身边的几个修士,特别是那个姓陈的,我不喜欢他,你不能把我们的事告诉他!」 「为何?」 宋溪亭有些意外。 自始至终,陈争渡都没有对他出手,他们俩甚至连句正常的对话也不曾有过。 「哦,你对那位陈仙君怀恨在心,难不成是因为他单手就能把你勒起来的事?」 毕竟堂堂妖市主,整个恶歧道的老大。 未曾想有朝一日被人勒着肚子提熘着……传出去是不大好听。 「……」白衣观音眼皮控制不住一跳,差点气笑了。 「总之,我们俩的事,他不能知道。」白衣观音收敛表情,用最无辜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有些事情哥哥应该也不想让他知道吧?」 宋溪亭沉默了。 的确,不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这些事他都不能告诉陈争渡。 宋溪亭把杯子扣在桌上,起身走向床榻。 既然已经想好,便无须再犹豫。 他一把揭下那张金色符纸,淡淡说道:「你可以走了。」 白衣观音消失在窗口的同时,房门被人敲响。 宋溪亭猜到外面是谁,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冷风灌进屋中,吹遍每一个角落,几乎闻不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他才去开了门。 陈争渡面容冷峻,长身玉立站在门口,像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宋溪亭对上他乌黑的瞳孔,有那么一剎那,准备好的说辞就要胎死腹中了。 「他太狡猾了,没有中招,修为也在我之上,你给的符纸还没碰到他就被他熘走了。」宋溪亭一口气说完。 陈争渡眸光暗沉,没有说话,看似无波无澜,实则周身蕴藏着锋利寒意。 宋溪亭第一次见这个模样的陈争渡。 以往他再冷漠,看向他眼神也都是平和的。 更令他意外的是,陈争渡居然拨开他,径直闯进房间,往窗户边走去。 第107页 宋溪亭怕他瞧出什么端倪,亦步亦趋跟上,小心翼翼开口:「哥哥,你生气了吗?」 「退后。」陈争渡声音沉冷。 然而就在宋溪亭犹豫要不要听话后退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妖力从窗外袭来,夹杂着恶歧道特有的森寒阴气,迎面攻向陈争渡。 后者似早有预料般,面不改色抬手,运起灵力与妖力碰撞。 他的修为在白衣观音之上,对方一击不成,妖力立时溃散,连同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溪亭没想到白衣观音还有这一手! 他知道陈争渡会来找自己,所以没有立刻离开,一直躲在窗外伺机偷袭陈争渡。 宋溪亭紧张道:「哥哥,你没事吧!」 他在心里唾骂白衣观音。 要是伤了陈争渡,别说哥哥弟弟,叫爷爷都没用! 「方才他可有伤你?」陈争渡垂下眼帘,问道。 被攻击的明明是他,怎么他反倒来关心自己? 「没有。」宋溪亭心里闷闷的,还有点虚,编瞎话都没什么底气了,「可能见我修为低,不屑动手吧。」 「这里不安全,随我去隔壁。」 「……」 宋溪亭张着嘴,一时被这个天降好消息砸昏了头。 晕晕乎乎跟着陈争渡回了隔壁。 晕晕乎乎躺到了陈争渡的床上。 脑子还没转明白,一扭头,发现陈争渡笔直坐在桌前,一副「你好好睡,我守夜」空谷幽兰的模样。 他眨了眨眼睛。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 不做点什么简直对不起这个大好的机会。 「哥哥,你不上床睡觉吗?」他趴在枕头上,两手托着下巴。 这个姿势表示他此刻很放松,且心情愉快。 宋溪亭心情愉快,那就代表有人要遭殃。 陈争渡闭着眼睛仿佛入了定。 宋溪亭一边哼小曲,一边委委屈屈地哼唧:「哥哥,你这样坐着,我怎么好意思一个人睡觉?要不我还是干脆回自己房间好了!反正那白衣观音不一定会再来,就算他再来,因为你而迁怒我,要杀我泄愤,也只当我自己倒霉,命途多舛好了……」 说到这,他如愿看见陈争渡眼皮一颤,睁了开来。 「这床两个人也睡得下,我往里挪挪,你上来一起睡吧?」宋溪亭央求。 「……」 似是被他喋喋不休的嘴巴吵得无法清净,陈争渡终于妥协,过来脱了鞋袜上榻。 恶歧道的客栈没那么多讲究,分上房次房,所有房间的格局和尺寸都是相同的,床也是如此。 两个男人是可以睡下,但多少有点拥挤。 宋溪亭如愿以偿紧紧挨着陈争渡。 陈争渡的睡相和他的为人一样,可谓非常端正,仰面朝上,双腿直挺挺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完全可以拿出去当睡觉模板。 但此时旁边多了个宋溪亭,他就像个活泼的猴子,没有片刻老实! 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掀个被子。 手时不时摸向旁边的陈争渡,趁机揩油。 开始还算收敛,轻轻搭在对方肩膀,见他没有反应,便逐渐肆无忌惮起来,手指戳了戳陈争渡的脸颊。 「嘻,还以为哥哥这么肌成冰玉为骨似的人,会和冰山一样冻手,这不摸起来也是软乎乎的嘛!」 宋溪亭戳了两下,犹觉不够,从下颚线条流连至锁骨。 他和陈争渡不同,心中没有半分君子之道,礼仪涵养更是抛之脑后。 先前两人互换身体的时候,他早上下其手大摸特摸了。 当时只觉得他身材不错,没有别的什么。 可不知为何,如今面对陈争渡本人,宋溪亭竟有些情难自抑,胸膛心跳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来了! 这大约就是自己挠自己痒痒没感觉,别人一碰就痒得要死要活的区别吧? 宋溪亭摆出理由说服自己。 没有发现,在神游的过程中,他的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 直到手腕被人捉住,宋溪亭才回过神,懵然无知望向陈争渡。 「你在做什么?」 陈争渡声音喑哑。 和以往低沉透彻的模样相去甚远。 宋溪亭试图狡辩:「我说我梦靥了,你信不信?」 陈争渡显然是不信的。 缄默良久,他忽然侧眸,眼底似有化不开的黑雾,问道:「你与白衣观音同床共枕时,也是如此?」 他怎么突然提到白衣观音了? 莫非还在怀疑他故意把白衣观音放跑的事? 宋溪亭忐忑不安,为了撇清嫌疑,脱口而出:「那怎么能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陈争渡追问。 「哪里都不一样啊!我和那白衣观音又不认识!」 陈争渡目光沉沉盯着他。 「哎,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 宋溪亭自认为还算了解陈争渡,即便眼下被他占尽便宜,只要他稍微说两句浑话逗逗他,陈争渡绝对避之不及,不会追根究底。 「人间的话本上都有写,一个人若和自己恋慕之人同床共枕,必定心生冲动。越是喜欢,就越是想与他肢体接触,亲密无间,这是人之常情。」宋溪亭故意贴近陈争渡的耳畔,细声细语,宛如情人呢喃,「哥哥,我心悦你,所以才忍不住想和你多亲近亲近……」 第108页 说到这,宋溪亭观察了一下陈争渡的表情。 见他果然抿着唇一言不发。 心中暗暗发笑。 谁料他刚得意完,陈争渡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往日幽深清冷的双眸一动不动凝在他身上,令宋溪亭唿吸跟着放缓放轻。 漫长的寂静中,两人都没有出声。 宋溪亭内心打鼓,惴惴不安,脑中疯狂闪过不久前和白衣观音的对话,心想莫不是被大师兄知道了吧? 求生欲燃起,他讷讷开口欲要解释:「我……」 刚说一个字,陈争渡蓦然动了。 宋溪亭手腕一紧,猝不及防被拥入一个略觉冰凉的怀抱,满腔安息香浸透骨髓。 他浑身一呆。 听见陈争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似有一丝隐忍后的狼狈:「……抱歉。」 宋溪亭心跳控制不住蹦起来。 这还是陈争渡第一次主动抱他,简直可以载入史册了! 他脸庞乃至耳根都开始泛红,有些害羞地抬头,目之所及是陈争渡优越的颈部线条,喉结突出,在黑暗中仿佛勾魂摄魄的妖精。 宋溪亭眨了眨眼,状似天真又好奇地朝那个地方吹了口气,旋即便感受到对方环在腰间的手臂僵了一瞬,却依旧没有松开。 「哥哥。」宋溪亭得寸进尺,低声问道,「我能亲你一下吗?」 他没听见陈争渡的回答。 沉默便是另一种应允。 炙烫的鼻息寸寸逼近,双唇轻轻落在喉结,姿态虔诚而暧昧。 「亲完了,还可以再亲一会儿吗?」 宋溪亭开始想耍赖,但惊人的是,陈争渡依然没有拒绝。 天啊,今晚是怎么回事,给他撞大运了吗? 宋溪亭踮起脚,将吻落在陈争渡下颚,一点点小鸡啄米似的吻到嘴角,最后印在陈争渡柔软的淡色薄唇上,亲昵厮磨。 陈争渡沉默片刻,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浓雾。 亲了许久,宋溪亭觉得今晚这个便宜占得差不多了,刚打算退后,腰间勐地一紧,陈争渡略微垂首,启唇将他流连不舍的小舌纳入口中。 宋溪亭:「……」 宋溪亭:「?!?!」 他瞪大眼睛,人都傻了。 面前此人的确是陈争渡无疑,和他唇舌交缠,与他紧密无间。 发现宋溪亭僵住后,陈争渡便开始化被动为主动,躬行实践,依着自己的想法和猜测摸索起来。 等宋溪亭察觉不对的时候,陈争渡的手指已经灵巧解开了他的腰带。 「……等、等等!」 他被陈争渡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得六神无主,同时又有些紧张,不知所措。 陈争渡看着他,清冷的安息香肆无忌惮笼罩下来,短短一瞬就能让人丢盔卸甲,步步沦陷。 他问:「为何要等?」 屋中燃着几支火烛。 烘得人背嵴发热。 宋溪亭从未经歷过这种事,他所知道的都是纸上谈兵,哪里来过真的? 「哥哥,你不会……被人夺舍了吧?」宋溪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他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划过胸膛。 所到之处遍体发麻。 还很痒。 再迟钝,现在也该察觉到陈争渡的异样。 宋溪亭努力让发昏的头脑清醒过来,追问道:「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白衣观音暗算你了?」 他放走白衣观音,没想到对方非但没走,竟还躲在窗外企图偷听。 他不怕被陈争渡发现,定然是留了后手的! 陈争渡眉头皱起,半晌才冷静说道:「没有夺舍,此为狐术。」 狐术? 白衣观音是狐妖? 怪不得入口还有一副灵狐问路图。 不过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 宋溪亭松了口气,既然知道是中了妖术,那便能一起想办法解开它。 「那这个狐术该如何解呢?」 陈争渡抿唇沉默了会儿,两个问题只回答了一个:「无需解,至多一日便能自行恢復。」 他没说中招如何,宋溪亭就默认没什么大碍了。 总之不伤及性命就行。 「那就好。」宋溪亭嘴唇被吻得微微发红肿痛,气也有些喘,咕哝道,「我还以为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原来是因为妖术使然。算了算了,反正也是我先开始的,就当没发生……」 熟料后者认真思考片刻,居然打断他,问道:「你不喜欢?」 宋溪亭:「……」 陈争渡一脸自省地道:「我以为你会开心。」 要命了,这是什么狐术? 他简直喜欢死了! 「我、我我开心啊!」我这不是怕狐术解开你不开心吗? 宋溪亭乐坏了,紧紧抱住陈争渡不撒手:「哥哥,我不仅开心,我还喜欢死啦!人间还有很多其他做起来很开心的事,你要不要都试试?」 他想看看眼下陈争渡的底线在哪里。 陈争渡沉吟几许,忽然支起手臂,倾身过来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如一片羽毛坠在湖面,轻轻的,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酥痒。 然而刺激的还在后面! 「还要如何亲近?」陈争渡的手又开始往刚刚的地方移动,似乎对此极为执着。 他向来清冷的眸子里不掺任何杂质,黑得深沉而透亮,如果不是知道他中了狐术,恐怕谁也分不清现在的他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第109页 宋溪亭眉眼含笑,放心大胆地勾住陈争渡,把他的头压得更低。 灵巧的舌尖探入他微凉的齿缝。 陈争渡顿了顿,漆黑的瞳孔映出宋溪亭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配合地张开唇,任由对方胡乱亲吻。 而后学以致用,反勾住他滚烫的舌。 到最后竟是宋溪亭先败下阵来,红着眼角喘息,而陈争渡仍旧是一派从容之色。 他稳住凌乱的唿吸,丝毫不服输。 「哥哥,我储物戒里有本册子,你想不想看?」 第51章 赌坊 窗外漆黑如墨,寂静无声。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熄灭。 视线受阻,感知就显得更为清晰。 宋溪亭抬高下巴,难捱地喘着粗气,一手在床榻胡乱摸索,不知抓到什么东西,像是用料上等的缎子,滑熘熘的,触之冰凉。 然而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东西贵不贵,死死攥在手里不放。 他再次意识到,陈争渡九州第一剑修的名号不是弄虚作假。 浅浅翻看两页。 几乎就将册子里的内容悟了个八九不离十。 除了一开始动作生涩,弄得宋溪亭有点难受,差点扯着嗓子让他停下,结果越到后面就越是变得食髓知味起来。 宋溪亭甚至觉得,如果再多给他半盏茶工夫,恐怕他就能触类旁通,学得炉火纯青了! 陈争渡用干净的指腹轻轻拂过宋溪亭湿红的眼角,替他抹去泪痕。 直到这时,宋溪亭才发现,自己刚刚胡乱抓的赫然是陈争渡褪下的外袍,熟悉的祥云天禄暗纹映入眼帘。 不知怎的,他感觉脸颊轰得烧了起来。 一切结束后,宋溪亭躺在榻上累得动都不想动。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做这种事,躺着什么都不干的人也会如此精疲力竭,和书上描述的完全不同! 可是为什么感觉陈争渡的手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 洗尘诀念完,他就恢復成了昔日仙风道骨的陈道君,一派清雅绝尘、高风峻节,说他刚去斩妖除魔了亦不为过。 简直太不公平了…… 宋溪亭气得蒙上被子。 但没过多久就被陈争渡掀开,强行露出脑袋。 「……哥哥,你也太霸道了。」宋溪亭瞥见他干净修长的双手,顿时有点无来由的恼羞,说话气鼓鼓的。 陈争渡不置可否。 折腾了大半夜,宋溪亭终于开始犯困。 他不由分说滚到陈争渡怀里,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慢慢合上。 半睡半醒间,他似乎听到陈争渡在说话。 可惜那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压根没听清。 「别吵,睡觉。」 宋溪亭有点不满地咕哝了声,很快沉沉睡着了。 - 第二日,宋溪亭醒来时,陈争渡已不在身边。 这是理所当然的。 陈争渡每日卯时雷打不动起来修炼,而他则是个懒人痞子,睡到日上三竿都不为过。 好在恶歧道不分白天昼夜,不管什么时辰外面都是一片漆黑。 宋溪亭睁眼说瞎话安慰自己:现在肯定没到午时呢! 结果等他洗漱完毕下楼,其他人早都已经不知去向。 只有陈争渡在楼下等他。 「哥哥,早啊!」 宋溪亭打完招唿,坐下吃早膳,不动声色打量对方。 不知道这个狐术解了没有? 看陈争渡的样子,好像是解了。 所以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他纠结这个问题纠结半晌,可是如今下了床,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问出口!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二师兄他们呢?」 「按计划监视飞龙宗。」 宋溪亭点点头,又开始想自己今日要怎么单独去见白衣观音,心不在焉喝了口粥。 就在这时,他看见客栈门口路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出声叫住对方:「凌萱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咦,怎么不见你师兄?」 按理说在恶歧道这种危险的地方,珩阳不应该让他师妹一个人出来。 看来是出事了。 果然,凌萱脸色苍白,像是整晚都没睡好的样子,声音沙哑道:「我师兄不见了!」 「珩阳是如何不见的?」宋溪亭倒了杯水,放在失魂落魄的凌萱面前,安慰道,「不要紧,你慢慢说。」 凌萱回了一个牵强的笑容,慢慢说道: 「昨天我们在妖市打探情况,因为失踪的同门里有个嗜赌的弟子,我们就直奔赌坊去了,想问问东家对他可有印象。赌坊里面乌烟瘴气,师兄就让我在外面等他,没想到他进去之后再没有出来,我心急之下也进去寻找,却没有发现师兄的身影了……」 「那可有问赌坊?一个大活人进了店,怎么也会有人看见吧?」 凌萱摇了摇头。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失踪一事与赌坊脱不了干系。 宋溪亭咽下米粥,说道:「是哪个赌坊?我和师兄去看看究竟,没准能找到线索。」 凌萱期冀的眼神看向陈争渡:「二位愿意相帮,凌萱感激不尽。」 「都是玄门同道,凌萱姑娘不用客气。」宋溪亭笑说,「此事交给我们就行,姑娘神思虚弱,想必不曾好好休息,今日就暂且在这落脚吧!」 第110页 凌萱也知道自己修为不高,跟着他们也是拖累,便只好点头。 吃完早膳,宋溪亭和陈争渡离开客栈。 妖市卖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还有不少人间。 宋溪亭刚才吃了饭,结果没走两步,就停在一个买糖葫芦的小贩前不动了,央着陈争渡给他买了一串,然后迫不及待塞了颗进嘴里。 「嘶……」好酸! 宋溪亭拧着眉,囫囵把糖葫芦咽下去,只觉牙齿都快酸化了。 他果然不该期望太多。 在恶歧道买人间食物,能吃就不错了,至于味道如何,全凭运气! 上了一颗当,剩下的他是绝不敢再吃了,于是笑眯眯望向陈争渡,诚恳道:「哥哥,你要不要尝尝,可甜了!」 陈争渡:「……」 少年眼底的狡黠和不安好心全写在脸上。 他默了默,半晌,俯身低头。 就着宋溪亭抬高的手,咬下一颗糖葫芦。 宋溪亭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打得措手不及,唿吸都乱了几分。 啧,这狐术还挺厉害,居然现在都没解开! 晚点他得向白衣观音讨教讨教。 有了这招,攻略陈争渡不是手到擒来? 神游的间隙,陈争渡已经把糖葫芦吃完。 宋溪亭观察他的神色,坏心眼地问:「怎么样,甜不甜?」 陈争渡没什么反应,淡淡答道:「尚可。」 嗯? 难道只有第一颗酸吗? 宋溪亭狐疑,又试探性吃了一颗,这下酸得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 ……他故意的! 宋溪亭作弄别人不成反而自食恶果,简直有苦说不出。 他嘴一瘪,理不直气也壮,扔下陈争渡气唿唿走了。 凌萱所说的赌坊宋溪亭倒是不陌生。 非但不陌生,他还熟悉的很。 宋溪亭站在赌坊门前,早就把和陈争渡闹脾气的事抛之脑后,此刻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哥哥,你身上带够钱了吗?」 陈争渡淡淡道:「足够。」 那他就放心了。 这个时辰绝对是妖市最热闹的时候,来往行人熙攘,赌坊门口更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当然,这些人皮下是人是妖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赌坊门口的小厮看见二人,稍加观察,就知道他们非富即贵。 眼睛滴熘熘一转,笑脸迎上前:「哟,二位是外面来的贵客吧?我们赌坊在妖市可是首屈一指的,胜率高回本快,童叟无欺!来妖市不来我们赌坊那就是白来一遭,贵客要不要进来玩两把?」 宋溪亭解释:「自古赌坊有千门八将,门口这个就叫提将,属于赌档的塘边鹤,专门负责劝人入局。」 说完,他同样回了个笑容,高声道:「好啊!来都来了,那就入乡随俗玩两把,走吧!」 两人跟着小厮进了赌坊。 比起外面,里面更是人声鼎沸,乌烟瘴气。 几张赌桌前挤满了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宋溪亭倒是对这种氛围见怪不怪,但他怕陈争渡不习惯,十分贴心道:「哥哥,这里人多,你要不要拉着我的手?」 陈争渡不置可否。 宋溪亭当他默认了,一把握住他的。 两人挤到里面。 宋溪亭进赌坊后便一直在寻找什么,探头探脑,终于在某张赌桌前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两位是要下注吗?我们这桌赔率为一比五十,若是新手,可以先去其他桌碰碰运气。」庄家是个中年男子,嘴角留着两撇鬍鬚,单眼皮细而窄,透出几分精明。 别看人模人样,其实真身是头黄鼠狼。 宋溪亭瞭然一笑,掏出钱袋子。 满满当当,全是刚刚新鲜兑换的妖币,「哐」一声砸在桌边。 土财主的气质瞬间变得高大上起来。 黄鼠狼当即眼睛冒绿光,清出两个位置,迎接财神,态度恭敬的只差往宋溪亭跟前插三炷香了。 「二位公子想玩什么?」黄鼠狼笑着问。 「来点简单的吧,我们是新手。」宋溪亭自顾自拿出十个妖币,随手下了注「大」,说道,「就押这个!」 买定离手。 赌桌上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押注。 不过片刻,画着「大」和「小」的圈里堆起小山丘似的妖币。 [哥哥,你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宋溪亭暗暗通过传音玉坠和陈争渡交流。 寻人的事他不行,只能交给陈争渡。 他就只管负责吸引赌坊众人的视线。 [暂未。] 陈争渡释放出一道灵力,神不知鬼不觉在赌坊内逡巡。 这里妖气和阴气十分浓郁,杂乱无章,像个大染缸,想从中辨出一缕人的气息简直是大海捞针! 这厢庄家打开骰盅,六颗骰子三个一点、两个四点、一个两点,总数为小。 宋溪亭开局不利,输了五百妖币。 他惋惜地皱了皱眉:「怎么这样,差点就赢了,再来一把试试!」 黄鼠狼笑容灿烂,抬眼的瞬间无声无息和同伙对了个暗号。 这一把,宋溪亭果然赢了! 连同刚刚输掉的五百一起,足足赚了一千个妖币! 而后更是连赢好几把,把同一张桌的赌民气走半数有余。 第111页 大鱼上钩,是时候收网了! 黄鼠狼露出狡诈的笑容。 熟料,对方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同旁边的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话的公子道:「赢累了,我们回去吧!」 黄鼠狼:? 我坑都挖好了,你们不跳不合适吧?! 他忙不迭拦住二人:「二位公子,这才玩了几把,怎么就要走了?」 「天色不早啦,我和郎君哥哥要回家谈情说爱了!」宋溪亭眨巴两下眼睛,语气天真无邪,却气死个人,「怎么你们都没有对象的吗?」 黄鼠狼和一众吃瓜赌民:「……」 第52章 暗通 黄鼠狼硬着头皮挤出一丝笑容,「公子说笑了,现在刚过午时,哪里就天色不早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宋溪亭的表情。 却发现后者心无旁骛,正一点点把刚赢来的妖币装进袋里,忙得完全没工夫听他说话。 黄鼠狼:「……」这是碰上硬茬了! 他咬了咬牙,和人群中的同伙再次交换了一个目光。 宋溪亭将他们的把戏全看在眼里。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招数还是用的老一套,没有半点新鲜感。 从入局开始,庄家便已将赌局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先是让客人赢钱,所谓贪得无厌,赢得越多越难收手,这时他们再想办法让对方一输再输,直到榨干最后一滴血。 若是期间有人察觉不对,及时止损,赌坊也留有后手。 譬如在千门八将中,有负责诱人入局的,有望风视察环境的,也有专门负责打杀的。 换句话说,只要进了这个门,只有你给赌坊送钱的道理,没有你赢钱走人的道理。 宋溪亭收完妖币,无视黄鼠狼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就准备拉着陈争渡离开。 「慢着!」黄鼠狼阴恻恻开口,语气森然,「看来二位并非诚心来玩,而是来我们这砸场子的!」 宋溪亭诧异:「你这是什么话?不是来玩的,那我刚才坐在这干什么呢?看你们唱戏吗?」 黄鼠狼顿时没了言语。 他们的确唱了出戏,不过该入戏的却没入戏! 「哼,既然二位不识好歹,那就休怪在下不客气了!」 这句话像是某个暗号。 赌坊里不管是下注的还是看戏的瞬间一窝蜂跑了出去,与此同时,屋中所有门窗骤然封闭,仍滞留在里面的都是赌坊的人。 刚才笑脸相迎的赌坊众妖齐齐撕开伪装的人皮,露出妖怪真身。 一屋子豺狼虎豹,精怪异兽,虎视眈眈将宋溪亭和陈争渡围在中间。 阵仗倒是弄得挺大。 也许知道他们是外面来的修士不好对付,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宋溪亭回想以前自己被几个妖怪堵在巷子里,钱被抢了不说,还被迫签下赌债,就恨得牙根痒痒。 「哥哥,那个黄鼠狼留给我,其他的揍死一个算一个!」 说完,宋溪亭也不再装了,右手召出茯苓剑,左手捏住两张符纸。 黄鼠狼冷笑一声,四爪并用跳到赌桌上,两只眼睛迸发出兇恶的光:「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 「废话真多。」 宋溪亭一剑刺向黄鼠狼。 破空声传来,黄鼠狼敏捷避开,同时挥出利爪,气刃携汹涌的妖力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袭向宋溪亭。 几乎封住了他所有退路。 这种攻击速度和距离,就算对方反应再快,也无法避免受伤! 黄鼠狼露出狡黠的笑容。 然而就在击中的瞬间,宋溪亭的身影化作虚无,居然凭空消失了! 黄鼠狼笑容一滞,大惊失色。 等他意识到不对劲,宋溪亭的剑已经从身后逼近他的命门。 而赌坊内他的同伙无一例外败下阵来。 甚至那个修士连剑都未曾出鞘! 可见对方修为境界非等闲之辈! 直到这时黄鼠狼终于明白,今日在场所有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千钧一髮之际。 黄鼠狼咬紧后槽牙,细长的尾巴倏地高高扬起。 紧接着一股焦黄的气体从尾后迅速喷出,恶臭扑鼻,熏得人头晕眼花,不多时便瀰漫了整个赌坊。 虽然宋溪亭早有防备,但架不住这个屁又臭又长! 他及时捂口鼻屏住唿吸。 还是被黄鼠狼得逞,从他剑下熘走了。 臭气如阴霾铺天盖地。 宋溪亭眯着眼睛去找陈争渡,谁料那黄鼠狼不知打开了什么机关,只听「轰隆」一声响,地面滑开一道漆黑的入口,宋溪亭脚底骤然踩空,掉了下去。 甬道狭窄而长,七拐八绕,像个滑梯。 宋溪亭不知道出口在哪。 也不知道何时会停下。 令他心安的是,即使陈争渡不在他身边,传音玉坠依旧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 这就代表两人距离相隔不远。 有可能陈争渡也掉下来了,只是两个人分别进了两条不同的甬道。 宋溪亭心里一松,还有心情七想八想。 这暗门甬道百年前还没有,应该也是新挖的,空气里残存着泥土的味道。 没准之前意外失踪的珩阳也是掉进了这里。 但他一间破赌坊,黑是黑了点,费这老鼻子劲挖暗道干什么? 宋溪亭攒了满腹疑团,决定等见了白衣观音问问清楚。 第112页 不知过去多久,下滑的速度终于变慢。 看样子马上就要抵达终点。 宋溪亭手里默默捏了张符。 他可没觉得黄鼠狼安了好心,打开暗道让他们开心坐一次滑梯,指不定终点有什么危险正等着呢! 果不其然,离终点越近,宋溪亭就感到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窜进四肢百骸。 漆黑的甬道尽头隐隐约约出现白光。 「噗通。」 宋溪亭安全落地。 然而还没等他起身站稳,旁边有人靠近,不由分说扣住他的手臂。 宋溪亭回身挣脱,雷符瞬间脱手而出! 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身形灵巧如蛇,在符咒即将落下的前一刻再次抓住宋溪亭的手腕,俯身探来—— 「嘘,别出声。」 气息近在咫尺,像贴着他耳朵说话,亲昵万分。 宋溪亭认出这个声音是谁,皱了皱眉:「白衣观音?」 他收回符纸,撤去灵力。 饶是如此,暗道里仍然闪过一阵细微的雷电。 动静并不大,可在寂静无声的暗道里显得非常突兀。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哥哥随我来。」白衣观音仿佛对陈争渡颇为忌惮,目光扫过某个地方,便想拉着宋溪亭赶快离开。 「你怎么在这?这是哪?」宋溪亭站着没动,「等等,我走了我师兄怎么办?」 黑暗中,他看不见白衣观音的面容,只感觉对方似乎笑了一下。 「不用紧张,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地方还困不住那个剑修——我从昨夜等到现在,也不见哥哥前来,担心哥哥无法脱身,便只好想个办法来找你了。」 宋溪亭沉吟半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以陈争渡的修为从这齣去确实易如反掌。 正好他也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他。 宋溪亭点点头,跟着白衣观音离开暗道。 原以为此处位置隐秘,白衣观音肯定会蒙住他的眼睛,结果出乎意料,对方一路坦荡的很,甚至丝毫不怕宋溪亭后悔反将他一军。 于是宋溪亭光明正大把暗道出口记了下来。 据他观察,这里应该只是妖市地下其中一条暗道,因为期间他们还经过好几个岔路口,不知通向何处。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会来赌坊?」 白衣观音轻笑一声:「我知道那个叫珩阳的修士与你们相识。」 「那你消息还挺灵通。」 宋溪亭没什么诚意地夸奖。 「现下那名修士应该已经安全回到客栈了。」他道,「哥哥可是想问这个?」 「不止。」宋溪亭追道,「除了珩阳,还有其他失踪数月的修士,他们在哪?」 白衣观音却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嘴角微微抿着,要笑不笑:「比起他们,哥哥难道不应该更好奇一下自己的过去吗?那些修士是死是活,与我们何干?」 宋溪亭注意到他的用词。 他没有说「与我何干」,而是用的「我们」。 意思是在他心里,宋溪亭已被他纳入自己人的范畴。 这种没来由的信任,是宋溪亭以往没有感受过的。 「你说我和你曾经相依为命?在哪里,茴南吗?」 「在那里待过一阵,四季如春,我很喜欢。但每个地方哥哥都待不长,所以我们通常是居无定所,餐风露宿的。」 说起过去,白衣观音心情一下变得很好,眉开眼笑道:「其实一开始也不算相依为命,是我单方面缠着你。你怕我饿死,偶尔会分点吃的给我,除此之外,也不会和我多说话。」 宋溪亭立刻质问:「可你之前还说我们关系很好来着!」 「这不算关系很好吗?」白衣观音惊讶,「哥哥只有我,我也只有哥哥,你照顾我,我依靠你,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宋溪亭:「……」 他沉吟许久,开口:「你是不是有那个雏鸟情劫?觉得我救过你,所以就把我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按妖的年龄算,我遇到你时已经九百岁了。」白衣观音一脸认真地反驳,「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只雏鸟应当是你?」 好吧……这傢伙真不会聊天。 宋小鸟恍然闭上嘴巴。 靠近暗道出口,便看见有人恭敬等候在外。 宋溪亭走近才发现是四鬼王之一的邙山亲自来了。 「主上,轿撵已备好。」邙山道。 白衣观音「嗯」了声,带着宋溪亭走出暗道。 出口就在妖市尽头避开主街的地方,旁边停了一顶不起眼的轿子,由四个小鬼前后抬着。 外面看着挺小,进去后竟十分的宽敞。 这回宋溪亭没逃过蒙眼的命运。 连耳朵和鼻子都被邙山施法堵住。 和白衣观音不同,邙山对他没有半分情分,不用顾忌,下手又快又黑。 恶歧道的鬼怪对玄门修士抱有无差别敌意。 只是他身为下属,不能对主子的行为发表看法,便只能暗暗往宋溪亭身上撒气。 等到地方,宋溪亭被白衣观音拉着出来。 解开了身上法术。 这是一座相对较小的旧宅,庭院建筑,格局摆设都是几百年前江南水乡的调调,与身为恶歧道妖市主的白衣观音并不相称,乃至有些格格不入。 「我依着以前在茴南借住的民宅布置的,怎么样,可觉得熟悉?」 第113页 白衣观音带他参观了一圈。 宅院不大,宋溪亭很快逛了个遍。 「没什么印象。」他摇头,「可能死过一回的人,多多少少带点毛病。你有办法恢復我的记忆吗?」 说来也是奇怪。 他记得三百年前自己小时候的事,记得三百年间自己变成鬼的事,却偏偏忘了中间这一段和白衣观音的记忆,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宋溪亭不信巧合。 如果他能想起这段记忆,没准会有什么意外收穫。 白衣观音拉着他进了一间厢房,竖起屏障。 「我不知如何恢復哥哥的记忆,不过无论哥哥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如愿。」 不等宋溪亭疑惑。 白衣观音裸露的皮肤显出冶丽的妖纹,随后当着他的面张开嘴,吐出一颗浑圆的金紫色妖丹。 「若哥哥信我,拿着我的妖丹,你便能看到我的全部记忆……」 顿了顿,他接着笑道:「当然,若是不信,你也可以随时捏碎它,杀了我。」 第53章 野心 对妖而言,妖丹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果妖丹破碎,不仅千年修为毁于一旦,甚至还会性命不保,身死道消! 而且,由于修为越高深的妖怪,妖丹力量越强大。 曾有九州邪修为了破境提升修为,专门捕杀妖兽,剖其妖丹为己所用。 白衣观音肯将妖丹交给他,几乎是用命在赌。 赌宋溪亭相信他。 同时也给了宋溪亭一个承诺。 ——他看到的记忆都是真的。 宋溪亭拿着妖丹,只觉触手温润。 仅仅靠近,就能感到其中蕴藏着无比强大的妖力。 正以妖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 白衣观音第一次把性命全权交託出去,脸上却带着莫名的笃定和自信。 他知道宋溪亭不会那么做。 谁料下一瞬,宋溪亭握紧妖丹,十分好奇地用力捏了捏。 「呃……」 白衣观音顿时白了脸,身体虚弱地晃了晃。 幸好是坐着,否则这一下差点没让他站住脚。 「啊呀,不好意思,没忍住。」宋溪亭赶紧换了个姿势,双手小心翼翼捧着妖丹,对他道,「可以开始了!」 白衣观音缓过劲来,面无血色点点头。 妖丹立即发出耀眼的光芒。 宋溪亭闭上眼睛,脑海霎时浮现出一幕幕回忆,场景真实,栩栩如生,仿佛亲身感受一般。 因为是白衣观音的回忆,所以宋溪亭只能看到他的视角。 前半段应该还是白衣观音幼年,时而被人抱在襁褓,时而睡在摇篮,眼前闪过许多不同的面孔,有男有女,脸上带着温和的善意和笑容,偶尔会唱歌哄他睡觉,偶尔送给他一些新奇的玩具。 宋溪亭猜测这些都是白衣观音的亲人。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一对夫妻,二人郎才女貌,琴瑟和鸣,会亲切地唤他的小名白白。 宋溪亭原本是以局外人的心态漫不经心地看,直到这会儿才慢慢收起松散的笑容。 他盯着女人软和绵善的目光出了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会带着这样的笑容和目光看他。 宋溪亭不由得伸出手,似乎想隔着回忆的薄纱触摸对方。 但记忆中的婴孩却不受他意念控制,一个劲的哇哇大哭。 等白白再大点,宋溪亭开始跟着他满森林乱窜。 他有时会变成原型,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和森林里其他小动物撒了欢地狂奔,一会儿钻树洞一会儿掏鸟窝,还极其钟爱在水面炸鱼。 宋溪亭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感受妖的世界,对此颇为新奇,也不觉得小狐狸闹腾,反而趣味十足。 他以为白衣观音会继续过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成年后遇见自己。 谁知意外来得始料不及。 这日小狐狸照常出门玩耍,直到日暮才依依不捨返回狐狸洞。 走到洞府外,莫名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铺天盖地,令人作呕。 越往前,就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尸体横陈在眼前。 这些平时像长辈一样宠着他爱护他的人一夕间全都死了,只留下一具具被利剑剖去内丹的狐狸尸身。 宋溪亭感觉到自己身体发颤,像是冰冷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同时还有愤怒和恐惧。 这种强烈的情绪并不属于他。 而是当时的白衣观音所经歷的。 宋溪亭随着他的脚步进了洞府,赫然看见里面背对着他站着一个黑色身影,手中长剑染血,血沿着剑尖蜿蜒而下,在地上积成鲜红的一滩。 那是死在他剑下的族人的鲜血。 宋溪亭头晕目眩。 「白白,别过来!快走!」 宋溪亭呆呆抬头,看见往日慈眉善目的女人现出半妖姿态,身后七条尾巴,六条皆是断尾,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吐血,脖子和胸口几乎被血染透。 另一边,白衣观音的父亲被男人单手掐住脖子,慢慢提了起来。 「不要——」 耳边掠过风声。 宋溪亭看见白衣观音不管不顾沖了上去。 他惊恐地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惜他的能力太弱了。 男人看都没有看他,周身亮起护体屏障,便将横冲直撞的小狐狸径直弹飞。 第114页 女人拖着重伤的身躯飞扑上前接住他。 紧接着,白衣观音勐地睁大双眼—— 男人一剑刺进他爹丹田,随后活生生剖出一颗金色内丹! 目的达成。 汹涌的灵力毫不犹豫吞噬了九尾狐残破的身躯。 不消片刻,飞灰湮灭。 白衣观音眼睁睁看着他父王死在面前,最后竟然连句话都没能和他说,心里悲怒交加,就要再次冲上去报仇! 但是被他娘阻止了。 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黑衣男人徐徐转过身。 宋溪亭不认得对方的脸,却一下就认出了他腰带上属于梵天世家的狴犴图纹! 不用猜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从未见过,名字却如雷贯耳如蛆附骨的人物——旭尧! 此时的旭尧还没有继承梵天世家家主的位置,容貌看着十分年轻,五官端正,气度不凡。 若不是站在这般尸山血海里,宋溪亭绝不会把他和嗜杀成性、残虐不仁的兇手联繫在一起。 特别是旭尧屠完狐族全族,还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看得人心里恶寒。 「今日发生的事情,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知晓,所以赶尽杀绝这个道理,你们也都明白吧?」 旭尧毫不在意挥去剑上的血。 一步步朝白衣观音的方向走去。 白衣观音被他娘护在身后,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就在旭尧准备一击了解二人时,女人现出七尾狐真身,庞大的身躯挡在需要和白衣观音中间,尖利的利子硬生生接住滔天剑气,鲜血直流。 同时唯一一条完整的尾巴捲起幼儿,迅速把他送出洞府。 白衣观音摔在地上,噌地翻身起来。 抬头望去,他娘用自己的身躯堵住了洞府出口,是存了必死之志,只为换取他的一线生机。 少年泪眼朦胧。 但眼下已由不得他犹豫。 他咬了咬牙,化身狐狸一熘烟钻进了森林深处。 没想到白衣观音的遭遇竟和他如此相像,宋溪亭沉默良久,继续往下看。 白衣观音逃离森林后变为人形,四处流浪,既要躲避旭尧的追杀,还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努力提升修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直到他遇见宋溪亭。 这是宋溪亭第一次从别人的眼中看到自己。 也是非常奇妙的体验。 他发现了倒在田野里的少年,随手扔了点吃的,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力气捡起来吃,反正扔完就走。 仿佛只是不小心把东西扔在那,根本没看见旁边倒了个人。 幸好小狐狸生命力顽强。 他自己爬起来吃了。 第二日,宋溪亭再次经过那片田野的时候,就感觉身后跟了条尾巴。 「别跟着我。」他说,「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在路边捡垃圾。」 这是宋溪亭对白衣观音说的第一句话。 半点不友善。 主要是他早年在类似的境遇下吃过大亏,从此之后,宋溪亭便对素未谋面的生人戒备心很强。 怕对方又是第二个老乞丐。 过河拆桥,反咬他一口。 然而白衣观音也是个倔强的性格,他认定了宋溪亭,就非要跟着他。 宋溪亭往东他就往东,宋溪亭往西他就去西。 宋溪亭晚上睡觉,他就在外面蹲着。 宋溪亭受不了偷偷离开,也总能在半道儿抓住跟上来的少年。 于是他终于放弃,任凭对方赖上自己。 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多做了一份,睡马厩时旁边「不小心」留出一个位子。 两人就这么默契地相互依偎,四海为家。 熟悉起来后,宋溪亭渐渐暴露啰嗦的本性,耐不住寂寞跟他聊天。 两人曾经都歷经波折,遭遇相同,很快便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潦草地结为了异姓兄弟。 虽然小狐狸不知道人类口中的结拜是什么意思。 但他知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和宋溪亭在一起,于是欣然答应。 小狐狸没有忘记自己背负的深仇大恨,他告诉宋溪亭,等他修炼成大妖,变得很厉害了,就会去找仇人报仇。 那时候宋溪亭不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本着鼓励教育的理念,对着少年一通夸。 于是就能看见少年露出略显赧然的神色,干脆变成雪白的狐狸往他袖子里钻。 宋溪亭一把按住他毛茸茸的尾巴,把小狐狸揪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两人在茴南待了一阵,便打算继续往东走。 听闻那边有几个修仙门派广招弟子,两人想着,既然要报仇,总得知道仇家是谁。 没准还能寻求仙门帮助,把那个滥杀无辜的恶人抓起来! 小狐狸记得他腰间的狴犴图纹,找了张纸画下来,边走边打听。 结果到了青州附近,他们碰到一个散修,认出了这个图样。 「这个可是梵天世家的家纹,你们也要去梵天拜师吗?」他意外道。 两人顿时变了脸色。 宋溪亭紧紧握住少年的胳膊,一边安抚他,一边对散修道:「这个叫梵天的仙门很厉害吗?」 散修道:「那是自然!梵天世家的家主德高望重,修为已突破练虚境,除了无量剑尊,他当得上九州第二强的修士啦!」 第115页 宋溪亭谢过对方,拉着沉默的小狐狸转身就走。 「哎,你们走错啦,去梵天世家拜师得往那条路……」散修在后面叫他们。 宋溪亭脚步飞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青州。 夜里,二人在一间破庙落脚。 宋溪亭看了眼坐在门口的少年,嘆气道:「白白,我知道你想报仇,但你白天也听到了,你的仇家是玄门中人,你现在不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白衣观音情绪低落开口,「连我爹我娘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去报仇,大概也只有送死的命……」 宋溪亭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可是哥哥,我不甘心!」 「我恨他!那个人杀了我全族,害死我爹娘,剖走我爹的妖丹!罪孽深重!他怎么能得道?怎么配修仙?!」 「我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他血!」 白衣观音双眸猩红,面目狰狞,露出的犬牙和利爪因愤怒逐渐变得尖锐锋利,狭小的破庙充斥着森寒的戾气。 他几乎控制不住胸腔内熊熊燃烧的火焰,化为半妖形态。 宋溪亭轻声唤道:「白白……」 熟悉的声音总算让白衣观音理智归拢。 他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吓到宋溪亭了,神色有些狼狈,哑着嗓子说了句「抱歉」,然后夺门而出。 他们才刚出了青州地界,现在又是晚上,更不安全。 宋溪亭哪敢让他一个人离开,赶紧灭了火堆追上去。 这座小破庙位置隐蔽,旁边就是一大片密林,绿树成荫,高耸入云,野草长得齐腰高,可以说非常适合躲藏。 白衣观音进林子没一会儿就听到前边有人说话。 他化身变成狐狸姿态,小心翼翼靠近。 旋即就听到一道极其残忍阴冷的声音,夹杂着浓厚杀气,令人嵴椎发寒。 「师尊,今日徒儿割下您的头颅,来日削干净,做成灯罩,就放在……我与檀儿成亲的婚房里,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一步登天的,如何啊?」 「您不说话?那徒儿就当你答应了,哈哈哈……」 第54章 真兇 幽静的森林,一个黑衣男子手里抓着一颗头颅。 旁边是一具盘膝而坐,只剩躯体的尸身。 这场面几乎能把人吓出心理阴影。 白衣观音更是在看清对方面容的剎那险些目眦欲裂! 刚一动,就被后面赶来的宋溪亭按住了。 后者同样白着脸,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谁能想到他们偏偏在这荒郊野岭撞上仇家? 真是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 照现在的情景来看,对方刚刚结束行兇杀人的行为,明显是个疯批惯犯,要是不小心惊动他,恐怕他们就要变成第二第三具无头尸了。 「我曾经对你如此卑躬屈膝,百般奉承……我自知天赋不佳,饶是得到檀儿的青睐,也不敢消极懈怠!」 「我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别人吃饭我练剑,别人睡觉我打坐!我以为只要我勤学刻苦,你总有一天会看到我的付出!会肯定我的努力!」 「哈哈真是可笑……到头来,我也只是你口中的那个不成器的竖子,妄图攀附玄门的无耻小人?」 「是啊,你是九州第二个归墟境修士,连你的女儿也天赋奇高!门中随便一个外门弟子都敢在背后嘲笑我、讽刺我……你宁愿把梵天世家的秘传心法教给刚入门的徒弟,都不肯教我!」 旭尧冷笑骂道:「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向来眼高于顶,俯瞰众生,又何时理会过蝼蚁的想法?」 「啊,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他突然癫狂大笑起来,凑近那颗头颅的耳朵,幽幽开口,「我确实不爱你女儿,呵呵呵……你的乖女儿可真够傻的!竟然相信那些所谓的海誓山盟,还一心想要嫁给我!她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 旭尧一股脑将这些年的恨意和屈辱发泄完,又觉得有些无趣。 无论他说的再多,早已尸首分离的老家主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了。 他和这片林子里的一棵树、一根草已然没有什么分别。 从白衣观音视角目睹一切的宋溪亭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惊讶了。 虽然他在京都的时候就知道旭尧不是好东西,牺牲自己胞妹的幸福,换取自己的利益,简直自私自利。 却不想他还这般丧心病狂,欺师灭祖。 骗取未婚妻的感情,亲手残害自己师尊。 不仅如此,他还在全天下人面前扮演着一个尊师重道、情深不寿的人设! 宋溪亭快被他的无耻噁心吐了。 而且没记错的话,旭尧的妻子再过两年就会意外死于妖兽之手。 现在来看,这应当也是旭尧的阴谋。 他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旭尧,深深皱起眉。 其实这会儿他们应该趁旭尧没发现异常悄悄熘走。 但白衣观音控制不住自己,死死盯着眼前的灭族仇人。 那边,旭尧忽然抬手捏了道诀,火光沖天而起,霎时吞噬了老家主的尸体。 宋溪亭无法移开视线。 他意识到不妙。 果然,下一刻,宋溪亭用余光瞥见身旁的自己背嵴微僵,手也开始颤颤发抖,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剎那泪流满面。 「……哥哥?」 白衣观音用气声唤他。 第116页 宋溪亭也不答。 白衣观音这才有点慌了,他伸手去扶宋溪亭颤抖的身体。 不料,衣袂掠过枯叶,发出轻微的响声。 动静不算很大。 但落在修士耳朵里,清晰可辨。 「谁在那?」旭尧目光射来,表情阴戾刺骨。 灵气汇聚成十几道锋利无比的气刃,对准了荫蔽的草丛。 眼看对方一步步靠近,白衣观音咬了咬牙,化为狐形,叼起宋溪亭的衣服往背上一仍,拔腿就跑! 旭尧森寒的视线在后面如影随形。 他冷笑开口:「原来是你啊,小狐狸!」 白衣观音跑出一阵,发现后面没了旭尧的身影,还以为他没有追上来。 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放松警惕,一边跑一边留意宋溪亭的情况。 背上的狐狸毛几乎被冷汗打湿一片。 宋溪亭还在发抖。 他似乎陷入了无边的恐惧,嘴唇苍白,两眼无神。 宋溪亭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他娘是怎么死的,不过现在他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 白狐敏捷的身影穿梭在树林中,速度极快。 然而旭尧比他更快。 横里飞过来两道气刃,角度刁钻,预判了白衣观音的方位,眼看就要击中要害。 白狐四爪着地,骤然跃起数丈,贴着气刃夹缝险之又险避开! 可惜他躲得了致命攻击,却不得不迟滞速度。 与此同时,旭尧已经追上来,面色不善挡在了他们跟前。 「我只当你夹着尾巴躲在哪个洞里,没想到你竟敢不知死活送上门来。」 旭尧手里还握着那把弒师的灵剑,剑身上残留的血迹被他清理干净,变得十分透亮。 好似抹去了血迹,销毁了尸体,真相便永不见天日。 他提着那把剑慢慢朝他们走近。 宋溪亭知道眼下白衣观音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如果硬碰硬,怕是三招都接不住。 他矮身把背上的宋溪亭放到一边,凑近他耳边说:「哥哥,等会儿我拖住他,你快跑……」 听见这句话,宋溪亭终于有了反应。 瞳孔微微一缩。 不等他说什么,白狐已经飞扑上前,和旭尧交战。 吞食狐王妖丹后的旭尧比当日虐杀狐族时修为更甚! 白衣观音难以抵挡,两招过后便已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雪白的皮毛被鲜血染红,找不到一片好肉。 他无不解脱地想:也好,马上就能和爹娘族人团聚了。 就在他闭上眼睛,绝望赴死之际,耳边蓦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旭尧剑刃已经对准白狐丹田,听到异响,冷漠回头。 刚刚被吓得瘫软的凡人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手无寸铁,直愣愣朝他沖了过来。 旭尧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心想: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白衣观音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变为人形,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死死抓住剑刃,不顾手掌钻心的痛楚,替宋溪亭争取了须臾时机。 「哗——」 宋溪亭对准旭尧,迎面撒下一片金黄色粉末! 他一个人在九州走南闯北,总会带点防身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卖灵药的道士告诉他,这种以雪菡花制成的粉末比寻常人用的蒙汗药效果强百倍不止,就算是灵力高深的修士,中了此招,也能让他一时半刻无法动弹! 旭尧保持转身的动作僵在原地。 见果然有用,宋溪亭胸口气松了一半,赶紧绕开他去找白衣观音。 小狐狸被旭尧伤得很重,他们得赶快逃离这里,找个大夫医治。 还得租辆马车,离青州越远越好! 谁知就在他弯腰去扶白衣观音的时候,身后旭尧突然动了。 灵剑毫不留情刺穿宋溪亭的心口! 白衣观音双目惊恐瞪大,宋溪亭也像没回过神,讷讷低头,看着莫名其妙穿过胸膛的薄刃。 ……原来他是这么死的? 饶是回忆,看着这一幕,宋溪亭也忍不住感觉胸口一凉。 下意识抬手默了默心脏的位置。 旭尧漠然抽出灵剑,挥去血渍,语气无不哂笑道:「区区蝼蚁,我当你有什么能耐,真是可笑。」 白衣观音一脸不可置信,呆呆抱住宋溪亭软倒的身体。 他看见宋溪亭心口破了个洞,鲜血从里面源源不断溢出,怎么捂也捂不住。 他听见宋溪亭的唿吸一点点变得微弱,体温也逐渐凉下去。 黑夜犹如一团冰冷的潮水,轰然淹没了他们。 白衣观音从惊愕到恐惧,从绝望再到愤怒。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勐然化为原型,白狐身躯暴涨数丈,原本身后只有一条尾巴,如今竟凭空多出七条! 「哦?破境了?」旭尧有些意外地挑眉,接着冷冷勾唇,「甚好,八尾灵狐的内丹于我更有用处!」 暴怒中的白狐已然失去理智,不顾自己重伤的身躯,双眸泣血,出手凌厉,几乎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攻向旭尧。 这次他撑了百余招。 可惜仍然不敌旭尧,败下阵来。 紧要关头,旭尧握剑的手不知怎么一顿,堪堪停在白狐身前,仿佛有一股力量强势阻止了他的攻击。 「阴魂不散!」 旭尧神色冷下来,意有所指道,「即便能拦我一时又如何,等你意识消散,我总会再一次找到他,杀了他。」 第117页 白衣观音耳边嗡嗡作响,没听见旭尧一个人的呢喃,只当是宋溪亭先前撒的雪菡粉末还有残余功效,不再恋战,趁机携宋溪亭逃之夭夭。 半盏茶后,白狐再难维持体力,从半空坠下。 落地前,他竭力把宋溪亭护在身前,用柔软的皮毛给他当肉垫。 他还抱有一丝侥倖和期待。 宋溪亭只是重伤昏迷,他没有死。 狐狸用力撑起半身,鼻子凑近宋溪亭嗅了嗅,又徒劳无功地拿头去蹭宋溪亭的脸颊,试图用这个动作唤醒沉睡中的人。 宋溪亭毫无反应。 他的脉搏早已停止起伏。 连心口的血都凝固了。 白狐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几条尾巴把宋溪亭拢在里面,然后脑袋一沉,也陷入了昏迷。 记忆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 宋溪亭眼前愈发朦胧,可就算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他看到一个身影由远及近,慢慢踱步而来。 他眉头一皱,定睛看着来人,想仔细辨认对方的容貌。 但白衣观音已经不由自主合上了双眼。 第55章 偷袭 妖丹有些温热。 宋溪亭松手,缓缓睁开眼睛。 他脑海还停留在记忆最后一幕,那个朝他们走来的人是谁? 首先排除旭尧。 如果旭尧追来,那么白衣观音必死无疑,不可能留他一命活到现在。 那就证明对方目的并不在白衣观音。 「哥哥……你还好吗?」 白衣观音观察宋溪亭的表情,有些担忧。 「没事。」宋溪亭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死后,尸体埋在了哪儿?」 谁知这个问题令白衣观音神情倏地冷厉下来。 他肃然半晌,才道:「不见了。我昏迷前明明用尾巴小心护着你的肉身,结果一醒来就不见了……」 他醒来后疯了似的在周围找了几天,可不论哪里都找不到。 宋溪亭的尸体好像凭空消失了。 「我不知道最后我看到的那个人是谁,这些年我一直没找到答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我,却偏偏带走了你的躯体。」白衣观音沉声道,「哥哥可有什么头绪?」 宋溪亭摇了摇头。 联想到自己缺失的那段记忆,脸色微冷。 经常死的人都知道,人死后魂魄不会马上出窍,会在躯壳里待上三日,待入土后才会魂归幽冥。 那个人带走他的尸体,说不定他魂魄离体时还见过对方,所以他的记忆才被有意抹去了。 而且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那个背影似曾相识。 好像前不久刚刚见过一般。 宋溪亭陷入沉思。 白衣观音将妖丹吞回口中,抬手撤去屋内屏障,命人送了些精緻的瓜果吃食进来。 「百年来,恶歧道众多鬼怪尚且对此查不到丝毫线索,哥哥也无需急于一时,我自会派人继续调查的。」白衣观音倒了杯酒,应是陈年佳酿,房中霎时酒香四溢。 宋溪亭吸了吸鼻子,目光扫过对方递来的琉璃杯。 差点没憋住一饮而尽。 好在仅存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 要知道现下可不是贪图享乐的时候! 他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呢! 「唔,我大概知道你为何公开拍卖鲛人了,你的目的就是吸引梵天世家来此,藉机报灭族之仇。」宋溪亭说完,有点不解,「那你如何确定旭尧本尊会亲自前来呢?」 他所接触到的旭尧是个老谋深算,精明狡猾之徒。 当日对方在京都开启八荒封魔阵,用的还是木傀儡替身,从而逃脱了邓景然的锁笼阵,全身而退。 如今白衣观音这么明晃晃的诱饵,真的能骗到旭尧吗? 白衣观音勾唇一笑,不答反问:「哥哥,你可知他为何着急找到鲛人吗?」 「为了破境提升修为?」 「是,也不是。」白衣观音冷声,「旭尧修炼的乃是邪道。」 宋溪亭皱了皱眉,旭尧竟然是邪修? 可他与陈争渡过招时,分明用的是灵力。 「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旭尧,发现他百年前刚入梵天世家时,不过是个普通凡人,灵根全无,天赋极差。即便勉强修行,此生也不可能结丹。」 宋溪亭反应过来,沉吟道:「所以他那时才会说,门中弟子总在背后嘲讽他,梵天世家老家主也不肯教他门派心法。」 这就说得通了。 旭尧靠妻子青睐侥倖进了梵天世家,拜老家主为师,结果由于根骨奇差,在门中受尽冷落白眼,因此积怨已久,杀了师父夺取家主之位。 而他之所以灭狐族杀妖兽,就是为了吞食妖丹,好在短时间内提升自己修为。 「人性贪婪,一旦得到就会想要更多,他渴望至高无上的力量,但仅仅依靠妖丹根本无法达到。」白衣观音慢悠悠拿起一颗核桃,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碾碎在掌心,「不能成神,他便干脆入了魔。」 宋溪亭后背发寒。 不愧是小疯子赫连翊的师父。 简直疯上加疯,疯到家了! 「哥哥应该也听说了,近来九州魔煞之气越来越多,其中自然有旭尧的手笔。不过他一介肉体凡胎,想要驾驭魔气谈何容易,只怕如今遭受反噬,苦不堪言吧!」 说到这,白衣观音心情大好,挑唇勾起一抹妖冶的笑容,衬着那张明媚艷丽的狐媚子脸蛋,竟有几分勾魂夺魄的味道。 第118页 交谈间态度熟稔,颇具耐性地给宋溪亭剔出几块核桃肉,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宋溪亭受之无愧,臭不要脸地抓起来吃了。 「——现下他迫不及待需要鲛珠来控制体内的魔气,一定会按捺不住亲自前来!」白衣观音悠悠道。 宋溪亭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怪不得白衣观音要挑这个时机打开妖市,如今大抵也是旭尧和魔气抗衡,身体最为虚弱的时候。 宋溪亭松了口气,又扔了块核桃肉到嘴里,笑道:「所以你这根本没有什么鲛人,是故意设局诓他的?」 谁知白衣观音剔核桃的动作一停,十分无辜地抬头,看着宋溪亭说:「不啊,是真的有鲛人。」 宋溪亭:「……」 许是宋溪亭脸色变化相当精彩,白衣观音忍不住笑出了声。 「哥哥莫急,听我解释。」白衣观音道,「那日旭尧带领麾下前往南海抓捕鲛人,我亦潜伏其中,后来趁人不备救走了倖存的鲛人,并将它们藏在恶歧道,同时封锁妖市入口。」 「旭尧拿我没办法,一面暗中派人试图进入妖市,一面打算再次起航前往南海。不过后者还没来得及行动,梵天世家的修士倒开始在九州大肆追杀某个妖族凶兽——直到不久前沧浪江一战,南海鲛人现世的消息传出,我才知道原因。」 「我担心旭尧抓到那条鲛人,于是把计划提前,放出了拍卖鲛人的消息。事情便是如此,哥哥还有什么想问的?」 白衣观音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对宋溪亭简直毫无保留。 如此深情款款的视线,饶是厚颜无耻惯了的宋溪亭也有点遭不住,他轻咳一声,低头吃核桃,问道:「……那倖存的鲛人现在在哪?」 「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哥哥不必担心。」 宋溪亭点点头,思忖着要不要将他们此次来妖市的目的告诉他。 如果白衣观音愿意放鲛人离开,那就再好不过。 宋溪亭还没想好怎么说,白衣观音仿佛早已猜到他的心事,先他一步,笑眯眯开口:「我知道哥哥是为鲛人前来,我可以放他们离开。」 「真懂事白白,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宋溪亭兴高采烈,对白衣观音的千依百顺十分受用,「对了,关于九州失踪的玄门修士,既然你的仇人是旭尧,那可否也放过这些无辜之人?」 原以为白衣观音也会立刻答应这个请求。 熟料他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冷声道:「无辜之人……你觉得他们真的无辜吗?」 宋溪亭微微一怔。 「自从梵天世家位列四大仙门之一,受其影响,无数玄门修士在九州肆意绞杀妖兽……族亲被灭,家园被毁,它们无处可去,只能躲在恶歧道苟延残喘。」 「哥哥,数百年来,妖族对玄门早已恨之入骨,两族仇怨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 「今日我饶了他们,明日他们的剑就会毫不留情刺穿我们的血肉、剖取我们的内丹!」 宋溪亭不由得想起在沧浪江上,赫连翊为了引出魑蛟,不惜斩杀无数妖兽。 那些累累尸骨漂浮在水面,触目惊心。 染红了滚滚江水,堆起了血海深仇。 他喉咙有些哽噎,好像被核桃肉卡到嗓子眼,半晌没有接话。 「哥哥,是你曾经教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白衣观音忽然起身,走到宋溪亭跟前蹲下,像小时候那样拉住他的手,眉眼乖巧,轻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要报仇,你会阻拦我吗?」 ……会吗? 宋溪亭与他对视片刻,舒尔笑道:「你当我是什么善男信女吗?旭尧杀了我,我为何要阻止你报仇?我巴不得他死无全尸。」 白衣观音嘴角笑容更深,低头乖顺伏在宋溪亭膝上,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 好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宋溪亭把碟子里的核桃肉吃得差不多,还是没忍住喝了口美酒,这才摸摸狐狸的脑袋,说道:「好了,我的问题问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可白衣观音却不让他走。 抱着他委屈开口:「哥哥不能留在这里吗?这里什么都有,一切都是按照哥哥的喜好布置的。」 这是不错。 但宋溪亭哪敢啊! 外头还有个陈争渡在等着呢! 想想待会儿不知道又得编个什么理由煳弄,宋溪亭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幽幽嘆气。 「哦,还有个事儿!」宋溪亭恍然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问,「你昨晚偷袭陈仙君,用的什么狐术?」 「一个狐族迷幻之术罢了,可以勾起人心底隐藏最深最直白的欲望。」白衣观音解释道,「哥哥放心,此术没有任何杀伤力,正因如此,也最是无可防备。」 宋溪亭:啊,哦。 见宋溪亭表情奇怪,白衣观音皱眉问道:「怎么了,那姓陈的修士可有伤害你?」 「……这倒是没有。」 宋溪亭佯装无事发生。 实际早就精神出走。 他回忆了一番昨天晚上陈争渡的所作所为。 其实直到刚才为止,宋溪亭都觉得昨天晚上是自己占尽便宜,哄得对方在床上言听计从。 他一直以为白衣观音的狐术是让人心性大变,所以陈争渡才会像变了个人一样。 第119页 但如果这是陈争渡内心深处隐藏的欲望…… 宋溪亭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无比。 滚烫的热意从耳后根一路蔓延至脖颈,烧得他脑海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他心里后知后觉溢出一丝甜津津的味道。 宋溪亭以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感情。 就好像曾经离他咫尺天涯,从来不敢奢望的珍宝,某天一低头,发现那宝贝已然被他捧在手心里。 沉甸甸的,触手可及。 他来不及分辨这种喜悦是源于那个人本身,还是因为完成了天道任务。 一颗心早就控制不住飞回客栈,飞到陈争渡身边去了。 「我住在客栈方便盯着梵天世家!你若要找我,便叫小鬼悄悄递个消息,我会想办法出来见你!现在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回去……」 话没说完,只听外面轰隆作响! 有人在攻击结界。 「主上,飞龙宗贾海带人包围了我们,其中有个梵天修士,擅使苍龙银弓。」屋外传来邙山的声音。 宋溪亭微微蹙眉。 如果来的只有贾海,那么可以说对方的目标只是抢夺邙山手上的通行令牌,但关键是赫连翊也来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已经调查到实证,知道白衣观音就在此处。 那旭尧呢? 他会不会也在外面? 白衣观音大抵也想到了这点,神色陡然阴沉下来。 「哥哥,你先离开此处,我且去会会这帮乌合之众!」 第56章 魔气 纵然恶歧道是白衣观音的地界,但旭尧实力高超,不可小觑。 百年前他们对他无可奈何,却不知如今有几成胜算? 直到此时,宋溪亭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询问白衣观音的计划。 费尽心思把旭尧骗来恶歧道,那之后呢? 他要如何报仇? 这些问题宋溪亭还未问出口。 只见白衣观音满不在意一笑:「哥哥,这三百年来我也没有闲着,你可别小瞧我了——况且时机未到,我不会有事。」 他说得这般胸有成竹,宋溪亭只能选择相信。 「好,那你小心!」 来时宋溪亭蒙着眼罩,不辨东西,这会儿倒是不用麻烦。 邙山带着他来到后院,态度依旧冷硬,但碍于白衣观音,又不得不对他客客气气。 宋溪亭心里有些放心不下,说道:「外面这么多人围攻,你赶紧回去帮你家主上吧!」 邙山有些犹豫。 闻言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宋溪亭前面,没有动。 宋溪亭以为他顾忌自家主上的命令不敢违抗,试图和他讲道理。 「恶歧道的路我熟,你不必麻烦送我。而且今天我逛宅子的时候没见其他三位鬼王,他们不在,剩下的小鬼绝不是玄门对手。」 邙山一听,微微皱起眉头。 这下宋溪亭终于敏锐地察觉出什么。 他索性开门见山地问:「其实你接到的命令并不是把我送回客栈,对吧?白衣观音根本没打算让我离开,他想做什么?」 哑了一路的邙山终于纡尊降贵开了金口,冷漠道:「请公子莫让本王为难。」 宋溪亭从容与他对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哦,我若偏要为难你,你待如何?或者说,你敢违抗你家主上的命令对我动手吗?」 邙山:「……」 见他果然沉默,宋溪亭心里猜出个七八分。 白衣观音嘴上说送他回去,却在背后搞小动作,同时又命邙山保护他,没有一棍子上来把他敲晕带走。 如此煞费苦心,说明白衣观音害怕宋溪亭对他产生芥蒂,但又实在不愿意放他回去。 站在白衣观音的角度不算难以理解。 他憎恶玄门,对修士恨之入骨。 偏偏宋溪亭现在和修士混在一起,关系亲密。 ……如果白衣观音知道他如今甚至还是四大仙门之一剑宗门下弟子,怕是要疯吧? 眼看对方不肯听话跟他走,邙山也有些急了,干脆上手去抓人。 宋溪亭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有回神。 直到邙山的手即将碰到他肩膀,后者忽然出手,迅捷如电,将一张金符贴在邙山胸口。 陈争渡给他的金符终于派上用场,当日连白衣观音都无法在金符下强行挣脱逃离,更别说邙山。 「真是抱歉啊,邙山君,我出来太久,家里人会担心的。」宋溪亭伸手在他怀里翻找,掏出一根手指长短的线香,估摸着是四鬼王之间用来传递信号的。 他当着邙山的面点燃线香,青烟裊裊飘在空中。 虽然白衣观音欺骗了他,但宋溪亭没法眼睁睁见他真的命丧于此,等其他三鬼王赶到,应该足以对付外面的玄门,至少能保证性命无虞。 做完这些,宋溪亭单方面和邙山挥手告别,大摇大摆走出后门。 先前他蒙眼坐在轿撵上,感觉小鬼抬着他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实际根本没走多远,后门位置和妖市只隔了两条街。 宋溪亭走出旧宅后门,便想去摸传音玉坠,试探一下陈争渡在不在附近。 手刚触到玉坠边缘,前方不远处蓦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莫非后门这里也有玄门埋伏?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宋溪亭立刻就想闻风而遁。 第120页 谁知下一刻,宋溪亭听到一道极其熟悉的声音! 「我呸你大爷!想抓人?!有本事就从本殿下尸体上踏过去!」 宋溪亭:「……」 他来不及思考方昊宁为什么在这,接着又听到一道令他毛骨悚然的冷笑。 那阴沉又冷戾的笑声如附骨之疽,半柱香之前他刚刚在白衣观音的回忆里听见过! ……旭尧?! 他不是在围攻白衣观音吗?? 宋溪亭惊疑不定,不再拖延,立刻用传音玉坠联繫陈争渡。 然而怎么唿唤陈争渡的名字,传音玉坠都没有回应——他们距离太远了! 宋溪亭心凉了半截。 他勐然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先前他们只以为混在飞龙宗里的梵天修士只有赫连翊和他的同门师兄弟,压根没想过旭尧也在其中。 而以旭尧本人疑神疑鬼的警觉程度,没准会仔细调查随他们一道进入恶歧道的所有玄门修士! 那么发现他们身份问题也是迟早的事! 他的目的是得到鲛珠,压制体内魔气。 当他得知兰茵也在恶歧道,并且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时候,他还会捨近求远,费力去查躲在恶歧道的鲛人吗? 宋溪亭一边急匆匆朝打斗声传来的方向去,一边祈祷陈争渡能听见自己声音。 慌乱中的他并没有发现周围场景的异样。 实际上以白衣观音的旧宅为中心,方圆十里内所有人早已身处旭尧辟出的空间囊内! 他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派人缠住白衣观音的同时,也将陈争渡隔绝在空间外,同时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意图瓮中捉鳖。 当然,这也要感谢白衣观音给陈争渡使了个绊子。 否则他想暗算陈争渡,还要更麻烦一些。 思及此,旭尧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神色。 他盯着被方昊宁护在身后的鲛人,灵剑发出刺耳的嗡鸣:「三殿下,你若乖乖交出鲛人,本座可以不伤你性命,毕竟我与大雍皇族还有一层姻亲关系……」 「去你妈的姻亲关系!」方昊宁忍不住爆了句粗话,恶狠狠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等本殿下回去,一定会禀明父皇,你在朝堂安插的那些钉子,本殿下都会统统拔光!什么梵天世家?不过是一群鸡鸣狗盗的低贱鼠辈!」 旭尧平生最痛恨被人骂低贱。 以前他在梵天世家奴颜婢膝讨好老家主,现在他高高在上、门庭赫奕,可是「低贱」二字似乎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无论如何也抹不干净。 或许是因为曾经看不起,嘲讽过他的人,早就不在了,所以他的成功无人可以分享。 他再强大,也没办法扭转死人心中对他的评价。 旭尧表面不在乎,但这始终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找死!」 旭尧额头青筋抽动,剑气暴涨,被横插进来的邓景然挡下! 堪堪接住一击,邓景然翻身后退,握剑的右手微不可查细细颤抖。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旭尧的对手。 分神境与化神境壁垒分明,不啻天渊。 在京都时,连大师兄都需要强行破境才能与旭尧打成平手,如今他们三个加在一起都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方才他勉力与之交战百余招,灵力几乎耗尽,眼下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二师兄!你没事吧?」方昊宁连忙上前掺住他,皱眉低声道,「他要抓的是兰茵,你带他先走,我来断后!」 「……师弟,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邓景然苦哈哈地说。 要是能走,他早就带他们跑了,还用等到现在? 化神境的修士果真不同凡响,竟然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踏入这个空间陷阱。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眼下只能拖延时间,希望大师兄可以尽快找到他们! 「想拖延时间?哼,可笑!」 旭尧猜到他们的想法,顿时冷哼一声,打算速战速决。 方昊宁警惕地横剑挡在兰茵身前。 就在旭尧准备动手杀了这两个碍眼的修士时,体内强行压制住的魔煞之气倏然蠢蠢欲动,在他四肢百骸疯狂流窜,仿佛急欲寻找出口发泄! 他的身体好似变成了一具包裹着熔浆的躯壳,强大而汹涌的力量几乎碾碎他的骨血! 反噬来得猝不及防。 旭尧痛得目眦欲裂,再也顾不上杀人。 急急盘膝打坐,调转内府灵力,试图控制体内的魔煞之气。 可惜无论是他修炼的灵力,抑或是他吞噬妖丹获得妖力,都无法与魔气匹敌。 方昊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知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只有邓景然站在原地没动,他能看见旭尧体内隐隐充斥着三股力量,其中一股居然是魔煞之气! 「二师兄!快走!」方昊宁大声喝道。 「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交出鲛珠!」旭尧面目扭曲,被魔气折磨得两眼发红。 先前他在南海获得的两颗鲛珠都生了裂纹不能再用,急需找到一颗新的压制魔气,自然不能放跑了他们! 旭尧双手捏诀,灵力夹杂着混沌妖力和魔气,在狭小的巷子里轰然炸开,撼天动地! 方昊宁跑出老远,来不及回头,在察觉到危险时下意识把兰茵护在怀里。 第121页 邓景然则召出本命灵剑,仓促中运起所有灵力布起屏障。 「咔擦——」 灵剑上裂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最后发出不堪重负声音,瞬间断成数截! 邓景然只觉胸腔传来一股钝痛,连闷哼都未出口,鲜血已经喷涌而出。 三人齐齐震倒在地! 兰茵被方昊宁压在身下,熟悉的气息变得微弱,滚烫的血顺着对方下颚滴落在他的脸颊。 饶是如此,方昊宁依旧没有松开抱着他的手。 他想笑,此刻却连勾唇的力气都没有,只得虚弱安慰:「……有、有我在,别怕……」 兰茵脸都吓白了,连忙割开手掌递到方昊宁唇边,给他餵了几口鲛人血。 然而方昊宁是被灵力所伤,不是病症,鲛人血于他无用。 兰茵不由得呜咽一声。 不顾自己震伤的心脉,咬咬牙,想要唤出鲛珠救他。 鲛珠乃世间至纯至净的宝物,能短时间内提升修为,也可迅速修復受损的经脉。 只是一旦失去鲛珠,鲛人将永生永世再不能回到大海。 故乡于他,将是奢望。 兰茵碧色的眸子直直凝视方昊宁,一瞬间做出决定。 与其被他人夺走鲛珠,不如拿来救眼前这个人! 可惜他还未有所动作,整个人便凌空飞起,落入了旭尧的手里。 旭尧单手掐着兰茵的脖子,神色贪婪阴沉。 正要活生生剖出鲛珠,身后突然袭来一道剑气。 旭尧不慌不忙避开,他眼下急需鲛珠压制魔气,并不想和来人纠缠,索性直接挥手放出一批腐蜣,冷笑说:「去吧,你们最喜欢的新鲜血肉。」 第57章 魔骨 黑暗中,成群结队的幽红腐蜣犹如翻滚的云海兜头罩下。 若没有护体真气,恐怕瞬息就要被腐蜣啃得尸骨无存。 宋溪亭开始也是一惊,但这个距离他已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运起灵力筑成一道屏障。 结果这道屏障脆弱得连须臾时间都没撑住,转眼就被破得一干二净。 宋溪亭:「……」 这下好了,人没救到,还把自己搭进去。 原本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谁知道旭尧这厮没有半点反派该有的自觉,半句废话没有,下手快准狠! 腐蜣迎面而来,宋溪亭紧张闭起眼睛。 不知道等会儿陈争渡来了还能不能认出这滩脓水是他? 谁知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发生。 甚至感觉脖子有点痒。 宋溪亭诧异睁开眼睛,瞪着在他身上又蹭又贴,亲昵撒娇的腐蜣…… ?? 这是见鬼了么?! 旭尧也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反转。 更稀奇的是,在宋溪亭出现的剎那,他感觉体内的魔煞之气都安稳不少。 似乎感知受到某种更强的气息,变得乖顺起来。 「我记得你,纯阴之体。」他眯着眼睛打量宋溪亭,这会儿反倒不急于夺取鲛珠了,沉声问道,「你也是邪修?」 宋溪亭:「……」 他不动声色扫了眼被对方抓在手里的兰茵,深吸一口气,演技爆发,勾唇邪笑:「呵呵呵,这都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我隐藏的很好呢?」 旭尧生性多疑,并不轻信他:「哦?那你灵力为何如此低微?又为何会与陈争渡混在一起?」 「亏你还是梵天家主,连这都不知道?」 宋溪亭老神在在踱了两步,身边成团的腐蜣也跟着他的步伐挪移,粘人的紧。 「我在剑宗谨言慎行,低调行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学成剑宗秘传心法!奈何剑宗有个首席弟子陈争渡,此人公正不阿,铁面无私,我始终无法取得他的信任,只能在他身边卑躬屈膝,做小伏低,也好伺机行事。」 「若能取得他的信任最好不过……若是不能,就趁机杀了他,吞噬他的灵力修为,以绝后患!待以后回了剑宗,剩下那群老弱病残自然无法与我抗衡,我登上剑宗宗主的宝座也指日可待了!啊哈哈哈哈……」 他几乎是把旭尧的故事屎里淘沙套用到自己身上。 寻思着对方听了应该大有感触,最好觉得二人同病相怜,对他卸下防备。 旭尧扫了眼围绕在宋溪亭身边的腐蜣,问道:「这些腐蜣乃是我日日以魔煞之气豢养长大,你是如何控制它们的?」 「这个嘛,就恕在下不能告诉您了……毕竟我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您说是不是?」 宋溪亭说得妄自尊大,其实心里一阵犯虚。 鬼知道这群腐蜣为什么对他如此亲切啊! 在长水镇外第一次遇到它们的时候陈争渡就说过,腐蜣沾之即蚀。 赵大哥就是不小心被腐蜣袭击,吞噬得尸骨无存。 还是宋溪亭给他立了一个衣冠冢。 他视线落在手背上,那里乖乖停着一只腐蜣,指甲盖一点大的虫子,翅膀透明,尾部闪着幽红光点,映在宋溪亭瞳孔深处。 他隐约察觉出一点不对味来。 仿佛即将打开某个不得了的关窍,无端的恐慌像藏在黑暗中一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攥住他的心脏。 他的心跳无意间变得很快。 「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旭尧忽然开口,眼神扫向不远处昏迷的方昊宁和邓景然,「你去杀了他们。」 第122页 宋溪亭:「……」 他在对方审视逼迫的视线里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一边暗自后悔。 早知道就不把那张金符浪费在邙山身上了! 宋溪亭硬着头皮朝方昊宁走去。 途径旭尧身边时,现出原形的鲛人不安分地挣扎了一下,长长的鲛尾意图挡住他的路,可能是担心他真的伤害方昊宁,沖他亮出一口锐利的尖牙。 宋溪亭默不作声绕开他。 就在这时,兰茵的尾巴陡然发难,不顾脖子被掐住的窒息,捲住旭尧的双腿,双手幻化出锋利的指甲,趁机刺向旭尧心口! 同一时间宋溪亭的茯苓剑也攻了上来,他身边的腐蜣心随意动,唿啦啦一团飞上去,开始围攻昔日东家。 即便旭尧有天罡真气护体,也被满目的红光短暂遮挡了视线。 宋溪亭趁其不备,从储物戒取出所有符箓,不管画好的、没画好、画一半、画太丑的,一股脑往旭尧身上粘! 霎时间,什么风雷雨电、定身化形、驱妖摄魂入蝗虫过境般眼花缭乱,齐齐上演了一通。 虽不能真的伤及旭尧,却也令他分身乏术。 总算松开了抓着兰茵的手。 兰茵摔在地上,发出一阵痛苦的粗咳。 旭尧怒笑一声,身形暴退数丈,从腐蜣的攻击中脱身而出。 「我想起来了,我们三百年前就见过!」他的语气阴冷,宛如猝了毒,缓缓说道,「你应该知道,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对我没有用。以前是,现在也是!」 宋溪亭立刻挡在兰茵身前。 「……不过今日我不会杀你。」旭尧慢条斯理拂去衣袖上的灰尘,看宋溪亭的眼神像发现了什么意外之喜,勾唇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何他如此在意你,甚至不惜为此撇弃我……原来如此!」 宋溪亭敏锐地皱起眉:「你说谁?」 旭尧一步步朝前走,宋溪亭提防着一步步后退。 两人不近不远,始终保持着五六尺距离。 旭尧忽然停住脚步不动了。 「我刚才问你,如何控制腐蜣为你所用,你避而不答,其实是压根不知道吧?」他饶有兴致地说,「毕竟你连自己魂魄中封印着魔骨一事,都毫无所知。」 什么魔骨? 宋溪亭茫然又惊愕地望着他。 「呵,上苍着实待我不薄!你说我何必辛苦去找什么鲛珠?那些治标不治本的东西,也只能暂且压制魔煞之气……若能得到魔骨,我便可以掌控它,成为它的主宰了!」 旭尧越说越兴奋,神色逐渐癫狂,好似已经看到未来自己成为三界之首,万物皆臣服于脚下的情景! 宋溪亭这下听明白了。 他心里一凉,手脚止不住发麻,脸上血色剎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下意识侧头,余光瞥了眼蹲在方昊宁身边的兰茵。 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担忧、害怕抑或是心虚,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什么魔骨不魔骨的?这种故事写进话本子都没阅读量,说出来吓吓三岁小孩还差不多!我告诉你,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等我大师兄一到,你就只能夹着尾巴灰熘熘逃跑了!」 话是这么说,但宋溪亭知道,他那都是硬撑罢了。 此时此刻,他只能逼自己不去深思。 他身后的三个人,是他的同门师兄,也是他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 宋溪亭怕死,更怕自己在乎的人因他而死。 所以他退无可退! 符箓刚刚都已用完,他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本命灵剑。 茯苓剑感知到主人的情绪,霎时剑意铮然,发出阵阵寒鸣,似乎在这时终于与宋溪亭心灵相通。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 宋溪亭惊讶发现自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丹田隐隐发热,灵力畅通无阻流转于四肢百骸,最后又归于丹田,聚成金黄色的一小团。 整个人神清气爽,无比轻盈,比磕十斤灵丹妙药还畅快! 宋溪亭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旭尧看他的眼神愈发诡异。 「身怀魔骨居然可以修炼仙道,且未与灵力相斥……妙!绝妙啊!」旭尧露出垂涎之色,迫不及待想将魔骨据为己有。 他闪身上前,单手探向宋溪亭。 宋溪亭不敢避开,生怕他又来一招声东击西,转头去抓兰茵。 茯苓剑锵一声勉强挡住旭尧的本命灵剑,甫一对上,宋溪亭就感觉体内血气翻滚,被强大的灵力震伤。 宋溪亭咬了咬牙,心知再有一招,自己可就没那么幸运站在这了! 他用力咽下喉间的腥甜。 顾不得会不会被兰茵看见,他要是看见了会不会告诉方昊宁,会不会告诉陈争渡这些令他惶惶不安的问题。 再次控制腐蜣群攻向旭尧! 腐蜣以魔煞之气为食,旭尧耗费精力,暗中饲养它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对付玄门,没想到自己先成了它们的口粮! 对于背叛自己的,不管是人还是腐蜣,他都无法原谅! 他讥笑一声,干脆扔出一团灵火,把亲手餵养长大的腐蜣烧了个片甲不留。 火光与腐蜣幽红的光点相互映照,不过须臾时间,虫子尸体便如雨点一样,簌簌落了满地。 这下好了,他唯一可以使唤的帮手也没了。 宋溪亭僵站着没动。 第123页 寻思自己要是举手投降,求对方放过另外三人,并给他一个痛快的可能性有多大。 好在他这个念头尚未付诸行动。 周遭景物忽地微微晃动,仿佛有人朝平静的水面掷了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涟漪,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咔咔」声,以及不妄剑熟悉的寒鸣。 宋溪亭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捏了把汗,紧张起来。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远没有想像中高兴。 「哥哥!你没事吧?!」 宋溪亭被人带离战场,表情还怔怔的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白衣观音,悬着的心短暂落下。 幸好…… 幸好不是陈争渡。 第58章 选择 见宋溪亭表情呆滞,只是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白衣观音心急如焚,忍不住皱起眉头,把他从上到下检查一遍。 ……内伤,伤得不算太重。 回头请鬼医诊治,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养着,数日便可痊癒。 即便如此,白衣观音看向旭尧的目光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后者冷笑一声,从容与他对视。 前院的那群废物没能拖住白衣观音太久,外面的陈争渡业已打破空间囊。 若是他们二人联手,他势必会落入下风。 旭尧心知自己今天没办法带走宋溪亭,眼睛在宋溪亭和鲛人身上停留片刻。 原本计划万无一失,只是没想到多了一个变故。 不过对他来说,宋溪亭既是变故,也是惊喜。 总而言之,不算徒劳无功。 同样是化神境修士,旭尧能感觉到陈争渡离这愈来愈近,他不再恋战,收起本命灵剑,转身辟出一个漆黑的空间裂缝。 陈争渡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赶到。 旭尧隔着空间裂缝与他对视,勾起一个挑衅的笑容,旋即消失在原地。 危险人物离开,宋溪亭禁不住膝盖一软,差点载去地上。 被白衣观音眼疾手快扶住了腰。 「哥哥,你怎么样……」 宋溪亭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另一边,受了重伤的方昊宁和邓景然经陈争渡灵力治疗,逐渐甦醒,被随后出现的凌萱和珩阳带回客栈。 从陈争渡出现那一刻,宋溪亭就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此时更是低着头缩着脖子,掩耳盗铃般把自己藏在白衣观音身前。 他假装看不到对方,奈何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陈争渡眼底。 「宋溪亭。」他听见陈争渡清冷的声线,带着一丝细微沙哑,对他说道,「过来。」 「……」 宋溪亭喉结一滚,艰难吞咽口水,差点没忍住应声。 和以往那样屁颠屁颠追着陈争渡过去。 但白衣观音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 宋溪亭理智瞬间归拢。 他苦涩地抿了抿唇,垂下眼睫,继续装作没听到。 脚步声靠近。 独属于陈争渡身上好闻的安息香又开始不安分钻入鼻腔。 宋溪亭紧张扣住白衣观音的手臂,几乎用充满祈求的语气说:「我、我们走吧……」 其实最好的情况应该不是这样。 他应该随口编个理由煳弄过去,也好过现在如此尴尬的局面。 可宋溪亭脑子一片空白。 面对陈争渡时嘴巴也像灌了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白衣观音倒是表情欣然自得。 他占有欲十足地圈住宋溪亭,抬头刻意对陈争渡笑了笑,仿佛在炫耀示威一般。 「我哥哥受了惊吓,我要带他回去休息了。」白衣观音道,「期待下次再见,陈道君。」 宋溪亭屏息以待,陈争渡没有回答。 他刚要松口气,跟着白衣观音离开。 不妄剑倏然发出凌冽寒鸣—— 陈争渡竟一言不发径直攻了上来! 情敌打到面前,哪有退避三舍的道理? 更何况他早就看这个姓陈的不顺眼了。 白衣观音冷哼一声,推开宋溪亭,广袖中飞出一段白绫,迎向不妄剑。 宋溪亭都傻眼了。 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展开。 原以为陈争渡和白衣观音俩人会友好联手,毕竟大家共同的敌人是旭尧,怎料旭尧逃跑了,剩下两人居然大打出手。 于公,他们得保存实力对付旭尧。 于私,这两人一个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干弟,一个是他……大师兄。 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受伤宋溪亭都不愿看见。 奈何神仙打架,宋溪亭一个小喽啰跑过去劝架等同于找死。 他在旁边干着急半天。 视线紧张地追随二人身影。 白衣观音论修为实力稍逊于陈争渡,但后者似乎也未尽全力,始终显得游刃有余——他的目标并非斩妖,而是制伏白衣观音,带走宋溪亭。 意识到这点,白衣观音不由得恼羞成怒,招式愈发兇狠。 灌以妖力的白绫削铁如泥,坚若金石,犹如一条吐着蛇信的白蟒,紧紧捲住陈争渡的本命灵剑。 不妄剑剑气凝出冰霜,铺天盖地。 剎那间连无形的空气都裹了寒意,将纠缠其上的白绫震碎,然后剑势不停,携破风劲气袭向白衣观音。 又生生止住。 宋溪亭不顾危险,挡在了前面。 第124页 不妄剑滔天寒意离得越近越是明显。 宋溪亭开口时牙关都在打颤,他故作轻松看向陈争渡,嘴角牵起僵硬的笑容:「大师兄,能不能别伤他?」 短短一句,是为他人恳求。 陈争渡孤身站在宋溪亭对面,静默的眸子异常冰冷。 片刻后,他收剑回鞘。 周围温度一下子缓和许多。 宋溪亭眨了眨眼睛,长睫上沾的白霜顿时化成冰水,从眼角蜿蜒滑下,看起来像眼泪一样,十分滑稽。 他却没那个心情去擦干净。 因为陈争渡盯着他,眉心微蹙,质询道:「为何要哭?」 宋溪亭想说他才没有哭,那是融化的霜水。 但斜里已经伸来一只手,替他抹去了眼角湿润的痕迹。 白衣观音脸色不善,把宋溪亭拉到自己身后,说道:「哥哥,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我带你走。」 「……大师兄,我遇到了以前的故人,可能要叙旧几日。」 宋溪亭垂下眼睫,尽量让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可信度更高一些,「你不必担心我。现在二师兄和方昊宁受了伤,我可能也没办法看望照顾他们,不过我会继续在恶歧道寻找兰茵的族人……」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 只怕旭尧如今的目标也不是鲛人了,而是魔骨。 偏偏魔骨一事,他眼下心乱如麻,无法据实告诉陈争渡。 说完,宋溪亭不等陈争渡回答,转身离开后街。 身后有人追来。 宋溪亭知道是白衣观音。 直到走出很远,他忍不住悄声问道:「刚刚我师兄……他是什么反应?」 「哼,他那张脸长得和冰山似的,能有什么反应?」白衣观音回忆了一下,疑惑道,「不过哥哥,你这么怕那个姓陈的干什么?他以前欺负过你吗?」 「……」宋溪亭默了默,「没有,是我欺负过他。」 白衣观音惊诧挑眉。 方才他与陈争渡过招时知道对方根本没用全力。 姓陈的修为或许能与旭尧匹敌,怪不得旭尧那老东西知道空间囊被破后脚底抹油,逃得这么快! 看来他这恶歧道来了不止一个硬茬子啊! 二人再次回到旧宅。 这次不止邙山,其他三位鬼王也都现身在此。 四人齐齐看向宋溪亭。 想起先前用金符制住邙山的情景,宋溪亭头皮一麻,非常没骨气地躲去白衣观音身后,沖双目喷火的邙山讨好笑笑。 「旧宅位置不是已经被发现了?还住这里安全吗?」宋溪亭问。 「哥哥,一模一样的旧宅我有好几座,此处是一处新址,外面布了重重结界,非常安全。」白衣观音拉着他进前厅坐下,「这里什么东西都有,如果还有缺的,你就告诉四鬼王,他们会去置办。」 宋溪亭扫了眼跟进前厅的四鬼王,沉默了。 这到底是鬼王还是僕人? 把鬼王当僕人,他哪来的脸,他哪敢?! 似乎看出宋溪亭的不自在,白衣观音想了想,转头嫌弃打量相貌凶神恶煞的四鬼王几眼,选了两个稍微顺眼的,道:「独角、邙山,你们二人负责在这贴身保护哥哥。」 宋溪亭:「……」 独角、邙山:「……」 显然这桩差事对双方都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 宋溪亭还想拒绝。 白衣观音却不给他机会,扭头急急忙忙派人去叫鬼医来,把他按着从头到尾医治一通,又开了几帖治疗内伤的灵药。 「哥哥,这几日你先安心修养,等伤好了我带你去斗兽场看看,如何?」 宋溪亭正捏着鼻子喝药,闻言抬起头:「你要带我去斗兽场?」 白衣观音笑道:「在恶歧道,没有哥哥不能去的地方。」 宋溪亭也回之一笑。 他确实对这个传闻中的斗兽场颇为好奇。 如此神秘,不知和人间的斗兽场有什么区别? 「对了,刚才那些围攻前院的玄门修士可有伤到你?」宋溪亭问。 倒不是觉得白衣观音修为低。 若只有飞龙宗的乌合之众,宋溪亭一点不担心。 但其中有个赫连翊,那小疯子是旭尧亲手培养大的徒弟,其阴狠毒辣与旭尧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得不防。 「凭他们还无法伤我。」白衣观音不屑道,「只是抓了一些,跑了一些。」 宋溪亭点点头,没有对他口中的「抓了一些」表达什么看法。 在他看来,不论是飞龙宗还是梵天世家,皆为蛇鼠一窝。 比起妖魔鬼怪,他们才是为祸苍生、滥杀无辜的一方,结局死不足惜。 喝完药,白衣观音没有多留,送宋溪亭回卧房后就离开了。 邙山和独眼见他没有吩咐,并不在他眼前晃。 只在暗处待着保护他。 一切吵杂归于平静,没入黑暗的潮流。 宋溪亭坐在桌前,忽然想喝口水,压压口中苦涩的草药味。 谁知一伸手,竟无意打翻了杯子。 汩汩水流顺着桌边蜿蜒淌下,一滴不剩全浇在宋溪亭的衣裾上,洇开一团深墨色的痕迹。 宋溪亭慢慢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感到一丝惶恐和孤独。 旭尧的话好像一根毒针,扎进他的脑海。 魔骨…… 第125页 他体内真的封印着魔骨? 不会是那老登故意编故事诓骗自己的吧!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么可能和什么魔骨有关呢? 但如果是真的…… 那什么时候?是谁封印的在他体内的? 为什么选择他? 宋溪亭从小就是纯阴命格,天煞灾星,克人克己。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命该如此,不能怨天尤人。 如果这其实是因为魔骨的原因呢? 思绪一旦打开,宋溪亭立刻回忆起更多细节。 譬如腐蜣,尽管有旭尧豢养的因素在,但宋溪亭不管在哪里都能遇到它们,最开始是长水镇,然后又是京都,仿佛如影随形。 再譬如在鲲云禁地,陈争渡说那里生长的树木吸食人的精气而活,可后来宋溪亭情急之下折了一根树干,却没有觉得任何异常。 甚至于他在潭底听到的奇怪声音…… 那时宋溪亭以为是潭底的水鬼在和他说话,如今想来又不是,否则陈争渡不会没听见。 所以那些究竟是什么? 想起陈争渡,宋溪亭心情更加低落。 作为九州玄门正道魁首,陈争渡肩上担负着斩妖除魔的职责,如果有朝一日陈争渡知道他身怀魔骨……会不会也对他刀剑相向? 宋溪亭心脏骤然缩紧,眼眶一热。 明明在这之前,他刚刚察觉到,或许陈争渡对他也有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的喜欢。 第59章 斩断 宋溪亭努力压下莫名涌上心头的酸胀。 他知道,就算陈争渡现在喜欢他,那也是喜欢表面品行敦厚善良的他。 更何况他还是三十六重天的武神下凡。 神与魔,自古势不两立。 陈争渡不立刻把他就地正法都算顾念同门旧情了! 宋溪亭苦笑一声。 世间事果然变化多端,短短半个时辰过去,竟是天翻地覆! 宋溪亭低头看着手腕中央一点红色小痣。 离开京都前,「天道」印记经常发烫,时刻提醒他谨记任务。 而现在已经许久没有动静,好像它真的变成一颗平凡不起眼的小痣。 这是不是代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以后他和陈争渡之间还有见面的必要吗? 宋溪亭无意识搓着手腕的红点,那块皮肤薄而白皙,很快被揉搓得通红一片。 也不知是想抹去这个印记,还是想让印记重新发烫。 就在这时,怀里的传音玉坠亮起光芒。 在昏暗的房间里十分显眼。 宋溪亭愣了一下,手忙脚乱拿出玉坠。 下一刻,陈争渡的声音便在房中响起—— 「宋溪亭。」 「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宋溪亭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以为陈争渡找他是有重要的事要说,怎么也没想到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并且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柔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关心。 宋溪亭想像不到陈争渡当面和他说这话的模样。 他甚至有点怀疑传音玉坠的另一边是邓景然假扮的。 但是他二师兄刚被旭尧打成重伤,显然没能力开这个玩笑。 「没做什么,准备睡了。」宋溪亭攥着传音玉坠良久,终是没忍住回了话。 陈争渡低低「嗯」了一声。 宋溪亭以为这次谈话就此结束了。 传音玉坠又亮了几分:「还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喉咙艰难哽塞的感觉再次袭来。 宋溪亭枯坐片刻,宛如下定什么决心,收起笑容,郑重开口:「大师兄,我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宋溪亭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道:「我先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这个人从小有个毛病,以前村子里有个老神仙给我算过命,说我是天煞孤星,生来残魂,情根不全。」 「我娘那会儿可心急了,以为是什么病症,求了很多大夫,可惜药石罔顾。我不想让娘伤心,于是学会了察言观色。别人开心时会笑,我就笑;别人难过时会哭,我就哭。时间久了,倒也慢慢从中体会到一些七情六慾,学会了喜怒哀乐。」 「我喜欢看话本子,喜欢评书听曲,因为我可以学习到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甚至是……很多甜言蜜语。」 宋溪亭抿了抿唇,手心出了一把汗。 他紧张又期待地盯着传音玉坠,仿佛能透过玉坠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眸。 也不知道陈争渡有没有听懂,他听到这些会有什么反应。 对面声音依然平静:「嗯,还有呢?」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以前跟你说的那些,什么情根深种、情有独钟的,大师兄也可以不必当真。」 宋溪亭深吸一口气,背词儿似的,将后面的话说完整。 「就当……就当我说的是玩笑话……」 传音玉坠安静异常。 宋溪亭心跳如鼓,仿佛囚徒奔赴刑场,即将等来最后的宣判。 终于,陈争渡开口了。 他说:「好。」 宋溪亭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毕竟对方表现得好像早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丝毫没有责怪自己的欺瞒。 然而越是这样平静的反应,越是证明宋溪亭在对方心中没有半分特殊。 第126页 就像对待剑宗任意一个犯了错的弟子。 不论是关心还是训诲,只是出于大师兄对同门师弟的教导之责。 他以为陈争渡对他的情谊,实际上都是他的错觉。 可笑的是他还表现出一副自以为是的牺牲态度,期望用几句狠话,来斩断二人之间的孽缘。 殊不知他和陈争渡,从来没有缘。 宋溪亭眼眶微微犯热。 破罐破摔地想:这劳什子天道任务,他不干了! 当鬼就当鬼吧,至少天大地大随他去哪! 「我当时想藉机攀上你的关系,去剑宗拜师学艺。」宋溪亭故意笑出声,「谁知道中间出了些意外,好在结果不错,我如愿以偿拜入剑宗门下。当然,这还要多谢你的照顾,大师兄。」 陈争渡不说话了。 宋溪亭却没有觉得多少快意,浓重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啊,今日有点累,我想先休息了。」宋溪亭垂眸道,「等这次事情了结……我应该不会回剑宗啦,修炼这种苦差事果然不适合我!」 说罢,他主动切断了传音玉坠的灵力。 这次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有点累。 宋溪亭蹬掉鞋袜,外衣都没脱,就这么把自己埋进了床褥,逃避似的用力合上眼睛。 - 第二日,宋溪亭起得很早。 实际上他一晚都没有睡好,做了很多支离破碎的梦,中途惊醒过几次,直到再无困意。 屋外有人敲门,宋溪亭走去打开。 平视的视野里空空荡荡。 他懵了半天,低下头。 竟然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身高不及他大腿的男童,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五官端正可爱,手里提着一个分量十足的豪华食盒,正一脸麻木且不爽地看着他。 宋溪亭惊讶道:「这里还雇童工?」 童工沉默片刻:「……本王是邙山。」 宋溪亭:「?」 小邙山应主上要求换了副更顺眼的身体来照顾宋溪亭的衣食住行,心情无限悲愤,压根不想理会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他把食盒提进屋,动作迅速熟练摆好桌,随后站在旁边对宋溪亭道:「公子请用膳。」 「……」 有种用了膳马上就会折寿的感觉。 宋溪亭轻咳一声,刚坐下,邙山又从食盒最底层端上一碗温热的汤药,继续用木然的声音说:「公子请喝药。」 「我先吃点东西,等会再喝吧?」 昨天那药的味道苦涩难捱,宋溪亭心生后怕,又不敢麻烦邙山给他取点蜜饯来,只好使藉口能躲一时是一时。 吃完饭,白衣观音就来了。 他看了眼邙山的新造型,颇为满意,朝他点点头。 邙山如蒙大赦地退下。 「还是让他变回原来的模样吧,这样我总觉得在欺负小孩。」宋溪亭纳闷道。 「这样不好吗?我以为哥哥会更喜欢小孩子一点。」白衣观音回味道,「如果我三百年前是成年的样貌,哥哥肯定不会收留我了。」 ……那倒是。 养个小孩便罢了,养个男人算怎么回事? 宋溪亭默默喝完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巴。 白衣观音单手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宋溪亭任他打量,目光在那碗汤药上掠过,问道:「我觉得我的伤没那么严重,可以今日就去斗兽场看看吗?」 白衣观音道:「好啊,哥哥想去哪都可以。」 说完他伸手,端起那碗药。 从刚才到现在,药几乎凉透了,可在白衣观音手里没一会儿,便重新腾起热气儿。 宋溪亭忍不住皱眉。 「以前哥哥身体素质很好,从不轻易生病。倒是我,修炼没有人教导,时常出岔,发热高烧。」白衣观音变戏法似的摊开手心,上面赫然是两颗蜜饯果子,「我不肯喝药时,哥哥就会这么哄我。」 听他说以前的故事,宋溪亭即便不记得,心中也颇觉熟稔温暖。 他乖乖接过药一饮而尽,把两颗蜜饯囫囵塞进嘴巴。 两边腮帮子一边一颗,撑得像只仓鼠。 白衣观音眉眼弯弯,顿时笑出了声。 简单收拾一番,宋溪亭便跟着白衣观音前往斗兽场。 如今离定下的半月拍卖之期还有短短几日,路上宋溪亭询问白衣观音届时要怎么报仇,他却笑而不语。 这让宋溪亭略显心绪不安。 等二人在后院一处假山石前停下,宋溪亭才回神,问道:「这里就是斗兽场的入口?」 「斗兽场的入口和妖市入口差不多,分布在恶歧道各处,这里只是其中之一。」白衣观音解释道。 旋即,假山挪动,露出背后的秘密洞口。 洞口不大,更像是一口枯井,往里一看幽深不见底。 「哥哥可以将斗兽场当成一座倒悬的宝塔,离地面最近的是第一层。」白衣观音朝宋溪亭伸出手,示意后者拉着他。 「我自己可以。」宋溪亭摇摇头婉拒了,「那斗兽场一共建有几层?」 「十七层。」 白衣观音眼角一耷,有些不高兴。 率先跃下洞口。 宋溪亭召出茯苓,紧随其后。 落地的瞬间身形微微踉跄,被白衣观音恰如其分扶住。 青年宽阔的胸膛近在咫尺,头顶传来暧昧的唿吸。 第127页 饶是宋溪亭情根不全,但他毕竟看过那么多话本,见过人间鸳鸯无数,察觉到白衣观音对他不似寻常兄弟间的亲昵,顿时明白几分。 他不着痕迹避开接触,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开口。 万一这小狐狸恼羞成怒,自己可还在人家地盘上呢! 「哥哥怎么如此防备我?」白衣观音见他表情僵硬,瞭然一笑,「从三百年前初遇开始,我便心悦哥哥,只是那时哥哥好像对情字一窍不通。」 宋溪亭:「……我死得早,那些红尘俗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罢了。」 白衣观音脸色一变,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说道:「哥哥不要轻易再说这种话,我不喜欢。」 宋溪亭嘆了口气,不管如何,眼前这个狐狸曾与他生死相依。 他安抚地举起手,轻轻碰了碰对方头顶。 这个动作应是他以前也做过。 白衣观音当即浑身一震,眼角委屈地红了起来。 第60章 水牢 斗兽场前两层并无什么稀奇,只是寻常通道。 倒和之前赌坊下面那条的暗道有点像。 等到了第三层,场景逐渐变得华丽。 一路悬挂红灯笼,照亮了前方漆黑的路。 宋溪亭原本以为他们一直是在往前走,其实每一层的设计为倾斜的螺旋状,使人不知不觉就能下到其他楼层。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具体层数,完全是白衣观音在带路解说的缘故。 抵达第五层时,前方出现一扇精緻的雕花红木门。 门口伫立两个穿着红纱裙的女子,身姿曼妙婀娜,半张脸以红纱覆面,露在外面的眉眼似远黛泼墨,端得是隐隐约约的朦胧美。 宋溪亭一眼就认出这两个女子是鬼魅所化。 因为她们的双脚都不沾地。 浑身阴气更是毫不遮掩。 甚至在见到外来人时愈发肆无忌惮。 直到白衣观音挥手,二人才收敛阴气,恭敬地垂下头,其中一人拿出特质通行令牌,替他们打开那扇雕花红木门。 原来过了这扇门才是真正的斗兽场所在。 宋溪亭精神振奋,好奇地跟在白衣观音身后,眼睛到处乱瞟。 走过红木门,狭小的甬道豁然开朗。 宋溪亭被眼前雕栏玉砌、精美绝伦的设计惊得说不出话。 整个斗兽场呈圆形,直径上宽下窄,如白衣观音所说是个倒悬的宝塔。 从上至下每一层都设计了不同的房间。 房门紧闭,门上绘有各式各样的花纹,几乎不重样。 令人震撼的是,塔的中心生长一棵巨大的老树,茂密的树叶在拱形穹顶展开,蓬勃盎然,而虬结的树根则蜿蜒延伸,深深扎进每一层的砖隙瓦缝间。 宛如攀附其上,汲取生命的精怪。 「哥哥,我先带你去看些好玩的。」白衣观音见他观赏得差不多,开口道。 宋溪亭跟他进了一扇门。 光影闪过,眼前立时变幻场景。 与外面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这里几乎可以称作另一个世界。 直射在眼皮的阳光让他足有很长缓不过神来。 半天后,宋溪亭环顾熟悉的长街瓦巷,怔怔道:「这里是……茴南?」 「哥哥还记得这儿吗?」白衣观音拉着他往前走,「以前我们曾在这支过一个小面摊,可惜手艺不好,一个回头客都没有。」 宋溪亭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记忆的沙子隐隐从指缝漏出,仿佛他真的看到两个半大的少年在街头忙活煮面的情形。 「我们不是在斗兽场吗?怎么一下到了这里?」 白衣观音笑道:「这是虚幻的空间,和旭尧那日用的空间囊相似。」提到旭尧,他冷哼了声,「他的那些妖术都是偷学的狐族秘法,用的不伦不类,只管自鸣得意罢了。」 两人在虚幻的茴南逛了一阵。 由于空间是假的,里面的所有物品和人也都是假的,只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行动。 初时觉得新鲜,久了便生出一股无言的寂寥。 毕竟这些人在现实中可能早就不在了。 白衣观音带他离开的那个房间。 宋溪亭忍不住询问:「你经常来这吗?」 白衣观音笑道:「是啊,其实我还在里面偷偷捏了个你。不过和你重逢之后,我就把那个假的抹去了。」 宋溪亭一阵默然。 没想到白衣观音心中的执念这么深。 整整三百年,他是怎么守着恶歧道,守着虚幻的空间和一个虚幻的他,独自撑到现在的? 宋溪亭不免唏嘘。 没想到这三界上下,还有那么一个人将他看得如此重要。 比某个冷酷无情的无情道剑修好多了! 宋溪亭暗暗咬牙切齿,犹觉不解气,问白衣观音:「假人怎么捏?」 白衣观音带他打开了另一扇门。 是一间制作工艺品的工坊,墙上和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雕。 宋溪亭眼尖地认出制作台上一个尚未完工的半成品,惊愕道:「这是木傀儡?!」 和他在陈争渡那看到的木傀儡不同。 这里的木傀儡做工精緻,不管是脸部还是身体,细节雕刻得栩栩如生,甚至能分清眼睫毛的数量。 连身上穿的衣物和手持物品都会进行细化。 除了材质大小,其他和真人一模一样! 第128页 「哥哥知道木傀儡?」白衣观音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只雕刻成品,「这也是狐族秘术之一——我娘说早在数万年前,曾有一位神祗莅临我族时将此术传授给祖上先辈,后来便世代流传了下来。小时候我娘经常用这个逗我玩,她的手艺比我厉害多了。」 宋溪亭没想到木傀儡竟和狐族有这么深的渊源,他将旭尧以木傀儡为替身祸乱京都的事告诉了白衣观音。 白衣观音讥笑道:「我说过,即便他偷学了狐族秘法,也只能学到一些皮毛!那日围攻前院时,他用木傀儡现身,被我当场识破了。」 「那木傀儡可有破解之法?」宋溪亭问。 「说到底这术法其实是个障眼法,想破解便只能毁了木傀儡,或者找到背后操纵木傀儡的施术者。」白衣观音顿了顿,接着道,「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个致命弱点。」 宋溪亭不由得竖起耳朵。 白衣观音往手中的木傀儡注入一抹妖力,不多时,木傀儡就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男孩儿,转了个圈,对二人欢快招手。 除此之外,木傀儡不会产生自主意识,也不会偏离既有的设定。 而是会一直重复这些动作。 「若只是想要木傀儡动起来,只要注入妖力或灵力就能做到,不会耗费多少心力。」白衣观音解释,「但若想以木傀儡为自己的替身,便需要注入施术者的灵识,将木傀儡和本体连通,辅以源源不断的灵力……」 「也就是说,操纵木傀儡期间,是施术者灵力最弱的时候?」宋溪亭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他紧蹙眉头,微微后怕。 要不是旭尧分神操纵木傀儡,恐怕他在找到兰茵的时候,就能动手杀了邓景然和方昊宁,根本不会等到宋溪亭赶到,成功拖延时间。 如此看来,旭尧的修为简直深不可测! 令人胆寒。 宋溪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白衣观音道:「哥哥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宋溪亭不知道他是安慰自己还是真有办法,想要追问时,却又被转移了注意力:「你瞧,这是我捏的你,像不像?」 白衣观音从暗格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赫然是一个「宋溪亭」模样的木傀儡,只是年纪个头都比现在更小。 他爱不释手捧在手心,笑道:「改天我再重新捏一个送给哥哥。」 雕刻一个木傀儡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精细的手艺。 宋溪亭很有自知之明,放弃了捏一个陈争渡的想法。 二人继续向下走。 离底层越近,宋溪亭终于看清斗兽场的全貌。 那是一个八角形擂台,四周用特质围栏封锁,类似一个庞大的樊笼。 除此之外,离樊笼三丈远的位置设有看台,座位从上至下依次变矮,即便坐在最远处也能时刻看清场上全貌。 视野更高更好的位置则在十六层,是为贵客特意隔出的雅间。 门口垂着帘子帷幔,挡住外人窥探的目光。 由于目前没有对外开放,斗兽场内没有客人,都在等几日后的鲛人拍卖。 宋溪亭盯着中间的樊笼看了许久,心里隐隐浮现一种诡异的感觉。 斗兽场顾名思义是妖兽相互搏杀。 这种地方在九州其实屡见不鲜,总有一些人为了赚取名利开设类似赌场。 看客下注,赌两头妖兽最后活下来的是谁。 画面血腥暴力,残忍异常。 当然这是宋溪亭听其他小鬼八卦时得知的。 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修士扎堆,他一个孤魂野鬼可不敢去。 思及此,宋溪亭脚步一顿,终于知道诡异在哪了——恶歧道的鬼怪如此憎恶玄门修士,怎么还会特地建一个斗兽场来博人眼球? 除非…… 「这里上场搏斗的根本不是妖兽,对不对?」宋溪亭心情复杂地问。 「既然哥哥猜到了,我便带哥哥前去一看究竟。」 白衣观音丝毫没有被点破的慌张,反而兴致勃发,对暗处的鬼怪做了个手势。 随后他俯下身来,强势扣住宋溪亭的手腕。 「下面很危险,哥哥要跟紧我啊。」 宋溪亭皱了皱眉,不再挣扎。 这是斗兽场最隐秘的第十八层。 刚刚穿过入口,宋溪亭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夹杂着潮湿铁锈味、霉味,以及排泄物的味道。 臭得他眼前一黑。 宋溪亭捂住鼻子,在黑暗中艰难辨别方向。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蜡烛或灯笼。 仿佛置身无穷无尽的深渊,笼罩着绝望和阴霾。 这种氛围,很容易让宋溪亭想起自己被关在地窖的那六年,同样的窒息和绝望牢牢攥住他的心脏。 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白衣观音立刻在掌心燃起一团狐火。 明亮的光线驱散阴影。 宋溪亭唿吸顺畅了些许,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八个巨大的水牢中关押着数不清的……人! 他们无一例外戴着沉重的枷锁,蓬头垢面,佝偻着身躯缩在角落,在狐火亮起的剎那,眼神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惊恐。 有的应该被抓进来有些时日,神情呆滞,变成了无知无觉的傻子。 有的则刚被抓进来不久,身上穿着脏污的玄门服饰,被折磨得没了心气,一个劲儿和白衣观音求饶。 第129页 求饶不成,便开始口出狂言,恶毒咒骂。 很快看守的两个小鬼迅速上前,用特质的利器狠狠虐打他们,悽厉的惨叫哀嚎声连绵不绝。 宋溪亭认出对方穿的门派服饰。 赫然是老熟人了。 飞龙宗及梵天世家修士! 先前白衣观音说抓了一些,原来是抓来了这里。 「这里太脏了,哥哥若是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带你出去。」白衣观音欣赏了一会儿眼前惨不忍睹的画面,转头关心宋溪亭。 宋溪亭对上他克制平淡的目光,到底没说什么。 仇恨会腐蚀一个人的灵魂。 而今的白衣观音,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羸弱无力的天真小狐狸。 没有继续观看的兴趣,宋溪亭离开了水牢。 白衣观音说话的同时也在暗自观察对方的表情。 重逢以来他在宋溪亭面前竭力维持曾经那只乖巧无辜的小狐狸形象。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早就变得面目可憎,阴狠毒辣。 为了达到目的,即便是最重要的东西,他也不惜一切代价! 第61章 送死 「宗主,你一定要为弟子们报仇啊……」 「如今他们被那妖狐抓去,不知是生是死……他们跟随您身边已经十几年了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贾海烦躁踢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弟子。 这几日他在这鸟不拉屎的恶歧道受尽苦头。 整个人瘦了一圈。 腰上的肥肉都明显挂不住了! 想当初,他在外面唿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数不清多少人踏破飞龙宗的门槛,想要巴结自己,风光无限。 如今入了这恶歧道,吃的喝的就跟猪食没两样! 甚至还没见着鲛人的影子,就先被妖市主揍得爹妈不认,夹着尾巴屁滚尿流逃跑。 偏偏自己还得好声好气伺候那几个梵天世家的修士! 整日当孙子赔笑脸,还要挨对方的冷嘲热讽。 他贾海哪受过这种委屈?! 「当初攀上梵天世家是冲着功名利禄去的!现在倒好,给人当牛做马不说,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命!你以为老子乐意?」贾海气不过,一巴掌把桌上的杯子挥去地上,两撇鬍鬚翘得老高。 那弟子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哭得浑身抽搐。 被抓走的弟子里有一个是他亲弟弟,他就这一个亲人了,能不着急吗? 「先前那赫连翊不是说,只带几个普通弟子混进来吗?怎么还有……还有那位旭尧尊者?莫非也是易容假扮的?」那弟子嗫嚅道,「毕竟昨日尊者似乎也被妖狐重伤了……」 贾海脸色阴沉,在屋里走了两圈,三角眼滴熘熘一圈,开口道:「你带上剩下的弟子,随我去探探他们虚实!」 等到了内院,贾海命弟子守在外面,独自入内。 路过几个看守的梵天修士,贾海刻意昂首挺胸,斜睨对方,拿出一宗之主的气派。 可惜这些修士眼高于顶,对他嗤之以鼻。 贾海气得咬牙,可惜内院是梵天世家的地盘,他不敢撒野,只好一个个忍气吞声,心想等出了恶歧道,必定叫这些喽啰们好看! 庭院深处,赫连翊正坐在石桌前擦拭那把苍龙银弓。 少年眼尾吊起,神色阴戾,看见贾海也只当没看见,无视得彻底。 贾海暗骂一声杂种。 赔着笑脸迎上前:「赫连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尊者呢?」 赫连翊冷道:「贾宗主有事?」 「这……确实有事拜见尊者。」 贾海见他旁边还有张石凳,便想过去坐下,谁料赫连翊抬起脚,竟直接踩在了上面。 贾海笑容一僵,脸色顿时黑沉几分。 「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不必劳烦师尊了。」赫连翊道。 「……是这样,昨日我等围攻妖狐,死伤者众,我门下许多弟子都被抓了去,其中还有梵天世家的弟子,至今生死不明!我想问问尊者,何时去营救他们啊?」 闻言,赫连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自下而上睨着贾海,说出口的话却令人背嵴生寒:「贾宗主是在开玩笑吧?那些无用之人被抓就被抓了,是他们自己没本事,为何要救?」 贾海不料他这么无情,连自己门下弟子都能随意抛弃。 他鬍子都气直了,瞪着眼珠道:「你……当时说好此次入恶歧道只为了捉拿鲛人,届时飞龙宗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好处没捞到,先折我半数弟子,哪有这样的买卖?」 「嗤,贾海,你哪来的胆子跑来质问我?不想做这笔买卖,你大可以离开恶歧道,我有拦着你吗?哦,我都忘了,你自己把妖市入口炸毁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吧,呵呵呵……」 贾海怒目圆睁,拍桌道:「你这个小杂种,不配和本宗主说话!我要见尊者!」 赫连翊眼睛一眯,幽幽问:「你说什么?」 贾海气血上涌,显然被愤怒沖昏头脑。 再者,他进内院这么久,也不见旭尧的身影,应该是身受重伤难以见客! 又或者那天出现在人前的旭尧根本就是假的! 既如此,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说你小杂种,怎么了?」贾海指着赫连翊的鼻子骂道,「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老子叱咤九州的时候你他娘的还不知道在哪喝马尿……啊啊啊!」 第130页 鲜血喷涌而出。 一只断掌噗通掉在地上。 赫连翊竟在瞬息间斩断了贾海指着他的那只手! 贾海先是没反应过来,很快一股剧痛袭来,大叫着滚到地上,疼得满头大汗。 「你……你敢对我动手……飞龙宗绝不会放过你!」 淌下的汗水煳住了贾海的眼睛。 视线朦胧间,他看见赫连翊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想起自己事先安排在院外的弟子,贾海阴恻恻发出冷笑:「今日老子就要你血债血偿!」 他用完好的左手解下腰间的黑牛角号,用力吹响! 这期间,赫连翊只是低头不屑地看着,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贾海满心期待飞龙宗弟子冲进内院救他,顺便给这个杀千刀的赫连翊抽皮扒筋。 谁知他等了许久,院外一片死寂,没有响起黑牛角号的回应,也没有激烈的打斗声。 怎么回事? 贾海心中不禁慌乱。 难道这内院设有禁止,他的黑牛角号声传不出去? 「贾宗主,是在等外面那群废物来救你吗?」赫连翊嘴角阴险一勾,无不嘲弄道,「可惜啊,他们应该来不来了了。」 贾海肝胆俱裂,不敢深想:「……你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几颗头颅被扔在庭院中,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有一颗滚到了贾海身边,怒目圆睁,死不瞑目,染红了一路花草。 贾海被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瞬间毛骨悚然。 这些弟子片刻前刚与他说过话,怎料如今身首分离! 「你!你……」贾海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连连后退,想要逃开赫连翊,惊恐道,「你这个魔鬼!疯子!你敢杀我?我是飞龙宗宗主……不,别杀我,求你!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求求你,别杀我……」 赫连翊抽出一根箭矢搭在弦上,冷笑着对准贾海的头颅。 贾海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要往院外跑。 耳边传来「簌」的一声厉响! 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从他后脑射入,又从他眉心穿过,留下一个恐怖的血窟窿。 眼前景象逐渐被黑暗笼罩。 贾海眼珠凸出,似乎难以置信,脸上还保持着骇然的表情。 最后咽气前,他恍惚听到有人带着怨气的诅咒——死有余辜的人是你!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与虎谋皮,终究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赫连翊面无表情看了眼贾海的尸体,冷哼一声,仿佛随手杀个人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他站在庭院中间,踢开脚边一颗头颅。 立时便有人悄无声息出现清理现场。 捏个诀清理掉身上的血腥味,赫连翊这才走到正屋前,小心翼翼推门进去。 屋中未燃烛火,一片漆黑。 榻前竖着一张屏风,更是无法看清后面人的身影。 「师尊?」赫连翊轻声唤道。 许久未得回应。 赫连翊不禁加紧脚步,刚刚绕过屏风,就被一股强烈盪开的魔煞之气震飞出去。 盘膝坐在榻上的旭尧也喷出一口血,面色冷戾盯着虚空。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笼罩着一团极浓极深的黑雾。 而黑雾中间,似有人影隐隐绰绰。 面容最轻易可辨的,则是被他亲手所杀,死去多年的梵天世家上任家主。 老家主五官空洞,黑雾变成的四肢如有实质,凶神恶煞掐住旭尧的脖子。 旭尧深知这是他的心魔,冷笑道:「老东西,别挣扎了。你早就死了,败在我的手下,如今也不可能战胜我。」 不一会儿,老家主的容貌又张牙舞爪变成了他的结髮妻子。 乌黑的髮丝蔓延着黑雾,如同情人亲昵般缠上他的手腕和身体。 「檀儿,我不想害你的。」旭尧语气温柔,眼底却暗藏杀机,「谁让你不听为夫的话,执意追查你爹的兇手呢?」 髮丝陡然变成锋利的细丝,狠狠嵌进旭尧的皮肤。 他额前渗出冷汗,嘴里哈哈大笑起来:「为夫也不想的,檀儿,都是你逼我的!」 话音刚落,旭尧掌心迸发妖力,将细刃的黑雾齐齐斩断。 虚空中凝聚的黑雾终于叫嚣着散开。 「师尊!你没事吧?」赫连翊不顾伤势冲进屋,跪在塌前望着脸色苍白如纸的旭尧,双目通红道,「您体内的魔气已经越来越难压制!徒儿……徒儿这就去把那条鲛人抓回来,给您入药!」 旭尧强行将魔煞之气压下,不知想到什么,幽幽一笑:「不必,为师已经找到更好的良药了。」 赫连翊对旭尧向来言听计从,此时更是用敬仰的眼神看着对方。 「徒儿自小无父无母,是师尊将我带回梵天,尽心教导。又知道徒儿灵根极差,无法修仙,便不辞辛劳,特意研制出改善根骨的灵药。」 赫连翊闭上眼睛,语气虔诚:「是师尊给了徒儿重生的机会,不管师尊想要什么,徒儿都会竭尽全力为您取来!」 旭尧面无表情,心想眼前这张脸倒是让他忆起了某位故人。 他鼓励般伸手置于赫连翊发顶,说道:「乖徒儿,你跟在为师身边数年,为师也一直以你为荣。」 第131页 赫连翊紧闭的眼眶微微一热。 「方才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浓重的血腥气传来,旭尧问道。 「……我把飞龙宗弟子和贾海杀了。」赫连翊讷讷道。 虽然他不在乎多杀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但毕竟他们这次是借着飞龙宗的名义来了妖市,不知道师尊知道会不会生气。 谁知旭尧反应平淡地点点头,笑道:「那些蝼蚁杀便杀了。三日后拍卖会你带着剩余的梵天弟子,随我同去。」 赫连翊眼睛一亮,立刻乖巧点头。 第62章 忐忑 很快到了斗兽场拍卖日当天。 宋溪亭从早上醒来心里就惴惴不安,老是控制不住自己发呆。 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白衣观音倒和往常一样平静。 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还贴心命人把滟灵姑姑接了过来,陪他聊天,自己则有事暂时离开了。 宋溪亭不由得皱眉。 他在旧宅的这两天,白衣观音几乎寸步不离守着他。 可能是担心旭尧会再次攻上门来,也可能是太久不见,总赖着宋溪亭和他聊天。 仿佛相处一日便少一日。 宋溪亭隐隐猜到什么,但又无法劝阻对方,显得十分焦虑。 「怎么魂不守舍的?那天和你一起来的修士呢?」滟灵八卦道。 说起这个,宋溪亭情绪更低了。 他长长嘆了口气。 两人并肩坐在屋门前的门槛上,一人一把瓜子,磕得一地瓜皮。 把旁边负责打扫房间的独角看得嘴角直抽。 滟灵见他神态哀愁,当即明白几分,一副「过来人我懂得」的表情,取笑他说:「你竟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真叫鬼稀奇!我记得你来恶歧道开始,就说过自己情根不全吧?」 「什么为情所困?」宋溪亭辩解道,「我是在担心白狐狸!今日晚上拍卖会,旭尧肯定会现身,届时少不了一场大战……」 「你修为不济,灵力低微,担心这个也是白搭!不如和我八卦八卦你与那个修士的故事?」 宋溪亭:「……」 不愧是老熟人,刀刀扎他心窝子。 「他……没什么可说的。」宋溪亭别别扭扭垂下眼帘,「前不久刚吵了一架,已经闹掰了。」 不算吵架,但和吵架没什么分别。 其实连宋溪亭都不知道那时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明明内容都是真的,却又是他的违心之语。 他不愿承认,当时自己心里还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对方对他有一丁点在意,听到那番话肯定会觉得生气,至少不该是那样平静的反应。 不过这样也好。 他和陈争渡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分开也算各归各位。 「这有什么,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滟灵笑道,「从你眼睛里我能看出,你很喜欢他。」 宋溪亭苦笑:「喜欢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滟灵摇了摇头,重新从宋溪亭手里抓了把瓜子,嘆气道:「你明白,你只是不愿意去正视。你做过鬼,该知道人间走一遭有多么短暂,有些缘分错过就再也没有了,只能等死后追悔莫及。」 宋溪亭沉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姑姑说得这般大彻大悟,难道是相亲又失败了?」 他刚刚有一瞬间想反驳滟灵,可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既不能告诉滟灵陈争渡是武神下凡,也无法坦白自己身怀魔骨。 任务失败他还可以继续当鬼,过以前的日子,可一旦魔骨的事暴露,即便不是陈争渡,九州玄门会放过他吗? 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在心里痛骂天道,好死不死,怎么偏偏选中他来完成攻略任务? 与此同时,另一个离奇的想法倏然浮现在脑中——如果这一切不是意外呢? 只是他还没多想,就见滟灵眼睛一眨,掉了两滴眼泪。 宋溪亭顿时如临大敌,企图尿遁,被滟灵眼疾手快拽住了。 宋溪亭:「……」 他这张嘴哟,千不该万不该提她相亲的事! 百年前他和滟灵住在恶歧道时,这女人就一门心思给自己找个老伴儿,谁想遇到的都是没投胎的渣男,差点人财两空。 好不容易看对眼一个,对方还是隔壁酒肆老闆。 没想到人家也是个姑娘。 此事一度被宋溪亭笑话了好几年。 如今几百年过去,滟灵还是孤零零一只鬼待在恶歧道,原因可想而知。 谁料令宋溪亭意外的是,滟灵把眼泪往他衣服上一抹,竟露出几分幸福的笑颜:「其实成功过一次。」 这下换宋溪亭开始八卦了:「谁啊谁啊?那他现在人呢,不住在恶歧道吗?」 「你认识。」滟灵抬头望向天空,似乎陷入了回忆,「就是隔壁的酒肆老闆娘。」 宋溪亭满脸惊讶。 滟灵抿唇道:「我们也不一样,我是鬼,而她是蝶妖。不过找个伴儿一起搭伙过日子嘛,倒也勉强凑合。」 「哦,那挺好的,不容易啊姑姑。」 宋溪亭慢慢停下嗑瓜子的动作。 没记错的话,这回他逛妖市的时候,路过那间酒肆,根本没看到老闆娘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继续追问。 只是忽然明白了,为何与世无争只想挣钱的滟灵也开始痛恨玄门修士。 第132页 什么是非对错,他只知道胳膊肘往里拐的道理! 「我想好了!」宋溪亭忽然振作起来,把没磕完的瓜子一股脑全倒给滟灵,语气严肃道,「独角,你家主上现在在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跟他商量!」 - 越接近戌时,妖市便越发寂静异常。 半刻前,街头游逛喧闹的鬼怪此时都心照不宣躲藏起来。 唯有檐角巷尾悬挂的灯笼在风中吱呀晃动。 树上枯败的叶子被风卷着送进窗内,连带着吹动榻上剑修一片玄色暗纹衣袖。 陈争渡睁开紧闭的双眸,唇角微微下压。 他不知在这打坐多久。 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然凝出霜渍,随着房间温度上升而逐渐融化,仿佛覆着一层透明的晶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剔透苍白。 他先是扫了眼放在身侧的传音玉坠。 依旧没有反应。 这些天,他的传音都石沉大海。 显然宋溪亭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繫。 陈争渡缓缓移动视线,落在桌前凭空出现的一封邀请帖上。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昊宁敲门道:「大师兄!楼下有几个小鬼,说是带我们前往斗兽场!」 刚才他和兰茵正在说话,没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一张邀请函便突然出现在房中。 他不禁有些担心。 如果对方是他们敌人,那么在恶歧道的地盘,妖市主想对他们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何况宋溪亭还在妖市主手上! 那日他们三人遭遇旭尧袭击,他和邓景然先倒地昏迷,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还是兰茵告诉他,是宋溪亭及时出现拖延了时间。 至于大师兄和妖市主交战,宋溪亭选择跟随妖市主离开的真相,便不得而知了。 即使如此,方昊宁依然选择相信宋溪亭。 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绝不会临阵倒戈。 正想着,房门打开。 方昊宁忧愁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掩饰,就被陈争渡尽收眼底。 仅仅一眼,他心里的想法似乎就被洞穿了,不由开口:「大师兄……」 陈争渡淡淡应了声,站在门口沉默良久,忽然说道:「不必担心,他自有分寸。」 这话既是宽慰,也是信任。 向来性情冷淡的大师兄也只有在关乎宋溪亭的事上才会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方昊宁心中颇为感慨。 毕竟这两天宋溪亭不在客栈,他总觉得大师兄变得比以前更加不近人情! 那房间无时无刻笼罩着霜雪,如冰冻三尺,稍微离近几步,就会被森寒灵气冻得两股战战,鼻涕直流。 是以最近两日他和邓景然都识趣地没有打扰他。 同时像两座望停石一样,天天盼着宋溪亭赶紧回来! 结果没等到宋溪亭,倒是等来了一纸邀请帖。 方昊宁跟随陈争渡下楼,邓景然和天狼门兄妹已经先一步候在客栈大堂。 往常对他们阴阳怪气的客栈老闆今天也不见人影。 昏暗的环境下,愈发衬得四周诡异森然。 前来迎接的鬼怪队伍排成一列,队首为一副骷髅架子,身形高挑瘦长,左手持幽绿灯笼,右手抗一柄巨大的镰刀。 后面依次是五抬轿撵。 那骷髅瞥见陈争渡,不禁多看了两眼,然后便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缝开始蔓延,幽绿灯笼里燃烧的鬼火都差点熄灭了。 骷髅脸上两个黑坑似的眼窝流露出深深的害怕。 嘎吱嘎吱转过脑袋,不敢看了。 「这仪仗搞得还挺隆重……」方昊宁是从小生活在皇宫的人,见状有些啼笑皆非,他望向身旁几人,问道,「看轿子还挺大的,不如我们几个组队挤一挤?」 谁知道这妖市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是想藉机把他们分开,好逐一击破? 方昊宁皱皱眉头,抬手按在自己怀间。 以防万一会再次碰上旭尧,兰茵没有化成人形,而是待在了天璃珠内。 「他既然发了邀请帖,就不会多此一举和我们玩这种小把戏。」邓景然手指捏着帖子,漫不经心把玩着,胸有成竹开口。 末了又凑到方昊宁耳边小声道:「而且你敢和大师兄挤吗?我的伤还没彻底恢復,不想被冻成冰棍。」 「……」 方昊宁立即回了他一个认同的表情。 陈争渡没有参与二人的窃窃私语,率先上了一抬轿撵。 很快其他人也分别坐上轿撵。 小鬼们毫不费力架起轿子,晃晃悠悠往前走去。 几人中只有凌萱和珩阳是同乘一抬轿撵的。 发觉师妹的紧张,珩阳安慰道:「别怕,万事有师兄在。再说了,此番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四大仙门之一的剑宗弟子!若师兄猜的没错,那位陈道君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无情道第一剑修!」 凌萱秀眉微蹙,仍有些不安:「可是师兄,我们还能相信四大仙门的人吗?」 「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觉得他们和梵天世家的修士不一样。」珩阳道,「毕竟我们于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我失踪时,他们却能主动相帮。这份恩情,师兄铭记于心。」 凌萱点点头,露出释然的笑容。 放松下来后,凌萱便注意到周围有些异常。 第133页 方才他们说话时,总能听到不远处锁链拖拽地面清脆的叮噹声,这会儿外面却寂静非常。 她觉得好奇,伸手撩开轿帘,映入眼帘的是夜色中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塔。 漆黑的夜色中,几乎看不到其他建筑。 唯有那座被环绕的幽红灯火点亮的塔,诡异而寂静地伫立在前方,好似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妖兽,亟待将他们吞吃入腹。 凌萱有些疑惑,她在恶歧道这么久,从未见过这样一座塔,如今怎么凭空出现在这? 刚想开口询问师兄,忽然一股朦胧的倦意袭上脑海。 她打了个哈欠,后知后觉感到异样。 但实在抵挡不了汹涌的睏乏和疲惫。 最后关头,她只来得及伸手拉住珩阳,旋即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第63章 生疏 凌萱是被周围喧譁的声音吵醒的。 她整个人犹陷在沉重的沼泽,挣扎许久,才勉强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场景的剎那,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方才寂静空寥的景象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其热闹的场面。 偌大的斗兽场内,几乎座无虚席,明亮的灯笼三步一挂,将场馆照得亮如白昼,间或有商贩奔走在各处,叫卖一些瓜果点心。 二楼雅间,气氛则更为雅静。 时不时有几声曼妙歌喉伴随着琵琶独奏悠扬传出。 不难猜里面是什么情景。 凌萱微微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去看身侧。 昏睡前她明明抓住了师兄的手,如今却不见了师兄的身影! 凌萱惊慌起身,目光环顾左右,不断在人群里寻找。 期间有几个小贩像她兜售物品,被她摇头拒绝。 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然渗出一身冷汗。 哪里都找不到师兄,凌萱又担心又害怕,急得都快哭了。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凌萱以为又是哪个小贩,没有理会。 谁知那人毫无眼力见,又伸手拍了拍。 「……凌萱姑娘?又与你师兄走散了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 凌萱一惊,转头看去。 却见对方是一个相貌极其普通的男子,五官乍一看不错,但聚在一起反倒没有什么特点,是扔在人群中也不会特别留意的存在。 凌萱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能叫出她的名字,还知道她和师兄「又」走散了。 「你是?」凌萱狐疑打量他。 「哦,我换了张脸,你认不出很正常。我刚看到你师兄去那边找你了,你快去吧!」宋溪亭摸摸鼻子,沖她一笑,「不过千万别告诉别人你遇到我的事哦。」 正是因为拍卖现场人多眼杂,还可能和故人重逢,宋溪亭才拜託邙山给他换了张新脸,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结果刚到斗兽场就碰到与一脸慌乱的凌萱。 原本他并不想多管闲事。 只是眼下前去迎接飞龙宗的队伍还没回来,而斗兽场内大都是恶歧道的鬼怪,属于自家地盘,没什么危险。 再者好戏没开场,他暂时也派不上用处。 这么一寻思,他到底没忍住在凌萱面前现了身。 凌萱不由露出感激的笑容,循着宋溪亭所指的方向去了。 宋溪亭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而后扫了眼四周。 做贼似的打算原路返回二楼。 他是趁邙山不注意偷熘出来的。 如果被发现,传到白狐狸耳中,好不容易制定的计策恐怕就要打水漂了。 谁知刚走到楼梯拐角处。 眼前就被一堵高挑颀长的人墙拦住了。 人墙身上还散发着清冽的暗香。 宋溪亭琢磨他这副模样,亲妈来了都认不出,何况陈争渡? 于是心安理得装作不认识,准备绕开对方。 紧接着,一只手径直扣住他的手腕。 陈争渡眸色冷淡,唇线微微绷紧,与之平静的态度相反,他的动作却带着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道,乃至是咄咄逼人。 宋溪亭挣扎不开。 他意识到九州任何一个玄门修士,在陈争渡面前,都无法轻易脱身。 更别说是灵力低微的他。 思及此,宋溪亭干脆不动了,冷冷开口:「这位公子好生无礼,为何要挡在下的路?」 宋溪亭没戴护腕,穿着恶歧道流行的绛红色云袖长袍,宽大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白皙纤瘦的皓腕。 少年的皮肤薄而嫩,几道蓝紫色血脉清晰可见。 被他扣住的地方逐渐泛起红印,乍看之下,触目惊心。 陈争渡眉峰凝起,抓着他的手微微一松。 「你的修为已突破至结丹期。」他道。 宋溪亭被这话打得措手不及。 这发展……怎么和想像中不太一样? 难怪这几天他总觉得身体格外舒畅,好像就是从他和旭尧交战那时起产生的变化。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先前还以为是人在极端情况下展现出的强大求生欲。 完全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破境的关系! 原来他已经结丹了? 但是陈争渡忽然出现堵住他,还莫名抓住他不放,就是为了和他说这个?! 他顿时恼羞成怒:「不关你的事!」 这期间,陈争渡的视线一直落在宋溪亭身上,眼底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第134页 如今的宋溪亭虽然态度故作兇狠恶劣,不似以往对他言笑晏晏,阿谀奉承,却难得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 竟意外地让他觉得生动。 陈争渡抿了抿唇角,收敛浑身寒意,压低声道:「随我回去。」 「回哪?」宋溪亭竖起眉毛,恶声恶气道,「陈道君,我早就跟你说清楚了,待此事了结,我会自愿退出剑宗。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也再也不是师兄弟关系,你还管我做什么?」 「回去。」陈争渡再次重复,下颚略微紧绷,「我会护你。」 宋溪亭也动了真气。 他暗自咬牙,觉得陈争渡真是不讲道理。 以前他天天追在陈争渡屁股后面,费尽心思百般讨好,对方却态度冷漠,从不搭理。 如今他明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远离他了! 他反倒开始追着不放。 宋溪亭深吸几口气,倏地抬起头,迎上陈争渡深邃的双眼。 「不劳烦陈道君。」顿了片刻,哂笑出声,「怎么,堂堂剑宗首席弟子,无情道第一剑修……不会打算和我这种人死缠烂打吧?」 陈争渡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 宋溪亭一点不意外,毕竟在他眼中,陈争渡本来就是个锯嘴葫芦! 即便把他屋子点了,他都能表现得岿然不动。 眼见陈争渡抓着他不放手,态度强硬,宋溪亭勐地吸了口气。 「大师兄,作为九州玄门魁首,你的职责永远是降妖除魔,庇护苍生。」僵持中,宋溪亭先退一步,换回了宗门称唿,低声开口,「我知道你不擅长说谎,也不会说谎……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陈争渡静静凝视过来。 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瞬间,宋溪亭大脑恍惚了一下。 眼前再次浮现出上一次两人默契对视的时候,在波云诡谲的沧浪江,两艘仙船遭遇魑蛟袭击。 当时宋溪亭站在甲板,焦急寻找陈争渡的身影。 然后二人隔着遥远的距离,猝不及防视线相撞。 他清晰记得,那时的自己如释重负,宛如找到了主心骨,惶恐忐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不管处境多么危险,好像只要陈争渡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鼻腔无端涌上一股涩意。 宋溪亭迫使自己平复杂乱的心情,若无其事看着陈争渡的眼睛。 「如果有一个魔物,他以前做过一些坏事,骗过别人的钱,偷过别人的酒,欺负过比他笨的小孩;如今为了復仇,他不择手段也要杀死他的仇人;未来,也许还会引起三界动盪,降下灾祸!」 「即便非他所愿,世上依然会有很多人因他而死。」宋溪亭干巴巴问出最后一句话,「若是在这之前,你遇到了他……会不会杀了他以绝后患?」 随即,他看见陈争渡眉头一皱。 于是宋溪亭刻意伪装的从容便再也保持不下去。 霎时间丢盔弃甲,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接着他听见陈争渡清冷的声音,开口道:「在他为恶前,我会阻止他。」 宋溪亭轻轻一笑:「怎么阻止?找个阴暗的地窖或牢房,把他永远囚禁起来吗?」 陈争渡皱眉:「我不会让他做伤天害理之事。」 「如果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呢?」 陈争渡半晌没说话。 宋溪亭僵硬地牵起唇。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口的剎那,宋溪亭就已经知道答案。 可如今站在陈争渡面前,他仍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 护佑苍生是他的职责。 那他呢? 他不是苍生中的一个吗? 明明他只是想平凡地活着而已啊…… 什么天道,什么魔骨,什么三界,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偏偏落在他头上了呢? 二人中,宋溪亭的位置站在楼梯靠下一格台阶。 这个角度,他只需微微抬头,便能窥见男人被睫毛阴影覆盖的双眸。 幽暗深沉,不含半点温度。 其中似乎还夹杂着某些宋溪亭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对于宋溪亭来说,实在难以分辨。 当然,眼下他也不想去分辨。 「这是你选择白无忧的原因?」陈争渡眸光沉沉和他对视。 宋溪亭愣了愣,差点没反应过来——白无忧是白衣观音的本名。 只是以前他习惯了称唿小名「白白」,现在则习惯了「白衣观音」的名号,还从未叫过对方这个名字。 陈争渡竟然连白衣观音的真名都知道,想来这些时日一直在调查此事。 也不知道他都查到了什么? 就在他发愣的间隙,陈争渡低了低头,垂下一道暗沉的目光:「你信他……」 像一株开在雪山之巅的莲花,枝叶被厚雪掩盖,不见天日。 宋溪亭敏感地觉得这句话应该还有后半句。 可陈争渡偏就顿在那,沉着脸不肯再说了。 宋溪亭不禁放缓唿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我们之前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是两个人立场不同的问题吗? 「哥哥!」 斜里传来一道声音。 宋溪亭只觉肩膀一沉,再回神时已经被白衣观音带去他身后。 方才陈争渡放松了力道,加上二人注意力都在对话上,才让突然出现的白衣观音得逞。 第135页 「哥哥,你怎么在这?可有受伤?」白衣观音满脸紧张,一双狐狸眼泫然欲泣,「刚刚邙山跟我说你不见了,我还以为……吓得我赶紧来找你了。」 「我没事,只是遇到大师兄打个招唿。」 白衣观音手臂环在宋溪亭肩头,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充满暧昧和保护欲的姿态,谁也不知道他垂落的眼底似流淌着暗流。 宋溪亭担心他们两个又一言不发打起来。 今天场合不同,闹出动静怕会惹来瞩目。 和那道颀长的身影擦肩而过,宋溪亭分散注意力,抿唇道:「我有点饿了,先回雅间吃点东西吧?」 第64章 蝼蚁 这次直到拐上二楼,后面的陈争渡都没有追来阻止的意思。 宋溪亭松了口气的同时。 不知怎么,莫名有些失落。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和陈争渡之间算是彻底闹掰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听到他那番言论,陈争渡肯定对他失望透顶。 宋溪亭自嘲般笑了笑。 心说反正他们两个本就是一段孽缘。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天道任务,他不会故意接近陈争渡,不会去剑宗拜师,更不会和对方交换身体,意外有了牵扯。 从下山到京都,再到恶歧道。 这一路的纠缠和暧昧,都是宋溪亭的蓄意图谋。 一段始于欺骗的关系,终究会走向灭亡。 而且扪心自问,宋溪亭没有什么崇高的志向,也没有为三界捨生忘死的慷慨气度。 既然完成了天道任务,那就干脆分道扬镳吧! 趁着还能明哲保身的时候。 - 凌萱终于在人群中找到珩阳,二人将将相遇,便有一名穿着红裙的女子带着他们去了二楼雅间。 一进去,看到熟悉的面孔,凌萱这才感觉松了口气。 雅间是独立的包厢。 面朝斗兽场的方向设计了一扇宽大的窗户,视野极佳,正对着楼下八角擂台,观赏性十足。 这边宋溪亭刚回到雅间坐下。 一抬头,好巧不巧,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而不久前,他和这道目光的主人还在楼梯间近距离接触过。 宋溪亭:「……」 尴尬,无措。 由于整个斗兽场依塔而建,因此二楼也呈八角环形。 若两个雅间刚好正对着,只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对面雅间的一举一动。 当然,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每个雅间的窗户都设计了珠帘,垂落后便能挡去一些不必要的窥探。 只是这样一来,便会遮挡观看斗兽表演的视线。 所以基本没什么人会放下珠帘。 加上以往来斗兽场的注意力全在擂台上,谁会这么无聊盯着客人看? 事实证明,确实有人很无聊。 宋溪亭觉得九州玄门对陈争渡某些评价大错特错,什么清正自持,高风亮节? 哪个正道魁首会如此光明正大的偷窥! 他下意识扭过头,想让白无忧把珠帘放下。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先偷窥的人又不是他,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宋溪亭暗自较起劲来。 对面的方昊宁和邓景然不知道宋溪亭易容,因此没留意。 倒是凌萱动作一顿,发现他之后有些意外,想招手又想起什么,末了朝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对于其他人,宋溪亭还是十分包容的。 便也回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他虽然易了容,但眼睛形状无法改变。 一双熟悉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角弧度略翘,眼皮摺痕清晰,又长又密的睫毛盖住三分之一瞳孔,透出琉璃般的色泽。 一张普通的脸忽而变得活色生香。 陈争渡喉结轻轻一动。 这一次他率先移开了目光,抬手默不作声给自己倒了杯水。 宋溪亭看见这一幕,心里哦豁一声:赢了。 赢了却没有多高兴。 他寻思自己应该会错了意。 也许陈争渡并不想看他,毕竟他们刚刚才闹过不愉快。 他会「偷窥」,其实更大的可能是想盯着他和白无忧,看他们到底在密谋做什么罢了。 较劲的念头一扫而空。 宋溪亭鼻子哼出一口气,转过头也不再往对面看去。 就在这时,斗兽场入口有了动静——是飞龙宗来了! 此番他们本就计划着请君入瓮,故而白无忧没有隐藏古塔位置,并将其从地下搬到了地上。 不过以防万一,斗兽场入口布下了层层妖术。 谓之「禁制」。 和鲲云禁地的禁制作用相似。 在踏进斗兽场的瞬间,所有「人」的修为便会暂时遭到压制。 即便是化神境的高手,修为也会被禁制束缚,退为分神境,乃至是元婴境。 若要强行提升灵力,轻则受伤,重则反噬。 如此一来,他们对付旭尧的胜算便更大一些。 这招用得不算光明正大。 但他们实在犯不着和旭尧谈什么光明磊落。 宋溪亭视线一一扫过飞龙宗弟子,忽然察觉到什么。 先前飞龙宗的弟子的腰间都会挂一只黑牛角号,这些修士却空空如也。 显而易见,这其中没有一个是飞龙宗的人! 第136页 连膀大腰圆的飞龙宗宗主贾海也不见踪影。 多年来贾海倚仗梵天作恶多端,不成想在旭尧眼里,他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宋溪亭嘲弄地想。 这时,站在队伍末尾的赫连翊似乎察觉到众人视线,抬起了头。 少年张扬跋扈,鹰隼般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划过,在看到二楼陈争渡所在的雅间时略作停顿,倏尔阴沉一笑。 「客已到齐,诸位上座——」 四鬼王之一的毒火身穿血色长衫,赤脚走上擂台。 他幻化成了女子的容貌,脸上妆点粉黛,身材窈窕,一颦一笑甚是动人,嗓音却透出低沉的男声,难辨雌雄。 放在平时,宋溪亭肯定要多看两眼,嘴巴也定是闲不住打探一二。 这会儿他却没有那个兴致。 眼睛沉沉落在赫连翊和他身旁刻意改变容貌的男子。 宋溪亭知晓那人就是旭尧。 饶是刻意不去想,那日在后街旭尧阴恻恻的话语依旧鬼魅似的挥散不去。 宋溪亭有些浮躁地皱起眉。 坐在对面的白无忧却显得十分从容。 还颇有闲情雅致给他剥了一碟小核桃。 「以旭尧的城府,应当知道这是场鸿门宴,我们的计划真能行得通吗?」宋溪亭声音很轻地问。 余光里,梵天修士已经从另一边楼梯上了二楼,雅间位置在宋溪亭这间斜对角,只能勉强窥见几片衣角。 白无忧示意他不要紧张,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寒光:「三百年前我不敌他,是因为那时我尚且年幼,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何谈报仇雪恨。但今时不同往日。哥哥,即便豁出性命,这次我也不会放过他。」 宋溪亭眉头一皱,忍不住教训他:「说什么豁出性命?知不知道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我就不信旭尧这么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是是,我说出错话了,哥哥别气恼。」白无忧弯起唇,笑道,「这次有哥哥相助,计划定是万无一失的!」 宋溪亭想起数个时辰前,他找到白无忧。 在此之前,白无忧的计划是以鲛人为饵诱旭尧上钩,但如今情况有变。 虽然宋溪亭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把这点考虑在内 旭尧首要目标可能不再是鲛人。 白无忧疑惑问他为什么。 宋溪亭不知该怎么说,只道自己身上有对方更想要的东西。 并表明可以代替鲛人作为鱼饵。 白无忧自是不答应,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 宋溪亭却很是坚持。 旭尧是当年杀害自己的兇手,他为自己报仇本就无可厚非。 白无忧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宋溪亭第一次做局中人,表面掩饰得再好,内心也颇为紧张。 但见白无忧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他也跟着舒缓几分,难得轻松开了个玩笑:「是啊,有你这只小狐狸和我这个老狐狸,怎么也能让旭尧吃不了兜着走!」 「哥哥放心,这次我绝不会让哥哥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白无忧斟了杯热茶,眉眼笼在洇开的白雾里。 明明语气温和,宋溪亭却无端觉得有些冷。 百年前宋溪亭在他眼前被洞穿胸膛的一幕几乎成了他的梦靥。 时时想起,时时折磨。 白无忧垂在袖中的手掌不禁攥得生疼。 宋溪亭有所察觉,抬头看来:「白白?」 再一看,风姿绰约的公子忽地没了踪影。 宋溪亭只觉手背一痒。 低头看去,雪白的狐狸呲熘一下攀上手腕,灵巧落在膝间,毛茸茸的脑袋亲昵蹭着宋溪亭的掌心,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宋溪亭乐不可支,动作熟稔,一把揪住作妖的小狐狸抓在手里。 玩闹间,白无忧狐耳微动,余光刚好捕捉到对面一束冷而淡的视线。 他眯了眯眼,趴在宋溪亭肩头,尾巴故意轻拂过宋溪亭的鼻尖,掠过他樱桃似的唇和瘦白下颚,挑衅一般,和对面雅间的男人对上目光。 后者神色漠然,不动如山,仿佛并未因此恼怒。 捏着杯沿的手指却用足了力道。 白无忧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玄门中人,果然最擅装模作样。 这时宋溪亭似觉着痒了,咕哝了句什么,白无忧便识趣地不再逗他。 乖乖落地化为人形,和宋溪亭一道望向擂台。 「拍卖开始前,有请诸位一同观赏斗兽表演——」 毒火念完开场白,座下热闹起闹声如波涛起伏,看客里有妖有怪,还有各自心怀鬼胎的人。 斗兽斗兽,顾名思义是两兽相斗的擂台比赛。 只不过妖市这处斗兽场和外界与众不同。 轰天的声浪中,两个小鬼一左一右推着两个半人高的笼子上了台。 被关在笼中的两道人影,赫然是先前在地下水牢看到的玄门修士。 许是有意为之,许是天意安排。 好巧不巧,即将上场的两人,一个是飞龙宗弟子,一个是梵天世家修士。 宋溪亭眉梢轻挑,不由笑道:「哎呀,有意思的来了……」 二人被关在水牢多日,受尽折磨,形销骨立。 此时站在擂台上脸色茫然,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昔日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嚣张模样。 第137页 台下已经有人开始起闹—— 「上啊!快上啊!」 「愣着干什么,弄死他!」 「玄门弟子真真废物,看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哈哈哈……」 两人这才明白髮生了什么,登时脸色难看,想要逃离擂台。 可惜在他们上场后,八角擂台的铁笼早就封锁了。 毒火看着他们,旋即扔了一把匕首进去,噹啷一下,掷地有声。 他幽幽开口:「胜者生,败者死,二位可以开始了。」 两个玄门弟子哪里遇到过这种场合,吓得肝胆俱裂。 台下鬼怪们欣赏着他们绝望的挣扎和恐慌,笑得愈发大声。 兴奋冷漠的看客和绝望挣扎的妖兽。 在恶歧道外,却是正好相反的两个角色。 如今剧情颠倒,颇为讽刺。 九州玄门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低贱的妖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任人观赏取乐。 宋溪亭满脸默然盯着擂台。 看到他们从最初的协商,到各怀鬼胎,再到撕破脸皮,互相攀咬,争夺匕首,也只用了短短须臾时间。 最终决出胜负。 以梵天世家弟子略胜一筹。 他脸上带着肆意的疯狂,将匕首狠狠捅进对方的胸膛、腹部和腰,以防万一还剁下了对方手脚,确认死透,他才露出兴奋而靥足的笑容。 「我赢了哈哈哈……我赢了!胜利的是我……」 那人叫嚣一阵,忽地笑容顿住,鲜红的液体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越流越多。 他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凉意,仓皇去捂脖子。 却只摸到满手湿濡。 男人双膝跪地,惊恐睁大眼睛。 在这一刻,他意外望见二楼坐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梵天世家少主,唇角勾起凉薄的弧度,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他不禁伸出手去,口中嗫嚅不清地叫着「救命」。 可是谁都不会救他。 第65章 计划 两具尸体倒在擂台。 血肉模煳。 画面堪称惊悚。 宋溪亭扫了眼,便刻意移开视线不再去看。 「哥哥可觉得我残忍?」白无忧察觉到他的异常,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会。」宋溪亭语气带着安抚,笑说,「是他们咎由自取,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残忍。」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宋溪亭渐渐和白无忧建立了深厚情谊。 许是二人经歷太过相似,宋溪亭心疼他的遭遇,一如心疼曾经的自己。 即便没有想起那段丢失的记忆,他们之间的默契和信任也无需用言语表明。 宋溪亭已然将他当成自己弟弟看待。 更别说他们还有同一个敌人。 白无忧得了哄,这才高兴起来。 他略带笑意地问:「哥哥,你喜欢这儿吗?」 他问得突然,宋溪亭认真想了想。 恶歧道虽然和外界不同,但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很久,日子也算逍遥。 于是点头道:「还可以,怎么了?」 「刚才我听见哥哥说要退出剑宗?我就忍不住多想了一些……」白无忧单手支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充满对未来的期许。 「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到处游山玩水,四海为家。」 「还是哥哥更喜欢待在茴南?我们也可以在茴南定居,重新在街头支个摊子怎么样?」 「以前那叫漂泊流浪,无家可归。」宋溪亭听了发笑,「哪是什么游山玩水?」 白无忧不听,执拗道:「哥哥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宋溪亭没有再反驳,点了点头:「行啊,以后我当家,你算帐,赚了钱我俩五五平分。哦不对,你还得养着你那一大家子妖怪手下,那就我吃点亏,你拿六我拿四,没意见吧?」 「都听哥哥的!」 「你那宅子那么大,还可以辟出一块地方来种菜,以后想吃什么种什么,既新鲜又省钱……」 宋溪亭沉浸在幻想中,坐在旁边的白无忧却慢慢抚平了唇角。 他一错不错盯着宋溪亭。 目光流连描摹他的五官,犹带几分不舍。 台下观赏斗兽比赛的看客哄闹声愈发激烈。 对他们来说,即便亲眼看见玄门弟子在台上挣扎死亡,亦难解心头之恨。 很快,有小鬼把两具尸体抬下去。 接着又送来两个新笼子。 方才斗兽场闹出的声音很大,关在水牢的玄门弟子们隐约听到一些。 因此新上场的两人甫一照面,顿时神色戒备,互相充满敌意。 无须毒火开口,两人便开始争夺场上唯一的利器。 正是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 原以为自己对这种血唿啦几的场面没兴趣,但出乎意料的,宋溪亭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觉得愈发刺激兴奋。 有一剎那,宋溪亭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台下激动叫嚷着的看客中的其中一个,胸口点燃了一簇火苗。 浓重的血腥味侵入骨缝,像沾了剧毒。 太阳穴剧烈跳动,激得他双手打颤,头皮也跟着发麻。 他垂下眼,微微蹙眉。 不对劲…… 宋溪亭唿吸越发急促。 竭力遏制那些从心底不经意冒出头的阴暗念头。 后背不知不觉被冷汗浸湿,犹如刚从水里上岸,等待沥干的水鬼。 第138页 这处雅间是二楼最好的位置。 视野好,离擂台又近。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宋溪亭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两部分,精神上觉得无比亢奋,生理上却几欲作呕,搅得胃里波涛翻滚。 宋溪亭原想挨到斗兽表演结束,可又一想水牢还有那么多玄门修士没登场,他就有点坐不住了。 宋溪亭难耐地舔了下嘴唇,声音干涩:「我想去如厕……」 白无忧一顿,抬头应道:「让邙山陪你吧!」 宋溪亭点了点头:「我会赶在拍卖前回来。」 白无忧目光温柔停留在他脸上,如往常般笑说:「好。」 若此时宋溪亭神思清明,没准能发现白无忧的异常,但血腥味几乎麻痹了他的大脑。 宋溪亭起身匆匆离开雅间。 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冷静一下,混乱中不知走到了哪,等缓过来后才发现他正站在熟悉的妖市街头。 邙山带他离开了斗兽场。 血腥味逐渐散在风里,宋溪亭苍白的脸色才稍微好转。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仿佛他的体内关押着一头恐怖的怪物,如今这只怪物即将挣脱牢笼。 宋溪亭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它了。 站在漆黑空旷的街头冷静许久,那股汹涌的狂躁终于平息下来。 宋溪亭估摸着时辰,斗兽表演应该结束了。 于是唿出一口气,抬头对等候在不远处的邙山道:「可以了,我们进去吧。」 邙山站着没动。 今日他扮作了少年模样,身高将将到宋溪亭胸口,看起来瘦小无害。 只是那张木然倨傲的脸比平时更冷。 望着宋溪亭时更是充满不愉和恼恨。 ……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了吗? 宋溪亭有些怀疑。 他一边想一边朝古塔入口走去。 耳边响起破风声。 宋溪亭立刻反应过来,翻身后退,抬头难以置信瞪着邙山,怫然道:「你疯了?」 对方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冷冷抽出骨鞭,「啪」一声,再次朝宋溪亭袭来。 邙山作为四鬼王之一,修为自不必说。 宋溪亭一时有些狼狈,抽不出手反击,只能连连后撤避让。 与此同时他心中惊疑未定。 先是怀疑邙山背叛了白无忧,但这显然不可能! 四鬼王对白无忧的忠心是他有目共睹的,邙山更是对白无忧的命令言听计从。 忽地,宋溪亭大脑灵光一闪。 对白无忧言听计从…… 他脸色难看。 当即反应过来! 眼看下一鞭攻势凌厉朝他袭来,宋溪亭反倒不退了,直直站在原地,笃定地看着邙山。 邙山眉头一皱,果然刻意避开角度,没有让鞭子落到宋溪亭身上。 「你主子让你做什么?」宋溪亭冷冷开口,心里的猜测顿时明朗,「他让你把我带离斗兽场,让你攻击我……是想拖住我,自己对付旭尧?」 邙山没有回答,一板一眼道:「公子勿怪,请随小王离开。」 「他骗我!」 宋溪亭绷着脸,咬牙切齿。 什么计划,什么助力,从头到尾白无忧就没打算让他插手进来! 邙山见他神情悽怆,好像受到严重打击,整个人踉跄着摇摇欲坠,依然不管不顾沖向古塔。 骨鞭骤然探出,在不伤及宋溪亭的情况下咬住了他的脚腕,逼得他步伐一停。 宋溪亭还要反抗。 那拇指粗细的骨鞭如长蛇般蜿蜒而上,紧紧缠住了他的身体。 邙山的妖力在宋溪亭之上,宋溪亭没办法用灵力挣脱桎梏,只能无力地垂下头,一双桃花眼蓦地红了,徒增几分倔强和可怜。 邙山对他尚有一丝戒备。 自从上回被宋溪亭用符纸暗算后,邙山就不敢小觑他了。 这次便用武器锁了人,而后直接强行带走。 一路上少年都十分安静,邙山难得心生不忍,安慰道:「主上是为了公子的安全考量。」 宋溪亭不置可否,开口时语气已然恢復冷静:「妖市入口早就被贾海毁了,你就算带我离开斗兽场,也免不了受到波及。」 他们虽然在斗兽场内布下禁制,但到底这种禁制没有实战检验过,能压制化神境的修士不假,可具体能压制多久谁都说不准。 届时两方交战起来,恐怕整个恶歧道都会沦为战场。 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呢? 不料邙山抿了抿唇:「主上自有打算。」 宋溪亭眉头一皱,直觉白无忧还有事瞒着他。 他伏在邙山后背,不动声色开口:「也对,白无忧维繫着整个恶歧道,算是这里的土皇帝了,妖市入口在哪开、何时开还不是他说了算?至于什么五十年的规矩,多半是一传十十传百瞎说的。」 「非也,自主上接管妖市以来便立下章法,恶歧道诸多妖魔鬼怪在此安分守己,从未逾规越矩过!」邙山察觉到宋溪亭的偏见,心中不悦,忍不住替主上辩驳,「此次破例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日过后妖市入口便会永久封闭……」 永久封闭? 听到最后一句,宋溪亭身体一僵。 白无忧从未明确跟他提过自己的计划。 今日斗兽场一开始,就让邙山强行把他带走。 第139页 如若恶歧道出事,早就做好打算永久封闭妖市入口。 一个隐约的念头出现在宋溪亭脑海,变得越来越清晰。 邙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嘴唇紧抿。 「妖市永久封闭?邙山,你实话告诉我,白无忧到底瞒了我什么?」宋溪亭脸色逐渐发白,倏地想通了某个关窍,「……他是想和旭尧同归于尽么?!」 这个问题已无需邙山回答。 宋溪亭早该知道的,旭尧修为境界高深,就算白无忧修炼三百年也不可能诛杀对方并全身而退。 白无忧从始至终就没想着活过今天。 他抱着一颗必死的心,也要替族人、替父母还有他,报此血海深仇! 邙山暗道不好,正想编个谎话煳弄过去,却发觉背上重量轻得有些奇怪。 回头看去,他背后的骨鞭紧紧缠着一根枯木。 哪还有什么人? 邙山大惊失色,找个地方落下,正想展开搜寻术找人,殊不知世间险恶,又岂是邙山一个常年宅在恶歧道的鬼能晓得的? 「啪!」 一张熟悉的金符又粘在了他脑门上。 枯木大变活人,再次变回了宋溪亭——邙山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幻术,着了这臭小子的道! 宋溪亭正面刚不过,耍阴招那是老生常谈。 幸好这日前宋溪亭又把那张金符从邙山手里拿回来了,否则有瓷器活也没金刚钻用。 「抱歉了,邙山大哥,你家主上的想法恕我难以苟同,旭尧那个丧心病狂的魔头,他犯不着以命换命啊!」宋溪亭将邙山挪到一个暂且安全的角落,然后不顾邙山兇狠逼人的眼神,当即按原路返回。 只是邙山妖力高深,不知带他走了多远,刚刚的幻术已经耗费他许多灵力,从这里赶回斗兽场怕是要精疲力竭。 宋溪亭咬了咬牙,就算如此,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白无忧做傻事。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日该由宋溪亭以自己为诱饵,引旭尧入瓮,并在斗兽场四周提前布好杀局。 而以旭尧多疑的性格,这种明晃晃写着「鸿门宴」的拍卖会他定然不会亲自前来,极大概率还是会使用木傀儡替身。 他们只需在斗兽场开启禁制,短暂压制木傀儡替身的灵力,同时隔绝本体与木傀儡之间的联繫,使灵识无法第一时间回到本体。 这时候的本体正处在势单力薄的阶段,若能找到,便能一击必杀。 虽然这其中的很多细节白无忧并没有全然告知,比如他要如何找到本体所在。 他不说,宋溪亭也没细问。 他十分想当然,认为这是再恶歧道的地盘,白无忧找个人没什么困难。 现在仔细一想才觉得不对。 既然旭尧要藏,怎么也不可能轻易被找到才对! 宋溪亭一边思索一边赶路,灵力都快榨干了才将将望到斗兽场的塔尖,没等松口气,只听远处「轰隆」巨响! 高塔从腰部位置炸开,整个塔身轰然倾塌,分崩离析。 庞大的灵力呈圆环形向四周散开,所及之处房屋瓦舍四分五裂,遍地狼藉。 御剑半空的宋溪亭冷不丁被波及,脚下一软,狼狈坠落,好悬被茯苓剑自发接住了,没有摔成肉泥。 强大的震盪激得宋溪亭胸口气血翻涌。 他灰头土脸爬起来,脑瓜子嗡嗡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得先找到白狐狸! 第66章 交战 然而不等他去找人,倒是他自己先被人找到了。 天色漆黑,宋溪亭被灵力波盪祸害的五感还没恢復,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人紧紧扣住了肩膀。 刚要挣扎,对方便顺势将他揽在了怀里。 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宋溪亭一瞬放下心来,耳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砰砰乱跳的声音,手指不由自主抓住了陈争渡的衣袖。 是全然依赖信任的态度。 陈争渡找到人,带着他前往安全的地方,期间神情冷然,未曾说半个字,只是和以往一样,将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宋溪亭体内。 宋溪亭终于缓过来,脸色红润了几分,显得不那么苍白了。 亦步亦趋走了一阵,宋溪亭忍不住开口:「大师兄,刚才你来的时候有看到白白吗?」 受人恩惠,宋溪亭也不好意思再和人甩脸色,终究叫了声「大师兄」。 陈争渡道:「不曾看见。」 宋溪亭心里有点慌乱和着急,他太相信陈争渡,没注意陈争渡带他越走越远,直到周遭渐渐听不清交战声。 「大师兄,白白他……本性不坏,他是真的有苦衷,就算做了错事,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你不要……不要杀他,好不好?」宋溪亭低垂着眉眼,轻声问道。 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无理。 这些时日宋溪亭和白无忧待在一起,哪里不知道对方的仇恨所在? 经年累月的恨意累积糅杂,如今他恨的已经不止一个旭尧,而是整个修真界。 恶歧道被迫害的其他鬼怪妖兽也同样。 杀死一个旭尧并不能熄灭他们的怒火,从他们无差别对待玄门修士的行为就能窥见一斑。 他帮着白无忧,根本是在助纣为虐。 他一字一句将白无忧和旭尧的恩怨道出,不知在为谁辩驳。 「我会将他带回剑宗,由长老审判,他犯下的罪业应有他自己偿还。」陈争渡面容沉静。 第140页 宋溪亭惊讶抬头,似乎没想到陈争渡会那么说。 这几乎算是网开一面了。 宋溪亭期冀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他要和旭尧同归于尽……」 「外面太危险。」陈争渡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他,「你待在这里,不要离开。」 宋溪亭这才发觉自己被带回了熟悉的客栈厢房,他站在屋外,陈争渡站在屋外。 然后陈争渡抬手,不发一言在屋内设下了一道结界,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宋溪亭人都傻了,下意识去抓他袖子,不料指尖触到结界,近在咫尺的距离愣是咫尺天涯,看得着摸不到! 「……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出去!」 宋溪亭心慌意乱,在屋内大吵大叫,手脚并用地砸结界无果,气得火冒三丈。 可陈争渡从头到尾无动于衷。 宋溪亭从他的态度里联想到什么,更慌了,偏偏陈争渡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解释。 确认无虞,他不再作停留,转身离去。 宋溪亭在房间什么办法都试了,可惜他灵力低微,压根不可能撼动陈争渡设下的结界。 陈争渡不是邙山,宋溪亭的小聪明耍滑头毫无用武之地。 他只能在客栈干等着,两眼发直,坐立难安。 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惊醒,宋溪亭惶然睁眼,发现自己依然被困囹圄,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好像整个恶歧道只剩他一个活人。 「哧哧……原来藏在这里……」 因此听到声音的剎那,宋溪亭先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声音拖着陌生的腔调,嘶哑尖锐,雌雄莫辨,不大像人的声音。 却结结实实从窗外传来。 宋溪亭愣了愣,并没有多大欣喜——任傻子都明白此时外面来的多半不是好东西! 他不敢搭话,默默猜测对方身份。 心态倒算镇定,毕竟他对陈争渡设下的结界有自信,就算是旭尧前来也能抵挡一二。 「小小结界也敢——呃啊!」 那东西叫嚣着退避三舍,顿时没了声音。 宋溪亭松了口气,心说大师兄果然了得,对付邪祟不费吹灰之力。 他刚想凑到窗缝瞧瞧情况,忽而阴风大作。 紧闭的窗户砰一声打开,宋溪亭吓得后退几步,抬头对上旭尧赤红疯狂的双目。 此时对方俨然和数日前道貌岸然的玄门家主模样大相迳庭,一头凌乱的头髮没有束冠,在狂风中飞舞,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十根手指长出漆黑尖锐的利甲,彻底走火入魔了。 看见宋溪亭,旭尧脸上露出癫狂的神色,贪婪至极,要不是结界挡着,恐怕早就扑过去把宋溪亭剥皮抽骨了。 ……旭尧在这,证明他们先前的计划失败,那白狐狸呢? 宋溪亭表情难看极了。 就当旭尧再次尝试破坏结界时,远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飞身而至。 宋溪亭先是看到陈争渡,再看见他后面踏空疾行的白狐狸,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还好,他们两个都没出事。 尽管白狐狸的伤势看起来并没有比旭尧好多少,原本雪白的狐狸毛血迹斑驳,九条尾巴也断了两根。 三人甫一碰面,立时交战起来。 令宋溪亭捉急的是,这三人身份立场各不相同,互为攻防,并没有出现联手二打一的局面。 白狐狸与玄门不共戴天,绝不可能和剑宗修士化干戈。 旭尧更不必说,两个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中只有陈争渡以守为攻,每次旭尧趁机靠近结界,都会被他强势拦下。 宋溪亭不清楚眼前这个旭尧是木傀儡还是本体,但看对方在交战中逐渐落入下风,猜测可能是本体的机率较大。 也就是说……计划或许还没有失败! 可惜老天偏偏不让宋溪亭如愿以偿。 客栈位置距离斗兽场很远,饶是如此,宋溪亭也能望见高塔上方陡然裂开一道缝隙,像怪物张大血盆大口,嘴里稀里哗啦吐出一堆人妖鬼怪。 白无忧瞳孔骤缩,脱力一般四肢瘫倒,身后七条尾巴一根接着一根消失,直到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坠在地上。 以防万一,他操控的木傀儡企图在空间囊内拖住旭尧替身,趁此机会找到本体。 熟料对方战力强得棘手,竟将他的木傀儡重伤至此! 如今空间囊被破,等旭尧召回意识,恐怕更难对付。 「白白!」 宋溪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脸都白了。 白无忧看了眼宋溪亭的方向,万般不情愿,也只好咬牙忍下,转头对陈争渡道:「趁现在,你我联手,或可杀之!」 陈争渡不动声色垂眸,声音风轻云淡:「我不杀人。」 「他早就不是人了!」白无忧唇角逸出鲜血,「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是邪修!如今早就堕入了魔道!」 陈争渡:「我会将他带回剑宗。」 白无忧气怒攻心,咬牙道:「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他定会害死阿亭!」 陈争渡默不作声移开视线,没有表明态度,唯有不妄剑发出阵阵寒吟。 来不及再多说,白无忧艰难起身。 意识回归,另一头千疮百孔的木傀儡失去操控,「啪」得一声掉落,重重砸在一人脑门上—— 第141页 方昊宁「哎哟」一声,他刚从空间囊被吐出来,还没爬起来就又摔了回去。 同样四仰八叉的还有旁边天狼门弟子珩阳。 不过人家有亲亲小师妹心疼,立马扶了起来,而他,孤家寡人无比可怜。 他忍不住瞥了眼兰茵,后者早就稳稳落地,站到邓景然旁边,凶神恶煞瞪着不远处的赫连世家修士。 方昊宁四处张望,没看见旭尧的影子。 刚刚他们被一齐拉入斗兽场的空间囊内,修士和修士打,修士和鬼怪打,到后来简直是一场酣畅淋漓敌我难分的混战! 两大阵营为首的妖市主和旭尧更是战况激烈。 方昊宁则趁机揍了好几个不顺眼的赫连世家修士,中途还险些被赫连翊那臭小子放箭暗算了。 于是短暂的被迫停战后,双方反应过来,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再次沖向了敌人! 邓景然眼疾手快,趁赫连翊等人被恶歧道鬼怪分散注意力,带他们躲在角落,避开了战火。 「奇了怪了,刚刚妖市主和旭尧还打得难捨难分,你死我活的,怎么出了空间囊就忽然不见了?」方昊宁疑惑。 邓景然冷静道:「一个不是在你手上吗?」 方昊宁低头和手里的木傀儡大眼瞪小眼,差点惊唿出声,一时扔也不是拿也不是,总觉得怪别扭的。 好心的二师兄看不过去,把烫手山芋接过了。 正好带回去和之前那个一同研究。 「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找陈道君吗?」珩阳小声问,「之前在那里头好像就没看见陈道君,他去哪了?」 邓景然正要说话,便听到一声熟悉的不妄剑清啸! 寒光刺破漆黑的云端,直入苍穹。 与之相对的,邓景然敏锐察觉到四周奔涌而来的煞气。 附近喊打喊杀不可开交的恶歧道魑魅妖怪登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同时,作为妖兽的兰茵也不可避免受到影响,顿时瘫软倒在方昊宁怀里,露出痛苦之色。 方昊宁惊诧片刻,下意识紧紧抱住他:「你怎么了?!」 邓景然快步上前以灵力隔绝周遭煞气,兰茵这才缓过气来。 这时,正偷偷望风的凌萱不知看到什么场景,脸色大变,手捂着嘴目光惊恐,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见原本数量占优,以三大鬼王为领袖的恶歧道鬼怪大军突然齐刷刷倒下,五官狰狞扭曲。 瞬息过后,一枚枚颜色各异的妖丹从它们体内飞出! 失去妖丹的妖怪顿时手无缚鸡之力,连自保都难,赫连翊冷笑了声,下令全都剿杀干净。 躲在角落的凌萱眉头紧蹙,心情复杂。 她知道失踪的天狼门师兄师姐是被鬼怪所抓,可能和她看的那几场斗兽表演一样,也在八角笼内绝望挣扎,生不如死过。 但此情此景,作为一个心存良知明辨是非的人,她如何能见死不救,冷眼旁观? 她握紧手中法器,毅然决然沖了出去! 第67章 自爆 赫连翊不料这时候还有人出来搅局,先是一怔,然后视线上下打量。 不知哪门哪派的女弟子,修为不高,无名无姓。 倒是胆子大,不怕死。 「这位姑娘有何指教?」赫连翊略带嘲讽地问。 「指教谈不上,只是希望你能饶这些妖怪一命。」凌萱说。 赫连翊点点头,二话没说,吩咐手下弟子:「留一个活口,唯你是问!」 那弟子应了声,出手极快,将离他最近的几个妖怪杀得干干净净。 「你!」 凌萱面如土色,可惜她能力低微,就算硬碰硬也没办法阻止他们。 「凌姑娘,省点力气,跟他赫连翊说话纯属浪费口舌。」方昊宁揣着天璃珠走来,召出本命灵剑,讥嘲道,「毕竟他不是人,听不懂人话。」 凌萱意外回头,看见她师兄珩阳,以及方昊宁、邓景然都站了出来,心中微微一热。 珩阳朝她笑笑,鼓励道:「别怕小萱,这次你做得对。」 赫连翊目眦欲裂地盯着他们,恨不能一箭一个射穿这些人的脑袋! 对剑宗的厌恶几乎达到顶峰。 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师尊那边。 他心知师尊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魔煞之气的,代价太大,特别是如今反噬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 若是师尊出事,他杀光这些人又有什么用?! 赫连翊朝手下弟子递出一个眼神暗示,默默退到后方,后者会意,立刻带领余下的梵天世家修士冲上前作掩护。 此次恶歧道一行,他们的目标原本只是鲛人。 然而师尊临时变了主意,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抓到那个叫宋溪亭的弟子。 赫连翊不清楚原由,但他向来以师尊的命令为上,不论师尊想做什么他都肝脑涂地! 他的师尊是天下最强的修士,他始终坚信这点,毋庸置疑。 从他十三岁被师尊捡回去带在身边开始,赫连翊就把他当作自己的神明,在心中摆出一方干净的供台,顽固而虔诚地供奉起来。 时至今日,这份感情是敬仰还是倾慕,他早已分不清。 也根本不想分清。 回想起不久前师尊走火入魔的异况,赫连翊难得有些焦躁。 他心急如焚地想赶到师尊身边。 却又坚定不移地相信,师尊一定会平安无事。 第142页 区区反噬罢了,只要抓到那个叫宋溪亭的,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师尊!我来帮你!」 赫连翊远远看见旭尧的背影,见他安然无恙,脸上露出喜色。 对面的白无忧被血染红了皮毛,早已辨不出原来雪白漂亮的颜色,他离旭尧最近,魔煞之气最先吸出了他的妖丹,局面似乎没了寰转的余地。 狐族的灭族之仇,害死父母的泼天之恨,也无法支撑他再站起来。 饶是如此,白无忧却张开嘴,无声笑了起来。 旭尧唿出一口浊气,将妖丹尽数纳入体内。 感觉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全身。 霎时间,境界修为跃升了一个等级。 眼下别说一个陈争渡,再来一个也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三界六道,终将被他颠覆,唯他马首是瞻! 旭尧发出诡异的阴笑。 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已被魔煞之气反噬,就如同木傀儡一般,如今他自己也成了魔气的傀儡。 赫连翊远远唤了他一声师尊,却见他毫无反应,心里咯噔一下。 与此同时狂发乱舞的旭尧忽然面容一僵,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发出诡异嘶哑的哧哧声。 方才吞噬入腹的妖丹未能被他吸收,甚至无法操控,充斥的力量逐渐膨胀,即便他用魔气强行压制,仍没有停止的趋势。 旭尧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五官因痛苦而扭曲。 耳边传来一声讽刺的笑:「如何,尊者,我的内丹滋味可还好?」 赫连翊察觉到师尊的异常,立刻飞身赶到师尊跟前,恶狠狠质问:「妖孽!你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白无忧的情况也没比旭尧好多少。 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脸上却露出痛快的表情,大笑道:「我狐族内丹即便离体,也能受我控制——这一点你应该知晓才对,你曾经吞噬我父亲内丹,不是炼化了七七四十九日也没能将他的精魂彻底炼化?我虽不如父亲,但拼死自爆内丹也是可以做到的。」 旭尧盘膝而坐,还在试图压制内丹。 「别白费工夫了。」白无忧撑起前肢,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来,一条尾巴耷拉在地上,只剩奄奄一息,「旭尧,我杀不了你……但可以拉你一起死。」 刺眼的光芒自旭尧体内透出。 这一瞬间,白无忧仿佛在光芒终点看到了父亲的面容,对方对他伸出一只手,同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满脸无奈又欣慰。 宋溪亭站在屏障里,脸色惨白,在光芒映现的时候他看见白无忧朝他抬头,那双眼睛似蕴含着千言万语,也好像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一片沉寂。 「不!师尊,我……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救你——」 赫连翊惊恐地看着旭尧,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宋溪亭,心里闪过一丝狠绝的念头。 然而就在他准备袭向宋溪亭时,脖子被一只手用力扼住。 他下意识握住对方手腕剧烈挣扎,脸庞因窒息变得通红,眼睛里也蔓延出红血丝,可以见得那只手力道有多恐怖。 赫连翊听见耳边一道阴鸷沙哑的低喃,语调怪异,根本不像旭尧的声音:「乖徒儿,那就救救为师吧……」 下一瞬,内丹彻底爆裂! 刺眼的白光遮天蔽日,磅礴的力量甚至震得结界破碎,只是在宋溪亭感受到那股可怖的妖力之前,陈争渡已经来到他身前,替他挡住了剩余的威力。 宋溪亭体内气血翻涌,被陈争渡护在怀里,他不敢抬头,仿佛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鸵鸟似的抓紧了陈争渡的衣袖。 仿佛只有在他身边,他才是安全的。 「大师兄!溪亭!」几名修士御剑落地,方昊宁和邓景然首当其冲,浑身狼狈不堪,显然也是刚经歷过一番苦战。 四周房屋瓦舍一片狼藉,几乎看不出原来什么模样。 空气中仍残留着浓烈的妖力和魔气,形成绞杀之势,但凡修为不足的人靠近,严重者甚至会被震伤五脏六腑。 方昊宁心惊胆战绕开战局中心,急匆匆朝陈争渡和宋溪亭奔去。 后面跟着邓景然和天狼门师兄妹,还有五六个在鬼市倖存加入战斗的修士。 离近了方昊宁才发现宋溪亭闭着眼睛靠在陈淮生怀里,脸色十分难看,他心里咯噔一下:「师兄,溪亭怎么了?」 陈争渡道:「不必担心,让他休息片刻。」 方昊宁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 邓景然皱眉道:「我们刚才被梵天世家修士所拦,赶过来时察觉到一股巨大的妖力,莫非妖市主和旭尧……」 陈争渡点点头。 方昊宁意外道:「旭尧那魔头真死了?」 邓景然神色一松:「他再厉害不过只是肉体凡胎,妖丹在他体内自爆,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呸!便宜这魔头了!」旁边的凌萱忍不住道,「等我出去后必定要将旭尧和梵天世家的真面目告诉天下人!」 「说到这,妖市主既已和旭尧同归于尽,我们该如何离开恶歧道呢?」珩阳不由插了句嘴。 就在几个修士面面相觑时,远处一道黑影显现。 邓景然上前两步挡在众人跟前,戒备地望着来人。 邙山从阴暗处走出来,这种时候他还是面无表情的,比木傀儡还木傀儡,视线缓缓扫过他们,说道:「诸位随我前来,主上早有吩咐,要我送诸位离开。」 第143页 方昊宁半信半疑打量他,悄悄问邓景然:「二师兄,我们要跟他走吗?」 邓景然还没回答,陈争渡已经打横抱起宋溪亭,一言未发跟了过去。 方昊宁:「哦,明白了!」 邙山打开恶歧道入口通道,其他几个歷经磨难的修士喜极而泣,迫不及待离开了这里。 陈争渡抱着宋溪亭走在最后,踏进通道前看了眼邙山,见他没有要随他们离开的意思。 各人有各人的命,况且修真界容不下妖邪,就算真的离开这里,也不见得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倒是邙山最后扫了眼他怀里的宋溪亭,语气毫无波澜:「主上说,无论将来如何,希望你护他一世周全。」 陈争渡脚步一顿,声音冷冷的:「自然。」 通道在身后关闭。 属于恶歧道的森然阴气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奉城温暖柔和的阳光。 他们最初由字画店两幅的丹青图进入鬼市,出来时则在字画店的后院。 众人这一遭歷经生死,形容狼狈,其他几名修士匆忙告别后就离开了,珩阳和凌萱此次本来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同门,如今却也无功而返,两人情绪都有点低落。 「哎,几位仙士稍慢,这有两幅画,有人命我交给你们。」掌柜叫住他们。 「给我们?」凌萱疑惑地皱皱眉,想说是不是弄错了,他们又没在这里买画。 掌柜迳自拿出两幅画,一副交给凌萱,一副交给方昊宁。 方昊宁讶然:「我也有?」 掌柜神神秘秘说:「此画还请两位找个僻静的地方打开。」 「掌柜可知是谁在你这买的画?」邓景然问。 「这个不知,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么多,我也记不住啊!」掌柜笑道,「我只知道对方是位样貌年轻的公子,且刻意点明了今日今时,还说你们一定会出现。我原先还以为他诓骗我,没想到今日几位仙士真的来了……」 众人见问不出其他线索,对视一眼,只好先带着画离开了。 等到客栈,方昊宁和凌萱才一起把画打开。 原以为这两幅是先前见过的「白衣观音像」和「灵狐问路图」,没想到打开后竟是两幅崭新的山水图。 邓景然皱了皱眉,将灵力没入画中。 数息之后,两幅图肉眼可见出现波澜,仿佛被风吹皱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就在大家都警惕地亮出本命武器时,画面微微一亮,等光芒消失,房间里赫然多出了几个人,正是先前消失在奉城的仙门修士,只不过眼下他们都是昏迷状态。 「师兄师姐!」凌萱惊喜地冲上前。 珩阳探了探他们脉搏,浑身一松,「都活着。」 「原来妖市主真的没有杀害他们……」方昊宁感慨了一句,还没说完,眼前一花,是兰茵从天璃珠出来了。 他在恶歧道时差点被旭尧吸出鲛珠,此时尚未恢復,出来时站都站不稳,一个趔趄就歪倒在方昊宁怀里。 「怎么了?不好好在天璃珠里养伤出来干什么?」方昊宁连忙环住他,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问道。 兰茵指着其中一个昏迷的女孩,嘴里发出「啊、啊」的音节。 「你认识她?」 方昊宁无奈,只得带他走到女孩面前。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女孩颈部似乎隐隐覆着几片透明的鳞甲,如果不是凑近了看根本不会注意。 方昊宁再次震惊:「……她不会是?」 兰茵俯身抱住女孩,几滴泪珠坠在地上,噼噼啪啪全部变成圆润的珍珠,方昊宁心有不忍,刚想安慰他两句,谁知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兰茵低头,珍而重之地在女孩额头落下一吻。 方昊宁:「……」天塌了。 第68章 防谁 宋溪亭醒来时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奉城。 明明离开剑宗不过几个月光景,但此刻看着四周熟悉的舱室,竟一时觉得恍如隔世。 宋溪亭手脚呈大字型躺在床榻上,没有半点要起床的意思。 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脑仁昏昏涨涨,眼睛也干涩得发疼,他干脆闭上双眼,任由自己当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废物点心。 如果是从前,按照宋溪亭的性子早忍不住冲出门去,缠在陈争渡身边问东问西,现在他却没有这个心思,一点也不在意仙船的目的地是哪里。 他在榻上大约躺了半柱香时间,直到门外有人叩门,动作很轻,保证不会打扰到宋溪亭的同时又能让他听见。 而且对方似乎知道他已经醒了,等了片刻见他没反应,便又轻轻叩了两声。 宋溪亭翻了个身背对门口,说了句「进」。 木门打开,脚步声由远及近。 即便没有看见来人,宋溪亭也能猜到对方是谁,但他依旧没有回头。 陈争渡把食案放到桌上,屋内顿时蔓延开饭菜的香味,宋溪亭辟谷了不饿,偏偏架不住他馋,光是闻到味道,嘴里已经控制不住地分泌唾液了。 他咽了咽口水,忍着没动。 「糖油酥饼吃吗?」陈争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如往常平静温和。 「不吃。」 「我做的。」 「……那吃点吧。」 宋溪亭心想:我可不是馋,主要是给陈争渡面子。 他勉勉强强起床,穿着一身干净素白的里衣,坐到陈争渡对面。 第144页 桌上不止有糖油酥饼,还有一只金黄酥嫩的烤鸡和和一道金玉满堂鲈鱼烩,不出意外应该也出自陈争渡之手。 宋溪亭意味不明地凝视着陈争渡,后者给他添了碗饭,淡淡问:「够吃吗?」 烧菜这事不比修炼,除了天赋还要靠经验和技巧,新手很难做到色香味俱全。 宋溪亭没有回答,先拿筷子把几道菜都尝了一遍,发现味道火候都极佳,显然做菜的人花了很大一番功夫。 他沉默片刻,不答反问:「师兄,你这是哄我来了?」 陈争渡原本坐姿端正,身形挺拔如松,闻言忽地倾身过来,手指在宋溪亭嘴角一抹,替他擦去残余的酱汁,又很快离开,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宛如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嗯,哄开心了吗?」陈争渡不避不退,双眸直视宋溪亭。 宋溪亭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卡住。 这一次是他先认输移开了视线,垂着眼皮,要笑不笑地说:「不用哄我的,我算什么东西啊,没那个必要,大师兄。」 陈争渡似乎被这句话伤到,也不再开口。 安静的舱室里只剩下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 吃完饭,宋溪亭把筷子一放,抬头对陈争渡客客气气道谢。 陈争渡乌沉沉的眸子落在他身上,终究没说什么,端着食案出去。 临到门口,宋溪亭望着他高挑的身影,道:「大师兄,我想自己静静,后面几天就不麻烦你给我送饭了。」 陈争渡动作顿了顿,良久,迈开步子离开舱室。 这之后宋溪亭如愿以偿没再见到陈争渡。 倒是方昊宁来找过他一趟,和他聊了会天,最后说自己马上要走了,不跟他们返回宗门。 那日从画中放出的女子正是兰茵的妹妹,根据他妹妹的记忆,众人在奉城一处隐蔽的结界顺利找到了其他族人。 只是当时被梵天世家抓住的族人早已死伤大半,情况最好的就是丢失鲛珠,虽然没有累及性命,可失去鲛珠就代表失去鲛人赖以生存的能力,再也无法回到南海。 伤心之余,兰茵也必须肩负起责任,把倖存的几条鲛人带回到故乡。 方昊宁原本想护送他一程,谁知不久前收到宫里快马加鞭传来的急信,老皇帝油尽灯枯,到底没挨过几日,殡天了。 以免朝堂动盪不安,皇后命方昊宁务必尽快赶回京都。 说到最后,方昊宁嘆了口气,抿唇道:「我去剑宗拜师求学,就是想有朝一日摆脱身上的枷锁,但经过这段时日的歷练,我想通了——人嘛,各人有各人的命,就像玄门修士的职责是斩妖除魔,我也有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一味逃避是没有用的。」 宋溪亭牵了牵嘴角,没有回应他的话。 离开前,方昊宁拍拍宋溪亭的肩膀,颇为不舍,「好兄弟,好好照顾自己,别跟大师兄闹别扭了。」 连他都看得出,大师兄确实很在乎宋溪亭。 「虽然大师兄修无情道这事吧……是有点头疼,但我看大师兄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宋溪亭幽怨地摇了摇头,让他闲话少说,要走就麻熘儿地走。 有些事方昊宁不知情,宋溪亭也不好说。 他和陈争渡之间的问题比这复杂多了,远远不是三言两语能釐清的。 这两天他思考了很多,关于他和陈争渡。 不得不说,陈争渡对宋溪亭而言就是一轮皎月,远在天边,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如果不是最初被天道选中,宋溪亭根本不会有机会靠近对方,更遑论谈什么「情」字。 他喜欢陈争渡,这是毋庸置疑的。 宋溪亭心知自己从小情根不全,缺少和常人相同的情感,连喜怒哀乐都是长大后游歷世间慢慢学会的,而感情一事更是复杂,即便身处红尘,也有人为情所困,郁郁不得欢。 曾经宋溪亭笑这些人自讨苦吃,如今这苦他自己尝到了,方知箇中滋味。 苦是真的苦,甜也是真的甜,叫人慾罢不能。 宋溪亭想着想着突兀地笑了一声。 也实在有趣,他和陈争渡,一个情根不全,一个修无情道,两人半斤八两,竟然还能凑一块儿为情所困。 但宋溪亭终归不是煳涂人,他明白自己和陈争渡的差距,也知道他们二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起。 抛却其他因素不谈。 首先,陈争渡早晚是要渡劫飞升的。 何谓情劫?为一人心动,为一人情深,再为一人困苦,从爱而不得到大彻大悟,一切都是天道安排好的 待到开悟的那日,就是陈争渡渡劫飞升之时。 到时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们怎么在一起? 再者宋溪亭也不能确定成神后的陈争渡还会喜欢他。 其次,宋溪亭身上那劳什子魔骨还没弄清楚情况,他担心,万一有朝一日他真的变成大魔头,岂不是要和陈争渡势不两立了? 这两件事像根针似的扎在宋溪亭心里,一碰就疼,偏还拔不出来,扎在肉里越陷越深。 偶尔他自暴自弃地想,要不就算了吧,他不喜欢陈争渡了还不行? 天道留在手腕的印记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发作了,代表他的任务可能已经完成。等这次返回剑宗,他就正式退出剑宗好了! 第145页 到时候山高水远,他去哪不能逍遥,何必为这些糟心事闹得日日睡不好觉? 至于陈争渡…… 宋溪亭单脚屈膝坐在窗台上,目光落在对树梢正在休憩的小麻雀上,小麻雀认认真真梳理完羽毛,不知被什么吸引,扑腾着翅膀飞向更远的天空。 他不想成为他的牵挂和负担,他希望他成神。 永远高高在上,悲天悯人。 宋溪亭想通后就不再为此纠结难过,他刻意不见陈争渡,每日躲在房间,除了吃饭几乎寸步不出。 有时候宋溪亭能感觉到陈争渡在门外,只是他们一个假装不知道,一个恪守礼节,没得到应允不会擅自进屋。 宋溪亭快速眨了两下眼睛,把眼眶酸涩的感觉忍回去,直到听到脚步声离去,才把嘴里憋得一口气吐出来。 自从方昊宁和兰茵走后,这艘仙船上只有三个人,邓景然显然是个非常怕麻烦的人,不会主动掺和进他们的事,因此宋溪亭这几日过得极其冷清,只能和白无忧留给他的木傀儡自言自语,把它当成一个树洞。 他说话时无意识摩擦指根的储物戒,没留心溢出一抹灵力,传音玉坠跟着发出柔和的微光。 抵达剑宗那日宋溪亭才同陈争渡见面。 邓景然知道他俩闹别扭了,可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看见宋溪亭便习惯性露出二师兄招牌笑容,说道:「小师弟,这几天躲在房间不出来,看着消沉不少啊?要是再晚两日到宗门,怕是我都认不出你了!」 宋溪亭余光偷偷扫过站在甲板前方的陈争渡,见他穿着一身墨色祥云天禄暗纹袍,在风中猎猎飞舞,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一股矜贵冷然,胸口便克制不住传来砰砰跳动的声音。 不见面的时候还好,见着了就有点移不开眼睛。 在对方察觉之前,宋溪亭把眼珠子强行从陈争渡身上撕下来,心不在焉地回应邓景然:「哦,大概在恶歧道被吓掉魂了吧,小孩儿都这样。」 邓景然嘴角抽动几下,心说你算哪门子小孩儿? 仙船停靠在见极山城郊渡口,那里已经提前等候了一批剑宗弟子,个个身着宗门统一的素色长袍,宋溪亭还在里面看见了小七和任雪纯。 「大师兄,二师兄!」 「大师兄,你们终于回来了,奉城发生的事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长老们正在承天宫等候。」 听到承天宫,宋溪亭耳朵将将一竖,随即回过神来,自己和陈争渡早就不是出发前互换身体那阵了,向长老禀明奉城一事也轮不着他。 正想着,小七悄悄摸摸走到他身边,朝他腼腆一笑:「小师弟,好久不见,你第一次下山,肯定受了不少苦吧?」 「啊,还成。」 「我在安清府给你准备了好吃的,都是以前你喜欢吃的!」 宋溪亭受宠若惊:「多谢师兄……」 「跟我客气什么?」小七抿唇道,「我还等着听你说山下的趣事呢!」 说着宋溪亭便被小七拉着往前走。 其他人也召出命剑,准备飞上见极山。 「阿亭。」 身后传来陈争渡的声音。 宋溪亭脚步一顿,咬了咬牙装没听到,迳自召出茯苓剑。 也是这时,宋溪亭发现剑宗外似乎有一道透明的屏障,乍一看好似把整个见极山包裹了起来。 他还在想怎么好端端的剑宗也搞了一个结界,这是要防谁? 下一秒,宋溪亭穿过结界时就被其中流转的玄雷狠狠电了一下,猝不及防从茯苓剑上滚落! 他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掠过一片深色衣角。 紧接着腰身被一只手环住,晕头转向地撞进陈争渡略带寒意的怀中。 昏过去前,宋溪亭不禁苦中作乐地笑了。 ——哦,原来是防我啊! 第69章 小七 在仙狱醒来时,宋溪亭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对自己三天两头就晕来晕去的倒霉遭遇感到一言难尽。 而且每次醒过来都有新惊喜。 这次他的惊喜变成了两只特质的脚铐。 质感有点像姑娘们喜欢的绿松石,只是比寻常脚镯子大一点、沉一点,不影响走路,甚至能在仙狱里到处熘达。 但除此以外,他哪里也去不了。 进了仙狱,也算是旧地重游,宋溪亭对此熟门熟路,回过味来后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眼下的境况。 他猜测,先前看到的结界应该属于剑宗的某种护山大阵,但凡妖邪闯入,护山大阵就会自动攻击。 许是近来修真界发生了太多事,给各大宗门敲响了醒钟,剑宗也不例外,开启护山大阵防患于未然,谁知这么巧,正好逮到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现在估计整个宗门上下都震怒了。 修真界四大宗门,梵天世家刚被除名,如今剑宗也查出一个妖邪,甚至从始至终无人察觉,一直隐匿在宗门里。 如若不是妖邪不知道护山大阵的威力,恐怕真要被其暗算了! 宋溪亭坐在竹林里,嘴巴小心翼翼凑到一片叶子下接水喝。 到今天他才明白,他第一次被关进仙狱时剑宗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至少那时候他还能和看守的弟子对话。 而真正的仙狱简直大得可怕,里面仿佛另有一方天地,四面八方都是空旷的,一望无际,身处其中,只觉得无边的孤寂与寒冷,不管往哪走都走不出去。 第146页 宋溪亭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处勉强可以栖息的小竹屋,不知道是不是上一位被关在这里的前人搭建的,手艺很粗糙,屋里空间也不大。 好在宋溪亭不挑,都这时候了,好歹他还有张床可以睡。 仙狱里没有晨昏,宋溪亭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每天累了就睡,醒了就发呆。 最开始他也忐忑过,不知道剑宗会怎么处置他。 他想起从跌落茯苓剑上跌落时,又是陈争渡第一个冲过来抱住他,保护他,心里就酸酸的很难过。 他藏了这么久这么深的秘密,在最没有预料的时候揭露于人前。 陈争渡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他那么光风霁月一个人,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被人欺骗,会不会对他深恶痛绝呢? 宋溪亭自虐般想了很久,甚至开始后悔。 如果他不贪图和陈争渡最后一点相处的时光,在船上醒来那天就下定决心离开,或者和方昊宁一起走,那他和陈争渡或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宋溪亭承认自己自私,他想让陈争渡只记住自己好的一面,记住他的爱。 而不是他的欺骗和……恨。 剑宗对宋溪亭的处置迟迟没有决断,宋溪亭也不知自己在仙狱待了多久,就在他以为外界的人已经彻底把他遗忘的时候,宋溪亭终于在里面见到了一个人。 来者还是个熟人。 小七臂弯提着食盒,御剑落地时素色长袍在风里打了个卷。 「小师弟,你没事吧?」小七担忧地问。 宋溪亭盯着他没吭声。 「我这次是偷偷来看你的,给你带了点吃的……长老们还在商议怎么处置你,只怕结果不大好。」 小七走到他身前,见他一直不说话,奇怪地歪了歪脑袋。 宋溪亭笑了笑,眼底却是冷冰冰的:「小七师兄,别装了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吗?」 小七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待在这里实在无聊得紧,所以没事就动脑筋思考,我和你在宗门其实并不算熟悉……不,应该说『宋溪亭』和你并不算熟悉。毕竟曾经在安清府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是『大师兄』,不是吗?」 「你对我态度如此亲切,还提前准备了我喜欢吃的东西,这也太奇怪了——除非,你早就知道以前我和大师兄互换过身体的事。」 小七单纯无害的神色逐渐转变为平静。 是的,平静。 仿佛他来这之前就知道自己会被宋溪亭看穿,因此也没有想要掩饰或辩解,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灵魂出窍般的空洞。 宋溪亭微微蹙眉,显然小七的反应并不在他的设想之中。 「你究竟是谁?潜入剑宗多年,隐藏身份,到底想要做什么?」宋溪亭厉声质问。 出于意料的,小七微微嘆了口气,目光温和地看着宋溪亭。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宋溪亭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只是还未等他抓住这道念头,小七便抬脚朝他走了过来。 宋溪亭头皮一麻,立刻往后退。 然而一道灵力束缚住他的身体,让他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 宋溪亭大惊失色。 按道理,仙狱是剑宗关押犯人的囚牢,不论妖邪还是犯了错的弟子都会被关在这里,以防他们出逃,里面设置了重重禁制,什么灵力法术统统不管用,同凡人无异。 宋溪亭在仙狱待了这么多天,丹田像一潭死水,连符箓都是废纸一张。 这下,宋溪亭看小七的目光彻底变了。 茫然、惊讶、恐惧一一从眼底滑过——小七能使用灵力,就代表他的修为已在剑宗长老之上! 甚至可以说在整个剑宗无出其右。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小七提着食盒走到宋溪亭旁边,衣袖一挥,面前立时出现一副桌椅,他把食盒里的菜摆上桌,甚至贴心地给宋溪亭摆好碗筷,「这副躯壳并非我的真身,只是藉此与你见上一面——先尝尝我的手艺?」 宋溪亭刚想说自己动不了怎么吃,小七手指一弹,解开了他的束缚。 「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怎么放心吃你的饭?」宋溪亭觉得他莫名其妙,「谁知道你有没有在饭菜里下毒?」 小七失笑:「我若想杀你何必费这个工夫?」 宋溪亭:「……」 也是,人家连仙狱禁制都不放在眼里,杀他不也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吗? 「至于我是谁……」小七略作停顿,似乎卖了个关子,弯着眼睛说,「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们总有真正见面的那天。」 饭菜做得倒是色香味俱全,可宋溪亭一点胃口没有。 笑话,对面坐着个不知道哪个妖魔鬼怪,谁能吃得下饭? 「你来找我,不会只是单纯给我带个饭吧?」 宋溪亭脑瓜子快速运转。 他寻思百年来自己也没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除了在恶歧道欠了点钱,怎么就被对方惦记上了呢? 更可怕的是,他连对方是什么目的也不清楚。 「自然不是。」小七很诚实地承认了,「我来,是要送一样东西给你。」 他从袖中伸出五指,掌心朝上。 也是这时,宋溪亭注意到他的手掌居然没有纹路,显得苍白而光滑。 接着,一团透明雾状的光点出现在他的掌心。 第147页 宋溪亭问:「这是什么?」 小七:「你缺失的残魂。」 宋溪亭愣了:「……什么?」 小七微微一笑:「你看,它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到你的身体了。」 话音刚落,那团光点仿佛受到本体召唤,在宋溪亭尚未回神的时候化成一道白光,钻进了他的眉心。 几乎是在残魂入体的剎那,源源不断的力量一齐涌入身体。 宋溪亭捂着胸口,脸色难看地起身,面前的碗筷被他不小心挥落在地,连同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美酒佳肴。 小七平静如水的面庞在眼前扭曲模煳。 「你……」宋溪亭唿吸越发急促,踉踉跄跄想去抓对方,却只触到小七冰凉的衣角。 他听见小七的嘆息声,近在咫尺。 身体失重,他被小七拦腰抱起,不费吹灰之力放在屋内竹榻上。 宋溪亭脑中浑浑噩噩,意识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混沌,他咬着舌尖,尝到血液腥甜的味道,手指死死绞住对方的衣服,抱着他活不了也要拖对方下地狱的想法。 虽然这个办法十分以及极其愚蠢,但眼下宋溪亭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好在小七也没有阻止他的行为,坐在床沿居高临下望着他,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动作,好像只是在观察宋溪亭与他残魂的融合情况。 宋溪亭浑身痛得痉挛,整个人大汗淋漓,每当意识清醒,他都觉得自己快要爆体而亡了。 这种痛不是□□的疼痛,是来自于灵魂深处,他不知道别人融合残魂会不会这么痛,又或者眼前这该死的「小七」根本就是骗他的! 什么残魂,都是狗屁! 「再忍一忍,就快好了。」小七动作轻柔地帮宋溪亭擦去额角汗水。 宋溪亭很想骂人,但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任何话。 求求了,不管是谁,随便来个人吧! 把这该死的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不知哪路神仙路过听到了信徒的祈祷,就在宋溪亭意识再一次陷入混沌前,他听见竹林外传来一道熟悉又清亮的剑吟。 小七从床边退开,不妄剑从百里之外袭来,瞬息逼至眼前,感受到剑刃携带的强悍灵力,小七眸中略感意外,不过这抹惊讶之色很快淡去,他眸光微转,视线掠过蜷在榻上的宋溪亭,脸上温和的笑意也在这一刻消失。 不妄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却未见血光。 只剩下一件素色衣袍缓缓从空中飘落。 陈争渡现身在竹屋,眉宇间笼罩着冷肃之气,他用剑身挑起落地的衣袍,施展灵力,紧接着衣袍轰得自己燃起火焰,把残余布料烧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屋中凭空多出一行字—— 陈道君,汝想成神,还是成魔? 「唔,救我……好痛!」 宋溪亭睫毛颤动,挣扎着从混沌中清醒,手指依旧倔强地抓住床边人的袖子。 他面带痛苦,并不知道在融合残魂后,自己的样貌也发生了难以想像的改变。 最明显的地方便是额头,一道古怪的红色印记正从皮肤深处显现,宛如被鲜血浸润,随着色泽愈来愈鲜艷,浓重的魔气自竹屋蔓延开来。 不妄剑自动感应到魔气的源头,竟挣脱了陈争渡的手,自动调转剑锋,蓄势待发,直指竹榻之人。 陈争渡垂眼,沉默地注视着宋溪亭。 将他此刻痛苦挣扎的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下一秒,不妄剑被主人强行收入鞘中,以竹屋为中心,仙狱内蔓延开一道以神魂为引的结界,连同魔气一併纳入其中,所及之处再无第三人可以踏足。 宋溪亭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闻到一股令他几欲落泪的安息香。 微凉的温度从他的眉心向下,最后落在两瓣伤痕累累的嘴唇。 第70章 下山 混乱和欲望交织在一起。 编织出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梦境。 等宋溪亭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叽叽喳喳的鸟雀从屋檐飞过,仿佛昭示着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不对,仙狱哪来的太阳和小鸟? 宋溪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一下又龇牙咧嘴地倒回床上。 浑身骨头像被拆了重新装过似的,特别是某个地方,传来隐秘的、难以言喻的胀痛。 直到此时宋溪亭才恍然记起先前发生了什么。 整个过程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甚至在最初那个吻后,是他反客为主,把陈争渡压在了竹榻上。 后面发生的事就有些失控了,当然失控的只有他一个,即便是做这种事的时候,陈争渡也是隐忍不发的,任由宋溪亭坐在他身上起起伏伏。 一个个记忆碎片闪过脑海,宋溪亭不由得老脸一红。 但同时他不禁在心里打鼓。 他和陈争渡之间还有那么多问题没弄明白,现在他又不清不楚强迫了人家,这要如何解释? 而且天道只让他帮助战神渡情劫,没让他真的染指战神啊…… 思及此,宋溪亭飘忽的目光落在左手腕心。 「啊!」他惊讶地叫出声,「没了!」 宋溪亭揉了揉眼睛,用手指去搓腕心的皮肤,搓到通红也没看到那颗红色的圆点。 天道留下的印记……不见了? 宋溪亭呆愣愣地盯着手腕。 脑中忽然浮现出昨天在竹屋的情形。 第148页 不知是不是他记差了,昨天最后一次看见这印记时宋溪亭累极了,趴在陈争渡身上喘息,两人肢体交缠,最后关头他感觉到印记隐隐发烫,抬起手看了一眼,就发现那颗红点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流淌起来。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结束后也忘了这事。 如今想起来,难道这样才算完成了天道任务? 那岂不是昨天他和陈争渡发生的事,天道都知道? 宋溪亭嘶了一声,抓起旁边的被子捂住脸,差点把自己憋没气了才又怂怂地探出脑袋唿吸。 这里显然已经不是仙狱了。 但任凭宋溪亭绞尽脑汁,也没能猜出剑宗哪个山头的屋子是这么朴素的风格,房梁有灰尘不说,角落里还挂着稀稀拉拉的蜘蛛网。 阳光从漏了半个角的窗户洒进屋中,宋溪亭却久违地感受到如沐春风。 算了,破点就破点吧。 再破也比待在仙狱强不是? 只不过他如今是剑宗叛徒,还是被护山大阵噼出来的妖邪之身,陈争渡怎么把他带出来的? 剑宗上下没有人提出异议吗? 「哎,你醒啦?」 房门打开,一名少女走进屋中,留着齐刘海,头髮梳成一根又黑又粗的辫子垂在左侧,五官清秀稚嫩,臂弯处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鲜花。 宋溪亭疑惑地看着对方,眼前的少女明显是个普通凡人,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灵力波动,他拧眉问:「你是谁?」 少女走到木桌前,拿起简易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笑道:「我叫红叶,这是我家——你睡了那么久,肚子饿不饿?不过我这没有什么好吃的,你要吃的话只能自己去做,厨房就在外面。」 宋溪亭眉头拧得更深了:「这是你家?那我为何在这里?陈争渡呢?」 「哦,你说陈道君陈仙长?」红叶不知从哪摸出一颗青绿色的果子,咔嚓咔嚓吃起来,「是他把你送下山,托我找个地方安置你的,还说待你醒后,让你不必再回剑宗了。」 宋溪亭下床的动作一顿。 「早年我承蒙仙长救命之恩,干脆就让仙长把你送到我家,由我暂时照顾你……」 红叶还在说着话,好半天没等来床上人的回应,奇怪地眨眨眼睛,问道:「你以前也是修士吗?为什么仙长不让你回去,你犯什么错了吗?」 宋溪亭沉默许久,冷不丁自嘲一笑:「嗯,犯了大错。」 原来是这样。 昨夜的温存终归只是黄粱一梦,宋溪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陈争渡赶下山。 不过如此也好,宋溪亭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宗门正法,保住了一条小命。 而且他和陈争渡本来就没什么瓜葛,现在也只是各归各位,等日后陈争渡飞升成神,说不定他还能去他的神像前拜一拜许个愿,毕竟他这一遭,没有功劳,多少也能捞点苦劳吧? 宋溪亭代坐在床边,任红叶唤了几声也没反应,少女耸了耸肩,又挎着竹篮出了门。 凡间日升日落极有规律,宋溪亭醒来差不多是午时三刻,坐了一会儿感觉到太阳逐渐西斜,才意识到时辰转瞬即逝,他竟直接坐到了酉时初。 红叶推开门,惊讶道:「你一直没出门呀?我用卖花的钱换了些肉饼,你要吃吗?」 宋溪亭摇头。 红叶没有劝他,一屁股坐在桌前,自顾自吃饼。 吃完,她潦草地抹干净嘴,转头道:「你在这坐了一下午,想好以后要去哪了吗?」 宋溪亭觉得她挺有意思:「我是被剑宗赶出来的,你不怕我是坏人?」 红叶认真看了他片刻,想了想说:「你不像,你长得很好看。而且我相信仙长,我能看出你对他很重要。」 宋溪亭动了动唇,一时艰涩难言。 就在不久前,宋溪亭好几次差点冲出门,去见极山,去剑宗,去找陈争渡把一切都和盘托出,管他什么天道任务,管他飞不飞升,哪怕陈争渡知道他身带魔骨,对他拔剑相向,宋溪亭也认了。 然而这个念头在脑海浮现又被他给摁了下去。 陈争渡既然把他送下山,就是明确表示不想再和他过多纠葛。 作为九州玄门魁首,陈争渡身上有太多不得已,宋溪亭不能这么自私,也不捨得毁掉他。 因此在面对红叶的问题时,宋溪亭考虑很久,佯装洒脱地说:「去哪里都行,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 两年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酒肆旗帜飘扬,醇厚的酒香绵延数里,长途跋涉的商人途径此处,几乎都会在店里点上一壶酒,再搭配一碟外酥里嫩的鲜花饼。 这家酒肆刚在这开业半年,听说掌柜是位外乡人,身边带着一个伶俐的小丫头,自称兄妹。 兄长平日里游山玩水时常不见踪影,但凡在店,就会在店门口支一个小摊,给来往路人看相算命,不管信或是不信,都只收一个铜板。 但别看他年纪轻轻又不着调的模样,算过的都说准。 「真有这么邪乎?」一个路过的行脚商人问。 「骗你作何?」正在闲聊的两个妇人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先前宋小哥头一回算命,就是给我们镇长的独孙算的,说他今日酉时逢身体有恙,叫他晚上少吃东西。王公子不信邪,没听,结果你猜怎么着?」 第149页 「怎么着?」 「当晚果然出事了!听王府下人说王公子正是吃饭吃太快,不小心被食物噎住,一口气没上来,还好郎中去得快,才保住一条性命!」妇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拍着胸口,一副后怕的模样。 商人哼道:「说不定是他蒙对的,我就不信这些!」 今日赶巧,算命的小摊就支在酒肆门口太阳晒不到的阴凉地,简简单单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除此以外旁边还用一块碎布写了两个大字:算命。 年轻老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来往行人吵杂声吆喝声竟也没能吵醒他。 行商人走过去,用手指扣扣桌子。 老闆头也不抬,嗡声说道:「喝酒往里走。」然后把头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话音刚落,一枚铜钱噹啷落在桌上。 商人说道:「我不喝酒,我算命,你来看看我今日运势如何?」 宋溪亭打了个哈欠,这才悠悠睁开眼睛,往商贩脸上扫了一眼。 商人刚想说话搓搓对方的锐气,谁知年轻老闆有气无力留下一句「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人就又趴下了。 商人额角青筋一跳,任谁这么被诅咒心情都好不到哪里去。 他用手拍桌子,大声喝道:「什么?!你咒老子呢?」 宋溪亭嘆了口气:「你既不信,又何必找我算命?」 商人:「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信口雌黄的江湖骗子!说这么邪乎,嗤,不都是唬人的?」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铜钱。 却不料宋溪亭快他一步按住了铜钱,他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指着那块碎布,说:「概不赊帐。」 商人怒不可遏道:「老子听你咒一句,你还想要我的钱?信不信老子掀了你的破摊子?」 「大胆!谁要掀他摊子?问过本公子了没?」王衡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腰间繫着一把长剑,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看气势就不是商人能惹的。 宋溪亭见怪不怪,叫来红叶,兄妹俩一人抓一把瓜子,事不关己似的看起热闹来。 自从王衡在这算了一次后,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宋溪亭,连他爹说花钱给他塞进某个修仙小门派,他都不要,一根筋认准了宋溪亭,非要拜宋溪亭为师,觉得跟着他能学到真本领。 宋溪亭咔嚓咔嚓嗑着瓜子,趁商人不注意,将那枚铜钱收进钱袋里。 「算你们狠……」商人单枪匹马,当然不敢和带着打手的王衡叫板,青着脸拨开人群要走。 谁知他刚要走出众人视野,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骤然往前扑倒,脸磕在一块凸起的石板上,鼻血当场就涌了出来。 刚刚商人算命时周围就有不少人在,如今一看,可不就应了那句「血光之灾」吗?顿时看向宋溪亭的眼神愈发钦佩。 等人群散去,王衡拍着马屁就走上前来:「师父,您的能力还是这么强,什么时候教教徒儿啊?」 宋溪亭扔掉手上的瓜壳,「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师父了?」 王衡只得看向一旁的红叶,央求道:「好红叶,你帮我说点好听的,你看我连自己的灵剑都打好了!」 红叶摇头:「我兄长不收徒,你死心吧。」 今日入帐一枚铜钱,宋溪亭心满意足,决定提前收摊。 外面红叶还在同王衡闲聊:「你前两天不是去了什么狂浪宗拜师学艺?他们不收你吗?」 「嗐,修真界最近可乱得很!」王衡往门口台阶一坐,愁眉苦脸道,「三大仙门排行第一的剑宗知道吧?听说他们门派有个天才剑修好像入了魔,整个修真界都去围剿他了。」 第71章 围剿 「砰——」 宋溪亭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柜檯上的一坛酒。 酒液洒了一地,剩下的全都泼在他衣服上,寒凉入骨。 大堂几桌客人都被他吓一跳,可宋溪亭顾不得安抚客人,抬脚径直走到王衡面前,「你刚刚说什么?」 王衡抬起头,发现宋溪亭的脸色很难看。 他认识宋溪亭以来,对方就是一副看淡生死,随遇而安的咸鱼模样,有时候他明明就在眼前,但你能感觉到只是一具空壳,他的魂根本不在身上。 王衡从未见过他情绪起伏这么大过,一时有点不习惯,磕磕巴巴地说:「我说,修真界出乱子了……」 「后面一句。」 「哦,剑宗有个天才剑修入了魔,整个修真界都去围剿他了?」 宋溪亭心一沉,皱眉问:「你知道那个天才剑修叫什么名字吗?」 王衡摇了摇头:「那不清楚,我也只是在狂浪宗的门徒聊天时凑巧听到的,还没听全就被人赶走了。」 红叶看宋溪亭的反应,也有点不安,下意识抓住宋溪亭的衣角。 「红叶,这两日你一个人在店里可好?暂时歇业也行。我有事得出门一趟。」宋溪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红叶没有说话,白着脸点头。 王衡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福至心灵地问:「师父,你是不是要去打听剑宗的事?不如你带上我一起吧?我认识不少修仙门派的弟子呢!」 宋溪亭扫了他一眼。 王衡略显心虚,轻咳了声:「好吧,认识不少修仙门派里看大门的弟子,但他们多少也能知道点什么的吧?而且我有钱,他们不认人,总认钱吧?」 第150页 宋溪亭倒不是缺钱,只是他曾经作为剑宗弟子跟在陈争渡身边,难保有人认出他来,带个王衡还能掩人耳目。 决定后当天两人就离开了小镇。 王衡原本还想带着两个家丁,想着多两个帮手,被宋溪亭无情拒绝。 此去见极山情况不明,他带一个累赘就够麻烦了,实在不想再多操两份心。 两年前宋溪亭带着红叶云游四方,去了几个地方后忽觉没意思。 曾经没有自由的时候想着自由,谁知完成天道任务后反倒不知道去哪了,于是和红叶商量一番,找了处不知名的小镇隐居。 陈争渡把他送下山时还给他留了储物戒,除了传音玉坠,其他东西宋溪亭也用不上,他干脆就把一些值钱的丹药灵器换成了银子,也算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潇洒生活。 只除了一件事令宋溪亭颇为迷茫——之前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两股交缠的力量,且其中一股随着时间与日俱增。 在恶歧道被旭尧意外看破时,宋溪亭才知道他体内身带魔骨,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是魔煞之气,一个比腐蜣还可怕的东西!是以宋溪亭一直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魔气侵蚀,变成不人不鬼的魔头。 其次在仙狱,神秘人把他的一缕残魂还给他,而后体内的魔煞之气突然变得极其狂乱,险些将他吞噬殆尽。 宋溪亭都以为自己活不过那天了,幸好后来陈争渡赶到救了自己。 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宋溪亭也不清楚。 他醒后就在山下了,根本没办法当面找陈争渡问清此事。 他也试图用传音玉坠联繫陈争渡,可每次都石沉大海,陈争渡许是彻底不想搭理他了。 于是在同红叶一起离开前,宋溪亭写了封匿名信传给剑宗,信里提及了「小七」之事,让陈争渡多加小心。 眼下两年过去,宋溪亭担心的事始终没有发生,体内的魔煞之气仿佛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宋溪亭明显感觉自己修为比以前高了很多。 比如曾经他只能借用符箓使出招式,现在已至臻化境,能做到言出法随,连陈争渡的真言禁令也不在话下。 难不成修真界流传的双修之法真有那么神奇? 当时宋溪亭为之惊嘆,后来想想却是疑点重重,毕竟他从来没听过谁家双修能把魔骨修没的——虽然九州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携带魔骨之人了。 宋溪亭是想过去找陈争渡,又怕得知对方已经飞升的消息,徒增伤感,只得自己一个人摸索探寻。 不在酒馆支摊的时候,他几乎大半时间都花在收集和研究古籍上。 而他也万万没想到,没等他研究明白,陈争渡先出了事。 「打听到了,前去剑宗围剿魔头的大都是近两年刚刚崛起的修仙门派,没有缥缈宗和贪狼鬼谷。据说曾经四大仙门之一的梵天世家分崩离析后,附庸他们的宗门被各大门派吸纳,逐渐成为九州玄门的新兴势力。」 王衡咕咚咕咚灌了两杯水,摇头啧道:「我看这些人巴不得剑宗出事,他们好另起炉灶,趁机重新推选出一个新的四大仙门。反正鬼谷的人不出世,剑宗名声一毁,剩下一个缥缈宗,也掀不起水花了。」 宋溪亭冷嗤一声,心说这梵天世家真乃「聚是一团屎,散失满天稀」! 「剑宗那边情况如何?」 王衡道:「见极山外被各大修仙门派围着,暂时没人敢硬闯剑宗的护山大阵——不过听说他们给剑宗最后期限就在今晚戌时,若不交人,他们就要强行攻破阵法。」 宋溪亭点点头,从钱袋摸出一枚碎银放在桌上,「今晚你留在客栈。」 「啊?师父你不会打算一个人去见极山吧?太危险了!」王衡一惊一乍道。 「小王啊,你还想不想拜我为师?」 「当然想啊!」 「虽然你这个人悟性极低、根骨奇差、灵根不净、资质平庸……」 「……」王衡越听,脸拉得越长,强颜欢笑道,「师父,你这话后面有没有但是啊?」 宋溪亭高深莫测看着他,如他所愿跟了句:「但是——你的眼光还是非常不错的。」 王衡眼睛一亮:「此话怎讲?」 宋溪亭捋了捋不存在的鬍鬚,桃花眼狡黠又明亮:「九州第一天才剑修陈道君,他是我老相好啊。」 王衡表情像被雷噼了:「……」 宋溪亭:「我这一身本领都是受陈道君亲传,你算是跟对人喽!」 王衡消化半天,呆呆地问:「陈道君,好耳熟……可是现在被玄门围剿的那位?」 宋溪亭笑眯眯点头:「没错,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去了?」 王衡恍然大悟。 啊,原来咱们是来救师娘的! 天色渐暗,见极山下呜呜泱泱围着数不清的修士,火把的光将漆黑的树林照得亮如白昼。 每个人脸上都如临大敌,只待时辰一到就准备攻破护山大阵。 在这之前他们也试图派人和剑宗沟通过,可剑宗那边一拖再拖,明显是不准备交人,众人便下了最后通牒。 虽说剑宗乃九州四大仙门之一,但他们胜在人多,除了牵头的几个势力较大的修仙门派,还有很多散修也自发加入围剿的队伍。 自从魔族被镇压于蛮荒,九州已经千百年未曾出现过魔族之人了。 而剑宗还胆敢窝藏魔头,此举已为世人不容! 第151页 今日他们势必要将魔头彻底诛杀! 站在队首的其中一名修士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后同其他人对视几眼,只等最后一声令下。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人群中间掠过,森然剑气在护山大阵和修仙门派组成的队伍前生生噼开一条深不见底的横沟,要不是为首的修士眼疾手快飞身后退,恐怕就要葬身在这道恐怖的剑气之下! 「什么人?!」为首的修士如临大敌,持剑喝道。 「是陈争渡!」 「魔头,魔头出来了!」 人群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修士定睛一看,只见对方的确穿着剑宗的祥云天禄暗纹袍,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般优越,周身带着熟悉的漠然和矜贵。 即便入了魔,他也是曾经那个高不可攀的陈道君。 修士摇了摇后槽牙,恶狠狠道:「魔头休走!」 满山围剿的修士,陈争渡视若无睹,态度可谓嚣张至极! 甚至在离开前他还耀武扬威地挑衅众人! 怒火迅速被点燃,所有修士跟随号令,齐刷刷御剑追上那道远去的身影。 等人差不多走光了,宋溪亭才从一棵树上落下,走到护山阵法前,指尖划出一道灵力没入传音玉坠中。 没多久,法阵里面走出两个人,一高一矮。 矮的那个身穿罗裙,裙摆沾满尘土,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正是任雪纯。 她扶着一个身材比她高大的男子,步履艰难,踉踉跄跄地徒步走下山。 看清陈争渡和他身上斑驳的伤痕,一剎那,宋溪亭心脏差点骤停。 他急忙过去接过陈争渡,急得手也不知道往哪摆,只觉得陈争渡遍体鳞伤,哪哪都是血,他怕不小心弄疼了他。 任雪纯脚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地,抬头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把大师兄交给你,并不是相信你,而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大师兄被魔气侵蚀以来,一直自封于寒潭之下,受雷刑鞭挞之苦。我不清楚宗门里谁泄露的消息,我爹和东丘长老迟早要给剑宗和九州玄门一个交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死。」任雪纯眼里闪烁泪花,瞪着宋溪亭道,「你可以带他走,但你若敢做出对大师兄不利的事,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宋溪亭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哽住,声音略微沙哑:「……多谢。」 此地不宜久留。 虽说那些修仙门派被他的木傀儡引开,可调虎离山之技终归不保险,万一有人琢磨过来,调转枪头,那他们谁都走不了。 宋溪亭和任雪纯道别,召出茯苓剑,选了个与木傀儡相反的方向,径直离开见极山范围。 不知飞了多久,总算回到先前落脚的客栈。 这里离剑宗相隔甚远,位置偏僻,暂时不会引人注意。 先前在见极山脚不觉得冷,进到房间宋溪亭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股彻骨的寒意是由陈争渡身上蔓延过来的。 宋溪亭不由自主想起刚刚任雪纯说的「自封寒潭两年」,便再也压抑不住红了眼眶。 他扶着陈争渡在床边坐下,去到王衡房间,让他准备一桶热水,不要惊动旁人。随后回到屋中,盘膝而坐,牵起陈争渡的手掌心相贴,向他渡去源源不断的灵力。 陈争渡目前身体状况太虚弱,宋溪亭不敢一股脑把灵力灌进去,只将浑厚的力量拆解为一缕一缕,如灵动的丝线,操控它们沿着特定的经络游走。 运行了数个小周天后,陈争渡苍白的脸上明显有了血气。 然而还没等宋溪亭高兴,他的灵力忽然在陈争渡丹田感受到一抹熟悉的力量。 紧接着陈争渡眉头一皱,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第72章 坦白 宋溪亭大惊失色,连忙揽住倒下的陈争渡。 屋外想起敲门声,王衡搬来几桶热水倒进房间的浴桶中,来回几趟总算把浴桶倒满,累得直不起腰来。 他在家当小少爷,从没被人这么差使过,但他看着房间另一边的宋溪亭和传闻中的陈道君…… 实在太惨了,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叫苦叫累。 「师父,师娘他流了好多血啊,要不我去给他找个大夫?」 放在今天以前,他说这话宋溪亭能把他脑壳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空心的,眼下全然没心思骂王衡,皱眉道:「我要在这里待上七天,你帮我看着外面,如果有修士朝这里靠近就敲门提醒我,除此以外不要来打扰我。」 王衡连连点头:「好的师父!」 宋溪亭之所以带着王衡,是因为他本人是个一根筋,认准一件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宋溪亭平时嘴上嫌弃他,其实心里真把他当朋友。 等王衡离开后,宋溪亭除去陈争渡的衣衫,扶他进了浴桶。 托他这两年翻看的古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宋溪亭同样褪去衣物坐进桶里,再次运行灵力,这次他更加小心,试图探查刚刚和他制衡的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 随即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陈争渡体内确实有一股魔煞之气! 先前宋溪亭一直以为陈争渡是因为无情道破而走火入魔,可直到此时他才惊觉,陈争渡体内的魔煞之气和他曾经那股力量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回事? 宋溪亭尝试继续输入灵力,那股魔煞之气极其霸道,几乎一瞬间就将丝丝缕缕的灵力吞噬干净,仿佛一口永远填不满的深渊。 第152页 甚至在宋溪亭想撤回灵力时,却发现自己已然被它牢牢牵制住,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汲取灵力。 纵使宋溪亭如今修为大涨,也遭不住这么个吞噬法,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 宋溪亭没有强行停止,冷静下来后不再和魔煞之气硬碰硬,四两拨千斤地绕开魔气的围追堵截,总算在自己被吸干前抽回了手。 胸口剧烈起伏,宋溪亭额头遍布汗水,气喘吁吁睁开眼睛。 冷不丁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陈争渡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宋溪亭身上,似在细细端详眼前之人。 宋溪亭下意识屏住唿吸,轻声唤道:「大师兄?」 陈争渡垂着眼,长睫毛覆下一片墨色阴影,从宋溪亭这个角度看,可以窥见他瞳孔深处潜藏的一缕暗红色幽光。 他心里咯噔一声,张开五指在陈争渡面前晃了晃,然而就在这时,陈争渡却突然发难——他原本和宋溪亭各靠一边,此刻骤然倾身向前,宋溪亭对他毫不设防,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陈争渡不费吹灰之力按在浴桶边缘,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扼住他的脖子,一寸寸收紧。 随着力道增加,宋溪亭愈发难以唿吸。 他涨红了脸,指尖竭力运起一抹灵力没入陈争渡眉心,可脖间的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他只得无力搭在陈争渡的手腕上,艰难吐字:「……哥、哥哥……」 不知是先前那抹灵力起了作用,还是那声「哥哥」让陈争渡稍有松懈,总之对方不再继续施加力道,勉强给了宋溪亭一点得以喘息的空间。 他开始剧烈咳嗽,眸中带着水汽,颤动的睫毛微微湿润,眼角也染成了红彤彤的颜色,靡丽又鲜艷。 还没等他彻底缓过气来,一抹轻柔的触感扫过眼尾。 连带着对方灼热的体温,从皮肤烫进骨骼深处,酥酥麻麻,最后涌入沸腾的血液中。 宋溪亭眨动眼睛,犹在思考刚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陈争渡又在他另一边落下一吻,声线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抱歉,别哭了。」 陈争渡说完这句话,眉头便又深深拧起,目光专注看着宋溪亭,指腹缓慢擦过他的脸颊,抹去上面溅到的水珠。 宋溪亭愣了愣,盯着陈争渡看了许久,察觉他瞳孔深处的那抹暗红不见了,只剩下如墨般的黑色,和曾经那个清冷寡言的陈道君没有任何区别。 这一瞬,千言万语也道不出宋溪亭的复杂情绪,他哇一声把脸埋进陈争渡胸口,整个人可怜又委屈。 陈争渡不在时他尚能独自设计耍玄门修士团团转,陈争渡昏迷时他也能冷静下来替他运转周身灵力,如今陈争渡醒来了,他反倒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遇事只知道哭和撒娇,不哄不行。 陈争渡无奈地嘆气,才说让他别哭,没想到道完歉哭得更凶了。 他手掌扶着宋溪亭的后颈,揉了揉自己刚才掐出的红痕,语气不甚熟练地安慰:「还疼么?是我的错,你要如何补偿都可以。」 宋溪亭其实压根没在意他掐自己的事。 他知道陈争渡刚刚是被魔煞之气操控,失去了神智,他哭只是因为后怕。 宋溪亭无论如何想想不到,在他下山的两年,陈争渡非但没有飞升,甚至还入了魔。他吃了多少苦,两年里受了多重的刑罚,宋溪亭全都不知道。 他该死的竟然全都不知道!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宋溪亭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应该早点去找你的,我应该早点把你救出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有脸埋怨你为什么不理我……」 「阿亭。」陈争渡强行把他脑袋扶起来,捧着宋溪亭哭得泪流满面的脸庞,温声道,「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为此自责。」 宋溪亭嘴唇颤抖,白着脸问:「哥哥,你体内的魔煞之气是不是……是不是……」 他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他怕自己今后不知如何面对陈争渡。 「不是。」陈争渡笃定地给了他回答,随后咳嗽几声,虚弱道,「阿亭,可否为我运功护法?」 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陈争渡的体温总算没那么冰凉,可脸色依然难看至极。 毕竟他身上带着雷刑,又遭魔煞之气反噬,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宋溪亭连忙点头,用灵力重新升高水温,见陈争渡合上双眼运气打坐,一动不敢动地在旁边护法,期间浴桶的水一直保持着热气腾腾的温度。 过了许久,窗外天色由暗转明,陈争渡才慢慢睁开眼睛。 宋溪亭担忧道:「哥哥,感觉怎么样?」 陈争渡点点头:「没事……」 两人离开浴桶,宋溪亭捏了个净衣诀,身上便又恢復清爽,他小心扶着陈争渡回到床榻,正想起身去找王衡让他去买点灵药给陈争渡养伤,手就被牵住了没能动弹。 宋溪亭顺从地坐在床榻边沿,视线从陈争渡立体的眉骨一路往下,掠过鼻樑和薄唇,扫过线条锐利的下颌,最后又回到四目相对。 两年时间,宋溪亭没有哪一刻真正忘记陈争渡,他总是在梦里回到长水镇,一遍遍重复自己和陈争渡相遇的场景,再到两人下山游歷。 那些暧昧的、亲密的拥抱和吻,让他魂牵梦萦,每每醒来望着身边空无一人的房间,都倍感怅然若失。 第153页 这是宋溪亭生前死后都不曾感受到的情愫,让他措手不及的同时,也感到无穷无尽的思念和牵挂。 难怪红尘中人大都贪嗔痴恨爱恶欲,尝过情的滋味,试问有谁能逃过这一劫? 而两年前宋溪亭曾庸人自扰的问题,如今也用最惨烈的方式得到了结果。 他抓紧陈争渡的手,这一刻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也不再临阵逃脱。 宋溪亭深吸一口气,和陈争渡坦白道:「在恶歧道的时候,我和方昊宁他们遇到了旭尧……当时旭尧意在鲛珠,我为了拖延时间等救兵前来,就、就和他过了几招……」 宋溪亭垂着眼皮,看不见陈争渡的表情,继续说道:「二师兄都不是旭尧的对手,我就更别提了,但在旭尧动手杀我前,他意外发现我能操控腐蜣……也是那时,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魔骨……」 宋溪亭一字一句,语气缓慢地将他藏了许久的秘密和盘托出。 说到最后,他的脑袋都快低到胸口去了,直到陈争渡开口:「你匿名传到剑宗的信函我看到了,也把此事告知了长老,但那日你离开仙狱后,他就不见了踪影。」 闻言,宋溪亭疑惑地皱眉:「什么意思?他逃走了?」 陈争渡摇摇头:「剑宗上下,除了我与二位长老,没有人记得宗门内有一个名唤『顾小七』的弟子。」 这下宋溪亭是真的震惊了。 他瞪大眼睛道:「那长老们怎么说?」 陈争渡:「他们也闻所未闻。」 宋溪亭眉宇间的摺痕更深了,他想不到此人修为居然如此高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剑宗,甚至能在无声无息间篡改那么多人的记忆。 他到底是谁? 究竟有何目的? 宋溪亭一开始以为他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他除了旭尧和赫连翊,在外面也没有其他仇家,而且旭尧和赫连翊师徒早在恶歧道就与白无忧同归于尽了,放在他们活蹦乱跳的时候,也没有那个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潜入剑宗。 他沉思着想了半天,后知后觉意识到话题似乎歪了。 宋溪亭眨了眨眼睛,犹豫看向陈争渡,心虚道:「魔骨的事,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陈争渡不料他还能转回来,悄悄嘆了口气,随即把宋溪亭拉到身边躺着,声音平静道:「嗯,没什么要问的,我知道你没有骗我。」 第73章 合籍 话音刚落,陈争渡就感觉到宋溪亭的脑袋在自己怀里一拱一拱的。 他不由得低眸去看。 宋溪亭调整完姿势,以一个小鸟依人的模样贴着陈争渡,还小心避开了陈争渡身上有伤的地方。 雷刑留下的伤痕不容易消除。 即便用灵力治疗,也只能止血,不能彻底癒合。 在寒潭深处倒是能快速治癒伤口,在每一道雷刑落下之前,确保受刑人不会一命呜唿。 陈争渡仿佛已经习惯身上的痛楚,并没有放在心上,手揽着宋溪亭后腰将人彻底抱在怀中,两人贴在一起,密不透风。 他将下颚抵着宋溪亭的头顶,用拥抱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温暖了。 第一日尚且有惊无险地度过。 之后几天宋溪亭都在房中替陈争渡护法,如今他无情道破,修为大减,从原来的化神境一下退至元婴后期,需要宋溪亭从旁协助才能勉强压制住体内的魔煞之气。 宋溪亭预估的时间大差不差,第六日早上,陈争渡情况终于好转,王衡也在外面敲了敲门——根据他们之前的约定,只有修士往这个方向来他才会敲门警示。 宋溪亭二话没说,过去打开房门,对王衡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你是回镇上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和我们一起走会遇到很多危险,你自己想好。」 经此一遭,宋溪亭觉得王衡此人确实靠得住,虽然有时候二缺了点,但交代他的事他都完成得很好,也不会乱说乱问,乃至让宋溪亭真的动了收徒的心思。 不过那也等他解决了陈争渡体内的魔煞之气,他们还能活着回酒肆的时候——宋溪亭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王衡没有半点犹豫,立刻说道:「我要跟着师父师娘!」 「好,那就现在动身。」 王衡:「我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就在客栈后院,要扶师娘下楼吗?」 宋溪亭颇为讶异地挑了挑眉,神色满是赞许。 马车晃晃悠悠往城门口去,此时天光尚未亮堂,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贩夫,肩上挑着扁担,竹篓里放着热气腾腾的蒸饼。 王衡买了些递进车厢,宋溪亭也没客气,拿起一个吹了吹,餵到陈争渡嘴边。 陈争渡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半是疑惑半是无奈地问:「师娘?」 「啊。」宋溪亭看陈争渡丰神俊朗的五官,凑过去在他嘴角偷了个香,继而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就是这样,有什么问题?」 陈争渡思考片刻,一本正经说:「合过籍,才算名正言顺。」 「什么?」宋溪亭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懵懵地抬起头。 见状,陈争渡淡淡道:「与你说笑的。」他伸手擦去宋溪亭嘴角沾着的两粒亮晶晶的糖粉,「别再皱着眉头了。」 宋溪亭一把抓住他的手,眸光清亮,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郑重地问:「师兄,你要与我合籍吗?」 第154页 - 那些打着围剿魔头旗号的修仙门派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他们遍寻无果的对象採用了如此朴素且普通的出行工具。 马车一路经过两座小城,除了城门的看守懒懒散散问王衡看过一次路引,好在这东西对王衡来说不算难事,早在出门前就已备妥——这时候带王衡出来的好处便淋漓尽致体现了。 只是城中人多眼杂,以防万一宋溪亭和陈争渡没有一起进城,让王衡独自去城里买些灵丹妙药,顺便补充粮食。 虽然他们修仙的不需要吃东西,但陈争渡身上有伤,多少需要补充营养。 此行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泽鹿崖,听闻诸微尘当年就是在这座山上的一座破庙出的家,若要他选一个地方作为自己坐化之处,多半就是在泽鹿崖。 现在九州地界危机四伏,陈争渡体内的魔煞之气一日不能彻底消除,宋溪亭就一日不能安心。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赌一把了。 诸微尘有佛眼在身,或许能想到什么办法,再者说,以诸微尘和陈争渡的关系,眼下大概也只有泽鹿崖是安全的。 王衡不在,马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陈争渡闭着眼睛正在运气,宋溪亭叼着一根杂草坐在外边,支着腿百无聊赖看着远处。 他现在境界提升后越发耳清目明,周遭有任何动静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因此这一路上始终风平浪静,没出什么么蛾子。 这次压制运气的时间有点久,等车厢内传来陈争渡的声音,宋溪亭迅速钻进车厢,视线扫过他浸满冷汗的额头,皱眉道:「要不然还是御剑过去吧?」 陈争渡摇了摇头:「太危险了。」 他一个人的话可以不顾这些,但宋溪亭必然不会放他一个人走,两个人御剑目标太大,容易被附近的仙门发现。 陈争渡不想让宋溪亭陷入危险之中。 「那等王衡回来,我们就加紧车程。」 陈争渡朝他露出平缓的笑容,表示自己尚能坚持,让宋溪亭不要担心。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提,如果千辛万苦到了泽鹿崖,诸微尘不在那里怎么办?又或者他在,但他别无他法,他们又该怎么办。 泽鹿崖仿佛成了吊在驴眼前面的胡萝蔔,让他们始终坚持一口气,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 如此又熬了十天半个月左右,终于能远远看见泽鹿崖的山头。 好在这次他们的运气不错,刚刚抵达泽鹿崖山脚的村庄,宋溪亭就在一家农户的院子里看到了挽着袖子餵鸡的诸微尘。 起先宋溪亭还没敢认,诸微尘裹在脸上代表性的白布不见了,头髮彻底剔干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仿佛能映出光,比在京都时更瘦些,但脸色还算红润,不像半步就要登天的模样。 诸微尘餵完鸡,熟门熟路从推开篱笆门走出来,目光掠过马车帘后的陈争渡,意外道:「呀,还以为我会先一步白髮人送你这个黑髮人,没想到我们叔侄俩命都挺硬。」 宋溪亭听不得别人咒陈争渡死,哪怕是玩笑。 他一句「大师」卡在喉咙,气急败坏咽进肚子,盯着他光熘熘的脑门嘀咕:「你这也没有白髮吧……」 诸微尘这才像模像样单手合掌,沖他颔首道:「宋施主,近来可好。」 宋溪亭撇嘴:「勉勉强强,半死不活。」 王衡凑过来小声说话:「师父,这就是你说的能开佛眼的大师?那能让他帮我看看姻缘吗?」 宋溪亭凉飕飕瞥他一眼:「他看过的最后都找了男媳妇,你要吗?」 这话还真不是宋溪亭胡说八道,之前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方昊宁,那小子装得人模狗样,实际连跨物种的事儿都做得出来。 前段时间宋溪亭与他传信,才知道他当了两年新帝,实在坐不住,草率地把皇位传给了年仅七岁的小皇弟,让他母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垂帘听政,自己则追着兰茵去了南海。 王衡听完沉默两秒,闭上了嘴巴。 三人同诸微尘前往泽鹿崖顶的寺庙,昔年破破烂烂的庙宇重新修葺过,看着干净整洁,只是地方不大。 宋溪亭十分自然地和陈争渡一间房,王衡作为小徒弟颇为眼力见地给师傅鞍前马后收拾房间,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少爷,如今跟着宋溪亭算是吃够了苦头。 不过宋溪亭没有半分心虚,对此心安理得——这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呢? 诸微尘对他们来意心知肚明。 四人在院子里分吃完一只烤鸡,当然有胃口吃的只有诸微尘和王衡,好不容易等他俩吃完,宋溪亭刚要开口,诸微尘就打断他说:「小宋施主,即便我已是半截黄土埋身,泄露这等天机也是要遭雷噼的。与其为难我,不如问问你身边之人呢?」 宋溪亭动作一顿,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陈争渡。 后者坐姿挺拔如松,一袭黑袍随风而动,透着浑然天成的清俊之气,他坐在宋溪亭旁边,镇定自若与其对视,仿佛没听懂诸微尘的言外之意。 诸微尘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会儿又说:「侄儿啊,你既已认定了小宋施主,就不应该瞒着他,总归都是一家人……」 「皇叔。」陈争渡克制地出声打断,眉眼微微冷峻。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二人倒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了——」诸微尘手指点点宋溪亭,再移回陈争渡,摇头道,「以前你瞒着他,现在他瞒着你,实在是公平合理。」 第155页 王衡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自顾自吃完饭,就抱着宋溪亭从储物戒拿给他的《赋灵诀》回屋钻研了。 诸微尘一个人惹得两个人不开心,管杀不管埋,也跟着回房间睡觉了。 宋溪亭和陈争渡两个人坐在院子里,任凭沉默蔓延,只觉满院清风也吹不净心里的愁绪。 「你知道怎么祛除体内的魔煞之气,却不告诉我,还同意跟我千里迢迢到这来,是为什么呢?」宋溪亭生不起陈争渡的气,只是满脸茫然不解地问他。 「我其实,没想过能离开见极山。」陈争渡说得委婉。 但宋溪亭知道他的意思。 这话能有两种解释,一个是陈争渡在自封寒潭前就想好了此生不再离开潭底,自愿受永无止尽的雷刑之苦;一个是在九州玄门上门围剿时,陈争渡也早已做好自戕的准备,不给师门蒙羞。 无论哪种解释,陈争渡从未想过能再见到宋溪亭。 这些时日对他而言,已经像做梦一般,他无法再贪心祈求更多。 「可是我们还没有合籍啊。」宋溪亭轻声呢喃,「你答应我的,不能出尔反尔。」 「阿亭……」陈争渡张了张嘴,想说那日他是开玩笑,但此时此刻他看着绷紧背嵴,倔强又难过的宋溪亭,还是没忍心反驳他。 宋溪亭咬紧牙关,沉默许久才开口:「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放弃的。」 第74章 红线 其实宋溪亭不明白,他的天道任务已经完成,陈争渡为什么依然偏离了天机簿的命格? 难道天道是骗他的吗?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像涨了水的棉花愈来愈膨胀,但宋溪亭无法验证,也无处诉苦,连天道存在过的唯一印记都消失不见了,他拿什么证明自己曾经被天道选中过? 「今日天气晴朗,小宋施主,有劳你帮我把西厢房放的旧书拿出来晒晒。」诸微尘和王衡一人背着一个小竹筐和锄头,打算去山里挖几颗新鲜的山笋。 宋溪亭回过神应了声,走去西厢房搬书。 陈争渡昨天半夜又被魔煞之气侵扰差点失去神智,如今正在房中休息。 他近来失去神智的次数越来越多,发作起来眼睛会变成红瞳,眉心中间还会出现一道花纹繁复的红色印记,周身散发出极重的魔气。 若非泽鹿崖是天然的洞天福地,满山灵力充盈,加上诸微尘布下的结界,恐怕陈争渡的魔煞之气早已引来无数修士围追堵截了。 西厢房里摆的书很多,大都是封存完好的古籍,自带一股陈旧的气味。 宋溪亭开酒肆隐居的那两年从各地收集了不少古籍,诸微尘这边的他倒是从未看过,于是一边晒书一边挑基本翻看,权当打发时间。 倏地,他目光定在一本缺了书衣的古籍上,泛黄的纸张边缘略有残缺,这似乎依然能从扉页认出这是一本禁书,且与魔气有关。 宋溪亭拿起来仔细阅读,竟还真给他看出些许门道。 书上记载上万年前,神与魔相生相剋,阴阳互根,有一名修仙者意外同时得到两股力量,遭到反噬之际受到神明点悟,自创术法,将其中一股力量成功引出体内。 然而此术之所以成为禁术,一是因为难以成功,天时地利缺一不可,二是因为引出的力量也需要载体,也就是所谓的容器。 后来九州一名邪修意外得到这本禁书,通过验证后,修改了其中几点内容,使得术法成功率大大提升。 宋溪亭看着书上大量「房事」、「精元」有关的字眼,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红。 也是这时,他脑海里忽然飘过诸微尘叫他去晒书时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时间恍然大悟,心情复杂至极。 - 年关将近,天气温度愈发寒冷,泽鹿崖山顶已然覆了一层霜雪,但放眼望去,满山的树林草木依旧盎然,即便被雪压弯了枝叶,也能迅速恢復生机。 山下村庄的百姓将泽鹿崖奉为神山,也不是没有道理。 一大早诸微尘就拉着宋溪亭去山下採买年货,说要在今天一展身手,让他们尝尝苦练百年的厨艺。 山下过年气氛很足,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红色灯笼。 两人在集市买完菜,诸微尘又带着宋溪亭兜兜转转,最后来到村中唯一一家药铺前。 「我那侄儿清心寡欲,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也是这样。我还记得他那会儿菜四岁多,因为能力出众,被皇兄软禁在东宫,终年不得踏出宫门一步。直到八岁那年,国师将他带离京都,送上见极山。至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一面。」 两人站在药铺门前,诸微尘娓娓说道:「这么听,你可能会觉得我与争渡关系不甚亲近。实则不然,他被囚于东宫时,只有我隔三差五就会偷偷翻墙进去找他,给他带宫外新鲜的小玩意。」 「他小时候也无趣的很,明明长得乖巧可爱,却每天板着一张脸读书写字,我怎么逗他都不理。也是我去的次数多了,烦他烦得厉害,他才会赏脸和我玩一会儿。」 「他离开皇宫那年我正巧也不在宫中,没来得及送他。后来我在泽鹿寺出家,原想去见极山见他一面,结果走到山门口了我也没进去,心想那小傢伙冷心冷情的,再一修仙,恐怕更加六亲不认。我若找到他,他面无表情问我是谁,叫我多没面子?」 「于是我便写了封信,连同一枚极品孔雀石,拖剑宗弟子转交给他。待他什么时候找到心上人,就把石头送给对方,算作家传之物。」 第156页 听到这,宋溪亭愣了愣,下意识抬手摸耳坠,有些惊讶地看向诸微尘。 诸微尘笑说:「所以我当时一见你,就知道你与争渡关系非常了——说起来,那枚孔雀石还是我离开西陈皇宫时,从皇兄的珍宝库千挑万选挑中的宝贝,价值连城呢!」 宋溪亭沉默片刻,一时间觉得两只耳朵沉甸甸的,像挂着两座千斤巨石。 「我虽开了佛眼,但到底是□□凡身,你得允许我偏心,那毕竟是我从小哄着的亲侄子。」诸微尘道,「不过你既然愿意随我下山一趟,应该也做好准备了?」 宋溪亭知道他在说什么,抿着唇点点头:「我不能让他替我承担一切。」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命途多舛。 后一句诸微尘没有说出口。 他的佛眼能看前世今生,但他无法改变,也不能告诉对方,否则只会业障缠身。 买完东西回寺院。 王衡在砍柴,他没做过这些粗活,木头砍得有粗有细,丑得别致,心中第无数次后悔没把他那两个趁手的家丁带上。 陈争渡则坐在竹椅上闭目养神,认真完成宋溪亭交给他的晒太阳任务。 诸微尘说展示自己的厨艺这话还真不假,味道先不评价,至少菜的品相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晚上四个人围坐在桌前,王衡还眼尖地发现了诸微尘藏在灶台旁边的两坛好酒,一口下去,大唿过瘾。 「我感觉我这两天的修行进步极大,现在我上山砍木头、挑水手都不会抖了。」王衡自卖自夸。 「那看来小王施主也算有天赋的,照你这样继续修行,大概……」诸微尘煞有其事掐了掐手指头,「不出四十年,你准能摸到筑基的门槛!」 王衡本来还挺兴奋,一听「四十年」顿时灵魂出窍,笑容都僵住了。 到那时他都差不多六七十岁了,今天筑基明天就能回家颐养天年。 「就没有更快一点的办法吗?」王衡苦着脸看向宋溪亭,「师父,你以前跟我说你也是废灵根,是不是骗我来的?」 宋溪亭老神在在,「修行不能求快,要求稳。你这是机缘未到,等哪天开悟了你就懂了。」 王衡懵懵懂懂地点头,举起杯子敬宋溪亭,嘴很甜地说:「多谢师父教诲,祝师父师娘永结同心。」 诸微尘猝不及防被一口酒呛到,掩着袖子咳嗽起来。 宋溪亭给陈争渡倒了杯酒,桃花眼弯弯,「哥哥,这杯喜酒我们得喝吧?」 陈争渡原本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胡侃,此时垂眸掠过宋溪亭握着酒杯的莹白指尖,竟是没有反驳「喜酒」一词,听话地接过酒杯。 酒液滑入喉中,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端。 紧接着,他听见宋溪亭凑近自己耳边,声音刻意压得很轻:「我已经知道了,孔雀石不止是生辰礼物,还是定情信物——哥哥,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山间的晚风寒冷彻骨,陈争渡却感觉浑身热意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陈争渡抬眸与宋溪亭四目相接,克制又冷静地「嗯」了一声。 两壶酒喝到底,王衡抱着酒壶摇了摇,神志不清地咕哝:「这就没了……咯,师娘喝醉了?我、我来帮忙……」 宋溪亭扶着陈争渡起身,脚步也略显虚浮。 但还好他提前吃了解酒的药,眼下尚能支撑。 同诸微尘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转而把晕头转向的王衡带走了。 不知是他们两个谁体温高得惊人。 宋溪亭手心出汗,连唿出的气都是烫的。 好不容易把陈争渡扶回房间,宋溪亭松了口气,刚准备站起,腰上就多了一只手,把他轻而易举带到了床上。 陈争渡眉心紧蹙,瞳孔深处一抹暗红隐隐浮动,欲望源源不断攀升,四肢百骸仿佛烧着一团火。 他身体被压制着动不了,意识勉强留下一丝清明,哑着声开口:「阿亭,你这是何苦?」 宋溪亭挤出一抹笑容,桃花眼含着水光,不顾身后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背嵴绷紧,好似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冷汗簌簌滚落。他咬着下唇,把头抵在陈争渡胸口,实在受不住的时候就干脆趴在陈争渡身上,睫毛抖着,像遭雨打湿了,喘着气说:「可是……我捨不得你死啊……」 临到关头,宋溪亭转动储物戒,拿出一团不知放了多久的红线,动作很慢,却很认真,分别系在两人的无名指上。 「这是一根在月老祠受过香火的红线,无论生老病死,它都会保佑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哥哥,我是个早已死过一次的人,我性格顽劣,满嘴谎话,处心积虑来到你身边,看情况以后可能还要缠着你永生永世——这样你也愿意与我合籍吗?」 诸微尘制的药效果只够维持到现在,陈争渡蓦地翻身将宋溪亭反压在身下。 他没有回答,一反常态动作很兇地咬住宋溪亭的红唇,继而深入唇缝,追着宋溪亭湿滑的舌尖不断吮.吸舔.吻,随着喉结滚动,来不及咽下的口水从嘴角溢出,使得这个吻愈发涩.情。 宋溪亭舌根被吸得很痛,但他只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热烈地回应陈争渡。 唇舌交缠间,夹杂着痛苦和欢愉的闷哼。 与此同时,一股汹涌的力量骤然将宋溪亭吞没。 第157页 第75章 入魔 子时差两刻,代表新的一年还未到。 王衡被外面一阵巨大的烟花爆竹声吵醒,头疼欲裂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看外面天色漆黑,霎时起床气涌上心头。 大晚上的谁在放烟花,还让不让人睡好觉了? 他刚想捂着耳朵躺回去,忽地一想:不对啊,师父今天下山又没买烟花,哪来的爆竹声? 山下的百姓放烟花能放到泽鹿山上来? 正奇怪着,王衡忽然感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剧烈摇晃起来。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不是他在晃,而是整个房间,不——是整座山在晃动,外面震耳欲聋的声音显然也不是什么烟花爆竹。 王衡一骨碌起身,穿好鞋子,拿起佩剑,冲出房间。 果然,泽鹿崖外诸微尘的结界不知何时破了,漆黑的夜幕好似被撕开一道口子,漫山遍野都是修士,或御剑在天,或持剑在寺外,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空旷的庭院内,诸微尘一人面对围剿的玄门,一手合掌,一手捻着佛珠,面不改色,甚至还能谈笑风生:「寒寺不奉香火,诸位施主若来求神拜佛,怕是走错了地方,恕贫僧不远送。」 「佛门重地,我等也不想舞刀弄枪,只是小师傅这寺中藏着祸世魔头,我等也只能不请自来了,还望小师傅将陈争渡交出来,玄门修士在此,必斩妖除魔,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诸微尘讶异道:「……陈争渡?莫非是剑宗那位惊才绝艷的天才剑修陈道君?我怎不知何时他变成了什么祸世魔头?」 那修士见他表情不像作假,应该不是魔头同伙,态度不再咄咄逼人,哼道:「他陈争渡算什么天才剑修?恐怕如今剑宗的人都没脸认他是自己同门,你说是不是啊,纪兄?」 乌压压的人群中,纪哲一身明净白衫,踱步走上前,冷声道:「剑宗建派以来门下弟子无不奉公克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不料今日竟被一个魔头毁了名声,实在是宗门上下之耻。此行我便是奉师门之命,前来剿杀魔头,清理门户,还九州一个安宁。」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剑宗弟子面面相觑,他们出发前长老们说的明明是要纪师兄将大师兄带回师门处置…… 但事到如今,他们剑宗弟子的确应该表明立场。 若大师兄真的入魔,难道他们还能徇私不成? 「噗嗤。」话音刚落,西厢房传来一道轻蔑的笑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眉目艷丽的红衣少年倚着门框抱胸而立,好像已经听了很久的热闹,在他旁边,赫然站着另一道颀长身影,半张脸被屋檐挡着看不分明,只露出半截线条锋利的下颌。 即便如此,众人也能从他身上那件显着的墨色祥云天禄暗纹袍认出对方的身份。 ——陈争渡果然在此! 满山的魔气铁证如山。 众人群情激奋起来,纷纷叫嚷着:「魔头,出来受死!」 「哥哥,你看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像不像昨日我们在后山看到的那只金毛猴的屁股?」 宋溪亭和陈争渡眉来眼去地打情骂俏,仿佛在场所有人都是他们的乐子。 诸微尘见他们完好无损出来,暗中松了口气,面上无奈一笑:「那只金毛猴比我师祖辈分还高,你这样侮辱它,被它听见可就遭殃了。」 众修士被他们一唱一和,气得脸上青红白绿,五彩缤纷。 为首的修士看向纪哲,似乎在催他出手。 纪哲召出本命灵剑直指檐下的陈争渡,气势滔滔说道:「大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玄门修士以除魔卫道为本职,若你束手就擒,我们自然会给一个痛快,也不会连累无辜之人;若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顾昔日同门情分!」 「哪来的鼠辈,也配在这大放厥词?」宋溪亭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纪哲师兄,你在沧浪江一战被偷袭伤及经脉,怎么,赫连翊那一箭是射中你脑子了吗?」 纪哲铁青着脸:「宋溪亭,你什么意思?!」 宋溪亭:「你哪只眼睛看到陈争渡入魔了?哦……我说呢,大师兄在寒潭闭关修炼,是谁偷偷摸摸往外假传消息?莫不是自己境界迟迟上不去,就嫉妒构陷同门吧?」 「你放屁!我在寒潭之下亲眼看见他被魔煞之气缠身,还能有假?我本想禀报长老,将其暗中诛杀,可长老们执意包庇他,甚至不顾惜宗门名声。」纪哲面容扭曲,声音逐渐拔高,「我自问勤奋刻苦修炼数十载,仍不能突破金丹境,他却能靠旁门左道成为天才剑修,简直荒唐至极!就算我答应饶他一命,今日在场的所有玄门修士也万不能答应!」 「我今天算是明白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自己根骨不佳,却将罪名怪到别人身上,难道这天下年纪比你小、修为比你高者都是靠旁门左道提升境界的吗?」 「且不说大师兄,前有缥缈仙门的少主邬岚,后有与我同日拜入剑宗的方昊宁,他们哪一个天赋修为不比你高?」 宋溪亭语气嘲讽道:「纪哲,你说你苦修数十载,却依旧不明白一个道理——人总要有自知之明,盲目自傲,好高骛远,永远不可能修成正果。譬如曾经梵天世家的家主旭尧……啊,怪不得我听你一番话如此耳熟,难不成你中心的榜样是他吗?那真是失敬了。」 自从梵天世家分崩离析,旭尧和其座下弟子也被永久钉在了耻辱柱上。 第158页 今日来围剿陈争渡的修仙门派中也有受梵天世家迫害的散修,闻言全都狐疑地望向纪哲。 纪哲额前青筋一跳,恼羞成怒:「莫要听此人颠倒黑白!大家有所不知,此人乃妖邪化身,两年前擅闯剑宗护山大阵,被我等擒入仙狱,后侥倖逃出,不知去向!哼,原本我还在奇怪你如何能逃得出仙狱,如今来看,恐怕也是陈争渡暗中相助吧?」 「啪啪啪。」 宋溪亭敷衍地拍手为他鼓掌,嘴角微微勾起,慢条斯理地说:「啊,你前面说了一堆屁话,现在总算有一句说到点子上了。」 纪哲警惕地盯着他,「什么?」 宋溪亭没说话,衣袖无风而动,一剎那间爆发出来的魔煞之气令人防不胜防,几个前排御剑的修士几乎连反应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七窍流血,震落在地,靠后的修士们也感到体内气血不断翻涌的痛苦,立即抬手布阵,联合抵挡。 原本只想简单震慑一下对方,殊不知闻到血腥味,宋溪亭瞳孔隐隐泛红,几乎控制不住那股堪称狂躁的杀意。 幸而陈争渡一道清心诀让他灵台重归清明。 「阿亭,别逞强。」 宋溪亭靠在陈争渡怀里,皱了皱眉,等到剧烈的心跳逐渐平息,才抿着唇说:「我没事。」 和上次情况不同,两年前他体内有一股灵力和一股魔气相互缠斗、相互制衡,如今经过两次禁术转换,宋溪亭体内的灵力消失,被魔煞之气彻底占据。 也就是说,他已经完全堕魔了。 宋溪亭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变化,那股力量仿佛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强大如斯,也恐怖至极。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一个人就把泽鹿崖这些修士全杀了。 但他不能这样做。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魔的本性在作怪,因此宋溪亭克制着,即便出手也只是震晕他们,没有真正做危及对方性命的事。 「诸位,现在看清形势了吗?」宋溪亭邪肆一笑,目光扫过寺外狼狈不堪的百家修士,「你们从一开始就认错目标啦,要围剿的魔头是我啊!只是很可惜,三大仙门不出山,凭你们这群小喽啰,还不够我玩的。」 众人眼中的惊恐是货真价实的。 毕竟他们这一辈人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魔族之名,如同管中窥豹,目光短浅,自以为凌驾于万物,殊不知他们连对方一根手指头都不如,对方要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原来他们这群人竟全都是来送死的吗? 宋溪亭冷声道:「今日我不杀你们,哪来的回哪去吧!若还想除魔卫道,我在此随时恭候诸君。」 原以为这些玄门正道修士会抹不开面子,没成想话音落下,为首的几个修士面面相觑,竟真的能屈能伸,带着自己同门转身就走。 第一个人动,后面的人也跟着灰熘熘下山去。 纪哲咬紧了后槽牙,但凭他一人再也无法成事,只能心有不甘地撂下一句「自古邪不压正,宋溪亭,迟早有一日老天会收了你」,遂板着脸御剑离开。 宋溪亭装模作样大半天,早都累了,特别是用以威慑的一击,他刚刚融合魔骨,力量本就不稳定,强行收回时筋脉涩痛难言。 陈争渡虽未出面,手却一直扶着宋溪亭后背,用灵力替宋溪亭压制魔煞之气,他刚才恢復一点灵力,如今更是唇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还让我别逞强,逞强的明明是你……」宋溪亭吓得连忙抱住他。 对面屋的王衡和诸微尘早在打起来前就躲进了房间,此时探出脑袋,心惊胆战地问:「师、师父……你真是……那什么魔头啊?」 宋溪亭似笑非笑:「后悔了?山下那些修仙门派估计还没走远,你现在追上去大约还来得及。」 王衡挠头道:「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师父您太厉害了,一个人打退那么多修士!而且我看您和之前也没差别啊……」 宋溪亭刚想说什么,突然目光凌冽看向寺门的方向。 与此同时,诸微尘也感应到什么,转身面朝寺门。 山间吵杂的风声一下子变得寂静,好像他们所处的天地间万物休止,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令人唿吸一窒。 山道上明明空空荡荡,宋溪亭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警惕道:「什么人?!」 第76章 神域 外面空无一人,宋溪亭却听到有人传来嘆息。 这股压迫的感觉是他刚才面对满山修士也不曾有的。 陈争渡眉心微蹙,召出许久未曾出鞘的不妄剑,毫不犹豫将宋溪亭护在身后。 王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情况不妙,立刻机灵地缩回房间。 整个院子只有诸微尘尚算淡定。 他合掌于胸前,平静开口:「神君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寺外忽地现出一道身影,罩着朦胧月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出尘绝伦的仙气。 他手持一柄竹骨伞,步履平缓,直到走进寺中,宋溪亭才看清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温昭神清骨秀立于伞下,眉目如初见般温和,仿佛只是途径此处,上来拜会旧友。 但与相熟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个温昭和当日在宗门,乃至京都时见过的大相迳庭。 具体哪里不同,无法用言语描述。 或者说曾经病弱的国师身上俨然多了一丝不可冒犯的神性。 第159页 宋溪亭见到他脸上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 这两年来他也一直在猜测「小七」的真实身份。 起初没什么头绪,某天睡觉时摸到白无忧留给他的那只木傀儡,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晚上竟梦到了一些他遗忘已久的记忆片段。 这次不是白无忧的视角,他飘在空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没有体温的尸身。 白色的小狐狸身上沾满血迹,背着他奔走数千里,最后降落在一处山坳间。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带走了宋溪亭的尸身。 宋溪亭极力想看清对方的脸,可尽管在梦中,他对此人的记忆也并不真切,只记得那人消瘦的背影,以及一声寂寥的嘆息。 梦醒后宋溪亭不知怎么异常肯定,当年那个带走他尸身的和在仙狱给他一缕残魂的绝对是同一个人! 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此人是谁。 就像一幅画,明明已经画出了骨架和脸型,但总卡在关键的眉眼五官上,无论如何也下不去笔,就算硬着头皮画了感觉也都不对。 直到此时此刻,宋溪亭看见温昭的一瞬间,这个人才在他脑海里描绘出清晰的五官轮廓。 宋溪亭看向诸微尘,疑惑问:「刚刚你喊他什么?」 诸微尘没有回答。 陈争渡解释道:「他现在不是诸微尘,是佛陀化身。」 温昭慢条斯理收了伞,同诸微尘轻轻颔首:「迦叶,你留在凡界的时日无多了,待回三十三重天,替本君问祖师安好。」 迦叶躬身作揖,继续说道:「神君此行瞒不过天道,祖师派我下界,一是普度佛法,二便是想劝神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温昭笑了声:「我已身在无间,何处是涯,何处又是岸?」 迦叶自知无法劝阻,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温昭转头看向宋溪亭,几乎是瞬息之间,周围景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间与空间仿佛棋盘上任人随意拨动的棋子,泽鹿崖熟悉的寺院消弭于无痕,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 此处山高万丈,犹如身处云端,极目远眺望只能看见一片苍茫的天幕。 方才站在自己身前的陈争渡,连同佛陀迦叶都不见了踪影。 目之所及只有他和温昭两个人。 对方对他脸上的戒备视而不见,拾步走来,笑意清浅:「如今你上不得三十六重天,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重现昔日场景,来看看可还满意?」 宋溪亭额间魔印显现,掌中蓄力,二话没说攻向温昭。 温昭对他这般反应见怪不怪,单手结印化去魔气,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在宋溪亭额间,强大的神力涌进四肢百骸,轻易就将宋溪亭体内的魔煞之气压制压制得死死的。 他摇头说:「别反抗我,阿亭,不要做徒劳的事。」 直到此时,宋溪亭方才对眼前这个病弱国师的印象有所改变,意识到对方是真正高高在上的神,别说对付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亦不在话下。 按常理推断,自古不两立,他想不出温昭对他和颜悦色的原因? 而且他口口声声说什么「昔日场景」,又是什么意思? 「别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一一告诉你。来吧,随我进去看看。」温昭看出他内心所思,说道。 在这之前,他们所有人都未曾看到温昭有所动作,宋溪亭猜测自己现在还在泽鹿崖,只是所处的空间不同,这里应是温昭开闢的神域之内,类似结界或恶歧道的特殊所在。 宋溪亭尚且不确定只有自己进了神域,还是所有人都进来了,只是落点不同,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需要拖延时间。 他相信无论何时,陈争渡都能找到自己。 因此宋溪亭不再对温昭表露出强烈的拒绝,默默跟上他的脚步,走到宫殿正门前。 门前靠右侧有一棵巨大的桃树,看起来年岁很久,枝条曲折盘旋,树干苍古拙朴,翠绿的枝叶与桃花相映成趣,如诗如画,不用走近也能闻到一股清新的花香。 宋溪亭视线扫过去,发现桃树下挂着一根鞦韆,样式很简单,应该是手工做的,两边绳子系得左高右低,可见技艺不佳。 他在心中琢磨着。 听前头的温昭开口:「那是你做的。」 宋溪亭立刻反驳:「不可能,我从未来过这里。」 温昭停顿了下,补充道:「应该说,是前世的你做的。」 「凡人命数几十载,轮迴转世自不必提。但前世的我如何,又与现在的我何干?神君不必拿什么前尘往事诓人,我不信这个。」宋溪亭站在桃树前,笑容略带讽刺,「我还以为成神之后会与凡人不同,原来也是如此执迷不悟。」 温昭被他挖苦一通,也没有生气,带着宋溪亭进到殿中。 大殿内明亮宽敞,最中间的位置放着一樽冰棺,将将踏入便觉寒气逼人。 宋溪亭猝不及防,冻得一个哆嗦。 等仔细抬头看去时,冷不丁和自己来了个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剎那,宋溪亭以为他面前放了一面镜子,因为冰棺内的人同他长着一张一样的脸,五官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除了衣着不同,其他没有任何区别。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那里躺着的应该就是温昭口中「前世的自己」。 宋溪亭站在门口没再向前,大殿里只余温昭轻缓的脚步声。 第160页 他走到冰棺前,隔着一层透明的薄冰,在对方脸上徐徐划过。 不知是不是宋溪亭的错觉,他竟然能从温昭的眉眼里感觉到浓烈的痛楚,他静静地说道:「混沌之初本没有,我与你乃天地孕育的灵体,只是一个生来便有神格,吸收天地灵气;一个生来自带魔骨,吸收天地浊气。而后才有了之分。」 「最初同居于三十六重天,相安无事,可随着两族日益壮大,开始互生嫌隙,甚至大动干戈。」 「等等,你是说当初是我带领魔族攻打神族?」宋溪亭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听着听着他就成万恶之源了? 「不,当时我们并未参与两族之事。我与你隐居在下界肃云山,不问世事——衢仙殿就是我们当时的居所,而三十六重天上也并没有人知晓你的身份。」说到这,温昭沉默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敛眉道,「只是好景不长,天道找到了我们。」 「魔族生灵涂炭,为天道不容,于是天道降下谕旨,要我杀魔证道,回归三十六重天执掌神位——首当其冲的就是你,天地间诞生的第一个魔。」 最初温昭自是不愿接受,宁愿违抗天道,受到天谴,也不愿成神。 他带着溪亭在下界换了很多地方,躲躲藏藏,却始终逃不过天道的眼睛,而溪亭也知道了哥哥为什么带他东奔西走的原因。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太混乱,令温昭至今回想起来都痛苦万分。 魔族想彻底立于神族之上,就需要补充更加强大的力量,他们开始觊觎天生魔骨,诱哄溪亭加入魔军,带领他们杀上三十六重天。 而溪亭一反常态没有拒绝,瞒着温昭上了战场,对神族造成巨大威胁。 温昭得知此事时并不相信,他了解自己的弟弟,溪亭从来没有野心,只知吃喝玩乐,是个极怕麻烦的人。可当他不顾危险亲身前往战场,却真的看见了率领魔族的年轻领军。 对方身穿盔甲,眉眼间带着熟悉的笑意,在阵前挑衅道:「什么神族?一群杂碎罢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哥哥,我不想在下界躲躲藏藏了,我们杀上三十六重天,做三界的主人,不好吗?」 温昭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犯下大错,为了阻止他,他被迫加入神族。 最后一场大战,最终以神族将魔族封印于蛮荒为结局,而温昭也杀魔证道,成为了三十六重天至高无上的神君。 「如此来看,他死的也不冤枉。」宋溪亭诚实地评价道。 温昭沉默良久,摇头说:「我那时身受天谴之伤,最后一战你是故意败给我的。若不是你,两族大战伤亡只会更加惨烈,魔族也不会兵败如山倒,被顺利封印于蛮荒。」 宋溪亭:「这么说他应该魂飞魄散了才对,怎么还能转世轮迴?」 「你身死魂消之际,我将你的残魂收集起来,暗中送入六道轮迴,肉身保存在此,想着有朝一日等你回来。」温昭说道,「只是你生来自带魔骨,即便轮迴,也会被天道察觉,到那时依然难逃一劫。所以我便想了一个万全之策——」 宋溪亭唿吸下意识放轻,直觉认为温昭接下来说的话十分重要。 「你体内的魔骨与你共生,无法强行取出,否则危及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同样强大的神格取而代之。」 宋溪亭心神一震,万万没想到温昭说的万全之策竟然是这种邪门歪道的办法! 这一刻,他竟分不清站在眼前的究竟是神,还是魔。 「我瞒着天道,将你与武神转世的命格交换,只要得到他的神格,再将体内残余的魔气引出,你就能代替他证道飞升。」说到这,温昭惋惜地嘆了口气,「可惜我在人界频繁动用神力,已被天道察觉,两年前未能顺利指引你杀了他,使得功亏一篑……」 「不过说来也是天意弄人,偏偏迦叶下界普度众生,不巧我又在京都被他撞见过一面。有他相助,你到底还是将神格还了回去。」 「不可能!天道早就直到我的存在,让我帮助武神渡情劫飞升!」 宋溪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那时候他天道不知道他身上有魔骨吗? 如果知道,天道又怎么会选他去接近陈争渡呢? 「情劫自然是假的。」温昭眼底毫无波澜,淡淡说道,「我在你手腕留下的印记,是为了随时找到你,并在关键时刻替你夺取陈争渡的神格。」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温昭布下的陷阱,他居然傻傻地相信了! 甚至险些害了陈争渡。 宋溪亭心中一阵后怕,看向温昭的目光愈发冰冷:「为了自己的执念,如此不择手段,如今的你,与魔有何区别?别告诉我,你带我来这,和我说这么多,是想让我感谢你付出的一切?」 「同你相依为命的弟弟早就死在了大战,我不是他。就算我是,我也不会承认有你这样的哥哥。」 闻言,温昭手指悬停在冰棺上,没有理会宋溪亭的发言,自顾自说道:「合该如此,是我这个当兄长的没能保护好你——阿亭,凡人之躯无法承载魔骨的力量,回来吧。」 第77章 魔将 说话间,冰棺表层的薄冰开始融化。 宋溪亭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当即想要逃离。 然而在神域中,温昭就是这里的主宰,宋溪亭甚至没来得及反抗,魂魄就被引出体外,被迫换了一具躯壳。 第161页 冰棺中沉睡万年的容颜逐渐恢復生气,在温昭神力加持下,宋溪亭睫毛一颤,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睛。 温昭所言不假,宋溪亭在进入这具躯壳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排斥,肉身顺从接纳了他的魂魄,甚至有种重归原位的感觉,通体舒畅,连丹田无法压制的魔煞之气也能运转自如。 只是肉身被冰封太久,宋溪亭将将醒来时还不太习惯,手脚僵硬无法动弹。 温昭将他抱出冰棺,穿过殿门,来到后山一处泉眼。 泉水冒着热气,宋溪亭没入水中,立刻感觉血液回暖,手指也能微微动弹了。 温昭放下他后便起身往外走。 宋溪亭立刻叫住他:「你去哪?」 「别急,你先在此休息。」温昭也没藏着掖着,回答道,「外面有客到访,我该去迎接一下。」 他倒是心大,说走就走了,也没有在附近布下结界,好像根本不担心宋溪亭会跑。 可转念一想,整个神域的一草一木都逃不出温昭的手心,自然不必费那个工夫。 而随着灵魂与肉身彻底合二为一,许多陌生的记忆陡然掀开尘封的盒子,迅速从宋溪亭脑海一一闪过。 温昭甫一踏出衢仙殿,不妄剑就迎面袭来。 剑气彭拜如潮涌,陈争渡周身裹着凌锐寒意,势不可挡攻向温昭。 「又见面了,陈道君。」 面对气贯如虹的一击,温昭依旧游刃有余。 如今他的计划败露,不必瞒着天道,早已回归神明真身,而陈争渡一介凡人,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威胁。 强大的神力几乎完全压制住了灵力。 陈争渡抽身后退,眉头微动,咽下喉中腥甜。 温昭站在高处俯视对方,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神力在空中凝出无数冷箭,直指陈争渡。 千钧一髮之际,宋溪亭自殿内飞出,挡在陈争渡身前。 温昭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宋溪亭神情复杂,曾经的回忆如潮水般在眼前淌过,如今再面对温昭时,他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硬着头皮开口:「昭玄,别伤害他。」 万年前天地开闢之初,作为灵体诞生的他们没有名字,是后来拜入菖蒲祖师后得祖师赐名,他叫溪亭,哥哥名为昭玄。 温昭脸上显然有所动容,漫天冷箭霎时化为虚无,嘆道:「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但我更想听你唤我一声兄长。」 宋溪亭抿了抿唇,碍于两人如今的立场,还是没能叫出口。 正僵持中,不知怎么回事,远处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紧接着整个神域似乎遭到某种冲击般剧烈摇晃起来。 陈争渡反应很快,立刻抱着宋溪亭退后数丈,落地的瞬间,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纵沟——这座高耸入云的肃云山竟被生生噼开两半,周围地面也呈现焦黑之色。 宋溪亭惊魂未定,有那么一剎那怀疑昭玄疯了,结果一抬眼,却看见昭玄站在肃云山另外半边,以神力护住了殿宇和桃树。 「……这是怎么回事?」宋溪亭人都傻了。 看这情况不像昭玄动的手,倒像是神域外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不知躲在何处的诸微尘这会儿终于现身,他抬起头,目光悠远,合掌说道:「阿弥陀佛。不论,但凡违逆天道者,终将遭受天谴雷劫之罚。」 宋溪亭眉头一跳:「又是天谴?」 陈争渡也有所感应,方才压制住他的那股力量正在逐渐消退,他沉默片刻,说道:「神域主人的力量在减弱。」 宋溪亭视线不由得望向昭玄,后者眸色淡淡,态度始终从容不迫,似乎并不把神域崩塌放在心上。 沉闷的雷声愈发响亮,伴随着震动次数一次比一次频繁,整个神域终于开始支撑不住。四周一望无际的天空蔓延开无数黑色纹路,就像瓷瓶破碎前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只需轻轻一碰,等待它的结果便是支离破碎。 宋溪亭本该感到庆幸,没想到他们能这么顺利从神域安全脱身,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空荡荡的,被一股焦灼紧紧攥住心脏。 他皱眉看向昭玄,对方的目光也一直凝在他身上。 两人对视的瞬间,宋溪亭看见昭玄微微一笑,对他说了句什么,但两人距离太远,加上又一道雷声噼落,耳边除了轰鸣声外,便只有神域彻底崩塌的声音。 - 时隔十多日,泽鹿崖上再一次聚集了无数玄门修士。 这一次除了一些修仙小门派,九州三大仙门的无量剑宗、缥缈仙门,乃至避世多年的贪狼鬼谷也都派了弟子齐聚于此。 只因多日前泽鹿崖上空莫名出现巨大的灵力波动,螺旋状的云层聚于山顶,金色的雷光若隐若现。 如此怪异的天象引起九州玄门的注意,三大仙门率先算出天罚降世,恐有大事发生,遂立刻派人上山,静待后续。 截止目前,天雷已落下五十一道,超出了七七之数,可见被天道降下雷罚的不是无名小卒! 第七十二道金雷落下时,泽鹿崖上空终于出现变化。 神域崩塌的瞬间,巨大的力量波动横扫一片,幸好玄门由三大仙门为首,早就布好屏障,这才没有被这道神力击碎真元。 邬岚率领缥缈宗弟子站在最前方,护住了北边的修士,即便是他,方才那一瞬间也险些被震伤经脉,他心有余悸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162页 话音刚落,邬岚惊讶地看见被夷为平地的泽鹿崖顶凭空多出几道身影,其中两个还颇为眼熟。 神域破碎的能量是巨大的,即便宋溪亭和陈争渡联手展开屏障也无济于事。 可想像中的痛楚并没有发生。 宋溪亭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紧要关头,居然是昭玄用神力护住了他们。 他勐地抬头去找昭玄。 漆黑的云层遮天蔽日,像要把整座泽鹿山都吸进去,昭玄迎风而立,头顶雷光闪烁,余下的九道天雷尽数齐发,以摧枯拉朽之势噼向昭玄。 宋溪亭睁大眼睛。 他知道昭玄是三十六重天至高无上的神,纵然天道要罚他,也不会真的将他神格抹去。 可在天谴之下,昭玄的神力已经退化到连神域都无法支撑……他还能接下这九道天雷吗? 虽然宋溪亭无法认同昭玄的所作所为,但在此刻,他依然控制不住心中的忐忑。 「轰」得一声,九道天雷落下。 昭玄以神力凝出的屏障几乎瞬间破裂,他身体晃动,低头的剎那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剧烈咳嗽起来。 围观这一幕的玄门修士无不大惊失色,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而不魂飞魄散,对方究竟是何身份?! 然而没等他们猜出昭玄的身份,就在天雷散去之后,泽鹿崖顶重新汇聚起漆黑的浓云,与此同时,众人脚下铺开一道怪异暗红色纹路,范围之大几乎将方圆百里都笼罩在内。 「不好,这是……」数百玄门中,只有少数人对此并不陌生,邬岚脸色一变,难以置信开口,「八荒封魔阵!」 几乎是在阵法启动的剎那,不妄剑凌空飞向某个黑袍修士,混迹其中的修士表情没有丝毫惊恐,狞笑一声,抓起旁边一个没来得及反应的弟子挡在身前。 那弟子惨叫一声,感觉锋利的剑气贴近皮肤,吓得闭上双眼。 就在不妄剑止住剑势的须臾时间,黑袍修士趁机脱身,飞至落地的瞬间,头上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那张脸有大半布满狰狞的疤痕,蔓延到脖颈,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红白相间的皮肉,只有一只右眼尚且完好无损。 毁容成这样,陈争渡沉默片刻,依旧准确无误叫出对方的名字:「赫连翊。」 「什么?!那是赫连翊?!」 「他怎么在这?」 「不对啊,他不是和旭尧一起死在恶歧道了吗?」 赫连翊周身环绕魔煞之气,冷哼一声,抬手将干坤二镜置于阵眼中间。 百年来,神器坤镜一直镇守鲲云禁地,而干镜早前在旭尧手中,后来京都一战后,任雪纯护送干镜返回,将其交由宗门保管。 谁都不知两件神器是如何到了对方手中! 此次任雪纯和几位师兄弟跟着纪哲一同上山,面对众人狐疑和谴责的眼神,她慌乱解释道:「不可能,我明明将干镜送回了宗门!他手上肯定是假的!」 「这个嘛,你就要问问你旁边这位师兄了。」赫连翊声音像含着一块铁,沙哑至极,勾唇道,「若不是他将干镜偷出来,今日我又怎能如此顺利布下八荒封魔阵?」 任雪纯倏地看向身侧。 纪哲脸色苍白,表情略显僵硬,怒道:「不,是你骗我说干坤镜合体可以修復受损的经脉,提升修为,我才将神器偷出来给你的!」 若是知道对方将神器用来开启八荒封魔阵,他万万不可能答应对方! 「是啊,你的经脉我不是帮你修復了吗?不然你以为你今日还能以剑宗二师兄的身份站在这里?」赫连翊面露讽刺,「不过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那颗提升修为的丹药是我早年研制的失败品,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丹田枯竭而亡了。」 眼前这人虽长着赫连翊的脸,但行事作风简直与当初的旭尧如出一辙。 宋溪亭皱眉看着他,如果没猜错的话,那日旭尧临死前强行夺舍了赫连翊,再利用他最擅长的阵法瞒天过海,这才逃过一劫。 若是这样,那白无忧的牺牲意义何在! 宋溪亭咬着后槽牙,差点压制不住满身煞气。 「不……」纪哲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不可能不可能……」 「要我说你也不必如此畏惧,毕竟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成为魔族大军的祭品!」 赫连翊目光扫过宋溪亭,大笑道:「以天生魔骨和数以百计的玄门修士为祭品,再加上合二为一的神器干坤镜!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不枉我苟延残喘等了这么久的机会!哈哈哈哈,看来我魔界大军势必成为三界主宰!」 随着话音落下,天空中赫然打开一条狭长的空间裂缝。 蛮荒界门再次睁开巨眼,于天地间俯瞰众生! 第78章 终章 在场玄门修士无不大惊失色。 邬岚面色肃然,立刻展开陀罗伞,他在京都经歷过一次,因此多少比其他人多了些经验,不至于手忙脚乱,喝道:「所有人展开结界抵御!」 众人从惊慌失措中回神,祭出本命灵器共同抵御阵法。 此行三大仙门中除了坐镇门派的掌门和长老,大部分弟子都来到了泽鹿崖,比在京都时孤立无援的场面好上不少。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封魔阵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他们的灵力,很多低境界的修士几乎瞬间就耗尽了力量,只剩下空荡干涸的丹田,和灵魂深处传来的灼烧般的钝痛。 第163页 毕竟是上古阵法,一旦开启,凭他们这些尚未飞升的肉体凡胎,根本难以阻挡。 「昔日魔族大败于蛮荒,封印之时只有一个魔将自毁肉身,以一缕残魂趁机逃出。若我没猜错,你就是曾经的魔军副将宓鲁?」昭玄稍稍恢復了元气,负手打量赫连翊。 宓鲁冷哼一声,没有反驳:「神君在三十六重天待了这么久,竟还记得区区无名小卒,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不过今日也多亏了神君,我才能如此顺利布下阵法,迎回我魔族大军!」 昭玄长袖飞舞,眨眼间手中便多出一把通体灵光的长剑,「只可惜我的计划里没有你。」 当初昭玄加入神族,给魔军带来的毁灭性打击仍歷歷在目。 宓鲁手背青筋一跳,恶狠狠瞪着对方,半晌才嗤笑出声:「是挺可惜,可惜神君已经不是万年前的神君,你方才受过八十一道雷刑,更别说天谴之下神力减退,就算想阻止我,此时也是强弩之末了!」 「哦?那就试试。」 昭玄长剑一动,人已近至眼前。 宓鲁猝不及防飞身后退,掌心魔气同时挥出! 两人大战之时,天空中的界门已然打开漆黑的缝隙。 无数黑气便争相泄出,甚至已经能从门后听到魔族大军恐怖的怒吼声,闻之肝胆俱裂。 宋溪亭体内魔气被引得蠢蠢欲动,额间魔印像是用烧红的铁烙上去似的,红得滴血。 不用细想,他都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黑气不断逸出,无孔不入,就连结界也无法阻挡,那些来不及避开的修士只是稍稍触及,不过片刻就被黑气彻底侵染,完全失去理智,双眼通红着挥剑刺向自己同门。 队形打乱,战局骤然变得混乱不堪。 而在这期间,越来越多的黑气趁机而入,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无心守着结界。 眼看场面失控,陈争渡毫不犹豫掷出不妄剑,剑气在空中噼开一道锐利的金光,所至之处黑气勉强退散几分。 所有人无不松了口气,那些不久前还参与围剿泽鹿寺,对陈争渡口出恶言的修士此时神情也颇为复杂。 只是这招虽然有效,却终归治标不治本。 界门泄出的黑气越来越多,纵使陈争渡灵力高深,也没办法一直消耗下去——更何况他重伤未愈,境界也尚未恢復,实在杯水车薪。 黑气张牙舞爪在阵内乱窜,如同一只只面目狰狞的勐兽。 再这么下去,他们不是被阵法吸干灵力,就是被黑气吞噬失去本性自相残杀,根本用不着等魔界大军出来,他们就死全了。 宋溪亭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抽动了下。 不知怎么围在他附近的黑气像感受到了天敌的气息,忽然一下子弹开数尺距离,朝着另一个方向飘去。 站在宋溪亭身前地陈争渡见状,也沉默地皱了皱眉。 「哥哥,若是我失去本心,在我伤人性命前,你一定要阻止我呀……」 宋溪亭冷不丁往前走了半步,温热的气息贴近陈争渡后背。 他声音很轻很软,像极了情人间亲昵的言语。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合适,其实宋溪亭更想用力抱住他,凑过去亲亲陈淮生冰凉的嘴唇和脸颊。 他有点惋惜地嘆了口气。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陈争渡愣了片刻,下一瞬,他像是意识到宋溪亭想要做什么,心里蓦地落了半拍,厉声制止:「阿亭!」 话音未落,宋溪亭便已抬起手,魔印在这剎那红得冶丽,将他整张脸衬得惊艷绝伦。 无数黑气从指尖涌入体内,他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无底洞,而想像中的痛苦并未出现,相反,宋溪亭能感觉到体内的魔煞之气越来越充盈,甚至犹觉不够。 难怪昔日魔族觊觎身怀魔骨的他,难怪天道费尽心机也要将他消灭。 界门后的万千魔族安静了一瞬,又重新开始沸腾着叫嚣起来。 就在这时宋溪亭手心一热。 陈争渡不顾他身上浓重的魔气,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向来镇静的脸上难得露出纷杂的情绪,一边徒劳地输入灵力,试图让宋溪亭恢復理智。 「阿亭,别怕。」陈争渡温柔地抚着宋溪亭的头髮,垂眸道,「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宋溪亭面无表情,他不知道眼前人是谁,身体觉得熟悉,大脑却做出了相反的反应——他抬起一掌落在陈争渡腰腹,将其击退数丈。 陈争渡没有防备,再抬头时,便看见宋溪亭飞身跃向界门。 「八荒封魔阵有两处阵眼,九州之下为一个封印,阵眼在京都。另一个则在蛮荒界内,阵眼也在其中——」迦叶脸色很白,右眼金瞳色泽愈发黯淡,快速说道,「此次和京都时情况不同,宓鲁利用干坤镜逆转了蛮荒界内的封印,破除阵眼,强行打开了界门。」 「如今只有进入蛮荒重新封印,才能阻止魔军!」迦叶张了张嘴,忽然戛然而止。 问题摆在眼前。 怎么才能进入蛮荒? 蛮荒之地魔族横行,寻常人连黑气都无法抵御,进入蛮荒恐怕转瞬间就被魔族分食殆尽了。 再者,就算成功进入蛮荒,被毁坏的阵眼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修復的,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生成一个新的阵眼。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第164页 只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只有身怀魔骨之人,才能穿过界门顺利进入蛮荒……」 陈争渡眼睛自始至终望着天际那一抹红色的背影,冷声道:「不行。」 迦叶当然知道他的想法,摇头道:「昭玄瞒着天道行违逆之事,你以为天道为何只给昭玄降下雷劫天谴?」他顺着陈争渡的视线看向宋溪亭,嘆道,「天道需要他为此牺牲。」 即便迦叶为佛陀化身,此时也不免觉得天道无情。 在不需要的时候,可以将其弃之如敝履,而在需要的时候,又理所当然将其推出来。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伤害阿亭——逆天而为,有何不可?」 陈争渡眉眼冷沉,站起身召回不妄剑。 在宋溪亭进入蛮荒界门的剎那,他毫不犹豫追着宋溪亭的身影一起进入其中。 浓重的煞气扑面而来,漆黑的天地间没有一点光亮。 陈争渡用神魂之力设了一道屏障,感觉到无名指微动,立刻朝着那个方向寻去。 他进来是为了带宋溪亭离开。 如果无法离开,他也做好了和宋溪亭永远留在这里的准备。 周围的魔族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又兴奋又躁动,奈何以神魂之力设置的屏障无法轻易击碎,除非神魂的主人飞灰湮灭。 但就算如此,他们疯狂的攻击也令陈争渡举步维艰。 不妄剑在前开路,剑身萦绕的灵力也逐渐变得微弱,幸好在灵力枯竭之前,陈争渡总算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是一片干裂的荒原,遍地残戈断戟,寸草不生,可以想像万年前那场大战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下,只有那一处地方亮着细碎的光芒。 陈争渡知道这应该就是迦叶口中的阵眼。 而在那道阵眼边缘,除了宋溪亭,竟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原本应该在外边和宓鲁缠斗的昭玄不知何时先他一步进入了蛮荒,此时正托着宋溪亭失去意识的身体。 陈争渡瞳孔一缩,立刻飞身上前,周身寒意砭人肌骨。 昭玄察觉他毫不掩饰的敌意,并未迎战,在陈争渡靠近时手掌轻轻按在宋溪亭后背,顺其自然地将其推入陈争渡怀中。 陈争渡接住宋溪亭,见他紧闭双眼失去知觉,唇线不由得绷直了些。 外人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实际陈争渡抱着宋溪亭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只怕自己来晚了一步。 陈争渡下意识屏住唿吸,手指落在宋溪亭眉心,灵力顺着他体内游走,过了片刻,陈争渡神情一松,后又复杂地抬眼望向昭玄。 其实他刚刚如果冷静一点,就能看出些许端倪。 宋溪亭额间的魔印消失不见,先前体内那股汹涌的魔煞之气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更为澄澈的神力。 「万年前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灰飞烟灭,费尽心机才拼凑出一副残缺的魂魄送他入轮迴。」昭玄看着宋溪亭昏睡的脸庞,温声说道,「兜兜转转千余载,到头来依然逃不开天道的安排,但好在此番让我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只是可惜……若我原本的计划成功,此后万年我还能像从前那般陪伴在他左右——」说到这,昭玄视线扫过陈争渡,不知怎么笑了一下,「不过也好,比起我,或许现在的他更想和你待在一起吧?」 陈争渡沉默片刻,问:「……你要怎么做?」 昭玄垂眸看向面前分崩离析的阵眼。 随着时间推移,在外面阵法的加持下,蛮荒内的封印已然开始松动,过不了多久蛮荒界门就会彻底打开。 「我与溪亭自天地孕育之初便双生双克,外人只知他生而为魔,祸乱三界,却不知他体内的魔骨可以压制群魔。」 这也是为何当初大战中,魔族与神族势均力敌,却依旧兵败如山倒的原因。 说话间,阵眼内光芒熄灭,蛮荒封印终于被破。 原本游荡在他们附近虎视眈眈的魔族全都争先恐后朝界门的方向涌去。 再迟就来不及了。 陈争渡还想开口说什么,谁知下一刻,昭玄骤然出手! 强大的魔气震得四周气浪翻滚,他及时护住宋溪亭,发现昭玄那一击居然强行将他们送往界门之外。而他自己则轻飘飘落在阵眼中间,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他脚下的地面蔓延开几道繁复的纹路,汇聚成一个偌大的法阵。 阵眼中心光芒乍现,刚刚开启的上古封印再一次发挥出它原本的力量。 封印重启,在即将离开界门的剎那,宋溪亭突然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他愕然地望着陈争渡近在咫尺的下颚,感受着身体传来莫名的痛楚,那股奇怪的痛感好似来自灵魂深处。 方才被魔煞之气控制进入蛮荒的记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他急促喘息几下,蓦地扭头望向无边无际的蛮荒,「昭玄他……不行……我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宋溪亭微弱挣扎起来,陈争渡不为所动。 眼看他们只差一步就要离开蛮荒,宋溪亭更加着急,「哥哥,昭玄还没出来,你放我下去……」 陈争渡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嘆了口气,摇头说:「没用的阿亭,我刚刚试过,这是昭玄以神魂所设的屏障。」 第165页 除非他自愿,或是身死魂消,否则谁也无法打开。 宋溪亭挣扎的动作一停。 脑袋搁在陈争渡肩头不动了。 这次昭玄算无遗策,在界门重新关闭前将他们安然无恙送出了蛮荒。 只是虽然封印修復还算及时,但界门开启时仍有几只魔逃了出来。 外面一片混乱,尚有余力战斗的修士各自组成队伍,齐心协力对抗魔族。 陈争渡抱着宋溪亭落地,两人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旋即便对上了怒气冲天的宓鲁。 不妄剑悍然迎上,堪堪击退了偷袭的宓鲁,陈争渡冷着脸抬眸,气势凌然不可侵犯。 宋溪亭也站直身体,翻手间茯苓剑便已出鞘,剑锋直指宓鲁。 宓鲁怒不可遏瞪着他们。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进入蛮荒之地还能活着出来,甚至还有余力与他一战! 他在三界苟且偷生千万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开蛮荒封印,迎回魔界大军!结果两次计划,两次皆败于宋溪亭此人,叫他怎能不恨?! 「万年前你背叛魔族,致使魔军大败神族,今日你竟还敢坏我魔族之事!」宓鲁厉声道,「宋溪亭!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抬手一召,远处几只正和修士纠缠的魔族自发没入他体内。 剎那间宓鲁力量暴涨,漆黑的煞气包裹全身。 「陈道君!溪亭!我们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不远处邬岚、任雪纯和几个玄门弟子共同列阵,布下一道结界,以免宓鲁再次脱逃。 宋溪亭同陈争渡相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战意。 两人提剑而上,宓鲁冷笑一声,挥出魔气攻了上来。 谁知就在这时,天空中再次闪过雷鸣之声,金雷噼开集聚于顶的阴云,多日未见天明的泽鹿崖上难得落下一束刺眼的天光。 邬岚表情一变:「难道又是天罚?!」 迦叶盘膝坐在崖边,身上早已狼狈不堪,闻言回答道:「……此为武神歷劫的天雷。」 他抬眸望向远处酣战的三人。 宓鲁败局已定,即便他再强,也敌不过如今拥有神格的陈争渡和宋溪亭。 不妄剑与茯苓剑合二为一,化为一道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巨剑虚影,自九霄直坠而下,宓鲁在两人攻势中顽强抵抗许久,魔气自肉身内部溃散,皮肤之下的血管应声崩裂——赫连翊的凡人身躯终究无法承受这股力量,以至于出现颓势!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三界太平了?哈哈哈……等着吧!魔族大军终有一日……会踏平三界……成为主宰……啊!!」 宓鲁惨叫着灰飞烟灭,与此同时,天空中酝酿已久的雷劫终于噼头盖脸落下! 宋溪亭半跪在地上,耳旁嗡鸣,还没从竭力的战斗中恢復,人就被牢牢锁进一个温暖可靠的怀抱中。 直到几声天雷间隙,宋溪亭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瞪大眼睛,陈争渡竟然准备一个人强行接住天雷?! 宋溪亭闻见浓重的血腥味从陈争渡身上传来,铺天盖地钻进鼻腔,温热的体温似乎也在逐渐变冷。 他惊恐地想挣扎,但陈争渡按在他后背的手力气很大,宋溪亭尝到嘴角苦涩的味道,竟有些分不清是鲜血还是自己的泪水。 「别动……」陈争渡声音沙哑,这种时候还想着安抚他,「我没事……别怕。」 宋溪亭嘴里哽咽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前面数十道时已经将陈争渡的屏障击碎,此时他浑身灵力近乎干涸,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硬抗。 陈争渡疲惫地靠在宋溪亭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对方,轻声道:「那天你说要与我合籍,我很高兴……」 「陈争渡!我已经没有了兄长,你要是敢出事,我就……我就红杏出墙,去找别的道侣了!」宋溪亭深吸一口气,威胁出声,「我那么坏,你得永生永世管着我,知道吗?」 陈争渡似乎笑了一声。 宋溪亭努力竖起耳朵,听到他说:「阿亭,你很好。」 宋溪亭眼眶发热,还想说什么时,就见一道比先前更亮的金雷酝酿完毕,朝他们的位置噼下来——他咬了咬牙,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在最后关头挣开了陈争渡的手,抱着他转了个身。 「轰隆!」 骇然的金光和雷鸣同时绽开,磅礴的力量将一旁的几个修士震晕在地。 整个泽鹿崖上,唯有迦叶还维持着坐姿。 没有人看到,偌大的佛陀真身现于二人身后,伸出双臂,替他们挡去了一部分天雷的威力。 - 相传泽鹿崖一战令天地变色。 九州玄门与魔族大战十日十夜,最终将魔族重新封印于蛮荒界内。 此一战为世人争相传颂,不止在于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还因为那日飞升了两位神仙! 据某个在场的修士所说,那两位击杀魔头后又遭逢雷劫七七四十九道,险些命丧当场,幸好上苍护佑,保二人成功度过雷劫飞升。 要问那两位神仙是谁? 嘶…… 那修士挠了挠头,拼命回忆,最终皱着眉头说:「神君的名讳岂是我们这些无名小卒能知道的?我记得是两位丰神俊朗的男子,且模样十分登对……」 「哦,十分登对啊?你眼光倒是不错。」 第166页 「那是自然!我那日离得远,虽然没怎么看清,但最后两位神君抱在一起生死相依的画面,甚是感人!」修士一拍桌,笃定道,「我猜他们肯定是情同手足的挚友!」 「……」 坐在隔壁酒桌的红衣青年闻言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凳去。 好在他旁边的黑衣修士眼疾手快,面无表情托住了他的后腰,将他往身边拢了拢。 那修士还在喋喋不休,引得四周听众连连惊嘆。 待众人散去,他志得意满拿起空了的酒壶,刚准备喊小二,旁边伸来一只莹白的手,将一壶好酒放在他桌上。 修士顺势看去,被那青年分外灵动的桃花眼闪了闪神,讷讷道:「呃,多谢这位道友,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青年笑了笑,桃花眼弯起:「无名无姓,不值一提。」 说完便站起了身,先前的黑衣修士早已等候在旁,两人临走前,那红衣青年面带狡黠,悄悄凑过来说道:「我倒觉得那二位神君像一双璧人,瞧着甚是般配。」 修士一愣,跟着琢磨半天,发现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他刚想问对方当日是不是也在泽鹿崖上,抬眼时面前早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宋溪亭在路边买了串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笑。 「那么开心?」陈争渡有点无奈地看着他。 「怎么会?道侣变道友,我难过都来不及呢!」宋溪亭说着难过,嘴角却微微上翘,随手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陈争渡。 陈争渡习以为常接过,又跟着宋溪亭逛了好几个地方。 买完东西,两人登上泽鹿崖。 曾经的寺庙早已不在,只剩下一株枝干粗壮的菩提树,树荫如盖,随着山风簌簌拂动。 树下分别立了两块无字碑。 宋溪亭熟门熟路走过去,把两坛好酒左右一个放在碑前。 「我和争渡找了好酒才找到这两坛好酒,你们尝尝喜不喜欢?」宋溪亭笑着说道,「前不久我们去三十六重天拜访迦叶,他说因缘际会,让我们不要强求,若是有缘终有一日会再见面。不过我偷偷打听到,其实迦叶也在六道轮迴找你——皇叔啊皇叔,你到底在哪里逍遥自在啊?」 那日迦叶完成最后的使命,回归三十六重天。 诸微尘清醒没多久,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之后宋溪亭和陈争渡曾试图在人间找寻过他,始终没有下落,便只能随缘了。 只是在这一天,他们还是会下凡一遭,来泽鹿崖和诸微尘说说话。 至于另一块无字碑,宋溪亭收敛笑容,难得沉默了许久,亲手给石碑擦干净灰尘。 直至今时今日,他对昭玄的感情依旧复杂。 曾经的九州祸端昭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他也在最后关头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 而宋溪亭作为既得利者,无法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无辜。 这世间最没有资格审判昭玄的大概就是他自己了。 宋溪亭盯着无字碑,最终只能化为一声经久不散的嘆息。 山上风寒料峭,宋溪亭没觉得冷,肩头便忽然一热——陈争渡不由分说给宋溪亭披了件裘衣,高大挺拔的身躯站在风口,强势又温柔地替他挡去冷风。 宋溪亭一小截下巴埋进宽大的衣领里,眨了眨眼睛道:「我不冷呀。」 陈争渡:「嗯。」 他嘴上应着,动作却不停,在宋溪亭胸前飞快打了个结。 宋溪亭假模假样咕哝了句,眼底带着分明的笑意,接着色心大起,往陈争渡嘴角亲了亲。 陈争渡垂眸看他,长睫下一双瞳孔格外漆黑,在宋溪亭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前掐着他的腰身往前一带,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就在俩人唿吸渐重时,远处的山路健步如飞走来一个人。 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传了过来:「师父师娘!你们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 宋溪亭头往后仰,十分要面子地轻咳一声。 陈争渡则面无表情往王衡的方向瞅了眼。 好在王衡离得远,又是迟钝的一根筋,根本没察觉到异常,在原地激动招手。 「走吧。」宋溪亭牵起陈争渡,「方昊宁好不容易把我们盼回来,这次再不去一趟,他就真要下令把我俩在九州之内的武神庙拆光了!不过说起来,我也确实很久没见兰茵美人了,正好叙个旧。唔……然后剩下的时间我们再去游山玩水,如何?」 陈争渡被他逗得一笑:「好,听你的。」 两人慢悠悠朝下山的路踱去,身侧十指紧扣。 两人无名指上繫着一抹鲜艷的红绳在风中飘荡,无论如何飞舞,其中一端始终和对方缠绕在一起。 自此比翼连枝,永生永世,再也无法分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