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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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情感] 《花信风/解霜雨》作者:眠风【完结】
文案
「「蓄意接近」x养鹰的被鹰啄了眼」
1
有时候钟且惠也会觉得遗憾,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未免太循规蹈矩。
算起来,她做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大概就是招惹了沈宗良。
那两年间,位高权重的沈先生身边多出个小女友的事,几乎无人不知。
她受尽沈宗良的宠眷,最后反而一脚蹬了他。
毕业时钟且惠留下封信,言辞恳切,感谢沈总两年来的关照。
她删光了一切的联繫方式,坐上飞往伦敦的航班,出国读书。
背了沈宗良的眼,众人聊起这桩怪事来,纷纷咋舌,真不知道是谁作弄了谁。
2
这话到底被他听了去。
沈宗良深吁了口烟,唇角勾起一抹无所谓的笑:「也不是多不可得的人物,走就走了。」
五年后,钟且惠回了国内,因当年那件荒唐且亏心的事,推了两份京市的offer,无非是不敢。
她按部就班的工作、相亲,发生在四九城的一切,总像是一场绮丽过头的梦。
至于沈宗良,她更是想也不敢想。
但这个男人偏出现在她眼前,在她的婚礼前夕。
沈宗良阴沉着面孔,用指尖碾碎请帖上沾着的金粉,语调冰凉:「你是不是一定要结这个婚?」
「你一点虚情假意,今生今世,竟教我无法自拔。」
补充:
1、sc,男主洁身自好。
2、年上差十岁/上位者低头。
3、蓄意接近是一个误会。
4、文中涉及的企业名均为虚构,切勿对照现实。
内容标籤: 世家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成长
主角视角钟且惠沈宗良
一句话简介:你应该是一场梦
立意:要脚踏实地往前走
第01章 楔子
三月下旬的牛津,伍斯特学院前的玉兰开到七分艷。
熬过了阴冷多雨的冬季,这座古老的小埠,终于剥离出一个晴朗春日。
毫无徵兆的,钟且惠昏倒在了这样的好天气里。
身边同学喊了一声——「ziana!」
雨后春深,绿林掩映的古典建筑前,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立刻通知校内急救人员。
下午六点,落日陷进一片橘红的云海中,钟且惠才醒过来。
她缓慢吃力地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木纹壁布,棕咖色的旧五斗柜,黑胡桃木四柱床,以及帘头精美的刺绣。
这是她读研时可以住的房子,坐落在summertown(萨默顿),一栋有着浓烈英式乡村风格的别墅。
只是供她住,并不属于钟且惠。等上完学,仍旧要归还沈家的。
来牛津前,同沈夫人讲好的条件里有这一项,是她自认为施捨给小姑娘的恩惠。
钟且惠揉了揉额头。
上午晕过去之前,她先是四肢麻木,紧接着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旁边的惊唿声她能听见,却做不出回应。现在醒了,后脑勺一阵紧绷绷的疼痛感。
曲疏月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她伸手去扶,「不要动,医生说你得卧床休息。」
「是你呀。」钟且惠转过半边脸,看清楚床头坐着的人,感激道:「谢谢啊疏月。你怎么会来的?」
她们两个是小学同学,后来因为一些家庭原因分开,却在同一年来到英国。
在异国他乡,这已经能算是五服以内的关系了,很难得。
只不过,曲疏月在伦敦念书,平时鲜少踏足牛津郡。
曲疏月起身去倒了杯水,又坐下,「今天有空,正好和朋友来这边走走。本来想和你打个招唿,哪知道啊,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吓死了。」
她没说,实则自己是专程来的。
就在前天,一份名为《牛津顶级捞女z小姐》的pdf,在留学圈内迅速传播开。让人对京圈,对豪门公子的奢靡生活,对s先生的背景大肆揣测。这份pdf长达六十四页,照片全是一些刁钻角度的抓拍,语意也模稜两可,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诛心之论。不知道这个人和且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安到她的头上。
昨天下午得闲,曲疏月花了半个小时,就着一杯意式浓缩看完,看出一肚子火气。
她对室友莉娜说:「他们真是什么都敢写啊。」
难得天晴,余莉娜正在晒衣服,「怎么了?这个s先生很厉害啊。」
曲疏月点头。
那还不是一般的厉害,真把这些名门望族放一块儿较量一番,沈家也能稳居前三。
窗外枝头上传来几声知更鸟叫,在暮云熔金的傍晚时分听起来,格外清脆。
钟且惠苦涩地扯一扯唇角:「没事,头晕而已。」
「诊断书上写着你有严重的低血糖。」曲疏月隐隐为她担心起来,「我问过你同学了,他们讲你只知道泡图书馆,不晓得吃饭的呀。」
原本众人各安学业,很少会对某一个人特别关注,她在伦敦就是这样。
曲疏月至今搞不清班上那些白男姓甚名谁,平时很少打交道。
但提起ziana很多人都清楚。
可见她平时是有多拼命,才会在各国牛人云集且谁也瞧不上谁的学院里,得了个铁娘子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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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疏月舀起一勺水,吹了吹凉,餵到且惠的唇边,「到底......自己的身体要紧。」
看着且惠安静恬淡的脸,疏月的喉咙哽了一下。
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一句——「你和沈家老么再怎么样,也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敢轻易地提起钟且惠同沈宗良的旧情。
人和人之间的承受力差很大。
有些事,你看着不过二两重,经歷一下也没什么。
可落在别人身上,也许千斤都打不住。
钟且惠还在病中,精神也没有恢復,琢磨不出她的欲言又止。
她只是点头,「知道了。我运气真是好,这样都碰上你。」
「哪儿的话。」曲疏月放下调羹,笑着摆了摆手,站起来往外走,「你的同学们争着照顾你呢,是我硬抢着要表功。」
知道她在宽自己的心,且惠虚弱地笑了一下。
她偏过头,一味盯着院外褐黄的枝条看,没有作声。
隔着风中飘起的白纱帘,曲疏月停住脚去打量她。
一张邪气标緻的小脸,眼睛滴粒滚圆,皮肤雪雪白。
用她外婆这个江城人的话来讲,是老上檯面的长相。
但疏月总觉得,钟且惠身上最打动人的,是她独特的气质。
尤其长大后,也许是家道中落的缘故,她身上总萦绕着一种已经破碎,但仍温柔拼凑的美感。
疏月嘱咐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带上门出去了。
她放下手里的碗,给远在国内的冯幼圆拨电话。
幼圆与且惠,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比旁人要亲厚得多。
哪怕后来钟家败落了,也不改二人情谊。
曲疏月来伦敦前,冯幼圆曾专门请她吃饭,再三地拜託她照顾且惠。
一开始她还有点犹豫的,毕竟现在国内是凌晨两点,也许幼圆已经睡下了。
但一刷新朋友圈,庄新华在三分钟前刚po了一张合照。
冯幼圆一袭高定裙,肩上一条水貂披肩,被一帮名媛们簇拥着,站在c位上笑意盈盈。
华灯照耀下,她脖子上那圈宝格丽白金红宝石项鍊散发浓郁艷丽的光彩。
曲疏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作派。
白天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到了晚上,个个精神得像一只夜游鬼。
连续打了三遍以后,冯幼圆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传来,「你好啊疏月。」
显然她喝了不少。
曲疏月这么猜想着,也大声回她:「是我。幼圆,跟你说件要紧事。」
听她语气严肃,幼圆举着手机拨开人群出来,走到静谧的后院里。
室外没有暖气,冯幼圆紧了紧身上的披肩。
她说:「嗯,我在听。疏月,什么事要告诉我?」
曲疏月说:「是且惠。今天放学路上,她晕倒了,情况不是太好。」
冯幼圆啧的一声,像是早就料到会出事情,短暂地闭了闭眼。
过了几秒钟,她问:「严重吗?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医院检查过,是低血糖。且惠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在休息,你也不用太担心。」曲疏月安慰着她,用的口气开玩笑:「你知道英国的医疗服务体系,只要死不了人那就是回家等着,等安排上检查病已经快好了。哪怕疼得要命,也只不过给你开点扑热息痛。」
冯幼圆已经听不进这样的冷笑话。
她心不在焉地笑一下,「辛苦你照顾且惠了,我这两天会去一趟。」
「身体倒还次要,主要我看她精神不好。」曲疏月也没再多讲,只是说:「当然了,你能过来是最好的。」
起码在国内的时候,疏月几次见到且惠,她都是一副笑模样。
「我知道了。还是要谢谢你。」
她握着手机,提起宽大的缎面裙摆,回到沁着香雾的大厅。
料峭的春夜丝毫妨碍不了这群公子哥儿们作乐的决心。
农历新年过去不久,他们终于不必守在父母们面前装乖,每天对着各式各样、身份或高或低的长辈,在推杯换盏间,扮良好教养的模样。
耀眼的水晶灯下,大厅正中用香槟杯堆砌起的高塔,金黄色的液体自上而下地流泻。
零星的月光从外檐的菱花隔扇里照进来,捎过碧阑画栋,落在屏前一双齐人高的景泰蓝瓷瓶上。
绞着金丝的屏风旁,两个戏曲学院精研崑腔的小姑娘,抱着琵琶细细唱来。
她们功力深厚,又兼具一把天生的好嗓音,把一折《惊梦》唱得余音绕樑。
冯幼圆本是最钟意赏这些的,但此时此刻也没精神听了。
她拿起刚才扔在沙发上的手包,匆匆朝庄新华,「喂,我先走了。」
庄新华一把拉住她,「那么急干嘛?还有酒没喝完呢。」
「不喝了。」冯幼圆把手机放进包里,翻了翻东西,「我得早点回家收拾,提前一天去英国。」
一旁的沈棠因看情势不大对,冯小姐不是这样急三火四的个性,别是有突发状况。
她坐在她小叔沈宗良身边,举了举手里的勃艮第杯,「幼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知怎么的,原先沸反盈天的动静忽然停下来,众人都侧耳听着。
而冯幼圆的音量不减,高声应了句:「我要去一趟牛津,且惠她病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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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的突兀一声。
唱曲的女孩子手中的琵琶断了弦。
隔了铜香炉中裊裊飘出的烟,庄新华看见坐在对面的沈宗良,眉心短暂却分明地微蹙了一下。
一抹不属于这个男人的软弱和心痛,飞快地从他温润深沉的脸庞划过,转瞬就不见了。
让人疑心是否看错。
提到这个名字,连沈棠因也忍不住去瞧她叔叔。
只见他双目合拢了,腿交迭搭着,背靠在一把乌木玫瑰椅上,仿佛没有听见。
一开口,却是对着那两个女孩子的。
沈宗良淡道:「太晚了,你们先回学校。」
因拨断弦而战战兢兢,生怕被斥责的姑娘们,此刻松了一口气。
她们抱着琵琶欠身,嗓音止不住地发抖,「谢谢沈总。」
沈宗良微一颔首,表情仍没什么变化,「去吧,司机在门口等着。」
冯幼圆攥紧了手里的包,包身镶嵌的粒粒碎钻刻进掌心的纹路,硌得她有点疼。
她在暗中等着沈宗良的反应。
怎么说也好了一场,还以为他无论如何会关怀一句,没想到张嘴竟是管别人的死活。
幼圆动了动上嘴唇,小声嘁了一句,大力扯过庄新华,「你也别喝了,送我回家。」
庄新华眼神迷离着,站起来,「不是,你出门不带司机啊?」
「没有!我们这么苦的命,哪里有人管啊?不就只能赖上你。」
冯幼圆心里惧怕沈宗良,当面不敢怎么样,只好借酒装疯。
虽然庄公子灌足了黄汤,但还没煳涂到那份上,听冯幼圆讲话怪里怪气,还没吹风就醒了酒。
他大力搓了搓脸,拉着冯幼圆出来,离了那个喧嚣吵嚷的是非地,快步走到车边。
庄新华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上去。他大声吩咐司机:「开车。」
一转头,又丧声歪气地沖冯幼圆说教:「你有毛病啊?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些,得罪了沈宗良你好过是吧?吓都会被你吓死。再说了,且惠和他的官司,谁不知道是且惠丢下他走了,你还不高兴上了。」
「就说你们男人是天生的盟友,什么时候都免不了互相共情。」冯幼圆和他争辩:「且惠的苦衷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庄新华顶着头疼和她摆事实,「我知道,你也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告诉我,他们又能怎么样!」
幼圆心里明白是这么个理,也说不出个因由来反驳他,只低头不说话。
庄新华从身上拿出一张卡,「眼下老头儿正在考察期,防我跟防贼一样,出不去。你帮我把这个给且惠吧。让她保重身体,别为钱的事发愁了。就她那副一碰就碎的玻璃身子,愁得过来嘛她。」
冯幼圆只看了一眼便丢回去,「算了吧。她什么脾气你还不晓得啊?」
就连她的卡,且惠也不见得会要,更何况是庄新华的。
庄新华悻悻收起来,杴开西装领口往里一塞。
他嘟囔了句:「我早说了,她那性子不改,迟早要吃大亏。」
「哼,尽当事后诸葛。」冯幼圆冷冷道一声:「当初你怎么不劝?」
他也委屈起来,「冯幼圆你这张嘴真是绝,正话反话都让你说尽了。当初我为什么……」
「好了好了,不要再讲了。」幼圆挥手打断他的诉苦,「都过去了还提什么?」
难道不是您老先提起来的吗?
庄新华无奈地咂咂嘴,他说不过冯幼圆,更说不过钟且惠,次次都是她们俩有理。
从小学起,这俩祖宗就是他的克星。
冯幼圆到达牛津的那日,天上飘着丝丝细雨。
她靠在车窗边,穿着凹造型很靓却过于单薄的春装,顶风打了个喷嚏。
司机忙把车窗关上,用英语告诉她,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要注意保暖。
她照着且惠发来的地址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栋朱红色小楼前。
冯幼圆吸一口气,一手推着行李箱,正要上前时,两扇半弧对开的樱桃木门打开,走出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外籍女士。
她送家庭医生出来,并同他道别。
冯幼圆就站在一旁没有动,等人走了,那位穿正装的太太才问候她。
她上下打量幼圆,开口是很地道的伦敦腔,「小姐,请问你找谁?」
下意识的,冯幼圆几乎怀疑是自己找错地方。
她又看了一眼门牌,就是这里。
幼圆开口询问:「这里是ziana的家吗?你是......」
连盘发都一丝不茍的白人女士点了点头,双手收到小腹上。
她说:「我是布朗太太,这栋房子的管家,ziana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不过,她现在正在楼上休息。」
冯幼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我叫fannie,是ziana的中国朋友,来探望她的。我可以进去吗?」
布朗太太看着面前面目和善的女孩子。
她欠身将幼圆让进来,「ziana早上跟我说了,她有一位朋友会来。请进吧。」
冯幼圆眼尾的余光剽过布朗太太,心里犯疑。
她听且惠提起过这位管家夫人,普林斯顿的女高材生,早年沈夫人在英国游学时的好友,深得她信任。
沈夫人娘家在法国波尔多的酒庄,伦敦邦德街上的商铺,英格兰东南部汉普郡的城堡,都经由布朗太太的手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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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手段了得,做生意非常有一套,又是难得的忠心。
但且惠也跟她讲过,布朗太太忙得要死,尽心尽责在欧洲各地来回,巡视着姚家的产业,劳碌程度堪比出公务的女王。
因此,布朗太太出现在这里,让冯幼圆感到很意外。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猜疑的,布朗太太主动解释了一番。
她说,今天早晨她来检查阁楼里那些珍贵的艺术手稿,作为沈夫人名下的财产之一,它们都被完好无损地存放在保险箱里,需定时拂拭。布朗太太看见且惠躺在床上,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且惠说是的,她忽然晕倒了。
布朗太太又问且惠,既然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看医生?
她说她预约不上gp,还没机会做一个全面检查,接电话的护士只会说「oh,you poor thing」、「bless you」这些没用的俏皮话。
冯幼圆犹豫而迟缓地点头。
不知道布朗太太有没有发觉,她这一通欲盖弥彰的完美说辞,反而显得猫腻更深。
但她没有讲,也没有追问布朗太太,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
有一些话本就不必要说穿,人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清醒。
她穿过两道长而窄的走廊,快步进了钟且惠的卧室。
暗淡光影里,柔软耐磨的雪尼尔窗帘紧闭着,且惠安静躺在床上,天然的浓眉长睫,使她看上去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的女角。
一年多没见,她比出国前瘦多了。
钟且惠敛着双目,手臂越发的纤细,下颌又紧了一圈。
她虚弱的、真实的出现在冯幼圆面前,让她心惊又意外。
冯幼圆没有吵她,而是在她的书桌前坐下来。
桌上没关拢的绿皮本里,密密麻麻,满是她工整漂亮的书写。
然而她写的是——「今天阳光明媚,而我的心像一捧死去已久的灰。」
「日子太煎熬了,多希望能从我的身体里再分裂出一个我。她替我见导师,应付琐碎且乏味的论文,和同学们保持不远不近的社交距离,塑造一个完美的假人。」
「而我可以坐在窗前,脸上吹着绵密阴冷的风,整日地想念沈宗良。」
冯幼圆惊慌失措地回头。
她才明白,且惠的状况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更糟糕。
第02章 插pter 02
四年前。夏末秋初。
大三快开学的那阵子,暑热未退,但夜晚的风里,已有了微薄的凉意。
这个季节的京城,道路两边立着染黄的白蜡树,和薄薄铺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冯幼圆办开学party那天,请遍了京里头交好的女孩子,一个男生都没叫。
后来是庄新华作怪。
他带头起闹,招唿了一群酒肉好友到冯家的园子里。
这群人也没点自觉。
一开始确实都端个做客样,后来一个个的,没皮没脸全闹进了姑娘堆。
到最后,这帮无赖怎么都不肯走了,拉下脸来赶也没用。
钟且惠三天前就收到了邀请,但她当时在一场车展上站台,是最晚一个到的。
她出了会场,疾步坐上冯家的车,很快送她到四合院。
下车时,且惠抬头一望,天边翻滚着浓重黑沉的铅云,风中翠峰如簇。
且惠走后门进去,两个佣人拉了铜环,引她到冯幼圆卧室。
冯老夫人学建筑,是六十最早一批归国的学者。
如今她还活跃在各大公众号的文章里,那些为博人眼球的写手,都致力于从各种角度剖析她的人生轨迹。
老夫人书房里摆着一张合影,那时大会堂刚刚建成,她与全国科教、文艺和工商界知名人士站在一起受接见。
那年头物资紧俏,她穿了一件演讲时才肯上身的磁青旗袍,面上无拘笑着,手却握得小心翼翼。
当时南洋风气盛行,因此在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不免受了时气影响。
各式门洞上精緻的雕花,復古淡雅的墙面,胡桃木色的桌椅,和穿插其间的宽叶绿植。
幼圆的卧室在二楼左手边,墙上是奶杏色的壁纸,地面通铺棕咖色木纹地板。
钟且惠走进去,绕过半透丝娟花鸟屏风,把包随手扔向床边长榻。
小羊皮床尾凳上,摆着一套酒红素纱抹胸礼服,是幼圆给她准备的。
她穿鱼骨束胸衣时,冯幼圆走了进来,极自然地转到她身后,扯过那两根带子,拉到最紧。
冯幼圆把且惠转个身,「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她低头整理礼服,一面笑,露出一排米贝白牙,「哪能啦,你亲自下帖子请的,我怎么也要来。」
钟且惠换好了,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盒,「喏,我妈妈让给你带的礼物。」
她回江城过暑假,董玉书亲自裁布做了一身旗袍,让且惠务必带回京。
冯幼圆接过来,笑着嗔了她一眼,「干嘛,你家现在这情况,还给我买礼物哦。」
「你照顾我这么多,妈妈说一定要的,又不值多少钱,太贵了也买不起。」
钟且惠坦荡荡的,声音干脆而清泠,饱满的红唇微扬。
钟家早在十年前就跌了跟头。
最初,钟清源是做皮具生意发的家,赚了不少钱。
后来阔了,便再无心老本行,见房地产生意有利可图,投了大半本钱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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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清源有眼光,这一笔投资跟对了人,叫他挣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到现在,他开发的那栋小区还在东三环矗着,只是外观有些老旧了。
且惠每次坐着车子路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仔细避让,一看见就糟心。
生意场上没个定数,并不是每一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且惠一个小孩子品不清。
她只知道,连她所在的学校里,空气都紧张起来。
同桌庄新华在家属院里住着,他的门道和路子最多。
每天他都告诉且惠,昨天谁谁谁的爸爸被带走了,今天又是谁被问了话。
钟且惠隐约地不安起来,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她好像都听爸爸提起过。
说起来也许难以置信。
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大院儿里长辈们之间开玩笑的口吻拿捏,来判断某一个人的地位高低,手中职权的大小。
因此,不要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所警觉,总是比新闻更快得到消息。
没等她问,钟清源就从公司里被铐走,说是让他配合调查。
妈妈嘴里蹦出的罪名很多,她听懂的很少。
面对突来的变故,小小年纪的且惠,始终都是浑噩的状态。
对她来说最直观的打击,是她家从富人扎堆的别墅区,搬到了老胡同的小平房里。
那是一座很破败的四合院,几家人合租这一整个院子,大伙共用厨房和厕所。
院子中间有棵很粗壮的槐树,盛夏天会洋洋洒洒地飘白花,落下一地的星星点点。
有一次庄新华来找她,怀里抱着一个限量款的足球,新奇地看了老半天。
他抬头问她:「你们这里没有人打扫的?」
且惠托着下巴,指了下墙角丢着的扫帚,「要不然您受累?」
庄新华立马跑开,「我能干这种活儿吗!开什么玩笑。」
刚搬进来时,钟且惠不习惯这儿的一切。
她上厕所,还没走到蹲坑前就开始作呕,着急忙慌地用帕子捂口鼻。
住惯了的邻居见状,笑着对董玉书说:「唷,你女儿可真是娇气!」
董玉书全都忍下来,干笑了一下没回嘴。
她们哪能想像得出,自己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没哭着吵着要搬走,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
有一天早晨,钟且惠端着水杯,站在水槽前刷牙。
她闭着眼,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否则又要犯噁心。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说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钟且惠刷着牙,随口回答:「巴黎。我爸爸带回来的。」
她说话时没看人,又这么不以为然的口气,旁边的女孩听了,很看不惯。
领头的用力搡了她一下,「你拽什么啊你!你爸爸再有钱,还不是进去了。落难的小姐,过得还不如我呢,真是的。」
钟且惠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蹭破了手掌,粉色陶瓷杯碎成一片片的,牙刷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横着。
她眼里噙了一包泪,抽抽噎噎,「你们乱说!我爸爸才没有进去!」
董玉书听见动静出来,厉声把那帮孩子吓跑。
她扶起女儿,替且惠擦了擦眼泪,「一点小事哭什么哭?快去换衣服。」
家里已经倒了,今后风风雨雨的还多着呢,女儿要总是这么个娇柔性子,那怎么行呢?
上学路上,钟且惠背着书包,眼中泪痕未干。她抬起头问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董玉书笃定且沉着的口吻,「爸爸会回来的,你好好学习,别管这些事情。」
她弯下腰,扶着女儿的肩膀说:「你不是跟爸爸说,长大要读牛津的吗?想考上就专心一点。」
面对妈妈的劝告,钟且惠心有旁骛地点头。
但那天她没去教室上课,董玉书一走,她就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跑。
且惠凭印象去坐4路公交。
从前坐在车上,她总看见这趟车路过,但从没真正上来。
第一次学着坐公交,还是她们搬家以后的事。
她走到从前的家门口,那两扇厚重的暗色铜门上,已经贴上了两道白封条。
且惠哭着喊着拍了很久门,但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爸爸,从里面走出来把她抱着举到肩头。
晨风微凉,一整个上午,她都坐在台阶上小声抽泣,眼泪打湿了蓝色校服裙子。
再抬头,晴空万里。但且惠看着,却黑得仿佛要压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
//
冯幼圆勾起了不好的话,推着她的肩,把且惠摁在梳妆檯前。
她语塞半日,才拿起一支腮红刷,「要不然,你化个妆吧。」
古董挂镜里,映出一个乌髮雪肤的少女。
水晶射灯照耀下,肩上的黑色长髮亮如绸缎,闪动细碎的光泽。
那一年且惠刚满十九岁,白玉般的容貌,只是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冯幼圆举着化妆刷,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已经够好看的了。
且惠笑着取下来,说:「就这么下去吧,今天你做东道,不好耽误的。」
她的皮相骨相皆上乘,不怎么需要雕琢,站在人群里便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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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y上的人,钟且惠几乎认识大半。
早在钟家风光的时候,钟清源疼女儿,也愿花大价钱给她铺路。
且惠读的是很出名的小学,家里底子不厚到一定程度,连关系都没处托。
她活跃在他们中间,因为长相乖巧、会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只不过到后来,钟清源交代清楚问题,在京里再也待不下去,就带着妻女去了江城。
一走八年。到钟且惠上大学时,才重新回到这座古都,在政大学法律。
钟且惠才走下楼梯,庄新华已经拦住她,「怎么样钟小姐,赏脸跳个舞吗?」
小时候她就特地问过,说庄新华你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啊,好像上一辈的人哦。
男孩子吸着鼻涕说:「你还不知道老头儿吗?他年轻时干的那一份光荣伟大的事业,就非安我身上不可。」
雪白的手腕伸出,轻巧地搭在庄新华手心里。且惠明媚巧笑,「当然。」
一旁的杨雨濛见状,不顾这里人多眼杂,从鼻子里嗤出一声,「不要脸。」
沈棠因也扭头看过去,她端起香槟浅啜了口,「你在说谁?」
「还有谁?」杨雨濛精心描过的眼尾一挑,满脸不屑,「钟且惠那个狐貍精。」
沈棠因柳眉微蹙,不高兴听这些市井话,「你做什么那么说人家?她又没惹你。」
讲真的,她不大喜欢和杨雨濛待在一起。
这姑娘被家里惯坏了,脑子和嘴都不大灵光。杨雨濛总是出其不意地,说一些她自认为很对,却叫身边人难以下台的话。
但两家长辈交好,沈棠因也不好违拗父母意愿,把和杨雨濛的关系搞僵。
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雨濛就是不解气,「我真烦哪儿都能看见她!怎么就是认不清现实呢。」
沈棠因说:「认清什么现实?」
「就是她不再属于这个地方的事实啊。」杨雨濛忿忿说。
宴客厅灯火通明,沈棠因不动声色地笑一下,「其实这个圈子,也不是那么的没有人情味。」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浅显,但杨雨濛呢,还是那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很明显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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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沈宗良漏夜前来,并不为参加冯幼圆的宴会,是拜会冯则成。
这种小孩子家的虚奇热闹,还没有谁会不知趣到给他发请帖,也不敢为这点儿事就惊扰他。
佣人在前头带路,几人行至一处空翠竹馆旁,沈宗良停了下来。
两面大开的落地玻璃,一览无余地洞悉室内的歌舞昇平。
生生灯火里,有一对过分打眼的年轻人,从大厅的这头跳到另一头。
他们跳的是步法婀娜的rumba。
那个穿酒红礼服的女孩子,腰如软缎,眉眼柔媚,从头到尾笑着看向庄新华。
再看庄新华那小子,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眉飞色舞的浮滑样。
这个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眼光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记得出国前,他身边围着的姑娘都妖里妖气,说话也颠三倒四,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
佣人见他愣神许久,伸出手再说了一句,沈总您请。
沈宗良这才回神,淡漠地收住目光,转过头,没有再看。
湖边花木扶疏,翠柳在风中猗猗轻盪,绿荫四合。
沈宗良步行过了曲桥,走到茶案边。对匆忙起身的人,按了在学校的职务叫:「冯校长。」
冯则成同他握手,示意他坐,「来,先喝杯热茶,驱秋凉的。」
大红袍沸水高沖,馥郁的香气在一瞬间被激发,茶汤入口,喉韵悠远。
沈宗良尝后,放下杯子,淡道:「味道还不错。」
客套过了,冯则成跟他谈起当客座教授的事,也是受人之託。
知道这位公子哥儿架子大,才能学识也非一般人可比。
财大校长几次都没见上他的面,无奈之下,只得託了老同事来跟他说。
沈宗良面色淡雅,凝神听冯则风说明来意,也没有当场应下来。
他虽然出过几过几本杂书,发表过不少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但传道受业非他志趣所在。
其实他这个人没有多少耐性,凡事又爱认真,当他的学生绝无好日子过的。
老实讲,沈宗良不愿去讨那帮小毛头的嫌,自己也受累。
这样两面不讨好的差使,何苦来事。
但冯则成描绘得千百样好。
他说:「你那几本书见地很深,观点也新颖,老宋看过后赞不绝口。他惜才爱才,总盼着你去讲几堂课,方方面面的,也点拨一下他的学生。」
沈宗良两指夹端杯茶,微垂着眼眸,不说话。
他的冷淡让冯则成一愣,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多了。
眼前人虽然年轻,但两年前已出任东远国际部,一力承担起海外事务,成为东远在欧美市场的发言人,在西方政商界影响深远。就在去年,美国国会用他们的强盗逻辑,在缺乏实质证据的情况下,以东远集团破坏了国际贸易秩序为由,要求总部剥离对海外分公司的控制权。
那场全球直播的听证会使沈宗良名声大噪。
面对议员们长达数小时的围攻,他始终沉着冷静,条理清晰地应对,为东远扳回了漂亮的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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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他即将回国併入主总部的消息一出,京中并无人感到意外。
这是早晚的事而已。
他生性精悍,又生在沈家这样的门庭,从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这通谈话没进行多久,沈宗良便起身告辞,说还有点事要处理。
冯则成没敢多留,他能抽出时间专程来一趟,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如果不是冯老夫人生前和他奶奶交好,只怕连这点面子也挣不到。
冯则成起身,再次恳请,「宗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他点头,目光沉静,「过几日给您答覆。」
「我送你。」
走到中院一座曲桥上,池畔几株淡紫翠微到了花期,月色下开得秾艷。
沈宗良停下,徵求主人家的意见,「校长,我能不能自己走走?」
冯则成先是一惑。日理万机的人,哪来这样夜游赏花的好兴致?
但他也只是笑笑,由得沈宗良去:「当然,当然。」
早就听闻冯家的园子得天独厚,是在原先明制的基础上改建的。
当年四九城和平解放,冯老爷子便瞧准了这是块宝地,费了好大劲才拿下。真正是曲巷幽宅,高门大士之家。
这么些个年头过去,花草树木繁衍得生生不息,风雨折不散的茂绿。
躲开人,沈宗良站在海棠树下,拿出身上最后一支烟。
总部人事庞杂,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左支右绌。
他个性强硬,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软弱或仓惶的那一面。
但劳心之事,最终损伤的也是心力。
忽然挑起这么重的担子,说轻轻松松是纯属扯淡。
正相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和压力,抽菸的次数明显增多。
前阵子莫名奇妙地咳起来,去军区医院检查,朱院长叮嘱他少沾尼古丁,实在要抽,一天不能超过两支。
黄秘书拿着这份医嘱,如同佩了尚方宝剑,卡着一日两支这个数量,绝不多供给。
砂轮滑动的摩擦声响起,红色的火苗迅速窜起来。
沈宗良偏了偏头,把唇角的烟对上去,吸了一口。
「拜託,不要在这里抽菸。」
身后一道清亮女声传来。
她的声线很轻,调子软糯,央求里挟一点命令。
还未消散的雾气里,沈宗良眯了眼睛看她。
这不就是同庄新华跳舞的那个?
他的女朋友喝醉了,也不出来照顾一下。
沈宗良把烟从嘴边拿下,夹在手里指了一圈四周,「这里禁菸吗?」
好像也没有看见有禁止吸菸的标志。
她双眼迷濛,仍穿着舞会上的礼服,披肩受不住力,挂落到了她的臂弯里。
浓密的树影里,钟且惠一身笼统的酒气,眼底被染成浅浅绯红。是很孩子气的醉态。
且惠走近了他,努力地睁圆了眼睛,「不。我不喜欢男人抽菸而已。」
她的声线放松下来后,有一股软糯幼态的天真。
那一刻,仿佛树林里突然打进一束光,一切的景象都看得那么确切。
眼前的小姑娘点染曲眉,色泽浓丽,像万物蓬蓬然的仲春。
沈宗良指尖升起的轻烟晕染开他的脸。
「是吗?」他不由自主地放轻唿吸,「我也不喜欢女孩子喝酒。」
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也许真的是怕残留烟味,被她给闻见。
是从没有被冒犯过的直觉反应,但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和尊重女性的理念,仍然无意识地迁就着小姑娘。
这是一个嘴上不吃亏的人。
钟且惠模煳地想,忽而一笑,「那我们互相离远一点,看不见彼此就好啦。」
她姿态优美地转身,看得出跳过芭蕾舞,是很标准的平转。
噗的一声轻响。她的披肩掉在了落叶堆上。
沈宗良弯腰,夹了烟的修长指节伸出去,捡起来。
他拍了拍沾上的枯叶屑,握在手里,再抬头,想出声叫她已来不及。
且惠飞快地逃走,只留下一道纤薄瘦弱的背影,具象化了童话里误入丛林的精灵。
「小叔。」沈棠因从后面过来,叫了他一句,「你怎么会来冯家?」
沈宗良还拿着披肩出神。他轻眯眼眸,随口道:「一点私事。」
棠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有一道不太清晰的影子。
她蹙了蹙眉,「你在看什么?」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
他嗓音沉沉,「穿酒红礼服那个,她是谁家的女儿?」
「谁家的女儿也不是。」杨雨濛和棠因一道来透气,她认出来,勾起一侧嘴角,很不屑地说:「她叫钟且惠,一个破落户罢了。仗着和幼圆相熟,又生了一副好样貌,好来攀高枝。」
第03章 插pter 03
「雨濛!」沈棠因想要开口已来不及,只能轻声呵斥,「你不要乱说。」
在这世上,没几个人能镇得住杨小姐,连她身在高位的爹也不行。但沈宗良可以。
小时候她在沈家,因为贪玩,差点把沈老爷子精心养了许久的几株鬼兰从湿沼泽里拔出来,沈棠因在一旁拉都拉不住。
沈宗良只是喝了一声,便叫杨小姐丢开了手,动都不敢动。
杨雨濛闭拢嘴,小心去看沈宗良的脸色。
只见他微垂着眼眸,一身清冷月色,目光全落在那条白色羊绒披肩上,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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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秒,他才回头淡淡瞥了杨雨濛一眼,看得她心头一凛,闭上的嘴巴合得更紧了。
沈棠因又问:「小叔,这是钟且惠落下的吗?」
羊绒雪白,不必凑近就能闻见上面的曼妙香氛,也不像她叔叔的东西。
沈宗良没回答,修长的指骨收紧了,眸色渐深。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等这股压迫感消失,杨雨濛才急急挽上棠因的手臂,「棠因,你小叔叔那是什么意思?」
沈棠因今天多喝了两杯,疲于应付,「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想嫁给他的话,就别在他面前说这些话了,会让他看轻你。」
「嗯,好吧,我知道了。」杨雨濛受教地点头,随即又欸一声,问:「不是,你从哪儿听说我想嫁给他?」
沈棠因被她这副样子弄笑,有时候又觉得雨濛可爱。
她戳了一下杨雨濛脑门,「还用听说吗?你的心思都写在这儿了。」
宴席散场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出于安全考虑,冯幼圆一定要留且惠在家里住。
她说:「外面这么黑,你那个小区又远,派人送我也不放心的,今天就和我挤挤。」
从读大学起,钟且惠就在外头住,每天走读。
小时候那段抹不去的经歷成了永远的伤疤。
钟且惠很怕和人同住,长着青苔的洗手台简直成了她的噩梦。
哪怕后来到了江城读书,水头前人多,她也从不去争,宁可多绕几步路去别处。
「这也不能叫挤吧,」钟且惠指了下中间的大床,「睡三个人都有多。」
庄新华从她们当中露出颗头,「不挤的话,那再加我一个吧,我睡中间。」
对视过后,且惠和幼圆同时往他左右两只脚上踩下去,用了十成力道。
房间里传出一声惨叫。
庄新华疼得冒汗,一时不知道该抱起哪只好,只能面目狰狞的,趔趄着往后倒退到沙发上。
他诶呦两声,「你们穿的可是高跟鞋!要命啊。」
冯幼圆横了她一眼,「踩死你得了。」
且惠头晕,转个圈后跌坐在床沿边,双手往后撑着,看着他俩这样咯咯直笑。
她笑着去摸手臂,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披肩已不在自己身上。
庄新华碰了一鼻子灰,坐着也没趣了。
他起身往外走,临去前嘱咐且惠,「陈老惦记你呢,有空去山上看看他,别忘了啊。」
且惠的心思还没转过来,听他这么说,晕晕乎乎地点了一个头。
陈老是钟家的大恩人。她爷爷钟禹平曾是陈云赓身边最得力的秘书。
不是靠着这层关系,钟清源没那么快能在京市站稳脚跟,也挣不下这么大一份家业。
哪怕后来钟禹平去世,陈云赓念及旧情,仍时时关照他的家人。
冯幼圆关上房门,她剥掉身上的绸质礼服,毫不疼惜地丢在地毯上。
她迳自去浴室,「我洗澡去了啊,跳舞跳出一身的汗,身上黏死了。」
半天没有听见回答。
幼圆扶着浴室门,探出头来喊:「且惠,跟你说话呢。」
钟且惠回过神,「哦,好。」
冯幼圆问:「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你看见我的披肩没有?」钟且惠的目光四处搜寻着,「找不到了。」
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冯幼圆无所谓地挥手,关门前她说:「东西嘛,你特意去找肯定找不到,哪天自己就出来了。」
洗过澡,她们躺在一边夜话,窗前几株夜来香,黄绿团簇的花瓣盛放着。
幼圆转了一个身,忽然想起来问:「这趟回去,你妈妈身体好点了吧?」
「嗯。」且惠的声音很清澈,「还要谢谢你给她预约专家。」
今年开春后,董玉书就陆陆续续咳个不停,在社区医院看了几次都不见好。
还是且惠放了暑假,坚持要带她去大医院检查,可回回都抢不到专家号。
后来是幼圆托父亲给她安排,一套流程下来,专家给董玉书开了几种新药,吃下去,七八日就痊癒了。
冯幼圆点头,「好了就好。今天车展上,有没有碰上奇奇怪怪的人?」
且惠身材高挑,五官又精緻,每次去打这些零工,总会被人搭讪。
上一回,她在一场商务会议上当翻译,会后甲方老闆的司机纠缠她。
送且惠到家后,非要上去坐坐,说想和她认识,后来报了警才了事。
且惠摇了一下头,髮丝和枕头擦出轻响,「没有。今天都是正经人。」
正经人。
月色下起了一阵轻雾,鸟啼深树。
说到这里时,钟且惠脑中闪过一个模煳的影子。
当时头昏,她喝多了出来散闷。
只记得他面色深沉,鼻骨高挺,说话时淡淡的倦意,身后是艷得扎眼的紫薇花,衬出他一身洁质。
她问冯幼圆:「今天家里还有别的客人吗?」
「不知道,」幼圆打了个哈欠,翻个身,「也许是爸妈请来的。」
钟且惠替她盖上毯子,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睡吧。」
第二天清早,且惠简单洗漱后就离开了卧室。
她下楼时脚步很轻,但仍被冯母察觉。
王字真穿一件半旧不新的亮银色丝绸衫子,坐在沙发上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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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声音抬起头,温柔出声,「且惠。」
钟且惠见躲不过,规规矩矩走过去问好,「伯母,早上好。」
「早上好。」王字真朝她笑,「昨天在这里住的?」
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是。玩得太晚,就冒昧住下了。」
王字真说:「你们小年轻在一起花头多。来,陪我吃个早饭。」
钟且惠忙摆手,「不了伯母,我还得回去收拾行李,一直在客厅摆着呢。」
「吃顿早饭能耽误什么功夫。」王字真已经起身,吩咐佣人:「跟厨房说多加一份蟹黄小笼,钟小姐爱吃的。」
且惠只好留下来,拉开椅子,坐在王字真的对面,端起鲜奶喝了一口。
王字真看着她出生,就连名字也是她取的,挑了《国风》里的两个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要没有后来那些变故,且惠该和她女儿一样受着宠爱长大,只可惜造化弄人。
她无声吸口气,关心起且惠的学业,「大三就要开学了,课程多吗?」
钟且惠说:「嗯,加进不少的专业课。像《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律师公证与仲裁实务》,一周要上四个早八。」
但凡长辈主动问及功课,大半是有别的话要交代。
果然,王字真劝她:「学业这么繁重,就不要再去接事情做了,缺什么就跟我说,好吗?」
「知道了。」钟且惠乖巧地低头,手指紧紧捏着杯子,「幼圆已经帮了我很多,谢谢伯母。」
上午九点,她离开冯家,车子驶离这座宅子时,且惠回头看了一眼。
树木掩盖下,冯家的园子也不怎么高大,但胜在气势巍峨,两洞朱门便叫人望尘莫及。
其实拮据的生活带给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毁人意志的,是过去她所体验的、世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和被养得过分高的眼界不允许她平庸,但手头上这点可怜的资源,却只够支撑她勉强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这样极大的矛盾里自我消耗,受尽了认知和经济的落差带来的委屈。
就像她晚间无事时,随手点来照明的蟠花烛台,芯黑油尽了,心里的那把火也烧不灭。
司机送她到单元楼下。
门口的铁门已经生了锈,昨天下了点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气。
这是她外婆生前的财产,很小的一室一厅,只够一个单身姑娘住的。
来京市之前,董玉书就料到她会住不惯宿舍,提早给她备了钥匙。
且惠拿在手里,她不敢相信地问妈妈,「你一直留到现在吗?」
当初离开京市的时候凄凄凉凉,所有能变卖的家财通通都折了现,但还不够填窟窿的。
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收上几件,一家三口的行李归归拢,两只红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们从火车站出来,打车回弄堂里安顿下来,租了间阁楼住着。
钟清源在后面结车费,跟计程车司机讨价还价,说能不能抹掉两块零。
董玉书嫌汽油味难闻,手里捏着块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钟且惠,「快走呀小囡。」
且惠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说:「爸爸抱我,我怕弄脏鞋子。」
她知道以后再也穿不起了,仅剩的这一双要好好留着。哪怕是留个念想。
钟清源费了半天嘴皮子,好说歹说,最后也只少付了一块钱。
他喜滋滋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儿就往里走。
董玉书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
不过一夜之间,钟清源叱咤生意场的模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董玉书说:「是,我没有告诉过你爸爸,否则他一定拿去卖掉。这是外婆留给你的,要真是不习惯学校,就搬到那边去吧。不过,自己要注意安全。」
且惠下车跟司机道别,跟他说了句谢谢,转身走进老旧的楼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楼,高处电箱里裸露几根黄色的电线,把天空分隔成形状不一的片区,横铁窗户上生出蜘蛛网,灰白的墙面鼓一块、掉一块,轻轻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处是脏乱腐坏的气味。
且惠在这里住了两年,已经能做到对这些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地踩上台阶。
在她看来,这栋老式筒子楼再怎么破败,也比四个人挤一间寝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钟。
其实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货。
幼圆说她打那么多份工,也不见她怎么胡吃海塞,钱大半都花在穿上面了。
且惠去洗了个澡,换了件宽松的睡裙,湿漉着发尾,坐到桌边去温书。
在正式开始学习前,她习惯先列一个to do list,这样能更有效率。
早饭吃得有点撑,且惠直接略过了午餐这个环节,她一向吃得很少。
下午三四点,在她试图釐清破产程序中的别除权、撤销权、抵销权和取回权之间的区别和联繫时,发现有水从门缝里灌进来。
她手里还抓着支笔,提了裙子急急忙忙出去看,是厨房的水管爆了。
而她一直坐在房间里,关着门,连一点声响都没听见。
且惠随手抓了块抹布,扶着桌板蹲下去,试图盖住正往外溢水的、破裂的管子。
她取下头上的皮筋扎在上面,固定好以后,打开门,跑到室外去找总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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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刚好碰到邻家阿哥出门,他比且惠大几岁,是这里的租户,处理这种事比她有经验。
水会导电,吴小勇怕发生事故,先一步闭了电闸,再去把总阀门关上。
且惠长舒了口气,「谢谢你,小勇阿哥。」
「别客气。这种老房子最容易出问题了,你平时勤着检查还好,稍微不注意就会变成这样。」吴小勇站在门口,指了一下被水淹掉桌腿的茶几,「不过,你这怎么办啊,人都住不了。」
她环视一圈水漫金山的惨况,「没事。我自己想办法。」
吴小勇抬手看了眼表,「我不能帮你了,女朋友等着我去接她。」
「嗯,你去吧。」
且惠拧着一双眉头,叉腰站在门边看了很久,一声短嘆后,重新扎好头髮,拿起脸盆开始舀水。
反正她早已经习惯于独自应对各种事情。
冯幼圆进来时,就看见她一副下地插秧的架势,模样十分辛劳。
「怎么了这是?」她杵在门口没地落脚,左右看了看,「好好的家,成水帘洞了?」
「我家的水管老化了,刚才彻底罢了工。」且惠听出是她的声音,也没回头,「我最近真是有点倒霉。」
冯幼圆拿起电话拨号,对且惠说:「你快别弄了呀,看着好吓人。」
没多久,她就叫来了一个施工队,乌泱泱站满了狭窄的楼道。
且惠拿着脸盆,紧张地去看她,「他们不会拆了我家吧?」
「你有什么好让人家拆的?进屋,拿上东西跟我走,这儿就交给他们好了。」
满身疲惫和尘土的且惠只得点头,又把刚挂进柜子的衣服全取出来,装进行李箱里。
她用湿巾擦了擦脸,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把书也塞进去时,听见冯幼圆嘱咐工人:「把这里的煤气管道、电线都检修一遍,不要留隐患,还有这家具、地板全换了。」
且惠心里暖暖地一酸,系好安全带:「幼圆,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她打开食盒,「我们家厨子新做的点心,给你拿点尝尝。」
庄新华在前面发动车子,「怎么去了那么久啊!还拿上行李箱了呢。」
幼圆把漏水的事说了。
她诶一声,「且惠先去你那里住两天,行吧?」
「没问题,尽管住。」
他们在万和酒店门口下车,庄新华熟门熟路的,把车钥匙扔给泊车小哥。
冯幼圆接了电话,要去和另一帮姐们儿下午茶,让他们两个进去。
且惠点头,「你快去,我自己能行。」
庄公子长期在这里包了间庭院套房,每次和他那帮哥们儿鬼混到半夜,回家怕吃排头,他就会在这里住。
他推着行李箱往里走,碰巧,唿啦出来一大队人,各个西装笔挺,应该是来参会的。
作为标杆级的接待宾馆,这里守备森严,常年召开各项重要会议。
眼看为首的那两个说着话,没长眼。
他们就要挨上钟且惠时,庄新华伸手一捞,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且惠穿着平底鞋,这个身高正好够被他单手夹在胸前。
她被他的突如其来吓到,惊惑地抬头:「干嘛?」
庄新华往侧前方卯嘴:「他们差点撞到你,想什么呢?这都没看见啊?」
她正想回嘴说就是没看见,但一撇头,看见一个衬衫西裤的年轻人,步履沉着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他身材极板正,人群之中,峻拔如青山。
沈宗良的袖子挽到小臂上,白扣牢牢繫着,衣服裤子的料子都考究,胸前妥帖挂了一枚列席证,掌心里握着手机,唇角噙着不冷不热的笑,在明亮宽敞的大厅里十分打眼。
门外天色新蓝,柔和的微风拂过湖面,引得几丛芰荷轻轻摆动。
钟且惠始终记得这一天,在离开四九城很久之后,却不为沈宗良的端雅贵重。
她只是跑神地想:今天的天气怎么好成这样?
以致于后来,秋初温和的风吹在脸上,她总是想到他。
在晴朗的日头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仍然想到他。
每一个思绪离题万里的瞬间,还是想到他。
第04章 插pter 04
庄新华看清来人,箍着且惠的手臂一缩,不成文的站姿收了收。
他略显拘谨地伸手,微不可察地弓背,「沈叔叔,你在这里开会。」
沈宗良点头,手掌与他短暂交握后收回,自然垂落在腰间。
他扫了一眼面容素淡的钟且惠。
今天只穿t恤和百褶裙,斜搭一个双肩包,温良白净的女学生模样。
与昨晚上的钟小姐比,失之浓丽了。
开会开久了,沈宗良嗓音也有些哑,「你们是来这里......休息?」
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搜刮措辞。
小儿女间超出了边界的那点来往,令眼前这个端方君子觉得难张口。
沈宗良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对自己的侄女尚且无暇顾及,更不会有心说教庄新华。
钟且惠对身份上的事情,原本也不那么敏感,更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但今天却反常。
她莫名生出一股冲动,想要解释两句,对这个素不相识的沈总说,不是那样。
可庄新华已经大咧咧地答了他,「是啊,休息。」
且惠站在他身边,张了又张的嘴,只好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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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页
她的视线落在他胸前那枚列席证上。
红底黑字,工整印着他的姓名与职务:沈宗良/东远集团副总经理。
旁边一张一寸大小的免冠照,照片上的人面目清俊,眼神坚毅,比眼前这个看着岁数轻。
原来是棠因那个在斯坦福念书的小叔。
且惠听庄新华说起过两次。
沈宗良是沈家最小的儿子,今年二十九。
简单寒暄过后。
沈宗良极淡地颔首,礼节性的目光从他二人身上擦过,并不让人感到有半点冒犯之意。
也许是他的五官太过立体,眼皮浅浅往下压时,有种上位者浑然的傲慢。
眼看他走了,庄新华才又催她,「且惠,快点儿的!我还有别的事。」
「哦,来了。」
她紧跟着他转过头,没有再看。
庄新华只带她认了路,送她到房门口就离开了,甩着车钥匙说要去平事。
看他急得那样,且惠多问了句:「出什么大事了?很要紧么。」
他说得含含煳煳,「没什么,两个疯丫头闹起来了,我去看看。」
且惠自己进去,绕了一圈,在这个偌大套间里挑了个小卧室,把行李放好。
这栋楼坐落在皇家园林的深处,红墙黄顶,檐上四角吊垂宫灯,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挂着一副《江山多娇》,出自国画大师之手。
外头天好,且惠抱着书到亮光下头去看。
到快天黑时,冯幼圆赶了来,人还没穿过门洞,先听见她的声音。
她喊了句:「就说了吧,你王妈妈听说你那儿住不了人了,一直在怪我。」
且惠后脑勺朝她,「伯母怎么怪上你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啦。」
「她说早料到了,你那个地方住不长久,不如租出去,给你补贴点生活费也好。」
冯幼圆把包拽在沙发上,学着王女士的口吻,当起事后诸葛。
且惠将笔丢进书缝里,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难怪越看越费眼睛。
她起身,双手轮刮着眼廓走过去,挨坐在幼圆身边。
且惠拿起水果刀,给她切橙子,「租出去了我住哪儿?」
「和我一起住不好吗?」幼圆接过一瓣塞进嘴里,用手指抹了抹唇边溅出的汁水,「小时候我不也常年在你家打搅,吃你们家的用你们家的,叔叔阿姨对我那么好。」
年轻时冯则风在深市任教,王字真随夫南下,丢下个女儿独自在京中。
冯幼圆羡慕且惠,喜欢她家胡乱弹钢琴也有观众鼓掌的氛围,在钟家住过好长一阵子。
当时董玉书养着两个女儿,也很高兴,高珠华服从来都是定两份。
且惠又给她递纸,玩笑说:「别了吧,我这人好逸恶劳的本性难改,怕一住进去,出都不想出来了。」
冯幼圆无所谓的语气,「就不出来好了,等到我们大四一毕业,一起去美国读研。」
暮色下,且惠脸色僵住片刻,睫毛眨了又眨。
去美国读研对她来说,是一项太巨大的开支。
如果是以前的钟家还好说,钟清源随便签下一张支票,就能包揽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也许他担心独生女,还要亲自在纽约上东区购置一套townhouse,再拨几个佣人过去照顾她的生活。
荣华富贵如过眼烟云。现在早就不是以前了,钟家不復兴盛,钟清源也已经过世了。
从到了江城以后,爸爸的身体就不大好,到最后也没抗住,病逝在一个阴冷的雨天。
她深吸口气,大方自然地说笑:「哪个要去美国读研啦,我喜欢牛津的。」
「哦,对。你小时候就说,长大要去牛津上学。」幼圆翻看着群里的消息,没看出她的故作轻松,接口道:「不过牛津的法学硕士可没那么容易申,它的附加项太多,你们法学院的年级第一也未必合格。」
小学二年级的寒假,她们跟着出公务的父母去欧洲旅行,一路从法国玩到英国。
那天下午,秘书领着几个小女孩,驱车从伦敦到牛津,在市中心的broad street参观了一趟贝利奥尔学院。
当天晚上洗完澡,且惠就认真地知会爸妈:我长大要在这里读书。
董玉书在整理她的玩偶,当即反驳,「大小姐,寒假作业写完了吗?就你天天贪玩的这个样,很难吧。」
但钟清源对女儿无有不应。
他把且惠举到肩膀上,高声笑道:「有什么难的。等惠惠长大了,爸爸来想办法。」
印象里,她的爸爸是个顶聪明的人,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办法。
且惠很惋惜的样子,往她肩上靠,「那么难啊,要是我明年雅思考八分呢,也不行?」
看她这样,冯幼圆也暂且搁下手机,为她出谋划策。
几秒后,幼圆有了个好主意,「这样,你去和沈棠因结拜吧,她家正在为她进牛津铺路,捎带手的,把你也给录取算了。」
且惠像是仔细听入了耳。
思忖片刻后,她徵询幼圆的意见,「那多麻烦,我不如拿下背后的金主,你觉得沈宗良怎么样?」
冯幼圆睁大了眼睛看她,满脸不敢置信。
她笑着拧且惠一下,「好哇,你比我还敢想!」
且惠失神片刻,她讶异于自己说起他口气,仿佛认识很多年。
但只不过是刚匆匆见了两面,只记得他脸上一派肃然的刻板,轻易接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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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忡间,冯幼圆拼命拿手咯吱她,已经闹成一团。
且惠求了一阵饶,幼圆才停下来,红了脸,喘着气伏在她腿上。
忽然听见她说:「对了,你说起沈宗良,昨晚你掉在林子里的披肩,大概被他捡走了。」
「蛤?」且惠惊得坐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在脑海里,把夜雾中硬朗的轮廓,和下午那位儒雅的沈总,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这样见之难忘的气质,在良莠不齐的子弟堆里,也算独一份了。
幼圆说:「杨雨濛那个大嘴巴,昨晚你们俩前后脚出去的,还记得吧?她到处跟人讲,说你是故意留给沈宗良的。」
且惠觉得莫名其妙,「昨晚碰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姓沈还是姓陈,为什么要故意?」
再者,大小是条披肩,丢了她还要重新花钞票买,有什么好故意的?
她有时候真的怀疑,杨雨濛这姑娘的大脑是不是没发育完全?
「杨雨濛嘛,她当然认为你是知道才这样的。」冯幼圆说:「她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也没人会去驳她。」
「怎么,沈宗良很出名吗?」且惠无语。
幼圆挑了一下眉毛,笑说:「东远新晋的大红人咯,年纪轻轻的,就跟一帮老资格平起平坐。还有他大哥,和他家那几个叔伯,都不是等闲之辈。」
想起沈忠常过世时追悼会的阵仗,且惠点点头。
她又问:「沈宗良怎么才三十?他大哥都快五十了吧。」
关于沈家那点子事,幼圆了如指掌,「他妈妈是老爷子的第二任夫人。沈宗良出生的时候,他爸爸年纪蛮大了呢。」
「我说新闻里沈夫人那么年轻。」且惠撑着脑袋,随口猜道:「杨雨濛喜欢他,是不是?」
「喜欢么,肯定是喜欢的。」幼圆忖度了一下,说:「她天天和沈棠因形影不离,跟在身边百般讨好沈夫人,怕不止是喜欢。」
且惠听笑了,「她那性子,要她整天地做小伏低,也是怪不容易的呢。沈宗良大她那么多,不可能没有女朋友吧?」
「还真没听说。」
幼圆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说:「前几年倒是有桩事传回国内。」
且惠歪在靠枕上,斜过脖子问:「什么?」
幼圆说:「就是魏晋丰的姐姐啊。魏时雨去加州读研,家里事先拜託了沈宗良照顾她。沈总为人体贴,出手又阔绰,据说开学前陪着她逛商场,要什么买什么。」
「都买什么了?」
幼圆弹着指甲回忆,「在爱马仕配了小一百的货吧,还订了两块梵克雅宝的钻表,沈总眼都不眨地刷卡买单。弄得魏大小姐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且惠点点头,她完全可以想像,不必多说。
皮夹子是男人的第二张脸,何况沈宗良那么风度翩翩。
真说起缘由,恐怕肯花钱倒还是其次,魏小姐又不缺钱。
只怕还是沈宗良那副英俊长相太招人。
她说:「然后呢?」
「然后嘛,就是经典戏码啰。魏时雨铁了心要扎进沈总的怀抱,被婉拒了。人沈公子说,这只是基本礼节而已。她觉得自作多情了一番,无故收人礼物也怪不好意思的,大小姐就把东西全都退了回去。」
且惠坐起来问:「那沈宗良也要了?」
「没有,收下就不叫沈宗良了。」幼圆摇头,「他不在意这点小玩意儿的。」
且惠咋舌,「他沈家的礼节也太值钱了吧。」
说话间,庄新华丧着脸进来,没等坐下,先端起桌上的水咕嘟喝完,好似渴了一万年。
「喂!这是我刚用了的杯子。」冯幼圆出声制止。
庄新华嘴被占着,发不出声,用手指了一下,让她别跳脚。
且惠起身,又给他重新倒了杯,塞到他手里,「慢点喝。」
庄新华喝完,还给她,「论温柔,还得我们且惠。」
他往她们两个中间一挤,大手往两边一摊,仰面累瘫在了沙发上。
看他累得那样,冯幼圆盘腿坐着,弹了弹长指甲,奚落道:「怎么了,被人家争来抢去的还不好过?装什么相。」
「你去对付她们一下午试试!」庄新华摸了摸自己的左右胳膊,「我站在中间,人都快被撕成两半了。」
且惠听得云里雾里,她一向很少关心圈内轶事,哪怕关乎发小庄新华。
没别的,坐在草坪上喝着下午茶闲话他人,是富贵小姐的日常。
像她这种为生活奔波的人,每一分钟都要利用到极致,不是学习,就是赚钱。
「好像真的青了几块。」且惠扒开他的短袖口,看了看,「谁对你下这么狠的手。」
冯幼圆笑:「谢和胡两个呀。一个是对他旧情难忘的前任,一个是正和他勾搭的准女友。都觉得自己才是他的真爱。」
且惠反应过来,她有这两个女生的微信,这段时间经常刷到她们po文干架,倒也没有指名道姓,但字里行间能读出来,互相都骂得挺脏的。底下评论的观众也自动分出两个阵营,热闹非凡。
她都是睡前翻一翻,也没去想含沙射影的背后是什么样。现在幼圆一说,才记起来这么回事儿。
且惠摸了摸下巴,「所以,前阵子她们两个在朋友圈长篇大论的,都是为了庄庄?」
冯幼圆朝她这边挑挑眉,打个响指,「你总算get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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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离谱了。」且惠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太离谱了。」
冯幼圆翻出微信扔给她,「有什么离谱的,你自己看她们发的朋友圈,微博上也是各种互相抬槓。」
「不,我只是无法相信,」且惠没看,她转头朝庄新华,「这场三角关系是围绕他发生的。」
说完,且惠就捏起庄新华的下巴,左右打量。
庄新华啧一声,烦躁地扭开脑袋,「别瞎摸八摸的好吧。」
「我想看清楚点,你有什么本事,」且惠说:「竟然让两个美女隔空互摔阴阳炮。」
冯幼圆噗地笑了句:「......还是你会骂。」
庄新华腾地坐起来,气得抖了抖嘴唇,说不出话。
人不好貌相的,别看钟且惠外表柔弱,但绵里藏刀的损人功夫,是十年如一日的厉害。
「好了,对不起嘛,算我说错话。」且惠并腿坐在沙发上,在他开口前,支起身体去握他的手,赔罪道:「我饿了,去吃饭好不好?」
三个人都懒得走远,就在酒店的会客厅点了菜,佐餐酒也拿了庄家的存酒。
幼圆咬着块糖醋小排,「且惠,马上开学了,你也不能一直在酒店住,冯夫人让你到报社大院去,过两天就能收拾好。」
她搅着海鲜粥,没怎么在意,眼睛盯着红黄的蟹壳,「好啊,我住哪儿都行。」
直到周六上午,她去看望陈云赓时,才听清了这个地方。
本来双休日,且惠都要去东四环的一家舞蹈培训机构,教小孩子跳芭蕾。
但那天她的课排在下午,又难得起早,便提上礼物去陈家,拜访一下爷爷的老上级。
陈云赓休养的地方,是不方便闲人进出的。
且惠出门前,按规定,提早打电话给元秘书,告诉他大概的到达时间,好叫山上的卡口放行。
元伯在电话里笑,「今天倒巧了,正好老先生腾出点空,你们年轻人也愿意来。」
对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且惠始终听妈妈的吩咐,客客气气的。也就没去多想,他口中的你们,是她和谁。
计程车送她到园门口,师傅按捺不住好奇,「姑娘,你家什么人住这里啊?」
因为她实在矛盾,有着过分娴雅的样貌,上车后就没说过话,看起来是个不好言语的主,来的呢,也是一般人摸不着门道的地方。但出行却又叫计程车,这样的姑娘,不会连个司机都没有吧?
且惠付了钱,没有多说什么。关上车门前,只交代他早点下山,不要在附近逗留。
远处翠山连绵,从碧林深处刮来一阵清风,隐隐约约有山茱萸的气味。
它捲起且惠的白裙,打了个旋,又从她的身边吹走。
面前两扇铜门庄重肃穆,门身上精刻云纹团花,鎏金铺首衔住两枚铜环。
且惠停下来,与门前那座白玉拴马柱对视片刻,忽然有种跨越百年的入梦之感。
「小惠。」元秘书忽然出声叫她,「来了啊。」
钟且惠回头,脸上仍带着错落的痴痴懵懵,「哎,元伯您好。」
第05章 插pter 05
元伯笑,「上午好。我估摸你也快到了,正打算来门口迎你。」
他是陈老先生身边第一人,就算是过去钟清源来拜访,也不敢说要他来迎的事。更何况世易时移。
「不麻烦的。」且惠受宠若惊地摆手,低头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元伯往里一伸手,「往这边走,陈老在懋园喝茶。」
另有佣人过来,引着钟且惠穿过木纹格栅,步入一道四面无墙的空廊。
即便不认识,且惠手中端着食盒,也还是点头道谢:「辛苦了。」
「不客气,请跟我来。」
陈云赓去年退下来,这一辈子过分地兢兢业业,操劳出一身的旧疾。
在最后的卸任谈话中,也只提出要调养身体。
这才得了这么一座有温泉水流过的园子,聊慰晚年。
天气阴阴的,长条四方的青砖地上,散碎铺着掉落的松针。
老先生翻着一本旧书,听见有脚步近了,抬头看过来。
他发出苍老浑厚的声音,「小且惠。」
一切和十年前好似没什么分别。
陈云赓还是一件长衬衫,里面穿着白色弓字背心,很老一辈的着装法。
也是在不知岁月的深墙大院里,他张开膝盖坐在石桌边看书,抬起头和蔼叫一句她。
只不过那时候,有钟清源牵着她的小手,为她拨开头顶的树叶。
遗憾总归是有的,为她,也为陈云赓。
在这个老人家身上,且惠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英豪也有迟暮时。
原来,从死人堆里爬起来,又在极其残酷的斗争中存活下来的人,也会有老的一天。
「陈爷爷好,我来看看您。」且惠笑吟吟点头,她把手里的盒子放下,「这次回家,给您带了点江城特产,都是现做的,日期很新鲜。」
陈云赓示意她坐,「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这些东西自己留着吃吧。」
「留了的。」且惠笑着揭开木盖,「我胃口小,就算敞开肚子吃,也吃不了多少的呀。」
陈云赓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且惠捧了接过来,「谢谢爷爷。」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陈云赓啜了口茶问。
且惠答:「还好,春天里有些咳嗽,吃了几次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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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云赓迟而缓点一下头,「你妈妈是难得的贤惠,这么多年家里家外的,难为她一个人了。」
「是啊,妈妈辛苦。」且惠的视线跌进清亮的茶汤里,微嘆口气,「我在这边读书,也帮不上她什么。」
陈云赓又笑,「你把你的书读好,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就算是帮了她了。」
且惠乖巧地点头,「嗯,我知道。」
没多久,前边一阵明朗的说笑声传来。
元伯为两个年轻人带路。他的后背躬得恰到好处,「这边。」
且惠垂下目光,落在他们黑色的裤腿上,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面料精良。
意识到人走近了,她规矩地站起来。
一道男声温和入耳:「陈老您好。且惠也在这里啊。」
说话的,是唐庄齐的哥哥唐纳言。她与庄齐是同学。
陈云赓抿了口茶,「今天倒巧了,你们俩一块过来。」
沈宗良说:「打回国后就没来看过您老,寝食难安哪。」
「跟我来虚头巴脑这套!」陈云赓端着茶指指他,笑说:「你大哥都还早了点儿。」
且惠笑了笑,落落得体,「走了这么多年了,纳言哥哥还能记得我,我正打算自我介绍呢。」
「别说,差一点就没认出来。」唐纳言是个儒雅君子,压手示意她坐,「要不是元伯说起,我也要问名字了。」
沈宗良绕过石桌,站在了老爷子身边:「那我得问,就我一人不知道。」
且惠抬眸看他。
沈总今天没穿西服,白色衬衫妥帖地束在裤腰中,腕间也力主一个精简低调,只佩戴了一块中古劳。
但眼眉仍然寡淡,看人时隔着昭彰的疏远,很难接近的样子。
她大大方方伸出手:「钟且惠,而且的且,实惠的惠。沈总您好。」
「你好。」
很合乎社交礼节的,沈宗良握住她三分之一的掌尖。
冰冰凉,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玉璧。
「唷。」唐纳言拈起六和杯,笑得十分刁钻,「人姑娘先把你给认得了,落后了啊沈总。」
且惠听后,真当他贵人事多,提了句:「昨天见过。沈总刚好在万和开会。」
沈宗良不可置否地一笑。
见了她三次,居然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开头,总是时机不对。
但转念一想,跟小辈们的女朋友,要什么正式的开头。
不合适,也没必要。
忽然起了阵风,衬衫被吹得贴在沈宗良身上,隐约可见底下微鼓的肌群。
他两根手指圈住杯沿,并不是正经当客人的姿态,过分松散了,架构出一道意想不到的俊朗。
且惠盯着他看了很久,一颗心仿佛和他身旁的银杏枝叶共舞,飘飘荡荡不肯落下。
直到陈云赓出声:「你们俩尝尝且惠带来的点心,她的一片心意。」
她才回过神,低头默默抚了抚裙面,逐一为他们介绍。
且惠揭开食盒盖:「这是復香斋的鸡仔饼、蝴蝶酥和杏仁排。」
唐纳言拈起一块尝了:「这蝴蝶酥一股奶香味,很酥脆。」
且惠笑了下,又去关照另一位:「沈总也吃吃看吧,杏仁排也不错的。」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柔婉盯住他,里头像泊了一汪池塘的雨水,宁静而平和。
在她漆黑的瞳仁里,沈宗良看见了自己走了片刻的神。
唐纳言刚想好言阻止,说他常年在美国,身边两三个营养师调停三餐,是从来不碰这些糖油混合物的。
下一秒,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已经将那块杏仁排拿了过去。
沈宗良递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吃下,继而一笑:「还可以。」
唐纳言吃惊不小,又不便当面点破他,生生将疑惑咽下去。
一旁的陈云赓开口:「小惠,不用总是照顾他们,你也喝茶。」
「香气清芬,适合夏天喝。」且惠这才端起来尝了尝,「就不知道是什么茶。」
她探寻的目光看向汝窑罐,正猜想着。
对面一道清朗男声,「是头春头采的白毫银针,特意留到现在的。」
沈宗良有一把极为醇厚的嗓音。
波澜不惊的基调里,零星几点醉人的动听。
尤其是像这样,专程开口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同她四目相对。
恍惚间,让人生出一道不该有的错觉,好似她独得他沈总青眼一般。
且惠撞上他的眼神,脸颊微烫,「噢,是这样。」
陈云赓笑着提起,「还是这小子让自家茶园留的,一早就送到了我这里。」
「今年雨水多,雾气又重,这茶不大好采。左挑右选的,拢共才得两罐。」说到这里,沈宗良停顿了几秒,忽然有些惆怅的语气,「另一罐,原本是给爸爸留的,他生前最爱喝了。」
唐纳言安慰他,「你父亲过世那阵子,集团斗争局势太复杂。你人在美国赶不回来,他不会怪你的。」
陈云赓也说:「有你大哥在京主持,场面上的功夫尽够了。虽说中国人讲个圆满,但事急从权,总有周到不了的地方,别太往心里去。」
说起这些无关的家常,他们也不避她。
且惠也只知道,聊的是沈老爷子病逝的事。
上个月她人在江城,晚上看新闻,主持人拖慢了调子,用沉痛的音腔播送了一则讣告,光是前面一长串的头衔,就说掉将近半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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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董玉书正在吃饭,也回过头来问:「小囡,沈忠常老爷子去世了?」
「嗯,沈棠因她爷爷吧。」且惠点头,「好像前一阵子就听说不好了。」
董玉书说:「你在政大读书,和沈小姐有来往吗?」
「没有。偶尔在party上见到,也不过就打个招唿。」
都说沈棠因性情平和,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大家闺秀。
长大后且惠见了她三四次,虽然也笑着,待人客客气气的,但总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就和整个沈家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内敛、谦和,却远在天边。
一个愣神,且惠听见沈宗良又说:「不管怎么说,总是我这个做儿子的错处。」
陈云赓的手搭在膝上,语气变得严肃,「所以你还礼的方式,是始终不肯回家?」
这已经是摆在檯面上的,实打实的敲打了。
且惠犹豫起来,她是不是该告辞。
陈老身在高位多年,积威深重。
换了旁人,被他这样问一句话,手都要打抖。
但他面色自若,淡道:「生敬孝,死敬哀。我想为爸爸守孝,就住在他和妈妈住过的小楼里,这样显得心诚。」
「是那栋你母亲报社集资建的老楼?」唐纳言问。
沈宗良点头:「是,不去住上一两个月,晨昏定省烧一炷香,于心难安。」
八岁之前,他都在报社的大院里淘气。
那时沈老爷子还没退下来,便是暇时见客,也会把年幼的他抱在膝头。
陈云赓面色缓了缓,早先听他大伯说他不肯返家,准备警醒这小子两句。
现在看起来,竟也是一片孝心。
他敲了敲石桌面:「住归住,你大哥那里还是要去走动,知道了吗?别叫外姓人拿住你的短处。流言无稽不必理,但真要难听起来,也有你好受的。」
「有数了。」
唐纳言又问起陈老的独孙,「涣之呢?他今年也应该读大三了吧。」
茶盖叮咣一响,陈云赓蛮不在乎地讲:「跑去德国交换了,一天到晚地瞎混。」
沈宗良笑:「您也太自谦,这已经够上进的了。」
陈老中午请了别的客人,没有留他们下来吃午饭,说下回补上。
且惠起身,山风吹过她的斜襟白莲长裙,告辞说:「那我就先走了。」
陈云赓颔首,让佣人送她出去:「好,有空再来玩。」
到了门口,且惠站在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车来。
元秘书快步赶来说:「小惠,你再等一下,陈老的车接客人去了,还没回来。」
她刚要开口说没关系。
身后有人扬声道:「元伯,让她坐我的车走吧。」
且惠扭头,看见沈宗良从后面踱步而来。
那短短几秒钟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把原本就修长笔直的脖颈,一再地挺到最直。
元伯并无异议,「沈总肯送一送小惠,那再好不过了。」
沈宗良的目光掠过她,绅士地询问一句:「钟小姐没有不方便吧?」
他想,毕竟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也许会觉得有些不妥当。
且惠不知道这层意思,以反问作答:「沈总好意,怎么会不方便?」
再说,她的时间很紧张,还不知道这个点赶过去,来不来得及吃午饭。
两人还未跨过门槛,等候良久的黄秘书,已先一步开了车门,「沈总。」
沈宗良绅士地让钟且惠先上车,「请。」
她没推辞,从他面前侧身斜坐上去时,微笑点头致意:「谢谢。」
沈宗良日常出行,都是乘坐这辆双色金顶迈巴赫,低调又不失奢华。
且惠规矩坐着,双手交迭放在膝盖上,努力地挺直她的嵴背,不敢有一丝松垮。
山路两旁,黄灿灿的榆树不停倒退,她借着看斑驳树影的间隙,余光瞄了一眼沈宗良。
他的神情仍旧淡漠着,还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手里捏着一份文件在看。
静谧的车厢内,她连唿气的幅度都一而再地放轻。
老实说,豪车她不是第一次坐,但这样紧张却是头一回。
那种紧张是很直观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也不掺杂一丝别的情绪。
是面对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年纪还小也没什么阅歷的女生,不自觉都会有的拘束。
下山路长,午间浮云蔽日,身后高耸的白塔虚化成一个圆点。
且惠坐久了车犯困,又不敢真的睡着,歇上三五秒,就掐着腿命自己清醒。
再换到下一程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秘书踩了一个急剎,车身勐地顿住。
且惠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栽,快要撞上前排座椅时,被斜里伸出的一只手扶牢了。
黄秘书停稳车,心惊肉跳地解释:「刚才一只兔子蹿了出来,差点撞到它。」
他回头,去查点沈宗良的脸色,就看见他半抱着惊魂未定的小姑娘。
且惠苍白的半张脸,隐没在他的手臂之中,贴着皮肉。
没有一丝阻碍的,她感受到成年男人的那份坚实有力,一下就烧红了脸。
她于混乱中起身,草草拢了一下头髮,低着头喏喏:「谢谢沈总。」
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如果不是车窗外的鸟鸣声适时停下的话。
沈宗良面色不改,突然落空的臂膀微微一僵,「没事,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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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重新发动,且惠接连做了几个深唿吸后,才敢看他。
他淡声吩咐了句「慢点开」。
随后阖上眼,重新靠回了座位上休息,眉心稍蹙。
远处的麦田如波浪起伏,虚浮日光里,错落出她眉眼间的怔忡。
要隔开一段岁月,人们才好重新审视当时的自己,才能看清楚一些事实。
到了英国之后,她总是不断地追问,这孽海情天的错综一局,到底如何才能避开?
在无数个深夜里,且惠假设了很多种如果,却没有一种能反推成功。
她躲不开的。
紧张就是答案,通红的脸颊就是答案,不听话的心跳就是答案。
而潦倒的结局早就写在了他们见面的这一天。
后来且惠去大英图书馆,一封敦煌遗书《受十戒文》引得她反覆细看,三界寺僧人法信告诫沙弥——「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但沖不破的清规戒律背后,却又写着: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也许,是且惠出于私心,误读了佛家诫文。
可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沈宗良,想到她颊边散不开的红潮,想到这一天。
迈巴赫开出禁区卡口,从游魂状态回归的且惠,才发现车上好像少了人。
她扭头问:「纳言哥哥没有一起下来?」
「他留在山上陪客人。」
「噢,这样。」
眼见沈宗良眼眸低垂,一副散漫不耐的样子,且惠也不敢再多话了。
原本还想问一问披肩的事。
第06章 插pter 06
车子下了环城高速,驶入市区时,黄秘书提前问了一句,「钟小姐要去哪里?」
且惠说:「中芭少儿培训中心,崇文门那边。」
她朝前说完,缓慢收回视线时,碰上沈宗良探寻的目光。
不等对方开口,且惠主动跟他解释:「我在那边教几个小朋友跳舞,赚点钱。」
沈宗良面容沉峻,单手搭在交迭的膝上。
他像是起了几分谈兴,「你的专业是芭蕾?」
且惠摇头,「不,我读国际法。跳芭蕾是业余的,但教孩子够了。」
沈宗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大三的话,功课应该很紧张了。」
言下之意,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还非得挤功夫出来兼职,是不是生活有困难?
钟且惠理解到位,坦然承认,「对的,是比前两年要忙的。但我生活费不够。」
没有想像中的那许多不自在,她大大方方地告诉眼前人,我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光鲜。
沈宗良点点头,没说话。
每个人在世上活着都有难处,再如何漂亮聪慧的人也一样。
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再问下去会伤了小姑娘的体面,那不符合他的作风。
且惠看时机差不多,主动问起:「沈总,我有件事,想问您一声。」
「你说。」
她有些紧张的,手指抓着身下的皮垫:「冯家开party那晚,我们是不是在园子里见过?」
沈宗良微眯了下眼眸,「应该是,不太确定。」
没想到他这么说,且惠凝眸看他,「您的意思,是需要我自证吗?」
「那倒也不必。」沈宗良险些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只是那晚的且惠小姐,看起来和今天很不同。」
最起码胆量大多了,敢对他颐指气使的,不似今日小心。
且惠低下头,面上掠过一点绯红,「不好意思,当时我喝得晕头晕脑,失态了。但我有条白色披肩,是不是落在您那儿了?」
当天庄新华被美人绊住脚,人家沖他招个手,立马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屁颠儿跑过去,根本腾不出一点功夫替她挡酒。害得她被围住死灌。
说实话,她都不记得自己遇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倘若不是幼圆提起来。
沈宗良掐了掐手心里的烟:「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他只说好像,也不讲还与不还,该怎么还。单等着看她的态度。
且惠无意识地抿紧了一下唇。
再松开时,饱满的唇瓣迅速充血,娇柔嫣然。
沈宗良向她瞥去一眼,掐着烟的手心加重了几分力道,手背上青筋分明。
思来想去,她说:「那......沈总看哪天方便,我去您那里取?」
沈宗良实话实话:「我也估不准哪天有空。」
且惠愣了一下,和这样的大人物交流起来,真够吃力的。
他们这类人有个通病,话永远不会一口气讲完,总要留个三四分让人琢磨。
且惠自然地怜悯起前边开车的黄秘书,连捎去的那一眼里都满含着母性光辉。
她暗自咬紧了牙关,「您工作忙,理解。如果可以的话,我能问您要一个电话吗?」
像生怕他误会自己有旁的企图。她连忙解释:「不为别的,只是用来和您约时间。」
「可以。」
好容易等来他一道首肯。
且惠没迟疑的,她拿出手机,点开拨号界面,「好了,您说。」
她两手捧着手机,一对如水晕墨的杏眼扑闪着,微微斜躬了上身,很虔诚的模样等着他开口。
沈宗良玩味地往下睨她一眼。
他一抬手,把烟衔在了唇角,另一只手抽过她的手机,把号码输进去。
他递还给且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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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仍旧双手去接,「谢谢沈总。」
车开到舞蹈中心门口,且惠欠身说了句谢谢,打开车门下车。
她往后退一格,站在台阶上目送沈宗良离开,礼貌挥挥手。
然后就再也懒得装了,嘴角的弧度垮下来,面无表情地去换舞服。
早知道这位这么难讲话,她宁肯多等一会儿,或是从山上走下来好了。
来上课的小女孩和她打招唿,「钟老师好。」
且惠弯下腰,摸摸她的小脸蛋,「你好呀。」
和她交班的是另一名女学生,正经舞蹈学院出来的苗子。
王老师和她说话:「小惠,今天身上的裙子不错啊,这料子很贵吧?」
且惠说:「是啊,我咬牙买的。」
王晓璇摸了摸就放下了,「还是你捨得。」
她抿唇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也不是且惠捨得,也不是她多热衷这些华服,多么爱享用这些。
衣服不过是用来蔽体的工具,不需要追求多大牌多精緻,走出去大方得体就足够了。
但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她只是需要用这种方式,让那些讥讽她的人都闭嘴。当初报志愿,江城有很多好学校可以读,但且惠选择听了妈妈的话,回到这里来。既然回来,她就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钟家虽然倒了灶,但她仍可以把自己养得很好,哪怕累一点。
课上到下午四点,到了家长们接人的时间。
班上有个小月牙来得晚,基本功不太扎实,跟不上其他孩子的进度。
且惠把她单独留下来,再额外加训她几个动作。
既领了这份工资,自然就要做到尽心尽责,当做自家小孩一样来教。
人都走光了,小月牙的父母还在外面等着,明白是老师的一片苦心,也没催。
且惠教完一组缓和的adagio,定住,回过身去看小月牙,姿势仍有欠缺,但小傢伙很努力地抬着腿,小脸憋得通红。
她收了势,走过去拨正了小月牙的手,「这样,再高一点。」
小月牙的肚子咕了一声。她说:「钟老师,我可不可以去吃饭了?」
那模样实在可爱,且惠失笑,「好,快去换衣服,和爸爸妈妈回家吧。」
小月牙得了赦一般,比跳舞时劲头足多了,飞奔向她的父母。
她爸爸接住她,一把抱在了手臂上,妈妈笑着给她擦汗,问小月牙累不累。
且惠的手搭在扶把上,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间,眼尾酸了一酸。
每当这种天伦之乐在她面前上演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钟清源。
只是她从没有在外上过辅导班。
钟清源怕不安全,都是让司机提前把钢琴和芭蕾老师接到家里来,等着且惠放学的。
当年教她钢琴的老师,如今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演奏家。且惠高二时,他开了一场小型音乐会,她拿出攒了很久的压岁钱,本想买张门票去看,一问才知道人家是不面向大众的,只邀请一些上流社会的成员。
那一年,江城极罕见地下了一场雪,且惠用书顶在脑门上,被他的工作人员打发出来,睫毛被融化的积雪沾湿。
哪怕她报上名字,说自己是他教过课的学生,也无济于事。
曾经被钟家僱佣的人,如今却冷冰冰地将她拒之门外,世界就是这么的讽刺。
而那场大雪,也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脑子里。
她在淋浴间迅速沖个澡,换上自己的衣服,拿了包出门。
且惠换了三站地铁,走了百来米长的路到酒店门口,眼看庄新华搂着个姑娘进去了。
看起来庄公子有风月事要办,她待在里面未免碍手碍脚,也太不识趣。
她定了定,飞快地侧身往墙角一站,没让他看见。
且惠转身走了,在附近的胡同里,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拿着菜单选了半天,点了杯常喝的美式。
她在靠窗的位置落座,戴上蓝牙耳机,隔开店内零散的说话声。
且惠从包里拿出书来刷题,法考复习得累了,就换了一套雅思卷子来做。
太阳偏了西,落到了山的那一头。
等到且惠觉得饿,抬起头,天上挂着一撇月影。
她从包里拿出个黑麦面包,就着杯中最后一点咖啡吃掉。
正吃着,董玉书的电话打进来。
她使劲儿咽下去,囫囵叫了一句姆妈,问怎么了。
董玉书听见她的声音就笑,「在吃饭啊小囡?吃什么东西啦。」
且惠愣了一下,「还不就路上随便吃点,我刚下课。」
「今天去看了陈老没有?」董玉书问。
且惠拣好听的说:「去了。陈爷爷夸你,讲你是天下第一贤惠人。」
意料之外的,董玉书立马嗤道:「贤惠能值多少钱?嫁对了人,你的贤惠才是锦上添花,否则也是吃一世的苦头,不顶用的。」
且惠没说话。
每当说起这些,她总是沉默。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失意的母亲,就只能沉默。
董玉书又来警醒她,「你在学校好好念书,不要理那些纠缠你的男孩子,将来你要出国留学的,不好把时间白白浪费掉了。再说,学校里的小毛头,还看不出好坏来,别瞎耽误了自己,听到没有?」
且惠的耳膜嗡嗡作响。她不断重复:「听到了,我当然听到了。可我们哪里来的钱留学啊,在国内读个研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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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页
董玉书是中学英语老师,去年退了休,每个月领着一份退休金,满打满算八千六。
退休时提了笔公积金,把买房欠下的债还了个七七八八,但还差着舅舅家一点。她身体不好,常年要喝中药调理,又是一笔开销。
积蓄嘛,家里肯定是没有的。
对面深吸了一口气,说:「钱会拿得出的,大不了妈妈去给你借。你只要好好读书,其余不用管。哪怕是给亲戚们下跪,我也要供你出国,再不济就把房子卖了。」
且惠又安静下来。
好像自从爸爸死了以后,她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和妈妈相处。
时常让且惠觉得喘不上气的,并不是蝇营狗茍的生活,而是董玉书对她过分高的期望。
她们是非常经典的东亚母女关系。
由于钟清源的早逝,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又使得这一关系更为典型。
董玉书在失败婚姻中被阉割的生命力,完完全全的,由独生女儿且惠一个人承接下来。
从小到大,她都在控制着女儿的一切,按部就班地遵循她的意思。
而且惠所做的,也只能是不断达成母亲的目标,企图博得她的称赞。
高考结束后,还不等徵询且惠的意见,董玉书就替她规划好,一律全报京市的大学。
她有她的道理。早些年钟家在京城,也有一些如今身在高位的熟人。
只不过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去动用这些关系。
毕竟人情再难还,对于讨债的来说,也仅有一次机会。
当初走得太狼狈,董玉书也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一个靠着功成名就的女儿,再次风光回到京市的机会。
且惠在她妈妈倒苦水前,先表了个态,「好,都听姆妈的。」
董玉书对她这个态度感到很满意。
挂电话前,又叮嘱她说:「夜里小心盖凉被,吹空调不要冷到,你从小身体就不好。」
她都一一应了,等听见嘟声传过来,才把手机扔在了桌上。
仿佛脱手一颗立马就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且惠精疲力尽地往后一靠,一只手遮着头顶的灯光,紧盖了好长一会儿才松开。
等坐正了,她勐摇了两下头,又继续看书。
且惠在咖啡厅里待到打烊。
走过胡同口时,风嗖嗖地灌进来,把裙子一瞬间吹得很鼓,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支晚开的睡莲。
到了酒店,她先问前台服务员,庄新华走了没有。
前台经理告诉她,庄先生是九点出门的,套房内也已经打扫过了。
且惠点点头,说麻烦了。
这些小节倒是无所谓,庄新华的主卧且惠也从不进的,她都住庭院内的侧居。
她给冯幼圆发微信:「我明天就搬去你外公报社的房子里,可以吗?」
且惠刚进房间,就收到回覆:「庄新华说,你趁早搬去!」
他们俩这会儿应该是在同一场酒局上。
看来庄公子对此也感到麻烦透了。
谈个恋爱都不踏实,明明是带人回自己的地方,还得掐着时间就走。
且惠觉得不好意思,她回:「等收拾好了,我做顿饭给你赔罪,好吧?」
庄新华往嘴角怼上一支烟,一边打字:「庄儿说,你只要不爱上他,怎么都行。」
且惠朝天翻个白眼:「早点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她收起手机,进了浴室洗澡,没再和他瞎贫。
飘着交响乐的大厅内,歌舞昇平里,庄新华的哥们儿魏晋丰端着酒,凑过一个脑袋来。
魏晋丰瞄了一眼聊天记录,忍不住发问:「我说,兄弟。有个问题我憋很久了。」
「有屁放,少事事儿的,烦。」
魏晋丰扯了下嘴角,「你对这个钟且惠,是不是有点好过头了?要是想追她还说的过去,可这么多年了,又不见你下手。」
他才说完,身边就有人指了指庄新华,猜测道:「可千万别告诉大傢伙儿,她救过你的命。」
庄新华把烟从唇边拿下来,「算你小子说对了,要没她的话,我真活不到现在。」
第07章 插pter 07
众人都围了过来,听庄新华讲这段生死交情。
他点上烟,先吸了两口,追忆往昔的腔调拿足了,再缓缓说:「就我们八岁那年,我在医院等郝大院长下班,等得我闲出花儿来了,追着一只画眉跑,没留神掉湖里头去了。也是我倒霉,正碰上湖边的栓栏杆的链子坏了。刚开春的天儿啊,冰都化在湖水里,把我冻够呛。」
魏晋丰往下编排,「这时候咱钟小姐来了,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
「人自己当时还住院呢,穿着病号服,二话没说就往湖里纵啊。且惠就这么游过来拽我,边拽边喊人,喉咙都要叫破了。」庄新华把手架到菸灰缸边,抖了两三下,时隔多年还是一脸动容的样子,「后来是俩保安把我们捞出来的。小时候且惠个子高,她在底下托着我,比我冻得还厉害,生给烧出肺炎来了,一个多月没上学。」
有人情不自禁地唷了一下,「那真是天大的恩德。您后来就没表示点什么?」
大厅内一时静下来,冯幼圆在后头插了句嘴,「他表示了,每天都去病房里,不是压着且惠的点滴管,就是打翻她床头的杯子,弄得人家一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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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儿一齐笑了。庄新华抬着烟转过头,「嘿,怎么哪儿都显着你了?」
冯幼圆瞪了他一眼,「以为我稀得说你呢,不是你提且惠的吗?」
庄新华拿烟指了一圈他的铁哥们儿,「我这不是正表示着呢嘛?还被你们怀疑我的动机!」
「好好好,不说了。打今儿起,且惠也是我恩人。」
魏晋丰深深看了他一眼,「那这么说,我去追钟且惠好了,她那么漂亮。」
「你敢!」庄新华急得瞪眼,「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看吧看吧,还说呢,活打嘴了你。」
「少管,总之你别去惹她。」
今日是沈棠因相请,就在自家的温泉山庄里,是还那夜冯家的东道。
唐纳言来得晚,是来接他妹妹庄齐的。
服务生将他引进去,说唐小姐正在和沈小姐说话,请他稍等。
眼看他正经当成差事要去叫。
唐纳言拦了拦,「不用。让她玩尽兴点,我等一等就是了。」
「那你大胆等到半夜去,她们闹起来哪里还会记得钟点?」
身后四方的水亭里传来一道男声。
疏朗的月光下,唐纳言站在霉绿斑驳的台阶上,笑着回头,「宗良,你也在。」
沈宗良抬手倒了一杯茶,「怕棠因把她叔公的庄子掀了,来看看。」
这里是沈耀民的私产,山头上单辟出来的一方风水圣地,景致也是独一无二的。
完工那日,还请动了大成寺的元通住持,领了门下弟子亲来诵经祈福。
虽然挂了个山庄的名头,却从不对外营业,是沈家招待客人的地方。
唐纳言坐下说:「刚巧方才吃东西吃絮了,我们也喝杯沈总的好茶。」
沈宗良笑着指了下他:「从小到大你就这样,但凡庄齐晚上出门,你就要来接。将来怎么办?她总要长大,也总要出唐家大门的,依我说,该经受的歷练也得经受。倘或哪一天,没了你在身边撑伞,她要淋雨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唐纳言闷着眉头喝了口茶,「谁晓得还有没有将来?」
就连能不能打破早定下的兄妹名分,都还是个未知数。他哪敢想什么将来。
唐纳言喝完,又来说他:「不用急着笑我,说不准你沈总哪一天啊,也一样碰上个讨债鬼,把你弄得六神无主,你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
沈宗良听完后,端着茶斩钉截铁地摇头,「绝无这种可能。」
「欸,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唐纳言摸了摸下巴,胡乱说起个人来,「今天不就破了例,把人姑娘给送下山了吗?你那辆车买了这么久,除了迎送要员之外,还是第一次坐女孩子吧?」
撂了青瓷杯,沈宗良没好气地回:「毒日头底下,这么大老远的山路,你忍心看人走下山?」
唐纳言的眼睛斜着他,「从六亲不认的资本主义国家回来,你倒成个圣人了。」
这下沈宗良被噎得不轻。
他拎起砂壶,「别老拿人打镲了,她有男朋友的,被人听去了不好。」
「谁啊?」唐纳言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国内,竟然不知道。」
「庄新华。」
「这么快探听清楚了?那你对她有男朋友这件事,是个什么看法?」
沈宗良轻嗤了一声,「小孩子处个朋友太正常了,能有什么看法?」
唐纳言笑得更怪,「那我怎么听说,沈总还把私人号码给了她,等着她约你吗?还是想看看,世上究竟有没有你沈总挖不动的墙角。」
闻言,沈宗良微凉的眼风扫了身后的黄柏文一眼。
黄秘书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
唐纳言笑,「别怪他,他也是觉得这事儿太稀奇,又担心且惠的来歷,多问了我一句。我说你放心,你家沈老闆火眼金睛,不会看错人的。」
黄柏文是沈宗良亲自选的秘书,从一百多个藤校博士里挑出来,又放在身边培养了许久。
此人能力没得说,也忠心耿耿,就是有时太认真仔细,一点细微小事都不放过。
沈宗良说开原因:「那天在冯家,我捡了她的披肩,又浑丢在西平巷了。」
「合着您还给带回宅子里了?」唐纳言笑问。
沈宗良摆手,「一个意外而已。说起来话太长,别提。」
唐纳言瞄他一眼,「看你的反应,这个意外还不赖。那么,这唯一不妙的地方,是人家名花有主?」
「少胡说了。」
几杯茶下肚,唐纳言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搬去报社大院?」
「就这两天吧。」沈宗良托着喝残的茶盏,抬头望了眼天边新月问:「这个钟且惠,到底怎么个来歷?」
看她举止言谈都不俗,又能和陈老说得上话。
可口口声声,却说自己连生活费也没有。
唐纳言的手指敲着台面:「且惠嘛,打小儿就挺讨巧一姑娘。她爷爷你也知道的,就是陈老的机要秘书啊,可惜死在了任上。钟清源呢,十年前风光的不得了,后来掺和进冷家那档子事儿里,一夜之间倒了台。说起来,冷伯父曾与你大哥交好,你应该很清楚啊。」
沈宗良点了下头。
且惠爷爷的名字,他也是听过的,当年他父亲沈忠常刚调任京中,和陈老并驾齐驱,每逢有急件要交付老爷子,都要先过钟秘书的目,用词也非常客气,「一切全托你斟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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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再说话,何况又能说什么,无非世事无常,琉璃易碎。
而大厦忽倾,是每一个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都不愿面对的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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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且惠老里老早就起了床。
她换下睡衣,装好放进行李箱里,又麻利地收了收桌上的课本。
等忙得差不多,冯夫人派的车子也到了,是常见到的司机黎叔。
黎叔说:「圆圆啊,昨天玩到三点才回家,肯定是起不来了,夫人让我来送你过去。她说了,这房子空置多年,你住过去也好,还能添点人气儿。」
且惠感激地点头,「今天要辛苦你了,黎叔。」
昨天睡觉前,她翻到了幼圆的朋友圈,几只精美的香槟杯碰在一起,背后是冒着热气的汤泉。
这个社会的阶层早已经固化,就连社交生活也是分等级的,大致呈金字塔型。
大家各自在不同的通道里往返来回,碰不上面。
一小撮人身处顶层,还有大部分在中间挤挤搡搡,而绝大多数都游走在最底层。
对且惠来说,身处底层不是最可怕的,只要人们对此浑然未觉。
可怕的是像她这样,十岁之前都待在金字塔尖,过惯了大把撒钞票的日子,一夜之间坠落到了谷底。
要是一直待着也就罢了,十年八年的,也断了念想。
偏她偶尔又能搭梯子去到山顶,却也要在半夜换上灰扑扑的围裙,重新坐到锅炉边捡豌豆。
这样不上不下,或者说这样上上下下的,最不好受。
但那是幼圆的好意,且惠拒绝不了,她不忍伤了她的心,更不愿意她从此多心。
她好像天生就不大会拒绝人。尤其是亲近的人。
黎叔把她的行李提上车,「丫头,你就这么一点东西啊?」
「是的呀,身边就带了这一点,」且惠坐上去,「省得搬来搬去的麻烦。」
报社大院在宣武门那边,从酒店开车过去起码是一个半小时,足够且惠在车上做完三套雅思听力题目的。
小时候对距离没什么概念,加上有车子接送,且惠并不觉得京市有多大。
在江城生活了九年,她再回来,经常被天远地远的路程吓住。
在京市,一个小时之内能到的地方,那还算是近的呢。
到的时候已近中午,火辣的日头晒得且惠眼晕,她打着伞下了车。
黎叔还在后头交代保安,说老社长的那座小院儿,以后就由钟小姐住着了,麻烦多关照。
保安接了他的烟,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起来,说没问题。
里头难进车,黎叔帮着且惠把行李箱搬到门口。
这里墙矮屋阔,两层高,是当年很流行的苏式建筑,经年的松影草影连成了片,院内此起彼伏的绿荫,烈日晒在半旧红墙的爬山虎上,热意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石阶上生出浅淡的苔纹痕,且惠站上去,低头看了很久。
再仰起脖子时,她问:「黎叔,楼上以前住着谁啊?」
黎叔想了想,「好像是老主编姚梦吧,我看姚家的亲戚来过。」
且惠怪道:「主编和社长一栋楼啊,厉害的。」
黎叔笑她不知道里面的门道。
他说:「厉害的不是她,是她丈夫。不过她也有点手腕子的,年轻时,王社长见面也要让她三分。」
「她丈夫谁啊?」
「沈忠常。」
沉闷又漫长的暑热天里,且惠扇风的手背顿了一下,居然真是沈宗良的父亲。
昨天在陈老那里,听沈宗良说要搬来报社老楼的时候,她心里就划过一个疑影。
黎叔开了门,又把钥匙交到她手心,「怎么傻站着不进去啊?」
且惠自说自话地答:「没有,我就是觉得,这有点太巧了。」
巧得像被人精心设计过。
「有什么巧的?」黎叔没懂她话里的前因后果,笑了笑说:「无巧不成书嘛。」
且惠抿着唇没说话。
太扯了,她和沈宗良能成什么书?
天悬地隔的家世摆在那,就算唱戏唱到后花园里,也私定不了终身。
这么一想,她心里又安定多了。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怕的?管他姓沈的来不来住好了。
黎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见这里家具家电都齐全,才放心回去交差。
且惠送他到门口,「慢走啊黎叔。」
「好,你回去吧。」黎叔挥了挥手,「外面热,快点进去。」
他在家时,也是个顶严厉的父亲,心里疼孩子,但面上嘴上总是绷着。
可对着且惠不同,一些关怀的话很自然地就能说出来。
他想,也许是这闺女的长相和性子都太柔。
见到她的人,听她说两句软糯的闲话,都会不自觉地心生喜欢,想要对她发善心。
且惠下午要去教跳舞,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潦草地解决了顿午饭,就去搭地铁。
因为刚到生地方,她还不大熟悉路线,差点就要迟到。
赶在上课铃响前十秒,且惠换好舞服进了教室,拍了拍掌:「我们上课啰。」
钟老师笑容甜美,温柔的调子里带着微微气促,鬓边浮了一层薄汗。
女孩子们整齐站好了,听她分派:「昨天我们学了什么呀?」
底下稚气的童声回:「adagio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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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页
按顺序,且惠先带着复习一遍:「来,单手扶把站好了。」
她站在前面示范,口中一边念着:「下屈,脚先动,腹部收紧。」
两堂课上下来,小丫头们个个累得够呛,由着来接人的父母换鞋。
小月牙实在坚持不下去,问妈妈:「我不想学了,下周能不能不来呀?」
蹲着的妈妈说不行:「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呢,还不便宜。」
「可我真的学不动了呀妈妈。」
妈妈指了下且惠:「你长大以后,想不想像钟老师一样漂亮,一样有气质。」
小月牙盯着喝水的钟老师看,咬牙点头:「想。」
「那你就得好好往下学,因为呀,老师也是这么过来的。」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且惠也没多待,家里还乌七八糟的,虽说也没什么可整理的,但总归要清爽一点。
她好像每秒钟、每分钟,每一步路都匆忙且穷困,要停一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赶路归赶路,但妈妈口中的前景和目的地又在哪里?且惠也不知道。
她只晓得往前走。
一直走啊走,也许再走得快一点,走得再远一点,就能把青灰霉斑的日子,丢弃在身后。
第08章 插pter 08
开学后日子变得更加忙碌。
唯一让且惠觉得便利的,是报社大院离学校更近了,路上节省出二十分钟。
且惠每天起很早,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坐最前面一排听讲。
几乎每一门专业课的老师都认得她。
一头乌黑长髮披在肩头,细白柔婉的面孔,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永远在认真地写笔记。
周五下午,下课后看时间还早,且惠去了三教自习。
等天黑透了,教室里亮起灯,她才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收拾好课本,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起身时,且惠被眼前忽然冒出的一捧红玫瑰吓到。
再抬头,眼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盯着她,「钟且惠,你......你好。」
独来独往惯了,太久没见过这种场面。
且惠迅速反应了一下,这一出是叫个......当众表白?
但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且惠抱着书,单手指了下自己,「你找我吗?」
「对,那我就直说了啊。」男生有些害羞地挠头,「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请问,你能当我女朋友吗?」
很配合气氛的,周围还没走的同学全都看了过来,人群中响起几声嘹亮浮夸的口哨。
「她不能!」
门口一道冰冷的拒绝,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
庄新华穿了件松垮的衬衫,领口的logo像价签一样明明白白,扶着门站得吊儿郎当的。
他摘了墨镜,沖且惠招了下手:「走啊宝贝,去吃饭。」
那男生问:「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且惠温柔笑着,略带抱歉地耸了耸肩,一句多余的都没解释,穿过人潮走开。
旁边同专业的女生说:「人家是大小姐,寝室一天也没住过,就你还想追她啊?」
有人反驳,「什么大小姐啊?你见过周末做兼职的大小姐吗?她早就不是了。」
立马又听见一句,「但人家傍了个子弟男友呀,你酸也没用。」
且惠被庄新华揽着肩膀出去,把这些是非议论隔绝在门后。
还没走出教学楼,她特别不舒服地拱了两下肩,和庄新华脱了截。
她板起面孔说:「你下次能不能别叫我宝贝?当着那么多人呢。」
庄新华感到委屈,「会不会说话啊钟且惠?我捨身取义替你解围,你倒挑上理了!」
「我还怕我们家晓乐误会呢,真是的!」
不给且惠开口的机会,他扭过身子,用手愤然掸了下肩膀。
昏黄的路灯下,冯幼圆的下巴点在车窗上。
她看着他俩像小时候一样,互相都十分瞧不上对方的,一边走一边斗嘴。
谁都没有在时光里褪色、枯萎,连忽逢巨变的且惠也没有。
幼圆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她听见且惠奇怪地问:「这个晓乐又是谁?」
「就是咱们庄公子新交的女朋友啊。」幼圆说。
且惠坐上车,把书放在后座上,她问:「那两个为他吵架的呢?」
前阵子鸡声鹅斗的,两个人差点把庄新华抬到天上去,一个个的都在争他。
庄新华关了车门,繫上安全带,沖后面解释道:「那俩丫头太闹腾了,选谁都没有宁日,干脆一个都不选。」
听完,且惠默默地做了个想呕的动作。
副驾上伸来一只白玉手,掐住他一把肉,「还选上了,真把自己当皇帝了是吧,你脸呢?」
「哎唷!」庄新华痛的嗷嗷大叫,「快点给我松开!」
且惠扶着座椅,笑得嘴角都酸了,「咱晚上吃什么呀?」
幼圆收回手,抽出张纸巾擦了擦,说:「魏晋丰新开一京府菜,就在他们家的老宅子里,要不咱今天去捧捧场?」
且惠咦了一声,「魏家的园子不是在申请重点保护文物吗?还能拿出来营业?」
幼圆解释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但这餐厅又不对外开放,路人从那边过,连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
「去不了!」庄新华把车开出校门,「今天晋丰那里搞接待,场子都封了,一整条路傍晚都戒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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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
幼圆低头翻着手机,随口问:「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庄新华说:「不清楚。好像是上头的安排,要不你去问问沈宗良,他今晚奉命陪客。」
她咂了咂嘴,「我有几个胆子去问他呀,说了不该说的话,连棠因都要挨他的训呢。」
且惠提议,「要不去我那儿?早上邻居送了新鲜羊肉,我们吃铜锅涮肉怎么样?」
庄新华笑着回头:「好啊,你搬家以后我还没去过,正好去看看。」
幼圆的关注点和别人不一样。她问:「哪个邻居?」
她小时候在家属院里住过很久,看着她长大的老一辈,如今身体还康健的已经不多了。
「就是进门第三栋的袁奶奶。」
幼圆有印象,她笑,「是那位老太太,她可不常给人好脸色的。从前我外公的猫踩了她家花儿,人可不管什么领导不领导的,照骂不误。」
想起第一次见袁奶奶的情形,她那老花镜悬在鼻樑上,花白的头髮悉数抿在脑后,用一种严苛的目光盯着她,问她哪儿来的。立刻让她想到高中的教导主任。
且惠心有余悸地点头,「确实,看着就是个厉害角色。」
庄新华好奇,「这么个人物,还肯给你送东西呢?」
「前天她家忽然全黑了,老人家一个人住着,难免害怕。」且惠的手指蜷在课本上,她说:「袁奶奶打电话要叫人,正好我从学校回去,顺手给换了个新灯泡。」
庄新华开着车,都惊得回头,「你还会换灯泡?」
「那有什么难的,踩个梯子的事儿。」且惠把他的头扶正,看向前面,「你好好开车。」
到了大院里,他们一齐下了车,拎着路上在超市里买来的食材。
他们三个在一起,一向是且惠动手居多,她独立生活惯了的。
且惠扔下书就去处理羊肉,把羊里嵴切得薄薄一片,小心铺在白瓷盘里。
庄新华和幼圆两个人,同洗一个大铜锅,硬是洗出一场事故。
水花四溅,幼圆的裙子湿透了,她揪着两端一拧,拧出一滩子水来。
她擦擦脸说:「庄新华你故意的吧?水都往我这里来了!」
庄新华把锅端上桌,举起手发誓,「天地良心,我哪儿敢啊。」
幼圆去且惠卧室里换衣服,庄新华熘到厨房里找开酒器,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且惠切完四盘肉,腕子都酸了,伸手打开橱柜,摸出来递给他,「喏,这里。」
庄新华把瓶身亮给她看,「你喝这个吗?」
且惠瞄了一眼说:「喝啊,这么贵的酒,不喝白不喝。」
庄新华背过身去笑,「那我开了它。」
「好。」
铜锅涮肉的两大灵魂,是汤底和蘸料。
为了凸出羊肉的鲜美,京市人都爱用清汤做底。
庄新华调了三盏酱料碟,用芝麻酱拌了韭菜花,加了半调羹腐乳汁和虾油。
幼圆一出来就说:「好香,快点下肉,我要饿死了。」
吃完她更赞不绝口,「这羊肉不腥不膻,好上乘的品质。」
且惠介绍说:「好像是盐池滩羊,袁奶奶拿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庄新华嘴里嚼着肉,竖起两根手指,「袁奶奶的儿子,现在是宁省的这个,你还做梦呢!」
幼圆看懂了,点点头,「哦,就是她呀,我现在才对号入座。咱院儿里真是卧虎藏龙,随便一老太太都这来头。」
庄新华又指指上面,「不知道吧,沈宗良搬到楼上来住了,他那辆迈巴赫进进出出,连我爸都得了信,没口的夸他是个大孝子。」
「我知道啊,听棠因说过了。」幼圆喝了口肉汤,「儿子这一辈里,老爷子对他的期望最高,也是唯一一个养在身边的。葬礼他都没回国,现在当然得来了,要不说不过去。」
且惠不在这些话题上发言,她夹了肉放到幼圆的碗里,「多吃点。」
幼圆嗯了一声,说:「你也吃,最近又瘦了。」
「老样子了,天一热就没胃口。」且惠伸手别了别头髮,「也许过了夏天就好了。」
庄新华说:「你这肠胃还是要调理一下,抓服药吃吃。」
「好,等有空吧。」
吃完饭,庄新华要开车回去,被且惠拦住了。
她截下他手里的车钥匙,「刚喝酒你就忘了?酒驾不是闹着玩儿的,就让司机来接吧。」
庄新华摸了下鼻子,「我就那么背啊!喝一回就能碰上。」
「要死,你拿这种事赌运气啊,真碰上就麻烦了,又要你爸爸去卖面子。」
说着且惠就给黎叔打电话。幼圆坐在一边笑,「看吧,你就得且惠治你。」
庄新华转过身,用嘴型说了句,「我乐意。」
且惠说:「车就停在院子里吧,改天我给你开回去。」
「好。」
把他们两个送到院门口,且惠又折回来。
傍晚的那阵雨停了,浓密的草丛深处升起轻暖的雾气,被风吹成棉絮的形状。
粗粝的砖地被洇成土红色,她的手交在背后,在一片黑沉里踩着小步子,慢慢踱回去。
她坐到长桌前温书,房间里又闷又热,且惠走到八角景窗前,用长木杈支起窗扇。
长发在风里乱飞,夜间扑面而来的清凉,顿时让人清醒不少。
但酒喝太多,字看不大清了,哪儿都虚着一团,索性关上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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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去浴室洗澡,头髮吹到七分干,隐约听到敲门声。
她随手抓了件浴袍披上,边系边往外走。
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她,除了刚才走掉的那两个。
且惠拧下把手时,腰间的抽带才刚系牢,脖颈上笼着一团香雾,一副慵懒形容。
她嘴里说着,「落下什么东......」
抬头的瞬间,眼眶里的乌珠子瞪到最大,脸上的笑凝固住。
她扶着门的手发僵,哽着喉咙问好,「沈......沈总,晚上好。」
慌乱间,且惠无暇注意到从肩头滑下的浴袍。
避无可避的几秒钟里,沈宗良的目光被大片柔白的光泽攫住。
他也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么副情形。
沈宗良刚下酒桌,身上仍着西装,妥帖地束了冷色调的领带,一脸清贵。
走廊尽头悬着一面穿衣镜,镜中的小姑娘衣衫凌乱、气息不匀,而她面前站着的男人,连背影都衣冠楚楚,冷冷清清。
一尘不染的镜面里产生强烈的美学对比。
且惠只是剽到一眼,胸口的起伏更加明显,忙用手去理浴袍。
沈宗良收回视线,有些尴尬地用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说:「门口那辆车是你的?」
忽然被他这么一问,且惠有点懵,她啊了一声,慢悠悠地转过脖子。
原就拥趸的院子里,银色卡宴的车身折射白光,把两个车位都给横占住了。
且惠反应过来,她仰头问:「是挡了你的车子开进来吗?」
沈宗良表情淡漠,点了个极不耐烦的头,「对。」
她连忙致歉:「真对不住,我现在去挪开。」
且惠摸到玄关柜上的车钥匙。侧过身,小心地避让这一位。
她走了几步,被冷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且惠停住,手心里攥着车钥匙,向他求助,「能不能麻烦沈总挪一下?」
沈宗良看清了车牌,当她不会开,「怎么,这不是你的车?」
她摇头,「是庄新华的,他晚上在这里吃了饭。他这个人,连停车都不老实。」
不过一句熟稔点评,且惠说得客观油然,不掺半点爱慕。
但落在沈宗良耳朵里,不知道怎么,莫名的不舒服。
要是唐纳言在,八成又要刺他一记,说人家晚上和男朋友吃两杯老酒,你不舒服什么?
酒气燥人,他伸手拧了拧领带,语气并不和善,「庄新华在里面,叫他自己出来挪。」
上次的误会就没解释清爽,这一回,且惠倒退两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了。
倒把沈宗良惊了一下,不明白她郑重其事的,是要干什么。
几次照面下来,他大概也能看得出一点,她是柔和却坚定的性子。
是不爱与人争辩的,允许一切如其是的姑娘。
起风了,京中夜间寒凉,且惠抱臂望着他,「沈总。」
沈宗良的目光往下,探进她的欲言又止里,轻轻嗯了一声。
语气是双方都不曾发觉到的轻柔。
院里苍绿的叶子摆动着,她圆而亮的一双眼睛,嵌在这张小巧玲珑的白皙脸上,另有一番温柔敦厚的古典情调。
且惠落地有声的,说得很慢,「这么晚了,庄新华不会在里面,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关系比别人更要好,仅此而已。」
第09章 插pter 09
片刻后,沈宗良释然地笑笑,面上仍然冷漠,一股无所谓的态度。
但心跳的确是快了几分的,因为钟且惠的这两句话。
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伸手指一下不远处,吩咐道:「柏文,来帮钟小姐挪个车。」
黄柏文从迈巴赫里下来,接过且惠的钥匙,很快把车稳当停在位子上。
这么点小事还要秘书动手,他可真是金贵啊。
且惠再看向他时,目光不由地带着批判。
沈宗良像能看穿她,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句,「我喝了酒,摸不得方向盘。」
曲解了人家,且惠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红着脸低下头。
她声如蚊吶,「哦,我也是。」
沈宗良从兜里拿出支烟,掐在手心里,「钟小姐一般喝什么酒?」
这话怎么问的,好像她是酒鬼一样,不过就是两次碰上他,两次都......
思绪转到了这里,且惠想,这概率很不低了,他这么想无可厚非。
她说:「干红比较多,偶尔也喝一点白兰地,分场合。」
黄秘书把钥匙还给她,且惠接了,「谢谢。」
她友好睦邻的自觉,笑着跟沈宗良道晚安,「今天给您添麻烦了,我下次会注意。」
走了两步,且惠又想起一桩事,「沈总,我的披肩......」
他说:「在我那里,要现在上去拿吗?」
她想了一下,摆摆手,「不了,今天太晚,改天吧。」
大半夜的,穿成这样去到别人家中,怎么讲都是很没规矩的,还是下次。
沈宗良极淡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轻。
黄柏文停好车,也跟着告辞,「沈总,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交代秘书,「周一我去京西开会,不用接。」
「好的。」
夜晚的空气被雨水浸润,青翠的院子里亮着零星孤灯,引来几只小虫飞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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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靠在车边,一只手虚拢着避风,偏头点燃指间的烟。
一楼的菱花窗没关拢,钟且惠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纤瘦婀娜的腰肢摇晃在光影里。
沈宗良缓慢地吸上两口,想用更为浓重的烟火气,来驱散饭桌上沾染的俗味。
与其说是世俗,不如说是这个圈层庞大的宗法人情社会。
既然要入世,就无可避免地要到浑水里去蹚一蹚。
这是每个沈家子孙,到了年纪后躲不掉的功课,是必须要出色完成的任务。
他的疲惫,他的厌倦,他任何一种多余的、无关的情绪,都不可以表现出来。
披着沈宗良的皮囊活着,他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情绪稳定,面对各路考验游刃有余。
谁也不是完人。但东远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副总,沈老爷子生前极为看重的小儿子,他必须是。
两分钟后,沈宗良掐了烟,他走到窗前,轻轻叩响了窗棂。
且惠寻着声响扭过头,玻璃水杯紧紧握在手里,白开水像盪进了她的眼波,湿漉漉地盯着他看。
她歪了下头,「怎么了,沈总?」
沈宗良冷声提醒她,「睡觉前关紧窗子,这里治安虽然好,但也别大意。」
没料到他还这么热心。
且惠有些不敢信的,恍惚着点头,「知道了,谢谢。」
沈宗良因她这样的懵懂发笑。他问:「怎么这副表情?」
「哦,没有。」且惠回过神,不敢再直愣愣地看他,「只是有点意外。」
他刨根问底,「有什么值得你意外?」
且惠见遮掩不过去,直白地说:「我没想到沈总还会关心这些小事。」
沈宗良问:「那在你意料中,我应该是什么样?」
这叫她怎么答才好?
难不成说,你看起来冷漠又自私,言谈举止一股西方精英式的极端利己主义,根本不会管人死活。
真这么说了,那以后也不用再见面了。
这不行,她还要在这里住上好一阵。
且惠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我是觉得沈总日理万机,心里装的都是民生大计。」
沈宗良的表情冷下来,并没有被她虚伪的假话取悦,而是丢下一句,「倒也不用给我起这么高的调子。」
他走了以后,且惠伏在窗前发了一阵呆,果然伴君如伴虎。
且惠忽然有点能和剧里的炮灰npc共情了。
为着这次不愉快的谈话,隔天的傍晚,且惠去拿自己的披肩时,给沈宗良捎了件见面礼。
是嫁去了绍城的小姨寄给她的黄酒。不是多贵重,但这个时节喝正好。
她从舞蹈室回来,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去敲门,手里拎着两罈子酒。
过了一分钟,沈宗良才来开门,手机贴面,正在和人讲电话。
他打开鞋柜,拿了一双米色拖鞋给她,另一只手点了点手机,表示现在有事,让她自己进来坐。
且惠点头,用口型轻声念了句:「您忙。」
沈宗良走到阳台上,讲的是英文,也许是在斯坦福念书的缘故,他有着很浓的加州口音,最后一个单词的尾调总爱拖得老长。
从读幼儿园起,钟清源就请了个加州女外教住在家里,陪着且惠一桌吃、一道玩。
她曾经一度很爱模仿这种口音,配上又软又黏的语气,被幼圆亲切地称唿为加州夹子。
想到这里,坐在沙发上的且惠侧过身,扬了下嘴角。
好像长大以后,她越来越喜欢缅怀过去,一点点小事,都能勾起为数不多的回忆。
但且惠心里晓得,也不是过去有多么好,只是如今过得不太好。
她等着沈宗良打完电话,两只手交迭放在膝盖上,双腿併拢。
前几天他搬来时,楼道里闹出天大的动静,室内重换了套中式家具,价值不菲。
沈总品味亦不俗,单看窗边那张榆木剑腿顶牙枨香桌,如意勾兑,漆皮浑厚。
满屋子都彰显着一种有节制的奢靡。
房中陈设,一定程度上是主人性格的外化,这里就很符合且惠对他的印象。
稳重、沉郁、矜贵,而不失风雅。
这通电话没打多久,沈宗良简明扼要地说完,把手机丢在了窗台上。
他转过头,想要出声招唿钟且惠,却先愣了几秒钟。
空旷的客厅内架着一扇三折开的竹屏风,她身穿淡紫色的对襟宋锦长裙,像一朵绣在屏风上的、半含半开的丁香,素净也艷丽。
最后,还是且惠先发觉他结束通话,自己站了起来。
她轻轻出声,「沈总,您打完电话了。」
沈宗良回过神,噢了一句,「是来拿披肩的吧?」
他冷静理智的神情不改,仿佛刚才短暂的失神没发生过。
且惠点头,「是啊。顺便给您带了两坛黄酒。」
沈宗良看了眼茶几上那两坛酒,绛红的罐身,坛顶结着竹叶编的半圆框。
因为身份敏感,他歷来对这类事情是很戒备的,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说:「自己留着吧,我这里用不上。」
小姑娘没转过这个弯,自说自话道:「这是我小姨寄给我的,也不值几个钱,昨晚挡了沈总的车位,挺不好意思。」
沈宗良说:「不论值多少钱,我都不能收你东西,这是原则问题。」
原来他的顾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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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噢了一声,也实在不想往回收了,她说:「那请问沈总,怎么样才不算违反原则呢?」
从来没有一个人胆敢把问题抛给他来解决。
那些送上门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后,他只会听到赔罪的声音。
有求于他的人,会谴责自己的无知和莽撞,诚惶诚恐的模样。
但小姑娘不同,可能从小到大很少被人拒绝,问出口的话里有赌气的成分。
再听得仔细一点,还有几分嗔怪和怨怼在,无端像撒娇。
仿佛就是这意思:她钟小姐送出的东西从不往回收,你快点想个办法吧。
沈宗良存了心要逗她,「或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喝了它。」
这么一听,且惠有点不情愿,「就这么干喝呀?」
他拿下巴点了点厨房,说:「里面有三四篓子大螃蟹,蒸了下酒?」
正好她刚下课,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又乍起秋风,正是蟹肥黄鲜的季节。
因此且惠没拒绝,她仰头,笑得坦荡明媚,「好啊,那就蒸来吃掉。」
刚才的电话并不轻松,东远的香港分部出了一点岔子,亟需进行人事调整。
周一要开大会,完事了还得赶回集团,和上面几位汇报、商议。
这件不大不小的公务压在他心头,虽然还远不到焦头烂额的地步,但总归不适意。
可瞧她这么一笑,沈宗良也跟着笑出来,薄薄的阴郁一扫而空。
他略微点头,「那你稍坐一下。」
在把黄油蟹清洗过后,一只只码在蒸盘上,沈宗良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被个姑娘架着,自发地下起厨来了?
早上他母亲差人送来的时候,他也只是瞥了一眼,说还是拿走吧,最近没闲心弄这个。
且惠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珍奇的字画看了好几幅,就是没敢上手摸。
挂在这里的极有可能是真迹。
他沈总可以不爱惜,连框都不裱,任由它们成年累月地被风干,但她不行。
且惠每天像陀螺一样转不停,忽然闲下来,还是等着沈宗良亲自给她做饭,多少不适应。
她总不见得跟人说,我先去楼下看一套厚大的理论卷,蒸好了你叫我上来吃。
刚才冒冒失失地答应喝酒,已经够让钟且惠后悔的了。
总觉得在他那里,好像坐实了女酒鬼这个名头,听见酒就走不动路。
且惠熘达到厨房门口,她扶着岛台问:「沈总,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沈宗良微微躬着身,乳白的圆领薄线衫配浅灰长裤,低了头,一手扶了块生姜,配合着落刀,将它们切成小而薄的一片。
沈宗良停下动作,看着她说:「有。」
「什么?」
且惠停下胡思乱想,竖起耳朵等着他指令。
几秒后,却听见他说了句:「能不能别总是叫我沈总?你是我下属吗?」
她低了低眉,好像是有点礼貌过头了,这个称唿也不大恰当。
且惠不敢看他,葱根似的手指在檯面上划拉:「那我该叫什么?」
难道要跟着沈棠因的辈分,喊他一句小叔叔?
这是不是落了刻意,已经有攀关系的嫌疑了?他们还没那么熟吧。
对面切姜的人,确定又纳闷的口吻:「难道我没有名字吗?」
她的头垂得更低,在心里默默演练了一遍,脸也悄默声地红了,细声道:「我可不敢。」
沈宗良想起那天在陈老家中,忽然问:「那怎么就敢管唐纳言叫哥哥,之前认识?」
她解释道:「我和庄齐是同学,小时候感情还蛮好,跟着她叫的。」
沈宗良在心里估了估年纪,「那这么说,你和棠因也该是同岁。」
「嗯,我和沈小姐她们几个都是一届的。」
沈宗良为她续上一段结论,「但是,你们两个关系不怎么好。」
且惠被说中心事,抬眸怔怔看他,「怎么这么讲?」
他眼神清明,讲话也一针见血,「说起唐庄齐的时候,你连姓都没加。也把她的哥哥当哥哥。」
到了他这里就沈总沈总的。
沈宗良心头有一丝的烦躁和心不在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莫名奇妙的,胡乱计较些什么。
且惠没再避了,名字取出来就是让人叫的,有什么好扭捏?
她抬起头,郑重看进他的眼底,轻轻擦出三个字,「沈宗良。」
浓浓暮色里,她纤瘦单薄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墙面上,声音是那么清亮。
像个刚认生字的小学生,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咬断生菜一样的爽脆。
沈宗良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点了一下头,西方绅士般的温柔,「认识你很高兴,钟且惠。」
且惠笑,那点朱红向下延伸到脖颈上,她迅速扭过身子。
正对厨房的餐厅里,摆着一张满工云纹紫檀桌,上面是一副未竟的书法。
显然,沈宗良是写到一半,忽然被那通电话打断了。
眼睛扫上去,读了没头没尾的两三行,且惠便猜到是赵孟頫的《妙严寺记》。
她坐下来,想在「安素受知赵忠惠公维持翊助,给部符为甲乙流传」的后面,写上「朱殿院应元实为之记,中更世故,劫火洞然」一句。
小的时候练楷书,庄严规整的赵氏书写是最好的临摹范本,亏了教她书法的老师严格,且惠几乎能背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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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页
但长远不练了,即便手里拿的是玉质温润的和田笔桿,蘸上墨也还是觉得生疏。
到写这个「应」字时,且惠的手微微有点抖,无论如何不敢下笔了。
她刚要搁笔,身后圈过来一道洁净冷质的气味,像冬日清晨无人踏足过的霜雪。
头顶传来沈宗良的声音,「会写?」
她点头,髮丝刮在他胸口的衣料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且惠听见自己颤巍巍的音色,似乎比她的手抖得还要厉害。
她说:「皮毛而已,底下就不会了。」
「没事,我教你。」
沈宗良一手撑住桌子,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极自然地蘸了蘸笔。
他一副专心授业的样子,把稳了且惠的手,利落地挥毫下去。
沈宗良一笔一划流畅写着,醇厚的嗓音落在她的耳边,「这个应的写法很典型,点下去之后,一道逆笔,稍微带一点侧锋,收住。再露锋一接,这里可以出个尖。」
且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耳旁只有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声,咚咚的。
他掌心内一层薄薄的茧,蹭着她柔软的手背,隐约一股柑橘调的清香,应该是刚洗过手。
很庆幸。她很庆幸脸上灼热的温度没有传导到头皮,暴露她的面红耳赤。
很多年不弄这些,钟且惠已经不大懂什么叫侧锋,家里落魄以后,唯一保留下来的兴趣是芭蕾。
这不是且惠自己要求的,它来自董玉书的坚持。
妈妈宁肯自己省得要死,也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供她跳舞。
很多个周末的早晨,吃过粢饭糕以后,董玉书领着她走过飘着炊烟的狭窄弄堂,脸上是一种来路不明的满足,而且惠面无表情。
端着脸盆出来倒水的邻居见了,总要问:「董老师,送女儿去跳芭蕾啊?」
董玉书笑着点头,「是啊,女孩子嘛,多跳跳舞,总归没坏处的。」
还没等她们转过拐角,就听见邻居夹杂着江城话编排,「捏节都顾成搿个样子了,还搞这样的花头。」
且惠立刻就去看董玉书。但她还是那副表情,牵着她的手仍然温热。
她说:「小囡,你只管走自己的路,不是句句话要听的。听多了不该听的,你就走不远,也走不快了。」
这句话且惠始终都记在心里。
没等这个「应」字写完,门口传来一道智能女声——「锁已打开」。
紧接着是一句「小叔」,且惠抬头,看见沈棠因端了个箱子,娇俏站在长桌前。
她的身边,是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的杨雨濛。
第10章 插pter 10
且惠面上红痕未褪,一时也忘了反应,愣了眉目,盯着眼前人。
反观沈宗良,他淡淡嗯了一声,仍镇定地握着且惠的手,提点说:「专心写完。」
她只好低下头,跟随着他的笔法,因为慌张失去了焦点的视线,在纸上乱转。
杨雨濛紧蹙着眉,扯了两下沈棠因的袖子,按捺不住地嘀咕,「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棠因抿了唇,沖她摇头,用眼神示意杨雨濛先别说话。
眼见沈宗良搁了笔,她才笑着开口,抬了抬手中的纸盒,「小叔,爸爸让我拿这个箱子来给你。」
随后,像才看见客人在,打招唿说:「你也在这里啊,且惠。」
且惠站起来,抚了抚裙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呀,我就住在楼下。」
出于礼貌,她又笑着沖棠因身后摇了摇手说:「好久不见,濛濛。」
杨雨濛掩饰不好自己的情绪,她也懒得掩饰,十分嫌弃地剜了钟且惠一眼。
且惠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也没多说。
从小学起,她们就不是多好的关系,照过面就了事了。
但沈宗良没那么好说话,他突如其来地清了清嗓子,吓了杨雨濛一跳。
她胆怯地瞟了一眼沈宗良。
怕惹他不高兴,杨雨濛不情不愿地说:「是吧,是好久不见了。」
忽然来了这两个人,且惠正好有了脱身的理由,她站起来说:「沈宗良,你有客人来了,那我先回去。」
她匆匆逃走,在没有听到回答的情况下。
并不是为杨雨濛的不客气,且惠见多了比这更不客气的情形,这不算什么。
她只不过是害怕露出马脚罢了。
至于是什么马脚?后来的且惠想,大概是沈宗良指骨沾墨的手,拨云弄雨的,浸润了她荒芜干涸的心野。
她怕这份湿漉漉的动心起念,会从她沁出一层薄汗的掌心,或是眼睛里跑出来。
沈宗良抽出湿巾擦手,扫了一眼牛皮纸箱说:「放这里就可以了。」
棠因放下纸箱,心里本有百般疑问,但看杨雨濛也在,又硬生生地压下去。
她自己小叔的事,自家人关起门来说是可以的,但不好当着外人。
更何况是杨雨濛这个大嘴巴、直肠子。
静静待了片刻,见他没有相留的意思,棠因说:「小叔,那我就先走了。」
沈宗良默许了,又问:「自己开车来的吗?」
「不,司机在楼下等。」
他点头,也放了些心,「那好,早点回家。」
棠因哎的一声,「知道了。」
门才关上,憋了老久的杨雨濛终于忍不住,还在楼道里就嚷嚷,「看见了吧,钟且惠都住到这里来了!她真是有一点机会都不放过啊她,怎么那么没脸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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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页
沈棠因迟疑了一下,「也许是个偶然呢,楼下是幼圆她外公的房子,应该......不至于吧。」
没得到她的认同,杨雨濛一下子就炸了,抬出陈年老例来说服人。
她边挽着沈棠因下台阶,边说:「你忘了小学时候的事啊?就我们读三年级那年,陈老陪同上面那几位来学校视察,本来升旗手早就定了你的,后来还不是被钟且惠给抢走了?她倒好了,又上电视又受採访,出尽了风头!」
「你也说了,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会儿大家都不懂事。」路过且惠门前,沈棠因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小点声,「而且当年,也不一定全是且惠的意思,也许是她父母。」
杨雨濛重重哼了一下,「不是她的意思才有鬼!我亲眼看见的,下了课她在背採访词,咬文嚼字的,那个样子做作死了!不是自愿的话,她会这么主动积极?」
沈棠因不会在往事上纠缠,过去的事情早已追不回了,她也不多么在意。
她担心的是现在。
虽说她小叔见识广,城府也深,但隔层纱的道理,是亘古不变的。
更何况是钟且惠这么个角儿。
她光是坐在那儿就透着股娇柔娴雅。
看见她的人,都不必长着一双慧眼,就能识出那种流水般缓缓淌过的美。
沈棠因稳了稳情绪,打趣了一句:「濛濛,你对她偏见是不是太深了?」
「这不是我对她偏见深!」杨雨濛坐在车上大喊,「你说说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小叔叔才放话要搬来这里,她就紧跟着来了。这还不够故意的么?」
她咬牙切齿的,又补充道:「我就说了,包括那天在冯家落下披肩,都是她设计好的,你还不信我。而且你听见吗?这才几天哪,人家已经对你叔叔直唿其名,眼见这辈分都高过你了。」
她哪里敢呀。
她小叔不留她,连坐下吃饭都不能够,识相地自己出来。
沈棠因心烦意乱地丢下包,吩咐司机开车。
她说:「好了好了,小叔叔他不是毛头小子,就算钟且惠真的是有所图,他也不会上当的。」
隔了半晌,杨雨濛才悻悻地回:「再不一般,他也首先是个男人。」
//
且惠是跑下楼的,回了自己家,先冲到浴室里拧开龙头,接了捧冷水往脸上扑。
水珠从她的眉梢流下,成股地滑过白皙的脖颈,钻进她的内衣里,一点也不冰,是温温的,还沾着她面颊上的余热。
她抬头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脸红耳热,几绺髮丝黏在鬓边,像刚打了一场败仗。
且惠取下毛巾擦脸,狠狠揉搓两下后,丢在了洗手池边。
她扶着岩台定了定,喘匀了气,再慢慢走回客厅里。
厚重的黄花梨木茶几上,还放着没做完的刑法理论卷。
从吃过早餐,且惠就坐在地毯上,写得忘了时间,一抬头已经一点多,决计是吃不赢午饭,甚至来不及去教孩子跳舞了。
她就在地铁上啃了一个燕麦包,噎得快不行的时候,勐灌了两口保温杯里的普洱。
闹了这么一顿,螃蟹没吃上,肚子先有意见了。
且惠图便利,把珐瑯小锅拿出来,装上冰箱里的一点剩饭,倒进纯净水,加盖开火。
晚上偶尔吃一碗泡饭,配上宝塔菜,粒粒分明的米顺着汤一起下肚,清爽又落胃。
饭很快就煮软,且惠做多了,盛出一大汤碗来,热气腾腾地端到桌上。
笃笃笃三记敲门声,她口中念了一句来了,两根手指钳着耳垂去开。
门打开后,又放到嘴边唿了两下,再抬头,是楼上那一位。
且惠一惊:「沈......沈总,你怎么下来了?」
身份悬殊,她还是不习惯叫他的名字,总怕哪里冲撞了这位勛贵。
沈宗良端了个红木托盘站在那儿,挡去了大半的光。
他皱了下眉,满腹责怪的语气,「诓着我蒸了这么多螃蟹,你倒先走掉了。」
且惠侧过身体,先让他进来,她想要伸手去接,沈宗良没让。
他走了几步放在桌上,「你看起来很怕烫,别再摔了盘子。」
且惠咂摸了下,一定是刚才吹手被他给看见了。
她轻声:「我以为你会留你侄女下来,无论如何不至于浪费的。」
说得在情在理,沈宗良被噎了一下。
从棠因进门,他就没想过要留她晚饭,况且她还带了个尾巴。
在全是男人的名利场上,沈宗良的交际功夫可谓点水不漏,推杯换盏之间丝毫不落下风。
但对着家里的小辈,却很少有什么话要说,他们岁数相差太大,大部分时候相顾无言。
沈家的教养太过严格,长幼秩序一点错不得,沈棠因也怕他,未必会喜欢和他吃饭。
不比钟且惠,面上的动作虽谨小,怕却是不怎么怕的。
就在今天,他们多说了几句话后,连那份拘束也沖淡了。
他正儿八经地逗她,「说了给你蒸的,怎么好拿去让棠因吃?显得我小气,这点客也请不起似的。」
且惠低着头笑:「大名鼎鼎的沈总怎么会小气?」
都不等且惠动手,沈宗良拉开一把椅子坐,自在地仿佛在自家客厅。
他靠在椅背上,手腕点着黑胡桃木餐桌,抓住她的漏洞问:「大名鼎鼎?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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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站在他对面,手指攥在餐椅的把手处,像个正在听训话的晚辈。
两个人的状态一紧一松,是谁占上风已不言而喻。
她笑了下,突如其来的好胜心作祟,「听过啊,沈总豪掷千金,谁不知道啊?」
沈宗良从没想过,豪掷千金这个成语,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感到不可思议地笑:「瞎讲,哪儿来的这种话?」
且惠坐下来,翻过两个天青葵口杯,黄酒倒上八分满,无声推了杯给沈宗良。
她说:「道听途说吧。不过,沈总对每个女人,都这么大方吗?」
沈宗良仍旧是那副闲散姿态。
他嘴角噙着薄笑,四两拨千斤地回答:「大不大方的,要看你怎么定义。」
呵,人精。钟且惠在心里给他贴上了标籤。
他有过多少女人她不了解,但就谈话艺术这一块而言,沈宗良绝对是箇中翘楚。
沈宗良低头,望了一眼杯中金黄色泽的酒,配着釉色莹润的杯壁,一道青黄相间的错落之感。
这样薄如蝉翼的汝窑杯已不多见了。他转了转杯身,「这是家里留给你的?」
照理说,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市面上,也不大可能落到小姑娘手中。
且惠摇头:「我上大学那天,陈爷爷让秘书送来一套茶具,说添添喜气。」
「看起来,陈老对你格外关照。」沈宗良说。
她低下眼眸:「是的,陈爷爷一直都很照顾我,老人家心慈。」
聊起这些,且惠不免深吸了口气,举起杯:「我敬沈总,你也很照顾我。」
好像无论过去多久,她总是避不开这层身世的阴霾,哪怕已经站在阳光下,只要稍微起了一点风波,它们就乌云般笼罩过来,把她身边的光亮全都吸走。
沈宗良圈着杯口和她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就他喝过的名种来说,这酒并不算怎么好,却有着股难言的回甘。
他努力回想了下:「是不是敬错酒了?我好像......没有照顾过你。」
且惠放下杯子:「不会啊,那天无缘无故占了你车位,你也没怪罪。」
「我看上去很喜欢怪罪别人?」
沈宗良波澜不惊的语调,但且惠听出了几分危险。
「也不是完全是。」她又紧张起来,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就拿刚才来说好了呀,不是你在,杨雨濛哪里会理我。」
且惠在心里说,要不要她拿镜子过来?沈总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像一个暴君。
一开始她的判断就没有错,不管当老闆还是当邻居,这都是一个要小心应付的人。
像是不大高兴提杨雨濛。
说到她,沈宗良便皱出两道眉,「她是个被惯坏了的,难免任性一点。」
且惠无所谓地笑,「没关系。其实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也不单是她一个人这样。」
失势如琼楼化沙。现今已不是十年前了,她也不再是钟家大小姐,只是钟且惠而已。
过去的那些玩伴也好,同学也好,还愿意做表面功夫的屈指可数,大部分人见了她都只当没看见,眼里早没了这号人。
她自顾自出神,不知道沈宗良还在等着后文。
没多久,听见他问:「就这样?不再说个然后了?」
且惠摆摆手,眉眼温柔且坚韧地笑了,「不了。」
她不喜欢总是抱怨生活。
且惠迷信,总觉得输出太多负能量,是会影响气运的。
能平安长到现在,考上还算理想的大学,身边仍有关心她的好朋友,已经是命运的眷顾了。
况且,她又能够对着沈宗良说什么呢?
说自己也曾金屋玉堂,十年不寻常?
沈宗良勾了下唇,他用小银剪子裁掉蟹腿,剥开蟹壳,把蟹黄部分放进她盘中。
且惠小声说了句谢谢,用勺子挖出蟹黄来吃,她尝了一口,「哇,真的很好吃。」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头,手里举了一把勺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牢他。
她很会笑,露出一排珠贝般整齐的牙,像春雨过后明丽的好天气。
沈宗良刮着蟹壳上薄香的油膏,手上的动作一顿,忽然间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
第11章 插pter 11
且惠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安静吃完蟹后,用勺子盛了一小碗泡饭。
她递出去,「我自己做的,简单配了这几样小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我尝尝。」
沈宗良伸手接过,不可避免的,碗沿下的指尖短暂相触。
且惠触电般收回手,条件反射地低了头,把勺子放回了原处。
大概不喜欢这种软烂黏煳的吃食,沈宗良那个吞咽的动作做得极艰难,眼神也在品尝中变得坚定不少,看得且惠想笑。
但还是听见他客气地赞赏,「味道还可以。」
且惠忍不住抿紧了双唇。她居然觉得沈总有点可亲。
这顿饭被集团的一个紧急通知叫停。
沈宗良接了秘书的电话,听完就起身告辞。
且惠送他出门,完全邻里关心的口吻,「今晚谢谢你的螃蟹,路上小心。」
他换了鞋,收起手机放进兜里,「也不问我什么事?」
一般客人突然要走,怎么样都会问一问的,这么点正常的好奇心,人人都有。
但且惠笑着摇头,「沈总是大人物,经手的事也不会小。如果是方便说的,我想你会告诉我,没说自然有你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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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也笑,「你倒是通透,也不多事。」
「我就当沈总是在夸我了。」且惠说完,又赶紧叫住他,「那个,你的托盘和剪子......」
沈宗良毫不芥蒂地说:「大门密码是1023,麻烦你帮我送回去。」
「好的。」
且惠慢悠悠地关门,心道:他对外人还真是放心哪。
她收拾好桌子,把他的盘子洗干净,迭回托盘里,端到了楼上。
且惠输密码开门,把两个盘子码进橱柜。
出来时,看见那幅字还放在餐桌上。
她想到傍晚时的情形,暮光从窗台里照进来,将两个人靠近的影子折在墙面上,交颈同书,不知是怎样的亲昵。
哪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且惠还是红着脸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不自觉地咳了一声。
沙发上放了个黑纸袋,她扫了一眼,见是自己的披肩,顺手拿下了楼。
她关好门,回了自己家,仍然和头天晚上一样,埋首书案到深夜。
复习到了刑法这部分,过分多的观点展示,让且惠的进度肉眼可见地慢下来,画思维导图很费时。
眼睛告诉她已经看了三遍,脑子也高调錶示应该懂了,但一做题就废。
听视频课的时候,感觉哪儿哪儿都简单明了,在厚厚的讲义上这划一下,那儿也划一下。
等过一个晚上再来看,她一头雾水地怀疑自己,这怎么全部都是重点啊?
牵连犯是什么?吸收犯怎么定义?那什么又叫竞合?区别点在哪里?
且惠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只好继续死记硬背条文。
滚瓜烂熟地背完了,又开始踌躇满志,于是拿两道主观题来练练手,做完依然冒出满脑袋问号:这玩意儿她真的复习过了嘛?
大概就是这么个反覆搞她心态的过程。
眼看快一点了,且惠伏在桌上打了个长哈欠,收拾好书去洗澡。
刚起身,冯幼圆的电话就到了,她说:「明天下午雷家的高尔夫球场开张,我们一起去吧?」
对比且惠,她连声音都精神抖擞。一听就是睡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正式出来活动。
且惠说:「可我下午要教小孩子,去不了。」
幼圆哎呀一声,「你和同事换个班是多简单的事儿!天天待在家里你也不怕闷坏了。」
旁边进来庄新华的声音,「且惠,你再顺便帮我把车开来,省得我去取了。」
想到这个累赘的物什,她才松口说好:「那你把时间地点发我。」
就怕一个犹豫,改天又不知道上哪儿去逮庄新华,否则的话,他真能把车撂在这儿十天半月。
心里总记挂着一件未了的事不说,还占地方。
她打语音给王老师,那边也还没有睡,也乐得明早歇个懒觉,一气儿答应下来。
洗完澡躺床上,且惠望着天花板放空时,忽然想到楼上的沈宗良。
他出去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至少且惠没听见响动。
她拿过手机,试着用号码加他微信,加完就放回了枕边。
只是试一试而已,且惠没觉得他那样老干部式作风的人,会时刻把手机放身上。
傍晚在他家时,她看他的手机一直丢在窗台边,不响就不去管的。
朦朦胧胧即将入睡之际,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
且惠拿起来看,是微信提示,弹出和沈宗良的聊天框,显示双方已是好友。
她一下子又没瞌睡了,给他发:「hello,我是钟且惠。盘子我放回了你家,我的披肩也拿走了。」
沈宗良竟然很快回復她。
s:「辛苦了,早点睡。」
且惠自动代入他那张脸,短短六个字,瞧出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其实是打算问,今晚他是不是不回家了。但想了想,仿佛于身份不合。
她又不是沈宗良的什么人,就大剌剌过问起这些来了。
于是,且惠删删打打,最后也只回了句:「沈总也是,晚安。」
发完就扬手丢在了床头柜上,没再睬他了。
昏幽的光线下,且惠的脸深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她想,多险啊,差一点就稀里煳涂地越界了。
好像自从家里出事,人生的试错成本变高后,且惠变得很怕行差踏错。
紧张侷促的生活不允许她做任何一次错误的选择。
小到说一句话,大到做一个决定,且惠总要思之再三。
这个令她凡事迟缓不决的过程,却荒诞地被其他人称之为沉静。
她撅着唇,小声地对自己说,是你自作主张先提两壶酒上楼,沈宗良怕授人以柄,才请你吃了餐螃蟹,左不过再顺手教你写了两个字,别自作多情了。
託了刑法的福,头昏脑涨的且惠很快就睡了过去。
隔天早晨,随便吃了两片吐司后,她开车去了培训机构。
且惠停车时,不少家长也送孩子过来,看她把卡宴停在车位上,都挺惊讶的。
有一位妈妈说:「这是钟老师的车?没看她开过啊。」
「可能是朋友的,她要有这么富裕,还会出来兼职吗?」
「那不一定。我看她气质老好,谈吐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也许是大小姐体验生活。」
小月牙拉了拉她妈妈,「我们快点进去吧,要迟到了。」
「好好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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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上完课,还没来得及换下舞鞋,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进去时礼貌地敲门,「郑老师,您找我呀。」
郑晓娟让她坐,「是这样啊且惠,马上就是十一了,国庆晚会上有个少儿组的节目空缺,台里已经明确了要舞蹈演出,我呢,把这个名额拿下来了。」
且惠擦汗的纸巾还覆在额头上。
她意识到接下来会非常忙,面色僵了僵,「是要我带队去表演节目吗?」
说实话,她不想接这个差事,会耽误太多的时间。
在工资不变的情况下,手头上的事越少越好。
这应该是每个打工人最朴素的愿望。
郑晓娟看出小姑娘那点心思,瞭然地笑了笑。
她拿笔指了指且惠,「别站着了,来,坐下说。」
且惠把手上的纸巾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内。
她先亮出自己的缺陷,「郑老师,在舞台表演这一块,我没什么经验的,搞砸了就不好了。」
郑晓娟咦了一句,明知故问的口气,「真的没有经验吗?那当年你是怎么拿到少儿组冠军的呢?你家里花钱买的?」
「那当然不是。」且惠低下头,仍有汗珠汇流在下巴上,「也许我老师编的那支舞好。」
郑晓娟顺着她的话说:「舞我已经编好了,也从各个班上抽了几个尖子生,你只要负责教会她们就行。」
「可是......」
且惠还没可是完,郑老师就提出来,「这个月发你三倍工资,就当辛苦费。」
这确实是她拒绝不了的条件。
临出门前,且惠还是忍不住问,「机构里好老师这么多,为什么一定得是我呢?」
郑晓娟也无奈,「还不是钟老师得人心,选出来的女孩子们投了票,她们都非常喜欢你。」
真是没有白教她们。且惠心里莫名一暖,微笑着关上了门。
她去淋浴间洗澡,换上黑色紧身polo线衫和网球短裙,戴了顶帽子。
且惠拿上小背包,边往外走,边检查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班级群发了个通知,要求入党积极分子填表格,她顺手点开,把个人信息录入进去。
剩下的,就是幼圆发了餐厅定位过来,叫她下了课后直接过去吃饭。
且惠上了车,把小背包扔在副驾位上,按照导航找过去。
地方在工体北路,机电大院里的一家素食餐厅,刚摘下米其林一星。
她停好车,问了服务员才找到包间,幼圆他们几个都在。
且惠一一打过招唿,坐到了幼圆身边,把车钥匙给庄新华,「庄庄,拿着。」
庄新华收在掌心里,双手合拢朝她拜了下,「您受累了。」
魏晋丰笑,小声说:「这怎么跟对你太奶似的。」
庄新华回头就削了他一下,「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奶吗?」
「还说你对人家没意思!」魏晋丰喝了口茶,说:「这会儿又承认她漂亮了。」
像生怕且惠听见,庄新华急忙皱眉制止他,「少说屁话,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魏晋丰端了杯茶睇着他,「怎么,你们一起革过谁的命吗?」
庄新华大言不惭,「革自由的命,革爱情的命。」
「......你别让晓乐知道就行,她小心眼儿,闹起来又鸡飞狗跳的。」
头盘是百合泥,盛在罗汉果壳里端上来,带着药材本身的甜香。
沈棠因是这个时候到的,她一个人,没有带她的尾巴杨雨濛。
魏晋丰眼睛都亮了,赶紧让座,「棠儿,你怎么现在才到啊?」
一句棠儿,从这个京油子嘴里说出来,全没了武侠里的浪漫氛围。
但沈棠因还是笑了,「路上堵车,不好意思来晚了。」
她沖幼圆笑,也和且惠打招唿,「又见面了。」
且惠淡淡点头,扯了一下唇角:「是呀,最近很有缘。」
这个又字让冯幼圆生出浓厚的兴趣。
她凑过去问:「你什么时候和她见过?」
且惠拿勺子挖着牛肝菌冰淇淋。
她吃了一口说:「昨天傍晚,在她小叔那里。」
身边人瞪大眼睛,「你跑到沈宗良家里去了?」
「那不然怎么把披肩要回来?」
幼圆顿时浮想联翩,「只是拿披肩,就没点别的事儿?」
「有吧,都是些正常的事。」且惠低垂着眼睫弄吃的,说:「我们一起吃了顿螃蟹。」
「不是吧!」
幼圆忽然捂住口,险些失声喊出来。
她压低了声音,「我天,这还叫正常啊?」
且惠反问:「都到那个点了,邻居坐下来吃顿饭,不正常?」
难道沈宗良是什么很不近人情的异类吗?
所以他在外面的风评差到了这个地步?
比她之前对他本人的误解还深是吧?
幼圆和她对视,反手后指了一下庄新华,「他小时候也住家属院里,也和沈总当过邻居。你问问,他和沈宗良吃过几次饭?」
一直仔细听着的庄新华笃定地摆手,「一次都没有!沈总那身份和级别,和我们就不是一桌的。」
幼圆扬了扬眉,「听见没有,我说什么来着?」
且惠投降,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见的声音,「喂,咱们能别老在这儿讨论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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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怕沈棠因读懂唇形。
然后告诉她小叔叔,你楼下的钟且惠正和她的亲友团疯狂议论你,好像对你别有居心。
这种误会一点都不美好好嘛。
庄新华把一碗小馄饨端给且惠,「尝尝这个,皮儿是油菜叶做的。」
且惠舀起一个吃了,里面的馅是姬松茸,尝起来鲜美又清新,令人回味起春天。
这家店噱头很足,因为知道包厢里客人们的身份,主厨卯足了劲儿施展浑身解数,但用力过勐了。
是以,在一系列巧立名目的花头菜里,反而是这道朴实的馄饨最好吃。
第12章 插pter 12
雷家新开的球场在郊区,据说是京郊最好的一块草坪,需要会员邀请才能进入,会籍费一百多万,每年另收两万的管理费。
今天试营业,来的都是与雷家相熟的客人,不需要线上预定。
他们提前半小时抵达,低矮的復古白石墙外一组烫金英文,刻的是球场的名字。
魏晋丰问:「谦明儿下午总起得来吧?」
「谁知道呢!雷谦明昨天胡闹到两点。」庄新华把轮胎打直,解了安全带,「反正有他姐坐镇,要他有什么用!」
服务生引他们进去,球童说可以先到旁边练习切杆推桿,并告知了今日的风速以及果岭速度。
且惠打高尔夫不来事的,她不怎么会,只练过一些最基本的动作,生疏得很。
人陆陆续续到了,却迟迟不见谁开局,都在看庄新华。
他戴着白手套,拿的是球童给他选的七号铁,教练站在一旁纠正他的姿势。
且惠站在人群外围,她问幼圆,「他什么时候练过高尔夫呀?」
「我反正从来没看他打过,」幼圆哼了一声,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果汁,「这把是奔着出洋相去的。」
「......」
教练往上抬高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慢慢地指导他,「引杆立腕,中心保持稳定,桿身不要超过平行线,好,现在脚向下蹬地,围绕左侧膝关节旋转,来,挥桿击球。」
庄新华一米八五的身高,再配上肩宽腰窄的比例,动作无疑是好看的。
只不过,他自信满满挥桿的瞬间,小白球纹丝未动,地皮倒是被铲掉一大块。
那一瞬间飞扬起的草皮土屑,让他身边没来得及躲的人,都条件反射地背过身体去。
魏晋丰站得离当事人最近。
他吐了吐嘴里的沫子,「tui!我说庄公子,就您这技术放在我们老家,一天下来高低能锄个三亩地。」
随后就是一阵尖锐又持久的笑声。
幼圆最夸张,一口果汁喷在了魏晋丰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就连且惠都背过身去,肩膀头子一抽一抽的,实在难忍。
庄新华自个儿也呸了两下,「小时候我舅总要带我来打球,我老大不乐意。他要说这玩意儿能装逼,我他妈不早就学会了吗!」
强打着精神来自己球场招唿客人的雷谦明打了个哈。
他靠在且惠身边,手搭在她的肩上,指着前边说:「咱们庄儿啊,这一波也是向上流运动逼近了,但就是有一种......」
球场上阳光刺眼,且惠穿着紧身球服,蜂腰细腿。
她抱着臂,眯了眯眼睛,「有一种拆迁款刚到帐,还没完全适应的感觉。」
雷谦明笑得直拍大腿,后面也传来噗嗤一声。
且惠回头,见是沈棠因举了杯番石榴汁站着,朝她微笑了下。
沈棠因也点头致意,她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这么会说嘴。」
且惠有些羞赧地解释,「对别人自然是不会,庄新华太熟了嘛,我们经常互开玩笑。」
「棠儿,那是你不了解且惠。」雷谦明在一边帮腔道,「小时候她住在我家隔壁,我最清楚了,她一直就是温柔又活泼的。」
沈棠因歷来不与人争的。
她应和说:「是,将来要当律师的人嘛,口条好、能说会道是基本的。」
且惠把头转向远处,入眼是延绵不尽的春山,风也轻轻柔柔。她心中汹涌着从不外露的情绪。
人人称道的温柔底色里,她或许曾有过更亮眼的活泼,但日復一日的压抑与沉重中,那些个性自发地躲进盒子里,偶尔才肯出来透透气。
在风尘僕僕赶路的途中,活泼是最无用武之地的。
沈棠因面露愧色,为自己也落入了这样世俗的眼孔里,认为钟且惠没什么值得来往的必要。
但实际上的情况却是,虽然且惠落魄了,但仍是个风趣可爱的姑娘。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一定非得为名为利,也可以为点别的什么。
「都没人打球吗?谦明也不上啊!」
一道磁性的男声从斜后方搅进来。
众人转过头,见唐纳言笑着走过来了,旁边是一身休闲的沈宗良。
且惠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沈宗良绅士地点了个头,她也礼貌笑了下。
不知道他昨晚忙到几点,但是看起来仍神清气爽,或许是习惯了藏好疲态。
他们身后,还跟着杨雨濛和庄齐,应该是一起到的。
她们一来就拉走了沈棠因,坐在蓝白相间的遮阳伞下,三个人讲小话。
雷谦明松开且惠,抱歉地说:「我去陪一下棠因她小叔叔。」
今天他是主角,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且惠笑着点头:「嗯,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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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谦明走后,她就站在那儿,幼圆沖她喊了句:「你自己喝点东西呀,我练会儿球。」
知道她不爱这些,刚才就请过了,就也不再勉强且惠。
且惠也点头,说:「好,不用管我。」
就这么枯坐了半个小时,仿佛置身一场与己无关的集会,身边都是热闹的谈笑,且惠却挤不进任何一小段里。
好在她是惯于自处的。耳机一戴,手肘撑在桌面上,将下巴一托,盲听起了雅思。
她托腮望着远处树林,也不做题,只是漫无目的地去听,纯粹为了培养语感。
没多久,视线被一身白衫遮住,且惠抬头,对上两道墨黑的浓眉。
她摘下耳机,仰着脖子叫了一句:「沈总。」
沈宗良迳自坐在她对面,他摘下手套扔在了桌上,「怎么不去玩会儿?」
且惠笑笑,「还是不了,我没什么运动细胞,坐着看看风景蛮好。」
「到处都乱糟糟的,能有什么风景?」沈宗良环视一圈,指了指远处说:「你真想看,不如到那边去走走。」
她一个人坐久了也腰痛,反正幼圆还这么快回去。且惠点头,「好啊。」
随后,她把蓝牙耳机放进电池仓,扭过身子塞回了小背包里。
刚才架着腿坐久了腿麻,又怕沈宗良等得太久,起身时有点赶,且惠没防备地绊了一跤。
还是沈宗良扶住她,说了句小心。
且惠纤白的手腕握在他的掌心,热度一簇簇地浸染到她皮肤上,温泉一样淌过去。
她站直了,急急忙忙挣脱开,红着脸小声道谢。
沈宗良仍旧淡淡的,他说:「走吧。」
他们走了很远,远到纷扰的人群变成七零八落的小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且惠站在一株榕树下,举目眺去,眼前是起伏绵延的绿意,深深浅浅地纵横,偌大的草坪宛如一张被精心养护的地毯,远处错落着与云彩相接的高大树冠。
她在风里眯了眯眼,说:「这里和那边是不同了,真好看。」
湖边旁出的树枝垂落到地面,被花匠修剪成能坐人的形状。
沈宗良掸了掸上头的枯屑,坐了上去。
他笑,拿出一支烟夹在指间,「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哪里,小叔叔怎么会骗我们小孩子。」
且惠定了定神,大起胆子坐到他旁边,扭过头望进他的眼底。
沈宗良有一双优柔的眼睛,像倒映着雾霭的晨露,和他冷淡的面容相去甚远。
见他不说话,且惠匆忙撤回目光,晃了晃脚尖,「对不起,我刚才叫快了。」
「无妨。」沈宗良扬了扬手里的烟,说:「随你高兴。」
他语气很温和,眉间却压着隐约的疲倦和烦躁。
且惠又想起昨晚未竟的担心。她问:「你昨天很晚回来?」
「没回。」沈宗良的手搭在膝盖上,说:「写材料到三点,在办公室将就了一夜。」
她咦了一声,「材料不都是秘书写的吗?怎么还要你亲自动笔啊。」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是份急件,上面催得很紧,与其秘书写完我再去改,不如自己写。白耽误时间不说,还多一个人辛苦。再者,不管谁来写,都不是我那个意思。」
其实他只要说一句,我习惯了亲力亲为,就可以带过这个话题。
可他看着且惠,解释地非常详细,甚至用上了再者。
沈宗良本来话少,昨晚工作了一夜,还要来应酬雷家的球场开业,拢共没睡到四小时,实在是累极了。
但面对小姑娘稚气的问询,总是不忍心三两句打发她。
可见谈话这么琐碎的事,也是需要讲一点机缘的,很玄妙。
且惠说:「沈总这么地体恤下属,是一位好领导。」
沈宗良勾了下唇,声音寡淡,「这下你又知道了?」
霍霍的风从身后吹来,长马尾扫在且惠脸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抓住,用力嗯了一下。
他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想伸手帮一下她,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沈宗良转头看向前方,问:「今天没去赚生活费?倒肯花时间来消遣。」
且惠双手撑着树干,她自嘲地说:「上午去过了。当完了小钟老师,也来噹噹钟小姐。」
风太大,她索性把皮筋扯下来,散开头髮,信手编了个油松大辫。
他笑了笑,「敢情钟小姐就喜欢自己坐着?谁也不搭理。」
「这你可冤枉我了。本来谦明和我说话呢,你一来,他就立刻去应接你了。」
且惠偏过脖颈,往他那边看了眼,无奈地耸肩:「谁让你是沈总呢。」
她声音很软,摇着手中的绿榕叶,像某种娇嗔的指控。
沈宗良从善如流地点头,「嗯,那的确是我来得不好。」
且惠吸口气,拨了一下鬓边垂着的刘海儿。
她说笑完,有些落寞地低头,「没有,跟你开玩笑。其实是没人理我。」
不必她来说,方才沈宗良也看得够清楚了。
她像是这场聚会里的一样摆设,就只管美丽精緻地坐在那里,不派任何社交用场。
而钟且惠呢,尽管无人问津地独处,脸上仍然恬淡自得,唇角甚至抿着一弯笑。
那副清微淡远的模样,仿佛是在说,你们自去交际你们的,她犯不着凑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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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看向她,眼神洞悉了一切,「可你戴着耳机,也没有理人的意思。」
且惠自顾自地低头,她细声,「你别笑话,这是我最后一点自尊。」
她已经在尽量少地参加这些聚会了。
钟且惠仰头望天,九月末的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斑驳一片。
「没事,」身边沉默的人忽然出声,「这不算什么。」
她没明白,「什么不算什么?」
沈宗良一副世事看淡的口吻,说:「等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比这难堪的事还有很多。」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一贯低沉的嗓音,有种平静的疯感。
且惠几乎要气笑了,呵的一声,「还以为您会安慰我。」
沈宗良掀起眼皮看她,「在你听说过的我的事里,就没人告诉你,我从来不会安慰人的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真诚地摇了个头,「没有啊,幼圆没说。」
沈宗良拖着腔「哦」了一声,「原来是冯家丫头在编排我呢?」
且惠腾地一下站起来,转了个身,揪着辫子瞪了他一眼。
她有点生气,「你、你怎么故意套我的话呀?」
沈宗良无辜地摊了一下手,「难道,不是你自己出卖了发小吗?」
且惠结巴了一阵,自知理亏,亏在背后议论人,还嘴快。
她真怕沈宗良会怪冯幼圆多事,想了想,还是服软地往他那边挪了两步。
沈宗良也不看她,仍安安稳稳地坐着,视线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她高高在上站人面前,根本不是道歉的样子。
且惠想了想,併拢裙子蹲了下去,她说:「沈总?」
仿佛无事般,沈宗良心无旁骛地扫她一眼,「什么事?」
她很礼貌地徵求他意见,「刚才的话,你能不能当作没听到,不要去责骂幼圆好么?」
但好像礼貌过头了,且惠笑得有点脸僵。
她还怕沈宗良不同意,一只手不自觉覆在他膝盖上,看过来的眼神也格外明亮。
缓和下来的微风里,沈宗良的眼皮忽然跳了下,弥补了那一瞬心跳的空白。
那是种什么感觉?
后来的某一个午夜,他只身站在空荡荡的露台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到那时,沈宗良才半梦半醒地悟出来。
大概就像是一座长年封闭的山谷,忽然被撬出了一道裂缝,四面八方的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再也没有宁日。
「别傻了。」沈宗良静了很久,才开口说:「我没那么爱动气。」
且惠放心地笑了又笑,奉承他说:「那是那是,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不耐烦地打断,「行了俗语辞典,回去吧。」
「哦。」
且惠跟在后面,懊悔地拍了拍自己脑门。
她一高兴又忘了,沈宗良不喜欢人家熘须拍马的。
第13章 插pter 13
午后云淡光薄, 且惠手里摇着枝绿叶,在他身后慢慢走。
沈宗良听着草丛窸窣,有意放缓了脚步, 但还是不见她追上来。
这姑娘走路也是够慢的。他这么想着,回头看了一眼她。
哪知道人根本没动,就那么定在一棵树下,仰着头,附庸风雅地赏花呢。
沈宗良倒了几步回去, 站到她身后:「在看什么?」
且惠指了指头上,答非所问:「想不到这里居然有。」
沈宗良对花知之甚少,唯一的交流就是吩咐秘书,定时送一束给他母亲。
他啧了一声, 「也不很香,怪蓝的。」
对于这么奇怪的形容,且惠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她说:「它就叫蓝楹花树啊。」
说完, 她转过头沖他提要求,「麻烦你,帮我摘一枝下来好吗?」
沈宗良目测了一下距离, 「眼前就有,你自己摘不到吗?」
且惠托起他的手腕, 恳求的口气,「这枝不好,我想要那一大丛,可不可以?」
「那得爬树上去!你有那么喜欢吗?就非它不可了?」
她双手合十, 很虔诚地点头,「是的, 我有。」
沈宗良垂眸看她一眼,有些无奈的,扶稳了树干就往上爬。
这都小时候干的事儿了,长久不练,他还真有点怕跌份子。
因此,在上树之前,沈宗良胸前很明显一道起落的脉息,像在酝酿什么。
那个使唤他的人,在他攀上树梢的那一刻,很有良心地在树下喊:「小心啊。」
沈宗良没法子,就近掰下一大团,丢下去。
且惠从草坪上捡起来,喜滋滋的,「就是这个,谢谢小叔叔!」
他顺利落下来,拍了拍掌心里的花粉,阴阳怪气,「没事,大侄女高兴就好。」
可人家的眼睛一直在花枝上,根本就没听见,就连谢谢也是不怎么走心的。
沈宗良觑着她笑出的两点梨涡,盛着小女孩独有的稚气和纯真。
他也没有忍住,带着气哼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腕,「走了。」
且惠被他带着往前走,这才想起来问:「刚才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里太大,我怕你走丢,」沈宗良停顿了一下,「毕竟是我带你出来的。」
且惠说:「不会,我记得回去的路。」
「噢,是吗?」他忽然停了下来,松开她,「那你指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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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远处,手掌搭在眉骨处望了望,胡乱一戳:「呃,那边。」
「跟上我,走快点。」
沈宗良重新拉过她,大步流星的,朝另外一边走去。
「......」
他们到的时候,大傢伙儿都已经玩累了,三三两两地坐在伞下。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杨雨濛,她是第一个看到的。
沈棠因还在和庄齐说话,她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低低骂了一句。
且惠抬头的瞬间,看见数不清的目光从前方投来,落在她被沈宗良握着的手腕上。
她赶紧挣了下,又恢復了拘谨模样,小心翼翼叫了句沈总。
沈宗良倒是一脸的坦荡,冷淡地松开她,总算能撂了差事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好了,去玩儿你的吧。」
「嗯,谢谢你帮我摘花。」
且惠感激地点了下头,怀里抱着她的战利品,飞快地走到幼圆身边。
好事的人太多,都伸长了耳朵听她们说什么,冯幼圆对这些心思了如指掌。
但这是且惠的事,不管对方是不是沈宗良,她都没义务要分享。
所以她什么也不问,只是接过且惠的花:「好漂亮,回家插起来。」
且惠拧开瓶水喝了一口,「是啊,就用那个白釉瓶插好了。」
「嗯,一会儿回去,就这么办。」
等着听八卦的人扑了个空,心里腹诽这姐俩儿嘴真严。
杨雨濛气得牙根痒痒:「我说什么来着?人钟小姐有的是手段。」
沈棠因环视一圈:「别胡说了。也不怕人看笑话。」
这时,一个服务生端来一份沙拉,位置太窄,不小心碰到了杨雨濛肩膀。
她当场发飙,「你干什么?这么不小心!」
服务生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杨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杨雨濛不依不饶地说:「不是故意的你就可以弄脏我衣服吗?」
「这好像也没有弄脏吧?有必要大唿小叫的吗?」
冯幼圆撇了一眼她的白色针织衫,很看不惯地说。
杨雨濛回头,狠狠颳了她们两个一眼:「又关你什么事啊?」
那一下子,且惠目睹了她眼里蹦出的凶光,确定她是沖自己来的。
杨雨濛的眼神盯死了她,长久的敌对之下,也只看得见她眸中的坚韧。
那张温柔知性的脸上,不见半点犹豫退却,反而是轻蔑。
一种明知道对方在气什么,也不想多解释半句的蔑视,由得你炮火纷飞。
要说从小到大,钟且惠哪里最令她讨厌,就在于这点上。
小时候也就算了,不知道她现在还有什么好高傲的!
庄齐拉了雨濛坐下,劝了两句:「好了,大家都是同学,你这像什么话啊。」
沈棠因用眼神示意服务生下去,不必站在这里了。
闹了这么一出,再坐着也没什么意思,都纷纷打道回府。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魏晋丰小声说:「想不到嘿,杨雨濛醋劲儿还这么大。」
「这八字还没一撇,她就不许沈总和人亲近了,要是订婚了还了得?」
魏晋丰撇着嘴摇了摇头,「我看他们订不了婚,近几年杨家行市不行了。」
看庄新华不吱声,沉默地走着路,他又勾肩搭背地说:「我就说且惠不简单,老沈是什么人,还能去给她摘花呢!」
雷谦明笑:「且惠要想拿下谁,那真是轻而易举。身上没什么定力的,单听她说上两句话,骨头就轻了。」
到停车场了,庄新华拨开他俩的手,「老说一件事儿,你们烦不烦哪?」
前头且惠没站多远,就在他们车边,不偏不倚地听见这句。
她抱着臂,扭头沖谦明来了句:「雷少爷,我大活人就在这儿,您指着我说多过瘾。」
「哎唷,对不住对不住。」
撞枪口上了,雷谦明笑嘻嘻地沖她作揖赔礼,「当我嘴碎,瞎说的。」
此刻沈宗良倒车出来,开了窗,停在路边等着唐纳言。
就听见且惠在生气,「好嘛,我清汤寡水地活着,到你们嘴里,被造谣成花蝴蝶了!」
在江城待得久了,她这不伦不类的京腔听得沈宗良想笑。
他就知道,在他面前的毕恭毕敬都是装出来的,这才是她呢。
果真,且惠在注意到他的瞬间,抱着的手臂就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点了一个头。
沈宗良坐在车里,淡嗤了一下,旋即转开了视线。
直到唐纳言坐上来,他踩下油门,缓缓开出了球场。
唐纳言歇了一下,喝了半瓶水,说:「沈总一场球也没打,净哄小姑娘了。」
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心情不错地勾唇,「我要下场开盘了,你们还打什么?」
「别太狂了啊,等我练个三年五年的。」
他根本不信,「你去球场是奔着练球去的?哪回不是谈事儿,一谈就是三个小时,这能练出什么好球来?」
唐纳言被噎得不轻,他说:「合着好脾气全留给了小姑娘,跟兄弟就这么针针见血是吧?」
沈宗良斜乜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她脾气好?」
副驾上的人笑:「看没人理她,硬是带着走了那么远路,还给人摘了老鲜艷的一枝花,这叫不好?」
「别提了。」沈宗良摆了摆手,说:「我以为这丫头有心事,怕她钻了牛角尖,哪知道根本没有,还能使唤我去爬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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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纳言故意挑话说:「她钻她的,就算是最后命不济,那又关你什么事儿?你也从来不在女人身上用心的,不晓得多少人折你身上了!」
这么两句话还激不着沈宗良。
他开着车,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到最后,到唐纳言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轻嘆了声:「总觉得她可惜了。」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且惠的过去还是将来。
见唐纳言手架在车窗上,盯着他,盯得说话的人心里发毛。
沈宗良命他开口:「别搞欲言又止那一套,有话直说。」
唐纳言笑,「还是那句话。我真不敢相信,你沈某人还能修出一副慈悲心肠,是不是上年纪了?」
这回沈宗良没否认。他挑了一下眉,「也许吧。」
当天晚上,且惠在冯家的园子里吃饭,和幼圆两个人。
冯校长两口子都不在,厨师特意来问了且惠:「钟小姐,你想吃点什么?」
且惠已经洗了澡,她坐在桌边复习刑法,说都可以,只要不麻烦到你。
从回来就睡到日落的冯幼圆终于走下楼来,身上的轻纱拖到地上。
她索性脱了,换了条薄毯子裹着,在沙发上伸个懒腰。
幼圆问她,「我睡很久了啊?」
且惠的长髮用根簪子挽了,松松地垂着。
她低头刷刷写字,「反正你自打进了这屋,就没清醒过。」
幼圆隔着长桌喊话,「是啊,我险些忘记问你了,跟沈宗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你们怎么是牵着手回来的?」
且惠她亮出手腕来比了比,「看清了啊,他抓得是我的腕子,和牵手差了十万八千里。因为我走路太慢,他嫌耽误。」
幼圆觉得她不老实,「是吗?我怎么那么不信!嫌烦带你去散步。」
「我也不晓得他一开始什么想法。」她手里转着笔,跟幼圆分析起来,「但你知道,他最后那个表情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幼圆凑近了,趴靠在沙发椅背上。
且惠笃定而自知的口吻,「他一定在想,终于把我这活爹送走了。」
「......不是,你都做什么了?」
「就是让他爬树呀。喏,花我都已经插上了。」
幼圆啊的睁大了眼睛,「不会吧?那是沈宗良啊我的天,你奴役他啊!」
她用了这么夸张且封建的词彙。
且惠有些心虚地问:「沈宗良怎么了嘛?什么人呀他是!」
冯幼圆想也没想,「一个註定一辈子坐在神台上的人。」
至少她们这圈小女生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们能随时随地拿庄新华作筏子,敢挖苦魏晋丰,偶尔也能够讲一讲唐纳言的笑话。
却绝没有哪一个,敢对沈宗良有一言半语的不敬,即便是私底下。
沈宗良那副孤寡样,就註定了他不适合被拿来玩笑,也无人敢开他玩笑。
「......夸张。」
且惠用笔桿撑下巴,也后悔不迭的样子,「我当时就、就太想要这个花了嘛,没有考虑那么多。」
「行吧。」幼圆停了停,说:「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
「说。」
幼圆对着头顶的灯发了个誓,「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站你。但我得享有全部的知情权。」
且惠哎唷了一下,「我和他能有什么呀,真能扯。」
「不管,你答应我。」
「答应答应。」
第二天要去学校,且惠没在冯家久留,吃完饭就回去了。
她背着包,打袁奶奶家过时,看见她孙子抱着奥赛书出来,说要去找老师。
且惠半躬着身体,手搭在膝盖上问:「丁丁,是哪道题不会啊?」
小胖丁指了一行给她看:「就这个,姐姐你会做吗?」
「会啊。」且惠读完题就沖他笑,拉着他坐到石桌边,「我教你。」
袁奶奶走出来,催促着他,「怎么还不上车啊?司机等你呢。」
胖丁坐在院子里,举起书告诉奶奶,「不用去了,钟姐姐比老师讲得好,讲得妙!」
被童言童语这么夸,她还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笑了笑。
袁奶奶手里拿着孙子的外套,说:「我一个老太婆也教不出,还准备送去他班主任那里,谢谢你啊且惠。」
她儿子儿媳都在宁省,胖丁留在京里读小学,平时都是袁奶奶照应。
另外,家里有一个做饭的阿姨,和专门接送孩子的司机,是她儿子上任前安排好的。
且惠摆摆手,「没事,教个作业而已。」
袁奶奶说:「这两天啊,我就让陈校长去给他请个家教,省了往外跑。」
「那样最好了。」她了一下头,提议说:「但今天的话,不如到我那里写作业?天快黑了,来来去去的不方便。」
他奶奶还在思量的时候,胖丁已经高兴地蹦起来:「好,我要去姐姐那里。」
袁奶奶只好答应:「那你要乖一点,不许吵到姐姐学习。」
且惠抿了抿唇,「不会,我们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那真是麻烦你了,且惠。」
「没事儿的奶奶,我正好有个伴,您快点进去吧。做完以后我送他回来。」
且惠领着胖丁进门,家里没有这么大的拖鞋,她说:「就这么进吧,不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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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丁走进来,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一下,茶几上堆着的书也太高了,那么厚一摞。
如果不小心砸下来的话,应该能把他给就地埋了。
他不禁打了个抖:「姐姐,这些都是你的啊?」
且惠说:「是啊,那边资料有点多,你来坐这儿。」
她收拾出长餐桌,和胖丁面对面坐了,她复习法考,他则专心写习题册。
时不时的,碰到不懂的地方,小学生就来请教她。
半路且惠去切了个橙子,削了皮,把黄澄澄的果肉摆好。
她端给胖丁,同时递过纸巾盒:「来,小竞赛生,补充点维c。」
「嗯,姐姐,你帮我检查一下吧。」
「好的。」
且惠很仔细地看过去,比起他们读三年级时来说,题目的难度又上了一层楼。
她检查完,把两道错题给他讲了一遍,问胖丁懂了没有?
小男孩点头,有点懵懂茫然地问:「姐姐,我好累啊。到底为什么要读书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
还只有丁点大的时候,且惠也不知道,家里都那么有钱了,她怎么不能痛快地玩?
董玉书还要逼着她上电视,参加比赛,做一切她认为有必要的事情。
且惠很不理解,为这个没少起争执,说这违背了她意愿,妈妈真是太专横了。
直到后来钟家落败了,是且惠自己忽然意识到,她只有读书一条路了。
她必须要自立,早一天从妈妈手里接过家庭的重担。
是形势逼她,是现实残忍地教会她,抽了她两个耳刮子后,命令她清醒一点。
真希望小胖丁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要有。
瀑布般飞流直下的命运,足以淹灭每个人的意志。
对于无情地被冲到最下游的人来说,那份绝望是滔天的。
所以且惠只扶着他的手臂说:「我想,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
第14章 插pter 14
到九点半, 她帮胖丁收拾好课本,领着他回家,送到他奶奶手里。
且惠走出去时, 正碰上沈宗良从外面进来,手里抽着一支烟。
看见她从院子里出来,他踏灭了烟:「怎么会在袁主任家里?」
路灯灰濛濛的,一大团细小的飞虫追逐着光圈,投下昏黄的斑块。
且惠逆着光, 眯了下眼才看清是他,连忙点头致意。
她快步过去,在沈宗良面前站定,「教胖丁写了几道作业。」
他换了件黑衬衫, 挺括的衣料勾勒出笔直的身形,如月下昂然的翠竹。
沈宗良的衣摆鼓着风,他漫不经心地下定论,「你好像很喜欢教小朋友。」
她顺嘴答得快, 「和小朋友相处比较轻松,比大人强多了。」
沈宗良皱了下眉,偏过头, 「比如呢,哪个大人?」
「这个嘛......」
其实且惠本意不是说他, 但话赶话到了这里,仿佛就是专程说给他听,点他似的。
虽然他这个人相处起来也挺累的,实在没冤了他。
她还在支支吾吾, 袁奶奶已经提着两箱东西出来,要她稍微等一等。
趁这个机会, 且惠赶紧回过头,忙着推辞起来,「奶奶,您不用这么客气。」
但袁奶奶坚持要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拿着。」
黑灯瞎火的,贵不贵重且惠也看不清,她只是本能地想要拒绝。
辅导胖丁不过就顺手的事,也耽误不了她多少时间,这么弄得好像是另有所图。
老人家礼数周到,且惠又坚决地不肯收,一时拉扯不下。
末了,还是沈宗良开了口,「好了,小惠。」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叫她。
昏茫的夜色中,沈宗良那把动听的嗓音,直观无碍地入了她的耳,她的心。
钟且惠怔怔望着他,红唇微张,半天发不出声音来。
沈宗良把她拉到身后,伸手接过那两样东西,「那就谢谢袁主任了。」
且惠的脸剐蹭着他的衬衫,闻见他身上一股洁净的气味,雪一样翩跹落在她的鼻尖。
听他这么说,且惠拉了拉他的袖子,压着声音:「怎么好收人东西的呀?」
沈宗良用手肘往后拱了拱。且惠撇撇嘴,听话地安静下来。
袁奶奶定睛看了看,恍然大悟:「噢,原来是小沈啊,我老眼昏花的,竟没认出你来。」
他晚辈姿态地恭敬问候:「这么多年不见,您老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也不行了,每天要吃一大把药,」袁奶奶点着掌心数给他听,「补充微量元素的,降血压的,控制血糖的,多得很。」
沈宗良笑着点下头:「但您还是这院儿里最长寿的,王社长都已经不在了。」
袁奶奶嘆着气说了声是。
她扫了一眼且惠,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犹豫地问:「你们这是......」
钟且惠刚要说,我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那个挡在她前面的人,再自洽不过的口吻,「哦,住楼下的小孩子,碰上了,我和她说两句话。」
袁奶奶没有再问,她说:「好好好,说完话早点回去吧,我不留你们了。」
沈宗良做了个请回的手势,「天晚了,您也早点休息。」
目送她进去后,沈宗良又领着且惠走了两步。
她一句话也没说,方才满腔的不情愿都化为乌有,被树梢的风吹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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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别的,只为沈宗良这番应承,令且惠想起了小时候。
过年节的日子,钟清源也是这么带着她拜访长辈的。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要跟在爸爸身后,听他周全一切。
沈宗良把两箱东西归拢了提在手里,脚步放得很慢。
他说:「刚才不是很多意见?怎么不讲了。」
且惠灰心地自责自纠,「我一开始就不该拒绝。老一辈人有老一辈人的固执,我们不好和他们一起固执的。」
这会子倒不用他开口,她自己就先悟出来了。
沈宗良往下睨一眼,压着笑说:「有时候你还挺聪明。」
「嗯,我只是不喜欢张扬罢了。」
「......」
她两只手交在背后,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大方地受了夸。
进了楼道,沈宗良替她放在了门口,「就这么两样,自己能提进去吧?」
且惠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说话,一味点头。
他低下眉头,看向她隐于睫毛下的眼睛,稀薄的山烟一样空洞缥缈。
沈宗良半眯着眼眸,关心了一句:「从出来到现在,你都在不高兴?」
沉默的、年轻的小姑娘还是点头。
她走到过道尽头,从红木八角窗里望出去,轻轻叫了他一句:「沈宗良。」
话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咏嘆和自怜自伤。
但沈宗良站在她后面,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只听出了撒娇的意味。
多年以后,唐纳言反覆问起他动心的那一刻,钟且惠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他这样?
沈宗良摇头说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那个夜色浓重的晚上,她站在野草横生的窗台边,只轻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仅此而已。
且惠没发现,沈宗良的声音也不由得放柔了:「嗯,怎么了?」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好想我爸爸,但他过世很多年了。」
突然上升到这个高度,出乎了沈宗良的意料。
沈宗良不明白,她这颗小脑袋瓜是怎么从这两箱东西,联想到亡父的?
他看了一眼箱身,上面写着——「越南野生洞燕,矿物质含量极高」。
难道钟清源在世的时候喜欢喝燕窝?不大可能吧。
就这么原地站了几分钟,他也没想出怎么安慰她好,面上是一片空白的表情。
他必须承认,在哄小姑娘高兴这一块儿,自己真的毫无天分可言。
且惠黯然伤了会儿神,又自己平復好心绪,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
看见沈宗良时她愣一下,半天都没听见说话声,还以为他老早就走了呢。
受了吓的手抚在胸口,且惠小声问:「你一直都站在这里呀?」
莫名心虚之下,沈宗良指了指外面,说了句没头尾的话:「这里有窗户。」
「然后呢?」
「我怕你想不开,跳下去。」
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且惠怀疑起自己的认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当真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瞪大眼睛望向他:「这难道不是一楼吗?」
这种高度,就算是跳下去也不会缺胳膊断腿的好吗?顶多崴了脚。
沈宗良严谨考据的口吻:「一楼摔死人的案例也不少,2006年,在洛杉矶一个......」
「呃,这大晚上的,沈总,」钟且惠很为难地打断他,「我并不想听这些惨案。」
十分难得,他竟从善如流地点头,「逝者已矣,不要想七想八的,早点睡。」
且惠极温顺地哎了一声:「你也是。」
她同沈宗良道别,回了房间,并没有为这桩插曲费太久神,坐下来就开始看书。
幼圆说她就这点好,天大的事也影响不了她什么,伤心过了就能翻篇。
且惠仍旧复习到十二点多,沖了个热水澡,才想起来侍弄那枝蓝楹花。
好歹是一路警醒抱着,亲手从冯家带回来的。
借着灯光细看,这花旁边斜出来一支,顶在釉瓶口不大好看,怎么都别扭的样子。
且惠找来剪子,一刀给咔嚓掉了,唰唰两枝掉下来。
她另拿了个白瓷瓶装着,比原先的要小得多,却生出不寻常的意趣来。
且惠端在手里看了看,听着楼上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忽然想送去给沈宗良。
也不管他白天是怎么形容这束花,会不会喜欢?是不是值得沈总在夜里相看一眼?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沈宗良的家里没什么烟火味,满屋子的单调冷清。
和他这个人一式一样的单调冷清,没走一点模子的。
且惠捧着上楼,敲了几下都没人应,猫下身子摁密码时,又从里面推开了。
沈宗良穿了件黑色丝绸浴袍,手心里掐了一支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布满疑惑不解。
他应该也刚沖完凉,额前掉落的髮丝还沾着水汽,湿漉漉的。
比起白天不可冒犯的清贵模样,多了几分少年气。
且惠直起腰来,献宝似的亮出手里的东西,「给你送一瓶花。」
沈宗良眉心微皱,「进来吧,大半夜的上来,就为这个?」
「嗯。」且惠端了花往里走,放在了窗前长案上,「就当是答谢。」
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放下,这姑娘真是一点不避讳的,就那么爱给他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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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这就是年纪小的特权,只要钟且惠认为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
就算教给她,让她去考虑背后更深层次的影响,以她这点脑筋也考虑不出什么来。
且惠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双手交到背后,依依不捨地看了好几眼。
沈宗良也望过去,窄瘦的瓶身里插着两支长条粗杆的花,头重脚轻的样子。
他觉得有点好笑,问了声:「你确定这不会倒秧?能插得稳吗?」
且惠回过头,神神秘秘的笑了下,「放心吧小叔叔,它比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还要稳,坚固着呢。」
「......大半夜的又喝了是不是?」
沈宗良走到长案前,站在她的身后,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
且惠一脸被冤枉的表情,撅了撅唇,「才没有,我一直在复习好不好?」
卷挟着微弱花香的晚风从窗户里涌入,他在她长久的、委屈的凝视里败下阵来。
沈宗良无可奈何地笑,「好好好,你没喝。」
天太晚了,又报了今晚上有雷阵雨,他正想催促钟且惠回去。
刚抬头,天边打下一个霍闪,骤然擦亮半边夜空。
还没等沈宗良关窗子,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就落了下来。
钟且惠背对着外头,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一瞬间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地钻到他怀里。
而那一秒里,沈宗良竟也自发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揽在胸前。
仿佛心中早有计较,在来不及採取措施的那零点一秒里,他试想过这种可能。
而他的本能并不抗拒,所以在钟且惠扑过来的时候,大脑选择了庇护她。
沈宗良一只手扣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牢牢掌住她的后脑,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轻揉了下她的头髮,「不要怕,打雷而已。」
且惠心有余悸,瑟缩着不敢出来,「把而已去掉,我最怕的就是打雷。」
「......」
少女清幽的体香肆无忌惮地向他溢出,如同咆哮的洪水一样夺走他稀薄的空气,一种类似高反的生理性反应。
令他想起十四岁那年,跟着去考察的爸爸参观布达拉宫,每走一步都胸闷气短。
沈宗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他察觉到喉咙的干涩,唿吸失去秩序。
他只能僵硬地维持这个动作,仿佛被人下了降头,钟且惠不出声他就无法解咒。
过了一分钟,直到那股紧张完全消失,且惠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态,超出了正常社交范围。
他的掌心贴在她的脖颈处,很宽大,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予人以强烈的安全感。
且惠的脸渐渐红了,连带着那层薄薄的真丝面料也滚烫起来,几乎要出卖她的心跳。
她尽了最大努力,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他,胡乱拢了一下头髮。
且惠根本不敢抬头看沈宗良。
她弯腰点头:「谢谢。刚才......刚才......」
她刚才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素日伶俐的口齿消失殆尽,且惠居然只剩下结巴的份。
沈宗良替她说了,他神色自然且从容,很没有什么的样子。
灯光下,他温和开口:「不要紧,你刚才只不过是在受惊吓的状态下,做出的应激反应而已。」
且惠不住点头,「对,我就是。不好意思。」
「好了,」沈宗良催促她早点回去,「去休息吧,记得锁好门窗。」
她哎了一声,说:「打扰了,晚安。」
门被关上很久之后,沈宗良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心率逐渐恢復正常。
他走到茶几边,摸出一包烟来拆了塑封,倒扣在手心里磕了两下,抖出一支。
点燃后,沈宗良等不及般地深吸两口,吐出浓厚白烟。
从他成年,懂了几分男女之事起,对女性一直是能避则避的态度,这让他省掉很多麻烦。
如今他将近而立,没有谁听说他交往过女友,甚至没有固定伴侣,对姑娘出手又阔绰大方。
这基本上是圈子里评定一个人是否为浪子的全部要素。
因此,那帮以己度人的小崽子们,纷纷揣测他私下玩得很大。
在沈宗良是洁身自爱,还是暗度陈仓之间,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至于为什么从无一点流言传出,大概是他的情人们畏惧他的权势,身份使然。
但他只是习惯了克制自己而已。
比起逢场作戏,那些只服务于满足人类最原始的冲动,他更吝惜名声。
他非常讨厌掌控不住欲望的感觉,完全是出于刻意的,在冷淡着万事万物。
凡人精力有限,而野心需要精力来支撑,亘古不变的定律。
再直白一点,对他而言,玩弄美色不如玩弄权术。
能真正给沈宗良带来快乐的,是与自身付出相匹配的名利地位。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尚未醒来的俗人,没外头传得那么持正守则。
欲望这东西,很自然地会在对权力的角逐中得到舒展,不至于无处发泄。
唐纳言了解他,对他这一套站不住脚的理论画个问号,说那是因为你还没尝过这里面的味道。
而沈宗良认为,这根本没什么可尝的。他完全不需要,也提不起兴趣。
但今晚,钟且惠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抱,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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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单薄宽松的丝质睡裙,她急中带喘的唿吸呵在他胸口,毛茸茸的发顶拱动在他的脖间。
看似镇定沉默的当口,他只感觉到坚硬的喉结咽了又咽,突兀干涩。
这种快要打破戒律的反常,对沈宗良来讲晦暗而刺激。
第15章 插pter 15
且惠是一路小跑着下楼的, 像一只误闯禁区受了惊吓的小兔,急于逃离雄狮的领地。
刚才上楼时,门只不过虚掩了一下, 没有完全阖上。
她跑进去,用力地甩在身后,脱力般地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且惠抚着胸口,试图安抚那颗砰砰直跳的心, 它太快太急了,像随时都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酸枝木多宝格里那座自鸣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月光在窗前撒下一片暗影, 她盯着看了许久,气息才渐渐地平和了下来。
且惠坐到书桌前,拿起笔重新看了眼卷子,继续往下做选择题。
「张某基于杀害刘某的意思将其勒昏, 误以为他已经死亡,为毁灭证据将刘某扔下悬崖,事后查明, 刘某不是被勒死而是从悬崖坠落致死,关于本案, 哪些选项是正确的?」
她扫了一眼答案选项,勾了d,张某构成故意杀人既遂。
但翻过一页,答案还多选了一个a, 张某在本案中存在因果关系的认识错误。
她敲了敲脑袋,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摆在第一个, 怎么就没有勾上?
行为人误以为第一种行为造成了危害结果的发生,但实际上危害结果是由第二个行为造成的,这是典型的因果关系认识错误啊,老师讲过好多遍了。
且惠订正的时候,笔尖忽然在字里行间顿住。
她心浮气躁地用笔刺了刺书,厚厚的纸张上,戳出几个不规则的小黑点。
越想越觉得不公平,他的反应怎么就能那么平淡!那么正常地叫她回去休息。
且惠扯过镜子照了照,黑色长髮下一张干净清丽的素颜,明明很好看。
很快她懂了,人家沈总见过的佳丽太多,自己根本不算什么。
她忿忿地把镜架倒扣在桌上,关上书去睡觉。
到睡前,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时,又稀里煳涂地笑出声来。
且惠觉得她矛盾幼稚,这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沈宗良始终维持着绅士风度,手规规矩矩地放着,没有一时片刻的逾矩还不好?
足以证明他是正人君子,处变不惊,八风不动,是个性情十分平稳的男人。
那她是在气什么?气他没做一些登徒子行径?还是气他的视自己如无物。
难不成她是希望他会怎么样吗?还是她先对他有了别样的心思?
天,她居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这太可怕了。
胜负欲也不该用在这么奇怪的点上。
且惠疯狂地摇了摇头,她不能为这种事分心。
如今这样的境遇下,又哪里来分心的余地呢?何况对方还是沈宗良。
她就这么昏沉地睡过去,胡思乱想了一整个晚上。
以至于那一天到最后,留给她的印象就只剩一点模煳而朦胧的概念,那就是,沈宗良身上清冽安定的气息令她毫无反抗之力。
倘若他不是这么磊落,倘若他再私心私慾一点,她即刻便要束手就擒。
从那一晚以后,且惠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在刻意拖长战线。
且惠常在图书馆泡到深夜,隔着一张白色的挡板,对面的人就没看过她抬头,只有间断的翻书声。
就连周末这样的日子,辅导完参加演出的小朋友们,且惠也会再回学校去。
图书馆里找不到位置了,她就去自习教室,学到熄灯赶人才肯走。
沈宗良手头上事多,但每天日落之前,是雷打不动要回家的,得烧上一炷晚香。
但次次都不见钟且惠,她那扇菱花窗像永远关上了一样,只剩庭前满架的蔷薇。
有时候深夜回来,也看不到她房里的灯光,四处是灰濛濛的寂静。
连黄秘书都问:「钟小姐这么晚了还在外头?」
沈宗良沉着脸没应这句,只吩咐他早点下班回去。
女孩儿家的心思海水一样深,捞也捞不到,谁知道是哪里逆了她的骨头了。
又一个周六下午,且惠对着一群小女孩,十分严格地纠正舞姿,一点偏差都不许有。
她多次跟她们强调,这是登台演出,稍微一点点的不整齐,都会被无限放大。
否则怎么说台下十年功呢?观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要禁得起检验不容易。
不光孩子们辛苦,且惠也心力交瘁,她反反覆覆地做规范演示,不厌其烦地教她们。
一个简单的动作,有时候甚至要做上十来遍,才能达到她预期的效果。
有女孩累得受不住,坐在教室的地面上,瘪着小嘴说:「早知道不报名了。」
且惠听了,蹲下去给她揉腿,她手法和力道都合适,小女孩沖她笑了笑。
她看了一圈旁边的人,「但是你们想啊,学了这么久芭蕾,有一天出现在电视直播的晚会里,被你的亲人还有老师同学们看见,心里是不是很骄傲?」
说出这些话来,且惠也隐隐为自己脸红,不知不觉中,她也成了哄小孩的大人。
但小姑娘们都大声地笑着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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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点头,拍了拍掌:「好,休息十分钟,我们再练最后一次,就可以回家了。」
「耶!」
这堂课上到将近七点,家长们早就在门外等着了,也都知道是为了晚会集训,因此并无什么牢骚,反而钟老师长、钟老师短的,钟老师辛苦了。
且惠送走学生们,她也回到淋浴间,换下舞服,快速沖了一个澡。
她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在物品柜前收拾东西时,看见教室忽然停电的通知,今晚只能回大院里去了。
出了地铁口,且惠抄近路蹿进一道胡同,没多久就看见大院的门。
看见路边大而红的糖葫芦,上面裹着一层晶莹微黄的糖浆,还特地停下来买了一串。
且惠走进大院时,正赶上广场舞的时间,中心花坛那片空地上,站满了大爷大妈。
她路过,沖几个眼熟的奶奶弯腰点头,笑了一下。
刚要转头,就看见沈宗良离她只剩几步之遥。
他穿着西装,脖间的领带系得十分饱满,擦着树梢上的白花瓣走来,文质彬彬的模样。
应该是赶回来给他爸爸烧香的,这是沈总每天傍晚必做的功课。
躲是躲不过去了,钟且惠只能生硬地问好,「沈总。」
这么多天不见,她好像又活回去了。
且惠表现得仍像最开始时一样,几乎被他无从收敛的气场吓到。
她背着双肩包,大拇指卷吊住一根袋子,手上举了根糖葫芦,因为紧张而瞪大了眼睛,活脱一个中学生。
沈宗良倒不见异样,照常寒暄,「回来了。」
她点头,脚趾头不安地拱动,「嗯,今天学校停电,早点回家。」
沈宗良冷淡地嗯一声,「日日不见你人,还以为你不住这里了。」
他的声音始终沉稳,不含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令她想起高中班主任训话。
且惠清凌凌地笑了一下,「是有这个打算的,我迟早都要搬走。」
他掸了掸肩上沾着的花瓣,「当然,你我都是要走的,谁还在这长住么?」
没想到被他客观也无情地顶了这么一句回来。
且惠低垂着的一张莹润小脸,一瞬间青白交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要换了旁人或许还好些,偏偏沈宗良是个最会听信听音的,她还惹不起。
二人正僵持着,袁奶奶过来叫她,「且惠,你会不会跳《沂蒙颂》?我们正排练呢。」
这段日子下来,她对且惠的情况大致了解,也知道她在教孩子们跳舞。
且惠懵了几秒,举着糖葫芦不知所措,她说:「会倒是会,但我今天有别的......」
袁奶奶急吼吼地扯过她,「会就行了,你来给我们讲一讲,这个转圈是这样吗?」
或许她们真的着急解决这问题,且惠想,反正示范一遍也不要很长时间。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音响和演出服,问:「奶奶,你们是要去比赛吗?」
「对呀,请的老师还要明天才能来,你先给我们示范一遍好了。」
且惠哦了一声,她脱下双肩包来,不知道往哪儿放。
因为心里存了份惧怕,连左顾右盼找地方时都避着沈宗良,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但对面已经伸出一只手,指骨分明而白净,握住了包上的两根肩带。
沈宗良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去跳,我帮你拿着。」
才惹他不高兴,且惠哪里还敢有半个不字,她索性把糖葫芦也给了他。
她小声说:「辛苦你,我很快就好。」
很意外,沈宗良的脸色竟柔和下来,他说:「没事。」
且惠边走边把头髮缠起来,扯了扯身上的一字肩短t,「各位奶奶,我给大家跳一遍,水平也不是很高,勉强看一看,多见谅吧。」
她声音轻柔,俏皮话也说得好听,逗得长辈们都笑了。
音乐响起来,且惠踩着节拍优美摇动手臂,轻盈,灵动,纤软的腰肢如风中的垂柳。
她踩着小碎步,高抬着手往前那一下,冷不丁打在杏树垂下的枝条上,扑簌簌落了一阵花雨。
且惠专注着跳舞没在意,倒是远观的沈宗良心颤了一下,仿佛被花淋到的人是他。
他想到她刚才低眉顺目说辛苦你的样子,怯生生的。
沈宗良破天荒地反思起来,他的语气是否太兇了一点?
她回不回家,在这里住多久,几时候搬走,都是她的自由。
他有什么资格为这些细枝末节动气?未免太霸道。
再说了,他动的究竟是哪门子气!就因为十来天没见她,一见面话讲得就不好听?
细究起来,钟且惠好像也没说什么,她无非陈述了一遍事实。
他正盯着且惠出神,肩膀忽地被谁重重拍了一下,是寻过来的唐纳言。
唐公子出口抱怨,「在门口等你半小时了,您老人家是左也不出来,右也不出来。我还当您给人扣下了呢,合着是在看姑娘跳舞啊?」
沈宗良狂妄不羁的语气,「怎么,这世上还有人敢扣我呢?」
唐纳言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唷呵,这不且惠吗?」
「是她。」身边人出声肯定。
沈宗良举着糖葫芦,姿势看上去蹩脚拧巴极了,像橱窗里穿错时装的模特。
目光逡逡巡巡,唐纳言欣赏了一番他这造型,权当个新鲜事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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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知故问:「这包儿,这糖果子,也是她的东西?」
沈宗良给了他一个白眼,「那还能是我的?」
唐纳言笑:「推倒油瓶都不扶的沈总,居然给姑娘拎起包来了,好好好。」
他漫不经心地解释,「事赶事到了这地步,不为别的。」
「对,就你和她的事特别多,咱小庄来了都要靠边。」
沈宗良没回嘴,眉目却舒展了几分,勾唇笑了下。
且惠不敢叫他久等,跳完后,认真指点了一下奶奶们,就飞快过来。
半壁斜阳里,沈宗良的身形笔挺而优越,站在郁郁葱葱的古槐底下,落满一身斑驳晃动的树影。
每一次撞见他,且惠都能浅显直观地感受到,沈宗良就是那一类,永远站在被爱的上风口的人。
可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免俗,不要钻进华而不实的套子里。
他的家世过分高了,爱上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全都知道,全都明白。
但她也知道,明白归明白,世上的事并非明白就能完全做到,这是两码事。
见唐纳言也在,且惠喘吁吁地问了个好,「纳言哥哥来了。」
然后略带歉疚的,主动从沈宗良手里接过她的东西。
唐纳言素性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且惠,最近还好吗?」
「挺不错的。」
且惠说着,看沈宗良捋开了肩带,她会意地转了一个身,由着他挂在她肩上。
而后听见他父亲式的口吻,「这里头放了多少本书?怎么那么重!你天天就这么受罪呢?」
语气里,是连无心之人都能感受到的亲近,不同寻常。
弄得且惠有些羞赧地望了一眼唐纳言。希望他不要误会。
她轻声:「不是的,因为要写一篇小论文,明天我放下两本好了。」
沈宗良指了下她的手,「刚才打到树枝那一下,检查看看。」
且惠抬起手腕,白皙的手背上果真有道红色划痕,只是不太深。
她低头瞧了一眼,说:「不要紧,回家洗洗就好了。」
沈宗良叮嘱道:「那也不要掉以轻心,擦点药。」
「嗯,我晓得了。」
下一秒,唐纳言清了清嗓子,当了个不解风情的角儿,打破这份暧昧流动。
他附到沈宗良耳边说:「您再舍不下,有话也回来说成吗?今儿这局可迟不得。」
「别急,」沈宗良伸手拧了下领带,「天塌不下来。」
且惠看着两人走远,他们的对话她没能全听清,唯独装进了那一句舍不下。
舍不下什么?沈宗良有什么可舍不下的?是她吗?
讲什么地狱笑话。
第16章 插pter 16
怅然站了一会儿, 且惠才失落地转身,糖葫芦也不想吃了。
兴致勃勃买来,最后也只是咬了一口糖衣, 就丢进了垃圾桶。
微微呛人的杨花飞过来,被她不小心揉进眼睛里,一股昏沉的目眩。
她好像是忽然变难过的,不要说吃这些,就是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
且惠回到家, 把包里的书都拿出来,打开电脑把那篇小论文写完,老师说周一要交的。
其实也不差多少了,她昨天晚上熬了一个大夜, 现在只需收个尾。
安静无风的客厅里,不时传出敲击薄膜键盘的声音,窗外是落日洒下的细碎金黄。
最后一行写完,且惠把鼻樑上的镜架摘下来, 丢在书桌上。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凑得离电脑近了些,检查有无拼写错误。
这门课的老师很严格, 虽然都知道本科的论文水,但好学的态度要有的。
更何况, 法学院很多门课都是论文结课的,好坏与期末成绩挂钩。
且惠通读了一遍后,没再犹豫,点开邮箱发送出去。
这篇写得简单应付, 不比她上学期参加最高法徵文比赛的那一份,是下了大功夫的。
天气太闷了, 刚下班时洗过的澡,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又出一背汗。
她杴了杴自己的领口散热,身上黏黏的,像黄梅天沤下的一缸子水。
且惠去阳台上收睡裙,坐在沙发上折起来的空档,庄新华打了个电话来。
她手里拆着衣架,点开外放,「怎么着庄公子,什么指示?」
那头是魏晋丰的声音,他说:「你家庄新华喝多了,地址我发给你了啊,赶紧来。」
没等且惠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就着急忙慌地把电话挂了。
本来就不高兴的她,就着忙音牢骚了句:「冒昧的傢伙,你是真的很冒昧。」
且惠对庄新华身边这帮哥们儿的作派,那是一刻都不敢恭维。
永远在发号施令,喝了酒就喜欢开一些引人不适的低级玩笑,走马灯似的换女伴。
要问他们究竟爱哪一个,是欲望上头还是怦然心动,只怕都还差得远。
他们只是不习惯寂寞,小孩子一样不知如何自处,需要有人在身边,源源不断地提供情绪价值,方式还得到位。
所以才会在私底下,在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开拉风的跑车,戴昂贵的腕錶,花样百出地与女模特、小明星们厮混,开年份最佳的红酒,极其讲究所谓的排场。
真论起来,庄新华算是矬子里拔出的将军,身上毛病要少多了。
从前且惠看他们也还算顺眼,觉得这个圈子的风气就这样,不必她来唱众人皆醉我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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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认识沈宗良以后,她才领略到,原不是人人如此的。
他冷静、沉稳也从容,身上一道浑然的上位者气势,眼睛里是岁月洗礼出的深邃,清正地让人望而却步。
想到这里,且惠心烦意乱地丢下手里的活儿,拿上裙子去浴室洗澡。
好像每一次都是,不管什么事儿沾上了沈宗良,情绪就会轻而易举地被影响。
且惠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她也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她洗完澡,顶着一张纯白细嫩的面孔,穿了条真丝提花连衣裙,清爽地出现在胡同里。
这里是魏家的老宅,改换门庭之后成了私人餐厅,只是不对外营业。
且惠跟幼圆来过两次,门口的服务生认得她,喊了声钟小姐。
长廊下,堆花红砖大柱撑起一道拱门,一树的梧桐枯枝子高举到天际,月色下别有意趣。
她提起裙子,微微抬腿迈过门槛,柔声问:「庄新华在哪儿呢?」
服务生指了指里面,「在西厢房里,和魏公子一块儿。」
且惠道声谢,「我自己进去吧,辛苦你了。」
「好。不过钟小姐,二楼有一桌贵宾,您尽量别上去。」
且惠点点头,这个地方本来就是派这么个用场的,有着普通人想像不出的精巧和奢靡。
她对此已经不感到意外,点点头,「知道了,我会小心。」
这时已经快八点,宴席都吃到了尾声,座位上零零散散的,没几个人了。
且惠进去时,眼见沈棠因坐在主位,和杨雨濛并着头,不知在说什么体己话。
她也不方便打搅,只得绕过身后的仙鹤松绿翡翠插屏,去休息室找一找。
「胡峰,你拿多少本钱和我打赌,今儿我要是说对了呢?」
说话的是打电话给她的魏晋丰,此刻他摸着空空如也的下巴,装模作样地拈了一把须。
这俩估计也没少喝,不然不能醉成这样。
一眼望过去,正对着屏风的雪白墙面上,挂了一副《江堤晚景图》,仿古画的大手笔。
胡峰摘了嘴边的烟,指了指这幅售价过亿的画,「就今晚的酒钱,怎么样?」
魏晋丰比了个三,「那我也占你太多了,这怎么好意思呢?就这个数不再喊了。」
他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宛如三十万已经落了袋。
魏晋丰囫囵出口,「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郑板桥画的,像他的风格。」
胡峰看起来更有自信多了,「我认为是齐白石,郑老闆画兰花的。」
说到兰花的时候,他的手腕还端起来描了两下。
且惠实在听不下去了,小小地清了一下嗓子。
俩文盲头子,还站这儿有板有眼地对上错误答案了。
胡峰迴过头,「哎,疏月,正好你来了,你说说,这谁画的。」
她无语到极点,「那个,我是钟且惠,还同学呢,看看清楚好吧。」
听见动静,幼圆端了杯清茶走过来,「我真是吐了,两句话得罪三个画家,这是张大师的好不好!」
且惠接过来喝了一口,笑说:「正常,连人都分不清了,何况是画呢。」
幼圆问:「欸,不是说最近忙嘛,怎么过来了?」
「庄庄是不是喝多了?」且惠指了下魏晋丰的背,「他打电话让我来的。」
幼圆瞥了一眼洗手间,「是,在里面吐着呢,我正要送他回去,你和我一起呗。」
且惠笑着把杯子放桌上,「那我来的正好了,你一个人怎么弄得了他。」
哪知道魏晋丰忽然喊一嗓子:「不行!让且惠单独去。」
「为什么?」
且惠和幼圆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
魏晋丰大手一挥,「别管!照做就行。」
「神经吧他。」幼圆暗暗呸了一下。
且惠根本不往心里去,「别理他们,送完他我们说会儿话。」
「嗯。」
魏晋丰走到洗手间门口,手脚不利索地掀翻了烛台,踹了两下门。
他朝里面喊:「你死里头了是吧?还出不出来了!且惠可要走了啊。」
下一秒,水晶折门从里面打开,庄新华虚弱地扶墙而出。
他涣散的眼神四处搜寻着,「且惠在哪儿呢?」
「我在这里,」且惠走上前扶住他,「大哥,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庄新华朦朦胧胧地笑了,「没多少,他们都趴下了,只有我还清醒。」
一嘴的酒气熏过来,且惠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臭死了。
她懒得和他争,「行行行就你最厉害,走吧,清醒的人该回家了。」
「切,路都走不动了还嘴硬,」幼圆拿了车钥匙,「我把车开到门口等你们。」
「好。」
她扶着庄新华往外走,不时地餵一声,提醒他小心脚下台阶。
他高出且惠许多,半边身子挂在她身上,走起来很吃力。
里面全是一帮指望不上的酒鬼。且惠招手叫了别人,「麻烦你,帮着我一点儿。」
两个服务生立刻过来搀好了,「钟小姐,交给我们吧。」
这下倒没且惠的事了。
她晃了晃酸麻的胳膊,一转头,看见二楼的露台上,一张古意质朴的茶桌旁,坐了三两客人。
当中便有沈宗良,他就靠着黄杨木阑干的外沿,两盏琉璃宫灯悬吊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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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煌光影里,且惠瞧不真切他的眉眼,只觉得他靠在圈椅上不言不语的样子,有种近乎刻板的严肃冷清。
身边人拢了火,沈宗良闲散靠在太师椅上,指间夹着一支烟,偏过头点燃。
她没看过酒局上的沈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浑身上下流淌着清贵气。
满院烟霭中,且惠抬着下巴,远眺高坐亭台之上的沈宗良,像凝望天边那轮高举的明月。
对她来说,一样的引人入胜,一样的遥不可及。
是对她这种只顾着低头赶路的人来说,于所有风景中註定被错过的那一道。
察觉到他也在往下面看,且惠按捺住盛放的心跳,莞尔一笑。
沈宗良还是沉着模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沉稳朝她点了一个头。
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让眼前这个男人乱了阵脚。
门口幼圆摁了一声喇叭,「且惠,快点!」
「来了。」
嘴里这么应着,走到门口她又扶着门框回头,像旧时贪看春色的侯门小姐。
但沈宗良已经撇过眼,笑着和人说事情了,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且惠打开门,自觉坐到后排照顾庄新华。
幼圆扶着方向盘问:「我们送他去万和吧?这个样子回家,郝阿姨要数落他的。」
「嗯,可以。」
没注意到且惠的走神。幼圆喋喋不休地投诉庄新华,「他就喜欢这样,偏偏司机休假的时候喝醉,累得我们送他!」
且惠从包里拿出湿巾,抽了一张给庄新华擦手,擦完丢进了车载垃圾桶。
她心不在焉地笑:「不过偶尔一两次嘛,不要紧。」
万和酒店在一处朝南的高地上,有着山明水秀的爽朗之气,琉璃灯罩晃动在楼台凉风里。
冯幼圆招唿值班经理,「你叫几个人过来,把这酒鬼送到房里去。」
很快涌来几个保安,且惠扶了车门站在一旁,道了三四句小心。
她们跟在后面,路过灯火辉煌的大厅时,幼圆用手肘掣了下且惠,「哎,看那儿。」
且惠嗯一声,尾音上扬,眼珠子满世界乱转,也没找到焦点。
「你这目标也太大了点儿,生怕人看不见是怎么着,就在靠落地窗的茶座上。」冯幼圆提醒了句。
窗边一个穿黑色吊带的姑娘,栗色的法式大卷铺到腰际,抹着大红嘴唇,旁若无人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在水晶灯下看来靡丽至极。
下一秒,那男人使坏地朝她脸上吹了一口烟。被她笑着躲了,「讨厌,熏死人家啦。」
且惠看了一分多钟才辨出来,不可思议地跟冯幼圆求证:「这是……冷双月?」
再杵在这儿,那边就要发现她们了,都是熟人,面子上终归不好看。
冯幼圆拉她进了电梯,「想不到吧?会在这里碰到冷小姐。」
当年冷家倒台,因无人肯从中做保,下场是最惨的一个。
冷父受不过讯问,几次在看押的地方寻死,一次是用偷藏的牙籤刺伤手腕,一次是试图咬断舌头,但最终被救下来,判了无期。
每次想到冷伯伯,且惠都觉得爸爸还算幸运的,因为牵扯不深,到最后也只落了个家财散尽。
小时候,冷双月是女神一般的存在,单是家世和样貌这两项,便足以让全校女生艷羡不已。
偏她性子又孤冷,一身富裕底子里浸润出的高傲,追她的人能凑出一场足球赛。
且惠还记得,那时候魏晋丰很喜欢她,常争着要送她回家。可冷双月呢,上下打量一眼他家的轿车,很看不上地说:「我才不坐。」说完,转身上了自家的红旗。
且惠捉着她的手腕问:「冷双月在这里做什么?她不上学了嘛。」
「她高中就辍学了好不好?」幼圆瞥了她一眼说:「人现在当模特呢,混得还挺不错的。」
「那个男的我怎么看着面善呀?在哪见过。」
幼圆哼了一声:「因为你见过很多次,他不就是魏晋丰的舅舅吗!瑞新传媒的董事长。」
不用再往下展开,且惠在这方面再迟钝,也品出来是什么内情。
年轻性感的女模特,和手握大把时尚资源的中年男老闆,还能是什么事情?
冯幼圆径直走进房间,啧了声:「就凭她冷双月的长相和谈吐,对付这些人还不是手拿把掐。」
唏嘘片刻,且惠也不再问长问短的了,心内升起物伤其类的凄婉。
她并不是那么眷恋富贵的人,但在这一刻,也有一种强烈的世态炎凉之感。
人生境遇怎么能相差如此之大?人的性格怎么会一下变这么多?
这样突兀的夜晚,看着坐在魏晋丰舅舅大腿上的冷双月,且惠已经想像不出当年那个眼眉矜贵,说我才不坐你家车子的冷小姐是什么样了。
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冷双月想起当年魏晋丰的种种示好,会不会觉得刺心。
保安们把庄新华放在床上后就走了。
且惠上前给他脱了鞋,盖好薄毯,坐在床尾凳上照顾他。
幼圆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最近都在忙什么,半个多月不见你人影。」
且惠摆了下手没接,她神色怏怏地撑坐着,像个懒骨头,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
她望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回:「还能忙什么?写论文,准备模拟法庭的辩论,教小朋友跳舞,复习法考和雅思,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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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她停顿下来,幼圆拨了下她的发梢问:「还有什么?」
且惠嘆了声气,「还有就是……躲着沈宗良。」
「啊?」幼圆结巴的差点咬着舌头,「我我我......我没听错吧。」
她已经捕捉到了这个平淡夜晚的绝佳八卦。
兴奋之余,幼圆屈着两只手攀附过来,「你干什么要躲着沈总呀?」
且惠好笑地斜了一眼,「我说,就这么想听是吧?」
水晶灯光璀璨无比,冯小姐郑重地点头,「想。」
第17章 插pter 17
窗外的月光冷沉沉的, 照在绿荫常驻的四合院落里,泛着幽凉的清光。
说话时,且惠那双纤细的脚从高跟鞋里抬出来, 盘在蓝丝绒床尾凳上。
她的声音轻而小,删繁就简地讲了这些天的事,越说头垂得越低。
到最后几乎是抬不起来了,心有旁骛的,一味地盯着细长的指尖看, 脸色苍白。
临了,且惠吸了一口气,「就是这样,我抱完了他, 就不敢再见他了,总是亏心。」
幼圆听不过了,骂道:「亏什么心啊!你因为害怕主动抱他,是他占了便宜好不好!」
真是这样吗?
那沈宗良可丝毫没有占便宜的觉悟, 反倒能训一训她的话,把她吓得避猫鼠一般站那儿不敢动。
且惠摇摇头,她想的是另一层, 「不管什么便宜不便宜的,我都要早点搬走。」
幼年的经歷作祟, 她习惯性地躲避一切对自己有干扰的人和事,哪怕是她很喜欢的。
她相信,人生一定是越聚焦越好,越简单越好的。
「干嘛要搬走啊?」幼圆和她的看法不一样,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她茫然地扭头问道:「什么机会?」
「去牛津的好机会啊。」
且惠立马否定了这个提议, 「我当时也就那么随口一提,不是真要去。」
就算是要去,也不必靠沈宗良的关系。
远大前程,她自己可以挣。
她心里真正想的,其实是回江城去读研,反正哪儿都卷得厉害。
如果不是董玉书非要她考,且惠可能连雅思都不会报。
就算她短视好了,她实在不愿妈妈做力不能支的事,花了大价钱出国的背后,一定是比现实价码更高的期许,因为过程太艰难,妈妈会无限扩大对她职业起点的期望值,她承担不起。
董玉书为了她隐忍太多、牺牲太多,她的希冀凌驾于其他任何事情之上,把且惠高高地架起来。
这么多年,她完全以自身为受力面,在承受着生活的全部剧情。犹如置于炭火之中,快要烤坏了。
她不想出国这件事成为一把烧毁她们母女关系的大火。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谧,随后,响起幼圆的辩证分析。
她说:「反正我没听过谁能近得了沈宗良的身,今晚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那种情况下,你随便抱个人啊、靠枕啊都不奇怪,怪的是他居然没有推开你。」
说了那么久口都渴了,且惠拧开了瓶盖,送到唇边刚要喝水。她接着往下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落针可闻的室内,幼圆打了个极亮的响指,笃定地告诉她:「沈宗良他喜欢你。」
「噗!」且惠一口水喷在了她脸上。
旁边就是纸巾盒,幼圆不慌不忙地抽出两张,镇定地擦干净。
且惠忙放下手里的玻璃瓶,「没事吧,真不是故意的。」
幼圆露出诡异的笑容,「故意的也没事,闺蜜就是用来互相伤害的,您说呢小婶婶?」
「......少来。」
静默半晌,且惠才老实地承认:「幼圆,但我的确被他吸引。」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她孟浪地喜欢上沈宗良。
一个这世上她最不应该喜欢,极大可能给她带来痛苦的人。
但他高大、英俊,有年岁里沉淀下的沉稳歷练,襟怀坦白、修身以德,为人又有妙趣。
就像一个耀眼的梦,忽然横插进她漫长的黑夜里,强烈的光芒照得她睁不开眼。
幼圆撑着头,她问:「那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不开玩笑的说。」
这个问题且惠在夜里想过很多次。
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说不好。」
「什么叫说不好?」
且惠站起来,赤脚踩上地毯,走到窗边,「他对我是不大一样,但又好像和逗弄路边的小猫没什么不同,也许就只是可怜我。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驾轻就熟的样子,我猜不出他的想法。我只知道,要是我真把这份怜悯当成是喜欢,或者觉得自己能和他有什么结果,那才好笑呢。」
路灯下,窗外湿漉的青石路闪着幽光,白色唐菖蒲在风中轻轻晃动。
冯幼圆也收起了笑容。她思索片刻,「犯不着那么悲观,更不用想得太远。」
「嗯,我知道。」
//
她在庄新华这里待了个把小时,确定他没事后,掩上门静悄悄地走了。
半小时前,幼圆接了电话要去赶下一个局,且惠是独自出来的。
清秋素白的夜晚,她裹紧了外套慢慢走过廊桥,隔着沙汀鸟闲,透过稀疏宽大的黄木皎纱窗,能看见筵席上的人频频举杯。
这座记载了岁月史书的超星级宾馆,即便是在最紧张、最恐慌的年代里,都照样歌舞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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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
伴随权力更迭,每一天都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在这个地方上演,日夜不休。
且惠迈上石阶,看见桥头站了一位姑娘,她手里夹着支女士香菸,抽得眉头紧皱。
她认清了是冷双月,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客气地点了个头。
虽然不知道,冷小姐是不是还认得她这位故人。
且惠打算走开时,身后人忽然叫她:「钟且惠,我们俩一块儿走走吧。」
她犹豫了片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又能有什么话要说呢。
冷双月误以为她不敢,掐了烟说:「放心吧,我还能拐了你不成?庄新华也不饶我啊。」
且惠解释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
桥边垂柳拂水,且惠扭头沖冷双月微笑,「不耽误你时间的话,就一起走走吧。」
「你还是老样子啊且惠,」冷双月笑着赶了上去,「永远这么的乖巧温柔。」
且惠细白的指尖抓着手机,她说:「你倒是成熟很多,刚才我都不敢认。」
她很审慎地用词,怕哪里说得不对不好,伤了冷双月。
但这份感慨也是由衷而发。
冷双月听后就笑了,「你直接说是堕落好了!我又不会生气。」
且惠说:「不是这么说,每个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是你的自由。」
魏晋丰的舅舅离异后单身至今,男未婚女未嫁,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无人能置喙。
倒不需要用到堕落这么严重且贬义的词彙。
她们走到东门边,那棵百年古松越迴廊而入,针叶在秋风中簌簌颤动。
一声脚底摩擦的响动,树下有名哨兵沖她们敬了个礼。
冷双月忽然有些苍凉地扯下唇角,自顾自地说:「你还记得这些吗?敬礼的警卫,内部特供,出入专车,院子里等待差遣的厨师、花匠,站得整整齐齐。」
这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且惠摇摇头,「我不想再记得了。」
总是对这些念念不忘的话,她怀疑她是否能活到现在。
爷爷一死,爸爸的集团破产,就已经宣告了她的人生不可能再是坦途,路上鲜花着锦。
冷双月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爸爸被抓起来以后,妈妈把我放到了外婆家,自己去了香港嫁人。我舅舅游手好闲,吞了我妈留下的抚养费,叫我别上学了。」
这番遭遇听得且惠义愤填膺,「没有告诉你妈妈吗?她也不管管你舅舅!」
「她已经在那边嫁了个小富商,生了两个孩子,哪里还会有精神来管我呢?」冷双月的笑悲哀而无力,她说:「不读就不读吧,我当时想,没有学歷我也能混个出人头地。可是太难了,且惠,真的太难了。」
且惠点头,「嗯,我明白。」
家里破败后,许多人都对她不再恭敬,甚至不肯稍微和气一点。
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这个世界的势利程度,远超她的想像。
冷双月无奈地嘆出一口气,「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会所里推销酒,一晚上被人摸了十次大腿也没卖出去一瓶,后来还因为得罪客人被赶出来,工资也没给我。零下十度的天气,半夜我捨不得打车回家,是走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让自己比今天更惨。我还要等爸爸出来呢。你不知道吧,他在牢里表现出色,减刑了。」
迴廊内光影昏淡,冷双月艷丽昂贵的衣裙花朵一样被吹开,像个欲望过盛而资质不足的野心家。
且惠看见一种冷硬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中里闪烁。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撑着这么一口气。
且惠的眼角悄悄湿了,她太能感同身受冷双月的遭遇,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
幸运的是,妈妈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不易而放弃她。
她沉下一口气笑笑:「那太好了,祝你们能早日团聚。」
路快走完了,金色匾额横空出现在她们上方。
冷双月在大门口站定,她说:「且惠,你也要好好的,振作起精神来。」
且惠用力地嗯一声,「谢谢。」
她手里拿着包,正要跨过大门迈出去,一抬眼,看见沈宗良站在门口。
古树底下,他仍穿着酒局上的黑衬衫,右手拢了烟倚在车门边,肩上担着浓郁夜色,一派深沉的温柔。
只是看了一眼,且惠便陷入混乱的心跳里。
身边的冷双月笑着问:「沈先生是专门来接你的?」
她吃惊地啊了一句,「不......不知道啊。」
且惠哪里还敢这么看?兴许他只是有事情吧。
即便被内啡肽支配,她也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会更加深陷泥潭不可自救的。
但沈宗良已开口叫她,「小惠,回家了。」
冷双月敬慎地沖他点头致意。
然后用手拱了下且惠,笑着八了她一段:「快去吧。要不怎么都说你俩有事儿呢。」
且惠想要争辩,想问你从哪里听说的,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只好一笑置之。
脖间那根动脉跳动激烈,使她生理性地干咽两下。
这段路并不长,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她既要藏好心事,又不能走出洋相,太为难她了。
第18章 插pter 18
好不容易挨到沈宗良面前, 且惠抬眼看他,夜里孤魂游荡一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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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宗良, 你怎么在这儿?」
沈宗良不动声色,借着月色端详她,「送了一位叔叔过来,等一等你。」
他是说了,且惠也没聋, 她听得很清。
她更不傻,明白沈宗良话里话外捎带手的人情,其实是特意为她而做。
试问还能有什么人需要他亲自送?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来接她呢。
干嘛总是给她不容拒绝的照料?
她很怕。
怕这一份越来越明朗的心动, 会将自己引入歧途。
且惠捏着拳头,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就是说啊,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等我?」
她微卷的长髮披在肩后, 一张素白的脸浴在月光里,耳尖上缀着圆润的珍珠。
那对珠子品相不错,光泽感极佳, 却仍比不过她雪白的脸。
沈宗良看着她这副较真的模样,一时想笑。
他眼中聚起稀薄的雾气, 盯着她说:「我就是想要等你,行吗?」
方才情绪波动太狠了,且惠整个人都显得份外不讲理,不懂得变通圆融。
又或许是极度矛盾下催生出的勇气。她重复了两遍, 「不行,这不行的。」
沈宗良垂眸看她, 眼中风云突变,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他,目光越来越沉。
对她,他好像总是有足够多的耐心。
浓密的云层被吹开,舒朗月色下,沈宗良嗓音倦哑地问:「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末了,他又找补上一句,「小惠,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
一句话就叫且惠的心陷入柔软而湿滑的沼泽里。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她喜欢,很喜欢。
但不应该是来自沈宗良。
她是福薄命舛的人,消受不起。
且惠今夜仿佛存心和他槓上。
只是她的语气很弱,「我很安全,打个车就回去了呀。」
沈宗良嗯了一声,笃定地让她现在就叫车子,「假使你打到了,我走。」
且惠忽然间泄了气,这里网约车进不来的,她一乱就给忘了。
她忽然低下头,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白山茶花,凄婉、哀艷。
红砖绿瓦的倒影中,且惠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太不识好歹了。」
人家来接她,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感谢的,反倒发起难来,不像话。
沈宗良面色冷静而温柔,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到。
他打开车门,声音漫不经心,「没事,上来。」
且惠点头,乖乖地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刚落了点小雨,车窗上凝结一层薄薄雾气。
车子发动以后,且惠小心躲避着他的目光,指尖在玻璃上滑动。
但沈宗良还是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泛红的眼尾。
他默不作声,仍平稳地开着车,只是不再看她。
沈宗良自问没有抚平姑娘心事的好手腕,也不敢轻易起这个头。
他在等着她自己开口,也许她想说了,就会主动向他倾诉的。
如果不想,起码这个夜晚她也不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沈宗良都发笑,他扶着方向盘,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唇。
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一个女孩子的小情绪?甘愿沦为陪衬。
解释不通,也许真应了唐纳言那句,你呀,鬼迷心窍。
终于且惠转过头,却是笑着的,「你的饭局结束了么?」
能看出来,她那个笑是很虚浮的,像悬在空中的尘粒,一吹就散了。
沈宗良开着车,只稍微扫了她一眼,说:「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假装高兴。」
「我没有。」且惠下意识地反驳。
沈宗良拐过一个路口,把车停在了路边,忽然解了安全带。
她愣神的剎那,一只骨瓷般白净的手指伸过来,缓缓揩掉了她眼尾的泪。
果真,男人不管到多少岁都不晓得,女孩子脸上的泪不可以乱擦。
他指尖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很粗糙的舒服。
且惠就这么睁大了眼,在他浅褐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
柔红的眼底情绪复杂,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又有不可言说的慰足。
他这样一个漠然的人,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连细枝末叶都关注到了。
这算不算是他待她的与众不同里,又一份力证呢?
她犹如一个坐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
审判长一条一条地,口齿清晰地陈述罪名。
而喜欢上沈宗良,是她所有的明知故犯里,最重的一条罪。
她在心里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每反驳一句,就在心里多一分底气,这一局,并不全是她自作多情。
置身事外如沈总,也要为此负责。
沈宗良垂眼审视自己的手指,像审判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神色专注。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秒里他看见了什么。
是远处披绿的山坡,藏在楸树尽头的院子,路旁斜生出的杂草。
或者,只是衣衫单薄、一脸天真的钟且惠。
他两根指腹抵了抵,擦去了这份热意,「还说没有?你刚才在哭什么。」
且惠抽了张纸,迅速地抹了抹,「和冷双月说了一阵子话,有点伤感。」
沈宗良当然知道是哪档子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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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觉得和她同病相怜?」
她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她比我更难多了,也坚强多了。」
且惠不敢估计,换了是她在冷双月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
人生有一万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预知和置换。
「不要去比较,苦难没有什么好比较,也并不值得传颂。」他说。
沈宗良重新发动车子,他开得很慢,手腕从衬衫袖口捞出来,漏一截子白。
是的。且惠也这么想。
因为刚哭过,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懂这些。」
沈宗良加重了语气,「我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这样的人。」且惠假装听不出,继续说:「绝大多数的上位者,都无法共情普通人的挣扎,他们只有傲慢和庆幸,庆幸自己是如此的会投胎。」
这话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在了。
她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也不怕惹恼他。
岂料沈宗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你这张嘴倒很会骂人。」
且惠也笑了,斜靠在真皮座椅上,歪了身子看他。
路灯一盏盏倒退,他的脸浮掠在半边光影之中,午夜的梦一样不真实。
沈宗良的鼻峰太高,眉骨也那么深,但压低眼睫时,竟有种温润的平和。
她忽然想,要是这条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车开过东三环的高架,「金悦府」这三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且惠没有避,反而指给沈宗良看,「喏,我爸爸投资开发的小区。」
「嗯。」沈宗良余光带过一眼,「知道。」
她细细的指尖抓在皮垫上,兀自懊悔,「其实,我希望当年他没有挣这笔钱,这样的话,他也不会捲入冷家的事情里。我们一家人仍旧好好的,哪怕穷一点。」
「他还是会的。」
沈宗良镇定地开口,他说:「不管有没有尝到甜头,他都会掺和进去。」
且惠忽然坐正了,「为什么?」
妈妈从不与她谈当年的案子,仅仅告诉她不要对此发表过多的看法,爸爸就是做错了事。
她曾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整个集团赔进去也是应该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光影变化里,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冷静对她说:「有人做局,就必须要有人入局。而部分人的加入,从一开始充当的角色,就是替罪羊,或者说是白手套。所以,一定会有人利诱你爸爸的,他也一定会去。这整件事,如果说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钟秘书太早过世了。要是他那时仍在,从旁点破一下你爸爸,兴许不至如此。」
他不失偏颇的口吻,像法官最后的结案陈词,冰冷而客观。
霎时间且惠懵了,类似的话她从没有听过。
陈老也好,董玉书也好,每一个人都不肯同她讲。
他们不愿告诉她丁点儿实情,由得她整日地假如来假如去,设想这样又设想那样。
但今天沈宗良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结局都是早註定好的,没有可改的余地。
也许他残忍、冷酷,但这就是事实,而那些美好童真的幻想,根本不存在。
她最后的一丁点侥倖也折戟沉沙,如拨云雾见青天。
沉默良久,她才喃喃说了一句,「谢谢。」
还以为,她又要点评上一段尖酸话,原来不是。
话说出口,沈宗良其实是隐隐后悔的,为那一瞬间她苍白的脸色。
虽然这是一句实话。但实话有的时候,未必就要实说。
他出言安慰,「既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以后就不要再多想了。」
且惠哼的一声,「被您一说,悬着的心都已经死了,还能想什么呀。」
「......」
就......她的阴阳怪气永远不会迟到。
沈宗良似笑非笑,「但现在心情确实好点儿了?」
「好多了。走出了很多年都出不来的死胡同。」
且惠说完,肚子不听话地咕叽两声。
见他撇了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瘪瘪嘴,「我没吃晚饭,饿的。」
沈宗良故作吃惊,「下午不是举了那么大串糖葫芦?」
她哎呀一声扭过身子,「我没有吃完,都扔掉了。」
沈宗良哦了句,学着她的软调子,「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肯浪费粮食的。」
他拖腔带调的那一下子让且惠想笑。
要死,不像个年长者的沈宗良,她更喜欢了。
且惠质问上他,一副不客气的样子,「欸,你说清楚,我是哪种人?」
她大起胆子凑到身前,沈宗良被拉扯进一团淡淡的香雾里,似乎是格兰维尔玫瑰。
仿佛只要答错半句,这个越不越不讲理的小姑娘,就要张牙舞爪到他身上来。
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柔和的,眉头微锁,像二月初的湖畔烟柳,裹着一团未知情绪的轻雾。
和他独处时,那一点小孩心性才一点点释放出来。
很会回嘴,还很会呛人,也敢指使他爬树摘花,叫他站树下等着。
这一点微末的特别之处,竟让沈宗良感到十分受用,如同养了个不省事的妹妹。
但天可怜见,他那体弱的母亲,根本没条件给他添什么小妹,生下他已是万难。
唯一的一个侄女棠因,又怕他怕得要死,恨不得躲开他五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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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低笑一声,胡诌道:「就是像你这种特别有爱心,很喜欢小朋友的女孩子,我想,应该不捨得丢掉甜食的。」
「嗯。本来是不捨得的。」
她满意这个回答,脸上是得逞后的笑容,只是心如擂鼓。
为他居然如此地迁就自己,为车厢内过于浓厚的氛围。
「想吃什么?」
且惠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沈宗良说:「不是饿了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有,小馄饨。」说完,且惠看了一眼时间,「不过这么晚了,小吃店应该都关门了。」
下一个路口,沈宗良平滑地转个弯,「没事,我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里,他的神情在灰暗的光线下,难以辨明。
且惠雀跃着,用力地嗯了一下。
就让她短暂地享受这个夜晚,也许很市井,很琐碎。
但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必考虑。就只是被照料,被应承全部的想法,被宽纵一切的脾气。
且惠装模作样地当了太久大人了,都忘了自己才十九岁。
那时的她不懂得,再急促的人生也需要宕开一笔,用来唿吸,用来抒情。她只不过是发自本能的想要接受沈宗良的宠眷。
像一个久困于沙漠中的人,偶然淋到了一丁点儿小雨,恨不得跳上一场舞。
第19章 插pter 19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 沈宗良把车停在了一处青砖灰瓦的宅门前。
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给且惠开门,「到了。」
且惠走下来, 端着淑女的腔调说:「嗯,谢谢你给我开门。」
沈宗良一副万不敢当的表情。
他正经八百地说:「您别客气。没的一会儿又要说我们不近人情了。」
且惠被这个「您」字闹红了脸。
她说:「刚才是心情不好,你真跟我计较的啊?」
月光从门前两棵柿子树上筛下来,绿油油的、宽阔的叶子落在地上,影影绰绰。
沈宗良抬起手, 最终也只是揉了下她蓬松的发顶,「我也是看你心情好了,跟你讲笑的。」
她变脸快得很,即刻便仰着脖子欢唿一声, 「就知道沈总是最最大方的!」
沈宗良把手撤回来,负在身后,「类似的马屁少拍,你不擅长。」
她认真贫上了, 很坚定地表示,「沈总,不擅长我可以学, 我愿意进步。」
「......进去。」
且惠抿着笑跟在他身后。
院廊深处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波浪型的短髮留到后脑勺, 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快走几步与沈宗良握手,「沈先生大驾,我有失远迎了。」
沈宗良摆了摆手,「本来也是突然到访, 希望没打搅到你。」
「哪里。」郭子遇忙递上客气笑容,「我想您还请不到, 今儿用点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身后的人,「小朋友说要吃馄饨,我寻思你这儿江城厨子多,就把她带过来了。」
郭子遇连喔了好几声,「有,厨子有,我现让他们做去!」
且惠乖巧地道谢,「不好意思,真是麻烦您了。」
「不用!一顿宵夜的事儿,」郭子遇懂得卖人情,「要谢啊,你就谢沈先生好了。」
沈宗良在一张老榆木桌前坐下,笑说:「老郭,你可别招她谢我了。」
看出二人关系不同,郭子遇乖觉地没有多嘴,只招唿了且惠坐,殷勤倒茶。
她抚了抚裙面,「沈总禁不起人家谢,他要批评我的,我就谢谢郭老闆吧。」
听了这么大胆的发言,郭子遇再歷练,也忍不住去看沈宗良。
他在京中过了小半辈子,与沈家结交也有十来年,还从没见谁这么唐突过。
哪知道座上那位更反常,捧着杯茶不怒反笑,一副拿她毫无办法的样子。
郭子遇面上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
他在心里道了句,真是怪事,太怪了。
纵使这姑娘是板板扎扎的漂亮,但四九城里漂亮姑娘也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
他倒完茶,又风风火火地退了下去,把轩敞前院留给他们两人。
且惠捧着杯热茶打量这里,三进院的结构,院中塘水碧绿,池面探出数枝晚荷。
两侧的山墙连着游廊,塘边置了块齐人高的太湖石,四周栽着鸡爪槭。
她一点疑虑也无,怎么说也是在这座古都里出生、长大的,见惯了这样独门独户的院子拿来充当会所。区别不过在于,你与老闆相不相识,人家肯不肯招待你,如何招待你罢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固定的生活圈。
而她脚下踩的这块地,是沈宗良的圈子。
且惠低头喝茶的一瞬间,有些娇怯地想,她走到他的地盘上来了呢。
可能是今晚话说得太多,沈宗良阖眼坐着,靠在背后的玫瑰圈椅上。
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
且惠见他这样,也没有多打扰,自顾自地喝茶。
还是沈宗良觉得太安静,只听得见潺潺流水,和夜风捲起树叶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骨问,「怎么又一句话不说了?」
且惠放下茶杯,含着委屈说:「我看沈总很累了,不敢吵到你。」
沈宗良慢哼一声,「这会儿又比谁都要乖,都要更体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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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孩子心性,一会儿一个变。
且惠伸出皙白的指尖,抹着薄薄一层青色的杯口,「这位郭老闆是个文人?」
他失笑,「他确实是,名头还不小呢,出过书写过诗。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不提,很少有人会认为郭子遇是个学院派,他的行径太混不吝。
包括郭自己,也从不说自己祖上是做什么的,多么的出名。
且惠凝着眉想了想,「一种感觉,他身上有中国式学者的摇摆感。」
也可能因为,虽然他做着讨好沈宗良的事,但腰杆始终挺得笔笔直。
这种知识分子的拧巴,放在当今的景观社会里,十分融洽。
沈宗良失笑,「哪有你这么夸人的?不伦不类,听着一点不像好话。」
「我又不是夸,不过直观陈述而已,」且惠又问,「他姓郭?」
他淡淡点头,「嗯,你想到谁?」
且惠想到的,是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提起,曾经很风光,后半生过得如履薄冰的老者。
她低头,只说:「一个逝世很久的社会贤达,不提也罢。」
说起来又是无尽的伤感。
沈宗良举着杯盏,直接点出她心中所想,「是觉得他与你父亲遭遇相近?」
他总能看穿她全部的心事,每一次且惠坐在他的面前,就感觉自己是透明的。
且惠轻轻地嗯一声,「所以啊,我不想说了。」
他不可置否地笑一下,「一个人在名利场中的地位,完全取决于他的用处。进了这个地方,就没有谁能活在权力真空里。我也一样,哪一日沈家站错了队,变得无用武之地,也会被轻易地丢弃掉。也许很残酷,但这就是游戏规则。」
沈宗良微眯着眼,月色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个倒影,泛着冷茶色。
和他说话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冷静、理智又犀利。
左看右看,都有一种世事皆洞明的性感。
在亲眼目睹过幼年家中的倾覆,从高岸走到低谷后,且惠对这句话有极深刻的体会。
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竭尽所能也挽不住这艘巨轮的覆灭。
且惠不想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免得辜负良夜。
她笑着和他碰了下杯,「不会的,我祝沈总富贵百年。」
独院深影里,沈宗良把不住想笑,为她幼稚的、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
他眉眼冷静自持,「好,那就借你吉言。」
且惠半真半假地说:「嗯,沈总要一直很有钱,我半夜才有馄饨吃。」
「出息,就为了一碗馄饨,真值当!」沈宗良笑骂道。
「民以食为天嘛。」
正说着,郭子遇端了托盘过来,「刚出锅的,您尝尝。」
且惠取过勺子,说声谢谢,「好香呀。」
看她等不及往嘴里送,沈宗良拦了一下,「那也慢点吃,太烫。」
他从且惠手里夺过勺子,在青色高脚瓷碗里搅动几下。
白烟模煳了他的面容,且惠木木地看着,弯了的唇角僵刻在脸上。
一个人身上超出预期的部分,往往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且惠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他这个样子。
等到馄饨凉的差不多了。沈宗良推过去,「吃吧。」
「嗯。」且惠舀了一个吃,才发现只端了她这一碗,「没有做你的吗?」
他单手撑在桌上,「我没有睡前吃宵夜的习惯,不消化。」
近来集团事多,沈宗良盯着和德方合作的船舶项目,几乎天天熬大夜。
一来,德文这块他是个二把刀,只能对比着译后件去看,费时费力。
再来就是,他是念商科的,于重工技术上较为生疏,只好加紧攻关。
连董事长都提议,具体落地这方面完全可以交给技术部门,毕竟那帮老少工程师们才是吃这碗饭的。
但沈宗良觉得不妥,笑着婉拒了。
他说他是负责人,总不能次次听汇报都一头雾水,叫人看笑话不说,误了事就不妙了。
接连一个月下来,每次技术部开会沈宗良必在现场。
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能听懂,还能在关键程序上提出切实意见。
就连集团里一向寡言的孙总工都说,这位沈总的工作作风,那真是难得一见的细緻、务实。
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不足,沈宗良这几日都不是太舒服。
尤其他那一颗冷不得也热不得的胃,又金贵地犯病了。
因此晚上陪客时,他滴酒未沾,只喝了两杯茶表意。
饶是饿了这么久,且惠吃起来也很慢,小口小口地咽。
她怕在沈宗良面前出丑,叫他误以为自己是饿死鬼托生,上路前没吃饱饭来投胎的。
但就是这样,吃这些汤汤水水的小食,还是免不了弄得淌淌滴。
她正要去抽纸时,面前已递过来一块餐巾。
且惠羞赧地接过去,小声说:「不好意思,汤有点太多了。」
「没事,这里还有很多可以擦,够你吃完的。」
且惠用力磕了一下碗底,「哼,我并不是时刻这样好不好?」
沈宗良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足的耐性。
他幽默且警告的口吻,「钟小姐,我在旁边伺候你呢,别恩将仇报。」
她憋不住笑,馄饨差点从嘴角漏出来,赶紧捂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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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大力咽下去,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的。
她壮起胆来,报復性地瞪他一眼,又低头不敢看他。
当晚,且惠是撑着肚子回家的。
沈宗良停好车,听见她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且惠摸了摸肚子,「吃太饱了,您见笑。」
他轻嗤了声,「不笑。我那儿有消食片,给你拿来?」
且惠摇摇手,「不用,我在客厅走两步就好了。」
可能因为爸爸过世在病房里,她很少吃药,也非常抗拒去医院这种地方,是讳疾忌医的典型。
加上她这人固执,怎么都讲不通的。
沈宗良送她到门口,「好,早点休息。」
「你才是。」且惠贴心地嘱咐他,「你才应该早点睡。」
这阵子她回来的晚,可沈宗良比她睡得更加晚。
偶尔凌晨起来,她都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动静。
有时是一声咳嗽。有时是盘桓不去的脚步,有时是钢笔落地的声音。
老房子就这点不太好,也是当年建筑条件实在有限,楼层之间几乎不隔音。
很多个夜晚,且惠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着那些零散的响动,想像沈宗良此刻正做什么。
熬到这么晚不睡,他究竟还要不要身体了?做工作也不是这个法儿。
但她是他的什么人哪?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说这个话。
且惠有自知之明,只能借着互道晚安的关口,稍微地劝一劝他。
沈宗良手里掐了支烟,背在身后,「你知道我很晚睡?」
「知道。」且惠指了指楼上,手指微微颤动,「我常听见你在咳嗽,或者把笔捡起来。」
这么突然地露出了心事的边角,她有些乱了阵仗。
吃饱了以后,血液全供给到胃部,脑子就不好使了吗?
天杀的,什么好人才会半夜听邻居壁脚啊,偷窥狂嘛不是。
且惠在心里啧一声,悔的想拿头去撞墙。
而事主不言不语,沉默哑口地站在她的面前,挡去了头顶的光线。
且惠脸红了一大片,她慌不择言地解释,「你放心,我不是变态来的。只是个偶然,千万不要误会,我明天不听了,不!今晚我就把耳朵捂上。」
说完,也不管沈宗良的反应,丢下句沈总晚安,就逃到门内去了。
也是他鲜少同异性往来的缘故。沈宗良不懂,谨慎和冒失,乖巧和尖刻,安静和活泼,这么些水火不容的调性,是怎么会同时发生在一个姑娘身上的。到底几个人格啊她。
大院里的秋夜份外静,墙上的爬山虎垂在窗前,晃悠悠的。
昏黄的廊灯下,沈宗良僵直地站了会儿,杉树一样笔挺。
隔了半晌,勾起一侧唇角,低低头,漾出个笑来。
第20章 插pter 20
到九月末, 且惠外婆留给她的房子,差不多重装好了。
只不过墙面重新粉刷过,还有气味残余, 幼圆建议她再稍放一放。
且惠去取了趟东西,也觉得那儿还住不了人,仍旧回大院里来。
周三清早下了场小雨,很快就停了,天边氤氲着浓重的雾气。
且惠加了件薄衫去上课, 课间休息时,给幼圆转了两万块钱。
再看了眼余额,嗯,下个月吃糠咽菜的话, 应该能挺过去。
但不转,她总觉得欠着一桩大人情。
在钱上头,朋友间也不能疏忽大意的,即便好得像一个人, 利益也有不重合的地方。
要是拖得久了,成了笔扯不清的经济帐,彼此心存芥蒂更不好。
且惠给她发微信:「工人的钱我先给你一部分, 剩下的下月底再转。」
很快,幼圆就给她退了回来。
紧接着, 她的电话也到了。
她身边同学太多,有些还伏在桌子上休息,不好吵到人家。
且惠捂着耳朵,猫腰穿过一群人, 走到外面去接。
电话那头快气死了,「你搞什么啊?这点钱还转来转去!」
且惠说:「我不能总是麻烦你的呀, 铁瓷也不是这样办事的。」
「要跟我算帐是吧?」幼圆说着更来劲了,「那钟叔叔小时候送我的珠宝呢?我全折算给你好了。」
她低了默了一会儿,「一码归一码,这是另外的。」
冯幼圆忍不住骂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死倔!」
快到上课时间了,且惠赶紧进去,「你收着,我不够了再问你。」
这是句託词,幼圆晓得,她钱不够的时候宁肯煮青菜素面填肚子,也不会开口的。
挂断电话,且惠重新转了一笔帐,是卡着最后半分钟进去的。
开始上课之前,刑法学教授先宣布了一个获奖事项。
柯教授扶了扶厚重的镜框,「上次最高法举办的徵文比赛,我们班有位同学的论文,得了本科组的一等奖。」
这个悬念出来,底下坐着的学生们你看我,我又看你。
相互间口型也出奇地一致,「谁啊?」
然后耸耸肩,「不知道,我反正没有参加,作业都写不完了。」
旁边的姜姗问且惠,「会不会是你写的呀?不是熬了那么久嘛。」
她坐在窗边,刚升起的日头照进来,映出一个瘦白的脸廓。
且惠笑着摇了一下头,「我们这届人才辈出的,也许是别人。」
她并非爱夸海口的人,哪怕心里觉得可能是,面上也不会先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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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这个比赛是上学年末参加的,评选了这么久,内容忘得差不多了。
对于结果,且惠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期待。
柯教授拿出证书来,公布说:「她的选题是《敲诈勒索罪认定当中的合理限缩》,我们祝贺钟且惠同学。」
「喂,真的是你啊,恭喜恭喜。」
面对突如其来的掌声,且惠不慌不忙把腿上的书放好,站起来前后各鞠了一躬。
有人赞嘆道:「我连课后作业都写不明白,她怎么这么厉害。」
「人家成天在图书里泡着,你还在床上赖着的时候,她已经在看书了。」
「好拼,和这样的卷王在一起真内耗。」
更有那补刀的,「相信我,半夜你都做梦了,她可能还在看呢。大二下学期我和她选了同一门课,她那篇论文的期末结课成绩是98,全班第一。」
且惠到台上领证,柯教授看着这个总是坐第一排的女学生,满意地点头。
她皮肤很白,生了一双水杏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明亮,总是回答她的问题,念起法条来口齿清脆。
「拿好,以后要继续努力。」她把证书递给且惠。
且惠弯腰双手接过,「我会的,非常感谢老师的指点。」
等到她下去,柯教授又说,「除了证书之外,所有的获奖论文都会收录在《东方法制》这本期刊上,对你们将来保研加分是很有帮助的,再有类似的比赛,我希望大家都能踊跃报名。」
「靠!报名的时候怎么不说能上期刊,要这样老子也去了!」后面有男同学重重摔书,发出不满的抱怨,「钟且惠,这次真是让你给捡着了。」
一股沖鼻子的酸气,且惠听见这种语气就不爽。
她翻了一页书,头也没回地说:「嗯,是比你的运气要好点,毕竟我们嘴没那么贱。」
没错,且惠日常是肯与人为善,温和接物的。
但她也不是什么任凭揉捏的受气包。
别人都指名道姓骂上来,泥人也要动土性子了。
姜珊同样看不惯,她说:「讲的好像你去参加就能选上似的,什么东西。」
且惠又追了句,「还是书看得少了,多做两套法考卷子,有些人就老实了。」
说完,两个人对视着笑起来,就差击个掌了。
硬是把那男同学气个半死。
上完下午的课,且惠看时间还早,先去了自习室。
复习到天黑,她才拿起书去赶地铁,回家做点吃的再继续。
这几天来例假,食堂里那些菜她一闻见就不适,不如拌个沙拉。
傍晚起了风,院子里的蔷薇花被吹得东倒西歪。
且惠拎着书包走进楼道,一边应付董玉书的查岗。
她不时点头,嗯啊上一两句,表示在听。
好容易那边长篇大完了。
且惠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油光水滑地保证:「放心吧妈妈,我今天也有努力学习知识,和同学搞好关系,没有顶撞老师,也没有谈恋爱,更没有和男生亲嘴,争取成为一个栋樑之才。好了,我要吃晚饭了,先挂了。」
她才说完,眼尾余光往楼梯上一剽,被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起,沈宗良站在了这里,浅白衬衫黑西裤,居高含笑。
一副静静看她发疯的宽和长辈姿态。
那么,刚才那番胡话他全听到了。
且惠尴尬到想钻门缝,举了举手机,「沈总好,你......出门去啊。」
「嗯,出门。」沈宗良点了一下头。
瞧着他快跨出院门了,且惠叫住他,「等下,沈宗良。」
他端着手机,停下正编辑的简讯,「还有事?」
且惠还是想解释两句,「因为妈妈每次都问很多,我索性一口气回答完。」
「所以呢?」沈宗良等着她的下文。
她干巴巴地回,「所以,可能有点......癫。」
说完自己都掌不住,先笑了。
沈宗良气息都不见任何起伏。
他完全体谅的口吻,「你这周都上三个早八了,带点情绪很正常。」
只不过,他越来越同意唐纳言的观点,这丫头的文静大半是装出来的。
那是钟小姐从小戴惯了的面具,是在初次会面时,她愿意给到陌生人的社交观感。
确实,这样能省掉很多无价值交谈。
摸不着她个性的人,看她如此缄默又好静,自然不会前去讨没趣。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自己有种殊途同归的类似。
沈宗良上车时,回望了一眼菱花窗内的剪影。
云边渲染出一笔红霞,昏茫日光里,且惠低头翻着一卷书。
一侧的头髮从耳边掉落,她顺手掠了上去,露出半边姣美的下颌。
蒹葭暮色里,他忽然弯了下唇角。
到雁山时将近晚上七点。
远处青翠的山峦连绵,沈宗良走了进去,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
院子里静悄悄的,盘曲的古树虬枝遮住天日,丛丛绿意随风而动。
王姨挑了珠帘出来,满脸堆笑,「是宗良来了?」
沈宗良点头,上前两步,「王姨,妈妈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王姨说:「等着你吃饭呢。」
他迈上台阶,又问,「大哥来过了吗?」
王姨哎的一声,「来了,给你爸爸烧过了纸。陪着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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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一会儿?」沈宗良不大信的口吻,笑说:「姚小姐没撂脸色?」
姚梦是他嫡亲的妈。
说起姚家夫妇的这个老来女,京里头大概不会有人不知道。
娇蛮且任性,出嫁前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叫父母兄长宠上了天。
可就这么个目中无人的大小姐,竟然爱上了大她许多的沈忠常。
这门婚事,当年沈宗良的外婆是百般不愿的。
但女儿因一次採访,结识了当时已居高位的沈先生,只是她瞒得死,不敢叫家中知道。
等到姚母听到风声时,二人已到了相当的程度,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
无论如何,拆是拆不散这对鸳鸯了。
何况沈忠常又是那样的身份。
即便心中有不满,周边人恭敬道起贺来,姚家人还得笑眯眯的。
为此,姚母成日掉眼泪,劝女儿说:「你真是不听话,找谁不好?就是姑爷穷一点也不打紧,我和你爸爸养着你们就是了。现在好了,你连个深浅也不知道,还偏要去蹚沈家的水!抛开他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不说,有个半大小子的事我也不计较了!祖宗,那是咱们该待的地方吗?他能看得上商人之流?最后憋屈的还不是你自己!」
看妈妈日夜哭,姚梦也开始跟着哭,哭到沈忠常面前。
大热的天,她坐在他腿上捶捶打打,「完了,你家我去不了了,我要找别人去嫁。」
沈忠常抱着她,把秘书们都打发出去,「好了好了,别说小孩子话。」
老爷子被弄得哭笑不得,隔日登门,亲自提着拜礼,一个秘书和勤务也没带。
他做足了小辈样,在姚家人面前再三地坚决亮明态度,姚梦他娶定了,也断然不会叫她受委屈。
姚父姚母无法,凡事只能往益处想,他有这份心总是好的。
从姚小姐变成沈夫人,只不过换了称唿而已,姚梦还是那个姚梦。
饶是跟着沈忠常,也没学来多少察言观色,老爷子也肯宠着她。
到临终前,沈忠常生出几分懊悔,怕她这脾气会惹事,怕自己再也护不到她。
他握着小妻子的手,断续地说:「我要走了,你这性子也得改改,答应我。」
泪水堵住了姚梦的嗓子眼儿,她只知道点头。
没多久,病床上的沈忠常就闭了眼。
王姨立马卯了卯嘴,「这话也就你敢说了,仔细夫人听见。」
自来如此,姚梦一见到沈元良,就想到他早逝的母亲,心里就不大闲落。
沈宗良笑笑,低头跨过了门槛,朗声叫了句妈。
「老站门口做什么?进来。」
姚梦坐在沙发上,手里擦着一个旧相框,头也未抬。
这两个月,她苍老的速度明显加快,人也迟钝了许多。
仿佛老爷子走了之后,时光也在这栋院子里停滞不前了。
沈宗良坐过去,手肘闲散地搭在扶手上,架着腿撇了一眼,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在昆明湖边拍的。
那是爸爸少有的清闲时刻。
印象里,小时候爸爸总是很忙,开不完的会,休息日也在见下属。
过年节就更别提了,打着拜访的名义来行奉承之事的,多如牛毛。
往往这杯热茶还没放凉,又要拨出空去见另一批客,一年到头没个停。
他笑着喝了口茶,「妈,又在想老头儿了?」
姚梦放下相框,接过王姨的手帕擦了擦眼尾,瞪他,「三十岁的人了,有正形没有啊你。」
沈宗良笑笑,「这不是怕您太难受,逗个趣儿嘛。」
姚梦趁机数落他,「原来你也知道你妈难受,那怎么不见你回来看我?」
「集团事多。」沈宗良拿话推搪,「今儿不是来了吗?」
姚梦朝他杀来个眼刀,「今天是你爸的尾七,来也不是为我来的。」
沈宗良说这话不对,「人都说论心不论迹,就您难伺候。」
他目光一转,落在北面那架四扇螺钿屏风上。
明霞余光当中,描金树枝如烟火在漆面上铺开,有一股绵延不尽的富贵典雅。
说到难伺候,他沉默的当口走了个神,陡然笑了下。
还有一个比姚小姐更难伺候,更会拿话堵人的。
她高兴起来,把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一卸,能孩子气地啰嗦上一箩筐。
那天晚上不就是?听得他烦透了,也莫名舒心透了。
忽然姚梦叫他,「老二,我同你讲话,你擅自跑什么神?」
明明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无奈老爷子爱喊他老二,姚梦也跟着叫。
沈忠常有他的道理,元良虽没了娘,也不能在称唿上显出彼此来,免得大儿子吃心。
一律按排号是最公平的,不生分,也不疏远。
沈宗良咳了一句,收回目光,「您说,我听着呢。」
「在大院里住的还不错?」姚梦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点头,「也就那样吧,孝敬爸爸才是大事,我个人无所谓。」
姚梦轻哼了声:「你官话说得是越来越漂亮了,和你老子一个德行。」
「刚还说我没正形呢,自己编排上老头儿了。」
他妈不理会这些,只挑要紧的问:「听说楼下王社长的房子,搬了个小姑娘来?不是他的宝贝外孙女吧。」
听姚梦严阵的语气,沈宗良就料到是有人递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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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了转手中的杯盏,迎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釉色不错。
沈家曾有不少这样的值钱物件,在一场浩劫中砸的砸、碎的碎,现已不剩多少了。
沈宗良平静的口吻,「您不如直接问,我楼下住着的小姑娘,是不是叫钟且惠?」
他一贯讲话的习性,越是动了气,语调就越波澜不惊。
姚梦和他截然相反的个性,话都还没有听儿子说完,就急吼吼地摇手。
她说:「我不关心她叫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个人她安不安分。」
沈宗良不屑地扯了下唇角,「人家安不安分,是我们该评价、能评价的吗?不要太高高在上了。」
话这么说,意思和道理也全对。
但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点评钟且惠。
沈宗良只知道,她温柔、活泼,很会说一些伶俐话,有主见肯上进。
她有时候很聪明,钻了牛角尖、怕打雷的时候也稚嫩,像个孩子。
再来才是最无解的,那么多的姑娘趋奉在他身边,只有她最得他的意。
总之他看到的全然是好处。
即便是有一些缺点,到了他的私心私情里,也会被歪曲成优点。
主观性都这么强了,还怎么做到客观地看待,这很难再客观了嘛。
姚梦咬紧了牙关,沖他发难,「好,好得很!眼见得我是问不出你的话来,也管不了你的事了!」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情绪不显,「我的事您当然能管,可你张口闭口给一小姑娘安罪名,即便是在家里,我看也不太妥当吧。」
姚梦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儿子,一时失语。
他长大了,比去美国之前更个性强硬,也更老练世故了。
非但油盐不进,不要想套出他任何话不说,还端出架子来教训上他妈了。
她没路可走,又拿出老办法来,「现在你爸爸走了,我就你这么一个依靠,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只好去找你爸爸了。」
又是这种灰心话,姚小姐这些年空长了岁数,言语上却毫无长进。
姚梦不知道,这些话能拿捏住她丈夫,却未必唬得了她这儿子。
沈宗良一听这陈年老调,闭了闭眼,「您要是自戕自残,真到了地底下,爸爸也不一定高兴见你,姥爷更是要责骂心疼的。这话我也不爱听,下次别说了。」
偏这时候王姨来添新茶,姚梦指着他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哪是跟他妈说话,我看他跟你说话,都比对我要客气多了。」
王姨取过她的杯子,「夫人哪,您消消火儿,母子好容易见一回面,别为小事不愉快。」
「你看,」沈宗良立马贊同上了,「人王姨都知道大小之分。」
姚梦实在气不过,朝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要把我气死啊你。」
沈宗良嘶的一声,「你这么着,这家我可不敢回了啊。」
「随你去哪儿,我不管。」姚梦郑重地叮嘱他,「我只告诉你,魏家那丫头我很喜欢,你和人好好处着,听到没有?」
他斩钉截铁地笑了,「我和她没有相处的必要,也决计处不到一起去的。」
「时雨那么样地喜欢你,你爸爸去世以后,她比你来看我都勤!再说,她魏家稳打稳扎这么多年,情势大好,她年纪样貌也同你般配!」
姚梦说完,一口气将半盏茶倒进肚子里。
沈宗良手里燃着半截烟,「我看魏叔叔这两年的动向,有些贪功冒进了。情势大好这种话不兴说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跌了跟头。「
「是是是,我老了,说什么都不对,」姚梦气得跳脚,伸手往外面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今天妈妈听了太多话,肝火旺,也易动怒,还是多在家静养吧。我改天得空了再来看您。」
王姨嘆了声气,又为他的婚事闹成这样,回回都是。
这边晚饭都没来得及叫摆上,客厅里就出了吵架的大动静。
夫人也是不长记性,从前老二就反覆强调,不要在这上头管束他,有合适的他自然会考虑。
就连老爷子在世,也不起头和二小子聊这些,爷儿俩一向是只谈人事的。
谁都知道,沈家老二绝不肯被人摆弄。
尤其他在国外主持了这么多年工作回来,这性子就更独了。
久不见面,刚坐下就这么浮躁地同他谈结婚人选,时机不对,方式更不对。
即便是亲母子,说话时也得软和委婉些,偏偏夫人不明白。
王姨送沈宗良出去,劝说:「你呀,怎么好这样跟夫人顶嘴?要气死她啊。」
沈宗良吸了口烟,将菸灰弹落在门口的景观盆里,「今天都谁来过?」
「除了你大哥,就是棠因和杨小姐了,再没别人。」
他点头,沉默地迈下台阶。
王姨不放心,在后头叮嘱一声,「你别去责难人姑娘。」
沈宗良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表示不会。
他还不至于跟个小孩子过不去。
王姨又说:「回去给老先生烧一炷香,听见吗?」
沈宗良背对着他,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烧过了。」
庭中竹影参差,他大步踏灭了烟,走出去。
司机在门口等着,不料沈总这么早就出来,忙扔了手上的烟。
沈宗良笑着从身上摸了包给他,「拿着吧老许,下次可以抽完,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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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师傅恭敬接过,说:「谢谢沈总,您现在去哪儿?」
「回大院儿吧。」
车开进市区,吹了一阵冷风后,沈宗良面色稍霁。
许师傅这才敢开口说话,「还以为要留在家里吃晚饭,这么快出来了。」
沈宗良不欲多言,「有点事。」
不要说吃饭,再坐下去多说两句话,他那个妈就要扬桌子了。
自来就是这样,一两句话不对付了,没可着她的心意了,姚女士就要生气的。
这怪不得旁人,都是叫他那个位高权重的爹惯出来的,唯我独尊的毛病。
想想看,强权如沈忠常都要听她指派,她还肯给谁好脸色?
老爷子临终前的话,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白费了他那点心思。
沈宗良觉得也怪,从前他对姚小姐一百个和气迎逢,今天怎么就从一开始就呛上了?
追溯根源,还是起头那一句关于且惠不安分的疑问错了,就这句点着火了。
无缘无故造人女孩的谣,他听不得这一类的言语,心里不爽利。
今晚闹得这一大通不痛快,全从这儿来的。
他到家时,且惠仍坐在桌边温书,背影单单薄薄。
都老半天了,笔尖立在那儿都没动,被什么难住了的样子。
沈宗良看了会儿,迳自从北面上了楼,踢鞋进门。
开了灯,他拧松脖间的领带,一把揪下来扔沙发上。
长茶几上放了杯白兰地,冰块已经消融在烈酒中,快满出来。
他心里烦,抄起来喝下去半杯,眉头当时就皱成一团。
冰凉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抵达胃部时有股灼烧感。
沈宗良扔下杯子,转头进了书房。
他不喜欢暗沉沉的,到了夜晚总是大灯全开,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打开电脑,里面还有一封待处理的邮件,来自德国合作方。
他聚精会神地看完,附上审核意见。
忙到半夜,胃被酒精刺激得剧烈收缩起来,牵连着小腹也痛。
一开始还不很明显,沈宗良哆嗦着点支烟,抽了两口就摁灭了。
但没多久,那份被压下去的痛感又捲土重来了,一阵阵地扯着疼。
沈宗良用拳头抵着腹部,踉跄着出来,走到临窗的长几上翻药箱。
他脚步虚浮,杂乱地踩在木地板上,几步路走得几近失态。
到窗边时,一道纤瘦的身影闯入视野,是钟且惠站在院子里。
她正对着他这面,和靠在竹栅栏旁的庄新华说话。
那小子穿了件风衣外套,西装领双排扣,被凌厉的夜风吹得微鼓。
他身板还薄,这样穿着不见得多稳重,倒蛮潇洒。
隔得远,沈宗良身体也不舒服,听不大清谈话的内容。
但月下那对人影,看起来倒是很登对,都一样的年纪小,面容鲜亮。
且惠裹着披肩,抿唇看庄新华凑过来说话时,一股温柔的乖巧。
忽然间,刚才绞痛着的腹部好像更严重了。
沈宗良剥出一粒止疼药,放在手心里才想起倒水。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茫茫然地绊上桌腿,趔趄着摔下去。
这离奇的一幕,且惠是眼睁睁看着的,在她忽然仰头的瞬间。
她变了神色,急沖沖朝庄新华,「你先回去吧,晚点我再找你。」
然后就撒腿跑上了楼。
庄新华在身后喊:「不是,话说到一半你上哪儿去!晚又要到什么时候?」
回答他的,只有楼道里噔噔噔的跑动声,气得他朝车子轮胎上踹一脚。
本来聊得挺好,且惠都说国庆去阿那亚过的事情,她可以考虑一下。
莫名其妙,这是看见什么了,至于急得那样。
紧接着,车里的手机响起来,他爬上去接。
也不看来电,开声就骂上了,「有屁就放!」
魏晋丰在那边催他,「赶紧过来啊,我酒都开好了,你丫干嘛呢!」
「来了来了!催什么你催。」
庄新华不甘心,再朝楼上看了一眼,愤愤开走了。
气归气,他实在不敢去招沈宗良,更不敢上前一探究竟。
哪怕心里猜疑那位在耍花招。
看他那样,且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得很。
弯着腰摁密码时,她的手打着抖,几次都没能输成功。
不知道是岁数轻没经过事,还是过分地在意了。
那种情况下,她也没心思去理清这些。
她进门时,沈宗良已扶着茶几站起来。
明晃的白灯下,他一绺湿黑髮搭落下来,额角隐隐青筋。
且惠本能地上前扶他,「刚才怎么摔倒了,这么不当心。」
「没留神那儿有个东西。」沈宗良惨澹笑笑。
看他额头上冒虚汗,脚步也不似往日健旺。
且惠又问:「是不是生病了?」
「胃疼,老毛病了。」沈宗良缓下一口气说:「不知道有没有发热。」
他不是个软弱的人,从来不肯在人前抱病喊痛,叫人以为他身子比铁还硬。
话一出口,倒真有点替自己脸红的意思。
情急之下,且惠把手覆在他的脑门上探了探。
沈宗良抬眼看她的剎那,眼底映出头顶的白炽光,清泉一样涌动。
且惠没察觉,如释重负的口气,「还好,没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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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他扶到沙发上去躺,「你歇着吧,家里有没有药?」
「有,摔一跤碰掉了。」沈宗良指了一下几案,「那边,药箱里还有。」
「那你等我一下。」
且惠细心,先去餐厅转了一圈,这儿连热水都没有。
她从玻璃推门里探出头,「你再休息会儿,我烧点开水就来。」
沈宗良平躺着,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好。」
她从厨房出来,又去关窗,「这么凉的风,怎么能不感冒?」
他说:「忘记关了,一直在书房,也没出来。」
且惠啰嗦精一样,扯过毯子给他盖在身上,「肯定没吃晚饭,说不准还吃了老酒呢。」
她俯身过来时,髮丝擦过他的鼻梢,痒痒的。
沈宗良闻见一道翠绿的清香,像雨后芭蕉。
他压下眼皮,虚弱地笑,「那么厉害,全叫你说中了。」
且惠嗔过去一眼,「怎么还笑得出来呀,当你的胃真是倒了大霉!这么受虐待。」
她巴掌大的面庞,做这个表情太生动漂亮,灯光下娇憨得要命。
那一刻,沈宗良忽然很想伸手拨一拨她的脸。
隐忍的情绪几乎全堆聚在了指尖。
但他克制惯了,咽了咽喉结,手背上的青筋跳动两下,终究没有动。
她坐了一下,起身去厨房里找杯子,倒开水。
且惠拧开一瓶矿泉水,掺得温温的才端出来。
「沈宗良,把药吃了吧。」她轻声喊他。
沈宗良撑着沙发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药,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且惠有点担心,「这个药有没有效果?要不要去医院?」
他摆手,「这么点症状还不用,且死不了。」
「呸。」且惠忍不住骂他,「人生病的时候,不作兴说这个的。」
沈宗良听得想笑,虚弱道:「小小年纪,哪儿那么迷信。」
她软绵口吻,不依不饶地要求,「不要管,你快点呸三下,去去霉气。」
歷来没忌讳的,神鬼都不憷的沈总,病恹恹地躺在那儿,勉强牵了下唇。
「好,我说。」过了会儿,他才小声、吃力地说:「呸,呸,呸。」
因为疼,字与字之间停顿上许久。
且惠看他那样子,又后悔不迭地说:「好了好了,休息吧。」
「哎,不是你非要我说的吗?」
稍憩片刻后,沈宗良才有精神说句整话。
她跪坐在地毯上,一边揉着他的胃,「嗯,是我不好。沈宗良,你先别讲话了。」
且惠似乎被吓到了,比他的脸色还更不好,苍白、恐惧都写在面上。
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来泪来。
权衡之下,沈宗良也只是拢了拢她的手背,「我没事,小毛病而已。」
他还能做什么呢?对着一个小他十岁的姑娘,做什么都像是微妙的引诱。
而下一秒,她反手握住了他。
白水鉴心的女孩子,比他这个世故人要直白大胆得多。
且惠低低地说:「我在这里陪着你,有任何的不舒服告诉我,我们就去医院。」
她的手很软,放在他掌心里那么小一团,花瓣一样柔滑。
沈宗良眼神沉沉,如山林中散不开的雾气。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徵得他的同意后,且惠摆出照顾人的架势,搬来一张沙发凳。
她就这么坐在旁边守着他,托腮和他聊天。
且惠问:「这是怎么落下的病根?在斯坦福念书时候么?」
她说话时,睫毛眨动在水晶灯下,犹如扑翅的蝴蝶。
身下的沙发是不是太软了一些?
沈宗良的身体陷在里面,像躺在覆满淤泥的河床上,一颗心晃荡盪的,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他微笑了下,「是刚进东远纽约分部的时候,工作太忙了。」
第21章 插pter 21
且惠关了大灯, 连角落里那盏落地铜灯也调到最末一档。
客厅里昏柔蒙昧,偶尔流进一丝丝风,捲起白纱帘的一角, 带出幽暗的香气。
里面的人一坐一卧,夜色里静静地说着话,用最轻的音量。
彼此都默契地配合,在这样无人打扰的初秋夜晚,掩饰眸光中的轻颤。
且惠曾查过沈宗良的履歷, 对他在东远海外市场做出的成绩十分了解。
就连他一战成名的视频,那场长达四个小时的质询,她也完整地看过一遍。
但自己看的,和亲耳听沈宗良说的, 总归不一样。
他说那时候东远很难,因为风头过劲而举步维艰,经常受到无端指责。
除下日常工作,沈宗良还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应付国会。
最多的时候, 每天能安排十二场会议,见不同的人,布置不同的任务。
那一阵子加班到一两点是常事, 周末也一样,连睡觉都成为一件奢侈的享受。
沈宗良举了个活例子, 「柏文刚到我身边的时候是八十公斤。因为工作强度太大,一时不适应,一个月下来降到七十五,累瘦了十斤。」
「那我想减肥的时候, 也能去当你秘书吗?」且惠笑着问。
他敛着眉目,正正经经地回答:「可以。但你掉了秤, 就不能再问我要工资了啊。」
万恶的资本家。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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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笑完,嘆了一声气,「原来你也需要这么累的,好像比大多数人更拼命。」
她之前还认为,好命如沈宗良这样的膏粱子弟,争取什么都不必费吹灰之力。
沈宗良说:「我也不敢说,我全没有得家中一点好处。但要想在位置上坐得稳,不叫人家戳我嵴梁骨,就不得不拿出样子来。」
「有谁敢啊?」且惠撅了一下唇,「恭维巴结你还来不及。」
但他说:「自己立不住,莫须有的马屁听起来,无异于变相的嚼舌根,我很不喜欢。」
且惠嘁了一下,没作声。
她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沈宗良是个很好的人生导师。
她朦朦胧胧悟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经他的口一说,瞬间清晰明朗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女朋友,是不是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指点一番迷津,好叫她的路走得不那么迷茫。
且惠这么想着,惶惶仰起头问他,「沈宗良,你谈过恋爱么?」
沈宗良愣了一下,继而笑出来,「我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不过......」
「不过什么?」且惠竖起耳朵来听,不自觉凑近了他的脸。
她耳边的长髮落下来,几乎遮住眼睛,神态嚮往而专注。
他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拨到了后面。
且惠脸上一红,「你还没有说不过。」
沈宗良微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脸,柔软的,带着微弱的体温。
此情此景很适合接吻,且惠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能碰到他的唇。
事实上,雪白墙面上的两道昏茫剪影,已经吻在了一起。
甚至,在他刻意慢下来的唿吸里,充满着她年轻蓬勃的香气。
大约是人在生病的时候容易感性。
这个念头跳到他脑中时,沈宗良出现片刻的怔忡。
他望进她的眼睛,「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没碰到你。」
且惠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来不及咀嚼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头顶就炸开了烟花。
沈宗良是在说什么呀?
意思是,如果碰到了她就会有女友?
他这么个逻辑,是允许存在逆反命题的吗?会不会理解错了。
估计是错了,且惠想,肯定是哪儿错了。
就连书上明确写着的法条,她还时常地弄混定义和适用范围,要用大量的实例来填充才能把握。
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很多的话都晦涩难懂,深奥得很,像破解密码一样复杂,这些都让且惠吃不准。
且惠尽量自然地说:「我十岁就回江城了,你上哪儿认识我呢。」
这是她在头昏脑涨里,能快速反应过来的唯一回答,也许不那么恰当。
「十岁,」沈宗良在心里算了算,「你十岁的时候,我早离开家了。」
她点头,自嘲地笑笑,「嗯,你二十。你在美国念书,我在车站大哭。」
沈宗良跟她开玩笑,「是因为漂亮手办带不去江城吗?」
且惠横他一眼,又陷入惆怅的回忆里。
她说:「哪里还会有手办呀,裙子也不剩几条了,妈妈说够穿就行,反正以后也用不上。其他都没什么可惜的,只不过那一年的生日礼物,是从荷兰空运来的温血马,我很喜欢,给它取名叫pony。「
沈宗良听着哪儿不对劲,「等等,小马宝莉知道这个事吗?」
且惠笑,笑着笑着又低眉,「pony是栗色的,耳朵很软,一点都不怕生,总是沖我摆尾巴。爸爸说它在马的年纪里,比我还要小,能陪着我一起长大呢。可惜我没能和它待多久,临走之前,也没来得及去马场看它。我也不敢开这个口,爸爸养活我都很难了,哪里还管得了马。」
他无意识地皱眉,眼中有无奈和心疼,「你爸爸很疼你。」
且惠撑着头,伏在沙发沿上,细声说着,「但头顶的天就是黑下来了呀。再也没有司机开奔驰送我上下学,妈妈也不得不出去找工作,爸爸穿上深蓝色的修理服,在一家汽修厂里,他钻进车底下,抬头就是冰冷泛油的零件,忍受着刺鼻的味道,不停拧螺丝。」
「每天傍晚,我就背着书包,从学校慢慢走回家,从柜子里端出妈妈留好的饭菜,拨出自己的那一份,用小碗装好,踮着脚去够灶台上的微波炉。在那之前,我从没用过这些电器,也不必学着怎么照顾自己,家里佣人很多。」
说到热饭,且惠又忽然笑了一下,「那时候太小了,第一次拧微波炉的时候,我不知道不能调太长时间,也不晓得它的威力那么大,能把一只碗弄得滚烫。我就这么伸手去端,被烫得哇啦哇啦直叫,碗也摔碎了。你看,现在这个指头这里还有一道小疤,是被瓷片割的。」
沈宗良声音清淡,动作却很轻柔的,抬起她的手腕来看,「哪里?」
在右手食指的侧面,白皙莹润的指腹上,有一条淡淡的细痕。
他看得太久了,久到且惠因他恍惚的眼神而面颊发热。
她小心翼翼抽回来,努力翘高将两侧的唇角,「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不但会热菜,还能给爸妈煮泡饭,等着他们下班回来。沈宗良,我是不是很聪明?」
「嗯,小惠好厉害。」沈宗良低沉的嗓音有点哑,「学什么都有模有样。」
且惠稚嫩的脸上,两只眼睛睁到最大,泛着点点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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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目光空洞,「其实我可以接受的,是走路还是坐车上学,住在大房子还是小阁楼里,身边有没有人照顾,我都没那么有所谓,真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但是爸爸,为什么留不住爸爸?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有温热的液体滑到沈宗良的手背上。
他抬起手来,伸出指腹替她揩了揩眼尾,「哎,别哭啊。」
且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在眼睛上胡乱抹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
沈宗良的手那么大,足够她将三分之二的脸埋进去。
她不想哭的,但鼻腔一直很酸,止都止不住。
且惠躲进他的掌心里,脸颊蹭在那层薄薄的茧上,闻到了模煳的菸草味。
沈宗良没有动,望着她目光始终很沉静。
只有昏黄灯光下持续数秒的吞咽,昭示着他隐晦的紧张。
这份紧张来自于悸动和忐忑,不知道这个时候忽然把她抱紧,会不会吓到她?
终于哭够了,且惠渐渐安静下来,肩膀也不再抖动。
她的鼻尖红红的,睫毛被泪珠沾湿,颤声说:「不好意思,我给你擦干净。」
她抽出纸巾给沈宗良擦手。
且惠很仔细,一根根擦得很干净,也很慢,连指缝也不放过。
如同对待一件极珍贵的薄胎汝瓷胚,生怕碰碎了。
事实上,沈宗良的手也生得很漂亮,白净,指骨分明。
不难由此推测出这双手主人的斯文清俊。
沈宗良有些难以忍受的,闭了闭眼。
他第一次觉得,擦拭这种小事也能让人的身体升温,心跳加快,脉搏变得激烈。
那份持续的、柔软的触感使他心惊肉跳。
且惠擦完,哗的一下扔进纸篓里。
沈宗良悄无声息的,暗中做了个深唿吸,总算是结束了。
再多几秒,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耐得住,会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钟,「已经很晚了,你有感觉好一点吗?要不要吃东西?」
沈宗良说:「好多了,我吃不下,你快回去睡觉。」
且惠有点羞赧,「来照顾你的,结果我先哭上了,真是对不起。」
他点头,「小孩子家哭哭笑笑的,常有的事。」
且惠俯身替他盖好毯子,「那你早点休息,我走了,有事也可以叫我。」
「好。」沈宗良沉吟片刻,「睡觉关好门窗。」
对于一个正伤心的女孩,好像再说任何话都多余,都只会适得其反。
她笑着转身,穿好鞋,关上门走了。
且惠慢慢下楼,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为什么对着沈宗良,她总是很有表达欲,很能敞开紧闭的心扉。
而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反而第一印象是冷漠的,有种近似于无情的古板。
后来她明白了,因为她知道这么一个夜晚,是命运额外施捨给他们的。
也许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的心比她更先反应过来这一点。
因此,她要向他袒露她的酸楚,讲述她独自翻越过的山路,和围困住她心房的牢笼。
且惠洗完澡,躺在床上快睡着时,接到庄新华的电话。
他那边是嘈杂的音乐声,男男女女肆意调笑,一听就不是在正经地方。
她有气无力地问:「大哥,您知道几点了吗?」
庄新华更来气,「你也有时间观念哪?说好给我回信儿的,人呢!「
「哦,真对不住,」且惠直接把这茬忘了,「我十一应该要兼职,没空。」
他说:「您打工能赚多少钱,我出给你好吧,买通你去阿那亚玩。」
且惠一听就翻白眼,「你的钱是地上捡的呀,就这样乱花。」
庄新华说:「我就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太累了。」
「我真不累,好吧,」且惠急着挂电话,「谢谢你关心我,但真的很晚了。」
庄新华还是没忍住问,「刚才沈叔叔怎么了?你上楼干嘛!」
且惠不明白他今晚怎么那么沖,谁又惹着他了。
她仍柔声解释,「沈宗良胃疼,我看他摔了一跤,上去看看。」
还没等庄新华继续审问下去。
且惠打个哈欠,「我要睡觉了,明天还上课呢,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她就切了电话,把手机丢在床头柜上。
庄新华听着那头传来的忙音,气得把手机掼到地上。
这动静太大,把他身边那俩姑娘吓得,尖叫着躲开了。
会所里一时安静下来,魏晋丰挥手把人都弄出去,坐到他身边。
魏晋丰给他倒了杯酒,「嘛呢你这是,有气也不是这么个撒法。」
庄新华一口喝光,还嫌不足兴,「且惠不会住着住着,就真喜欢上沈宗良了吧?」
旁边的雷谦明插进一句,「很有可能,你看小叔叔意气风发那样儿,谁扛得住哇。」
「......把嘴闭上。」
第22章 插pter 22
魏晋丰憋住笑, 朝他家谦明送了个眼风。
他往庄新华那儿坐了两步,「打进门我就觉得您不大对,今儿受什么刺激了?」
庄新华龇着嘴:「还不就是去找且惠, 在那个了不起的大院里,我睁眼看着她跑上了楼!」
雷谦明问:「跑上楼?她跑上楼你就受不了了,楼上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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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棠因她小叔叔。」魏晋丰回头跟他解释。
那头哦了好长一声,咋唿道:「怎么,他俩都住在一起了?」
庄新华又朝他撒火儿, 「幼圆把她外公的房子给且惠住了,这都是多早的事儿了!你就好像不跟我们一个世界似的。」
雷谦明不懂,「沈叔叔是当孝子去的,这全京城都知道, 钟且惠是去干什么的?」
说完,和魏晋丰互换一个眼神,别有深意地笑了。
「看看你们,一肚子的鸡鸣狗盗, 」庄新华点了根烟说:「且惠的房子在装修,她没地儿住了。」
雷谦明笑,「原来这么回事儿, 我还当她有什么目的,是我小人之心了。你也怪不着我, 太多小女孩子费劲往咱们小叔叔身边靠了,谁让他那么招人来着。不过,我说庄儿,你要是喜欢她, 早点表白得了。正正好,你不刚和晓乐闹掰吗?」
魏晋丰歪过头吐了口烟, 「我的天,又分手了,谈一个散一个的,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雷谦明说:「这不明摆着的吗?心里惦记钟且惠啊,看谁都不是那意思。」
「别扯那些没影儿的。」庄新华烦闷地摇了摇手,「你们不知道,我跟她表白没有用,她会笑死,然后叫我少发点癫。没办法,我们俩实在是太熟了,她甚至看过我穿开裆裤,我真张不开这嘴。」
雷谦明不以为然地切一声,「这他妈也能算个事儿?钟且惠还和我一张床上打过滚呢!你还别这么看着我,小时候我和她是邻居。但那又怎么样,我要喜欢她照样能使手腕子。」
「就......只能眼看着她跟了沈二呗。」魏晋丰摊了下手。
刚说完,雷谦明就轻轻搡了他一下,示意他别火上浇油。
魏晋丰反而喊上了,「那本来就是!让他去追又不敢,不就只剩这么个结果了,还能怎么样。」
庄新华闷着头抽了两口,「晋丰,换了你会怎么办?」
魏晋丰想都没想,吸了口烟说:「我可不管这么多,只要我起了念头,管这瓜甜不甜的,先摘下来吃了再说。」
庄新华撇他一眼,上下打量了小魏一熘够,忽然冒出一句,「你他妈什么星座的?」
「我个人没素质,和星座血型有什么关系啊!真能扯。」
「......」
雷谦明觉得他单纯口嗨,「你那么喜欢棠因,也没见你敢放一个屁啊?」
「棠因是什么人哪!」魏晋丰说:「我敢胡来一下,她爹能把我脑袋揪下来。」
庄新华想像了一下他被沈元良训斥的情形。
他低声笑出来,「也是。」
雷谦明揽过他的肩膀,「你要是想把她约去阿那亚,兄弟可以帮你。但之后她能不能答应,可就全看你自个儿的了。」
「成!」庄新华想了会儿,拿定了主意,「行与不行的,我总要试这么一次。」
魏晋丰也在旁边鼓动他,「对嘛,打起精神来,咱别的不如沈二,追女生总可以压过他,毕竟年轻十岁呢。再者说了,你和且惠认识的时间比他长多了,根本不是一个体量的。你看那天你喝多了,我一打电话人就过来了,她心里是在乎你的。」
烟雾缭绕里,庄新华迟疑地点了个头。
但他心里隐约有种感觉,这件事情成不了。
且惠的性子他了解,她对身边人都很好,不只是对他。
不管是他有事情,还是幼圆需要帮忙,她都会赶过来的。
但这是他珍藏心底的初恋。
是他在审美机制还未健全的时候,迎头撞上的最强烈、最真实的吸引。
他总是记得那个浑身湿透了,自己都没剩了两口气,还拼命托他上岸的小且惠。
庄新华夹着支烟,飘飘渺渺地想起他们的重逢。
两年前,且惠来京市上大学,他去机场接她,路上堵车到晚了二十分钟。
她就乖乖地站在那儿等,一步都没动,看他来了,挥着帽子喊庄庄,我在这儿。
而他几乎不敢认,面前的女孩大眼碌碌,五官浓丽得让人心惊。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可一定不能让别人把她追去了啊。
可且惠的态度那么明显,多少次都把他的试探给堵了回来,笑话他是在犯傻。
他也只好装作那些都是拙劣的玩笑,尽量演得逼真。
既然她没开窍,现阶段还只知道闷头读书,那他也可以等。
但半路怎么会冒出个沈宗良的?真他妈伤脑筋。
出了鬼了,沈家老二日常一副傲慢冷淡的样子,怎么就对且惠不同?
且惠也是有点怪的,和别人相处总是不远不近的态度,居然肯去体贴沈宗良。
他们也不过就认识了月余,能有多少根深叶茂的情分在?
这么分析了一遭,庄新华掐了烟,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酒还没喝完呢,你就这么回去了!」魏晋丰喊。
他朝后面摆摆手,「不喝了,我先睡上一觉,再找你们商量。」
三十号那天,且惠下午没课,做了几套题,傍晚到的电视台。
今夜是小朋友登台演出的日子,总归要她这个当老师的在场的。
化妆间里乱糟糟,一会儿梳子不见了,一会儿又要找发卡。
且惠跟着她们一通忙,最后从头到脚,给每个人检查了两遍,才满意点头。
她弯腰拍拍领舞的肩膀,「别紧张,你们已经排得非常好了,就和平时一样好好跳,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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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钟老师。」
后台闷热,且惠脱了身上的短外套,挂在臂弯里。
孩子们候场时,她跟家长们一一打过招唿,走开了。
等表演结束,她们就要各自回家庆功,也不用上她这个老师了。
她的老闆郑晓娟正抓紧交际,和副台长有说有笑。她们是老同学。
且惠笑着过去,说她晚上还有事,先过去。
原本今天晚上,她就是不必过来的,但且惠在家坐不住。
总要亲眼看看学生们,鼓励上两句才好放心。
郑老师点头说好,「且惠,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国庆好好休息一下。」
「嗯。」且惠拨了一下头髮,「国庆快乐。」
她礼貌地沖副台长致意,「再见。」
出了电梯走到大厅里,迎面一阵萧索的秋风,结结实实得冻人。
把穿着无袖针织衫的且惠给吹了回来。
她退迴转角处,哆嗦着,小声嘀咕:「朗瑟特勒。」
有一只手从她肩膀上越过,给她递了一条深蓝色方巾,沾着檀木香。
身后一记温和关照,「又是汗,又是吹风的,当心着凉。」
且惠转头,笑了笑接下了,「沈总,你也在这里呀。」
她擦了擦眉弓处的汗,又觉得这样还给人家不大好,顺手收进了包里。
沈宗良收敛目光,看着她自然的动作,弯一弯唇角。
他说:「被押着来看晚会的,当个......无情的鼓掌机器。」
小年轻这类新潮的词,他说起来还是不大顺口,中间顿了一下。
上个星期,电视台的请柬发到集团,是行政处接的。
不巧,邵董带着几个老臣下基层了,临走前交代让沈宗良来镇场子。
还开玩笑说,要叫他这个东远的活招牌在全国都竖起来,不能只在资本圈里走红。
且惠穿上外套,指指上面,「可是都还没结束呢,就可以出来了?」
沈宗良扶着脖子转了转,「差不多得了吧,我坐到现在,已经腰酸背痛了。」
她打抱不平的语气,很强烈地抗议,「真是的,一点都不体恤上了年纪的人!」
「......」
沈宗良转脖子的动作僵在那儿,唇角无声抽动两下。
眼见得这小姑娘是越来越不怕他了,胆大得很。
他也是反骨头,竟隐隐有点得意。
毕竟他也从不缺她这一份毕恭毕敬。
且惠对他的迟愣浑然未觉。
她正经关怀他:「休息了两天,你的身体好一点了吗?」
「没怎么好全,还是只能喝点粥,」沈宗良索性自嘲上了,「我们老年人身体恢復得慢。」
这回轮到且惠失语,她很卖力地不让嘴角翘起来。
他们一起走出电视台,沈宗良摁了一下车钥匙,「送你回家?」
且惠心想正好省了自个儿打车。她甜滋滋地说:「那麻烦沈总了。」
面对她突然的转变,沈宗良见怪不怪地回:「您不用这么客气。」
且惠抿着笑坐上去,车里空气不流通,她又把外套脱下来。
她这件上衣很短,露了一截纤细腰肢在外面,昏灯暗影里,小姑娘的皮肤光滑白皙。
沈宗良开着车,视线避让着她这边,「七天长假,要回家看看妈妈吗?」
她摇头,眼睛盯着车窗外,「我接了个翻译的活儿,跟外交学院的两个学姐,就不回去了吧。」
今天上午彭学姐给她打电话,说有个参观团去阿那亚考察,缺几个翻译兼导游。
且惠答应了,一来彭学姐是她的老相熟,介绍过很多工作给她;二来幼圆他们也要过去,结束了还能度个假。
沈宗良想起了什么,「庄新华是不是也在外交学院?」
她现在坐他的车很放松了,放松到还能打下遮阳板来照一照脸。
且惠边检查妆容,抚平了鬓边的细发,「是啊,但他学国际关系。」
他点了下头,又问:「要去几天?」
「就三天吧,这种不会很累的。」且惠说。
沈宗良单手把着方向盘,「你翻译能行吗?不要误导国际友人啊。」
她立马就去翻包,把口译证掸开在他的面前,「不信你看哪。」
沈宗良端出长辈姿态,压着笑,「开着车呢,别闹。」
「咦?」且惠不满地收起来,「不是你先问我的?」
沈宗良淡淡一问:「这些证件你还随身带着?」
她打工人的自觉,「是啊,怕甲方同你一样怀疑,身上总是带着这些。」
小姑娘要强,他倒不怎么质疑且惠的能力,不过是和她逗咳嗽。
这么一说,沈宗良才掀了掀眼皮,「怎么,有人说过这种话吗?」
且惠云淡风轻的,说:「当然有了,好几次去商务会谈上当翻译,那些老闆见了我就问,姑娘,你先说两句英文给我听听?」
她学得很像,老京片子客气又轻慢的口吻拿捏到位,还地道地吞了几个音。
沈宗良扯了扯唇角,「这是大家的刻板印象,总认为年轻漂亮的女性,专业功底就不过关。」
且惠嗤一声,「这个社会对女性一贯的偏见罢了。」
他沉默着,往旁边瞥了她一眼,说着自己还气上了,嘴唇微微撅着。
他们回了大院,一向清净的庭院里,唿啦啦站了一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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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疑惑地看了几眼,喃喃自语,「好像是万和的服务生?」
为首穿制服的那个,她在酒店大堂里见过两次,是那里的总负责,身上领着不低的职衔。
沈宗良停稳车,说:「是,我叫了餐。」
且惠觉得难以想像,「万和还能送餐啊?从来没听说过。」
像那种贵胄出入的园林,没了身份的加持,如今进去她都觉得拘谨,束手束脚不敢动。
即便是当年爷爷在,她也没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和排场。
就是五岁那一年,在万和的荣宝斋过完生日后,且惠总记着那儿的鹅掌好吃。
央求了几回,爷爷才在一次开完会后,让后厨打包了一份。
但也只有那一次而已。
沈宗良倒很平常的样子,「不叫他们送,我总不见得还自己动手。」
「沈总,有一种东西叫外卖,你知道吧?」
他点头,「知道。但我吃不惯那些。」
「......」
对,您吃饭的碗都得镶金边儿。且惠腹诽。
他们走到台阶上,万和的大堂恭敬欠身,「沈先生。」
「麻烦你,送到楼上去。」沈宗良淡淡吩咐,又转头来问且惠,「你吃过了没有?」
她摇头,「没呢。光顾着我那群学生,就这么出门了。」
沈宗良细看她的脸,好像比刚搬来的时候,又尖了一点儿。
他沉默了一息,像责怪也像心疼,「你不能学我,总是不吃晚饭。」
且惠往上站了一个台阶,仍然仰望他。
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了下,「我保证,今天最后一次。」
沈宗良笑了笑,「你最好是。」
第23章 插pter 23
万和送来的菜有八道, 由荤及素,主食是一品小米山参粥。
男大堂微笑着,「菜都上齐了, 二位慢用。」
沈宗良略一颔首,「小黄,今天辛苦你了。」
被他称作小黄的人笑,「分内之事,不谈辛苦。」
等人都走了, 沈宗良出声道:「好了,吃吧。」
且惠这才拿起筷子,从左看到右,「这是什么东西?」
她夹起面前的一例冷盘问他。
沈宗良看了眼说:「鲟鱼子鲍脯。」
他伸手去盛汤, 灯光下一只青白色调的手腕,把小碗端给且惠,「先喝点热的暖暖胃,来尝这道松叶蟹肉羹。」
她嗯一声, 搅动两下后抬起一调羹,「好香。」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舀粥,「是吗?比上次给你蒸的黄油蟹还好?「
「不一样的。」且惠停顿了一下, 「不过,那不会是你第一次做饭吧?」
好像除了那一顿, 住了这么久,就没看他下过厨。
他放下勺子,依旧是不辨情绪的声音,「准确来说, 回国后的第一次吧。」
且惠夸他,「那你在厨艺上还挺有造诣的。」
沈宗良夹起一片酥炸鸭舌, 「噢,我临时查的教程。」
「......好吧。」
吃完饭,且惠看他要去泡茶,便主动请缨,说让我做吧。
总觉得吃人嘴软,不做点什么事回馈沈总一下,觉都要睡不着了。
沈宗良把小罐茶叶递给她,「好,你来。」
她泡茶的姿势很老道,一双素白玉手,烫盏、投茶、摇香都赏心悦目。
且惠手提壶盖,轻轻刮去茶沫,出汤时尽可能地低,尽力不留余茶。
她给沈宗良斟上一杯,小朋友求表扬的神态问他:「怎么样?」
沈宗良抿了一口,略点点头,「还不错。一看就是跟陈老学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且惠惊讶道。
他不疾不徐地放下杯盏,「因为陈老也喜欢把沸水沖入壶心,老人家的习惯如此。」
且惠刚想说上两句,目光一转,发现了件清玩奇珍。
她迳自站起来,走到圆博古架前,对着一个白釉盘看个没完。
那白盘花口折沿,盘心印着双禽衔花图案,繁而不乱,工整素雅。
且惠的手撑在木架上,回头徵求他意见,「沈总,我能拿下来看看嘛?」
窗边月色溶溶,沈宗良举着杯茶笑了,「你看,看够了为止。」
她起身的那一刻,他还当出什么事了,原来不过为个盘子。
且惠小心翼翼地取下,坐回到沙发上,借着落地银丝灯,很仔细地瞧。
过了会儿,她求证般地问:「这是定瓷吧?」
沈宗良也没说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小时候耳濡目染过,她讲起这些来头头是道。
且惠捧着那个白釉盘说:「莲瓣纹呀,定窑器上最常见的的纹饰,它又通身细薄白润。」
「你很厉害,这就是定瓷,」沈宗良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我在纽约工作时,在一场瓷器拍卖会上,因缘际会拍下的。」
她得了夸,喜滋滋地又举高了些,翻到反面去看。
沈宗良睇去一眼,那釉色隔了上千年的岁月,白中闪着微黄,和灯旁的小姑娘一样,给人一种温软恬静的美感。
且惠看得久了,又因为怕摔,捏得很紧,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正要放回远处,却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被地毯捲起的一角绊倒。
往前倾倒的那一秒里,且惠根本反应不过来,但仍下意识地护着盘子,死命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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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页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方形大理石茶几上,心想这下死了。
那么尖锐的一个角,磕上去她今晚必破相,额头要保不住。
且惠索性闭了眼不去看,但下一刻,就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沈宗良是半路横扑过来的,他手里的杯子被扔在桌上,滚了两滚,掉下来碎了。
他的背抵上硬度极高的石面稜角,吃痛地皱了下眉,闷哼了一声。
且惠在他的怀里抬起头,髮丝凌乱,脸上惊魂未定,被吓得不轻。
她赶忙把那个白釉盘放上茶几,脱手后又去扶沈宗良。
沈宗良单手撑了地毯,由着她搀到沙发上坐着。
且惠挨着他坐下,惶恐不安地打量他,悻悻地去揉他后背。
她低着头,苍白的脸颊蹭在他胸口的白衬衫上,「你很疼吧?」
沈宗良吸了口气,「没多疼,不要紧。」
且惠还在自责,「都是我不好,走路也不知道当心的,对不起。」
「再当心的人也难免有失误,」沈宗良拍拍她的后脑,充满安抚的意味,「真的没事,你没磕着头就好。」
她撤回手,迷离惝恍地仰起头看他,嗓音稚嫩而脆弱,「为什么?」
沈宗良不懂,他宽大的手掌仍贴着她的头髮,「嗯?什么?」
他问着她的话,循着她脖颈处的暖香,脸往下更贴近过去。
他们离得太近了,彼此呵出潮热的潮热的气息。
且惠的鼻尖几乎要擦上他的嘴唇,她的胸口起伏剧烈。
她再也装不下去,不能总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对一切的暧昧视而不见,跟他亲仁善邻地装下去。
落地灯形同虚设,光与暗共同酝酿了一场引人入胜的迷局。
且惠心里那份懵懂的渴望,在这样的昏暗里被无限放大。
她的双颊涌起红潮,「为什么总是这么看重我?」
且惠记得和他接触的每一样情形,一帧一帧记在心里。
在那辆出公务的迈巴赫上,在绿草成荫的高尔夫球场,在夜深的万和酒店门口。
所有这一切,都把她弄得心神不宁,从日到夜的自我怀疑。
她问得理所当然,是换了任何一个正常女孩,都会有的疑惑。
沈宗良的表情也很理所当然。哪怕与她鼻息交闻,唿吸近在咫尺。
他的骨血里躁动着慾念,声音却很平静,「小惠,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她喃喃,「我知道一点儿,但不敢信。」
且惠的嘴唇在他眼前张合。红润的,饱满的,宛如挂在枝头长熟了的桃子。
她靠得太近了,只要他一低头,就能吻上她。
沈宗良的喉结急剧咽动一下,小腹里像烧起了一把火。
这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他的嗓音烧得干哑。
而话说出口,却仍然低沉有力,他问:「你不敢相信什么?」
沈宗良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已经把人逼到了这个份上,还这么逻辑分明、有耐心地引导她。
且惠心里这么想着,也顾不得那些惧怕和威慑,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说得很快,面红耳赤的,轻喘着吐字,「不敢相信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
他们的手臂交迭着,几乎是抱在了一起。
沈宗良轻托住她的脸,很熨帖的微烫。
她这种天真直白的表述力,使他这个虚假的中年人感到惭怍,也令他十分受用。
沈宗良温柔注视她良久,缓缓开口,「还是相信吧。」
寂寂灯影里,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又带着几分哑,像吞了一百颗诱人的禁果。
且惠的手被他握住,柔软的后背也落入他的掌控。
她的目光渐渐失了焦,思绪陷入一片巨大的空白里,如堕云雾之中。
沈宗良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身上的沉水香将她团团围困,那感觉像溺水。
她无助地张着唇,「我......我......我还没准备好。」
沈宗良忽然笑了,暖暖的气息呵在她鼻尖,「和我在一起,你要准备什么?」
仅仅是对视了片刻,且惠就不大受得了,她快融化了。
她侧了侧头,避开他直视的目光,把脸埋进他的胸口,猫儿似的蹭了蹭。
她一颗心是软绵绵的,声音也是,「沈宗良,我有点害怕。」
他干燥的手掌捏着她细腻的后颈,「怕什么?嗯?」
且惠心跳激越,从小她的身体就不是很好,脆弱而敏感。
被沈宗良这么一揉,几乎是浑身瘫软在他怀中,面庞滚烫。
她睫毛颤动着,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衬衫,「什么都怕,沈宗良,我什么都怕。」
怕这只是她痴心妄想出来的一场梦,天亮了就要醒。
更怕他们天差地别的身份,会让眼前过于圆满的一幕,註定只能是黄粱一梦。
沈宗良感觉到怀里的人体温在升腾,连脖子都泛着粉红。
她瘦窄的肩膀因紧张、恐惧和未知而轻轻颤抖,让人生怜。
他的心软烂成泥,放在且惠背上的手一再收紧,快要失去克制。
沈宗良闭了闭眼,吻上她的髮丝,「不要怕,什么都不用怕,我会安排。」
且惠有些胆怯的,伸手环住他的腰,嗯了一声。
有时候想想,她这将近二十年的人生,过得未免太循规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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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页
家中富裕时,她是个人见人夸的乖囡囡,做着最端庄的表率。
后来到了江城,因为父母的落魄潦倒,她更是百倍的听话,从未有过一天反叛。
也许太懂事的人,都会有一场迟到的叛逆期,且惠在心里对自己说。
要不然她就太难受了,无法面对自己,面对沈宗良的喜欢,面对妈妈。
她总要给无处宣洩的感情开一道小口子,给自己一点喘息的。
否则像充饱气的球一样,再往里面施加压力,很快就要炸得四分五裂。
好比小时候从东京买来的那个八音盒。
法院来查封财产时,且惠做贼一样偷藏起来,不敢叫人发现。
那会儿她不懂,即便不藏,这样的东西也没人会要。
后来被带到江城,她经常在傍晚时分拿出来,倚在阁楼上听一听。
然后闭上眼,想像自己正在国家大剧院里翩翩起舞,台下掌声雷动。
再肯接受现实,偶尔也需要一点虚荣的奖赏,才好继续抵抗洪流般的世俗。
现在她有了比八音盒更好的礼物,这个人坚定有力地将她抱在怀里。
且惠在他身上伏了很久,闻饱了柔润的沉香,头有些晕。
她推开沈宗良,「有水吗?我有点渴了。」
他弯了弯手指,从她的脸颊上刮过,「我去给你倒。」
沈宗良起身的瞬间,且惠条件反射地仰头,她说:「谢谢。」
他笑了,笑她骨子里还是那么地乖,「看来你还得适应一下。」
且惠眼眶泛着微红,疑惑地问:「要适应什么?」
他没回头,「适应毫无负罪感地支使男朋友这件事。」
男朋友。这三个字魔力好大。
让且惠一下子全身酥麻,脚底心泛软。
她分明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却仿佛一脚踏空般的心虚。
沈宗良端来一杯温水,且惠就着他的手喝起来。
她喝水的时候动作很轻,小口小口的,像没满月的小猫吐舌头。
且惠喝完,又习惯性地想说谢谢,见沈宗良挑了下眉,咽了下去。
她还是担心他的伤,「你这里有药酒吗?我给你揉揉吧。」
这架茶几的边缘看起来实在硬,沈宗良被那么大的外力撞上去,应该伤得不轻。
沈宗良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药酒倒是有,不过,你会吗?」
且惠想试试,「小时候我扭伤了脚,爸爸给我擦过,手法我记得一点儿。」
她说话声音很低,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怎么回事?她好像还更容易害羞了,没一点鬼用。
沈宗良指了下窗边,「药酒在那边,我先去洗个澡。」
「啊?」且惠勐然抬头,眼中溢出柔光点点,「还......还要洗澡?」
「你不知道擦完药酒后不能洗澡?」
他问话的表情里透着一丝惊讶,显然是装的。
且惠轻轻喔了一声,「好像也对,那、那你去洗吧。」
她静静坐了会儿,想起那个白釉盘还被晾着,于是站起来去放好。
她小心捧牢了,低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一步都不敢乱走。
到了小叶紫檀架前,举起来稳噹噹地放好。
她哈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边缘,「今晚多谢你了。」
论起来,全是这件古董牵的线、搭的桥。
不然,依她的性子,到搬走也不知道会不会开口。
至于沈宗良,那就更不是鲁直的人了,不像肯轻言心事的。
但是桥搭了,线牵了,然后呢?他们就能走下去了吗?
夜风从窗帘的缝隙里涌入,捲起一浪又一浪的白纱。
且惠怔怔地站在那儿,手上擦拭的动作来来回回,最终苦笑了一下。
她心里明白,这条路是无论如何走不通,也走不远的。
沈宗良和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该有这种旖旎的交集。
硬要捆在一起往下走的话,只会让各自都失去方向,离终点越来越远。
可他的喜欢那么难能可贵,天底下没有人能拒绝得了。
且惠从来不自诩清高,浑身上下,也只有这么一点性情,勉强能够称得上淡泊。
可面对沈宗良时,她也一样无法抗拒,庸俗到家了。
她嘆声气,或许这就是命,是躲不掉的劫数。
第24章 插pter 24
沈宗良穿着家居服出来, 就看见钟且惠柳眉微锁,正对着一面瓷器墙发呆。
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挑动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经, 叫她思虑重重。
从在陈老那儿见到她时,他就觉得这姑娘身上有股难以调和的矛盾,如春日里拨不开的柳絮。
他把擦头髮的毛巾丢下,走到她的身边,「小惠, 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呀,我等你呢。」且惠摇了摇手里的药酒。
她沖他笑,苍白的脸色配着微红的眼尾,灯光下有种脆弱易折的美。
且惠拉着沈宗良坐下, 掀起他的黑丝绸长衣,背上一道红紫伤口。
那口子有拇指粗,皮肉略微凹陷下去,青红相接。
她倒了点药酒在手心里, 搓热后覆在他的后背上,「疼吗?」
沈宗良卷着衣服下摆,「你能有多大的力气?挠痒一样。」
且惠觉得他在故意安慰自己。
她吸口气, 「但是它看起来很吓人,很重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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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页
沈宗良哧了下, 「这才哪儿到哪儿?小时候不听话,老爷子抄起鸡毛掸子就打,比这重多了。」
她用手掌揉了个三四趟,实在没力气了, 才把他的衣服放下。
沈宗良不觉得多疼,只不过她的手掌很烫, 丝丝缕缕的,煨得他心里发热。
且惠盖好瓶子,抽出湿巾擦手,「看得出来,你爸爸应该是个严父。」
以前听她爷爷讲,沈忠常在大会上布置工作时,底下个个都是屏气凝神的。
沈宗良牵了下衣摆,转过去看她,「噢,钟小姐也知道他?」
且惠横他一眼,眼中微波粼粼,「全国人民都知道吧。」
刚才透支了大半体力,她说话时都带着一些喘,说完仍气息起伏。
他听着她略显侷促的唿吸,「你这个身体啊,真是差。」
事实上他很早就发现了,上次她在大院里给袁主任她们示范跳舞,跳完也是气喘吁吁的。
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舞蹈机构里兼职,回了家后还要看书复习、写论文,熬上大半夜的。
且惠一只手抚着胸口,平静片刻,「一时用大了力气,没事的。」
沈宗良深望她一眼,「就算是使了吃奶的劲,也不是你这个喘法儿。」
「我是低精力人群,跟你这种不用睡觉的精英人士呀,没有可比性的。」
说到睡觉,且惠才惊觉外面天黑透了。
她放下手里头的东西,「很晚了,我还有两套题没做呢。」
沈宗良抬高音量,「两套?那得做到几点?」
且惠自己也觉得离谱,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那就做一套。」
「那也够久的。」沈宗良估摸了下时间,「你不要睡觉了?」
她抓起他的手腕晃晃,「我做雅思阅读很快嘛,不要多久的。」
「撒娇也没有用,」沈宗良牵起她往外走,「我陪你去拿上来做,我盯着你。」
一时间,且惠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读初三时爸爸还没去世,她为了考上市重点高中,也是不要命地学。
有时候很晚了,爸妈都已经睡下了,她还在客厅里开夜车。
记得有一次,爸爸哈欠连天地从房里走出来,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一点多了。
他过来叫宝贝女儿去休息。且惠头都快埋进卷子里,手上的笔不停,嘴上敷衍着,「就快了,写完这篇英语作文。」
钟清源夺了她的水性笔,「你一个字都不许写了,现在就给我去睡觉。」
且惠嘟起嘴,「你不让我做完,那我也不要睡了,反正也睡不着。」
「好吧好吧,我看着你写,」钟清源最终拿女儿没办法,他坐下来,「做完马上回房间啊。」
她飞快地把笔扯过来,「谢谢爸爸,爸爸最好了。」
眼下,沈宗良监考官一样看着她翻书包。
且惠拿出那本雅思真题精讲,趁他不注意,又摸了本刑法题集偷偷带上。
沈宗良假装对她的夹带私货视而不见。
他心想,这姑娘怕学得走火入魔了,看着清瘦羸弱,倒有一身吃苦耐劳的本事。
沈宗良把书房让给她,自己坐在旁边看材料。
他的书桌很大,除了电脑、檯历这些基础的设施,南角放着一盆新修过的虎头茉莉,杂而不乱。
且惠拈起一片叶子闻了闻,「好别致,很少有人在桌上放茉莉。」
「茉莉香气有镇静宁神的作用,」沈宗良翻了一页,随口应道:「也只是恰好这段时间喜欢。」
「噢,这样。」
原来他喜欢什么都是一阵一阵的,没个定性。
那喜欢她这件事呢,也是这样吗?
今天喜欢,明天一早睁眼醒来,就又不喜欢了。
且惠讪讪地收回手。
诚然,如她家幼圆所说,她骨子里就是矫情而敏感的,患得患失。
但且惠没有任何办法,她已经长成这样的性格,在种种条件之下。
家里并没有能为她托底的人。
因此,她始终无法不计后果、不讲分寸地去做某件事。
哪怕她已经这么地被沈宗良迷住。
且惠不再发问,捋了捋头髮继续审题。
还是读书牢靠些,至少装进肚子里了,就成为她的东西。
而一张张漂亮的卷面分数,以及出色的期末绩点,能将她送到想去的地方。
只有在这个层面上,走过的每一步路才算数。
沈宗良卡着时间,一个小时之后喊了停,「好了,休息。」
且惠把笔盖好,合上书欢唿,「哇哦,正正好写完。」
她得意地扬了扬唇,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
他把手里的材料放下,无奈笑笑,「走吧,送你下楼。」
到了一楼,且惠站在门口和他说晚安。
这么一个美好而温柔的夜晚,她觉得应该有一个吻来结束。
但昏暗的楼道里,沈宗良只是站在她面前,一张脸上交错各路光影。
她这个太沉稳的男友,好像什么也不打算做。
他只在意她差劲的身体和作息,脑中丝毫没有这些浪漫元素,根本就是长辈。
沈宗良说:「早点睡觉,明天见。」
她还是笑了,为他的绅士风度,「明天见。」
送女生到了家门口,又就这样空空折返,这很老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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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页
这份礼遇使他看起来,愈发有种克制的高冷禁慾,且惠好像更喜欢了。
开门后,她把书放在了玄关柜上,又迅速扭过头。
她纤长的双手攀上来,搂着沈宗良的脖子,在他颊边落下一个吻。
这举动对她来说也是第一次,亲完就满脸通红地跑了进去。
月光从窗户里投进来,沈宗良面容深峻地站直了,没反应过来。
等到怀里那阵暖香跑远,才缓缓地勾了一下唇角。
直到手机震动数下,沈宗良看了眼屏幕,「有事?」
他的语调是微微上扬的,和平时的刚硬有些不同。
唐纳言在那边笑,「听起来心情很不错啊,沈总。」
沈宗良靠在楼梯边,懒得和他耍嘴皮子,「没事我就挂了。」
他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平静无波,在和小姑娘发生了肢体接触之后。
一整个晚上,对沈宗良来说是场巨大考验,好几次了,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
按理不应该的,他一直把自己的欲望框陈在符合自我期待的范围内。
唐纳言欸了两声,「有事有事。明天周覆就回来了,给他接个风。」
「好,你把地址发我。」
「还有啊,我跟你说你那表......」
沈宗良不耐烦地打断,「老唐,明天见面说吧。」
他撂了电话,从兜里摸出最后一支烟,咬在嘴边点燃。
白烟裊裊地升起来,红星明灭里,沈宗良深吁了一口,爆珠在齿间破开。
他无声地吐着烟圈,模样有些失神。
末了,他把烟拿下来,任由它寂静地燃着,积成长灰。
到底怎么搞的,连国会那帮刁钻的议员都没难倒他,被个小姑娘弄得进退不得。
他甚至连手都不敢乱伸,不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完全成了个毛头小子。
刚才她跑过来,他也很想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又怕吓到她。
沈宗良站了很久,望着且惠紧闭的房门,长久地与黑夜对峙。
难得,在跌宕震颤又惴惴不安的思绪下,且惠还能睡得着。
头一天放假,她还歇了一个懒觉,到九点多才起。
下午要坐高铁去阿那亚,她洗漱完,收拾好要带的东西,端了杯牛奶站到窗边喝。
角落里那盆蟹爪兰长得很好了,叶子没有掉,花也开了。
之前且惠在清理院子时,看见它被曝在日光下就担心,怕它有一天会晒死。
蟹爪兰喜阳,可又不能过分暴露在光照下,叶片灼伤后会发黄。
且惠握着杯子出了会儿神,这怎么那么像她。
她对沈宗良也一样,心嚮往之,又不敢过分地靠近,过分地爱他。
既然早晚要分道扬镳的,陷得太深误人也误己。
可有没有人能告诉她,深与浅的界限又在哪里呢?由谁来裁夺。
怀着这样的心事,且惠温吞吞喝着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沈宗良穿了身运动服,漆黑的额发上沾着汗,像是刚跑完步回来。
且惠一点不奇怪,他看起来就是常年健身的那种人,肌肉紧实,体脂率很低。
她把玻璃杯放下,探出头和他打招唿,「早。」
刚运动完,沈宗良的唿吸也平稳,一丝喘也没有。
他抬腕看表,「不早了吧小姐,十点了。」
且惠问:「可今天放假不是吗?你也起那么早啊?」
「处理了一点事情,」沈宗良隔着大半个院子和她说话,「吃早餐了吗?」
她扬了扬杯子,「吃了一片吐司,刚喝完鲜奶。」
他带了些难以相信夸她,「这么乖。」
她低头,伸手拨了拨面前那盆高而青翠的散尾葵,「我下午就去阿那亚了。」
沈宗良嗯了一声,「我派车子送你,国庆客流量太大,就不要挤高铁了,好吗?」
且惠张圆嘴,「可是我学姐那里,我怎么.......」
「如果你要我替你打电话解释的话,我也可以代劳。」
他贴心得可怕,甚至还要亲自通知,且惠赶紧摇了摇头。
彭学姐家境很好,她的父母都是东远的中层,兼职是为了锻鍊口语而已。
不敢想像她接到爸妈领导的电话会是什么表情。
且惠只是设想了个开头——「彭真同学你好,我是沈宗良。」
停止吧,这已经够让人窒息的了。
且惠当即表示:「我可以自己和她沟通,谢谢。」
沈宗良点头,「那出发时间自己定?」
她说:「嗯,下午两点吧,正好到那边吃晚饭,明天才接团呢。」
他没有异议,指了一下楼上,「我先去换身衣服。」
且惠沖干净杯子,倒扣在大理石檯面上沥水。
这个上午她少见的没学习,而是挑了部英国纪录片看,找找语感。
片子是她随便选的,2011年首播的《the queen’s pces》,展示了豪华精美的皇家寓所,bbc的雍容范儿和高贵冷艷的皇家气场一碰撞,火花四溅。
她一开始坐得很端正,聚精会神地听每一个发音,再喃喃重复一遍。
渐渐地就困了,且惠歪倒在皮沙发上,全身上下只有嘴在动。
连沈宗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且惠就感觉头被人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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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页
然后就闻见他的西服裤上,一道再清润不过的檀木香气。
沈宗良坐下来,把她的脑袋抬到了自己大腿上,小心翼翼的。
他人往后靠了靠,「才刚吃过早餐,躺太矮了,小心胃液回流。」
她的耳朵被压住了,砰砰的心跳被放大数倍,立体音一样迴绕。
且惠没敢挣动,就按他的意思继续睡着,「我没关门吗?」
沈宗良拨开她颊边的头髮,「没有,我以为你知道我要下来。」
她回想了下,「可能没关紧,出去熘达了一圈,忘了。」
沈宗良陪她听了会儿,实在没什么意思,「看这个不觉得枯燥吗?」
她眼睛盯着屏幕,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摸到了他的手。
且惠索性握住了两根手指,摩挲起他的掌心来,「躺沈总身上看呢,怎么还会无聊?」
她很喜欢他这双手,宽大、白净,根根骨节都明晰。
且惠突发奇想地问,「诶,你去过伦敦吗?」
沈宗良匀缓地跟她讲,「去过那么几次,大部分时候是在夏天,满街穿格子裙的男孩,人们戴着復古的羽毛礼帽,很多元的一座城市。」
他的语速很和缓,不快不慢的,尤其看着你的眼睛时,给人以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但且惠不喜欢,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耍官腔,作报告一样正式。
她嘟嘴,「又不是让你写游记,讲点浅显易懂的嘛。」
沈宗良低头看她,「请问我哪一句您没听懂?」
且惠气得快坐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太正经了沈宗良。」
下一秒,沈宗良有些欠儿登地说:「伦敦吧,除了风景美点儿之外,也没别的。治安挺废,走在街上不留神就被飞车给抢了,还有百年基建,包浆地铁。」
且惠实在没撑住笑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转过去,笑得把脸埋他小腹上。
沈宗良看她那样也忍不住跟着笑。
他边摇头,边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你别笑噎住了。」
且惠眼泪花都出来了,她用手指擦了擦,肚皮仍然一吸一鼓的。
沈宗良大力捏了下她的鼻子,「就爱听这样的片儿汤话是吧?」
她点头,「你这么着,让我觉得没什么距离感,像个活人。」
「这叫什么话。」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
且惠也没心思看纪录片了,水汪汪地盯着上面的人看。
他可真好看啊,高挺的鼻樑,深邃的眼睛,很经得住琢磨。
以致于往后漫长的岁月中,且惠的眼里再也装不下另外的人。
第25章 插pter 25
沈宗良伸手蒙了下她的眼睛, 「还没看够?」
却被且惠一把抓住了,「沈宗良,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是不是?」
他从鼻腔里哼出声笑来,「怎么总说这种多余的废话。」
她牵了牵他的衣摆,「说嘛,是不是?」
沈宗良揪了下她的脸,「是, 当然是。」
且惠转了个身,重新把脸闷进他的衬衫里,深深嗅了一口,好香。
他不晓得, 她这个人有多没安全感,总是要反反覆覆地确认。
两点还没到,车就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方伯来敲门拿行李,「先生, 就只有这个箱子吗?」
沈宗良也不确定,扭过脖子问正化妆的且惠,「小惠, 是吗?」
且惠抓着大号梳妆镜,刷睫毛的间隙看了眼, 「嗯,就那一个。」
方朴是跟在姚梦身边多年的老人儿了。
沈家办完丧事后,他回老家休息了三个月,如今仍旧回来开车。
姚梦说她也不大出门了, 家里用不上这么多人,就派了他去照顾老二。
沈宗良自然知道他妈妈是什么心思。
不爱出门是假, 把个眼线弄到他身边是真,就这么点把戏耍来耍去的。
在方朴来见他的第一天,沈宗良就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给了好大一个下马威。
那日,沈宗良坐在上边喝着茶,「方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脾性你知道。」
方朴连忙说知道,都知道。
沈宗良笑:「您老也不用怕,只要我的耳根子清净了,大家都好过。」
言下之意,倘或姚梦整天揪出些琐碎来对他说长道短的,他一个都不放过。
方朴吓得只擦汗,怎么出了一趟国回来,老二比从前更难服侍了。
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意见不合冲撞起来,沈宗良也照拍桌子不误。
家里无人敢惹他,到后来连沈忠常都只挑他顺耳的说。
他想不到,这么个刚强不可夺其志的沈家老二,也有这样言语温柔的时候。
且惠化好了,提着她的托特包站起来,和沈宗良道别。
她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点捨不得地说:「我很快回来。」
沈宗良摸了摸她的发梢,「海边风大,披肩带了没有?外套呢?」
她的手在他手臂上滑动一下,「都带了。」
临出发前,沈宗良为她关上车门,吩咐说:「方伯,送钟小姐到酒店,路上慢点。」
方朴戴好白手套,点点头,「好的。」
且惠隔着车窗同他挥手,用唇形说了声bye-bye.
沈宗良淡淡点头,「去吧。」
且惠怏怏回头。没有拥抱,也没有吻别,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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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她也要走个三四天的呀,沈宗良怎么这样。
她头一次感到,深沉内敛这样的特质显影在男人身上,竟也能成贬义词。
还没出大院,冯幼圆的电话就来了,她抱怨说庄新华没等她,家里司机又去了接她爸。
且惠感到奇怪,「庄新华把你都给扔下了?那他一个人干什么去啦?」
「谁知道呢!最近和谦明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冯幼圆举着手机站在马路上,「你出发了吗且惠?我现在去高铁站找你还来不来得及?」
且惠说:「我没坐高铁,你把你的位置发我,我过去接你吧。」
「还开车去啊?」幼圆觉得有点不大对,「你一个人吗?」
她看了眼前面的方伯,「嗯,我坐了车,路上说吧。」
方伯在后视镜里打量了且惠一眼。
这个年轻姑娘很耐看,就是四肢太纤细了点儿,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
明明也没有皱眉,但就是觉得她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看老二对她的态度,想必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了,方伯也不敢怠慢。
他自我介绍说:「我姓方,是给沈先生开车的,钟小姐是吧?」
且惠忙坐端正了,「方伯您好,就叫我且惠好了,家里人都这么叫。」
方朴点头,这姑娘倒是个好相处的,说话也和气。
她报了一个地址,「方伯,先去接我一个朋友。「
方朴转了个弯上高架,「好的。」
「谢谢。「
「不用客气。」
蓝湛湛的天里,冯幼圆看着那辆金顶迈巴赫朝她开过来。
再一看车牌,是沈总日常坐的没错,何况开车的还是方朴。
她坐上去,笑着和方朴打招唿,「方伯您好。」
这是沈夫人身边的人,冯幼圆自小在这个圈子里,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方朴也微笑致意,「冯小姐,你好。」
瞧两个丫头欲言又止,互相的目光都在脸上转来转去。
方朴识趣地将挡板升起来,「你们俩聊吧,我不听。」
幼圆吐了下舌头,「谢谢啊方伯,我还真有话审她。」
挡板将车内隔成两个空间,后排宽敞安静。
且惠觉得这个氛围,她们都可以开瓶香槟喝一喝了。
她去按中控台的旋钮,幼圆问:「你要干嘛?」
且惠研究了一下,「我看沈宗良弄出过冰镇威士忌来,试试。」
冯幼圆把她扳过来,「别搞这些没用的,我问你这怎么回事?」
「哪个?」且惠装傻充愣,「什么怎么回事?」
她指了一圈车内,「沈宗良的车,沈宗良的人,你说呢?」
且惠嗯了声,学着沈总无波无澜的语调,「就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和他在一起了。」
幼圆控制不住地激动大喊:「我的个天哪,这盛世如我所愿!」
且惠吓得去捂她嘴,「小点声行吗?方伯听见了多丢人哪。」
「来,说说细节,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了。」
香槟没找到,且惠开了矿泉水喝。
她言简意赅地说:「就是那天晚上,他突然胃痛,我照顾了他半夜。」
幼圆摸着下巴感慨,「哎哟喂,侍药床前,小意温柔。」
且惠翻个白眼,「我和他说了很多话,说在江城多么难,说起了我的pony。他没什么反应,我自己哭上了。」
「哎哟喂,倾诉过往,惹人怜惜。」
「昨晚在他那儿吃饭,我差点磕着茶几,他就那么冲过来抱我......」
且惠忽然顿住不说了,幼圆着急地去催她,「讲啊,抱你然后呢?」
她说:「我怕你又要哎哟喂,先留空间给你发挥。」
也不知道冯幼圆哪来这么多的词。
「……」
且惠朝她摊摊手,「也没什么了,我觉得他有点太在意我,就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就跟你那天怀疑的一样。」
幼圆剧烈甩动两下头髮,「不会吧,还能这么直接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明目张胆勾引沈宗良的前辈们,死得也太冤了点。
有一次珠宝晚宴上,李家的那个大女儿穿得花枝招展,故意摔进了沈宗良怀里。
面子上的功夫沈总倒是做了,很绅士地伸手扶了她起来,问她有没有事。
李家的得寸进尺,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趁便就往他肩头靠。
但沈宗良下一句话,就叫她从头凉到了脚后跟。
幼圆还记得,他当时手里端了杯酒,口气拒人千里,「李小姐,你这个风情卖弄的,稍显廉价了吧?」
当时幼圆才十五岁,躲在罗马柱后看的津津有味,心想小沈叔叔的模样真潇洒,也真冷情啊。
她回过神,看见且惠笃定地点头,「就直接问,还有什么好婉转的。」
「然后呢?」幼圆一脸听灵异故事的表情,「他就说是?」
「嗯。」
冯幼圆的两只手用力地插进了发缝里。
过后,她又忽然放下,两眼放光,「给我来两个沈总这档次的,我现在强得可怕。」
且惠喝了口水,无可奈何,「......你有时候吧,就和我一样神经。」
从小到大,她俩能一直玩儿到一块去不是没道理的。
幼圆呵呵直笑。
很快她又觉得不对,「不是,我请问呢,如果他否决了你,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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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拧紧瓶盖,往杯筒里一放,「那我不就知道答案了吗?以后就死心了。」
被他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沈总拒绝的女人不要太多。
何况,她在大院里又住不长久的,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见他,怕什么没面子。
「要不怎么说呢,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幼圆说。
且惠只觉得听了个笑话,「我算什么勇敢?不过被逼到那份儿上了,不说都不行。」
幼圆好奇地凑过来,「咦,他拿什么逼你了?」
「万中无一的男色。」
「……」
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歪到一边去了。
幼圆撇了下散落的头髮,「真的,我还是要恭喜你,得偿所愿。」
不为对方是沈宗良,仅仅是她得到了心上人正向的情感反馈。
且惠只觉得害怕,「但是幼圆,他这根枝头太高了,实在不是我能碰的。」
「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
「当然不会。」
幼圆握起她的手,「你既然喜欢沈宗良,和他在一起是很好的,我相信他会照顾好你。只是呢,不要想能有什么结果,享受过程就可以了。沈夫人可不是个清淡的角色,她拣选儿媳妇的眼光挑着呢,这个不行那个不妙的,咱们犯不上去受她指指点点。」
意识到说的太严重,且惠听后,脸色也不好。
幼圆又接着补了句,「不过咱们年纪小,比沈总玩儿得起,大不了,将来分手就是了。」
且惠听从且盲目地点头。
她知道幼圆是一片真心为她好,话也说得委婉。
虽然难堪,但不晓得有多少人上赶着去求沈夫人的指点呢。
可幼圆说的是,咱们犯不上。
沈家的门槛是很高,但对于不想进去的人来说,就算是堵墙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没有任何退路,清醒就是她唯一的退路。
车厢内瀰漫一阵悲哀的安静。
且惠苦涩地动了动唇角,天下哪有这样谈恋爱的?
八字刚一撇,就已经预见了败走麦城的结局。
讲到底,还是他沈宗良这个人本身太具诱惑力,身世又太好的缘故。
忽然,她嘆了一口气,「要是没搬去你外公那里住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碰上沈宗良,不必一边抗拒不了对他的迷恋,一边对前路感到惶惶难安。
「哎呀。」幼圆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总想那么多,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谁年纪小的时候没谈过两场没结果的恋爱,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样。」
且惠她灰心地点头,「嗯,也对。」
从这点来说,沈宗良成熟稳重,外形俊朗。
他的方方面面都是个很好的男友人选。
到阿那亚是六点多,海边的天灰濛濛的,天气预报说会有雨。
方朴送她们到云颂酒店门口,又下车去开后备箱,把行李箱搬下来。
幼圆的行李是且惠的三倍,三个同系列的限量款箱子,就这么往门口一堵。
且惠替她推了一只,笑说:「冯小姐的东西真多。」
她把墨镜一戴,「度假嘛,漂亮裙子、泳装总是要带的呀。」
且惠跟方朴道别时,碰见沈棠因和杨雨濛挽着手出来。
她挥挥手,「辛苦你了方伯,回去小心开。」
方伯让她进去,「没事的,你休息吧钟小姐。」
杨雨濛眼尖,拱了一下棠因,「这不是你小叔叔的车吗?还是方伯开来的。」
但沈棠因比她更早看见,尽管钟且惠背对着她们,她仍一眼认了出来。
她的气质极出众,光是那条白皙修长的脖根,就够引人注目了。
沈棠因猜到了点什么,「雨濛,我们去吃饭吧。」
她不想说,也不想看身边这个炮仗当场炸起来。
而杨雨濛已经松开了她,走过去质问且惠。
钟且惠才刚转身,就被她拦住了半边去路。
她保持得体的微笑,「濛濛,你比我们先到了。」
但对方很不客气地交臂问她,「怎么是沈叔叔派车送你来的?」
杨雨濛这脾气真是多少年都没得改的。
且惠答非所问,「沈小姐在等你吃饭呢,快去吧。」
杨雨濛被她这种无视且高傲的态度彻底激怒。
姓钟的破落户是不是太不尊重她了?
她大喊了句,「你很会勾引人是吗?这么快就得手了。」
身边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
且惠不得不停下来,「请问我勾引谁了?」
她指了下已经成为一道黑影的迈巴赫,「还用说,就是沈叔叔啊。」
且惠语速匀称地问:「那好,沈宗良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他是我......」杨雨濛急得跺了跺脚,「他是我闺蜜的叔叔。」
她缓缓笑了,「原来你也知道,他只是你闺蜜的叔叔,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也好意思来问我呀?」
第26章 插pter 26
冯幼圆把行李箱交给了大堂, 立刻赶过来。
她怕且惠说话太柔,在吵架一事上战斗经验不足,太容易吃亏。
她本来还想撸起袖子上阵, 亲自嗷两嗓子的。
但一看情势,且惠四两拨千斤地就把杨雨濛噎死了。
而且全程轻声细语,连音量都放得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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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争吵,倒像是开导幼儿园的小孩。
杨雨濛涨得脸通红,估计也不怎么觉得羞, 单纯被气得。
她吼道:「你不要得意的太早了!谁没坐过沈叔叔的车似的,这也不能代表什么!」
且惠轻轻点头,「你看,道理你全都明白, 既然不代表什么,你在干嘛呢?」
杨雨濛梗着脖子怒目而视,「我在提醒你,不要做一些不合身份的事。」
「嗯, 你很有身份,在这么多人的地方让自己好看,真是有面子。」
且惠说完, 旁边的雷谦明和胡峰发出一声爆笑。
胡峰抽了口烟,「惹到且惠, 她算踢到一块钢板了。」
杨雨濛恶狠狠地瞪过去,「笑什么笑!」
雷谦明赶紧摆摆手,「没有,胡峰给我看一段子。」
且惠正要走, 沈棠因轻轻叫住了她,「所以, 你是和我小叔叔在一起吗?」
她又只得停下,阻止要上前发声的幼圆。
且惠一只手攥紧了她,「沈小姐为什么不去问你叔叔呢?」
沈棠因张了张嘴,她哑然,「我先碰上了你,当然是先问你了。」
她的教养很好,但到底年纪还小,敌不过天生的好奇心作怪。
且惠笑着摇了摇头,「不,因为在你们看来,解释从来都是下位群体要做的事情,对吗?因为我不如你们有家世,所以你们都选择向我提问,也认为我有必要回答。是啊,二位都这么抬举我了,我怎么还能不圆场?」
她的口齿真是过分伶俐了,头脑也是不一般的清楚,看事又通透。
沈棠因被惊到,那一瞬间,她觉得钟且惠的神态,很像她二叔。
她还小的时候,看二叔就是这样和爷爷回话的,固我且坚定。
忽然间,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二叔会这么喜欢她了。
他一定也在钟且惠的身上看到了点什么。
她外表娇柔,实则非常有想法有主见,才能在风雨中长大。
这种蓬勃向上的生命感,比好看的皮囊更具杀伤力。
沈棠因向她道歉,「是我们冒昧了,不好意思。」
且惠说:「没关系,各自有立场而已,不存在对和错。」
还是魏晋丰喊散了人,「好了好了,都别看了,吃饭去。」
她挺直了脖颈,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和幼圆一起进了电梯。
魏晋丰最先去看棠因,「没事儿吧,棠儿?」
沈棠因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她说得对,我傲慢而不自知。」
魏晋丰向来站她这边,「没有你这样事事反省自己的,我看钟且惠也是飘了。」
她笑,「钟且惠这已经算给面子了,一直站在这儿忍受着质问。她要不好,抬出我二叔来压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么说,她确实已经跟你小叔叔......」
沈棠因点头,「就算现在还没有,也差不离了。」
这样的节假日,她小叔叔的车一般是不开出京的,太引人注目。
能让方伯来送钟且惠,已经是破了例了。
如果还嘴硬他们没什么的话,沈棠因是不信的。
魏晋丰啧了一声,拍拍脑门,「我们庄儿命真苦啊。」
杨雨濛瞪他一下,「庄新华又怎么了?」
「你没看见那边礼堂里舖满了空运来的雪山玫瑰啊?」
「看见了,摆得挺漂亮的,怎么了?」
魏晋丰说:「怎么了!庄新华打算明晚表白来着,全废了。」
「跟钟且惠?」杨雨濛提到这名字就气愤,「他们俩不是髮小吗?」
「那也没什么不对吧,钟且惠救过他命的。」
杨雨濛望了一眼电梯,「要是庄新华早点下定决心就好了,搞什么!」
沈棠因微微嘆气,「没用的,濛濛,缘分来了,谁也挡不住的。」
她相信,就算钟且惠成了庄新华的女朋友,也照样会分手。
情侣之间也讲个高低强弱,庄新华是压不住钟且惠的。
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使钟且惠过早地认清世界的真相。
庄新华这种的小男孩,对于她来说太小儿科。
这让钟且惠怎么喜欢的起来呢?
她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至于她二叔,就不要说他本身的魅力了,光是人格里辐射出来的附加物,比如客观、冷静和理智。仅仅是这一小部分,就足够让小女生心动了。
沈棠因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想着。
魏晋丰拉过她,「行了行了,不说这些糟心事儿了,我请你俩吃饭。」
//
云颂酒店只有十二间套房,全被雷谦明给包了下来,幼圆和且惠在朝海的六号。
这里的装潢很有调性,日式简约的性冷淡风,晚上庭院里能生篝火。
放下行李后,且惠躺在沙发上看窗外,一动不动。
幼圆换了条缀着碎钻的手工刺绣裙,走过来,踢了下她的脚。
她说:「还在为刚才不高兴啊?」
且惠手里抓着个靠垫,「没有,人家又没拿我怎么样,道歉了呢。」
幼圆嘁了一声,「拉倒吧,她俩问话的那个口气,听着就不舒服。」
且惠坐起来喝了口水,「表面上过得去就算了,怎么说也是同学。」
何况她们看不上她,背地里笑话她,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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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因为一个沈宗良,忽然觉得尊严受了侵犯,维持不住和气了而已。
幼圆也懂,她一针见血地说:「自己的失败固然难过,但别人的成功会令她直接破防,我说的是杨雨濛。」
且惠被她逗得笑了一下,默不作声。
不过是谈个恋爱而已,成功的定义不该这么肤浅,也不应该和男人捆在一起。
所以那场争执到了最后,她也没有提关于沈宗良的任何。
她放下水杯,「我知道杨雨濛,其实她本性也不坏的,就是容易冲动。」
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我们也去吃饭吧,好饿了。」
幼圆嗯了声,「那你换身衣服,我等你。」
她们挑了一家地中海风味的餐厅进去。
幼圆点了份橄榄油蒜香黑虎虾,香煎扇贝配玉米泥和牛里嵴炒饭。
且惠没什么胃口,只额外要了一个沙拉和火炙牛肉。
等上菜的时间,且惠给彭学姐发消息,说她人已经到了,住在云颂。
彭真回覆说知道了,明天九点与你汇合,早点睡。
她本来就是受人之託,也知道云颂被那帮子弟包下来了,别人住不进去。
这个小学妹的事她也听过一点。
早年是享过富贵的,和雷家小少爷一起长大,现在仍然有联繫。
不知道这一次是哪位公子哥儿想追她,要千方百计地把人给弄过来。
彭真不过问这些,她只晓得且惠的口语很地道,也不怯场。
几次带着她去当翻译,甲方都对且惠很满意,说这姑娘特敬业。
每次翻译结束了,回去还会整理出录音,发一份会议记录过来。
哪怕对方没提,她也一样这么做,已经成习惯了。
所以雷公子来说的时候,她欣然答允,当然也得了明确的实惠。
这家餐厅人很多,靠海边的位置要提前预定,上菜在半小时以上。
且惠和幼圆吃着餐前面包,讲起学校的一些事。
幼圆说:「你知道吗?晓乐好像和姚天麟在一起了。」
「谁?」且惠听着名字有点熟,但想不起。
幼圆瞥了她一眼,「秦晓乐,咱们庄公子的前女友。」
且惠抿抿唇,「这才多久啊,就又变成前女友了,够快的哈。」
「庄新华喜新厌旧又不是什么秘密了。」
两个人肩膀凑近了一点。
幼圆眉飞色舞的,「关键是,你知道姚天麟是谁吗?」
且惠说知道,「沈宗良最小的表弟,最近在工体新一开酒吧。」
「可以啊,人物关系吃得够透的。」幼圆吃了一惊。
且惠放下餐包,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我听见他给沈总打电话,让他去捧场。」
「沈总应该会拒绝吧?他不去那种地方的。」
「嗯,他说少拿这种事烦他。」
幼圆哈哈大笑,「不过晓乐厉害的,转脸儿就搭上姚老闆了,比跟庄庄强。」
且惠没发表意见,「我和姚家人又不熟。」
「嗯,但姚天麟是我前男友,高三的时候谈过半年。」
「噗。」
在这个圈子里,男女伴侣的更换速度很快,谁和谁都不长久。
有时候大家坐一起吃饭,认真牵三挂四地闲扯起来,谁和谁都能沾点关系。
她是他前女友,他又曾经是她的前男友,如今她俩在争一个男友。
且惠法学生的觉悟,「他们俩在一起这个事情,有什么依据或者线索吗?」
「没有,就是这么一说,但应该是真的。」幼圆喝了一口苏打水。
她托着腮,「那为什么传绯闻的不能是我和吴彦祖呢?」
「......」
菜很慢才端上来,两个人都饿得两眼放光。
连那份五分熟的牛肉也风捲残云地吃完。
幼圆打了个饱嗝说:「还好没有点烤鸡,不然也是浪费。」
且惠去买单,付完帐卡上只剩一点零头了。
她扫了一眼简讯就放进了包里。
吃完饭,她们一起去海边走了走。
海边风大,且惠裹紧了衣服,快到教堂边时,看见了庄新华。
他在疯狂用脚踢那些大团的花,看起来像个狂躁症患者。
旁边雷谦明在拉他,「好了,算了。」
幼圆缠着披肩问,「他怎么跟花较上劲了?还是又喝多了。」
「不知道啊。」
且惠走过去,隔着一臂远的距离,用指尖点了点他肩膀。
庄新华还在气头上,也不看是谁,很用力地掸了下手。
这一下子差点把且惠弄地上去,她倒退了好几步。
幼圆赶紧扶住了她,「没事儿吧?」
她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只觉得庄新华红着眼睛抬眸的瞬间,很怪。
且惠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
她把他当小男生,从没意识到他也是个成年男人了,比她要高出一个头。
那头庄公子也醒了神。
他不等喘匀气,跑过来,「怎么样?摔着没有啊?」
且惠摸了摸脸颊,「好傢伙,你又跟谁置气呢?」
刚才那一巴掌差点唿到她的面上来。
雷谦明刚要说,「那还不是因为你......」
被庄新华及时截住了话头,「没有,我看这些花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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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这么个主观又无聊的原因?
且惠无语,「可人家都布置好了,肯定是要派用场的,你这么干缺德了啊。」
庄新华扶着她细窄的肩,「是,我一会儿赔钱给人家,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你又没真的碰到我。」
且惠晃了一下,微不可查地挣开了他的手。
幼圆稍微捂了下嘴,「庄新华,怎么又喝这么多啊?」
他随手一指胡峰,「这不是老胡和我打赌吗?下次不喝了。」
且惠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态语气都不大对,像伤心也像懊悔。
人还是那个人,但她就是觉得不一样了。
她再多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儿吧庄庄?是不是伯父骂你了。」
庄新华苦涩地笑了笑,眼睛里仿佛下起了下雨,「他最近对我挺好。」
且惠放了些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就好。」
幼圆邀请他一起,「庄儿,不和我们去酒吧坐会儿,续一杯?」
他要拒绝,但雷谦明先作声了,「冯大小姐都言语了,谁还能拒绝?」
胡峰更是来劲,「走走走,魏晋丰他们也在呢。」
且惠本来想说,她明天还有正事,要早点睡觉,就不去了。
但幼圆已经挽上她的手,「就坐一下下嘛,本来就是一块儿来玩的。」
她也不忍扫兴,「那......行吧。」
第27章 插pter 27
他们到那家海边酒吧时, 先来的人早已经喝开了。
魏晋丰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蹩脚魔术,正在变给沈棠因看。
他技术不精,花儿没变成, 道具倒是跑出来一桌子,惹得旁人直笑。
棠因也说:「得了吧你,一会儿扑克掉酒里了,快收起来。」
她喝了不少,放下杯子时, 鼻尖沾上了啤酒沫。
魏晋丰看着她,紧张地吞咽了下喉咙。
他壮了壮胆,抽出纸巾给她轻轻拭去,「你看你笑了。」
棠因红着脸低头, 「那也是被你傻笑的。」
刚进门,幼圆就看见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她抱着一双手臂,对胡峰说:「快看你哥们儿哪,他还搞起纯爱来了。」
雷谦明把幼圆的肩揽过去, 「不懂了吧,咱魏公子其实特纯情。」
「可不嘛?打高中起就没断过女友,」庄新华哼了一声, 「就他妈比纯真啤酒还纯。」
一行人找了空位坐下。
这个位置很好,隔着落地玻璃窗望出去, 就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且惠坐下时,沖沈棠因点了下头,微微一笑。
一点小事,真没必要弄得跟乌眼鸡似的。
但杨雨濛就没那么好了, 当即扭过身子。
她大声问雷谦明,「你们刚才怎么不一起来?」
他接过服务生端上来的鸡尾酒, 「说了会儿话。」
见庄新华瞪着她,杨雨濛也没敢再问了,用吸管搅着果汁。
雷谦明啜了一口酒,开始回復一长排的微信。
他拿着手机给庄新华看,「怎么样,就这朵中文系的高岭之花,给我摘下来了。」
庄新华端着酒瞥一眼,从上到下全是「哥哥我喜欢你」、「哥哥我好想你」。
他笑哼了声,「碰上你这号人物,她算老实了。」
杨雨濛也凑过来看,「就这还高岭之花呢?多卑微啊。」
「你不懂,甭管什么花,」雷谦明得意洋洋的,「拿钱一砸,都得低头。」
她仔细数了数,「怎么9月12号和18号,还有26号都没找你?」
对面的且惠靠在一把原木风单椅上,伸手拨了拨冰块。
她一听就笑了,「那还能因为什么呀?没轮到他的排班呗。」
杨雨濛觉得有意思,但看说话的人是钟且惠,想笑又极力忍住了。
雷谦明立马收起手机,「你的意思,她还同时钓着别人呢?」
幼圆欸的一声,奇怪道:「许你带小模特来度假,不许人家广撒网了还?」
胡峰笑着摇摇头,「我发现这且惠吧,一张嘴真是......」
众人等他说完,但且惠的手机这时响了。
她一看来电号码,当即站起来,「我去接个电话,失陪。」
说完她就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魏晋丰拱了下庄新华的肩,「谁啊?还要出去接。」
庄新华心知肚明,「不知道,你问她去。」
但棠因看见了,她的备註只有一个「沈」字。
大家都望向冯幼圆,她摆摆手,「都喝酒吧,成吗?咱过问不了。」
杨雨濛的心凉了一大截。
作为钟且惠的闺蜜,冯幼圆这已经是暗戳戳地明牌了。
否则还能有谁是过问不了的呢?
且惠是小跑到海滩边的。
她把手机贴到耳边,唿吸不稳地餵了声。
此时沈宗良正坐在车上,车厢内十分安静,连海浪都听得一清二楚。
自然也不会落下她剧烈的喘息声。
他清醇的嗓音传来,「小惠,做什么了喘成这样?」
且惠知道他没往好处想。
她气道:「里面太吵了,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我是跑出来接的呀,还怀疑我。」
小姑娘有一把婉转缠绵的嗓子,怨怼也像在调情。
听得沈宗良喉咙口微微发痒。
他拧松了领带,「那是我不对,应该提前十分钟报备,下次注意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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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页
「不好,你得跟我道个歉才行。」且惠得寸进尺。
沈宗良往后靠着,手边静静燃着一支烟,搭在车窗边。
下一秒,他平静地吐出一句,「好,对不起。」
和他一起坐后排的唐纳言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他们两个一起长大,认识了将近三十年。
这是第一次,他听见沈宗良的口里说出类似的歉辞。
别看他冷漠不近人情,仿佛什么都看不上眼,但也有不顺心的时候。
读高中时,沈宗良因为数学竞赛的事,心情正不爽。
偏偏篮球队的男生来挑衅他,问他是不是再不敢上球场了。
年级小的时候没轻重,他拿起手边的保温杯就砸了过去。
那男生破了皮,额头上鲜血成股地往下流,进了医务室。
虽然没被叫家长,但男生家里也不是等闲之辈,不好随便打发。
校长还是打电话到沈忠常办公室,小心汇报了这件事。
当晚沈忠常就教训了他一顿,要沈宗良第二天去给人道歉。
但沈宗良挺着腰杆,「打都打了,道歉是不可能的,要不您揍死我吧。」
气得老爷子拼命地捶桌子,说怎么生了这么个犟种!
唐纳言低头笑了下。
现在看来,沈家老爷子的雷霆之怒,还不及小姑娘撒痴有用。
他再一看沈宗良的表情,连一丁点不情愿都没有,反而含着笑。
不用说,身边这位独了这么些年,如今是老房子烧着火了。
沈宗良倒没注意唐纳言这边。
他问且惠,「吃过晚饭了吗?还在外面?」
且惠说:「吃了很多,和你小侄女她们坐会儿就回去。」
「好,不要在生地方逗留太久,早点回酒店。」
他刚要挂,又听见那边轻轻问:「沈宗良,你的车坐过几个人?」
沈宗良一下没懂,「什么?」
且惠重复一遍,「我问,小叔叔的车专程送过几个女孩子?」
他这才和唐纳言对了一眼,「哪个时间段?没有范围可不好说啊。」
哼!老滑头。
且惠撂了一句,「再见,我要进去了。」
也不再管他,就把电话给摁了,慢慢走回去。
沈宗良笑着挂了电话。
知道唐纳言要问,他先伸出根手指点点他,「就是你想的那样。」
唐纳言嚯地一下子,「之前也不知道谁跟我说,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我对你很失望。」
「我用你失望什么?」沈宗良吸了一口烟。
唐纳言说:「从你带人下山起,我就晓得你要栽进去,你是轻易留电话的人?」
他笑,挥手驱散了白烟裊裊,「那会儿真没想这么多。」
唐纳言问:「那你是从什么开始想多的?」
沈宗良想了想,莫名又笑了一下,「我看她总蔫蔫儿的,怕她给自己养死了。」
再没比这更荒诞、更禁不起推敲的理由了。
唐纳言憋着笑,「噢,这么的,您想亲自来养是不是?」
他笃定地点了下头,「嗯,我试试能不能养活。」
唐纳言对他言行不一的举止表示理解。
他说:「不怪你,那么香香软软一个小丫头,成天在面前晃来晃去,谁抱过亲过后也要动心。」
沈宗良制止他,「别乱说,一根手指头没碰人家。」
没碰就已经成这样了,这要碰了以后还了得?
唐纳言哟呵一声,「那我对你就更失望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钟情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姑娘,这件事在沈宗良意料之外。
他转灭了烟,眉心微微蹙了蹙,「我是怕吓到她。」
他们在工体北路下了车。
唐纳言吩咐司机,「过两个小时再来。」
有服务生来给沈宗良开车门,「沈先生,晚上好。」
他扫了一眼,「怎么给我带这儿来了?」
唐纳言推着他进去,「你的好表弟新开的,他说请不到你,今儿算给我一面子。」
门内姚天麟已经迎了出来,谄媚地喊了声哥。
来都来了。
这四个字对中国人有非凡的影响力。
沈宗良硬着头皮走进去。
这夜店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池子里的男男女女穿着清凉,群魔乱舞。
他从来不踏足这样的场所,也没眼看这些。
知道他这古板表哥的脾气,姚天麟赶紧给倒腾了个干净包间。
在沈宗良到之前,还特地洒上了些竹叶香,试图掩盖之前留下的气味。
唐纳言看了一眼表,「周覆就快到了,说把他家江雪哄睡了就来。」
「行啊。」沈宗良难以置信地笑,「他一花花太岁,还成个好先生了。」
唐纳言拧开瓶水,「要不说咱们程老师有手段呢,给他拿得死死的。」
沈宗良一反常态地,「婚姻也不一定都是起坏作用,也有好的一面。」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唐纳言无情拆穿他,「你说婚姻制度有背人性。」
姚天麟给他们两个发烟,「哥,纳言哥,我这地方怎么样?」
唐纳言接过来说:「地段可以,装得也很有品味,发大财啊。」
他又等着看沈宗良的反应,但这位主只是板起脸说:「你听点你姑妈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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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知道了,知道了。」
坐了会儿,酒也喝了三分之一,姚天麟觉得有点闷。
他从来没组过这么安静无聊的局,但对面是他哥,他不敢乱动。
姚天麟看了眼无声坐着回消息的表哥。
他问唐纳言,「我叫两个漂亮的女学生进来?」
唐纳言虎着脸拦他,「你给我消停儿的,不知道你哥什么人哪,上赶着找骂呢你!」
刚说完,沈宗良就收起手机,说去个洗手间。
姚天麟忙要引他去,沈宗良说不用,「我自己去。」
他从盥洗室出来时,走过昏暗嘈杂的走廊,随便往一包厢内看了眼,几个小年轻正摇头晃脑,幅度很大,肢体动作也不像精神正常的样子,一支烟在他们手里轮流传来传去,不分男女。
沈宗良很快反应过来,脑中警铃大作。
他深吸了口气,感觉多看一眼都会染上脏病。
偏偏这时碰上出来找他的姚天麟。
他还没作声,就被沈宗良揪住了衣领,一路提回了房间内。
姚天麟是被他硬生生推进去的,摔在了沙发上。
他疼得哟喂一下,「亲哥,我哪儿又做错了?」
唐纳言一惊,站起来,「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沈宗良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往地上一掼,「你倒问问他。」
姚天麟吓都吓死了,声音发抖,「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一出去就这样了。」
沈宗良说:「我问你,往左数第三个包间的人,你认不认识?」
「认、认识。」姚天麟想了想,结结巴巴地回,「是我一朋友。」
他继续逼问,「他招了一帮人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姚天麟心里有数,嘴上又不敢承认,遮遮掩掩,「可能是吸点......那个。」
这回唐纳言也不护着他了,「你知道还敢弄这样的人来?」
沈宗良哼笑一声,摇摇头,「你这样的脑子,能平安长到这么大,真是老天眷顾。」
「那我现在怎么办?」姚天麟哆嗦着问。
沈宗良夹着支烟指了指外面,「去把他们轰走,立刻!」
「哎,哎,」姚天麟提了提裤子,「我这就去。」
唐纳言坐上来,护着风就要给他点火,「我也不知道他这样。」
「不用。」沈宗良没打算抽,抬手挡了,「不关你事。」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真不敢相信他表弟能蠢到这个份上。
京城里但凡有一点见识的,都知道姚天麟是什么来路。
巨贾姚家的独苗,因为姑妈嫁进了沈家,背后又多个靠背山。
这些年,他在生意场上能吃得开,逢人就肯他资源和面子,看的不外就这两点。
这也是沈宗良歷来不喜和他娘舅亲近的原因。
回国以来,每逢在酒局上有人提起姚家,他都淡淡的。
就是不想给人一个错觉,仿佛姚沈两家同气连枝。
姚天麟这帮瘾君子朋友,大概也是觉得他的场子安全,没人敢查。
沈宗良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没多久,姚天麟就弓着身子进来,「哥,我叫他们都走了。」
沈宗良凌厉抬眸,「外头有多少人想看你栽跟头,你真不知道是吧?」
再看姚天麟一脸精明的样子,更来气了。
老天爷怎么就配了一副狗脑子给他?
「哥,亲哥,我这不刚开业吗?乱糟糟的没注意。」姚天麟给自己找藉口,「我下次一定注意死了他们,我保证。」
眼看他就要拜上来,沈宗良一脚给他踢了过去,「再叫我知道,我把你这双腿都给卸了,让你出不了门。」
刚说完,门口就进来了一个男人。
他身材高大,步子健旺,背部挺得笔直,像军人出身。
沈宗良站起来和他打招唿,「林队。」
林队和他握手,「沈总你好,很久不见了。」
第28章 插pter 28
林队穿着便服, 手里夹了个短公文包。
他问:「沈总,这是您表弟开的,老闆姓姚?」
沈宗良给他派烟, 「是,这就是我那个弟弟。天麟,叫人。」
姚天麟再拎不清,也知道这是表哥在保全他。
他赶紧站出来,「林队您好, 就是我,以后您多关照。」
林队接了烟,又去和姚天麟握手,「不说这样的见外话。」
沈宗良拿烟点了下身边, 「这孩子从小游手好闲的,不成器。弄这么一地方出来,我也不大放心,以后你就常来检查指导, 有什么问题,该抓抓,该审审。」
这一位也是衙门里浸泡多年的角儿。
听沈总这么说, 林队即刻会意,「您放心, 以后我会常来叨扰,还望姚老闆不嫌烦。」
姚天麟心道这下惨了。
他皮笑肉不笑的,「不烦,我欢迎还来不及。」
唐纳言看着他那勉强样儿就想乐。
实在笑不出来可以不笑, 也比这副尊荣要强。
沈宗良拿了手机,说笑着, 亲自送林队出去。
他们的背影一消失,姚天麟就像霜打了的茄子。
他哀嚎,「老天爷哟,我怎么摊上这么一哥。」
唐纳言拍拍他的大腿,「老沈没勒令你关门歇业,就知足吧啊。」
看姚老闆还是咸鱼般的在那儿挺尸,半点眼力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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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纳言说:「快起来,你哥肯定是不会再上来了,你送送他。」
「不,他不是我哥,是活爹。」
「......」
周覆就是这时候到的。
姚天麟见到他仿佛见了观世音,哭到他身上,「覆哥,这你真得帮我。」
在他看来,周少爷是和他同一成长经歷的,都一样的吊儿郎当。
唐纳言把他拉开,笑他不懂事,「你求他,他只会比你哥更严。」
歷练了这些年,周覆也算是熬出头了,才刚从地方上调回来。
他不明就里地笑,「怎么了麟儿!你哥又管教你呢。」
虽然沉稳了些,但骨子里还是个玩世不恭的,语气也松散。
唐纳言小声把事说了,周覆脸色一变,「你这确实太胡闹了。」
姚天麟再看他这副派头,白衫黑裤的,好像是和出京前不同了。
周覆拿起杯子来,「不过,今儿是为我接风,害你挨了一场骂,这杯我敬你。」
说完就把那杯威士忌仰头全干了。
唐纳言笑,「这几年把酒量练出来了,没白去。」
「不喝不行,人家可不管你爹是谁,反正天高皇帝远。」
姚天麟一脸苦相,「我哥还没上来,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他们一起下去时,沈宗良正站在门口接电话。
一支烟抽到了尽头,他眉头微皱着,看起来不像是闲公务。
好容易挨到他打完了,开口又是训斥。
沈宗良说:「以后不要再和那些人来往,听到了吗?」
姚天麟哪还敢说没听到,只有拼命点头。
这头停下一辆车,里面走出个扎低马尾的女孩子。
她上来就挽着姚天麟的胳膊,「我今天没睡醒,出来晚了,你不会生气吧?」
姚天麟扯开她,「站好了秦晓乐,我哥在这儿。」
晓乐目光一转,这才看见还有两尊大佛。
日常秤不离砣的沈先生和唐先生两个。
今天不同,还多了个模样挺风流的公子哥儿。
她有些尴尬地撩头髮,恭敬点头,连忙问好。
平时唐纳言和秦家也算有些来往。
沈宗良面色冷清,路灯下挺拔站着,没作声。
唐纳言回了她,「晓乐啊,怎么没和他们去阿那亚?」
他妹妹庄齐这两天感冒,没能跟上大队伍,正在家里不高兴。
唐纳言哄了她好一阵才顺了气。
提起这个地方,秦晓乐像被刺激到了,不顾体面地yue一声。
姚天麟惧怕他哥,提醒女朋友说:「你有话说话,别发出怪声音。」
她随即吐苦水,「庄新华要在阿村跟钟且惠表白,我去干什么!」
是要她这个前女友亲眼目睹他的幸福吗?
闻言,唐纳言扭头就去看沈宗良。
他倒沉得住气,只是不紧不慢地把烟踏灭了。
周覆问了句,「小新华如今也大了,但钟且惠又是谁?」
记忆里还真没这号人物了。
唐纳言卯了卯嘴,让他别说。
过了会儿,沈宗良和他问好,「周覆,今天招待不周了。」
「不碍事的,今后机会多着呢。」他笑说。
沈宗良点头,「那我就先走了,下次单请你。」
「好。」
关车门的响动叫秦晓乐吓了一跳。
她上前两步问,「唐总,我没说错话吧?」
「没有,进去吧。」他扬了扬手。
黑色宾利疾驰在深夜的长街上。
后座上的两个人,一个沉默,一个看戏的表情。
唐纳言忍不住问:「庄新华应该是还不知道吧?不是存心搅局的。」
「凭他?」沈宗良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说:「他也得有那个本事。」
他倒不认为且惠会喜欢庄新华那样的。
在她眼里,冯幼圆和庄新华应该被划在了同一类。
只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是难得对她好,也从未看轻过她的人。
别看小姑娘文弱,说话也小声,其实心里有本帐的。
哪些是她甘愿付出的,哪些是无关紧要可以不应付的,且惠门儿清。
她的心极少敞开,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决定了和这个人的将来。
如果不是后来成为邻居,且惠大概不会再想见他。
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不大愉快,没说两句就散了。
想到这里,沈宗良笑了一下,多险哪。
尽管理智告诉他如此。
但沈宗良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来自庄新华的年龄,和他们自幼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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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且惠就掀开被子起床。
幼圆还在熟睡中,她尽量地放轻手脚,免得吵到她。
昨晚兴致高,也是很久没有一起睡觉了,她们聊到很晚。
后来且惠一看时间,已经快一点了,才摘了面膜去洗脸。
她走到浴室里,借着一盏幽皇的壁灯洗漱,再化了个淡妆。
也不是太正式的场合,她穿了一条香槟色垂丝长裙。
且惠拉上拉链,把拖到腰部的长绸带在脖子后面打个结。
她蹲下去翻行李箱,找出那双矮跟尖头皮鞋换上。
在幼圆翻身时,她静悄悄地关上门,出了酒店。
早餐也很简单,她拿了个可颂填肚子,用一口橙汁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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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丰是这帮人里头唯一一个早起的。
是被他爸的电话吵醒的,说吃餐丰盛的,等会再去睡个回笼觉。
他看着且惠优雅知性地走来,又用两分钟解决了一顿早饭,朝她竖个大拇指。
且惠哽得慌,脖子被抻出了二里地。
魏晋丰看笑了,「你就不能慢点儿吃吗?」
她摆摆手,「来不及,得去当牛马了。」
等那把细腰在大门口转了个弯,不见了。
魏晋丰放下手里的鲜奶,摇摇头。
他自言自语道:「敢情小叔叔喜欢自立自强这一款的,什么毛病。」
他们接的这个外国团都是一群中年人,男女都有。
且惠还以为,阿那亚本身就是仿欧建筑群,对他们应该没有吸引力了。
何况这里对外的酒店非常少,对外籍人士来说不是很方便。
但老外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让她惊讶。
一路上,他们不断提问,她也没停地一直讲解。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个想法和她对面的帅哥交流。
thomas很激动地告诉她,「不,不是一样的。这里没有流浪汉,没有随处可见的垃圾和狗屎,不用担心偷和抢。」
且惠切牛排的叉子顿在空中,莫名想呕。
虽然说话糙理不糙,但他这话也有点太糙了。
第一天来太兴奋,这些外国友人体力出奇地好,逛了大半个社区。
且惠穿着高跟鞋鞍前马后,累得快要断气了。
好在彭真学姐说:「他们要睡懒觉,明天下午再来吧。」
她有气无力地应好。
彭学姐拍了拍她的脸,有点担心,「能坚持到回酒店吧?」
总觉得且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太白了,白得不正常。
但她点头,「可以,没问题。」
且惠几乎是撑着最后一格电回去的。
一进门她就倒在了床上,动都不想动。
幼圆不在,她去和胡峰他们搓麻将了。
魏晋丰在泳池边开party,疯闹了一整天。
且惠不是来玩儿的,自然也没人邀请她。
昨晚喝酒时,幼圆和庄新华提了一嘴,被且惠拒绝了。
她说她白天要翻译,晚上肯定是没精神了,就不去凑热闹。
也难得,庄新华没像往常一样强求她。
她真是累坏了,没五分钟就四仰八叉地睡过去。
被手机铃声吵醒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一排排的路灯亮起来,倒映在玻璃封窗上,像深夜的星空。
且惠一只脚吊在床沿,窸窣着,在床单上摸到她的手机。
她没睁眼,胡乱一划接了,「餵?」
沈宗良一听这睡意浓重的声音。
他抬腕看表,「才八点就睡了?这么早。」
清朗的声音入耳,在安静的室内听起来,像淙淙流水。
且惠伸个懒腰,转了一圈,「嗯,今天累得要命。」
「怎么了?」沈宗良不紧不慢地说话,「走了很远的路?」
「是啊,也不知道那帮老外吃什么长大的,精力那么好。」
沈宗良淡笑,「也许不是人家太好,是你体力太差而已。」
「他们步子迈那么大,我跟都跟不上,只有要翻译了才想起我来,纯纯工具人。」
且惠闭着眼在床上听电话,跟他抱怨。
他低哑地恭维她,「那这件工具也太赏心悦目了一点。」
且惠笑,「好了,我想再睡一会儿,醒了给你打电话。」
沈宗良有些遗憾地说:「那看来,今晚你没空见我了。」
「嗯?」且惠勐地睁开眼,惊喜又兴奋,「你来我这边了吗?」
他被她的口气逗笑,「是啊,开了四个小时车。」
且惠不敢相信,捂着嘴,「那......那你在哪儿啊?」
「没走错的话,应该是你入住的酒店大堂。」沈宗良说。
她真是受不了,任何时候他的措辞都那么严谨。
过了五秒钟,且惠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沈宗良笑了一息,「不着急,你慢慢来。」
他挂了电话,坐在大厅中央曲线造型的黑沙发上。
服务生给他倒上一杯水,「您请稍等。」
沈宗良解开西服扣子,微微颔首,「谢谢。」
她讶异于这位男士出尘的气质,忍不住频频回头多看了两眼。
回到吧檯时,她小声和同事议论,「他好帅啊,是来找人的吗?」
「不知道,经理只说不能怠慢,要好好招待。」
「不过,你看他那块车牌了吗?我还是第一次见白牌。」
「别瞎问了,去做事。」
且惠没敢多磨蹭,稍微用气垫补了个妆,搽了口红就出来了。
哪怕沈宗良并没有催她。
后来她发现,他永远只会说不要紧,你慢一点。
他好像对她有足够多、足够久的耐心。
短短一条走廊,且惠走得飞快。
黑色长髮被她甩得一跳一跳,像小尾巴。
到后来她几乎小跑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这样雀跃地、迫不及待地去见某个人的心情。
仿佛心脏恢復了搏动,有种又活过来了的感觉。
像一场医学奇蹟。
而为她动手术的沈医生,就在外面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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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页
且惠灵巧地跑到了他身边。
一道香槟色的影子由远及近。
沈宗良放下杯子,他甚至来不及站起来迎她。
他失笑,把她拉到膝盖上坐下,「跑那么快。」
且惠坐在他的腿上,声音急中带喘,「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感受到他的手掌覆在后背上,薄薄的暖意渗过衣物传进来。
她愈发艰难地喘气,咬紧了唇看沈宗良。
想了想,又觉得这么说不太对。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
沈总日理万机,未必是特地来看她的,也许为了工作。
头顶的灯光打在她黑密的睫毛上,看上去乖巧极了。
沈宗良抬眸与她对望,「不是还没回答你的问题?」
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眨动了一下。
预示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话。
啊,他还记得那件事啊。
且惠自己都是随口一说,问完就忘了。
她说:「我瞎问的,坐过几个都不要紧,那是你的车嘛。」
再者,她也没有专横到这份上。
沈宗良的手束缚住她的脖子,揉了揉。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这是辆新车,目前只坐过你一个。」
「是目前啊。」且惠故意撅了撅唇,「以后还有很多啰?」
他笑,把个沉甸甸的东西交到她手里。
且惠忙抬头,「给我车钥匙做什么?」
沈总气吞山河的豪迈,「送你啊,你不想让别人坐,那就不要坐。」
她吓得塞进了他西装口袋里。
且惠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不要这样的东西,不喜欢。」
他自失自恨的口吻,「噢,我家小惠是不爱这些俗物的。」
且惠被这句我家小惠弄红了脸。
越是紧张,她越想做点什么掩饰。
她大起胆子,伸手绕住了他的脖子,「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且惠动作幅度不大,但仍抖落一身香气在他怀中。
沈宗良感觉到意志被消融,他已经徘徊在失控的边缘。
他咽动一下喉结,「要喝水吗?」
她点头。睡醒了难免会觉得口渴。
为了赶紧见到他,且惠还一口水没喝呢。
沈宗良正打算招手叫服务员。
且惠摁住他的手,「这不就有一杯吗?别麻烦了。」
沈宗良不愿意,「可那是我喝动了的。」
「没事,我不嫌弃你。」
说着她已经捧起来咕咚喝下。
沈宗良怕她呛着,伸手扶了一下杯身。
在他拉过来的时候,且惠的唇仍沾在杯壁上,就这么带到他眼前。
沈宗良的理智绷紧成一根随时要断的弦。
他喉头滚动着,在大脑做出准确判断前,嘴唇自发地挨了上去。
这种情形下,他手里还稳端着那杯水,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
身体和大脑各自为政,就快要打起来。
但最终,沈宗良还是匀缓地吻上去,很轻,很慢。
吃在口里的味道,和他闻到的一样,是甜的。
没人有晓得,且惠的心跳声在那一瞬间,大得有多恐怖。
只有她自己听见了,脑中一片白茫茫,那感觉像失重。
她只知道,他的气息霎时间充满了她的口腔。
接吻这件事,像dna一样刻在人类的骨血里。
且惠尽管没经歷过,此刻也本能地一张一合。
也许是为更多地汲取他的味道。
把他身上的菸草味、檀木香,那些她贪恋的一切悉数吞下。
第29章 插pter 29
因为女孩子的主动, 沈宗良浅尝辄止的计划宣告破产。
她毫无技法可言,完全是凭直觉和感官,不断地把自己餵过来。
所有的触感汇聚到了红润的两瓣唇上。
但且惠体力不济。
只是不到一分钟的亲吻而已, 就使她的手脚止不住地发颤。
沈宗良命令自己停下来,缓缓地,很克制地,在她嘴唇上啄吻几下。
他阖了眼,抱着她慢慢平復心绪。
在这个过程里, 他感受到过分的柔软湿热。
一切的一切,都极大地调动着他全身的情绪和激情。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完全新鲜又生动的体验。
沈宗良想,在爱这个字眼的认知上, 他还是太浅薄了。
且惠喘得很厉害,心跳的频率远在他之上。
他抱了她很久,又不断地为她顺气,「好点了吗?」
而她伏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一味摇头。
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羞的,始终不敢看他。
后来是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嘆,把且惠吓得起了身。
泳池边的酒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大家陆陆续续地进来。
雷谦明笑着推开门,然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到最大, 然后说了句——「我靠。」
意识到有人过来,且惠忙不迭地推开沈宗良。
她无的放矢地理了理头髮,脸上晕着潮红。
是那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刚做了什么的红晕。
沈宗良一贯不把这些小辈当回事情。
他神态自若, 面对一连串的「小叔叔好」,也只是点点头。
长沙发上只有他们两个, 且惠隔开了小段距离坐着,手被他紧紧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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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头,小声地抗议,「松开呀。」
沈宗良像是没听见,「带你去吃晚饭好不好?」
「嗯。」
他牵着她起身,替她拨开落在胸前的长髮。
甚至在走动的前一秒,悉心弯腰,整理一下她的裙摆。
且惠则是满脸通红,目光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掌上。
既不看他,也不看侧前方或惊羡或道奇的目光。
等到他们离开酒店,车开向了远处。
有人直接吹了声口哨,朝庄新华贴脸开大,「看见没有,人钟且惠平时闷声不响,关键时候给你来把大的。」
雷谦明也有此感,但碍于正受伤的庄公子,他没敢说。
只是悄悄朝说话的哥们儿竖了个大拇指。
杨雨濛的目光从愤怒到绝望,也不过短短几秒。
她紧紧捏着雪梨杯,咬牙切齿地,「今天晚上,钟且惠不会回来住了吧?」
魏晋丰接上话,「小叔叔怎么可能跟我们混在一起,应该会住北戴河。」
「那肯定的,这个季节温泉正好。」胡峰也说。
在办公制度撤销前,他们都是去那边住过的,因此多少知道点儿。
沈棠因垂着眼眸,「主要还是安全问题,那边守卫严。」
小奶奶让她留心钟且惠,看这个丫头老不老实,她一时觉得为难极了。
这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不说,被小奶奶知道要挨骂。
要是打小报告,势必得罪小叔叔,两头她都惹不起。
愁死了。
上了车很久以后,且惠光顾着消解情绪,没留神到哪儿了。
沈宗良专注开车,看她凝神望着窗外,也没有吵她。
等到她抬头,眼前的景色已有些陌生。
且惠疑惑地问:「不是说去吃饭吗?这是哪里?」
沈宗良的拇指摩挲在她的腕骨上,轻轻柔柔的。
他另一只手扶了方向盘,「认不认识这里?」
且惠仔细回忆了下,「好像跟爷爷来过,记不太清楚了。」
直到车开进院门,她看见没多大改动的陈年旧景,才有点印象了。
小时候她在这儿玩过的,被爷爷举到肩膀上去散步,在看不到头的海边。
沈宗良把车停好,解了安全带。
还没等到他去开门,且惠已经自己走下来。
她自顾自地边走边看,已经十月了,但满眼仍是郁郁葱葱的绿色,幽静宜人。
且惠在一株云杉下停下,仰头看了很久。
察觉到背后有脚步声近了,她说:「十三年了。」
沈宗良尾音上扬,「什么?」
她重复了遍,「离我上次看到这棵树,十三年了。」
十三年太久,在谁的人生里都不能轻易带过。
久到她都已经想不起那个无忧无虑的钟且惠了。
但它仍然庄严地挺立在原地,月色下树冠浓绿得发亮,四季常青。
对于人世间的沧桑变化一点感知力都没有。
沈宗良伸出手,剥下一块即将脱落的褐色树皮。
「这种树很多,分不清谁是谁。」看她又多愁善感起来了,沈宗良正经地说:「可别缅怀错了对象,哭错了坟啊。」
且惠一下就破了功,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在旁边斜了他一眼,「才没有,这个位置很显眼。」
沈宗良明知故问,「喔?哪里显眼了?」
「这是16号楼呀,陈爷爷以前常来住的。」且惠指了下后面。
沈宗良朗声回应,「还知道这是16号楼,钟小姐见多识广。」
他当真的社交言辞,惹得且惠弯成翘嘴,拨开了沉冗的夜色。
她站在树下看他,隔着初秋的疏星淡月,久久地望向他。
九年来,且惠一直过得麻木且干枯,像个无望的木偶。
这颠簸一路,她完全靠妈妈倾注的希冀走过来,很累,也很压抑。
而在沈宗良身边的那两年,且惠躲在他的这方天地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好了,看够了就去吃饭。」
沈宗良牵起她往另一栋楼里走。
且惠问:「你今天是住在这儿吗?那我呢?」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个话题在这个时间点提及,有点敏感。
其实且惠是想说,天这么晚了,还会送我回去吗?
沈宗良的目光平视前方,专心走路。
他包裹着她的小手,「那要看你想不想和我住。」
隔着宽直的肩膀,且惠看不见他的脸,低头不响。
她跟着沈宗良进了院门。
大院的外墙虽然是老样子,看着不过尔尔,但里面翻新过,完全是另一番气派景象。
悬浮吊顶的柔和灯光,庄重沉雅的整套中式家具,东方美学的极致搭配。
虫鸣声声的院子里,有穿旗袍的服务员为他们拉开椅子。
为首穿西装的那个说:「沈先生,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您慢用。」
说完也朝且惠微笑点头。
且惠忙礼貌地还了她一个。
她不认识这个姐姐,但能在这地方做到负责人的,都不是小人物。
很多都在京里有着不浅的关系。
沈宗良说:「好,辛苦了。」
听完,她们整齐地退了出去。
咿呀一声,半人高的铁艺大门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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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坐在他的对面,仍有些拘谨。
哪怕拥抱过,接了吻,她还是有点不敢信。
不敢信她已经和沈宗良有了关联。
这里景致是独一份的,海边的独栋别墅,站在花园能看见沙滩。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龙虾浓汤喝,很鲜美。
白天透支了体力,这会儿除了累就是累,胃里倒没感觉。
但这口汤钻进喉咙里,最大程度地激发了味蕾。
沈宗良喝的是白葡萄酒,一口菜还没有吃。
他一只手搭在餐桌边,「味道怎么样?」
且惠点点头,很自然地说出句江城话,「唔,咪道霞其嗲。」
他没听懂,凑了只耳朵过来,「嗲是好的意思是吧?」
「是呀。」
沈宗良笑了下,「刚换的主厨,我也没把握。」
且惠切着牛排问:「那么上一个主厨呢?」
「被来休养的祝叔叔看上,给调去大院里了。」
沈宗良放下矮脚杯,稀松平常地说。
她在心里对号入座,「喔,弘文哥哥的爸爸。」
沈宗良皱了下眉,「怎么管谁都叫哥哥,你和祝弘文很熟吗?」
那口牛排堪堪送到嘴边,且惠举着叉子愣住了。
她放下,一头问号地看沈宗良,没作声。
对面很不舒服地那个人问:「还是他也有妹妹和你是同学?我记得祝弘文是独子吧?」
且惠听得更懵了,他说的都什么跟什么,扯那么老远去了。
她咬下那口牛肉,咀嚼完了,才慢慢说:「这不就是个称唿吗?」
是啊,不就是个破称唿吗?
她是叫唐纳言哥哥,但关系并没有亲近到哪儿去,甚至可称疏远。
他到底在小题大做地计较什么?
那时候沈宗良还不晓得,这种行为在特定情境里,叫吃醋。
「总之我不喜欢。」沈宗良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道:「也伺候不来那么多大舅子。」
讲完,他泄愤似地切下一块鹅肝,叉进了嘴里。
这对日常极其讲究风度的沈总来说,已经算是难看了。
且惠竟觉得好笑,为那一句莫须有的大舅子。
不谈婚不论嫁的事儿,从哪儿论出来的亲戚。
她没法子,「那下次我全须全尾地叫人名,好不好?」
小姑娘哄人的时候,声音总是格外得娇,带着吴语腔调。
令沈宗良想起方才吻她时的轻喘,叫他头顶发麻,心跳加速。
他扯松了一下袖扣,「嗯,吃饭吧。」
那副样子,仿佛是勉为其难才同意的。
且惠夹起一只鲜烩青口贝,盛在碗里慢慢吃。
她嚼动两下,觉得少了点什么,「能给我倒杯酒吗?」
沈宗良的手指敲着桌面,「不可以,你的嗓子现在不适合喝。」
她刚当了一天的翻译,用嗓过度。
这种时候,最好是避免饮用刺激甜腻的东西。
但且惠坚持,「就一小杯嘛,可不可以?」
沈宗良对她的撒娇简直毫无抵抗力。
他像一个屡屡妥协的父亲,甚至还亲自为她倒上酒。
倒完了,不忘自欺欺人地交代,「就这么一点点,不能再多了。」
且惠拿手去比了一下深度,真的就是一点点。
她没犹豫的,端起来就喝光了。
嗯,青口贝还是要配白葡萄酒才好吃。
她填饱了肚子,才想起问:「小叔叔是来这里休假吗?」
毕竟脚下这片土地的用场,从六十年代起,在老一辈手里就已定了型。
且惠对那一年的夏天有散乱的印象。
爷爷和陈老住在一栋楼里,白天是大人开会办公的时间。
沙滩几乎被他们这帮孩子占领,游泳、堆沙堡,肆无忌惮地蹦来跳去。
沈宗良的目光缓慢移到她身上。
他模稜两可地说:「也是,也不是。」
一年之中,安排七天到此地休假的制度是定好的,但他没这打算。
如果不是听见庄新华的什么浪漫表白计划。
呵,据说还花大价钱空运了鲜花无数,一支支布满礼堂。
且惠不知道他又打什么哑谜。
她说:「那不是的点在哪方面?」
是的一方面,当然就是他享有相应的福利。
深蓝天幕下,沈宗良眯了眯眼,「你觉得呢?」
且惠托着腮,眸子灵巧地转了转,「总不会是专程想见我吧?」
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只能借着月色说出来。
万一他认真说出理由来,那就太难为情了。
沈宗良看着她水波荡漾的眼睛,「是。」
「我说假的。」且惠摇了下手,低头去整理刀叉。
但他强调了一遍,「我说真的,的确有一点想你。」
且惠没按着一成不变的做作,赌气地背过身去,说原来只有一点。
她知道这一点想念对沈总来说有多难得,多出人意料。
毕竟除下工作,他能分给私人生活的情绪并不多。
而沈宗良这个人本身,也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载体,他很冷淡。
人都只有一颗心,分给自己一点,再分给工作一点,就不剩多少了。
而有的人,天生在情绪传输上不敏感,沈宗良就是这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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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红了脸,笨拙地去叫他,「沈宗良,别那么看我。」
他移开温柔的目光,扯下了膝盖上的餐巾,「要去走走吗?」
尽管且惠脚后跟发酸,还是不忍心拒绝他的要求。
她点头,伸手比了个一,「就走一小段。」
在这种特殊时点,这片海域是处于封锁状态的,无人靠近。
咸湿冰凉的海风扑在脸上,带来一阵遥远的腥气。
沈宗良拉着她慢慢走,脚底是软噗的踩沙声。
「明天还要去当翻译吗?」他问。
且惠说要的,「只不过那帮人也累了,下午才开始呢。」
沈宗良想了想,「那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她点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太晚了吧,路上开车不安全。」
刚才来的路上就很多弯道,会车的时候需要相当小心。
沈宗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你自己做主。」
说完,他抿下唇角的笑意往前走。
却遇上一股不小的阻力,是且惠不动了。
她撅起唇,「能不走了吗?好累。」
第30章 插pter 30
夜风把且惠的头髮都吹到脸上, 睁不开眼。
她想要靠自己弄开,却是越忙越乱。
沈宗良停下来,伸手给她拨开, 「这才走了几步?」
且惠抗议,「你不能单看这一段路,要有全局观。」
意思她今天一整个白天都在走,快累残了。
沈宗良把她的头髮别到脑后,「什么是全局观?」
她脱口而出, 「全局观嘛,就是要全面地看待问题。」
且惠望着他冷淡的眉眼,伶俐地回答他的问题。
她根本想不到,这副表情之下的沈宗良在想什么。
他的焦点都落在她因酒精而分外红润的唇上, 像饱满的红樱桃。
刚才在酒店大堂里的感觉太好。
好到没过多久,他又想再要一次。
沈宗良听着她有些稚气地装大人说话,缓缓笑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唇瓣,胸前的起伏已经很明显。
几乎是在且惠反应过来的同时。
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然后扶稳了她的脸,牢牢吻下去。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极尽温柔地研磨她的唇, 和刚才的急切不同。
越是这样,且惠的自主权丧失地越彻底。
她的整片唿吸都被他吃了进去。
沈宗良的吻像夜色一样洒下来, 铺天盖地。
且惠的四肢再次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
她已经站不稳,身体瘫软在他胸前,绵绵地依靠着他。
搂在且惠腰上的一双手,收紧再收紧, 他恨不得将她摁刻进怀里。
且惠单薄的骨架险些就要折断在他手中。
她一条舌头被吻得湿淋淋,沈宗良揉挵着她的腰肢, 唇舌一再兇狠地深吻进去。
她因此发出娇细而黏腻的喘声,掺杂在汹涌的海浪中。
这对沉迷其中的沈宗良来说,无疑是一副要命的催情/药。
「还站得住吗?」
沈宗良难耐地厉害,喉结连续滚动几下,声音低哑。
且惠靠在他胸口,此起彼伏地咳嗽,涨红了脸。
她点点头,想了想还是不逞能了,又摇头。
沈宗良将她打横抱起来,又在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抱你回去。」
「嗯。」
忽然悬空的那一下,且惠双手紧紧吊住他的脖子,圈牢了。
沈宗良感受到她的紧张,「放心,不会摔了你。」
她从他怀里抬起脸,「喔,小叔叔好熟练呀。」
和他方才拈酸的口气相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沈宗良垂眸走路,「这就和撸铁差不多吧,主要靠手臂力量。」
难怪他臂膀那么结实,一个肩膀差不多是她的两倍宽,且惠在心里想。
她睡在他怀里,他一只手就能盖住她的后背,将她托起来。
且惠忽然想到幼圆说杨雨濛。
杨小姐经常望着沈宗良的背影发呆,说一些荤话。
比如她说,不敢想像坐在沈宗良的这双手上,会滚烫成什么样子。
她以前觉得杨雨濛夸张,对沈总的滤镜也太厚了。
现在轮到她自己,又觉得一点没说错。
回到小楼里后,且惠被他放在了玄关柜上。
灯光下,黑胡桃木的柜子抵着墙,她单薄的背也被压在上面。
沈宗良撑着柜子,望着她脸上仍显余韵的绯红,有些上瘾。
且惠被盯着受不住,「总看我干嘛?」
「看你到底从哪儿来的?」沈宗良声音有些沙哑,「究竟谁派来考验我的?」
她指了指上面,「那你可要当心点儿,我真带着任务来的。」
「那我也认了。」
且惠笑,低伏在他的耳边,「是圈套也往里钻吗?」
他的气息流动在她唇畔,「不管是什么,我钻。」
那一刻,且惠的心像古钟一样被狠撞了下,声闻百里。
破天荒的,她主动献上一个吻。
一个青涩犹豫而又迟疑不决,充满献祭意味的吻。
像枝头扑簌的枯黄叶子,瑟瑟摇晃在暮色里。
他抬起她的下巴,用力含住她的双唇,「可以吗?」
且惠的嗓音听起来很湿很黏,像被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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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模模煳煳地点头,「不要......太久。」
回答她的是一阵更急的亲吻,长驱直入,在口腔里捲起充沛的津液。
沈宗良察觉到了,她的身体非常敏感,只是一点点接触,就能使她发抖。
这种说不上好与坏的先天条件,却让他非常的被动。
他几乎克制不住心里那些冲动而疯狂的念头。
这次时间要长得多,力气也胜过前两次的总和,且惠逐渐唿吸困难。
她大脑晕眩,眼尾溢出泪花,轻轻地咬了下他的舌头,提示他停下来。
沈宗良扶着她的后脑,似有若无地与她气息勾缠,「怎么了?」
且惠剧烈而急促地唿吸着,双腿发软。
她不敢往下跳,怕摔着,只能央求他帮忙。
且惠扶着他的肩,小声说没事,她只是想下来。
沈宗良没料到,不过多吻了她一会儿,竟成了这样。
他抱起她放到沙发上,转身去拿水。
小姑娘看起来不是很好,脸色苍白,纤细的四肢软得像棉花。
且惠睡倒下去,刚跑完五千米一样虚弱,双眸微阖。
他倒了一杯水,用调羹舀起一点尝了尝,温度正好。
沈宗良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太婆婆妈妈。
这种情感上的放任,是过去三十年没有过的,像中邪,像着魔。
他端着杯子,大步走回客厅里,坐在沙发沿上。
沈宗良轻声问:「能坐得起来吗?我餵你好不好?」
「能。」
他扶着她,慢慢地坐起来喝。
且惠垂着眼睫吞咽着,温热的液体缓缓流过喉咙,舒服了一点。
但沈宗良看着她雪白的面容,仍不放心,「还是请医生来看看吧,好吗?」
且惠摇头,「我不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再说请了医生来说什么?人家问起怎么成这样的。
呃.....是因为激吻太长时间。
光想想就脚趾扣地的程度了。
「你一直都这样吗?」
沈宗良不知道怎么形容,用手比划了个上下,「就是不能太剧烈......」
且惠握住他的手,补上说:「你说的是接吻吗?」
「哎,就这个。」
沈宗良端肃惯了,事情做得出,但说不出。
非但说不出口,听完了,一张老面皮隐隐泛红。
且惠丝毫觉得没什么,「之前我不知道是什么样,毕竟也没和谁接过。」
「跑步呢?上体育课的时候?没有吗?」沈宗良问。
她望着天花板,小声说:「偶尔有难受的时候,但我一般会停下。」
那个分寸由且惠自己把握,到了不舒服的地步就停下。
说老实话,她也没有那么爱运动,根本到不了那个程度。
跳舞算是她消耗最大的体能活动了,但好在节奏缓。
可沈宗良不同,他既没有停下的自觉,力道也叫人承受不住。
他兇狠吻上来的时候,且惠除了觉得喘不上气,还有点怕。
她有些幼稚地想,照小叔叔这个亲法,她不会被吞进去吧?
沈宗良点点头。
他反省自己,「我以后一定注意,不会太久了。」
「这样好了,超过两分钟就罚款,一次一万。」
「十万吧。」沈宗良面色冷冷的,话却不正经,「我这人嘴欠,太轻了不长记性。」
且惠牵起一个笑,「那难怪你爸爸打你都要下死手了。」
「这倒是真的,打断多少根鸡毛掸子。」
她好奇,「那你妈妈也不拦着吗?一般家里面,父母都会唱红白脸的。」
小时候董玉书要揍她,都是钟清源死死护住,不让她碰半分的。
包括那一次,她一高兴撕了一本宋代的绝版书。
沈宗良放下杯子,「不会,老爷子在外是一把手,回家了仍是。」
即便姚梦不高兴,也不敢当着一众工作人员的面不高兴。
每一次沈忠常开始对他动手,他身边的秘书、警卫全都屏息凝神。
倒是他大哥沈元良,还能在气头上劝一劝,甚至是拦在他身前。
大概在父亲眼里,大哥才是最像他的那个人,打根儿上就稳重。
不像他,小的时候俨然是个猴儿崽子,年纪到了、位置高了才收敛的。
且惠说:「但你好像也没有很怕你爸,气急了还能和他对着骂呢。」
「我怎么不怕?」沈宗良架着只脚,笑着问她,「哪个胡说的?」
「就是大院儿里的老人们啊,他们说你七八岁上下可皮了,天天捣蛋。」
沈宗良哼了下,「要不我们家怎么老买鸡毛掸子呢,跟进货似的。」
光是老爷子用断在他身上的,就不知道费了多少只鸡。
且惠笑得直抽肩膀,「你也不躲吗?就这么站着让他打。」
他替她掖了掖毯子,「傻子才不躲。我看老爷子快回来了,就爬到树上一藏,到深夜他睡了才出来。他提个公文包,站在院子里问警卫,老二哪?」
且惠听得起劲,「问完了,那就这么......算了?」
沈宗良回忆起来,「没那么容易。那时候我们家六点半开饭,吃完他就让厨房把饭菜全倒了,一口都不给我留。等我躲到半夜回去的时候,又饿又困,心想还他妈不如挨顿揍呢。」
他说话时,且惠始终仰慕地看着他,目光如犊羊般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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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的脸半昏半暗地藏在水晶灯下,一双唇是欲吻的模样。
少年意气的小叔叔好迷人,她有些怯弱地想。
而他也确实用那张嘴将她湿吻到窒息。
且惠休息够了,她坐起来,「怪不得上次让你爬树,那么快就上去了。」
「别提了,那一回我也没底,差点掉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我呢?」
沈宗良伸出手,指腹在她脸颊上揉了揉,「不知道,也许是看你太想要了。」
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很不喜欢接触人,宁可戴着耳机做听力。
而他总怕会不小心错过了些什么。
且惠的下巴靠上去,「原来小叔叔是现世佛,有求必应的。」
他扭过去,眉心抵着她的额头,「现世这两个字不大好听吧?像骂人。」
「你这是谤佛啊,快点拜一下,说不敢了。」
这种事上沈宗良有他的原则。
他立场很坚定,「我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身份也不允许。」
且惠嗤一声,「就你认真。别人那都是表面不信,装装样子的,其实背地里比谁都勤。就说魏晋丰他爸吧,他老去大成寺找元通住持,香火钱捐了不少。」
他哦了句,诱哄孩子的口吻,「小惠又是怎么知道的?」
「听雷谦明他们说的呀。」且惠圈着他的脖子说。
沈宗良淡淡应道:「这些事你听过了就好,别在外面说了。」
从前魏家行事也算小心,近来有些太急功近利了,这不是好兆头。
她点头,「嗯,知道了,我想去洗澡。」
沈宗良问:「好,温泉池子已经准备好了,要去泡泡吗?」
且惠有点想去,温泉浴能使关节松弛,加速血液循环,最能消除疲劳。
她眼波柔软,小心翼翼地问:「那、会不会很麻烦?」
但沈宗良说:「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
「那什么是需要我考虑的?」她问。
他扶起她的脸,「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凭你高兴。」
夜色沉酽,正厅轩窗里洒落莹白的月光。
听完,且惠弯了弯那双水杏眼。
被沈总这么宠着,是一件太容易让人轻飘飘的事。
她用脸腻上他的脖颈,「那我高兴去。」
「我抱你。」
走到一半,且惠才想起来,「等下,我没有带泳衣。」
沈宗良脚步不停地,「准备了新的,已经洗过了才送来的,还有睡裙。」
「哦。」
她干净的目光掠过他,清脆一声。
再抬头,月色浸染在沈宗良的瞳仁里,柔和温润。
第31章 插pter 31
夜色四合, 温泉边瀰漫着一层与尘嚣隔绝的薄雾,像仙境。
且惠换了泳衣出来,扶着光滑的岩壁, 慢慢坐下去。
温水漫过她腰腹的那一刻,她感到久违的放松。
沈宗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男人。
两个人到底没到那一步,他也就没跟来,只在亭外留了对服务生。
他回了楼内洗澡,让服务生算好时间叫且惠起来。
虽然硫磺泉有益处, 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宜久泡,是怕她头晕。
且惠泡了一会儿,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她警觉地回头,是一个梳盘头的工作人员。
对方蹲下来, 将托盘放在池边的大理石矮几上。
她介绍说:「这是枣花酥、茯苓饼和豌豆黄,茶泡了铁观音,您慢用。」
且惠展颜一笑,「谢谢姐姐。」
对方明显愣了下, 可能是来这里的泡温泉的人架子大,她没被这么称唿过。
过后,她收起托盘, 「不客气,您有事随时叫我, 浴袍在旁边。」
「好,麻烦了。」
一片蒸腾而起的雾气,将对岸葱茏的草木拟出模煳的形状,只剩几树残烟。
且惠缓缓搓动着手臂, 水漫上来又退下去。
顶着皓白的月色,她恍惚生出一种重返故土的错觉。
而过往早已经是明日黄花, 追不回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泡了会儿。
快睡着时,案几上的手机响了。
是幼圆打来的,且惠开门见山,「忘记告诉你,我今晚不回去了。」
但那边说:「我不是要问你这个的,这我早就猜到了,谁捨得离开小叔叔啊。」
「......那你想问什么?」
她说:「我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且惠看了眼四周,「泡温泉啊。」
幼圆一下就哇了出来,「是我想像的那样吗?」
「你想的什么样?」
「鸳鸯浴啊,温泉y,千姿百态。」
「......都没有,就我自己。」
且惠脸上都快烧起来了。
另外,千姿百态是什么鬼啊!
幼圆很失望的口吻,「沈总还这么能忍啊,他不会有毛病吧?」
且惠说:「他没有,我很确定。」
「也不要太肯定了,毕竟在这方面没人能给你经验,他是光板一块啊。」
「什么叫光板?」
「就是没人试过他的床上功夫,褒贬不知。」
「......」
且惠燥得喝一口茶,「能不聊这么开放的话题吗?说点别的。」
「好,说别的,你吸熘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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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呀,泡温泉容易口干。」
幼圆无限遐想,「像小时候一样吗?吃点心泡温泉,身边有人侍候着。」
「甚至点心也是那老三样。」且惠有点想笑,「你最讨厌的。」
「唷,茯苓饼可太难下嘴了。」幼圆说:「这代表什么你知道嘛?」
她笑,「代表爷叔们还没退休,口味仍和从前一致,都按他们的喜好备的。」
幼圆郑重其事的,「不,沈总是在告诉你,你丢了九年的生活,他都会还给你。」
且惠拈起一块枣花酥,举在上头看了看,「任何事物都有期限的,爸爸是十年,沈宗良又会是多少年?」
她想,能凑个一整年,就很了不起了。
眼看沈宗良快到三十岁了,他再强势也不会一直独身。
他那个家庭,和总是妄想掌控儿子一切的母亲也不允许。
至于谁又会是他的妻子人选?
抛开年龄问题不谈,就是家世二字,已将她拦了在门外。
如果说坎坷的生活教会了她什么,就教会了她这一点。
在命数面前,没有什么是能够抓得住的。
你以为你能够牢牢握住的,其实都是命运施捨给你的。
幼圆那边语塞了半天,「又来了,不是让你只顾当下吗?」
且惠捧起一掌心的温水,腻在手里滑熘熘的。
她又勐地挥开,忽然笑出来,「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没多久,刚才那个服务生就抱着浴巾过来。
她小心提醒且惠,「钟小姐,沈先生走之前吩咐说您身体虚,不能泡太久。」
且惠捂着听筒,「我现在就起来。」
幼圆在那边已经听见了。
不等她说,「快起来吧钟小姐,沈总等你呢。」
「回京再和你说。」
「好。」
且惠又去淋浴房里沖了个澡。
再出来时,换了一条睡裙,她问:「房间在哪儿?」
服务生指了一下小楼的窗户,「在那上面。」
她慢慢走上台阶,刚吹干的头髮披散在腰间,像一匹黑亮的绸布。
两扇对开的缂金黄杨木门没关好,且惠轻轻一推就开了。
她进去时,沈宗良穿了一件云灰色浴袍,站在窗边抽菸。
那浴袍是真丝面料的,色调中和在他身上,给人以宁静优雅之感。
窗外交错的树影摇晃着,且惠一双脚陷在柔软的地毯上,没再往前。
她很少正面看见他抽菸的样子,有种深沉收敛的性感。
除了第一次,那一场她不在清醒状态下的邂逅。
沈宗良也听见了脚步声,回头时且惠已经出现了。
他估算错了她回房间的时间,手头上这支烟才刚抽到一半。
知道她不喜欢闻烟味,当了这么久邻居,他就没在她面前抽过。
这一趟是意外。
于是,从没有憷过谁的沈总急于寻找一样东西,来捻灭手里的烟。
但他持重久了,面上看起来也是慢条斯理的样子。
后来他发现窗台边有一盆鲜翠欲滴的白玉兰。
指尖刚要摁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住手」。
且惠清凌凌地开口,拿起茶几上的菸灰缸走过去。
她穿一条纯白的柔光缎细麻裙,很轻飘的质地。
走动时裙摆被风微微撑开,像一株香气幽微的长梗花。
沈宗良就那么看着她走到面前,抱走了那盆即将遭殃的白玉兰。
且惠把菸灰缸放下,「喏,掐在这里。」
他低头,不紧不慢地摁灭了烟。
她嗔了好长一眼过去,「人家开得正好,差点就被你给糟蹋了。」
沈宗良用手挥开了些白雾。
他无奈地笑了下,「没注意你这么快上来了,怕你闻见。」
燃剩下的那半截烟静悄悄地躺在菸灰缸里。
且惠说:「就不能不抽吗?多伤身体啊。」
「偶尔抽一根,不会的。」
「那也不行。」
她望进他深潭般幽邃的眼眸,忽然伸出手。
沈宗良倚在窗边没动。他轻声问,「什么?」
且惠大起胆子向他提要求,「把你的烟和打火机交出来。」
沈宗良一个抬眸,难以置信的口吻,「你是在和我说话?」
好久没听过这样命令句式了,张嘴竟是要没收他的东西。
一时还挺新鲜的。
那一秒,且惠也被他生分的语气吓住了。
她有点害怕,讪讪地要缩手,又被他突如其来地握住。
沈宗良在她手心里擦了擦,「胆那么小,还想管束我呢?」
且惠低着眉,鼓了两颊哼一声,「才没有。」
他笑,「怎么一句话要被吓到?」
「还不是小叔叔太严肃了。」她小声抱怨说:「你家小侄女都那么怕你。」
沈宗良摸出个打火机放到她手上,「你可以不一样。」
「不一样的话,烟呢?」且惠和他对视着,骑虎难下。
他用下巴点了点窗外,「在车上,这是最后一根。」
她把打火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再回头一打量,沈宗良还站在窗边看她,身后是溶溶月色。
且惠对上他,身体细弱,眼神明亮,双手无处安放。
沈宗良孤身站着,目光沉沉,眸色深而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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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小姑娘还小,一点这方面的警觉都没有,也意识不到危险。
他最终牵了下唇,「早点休息,我先出去了。」
沈宗良什么也没打算做,连个晚安吻也不要求有。
且惠的身体太弱,他不敢想像真到了那一步,她会成什么样。
刚一转身,她就在身后叫他,「你要去哪儿?」
因为这是唯一的主卧,其他的客房床都很小,空间逼仄。
早上醒来,更不能躺在床上,从窗户里看见日出。
沈宗良胡乱一指,「我随便找个房间睡。」
「你还是留下来吧,没事的。」且惠急切地开口。
霸占着给沈总预留的海景大床房,她于心不安。
「你知道,我最近有点......」
沈宗良顿了下,他不知道怎么把这晦涩的情绪说明白。
大方点承认的话,其实就是怕自己会失控。也许前阵子没休息好,为了一个项目连番通宵,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忍耐力和自制力都下降了几个度。他不敢和且惠待在一个空间,把这个金雕玉砌的房间变成虎狼栖息的丛林,而唯一的猎物对此一无所知。
且惠往前走了两步,「你最近身体也不好,睡不着就更麻烦了。」
她说话声很轻,一张细白的脸上却有莫名的固执。
沈宗良仔仔细细地端详她,忽然笑了。
原来她还在担心他胃病復发的事。
他静了片刻,「我身体早就好了,没关系的。」
「我有关系。」且惠又朝他走了一段,仰着脸望他。
沈宗良自然地伸手去捧她的脸,「嗯,你有什么关系?」
她勾了勾他的睡袍系带,沖他撒娇,「我在生地方会有点怕。」
他拍了拍她的背,「这里守卫森严,任何状况都不会有的,不要怕。」
且惠顺势抱住他的腰,「森不森严的我不知道,你带我来的你要负责。」
这句拙劣的诡辩说得她面红耳赤。
从家里落败以后,且惠很少执着于什么东西。
现实条件也不允许她有太过旺盛的物慾。
但这个乱云低垂的夜晚,她想要抓住沈宗良。
被她牢牢圈着的男人,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个刀架脖子。
沈宗良无可奈何的语调,「那我要是忍不住了,你负责吗?」
「哪一种忍不住?」
他捏着她细腻白净的后颈,「比如说......」
在沈宗良斟酌的同时,且惠又一次替他说了,「接吻的话,反正你也不差那点钱。」
头顶上一声嗤笑,「说的也是。」
房间中间的床很大,够并排躺下四个人。
且惠打了个哈,自己跑到床上睡在了一侧。
担心她害怕,沈宗良从浴室里出来后,留了一盏夜灯。
他掀开被子躺下去,与她隔着银河那么远的距离。
且惠翻了个身,「我伸手都够不到你。」
「你睡你的觉就好了,不用够我。」
且惠挪过来一点,身上那道细微的香气也近了,「你早上都醒很早吗?」
沈宗良将头枕在手臂上,望着空洞的天花板。
他嗅着小女生身上的幽香,无助地闭了闭眼。
世上应该再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事情了。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嗯,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哦。」且惠的思维在睡前很发散,「斯坦福是个什么样的学校?」
沈宗良吐字很轻,腔调也是懒懒的,他说:「红瓦屋顶,圆弧形拱门,世界一流it工程师的增值中心。比起改变世界,学生们之间更多的话题仍是hook up。」
且惠惊讶地喊出来,「啊,这样吗?」
「当然,这不妨碍它是一所卓越的百年名校。但你要知道,把任何事物在人们面前一五一十地展开,都将是斑痕点点的,名校也一样。」
她点头,「我知道,每个人也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沈宗良看她问了这么多,于是猜测道:「你是想去加州读研吗?」
「不想,妈妈要我去英国,她让我先考雅思。」且惠细声说。
他言简意赅,「那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且惠很坦荡地说:「留学太花钱,还是算了。」
昏暗的光线里,沈宗良轻蔑地笑了声,「钱算个什么。」
真是难以想像。
深更半夜,他安详地躺在床上,穿得整整齐齐,隔着一张讲桌那么宽的距离,跟他的小女友议论母校的是非,甚至苦口婆心的,教她如何辩证的看待一样事情,最后固定程序,聊起了她进一步的求学计划。
沈宗良第一次觉得,自己将来应该会是个对小女儿足够耐心的父亲。
第32章 插pter 32
夜半时天色大变, 海边唿啦啦地起了风,浪花瑟瑟耸动。
且惠正安静了没多久,刚准备入睡, 她望了一眼窗帘方向。
随后,又转头面向身侧的沈宗良,「要下雨了么?」
沈宗良轻描淡写地说:「应该是阵雨,快睡吧。」
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太艰难,他手都快麻了。
且惠还要追问:「你睡觉的样子真规矩, 动都不动的。」
他有苦难言,「嗯,你到我这个年纪,也会规矩的。」
沈宗良哪里是不想动, 根本就是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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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左右翻滚的,已经离他没多远的距离了。
她轻笑了声,「我妈妈说,我从小睡觉就不老实, 总是......」
沈宗良忍无可忍,哄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冒出一句:「不说要睡觉的吗?我看看是谁的小嘴巴还在讲话?」
「......」
且惠把头蒙进被子里,闷闷地笑了两声。
没多久, 她就完全地放松下来,背对着他睡着了。
听着她匀称悠长的唿吸, 黑夜里,沈宗良悄自舒了一口气。
太难带了这姑娘,是说话不用费什么力气吗?怎么那么能讲?上次听她和她妈妈打电话也是,一连串的预判回答不带卡壳的。
沈宗良摇摇头, 他掀开被子起身,途径落地镜时, 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就这个社会流行的审美来说,他应该还算是英俊吧?
怎么钟且惠和他并排躺在一起,反而是对斯坦福的兴趣比较大?
他从浴室出来,给且惠掖好被子,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沈宗良拿了枕头,走向床尾的沙发,识时务地躺下了。
暗夜里琢磨了没多久,他就领悟过来。
这才是钟且惠最真实的一面。
也许问题很多,也许思维太活络,也许有点儿吵。
但这是她完全的私人场域,是别人未曾见过的一面,只会在恋爱场景内被触发。
换言之,小姑娘只对他这样而已。
沈宗良的手搭在小腹上,漫不经心地笑了。
隔天一早,他是被茶几上的手机震醒的。
还记得昨天晚上,有个人嚷嚷着说要看日出。
但此刻她四肢舒展地睡在床上,不省人事。
沈宗良接了电话,拿手覆在额头上遮光,「餵?」
黄秘书说:「沈总,一早接到通知,今天下午有一场安全检查,抽中了东远。」
「好,知道了,」沈宗良按了按眉骨,「我中午会到。」
「好的,打扰您休息了,再见。」
国庆假期,有突击安全检查不意外,意外的是选东远做典型。
沈宗良心里犯疑,这是要挑哪一位集团高层的刺?
但不管针对谁,他这时候都不能缺岗,尤其是他刚调回国内。
沈宗良走到浴室,漱口、洗澡、剃鬚,一气呵成。
他拿起洗漱台上的表,边往手腕上系好,边往卧室里去。
且惠仍睡着,莹秀的小脸半埋在枕头里。
她感受到身边的床垫沉下去一点。
想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只闻见一阵洁净香气,簌簌掉在她的唿吸里。
沈宗良的指腹揉了揉她的面颊,「小惠,我得走了。」
她迷迷煳煳地抱住他手,「......嗯,几点了?」
「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沈宗良把手撤出来,关上门,放轻了脚步走下楼梯。
她平时上学,总是复习功课到很晚,起得又未免太早。
难得休息,他也想让且惠睡久一点。
昨晚下了场雨,院子里草木深深。
打扫落叶的两名服务生见有人出来,停下手里的活计问好。
沈宗良点点头,「钟小姐还没有醒,先别去打扰她。」
「好的。」
他走了好一阵子,钟且惠才自己醒过来,一看已经十点半。
她抓着头髮从床上坐起来,睁眼打量了一圈四周。
卧室里的窗帘关的很死,仍旧只点了一盏古董灯,晨昏不分。
且惠摸到手机看了看。
有妈妈和彭学姐发来的消息。
一个问她起床没有,一个让她下午集合。
她回復完就扔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又躺下去。
且惠闭上眼,捏着沈宗良那头的被角闻了闻。
嗯,隐约还有他身上的沉木香。
在床上磨蹭了会儿,且惠才慢吞吞地下地。
洗漱完,她随意往脸上抹了点这里的护肤品。
她的一应东西,都丢在了云颂没拿来。
衣柜里有新烘干的换洗衣物,昨天夜里就送了来的。
是一条薄纱草木染中式旗袍裙,样式婉约,尺码也合适。
且惠换上,推开门走到楼下,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服务生请她过来吃,「是按沈先生的要求做的,希望合您的胃口。」
且惠笑了笑,「谢谢。沈总他人呢?」
「他有公事要忙,一早就回京了。」
且惠拿起一块三明治,「好,我知道了。」
她吃完也不敢再耽搁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
司机在院里等她,打开车门说:「我送钟小姐。」
知道是沈宗良的安排,她道声谢就坐了上去,并没多问。
雨后海边空气很好,从车窗里出来的风都清爽多了。
且惠坐在车里给沈宗良发消息。
钟铁柱大战刑法:「我吃完早餐啦,现在回云颂。」
她没指望沈宗良会看到并及时回,发完就放在了一边。
但没过几秒,手机就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s:「很乖。另外,铁柱是你的小名?」
且惠一个不防笑了出来。
前面开车的司机训练有素,这都没有被影响。
她抿了抿唇,回他说:「是啊,我五行缺铁。这名儿不好听吗?」
s:「好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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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这么条离谱的回覆。
且惠捂紧了嘴,才没有在车上放声大笑。
她完全能想像得出,沈宗良是怎么样的正襟危坐,一边这么不正经地发消息的。
下午干完翻译的活儿,且惠又陪他们吃了晚饭,相谈甚欢。
有位男士对她的衣服很感兴趣,问她这是不是中国的传统旗袍?
她摇头说不是,这是经过改良的款式,下摆这儿放得很宽松,提高了舒适度。
彭真也拿着叉子夸她,「你的气质,很适合穿这种裙子。」
且惠笑笑,「谢谢,学姐的西装裙也漂亮。」
她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他们下一站要去别的地方,我们早上早点到吧。」
「好的。」
她忙完回了酒店,幼圆她们才刚起来没多久,拿晚餐当早点吃。
泳池边摆了一张长餐桌,瓷盘里盛着丰盛的食物。
已经没了秩序,头盘、主副菜、甜点都不分了,吃出一种礼崩乐坏的混乱。
且惠看了眼,人太多,基本都穿着睡衣,她没过去。
她拿上房卡回了房间,洗干净脸贴了张面膜,躺长榻上翻法治周刊。
快睡着的时候,传来开门的咔哒声,是幼圆回来了。
她从榻上坐起来,杂志掉落在地毯上,「吃完晚饭了?」
幼圆踢掉鞋,撒开手往床上一躺,「吃完了,歇一会儿再去玩。」
且惠知道他们的习惯,饭后都是要补一补觉,然后洗澡换衣服,再去组局的。
「欸?」幼圆忽然转了个身,撑着头看她,「沈总肯放你回来了?」
且惠取掉脸上的面膜,「集团出了点事情,他很早就回京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幼圆笑着哼了一声,「少装,你知道我是说昨晚。」
「他应该觉得我很吵,后悔死了。」且惠打开水龙头,「再也不肯带我去度假了。」
「很吵......是我理解的那样,在床上大喊大叫吗?」
她往脸上不停地掬水,清洗完精华液以后擦了擦,「是我一直在说话,他什么都没做。」
幼圆拔高了音量说:「你们睡在一张床上,却只是说说话吗?」
「是的。」
且惠把洗脸巾扔进纸篓里,「他睡得离我十万八千里,像个贞洁烈女。」
幼圆想了想,笃定地说:「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她刚要附和说,沈宗良性情端正,是个很守旧的人。
但下一秒,幼圆就迅速得出了结论:「我早说了他有隐疾,要不这么多年身边没女人呢,果然是身体不允许。」
「......」
且惠顶着一张纯白面孔走过来,「不是他身体不允许,是我。」
「你?」幼圆伸手上下指了指她,「你哪里不行啦?」
「接吻太久了,我差点晕过去。」
「......」
幼圆直接坐起来,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真成。」
「我只是还没有学会换气。」且惠在她身边躺下。
「这样。」幼圆给她想了个办法,「回去以后,你跟我去学潜泳。」
「没那个必要吧。」
「有。」
她们在床上笑了一阵,幼圆接到雷谦明电话。
那边很急地催她出来喝酒,「大伙儿都到了,你还不来呢!且惠回来没有?」
且惠在一边说:「您还能记得我呢雷少爷?」
「那不废话嘛!打昨儿起,谁还敢忽视您哪?」雷谦明把嘴角的烟摘了,笑着坐起来,「钟小姐,您晚上赏脸来坐坐?我开箱好酒。」
赏脸。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且惠没拒绝,「行啊,就去喝杯您的美酒。」
「那好,等着您来啊,千万要来。」
「您放心,我一准来。「
见他们这样您来您去的,客套得不像正常人说话。
幼圆贴了耳朵过来,听得得想笑。
且惠把手机丢给她,表情耷拉下来,「这谦明儿好像疯了。「
「可不只是他疯了,昨儿一晚上都在讨论沈宗良和你。」
且惠趿着鞋下床,去找捲髮棒,「嗯,都讨论什么了?」
「猜你是用了什么法子把沈宗良俘获的。」
这还是幼圆润色过的说法。
昨天他们那帮男的聊得更露骨,面上笑容轻浮。
话题也庸俗,来来去去就是床上那点事儿。
女孩子们的重点呢,就全在钟且惠不可告人的手段上了。
尤其有杨雨濛在,将这段日子前后的事都串联一遍,添油加醋的。
在她的嘴里,且惠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心机捞女,踩在闺蜜头上钓金主。
后来幼圆听不下去,走到她面前提醒了句,「你别把后槽牙咬碎了。」
杨雨濛却说:「你还笑得出来啊?你姐们儿是在利用你呢。」
幼圆哼笑着刺回去,「你不是也利用棠因吗?她还是沈叔叔的侄女,您成功了没有?」
杨雨濛立刻紧张地去看沈小姐,气道:「你胡说什么!」
「那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
说完幼圆就端着酒走了,没再看她。
这头,且惠听后有点不高兴。
她站在白橡木柜边,「怎么,就不能是沈宗良追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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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只有利益的人不会这么想的。」
且惠卷着头髮,她点了点头。
因为沈宗良身上有累世的名望和鼎盛的权势,所以在这段感情里,他成了有利可图的那一方,逐名逐利的本心和本性使他们更加愿意相信,从一开始就是她在趋炎附势。
等了半天她的回答,幼圆都没听见。
她问:「点个头就完了?」
且惠嗯一声,「我可以看见、听见,但没必要回应每句闲话,他们爱说说去。」
她把头髮盘在脑后,顺手上了个妆,对着镜子照了照后,为了配这条白底旗袍裙,搽了低饱和的裸色唇釉。
幼圆洗完澡,换上刚拿到手的缎纱高定裙,领口点缀了一圈珍珠,宫廷感很重。
她们一起出的房间,路走到一半,且惠蹲下去,替她理了理裙摆。
幼圆回头看,「怎么了?我踩住了吗?」
且惠站起来笑,「快踩到了,这裙摆都拖地上了,我怕你摔跤。」
「这是美的代价。」
且惠摇摇头,替她牵着在后面慢慢走,像个花僮。
直到幼圆安全坐下,她才撒手,打个响指要了杯酒。
雷谦明让服务生下去,亲自给她端过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魏晋丰坐在另一桌玩扑克牌,「京里有事儿,咱小叔叔走了吧?」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全听沈宗良分派的一样。
他要有时间,她就一定得陪着,他走了她才有空。
明明各自都有安排不是吗?
且惠接了杯子,头也没回,「我下午干翻译的活儿呢,明天还要。」
「听着就累死了。」后面不知道谁接了一句,「还伺候那帮洋鬼子呢!以后就不这么拼了吧?」
她忍住了没翻白眼,也没有理。
杨雨濛和一群女生坐在一起,斜着眼睛。
她坐正了,和身边人说:「看见钟且惠那条裙子没有?褚师傅的手艺,上次我在他那儿看见了,还当是谁的呢。」
「是吗?要他做条旗袍可不易了,我妈一直没约上。」
「太正常,褚师傅的门面在巷子里,就不是正经做生意的样。」
「果然是攀上高枝了,人家的衣品已经在next level。」
第33章 插pter 33
其他的且惠没装进去, 只对褚师傅感到好奇。
她抿了口酒,问幼圆说:「褚师傅是哪个?」
「一堆名流捧出来的裁缝罢了。」
魏晋丰叼了一支烟坐过来,他继续说:「早年间, 老褚也不过就是在江南那边名气大点,进了京倒成个香饽饽了。庆典那天,老爷子登城门时的中山装就是他做的,一下子身价倍涨。」
且惠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这么回事儿,难怪人家受追捧。」
「等他做衣服的人已经排到明年去了!」庄新华也往这边挪了挪,「会裁两匹布就狂得跟杀了贼王一样,总而言之一句话, 老东西拿上堂了。」
沈棠因低头笑笑,「这话别叫庄伯伯听见,小心他打你。」
道理庄新华懂,哪怕只是个普通近侍, 就如护士长、厨师长一流,日常见了也要客客气气的,不能够怠慢。
他轻蔑地点上烟, 没作声。
她又看向且惠,「这条裙子做得很衬你, 二叔眼光不错。」
且惠没否认,「谢谢。」
已经没有必要再否认什么,凭她也做不出这么件衣服。
也是她这些年没见识,眼也拙了, 看不出这些名堂经来。
庄新华又往她这儿扫了眼。
他像是被那片晕染开的花瓣刺痛了,很快又转过头。
魏晋丰掸了下菸灰, 「咱们正好四个人,要不来局掼蛋?」
沈棠因和庄新华都没意见。
且惠会一点皮毛,她说:「我不大精,你们别见怪。」
魏晋丰笑着拆开新扑克,「太精的话就不跟你打了!」
刚打了两三局,雷谦明和一帮人就围过来看了。
沈棠因抓着一把牌,她手小,眼看着快要掉下来。
魏晋丰扶了一下,「这都被人家看光了,还打什么?」
她笑了笑,琢磨了会儿,打出一个黑桃三,「3。」
大伙儿都看魏晋丰怎么出,结果他直接来了句,「不要。」
雷谦明瞄了一眼他的牌,骂道:「你王都在手里呢你不要!」
魏晋丰龇着牙瞪他,「你少说话行不行?」
这一头,且惠才意识到他可能就是想送钱给沈小姐。
于是,她亮出个方片四来意思了下,「4。」
见庄新华半天不动,魏晋丰抬头问,「您要还是不要啊?」
那边从牌里抬头,十分无奈的口气,「别看我,我是真管不上。」
「......」
刚从外面打完电话回来的幼圆看不明白了。
她问了句,「他们什么出牌规则?掼蛋是这样打的?」
怎么都看不明白啊,手里那么多牌不出。
雷谦明都懒得再看了,「他们个人舔狗行为,千万不要上升为掼蛋。」
旁边不知谁笑了声,「你俩直接把钱转她们卡上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走这流程!」
「......」
后来且惠不愿打了,换了幼圆来。
她拿上手机,走到僻静地方,去给妈妈打电话。
董玉书大概在忙,打了两遍也没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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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页
等到且惠准备回去,那边又给拨了过来。
她接起,亲热地叫了声姆妈。
董玉书嗯了下,听着没什么意外,心里是极高兴的。
这么多年她严格要求女儿,处处不许钟且惠落了人后。
就算拿回家的试卷是满分,董玉书也不怎么笑一笑,只说下次还要努力。
长此以往,她都快忘了怎么亲近女儿了,只剩下鞭策或指责。
但且惠真是个邪气乖的小囡。
即便考好了也不自满,奖状往妈妈桌上一放,自己回房间去写作业。
偶尔一两回失误,挨骂了,哭着跟董玉书保证,不会再粗心大意。
有时候董玉书也觉得自己太狠,很对不起女儿。为了自己一点好胜心,不愿让人看轻了她们母女,没有让且惠轻松过一天。最心酸的是,她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下成长起来,仍无一句怨言。去上大学前,还说捨不得离开妈妈。
她这样自私的妈妈,这样的家,有什么好捨不得的?
且惠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翻译时候的趣事,说那些外国人怎么贪新鲜。
董玉书听着,不时插进两句关心,「你在那儿少吃海鲜,当心过敏。」
「晓得,我随身带着氯雷他定片呢。」
过了会儿,董玉书又问:「什么时候回学校?」
「明天是最后一天,我和幼圆一起回。」
「好,秋天你喉咙容易发炎,多喝点水。」
「妈妈也小心身体。」
挂了电话后,且惠又过去和他们坐了会儿。
不和东道主打声招唿,就这么回房间去的话,不礼貌。
牌局已经换了人,雷谦明接了沈棠因的角,胡峰换下了幼圆。
男生间的出牌方式,和刚才那种虚应故事的打法儿,也迥然不同。
他们一张牌压着一张牌打,桌上每个人都在力争上游,谁也不放过谁。
且惠端了杯鸡尾酒,捡了个空座坐下,就在庄新华的身边。
他闻见她身上冷调木质茶香,头也没回,「去给谁打电话了?」
「我妈妈,我国庆又不回家,报个平安。」
他们俩说话的间隙,闪光灯忽然亮了下。
庄新华下意识地拿牌替且惠挡了,「嘛呢!」
拍照的是刚才和杨雨濛说话的,叫周琳达。
周琳达脖子上挂个相机,「不好意思,我就拍点照片记录一下。」
她又沖且惠笑,「对不起啊学姐。」
且惠摇摇头,「没关系,你拍吧。」
庄新华问:「周琳达和你一个学校啊?」
「嗯,她九月份刚入学的吧,大一新生。」
且惠说完,低头翻着手机,没再看桌上。
魏晋丰嫌速度太慢,「我说,快点出吧庄公子!你都输那么多了。」
雷谦明咬着烟笑,「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还能看得清牌。」
他一说完,庄新华就勐使眼色,还好且惠没听见。
且惠没有坐多久,就说头晕,要先回去。
她叫了下幼圆,「你和我一起回房间吗?还是再玩会儿。」
幼圆才刚醒,她哪有这么快休息?忙说不要。
「好,那你玩开心点,我走了。」
且惠在走廊上,就刷到了周琳达的朋友圈。
九宫格排列,她和庄新华的那张抓拍排在第二。
那个角度很刁钻,像拍摄手法里的借位,很能混淆视听。
明明坐得没那么近,但看起来就像是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且惠看着那一长排的点赞,都是清楚他们关系的熟人,没多想。
她回了房内,低头一闻自己身上,衣料浸饱了烟味。
想不通那群男的怎么那么爱抽菸?一根接一根的。
且惠解开盘扣,走到浴室里去洗澡。
就在水声哗啦的半小时内,那条朋友圈下面多出好几十贊,其中就有唐庄齐的。
她坐在唐纳言身边,忽然笑着举起手机,「哥,你看。」
唐纳言手边夹了支没点的雪茄,往她那边低了低头,「嗯,什么?」
庄齐点开那张照片,「钟且惠和庄新华呀,看起来好般配哦。」
他们正在东三环一家私人会所里吃晚饭。
这家会所在公园一侧,位置选的闹中取静,一楼是久负盛名的餐厅。
沈宗良是陪完客才过来的,下午那场检查还算顺利,提了几个不轻不重的问题。
在招待检查组的酒席上,他不免殷勤地多喝了几杯,歷来就是这么个传统。
等到圆满送走了人,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地不舒服。
他只不过要找地方吃碗热气腾腾的面食,缓一缓。
但唐纳言说哥儿几个都在华府宴,让他赏光过来一趟。
等他到了,也确实都是多年未见的,才肯坐下来聊聊。
庄齐开口时,他正抽着烟,在听周覆说话。
听清名字后,沈宗良把烟拿下来,磕了磕菸灰。
他朝庄齐招了一下手,垂目道:「拿来,给我看看。」
庄齐不明白,沈叔叔怎么忽然对他俩感兴趣了?
更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她说出钟且惠的那两秒钟里,沈宗良会忽然看过来。
明明他在专心听周覆哥哥说话的呀。
但她一向怕沈宗良,赶紧塞给了唐纳言,「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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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纳言拍了拍她的手背,「没关系,吃饱了吗?」
庄齐立刻会意,「那我先回去。」
「好,让司机送你。」
沈宗良看完了,不动声色拿还给要回家的人,「去吧。」
他又深吁了一口烟,朝另一侧吐出轻薄白烟,脑子里全是那张照片。
且惠坐在人群当中,手里端了一杯玛格丽特,像满枝绿叶中盛开的白花,有种别具一格的美。而她身边的庄新华,手里抓着牌,脸上的笑浓过夜色,两人看起来份外亲厚。
看他这样,身边的周覆也不再言语了。
唐纳言咳了声说:「齐齐不知道这些事情,我没和她说。」
沈宗良摆摆手,「没事,小孩子在一块儿,玩玩闹闹,正常。」
周覆问了句,「什么事儿齐齐不知道?」
「咱们沈总的私事。」唐纳言朝那边挤挤眼,「我哪儿敢乱说啊。」
沈宗良笑着按灭了烟,「下次有机会,给你介绍我们家小惠。」
周覆恍然大悟,「噢,敢情是养了个小女友啊。」
他想起上次见面,提到庄新华时那么不自然。
唐纳言问,「早上不是刚从北戴河回来吗?还不放心哪。」
他往后一靠,「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她和庄新华一起长大,毕竟情分不同嘛。」
「怎么?还特地宣誓主权去了?」周覆像听了什么新鲜笑话,「什么美人儿啊,让你老沈也不自信起来了!」
沈宗良心里还在不舒服,但他死撑着面子,半点儿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往周覆那边看一眼,「大概就和你当年跑去江城找程老师差不多。」
「别提这茬了。」周覆说起来就伤心,「我眼巴巴去找人家,她当面跟我提分手。」
唐纳言有经验,「女孩子大多时候心软,狠起来也是不得了。」
周覆又说:「昨天带小姑娘泡温泉了?」
「我还泡得了那个!」沈宗良扯了扯松散的领口,「身上燥都燥死了。」
「那怎么会呢?」唐纳言按正常逻辑推测,「要也是累得。」
沈宗良不想再聊下去,「别浑说了,没你想的那档子事儿。」
昨儿个晚上真要仔细描述的话,也应该是一场学术交流会才对。
他作为老师仔细又耐心,面对漫无边际的提问,事无巨细地回答女学生。
庄齐坐在回家的车上,想了想,心里不安。
从她哥的表情判断,钟且惠应该是交往上沈宗良了,虽然她不敢肯定。
望着车窗外踌躇了会儿,庄齐还是编辑了条微信。
「且惠你好,我要先给你道个歉。刚才和沈叔叔在一起吃饭,我不小心把周琳达的朋友圈给他看了,上面有你和庄新华的一张照片,这件事情是个意外,希望不会给你们造成困扰,对不起。」
且惠是吹干头髮以后才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拿起来读了一遍,联繫了行文的前后情形,心里大概有了判断。
她给唐庄齐回:「没关系的,庄齐,他早晚也会看到,这不怪你。不过,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庄齐在车上给她发:「我看不出来,好像没有不高兴,但也不像是高兴。」
且惠想也是,能看出沈宗良高不高兴的人,修为得深到什么程度?
小庄齐被她哥保护得那么好,哪里来这些察言观色的本事?
她没再多说,回了句:「谢谢你,早点睡,晚安。」
且惠抹完身体乳以后,脱了浴袍,换上一条丝绸睡裙。
她躺在床上看手机,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但一点消息都没有。
沈宗良这人太沉得住性子了,她也判断不出他是否动了气。
还是到半夜,她实在被折磨得受不了,决定快刀斩乱麻。
且惠索性给沈宗良打电话,等接通的过程中,一直咬着自己的食指关节。
那边很快就接了,低哑的声音传过来,「还没睡呢?」
听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语调语速都很正常。
且惠松了口气,「没有啊,有点睡不着。」
沈宗良刚到家,上了楼,用脚踢上门。
他笑着问:「不会是还要听故事吧?」
「不听了,我是想问你,」且惠嘟起嘴,手拿下来捶了捶薄被,「裙子什么时候做的?」
他一时没有转过弯,「嗯?什么裙子?」
「还装,就是我穿的这一条呀。」且惠小声跟他抱怨,「人家都说是褚师傅做的。」
沈宗良拧松领带丢在地毯上,「你们这群孩子还有正经事没有?脑子里天天琢磨的是什么!」
且惠解释道:「人在褚师傅那儿看见了,转眼我就穿在了身上,当然有话说了。」
他面露倦色,往沙发上一仰,有条不紊地说:「是这样,老褚得了块上好料子,非要送我,我推脱不掉付了帐,就让他随便做条裙子,哪知道他工期这么短。那天我去他那儿取西装,他就放在我车上了,就这么带去了北戴河。请问我汇报清楚了吗领导?」
第34章 插pter 34
这最后一句让且惠绷不住笑了。
她松开紧抿着的唇, 「谁敢当您的领导呀?真是。」
沈宗良故作好奇,「昨晚没收我打火机的人也不敢吗?怎么会这样。」
「......」
且惠嘴角翘得老高了,「那你今天抽菸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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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了, 这个是真没办法。」沈宗良老老实实承认,「陈叔下来检查,他是出了名的老烟枪,我不得不陪两根。」
对于男士见面互相派烟的社交礼仪,她虽然不喜欢, 但理解。
且惠揪着睡裙,缓缓说出心里的疑问,「刚和朋友吃完宵夜吗?」
「小钟老师很厉害啊。」沈宗良带着笑夸了句,「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他心里清楚, 小女友这个电话打来,多少有几分负荆请罪,或者刺探军情的意思。
但那确实也不算什么,特地当成件事儿去问, 显得他小气了。
因此,沈宗良再不舒服,也不会张这个口, 更张不开。
且惠明明白白地说了,「是庄齐告诉我的, 还说她给你看照片了。」
「照片?」沈总喔了一声,像回忆一桩极小的小事,「好像是看了,挺漂亮。」
她细长的指甲抓着被单, 「就光是漂亮吗?没点别的意见要发表了?」
沈宗良站起来,倒了一杯水, 「还要有什么吗?」
她垂着眼眸,低声说:「比如我和庄新华靠得太近了呀,超出了朋友间正常的社交范围。」
他的声音仍然不紧不慢,「那么小惠,你自己觉得超过了吗?」
「事实上当然没有。」且惠忽然拔高音调,「但照片非常误导人。」
她都能想像,庄齐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会怎么品评这张照片。
沈宗良点头,他放下手里的玻璃杯,「那就可以了。」
她不懂,「什么叫可以了?」
「就是没有再谈论的必要。」
且惠沉默了会儿,「我怕你会生气。」
「庄新华也好,或者将来别的什么人也好,只要是你自发自愿的选择,我都不会生气。如果像现在这样,仅仅是误会,那更不必生气了,你说是吗?」
沈宗良的这句话太肯为她考虑了。
不像凡人,倒像菩萨。
她反而感到被冷落,在他那里不受重视。
且惠眼里含着两丛怨气,「为什么?!我哪天真喜欢上别人了,你也不生气吗?」
「至少表面上不会。」沈宗良停顿了一下,「心里嘛,也许多少有一点。」
且惠撅起嘴唇赌气,「心里我怎么知道?我只会看表面的呀。」
他倏地笑起来,「当人家长辈的人,总是留足几分体面,别步步紧逼的。」
且惠也笑,「好了,我明天上午还有得忙呢,得睡了。」
这声笑是他递过来的台阶,再生硬,她也得顺理成章地走下来。
沈宗良嘱咐说:「好,下午方伯会去接你。」
她轻轻地说出再见,挂了电话。
夜晚的海边静了下来,月光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白日的喧嚣渐渐平息。
且惠坐在床上,看了很久窗外起伏的波涛,心也不平静。
以前且惠总觉得,沈宗良年轻俊朗,即便差个十岁也没什么,不过他更严肃些。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十岁是个不小的年龄差距,当中隔着阅歷划下的鸿沟。这道沟会让她抛出去的疑义和情愫都跌进暗流里。
她在意的事情,沈宗良觉得丝毫不值什么,他有非常稳定的内在体系。
且惠站在他的面前,以为能和他对付几个回合,但不管她出什么奇招妙式,他悉数化于无形。她的内力像打在棉花上。
甚至,沈宗良连招数都没有,他只是宠溺又包容地笑,说不要为难一个长辈。
这么坐着想了一阵子,且惠的情绪也像被微风滤过,变得温吞吞的。
沈宗良的权势她够不到,沈宗良的心思她猜不出,沈宗良的境界她悟不了。
她真的爱上了一个完全摸不到边角的人。
这是她再三权衡后艰难得出的结论。
可是能怎么办呢?她已经爱上了他。
爱如弦上利箭一般,「嗖」的一声射向未知的深渊,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且惠认命地躺下,就这么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行程只到中午,比起前两天不算累。
但因为连日来的奔波,加上昨晚没怎么睡好,且惠强撑了很久。
吃午饭的时候,彭真注意到她一直恹恹的,「没事吧?」
且惠从碗里抬头,「没有,这几天走的路有太多了,脚疼。」
「我看不光是脚疼,嗓子也干吧?你一直翻译不停。」
她笑着点头,「拿人钱财嘛,总归要做好事情的。」
彭真说:「下午回去以后好好休息,还有几天假期呢。」
且惠夸张地回答:「余下的几天我坚决不出门了,能坐着就不站着。」
彭真咧起嘴角,「笑死,这一周的锻鍊指标都完成了是吧?」
她笑着低头戳着甜品:「是啊,小腿都变紧緻了。」
说是半天,但送走参观团那批人时,还是到了傍晚。
且惠仍回了酒店,幼圆昨天玩到快天亮,醒得晚了,正在匆匆忙忙地洗漱。
她见且惠进来,含着泡沫说:「再等我一下就好了,不用很久。」
且惠把包放在行李箱上,「不用急,我也先坐一下。」
「怎么了?」幼圆看她脸色苍白,「今天又很累啊?」
她点头,「我感觉每一天都过得很累,有种忙忙活活,但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感觉。「
幼圆举着牙刷笑:「谁在咱这个年纪能忙得明白啊?都是瞎过,三十岁能悟出滋味来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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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靠在沙发上的人,望着云海蓝天说:「那还是慢点到三十岁吧。」
「嗯?为什么?」
幼圆丢掉毛巾,走过来把洗漱包丢进行李箱,再用力合上。
过了好久,且惠才慢腾腾地,用很轻的声音说:「因为到那个时候,我就不在他身边了。」
暮色昏黄,且惠脸上这个怅然若失的表情,一直刻在幼圆的心里。
爱情如此大的威力。她漂亮、真诚又坚韧,很少被情绪困扰,有着强配得感的且惠,在碰到沈宗良以后,竟然也会变得脆弱敏感。
她们到家是晚上十点多。
方伯先送了幼圆,到冯家门口时,王字真拢着披肩在等。
她接了女儿下车来,且惠探出头说:「伯母晚上好。」
王字真看了一眼司机,心里明白几分。
当着面她没问什么,笑着说:「累坏了吧且惠?早点回去休息。」
且惠趴在车窗边点头,「好,您也早点休息,再见。」
少了幼圆这个话搭子,车里一下安静了不少。
方伯专心开车,从不多言语一句,且惠很快犯困了。
她歪着头,毛茸茸的发尾扫在靠枕上,眼睛慢慢闭拢。
直到车子开进报社大院,平稳地停下来。
且惠才悠悠地醒过来,睡眼惺忪,「到了吗方伯?」
方伯说:「到了,钟小姐。我给你拿行李。」
她推开车门,看见沈宗良背对着了这边,正给那株散尾葵浇水。
他那只夹了烟的手把捲曲的叶子打开,另一只手摁两下喷壶,再换到另一根。
这个园丁当得一点耐心都没有。
整座小院浸在皓白的月色里,红透的橡树叶一路艷烧到天际。
西风从墙角颳了起来,竹影扫动,落在沈宗良的背上,挺拔俊秀。
且惠轻手轻脚地过去,一把从后面环住他腰。
沈宗良没受到惊吓,手上的活计也没停下,平静地说:「回来了?」
「哪有好人半夜浇叶子的?」且惠把脸贴在他衬衫上。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青绿的松针,夹杂一点乌木沉香。
他笑了一下,「白天忙忘了,怕耽误了你的盆栽,不好交差啊。」
且惠侧了侧头,看见那盆散尾葵的叶子都打了卷。
她不高兴地说:「这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
沈宗良总算浇完了,把手里的喷水壶一放,转过来,夹烟的手扶起她的后脑。
两天没见,且惠直勾勾地看着他,夜色在那双水汪的杏眼里盪开。
他喉结滚动了下,伸手拨开她鬓边的头髮,「小脸煞白的。」
且惠很轻地嗯了一声,「累得,在家休息两天就好了。」
「两天就够了吗?」
他嗓音很哑,揉着她后颈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沈宗良的视线都落在她那两瓣饱满的嘴唇上。
很想吻,但和他沉稳持重的人设不符。
有时候,他也会很讨厌外界对他的刻板印象,比如现在。
谁说他就一定是八风不动,处变不惊的。
且惠抬起头,正想说两天是个虚数。
就和古文里的三一样,表示不确定但多的数量。
她对上他漆黑的眸子,看见他眼中的慾念肆无忌惮地流向了她。
这是想接吻的意思,有了之前的经验,且惠看得出来。
她先一步踮起脚抱住了他,让沈宗良压下来的唇扑了空。
且惠伏在他耳边说:「方伯还在后面呢,别胡来。」
沈宗良笑了一息,随即喊了声:「方伯,辛苦了。」
说话时,他手上还拥着个文弱的小姑娘,但脸上的神情又是那么自然。
仿佛拿着一份文件般,根本没什么好深究的。
方普活了这么大岁数,在沈家伺候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场面。
他拿着箱子的手有些颤,不敢再往前推了,「那钟小姐的箱子,我放这儿了。」
沈宗良点头,「好,早点回去。」
就这么静静抱了几分钟。
他们的身体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这种真切的拥有感无端令人上瘾。
且惠听见车子走远了,才从他怀里仰起脸来。
沈宗良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不问缘由地吻了下去。
由得钟且惠瞪大了懵懂的眼睛,毫无章法地捶打着他的肩膀。
他把她打横,抱起来一边走一边吻,那些呜咽破碎的话,也被全部吞进喉咙里。
大概就是说,这还是在外面,让他注意一类的。
沈宗良抱着她上了楼,门没关,他用脚一勾就踢开了。
他们湿吻着跌到沙发上,这期间,沈宗良不停地渡气给她。
每过一会儿,他就要松一松搅缠在一起的舌头,好给且惠唿吸的空间。
这时他会捧着她另一边脸,去吻她姣美的下颌,由轻到重,最后几乎是轻微地啮咬。
且惠闭着眼,用力地汲取新鲜空气,腿不自觉地蹭着他。
她一双手全凭感觉,去摸他的衬衫扣子。
小姑娘丁点不清楚步骤,只是迷濛地想要解开。
沈宗良险些稳不住激烈的脉搏,吻得越来越凶,越来越重。
他用力地探进她的口腔,长驱直入地,搅弄起一阵丰沛的津液。
且惠的嘴张到了最大,但仍然容纳不下他的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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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安静的客厅里,几乎都是沈宗良忍耐压抑的唿吸。
它们和细微的口水声混合在一起,把且惠吻到眼眶湿润。
她的脸被情/欲催出诱人的红潮,纤细的脖颈下意识地仰起来,还想要得更多。
开始的是沈宗良,停下的也是他。
终因是那团质地优良的布料,绷得他很疼。
那种胀痛感太陌生,陌生又刺激,刺激得他一阵阵晕眩。
这种晕眩让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缓缓地停下,反覆轻吻着女孩儿的唇角,藉此平息余潮。
且惠也因此睁开眼,她的声音分外清脆,「怎么了?」
沈宗良的喘息变得轻了一点,但仍然很热。
他抱着她说:「没事,我太冲动了,你还小呢。」
连二十岁都不到,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好做这种事。
且惠抬眼看他,眼尾濡着星星点点的泪水,被他吻出来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她已经成年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那也显得太急切了,好像她很想要他似的。
怎么回事?身上担着过分重的道德感和禁忌感,让小叔叔越发迷人了。
且惠双手箍着他的脖子,「我还小,那你抱我进来干什么?」
沈宗良吻一吻她的脸,「刚才一下子没有忍住,忘情了。」
他这么坦诚,且惠反倒没话好说了。
她扭开脸,撒气说:「我要喝水,下车到现在还没喝水呢,你去拿。」
沈宗良笑出声,她现在被他纵容出胆量来了,一生气就要支派他做这做那的。
他往下看了一眼,「嗯,我可以去拿,但你能不能......」
且惠还没明白,「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先把勾在我腰上的腿松开?」
「......」
她满脸通红的,飞快地把捲曲的腿拿下,转过身。
沈宗良笑着从沙发上下来,「喝温的好不好?」
且惠瓮声瓮气的,「都可以。」
第35章 插pter 35
听见他的脚步远了, 且惠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她理了理头髮,夜风吹进来已经有了凉意。
京城的秋天到了, 透过支起的和合窗,她想。
不知道这个乱糟糟的夜,天上的云会是什么形状。
沈宗良去餐厅烧水,等水开的间隙,他看了一眼自己。
亮面橱柜门上, 映出他被揉乱的衬衫,和两颗松了的扣子。
他单手撑着大理石岛台,行迹明显地吞咽了一下。
天知道他是怎么强迫自己停下来的。
女孩儿一下一下地蹭着,微弱的电流蔓延到全身, 直达脑门。
他快要失去理智,盖在她腰上的指背青筋凸起,只想大力地揉弄。
沈宗良知道,一旦他那么做了, 事态根本控制不住。
小惠很快就要唿吸不上来,然后用手把他的衣服抓乱,就像刚才一样。
他一直对自己的欲望把控得很好, 也很清楚自己的临界点在哪里,是否能招架得住那样的她。眼看快招架不住, 所以狠一狠心鸣金收兵,不让自己涉险。
咔哒一声,烧水壶自己跳了闸。
沈宗良神思晃荡地去取,倒水时太满, 很不留心地被烫了一下。
他嘶的一下,扯过大团纸巾去擦。
且惠坐在客厅里, 大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沈宗良回过头说:「不用过来。」
她不知道,她一直想看的失态,此刻正因她发生。
等到沈宗良过来时,已经又是沉稳平和的模样。
他把水递到她唇边,「慢点喝。」
且惠就着他的手喝完,「总觉得有桩事情没做,又记不得了。」
沈宗良善意地提醒她,「是有那么一件,你的箱子还没拿上来。」
「我就说呢!」且惠登时就要下地去取,「它们在外面待了那么久,真可怜。」
他把人拦了回来,「歇着吧,你哪儿搬得动啊,我去。」
看着他出去的背影,且惠端着水发了阵呆。
她在琢磨,沈宗良会把行李箱拿上来吗?
他们在北戴河都一起住过了,今晚也会让她留下来的吧?
那样她就可以去参观一下他的卧室了。
但十分钟后,沈宗良是空手进来的。
他说:「给你放在房间门口了,下去看看吧。」
且惠难以置信地眨眼。她说:「哦,没什么好看的,我走了。」
沈宗良点头,「今天就不要再写卷子了,早点睡。」
「难讲。」且惠在门口穿鞋,撅着唇,没头没脑地说。
他一时没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什么难讲?」
「万一我手痒呢。」
「......」
且惠回了楼下,一通乒桌球乓的动静,像拆家。
她去洗澡,几乎是把洗漱包摔在台子上。
摔完一照镜子,又被自己的小孩子模样逗笑。
她为什么要去生一些拧巴的闲气呢?
沈宗良就是这么个人啊,他就是冷淡克制的性子。
从一开始,吸引她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且惠沖完牙,咧开嘴反覆照了照,又白又齐。
她换牙齿的时候不听话,耐不住痒,老是拿舌头去顶。
长出一口歪歪扭扭的牙来,大一点的时候,费了好大的章程才箍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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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摆着那么个箱子,她也没精神收拾。
大灯一关,穿着睡衣往床上一扑,困意就涌了上来。
她朦胧睡了个半小时,被冷风一吹才发觉没关窗。
且惠光着脚,一路垫着碎步到窗边。
她正要解下撑窗的木枝条,看见院子里站了一道人影。
沈宗良峻拔的身形被笼罩在苍翠绿影里。
她又抬起窗子,轻轻出声:「怎么站在那儿?」
他扬了扬手里的烟,「抽根烟。」
「在自己家里抽不好吗?」且惠奇怪道:「还要跑出来吹着风抽?」
沈宗良顿时哑口。
什么都骗不过小女孩,她精着呢。
他以为把人弄走了就能踏实睡个觉,但事与愿违。
一把冷水澡,没把他身上的邪火压下去,反而烧起来了。
沈宗良沖了很久,洗到腿肚子都隐隐抽筋才停下。
但那股挥之不去的慾念还是深深地束缚着他。
他索性下来抽菸,吹会儿风兴许能好点。
沈宗良不愿打扰她,只想看看她睡了没有,是不是又在刻苦。
他过来人的经验,才刚上大三而已,没多大必要紧绷成这样。
但一走下来,就看见她的卧室里掐了灯。
且惠就这么趴在床沿睡了,看起来累得不轻。
那样子稚嫩得让人太不放心。
沈宗良走近了两步,说:「我顺便检查一下,看你是不是手痒了。」
没救了的直男!他居然还要提这个事情,真不解一点风情。
且惠在心里笑骂,她说:「才没有,我要睡觉了。」
他疑问的口气,「你不是已经睡了一会儿了?」
「才、才没有呢,刚才是酝酿。」
「是怕我说你睡前不检查门窗吧?」
且惠被拆穿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现在关也一样。」
「嘭」的一声,她把窗子放了下来,奋力拉上窗帘。
沈宗良站在深夜的风里,敲下一截菸灰,无奈地笑了下。
//
不上课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
且惠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假期就已经结束了。
头天夜里看书看得太晚,晚到她沾上枕头就昏过去,连闹钟都忘了设。
但早八人植在大脑里的生物钟唤醒了她。
且惠撒着手惊醒时,一看手机已经九点了。
她顿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完了。
她冲去刷牙,翻出课表确认了一下。
还好,今天上午她是三四节课。
但估摸了下时间,从这儿到地铁站,再穿过学校进教室,也得抓点紧了。
外头降了温,风颳过窗沿时唿唿的。
且惠在短布格裙下加了双小腿袜,又套了件深蓝色开口线衫在外面。
她拎上包,抱着教材跑出门,一阵风似的。
「慢点儿!」
沈宗良刚下楼,站在车边,把着车门沖她喊。
且惠摆摆手,一点要停下的意思都没有,「我来不及了呀。」
沈宗良一把拉住了她,「上车,我送你去学校。」
且惠站住脚,拨了一下被风吹煳眼睛的头髮,「你不上班吗?」
「我没关系。」沈宗良把她押进车里,「先送你。」
这几天且惠都对他淡淡的,那晚的气还没消呢。
动不动就装出功课很忙的样子,恨不得早中晚饭都在书桌上吃。
对于沈宗良的关心,也是敷衍了事,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沈宗良虽然意识到有不对,但看且惠的态度又还算好,就没多想。
他在这方面的经验极其匮乏,只当她是累得,不愿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完了假期。
黄柏文把车倒出来,事先问了声:「钟小姐是在政大是吧?」
「嗯。黄秘书也知道?」
他笑说:「你第一次坐这车的时候就说过了。」
且惠把书放在一边,「你记性真好。」
她想起从陈老家出来,沈宗良提出带她下山。
那天中午的情形,就像山花落下的一瞬,眨眼就过了。
她沉湎在岁月不可回头里。
可另一头的关注点呢,全都落在她的穿着上。
沈宗良偏头看了眼,「这裙子短了点儿吧?」
虽有一双到膝盖的白袜子遮捂,但中间还是露了一截子腿出来。
且惠低头看看自己,该盖住的地方都盖住了,哪儿不行?
她说:「买来就这款式的呀,总不能加条裤子吧。」
沈宗良板着脸训她,「你这么副病弱身子,小心着凉。」
「不会的,秋天我总是这么穿。」且惠跟他解释并陈情,「这裙子花期很短,只有这么几天穿头。」
京市的秋天稍纵即逝,刚流出一点凉,就演变成寒冬的开头。
说完,且惠将脸凑到他跟前,「不好看么?」
她清甜的唿吸一下子跳到了他脸上。
沈宗良看了眼前面,用拳头抵着唇咳出声,「就是太好看了。」
让她当心身体是一方面,这是最主要的。
他都能想像,在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那些男生们看她的眼神。
光这一点角角落落的猜疑,就已经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但他又不能言明,他当是大方宽和的小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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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黄秘书过人的车技,且惠提前十分钟到了学校。
她背着包,站在教学楼旁挥挥手,点到即止的笑,「再见。」
转身时,初秋泛黄的梧桐叶飘落在她肩上。
沈宗良看着她进去,吩咐道:「走吧,去京西。」
刚才钟且惠在,黄秘书没敢提醒,这会儿才说:「已经迟了十分钟,不要紧吧?」
他从岛台上摸了一支烟,「三五天就要开场大会,偶尔迟一回打什么紧!」
且惠进了教室,姜珊招手让她过去坐。
她笑着落座,「谢谢你帮我留位置。」
姜珊说:「你帮我留两年了,我才回馈你一次,这也谢。」
她打开书,看了一遍周围,好些生面孔。
且惠问:「他们是不是走错教室了?」
「没有,咱们好多人还在旅游没回来呢,请来点到的。」
「......」
这堂课是《国际经济法》,大三的必修。教授是个治学严谨的学究。
老教授眼睛是花了,但心里敞亮,刚上课就推了推眼镜,看了一圈下面。
他卷着教材说:「奇了怪,咱们班是越看越陌生了啊。」
下面的学生心知肚明,因为这句话集体失去表情管理,发出一声爆笑。
且惠也低头抿着嘴,随后就听见一个女同学被点了名。
教授走到她面前,「你之前好像不长这样吧?学生证拿出来。」
那女生不敢拿,只好说没有带。
教授看了她一眼,还是让她坐下了,「下次注意。」
上完课,且惠在食堂随便吃了点。
她没有在校午睡的习惯,自习室里趴了十几分钟,仍起来看书。
等到下午的课上完,且惠拿起书去图书馆。
今天不怎么饿,她想先去复习个把小时,再回家对付一顿。
走出教学楼时,树下停着的一辆黑色奔驰摁了摁喇叭。
且惠回头,看见开车的人是沈宗良。
她往后退了几步,在车窗旁躬下身子,「怎么是你呀?」
沈宗良摘下墨镜丢在副驾上。
他另一只手搭在车窗边,夕阳下指骨处泛着玉色。
连丢东西时扭过的侧脸都英气俊朗。
沈宗良说:「接我的小女朋友放学,带她去约会。」
且惠这才注意到,他脱下了早晨的衬衫西裤,换成了云灰色线衫。
她笑,「这么郑重其事啊,还特地换身衣服?」
他随口答道:「出汗了,回家洗了澡才来的。」
其实是为了看起来年轻几岁,至少和她不会差得太离谱。
但且惠真的信了,「那你动作还挺快的嘛。」
「嗯,特意赶来接你的,」沈宗良就坡下驴,「麻烦钟小姐给个面子,上车吧。」
且惠坐上副驾,把他的墨镜拿在手里把玩,「新车吗?」
沈宗良说:「老车子了,刚才巷子里开出来。」
且惠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家,是二环西平巷里的四合院。
她放下墨镜,「烧了一个多月的香,你现在要搬走了么?」
沈宗良开着车答:「对,爸爸的尾七早过了。」
她淡淡地哦了声,低着头。
沈宗良过来拉她的手,「怎么了?捨不得我走?」
「才没有。」且惠嘴上这么说,手却圈住他的拇指,依依眷恋,「你走了就没人管我了。」
沈宗良捏了一下她手背,「少做梦,我管了就不会不管。」
「你那么忙,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人,还怎么管啊?」
他握起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好办,我把你带上,跟我过去住好不好?」
且惠红了脸,笃定地口吻说:「不要。」
「这么坚决啊?都不考虑一下,我还没说条件。」
「不管什么条件,妈妈不叫我上男生的贼船。」
沈宗良自以为被排除在外,「我可不是你们班那帮小男生。」
且惠恃宠而骄,揶揄他,「年纪大的老男人就更不可以了。」
「......」
找了个稳妥地方,沈宗良靠边停下车,转过头来。
且惠刚放肆完,心里正害怕呢,「你干什么呀?」
他解开安全带,欺身上来,「干什么,我治治你这张嘴。」
「唔......」
且惠蓦地被他柔软干燥的嘴唇吻住,话全被堵上了。
沈宗良吻得很兇,报復性地吮弄她的舌头,车厢内响起轻微水声。
且惠推拒了两下,但上方的人动也不动。
她感觉到有股力量重重压过来,因为兴奋,沈宗良上半身的肌肉绷得很紧。
他的舌尖追着她的,反反覆覆地勾缠咬合,伴随着吞咽声。
沈宗良的口腔真的好热,那样子像是要把她给生吃进肚子里。
到后来,且惠连推他的力气都没了,「不要」两个字说出来,也像白云轻柔。
「求你。」
且惠慌手慌脚地去摁车窗。
她快窒息了,太需要唿吸新鲜空气。
沈宗良熟练地打下车窗,风从外面涌进来。
他的气息仍辗转在她唇上,「还嘴硬吗?」
且惠伏在他肩上摇头,小声赌气,「哼,那天你都不让我留下。」
他抚着她纤薄的背,一下下给她顺气,「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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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阿那亚回来、那天。」且惠断断续续地说。
沈宗良吻了下她的发梢,「原来是为这个在生气,还气了好几天。」
「就气就气。」且惠说着,低下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她真的好想他,天天见到也想,跟他赌着气更想。
气来气去,装了好几天的矜持,折磨得还是她自己。
沈宗良蹭了蹭她的脸,「你也要谅解一下我。」
「我谅解你什么?」
「岁数大了,自制力又不是那么得好,怕犯错误。」
第36章 插pter 36
天色已经暗了, 月亮升起来,蜡黄的,像蓝布上裁剪出一个弯弯的洞。
且惠听他这么说, 面上烧出一片褚红,垂着头不讲话了。
沈宗良捏着她的下巴,「年纪不大,气性倒是挺长的。」
「不可以吗?」且惠压低了黑漆漆的睫毛,「这是小孩子的特权。」
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 又小心地抬眼去看他。
但他只是没办法地笑了笑:「好,小孩子晚上想吃什么?」
后来想想,那两年在沈宗良身边,她肆无忌惮地, 把这十年少了的宠爱,都向命运讨了回来。
那段日子就像是从无尽的黑夜里舀出的一两个白昼,明亮而灿烂。
且惠揉着书角,想了想, 「喝粥可以吗?」
沈宗良重新发动车子,「怎么了,没什么胃口吗?」
「嗯, 吃不下什么东西。」
他点头,「倒是有个地方喝粥, 就怕今天那里人多。」
且惠不知道是怎么个人多。她笑:「人多怕什么的,你还怕见人哪。」
「我担心你怕。」沈宗良转头瞥了她一眼,「谁在球场上听雅思来的?」
她低下眉头,说话的声音很轻:「那也不是怕, 自我保护的方式而已。再说后来,你不是来解救我了吗?没有扔下我一个人。」
自顾自说完, 且惠坐直了去看他,「我还没有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管我?」
沈宗良说:「说不清是为什么,但看见你受冷落,我会难过。」
他没有说是喜欢,没有趁机油腔滑调,更没有说爱她。
只是如实地,没什么情绪地对她说,他会难过。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且惠的冲击力有多么大。
此后的人生里,她经歷过五花八门的告白,在牛津念法学硕士的时候,在香港瑞达事务所上班的时候,回到江城,在华江集团任职之后。
却都不如这一句来得令人心动。
且惠的嘴唇动了动,抱着他的手臂伏下去,叫他的名字。
沈宗良目视前方,「开车呢,不要动不动撒娇。」
她却贴得更紧,「考验你车技的时候到了,好好开啊。」
沈宗良七弯八拐地,停在了一座极隐秘雅致的园子前。
葱绿的梨树从红砖墙头探出来,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花开在枝头,像刚下了一场新雪。
且惠推开车门下去,她仰着头嘆了一声:「这里好漂亮啊。」
「怎么了?」沈宗良停稳车,走到她身边,「连钟小姐都没来过吗?」
知道他在说反话,且惠抿着唇嗔他,「我十岁就走了的呀,也不是处处到过。」
他指了指牌匾,「从前周家的老宅子,偶尔来坐坐挺好。」
且惠用细小的声音说:「你当然是挺好了,到哪儿都被奉为座上宾,谁能好得过你啊。」
沈宗良没听清,他过来牵她的手,「什么?」
「没有啊。」且惠立刻抬头沖他甜甜地笑,「我觉得你说的对。」
他哼了声,「这么勉强就别附和了。」
「......」
周家老爷子虽是武将出身,并没有一味追求奢华,走廊里布置得清雅素净。
沈宗良一路牵着她,走过曲折游廊,深深庭院,她就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他的背那么宽,步子迈得很大,且惠隔着肩膀仰望他。
长长一条路,仿佛把她的一生都走尽了。
到了后院,且惠才明白他说的人多是怎么回事。
他们绕过垂花门,毗邻池塘的凉亭里,坐满了男男女女。
见沈宗良近了,众人都站起来迎,棠因叫了句小叔。
周覆把嘴边的茶杯搁下,起身说:「老沈,不是说不来了吗?」
今天原是他的东道,是为了给刚回国的徐懋朝接风。
前两日周覆特地相请,但沈宗良说他不凑这热闹。
沈宗良坐在石凳上,拉过且惠,「小姑娘要喝粥,谁家的毋米粥能好过这儿?」
周覆恍然大悟,这位把人宠得没边了,一应供给都要最好的。
他笑着倒了杯茶过去,「是,我家万厨这么多年,光琢磨这一样儿了。」
这一局的主角徐懋朝扣了下杯盏,「长远不见小叔叔,身边多了位佳人。」
沈宗良喝了茶,才慢吞吞地回,「我的事你也管起来了。」
「我哪儿敢呢,不过闲聊两句。」徐懋朝的眼珠子一转,「不过这位看着眼熟。」
且惠看向他,搭在膝盖上的指尖微微发抖。
他们虽然是同学,但这一位的家世是一骑绝尘的存在,谁都不敢惹他。
加上此人飞扬跋扈,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当年在学校,且惠就不大敢和他说话。
但这一次,她挺直了背回答他,「你好,我叫钟且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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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懋朝压根儿不记得了,但还是敷衍地点了个头。
然后身体侧了侧,对沈棠因说:「你小叔叔也破戒了。」
沈棠因说:「那你还对人家这个态度?」
「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哇她是?我点头算是抬举她的!」他不屑地哂笑了下,「再者说了,咱家二叔叔又能新鲜几天?」
她瞪了他一眼,说:「你走开吧你,谁和你是咱们。」
徐懋朝笑嘻嘻的,「我不走,我为你回来的,走什么走。」
「谁信?明明是在国外打架斗殴,书读不下去了吧?」沈棠因不肯给他好脸色,环视了圈亭边,「我看你就是来摆架子的,还叫这么些人来迎你。」
被她这么损了一顿,徐懋朝也不恼,他说:「你怎么就跟我说话这么难听呢?」
沈棠因抠着指甲盖说:「实话就是难听的啊。」
说什么为了她回国,一回来就招了一帮唱崑曲的女孩子,在万和胡闹了两天。
周覆心知肚明地笑了,他说:「人也到齐了,去里边儿坐吧。」
一群人稀稀拉拉地站起来,都往庭院当中的餐桌边挪。
雷谦明走在后面笑了句,「你信吗?魏晋丰要在这儿得气死。」
庄新华哎了声,「那没法子,棠因就只有一个,各凭本事吧。」
「您是有感而发吧?小庄同志,兔死狐悲了不是。」
过了会儿,他说:「我是只要且惠高兴就行,她和我在一起不会高兴。」
到了庭院里,且惠随沈宗良落了座,在他左手边。
那一道临时为她而加的毋米粥到中途才端上来,香气四溢。
说是粥,其实早已滤去了米渣,只留下米汤。
薄嫩的鱼片在沸腾的粥里一汆,盛出来时爽滑清亮。
沈宗良夹了一片到她盘子里,「尝尝,小心烫啊。」
且惠吹了吹,东星斑肉质鲜美,米汤醇厚。
她说:「味道很好。」
沈棠因也吃了一片,说:「二叔带你来,肯定是他先品鑑过了的。」
且惠点点头,友善地沖她笑了一下。
沈宗良在桌子底下握她的手,「刚刚有点不高兴?」
且惠细声说:「没有,他那人就那样。」
人有一样通病,眼睛永远是往上看的,尤其是权术主义者。
他捏了捏她的手背,「你不喜欢,下次就不见他了。」
且惠搅着茉莉花茶冻,「这有什么好不见的,还能人人待见我啊?」
沈宗良笑:「心思还挺透亮。」
且惠也笑了,这并不是她心胸多么地广大,而是分得清主次。
她只是想和沈宗良待在一起,其余的人是什么态度不重要。
这一份感情,说到底,不过是场具有时效性的体验。
在这当中,她还不能影响学习,再刨掉日常琐事,兼之沈总公务繁忙。
且惠算了算,她真正能够占有他的时间并不多。
所以她要争分夺秒,免得将来懊悔。
懊悔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有多看看他呢?
他们吃过饭,又坐着说了会儿话。
唐纳言问:「要不要组个牌局打打?」
沈宗良摆了下手,他看且惠也不怎么喜欢这里,说要先走。
周覆会意,没有强留他,「那我送你们出去。」
且惠笑着跟雷谦明他们道别,挥了挥手。
一行人走到前厅时,勐地听见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
前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
再一看,沈棠因和徐懋朝早不在了队伍里。
谁也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雷谦明压低声音,「别真让我说中了,晋丰那小子来了事,冲冠一怒了吧?」
且惠听见他俩交谈,回头啊了一声,捂着嘴问:「他俩为棠因打起来了?」
庄新华笑,「还真说不准,去看看就知道了。」
沈宗良和周覆走在最前面,大步迈过了朱红门槛。
二人站住一瞧,这一阵叮咣五四的动静,果真是他俩闹出来的。
穿制服的警卫怎么拉都拉不住,又不敢真的伤了他们。
就这么一边站了三四个人,分别拽着魏和徐的胳膊,当中还夹个柔弱的沈小姐。
魏晋丰嘴里还不依不饶,「我告诉你,棠因已经和我在一起了,你休想!」
「是吗?」徐懋朝抹了下嘴角的血,笑得特邪,冲上去又要打他,「我才走几天,轮得着你称霸王!」
「徐懋朝,从前你是厉害,现在就未必了。」
「孙子!知道你家现在牛了,能说得上两句话,但照我你还差远了,明白吗!」
「我明白你大爷!」
眼看两个人要扭打在一起,警卫们又使出劲来钳制。
沈宗良手负在背后,朗声吩咐道:「都松开,让他们打个够。」
俩为爱发昏的小伙子,听了这话以后都木在那儿,讪讪地不言语了。
周覆使了个眼色,让拉架的警卫们都下去。
等了有一分钟,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喘,安静极了。
沈宗良才说:「来,你俩就在这儿决一死战,有什么事今晚当面说开,横着出去一个就消停了。放心,你们爸妈那边我去说,尽管打。」
沈棠因见叔叔来了,顺势躲到了他身后。
听见他这么四平八稳地劝架,且惠差点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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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遭噤若寒蝉,愣没一个敢吱声的,她才忍住了。
过了片刻,见他们还是避猫鼠似的不敢动。
沈宗良的语气带点好奇,平静地发问,「怎么这会儿又拘谨上了?打架好解决问题的。」
说完,又不耐烦地催促了一遍,「快点的,开打。实在不过瘾的话,后厨还有两把傢伙,你俩拿上火拼。」
但魏晋丰和徐懋朝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再动手了。
两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认个错时,忽然就听见沈宗良拔高了音量:「打啊!怎么不打了!鬼拉着你们的手了?」
沈宗良满身威势,话如惊雷一样砸在地砖上。
两个年轻事主都各自激灵了一下。
且惠也惊着了,细白的手腕抖了抖,牵着她的人察觉出来,在她脉搏上揉了揉。
这乱闹闹里匀出的一点细微之处的关怀,让且惠面红心热。
雷谦明嘿了一小声,「还打个屁啊,吓都吓死了。」
且惠往他那儿投去贊同的一瞥。
雷谦她眨了下眼,算是产生共鸣了。
徐懋朝吸了吸鼻子,「二叔,真是他先来找我麻烦的。」
周覆说:「就算是他找你麻烦,你忍着点儿怎么了?」
沈宗良也指着他,「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哪天才能干件像样的事儿,让我也高看你一眼。」
「小叔叔,」徐懋朝还委屈上了,「我......」
他话没说完,魏晋丰那里已经喊上痛了。
棠因立刻走到他身边,「你没事吧?」
魏晋丰捂着肚子,「这里疼死了,估计是内伤。」
「这么严重吗?」棠因紧张起来,「我带你去看医生,走吧。」
魏晋丰被她扶着出门,临走前还不忘挑衅地看一眼徐懋朝。
引得庄新华低头直笑,「真孙子这是。」
徐懋朝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
他当即靠拢了沈宗良,「小叔叔你看他,我说了不是我惹事儿!」
沈宗良不愿听这些,大力挥了下手,「少喊冤了你,回了大院找卫生员瞧瞧,今后老实点。」
「知道了。」
回家的路上,且惠坐在副驾驶上,一直憋着笑。
沈宗良几次扭头看她,板着脸说:「这热闹是给你瞧美了。」
且惠耸耸肩,「跟我又没关系,不是在争做你侄女婿吗?对吧小叔叔。」
她诶了一声,笑着叫他,「沈宗良。」
开车的人柔声应响,「嗯,怎么了?」
且惠很好奇,「他们怎么那么怕你啊?」
沈宗良说:「什么话这是,我是他们的长辈。」
且惠不能更贊成的样子,「是,再混帐的人也懂尊老。」
他啧一声,「有一句好话没有啊?」
「我开玩笑的。」且惠摇摇他的手臂,「不过,除了这点外,就没点别的原因了?」
沈宗良想了想,「可能因为我打架比他们都厉害,小崽子们怕吃嘴巴子。」
愣了几秒后,且惠止不住地惊讶,「真的假的?」
她实在想像不出,一贯儒雅的沈宗良,犯起浑来是什么样。
第37章 插pter 37
这个问题且惠一直缠了他很久。
到车子停下, 沈宗良才捏着她的手说:「大人今天很累了,你自己回房间去写作业。」
她才看见他眉峰里有浓浓的倦色。
且惠很乖地哦了一声,「好吧, 那你早点休息。」
她开了车门,抱着书回了家,亮灯后,还不望到窗前看一眼。
沈宗良仍靠在车边打电话,短风衣的边沿被风吹起来。
烟点在手边也没抽, 积了长长的菸灰。
她坐回桌边,打开电脑,继续看法考视频。
这些且惠都已经完整看过了,但开始做题之前, 她习惯了用这个当背景音。在整理桌面的同时,跟着老师再把知识点巩固一下,这是非常适应她的小技巧。
刑法这部分她复习得差不多了,熬过了抱着书死啃理论的阶段, 在大量刷题之后有了新的感悟。
比如,题目里有涉及未成年人,一般都有相应的作为义务;比如, 在法条竞合与想像竞合之间做选择时,通常都是想像竞合;再比如, 对于是否构成牵连犯的判断,在实在拿不准的情况下,否定构成牵连犯的选项一般是对的。
且惠做完题,复习了一遍课上的内容, 又花很长时间,做了一篇雅思阅读精读。
这是她再忙都坚持做的事情, 也很有成效。
其实阅读理解这一块,还是靠词彙积累,看得多做得多,准确度就上来了。
等她停笔时,一轮弦月偏向了西边,已经是深夜。
且惠洗完澡,吹干头髮后,穿着睡裙上了楼。
从回来后,她就一直听见楼上有零碎响动。
她输了密码进去,沈宗良正拿了只箱子往卧室去,另一只手提了瓶酒。
且惠跟在他的后面,绕过他的手臂拣起一本书,「让我也看看。」
被她这么一弄,沈宗良依然步履从容,无事发生般进了卧室。
他把装了书的箱子放下,「嘣」的一声,打开瓶塞喝了一口香槟。
且惠从书里抬头,看见他用手里的木塞子,指了下顶上那排衣柜。
她听见沈宗良低哑的声音,他说:「这柜子都比人的寿数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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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笑了笑,「那当然了,不然怎么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呢。」
沈宗良走到飘窗边,把酒瓶搁在一边,在软垫上坐下。
他从旁边摸出盒烟,磕了两下,抽出一根夹在指间。
窗外摇晃纷乱的树影,且惠看不清他神情,只觉得口吻消沉。
他慢慢地说:「这些木材啊,还是当年我爸妈结婚的时候,外公托人寻来的,是上好的黄花梨,拢共打了这几组柜子,权当我妈的嫁妆。」
且惠很少听他说起他家里的事,一时也来了兴致。
她走近了一点,问:「你妈妈不是大小姐吗?」
没别的意思,且惠只是觉得姚家这样的富户,黄花梨木再好再难得,拿这些当嫁妆是不是也简薄了一点?
沈宗良明白她的想法,他笑了下,忽然牵住她的手,拉她在膝头坐下。
他抱紧了她的腰,扭过头,伸手拨了下她的脸。
且惠受不得如此亲昵,心里像忽然刮进一阵风,吹得空空的。
他说:「大小姐走进了这样的家庭,也必须在条条框框里行事。那个时候物资匮乏,她偶尔让大舅舅从国外空运些海鲜来打牙祭,就要骂成贪图享受、骄奢过头。为了这个,沈夫人没少和老头儿闹小脾气。」
且惠低了低头,「但我觉得你妈妈还是很爱你爸爸的。否则,她何必受这份委屈呢。」
「老爷子是个极富人格魅力的,只可惜走得太早太急,」沈宗良沉默了一息,「我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她握紧了他的手,摸了摸上面粗糙的掌纹,「爸爸过世的时候,我倒是在他的身边,那天学校在考试,他是生等着我到了才闭眼的,我也这样握着他的手,那时候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只能猜个大概。」
沈宗良由着她摆弄手,哑声问,「所以你爸爸说什么了?」
且惠顿了下,深深地沉了一口气,「他说,不要哭,爸爸该死,对你不起。」
她的眼眶悄悄地红了,氤氲出淡薄的水汽。
在沈宗良看她的一瞬间,她勐地抱住他的脖子,在肩上一顿乱蹭。
他拍着她的背,不得不软声来哄,「你看你看,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好好的惹你伤心。」
且惠的头埋在他脖颈间,闷闷地说:「就是怪你,大晚上的提什么爸爸。」
「是。」沈宗良又来逗她,「两个都没了爸爸的人,存心找不自在。」
她噗嗤一声又笑了,用手捶了下他的胸口,「讨厌。」
且惠抹了抹眼睛,仰起头的时候,眼尾仍泛着蔷薇红。
她指了一圈床上的箱子,「这里乱七八糟的,你今天还怎么睡得了啊?」
沈宗良说:「随便在哪儿将就一晚吧,这有什么。」
且惠抵着他的额头,心里有了个主意。
她面颊渐渐发烫,支支吾吾地提议,「要不然,你就......你就.......」
沈宗良一时没反应过来,「次卧睡不了,那里锁着沈夫人的东西。」
「不是,我是想说,你要不然去我那里住一晚。」
越到后面,且惠的声音越轻,唿吸都失去秩序。
他的额头贴上她的脸,气息不稳地笑了。
沈宗良说:「都跟你说了我怕犯错,还给我制造条件啊。」
「我还差几个月就二十岁了。」
他嗯了声,表示他早知道,「那又怎么了呢?」
且惠眼神慌张,措辞却很精准。
她说:「两个成年人出于自主意愿做的事,合情合理合法。」
沈宗良唇边的笑意更盛。
他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指怀里的小姑娘,「我这样的成年人,和你这样的,能相提并论吗?」
且惠张了张唇,「在法律意义上......」
「不要混淆拔高概念了,小惠,」沈宗良摇了摇头,「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是自主意愿?」
她脸上红白交错,哼了声,「就只是睡觉的话,你也做不到吗?沈总这么没自控力。」
沈宗良深深望了她一阵,「激将法我是不吃的,但我今晚还是会下去。」
且惠茫然地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最近腰不舒服,睡沙发会加剧症状。」
真离谱,这是他临时编的理由吧。
且惠气得扭过身体,不想理他了。
他就是故意的,要人家抬轿子似的左右相请。
沈宗良笑着把她扳过来,「好了,你主动体贴我,我很高兴。」
「你很高兴,我现在很不高兴。」且惠还在生气。
他知道,钟且惠这样恬淡的性子,开口留人有多不容易。
她鼓足了勇气开口,他还要假正经拒绝,怎么能不动恼呢?
她站起来就要走,手也挣开了,「我要休息了,再见沈总。」
沈宗良看着她赌气的背影,失笑地摇摇头。
且惠下楼去漱口,做最后的睡前工作。
嘴里的泡沫还没沖干净,沈宗良就来敲门。
她一把拉开,含混不清地问:「干什么呀?」
沈宗良敲了敲手里的黑丝绒盒,「赔罪。」
且惠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浴室,留他一个人站着。
她正咕嘟咕嘟吐漱口水,那边在房间里问:「我是睡这儿吧?」
且惠丢下牙刷出来,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不,你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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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去收拾书,一把被沈宗良拦腰抱住,整个背贴在他身上。
且惠扭了扭,「做什么,放开我呀。」
「怎么那么大气性?」沈宗良嗅着她鬓边的发香,「和你玩笑两句也不行了。」
「你那不是!」
他轻轻一碰,且惠的身体就绵软了下来,手上的力气也微乎其微。
她的睫毛随着身体的失重垂下来,压在下眼睑上。
沈宗良一下下的,轻柔吻着她的侧脸,「那我是什么?嗯?」
且惠闭上眼,不自觉地仰起脖子,「你是在朝我抖威风。」
「天地良心。」沈宗良低哑地笑了,侧拥着吻住她,为自己辩解,「别人这么说还情有可原,你还这样讲,我在你面前有什么威风?」
昏黄的廊灯下,且惠的嘴唇一张一翕,小猫咪喝水一样轻微的动作,把自己餵到他的嘴里。她的声音轻到快要模煳,「那......那你刚才......说上那么多。」
沈宗良的手改为捧着她的后脑,吞咽的幅度明显加剧了。
他搅起一阵丰润的津液,大力含下她整双嘴唇后,动作又浅了下来,改为轻柔地舔舐她,「我哪一句不是为你好?你是不是年纪还小?是不是还没有判断力?」
且惠在他怀里哆哆嗦嗦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睡衣的一角,已经听不明白沈宗良的意思。她只感觉到有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打湿了什么。
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回答问题仅凭本能。
且惠呜呜咽咽地凑上去,细密地吻他的唇角,「我不知道什么叫判断力,我只知道我很爱您。在爱的许可下,做错什么都不叫错,不是吗?」
此刻她对他的称唿,又换成了最初的您。
因为在且惠心里,对他不仅是爱,有尊崇,也有仰望,还有少女一腔孤勇的英雄主义,哪怕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跌下去足以让她粉身碎骨。
她只要短暂地拥有过他就好,在抓住了彼此心跳的时刻里。
心脏的失重感来得那么强烈而迅勐。
沈宗良几乎承受不住,他难耐地将她搂紧了,喉结上下滚动。
他久经世事,人情练达,到头来还不如他的女孩儿勇敢。
他低下头,缓慢而郑重地吻她的脸。
从额头到眉尾,从眉尾到额间,再滑过她玉立光洁的鼻樑,落到她的唇上。
沈宗良吻得很轻,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只有中年人在小姑娘面前,谨小而脆弱的一颗心。
以世人根本无法想像的姿态呈现出来。
他们拥抱着,交换了一个绵长而安静的吻。
直到且惠站立不住,试图把环在他腰上的手往上,去勾他的脖子。
沈宗良把她抱回了卧室。
那一整个晚上,且惠都用她轻绵而粘糯的嗓音叫他的名字。
他在她的声音里逐渐失控,温温柔柔地慢吞吞填进去,不敢也捨不得用力。
且惠迷煳地咬住了他的手背。
沈宗良不觉得疼,反倒成为另一种撩拨,只不过太考验耐心。
小姑娘软在他的怀里,像一汪刚涨满雨水的秋池,轻轻一动就满溢出来。
到天快亮时,沈宗良望着侧伏在他手臂上,精疲力尽的女孩子的脸。
小小的,皮肤透亮,尚未平息的欲潮彰显在红润的脸颊上,生动极了。
她累得不想再动一下,最后也只是吚吚呜呜的,谴责他:「你好兇。」
他失语,出于对自己失去克制的愧疚心情,用很多的软话来讨好她。
沈宗良轻柔地吻她的脸,「对不起,我的小心肝,我的好宝贝,对不起。」
从前他对这种情侣间蜜里调油的话嗤之以鼻,并且认为自己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但没想到有一天,会怀着无限的柔情和喜爱,认为这些话怎么说都不够,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激动。
且惠背对着他,侧着身子,任由他的吻流连在她堆拢黑髮的鬓边。
终于沈宗良也平静下来。他含着她的耳垂,「怎么就睡着了,一身汗呢。」
她困到睁不开眼,轻声撒娇,「你抱我去洗澡好不好?」
他无有不应地亲她,「嗯。我当然抱着你。」
且惠点点头,「沈宗良,现在几点了?」
她要大概地估算一下自己还能睡多久。
沈宗良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快五点了,我快点帮你洗完。」
「都那么晚了。」且惠忍不住要怪他,「总求你都不肯停下来的。」
他垂下头去蹭她的鼻尖,「你也要负一半责,给我的感觉太好了。」
在此之前沈宗良想像不出,这么个身体纤细的女孩子,竟像刚摘下来湃在井水里的蜜桃,轻轻把外皮剥去,能捻出一手清嫩香甜的汁水,他在她的身体里被绞地很紧,勾着他不停地往前耸着。
等到洗完澡,天色已完全亮了,且惠舒服地窝在被子里,沉沉睡过去。
沈宗良倒不怎么困,拍着她睡着以后,替她掖好被角,走到了阳台上去抽菸。
秋天的早晨凉爽而干燥,大院里有不少老人已经起来锻鍊。
沈宗良一下一下缓慢吸着,满脑子都是小惠送过来的腰,和快泄掉时泪水涟涟的眼角。
十五分钟里,他一口气抽掉两根烟,是一整天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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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心脏仍然快速有力地跳动着,提醒他这一夜的疯魔和癫狂。
第38章 插pter 38
晨光淡淡拢在窗沿边, 树梢上飞来一只麻雀,叽喳了两声。
沈宗良不紧不慢地捻灭了烟,又吹了一会儿风, 才折回房内。
且惠已经睡熟了,脸深埋在枕头堆里,唿吸匀称。
他伸出指腹,很轻地颳了下她的脸,忽然笑了下。
沈宗良安静看了她一会儿, 才把床头那个黑丝绒盒打开。
里面躺着一串翡翠项鍊,拇指粗细的帝王绿福豆,成色极佳。
这是沈家积年的藏品,像这样的老炕玻璃种, 如今市面上已经绝迹了。
就算在刚刚过去的秋季拍卖会上,也寻不出这种纯度和品相的翡翠。
难得的是它样式不浮夸,不论日常戴还是出席宴会,都很适宜。
这东西放在沈宗良手里太久。不见天日的可惜了, 拿来配小惠正正好。
他侧躺下去,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
戴的过程很辛苦,他没有经验, 又要警醒着,不能把她吵到。
好不容易戴完, 沈宗良也冒了一额头的汗。
他起身,走回楼上去洗澡。
今天他去西安出差,送一位副总去地方赴任,要两三天才能回。
沈宗良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 剃鬚、打理髮型、扣衬衫、系领带,一套流程下来也不用多久。
只不过, 在换上西裤的时候,大腿根隐隐有些酸麻。
前一夜长时间地压着小惠,一点点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冲撞下,变得可口甜熟。
到后来,他几乎掌控不好力道,不知道怎么样是轻,怎么样又叫做重。
小惠啜泣着,咬着他胡乱伸过来的手指,呜呜地叫他。
沈宗良从没有觉得,他如此老气横秋的名字,喊出来是这么动听。
在蓬勃而巨大的坠落感来临之前,他摸到了她的脸。
和底下泥泞不堪的湿地一样,她看向他的眼神也同样的黏。
他的女孩唔哝了一声,「别,已经撑不下了。」
这句坦诚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的身体里。
不过几秒钟,沈宗良就抱着她跌进了无边的昏暗里。
那阵令人眼前一黑的晕眩感持续了很长时间。
早上七点,黄秘书准时出现在楼下,接他去机场。
他把沈宗良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沈总,邵董也已经出发了。」
「走吧。」
临上车前,他往一楼紧闭的菱花窗内看了一眼,心中有浓浓不舍。
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沈宗良真的想推辞不去,哪怕告病。
算起来,他还从没在公务行程里走过神,这是唯一一次。
他疲惫地靠在后座上,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黄柏文听见这声笑,也敢开腔了,「沈总今天心情不错。」
沈宗良大力摁了两下眉骨,顷刻又板起脸来,「好好开车。」
他不习惯一大清早起来,和男秘书探讨这类的私事。
很低级,也很无聊,他并不热衷这样的交流。
他在登机口等了一会儿,见邵董和何总带着秘书过来,笑着站了起来。
邵成钢拍了下他的肩,「你住得远,倒比我们都要早,到底年轻啊。」
沈宗良嗐了声:「邵董,实不相瞒,这会儿眼皮直打架。」
上级这么说,往往并不希望听到你也顺杆爬,表明自己的年富力强。
必须得拿出一点软处来,让他知道你也正逞着强,好叫他心里稍得个平衡。
这点浅显的门道,沈宗良早八百年前就玩转了。
邵成钢笑了笑,「走走走,几个小时呢,飞机上休息。」
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了机,在公务舱落了坐。
趁着起飞前这点时间,沈宗良腾出手给且惠发微信。
s:「小惠,昨晚来不及跟你说,我今天出差。方伯送你到学校了吗?身体有任何的不舒服,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握着手机,靠在椅背上出了很久神。
明知她是一副弱身子,昨晚不该由着性子来。
沈宗良也讨厌自己这德行。
纵情过了,现在才开始后怕和担心,有惺惺作态之嫌。
可她攀在他的肩头,抽噎着化成了一滩水,呜咽凑过来要他吻她。
他当时想,社会学家们对不可抗力所下的定义太正确。
这的确是不可避免,也不能克服的所在。
沈宗良根本抵挡不了,只剩下本能挺身的份。
想到这里,他仍起伏着胸口闭了上眼,喉结滚动一下。
直到乘务员弯腰小声提醒,「先生,请您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
沈宗良才回过神,淡淡地哦了一声,按规定办事。
乘务员撞上他因情乱而失焦的眼神。
她在想,这么英俊斯文的一张脸,想起了什么会是这个表情?
从京市飞西安大约两个半个小时。
下飞机后,沈宗良忙于和当地前来相迎的中高层交流工作,没留意是否有消息。
等到晚宴时分,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才震了一下。
沈宗良坐在邵成钢身边,正议论当地的人事班子。
接触了一下午,这会儿就他俩喝体己茶,邵董问他是个什么看法。
沈宗良端起茶呷了口,「说句话您别恼,我怎么看着您这老部下,有些喜欢唱高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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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董笑,指了指他,「宗良啊宗良,你这双眼睛太毒了。」
他也笑着摇头,把杯子放下,「不过呢,分公司刚成立,也需要他这么一位一把手,该吆喝还得吆喝。更何况他是您的门生,报君黄金台上意嘛,总是有效忠的情分在。」
邵成钢赞许地说:「不错。只要他不犯原则错误,其他都好说。」
话聊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沈宗良低头去看手机,是且惠的消息。
钟铁柱大战刑法:「上完课啦,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走路有点疼。」
他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s:「让方伯送你回西平巷里休息,今天就不要和刑法过不去了。」
发完了,他就扬了扬手机,对邵董说:「抱歉,我打个电话。」
邵成钢抬了一下手,让他自便。
他望着风度翩翩走出去的沈宗良,油然生出一股后生可畏的惧怕来。
都说沈老爷子的幼子耳通目达,强干精明,真是一点都不假的。沈宗良回到总部以后,他前前后后接触了这么多趟,给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此人看似温文尔雅,但意志坚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看人看事又极其精准犀利。
若不是他天资过人,得了他爹沈忠常的真传,就是歷练非凡。
沈宗良夹了支烟,到走廊上去翻通讯录,打给301的郝副院长。
她妙手仁心,又是个精通妇科的女大夫,明白怎么对症下药。
他烦躁地掸着菸灰,面上清清冷冷的,口里说的却是:「对,她可能就是......肿了,您给开点外用的药。」
郝院长听清了他的意思,「好的,我立刻就把药送去,请问患者姓名是?」
「钟且惠。」沈宗良看了一眼手錶,「就现在吧,她快要下课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郝院长顿了一下,从处方笺里抬起头,「好的。」
「麻烦您了。」
「不客气。」
且惠身上酸痛了一整天,也没打算继续待在学校。
她坐上车,看见沈宗良这条消息时,噗的一声笑了。
正要给他回消息,说刑法已经复习完了时,沈宗良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歪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沈宗良开门见山地问,「走路的时候是哪种疼?」
且惠脸上一红,简单地形容了一下,「火辣辣的,像破皮。」
他啧了声,有点后悔不迭的意思,「哎......我这真是......」
且惠不想再说这个,她问:「项鍊是你给我戴上的嘛?」
沈宗良因为担心她,语速很快,「对,本来是要给你赔不是的,全被你弄乱了。」
她摸了摸脖子,「很好看,谢谢。」
沈宗良没心思说这些,「好好好,这些都是小事情,你到家了乖乖躺着。」
且惠听出来他的心不在焉。
她安慰说:「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用这么紧张。」
「我让医生送药过去了。」沈宗良一只脚搁在檀木花架子上,眼珠子盯着地毯,「顺便让她给你看看,好不好?」
且惠当即发声拒绝:「不要!」
沈宗良试着打消她的顾虑,「小孩子脸皮也太薄了,女大夫看看能碍什么事儿,听话。」
但她坚决不肯,只退了一步说:「拿了药我可以搽,但看病不要的。」
沈宗良嘆声气,也软了下来,「那你遵医嘱,自己的身体,不要敷衍了事。」
「好吧。」且惠勉强答应下来,「不过,非得去你那儿住吗?」
早晨方伯来接她,就提前知会她说:「钟小姐,先生让你搬到西平巷去。」
且惠没来得及惊讶,「方伯,下午再说可以吗?我先去上课。」
到这会儿放学,方普直接就说带她回大院拿东西了。
沈宗良耐心跟她讲:「家里有隋姨,还有厨子和司机,照顾你很方便。我这会儿人在外地,小惠,别让我放心不下,好吗?」
他说得这么恳切,让人不忍心拒绝。
更何况,且惠也无意和他争执,反正她住哪里都一样。
后来想起来,那两年她在沈宗良身上,几乎掏出了全部的乖顺。
这之后她对任何男士,再优秀出色的青年也好,都再没有了这样的诚意。
有时甚至说不到两句话,她那两根为数不多的反骨就顶出来,装都装不下去。
且惠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在这里。
那一大摞笨重的复习资料,下午方伯已经先挪过去了。
她自己收了柜子里的衣服,弯腰塞进行李箱以后,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她把箱子交给方伯,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花草,「走吧。」
到了巷口,且惠见到了沈宗良所说的隋姨。
她大约五十岁上下,穿一件靛蓝旗袍,手腕上戴着个晴水绿镯子,长眉圆脸,脑后梳着规整的髮髻,面相仁厚。
且惠下车时,隋姨上前扶了一把,「钟小姐总算到了。」
她嗯了一声,「您知道我要来吗?」
隋姨笑着说知道,「老二来电话交代过了,请进。」
「谢谢。」
第一次进门,且惠谨守着规矩和礼貌,没有东张西望。
她手里还抱着课本,「请问,我的房间在哪儿?」
隋姨说:「二哥儿说,钟小姐愿意住哪间都可以,他房间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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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想了会儿,既然他们的关系都过了明路了,也没什么牌坊可立的。
她点头,「那麻烦您领我过去,我有点累了。」
隋姨站在她前面,「钟小姐不先吃饭吗?晚饭都烧好了。」
「我不饿,也没胃口。」且惠疲惫地摇头,「想先睡会儿。」
隋姨看着她,脸颊白如新雪,垂下来的眼皮很薄,黄昏里泛着青色。
这小姑娘有种十分羸弱的漂亮,像是动一动就要喘不上来气。
她不敢勉强,「好的,我带你过去,这边走。「
「多谢。」
且惠一路走过去,这栋院子外面看起来朴实无华,内里别有洞天。
危石堆成的假山旁,池中水波潋滟,几丛凤尾竹映着纱窗,浓绿应接水榭。
咿呀声响,隋姨推开两面格扇门,「就是这里了。」
她环视一圈,这是很古朴雅致的一个大空间。
满眼低饱和的暖棕色,黑漆花鸟屏风隔开了茶室和卧房,窗边一排中古藤柜,一张四柱雕花大床摆在偏南的风口上。
隋姨很熟练地走到窗边,伸手拉上镜面纱帘后,往青铜鼎三足炉里投进一块香片。
她介绍说:「钟小姐,往里走是浴室,空气净化器的开关在这儿,茶我已经泡好了,温在炉子上。」
且惠突然明白沈宗良说的,有隋姨在她会被照顾得很好,是什么意思了。她实在是一个很贴心的长辈。
她笑着道谢,「知道了,谢谢您。」
隋姨忙说不用,又拿出一盒药并一包棉签来给她,「这是刚才郝院长送来的,用法剂量都在里面。」
所以方才在胡同口,她应该是刚送走了大夫。
且惠不知道她拆开看了没有,晓不晓得这是派什么用场的。
她倒是不打自招地脸红了,颤着指尖接过来,「好,我会看着抹的。」
隋姨看也没什么要说的,主动离开,「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要是醒了要吃饭,随时打这部座机叫我。厨房是二十四小时不离人的。」
「嗯,辛苦您了。」且惠说。
隋姨两只手併拢在小腹上,「钟小姐太客气了,不用总是您啊您的,叫我隋姨就好。」
「是,隋姨。」
「那我先出去了。」
「再见。」
昨晚就没睡成一个整觉,不过快天亮的时候,将就着闭了一会儿眼。
白天上课的时候,且惠就一直撑着头,完全是在硬抗。
她蹲下去开了行李箱,拿出一件宽松的丝绸睡裙,打算洗个澡,再好好睏上一觉。
第39章 插pter 39
且惠原本没打算洗头, 但她对这套严谨精密的卫浴不太熟悉,开水时摁勐了一个度,被淋了一头细细密密的温水。
她半眯着眼, 湿着头髮狼狈地摸索,一顿澡洗掉四十分钟,折腾得更累了。
吹头髮时她站都快站不住,身体全歪在大理石檯面上。
她举着吹风机,从刚打开透气的黄木窗里瞥出去, 看见了她母校教学楼的屋顶。
刚才来的路上没注意看,这条名人故居林立的胡同,她们小时候天天都来的。
放学的时候,她和幼圆背着书包站在门口, 看着胡同里的小孩蹦来蹦去,吃着手拿食儿。
那会儿她们馋得流口水,但看了一眼爸妈就算了,家里不许乱吃东西的。
后来两个小丫头偷着去买, 且惠砸吧嘴慢慢尝那个烧饼,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幼圆就笑她说:「我说的吧,吃到了嘴里也就这样, 都是看别人眼馋的。」
且惠把药盒包装拆开,里面是一管乳白色的软膏, 消肿化脓的。
洗澡的时候她特别注意了,两侧和底下中间还很红,肿倒消了一点。
不知道沈宗良怎么会有那么好的精神头儿。
明明她岁数更轻不是吗?可且惠连招架之力也无。
「你的脖子。小惠,你的脖子怎么这么漂亮?」
且惠断断续续地记得,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在顶得她一扑一扑的时候。然后沈宗良就贴紧了她, 吻着所有能够停驻的地方,在汹涌的情潮里,淋淋沥沥地泄了好几次。
她吹干了头髮,走出浴室,与干冷的空气一接触,真情实感地打了个喷嚏。
且惠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睡裙,加快脚步走到床边,踢掉鞋躺上去。
这只鹅绒枕很软,上面有和它主人相近的气息,一股洁净的冷香。
闭上眼睛时,且惠觉得自己很英明,还好没有故作姿态要去客房,在这里她能睡得很好。
至于那管药膏,因为她临时的心猿意马,被随手丢在了台子上。
她一觉睡得很沉,把身心都交付给这张柔软的大床,像交付给沈宗良一样,附属于他的东西也让且惠感到心安。
后来,她是被门前一阵轻微的谈话声弄醒的。
「她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
先是一道沉冷的男声,像雪压山松。
紧接着有人答:「是,钟小姐说她不饿,只想睡觉。」
他出声责怪:「她小孩子家没数,你也由着她。饭都没吃,能这么睡吗?」
「我下次注意。」
停顿了一会儿,男人又懒懒地说算了,「我有时候都拿她没办法,更何况是你。隋姨,你先去休息。」
沈宗良一脚踏入房内,慢慢地合拢了两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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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香炉里的安神香燃尽了,只剩下一缕残烟。
清甜的余香里,四柱床上伏着一个朦胧的人影。
晚宴结束后,他推脱水土不服,请了假提前回来。
大会下午已经开完了,接下来一些巡视工作,他在不在都一样。
他太年轻,又太出名了,另有这份家世的加持,许多人对他恭敬的程度,甚至超过邵董。
邵成钢私心,九成是不愿乐见他在现场抢风头的。
沈宗良脱下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
他拧着脖间的领带进了浴室,习惯性地先把一双手洗干净。
室内灯光通明,那管还没开口的药膏和棉签就躺在那儿。
他搓洗着手,不悦地皱了一下眉。
饭也不吃,药也没上,她这是只顾睡觉了。
洗完手,沈宗良拿上药膏出来,旋开一盏檯灯。
床边白瓷底座的铜灯发散一圈昏黄的光晕。且惠睡乱了,一只手搭在枕头上,身上单薄的裙子被挤弄到另一边,露出细腻雪白的肩膀。
很有十九世纪的欧洲,在艺术创作深受古罗马人文主义的影响下,油画里少女的丰盈感。
沈宗良慢慢坐下去,手撑着床,尽量不去惊动她。
但拨开她黑密的长髮时,还是忍不住俯身压下去,吻了吻她的脸。
已经转入浅眠的且惠感应到了。
她伸手摸到了他硬朗的下巴,凭藉着记忆,迷迷煳煳去找他的唇。
就这么捧着沈宗良的脸,要他来亲的意思太明显。
手里的药掉在地毯上,沈宗良胸口起伏了一息,低头含住她。且惠的唇安静地张合,他的舌头好热,舌尖还留着飞机上意式浓缩的苦味,与她的勾缠在一起,甜与苦在口腔里撞出情/欲的形状。
沈宗良将身体伏得更低,几乎是贴在了她身上。
他咬着她的下颌,「还没睁开眼睛,怎么就知道是我?」
「你的脚步声,我在楼下听惯了的,我知道。」
且惠抓紧了他紧实的胳膊,大口地唿吸着,不停地把脸贴向他。
刚才她已经要喘不上来气了,沈宗良克制地避开她那双唇,吻向她小巧的耳垂。他一口咬住了,慢慢地舔舐着,「那会儿就天天听我了吗?」
且惠难耐地夹了夹腿,她满脑子只剩下实话,「嗯,有时候看着书会走神,就盯着天花板,想你在干什么。」
沈宗良咽了咽喉咙,声音哑得厉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且惠好受了一点,又不管不顾地去吻他,「喜欢你吗?」
他们温热的鼻息交织在一起,唇瓣粘合得仿佛长在了一处。
沈宗良囫囵地嗯了一声,他想知道。
且惠松开他的舌头,咽了一口过于满的津液,「我想,应该是在幼圆家,喝多了那晚。」
他温柔地啄着她的唇角,「胡说什么。那一天你甚至没有看清我长什么样子。」
「是啊,这才可怕呢,人都没有看清楚,就被你吸引。」
沈宗良因为这句话起兴得厉害。
如果不是顾忌她还没好,真想撕开这一层碍事的薄纱,狠命地捣进她的身体里。
他激烈地吻她,吻到且惠的舌根隐隐作痛,才眷眷地放开。
沈宗良抵着她的鼻尖,极低地吁了一声,「坐起来,我给你上药。」
且惠摇头,「不,我可以自己来。」
他把灯都打开,拣起那管药,责问她:「那下午为什么没有自己来呢?」
「下午是忘了,吹干头髮已经很累了。」
沈宗良不再听她解释,直接下命令:「你往后靠好,不要动。」
且惠照做,眼看着他重新洗了手,撕开棉签,抽出一根蘸上了药。
他身上还穿着开会时的白衬衫,领带在刚才的难捨难分里,被她揉得没了样子,沈宗良索性扯掉了丢在一边。
这副精英绅士模样,却拿着棉签来给她那种地方搽药,还开了大灯,要她眼睁睁看着,反差感太强烈了。
且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手紧紧抓着床单不敢动。
见她这样,沈宗良的手顿在空中,「有不适应就跟我说。」
「嗯。」
那药里不知是什么成份,抹上去清清凉凉的。
只不过,因为她太紧张,刚才又出了很多水的关系,很快就化开了。
沈宗良一直轻声哄她,「放松,放轻松,别怕。」
且惠红着脸,「你能光是上药,别看吗?」
被他一直盯着,她真的快要羞死了,手一直捂着不肯松。
沈宗良丢掉那根完全浸饱了水份的棉签,又换了一只,「好,我不看。」
他说到做到,手上做着这样的事,眼神仍然清冷,正视着前方。
且惠快要他这副样子弄得昏头,怎么有人的身上禁慾感这么浓的?
她那瓣被反覆吸吮过的红唇张了张,又想吻他了。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且惠仿佛去掉了半条命。
她面带红潮,气喘吁吁地软在床上,像生了一场大病。
沈宗良放好药,抽出湿巾擦干净手,问她:「再休息会儿,起来吃饭?」
且惠倒不怎么饿,只是口渴,她说:「沈宗良,给我倒杯水好吗?」
她腿很软,实在是站不起来了,更别提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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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个样子看起来可怜,又有点叫人心酸的好笑。
沈宗良扔掉湿巾,忍不住笑了,「就这点体力,还总来招惹人?」
且惠翻了个身,改成趴在了床上,气道:「哼,不倒算了。」
她挣扎着慢慢往后退,力争靠自己下地。
下秒钟就被沈宗良摁住了,「别逞能了,我这就去给你倒。」
且惠不动了,扒着床单坐起来,「不要太热的。」
被使唤了的人:「好的钟小姐,您稍等。」
喝了水,她把杯子还给他,「又饿了。」
「还知道饿了!」沈宗良没好气地说:「晚饭也不吃就去睡。」
且惠软着声音跟他犟嘴,「那是谁把我弄得这么累的?」
沈宗良彻底哑火,闭上嘴,拿来双拖鞋套在她的脚上,把人打横抱起来。
她餵了下,「你干什么、干什么?」
「抱你去餐厅吃饭。」
「哦。」
且惠本来就不想走路,捡了这么个便宜,乖乖地趴在了他胸口。
从他的卧室到餐厅要绕过老长的一段迴廊,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
难道是为了饭后能多走两步,消消食?
她啧了声,绕着他的脖子问,「这是你买的四合院?」
沈宗良说:「这买不了,是太爷爷的爸爸手里传下来的。」
「噢哟,高祖父啊。」且惠说。
沈宗良不知道她在噢哟什么,「你对这里应该很熟的,不是吗?」
「嗯,我小学在这条胡同里读的,还有你家棠因。」且惠说。
他点头,「不用还有,我也是。」
她瘪瘪嘴,「那你就可以腿儿着上学啰,不像我们还要坐车回家。」
沈宗良把她放在把太师椅上,捏了下她的脸,「这也值得你酸我一下?」
红木月牙桌上摆了一碗鸡汤春丝面,热气腾腾的,四周配了六样精緻小菜。
且惠饿久了,不禁食指大动,她拿起调羹舀了勺汤,吹了吹,一尝果然鲜美。
沈宗良给她倒了杯茶,「你慢点吃,烫着了又是我的事。」
她抿着唇笑,吃了几口,才想起来问他:「你从西安回来的?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他挑起两筷子面晾凉,漫不经心地答:「偶尔一次不要紧。」
知道他是担心她,且惠撩了一下头髮,没再问。
沈宗良这么冷静理智的人,他总归有办法应付领导的。
这些事,还轮不到她来为他操闲心。
她嘴里嚼着面,忽然鼓着腮帮子停住了,「搿是撒么事?」
下一秒,捧着餐巾吐出一根姜丝来。
且惠泄愤地把它扔进垃圾桶,「吃出个刺客来。」
沈宗良放下筷子,「怎么?不喜欢吃姜啊。」
她点头,「姜老师老coser了,和鸡丝在一起它就会像鸡肉,烧鱼的时候它也可以是鱼,和茭白炒它就是茭白。二十年,我和它斗了二十年,还是分不清。」
沈宗良笑,「好,让后厨记一下,下次别放了。」
「没关系啊。」且惠摆摆手,「你喜欢可以放,我挑出来就好了。」
沈宗良给她夹了片小菜,「不是斗了二十年没赢过吗?」
「偶尔也能赢。」且惠说:「要看我的状态。」
小孩子说的话也是经不起琢磨的。
他摇摇头,笑着问:「这么说今天状态不好?」
「缺觉了呀,怎么还能好?」
沈宗良又耐心地餵了她一口汤,「吃完你可以接着睡,没人拦你。」
且惠撅着唇说不行,「我今天还有题目没写,还不能睡。」
「随你高兴。」
他知道在学习这件事上,小姑娘有一股子韧劲儿,谁都劝不了。
吃完饭,且惠坚持要自己慢慢走回去。
因为腿根处还有点疼,她一路扶着柱子,走得很慢。
沈宗良就在旁边陪着她,不时搀一下。
且惠摸了摸脖子上那枚翠绿福豆,「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这种样式的项鍊被上个世纪的女性所钟爱,譬如董女士。早在家里没破产之前,她有很多这样价值不菲的项鍊,也热衷于佩戴玉饰,坚信好玉能养人。
可是现在连生产都很少了,一是实在找不到这种水头的翡翠,二是最关键的一点,它的市场小众而尖端,顾客群体并不大。要有,也是在等级较高的拍卖会上,惹得一帮名流频频举牌。
沈宗良说:「不是买的,它的来歷很长,要听吗?」
她隐约猜到了,「要听。等我复习完功课就听。」
且惠在书桌边坐了一个多小时,聚精会神地做题。
她的对面坐了个沈宗良,偶尔看会儿她,喝上一口茶。
遇到难题时,她两条秀眉惯性地蹙到一起,想通时又舒展开。
十二点钟一过,沈宗良放下手里的物事,「好了,明天还要上学,该睡觉了。」
且惠还盯着书看,竖起一根手指头,「只要一分钟,我看完这题的答案。」
还不到一分钟,她就把复习资料关上,讨好般地笑:「我讲信用吧?」
沈宗良顺着她的话,「讲,你最讲。」
且惠问:「那、现在是故事时间了吧?」
「我先去洗漱,等睡下来再讲。」
「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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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插pter 40
沈宗良的这个故事不长, 但恐怖元素堆迭得太多,且惠有点后悔在睡前听了。
据他说,这串项鍊的主人, 是晚清着名权臣的九姨太。他死后被人盗了墓,身边就躺着他最心爱的姨太太,一看是被逼殉葬的,而这串福豆项鍊,当时就挂在森森白骨上。副官把它摘下来, 献给了自家将军的夫人。
将军死后,夫人作为他的遗孀活了下来,受万民敬仰。解放后,夫人也脱下了锦衣华服, 同京城百姓一样,过着自力更生的日子。但在一场劫难中,这串项鍊从屋子里搜出来,即刻被扣下了, 将军夫人也因此丧了命。
且惠听完,忙要去取下来,「沈宗良你诓我, 这不是好东西。」
他绊在床头搂紧了她,「我没说完, 后来这项鍊到了瑛奶奶手里,你总晓得她是谁吧?」
「那我当然知道。」
且惠腹诽,全国也没几个不知道的吧。
沈宗良接着说:「她是最宽厚仁慈的人,又曾与那位夫人交好, 天天把这串项鍊供在佛堂里,要化解上头的怨恨。」
「那你是怎么拿到的?」且惠好奇道。
他说:「老爷子在她身边长大, 他们两口子无儿无女,遗产大部分归了他。」
且惠点头,「原来还有这么大一段来歷。」
早些年外边都说,沈忠常等于是瑛奶奶的儿子,难怪平步青云。
她打了个哈欠,已经很困了,「那我戴合适吗?」
「瑛奶奶的福泽深着呢,你只管戴。」沈宗良拍着她的背,轻声说:「况且你岁数小,也得有件贵重东西压一压。」
且惠从他的臂弯里抬头,「你讲话好像我爷爷。」
沈宗良压低视线看她,「以前是像你爸,现在还升级了是吧?」
她伸了个懒腰,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关灯好不好?我想睡了。」
沈宗良伸长了手,把床头那盏灯按灭了,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月亮高高地升起来,且惠把头埋在他胸口,深深闻了好几下。
沈宗良被她嗅得心里发燥,闭了闭眼。
他喉结微滚,沉声命令:「好了,别撒娇了,快睡吧。」
她贴着他的身体闭上眼,过了两分钟,又不放心地问:「明天你还走吗?」
「走哪儿去?」沈宗良揉着她的发顶,松松散散的笑意,「我是抱病之躯。」
「......我才是好不好。」
且惠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期间她正常上学、复习。
有沈宗良安排着一切,从出行到饮食,她的时间倒比从前富裕。
周六上午,她的腿已经能正常走路,第一时间回舞蹈机构兼职。
请了几天假,且惠还真有点想孩子们。
但等她走进去看,那间属于她的教室里,已有了一位新老师。
她站在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请问您是哪位?」
新女老师告诉她,「我是郑老师请来教孩子跳舞的。」
且惠点头,她退到走廊上去打电话。
郑晓娟接了,也磕磕绊绊地跟她讲了缘由。
且惠听后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栋楼是杨雨濛舅舅的产业,郑晓娟的租约快到了,续租的条件竟然是解僱她。
郑晓娟问过为什么,但她舅舅也不太清楚,说你做不做得到吧。
开除个老师当然没问题。
钟且惠是功底扎实,认真负责有耐心,开出的时薪也不高。
但和她的店面比起来算什么?有钱还怕找不到好老师吗?
郑老闆抱歉地开口:「对不住了小钟,前几天你说身体不舒服,我就没和你说这件事,给你添堵嘛不是。招牌立在这里好几年了,家长们都熟门熟路的,忽然搬走,我得白丢多少生意,你说是吗?」
且惠笑笑,商人重利是本性,她只能应和,「是的呀。」
挂电话前,她仍旧錶达了谢意,「郑老师,还是要多谢您两年来的关照,再见。」
郑晓娟哎了好几声,心道小姑娘教养也太好了,这都不发脾气。
她去而復返,车子很快又在门口停下。
沈宗良周六没什么事,正在院子里烫盏煮茶。
他的习性很老旧,工作时间之余,手机几乎是不沾手的。独处时往往更愿意喝茶、看书,偶尔技痒,也会写上两幅字,身上总萦绕着一股离群索居之感。
且惠绕过影壁,拨开茂密的竹叶进来,把包放在圆石凳上,「我回来了。」
沈宗良抬手看了眼表,「这么快?」
她捧起杯热茶,尽量不和他的眼神接触,「本来就是去辞工的,跟郑老师说好以后不去了,顺便和小朋友道个别。」
沈宗良狐疑地看了眼她,「你早上出门那个样子,可不像是道别去的。」
她肯休息,不再坚持要做这些可有可无兼职,他当然高兴。
但且惠的情绪很不对,说话时堵着一团闷气,像被人逼到这份上似的。
且惠气恼地放下了杯子,「其实,我是请假太久了,被老闆开了。」
迎着熹微晨光,沈宗良半眯着观察她的小表情,还是没说实话。
但他点了一下头,「开了算了,周末多睡会儿也好。」
天高云淡,满目翠绿的院子里秋光明媚,她从书房搬了复习资料出来看。
她男朋友沉静得几乎隐形,且惠不再戴耳机,公然把雅思听力放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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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页
做完了,她刚关掉,对面就伸过来一只手,「我给你检查。」
且惠嗯一声,把参考答案递给他。
但沈宗良推掉了,「不用,我刚跟着你听了一遍,都记住了。」
嘴上说着好吧,但他拿着红笔打勾的时候,且惠一直伸长了脖子在看。
早知道他要来改,刚才就应该再认真一点了,省得让他看笑话。
她手里的民法书刚翻了几页,就听见沈宗良说:「错了三个。」
且惠啊的一声,「这么多。」
「很好了。」沈宗良把书递还给她,「错两个还是三个,本质上没区别,都是8.5分。」
她说:「嗯,我一般是控制在三个以内。」
沈宗良藉机问起来,「什么时候考试?年底吗?」
「我打算报一月份的。」且惠早都计划好了,「正好过年,回江城去考。」
「也好。」
沈宗良敲着汝瓷茶盖,「考过雅思以后,有心仪的学校吗?」
「如果我说牛津,你会不会想笑。」且惠小声地问。
她有点怕羞,问问题的时候拿书竖起来,挡了半边脸。
「不会。」沈宗良老神在在地坐着,「做做梦嘛,又无伤大雅的。」
「......哼。」
且惠大力摁动两下笔,这和嘲笑有什么区别?
沈宗良吹了口茶,「你先试试看,实在申不上的话,我来......」
「不要。」且惠抬眸,倔强又固执地拒绝他,「申不上我会回江城读研,我本来就想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再开口时带了点笑意,「连男朋友的好意都拒绝?」
大概没被谁拒绝过,他那声轻笑听起来,像有些恼了她。
茶香沁润了她的口腔,且惠说:「男朋友不是拿来申学校用的。」
乍然听见这么孩子气的话,还用铿锵的口吻说出来,坚定得像在宣誓,沈宗良忽然就笑了,他说:「我们小惠真像一杯白水啊。」
且惠盯着他瞧,眼中的酸涩慢慢汇聚在了一起。
她想说,她并不是那么的单纯,将本图利的买卖,她见多了,也听多了。
在世俗的眼界里,她的本钱是什么?青春貌美而已。
也许还有点能说会道的小聪明,值得沈宗良在她身上下功夫。
那么利呢?说出来也许没人会信,她从没有想过要什么利。
也不高兴把这段恋爱从关系变成交易。
不仅她没有想,她的骄傲和自尊也不允许沈宗良这么看。
被别人看轻她是无所谓的,但这个人不能是沈宗良。
她太爱他了,哪怕明知道散场的结局不可更改,且惠仍然希望,有一天别人提起她时,沈宗良不是靠在沙发上抽着烟,费劲地回想半天,再轻蔑地吐上一口烟,说:「她呀。」
且惠看着他久了,唇角都化成委屈的弧度,像是快哭了。
惹得沈宗良搁下茶,拉起她来,放在腿上坐着,「这个比方不好,以后不打了。」
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有点着急地道歉,也没考虑是不是话错了。
见且惠还是撅着唇不肯松,沈宗良又往上掰扯,「牛津这破学校也不好,不想去我们不去了。」
且惠这才噗嗤一声笑了。
她伏倒在他的肩膀上,悄悄蹭掉了眼尾的泪,「乱讲什么。」
沈宗良拍拍她的后脑勺,「今天很像个小孩子。」
且惠这才抬头,「照你的岁数来看,我就是。」
「好好好,就是。」沈宗良替她理了理头髮,「有人来了,别乱动。」
事实上,隋姨已经领着大夫在海棠石门外等了一阵子了。
但看见钟小姐坐在老二腿上,她老人家也不敢上前。
沈宗良招了下手,「隋姨,把人领过来。」
且惠忙捋好了头髮,从他的身上下来,「隋姨好。」
隋姨笑了笑,「这是祝家的大夫,来给钟小姐把脉的。」
「啊?」刚要端茶来喝的且惠张圆了嘴,「我没生病啊。」
老大夫摸了把鬍子坐下,「未必要等生病了才看医生,小姑娘常吃不下东西吧?」
且惠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沈宗良,佩服地点点头。
大夫说:「麻烦把手伸出来。」
且惠照做了,几分钟后,大夫就起身告辞。
他说:「钟小姐脉沉细弱,是脾胃气虚引起的食欲不振,通常还有四肢冰凉、怠乏。」
沈宗良在桌子下面握着她的手,「要不要紧?」
大夫说:「不能说不要紧,但调养及时的话,是有很大改善的。」
沈宗良抬抬眼皮,「好,那烦您开付方子,我盯着她喝药。」
说完,隋姨又领着人下去了。
且惠明眸稍弯,「这就是弘.......祝家那位大夫吗?说是祖上在太医院供职的。」
她习惯了叫弘文哥哥,想起来沈宗良不喜欢,又改了口。
「谁知道呢?不给自己安点名头,怎么涨身价?」沈宗良牵着她起身,「不过他医术好,这倒是大家公认的。」
午饭后,钟且惠躺在窗边的竹榻上翻杂志。
轻薄的日光打进来,温柔地晒在她的小腿上,旁边的矮几上是几碟点心和水果,回头一看,沈宗良握着毛笔,模样端正地坐在长桌前写字。那份淡泊相守的从容宁静之感,从一砖一瓦里瀰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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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页
她看的是权威周刊,汪教授关于民法典编纂中若干问题的争论,这另她想到不久前,此人与他们学院大拿黎教授的一场争论,在学术圈内掀起一场站队风波。
看着看着,且惠笑了起来。
沈宗良停笔抬头,问她在笑什么。
且惠走过去,偎在他的肩膀上,边看他笔走龙蛇地写行书,边把汪黎两家的辩题,跟他简单说了一遍。
沈宗良听她陈述时忽高忽低的口气,就知道她是认同南边汪教授的观点。
他轻笑了声,写完这句「崇三清以纬民,怀九仙而济俗」,转过来看她,「你这不行啊,自家恩师,无论如何要支持一下的。」
且惠抱上他的腰,额头抵着他的脸颊,
她书生语调,「我是有原则的,爱真理胜于爱吾师。」
沈宗良被她弄得心不在焉,几笔字明显没了钢骨,散了架子了。
他索性搁了笔,就知道她一过来,这帖子就写不成了。
他侧了侧身子,两只手把她捞起来,圈在了怀里。
沈宗良说:「在我看来,法律是一门社会学科,一切的学术理论都为政治和实用服务,没有什么纯粹的真理可言,你认为呢?」
他身上的禁慾感那么强,说话也像个严厉的老师。
但且惠被他抱着,思想就是轻而易举地抛了锚。
她不知道要认为什么,只是觉得唿吸越来越沉重。
她茫然地点头:「我认为,你说的很对。」
沈宗良无奈地捏她脸,「我刚才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没听清。」且惠老实地摇头,「我爱沈总胜过爱真理。」
沈宗良绷着的唇突然歪向一边,很难忍住不笑,「不是很有原则的吗?」
「是啊,是很有的。」且惠贴着他的耳畔说:「但碰上你除外。」
小女孩的唿吸很乱,酥酥软软地绕在他的耳边,他的心跳也跟着不稳了。
沈宗良闭上眼,捧着她半边脸颊,在鬓边深深嗅下去,「那里完全好了吗?」
这些天的晚上他忍得很辛苦,要抱着女孩子睡觉,要禁得住她来亲他,他还不能有任何违规动作。
他低低地喘气,忍不住将唇绕到她耳后,闻了又闻。
且惠被吻得身上一软,在这样暧昧的氛围里,不断地把身体贴向他。
沈宗良终于耐不住,他紧闭着双眼张开了唇,滚烫地含住了她。他的鼻尖略微错开,方便抵着她的脸颊深吻下去。
且惠从来不晓得,在唇齿依偎的状况下,也可以吻得这么狠。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飘起来,悬到绿油油的枝头,变成了一枚半生的果子,快要被湿热的空气催化烂了。
她皮肤太薄,一摁就留下鲜明的指痕,肩上布满了错落的印记,如同垂丝小花。
且惠开始叫他的名字,声音软绵无力,「沈宗良,沈宗良。」
「回答我。」沈宗良哑声重复他的话,「那里好了没有?」
他周身都紧紧绷着,力道不敢完全地发挥,到中途就缓顿了。
且惠轻唿了一声,「嗯,好了。」
她瘫软在他掌心里,心道,这人也太古板了。
都看见她好端端地走路了,还非要听见她肯定的回答。
第41章 插pter 41
且惠是在傍晚时醒来的, 在窗边的竹榻上。
她的身体裹在毯子里,露出光滑的肩膀,里面什么也没有穿。
透过窗帘缝一看, 瘦削的枝头挂着一轮残阳。
她捂着脸回想了一下,只有一些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撞出的水声,沈宗良低沉的闷哼,她含煳地喊小叔叔。
且惠抱着毯子坐起来,张了张嘴。
房间里响起她干涩的嗓音, 「沈.....」
她赶紧摸了摸脖子,嗓子怎么哑成这样了,渴得冒烟。
左侧传来珠帘被拂开的响动,一道人影高高地压了下来。
沈宗良没开灯, 就这么坐到了矮凳上,把水递给她。
且惠捧起来就喝,喝到恢復了一些神志,才转动了下眼珠看他。
沈宗良已经换了件衬衫, 浅卡其色调,肩部弧形分割,袖口卷了起来。昏淡暮光里, 一股疏疏朗朗的温柔。
且惠坐久了腰酸,无力地往他身上靠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喝水?」
沈宗良一只手揽住她,把杯子放在床头,「睡下去之前,你跟我说你口渴。」
从书桌到地毯上, 且惠从头抽噎到尾,滂沱的淋漓感几次湮灭她时, 一双手在他的衬衫上乱抓,神志不清地叫小叔叔,声音娇得要命。大片空白的失神过后,她来不及擦干眼尾溢出的泪水,又翘起身体,底下湿泞地缠绞着,跌跌撞撞地回头吻他。
沈宗良的额头被她的髮根上的虚汗濡湿。
他心跳失重,浑身的肌肉都处在一种充血状态,很努力地忍耐。
她身体不太好,要注意送腰的力度不能过大,承受不住。
但这样的冷静克制,慢慢腾腾地在粉核上碾磨,在次数上反而失去了禁锢。
那张刚被他丢出去的,泛着浓重腥腻味的深色羊绒毯,就是最有力的控诉。
上面沾满了来自他的罪恶和欲望,塞进小姑娘窄而幽深的身体后,又流了出来。
到最后,且惠气息奄奄地躺在他身上。
底下一张粉色的小嘴张翕着,白皙的肚皮被撑得鼓起圆点,吐出吞不下的多余白乳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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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页
她呜呜咽咽的,吻着沈宗良的唇角,「好胀,太多了。」
沈宗良双眼虚阖着,用力搂紧了她,气息还不稳。
他吻了吻她的唇,「对不起,没控制住。」
声音和刚才哄着她把腿分开一点时,同样的低沉模煳。
平息了一会儿,且惠都快要睡着了,喃喃说了句:「好渴。」
床单上大片大片湿漉的狼藉,已经没剩多少可以躺的地方。
沈宗良小心地抱起她下床,把女孩子放在软榻上后,再去倒水。
等他回来,且惠已经拥着毯子昏睡过去了。
沈宗良拍了拍她的脸,「小惠,起来喝水。」
没得到她的回应,沈宗良又说:「你出了很多汗,至少也先洗个澡,好吗?」
她还是半点也反应没有,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他无奈地溺笑了下,放下水杯,去浴室里清理自己。
淋浴的过程很长,要完全洗掉这些黏腻的液体。
大腿上的,她主动翻上来的时候,黏在腰上的,到处都是。
沈宗良换好了整洁的衣衫西裤,才拿起座机。
隋姨那边很快接了,他冷声吩咐:「带人进来,把地毯和床单换一下。」
他走下浴室的台阶时,边整理袖扣边看了眼,地毯上四五处,盛着一团浓稠浑浊的白液,像失手打翻了的清粥。
沈宗良滚动了下喉结,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背德感,他完全成了被冲动支配的原始人类。从青少年时期起被压下的欲望,到了这个年纪,才一股脑地释放在且惠身上,扭曲成丑陋不堪的模样。
他心虚地退开视线,放下挡住卧室与茶室之间的细密珠帘。
隋姨来得很快,一进屋子就觉得哪儿不对,直到看见那张湿透的床单,老脸一热。
她是过来人,当然知道充斥室内的浑浊气味,和来路不明的水渍,是因为发生过什么。
好在她老成不多话,迅速带领佣人换完之后,就撤了下去,中途一个多余的问题也没有。临走前,隋姨往珠帘那头瞧了瞧,只看见二哥儿一个宽阔的背影,安静守着长榻上的人。
且惠无力地点头,摸了下胳膊,「我怎么没有穿衣服?」
沈宗良解释说:「我想抱你去洗澡,但你睡得太沉了,现在去好不好?」
她唔了一声,看了一眼手机才想起来,「要快点。」
「怎么了?」沈宗良抱起她,「晚上有什么安排是吗?」
且惠说:「雷谦明晚上请吃饭,他的庆功宴。」
沈宗良疑惑,又不以为然地挑眉,「他干什么惊天伟业了,还值得庆祝?」
她软软地躺在他手臂上,「他的第一幅画呀,一上展就被人高价拍走了,还不厉害吗?」
沈宗良笑哼了声,「他老子娘僱人花钱买的,这也算。」
「啊?」且惠忍不住笑出来,「还有这种操作。」
沈宗良把她放进浴缸,「在给他们的艺术家儿子造势上,老雷从不手软。」
且惠扯掉湿了半边的毯子,紧紧护住自己胸口,「好了,我可以自己洗了。」
沈宗良不知道她这个多余的举动是要做什么,但他肯定不同意。
他坐在浴缸边,伸手试了试水温,「还好,不是很烫了。」
「我说了,我能够自己洗。」且惠当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你先出去。」
但沈宗良稳稳坐着,动也没动,「你除了能够弄我一身水,还能做什么?」
「......哪有。」
且惠悄默声地红了脸。
她搬来这里以后,隋姨按照她的尺寸和喜好,重新布置了衣帽间。
四面到顶的衣柜里,摆着各大品牌当季的最新款,她眼光很好,挑得很合适。
且惠随手拿了件秋装换上,配了小羊皮短高跟,急匆匆地拎包出了门。
到餐厅时,冯幼圆正愁眉苦脸,端着果汁也不喝。
庄新华坐在她旁边,像是在支招的样子,絮絮说着话。
但幼圆眼神空洞,托着腮,视线全落在窗外,根本没听。
且惠坐过去,听见雷谦明还在和人复述徐魏两个打架的情形。
他演的是沈宗良,把他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什么「不过瘾的话,后厨还有两把刀,你俩拿来。」
她听了会儿,觉得照真佛差了不止一点。
那种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度,以雷小少爷的年纪还达不到。
说出来的话也不够分量,听着像相声演员甩包袱。
但身边的杨雨濛听得入迷,嘴角一直上扬。
她抓着雷谦明的胳膊,「下次我也要去周家吃饭。」
他笑着掸开了,说:「又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好戏。」
且惠含笑坐下来,她抿了口茶:「今天挺热闹。」
庄新华往她那儿推了一盘点心,「雷少爷的卖出人生中第一幅画,能不多招点人来显摆显摆吗?」
正好,雷谦明往她这儿看过来了。
且惠朝他举杯贺了一下,「恭喜你了,大画家。」
他还谦虚上了,「瞎玩玩儿的,主要是想请大伙儿吃饭,总得有个由头。」
杨雨濛瞟了一眼钟且惠,愤愤地错开视线。
她穿了条粗花呢白裙,钉钻点缀,胸口别了山茶花胸针,黑亮的长髮垂下来。
虽然讨厌她,但杨雨濛还是要承认,钟且惠过于温柔耐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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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页
且惠低下头,小声问幼圆怎么了。
庄新华哼笑着说:「犯愁呗,马上要露馅儿,出洋相了。」
幼圆这才偏过头,跟她说:「我新认识一男的,巨帅,说话巨有磁性,个子......」
「哎哎哎。」庄新华敲了敲桌子,「挑重点说。」
她清了清嗓子,「就是我们正在极限拉扯中,我告诉他我芭蕾十级,他真的要约我去看舞剧。」
且惠觉得这不算多大事,「没关系啊,我教你几个动作和专业术语,能煳弄过去。」
庄新华在一旁打断,「教几个动作不够,没有用啊!好傢伙,她号称会德法英三门外语,还钢琴家呢还,最会弹舒伯特的《b小调第八交响曲》。」
「......」
这确实有点超过她能力范围了。
且惠纳了闷,「这人是什么高知吗?对你要求那么多啊。」
「不是,是我为了配得上他,胡吹的。」
她想了想,「你听我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承认错误,说实话。」
「有用吗?」幼圆其实也想这么做,一听就坐了起来。
且惠嗯了一声,「当然,人们会原谅好姑娘的一切,哪怕是虚伪。」
幼圆咀嚼了几遍,觉得挺有道理的。
她问:「这话不像你的叙事风格,谁说的?」
「沈宗良说的。」且惠耸了耸肩,「我现学现卖。」
幼圆伏在桌上,「那你在他面前怎么虚伪了?」
且惠脸上红了红,「不要在这里说吧,影响不好。」
看她暧昧的神色,幼圆更想听了,「快说,小声告诉我一个人。」
因为那句并不是什么好话。
顾忌人多,且惠还是不肯,「等一下再说。」
幼圆趁机央求她,「明天周末,你今天跟我去家里住吧,好久没一起睡了,你干妈快要想死你了。」
她抿着唇,没多想就点了头,「好呀。」
沈棠因和魏晋丰是吃到一半进来的。
他们两个正式在交往,前几日一起去了香港购物,ins上很多甜蜜的合照。
各自敬完酒,幼圆轻声问:「要不是徐懋朝这个冤大头,这俩估计还没那么快吧。」
「总要有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推一把的。」且惠同意她的说法,「缘分这东西就这样,时候到了就是到了,没到你强求也求不来。」
幼圆深知那一位公子哥儿是什么脾性。
她敲了敲筷子问:「徐懋朝转了性儿了,他家小青梅都被抢走了,他就没找人麻烦?」
庄新华压下脑袋来说:「不会找了,这俩的爹最近走动得勤,关系正火热。」
且惠也听说了,但沈宗良的口气和庄新华的,不太一样。
那天晚上她在敲小论文,听见沈总接了个电话,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
但沈宗良说:「公然结党,怎么让人相信他们不谋私?又能有多大程度的忠诚?两个都是经歷过复杂斗争的角儿,老了老了,竟然煳涂到这个地步。」
她探了探脑袋,没听懂他说的是谁。
但接下来一句话让且惠悟过来了。
沈宗良站在窗边吸了口烟,「棠因嘛,大哥大嫂会管住她的,她有她的归宿。」
庭院里竹影树影交织,且惠不禁打了一个摆子,忙缩回书桌边。等到沈宗良再回来,她看他的目光沾染了一点悲伤而缱绻的味道。
棠因的路早已安排好了,不论她喜欢谁都一样。
那么沈宗良呢?他将来又会娶谁家的女儿。
且惠不敢想,也不能想。
否则她就不能自欺欺人地活着了。
身边幼圆还在说话,她噢了老长一句,「那可是锦上添花了。」
且惠低眉喝了一口黄米粥,心里五味俱全。
再抬头时,杨雨濛注意到她那串项鍊。
她问棠因说:「那是你家的东西吧?看着眼熟。」
棠因早就看见了,她放下勺子说:「嗯,应该是小叔送的吧。」
杨雨濛气得撕起了纸巾,「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她了,她真有脸啊她。」
「她都住到西平巷去了。」魏晋丰给棠因夹了一筷子菜,「这点翡翠算得了什么?你小叔够宠她的哈,这钟且惠真走大运了。」
说曹操曹操到。
他话音刚落,门就被服务生拉开,走进两道人影。
沈宗良和周覆各自端了杯酒,到了雷谦明身边。
雷谦明赶紧站起来,「沈叔叔,覆哥。」
水晶吊灯下,照出沈宗良一派温雅的英俊。
他举杯道:「来,恭喜你离成名成家又近了一步。」
周覆也笑说:「小伙子这些年有长进,都能写会画的了。」
雷谦明羞赧地挠了一下头,他那点底子骗骗胡峰他们还可以,这两位面前就不用装了。他说:「小叔叔就别臊我了,我自己听了都脸红。」
沈宗良拍拍他的肩,眼神却越过人群,横空落在且惠身上。
她扭头在和幼圆说话,中间夹了个永远的庄新华。
沈宗良微眯了一下眼,收回目光,说:「坐吧。」
「我们在隔壁吃饭,特地来恭喜你的。」周覆解释道。
雷谦明笑,「一会儿我也过去敬哥哥们一杯。」
周覆陪着他出去,门一关上就说:「全桌人,就你那小女友没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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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页
沈宗良嘴硬,「我是来祝贺晚辈的,哪里要她看了。」
「得了吧,雷家的也值当你来敬?看把人孩子吓得!你就是放心不下她。」周覆叼上支烟笑了下,「下午到底怎么了,难道她吃个饭就会晕过去?」
沈宗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你不明白。」
第42章 插pter 42
幼圆和且惠聊得太投入, 没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
到回过神来,她才问对面说:「谁来过了吗?」
雷谦明指了下且惠,笑得十分谄媚:「她那位。」
且惠懵懂地睁眼, 尾调略微上扬,「嗯?」
幼圆语气夸张:「你家沈总来了,你看都不看他。」
「我不是存心的呀,你不是拉着我在说......」且惠说到一半,突然不想辩白了, 她说:「就不看他怎么了,他也没那么好看。」
说着,她抚平了下腿上的餐巾,切下一块鹅肝送到嘴里。
胡峰看她这娇纵样, 唷了两声:「就是,人天天在家里看,你们还叫人看!」
「对对对。」雷谦明也把烟拿下来,「我正要去敬小叔叔的酒, 咱走吧。」
沈棠因放下筷子,也说:「我陪你们一起好了。」
且惠心说,不是......她好像没有说要去啊, 哪来的你们。
但那两个人已经站起来,那架势是必须要等到她。
雷谦明毕竟是东道主, 就当他是胆怯吧,拂了他的面子不太好。
且惠把餐巾取下,端了半杯红酒起身,拍了下幼圆说:「我很快回来。」
湖边起了寒风, 站岗的警卫们都换上了秋季制服。
但万和的走廊里舖着团簇牡丹红毯,空气洁净温暖。
且惠和他们走在一起, 棠因问她:「我下次去西平巷找你玩吧?」
她来京读书两年,一直是个无关大局的人,始终站在角落里。
但到了今天,高贵纯洁的沈小姐主动说要找她玩。
且惠面上吹着暖风,鞋跟陷在柔软的地毯里。这一刻,权势地位在她的心里,重新有了非常现实的意义。想想也有点讽刺,一旦你和绝对权力扯上关系,全世界都和颜悦色了起来。
她垂眸,点了点头,「好呀,随时欢迎你来。」
到九号楼要走很长一段路。
雷谦明拨开落地盆景的枝条,照顾着她们两个,「小心点。」
棠因抱怨:「隔了老远,小叔还非要过来敬酒,惹出这么些事来。」
「那我上哪儿知道?」雷谦明偷瞄了一眼且惠,「他来了,我总不好不去回敬。」
且惠指了下,「到了,前面就是。」
棠因看着脚底下问:「他们这边,都是谁在吃饭啊?」
且惠说:「你小叔叔说是祝家的局,具体不清楚。」
她哦了声:「是弘文哥,他人很好的。」
大门两侧的女服务员为他们开了门,「请进。」
且惠扫了一圈,基本上都是男客,应该是分开宴请的。
和他们那桌不同,这边白的开了五六瓶,酒事正酣。
雷谦明去敬坐主位的沈宗良,「小叔叔,我来还礼来了。」
「来,小伙子。」沈宗良笑着举杯,和他碰了一下,「今后大展长才。」
「谢谢小叔叔。」
沈棠因也说:「还有我,刚才乱糟糟的,都没叫人。回去爸爸要骂我了。」
「你就算了,安生喝你的果汁。」沈宗良不悦地挑眉,挡下她的敬,「还嫌你叔叔不够醉!」
棠因嘟起嘴说:「那还有钟且惠呢,她的酒你也不喝?」
这一晚喝了太多,酒底都快被他们探到了,沈宗良有些目眩。
他左右看了看,「她在哪儿呢?」
且惠从棠因后面伸出脑袋,「这里。」
沈宗良酒劲上头,也不管多少双眼睛在看,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他笑了笑,「刚才理都不理我,现在又来干什么?」
她说:「我刚刚没看见,现在是来跟你说事的。」
「什么事?」沈宗良揉了下太阳穴,「别太复杂,不一定搞得清。」
且惠嗯了声,「不复杂。就是,晚上我不回去了。」
这的确不复杂,但他不能接受。
沈宗良醉眼迷离地看她,灯光下晃动一张雪色小脸,红唇乌髮。
「不回家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委屈起来,「碰上了更中意的,这就不要我了?」
旁边的唐纳言一下就嗤出来,茶水喷了半桌子。
活见鬼了,一惯冷淡强硬的沈总说这种话。
且惠看了看周围,面上一热。
她用力把手抽出来,「不是。我今晚和幼圆住。」
「冯家的比我还重要?」沈宗良又去捧她的脸。
她急急忙忙地躲开了。
周覆示意了一下服务员,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
看沈总这样子,是怎么都不捨得小姑娘走的了。
且惠有点后悔跟过来,偏偏始作俑者又先撤了。
这桌人好能闹腾,连祝弘文都带头起闹,端着酒来敬她。
杯子里的酒到头了,沈宗良也不肯再叫她喝,清了清嗓子,他们才消停了。
且惠坐在他身边,手一直被他紧紧攥着,沁出一层薄汗。她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唐纳言讲起早些年的故事,说沈宗良在纽约时,有一回代表东远去和日本人谈合作,明明日语精通得很,还装模作样地带了两个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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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页
且惠轻轻啊了一声,「那是为什么呀?」
沈宗良把手边夹着的烟倒扣过来,在桌上敲了敲。
他面上疏狂不羁的表情,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愿动脑子,一左边儿一右边儿。」
且惠还认真地哦了声。
「你听他鬼扯,他那就是故意的。」周覆喝了口酒,来揭他的谎,「酒局结束以后一起坐车,他把那俩翻译支走了,就坐在旁边听他们聊天,那帮人当他不懂日语,聊得忘我了,差点没把老底抖出来。」
说起过去,沈宗良也笑得自由开阔:「日本人嘛,一肚子的阴谋算计,不治还行?」
且惠低下头,抿着唇笑了出来。
比现在年轻上好几岁的沈总。
她想像着他初入名利场的样子,一定还要更意气风发。
饭局快结束时,且惠提前出来,去了趟洗手间。
抬头的瞬间,看见杨雨濛和周琳达打西边来,进了迴廊。
她点点头,往边上避让着这两位大小姐。
但杨雨濛越发来了劲,「这不是钟小姐吗?怎么没见你回去了?你就是这么缠着棠因她小叔叔的?难怪他喜欢你了。」
又是这种故意挑事的神情,又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调子。
她既然这么给脸不要脸,且惠想,也没必要再给她什么脸了。
她笑了下,抬起明亮的眸子,「我回不回去,需要跟你报备吗?」
钟且惠忽然说起重话,杨雨濛嘲讽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这时,那两扇金色大门被打开,里面走出许多人来。
而钟且惠还在说:「其实,雨濛啊,兼不兼职,打不打这份工不重要,难为你还把你舅舅搬出来。你做的那些事,在背后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之所以没跟你计较,一是我没那么多时间,懒得理会,二是你这些小动作真的很低级。」
她刚说完,肩膀就被人轻轻揽住了。
沈宗良酒后的嗓音更加醇厚,他说:「出什么事了?」
杨雨濛上前,比且惠更先开口分辩,「我一句话都没说,她上来就......」
「闭嘴。」沈宗良冷冷喝了一声,「没有问你。」
她绞着绉纱裙摆,气鼓鼓地站到了一旁。
周琳达不知道前因后果,只说了她看到的,「宗良哥,我说一句公道话,确实是钟且惠先骂人,雨濛除了打招唿,什么也没讲。」
周覆两只手插在西装裤里,指责他堂妹:「住口吧你,用得着你来公道什么?」
闹成这样不是且惠的本意,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出来。
她缩了下肩膀,逃开了沈宗良的束缚,「没什么事,我去找幼圆了,她在等我。」
且惠快走了两步,湖边刺骨的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
她在想,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值得这样被她们针对?不过是和沈宗良在一起而已。这动了她们的蛋糕是吗?恰好她又没有家世托底,所以逮着机会就要挖苦人。
她走后,走廊里两个小姑娘面对这一群厉害角色,吓都吓死了。
刚好沈棠因来找她,杨雨濛赶紧躲到她后面,「救我。」
棠因刚要张嘴,就被沈宗良斥了回来,「你少说话。」
她立马缩回了脚,爱莫能助地看着杨雨濛。
沈宗良扬了下夹在手里的烟,祝弘文上前替他点了。
他深深地吁了口,吐出一个烟圈,平静地问:「说吧,小惠怎么得罪你了?」
杨雨濛想要捏造一些话,但又怕过后他问清楚了,她下场更惨。
沈宗良可不是吃素的,连那帮老傢伙都忌惮他六分。
她说:「钟且惠就是......就是让人看不惯。」
这是句实话,从心里流淌出来的。
杨雨濛从小就是这么认为的。
钟且惠看人时的神情,淡得像一层薄雾一样看不清,分明她什么也没说,但就是让人不爽,尤其她长大以后,好像世上就她一个人看透了浮华名利,别人全都是小丑一样了。
听见这么真实小心眼的理由。
沈宗良皱了皱眉,又抽了一口烟,「你找她的麻烦,不是第一次了吧?」
杨雨濛的肩膀微微抖着,她太紧张了,害怕也惊喜。
这些年,沈宗良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单独问她的话。
廊灯照耀下,他连抽菸的手势都那么倜傥。
她点头,「但我今天真的没有说她,是她无理取闹。」
沈宗良掸了掸菸灰,「我知道。」
话还没完,周琳达赶紧说:「是吧,您都知道,是钟且惠她不像话,仗着......」
沈宗良往旁边横了一眼,「我的姑娘我知道,她从不无理取闹。」
杨雨濛彻底泄了气。
她从来不晓得,她的心上人看起来那么清正秉节,居然也护短。
沈宗良拿烟指了指她,「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让我看见这种事。」
见杨雨濛半天不说话,那样子吓坏了,瑟瑟发着抖,看着可怜。
棠因也于心不忍,很快替她表态,「二叔,她不会了。」
这群人走出大门以后,杨雨濛再也撑不住了,趴在棠因肩上哭起来。
棠因也没办法,只能嘆气:「早就劝你不要再闹了。你不听,这下好了吧。」
杨雨濛抽抽搭搭的,「可我从小就喜欢他,从小就喜欢,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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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你就当从来不认识他。」沈棠因拍了拍她,「他眼里只有他的小惠,别人都排不上号。」
过了会儿,杨雨濛含着包眼泪骂了句:「狐貍精,等她离了你叔叔,要她好看。」
沈棠因气道:「让你不要惹她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记性!下次连我也不救你了。」
「不惹就不惹嘛。」杨雨濛用袖口擦了擦泪,「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她说:「你家司机就在门口等着,快去吧。」
第43章 插pter 43
这边人都散了后, 幼圆就回了车上等。她让司机往旁边挪一挪,别挡着其他人的路,出入此地的人非富即贵, 又是大晚上,再碰上那高兴喝了两杯酒的,醉醺醺地吵起来,触了谁家的霉头都不好。
她发了消息告诉且惠,车在出门右转的槐树下。
幼圆开了局游戏, 是打算好了等上一会儿的。
但且惠出来得很快,快到出乎她的意料。
她找到车子,裹挟了一阵冷香坐进来,怏怏不乐的。
幼圆吩咐司机开车, 她问:「怎么了?不是因为我吵架了吧?」
那她可不敢担这个罪名,情愿把且惠送回胡同里。
且惠摇头,「是杨雨濛她们,她把我兼职搅黄了, 还说些难听话。我今天没忍住,骂了她两句。」
从小到大,幼圆总是坚定地站她这边。
她说:「骂得好!她不是第一天这样了, 看见就烦。」
北风呜呜的,擦着车窗的缝隙鼓譟进来, 吹起且惠的黑髮。
她长舒了一口气:「算了,不说她了,影响我们的心情,高兴点儿。」
幼圆捋了下她的鬓髮, 没说话。
其实她希望且惠说出来,哪怕是不顾仪态, 跺着脚咒骂两句也行。
这些年,她压在心底的难过和酸楚太多了。
且惠疲惫的,慢慢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现在能说了吧,你怎么对沈宗良虚伪了?」幼圆还是没忘了这茬。
她忽然笑了,「我对他说,我不可能在他身上高/潮五次。」
没想到是这么离谱又情色的一个回答。
幼圆被口水呛到了,咳了半天,「你们、你们的关系,已经到这个层面了。」
「喏,这是你要问的,我可不会骗你。」
她们回了冯家,先后在幼圆的卧室里洗了澡,换上睡裙。
幼圆让后厨做了宵夜送来,俩姑娘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一部非常老的片子,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叫《上甘岭》。
其实是且惠饿了,挑片子到一半就放下了遥控,开始扒蟹腿,停留时间太长,这部电影就自动放了起来。等幼圆过来,她也没管,坐下来就和且惠聊天,吃那份海鲜粥。
她们说到兴头上,嘴角沾着油还在笑,一点样子也没有。
王字真穿着真丝睡衣走过来,看了几分钟电影,脑子里儿时的回忆立马復甦了。
她坐下来,拣起一瓣蜜瓜火腿,真诚地发问:「你们两个二十来岁,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研究这个干什么?要不是看在这只帝王蟹的份上,我都不会坐在这儿。」
且惠笑了,抽出纸巾擦干净嘴,亲热地喊伯母好。
王字真哎了声:「有日子没看见你了,最近好不好?」
「好着呢。」幼圆用虾肉去蘸酱汁,「她先我一步谈上恋爱了。」
王字真笑了起来,「是吗?能让且惠看中一个人,真不容易哪。」
且惠年幼脸嫩,有些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她走后没多久,茶几上手机响了起来。
王字真接了,堆笑说了几分钟,满口地答应完,又挂了。
幼圆问是谁啊,大半夜的还下指示。
王字真扔下手机,对女儿说:「你那个同学,魏晋丰的妈妈。」
幼圆拧了下眉,「她最近怎么总是找您?有什么事吗?」
王字真靠在沙发上,摸着女儿的头说:「她家魏时雨,看中了沈家老二,铁了心要嫁,她爸妈也默许了。但结亲这种事,女方不好太主动的,人老二完全没那个意思,沈夫人又是小姐脾气,爱端架子。她妈妈只好回回拉上我,前天是插花,这不又约了看展,找理由把沈夫人约出来,加深一下感情。」
「这是什么破差事啊!都要不要脸了还?」幼圆重重地咬下一口蟹肉,「沈宗良是什么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男人么?你也想嫁,她也想嫁。「
「说说,还有谁想嫁?」王字真好奇上了。
一时间,幼圆想起且惠才受的委屈。她说:「杨雨濛那个缺德鬼。不知道她哪儿来的把握,哪儿来的自信,就好像已经定亲了似的。」
王字真被女儿逗笑了,「你总不想嫁吧?那还真有点难办。」
幼圆忙不迭地摇头,「谈恋爱嘛,沈叔叔还算上乘之选。嫁就算了吧,他们沈家高人一等,我才不去受罪,看人家的鼻子眼睛!」
看女儿这么聪明通透,王字真很高兴,刚想揉一揉她的脸。
但看且惠回来了,又改为招招手,让她快来坐。
且惠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刚才嚷什么呢?那么激动。」
幼圆笑,「说你们家小叔叔,抢手的不得了,个个都想碰一碰。」
「你家?」王字真反应过来,「且惠的男朋友是沈家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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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咳了一声,拿起水杯喝一口,「嗯。沈宗良。」
下意识的,王字真只觉得问题严峻,「哎哟,这真是。」
且惠也听出了不对,她脑中警铃大作,「怎么,他隐婚了?」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王字真摇了两下手,「他单身汉一个,你们当然可以谈恋爱。」
不等冯夫人来说,且惠自己坦白了:「您是觉得,我有点不知道轻重了,想提醒我两句,是不是?」
王字真劝她:「也不用这么说,只不过他家的情况啰嗦得要命,我替你担心。」
每次和沈夫人接触,她都能不同程度地体会到,这个女人非常难搞。
从说话到行事,那都不是一般人能调停的,也只有沈老爷子。
但沈忠常已经过世了,不知道沈宗良怎么样,有没有他爹的魄力。
不过这几次相请,沈夫人都没能说动儿子,他甚至没来露过面,至少不会落下风吧。
天边浓云将月色团团围住,院子里一片漆黑,荧幕闪烁着,照得且惠脸上忽明忽暗。
且惠低下头,说:「他们家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儿。我晓得,我不该爱他。」
王字真嘆了一口气,把她揽到身边,「乖,你听伯母说。年轻的时候大家都会爱人,甚至是爱上错的人,这没有关系。男女之间的那些故事,到最后,都只是一场体验而已。所以,放轻松,没什么好顾忌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很多事经不起来来回回的犹豫,知道吗?」
她点点头,故作轻快地耸肩,「是啊,谁第一次谈恋爱就有结果的?和沈宗良过招,好过被其他人耽误青春。」
竹叶编盖的落地灯拢着一团白光,王字真仔细瞧了瞧她。
且惠刚洗过澡,素净的脸上粉黛不施,只抹了层精华,灯光下垂着头,大有妩媚之处。
她也大概能猜到三五分。
沈宗良为着守孝,住到了她的楼上,这么个美人胚子天天在面前,能不喜欢吗?
再者,且惠又是个蕙质兰心的,事事都周全,换了谁也要动心。
王字真用掌心搓了搓她的脸,「好孩子,伯母总是盼你好的。再喜欢他,总归还是学业和前程要紧,也不要太看重在爱里的得失,保护好自己,知道了吗?」
这几句话虽是世故经验,也是再现实不过的道理。
且惠心乱如麻,一下子靠在了王字真肩上,「谢谢伯母。」
小时候与父母分离,幼圆总是来钟家,一住十天半个月。
她喜欢且惠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可她不知道,她夸过的最贤惠的董妈妈,在和命运的抗争里,早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到了现在,反而是且惠羡慕她。
不因为这些外在的丰厚物质条件,单纯是她们母女像朋友一样的氛围。
会心平气和地给她忠告,会给她的恋爱支招,会坐下来面对面谈心。
但且惠还是没有讲,要是您是我妈妈就好了。
她不能这么说,对董玉书来说太不公平,她是世上最爱自己的人。
且惠明白,不管以何种标准来评判,她在成人路上吃的这一点儿苦,都不能与妈妈的不幸相提并论。于是她时常都在撒谎,说她没事,在学校很高兴,吃饭睡觉都没问题,很认真地学习,说一切来让妈妈放心。
苔藓绿地毯上,幼圆捏着嗓子学她说:「谢谢妈妈。」
王字真和且惠一齐笑出声。
她对女儿说:「你也是,谈恋爱妈妈不反对,但不要失去自我。」
两个姑娘大声回答:「知道了。」
王字真从旁边端出个橙色盒子,放到且惠腿边。
她说:「你生日快到了,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不用等拆开看,且惠一望即知价格不菲。
她摆摆手,「我不能收您这么贵重的礼,不可以的。」
王字真却说:「二十岁是整寿,算大生日了,重一点没关系。拿着,再不拿我要生气了。」
幼圆也道:「就拿着吧,王教授难得出一回血,别客气了。」
「好吧,谢谢伯母。」
吃完宵夜,且惠揉了揉胀气的肚子,「撑死了,我们出去走走?」
幼圆也同意,拉上王字真一起去楼下散步。
这季节秋色浓了,金黄的桂花密密层层地迭在枝头,掸在人肩上,厚沉沉的香味。
幼圆摘了一枝,「我们放房间里去吧,好香。」
且惠说不要:「人家开得好好的,被你摘下来,没几天就要枯了。」
她们热热闹闹说着话,侧边过去一个人影。
个子很高,身形清癯,穿了一身运动服在跑步。
且惠看了又看,还是不确定地问:「那是你爸爸?」
幼圆嗯的很漠然,不太高兴的样子,「是吧。」
「这么晚了还跑步,伯父身体挺好的。」且惠说。
王字真也笑得古怪,「你爸这几天,连晚饭也不吃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人都不想见。」
且惠猜到估计是闹了矛盾,没再往下问了。
但幼圆哼了声:「那个女孩子发配回了老家,他也没有一点丑闻传出来,爷爷这么豁出老命去保全他,还保出仇来了!回了家像进了仇人窝,谁欠了他的?」
且惠惊讶地回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心里一直尊敬的,身上最具风雅气度的冯伯父,终于也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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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样不礼貌,也克制地不去看王字真,免得叫伯母难堪。
但王字真很坦然,早把她当家人一样。
这些事就算她不说,且惠也会从别的地方听到。
风吹起她的湖蓝衣角,王字真虚弱地笑了笑,「所以我跟你们说,不要在爱里面太计较了,人心是会变的。」
且惠想开口安慰两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张了张嘴,「伯母......」
明白她的心意,王字真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去睡吧。」
她们两个回了房间,并排躺在床上说话。
且惠的手指绕着头髮,忽然问:「你妈妈想过离婚吗?」
幼圆望着天花板嘆了口气:「没有,她说不可能就这么把冯夫人的位置让出去,知识分子骨子里的清高,是接受不了自己成为人们眼中的弃妇的。」
且惠翻身起来,「伯母提离婚,那叫什么弃妇,你爸才是弃夫。」
窗外半旧的纱灯摇摇晃晃,幼圆摸着她的头髮说:「你这么想,我这么想,外人也能这么想吗?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偏见太大了,妈妈真离了婚,那起子人不知道怎么笑话她,她躲在冯夫人的名头下,至少留了个体面。」
过了会儿,且惠又讪讪地躺下去。
她心想,这样的体面要它来做什么?
幼圆转了个身,又哀哀切切地说:「更何况,我那几个舅舅不争气,都指着我爸的扶持。」
且惠点点头,她懂得。
尊贵体面都是虚的,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利益才是实打实的。
幼圆打个哈欠,拍了拍她的手臂,「睡吧,很晚了。」
「嗯,晚安。」
第二天清早,一勾纤细的新月挂在天上,就快从云边坠下去。
且惠醒得比平时要早,幼圆颠三倒四说了一夜的梦话,她都没怎么睡着。
她起身穿好衣服,穿过庭院出去时,冯家一个人也没起。
且惠迳自出了大门,也没有打给方伯,自己叫了个车回去。
沈宗良喝了那么多酒,她担心他胃疼。
昨晚他打电话来,正好她在外面散步,没接到。
后来且惠也没给他打回去。
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沈宗良也没有错,但她就是不高兴。
可能爱上了这么一个人,就是会加倍的敏感多思。
她小心揣着的自尊和对他强烈的想念在打架。一个要她拿乔,不许这么快赶到沈宗良身边去;另一个让她别硬撑了,明明就连做梦都在惦记他。
且惠下了车,她拎着包,走在清晨飘着炊烟的胡同里。
抛开小时候不谈,这是她回来上大学以后,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这座浸染八朝烟水气的古都,仿佛真有了她的一个家,而她的爱人正在等着她。
她到了那两尊石狮前,门扉半掩,露出一角浓厚的绿荫。
且惠推门进去,朝打扫落叶的佣人问好,「早上好。」
隋姨在后厨安排完早餐出来。
她说:「钟小姐,你回来了。」
且惠点点头,「沈宗良起来了吗?」
「应该没那么早。」隋姨说:「昨天二哥儿喝多了,折腾得不轻。」
且惠垂了垂眼眸,「我去看看他。」
「好。」
她快步穿过那道曲折漫长的迴廊,几乎打着小跑。
到了门前,且惠又停下来喘匀了两口气。
她拨了拨头髮,轻轻地推开一点门。
雪丝床幔打下来一侧,沈宗良平躺在四柱床上,毯子只盖到肚皮上。
他睡着的时候,少了那种天生的清傲感,沖淡了周身的冷漠。
且惠放下包,把针织外套脱掉,丢在床尾凳上。
她走到床沿,听见他悠长平稳的唿吸,这才放心。
且惠坐下看了他一会儿,伸出食指,孩子一样从他的鼻樑上划下来,又划上去。
好高的鼻骨,都可以当滑滑梯了。
难怪他每次吻她,都要在摘了眼镜之后,把她的脸扳开一些,方便更深入。
且惠看了眼脚下,这张地毯被人换过了,成了浅咖色,似乎材质也不同。
她想起昨天,那个彼此情志都很激烈的午后。
沈宗良只进来了三分钟,就让她浑身软得不像话,水流到地毯上。
从前不敢信,那么老派陈旧,举止从不逾矩的一个人,做起来竟然那么凶。
在她失禁了几回之后,还耐着性子哄她说,再来一次。
且惠晃了晃脑袋。
只是想一想,脖子上就泛起了红,面庞发热。
她不由自主地想找点事做,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床头放了一只青瓷碗,碗底残留半团漆黑。
沈宗良重养生,且惠闻了闻,一股药味,应该是睡前喝来醒酒的。
她刚要拿到外面去,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且惠惊得回头,「你醒了?」
第44章 插pter 44
日光静静的, 晒在冷绿的墙角杂草上,被窗格子旁的白纱帘一滤,变得灰濛濛。
沈宗良一只手覆在眼睛上, 淡声道:「别走,我头疼。」
且惠把碗放下,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又被他一把捉住。
她挣了挣,「你放开, 我不走。」
两只手都被他这么钳着,实在难受。
他也没睁眼,说话低低柔柔的,「上来, 陪我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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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只躺躺是可以的,别的不许做。」
且惠有了前车之鑑,她打算先做君子, 和他讲好条件。
沈宗良阖着眼,「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
她吃吃地笑:「讲得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且惠抱怨了句, 两下就踢掉了鞋子,松开低马尾, 和衣躺到了他身边。
她扭动两下,离得他远了一些,停了动作后,房内霎时静了下来。
一时也难再睡着, 且惠的目光都落在窗头那排摆件上,一色的紫檀雕花, 工艺考究。
正愣着神,沈宗良忽然翻个身,强健的臂膀贴过来。
他的鼻尖微微凉,用力在她的颈侧闻了下,「今天起这么早?」
且惠被他抱在怀里,身体轻轻地颤慄,唿吸快要乱掉了。她闭上眼,没有心思再看那一排精緻的手工制品。她承认,她就是很容易在他的触碰下变敏感。
她咽了咽,说:「没怎么睡着。」
「为什么?」沈宗良揉开她的上衣扣子,「是认床吗?」
「不知道,第三次睁眼的时候天亮了,索性回来。」
且惠不想再往下招认了,她一定会他被套出话来。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你昨天很晚才睡吗?」
沈宗良松松抱着她,埋怨说:「你又不管我死活,电话也懒得接了。」
她小声解释:「我和幼圆散步去了,没拿手机。」
他接着替她往下编:「没拿手机,一直兴致高昂地散到天亮,直接就回来了。」
且惠笑,不安地在他怀里扭了两下,「能不能别再说了。」
沈宗良大力摁住她,「我是最讲信用的,从不会主动犯错,但你引诱我除外。」
她立刻乖乖不动,像突然被抽掉发条的八音盒,一点声音也没了。
他嗅了一阵她的发香,开始清算她:「那么来说昨天,早上受了欺负,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那么严重吧。「且惠避重就轻地回答:「只是一份兼职而已,我不想去找她吵架。」
沈宗良嘆了一息,拍着她的背说:「不要一味地躲事情,有的人是你必须跟她计较的,否则她得寸进尺。也不要太懂事了,偶尔任性一点,没关系的。」
「任性吗?」且惠在他怀里幽幽地说:「但是沈宗良,我已经不知道怎么任性了。」
十年前的钟小姐很知道怎么任性。
吃要最好的,穿要最好的,家里接送的车子要最贵的,生日party要办得最风光。在班上抢着出风头,跳舞、钢琴样样都要成为最出色的那个。为了一个受採访上电视的机会,下了课一个人在走廊上背底稿,和妈妈一起逼着爸爸去走动关系。
这些曾经让杨雨濛她们恨得牙痒痒的举动,且惠有时候偶尔想起来,觉得陌生极了,像是回忆另一个人的前半生。那个骄奢得像活在另一个次元的小女孩,真是她吗?
她吸了吸鼻子,「那年家里出了很多事,爷爷去世,爸爸破产,我和妈妈搬到胡同里住。刚开始真是不适应啊,冬天半夜起来上厕所,我都是跑着的,有一次踩着冰还摔了一跤,扭伤了脚,在床上躺了一礼拜。」
沈宗良搂着她后背的手紧了紧,「可怜。」
「后来到了江城,我们一家人挤在小小的阁楼里,邻居一做饭,我家就能闻到油烟味儿,呛得受不了。当时也没条件装热水器,每天都要烧热水洗澡,都是爸爸烧好了,帮我提到卫生间,我趁没人赶快洗一下。后来爸爸不在了,我就自己烧自己提......就这么一年年撑着、熬着,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可如今想想,那样灰濛濛的日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她说不下去,眼睛已经酸胀得过分了。
沈宗良也听出她尾调里的颤音,「好了好了,都已经过去了。」
晨风中,窗外的凤尾竹叶交织在一起,罩在菱花格栅上,落下一层清影。
沈宗良感到胸口的丝绸睡衣上,蒙上了一层薄薄腻腻的湿意。
且惠左右蹭了蹭脸,「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件事真的很小。杨雨濛是我的同学,我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最过分也就到这地步了。二来,我已经习惯了,不给家里报忧。」
沈宗良心疼地揉摸着她的后脑勺。
听见她这么说,他忽然顿住了手势,「我现在,也算你的家人吗?」
「嗯。」且惠松开他的腰,抬起湿漉的眼眸看他,「我太抬举自己了吗?」
「胡说。」沈宗良被她气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撑了一会儿,又枕在了他的手臂上,「哼。说到底还不是怪你!」
沈宗良莫名,「怎么又怪上我了?」
且惠摸了下他的喉结,「哪个叫你那么有魅力,被她喜欢上的?」
「小杨她喜欢我吗?是哪一种喜欢?」
在他的眼里,杨雨濛根本就是个跋扈的小辈。
且惠忍不住要横他一眼:「沈先生您认为呢?女人对男人,还能是哪一种呀?」
沈宗良啧了声:「她一直叫我小叔叔啊,这怎么行。」
她气他这么的双标,「怎么不行!我也一样叫你小叔叔,昨天叫了好几十句呢,在床上。」
他恍然大悟,想寻到了心病的癥结,「我说呢,我这每次一碰你,那股犯罪感是从哪儿来的了,原来根子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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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索性一屁股起来,「用东拉西扯来逃避罪责,就没人比你更厉害。」
沈宗良也跟着坐直,板起脸,「你这是在和谁说话?」
本来就是两厢情好时的撒娇,她看他一认真,就先怯了。
且惠的手指点在唇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开玩笑的......没有要.......」
沈宗良掌不住笑了,「看你吓得这个样儿!」
「吓死人了。」且惠心头突突跳着,往他身上靠过去,「你不许凶我。」
「不凶,不凶。」沈宗良抱着他的心肝儿慢慢摇着,「你这么乖,我哪儿捨得凶你。」
且惠在他怀中傻笑,「那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不打紧。天漏了我也给你去补。」
珠帘外的梨木桌上,三足鼎香炉里烧了半夜的龙脑香仍有余热,清清凉凉的气味散开来,风中隐约吹来一阵小曲,且惠闭目听了听,仿佛是一组「四梦八空」的调子。
「恩多也是个空,情多也是个空,都做了南柯梦。」
//
京市的一月份是最冷的。
这一年交九过后,天就没怎么放晴过,陆陆续续地下着雪。
且惠每天去上学,都要做两道心理建设。
一是从沈宗良温暖的怀里爬起来,二是穿戴整齐,跨过挂着霜冻的一段路,坐到车上去。
这天期末考,她只剩下了最后一门。
昨夜复习到很晚,站在洗漱台前刷牙时,且惠困得眼都睁不开。
她拿上书包走出去,隋姨把保温杯递给她,「且惠,好好考啊。」
住了这么长时间,她把这个乖巧的小姑娘当女儿一样。
且惠接过杯子,「隋姨,你泡了什么呀?」
「二哥儿拿回来的野山参,喝了补气的。」
她塞进书包里,戴上手套出了门。
且惠站在车门边,回头沖隋姨摇摇手,「我走了,天冷,您快回去。」
上车后,方普说:「钟小姐,考完准备回家过年了吧?」
她点了点头,「是啊,看看买哪天的机票。」
到了教室前,她把书包放下,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一股苦味直冲脑门,与她天天喝的中药不分伯仲。
且惠嘶一声,顿时就清醒了不少,一张卷子越写越精神。
考完,她接到幼圆的电话,问中午哪儿吃饭?
且惠一边收拾书包,用肩膀夹着手机说:「沈宗良出差去了,不在家,我们上外边吃吧?」
幼圆巴不得,她说:「好啊,吃完你陪我去爱马仕看秀吧?」
「行,反正考完试了,我休息两天。」
「那更好,晚上酒吧玩儿一趟,完美!」
她们去国子监吃淮扬菜,坐了冯家的车。
且惠想,方伯平时接送她也辛苦,能休息便尽量叫他休息。
这家店是新开的,人均消费在两千往上,贵得离谱。
且惠翻着菜谱,也不怎么瞧得懂那些菜名,随便点了几个。
幼圆也好了,把菜谱递还给服务员,「就要这些,把杨先生的存酒拿来。」
「杨先生又是哪一个?」且惠问。
她笑了笑,「就是......我男朋友咯。」
且惠噢了句,「你跟他说你芭蕾十级那个。」
幼圆托着下巴说:「他早看出来不是了!人家给我留着余地呢,他真是一个体面人。」
且惠笑着凑上前去,「那您打算什么时候,让也我见见体面人?」
「等着吧。」幼圆喝了一口热茶,「总有机会的。」
「好,那我可等着呢。」
这包间布置得雅致,但墙上那幅画不合时宜,且惠不喜欢。
幼圆从小浸淫其中,颇有些心得,她点评了句,「有点落了俗套了。」
且惠也说:「是啊,一看就是画者在作八股,山峰之间弄出这么些转折来,还是一个套子。」
画不怎么样,菜倒是意外地可口。
可能是且惠太久没吃淮阳菜的缘故,竟然吃了一整碗米饭。
吃完,她们又一起去看秀。
在vip签到处那里,一人领了一只手工小马笔套,且惠要了蓝色的,幼圆拿了棕色的。
这一场邀了十几个vip,高挑的模特们穿着新品,在店内走来走去。
结束了以后,有人就直接让自己的sa拿看中的衣服来试穿了。
当季新品的整体设计,还是延续了他们家的经典风格,裁剪很简约。
但很遗憾,冯小姐一件也没看上,选款的时候,象徵性地买了件黑色长风衣。
她最近瘦了一点,设计师重新给她量尺寸时,且惠绕到了另一边。
她拿起一条灰色提花领带,对sa说:「这个能帮我包起来吗?」
且惠经常和幼圆一起来,这里的sa对她们两个很熟了。
sa说好,打包的时候,又笑着问:「送男朋友吗?」
她抿着笑点头,「是啊,送给他。」
幼圆要给她刷卡,被且惠拒绝了,「不要,我这里还有一点钱。」
「那你也自己留着用啊。」
「我要用什么啊,沈宗良给的卡我都没用过。」
她们在外面逛了一天,且惠直嚷着不行了,要回去睡觉。
但幼圆说不,「我们好不容易都有时间,再玩会儿嘛,去喝一杯。」
最后且惠被她带去工体北路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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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圆早就想来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她挑了个卡座,把围巾摘下来,开了瓶香槟。
她们来得早,还没什么人,很空旷。
台上有个男生在唱粤语歌,良好的嗓音条件加持,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深情了。
且惠拍了拍幼圆,「看啊,唱得挺好的,就是听不太懂。」
「我才不看。」幼圆啜了一口酒说:「有什么好看的。」
她回头坐好,「嗯?这又是为什么?」
幼圆哼了声:「他就是这里的老闆啊,姚天麟,我前男友。我看他装模作样地唱歌,非得吐出来。」
「......那你为什么非要来?」
她看了一眼表,「等会儿庄齐也要来,她喜欢这里。」
且惠诧异道:「她哥管她那么严,能让她来酒吧吗?」
「那你怎么敢跟着我来?」幼圆看向她,「难道沈宗良管你管得不严?」
且惠信誓旦旦地表示:「他说了,他对我绝对地包容,做什么都可以的。」
人一多,她们几个小姑娘都喝了酒,吵吵闹闹的,大家都不想走了。
且惠也很放松,面上冲起了红晕,靠在幼圆肩膀上,听庄齐她们说话。
十一点多的时候,她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沈宗良发来的消息。
s:「这么晚了,睡了吗?」
且惠定睛看了很久,很难把字拼凑到一起。
她晃了晃脑袋,集中精力给他回復。
钟铁柱:「快了,正在研究老师的一篇论文,马上去洗澡。」
s:「好,不要太累了,身体要紧。」
钟铁柱:「嗯。你在哪儿呀?还是南京吗?」
发完她就放在一边。
这一阵子,沈宗良去江苏巡查,两三天就换一个地方,说不好在哪里。
几秒后,她的手机再度响起来。
s:「在你左手边第二个卡座,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论文。」
钟且惠:「......」
她扔了手机,直接栽在了幼圆怀里。
第45章 插pter 45
冬天的夜里寒气逼人, 沈宗良从机场出来时,眉眼疲惫,一身黑色羊绒风衣。
唐纳言在外头等了二十分钟, 乍一见了他,快走几步过来夺行李箱。
「才个把月不见,」沈宗良抽了口烟,拿眼斜他,「你什么时候成个急性子了?」
唐纳言催着他进去, 「沈总先别笑,等我跟您汇报情况。」
黄秘书见状,知道上级另有安排,告过别后, 乘另一辆车走了。
上车后,沈宗良夹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累,不去吃饭了, 直接送我回去。」
今晚唐纳言来机场接他,原本是要给沈总洗尘的,酒局都安排好了。
他人刚一到机场, 家中佣人就来电话说,二小姐熘了出去。
打听到是去了酒吧寻欢作乐, 唐纳言头都疼了。
他在前边开车,也不急着说事儿了。
唐纳言就问他:「半个多月没见你那心肝儿,特想她吧?」
「上来就问我这些事儿。」闻言,沈宗良瞪过去一眼,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唐纳言大力摇摇手, 「老沈,我不管你在小丫头面前有多能装,意志有多坚定。但你确定她在家吗?」
这一点沈宗良还是很有信心。
他吁了口烟,笑笑说:「小惠很乖,她功课都做不完,晚上是不出门的。」
唐纳言噢的一声,「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就在今天,她期末考试完了呢?」
听他煞有介事地故弄起了玄虚,沈宗良心里也烦了。
他把唇边的烟摘下来,「不是,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讲。」
唐纳言扶着方向盘说:「就是这个时间,你家很乖的小惠,和我妹妹,正在夜店里寻开心。」
沈宗良皱了皱眉,「哪一家?」
「也不是别人,天麟开的酒吧。」
他吐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掐灭了烟,「往那边开。」
唐纳言哎了声:「沈总,我就欣赏您这一点,雷厉风行。」
「别废话,你注意着点儿信号灯,不是你大伯管交通的时候了。我眯一觉。」
这一路开得很快,他们把车停好的时候,刚过十一点。
沈宗良用力睁了两下眼,手臂上挽着一件大衣,进了这个闹哄哄的地方。
他最怕吵,这种震耳欲聋的蹦迪乐曲是他的克星。
沈宗良一听,不觉得有多么地来劲,心脏倒是隐隐发疼。
他四处望了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正中间的卡座上。
五六个亮眼的女孩子在一起,嘻嘻哈哈,坐没坐相。
他家小姑娘穿了一件抹胸红裙,羊绒披肩搭在椅背上,五光十色里,她雪白的肩颈仿佛玉兰花瓣,柔软地舒展着。那片猩红像一团火焰,一下子迅疾地烧到了他的身上,眼里溅起了火星子。
姚天麟迎了出来,「亲哥,哪阵风把您吹来了?我最近可没犯事儿啊。」
「知道。」沈宗良冷冰冰地回他,「不是找你的。」
姚天麟松了口气,继续招唿:「那包间里坐坐?我去拿酒。」
「不用了。」唐纳言指了下大堂内的空座,「就坐那儿吧。」
扔下大衣后,沈宗良疲倦地坐下来,喝了一口酒解乏。
他又往那边看了眼,拿起手机给她发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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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页
两三个来回后,眼看着且惠呜唿哀哉,绝望地倒在了闺蜜身上。
沈宗良哼笑了声,随手把手机丢在一边,等着她过来扯谎。
「她们姐妹商量对策呢。」唐纳言端起酒杯,余光瞄了瞄那边,「马上就来敷衍你我。」
那一头,且惠惊慌地仰起脸,「绝了,沈宗良在那边。」
幼圆的眼珠子左右乱瞟:「哪儿啊?他人在哪儿?」
「别看了!」且惠按住她的身体,「我跟他说我在精读论文,他让我把论文拿过去,我上哪儿给他找论文去!」
幼圆嘶了声:「真是书呆子一个,他是真要看论文吗?论文还能有你好看?」
且惠撩了撩头髮说:「肯定是没有的,那我去了。」
她正要起身,准备去沈宗良那儿坦白从宽。
幼圆一把拉住她,且惠嗯的一下,「怎么了?」
「不是,刚才谁觍个脸说,她不怕沈总的?」
「......」
且惠给了她一个白眼,把自己的披肩扯过来,拿上包走了。
她小心地穿过人群,先和唐纳言问好,「庄齐的哥哥也在。」
唐纳言笑着回她:「在的,庄齐人呢?」
且惠说:「她刚才往洗手间去了。」
「那我去看看,你们坐。」
他走了以后,且惠还笔直地站着,一动没动。
沈宗良端着酒,缓慢地抬眸,眼底浓云密布。
他点了点下巴,「不用罚站,坐吧。」
「喔。」
且惠应了一声,走上一格台阶,坐在了他的腿上。
沈宗良纹丝未动,放下水晶方杯后,目光从下往上挪动。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地问:「我让你坐这儿了吗?」
「没有。」且惠松开绕着他脖子的手,「那我下来。」
但下一秒,她的腰就被一只大手掌住,「坐就坐了,别动。」
且惠试探性地伸出手,见他没有躲,大胆地抹了他唇角沾上的酒。
她小声说:「我那个......是怕你担心才那么说的嘛,我如果说在酒吧,你肯定要问很多。」
沈宗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么说是我的问题,管多了。」
他那个样子太有意思,也太有魅力了。
且惠极力抿着唇,憋住笑,「我哪有这个意思,你冤枉人。」
他的手从头到尾,很绅士地搭在她腰上,没用半分力道。
迷离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也被过滤出冷静克制的味道。
沈宗良玩味地看着她,「你这个辩论学到家了,很会倒打一耙。」
看来和他就事论事解决不了问题了。
且惠换了个策略,她怀柔政策,抚了抚他的眉梢。
她抱住他的脖颈,轻声哄他:「你看起来很累了,先回去好不好?我到家再哄你。」
沈宗良看起来依然平静,眼神却有点恍惚,「好。」
「嗯。」且惠欢喜地站起来,又帮他拿衣服,「走吧。」
他看她那副小孩子气的模样,堵在胸口的气忽然就散了。
沈宗良把大衣披在她身上,「穿着出去,就这么两块布,别又着凉了。」
且惠想说不用,但都这个时候了,还是不和他争吧。
她顺从地把自己裹进去,跟在后头出了门。
他们出去时,碰上从外面进来的秦晓乐。
且惠目不斜视,没有看见庄新华这个前女友。
但晓乐看清了她的样子,琼花月貌,艷胜春光。
姚天麟接了她的包,说怎么这么晚还要过来?
秦晓乐却自顾自地说:「原来我长得像她,我说呢。」
「谁啊?」
她摇摇头,「没谁,进去吧。」
回家的路上,沈宗良只顾阖眼休息,惜字如金。
且惠问他说:「你是提前回来了吗?」
「不算。」
她又说:「在飞机吃的晚饭吗?不好吃吧。」
「是。」
且惠太久不见他了,心里想他,没停地和他说着话。
她问:「江苏很好玩吧?我会说一点儿苏州话,糯是糯得嘞。」
沈宗良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了,完全是在硬撑。
故作深沉这件小事,对他来说变得这样难。
他这么温柔的,可爱的心肝宝贝,会说很多话来趋承他。
在外面这些天,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她。
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工作或应酬结束后,第一时间回家看她。
且惠总是坐在他的书桌旁,眉如小月,低婉着一张素白柔和的脸,安静地写卷子。
沈宗良不喜欢打搅她,但回回会被且惠发觉,然后放下笔,带着一阵暖香,扑到他的怀里来,连埋怨也是轻轻软软的,说等他好久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在时刻牵动着他,从身体到思绪。
夜里最容易想她,她抽抽噎噎地泄出一滩水渍时,婴儿一样吮咬他手指的感觉还停留在神经末梢,把他刺激得深夜里坐起来,走到浴室用凉水激脸,使紧绷兴奋的肌肉放松下来。
沈宗良以为,这段感情经由且惠的口开始,但他的阅歷和岁数摆在那儿,总还是占着上风的。
出差这段日子他才认清了,哪有什么大好局势可言?
这个柔弱娴雅的小姑娘,像培育院子里那盆即将枯萎的晚香玉一样,轻而易举地料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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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遍,睁开眼看了眼路,不耐烦地催促司机:「再开快点。」
昏暗的车厢内,且惠看不清这些细枝末节,只知道他语气不好。
她眨眨眼,以为沈宗良还在生气,恹恹地住了口。
方朴停好车,没等他去开门,沈宗良已经走下去。
且惠披着他的衣服,小手被他牢牢地攥在掌心,沈宗良走得很快,她几乎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迴廊上碰见隋姨,她站住和沈宗良问好,「回来了?」
沈宗良也只是冷淡地嗯了声。
且惠在后面抱歉地笑笑,又来不及解释一番说,他心情不好。
她被推进了熏着安神香的卧室里,气味沉郁。
且惠身上的外套掉在地毯上,她弯下腰去,要捡起来。
但沈宗良不关心这些,他抓过她细白的胳膊,坐到了床尾的沙发上。
且惠被他圈在怀里,对上他浓黑的一双眼,无遮无拦的慾念藏在里面,浪潮一样翻涌着。
不知道是怎么了,到了这会儿,沈宗良反而不愿主动。
他等着小姑娘来吻他,言语上已直白到不能再直白。
他艰难地咽动一下,「现在回家了,你准备怎么哄我?」
不知道且惠作何感想,但沈宗良很难为情。
他的身体里,住了一颗卑微又可怜的中年男人心。
房间里太热了,香气烘得且惠脸上发烫。
他们这样抱着有身高差,很方便她把自己餵过去。
她闭上眼,睫毛密密地刷在沈宗良脸上,给了他一个安静悠长的吻。
且惠小口地,轻轻地吃着他的嘴唇,像刚满月的小猫舔舐盆中的水,完全不碰到里面。
沈宗良对这样的温柔上瘾,心跳声咚咚响在他耳边。
很快他就克制不住,扶住她的后脑勺,大幅度地含吻着她。
他的手指抚上去,虎口大力掰开她的唇瓣,畅通无阻地侍弄她的舌尖。
「小骗子。」
沈宗良拨开面前一切碍眼的东西,全部丢掉。
他的声音低沉,「这段日子,有没有一点想我?」
「想。」且惠凑上来,在他不算温柔的动作里细密地吻他,「每天都想。」
沈宗良情动得厉害,「知道我有多想你吗?知道吗?」
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失了神,脸贴在他温热的手臂上,娇怯地,咪咪呜呜地哭。
「乖乖,过来一点。」罪魁祸首还在哄着她,「再来吻我好不好?像刚才那样。」
且惠撑起来一些,这让她更加地难以承受,吻他时比方才还更轻,完全没了力气。
这个夜晚到后来,让且惠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再也不要去酒吧了。
躺到床上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她精疲力尽。
空旷幽静的庭院里,传来铺天满地的簌簌风雪声,伴随着寒霜压断竹枝的清脆。
沈宗良一身清爽地躺上来,拨开她的头髮,「睡着了吗?」
且惠深深地吸了口气,翻身抱住他,「嗯,就快了。」
他见她面色仍然红得怪异,「还在抽搐吗?我看看。」
且惠拒绝:「你不要看,你会看出事来的。」
沈宗良的手停在了她脸上,「嗯。但是,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她知道不是,她当然也有责任。
被开发到很深程度的且惠,罕见地热情乖顺。她自己翻上来,磨磨蹭蹭地,吃进去一点又一点。
她迷煳呜咽地低声:「小叔叔,要坏掉了,怎么办?」
沈宗良几乎要被她折磨到神志昏聩。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身上的这个小姑娘又是谁,谁让她来的?只想无止境地沉沦下去,他要抱着她,咬着她的皮肤、骨肉,像抱着一只四肢柔软的漂亮布偶,随意揉捏成他想要的形状,然后捣进她灵魂的最深处,日日夜夜。
快睡着前,且惠轻声吩咐他,「我明天晚点起来,你不要叫我。」
沈宗良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动作很轻,不吵你。」
「嗯。」
他还有很多话要问。
沈宗良不喜欢整天拿着电话倾诉衷肠,使自己看起来婆婆妈妈。
但这么多天不见,刚才又生了一阵闲气,要说的话都搁置了。
他拍着她的背,「期末考试考得好吗?」
且惠根本没精神回答,她去捂他的嘴,「别讲话。」
沈宗良失笑,「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睡吧。」
第46章 插pter 46
下了一整夜的雪, 临近傍晚,灰亮的日光才从云层里挣出来。
琉璃瓦上覆着的冰层被晒化了,顺着屋檐滴到门廊下, 伴随着细碎的塌陷声响。
且惠躺了一整天,到了这会儿,头昏沉沉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她用被子蒙住脑袋,隔绝掉外界的这些动静, 但很快,门被推开了。
沈宗良扯床幔的动作很大,风一样捲起来。
且惠揉了揉眼睛,「现在几点了?」
「小姐, 晚上了。」
她裹着被子坐起来,只露出一张小脸,「好渴啊。」
「喝水。」沈宗良早料到了,递上一杯温水, 「慢点儿。」
且惠喝完,又得寸进尺,「我能在床上吃饭吗?」
沈宗良听后皱了下眉, 「这像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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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页
她很有自知之明,迟钝地摇头:「不像话。」
沈宗良掀开她的被子, 「那就穿好衣服下来,我不在家你就这么睡。」
且惠穿上拖鞋,系好睡袍去洗漱,脑子还没开机, 举着牙刷,要给镜子里的人刷。
沈宗良给她扳了回来, 「往你自己嘴里送。」
她刷了两下,满口的白色泡沫,朝他笑:「今天这么早下班?」
沈宗良听不清,「洗漱完再和我说话,自己出来。」
「哦。」
他出去拨电话,吩咐隋姨:「把饭菜拿到卧室来。」
隋姨惊诧道:「老二,你什么时候到卧室里吃饭了?」
沈家规矩严,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上了餐桌,一家子都是鸦雀无声的,更别说把饭菜送到房间里了。沈宗良常说这样蛮好,免了饭桌教子的闹剧,各吃各的。而现在他要带头打破规则了。
沈宗良嘆了口气,「没有办法,养了个懒姑娘。」
隋姨懂了,是睡了一天的且惠不肯动,她一撒娇,老二也拿她没辙。
类似的事情,差不多隔几天就会在家里上演,沈宗良作风强硬,很有老爷子早年的魄力。但碰上他这个小女朋友,什么主张,什么原则,都要先退到一边。就这样,且惠还总说他脾气凶,殊不知她已经是例外了。
且惠洗完澡,换了条棉质睡裙出来,头髮松散地挽着。
她闻见一阵饭菜香味,耸着鼻子走到珠帘外,「好香。」
「来吃饭。」沈宗良张开膝盖,坐在桌边,「这几个都你爱吃的。」
她坐下后,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块鱼,「噢哟,味道正宗的。」
为了她混乱的作息,仗着年轻,丁点不爱惜身体的行径,打进门起,沈宗良就积蓄了一肚子的火气。
但现在,就这么被她一句话打消了,转过来笑起来。
他拿起公筷,又给她剔下一块来,「多吃一点。」
「嗯。」饿了一天,且惠吃得高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态度,还体贴道:「你也吃啊。」
沈宗良这才喝了一口汤,他随即抽题问:「我这些天不在,每天跑步了吧?」
且惠摇头:「没有。你都不在家,我装给谁看。」
他从碗里抬头,「合着让你跑步,是为了我的身体是不是?要演给我看。」
且惠把口里的饭咽下去,她嘟着嘴说:「你昨天教育我的,两个人相处要坦诚,不能说瞎话,怎么说了实话也不行啊?」
沈宗良被噎得当场捂住心口,嘶了一声。
且惠赶紧放下碗,坐到他身边,伸手顺了顺,「没事吧?」
他按下性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没有跑步,那调理肠胃的药呢,有没有按时喝?」
半天没听见回答,沈宗良紧抿着唇,转头看她。
且惠扶着桌沿,「听实话吗?」
「说。」
「没有,倒了一半,喝了一半。」
「.......」
沈宗良几乎要被气笑了。
亏得他还时常夸口,说且惠是如何地令人省心,又乖巧。
敢情她身上那点反骨全用来对付他了。
已经发生的事,他也不想再追究了,多说无益。
沈宗良面无表情的,指了指她的座位,「好了,坐回去,先吃饭吧。」
且惠看了看他,有点害怕,「你不要紧吧?」
「没事。」沈宗良给她盛了一碗汤,「只是想到了我爸爸。」
命运的迴旋镖终于落在了他身上。在他不听话,也不服管教的时候,老爷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现在他也体会到了。
还没吃完饭,且惠想起昨天给他买的东西,匆匆放下筷子。
沈宗良喊了一声,「吃饭呢,去干什么?」
她从包里翻出来个盒子,又跑回来。
且惠捋了捋头髮,推到他的面前,「送你的,新年礼物。」
沈宗良拆开,是一条灰色领带,和他的西服颜色很搭。
只是上头的logo太明显,日常戴出去开会不方便。
但他还是高兴,总算笑了笑,「很好看,谢谢。」
「你喜欢就好。」
且惠又重新坐下,过了会儿,沈宗良才反应过来。
她买了东西,但他昨天并没有收到消费简讯。
他问:「这是你花自己的钱买的?」
「对啊,哪有送东西花别人钱的?」
沈宗良又拿起领带来,「你哪里来的这些钱?」
且惠举着汤匙说:「我在你这里住,你又不要我交伙食和住宿费,多少有一点。不过,买完这个以后,我就没钱买机票回家了,你给我订好不好?」
沈宗良嘱咐她:「下次再要买,用我给你的那张卡,机票的事我来处理。」
「嗯,知道了。」
沈宗良给她买了一张飞江城的头等舱,在这周日的下午。
他送她到机场,又亲自推着行李箱,陪她到了安检口。
且惠扶住手柄,「好了,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沈宗良用指背划过她的脸,「到家给我报个平安,好吗?」
在他身边这么久,对于沈宗良的心思,她大概能揣摩一点。
他说话从来不大声,调子永远四平八稳,像新闻社发言人。
像现在这样又缓又柔的声音,且惠只在床上听过。
她猜,沈宗良可能有点捨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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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页
且惠握住了他的手,「过完年我就回来,一定早早儿的来见你。」
他笑,「你说的儿化音像俄语,别说了。」
被他这么一弄,且惠也有点伤感起来。
她走到安检口,又忽然转过身,跑回去扑到他怀里。
沈宗良张臂抱住她的同时,百感交集地闭了闭眼。
他的性子怎么越来越拖泥带水?像送宝贝女儿出国留学一样。
小惠又不是就此留在江城,不回来了。
安静抱了一会儿后,且惠吻了吻他的脸颊,「真走啦。」
说完她没再停留,转过身,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沈宗良站在机场大厅,身边人来人往,反覆响起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嘈杂刺耳。
他一个人站了很久。走出机场时,收到了来自姚小姐的简讯。
是她一贯下指示的口吻,要他晚上务必回家一趟。
沈宗良摁熄了屏幕,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
他站在风口里,拢着火点了一支烟。
都不必猜,就知道他那位颐指气使的母亲,是要他相看什么人。
从前他不去,是顾着自己的事业,没那个心思,也不愿太早结婚。
如今计划乱了,他身边得了个放心不下的小姑娘,很多事要重新筹划。不过也不急,那些问题他有时间一样样来解决,且惠还小呢。
他缓慢地抽完这支烟,抽到最后,眉头才一点点地松开。
//
且惠是提前回来的,没有告诉董玉书具体时间。
她拖着箱子到了家门口,不出意料,被拦在了外面。
拿起手机打电话,隔着门,听见妈妈的手机在里面响。
没有办法,她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在电梯间里熘来熘去。
一直到八点多董玉书才回来。
她出电梯的时候,感应灯刚好灭了一下,再亮起来时,看见有个行李箱滑过来。
董玉书吓了一跳,「哦哟,什么东西啦?」
「是你女儿!」且惠等得快累死了,气道:「姆妈,你去哪里了?」
她拍了拍胸口,有惊无险,「什么时候回来的,上了飞机也不说一声!你要把妈妈吓死啊?」
且惠站起来,揉了揉膝盖说:「我以为你会在家的嘛,怎么手机也不带?」
董玉书拿钥匙开了门,「我去马路对面的补习班上课了,教几个艺考生英语。」
且惠推着箱子进去,「哦,董老师赚上外快了。」
「妈妈要给你攒钱留学的呀。」
她探了探头,「我拖鞋呢?怎么没有看见?」
董玉书回头指了指,「自己到鞋柜里拿不会呀,你是客人呀还要招唿。」
且惠换了鞋,踢踢踏踏地跑到妈妈身边,「董老师抱一下。」
董玉书被她这副小企鹅的样子弄笑,「抱什么抱,你一身的灰,去洗澡换衣服!」
江城没有暖气这种东西,室内也一样冷。
一个澡洗完,且惠哆哆嗦嗦地躲进厚重的睡衣里。
且惠出来找妈妈,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董玉书正在处理虾子。
她喏的一声,「把那碗姜汤喝掉,去去寒气。」
且惠仰起脖子,一口就喝掉了。
她放下碗,「这么晚了还弄油爆虾吗?又要洗,又要去虾线,好麻烦的,妈妈休息一下吧。」
董玉书对着水龙头沖虾,瞪了她一下,「事嘛一样没看见你做,嘴巴花的不得了。」
且惠知道妈妈这是心情好,她高兴的时候也要说一说女儿,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些年来的挣扎和磨练,董玉书已经失去了当年那份雍容,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女俩坐着,吃了一顿简单的团圆饭。
且惠吃得适宜,鼓着两个腮帮子,小松鼠一样咀嚼。
吃过饭她主动去洗碗,董玉书在一边给她擦。
洗到中途,且惠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两只手都戴了橡胶手套,没法儿接。
董玉书替她拿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沈是谁啊?」
且惠一颗心勐地往下坠,她紧张地搜刮着措辞,「一个......一个教授,教经济法的。」
她一听就觉得哪儿不对劲,「你们现在上大学,还作兴留教授电话了?」
且惠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我这门课学得不太好,问老师要过资料。」
「哦,那接吧。」董玉书去了半分疑,这还说得过去。
她果断摇头,「不了,我现在也没有空,等下给他打回去吧。」
董玉书擦着碗,「你们教授还挺关心你的。」
「还可以,他这个人挺有师德的。」
且惠极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和平常一样。
她也没说错,沈宗良是适合当老师的。
他在床上,哄着她换成各种姿势的时候,别提多有耐心。
等家里的活计都忙完了,且惠坐下来陪董玉书看电视。
董玉书聊起别的事,也没再追问她关于教授的电话。
她问女儿:「雅思准备的怎么样了?」
且惠吃了一瓣砂糖橘,「嗯……保七争八吧。」
董玉书满意地摸摸她的头,「那还不错。」
她知道女儿的性格,没把握的事从来不说。
且惠说保七争八,那百分之九十能考个八分以上。
电视里在演一部仙侠剧,男女主都是新生代流量,人气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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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页
且惠抱着腿看了会儿,已经快到结尾了还要升华,男主为了拯救苍生,不得不先委屈女主。
她想起某一个晚上,沈宗良对这类古偶剧的点评,实在受不了了,笑出了声。
那天她躺在他的腿上,好像也是瞄到一部差不多的电视,连主旨都一样。
沈宗良在她头顶上翻着杂志,当时就嗤了一声,「就这两三年内,六界苍生被这一群拍电视剧的拯救了十多趟,真是够了。啧,他们就没别的题材好拍了吗?」
董玉书问她在笑什么,且惠说:「没事,我想去睡觉了。」
「去吧,盖好被子啊。」
且惠回了房间,谨慎地关好门,想了想,还是没反锁。
万一妈妈要进来呢,那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她靠在床上,先给沈宗良发微信,问他睡了没有。
但很快,他的电话又拨了回来。
且惠划开,小声地餵了一句,「沈宗良?」
「那还能是谁?」沈宗良站在暖阁的过道里,手里拨着一盆月季,「刚才你妈妈在身边?」
且惠细声细气地说:「嗯,我们两个在洗碗,你就打来了。」
沈宗良皱着眉笑,「不得了,你在家还动手洗碗呢?」
「当然了,我是乖囡呀。」且惠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摘了一片花叶子,「什么时候回来?我指定不让你洗碗。」
且惠生气地念:「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才刚到家!」
沈宗良笑:「你当我喝了酒,说醉话呢。」
「你还在外面吗?」且惠问。
他看了一眼客厅里,「在我妈妈这边,应该会很快回家。」
「为什么?」
「我怕我说话太难听,她会气到。」
「......」
第47章 插pter 47
已经是深夜了, 马路上树影车声,不断地从窗帘边掠过去。
且惠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边注意听着门外的声响, 一边和沈宗良说话。
她不必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偷感很重。
一长串的哈欠过后,沈宗良才说:「你都困得不行了,快睡吧。」
「嗯,今天坐了飞机, 好累了。」
「乖乖躺好。」
沈宗良挂断电话,再抬眼,王姨端着黑漆托盘,从雕樑画栋的客厅里出来了。
她看见老二站在黄杨木花架子旁, 晚饭时就着蟹肉,他吃了两杯黄酒,现在眼睛里还水光盈盈的,灯光下倒像个多情公子。要不说男人的样貌不能尽信, 看着是这副样子的,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尖。
人家徐小姐柔情脉脉的,每个话头都在奉承沈家。
他倒好, 不说拣软话讲,反倒借着局势, 敲打起人来了。
夫人使眼色提醒他,他也只当没有看见。
见王姨过来,沈宗良把掐下来的叶子放进托盘,让她丢掉。
他收起手机说:「王姨, 跟我妈说一声,先走了。」
王姨不敢揽这个差事, 「夫人心里正不痛快呢,要走你自己去说。」
沈宗良明知故问,「我人回家了,饭也陪她吃了,还待到大半夜,她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王姨说:「那三小姐是抹着眼泪上车的,被你吓坏了。」
「您看见的,我甚至没有大声说话。」沈宗良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她家老徐胆大得很,生的女儿这么脆弱?」
她话里满是担忧,「看着吧,夫人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越这样她越要安排。」
王姨心想,你大少爷都不用大声,光是那个冷冰冰的表情,就让人望而生畏。
沈宗良勾起一侧的唇角,「我随她。」
说着,他大步走到门厅前,喊了一声:「妈,我过去了。」
姚小姐还靠在沙发上生闷气,别着脸没理他。
饶是这样,沈宗良还补了一句:「年三十我和大哥一起回来,您就别请外人了吧。」
当下一个抱枕照着脑门飞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又丢回了沙发上。
王姨站在过道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真是头世的冤债。
//
且惠是在江城考完的雅思。
口试是下午四点二十,她提前一个小时坐地铁到了,一直等在考场外,做些录指纹、拍照这类的准备工作。轮到她时,考官是一位和蔼的白人老头,全程态度都很亲切,一问一答,且惠认为自己发挥地还不错。
出来时,董玉书急急忙忙问她怎么样。
且惠笑着说:「蛮好,还是不能背制式的稿子,会被看出来。」
她做过很多次翻译,熟悉老外讲话的腔调,一点不紧张。
董玉书辅导过不少学生,这方面她有经验。
她说:「也不太大意,还是要等成绩出来。我有个男学生,都和考官称兄道弟约着看球了,结果喜提4.5分。」
「......」
过完初七,亲戚都走得差不多了,董玉书也已经开始补课。
往年这个时候,且惠早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了。
她和妈妈的蜜月期很短,在家住不了几天,就要招遭她讨厌的。
初八晚上,董玉书从外面回来,看见且惠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见不得这样子,脱掉外套就问:「考完雅思就放松了是不是!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且惠一直在等妈妈问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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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满意足地收了手机,「那......我买明天下午的票吧。」
「也好,走之前去看看你爸爸。」
且惠脖子隐隐泛红,她为了能回去真是拼了,摆出一副提笼架鸟样。
可是她也不能够讲实情。
她要是说,她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得赶回去见上沈宗良一面,才能稍稍缓解。
董玉书大概会坐下来审判她一整晚,问她是不是疯了。
她的身体里散落着太多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思念,在这么多个夜晚。
且惠很难说出她究竟最想沈宗良哪一部分,就只是想他。
大概想念作为爱的象徵和隐喻,就是无法被描述和形容的,才引得古往今来许多文人为它赋词。昨晚她和幼圆打电话,聊起这些,幼圆笑说:「沈宗良都把你逼成一个诗人了,好本事啊他。」
晚上加紧收拾好东西,且惠本来想发个微信告诉沈宗良一声。
但董玉书一叫,她就放下了手机,走到客厅里。
原来妈妈是要给她钱。
董玉书拿了个信封,「明天你自己去银行存上,带去学校用。」
「不用这么多,妈妈。」且惠又塞回了她手里,「我缺钱了会告诉你的。」
董玉书握着她的手,「那妈妈怎么从没听你叫过短呢?」
「那......那就说明不缺呀。」且惠眨着眼睛说。
一看就知道她有所遮掩。
董玉书硬塞到她手里,「拿着,妈妈一个人没开销,每天随便吃点就行了,你不一样。大三了,暑假也要实习了吧?没钱不行的。」
且惠明白她的坚持,但这个信封拿在手里,像压在心头一样,沉甸甸的。
在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里,即便是母女,只有一方有了浓烈的自我牺牲感,那么另一方无可避免的,就要背负极大的心理压力。这和道德绑架没什么两样,无非是软刀子割肉,她要是不用功不努力不听话,那就是有愧于妈妈的自苦和付出。
且惠细白的手指收紧了,低下头,「知道了,谢谢妈妈。」
她必须收下,这是对妈妈的一种保证,好叫她放心。也必须出人头地,让她自觉抬得起头,董玉书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就指着你扬眉吐气了。
董玉书检查了一下她的东西,「要不要给幼圆再带点什么?」
且惠说:「我已经买了,不用了。」
她点头,又问:「庄新华怎么样了?成绩好不好?」
且惠笑:「人是长高长大了不少,也稳重了。但成绩就那样吧,前阵子还在为期末论文发愁。」
「怎么呢?」
且惠说起庄新华熬夜的事,「他学国际关系的,抽到的论文题目是——《如何促进中东关系正常化》,庄新华拼命灌咖啡,头髮都薅光了,最后被逼到差点砸电脑,说中东关系要是能正常,他把头割下来。」
董玉书笑着点点头,「那孩子人善心好,长得也清秀,小时候很有礼貌的。」
「嗯,妈妈我先去睡了。」
「好。」
第二天清早,且惠没等闹钟响,自己就起来了。
她在家里吃了素面,和董玉书一起去墓园看钟清源。
墓园在新城杞青路,母女俩换了几趟车才到。
钟清源的墓地位置很好,当时他刚一过世,陈老的秘书后脚就到了,操持了一番后事。
董玉书带了一包黄鹤楼,点燃三根摆在了墓碑前。
她说:「你爷爷祖籍湖北,爷儿俩都喜欢抽这个烟,顿顿不离的。」
且惠点头,把花摆在了石阶上,「爸爸,我来看你了。」
董玉书也说:「你宝贝女儿二十岁了,你在天有灵,保佑她一帆风顺吧。放心,我再苦再难,也会供她出去留学,给她挣一个好前程,要不你该怪我了。」
且惠垂眸,默默用袖子擦掉爸爸照片上的灰尘。
她在心里说,您真的懂爸爸吗?他要还在世的话,也未必一定要她出国。爸爸只会说,我乖女儿自己决定了就好,我相信她能行。
但她习惯了在妈妈面前顺从沉默,尤其是提起这种事。
且惠知道,稍一忤逆,董玉书就要大发雷霆,骂她没出息的。在妈妈的执念里,好像去国外念两年法律,就镶了一层金边,就多么的前途无量了。
从墓园出来,董玉书要送她去高铁站,被且惠拒绝了。
她说:「天气这么冷,你总跟着我忙前忙后干嘛?快回去吧。」
董玉书点头:「好,那你自己小心一点,到家了告诉我。」
「知道了。」
且惠坐在计程车里,不停地朝董玉书挥手,挥得手都痛了。
等到看不见了,她扭头躲回车里,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她不喜欢妈妈的安排,也讨厌妈妈总是逼她,但她很爱妈妈。
高铁上人杂,且惠一下都没敢睡觉,一直看着窗外发呆。
到京时已经快到傍晚,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太阳躲在风里,吐出金灿灿的黄。
都到这里了,且惠打算直接回家,给沈宗良个惊喜。
她打车回胡同里,付完钱,司机帮着她搬了一下行李箱。
大门没有关拢,院子里一个佣人都没有,暮色里,只有常青柏叶在摇动。
且惠实在没力气了,她把行李箱放在门口,准备去找隋姨。
她刚绕过影壁,就看见院子里的盘龙石桌旁,坐了一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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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久没见,他还是老样子,一派不沾烟火气的风姿。
至于他左右坐着的,两个母女相称的女人,她全都不认识。
且惠停下来,不敢冒冒失失地过去。
直到她听见沈夫人说:「就留在这里吃晚饭吧,将来他们在一起了,时雨也是要住进来的。」
她脑子里轰隆一下,一道急剧的耳鸣响起来,然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连脸上那一点期待见到沈宗良的笑容,被风一吹,迅速地冷了下去,像枝头等不到冰雪消融的芽苞,青翠而灰心地衰败在了北风里。
原来是双方的妈妈在这儿碰面,谈论各自儿女的婚事。
那她真是来得不巧,不合时宜了。
后面沈宗良好像说了句话,用很轻的声音。
但且惠没有听清,她生怕被人发现,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大概也是贊同应和一类的吧,她想。
毕竟他的背影看起来非常松弛,没看出一点不情愿。
她捂着嘴,满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离开这儿。
眼前那四个,将来才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她算什么?
她只是个註定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局外客。
且惠不敢再待下去,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家冷嘲热讽地赶出来,那种难堪和绝望会让她窒息的。
于是泪眼模煳的,推着行李箱拼命往外走。她只晓得要快点走,但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在再熟悉不过的胡同里乱窜,完全不顾方向。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拐出来,撞倒了她。
且惠往后撑着摔在地上,掌心火辣辣地疼。
那男孩子停下来,不疾不徐地推好车去扶她,「美女,没事儿吧?」
且惠摆了摆手,用手背揉了两三下眼睛,「没关系。」
「哎,你是钟且惠吧?」
且惠吸了吸鼻子,才看清这个全副武装骑赛车不长眼的傢伙,是徐懋朝。
她点头,「是。」
徐懋朝难得有一回礼貌,「沈叔叔家不就在前面,你迷路了?」
且惠看着自己被蹭破皮的掌心,自顾地摇头,「没有,我回我自己家。」
「哦。」徐懋朝狐疑地看着她,「那要不要我让司机来送你?」
「不用,谢谢。」
徐懋朝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
他完全的以自我为中心,打生下来,就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
女孩子说不用,也从来不猜是真不用还是假不用,说了不用就是不用。
他点点头,又骑着他闪闪发光的宝贝车子飞远了。
且惠看着他一支箭一样蹿走,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又是谁。
在胡同里还骑得那么快,那不就奔着创人去的吗?
也是这一摔,让且惠终于想起来回家。
她走到马路上,随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回了原先的小区。
这里重新装修后,且惠就没有回来住过了。
天黑时起了风,且惠踩着满地枯树枝,重新走在老旧的街道上,嘎吱嘎吱地响。
她走进锈迹斑斑的楼房,吃力地把行李箱搬到楼上。
她喘着大气,站在楼梯上痴愣愣地想:这段日子真是被养娇贵了,没有隋姨帮忙,她自己不是也把箱子运上来了吗?
很久没来,都有点忘了这里什么样。
只能说幼圆的审美很好,把这个单身公寓装得很精緻,墙面也重新刷上了奶白色。
且惠放下行李,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这么晚了,又累了一路,她也不想再去超市添东西了,索性叫外卖。
吃着那份不麻也不辣的麻辣烫时,她望着窗外,心想,这才是符合她成长轨迹的正常生活。之前被沈宗良迷得神魂颠倒了,是非不分的,还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岁前,又成了被人捧在手心的公主。
她怎么能忘了,沈宗良不会在她的生命里太久的。
他是什么人?他是沈忠常的小儿子,身担众望,势必要掌东远的舵。
是她站在二十岁的开端,註定要错过的一班列车。
第48章 插pter 48
当晚十点不到, 且惠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四件套,铺好床睡了。
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着落的人,是没有为爱消沉的资格的。
但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沈宗良结婚,新娘子的面目看不清,但他笑得很开心。
梦见小时候庄新华掉水里,他吓傻了,连救命都不知道要大声喊, 还要她来救。
梦见爸爸,他和年轻时一样高大英俊,穿了一身蓝色的修理服,站在弄堂口和人说话。
第二天起来, 她拉开窗帘,远处立着高大坚硬的黑褐树木,光秃秃的,晨光在早起的人们脸上不停明暗变换, 一呵气就有大片白雾。
且惠翻了翻手机,昨晚沈宗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因为调了静音没接到。
他这人就这样, 一个没通,也不会疯了似的打过来, 很有分寸。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收拾好书包去学校,图书馆里看书,效率总是高一些的。
春节期间, 大部分外地的人还没回来,地铁上空座位很多。
且惠抱着书, 找了个位置坐,因为太久没坐过这条线,差点过了站。
图书馆里人也少,空荡荡的,且惠觉得很适意。
平时他们学校人太多了,食堂挤,自习室里也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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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学校的录取人数还年年在增加。有时候她都害怕,再这么下去,下个楼梯是不是都要发生踩踏?期末周的时候,那阵仗比她们高中放学还吓人。
且惠在学校待到七点多,庄新华打了个电话找她,说有急事。
她看了一眼时间,「好吧,那你来我们学校,我出来等你。」
她拿上书,顶着风出了门,庄新华停好车后,摁了下喇叭。
且惠又快走几步,脸缩在围巾里问:「什么急事?」
庄新华指了下后座,「幼圆这三只猫,你方便照顾两天吗?」
「......你就为了这个把我叫出来?」
他说:「她去海南度假了,家里保姆也不在,就託付给了我。」
外面太冷了,且惠坐到车上,搓动两下手心,「那就好好养着呀。」
看她冻得鼻尖泛红,庄新华拿了条毯子给她盖在膝上。
他说:「我是愿意养啊,但我老子对猫毛过敏,这会儿还在打针呢,直接一笤帚给它们扫地出门了,但我得在家待着,要不他停了我的卡,我吃什么用什么。」
庄新华啰嗦了一大堆,听得且惠心烦。
她靠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心道,这都什么事儿。
后来且惠懒得听了,「好了,送我回家去吧,还有这三只猫。」
庄新华见她松口,高兴地说:「得嘞,麻烦您安全带系一系,坐稳了。」
「......」
车开出校门口,庄新华问了一声,「是去西平巷?」
「不是。」且惠很利落地拒绝,「我外婆家的老楼。」
庄新华这才意识到她有点不对劲。
说话懒懒的,一双乌珠子黯淡无神,看什么都没精神。
他试探性地提了句,「跟沈叔叔吵架了?」
「哎呀没有。」且惠的睫毛垂坠下来,声音很轻,「你就别问了。」
庄新华连声说:「好,我不问不问。不过,你准备和他在一起多久?」
他说话时平静的神情,和这副笃定的口气,都让且惠感到悲从中来。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的,没有人会认为她能和沈宗良有什么结果,扮家家酒一样可笑。这个故事在这个圈子里,太常见且平庸了,结局一点悬念都没有。
「不知道。」她调整了一下迟缓的唿吸,平静地吐纳,「也不会很久了吧。」
他们从小在一起,庄新华能看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不过她涵养好,能压得住。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她了。
庄新华把她送到门口,和她一起把猫砂、猫粮、猫爬架送到楼上。
这么一来,原本就不大的客厅,一下就变拥挤了。
且惠累得叉腰,「幼圆什么时候回来呀?」
庄新华说:「嗯,再过四五天吧。」
「四五天?」且惠抓了抓头髮,难以置信,「但愿我能活到那时候。」
他没有待太久,忙得差不多了,指了下外面,「我还要去见一帮哥们儿,先走了啊。」
且惠点头,送他到门外,「路上慢点开。」
「知道。」
庄新华开车去安定门,徐懋朝他们在这里组了个酒局。
他走下来,把车钥匙扔给门僮,让他去泊车。
这是一个东西向的三进四合院。
一弯钩月躲在云层背后,前厅静悄悄的,栽满了一院子的梨树,但一个人影也不见。
别说一般人进不来,就是没被拦着闯进来了,也找不到地方在哪儿。
庄新华从前厅的卧房进去,推开那一壁的书架,再穿过一条二人宽的通道,才听见里面的碰杯声。
他绕过水晶门,把大衣脱下来,「你说说你们,出来玩儿弄得跟特务接头似的,有这必要吗?」
胡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外头什么严峻情势你不知道啊?我爸都说了,再让他听见我一点不好,他亲手宰了我,免得连累他。这老爷子,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亲儿子都不要了。」
「这我信,以咱爸的作风真能大义灭亲。」
庄新华笑着坐下,往大厅正中看了一眼,难得沈宗良也在。
只不过他皱着眉头在抽菸,没人敢和他说话。
就一个徐懋朝,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站着在听训。
庄新华灌了一口香槟,「那边又怎么了?闯祸了?」
胡峰一边摸牌,摇摇头,「搞不清楚,那位一来就不高兴,审上徐少爷了。」
雷谦明咬着烟,边发牌边卯嘴儿,「沈总的私事,咱少过问。」
话虽这么说,但庄新华还是留了一耳朵。
他听见后边压着火气的声音,「你是说,你昨晚就看见她了?」
说话的是沈宗良,下一刻,徐懋朝点了头,「就在胡同里,我以为您知道呢,她哭哭啼啼的,又抹眼泪又推箱子,难道不是被您赶出来的?人你都不要了,我撞一下怎么了,又不是故意的。」
「我让你......!」
沈宗良抡起胳膊就要朝他脸上去,被周覆拦住了。
他笑说:「好了,他小孩子知道什么。」
周覆站起来,用脚踢了一下徐懋朝,「走。」
他换到了另一边坐,倒了杯酒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沈宗良往后靠了靠,闭上眼,揉了两下眉骨,「昨天我妈领着魏时雨母女俩,说她们刚逛完故宫,就近来我这儿坐坐,喝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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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覆绷不住笑了,「伯母这一手落了刻意了吧,就别说这大冷的天,故宫没什么逛头,逛完了还要去你那儿,太牵强了。」
忽然被菸灰烫了一下,沈宗良又蓦地睁眼,索性把菸头扔进酒里。
他望着升起的白烟,心里估计着,小惠究竟是听到看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啊。
身边周覆还在说:「虽说这下子把你弄得冤比窦娥,但还是去解释一下吧,我看小姑娘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不难说通的。」
但沈宗良手搭在膝盖上,嘆了一息,「老周,我不是怕说不通她,我不是怕这个。」
到后来,他的声音几乎低到听不清。
周覆借着落地灯看了他一眼,胡眉深锁,那样子别提多懊糟了。
认识沈宗良这么多年,他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见愁成这个德行。
沈宗良想说的是,他一点都怕且惠会跟他胡搅蛮缠,他不怕她缠。
他是怕她心里就此有了点什么,再也不肯亲近他了。
他能理解,小惠从巅峰跌落谷底的人生际遇,使得她的心思格外敏感。她能把一颗真心,颤巍巍地从身体里捧出来交给他,不知道要在深夜里怎么说服自己。现在好了,他一下没能接得住,摔着她了,再想让她交心就难了。
沈宗良沉默了几分钟,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杯新酒,喝了一口又放下,起身走了。
他到门口时,庄新华叫了一声小叔叔。
沈宗良蹙着眉回头,「什么事?」
「且惠在她外婆的房子里。」
「我知道。」
庄新华站起来说:「我知道您肯定查得出,但我想说点别的。」
一旁雷谦明撂了牌,扯了扯他衣摆,「不是。哥,你发什么癫?」
庄新华直接把人掸开了,他说:「且惠是个顶好的姑娘,你不要觉得她无依无靠,就欺负她。」
听听,这才是最不讲道理的孩子话。
沈宗良看笑了,真是一起长起来的髮小儿,犯倔时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小惠固执地和他争辩的时候,也是这副自以为占理的样子。
他脸色微沉,吓得雷谦明都以为庄新华今晚要遭难了。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沈宗良连为自己辩解也不屑,掩上门就走了。
这片小区太老旧,方伯绕过光秃秃的草坪时,问了声:「钟小姐住在这里?」
「嗯。」沈宗良指了下痕迹斑驳的铁门,「就停那儿吧。」
他下车后,方朴也不敢走,就在车上等着。
沈宗良迈过门框,这里到处黑咕隆咚的,路都看不清。
要走的非常小心,才能不被随处可见的障碍物绊倒。
一想到钟且惠在这样的地方住了两年,他就拧了拧眉。
沈宗良按照门牌号找过去,上了楼,左右两边都打量了一眼。黄秘书也没说清楚是一号还是二号,但他最后确定是左边这个,因为门口那一盆冷香扑鼻的寒兰。
他敲了两下,没人应。
楼道里太安静了,沈宗良能清晰地感觉自己脉搏快过了砰砰的叩门声。
他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对着一个小他十岁的年轻小姑娘,还是在他并无多大过犯的情况下。按理说不应该,那么多个由他一人挑大樑,不能出差错的场面都过来了。
沈宗良不敢说自己没有一点错。他有的,一是没有看好门户,让人随便进出;二是没有强硬地警告姚小姐,别再搞这些名堂。
他又连续敲了好几下。
这才听见里面有人清脆地问:「是谁呀?」
沈宗良沉了口气,「我。」
且惠把门打开,看见来人的那一刻也惊着了。
她没料到沈宗良来得这么快,是怎么找到的。
明明她没有跟他说过这里的地址。
但人既然到了,沾了一身风雪站在她面前。
不管她认为他们的来日有多晦暗,昨天傍晚生了多大的闷气,总归要请进来。
且惠不是那种作起来毫无分寸的人。
她扶着门框低了低眉,「外面太冷了,进来吧。」
室内开着暖气,且惠穿了一条翠绿色的吊带裙,像三月里的一阵微风。
沈宗良哎了一声,又自己去找鞋,但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且惠这儿也没别的拖鞋,唯一一双男士的,庄新华刚才已经穿过了。
她想,沈宗良这人有洁癖,不会高兴穿的。
于是关上门,「就直接进来吧,家里小,你别介意。」
沈宗良走进去,看见三只矮脚猫并排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电视里放着《猫和老鼠》,它们毛茸茸的脑袋跟着画面左右转动,十分地整齐。
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怎么的?就三中全会精神进行第九次集体学习?」
去厨房给他倒茶的且惠:「......」
她一遍遍冲着杯子,掌心被热水烫得酥酥麻麻。
对沈宗良的敬畏像从血肉里生出来的,怎么样也摆脱不掉。哪怕心里有委屈有愤懑,依然不敢怠慢他。
且惠把茶放在矮几上,「喝杯水。」
「太烫了,先放着吧。」
沈宗良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拣开裙面上的一根银色猫毛,「昨天。」
「怎么不回家?」沈宗良口吻温柔,像往常问她高不高兴一样,「让我等得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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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手伸过来的一瞬间,且惠往后坐了坐。
她还是不敢看他,轻声说:「我回家了呀,这才是我的家。」
沈宗良指了下自己,「那我呢?也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不要。你也有你的家啊,我们又没有结婚,住一起干嘛。」
说到结婚这两个字,大概且惠也发自内心觉得讽刺,冷笑了一下。
沈宗良扯松了衬衫扣子,见不得她柔中带刺又固执己见的德行,长嘆了一口气。
他耐下性子来,慢慢解释:「昨天啊,我妈妈是突然来的,至于那母女俩......」
且惠不想听,清凌凌地打断他,「魏小姐很好,你妈妈的眼光也很好,你就听她的吧。」
沈宗良瞄了她一眼,气得牙根痒痒,他说:「小惠,我给你提个建议,将来不要轻易地进司法机关,这是为你好。」
且惠一下子没转过弯,抬起一双柔亮的眼珠子问:「嗯,为什么呀?」
她这副跟他赌着气,但还是认真听意见的样子,差点没让沈宗良笑出来。
他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漂亮又可爱?
沈宗良口干舌燥的,想立刻把她揉到怀里,好好儿地和她接个吻。
他拿过水杯喝了一口,「你说呢?一个连嫌疑人的陈述都不听完的法官,能不判错案子吗?」
「我......」
且惠说不过他,大力扭过身子,看都不想看他了。
沈宗良笑了一下,放下杯子,自然而然地靠过来。
他的手绕到身后揽住她,「她们真是突然来的,我要是请了一个人,我不得好......」
且惠立刻转过来抱住他,「不要说。」
她动作太快了,青翠的发香横扫过他面颊。
沈宗良像怕错过什么,一双手大力地抱紧了她,「我不好。「
且惠把头埋在他脖子里,摇了又摇,「不是,不是。」
一切出乎意料,他没有错,她出于仰慕而爱上他,也没有错。
沈夫人为家族长远计,更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那么是谁的错呢?好像谁都没有错。
就只能是命数的错,造化弄人的错。人们不都是这样,把那些不得圆满的无可奈何,通通归咎于命运。
第49章 插pter 49
窗外夜色沉郁, 头顶一盏日式吊灯洒下轻柔光晕。
且惠在这片温暖里待久了,瀰漫开她身上幽微的香气。
哪怕沈宗良被她推开,鼻尖仍不舍地抵着她的柔软的脸颊。
像闻不够一样, 他想念这个味道太久了,过个年像有一世纪那么长。
他轻轻地诘问:「别的迷信也不见你有,说个死又怎么了。」
且惠心中翻涌着浓重的酸涩,压得她把头垂下去。
她低声细语,「很晚了, 你早点回去吧。」
沈宗良忽地睁开眼,「还是不肯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且惠拨弄着自己的衣摆,「我在这里住得安心。」
他松开了她,「因为来了个外人, 还是个坐了一会儿就走的外人,你就不再安心了。」
且惠低着头不肯说话,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样。
她的心就像冬天被封冻的湖泊,那层厚厚的冰是粉饰太平的假象。她可以不管底下怎么暗潮汹涌, 永远只展示出平静的一面。等到开了春,又是风又是雨的,冰层一融化, 便时时刻刻波澜起伏,不得安宁了。
是的, 且惠可以对幼圆说,她还年轻,输得起,故作潇洒地直言, 不就两年青春吗?浪费在沈宗良身上好了。但当那份身份差距真的摆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接受不了。
人不是不能活在假象里, 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如何,所以现在不行了。且惠亲眼所见的事实,沈夫人对她的嗤之以鼻,完全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从此她的自卑、迷惘和不安,都有了明确又具体的指向。
她佩服自己还能开玩笑,对他说:「是啊,沈宗良,我有点为你担心。毕竟你妈妈说,等你和魏小姐在一起了,她也要住进来的。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先睡过那张床了,会不会和你吵架?」
轰的一声。
沈宗良觉得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这都是什么混帐话!她把他的魂都拿走了,然后未雨绸缪的,认真操起了他和别人的心。
他看着她那样子,走了片刻的神,他想如果钟清源还在世的话,教育女儿的时候,小惠也这么顶撞误会他,他会怎么办。
沈宗良撑着茶几,做了两个深唿吸,「我妈妈那张嘴从来都是颠三倒四的,你不能拿她随口说的昏话来惩罚我。她说完以后,我立马就呵斥了她,让她少胡扯,也没有留她们吃晚饭,你没看到吗?」
说完沈宗良又要来抱她,他着急忙慌的,手劲一大,掀翻了桌上那杯热茶。
白开水浇在他脚面上,玻璃杯打碎在地板上,湿了半管裤腿。
且惠不慌不忙地拣起来,抽出纸巾给他擦。
这应该是她认识沈宗良以来,他绝无仅有的失手和狼狈。
是她一直想看到的,但时机错了,也就失去了观赏性。
沈宗良把她从地毯上捞起来,「你不要擦,听我说。」
「我先擦。」且惠这一刻莫名地固执,「擦干净再说。」
他忽然高声喊了一句,「钟且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擦了!」
这一嗓子把三只猫吓到,动画片也不要看了,一个快一个地跑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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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页
她捏着纸巾,眼眶里泛起了水光,「你凶我,你凶我。」
且惠不敢相信般的,重复了两遍。虽说小叔叔严名在外,但他们在一起后,沈宗良别说骂了,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有也是故意吓她,和她闹着玩儿。
沈宗良顿时哑了火,看见她咬着嘴唇的委屈样子,又急又心疼。
他放低声音,「我是说,你可以先听我......」
但且惠已经擦着哭腔,尖声叫起来,「你将来要和别人结婚,我替你考虑还不好吗?难道你希望我冲进去大吵大闹,让你颜面扫地才好?沈宗良,我是爱你,非常非常爱。但这是我一厢情愿的选择,我又没有什么经验,选错了人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怎么办!」
沈宗良的满腹火气一下子流了个干净。
这哇啦哇啦,又没什么逻辑的长篇大论,他只听见了非常非常爱。
她还是很爱他,这就很够了。
沈宗良再有话也说不出,伸长了手就要去抱她。
且惠才抒发完,情绪正刚烈,当然不肯。
她奋力一推,趁着这股邪劲儿还在,打开了门赶他走,「请你从我家出去。」
沈宗良站起来,咬紧了后槽牙看了会儿她,连眼神都深邃了。
那泪眼朦胧的小模样,真是犟得不能再犟了,要说可怜也可怜。
因此,无关又多余的话,沈宗良一句也不敢说,怕刺激她。
他长长地嘆了口气,从兜了摸出棉签和擦伤膏,「知道你不肯让我碰你了,自己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徐懋朝我已经骂过了。」
她看也没看,又下了一道逐客令,「你出去。」
沈宗良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闷得他唿吸都不顺畅了。
他唿地喘了一声,「电话麻烦接下,起码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这也不肯的话,我就把你绑回去。」
沈宗良两只脚刚踏出来,身后就嘭的一道巨响,她把门关上了。
这小姑娘心狠起来,真是一点颜面不给他留的。
他迅速下了楼,吹了一阵干冷的北风,胸口才缓解了一点。
方朴看见他出来,拉开车门,「怎么了?钟小姐不回家?」
「也许等开学,先不用管她了,送我回去。」
「好。」
沈宗良走了以后,且惠跑到卧室拉开窗帘,手紧紧地攥着听动静。
车子发动的声音传来,她才一点点地松开。
他走了,是被她的不讲理活活气走的。
要是她没有说过喜欢他这类的话就好了。
那么直到搬出大院,沈宗良在她的心里也不过就是座金碧辉煌的宝塔,千年万年地高高耸立在那儿。她只要偶尔看上一眼,不会想着要住进塔里,永远和他作伴。
那三只小猫围上来,蹭了蹭她的拖鞋,一个个仰头望着她。
且惠轻轻擦了把眼泪,「你们饿了吧,姐姐去给你们配吃的,等一下。」
她刚开了三盒德金罐头,均匀地铲在陶瓷盆里,幼圆就打了视频过来。
且惠拿了个支架放着手机,点开了,继续剪伴侣汤包,「怎么了?」
屏幕上出现了片幽蓝无垠的海面,幼圆穿了一条白底碎花的单肩裙,长发飘飘地站在甲板上。她说:「钟小姐,给宝宝们配食儿呢,辛苦辛苦。」
且惠死气沉沉地说:「那有什么办法,庄伯父对猫毛过敏,庄新华弄我这来了。」
「不是豪华四合院啊?」幼圆看了一下她的背景墙,「怎么回咱的老窝了?」
她一边搅拌着,一边慢慢地说了一遍前因后果。
结果幼圆笑得前仰后合,「小叔叔也有吃闭门羹的一天啊,我怎么就没在场呢。」
且惠瞪了她一眼,「你唯恐天下不乱是吧。」
幼圆说:「没有,我觉得你还是很有个性的。」
「好啦,别再说我这点破事了,你去享受海岛的微风吧。」且惠忙活着,边说:「我给它们剪几颗鱼油进去。」
她伺候好这三个小祖宗,才回了房间复习。
临睡前,且惠看了一眼手机,沈宗良还在微信里嘱咐她,记得搽药。
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么有回,就蒙头睡了。
一直疯到正月十四这天,幼圆才捨得回来。
她一下飞机,就带着司机来接走了她的三个宝贝。
当时且惠在学校,接到电话就说:「自己拿钥匙开下门吧,我现在回不去。」
幼圆问她:「知道你肯定不在,晚上一起去陈老那里吗?他叫我们去吃饭。」
「好,陈爷爷也叫了我。」且惠说。
幼圆正有许多话要告诉她,高兴地说:「那等我去接你。」
「好,我看完这些书就回家换身衣服。」
「嗯,五点半好吗?」
「可以的。」
每年春节快结束的时候,陈云赓都会请这些小朋友来家里坐坐。
他们的父亲或祖父,大都是陈老的下属或同僚,算是他关怀下一代的德意。
且惠到京读书以后,年年也有她一个席位,从来没有落下过的。
傍晚,她们一起坐车上了山。
且惠穿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外套,下面一双过膝盖的麂皮长靴,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她的长髮捲曲浓密地铺在两肩,眼看两旁黑影沉沉的云杉往后倒退着,宽阔笔直的马路在暮色尽头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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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圆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还打哈欠。
她往且惠肩上靠,「应该提早一天回来的,这也太赶了。」
且惠笑:「我以为你要开学再回来呢,这已经出乎本人的意料了。」
幼圆嗲着声音说:「怎么说呢,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吧,捨不得和他分开呀。」
「我理解。」且惠有些落寞地拍了拍她的脸,实话实说:「以前我对沈宗良也是,多在他身边待一秒都是好的,连空气都是很香,哪怕不说话。」
「怎么是以前啊?」幼圆惊得坐起来,「真分手了?」
且惠很迟缓地摇摇头,「不知道算不算,我没再去找过他。不过隋姨倒是天天给我送药。」
幼圆一听就否定了:「那是你单方面的任性,这叫什么分手,你想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不去。」且惠垂下眼眸,捋了捋靴子的边缘,「听见他妈妈说了那样的话以后,更不会去了。」
「你干嘛要听他妈的!」
幼圆喊了一声,惹得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赶紧捂了捂嘴,「这不是脏话啊,是客观陈述。」
幼圆挽过且惠胳膊说:「沈夫人是沈夫人,小叔叔是小叔叔,她要是拿儿子有办法,就不会总是出些昏招,把小叔叔和魏时雨凑一起了,连我妈都成了受害者。」
这段来龙去脉且惠从来没听过。
她有点不敢信,「总是凑......凑一起吗?魏小姐也愿意这样?」
幼圆哼了一下:「她岂止愿意,每天在家央求她爸妈呢。」
且惠没有出声,只是看着眼前绵延不尽的山路,和两旁萧瑟的冬景。
半天了,她才轻软又不甘地笑了下,「那也是人家的本事。」
车内开足了暖气,且惠的脸被熏出浅浅的红晕。
幼圆看着她娇柔失神的表情,说:「是啊,她有她的本事,你有你的本事,没什么好比的。你自己说过的,不知道能在沈宗良身边多久,过一天算一天。」
提起她过去通透的心思,且惠有点急了。
她忙道:「我是不求......」
幼圆没打算让她反驳,她说:「既然不问前程,那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还是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越来越爱他了,爱到非要那个世俗的结果不可了,是不是?」
车厢里静了下来,只有唿唿的暖风声,从鬓髮边擦过去。
良久,且惠才肯承认,眼眶忽然酸了一下,「是,我就是。」
要怪就怪沈宗良太好,待她太温柔太周到,太与众不同了。
于是,渐渐的,她把一早留给自己的退路都堵死,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场爱情悲剧里,还幻想凭一己之力能改写结局。只不过沈夫人的一句话,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凉水,一下把她浇醒了。
骤然从美梦中惊醒的人,总是难免要伤怀一阵子的,不是吗?
幼圆看她这样也不忍心,双手把她抱过来,「你想好,如果总是稀里煳涂的,那我也劝你尽早抽身。」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且惠拼命地摇头,她心里一团乱,哪里想得到出路。
幼圆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不说了,马上就到了。」
她们两个到的不早不晚,一桌人将将坐了一大半。
沈棠因和她们打招唿,「坐吧,陈爷爷马上就来了。」
且惠眼尾还有点红,勉强笑了下,「棠因,你来得挺早。」
她点头,「嗯,家里没什么事,爸爸让我早点过来,不要让老人家等。」
徐懋朝瞟了且惠一眼,问棠因:「奇怪,你和她关系还蛮好。」
棠因淡淡说:「那我又为什么不和她好呢?」
他念了句不知道,「你小叔叔挺喜欢她啊,为了她还把我训一顿。」
沈棠因不想和他多说话,「那你就识相点。我小叔叔对她是很不同的。」
「看出来了。」徐懋朝愤愤地喝了一口茶,「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一看就病秧子一个啊!说话嘛也是细声细气的,娇到听都听不清。」
众人说着话,陈云赓穿着身唐装就出来了。
大家起身相迎,他压了压手说:「都坐啊,坐吧。」
扶着他的唐纳言也松开手,自己坐下了。
陈云赓问了句:「宗良哪?怎么没有来?」
唐纳言解释说:「哦,他来不了,今天下工厂去检查,身上受了伤。」
且惠唿吸一窒,也顾不得这是在陈老家。
她抬头看向主位副手边,「纳言哥,他哪里受伤了?严重吗?」
第50章 插pter 50
这莽撞的一问, 连陈云赓都起了疑。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想是二人有些有什么故事。
但顾虑小姑娘的脸面,没当着这么多人硬问。
唐纳言受人之託, 不敢多说,「不要紧,已经去过医院了。」
「哦。」且惠看徐懋朝盯着她,连庄新华也看了过来,这才觉得不妥, 「没事就好。」
雷谦明先举了杯,替她圆过去,「祝陈爷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一群人唿啦啦站起来, 陈云赓笑着受了,「好好好,我活一百岁,看着你们长大成人。」
胡峰又单独敬了敬, 「爷爷,涣之在德国回不来,我再替他敬您一杯。」
「好。」陈云赓喝了半口白的, 「他是匹没笼头的马,不如你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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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啊, 我是没本事,我爸知道我的斤两,也懒得为我操心。」
这话让在座的都笑了起来。
只有且惠双眼空洞,视线落在墙角插瓶的红梅上。
这群人当中, 数唐纳言的辈分高一些,敢开开玩笑。
他说:「那也不一定, 咱们这儿也有安排过了,又被学校开除送回来的。」
徐懋朝也不敢发火,拜了拜说:「纳言哥,饶了我行吗?」
「可以啊。」胡峰和他碰了碰杯,「现在被你老子规训的,修养这么好了。」
徐懋朝笑说:「这算什么!修养好是因为被骂多了,你还没听小叔叔怎么说的。」
「他怎么骂的?我们也想听听。」沈棠因说。
「小叔叔说啊,我被开除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再野鸡的大学也有门槛,不是什么酒囊饭袋都收的,更不是见了钱就眼开,以后少诋毁人家。」
他说话的语气拿捏的很像,沈宗良那种不可一世的傲劲儿,和讲话时五六分的诙谐,刚刚好。
大家闹笑成一团的时候,且惠也低头抿了下唇,这很像他。
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生她的气到哪个地步了,身体受了什么程度的伤,这二者都在心里盘桓不去。
吃完饭,且惠被陈云赓单独叫住。
她没推辞,趁着夜色好,扶着陈老去园子里走一走。
园中草木茂盛,即便在隆冬也满眼青绿,点缀着一院的星光。
陈云赓状似不经意地问:「一晚上了,我看你都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且惠自然不敢说实话。
她半真半假地问:「有一桩疑难杂症,爷爷。我好像走在一条越来越黑的路上,尽头在哪儿我看不到,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云赓笑了笑,「你爷爷给我当秘书的时候,写过一篇社论很有名。里面有一句话,刚好可以讲给你听。」
且惠扶着他在水亭里坐下,「什么呀?」
陈云赓说:「他说,其实终点在哪里,路会走成什么样,并不是那么重要,完全不必提前预设困境,因为走下去你一定会知道的。只要是自己选的路,就不必后悔。」
她点头,小声复述了一遍,「是自己选的,就不要后悔。」
说完,且惠展颜朝陈云赓笑了,「谢谢爷爷。」
陈云赓嗯了声,「不早了,让司机送你回去。」
「好啊。」且惠快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好幼圆先回去了。」
她随元伯穿过那道空廊,看见唐纳言站在栓马柱前抽菸。
且惠想了想,对元伯说:「不用派司机送我了,太麻烦了,我坐纳言哥的车。」
大门口的唐纳言听见她这么说,愣了一下。
这丫头怎么亲近上他了?是有什么目的吧。
但且惠客气地询问:「纳言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他踩灭了烟,「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上来吧。」
她说声谢谢,弯腰坐在了后座上。
唐纳言扶着车门想了想,还是坐上了副驾驶。
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嫌,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没办法,老沈太看重这个小姑娘,可以说是毫无原则地宠,宠得没一点谱儿了。人家把他轰出来,他还照着一日三餐让隋姨去送药送点心,电话也没少打。连周覆都无奈地说,嘘寒问暖到这种程度的话,不如直接用八抬大轿抬回来算了,是要累死谁啊。
唐纳言考虑了一下,要是被他知道钟且惠和自己一起下了山,而且就坐在他的手边,没多远的距离,说不定会引火烧身,他不能留下这点祸根子。
这些小九九,且惠当然想不到。
她规矩地坐着,问唐纳言说:「沈宗良他在家吗?」
唐纳言手上回着妹妹的消息,一时没设防。
他脱口而出,「躺着呢,他那伤势现在也走不了路。」
哪知道且惠大惊失色,她忽然提了提音量,扶着前排座椅,身体完全倾上去,「怎么,这还叫不严重吗?!他到底怎么弄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当心。」
这么大年纪是多大年纪?他和沈宗良一边儿大,唐纳言感到有点被冒犯了。
记得以前且惠也不这样,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玩笑也能让人听出是玩笑。想必,这又是被沈总娇惯出来的毛病了,整日整夜地由着她胡说,指不定还要哄着她任性骄矜一点。
唐纳言收了手机,回头跟她说:「今天去工厂检查,一整块的钢板没吊稳,掉了下来,老沈扑过去把那个工人救了。工人没事,他的腰受了伤。」
「他这个人真是,真是......」
且惠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指甲在皮垫上胡乱抓着。
可这是救人,她也不能不识大体,当着唐纳言的面,说些不应该的话。
唐纳言看她这副焦心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和老沈分开的。
那么,这段时间的冷淡疏远,全是在闹意气了。
看沈宗良身体不舒服了,也没心思再同他生闲气。
他趁热打铁问了句:「且惠,要不然我送你过去看看他?」
过了会儿他才听见且惠的回答。她说:「嗯,麻烦了。」
唐纳言点点头,「不麻烦,我也要再过去一趟的。」
西平巷里没有点灯的习惯,到了夜晚总是黑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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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壮的榕树隐在月影里,被风吹得一阵明一阵暗,讲不出的凄寒。
这又是沈宗良说的,家里总是闹腾腾的灯火辉煌,叫别人见了,以为时时在夜宴宾客,拉帮结派的名声传出去不太好。
且惠就没见过在作风上这么保守谨慎的人。
何况他才三十岁,将来再长些年岁的话,岂不是要成人精了吗?
她走在唐纳言后面,穿过迂迴曲折的游廊,卧室里传来几声叫唤。
且惠惊恐地瞪大了眼,唐纳言回头安慰她说:「应该是在扎针,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
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何况是这么重要的部位。
唐纳言敲了敲门,是隋姨开的。
她已经不忍心再看了,直直摇头说:「这回二哥儿的身子吃大亏了。」
再一扭头,看见且惠就在身后,她像见了救命恩人。
隋姨拉过她,「钟小姐,你就别走了,照顾照顾他吧,我也不方便啊。」
且惠越过唐纳言的肩膀,往里面看了一眼。
珠罗圆顶帐子下,躺了一个肩宽腿长的沈宗良,他趴在那里,看不见脸,腰上插满了银白细长的针。那些针在灯下轻轻地摇晃,让且惠的心尖肉也跟着颤动。
这得多疼啊。
她一下子就酸了眼尾,对隋姨说:「您放心,我今晚不走。」
隋姨给大夫搬了把椅子,问:「这要扎多久呢?」
大夫也不敢坐,摆手说他站着就好了,「十五分钟后我拔针。」
最后且惠坐了上去。
她从包里拿出一条丝巾来,深蓝色的,对摺一下,刚好盖住额头。
且惠把手伸过去,给沈宗良擦了擦鬓角上的汗。
他本来闭了眼在休息,被这么一弄,不高兴地啧了一声。
但睁眼一看,面前坐的人是钟且惠。
她已经脱了外套,穿了件纯白的一字肩轻薄线衫,露出精緻漂亮的锁骨。
沈宗良疑心他是不是扎针扎煳涂了,在做梦。
他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再慢悠悠地环视一圈,该在的人都还在。
唐纳言上前解释了句:「我们在陈老那里吃饭,她说要来看看你。」
且惠问:「你怎么样了?还疼吗?」
沈宗良刚要说不怎么疼。
大夫先应了一声说:「那怎么可能不疼?总还要疼个七八天吧。」
听后,且惠捏着帕子,拧起两道细眉说:「那么久。」
「没关系。」沈宗良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算工伤,正好在家休养一阵子。」
且惠听着他的离谱发言。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样的假要休来干什么。」
满屋子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都退了出去。
也许是为了方便大夫施针,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很晃眼。
且惠在浓稠的光线里,看见沈宗良的目光安静而直白,落在她的身上。
她低了一下头,侧过身子不敢看他。
沈宗良捏着她的手,小心地问:「今天不走了吧?」
这话令且惠好笑到结巴的程度。
她反问道:「你这、你这都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走啊?」
「就是说啊,别人一碰我就浑身难受,我现在只能依靠你了。小惠,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说着,像急于得到她的回答似的,沈宗良也不管后背上的针了。
看他那个架势,还是撑着手肘坐起来。
且惠吓得小脸煞白,把他摁得牢牢的,「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从她回家过年,到闹了这么一番口舌,沈宗良很久没听她这么软绵地说话了,心里痒痒的。他喉结动了一下,「让方伯去把你的行李都拿来,好吗?」
怕他又要乱来,且惠忙点了点头,「都可以,你别再操这份心了,好好躺着吧。」
这时,外面叩了三下门,「钟小姐,我能进去吗?」
且惠说:「隋姨,您进来吧。」
很快大夫就拔了针,又开了外敷的膏药,说明天再来。
他对且惠说:「这些天要格外注意,晚上睡觉的时候......」
「肖院长,您稍微等我一下。」
且惠忽然对他喊停,大伙儿都看着她。
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越过珠帘跑到书桌边,拿了纸和笔。
几秒后,又再气喘吁吁地回来,「好了,说吧,我都写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床上的沈宗良听笑了,对旁边杵着的唐纳言说:「你看她,书呆子一个。」
唐纳言对他这种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行径大为不耻。他说:「书呆子你也疼得要命,今儿要不是我,你还能够有这份照顾?你就说吧,这一回怎么谢我?」
沈宗良瞄了一眼且惠,「谢什么谢!我让你不要告诉她,不知道她禁不起吓啊?」
「好好好,这还成我的错了。」唐纳言拍了拍膝盖,「走了,咱不在这儿碍眼。」
沈宗良叫住他,「等等,合同过两天会送到你办公室,已经过审了。」
这厮立马换了一副嘴脸,「就知道,我们沈总是从来不会亏待兄弟的。」
他听不下去这种话,皱了下眉,「你给我滚蛋。」
这一边,且惠写了大半页纸才勉强记完。
比如,不能劳累,不能着凉,多吃蛋白质,建议仰卧位,可以在腰下面垫个枕头缓解一下,但过段时间就得拿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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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送肖院长出去,「谢谢,您慢走。」
隋姨让她回房间去,「我送肖院长上车,你快进去,自己别着凉了。」
且惠走回去时,碰上唐纳言出来,他说了句,「今天得你的济了,且惠,下次还叫我送你啊,我有空的。」
她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纳言哥,你在说什么呀?」
唐纳言指了指房内,「没事,你进去吧,那边脖子都伸出二里地了,就等你回去呢。」
「哦,好。」
沈宗良已经翻身坐起来,腰下垫了松软的枕头,靠在床头。
他身上穿着睡衣,想是中医院的人来之前,就洗过澡了。
这么一来,且惠也没什么可忙的。
加上彼此又冷了这些天,乍然四目相对,她还真有一点不适应。
且惠垂着脸,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
她忽然问:「你吃了晚饭吗?要不要吃一点?」
但沈宗良点头,「吃过了,不吃不好扎针。」
「哦。」
一项计划落了空,且惠又筹划起另一样,「你吃苹果吗?我给你削一个。」
他清淡地说:「又硬又酸的,不吃算了。」
她又低头沉思起来,从来没觉得聊天这么艰涩过。
等再一次抬眼,且惠说:「你要不要......」
「你安生坐着吧,我也没那么难伺候。」沈宗良当机立断地拉过她的手,一径看着她温柔地笑:「今天懂事了,不像前阵子似的,两眼一睁就是跟我怄气。」
且惠脸上一红,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有吧。」
沈宗良疑惑地问:「嗯,你没有吗?谁把我从她家赶出来的?」
她因为紧张,手里不停迭着那条帕子,四方的,三角的,各种各样。
忽然被沈宗良抽走了,他认了认,「这看着眼熟,我的东西吧?」
且惠抢了下来,「去年国庆前你把它拿给我擦汗,现在是我的了。」
都不用去闻,那股深幽的少女体香就钻进他鼻子里。
沈宗良感慨道:「那是,都和你一个味道了,它也不认我啊。」
且惠又折了两下,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她说:「这段时间总失眠,我拿它盖在脸上睡觉,很快就睡着了。」
她总说自己不懂恋爱,却很会在不经意间,讲出一些动人的情话。
沈宗良看着她,雪白纤细的四肢配了一副恬静的眉眼,低眉敛首也是一番风情。
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拍了拍床单,「小惠,你离我太远了,坐上来。」
第51章 插pter 51
北风呜呜吼着, 穿过卧室门口那排凤尾竹时,枝叶都拍打在窗前,发出扑哒扑哒的声响。
且惠的手被他握着, 慢慢起身坐到了他床畔。
她始终没有抬头,总有一种微妙的难为情。
也许是上一次的争吵,让她觉得在沈宗良面前失了分寸。
她有点担心,他因此认清了她的面目,和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沈宗良也低了脖子去看她, 「头这么重啊,一晚上就没抬起来过,还在生气?」
她咬着唇结结巴巴,「没有, 就是......」
「就是什么?」
且惠的视线落在他敞开的睡衣领口上,「就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其实也没有那么的讲道理,像个泼妇。」
但沈宗良摇头, 伸出两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不会。女孩子也不能太柔了,要有一点锋利的外在。你现在这样刚好, 找不出任何一点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且惠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她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沈宗良也敛着眉目看她, 目光越来越深。
且惠感到胸口发烫,他密不透风的视线像线香尖上的火星子,直直地烧过来,在她的心上烫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疤。
在室内待久了, 她的身体渐渐变热,也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
且惠往前倾了倾, 她太过侷促和不安,睫毛一直眨个不停。
沈宗良看着她犹犹豫豫的,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他等得不耐烦了,索性伸长了手把人抱过来,凭感觉吻下去。
真正吮咬在一起的时候,沈宗良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吻过。
他难免吻得有点急,很快就让且惠唿吸不畅,她轻轻地颤抖起来,在他的肩上重重地喘气。一直併拢着,不肯打开的两条腿一片狼藉,没洗净的沐浴露一样的滑泞。
太久没有亲近过,她的身体比过去更加敏感了。在这种神仙来了也克制不住的情形下,沈宗良顾不好自己,也顾不好她。他干脆破罐破摔,谁也不顾了,腰上那点疼已经不算什么,有更汹涌的渴望亟待解决。
沈宗良挥掉了那些多余碍事的枕头,把四肢已经软掉的且惠提起来,抱到了自己身上。
隔着衣料感受到他,且惠闭上眼,轻轻地,小口抽气,几次麻到了天灵盖。
她几乎融化在他的身上,勾着他脖子的手是身体全部力量的支点。
但这支点现在也撑不了多久了,她随时要坠落下来,而沈宗良管不了什么腰伤,只等着稳稳地接住她。
且惠微弱地拒绝:「你伤还没好,不行,现在不行。」
「不要紧。」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情动后的哑,哄她说:「我的腰不方便,你听话。」
数不清是第十三下还是第十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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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页
总之每一下都又满又胀,且惠哀哀地哭着,湿润的脸庞蹭在沈宗良的颈窝里,用那种娇得要命的声音叫了两句他的名字,然后咬着他的下巴,淅淅沥沥地泄了个彻底。
沈宗良闭上眼,失笑着,无奈地吻了吻她的脸。
扭伤后的痛感以成倍的速度向他侵袭而来,不能说不疼,但能够忍受。
他就这么忍着,隔着薄薄的一层天然橡胶,不捨得让且惠下去。
那阵滂沱的感觉过了,且惠凑上来轻轻吻他,「我到得真是太快了。」
沈宗良的嘴唇不停张合着,「嗯,弄得我也受不了。」
空旷安静的房间内,他们耳鬓厮磨的,小声密语着,像议论什么大事。
那种晕眩感消失,且惠人清醒了一点后,才蜷起手指,「我是不是压着你太久了?」
沈宗良摸着她的头髮,「没事,你可以再抱我一会儿。」
且惠并手并脚地,想要爬下来,「不行,肖院长说了......」
他眼底一片漆黑,情志浓得像化不开,「肖院长又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因为这句话,且惠委委屈屈地撅了撅唇,像刚和家长闹完别扭的小孩。
她重新趴在他身上,呜咽着说:「我也是,沈宗良,我也想你。」
沈宗良心软得一塌煳涂,「你呀,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说,知道吗?我是永远向着你的,至于别人挑拨什么,都不用管。」
且惠点点头,下巴蹭得衣料窸窣响,「知道了。」
「不要嘴上敷衍我,态度认真一点。」沈宗良怕极了这样的事情,反覆叮嘱说:「一定把我的话往心里去。」
她听的哎呀一声,嫌他啰嗦:「都说知道了,会往心里去的。」
且惠清洗完,换了条轻薄的真丝睡裙,又要搀他去洗澡。
沈宗良将她推开了,自个儿扶着墙,「不用,没娇嫩到那个份上,你管自己。」
但她一定坚持陪他进浴室,「不,你是个病人,我在旁边守着。」
沈宗良也实在没办法,「好好好,你爱跟着就跟着吧,别添乱就行。」
且惠还是忍不住要说他:「您也知道麻烦啊,热心市民沈先生。」
「这和热心是两码事。」沈宗良手掌撑着自己的腰去开门,「事故出在集团的工厂车间,真有了问题我要负责任的。说是救他,不如说是救我自己。」
说不过他,且惠上前给他解扣子。他身上这件睡衣都被她抓皱了,在他一下又一下顶到底的时候,乱糟糟的一团。
她红着脸剥下来,闻着那股淡淡的腥气,奋力扔进了脏衣篓里。
沈宗良看她这样子好笑,「这会儿您又嫌上了,刚才谁要来亲我的?」
「我看你腰上的伤是好了。」
「你来了,这伤就好了一半了。」
且惠嗔了他一眼,「我试过了,水温刚好的。快洗吧,我去给你拿衣服。」
阴风怒号的冬夜,天空中堆满了鸦青的云,竹枝被吹得东倒西歪。
黑暗里,一室细微的、令人脸红的水声,床上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在被子里起起伏伏。
且惠的脖子被吻得弯折在枕头上,她连连喊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她伏在他手臂上,「要不然,我还是去隔壁房间睡吧,总也忍不住的。」
「不好,你走了谁来照顾我?」沈宗良喘着气说。
且惠自言自语着,「我看你根本不需要照顾。」
「我不动你了,就在这里好好躺着。」
「嗯。」
过了片刻,沈宗良的心绪才平息了一点。
他扭过头问:「那天摔了跤,手上的擦伤好了吗?」
「破了一点点皮而已,早就好了。」
且惠偎在他手臂旁,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
她说:「肖院长说你要早点休息,睡觉好不好?」
沈宗良把她手完全包在掌心里,轻轻柔柔地摩挲。
他笑了一息,「过个年就长大了,不缠着大人讲睡前故事了?」
且惠捏了捏他,「等你好了再讲也不迟,故事又跑不了。」
「好,快睡吧。」
「晚安,沈宗良,我爱你。」
从那一天起,每个夜晚,且惠都会在睡前说爱他。
沈宗良动容极了,把着她的手递到唇边,吻了又吻,「我也爱你。」
他以为是他的小女孩在经歷过争吵和冷战后,愈发地爱黏着他,是孩子心性如此。后来才知道,那是且惠在倒数着同他告别。
沈宗良在家休养了一周,每天针灸、热敷,总觉得没什么起色。
周末那天,难得天气好,且惠起来看了两页书。
她伸了个懒腰,抬头望望天,问他说:「要不要去外面转转?」
沈宗良手里翻着待批阅的文件,「去倒是可以,就是又要累着你,我这走路还不方便。」
「没什么呀,不就推一会儿轮椅吗?」且惠放下书,她站起来,走到沈宗良面前,蹲下去,揉了揉他的手,「我更怕你闷出毛病来。」
「好,那就听小钟同学的。」
沈宗良在日光下对她笑,眼珠像一块莹润的乌玉。
且惠兴致很高,推他走了大半个院子,讲学校里的事情。
后来起了风,她担心沈宗良冷,说:「等我一下,我去拿条毯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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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儿,别跑。」
「知道。」
她刚走了一会儿,周覆和唐纳言就来探病了。
他们笑着拂开面前的枝条,「沈总,您在这儿躲清闲哪?」
沈宗良坐在轮椅上,两只手肘撑着两边,交握在一起。
他往左偏了偏头,「你俩又做什么来了?」
周覆捡了张石凳坐下,「这不是腰还没好吗?来看看您,不过脸色倒是蛮红润的,改革春风吹满面啊。」
唐纳言左右看了看,「怎么,伶伶俐俐的钟小姐不在?」
「拿毯子去了。」沈宗良拿下巴点了点远处,「怕我着凉。」
周覆一听就铆嘴儿,「唷,这点小风,还能奈何得了你呢?你说啊老唐,这好人天天坐轮椅,不能坐出毛病来吧?」
沈宗良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把你那嘴闭死。」
唐纳言笑,「这我没经验,但是苦了我们肖院长,可怜他一世的医名啊。」
正说着,且惠抱着毯子回来了。
她一看这二位也在,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招唿。
唐纳言问:「且惠,照顾人挺累的吧?你看你,脸都惨白的。」
「还好,他不难照顾。」且惠把毯子给沈宗良盖上,「就是......」
她也不明白,白天沈宗良行动困难,到了晚上就变了。
偏生她也是个没定力的,沈宗良一来吻她抱她,她整个人就软了。好比昨天晚上,他冲撞地又急又凶,她坐在他的身上哭叫了好几次,大片带着腥味的水渍,一股脑儿把他们的睡衣和床单都淹掉。
周覆看她有点难张口,打岔说:「别替他圆了,这公子哥儿就是爱使唤人。」
「不是的,他不经常使唤我。」且惠仍要替他洗刷冤屈,「就是我有点担心,他这个腰怎么越治越坏了呢。」
唐纳言和周覆对视了一眼,都笑不出来。」
这姑娘纯真得可爱,对谁的话都深信不疑,难怪老沈要看那么紧了。
沈宗良使了个眼色过去,他们各自摸了下脖子,说还有事,先告辞了。
且惠去送他们,「不留下吃午饭了吗?」
唐纳言说:「不了,本来也是路过来看看,老沈没事我们就走了。」
她站在台阶上挥了挥手,「那慢走啊。」
身后沈宗良喊她回来,「他们还用得着你这样送?」
「人家是客人啊。」且惠走到身后去推他,「不过,我们要不要换个医生?」
沈宗良心虚地咳了一声,用拳头抵着唇说:「不用,我今天感觉好多了。」
「真的,那太好了。」且惠趁机提要求,「那你痊癒之后,我能回自己家住吗?」
他回头看了且惠一眼。
就是怕她这样,他才一直不敢好,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第52章 插pter 52
沈夫人那边, 是在一个潇潇雨歇的傍晚,才得知儿子受了伤的。
她急得打发王姨去请大夫,又亲自找了许多上好的膏药出来, 让一併送过去。
王姨到西平巷时已经入了夜,雨势才减。
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跟着夫人在这里住过几年,也没有惊动人。
她熟门熟路的,就找到了卧室外, 敲了敲门。
那会儿沈宗良正在洗澡。
且惠在案牍劳形里抬起头,问了一句,「是谁?」
这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出来。
王姨悬空的手腕顿了下,老二什么时候准别人进他房间了?
她心里纳闷, 笑了笑,「我是王姨啊,听说老二腰上受了伤,来看看。」
原来是沈夫人身边的人。
且惠放下手里的笔, 没有任何犹豫的,开了门。
经过上次的事,她已经想得很透了, 只管待在沈宗良身边,直到哪一天待不下去, 也会干脆利落地离开,不必去看其他人的脸色。这个其他人里,也包括沈夫人。
一照面,王姨几乎要呆愣在她的光彩中。
小姑娘穿一件妃色抹胸裙, 肩上拢了条白羊绒披肩,肤白赛雪, 目光盈盈楚楚,像一盆晚开的玉梨花,在寒冷的冬日里,以力压诸芳的姿态绽放在枝头。
她轻轻柔柔地问:「您是找沈宗良吗?他还在里面洗澡,请进吧。」
王姨哎了两声,「夫人让我来送点东西。还有朱医生,他等在外堂里,没叫进来。」
「哦,那您辛苦了。」且惠点了点头,给她倒了一杯茶,「先坐吧,喝杯水。」
她忙完,仍旧回了书桌旁写卷子。
王姨借着端茶的间隙打量她,气度是难得一遇的温婉从容,也不多看多问什么,只是眉目间似蹙非蹙的,总像有什么心事,而这份愁容更为她的端丽增色。
很快,浴室的门嘭的一声开了。
沈宗良仍是扶着墙出来的,「小惠,是谁来了?」
「是我。」王姨忙放下茶,撩起珠帘迎上去,「越大越没点分寸了,怎么连受伤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沈宗良笑,搀着她的手到了桌边,「妈妈事多心烦,我就别打扰她了吧。」
「不用瞒了,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王姨说着,往书桌边瞥了一眼,「夫人从别人嘴里知道的时候,简直快气死了,夜了都要让我过来一趟。」
他们说话时,且惠就在旁边听着。
但她低头写着题目,假装专注手头上的事,这种时刻,本就不该她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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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说:「都快好了还来做什么?我让司机送您回去。」
「真的都好了?」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真的,我明天都要去上班了。」
王姨这才放心地点头,「那医生也不用看了,这些药你收着吧。」
沈宗良一样都不肯,「药也别留了,留给我也是浪费。」
「好,那我就先走了,你坐着吧。」
「我送您出去。」
王姨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了眼钟且惠。
她全程置身事外,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谈话,也没兴趣加入进来。
如果不是天生性子冷,就是不打算和沈家有任何瓜葛了,才怠慢至此。
王姨的目光越过了珠帘,她小声问:「将来你要在这里结婚的,把你的心上人养在这儿,像话吗?家里又不是没房子了。」
沈宗良反问了声,「您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娶小惠呢?」
王姨连声道:「好好好,你的事谁也管不了,但夫人那一关是过不了的,打算怎么办?」
「过不了就不过嘛!」沈宗良心里早就有了成算,笃定地说:「我结婚,用过她那一关做什么?小惠如果愿意嫁我,到时候我会通知她的,算我这个做儿子的孝心,她要不来,我也没办法。」
王姨语塞,拿手指了指他,「你就胡闹吧。」
她又坐着车子,一路忧心忡忡的,回了沈夫人身边。
姚梦还没睡,拿了本老爷子的遗作在灯下看。
她扬声问:「去看过老二了,他现在怎么样?」
王姨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说:「好的差不多了,催我回来照顾你。」
「他还会记得我?」姚梦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不在背地里怪我,就阿弥陀佛了。」
「二哥是有涵养的人,怎么会呢。」
姚梦关上书,又问:「就他一个人在家?还是有别的人在?」
王姨也不敢瞒,「还有......钟小姐,在他房里看书。」
「她又住进去了是吧?」
「是。」
姚梦歪在榻上闭了半天的眼,连王姨要给她揉太阳穴,都轻轻推开了。
再睁眼时,她有了个主意,「冯夫人不是和她妈妈认识吗?过阵子,我找个机会,把她妈妈请到京里来坐坐。听说,她很听她妈妈的话。」
王姨纳闷道:「你的意思是,让她妈妈劝劝她?」
姚梦瞪了她一眼,「你老煳涂了,劝管什么用啊?当然得许好处给她们家了,她想法设法接近老二,不就为了这个吗?要什么我给她!趁早打发了,天下太平。那样子妖里妖气的,我看着就烦。」
//
京城从来没有一个冬天,令且惠觉得如此的轻柔,一晃眼就过了。
大三下学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比前两年更加忙碌的学习,就是在她五月生日那一天,沈宗良送了她一匹马。那是一匹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的汗血马,浑身淡淡的金色,看上去高大漂亮。
那天晚上,沈宗良为她在山庄里开party,请来了她的大半个同学圈。
因此,和她一道念过书的都知道了,且惠交了个很不得了的男友,是沈小姐的叔叔。
她自己也是临时被通知,换好礼服,坐车就去了。且惠一到,切了蛋糕以后,天空炸起绚烂的烟花。
且惠被噼啪声吓得,捂住了耳朵缩在沈宗良怀里。
她大声问:「不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吗?」
沈宗良抱着她,附在她的耳边说:「这是郊区,而且,我提前申请过了。」
「怎么招唿也不和我打啊?」且惠轻轻瞪他一眼,「害得我被蒙在鼓里,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往她耳朵里吹热气,「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会列出一百条理由来拒绝,我不想听。二十岁是人生一道坎儿,需要隆重一点,不然压不住寿数。」
且惠不想听这些封建迷信。
她笑:「就你知道的多。」
那匹马到了最后才被牵出来。
再比别人沉静,也到底是个没经过什么世事的孩子。
且惠哇的一声挣开沈宗良,提着裙子跑到它身边,伸出手小心地摸了又摸。
沈宗良跟上了,从背后圈住她问:「喜不喜欢?」
「嗯,这得提前很久吧,要签合同,要空运,又要过海关的。」
「你管这些呢,喜欢不就行了。」
且惠也不管人多不多,转了个身抱住他,「我喜欢,沈宗良特别喜欢。」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像样的生日了。董玉书记得,就给她煮一碗面,在碗底多卧一个鸡蛋,不记得也就算了,妈妈很忙很不容易,她不会主动提起。
此刻,她豁出一个开怀的笑,也含着泪。
沈宗良屈起手指擦了擦,「走,我带你去骑一圈。」
且惠懵懂地张嘴:「可以吗?我不是很会。」
「我会,你坐上来就好了。」
「嗯。」
他们在一众惊羡的目光里,缓慢共乘着,消失在月色下的草地上。
周覆最先回过神,举了举杯子说:「咱们喝咱们的啊,开了这么多酒呢。」
杨雨濛只喝了一口,就全吐在了杯子里,「我呸!这酒怎么是酸的。」
「你口水是酸的吧你!」幼圆没忍住怼了过去,「这香槟还不好喝嘛?」
唐纳言笑了,「老沈是个最讲影响的人,为了他家小惠也破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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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一笑值千金嘛,他规矩了那么多年,偶尔这样也没什么。何况请的又不是什么商贾之流,也不存在利益输送,没事的。」
唐纳言抬头望一望天边的缺月,「是这个道理没错,这么点排场,也没多大的关系。可我怎么总觉得......」
周覆手里端着酒,回过头看他,「觉得什么?」
「算了,不是什么吉兆,不说了。」
「那就喝酒吧。」
沈宗良带且惠骑到了一片小山丘上。
视野豁然开朗了,远处青峰的轮廓若隐若现,微风吹起她绵软的裙摆。
他弯下脖子,蹭了蹭她的脸,「你好热。」
「嗯,我喝了好几杯呢。」且惠闭上眼说。
沈宗良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嗤的一声,「那晚在冯家的园子里,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哪儿来这么一个仙女。」
且惠向后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但你教训仙女了,你说不喜欢女孩子喝酒。」
「怎么你这么会断章取义啊?」沈宗良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明明你先说不喜欢我抽菸。」
她说不过,就开始撒娇,「那你就不可以让着我吗?」
「我让,早知道有一天是这样,我一定让。」
且惠忽然扭过身体,「是哪样?」
沈宗良捧起她细白的脸颊,深深吻下去,「就是一天都离不开你,这样。」
他的吻太温柔了,舌尖湿热而温软,且惠以为含到了他怦怦直跳的心脏,连她的心跳也乱了。
在酒精和荷尔蒙的双重刺激下,她被吻得晕头转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晓得耳边吹过的风很轻柔,由温热变得滚烫,也许那也不是风,是沈宗良的吻。
她去摸他的嘴唇,他的喉结,顺着他胸口的位置,哆哆嗦嗦地贴上去,脖子和身体弯折成两个维度,难耐地唔哝了一声,「烫,好烫。」
也不知道她指的是上面还是下面。
沈宗良去吻她的脸,接下来是唇瓣和水淋淋的舌尖。
他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但外面不能脱衣服,我抱你回去。」
这种克制的情况仅限于在室外,一回到山庄的独栋别墅内,沈宗良的行径就不大成文了。
他反锁上大门,窗帘紧闭的偌大客厅里,他把且惠拖到那张又空又软的真丝地毯上,全凭自己高兴,摒弃掉身上谦德有度的君子之仪,大脑被那些混帐念头占据了上风,痛快地做了个尽兴。
且惠的身体柔韧性很强,被他按着性子摆弄出各种姿态,细声呜咽了一整夜。
她的二十岁就在这座翠英如盖的山庄里悄悄来临。
第二天,且惠睡到了中午才起来,身边空空的。
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她穿好衣服就去检视客厅。
记得被抱上楼前,那张昂贵的地毯已经不能看了,到处是狼狈的水痕。
且惠匆匆跑下来,果然,已经换过了一张新的。
她脸上一红,走到开阔的庭院里,坐在沈宗良身边。
和风丽日,他手上端了杯咖啡,正在悠闲地看报纸。
「起来了?」沈宗良推过一杯茶给她,「润润嗓子。」
她抱起来喝了,「地毯是谁换的?」
沈宗良说:「当然是服务生了,总不会是我。」
且惠绞了绞两根手指,「那、那岂不是这里的服务生都知道,知道......」
「知道那都是谁留下来的吗?」沈宗良一本正经地问。
她气得在他腿上拧了一下,「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宗良心情大好地笑了,折起报纸,「放心,这里也没人会说的。起得够晚的,吃东西吧。」
且惠拿起一片三明治,瞪了他一下。
那也不知道是谁,作闹了大半夜还不够,都洗完澡了,把她放到床上以后,又抱起她的腿把脸埋进去,吃得她小声哭着,脸困在枕头里咬自己的手指。等闹够了,就来握着她,每一下都顶在要害点上,精准无误地,让她叫都叫不出声。
她看了一眼那张报纸,颜色发黄,不像是新的。
且惠拿近了点,直到「第一秘书钟禹平」七个大字跳进她的视野。
她勐地抬头,「这是我爷爷写的文章?」
沈宗良嗯了一声,「很多年前的旧报纸了,但还是有深远意义。就比如你爷爷这篇,指导现在的秘书工作也不过时。」
且惠不懂他说的,她只是觉得很珍贵。
她说:「沈宗良,你能把这张报纸送给我吗?」
沈宗良好笑道:「你喜欢拿去就是了,我什么不给你。」
且惠小心地折起来,吸了吸鼻子说:「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太小了,都没留下他什么东西。」
他颳了下她的脸,「以后再有的话,我都给你收起来,好不好?」
且惠很高兴,蓦地一眼瞥见山坡,想起昨晚的事来,脸色一变,抓了抓沈宗良的胳膊,「马,马没骑回来。」
沈宗良还当怎么了。
他哼笑了声,「早安顿好了!等你想起来,它都跑回土库曼斯坦老家了,真是。」
第53章 插pter 53
那一年的五月, 她的日子过得浓墨重彩,且惠后来想起来,曾一度认为, 她一生的黄金岁月,都落在了二十岁那年,初夏时节的微风里。
六月份且惠很忙,撇开期末考试的压力不管,还有妈妈不时的远程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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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页
董玉书认为, 她要申请学校,这个暑假就该找个外资律所去实习,着手准备入学申请,顺便打磨出一篇好的written work(书面文稿), 尤其申牛津的话,这一项是占了很大比重的。
单就实习而言,且惠是没意见的,但她有更心仪的律所, 也已经投了简歷。
无奈董玉书逼得太紧了,她实在骗不下去,只好按妈妈说的来办。
期末考试后的两天, 幼圆来西平巷找她,带了一盒鲜肉月饼。
且惠午睡刚起, 头髮乱蓬蓬地披在肩上,穿了条黑色系脖裙子,后背开到了中间位置,掏出一双纤细的手臂。
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圈椅的边沿, 聚精会神的,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幼圆走进书房里,蹑手蹑脚,想故意吓一吓她。
但且惠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早看见你了,懒得作声而已。」
她觉得没劲,看了看电脑上那排蚂蚁大的英文,「不都考完了吗?怎么还浴血奋战的架势啊?」
且惠往耳边捋了捋掉下来的长鬓髮,「我妈让我准备入学材料,我在写呢。」
幼圆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准备申哪几个学校啊?」
「就一个,牛津。」且惠朝她吐苦水,「什么n a又n b的,没那么多功夫瞎捯饬,也就董老师觉得,我能一手抓实习一手抓入学,还两手不耽误。」
幼圆说:「只申一个的话有点悬吧。」
「我一不是学院第一,二没有出国交换的经歷,三拿不到推荐信,申不上才是正常的。也就做样子给我妈妈看,世界名校对我的资质存疑,这总怪不到我身上吧。」
且惠掰着手指头,说的又气又急,把幼圆都逗笑了。她说:「推荐信好办哪,以您现在这份荣宠,让小叔叔去弄啊,他出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打住!」且惠严词拒绝,「我不会和他说这个事,你也不要说。」
幼圆大胆猜测,「你不想出国是为了留在他身边吧?」
窗边的三足鼎里冒出裊裊香菸,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
「是为了不和他有什么利益牵扯,留下一辈子打不清的官司。「且惠看了一阵廊下乱飞的画眉,才慢吞吞地说:「反正毕业了,我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幼圆怕她伤心,故意噢哟了一声,「想这么清楚了?」
且惠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干嘛来了?」
她说:「你冯妈妈从江城出差回来,给你带的鲜肉月饼,尝尝吧。」
且惠拿起一个咬了两口,手掌托住往下直掉的渣儿,「嗯,真好吃。」
吃完,她拍了拍手,抽出纸巾擦了擦。
幼圆拖着她出去,「这附近公园里有家咖啡店,那儿的甜品巨好吃,你陪我去嘛。」
且惠不肯动,她指着电脑屏幕说:「我还没写完呢,哪有空去喝什么咖啡,叫来家里吃吧。我让隋姨去.......」
幼圆打断她,伸手关上了她的电脑,「你整天都不出门,看看你身上这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
「......行吧。」
她就这么被幼圆拐出了门。
这家店环境很不错,下午客人很少,四面荷风。
且惠抹了一勺鱼子酱在司康上,尝了一口,味道还过得去。
「沈总上班去了啊?」幼圆舀着一调羹荔枝冰,她问。
「他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且惠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披星戴月的,就算在京里,也没有一天在太阳落山前回来过。」
幼圆点头,「最近又出差了吧?要不然你也不能这么清闲。」
且惠说:「走了五天了,反正我上一次见他是三天前,在新闻里,他戴着安全帽,威风凛凛地走在前面,领着人在港口检查船只呢。」
「他在上升期,人又精明干练,上面难免会多倚重他一些。」幼圆用纸巾蘸了蘸嘴角,「我爸说的,等老邵退下来,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
说话间,魏时雨和一帮姐们儿说笑着进来了。
在这类的事情上,姑娘家总是嗅觉格外敏锐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了窗边那个白得晃眼的小姑娘,心里就不舒服,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直到身边人提醒她说:「这就是钟且惠,沈先生养在身边的那个。」
魏时雨皱了皱眉,在见到真人之前,她有过无数的设想,以为能叫他沈宗良看上的人,该是沖淡素雅的,这才符合他脱俗的审美趣旨。但眼前这一位,已不是这样简单就可以形容。
她坐在那里,穿着条单薄的春裙,撑着头在搅咖啡,身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绿植,她就这么恬淡沉静的,从环境里跳脱出来。
魏时雨笑得怪异,「是吗?去看看。」
挑事的人又怕出事,忙拉住她,「还是别去了吧,让沈先生知道不得了。你没看她过生日的晚上,那个四海来潮的阵仗,估计疼女儿也就到这程度了。」
听完她的描述魏时雨更光火了。
那日她没在京,只是听晋丰那小子说了两句,讲小叔叔如何排场大,京中有头脸的人物都到了。等她一来,连魏晋丰也不敢讲了,但从这两句已经能听出来,沈宗良有多么爱重她。
她晃开了胳膊上绕着的手,「那我更要去打个招唿了。」
魏时雨就想看看,自己拿热脸贴了五六年的人,他宝贝的女孩子究竟圆还是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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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页
还是幼圆先看见了她,甜甜地叫了句魏姐姐。
桌边的且惠也跟着转头,礼貌地点头微笑,说姐姐好。
她的声线轻柔、温和,和她落在别人身上的目光一样,丁点莫名的敌意也没有。
但魏时雨知道,这个钟且惠一定也听说了什么。
比如总央求母亲撮合他们,嘴上说着当朋友处着就好,暗地里却花招百出。
冯家的和她走那么近,钟且惠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只是不冷不热地眺过来一眼,便平静地挪开视线,不知道是无心恋战,还是根本不拿她当对手,认定她必输无疑。
她好厉害,被沈宗良这样宠,整个人松弛而坦荡,拿什么都不当回事。
魏时雨怔怔站在那里,心中怀着一股无处发泄的嫉妒。
难过的是,钟且惠只和她打了个陌路招唿而已。
她忽然就出门走了,走到洒满刺眼阳光的草坪上。
身后是朋友们的叫喊,「你去哪儿啊时雨,那边好晒!」
「你们不要管我!」
幼圆看热闹般地咬吸管,「怎么了?突然受什么刺激了。」
「不知道啊。」且惠耸了耸肩,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推过去一个碟子,「你吃一下这块舒芙蕾,好软。」
她们在公园里消磨到傍晚,尝了各种各样的茶点和果汁,索性晚饭也不要吃了。
且惠送她上了车,拎着她的黑金小方包,慢慢踱回胡同里。
没走两步,就看见一位认识的老者挨着墙根坐了,前面摆了一个竹筐。
且惠过去和他问好,在这里住久了,才知道还有这么些旧相识在。
金爷爷过去是钟禹平的司机,在后勤岗位上退的休。
按说有一笔固定的退休金,晚年生活是不必愁的,但他的儿子前年生了重病,花掉夫妻俩全部的积蓄也没看好,撒手走了,留下一屁股债,和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剧。
她叫了句爷爷,然后蹲下来,「今天又是什么呀?」
金爷爷说:「是我自己种的葛根,小小姐喜欢的话,拿袋子装一点吧。」
且惠想了想,问:「是不是可以做成粉沖水喝的那个?」
「对对对,很养胃的,你爷爷在云南的时候,他每天都喝。」
「我喜欢,你全卖给我好不好?多少钱一斤呢。」
金爷爷怎么都不肯收她的,抖着布满细纹的手去扯袋子。
且惠拿出手机,扫了一千块给他,提起竹筐,「连这个也给我吧。」
他在身后大喊:「不要这么多钱,小小姐,你回来!」
等到他的老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金老爷子把手机亮给她看,「咱们挖的葛根,小小姐扫给我一千,那么几根东西哪里值了?」
他老伴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小跑着消失在拐角处。
她嘆了口气,「哎,她们钟家人都心眼好,老秘书长也是,就是好人不长命,可怜了小小姐。」
且惠跑了一段路,确定金爷爷不会追上来后,扶着胸口,手撑在墙上歇了一会儿。
这时候,徐懋朝从街边骑车过来,看见个娇喘微微的女孩子,站在路边休息。叮铃一声,他摁了摁铃铛,「心脏病犯了啊?邻里邻居的,要不我送你去医院?」
且惠放下手,回头瞪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你说话没人爱听吗?」
「是吗?!」徐懋朝故作吃惊的样子,「我以为大家都挺爱听我讲话的呢。」
天长日久地处下来,徐懋朝发现他越来越爱逗她说话了。
且惠愈是冷淡,他越要找点话题跟她搭腔,哪怕是惹她生气。
当然了,得是小叔叔不在的时候。
且惠不想理他,挽着竹筐继续往前走。
徐懋朝扯了扯嘴角,骑着车追上她,「这么重的东西,你能提得起吗?要不要帮你。」
胳膊确实有点酸了,她换了只手提着,说:「不用。」
「拿来吧。」徐懋朝直接伸手去抢,「细手细脚的,你还逞上强了。」
这么用力一弄,且惠手腕上被他刮出一道红痕。
她嘶了一声,徐懋朝伸长脖子去看,「没事儿吧您?」
他看着她莹白如纸的肤色,上面一道痕迹,像雪地里坠落的一枝红梅。
徐懋朝心想,就怕这个病秧子弱不禁风,他都没敢使劲,结果还是弄伤她了,这怎么搞的,小叔叔那么精壮一个人,她能受得了?想到这里,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声。
听见且惠说:「不要紧,你喜欢拿着就拿着吧。」
她不明白,这公子哥儿怎么找上她的麻烦了,像和她过不去似的。
明明已经很让着他了呀。
徐懋朝扶着车子,和她并排走着。
他说:「我上次回去找毕业照了,你说我们是同学,我没看见你,骗我的吧。」
且惠深吸了口气,「我没毕业就转学了,当然看不见。」
他又问:「你这么喜欢待在这里,暑假也不回家吗?」
「过两天要去实习了。」
「哦。」
沈宗良就是这个时候下车的。
他从另一条路进来,看见两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人,说着话走过来。
两个人说笑着,从绿荫底下走到了落日斜晖里。
沈宗良站在那儿,无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也清楚且惠不可能跟徐懋朝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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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页
但他就是感到心痛,一种前所未有的,软弱而无助的心痛。
他在这副场景里,仿佛看见了将来且惠恋爱结婚的预演,她这么聪明可爱,无论嫁给什么人,都会得到她丈夫的珍爱。而他这个大她许多的中年人,或许只是时间尘埃里的一粒沙,註定湮没在岁月史诗中。
相差过大的年纪始终是他跨不过的一道坎。
沈宗良怀着这样自馁的情绪,深深地吸了口气,快步走过了台阶。
等到且惠回来,装作还是刚见她的样子。
「小惠,让我看看。」他坐在那把黄杨木圈椅上,慢条斯理地问她说:「你又捡了什么回来?」
且惠有时在胡同里乱逛,买些新奇东西。
上一次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朵蒲公英,两只手捏着藏在背后,他一跟她说话,猝不及防地拿出来对着他吹了一口,弄得他半天睁不开眼睛,她还站在旁边笑。
几天没见他了,且惠还真有点想。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把竹筐放在桌子上,急急地走了两步,张开腿,抱着他的脖子,小朋友一样坐在了他身上。
且惠的背软塌下去,在他身上拱成一座小桥,脸紧紧贴着他。
她也不说想他,就事论事地回答问题,「这不是捡的,是买的金爷爷的,他年纪大了不容易,我想给他钱,他又不要,就时常买他一点东西。」
沈宗良怕她摔着,伸手箍住了她的腰,「是你爷爷的那个司机?」
且惠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里,「是的,他上次跟我说,申请困难补助没批,这不是符合条件就能领的吗?为什么他们家不可以,你能去打听一下吗?」
沈宗良音色低哑地嗯了声,「好,下周我有点空,过问一下这个事。」
什么都还没做,只是蹭了蹭他的脖子而已,她就悄悄地脸红了。
且惠抬起头,眼珠子碌碌转着,「谢谢。」
沈宗良笑了下,看了一眼她飞满红晕的脸颊。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黏,像煳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喜欢被她这样看着,渴望被她这样看着,身体和心理都是。
不知道再过几年,她还肯不肯这样看他。
平生第一次,沈宗良从头到脚怀疑起了自己。
他的喉结急剧滚动了下,「小惠乖,帮我把眼镜摘掉,我手不方便。」
「不要。」且惠低了低头说:「这是在前厅呀。」
这是风雨欲来的徵兆。沈宗良每次叫她摘眼镜,要不了五分钟,两个人就要滚到床上去。
沈宗良大力捏了捏她的背,吻住她小巧的耳垂,「那我们回房间去,好不好?」
金黄的日光穿过纱窗透进来,卧室里没有开灯,博古架上雨过天青色的汝瓷瓶,开出两朵花苞的碗莲,被沈宗良撕开扔在墙角的裙子,一切都蒙在黄昏的雾霭里。
他在昏昧中感受着柔韧细腻的身体,什么循序渐进,什么张弛有度全都丢到了脑后,他做得疯狂且暴戾,几度把且惠逼到神志崩盘的地步,她绷着脚尖哭叫过后,昏聩地来吻他,像某种轻柔的安抚,但得不到一点良性回应。
沈宗良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他把因为看见他们走在一起,脑中无限滋长的嫉妒,和在她身上一切的不自信,包括对未来种种的不确定,对准了敏感的地方,非常用力的,一下下推进那份狭窄湿热里。他被她缠绕包裹着,咬得格外紧,头皮刺激得发麻。
十几次勐烈的失神过后,且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了。
只晓得什么荒谬的称唿都通通喊了出来。
小叔叔,爸爸,老公,她乱叫一气。
那天进了卧室以后,且惠没再出来过。
她第一次,被允许坐在床上吃晚饭。
以前沈宗良还有底线,只是让端到卧室里来。
月过中天,她靠在床头,视死如归地喝着她日常的中药。
且惠终于忍不住说他,「您每天让我调理身体,就是为了这么造次啊。」
「偶尔一次,原谅我。」沈宗良小心地赔礼道歉,「再睿智的长辈,也有失态的时候,何况我一点都不。」
她哼了声,「有什么用,你下次还是敢。」
过程太激烈磨人并不好,且惠的身体根本消受不起。
休息了这么长时间,她说话还是带着喘,腿又软又胀,无法下地。
沈宗良保证说:「你身体还是没好全,我不敢了。」
且惠嘟囔,「我还有简歷没投呢,这下好了,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出于愧疚大包大揽,「直接列印出来,把律所的名字告诉我,我来给你投。」
「算了吧,你去拿给人家,别把人吓死。」
第54章 插pter 54
深宅里的夜很静, 偶尔从巷口传来几声绵软的猫叫,洒在初夏的月光里。
吃完药没多久,且惠就歪在沈宗良的怀里, 睡了过去。
沈宗良看着她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把眼睛闭上了,带着满脸的疲倦。
因为他们上一秒还在认真地讨论,究竟要去哪个律所。
既能让且惠学到本事,对她的职业发展有裨益, 也要让她的妈妈满意。
且惠常在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会不会不高兴?」
她好像很怕她的妈妈不高兴,或是对她有丁点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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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理解,相依为命多年的母女俩, 难免感情特殊。
他手脚很轻地,把她放在枕头上。
沈宗良摆好她的背,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香气,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
他拨开她垂落半边的头髮, 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胸口、脖子上斑驳的指印。
知道她皮肤薄,身体也不是很好, 沈宗良每次都很克制地不去大力揉她,免得弄出伤口来, 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像今晚,且惠带着一身性/爱后的痕迹入睡,就是少数的例外。
他低下头, 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再说了一句对不起。
且惠在梦里咕嘟了声, 听不清是什么,但她压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沈宗良只好这么侧着身子,一手抱着她,一手继续做调研。
比较完律师队伍,又去比较薪资待遇、办公环境,他当年留学择校,也不过就到这程度了。
最后他挑中了瑞达国际律师事务所,1940年在纽约成立,被vault评为美国最有威望的律所,尤其他在京分所的负责人,是沈宗良的同门大师姐,叫戴永利。
于是,他像个为女儿前程奔忙的老父亲一样,在深更半夜,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好,拿起手机给她打点实习,不惜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
戴永利是个急事急办的性子。这么晚了,她仍守在律所加班,看见沈宗良的信息,立马打了个电话回来。
沈宗良一边拍着且惠,小声且言简意赅地把事说了,那头答应的很爽快,让且惠下周一直接过去。他觉得不妥,还是按流程投简歷,再面试,最好有个正式的offer通知到且惠,免得落人口实。
最重要的,他是怕且惠知道后,会怪他在背后托人。戴永利也没多言,完全同意后,说明早就把这一项布置下去,她麻利地把电话挂了,又投入工作里。
沈宗良放下手机时,且惠在他怀里扭动了两下,他又赶紧拍了拍,拍着拍着,自己都被这样的如履薄冰吓到,摁着眉骨笑起来。
隔天且惠睡到很晚,快十点才伸了个懒腰,差点摔到地毯上。
她坐起来,木木地发了一会儿呆,下地时,腿间勐地疼了一下。
且惠赶紧扶住了床,她一步步走到浴室里,去洗漱。
再出来时,换了一套鹅黄色的绉纱长裙,很是柔美的样子。
她到书房去找沈宗良,周末他那张长书桌上,永远都备着她的早餐。
且惠拈起一块点心吃了,又喝了口奶,她看了一眼电脑,「这是我的简歷?」
「我的免冠彩照好像也不长这样。」沈宗良面无表情地改着文档,输入他认为重要的信息,「你这些无关紧要的社团活动,点缀一下就得了,完全没不必写这么多,没有一个用人单位会看这些。」
她不服气,放下杯子说:「那是我的才艺,我确实是文艺部部长,而且主持过很多次晚会,连写都不能写了吗?」
沈宗良扶了扶眼镜,「你要是去应聘空政歌舞团,那这话当我没说。」
「......」
且惠坐在旁边,看着他把简歷投给了瑞达的人事部。
她呀了一声,「就别自取其辱了吧,瑞达怎么可能会要我?我们学校的硕士也不一定录得上,哪怕是个实习生。」
沈宗良合上电脑,累得闭了闭眼,「瑞达是不错,但也没有到高不可攀的份上。你雅思考了8.5分,口语比一般人要好,这是你的优势。」
且惠心想,试试就试试吧,又不折损什么的。
她小丫头一样给沈宗良捶了捶肩,「您辛苦了。」
沈宗良包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揉了揉。
他说:「这儿更疼,你要有心就揉这里。」
且惠伸出脑袋看了看,「你胸口怎么了?」
「昨天你压在我身上睡了半夜。」
「啊,我一直都没有睡相的,不好意思。」
她还真是什么都信。
沈宗良为她认真道歉的样子感到好笑。
他把她拉到腿上来坐,抵着她的额头问:「好小乖,身上还疼不疼了?」
问到这里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昨天傍晚。
还没挺动几下腰,她就攥着他的衬衫领口,蹬着腿泄掉了。身体越到后来越敏感,光洁平坦的小腹被顶出弧度,每当他有节奏地、完整地进出一次,小惠就像是要喘不上来气。
因此,沈宗良藏在眼镜背后的、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分外深。
且惠点头,「感觉哪儿都酸,走路不能迈太大步,出门肯定是不行了。」
沈宗良想了个办法,他说:「要不然把家里的轮椅再拿出来用?」
「......你自己坐吧,我可不要。」
她说完就要离他远远儿的。
沈宗良拉住了她细长的手臂,「别走,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嗯。」
且惠换到了他的位置上,握着笔在临《寒食帖》。
沈宗良看了一会儿,指出她的问题,「苏轼的字形结构啊,尤其这一篇,它是非常新颖独特的,你抛钩收笔的时候,记得要.......」
说到一半,发现身前的小小人儿正瞪着他。
沈宗良停下说教,捧着她的脸温柔地问:「怎么了?不能说是吗?」
且惠气道:「啰啰嗦嗦的老头子,没有人会喜欢。」
「老......」沈宗良不敢相信他听见了什么,「你说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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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天才为这个伤怀,今天亲口听见她说,一时更难以接受。
她又扭头去写字,「嗯,总之你看着我写,不许说话。」
「好好好,你写你的。」
但精于此道的沈总,真的见不得人糟蹋这样的名帖。
他索性握住且惠的手,一言不发的,牵引着她写了起来。
且惠把脸转过去,在他脸颊上蹭动两下。
她说:「你住我楼上的时候,也这样教我写字。」
沈宗良说:「那个时候你还很怕我,一口一个沈总的叫着,现在完全不了。」
「那也你怪你自己呀。」且惠眼睛盯在他起落的手势上,「谁叫你那么惯养我。」
他停了笔,笑着睇了她一眼,「你还知道!」
且惠侧了侧脑袋,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但是我也很爱你呀。」
「这是能用但是的句型吗?」
「怎么样,我就用了。」
沈宗良对她总是无限包容,「你用你用,该吃饭了,今天要吃什么?」
「就在家里吃吧,我不出去了。」
「也好。」
收到offer的那天,且惠正和幼圆在雷家的球场上比划。
她的高尔夫是沈宗良教的,起步是晚了点儿,但架不住她悟性高,又有个好老师。
幼圆说:「今天我赢了的话,怎么说?」
「上次我赢你的奖励还没兑现呢,你还问......」
还没说完,手机就叮的一声,进来一封邮件。
且惠摘了手套去看,才读了两行就两眼放光地欢唿,「哇!」
旁边的雷谦明看过来,「她无缘无故地哇什么?」
徐懋朝边挑着球桿,笑了下,「你管呢,她愿意哇就哇,估计实习的事吧。」
胡峰也笑,「你都对她这么了解了?」
徐懋朝抽出一根合适的,说:「她不就一心扑在那上面吗?这还用了解。」
魏晋丰为姐姐鸣不平,随口接道:「还有日夜缠着小叔叔,都是她拿手的。」
徐懋朝啧了一声,「你他妈说话还能再难听点吗?」
「我说她关你什么事啊,」魏晋丰针锋相对地顶回去,「你是她什么人,用你急成这样!」
徐懋朝语塞了一阵,恼羞成怒地把球桿掼在地上,「你再给我说一遍!」
「干什么,又想打架,来啊!」
魏晋丰一撸袖子,两个人就又扭在了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旁边又没一个镇得住的,拉了半天才拉开,二位事主脸上都青了一块。
这场架打得所有人一头雾水。
徐懋朝动完手,骂骂咧咧地就走了,留下一众人议论纷纷。
只有雷谦明和胡峰互相对视了眼,笑得古里古怪的。
幼圆看了半天,「他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且惠也同样不明白,她正高兴呢,那边莫名地闹开了。
她直蹙眉头,「是啊,突然间就挥拳头了。」
幼圆摇摇头,「神经,不发癫他们就不能过日子了。」
「打球吧,我们也管不了。」
「嗯。」
当晚在家吃饭,周覆和唐纳言也在。
他们谈事情的间隙,沈宗良不时给且惠夹着菜。
但她匆匆吃完两口饭就撂了碗。
隋姨端着汤进餐厅,差点连人带托盘被她撞翻。
还是沈宗良喝了一句,「站住,把汤喝完了再走。」
且惠小声对隋姨说对不起,又乖乖回了座位。
她摸了摸肚子,「很饱了,我今天不喝可不可以啊?」
「你吃了几粒米啊就饱了?」沈宗良用眼神示意隋姨盛汤,「专门为你炖的补汤,你不喝谁喝?」
且惠看见补汤就想吐,她撅起唇,「可是我真的喝不下了。」
沈宗良替她吹了吹,哄她说:「你今天喝完,我让他们这周都不再炖了。」
「真的吗?你不骗我。」且惠翘起小拇指,「跟我拉钩。」
他拍掉了她的手,「我说不会就不会,喝吧。」
隋姨笑说:「小姐有什么事吗?怎么急成这个样子。」
且惠喝了一口,「我明天要去实习了,隋姨,开心吧?」
看见她那个孩子气的模样,沈宗良笑着低了下头。
他搅动着小碗里的汤说:「是啊,钟小姐翅膀硬了,马上就要飞出家门,就用不着我们了。」
听见这种没来由的丧气话,周覆坐在位置上笑了下,和唐纳言互相看了一眼。
这是有多担心小女友从他的金笼子里飞走后,就不再回来了啊。
「侬哈港巴港。」且惠气得江城话都说出来了,「隋姨,不要理他。」
沈宗良说:「好了,把汤喝完再去试你的衣服。」
她把一碗汤喝得精光光,碗底都亮给沈宗良看,「喝完了哦。」
沈宗良拿下巴点了点门外,「去吧,慢点儿走,不许跑。」
「嗯,你们慢慢吃。」
且惠走了以后,唐纳言才放下筷子说:「我看沈总将来带女儿不会差的,经验不要太足了。」
周覆玩笑说:「你要不然哪,就给你的心肝儿上一道保险,省得天天担心了。」
沈宗良嘆了声气,「我有时候,真是想带着她回美国去,随便找份工作过完这辈子算了,不管这一摊子事儿了。」
唐纳言环顾四周,不知道在找谁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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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为震惊,「我以为你玩玩闹闹,新鲜劲儿过了就算了!老爷子要还在的话,听见你说这种话非大动干戈不可,为个女人连基业都不要了。」
周覆也劝上了,「现在这局面,是你爷爷用功勋换来的,由老爷子保下了前五十年的风光,现在是你大哥续上了,再过十几年他也要退下来的,你再一走,这青黄不接的,沈家还能靠谁庇护啊?」
「别煳涂了你,沈家三十年的饭不是白吃的,这个道理连徐懋朝那小子都明白,他玩儿归玩儿,大事上还是听家里安排。」
沈宗良听得头疼,「行了行了,就这点门门道道我还不明白?用得着你俩来说!」
送走了他们,沈宗良独自站在院子里抽菸,头顶是昏红月光。
月洞门外幢幢黑影,四下沉水般的寂静,只有风吹动凤尾竹的沙沙声。
他心里明白,就算他能放得下,退隐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美梦,小惠未必肯的。
她还这么年轻,世界都还没走完三分之一,哪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
也许等她有一天阅歷足够了,长了几年岁数,对这个庞大社会探索地更深,就连带着,对他这个老头儿也祛魅了,觉得他沈宗良也不过如此。那么,他能够这么自私的,擅自为她做决定吗?他不能,他没有这个权力啊。
沈总皱着眉头,把积了老长的菸灰折在桌边的珐瑯菸灰缸里。
他绕着池边走了很长的路,直到那股愁绪被风吹走。
然后,沈宗良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他平静宁和地问,「小惠,挑好衣服了吗?」
浴室里传来她的回音,「嗯,我要去洗澡了。」
「好,有事情叫我。」
第55章 插pter 55
在瑞达实习了将近半个月, 且惠才勉强适应了律所的工作强度。她接触到的很多业务,课本上像是讲过,但又没讲得那么明白。
尤其令她没想到的是, 她的带教是所里的负责人,大名鼎鼎的戴律师。
第一天去实习,戴永利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钟且惠,你是来让简歷多姿多彩的, 还是真想学点东西?」
且惠不明白她怎么这么问,难道还有来这儿摸鱼混日子的?
她认真地点头,「我想学着怎么当一个律师。」
戴永利说:「那好,今天开始你跟着我, 先去行政处申请一台你的电脑,然后把我发给你的邮件列印出来,按标准格式校对一遍,格式不懂的话问一问钱律师, 鑑于你是第一次做,下午三点前给我,ok吗?」
这一长串的指令且惠消化了好久。
越到后来, 她越觉得身上有必要带支录音笔,戴老师的语速实在是太快了。
不只是语速快, 且惠觉得她各个方面都令人佩服。
戴老师总是能在浩如烟海的文件里,迅速找到她想要的那一份。手头上几十件待处理的事情,能一项一项地提出解决方案,并迅速执行到位。明明凌晨一点还在发邮件给她, 但第二天开早会,戴老师仍能精神奕奕地布置工作。
半夜累得躺在沈宗良身上, 且惠总是说:「原来当一个成功的律师,真不是会考试、写几篇优秀论文就行的,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累。」
沈宗良拍拍她的脸,「不是每个法律人都一定要进律所,要看你适合做什么。如果你就是喜欢搞学术研究,当然是留在学校更好。去实习,只是让你体验那份职业,最后要不要留,取决你自己。」
且惠似懂非懂地点头,「但戴老师真的很厉害,不管是业务能力还是时间管理,我要能向她一样就好了。」
沈宗良笑:「不用羡慕她,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优秀也分很多种的,将来你未必不如她。」
她忽然爬起来,披散着头髮问他说:「我将来在哪儿呢?」
「告诉我,你想去哪儿?」沈宗良气定神闲地问。
且惠抿着唇想了会儿,说:「不知道。」
她想,总之不会是在你身边。
沈宗良还是那么躺着,他的手指缠绕进她浓密的黑髮里,望着她的眼睛说:「长大了,在心里筹划怎么离开我,是吗?」
霎时间被说中了心事,且惠有一些些的慌乱。
她很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睛,「奇怪,我们不是在说工作吗?」
这个晚上下着暴雨,雨水噼里啪啦搭在窗户上,又蜿蜒流下。
沈宗良的目光转向了天花板,身上一阵寒意,仿佛站在了风雨交加的庭院里。
「因为对我的家庭却步,你以后都不想在我身边了,我有没有说错?」
他的声音是幽冷的,像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冒出来。
且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躺下来,「没说错。」
她望着他的脸时,不敢也不忍心这么对他说话,只好不去看他。
半天了,才听见沈宗良宽和地说:「我理解,那么一个尖酸的沈夫人,你会怕很正常。可是小惠,我要告诉你,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能做主,你懂吗?」
她蜷着身子,很快就点了点头,「懂。」
沈宗良的头枕在手臂上,他笑了一下。
这么快的反应,他都怀疑她是否听清了自己在说什么。
但有些话不得不和她讲明,已经说到了这里,只好再说下去。
沈宗良说:「倘若你要离开我,只有一个原因我能接受,就是你不再爱我了。除此之外,我都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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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页
说到「不再爱我」的时候,沈宗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好像连胃也跟着敏感地痛了起来。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那样的下场很可怜,可嘴上还要装出平静的样子,说这个原因他能接受。
他在这一刻里声线的颤抖,被且惠敏锐地捕捉到了。
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鬼知道她是怎么听清的,但她就是听见了,听见了他的软弱、不舍。
在此之前,且惠逼自己狠下的冷硬心肠,也瞬间软了下来。
她特意和他隔开了一段距离睡,这会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整个人伏在他身上。
且惠吻了吻他的脸,「你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吗?为什么会这样胡思乱想?」
「的确是我的想法出问题了,对吧小惠?你不会不爱我。」
沈宗良紧紧地抱住她,用尽了手臂上的力量,像已经失去过了一次。
且惠被他勒得快窒息了,「对,对,你先松开一点,我没办法唿吸了。」
沈宗良放开她,手却把她的头带到近前,「你今天还没有说爱我,为什么不说了?」
「我爱你,沈宗良,」且惠俯身下去温柔地吻他,「我将永远爱你。」
她没有骗他。
且惠确信,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但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沈宗良闭上眼,沉浸在她给的莫大安慰里。
他的女孩被教得很好,察觉出了他的脆弱和难受,会这么乖巧地来吻他。
卧室里响起轻微的水声,沈宗良明明躺着,吻她的力道却比平时都凶。
且惠软在了他身上,「不是说,明天要赶去开早会吗?」
光是被他这么吻,已经让她浑身打哆嗦,拼命夹紧了腿。
沈宗良用毯子裹住她,「我能起得来,没事。」
虽然是七月份了,夜里空调开得这么低,他还是担心她着凉。
他吻着她的脸,哑声说:「是你自己上来还是要我抱?」
且惠头摇得很剧烈,「我不上去,会弄得到处都是。」
沈宗良抱着她翻了个身,抬起她埋了进去,「那就是要抱。」
且惠在枕头上乱抓了两下,忽然又满又胀的感觉,令她短促地低唿了声,婴儿一样,出于本能的口欲,含住他从后面伸过来的手指。
她被沈宗良紧紧包裹在毯子里,像一只年幼的白鸽被关在罩着黑布的笼中,突然失去方向感,剧烈又惊恐地胡乱扑腾。
没多久,沈宗良俯身吻她的耳垂。
他嗓音沉哑地道歉,「我有点控制不住,小惠,有没有弄疼你?」
「没......没有。」且惠舒服得泪水涟涟,摇头时打湿了他的脸。
除此之外,她说不出了任何话。
这个下着雨的深夜,她在连续性的失神里疲倦地睡了过去,房间里充满暧昧的气味。
天亮以后,沈宗良起身时她是有点知觉的。
且惠迷迷煳煳地问他,「就已经是早上了吗?」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才刚刚躺下去呢。
沈宗良有条不紊地繫着袖扣,亲了亲她,「早上了,我去开会。」
她迷迷煳煳来抱他,沈宗良只好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俯下身,双手揽住她。
且惠柔软模煳地问:「你都没有睡多久,会不会很困?」
他弯着身子失笑,「不会,我没你那么重的瞌睡。」
「路上小心唷。」
周六的会,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有特别重要的事,无非是宣读一些新政策、新精神。
因此,人到的稀稀拉拉不说,还都顶着一张萎靡脸,想到散会后就有文件发下来,更没谁认真听了。后排其他单位的,看前面坐着的主要负责同志都是如此,也愈发散漫。
沈宗良坐在第一排,会议记录本摊在面前,手边一个陶瓷杯和一个玻璃杯,陶瓷杯里泡了茶,玻璃杯装着纯净水。
他西装笔挺,坐姿端正,倒是神采昂扬的模样。
只是听着冗长枯燥的稿子,脑海里时不时的,就冒出一些与会无关的念头。
比如,上面讲到今年「放管服」改革成效显着时,沈宗良低头写了一行字,忽然就听见一声突兀的、柔软稚嫩的叫声。他手上的笔顿了顿,茫然抬头看了眼四周,还是那些人没有换。
沈宗良撑着头,大力揉了揉太阳穴,做了两个深唿吸。
他得承认,不管已经做过多少次,他仍然沉迷于她的身体。和喜欢的女孩子做这种事,看她在身下尖叫着哭出声,咬着他的手腕淅淅沥沥地打湿床单,是真的令人上瘾。
它是一种从身到心的愉悦,攻城略地,无坚不摧,是理智冷静如他,也根本不能抵抗的。说起来讽刺,这种被从前的自己看不上的,认为是女色误事的可笑念头,到现在,没人比他更耽溺其中。
到晚上吃饭时,沈宗良先回家去接且惠。
郭老闆弄了一场荷花宴,就在他自个儿的会所里,请了不少人去。
且惠接了电话,早早地换了一条白绫平底绣宝相花的无袖宋锦裙,端庄也鲜亮。
只是还站在树下和隋姨说话,让车子等了会儿。
等她出门的间隙,沈宗良手肘撑在车窗上,靠在后座出神。
他沉默地想着,车门打开时,一阵幽微的香气坐了过来。
且惠轻柔地开口,「你没有等我很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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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页
「我等你多久还不都是应该的。」
她低头笑,「忽然把我捧那么高干嘛?」
「过来,坐到我身上来。」沈宗良缓缓地朝她伸出手,「小惠,我今天很想你。」
方伯一听这样的对话,熟练地把迈巴赫的挡板升了上去。
安静的车厢内,且惠红着脸坐了过去,「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嗯。」他沉重地阖上眼,轻轻吻上她的脸颊,「你说,我在听。」
且惠被吻得乱了唿吸,她茫然地随着他的幅度转动着脸,「老师跟我说,我的论文顺利发刊了。」
沈宗良宽大的手掌贴在她的腰上,「是吗?那很好。」
且惠委婉地提出意见,「嗯。但是你能不能别亲我了?这件衣服的料子很容易皱,我不想别人议论。」
「这样。」他蓦地笑了声,「那好,我不动你了。」
到了她吃过馄饨的小楼前,进门后不远的那株垂柳下,石桌旁坐了几个人。
沈宗良微眯了一下眼,像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停住脚,对她说:「你先进去,我在外面抽根烟。」
且惠很乖地嗯了一声,「我去找一下幼圆。」
看她的身影穿过池塘边的太湖石,渐渐远了。
沈宗良才抽着烟,慢慢踱到了那桌人身边。
那天球场上的事,他已经轮番听几个人说过了。
一开始是周覆打电话,正事聊完了,说几句别的。
讲起他们这群小辈在打高尔夫,魏和徐两个又干起仗来了。
沈宗良一开始不以为意,掸了掸菸灰说:「又是为了棠因的事?」
「不像。听谦明那小子说,仿佛是为了你家那个水汪汪的小姑娘,这也怪了。」
一桌人聊着聊着就站了起来。
徐懋朝也跟着转身,叫了一句小叔叔。
沈宗良把烟夹在两指中间,伸过去抬了抬他的下巴,隐约还看得见淤青。
被掐住了脸的人,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笑着问:「怎么,小叔叔要给我看相?」
沈宗良也笑,不急不慢地吹了口烟,「我看你目眼外凸,唇白不厚,是个要闯大祸的面相啊,大侄子。」
徐懋朝还要和他嬉皮笑脸,哪知道捏着他下巴的手忽然发力,沈宗良下手极重,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忽然就撇开了他的脸,差点把人也摔到地上去。
他站都站不稳,勉强扶着桌子才没跌跤。
沈宗良拿烟点了点他,「把你那点心思都给我藏好了。」
这个只有他知道答案的哑谜,令他在夕阳里打了一个抖。
徐懋朝心虚地点头,「知道了。」
宴席开始前,且惠和幼圆说了会儿话后,庄新华推门进来了。
服务生上来给他倒茶,还是同样一套流程,问今晚的菜单有没有什么忌口,茶是太平猴魁,需不需要为您更换。
庄新华都摆手说不用,让她们赶紧下去。
相比之下,且惠就要客气多了,至少听完人家说话,然后温柔说谢谢。
他先喝了楼茶润嗓子,看幼圆杯子空了,去给她斟。
幼圆坐他对面,托着腮,十分端庄做作地说了声,「谢谢你。」
庄新华倒茶的手一顿,疑惑的目光看向且惠。
但她耸了耸肩,两手一摊,爱莫能助的样子。
他瘪了瘪嘴,这一回倒没发作,也同样很假地说:「不用谢。」
等他尝了一口那碟银丝卷,再推过来,「吃吧大小姐,郭老闆这儿做得挺好,一点都不腻。」
幼圆还是那副矜持样,用甜美的声线说:「庄公子,你真是太照顾我了。」
这下子庄新华彻底忍不了了。
他指着幼圆说:「你精神没问题吧?还是昨晚走夜路沾上什么了!好好说话。」
幼圆演得上了情绪,摇头晃脑的,「我一直就这样,你可能刚认识我,不知道呢。」
「拉倒吧!」庄新华啐了一口,「你满地打滚的时候我就认识你!我求你了,我做错了什么你直说好吧,别这样,怪渗人的,要不我让我妈来给你号号脉?」
她拍拍且惠,和她调换了个位置。
且惠还没坐下呢,那边就一把掐住了庄新华的脖子。
幼圆尖细着嗓音问:「你做了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数吗?我快被你害死了!」
那样子且惠看着脑仁都疼,像个索命的女鬼。
庄新华也快窒息了,「我不就是跟你爸说,你找了一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吗?我真是为你好,那男的一看就是个势利眼,他配不上你!」
且惠乐了,也不知道势利这种属性,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幼圆这才放开他,气得直捶桌子,「我喜欢他就行了,要你看得上!还打小报告,几岁了啊你,真无聊。」
笑完了,她问幼圆说:「伯父要你和杨先生分手啊。」
她撅着嘴,委委屈屈地说:「总之盘问了我半天,还减了一半的零花钱,不许我晚上总出门了,动不动审贼一样审我。」
说着,越想越气,又指着庄新华骂:「你干的好事!」
庄新华拿出张卡来,「给给给,我的零花钱给你用,好吧。」
幼圆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还算你有点良心。」
她放好卡,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且惠,「喏,给你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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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页
这是在两个月以前,她那场隆重的生日会上拍的照片。
且惠穿着一条雪纱鱼尾礼服,上面缀着大片宝石和钉珠,倒映成点点星辉。上台阶时,高跟鞋踩在了裙摆上,沈宗良端了杯香槟,站在下面几格,弯着腰在替她整理。
这一幕被幼圆捕捉到,疯狂地摁动快门。
虽然且惠连脸都没有露,只有一道薄纱曼影,但她的后背粼粼光泽,连台阶上的影子看起来都像是在笑。
照片且惠很喜欢,央求幼圆洗出来拿给她。
她做事慢,到今天才履约,且惠看了又看,高兴地放进包里。
幼圆问起她实习的事,「怎么样?外资所里能人很多吧?」
「多到令人髮指,他们开会我经常听不懂。」且惠摇了摇茶说:「我就想啊,鄙人何德何能混迹其中?大概戴老师选我的时候是在加班,脑子抽了吧。」
第56章 插pter 56
忽然接到妈妈电话时候, 且惠正在图书馆里写论文,外边是湛蓝的天,寥寥有几朵白云, 天地之间全是澄明。
她从一大堆资料里抬头,心中隐隐不安,明明前天母女俩才打过电话,按常理,董玉书不会和她联繫得这么勤。
且惠轻快地喂了一声, 「妈妈。」
董玉书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说:「小囡,我在外婆的这栋老楼里,门锁密码多少?」
她有点吓到, 慌乱间差点报错,「256......不是,258712。」
董玉书开了门,说:「好, 你下了课就回来,妈妈在等你。」
且惠握着手机愣了很久的神。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妈妈会突然过来?都没有知会她一声。
何况外婆那里, 她自己都很久没去住过,家具都盖着一层防尘布, 妈妈一看就要露馅。
她没敢耽误,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背上书包走了。
且惠连方伯也没敢叫,自己搭地铁回了家。
董玉书手脚快, 已经把这儿收拾的差不多了。
且惠进门时,她拍了拍手上的灰, 「啪嗒」一声,扔过来一双拖鞋。
她悻悻地换上,靠着餐桌把书包放下,「妈妈,你怎么过来也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啊。」
董玉书给她倒了杯水,「不用,我在京里工作生活了十五年,比你熟。」
且惠接过来喝了口,眨着眼,不安地问:「您什么时候到的啊?」
「上午。」董玉书继续擦洗着桌子,说:「先去见了字真,还有你男友的妈妈。」
董玉书是坐高铁到的,冯夫人去接的她。早在去江城出差时,二人就已经碰过头了。
她走了一段路才出来,有点热,特意挑选的长裙料子不透气,被汗黏在背上。
反观王字真,站在车边,只穿了件白衬衫和蚕丝裤,松弛得体。
董玉书想起那些年的酒局,她们光鲜地坐在各自的丈夫身边,闲闲聊着养女儿的心得。至此相交,已近十八载。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的着力度相去甚远,十八年过去,王字真始终如初成少妇时一般,保养得宜,笑容和善。再看看她自己,风霜添鬓,因为长年累月的操持,已经有了老态了。
王字真接过她的行李,「玉书,一路上还顺利吗?」
董玉书笑笑说:「还好。多年不出远门了,还真有点累。」
王字真考虑了下,「那我送你去酒店休息,孩子的事过两天再说。」
「来一趟就是为了她的事,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还是走吧。」
王字真让她先上了车。
在江城出差时,也是董玉书自己找到酒店来的,问且惠的近况。
她不是多事的人,也怕她们母女因此大闹,替女孩子遮掩了一下。
但董玉书来意明确,直接就问:「且惠是不是和沈家的在一起?我以前的老同事跟我说,在西平巷里看见她,进了沈家的门就没再出来,好几次都是这样。」
王字真支吾了一下,「玉书,她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我们当妈妈的,也不必要管那么多。」
董玉书摇了摇头,「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字真,沈家的门槛高得吓死人,就是她爷爷在世也攀不上的,她又拿什么去处理?沈家老二大她那么多,她被人哄骗了都不知道,他们那种人哪有什么真心的,我不信他还能娶我女儿。」
一时间,王字真也没话好讲了。
换了是她在董玉书的处境,丈夫死了,她费尽心血养出一个漂亮听话又上进的女儿,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就搅进了沈家这个深不见底的旋涡里,结果是不必想的,未来也不用谈,只有白白虚掷年华的份,也许还要把名声搭进去。想想她就要急死了。
从江城回来没两天,沈夫人又找上了她,让她请董玉书进京,说有事商量。
王字真和她说了,语气尽量的云淡风轻,说你不愿意的话,我想法子给你推掉。
但董玉书说她要去,关乎她女儿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要紧的。
这场会面很短,沈夫人是从贵太太们的牌局上临时出来的,没说几句就结束了,对于董玉书提出来的,安排好她女儿在牛津的学习和生活,沈夫人甚至感到不安,就这个未免也太简单了点。
但董玉书只是笑了笑,她讲,说了您也不会明白的。
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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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页
董玉书相信,且惠一定是在沈宗良身上得到了她缺失很久、渴望很久的东西,这个年轻的子弟才会这么打动她。
她不是轻易能够袒露自己的人,在江城上学时,全班同学都很喜欢她,但她一个朋友也没有。从小到大,她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幼圆。
虽然且惠没跟她说过这些事,但她也能猜到几分,大概就是怀着一种捨身成仁的悲壮,一天天的和他混在一起。等谈不下去了,就好说好散地离开,所以她认为,完全没有让家里知道的必要。
所有的蛛丝马迹汇合成一点,也不过就是三个字,她爱他,非常爱。
既然如此,以且惠那样淡泊的性子,就不可能和他做什么交换,被心爱的人看轻,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但是女儿不提,董玉书不能不提,她独自挺过的这些年,看了那么多的白眼,就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能为自己争取的时候不去争取,是要悔青肠子的。
董玉书提了,但也只敢提到这个程度为止了。
这已经是拿她们的母女关系在冒险。她能猜出且惠知道以后的反应,一定哭着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把她变成一个势利小人。
就像现在这样。
董玉书坐在她对面,很冷静地跟且惠说完她见过沈夫人后,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泪缀在她的睫毛上,像秋天丁香叶上的水珠,就快承受不住重量,要掉下来。
她颤抖着嘴唇重复,「你跟他妈妈说,要她支付我在牛津的学费和生活费?还要她找校长写推荐信?」
董玉书说:「这对她来说,就是一笔小钱而已,但累死妈妈都赚不到。」
且惠嚯地一下站起来,「那我可以不去牛津上学啊,我能接受回江城读研的。」
「但我不能接受!」
董玉书勐地摔下手上的抹布,扬声沖她喊。
那些没落下的水珠瞬间汇成了小河,从她的脸颊上流淌过去。
且惠哭着瘪起了嘴,「你让沈宗良怎么看我!为了一个破学校,你叫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才不是破学校!钟且惠,这是一份顶尖的学歷,它会给你的人生带来很多东西,比那些你放不下的尊严和骄傲,要有用的多!你还年轻,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等将来他沈宗良抛弃你而另娶一个姑娘,再也不记得你是谁。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为你做了这样的选择!」
且惠紧接着就喊了一句,「这样的选择就是让他认为,我接近他,说爱他,全部都是有目的的!」
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想牛津这张毕业证的威力,满脑子都是关于沈宗良。
且惠觉得天塌了,她在他那里彻底成了个罪人,一滩污泥一样骯脏。
真是小孩子爱说胡话。
董玉书因为她感到可笑,「你要自己在他心目中那么完美无缺干什么?是想他在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一想起你就长吁短嘆,遗憾得不得了?还是每次看见他门当户对却毫无情致的妻子,都能记起你的好?」
「妈妈!」且惠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不用总是强调门当户对,我知道我和他门不当,户也不对。」
董玉书毫不留情地吼回去,「知道你就给我消停一点!不要再发神经了。我还没有跟你计较你骗我的事情,你反倒蛮横上了。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只不过问他们家讨了一点东西,你跟我凶什么?妈妈一个人把你养这么大,难道我错了吗?」
回回都是如此。
每次且惠不听话了,不肯採纳她的意见了,她就要搬出恩情来压她。仿佛这是一道免罪金牌,因为她含辛茹苦地供养了她,就可以为她做任何决定,哪怕是错的,也应该被赦免。
以往的很多次,且惠都会在这句话里沉默下来。
然后擦擦泪,说我回房间写作业了,这是她妥协的表示。
但这次且惠没有再这样。
她隔着一张长餐桌和妈妈对峙,尖起悽厉的嗓音说:「你问他们家讨东西,还不如让我从楼上跳下去!」
董玉书抖动着面庞,她不敢信,不敢信她一向温和的女儿对她这么说话。
她眼尾酸得溢出水花来,颤声说:「钟且惠,你不要搞错了,我是为你好。女孩子只有学歷和事业是靠得住的,男人你就不要想了。」
且惠仍倔着脑袋,「您不要混淆概念,我什么时候说要放弃学习了?也从没有想过靠沈宗良,但您不应该这么独断。」
「是,我独断。」董玉书有点喘不上来气,捂着胸口坐下,指了指门外,「那你现在去告诉沈宗良,都是你那个功利的妈出的主意,你还是清白单纯的。去吧,赶在他妈妈和他笑话你之前。」
她听后,哭起来委屈得更厉害了,「我怎么可能那么说!」
看董玉书脸色越来越苍白,且惠泪眼婆娑地,跑到董玉书身边,「妈妈,你没事吧?」
她紧皱着眉头,戳了一下沙发上,「我包里有瓶硝酸甘油,你帮我拿来。」
且惠擦擦眼泪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全倒出来,找到了药又跑过来。
董玉书倒出一片来吞下去,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
且惠守在身边,「妈,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吧。」
她摆摆手,「不用,最近有点心绞痛,吃了药就好了。」
「你以前也没有这个毛病啊。」且惠握着她的手问:「是不是教补习班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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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页
董玉书说:「知道你的事情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你说呢?」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且惠的声线软了下来,「而且,我都打算了要和他分手。」
董玉书反握住她的手,几乎是苦苦哀求,「既然要分手,那你就听妈妈的,不要那么在乎他了,好不好?」
但且惠还是没松口,「不说这个,我先扶你去床上休息。」
「我不去!你也不要扶我。」董玉书一下子又推开了她,「你不肯去国外读书,我的死活你就不要管了。」
董玉书颤巍巍的,扶着桌子站起来,去收拾客厅里的行李箱。
且惠吓得要命,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
她小心地在后面跟着,「妈,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好吗?」
「不用了,你给我买张高铁票,直接送我去坐车,我回江城。」
且惠气得直跺脚,「你这个样子能去坐高铁吗?」
眼看董玉书越来越不好了,她还要蹲下去开箱子,「那就不用你操心了,死生有命,你记得别把我和你爸埋在一块儿,我没脸见他。」
「好!」且惠咬咬牙,赌咒一般:「我去读,我去读行了吗?」
董玉书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到沙发上躺一下,妈妈好难受。」
且惠不敢再耽误了,赶紧打了120。
拨键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脑子里都是爸爸过世时那副可怕的场景。
她倒来一杯热水,跪在沙发边,「妈,你还能喝得下吗?」
董玉书摇摇头,声音微弱地说:「小囡,不要怪妈妈,好不好?」
眼泪再一次堵满了且惠的嗓子眼。
她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地点头。
救护车是过了二十分钟才到的,说这里太难开进来了。
到了医院,且惠一直陪着董玉书,一步都不敢离开。
直到护士拉上帘子说:「好了,这里有医生做检查,你先去缴费吧。」
且惠再三地确认,「我妈妈没什么事吧?」
值班医生说:「目前没什么问题,具体的要做过检查才知道。」
她点点头,拿着一迭交费的单子,麻木地走在过道里。
身上带的钱不够,且惠从包里找出沈宗良的卡来应了急。
他那张黑卡从窗口里递出来的时候,且惠接回来,垂低眼帘,手指摩挲在他烫金的拼音上,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难言的酸楚。
她本来还想在冬天,好好给他过一个生日的。
上一次他人在出差,隔着屏幕说生日快乐,仪式感全无。
现在看起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得了沈夫人的好处,还要赖着人家的儿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且惠这么想着,浑圆的眼泪宛如珍珠落玉盘,砸在了黑色的卡面上。
第57章 插pter 57
阴云沉了整天, 到夜里终于落起小雨,滴滴答答打在翠绿的树叶上。
且惠坐在病房里,搬了把椅子, 在床边守着董玉书输液。
医生看了报告,诊断是由心绞痛引起的,建议药物治疗。并叮嘱且惠说,要避免让病人情绪激动,多卧床休息, 保持愉悦的心情。且惠都一一答好。
夜深了,且惠抬头看了眼吊瓶,还没那么快打完,顺手又替睡着的妈妈拉了拉被子。
她走到窗边, 如雾如烟的细雨将天空染成青灰色,且惠绞着两只手,木木地站了好一会儿,往日水润的眼睛, 仿佛枯井一般失去了光亮。她看不见眼前,也望不到未来,只有胸口规律的心跳提醒, 她还活在此时此刻。
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且惠快走了几步来接。
她小声地餵了句, 悄悄掩上病房的门。
走廊里安着几盏白炽灯,亮得人眼睛睁不开。
且惠低头看鞋子,「对,我是在医院。不过我没有事, 是我妈妈生病了。」
那头很安静,沈宗良刚散会, 回了办公室坐着。
这个会开得很长,说到后来邵董都累了,忍不住要抽菸,就礼节性地给他们一人发了支。上级发烟,一般是要即刻在会上抽的,但沈宗良到了后面才点,没抽两口就散会了。
他把烟递到唇边,又吸了一口,「妈妈来京里看你了?」
且惠说:「嗯,但她可能路上太累了,心口疼。」
沈宗良扶着转椅把手问:「严重吗?在哪家医院?我过去看看。」
且惠忙道:「她已经没事了,你不用特地过来。不过,我今晚要照顾妈妈,不能回家了,你早点休息。」
他懂了,且惠应该还没讲明他们的关系。
沈宗良默了会儿,「请个护工吧,你也不是能熬夜的身体,再一块儿累倒了。」
且惠柔声说:「不用熬夜的,盯着妈妈打完点滴我就在旁边睡了,别担心。」
「好,那你自己当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道健旺的脚步声,邵成钢走过来,看这位副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亲切地表达了一下上级的关怀:「宗良啊,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也不要搞得太晚了。」
沈宗良掸了两下菸灰,另一只手抬了抬说:「好,我看完这份文件就是。」
邵成钢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下班走了。
听见电梯门关上,沈宗良又放松了嵴背,靠在椅背上深吁了口烟,快抽到末尾时,把烟咬在了唇角,拿起手机给家里去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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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页
是王姨接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样,「老二?」
他迂迴了很久,到后来才问:「妈今天有见什么人吗?」
「没有,就是上午和魏夫人打了两圈牌。」王姨回忆了一遍,「她中午回来以后,再没出去过。」
沈宗良点头,「好,不要说我打电话来过。」
他慢慢把手机放回桌上,转头看了眼落地窗外,无数高楼锁在烟雨濛濛里,白雾中连成了一片。
大约是他猜忌太重了,且惠妈妈进京来,又病倒,也许就是因为想念女儿。
回家后,沈宗良吩咐隋姨打点了些东西,上医院看看。
隋姨到的时候是十点多,急诊观察病房里刚来了一批醉酒闹事的,头都包扎上了还在嚷。她到几处找了找,看见且惠伏在一张病床边睡着了。
她走过去,放下东西,轻拍了拍她的肩。
且惠坐直了,睡眼惺忪地对她说:「隋姨,您来了。」
隋姨点头,摸了摸她的脸,「二哥儿一到家啊,就让我给你准备衣服和毯子,还有宵夜。他又怕你们的事......你妈妈还不知道,就没亲自过来。去吧,我来守着你妈妈,你吃点东西。」
「好,谢谢。」且惠避重就轻地答:「我还真有点饿了。」
她把食盒端到走廊上去吃,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每样都尝了一点,吃到后面,强烈的饱腹感让她干呕起来。知道沈宗良会看的,倘若不吃多少,他又要忧心忡忡地嘆气。
且惠想着,不久就要惹他动一场大怒,眼下就让他高兴点儿吧。
走回病房时,她把食盒交给隋姨,「吃得差不多了,您回去吧。」
连隋姨都吓了一跳,笑说:「唷,今天真是累着了,吃了这么多。」
且惠笑了笑没有说话。
董玉书是快天亮时醒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想起她昨天哭得那个样子,心里又酸又涩。且惠性子很柔,从来没有过这么浓烈的情绪,连得知她爸爸快去世的时候,也是躲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小儿女的感情最是真挚纯然的。她也开始有些微的动摇,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真的做错了?若是且惠伤透了心,日后在男女之事上,都不再动念想了怎么办?
但很快她就摇了摇头,这种事和她的前程比起来,有什么打紧的!将来还怕没有好的青年才俊来配她吗?真是杞人忧天。
这时,且惠也被强烈的阳光刺醒了。
她仰起脖子,眼神懵懂的像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鹿。
董玉书说:「妈妈没事了,我们走吧。」
「不行,要等医生查完房,他说走才能走呢。」
「好,那你再睡一会儿。」
且惠摇头,「我去给您买早餐吧,想吃什么?」
董玉书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用,出院了我们一起去吃,妈妈好多了。」
「那也行。」
从医院拿完药,她们打车回了家,洗漱完又出来,就在附近一家早餐店吃东西。且惠要了一迭大肉包子和豆浆,董玉书点了碗很久没尝过的炒肝。
她尝了一口,且惠问味道怎么样。
董玉书艰难地咽下去,「比过去还更难吃了。」
且惠咬着包子说:「所以我从来都不点,豆浆就挺好的。」
董玉书在京里住了两夜。
在那天之后,她再没有提过沈宗良,是觉得心中有愧。
且惠看出妈妈的心思,一直把话题往别的事情上引,不至于叫长辈太难堪了。这是她们母女一贯的默契。她从不指望妈妈能道歉,能够平心静气地说话,就是消了气。
在机场送完妈妈,且惠按着从幼圆那里问来的地址,打车到了沈夫人的住处。
她在大门口停了一会儿,远眺着温柔壮阔的青山,隐隐能听见林间溪流的潺潺声,时间在这里都变得模煳了。
且惠想起沈宗良过去的喟嘆。他说,所谓人各有命,老爷子住在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也不见多长寿,还是早早地撒手去了,姚小姐更是性格强硬,没被草木峥嵘滋养出半点柔婉。
他对人对事,总是有意想不到的见解,且惠很喜欢听他讲话。
来开门的是王姨,她看见是且惠,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客气地笑:「钟小姐。」
「请问您家夫人在吗?」且惠开门见山地说:「我有点事情,需要当面和她说。」
王姨愣了下,点点头,「在的,在院子里喝茶,你跟我来。」
到了那扇花纹精巧的石门前,她回头说:「你稍等,我先去问问夫人。」
且惠说:「没事,我就在这里等。」
她仔细打量这扇洞门,刻的是寓意万代长春的葫芦纹样,看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她在心里嗤了一声,连这点细枝末节都精雕细琢的人家,的确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半点差错,也不会允许因为他的失误或放纵,导致阶级滑落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姚梦没想到她会来,捏着茶杯的指骨紧了紧,「怕什么,让她进来。」
她望过来一眼,看见一个沉静柔和的小姑娘站在洞门外,手收拢在小腹上,连站姿都是规规矩矩的。
王姨带了她过来,又识趣地下去,不敢在旁边听。
她温柔出声:「我是钟且惠,伯母您好。」
姚梦不肯领,挑起细腻的眼皮说:「你好像不该叫我伯母,辈分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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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页
她说的也没错,按理说,姚梦该是她爷爷那辈的。只不过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觉得自己不配这么叫她。
这没什么,且惠不在乎这些。
她又换了个称唿,「沈夫人。」
那边才点了一下座椅,「坐吧。」
姚梦喝了口茶,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你是来觉得你妈妈开的条件不够,来加码的?」
「不,我妈妈完全能代表我,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现在,我是来和沈夫人银货两讫的。」
在姚梦惊疑不定的目光里,且惠把包里的录音笔握紧了,摁下了开机键。
她垂着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告诉您的是,从一开始,我接近您的儿子,就是带着目的性的。就算不能去留学,弄点钱也不错。对于我的家庭状况,您很清楚,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吧?」
姚梦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奇怪,你要没有想法才奇怪呢。」
「嗯,就是这样。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且惠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容,十足小人得志的模样,「他也跟我说过,要送我去留学,但那个时候我想,他应该是试探我的,您知道,男人都喜欢搞这套的。我很高明地拒绝了,他因此更加爱我。」
姚梦听见这些腻腻歪歪的事就头疼。
她说:「你直接挑要紧的说,我很忙。」
且惠嗯了声,「本来我是想,等到明年一月份申学校的时候,再撒个娇让他帮忙的,哪知道在您这儿提,比哄他要省事多了。那我就直说了,学费麻烦您打到我卡里,到时候入学申请,也请您费心帮衬一下。」
「我问过了,你的成绩没问题,一封推荐信而已,完全不算事。当然了,我会给你安排一栋房子,让你像个大小姐一样,舒舒服服地读完。」姚梦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的,说完还把杯盖扔在了桌上。
她蓦地笑了,「那就最好,没什么事的话,先走了。耽误了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说着,且惠摁下暂停键,把录音笔拿出来,放到了姚梦手上。
她仰头问:「这是什么东西?」
且惠转过身,连做了两个深唿吸,眼睛眨得很厉害,「我们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到时候您放给沈宗良听吧,这样您就没有责任了,他对我......应该也不会再有留恋。」
捏着那只黑而细长的笔,姚梦冷笑了声:「你不去做生意,那都可惜了。」
「告辞了。」
出园子的路很长,且惠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的步子,到后来越来越乱,几乎是凭本能在林子里浑钻。好不容易出了大门,等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她才紧走了十来步,步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扎得她鲜血淋漓。
到实在走不动了,才扶着布满青苔的石墙蹲下来,放声大哭。
在这个谁都占着理的无解命题里,且惠把全部的错处都包揽下来,解开了这道世纪难题。总要有人担下这个错处的,那就她来吧,何况这段感情也是由她开始,原本就是她的错。
这下妈妈满意了,将来沈宗良想起她也只会满脸鄙夷,不至于影响了他和新婚妻子的感情,沈夫人更是高兴。
妈妈那天说了很多不中听的昏话,但有一句非常对。
是啊,迟早会分开的,她要在沈宗良心里那么好做什么?是想着虽然自己不在了,还要处处把人家的太太比下去,做一轮无可比拟的白月光吗?
今后沈宗良过得愤懑难平,她又能得到什么实惠呢?
这么说起来,她是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情,做了对的选择应该要笑的。
但是心里真的太苦了,且惠实在笑不出,扯了半天嘴角,也只化作一个难看的哭相。
山腰上气温低,当头明媚的阳光里,照出一阵寒风。
且惠的手撑在墙上,迎着风弯腰打了个摆子,从头冷到脚了。
她想起那天在西平巷,他问她要不要去牛津,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且惠想,哪怕分手,她也不可以被沈宗良看不起。
但现在她亲手毁了这一切。
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吞下,把那份不值钱的清高摔进泥泞里,再爬起来时,连她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她成了另一个钟且惠,一个手段高明,带着目的勾引他的女人。
和沈夫人说话时,且惠拼尽了一身的力气,演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舌头上轧满了谎言的玻璃渣,血和水一起咽下去,才能说出那些伤人透顶的话。
第58章 插pter 58
山路幽长弯曲, 又是晚上,幼圆开车上来很小心。
从接到且惠连哭带说的电话起,她就紧张上了。
不知道她在沈夫人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能哭得那么凶。
幼圆一路开着,眼睛不停寻找着且惠的身影。
夜风掠过林野间的树木,发出唿唿的声响,最终,在一盏飞蛾扑绕的路灯下, 她看见了蹲在路边的且惠。
她抱着膝盖,眼神汹涌而空洞地睁着,脸上泪痕还没来得及干,就又有新的流下。肩膀带动着上半身一耸一推的, 不大像哭,倒像是翻江倒海着,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幼圆把车停好,她匆匆忙忙跑下去, 「怎么了?」
且惠动作缓慢地抬头,扁了扁嘴,「幼圆, 你送我回家吧。」
「我送你回家,我送你。」幼圆扶她起来,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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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页
把且惠扶进车里后,幼圆扭过身子,翻出一条薄毯来盖在她身上。
她从保温杯里倒了杯热茶,塞到且惠手里, 「现在不冷了吧?」
且惠沉默地摇头,牙关打着颤, 喝了一口。
喝完,她红着眼睛看向窗外,「圆圆,我和沈宗良算是完了。」
幼圆也止不住的心酸,嘆了嘆气,还是要怪她:「我也是搞不懂你,分手嘛,那就分好了呀。你还要帮他维护什么母子关系。这事儿本来就是怪他那个妈!不是她反对得厉害,还特意把你妈妈叫到面前来羞辱一顿,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越说越生气,幼圆完全将自己代入进去。
她立起两只眼睛,「这要是我,那小老太太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喝茶?哼,不把他们家搅和得鸡飞狗跳也别想完!哪怕沈宗良最后还是要娶别人进门,我也无所谓的,爽到了呀!」
且惠苦笑了一下,这也确实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连架都没和别人吵过,和董玉书大声说两句话还要哭呢,哪里有那个本事。
幼圆抱了抱她,「好了,其实说真的,我认为阿姨做得对,就这还要少了。你总得考虑实际问题,风花雪月既不当吃,也不当喝的,爱来爱去能顶什么用?」
她慢慢把头靠到了幼圆身上,「这道理我明白。」
幼圆说:「你是个明白人,不过就是太爱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才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等过一阵子就好了。别难受了,好日子在后面等你呢,你心这么善,连老天爷都会眷顾的。」
且惠闭了闭眼,热泪又流了两行,呛得说不出话。
好日子她已经不敢去想了,那是多远的事情。
他们两个当中,如果能有一个人幸福,那她宁愿是沈宗良。
车开进了市区后,幼圆也拿不准她究竟要去哪儿。
就又问了一遍,「你是回自己那儿吗?」
且惠说:「回胡同里吧,我妈妈都已经走了,再不回去他要来问的。」
「你不都要和他分手了吗?」幼圆皱了下眉问。
她低头,拨了拨斜襟上的铂金别针,「过一两个月吧,就这么突然的提,他会起疑的。那我就白为他做这些了。」
幼圆听见还是来气,「你为他忍了这么多,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倒好了,心安理得的,仍旧过他的富贵日子,娶个身份相当的太太,母子同心,夫妻和睦,一路平步青云,哼!」
她又说了一大段有关沈宗良的将来,连什么职务、几个孩子都设想好了。
且惠的心绞成了一团乱麻,越扭越紧,窒息着缠住她,丝丝缕缕地疼。
她安静撑着头,听了半天后,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那很好啊,是他命里的造化。」
幼圆扶着方向盘,小声说:「真不公平。」
「不要这样说,圆圆。」且惠摸了摸她的手腕,「我的悲剧不是他造成的,相反的,这两年因为他的关系,我对命运没那么多怨恨了。」
幼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啊,就是这样。」
且惠没说话。这一页的结局她早就看过了,不是吗?她跟自己讲好,只陪他暂度朝夕,不求圆满,也不问来路的。这之前的种种,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煳涂,享受一些自欺欺人的快乐。现在出了一点岔子而已,尚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她在胡同口下了车,进来时天已经黑了,秋天的夜色是哀怨的深蓝,像晕开在水里的翠雀花。
且惠脚步迟钝地进了门,穿过游廊时,看见会客厅的吊灯亮着,四五个人背对着她这边坐了,沈宗良靠在一把太师椅上,穿着挺括的衬衫,清贵端方更胜几日前。
她的目光和他短暂接触,指了指卧室方向。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就转过去和客人说话了。
且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洗了个澡。
这几天过得劳心又劳力,回了他的地方,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系上腰上的浴袍丝带,走到屏风后的矮柜边,倒了一杯白兰地喝。
酒入喉舌,辛辣的刺激让且惠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
好像只有在沈宗良身边,她才能当个万事不足虑的小女孩,也不用去装大人,处理一些自己并不擅长的、非常棘手的事。
但缘分只有这么短,它不是生生不息的河水,而是早晨花园里的露珠,悄悄地聚,又悄悄地散,眨眼之间就到头了。
这么失落地想着,且惠又喝下了一口酒,竟然也不觉得难喝。
沈宗良进来时,一道裊裊身影落在墨绿的云母屏风上,窗外起了鸟啼声,哀哀切切的,不知道是什么鸟飞进了院子里。
他踩着柔软的地毯,快步走过去,吓了且惠一跳。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想不着痕迹地把杯子藏到身后。
惹得沈宗良想笑,「还来得及吗?要不然我就先出去,你藏好了再进来?」
且惠不敢看他,眼神东躲西藏的,「我以为是水呢,弄混了。」
她刚哭过,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让沈宗良以为她感冒了。
他把她抱起来,放到矮柜上坐着,一手拿着那只罪证一样的杯子,单手圈出一个范围。
沈宗良轻声下了道命令:「生病了吗?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且惠张开嘴,唔的一声,伸长了给他看,「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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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页
沈宗良说:「没有,可能是喝了酒。」
她趁机要下来,「都说你喜欢小题大做,好好的就说我病了。」
但沈宗良强硬地不许,「回来也不说一声,我今天安排了很多事情,早知道就推掉一些。」
「不要推掉,你的工作要紧。」且惠一双手绕在他的脖子,温声说:「哪天回来我不是在这里等你?」
小姑娘真的太懂事了,说上一两句话就让他心颤,像她缠在他身上的手臂一样,柔软细腻的触感随着一阵香气入侵了他的感官。
沈宗良的大拇指慢慢揉着她的后颈,「走了几天了?」
「三天吧,怎么了?我没有数。」
且惠垂眸,摸了摸他凸起的喉结,它看起来很性感。
沈宗良被她天真的探索弄得心猿意马。
后来,她压低了身体,一口含上来,他自发自愿地仰起头,胸口像挨了一抢,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站都站不住。
他没耐心地把杯子随手扔了,又听见它滚下来,沉闷地落在了地毯上。沈宗良握着她的脚踝,把整个人大力往墙上推,压着她和自己接吻。
两片薄薄的嘴唇由上及下,把她侍弄得湿淋淋的。他吻得有点神志不清了,「还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且惠短促而剧烈的挣动,手指抠着墙壁上细巧的丝帛纹路,腿颤抖着,却收不起来。她把他的头扳上来一点儿,宁肯他来吻她烫得发红的脸颊。她轻轻抽着气,「你这几天......睡得不好吗?」
她还敢提。
沈宗良闷了一肚子的火,为她这几天的冷漠,为他没有任何的名分。
董玉书从来到走,且惠都不曾提出要见一面的事,他也识趣地不去问。
显而易见,她没有向妈妈介绍他的打算,连考虑都没有。
他每到夜里就被这口气堵得不舒服。
后来想方设法安慰自己,也许她妈妈对她太严厉了,小姑娘不敢透一点风声,就算男朋友是庄新华也一样,并不因为他岁数大。
沈宗良没有回答,而是没有任何预兆地埋进去,慾念像无边的黑夜一样把他吞噬掉。
吻了这么久,到这一刻,且惠才有一种落地的真实感。她像一颗成熟饱满的杏子,在枝头颤抖了两下,就软绵绵地落在他的手里,掌心都是湿哒哒的痕迹。
她仰起脸,湿着眼睛去吻他,雪白光洁的小腹上隐约看得出被顶起的弧度,是沈宗良紧而有力的吞吐,失去了往日克制的温柔,不过三分钟,且惠就含住了他的嘴唇,湿哭着,缩在他的怀里,淋淋沥沥地泄了满地。
沈宗良抱着她,头皮的应激反应还没结束,酥麻得要命。
他昏聩地想,有的时候,是真的很没有出息的,想死在她的身上。
今晚的客人很多,说不重要也重要,都是老爷子的门生故旧,大多数位置不低的,怠慢不得。
沈元良已经独自陪了很久,眼看快要到饭点了,他先安排车子送客人们去了万和,说随后就到。
但沈宗良说是去换衣服,进了卧室就不肯出来了,总不见人。
他当家里只有弟弟一个,穿过那片茂盛的凤尾竹,走到窗前要去叫。
还没开口,就先听见了一阵模煳低沉的响动。
仿佛是他一向老成的弟弟在哄人,「今天做得凶了一点,不疼吧?」
回答没听见,倒响起一阵细微的、交换口水的声音,像是他弟弟被吻住了。
沈元良反应过来时,如遭雷击,一副悔不该来的表情,脚步匆忙地走了。
没多久,沈宗良一身清爽地出了大门,叫了句大哥。
沈元良剜了他一眼,「你这件衣服可是换得够久的。」
他一愣,轻轻「嗐」了句,「不小心打湿了,洗了个澡。」
「打湿了衣服你还挺高兴的。」沈元良话里有话,「谁把你打湿的?」
沈宗良想,大哥咄咄逼人地追问,十有八九是已经知道了。
他索性承认:「让大哥见笑。是一个我离不得半步的女孩子。」
「你也是,要么就一个都不理。」沈元良嘆着气摇摇头,「爱起来又是这个样子,谁家的孩子?」
沈宗良说:「你也认识的,钟禹平的孙女儿。」
「是她啊,要是老秘书在世还好说,现在嘛,」沈元良想了想,也持悲观态度,「这事不好办,你那个妈有的和你打擂台了,被逼急了,说不定还要上八宝山去哭老爷子。」
他转了转袖扣,「她闹她的,我只要保住小惠就够了。」
沈元良说那些话,原本只是为了试他,看他几分真心,但三言两语间,已经说得他心惊起来了。
他坐在车里,忽然朝小弟发难:「保住她就够了,那么沈家呢?不要了吗?」
沈宗良笑了笑,「大哥放心,我总不至于让沈家败在我手里。」
他大哥得了这份承诺,点点头,「记住你说过的话。」
第59章 插pter 59
一场漫长的隆冬过后, 凛冽刺骨的寒风收了势头,春花杨柳次第渐开。
在大四下学期紧张激烈的申请季里,三月十六号那天,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她坐在书桌前,看见学校的portal上显示了offer,到八点半收到邮件,她反反覆覆读了一遍又一遍, 脸上冰凉的表情,像看一封病危通知书。
她紧抓着的这些空中楼阁般的日子,对沈宗良的仰慕、迷恋和挚爱,最终以牛津的mjur offer落下了一道越不过的高山, 山那头风光再好,但浮云遮望眼,她永远也攀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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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页
且惠走到窗边,翠绿的竹枝轻轻晃动在日头里, 扑在脸上的风也温温热热的。
她麻木着一张脸,已经为离别哭过太多次,在那么多个被他抱着入睡的夜里。她安静地落泪, 又安静地擦干,再吻一吻他的脸。到现在, 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她站了很久,沾了一身青翠的竹叶香,最后也只是沉默地转身,不再看了。
且惠在衣帽间取下自己的箱子, 当初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东西,那些精美的华服高珠, 都是沈宗良送的,她也没打算带走。
她收拾得很快,两只箱子塞下了全部的行李,并排放在中间的玻璃岛台旁。
且惠出了卧室,她如常去餐厅吃饭。往日里总要讨价还价的人,今天一碗补汤喝得干干净净。
看得隋姨叫奇,前天夜里吃晚饭,老二还「好孩子、好姑娘」的叫着,把人抱在腿上哄了大半日。春寒料峭的天,累得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且惠也才只喝了半碗,咽不下去,捂着嘴,生气地跑掉了。
她收拾碗筷,朝且惠开怀一笑:「今天真是立了大功了,等晚上老二回来知道,一定高兴。」
且惠笑笑,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隋姨,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太操心了。沈宗良又不是天天在家,你偶尔也可以偷偷懒的,总是那么舍己做什么。」
隋姨没听出所以然,还当且惠是灵光一冒的关心。她说:「还是姑娘家疼人,老二从来不会讲这些的,张嘴就是问这问那。」
她点头,「嗯,我回去午休啦。」
这阵子她闲下来,沈宗良反而忙得脚不沾地,夜以继日地操劳。
且惠准备好等他到深夜的,看书看累了,歪着身子,躺在竹榻上睡了过去。
但没料到,他今天回来的蛮早。
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操劳了来,一进门就嚷饿叫累的。
隋姨忙说:「厨房蒸上了七星斑,我先给你端来?」
沈宗良往正厅里一坐,边脱了外套,「大白天光的,就不吃沾鱼腥了。下点素面吧,小惠呢?」
她往东边努了努嘴:「在书房里,我弄那些竹子的时候,看见她在用功。」
吃了几筷子面,沈宗良回了卧室洗澡。
上面派了钦差来集团搞调研,偏偏邵成钢不在,去山西视察合资项目去了,只好他来主持座谈会,汇报上一年度的系列工作,代表东远作表态发言。应承了三四天了,到今天开完大会,才算了了事。
送走调研团时,沈宗良领着几位高层进了电梯,长出了口气,闭着眼扯松了领带,又解掉了一颗扣子。
连郑副总都笑了,「宗良啊,这比监管具体业务还要更累多了吧?等过两天老邵回来,还要再传达一遍上面的指示精神。」
沈宗良勾了下唇角,淡嗤了声。
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总而言之一句话,既要创利增收,又要管头管脚。是得让董事长也听听,不能光叫咱们几个头疼。」
他洗完出来,又绕去书房看且惠。
窗边春风浩荡,她手里抱了一本书,歪在长榻上睡熟了,只是眉心微蹙,双唇紧抿着,像在梦里也不快活似的。
沈宗良没有吵她,坐到了桌边,打算回復一下导师的邮件。
前几天他老人家说,想要邀请他回校去演讲,电子请柬已经发给他了。他的护照早就交给了行政部,去美国的审批手续也太麻烦,沈宗良正要委婉地拒绝。
他一唤醒屏幕,抬头就是牛津醒目的校徽,再下一行,是「certificate of offer「的标题,至于下面的details,他不想再读了。
沈宗良看了一眼睡着的且惠,有无数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一个比一个更危险。
他有些紧张的,从最底下一格抽屉里摸出包烟,急不可待地拆开包装,点上以后深吁了一口,才夹在手里,慢慢靠在了身侧的乌木扶手上,仿佛靠着这口烟活了过来。
小惠是什么时候申请的学校?
如果是正常念书,不至于瞒得这么死,连他都不透露半句。
还是说,她预备远走高飞以后,就不再和他交往了。
他烦躁地抽掉两根烟,连连否认自己的想法。
不会的,小姑娘昨天还在说爱他,哪里即刻就要走呢。
或许,她是随便试一试,在没录取之前不敢说,怕被他知道了笑话。
且惠是嗅着这股沉香味醒来的。
他们住在一起后,沈宗良从不在室内抽菸,她对这味道感到陌生。
她掀开身上的毯子,把书放在竹榻上,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但沈宗良没说话,他沉默地抽着手里的烟,隔着一团白雾看过来。
且惠坐到他对面去,眼睛瞄了一眼电脑,「你看到了。」
「嗯。」沈宗良落落寡欢地,点了个头,「没看到的话,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拨着笔架上的一排羊毫,「也是今天,沈宗良,我有话要说。」
沈宗良心里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你说,我听着。」
且惠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后面的书架上,「我们分手吧。」
冷不丁的,手里那段烟烧到头了,火星子燎上他的手。
沈宗良被勐地烫了一下,着急忙慌地摁灭了,又去拿桌上那杯冷茶浇手,凉得透了,才抬起眼皮看她,「刚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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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页
且惠忍了忍,按捺住上前看他伤口的心情。
她冷冷地重复了遍,「我说,我要和你分手。」
沈宗良面上一冷,指了下电脑,「因为要去英国读书吗?」
「不是。」且惠摇摇头,「很早之前,我就打算要和你分手了。」
他心脏突地快跳了一下,失态地哽了哽。
沈宗良说:「说清楚点,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且惠一字一顿地说:「意思就是,我不喜欢你了,干脆用你做了一笔交易,和你的妈妈。你知道,牛津法学院很少有奖学金的,但她会给我一笔钱。」
呵。是这么个曲折的故事。
只消一句话,沈宗良就明白过来,自己大势已去了。绝望和灰心漫上心头,情绪仿佛一只穷凶极恶的野兽,在一瞬间咬住了他脆弱的血管。
他的太阳穴扑扑跳着,手上仍有条不紊的,拨正刚才洗手的茶盏。
沈宗良慢条斯理地问她,「你缺钱怎么不来和我说,我不能付给你吗?」
原因他并非猜不到。这么卑微的明知故问,已经是僭越了他的骄傲。
大概就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包括他的钱、他的人脉都不想要,才选择直接找上姚小姐。
但他还是尽可能的,对她无原则无底线地服软,做最后的争取。
且惠笑了下,和从前一样天真地拿水画着圈,「拿了你家的钱,就好不再和你有瓜葛了呀。」
这是沈宗良最喜欢的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嘴里说着这么伤人的话,她还敢做这副模样出来。
他气极了,反而冷冷地笑起来,「是她主动找上你的,对吗?」
沈宗良想要她说是,穷途末路了,他仍对他精心娇养过的女孩抱有一丝希望,如果是出于姚小姐的逼迫,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她权衡之后选择了自己的前程,他无话可说。
且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表演出了问题。
她也不知道,沈宗良那么聪明,是否猜中了事情的真相。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说:「我找你妈妈的,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很好,他最后一点期许也被她无情地点破了。
什么叫多余一问,这就是。
沈宗良气得一阵晕眩,眼前黑了黑。
他撑着桌子,紧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还是温柔地挽留她,「小惠,是不是我最近太忙,疏忽你了,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去......」
且惠看着他这样子,心上像被一把尖刀剜出了个洞,怎么都缝合不起来,身上的血都冷得凝固了,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说了这么该死的话,沈宗良应该大发雷霆才对。
他有这么爱她吗?为什么总在给她找藉口。
且惠咬了下嘴唇,「和那些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爱你了。」
他冷白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哪一个月,哪一天,哪一分钟。」
沈宗良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按他的脾气,不管对面坐着的是什么人,在说出这些话以后,他也应该立刻起身,拿出他一贯的做派来,把她的东西丢出去,让她滚远一点。
但他没有,他在低声下气地追问原因。
且惠迴避着他的目光,说:「这很重要吗?」
他笑了下,「对我来说很重要,下次谈恋爱我也好吸取教训,对吧?」
她只好把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搬出来。
且惠说:「非要我说这么清楚吗?杨雨濛不是早就提醒你,我混迹在公子哥儿当中,就是攀高枝去的,你是我选中的目标而已。我只能说,你以后再要找女朋友,眼睛放亮一点。」
他自嘲似般地哂笑了下,「她曾经特地来找我,举了很多事例证明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还说,你提前搬去报社大院,是因为早知道我要去,是这样吗?」
他们一个问一个答,隔了张油润褐红的长书桌对峙,气氛安静诡谲。
末了,且惠五味杂陈地艰难扯动着嘴角,「就是这样,你相信她说的就好了。」
沈宗良轻慢地勾了勾唇,「是吗?」
他并不认为,浅薄张扬如杨雨濛,她说出来的话,有什么信的必要。
但且惠笃定的神情,一句句回答像匕首,尖头向内,刺进他的心里,他的身体被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煳。连他自己都怀疑,真的有那么痛心吗?为什么手指都抖起来。尽管这样,他还得镇定淡然地坐在她面前,勉力维持风度。
且惠抿出一个再鄙薄不过的笑,她说:「人们最爱追逐的,不就是钱财富贵吗?再不然,就是男女之间那点事儿,你我都在彼此身上得到了,大家一样俗不可耐。」
到这里为止,沈宗良已经没话好对她讲了。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她竟然用了俗不可耐这四个字。
她就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
他点头,「清楚了,我会的。牛津很好,祝你前程似锦。」
最后一点仅剩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继续下去了。
且惠站起来,转身前,她说了句,「嗯,谢谢您这两年的关照,再见。」
唿。还好在这里结束了。
为什么比她想像得要久多了,为什么到了最后,他还在文质彬彬地祝福她?沈宗良还不如把杯子摔过来,再痛骂她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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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页
这么强压着火气,且惠真怕他的身体出问题。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脸上的表情出卖自己。
从他家出来的时候,一轮莹白的满月升了起来,照在幽静的胡同里。
滑轮和地面摩擦着,发出沉闷轰隆的声响。这个地方,她一无所有地来,又一无所有地走。
且惠抬起头,很努力地睁圆了眼睛,才把眼泪逼回去。
她不想再哭了。
为沈宗良没有必要,他冷静而自知,克制力极强,不会过分停留在男女之事上的,也许睡上两觉就好了。
为她自己,就更不必了。
只是未来的路那么长,一想到再也没有人会像沈宗良一样,会把险恶都挡到她的身后,护着她在世上畅通无阻地前行,还是不免难过。
且惠牵了牵唇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着箱子消失在了路口。
她走后不久,书房里就叮咣乱撞的,传出一阵摔摔打打的声音。
隋姨跑过去看,是一向沉稳有礼的沈宗良一脚踹翻了书桌。
进去时,看见他的手搭在胯上,拿着手机骂道:「您瞒得我好啊!」
王姨在那头不停地喊冤,「那天她就来坐了一会儿,夫人还把我支开了,我真的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后来才晓得,是关于她留学的事情。」
沈宗良质问道:「那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王姨嘆声气,「我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老二,人家死活要走,你也拦不住。就算留住了,心也不在你这里了。我说句不知身份的话,她就是拿你当垫脚的门板了,亏得你那么疼她。」
他闭了闭眼,挂断后,把手机掼在了地毯上。
第60章 插pter 60
春去夏来的一个午后, 幼圆接了且惠,带她去301医院看病。
在这之前,她已经接连咳嗽了半个月, 期间还发了两次烧。
这几个月,且惠一直忙着完善自己的毕业论文。
期间她拒绝了一切的社交邀请,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任何人都不想见。
幼圆和庄新华偶尔来看她,也从不与她说沈宗良的事, 就只有闲聊。
但周琳达和且惠在同一个学校,她又是周覆的堂妹,有时候在路上碰到,且惠能从她嫌弃和轻蔑的眼神里读出来, 权贵子弟间流传了很多关于她的闲言。
这也难免,玩弄了沈宗良的感情,这是多离奇又新鲜的一件事,大家背着他的眼, 都作兴眉飞色舞地谈一谈。
对于这些避免不了的世故,且惠是不在意的。
她已经失去了沈宗良,还有比这个更大的打击吗?一点是非算得了什么?
白天还好, 且惠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忙起来也就没什么。
等到了晚上, 新月一挂上门口那株稀稀朗朗的梧桐,怀旧和痛苦就像邀好了伴似的来造访,在她心里不知疲倦地拉锯着。
且惠有时候睡不着,半夜爬起来, 点上灯,在昏黄漫漫里给阳台上的虎皮兰浇水, 然后枯坐到天亮,再麻木地完成白天的计划,好似进化到了不需要睡眠,也不用进食的状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感官出了问题。
和沈宗良在一起时,总是嫌夜不够长,往往闹得睡裙湿透以后,洗完澡,枕着他的手睡上一觉,还没够呢,天光就大亮了。
但现在不知怎么了,天黑得一天早过一天,也一天长过一天,白天仿佛被什么东西催促着,眨眼就过去了,总是有冗长而孤单的黑夜在等她。
上一回庄新华来,发现那几盆虎皮兰已经烂了根,他招手让幼圆来看。
幼圆惊讶地张大了嘴,「且惠最会养这些玩意儿,她不知道虎皮兰不能总浇水的吗?积多了水会死掉。」
庄新华一手指过去,陈述事实的口气,「她现在还能会什么?你看看,看看她那不死不活的样子,这还是你和我认识的且惠吗?」
「把嘴给我闭死了,不要说。」
因此,在幼圆接连两回来看她,发现她都咳得蛮狠的时候,把她拖来了医院。
幼圆边走边说:「顺便让郝阿姨给你开点常用药吧。马上就要去英国了,总要带上的,那边买起来也费事,你说呢?」
且惠捂着胸口说不用,「那些等我回家了再准备吧,还没那么快走呢。」
「也好,阿姨肯定会帮你收拣好的。那,什么时候回江城啊?」
「过两天散学典礼,我还要上台发言,结束后就回。」
她们并排说着话,快到郝院长办公室时,迎面碰上沈棠因和杨雨濛两个。
一开始,杨雨濛没看见她们,挽着棠因笑说:「就说了你是普通肚子疼,非吓唬自己。」
棠因一抬头,脸上还挂着庆幸自己没事的微笑,没料到看见了钟且惠,笑容缓慢地从唇角消失殆尽。
杨雨濛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几个月不见人,钟且惠还是水汪汪一双含情眼,只是更清瘦了,脸色雪白。
她「唷」的一声,尖刻的语气就冒了出来,「牛津法学院的高材生也来看病啊?」
「你别没事找事啊,杨雨濛。」幼圆指着她先骂了过去,「再说一句废话,我今天饶不了你。」
「咦?」杨雨濛故作惊讶地说:「有人为了能上个好学校,脸都不要了,我连一句话都不能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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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页
且惠冷笑了下,淡淡开口:「能说。但你在我面前唱戏没有用,沈宗良也不会领你的情,还是省省力气吧,你真正的对手另有其人。」
而沈棠因延续了他们沈家人一贯的传统。心里再怎么瞧不上,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不会当众叫人下不来台。她笑了笑,「恭喜你,我都没去成。最后反倒是你去了。」
且惠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朝郝院长办公室去了。
几秒后,幼圆跟上她,「你不要理杨雨濛,她就那么个人。」
她笑,「还有你不知道的呢,她之前去跟沈宗良打过小报告,把小时候的事都说了一遍。我跟他分手的那天,他告诉我的。」
「真的?那她也太......」幼圆很快又觉得不对,「人沈总留到最后才来说,显见得他是没有採信的。」
这么突然地提起他,且惠站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有种人间万事非的低落。
幼圆看她又不说话了,骂道:「都怪杨雨濛,那嘴跟借来的一样,叭叭说个没完。你没有心情不好吧?」
且惠摇摇头,「还好吧。我心情一直都比较差。」
这让幼圆也语塞了。她呃了半天,也只能说:「早点出国就好了,新的环境新的同学,会让你高兴起来的。」
为了安慰幼圆,她也笑着点点头,「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医院拿完药,幼圆仍旧送且惠回去。
她说:「晚上我爸让我去万和吃饭,先走了。」
且惠叮嘱道:「好,路上慢点开,不要抢。」
「嗯,你快进去吧。」
幼圆到家晚了,换了衣服就去万和找冯则风汇合。
冯则风在电话里教训她,说:「自己说要读香港中文的研究生,我给你约了喜欢的导师进京,你又不来了!」
她手里提了裙子,踩着一地鹅蛋黄的斜阳,打梅香园绕道而过,听见院子里有人在说话。
仿佛是周覆,他的声音很清亮,很好辨认。
他说:「前两天碰到琳达她们校长,说钟且惠是优秀毕业生,还要在典礼上发言,老马亲自给她拨穗正冠,真是不得了了。」
接着是一道低沉的男音,他说:「按她的刻苦程度,这无可厚非。」
周覆当然不是为了听这个,他是担心哥们儿,才惹起的这个话头。
「还挺客观的。」他递过去一杯茶,「那你这两个月玩儿命地开会、调研,抓主要业务,恨不得长在办公室里,不是为了逃避现实吧?」
沈宗良喝了一口,淡嗤了声,「我还没那么脆弱。就是集团事多,没别的。」
过了会儿,周覆又说:「我看哪,她就算是目的不纯,对你也不是全无一点感情的,哪里又能装得那么像呢,还能骗得了你。」
沈宗良也是这么想的。但摆在眼前的例证不足以支撑这个猜测。
具体在搞什么名堂,大概就只有姚小姐知道了,可她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没等他上门,就带着王姨到南边休养去了。
对外的消息是,她想老爷子想得厉害,去丈夫工作过的地方住一阵子。沈宗良听得想笑,谁知道是想得厉害,还是怕得厉害。这也是她的本事,略施小计就弄了儿子一个措手不及。
沈宗良无奈地嘆了一息,「这不就把我骗了吗?」
周覆说:「你要实在不捨得,现在也可以把人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幼圆猫在一株罗汉松后面,腿都麻了。
这时,才听见沈宗良缓缓地开口,像是经过了波澜壮阔的内心斗争。
他说:「算了,也不是多不可得的人物,走就走了。」
幼圆没敢再耽误,径直穿过园子,往西边去了。
她没有听见,几分钟后,周覆说:「但愿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沈宗良盯着手上的杯子,细腻的白瓷映着一线淡薄的金黄。
这昏茫朦胧的光线,令他想起很多个缠绵的午后,一场勐烈的情事结束后,且惠伏在他胸口,没有一点力气的,软趴趴地睡着了。睡到傍晚起来,他还要柔声哄着她坐到自己身上来。
他记得她颤慄着往他怀里缩的样子,吸着他、绞着他到达顶峰,脸是水红的,漂亮得像刚开出来的山茶花。
那个时候,形形色色的欲望流淌过去,哪里能想得到今天的结局?
沈宗良抬头望了望天,好像那一日的黄昏与今晚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落在苍翠横流的树梢上,都有一种华丽的萎靡感,像戏剧的落幕。
上个礼拜,她托唐纳言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旧照片,还有他送她的福豆项鍊。
是她生日那天,他弯腰给她整理裙摆的一幕,被拍了下来。
照片的反面,是她娟秀工整的两排小字。
「先生保重,今后各自抽身,命走两端。」
「愿你我再无相见,再无会面之日。」
沈宗良搞不懂,她怎么能在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上,写上这么绝情的字。
让他一看就火大,险些就要在冲动四伏的黑夜里去把她揪过来!还想去牛津,哪都别想去了,不管爱不爱他,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目的,老老实实待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沈宗良气得手抖,拨了五六下打火机才点上烟。就算她是小孩子,说话没个轻重,可哪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把人把疯里逼,就差把人给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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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周覆的怀疑都正确。
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当然不是。
学校的事情都结束之后,且惠告别了幼圆,回了江城。董玉书很积极地为她备齐一切东西,必要的,非必要的。
且惠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忙着,也懒得提醒她,这些到了英国全都用不上,由得她去,只要不来问东问西。现在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和人说话,一天到晚怠于开口。
她在家也没待多久,提前结束了和妈妈相顾无言的僵局。
临走前两天,董玉书领着她去九峰寺求平安。
寺庙修在林木茂密的山巅上,飞阁重檐,站在红柱黄墙之中,耳边洪钟阵阵,迎面而来的肃穆感。
且惠被妈妈带着上香叩拜,拜完了,也没再管她和出家人说什么,自顾自地出来了。
她站在栏杆旁,山下是阡陌纵横的田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那么一团,看起来渺小极了。
佛门圣地,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道经里的故事,说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
且惠忽然笑了一下。
可见芸芸众生不肯觉悟时,就连大慈大悲的太乙天尊来了,也一样没办法。
站在高处看久了地面,她生出一种微妙的眩晕感,莫名想从这里跳下去。
这是第一次,且惠想到了用死来结束这一切,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很快,董玉书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囡。
她双手扶着栏杆,应了一声,「嗯,来了。」
第61章 插pter 61
四年后。香港中环。
晚上七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拦住了且惠的去路。
她提了个棕色的公文包,又折回律所大楼内,问前台要了一把伞。
维杜所的aron从电梯里出来, 「要不要送你一程?最近提了辆新车。」
aron是大湾区人,藤校毕业,又在美所工作过很多年,去年才外派到香港来。他是炫耀型人格,恨不得把在华尔街的辉煌经歷时时挂在嘴边, 这栋楼里有不少女生对他很崇拜。这股风都吹到瑞达来了,连且惠也有所耳闻。
时间久了,他发现这个江城姑娘很不同,平时上下班, 在电梯或是健身房碰到,她几乎不和他说话,也从不会多看他一眼。
男人那点矫情的胜负欲作祟,aron莫名对她非常感兴趣, 总想找机会接近她。
但且惠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用, 我自己可以。」
aron说:「那我陪你等一会儿吧。」
她今年也二十五岁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殷勤, 且惠大概能知道他的意图,并对此感到可笑。
果然没多久,他站在她身边,又开始大讲特讲他的美所歷史, 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且惠耐心地听完,柔和地朝他笑了笑, 「难道从来没有人提醒你,你错把平台的光环当成自己的了吗?我们做律师的,在哪里都是提供服务性的工作,没什么可骄傲的。」
就比如她,从牛津毕业以后,拿到了瑞达香港分所的offer,两年时间过去,她从一个连outlook都用不过来的职场新人,到今年已经能和负责人一起,参与进本年度最大的ipo项目,协助安腾顺利登陆纳达克斯,募资46.5亿美元。
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坐在小而拥挤的办公室里,bible hours像鞭子一样抽着她干活儿,对着屏幕逐字逐条审阅法律条文而已。
aron的笑容收得一干二净,像楼外开始小下来的阵雨。
这个叫ziana的,说话是不是太直白了一点啊?她不就是牛津毕业,得他们总部一点赏识,刚加进了金贡集团的上市业务吗?看她有点姿色才和她说两句话,她还高贵上了。
他冷笑了一下,直接迈开腿走了出去。
且惠随即打开伞,两只手举着,走向了地铁站。
她刚来香港的时候,还没习惯用八达通,一直懒得往里充钱。
这种游客行为在被幼圆说了两次后,且惠才慢慢改了。
手头上的这个案子,目前已经进行到申报阶段,要写的法律意见书、律师工作报告一大堆,还有交易所反馈回来,等待回復的问题。
且惠一连加了四天的班,深夜了还在酗咖啡提神。
今天周五,她本来想早点回去,最近幼圆的精神不太好,总担心家里的情况。但是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的压过来,等她妥善处理好,再搭地铁回去,还是到了九点多。
她到家后,把雨伞放在门口的粉色伞桶里,擦了擦头髮上的水珠。
且惠打开门,说了句:「法律民工回来咯,冯博士。」
半天了都没听见回答,她纳闷地喃喃了句:「咦,这么大雨还出门了。」
再转过玄关处的三折屏风,蓦地看见幼圆无精打采地陷在沙发上。
且惠吓了一跳,「在家怎么不说话呢?今天又没课,也没睡醒啊。」
冯幼圆在香港中文念完硕士,挣扎了很久,还是不想去上班,便投在了导师名下继续读博。
两年前且惠病倒在牛津,她去照顾了两三个月,陪着她办完毕业的一系列手续后,两个人一起到了香港。
在香港租房子不是件容易事,地段略好一些的,面积只有十平方的鸟笼屋子,月租就超过了一万五,实习期过了以后,按且惠的薪水倒是付得出,她本人也能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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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幼圆去参观了一圈,咂着嘴说:「你把这一万五给我,我分个房间给你住好了,正好冯夫人也不放心。」
且惠说:「两万吧,你那房子太奢华了,我于心不安。」
「随你好了。」
就这么着,两个人就又和小时候一样,同吃同住了。
王字真知道以后,就对闺友说:「真是合该她姐俩儿有缘分,且惠一来我就放心多了,我女儿毕竟不如人家歷练。」
幼圆哼道:「就是因为我在才来的好吧,她导师希望她留在伦敦的。」
泼天风雨漫入维多利亚港,对面耸立着的数幢高楼,连同璀璨灯光一起,陷在一道灰蓝色的沉重烟雾里,且惠拉开紧闭的窗帘,像看见摩登时代电影里的一幕。
她倒了杯水给幼圆,「今天还是没打通家里的电话啊?」
「打通了。」幼圆接过水又放下,揉着头髮坐起来,「是秘书接的,说我爸妈最近很忙。」
这的确反常,再忙也不至于不理会宝贝女儿。
但放在当下动盪的时局里来看,又不那么奇怪了。
近一两年来,京城的局势风云变幻,越来越复杂。
一系列巨变的开端,是徐懋朝的死讯。去年秋天他在三环骑车,被一辆失了控的跑车撞飞到桥柱上,没等救护车来,当场没了唿吸。
且惠听说的时候,她还正在资料室里复印文件,翻到庄新华发ins悼念,紧皱着眉头读了好几遍,直到旁边人催她,「还没复印好吗?」
她连说了两声好了,抱着文件,脚步迟缓地走回办公室。
等到她回过神来,想要再看一遍,庄新华的ins也删除了,被家里面训斥过后,没人敢再讨论这件事。
命运真是爱和人们开玩笑,那么鲜活恣意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办完徐懋朝的丧礼后,没过半年,他爸爸就出了问题。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和徐父交好的、魏晋丰的爸爸。再然后,就连漂泊在加拿大求学的魏公子也失去了联繫。甚至杨雨濛的爸爸也牵连了进去。
幼圆跟她说这些时,且惠心里的预感很不好。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朋党是个什么罪名,她的人生就是因为这两个字坠入谷底。
她不免想到沈宗良,想到沈夫人曾属意魏家的女儿当儿媳妇,就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关键的利益交换。且惠担心沈家是不是能在这场风波中存活下来,但又想,沈宗良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他不会不晓得怎么保全自己。
从去年年末开始,她每晚睡觉前都看新闻,和庄新华保持联繫。
没有消息对她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倘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是逃不过铺天盖地的报导的。
且惠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才不会刺激到幼圆。
但她明白,冯家父母应该是被限制自由了。
她勉强笑了下,「也许伯父真的是很忙,我们再等一等好了。」
幼圆神情沮丧地转头,看着窗外雨幕中的游船,「不会好了,我等不到他们了。」
且惠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苍白,幼圆从小长在那个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心惊,更何况这接二连三的凶兆。
她红了红眼眶,上前抱住幼圆说:「没事,你还有我呢,我现在能赚钱了,我养着你读博。你还当你的大小姐,我拼了命地做事,总能供得起。」
幼圆被她的表白弄笑,「那不要累死你了,真是的。」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们两个姑娘喝着酒,睡意全无。
幼圆望着天花板说:「杨雨濛从前总说你的眼神让她不舒服。有人问她是什么,她说我家里好得很,但钟且惠看着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她停顿了下,接着说:「我现在知道了,且惠,你是家里遭难以后,再回到这个圈子里,看见那些为名为利而要死要活的人,打心底里觉得讽刺,不值得。」
且惠坐在地毯上,摇了摇酒杯,「有吗?」
「嗯,你自己没有发现,但事实如此。」
她把头慢慢地仰靠在沙发上。
这些事,非亲身经歷不可得知,登高跌重的道理谁都明白,可谁也不想跌下来。更不会去想,要是有朝一日家里败了该怎么办?
所谓富贵权势,在且惠看来,总像是一个带着预言的诅咒。
周六的早上,她们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幼圆光着脚去开,是从京里远道而来的庄新华。
她一看见他就委屈上了,披头散髮地扑进他怀里,「我爸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庄新华抱起她,慢腾腾地把她放到沙发上。
他口吻很急,动作却很轻缓地,帮她把头髮拨到后面。
庄新华说:「乖,现在这个局面谁也说不好,你这个房子不能住了,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
幼圆走了两步,又问起还在京城的杨先生。
庄新华大声喊起来,「不要提你那个男朋友了!他这几个月没和你联繫,你还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吗?」
清晨的日光投进来,客厅的落地玻璃折射着淡蓝的海水。
幼圆讪讪地说:「知道。我就是不死心,想问一问。」
「那你死心吧。」
且惠被这一嗓子喊醒了,从地毯的另一端,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把庄新华吓到了,他说:「这怎么还有一个人呢!都不爱睡卧室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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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撑着茶几看他,四年没见过了,他看起来也学会了稳重深沉那一套,比从前长进多了。
且惠站起来,仰头灌了半杯水,「渴死了。」
庄新华眼珠子根本没离开过她。
他开始怀疑,这几年钟且惠是在带髮修行吗?这气质怎么出落得越来越脱尘出俗了?有种不染人间烟火气的柔婉,那股神情之美,像寒空里一轮清冷的月亮。
两年前,听说她在牛津病得很重,又闹出轻生的事情,幼圆说那天如果不是她及时回来,且惠可能已经从楼上跳下去了,让他担心了一阵子。
后来,那篇写她是顶级捞女的ppt就这么销声匿迹了,搜任何的关键字都找不到,没过多久,魏时雨不知怎么摔断了腿,性情变得十分暴躁,家里把她送到京郊的疗养院,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当中是谁在起主导作用,庄新华大概能猜到一点。
他看她喝水这样,忍不住抖着肩笑了一下。
且惠放下水杯问他,「庄公子,您在笑什么呀?」
庄新华摆了下手,「没有什么,你也去收拾东西吧。」
他只不过是想到这四年间因为她闹出的笑话。
有不少的人讨好小叔叔无门,就起了歪心邪念,争着把年轻漂亮的姑娘往他身边送。
说起来也怪了,他们这些人不知道从哪儿寻摸来这么多的女孩子,一个个比钟且惠还要更像钟且惠,连言谈坐姿都被人刻意规训过,草草瞥一眼,几乎乱真。
每送一次,沈宗良就要动一次气,起身拂袖走人。
一回饭局上,庄新华曾悄悄地听见,沈宗良抽着烟对纳言哥说:「他们生怕我过得太舒服了,隔一阵子就要来提点我一下,那头小白眼狼不要了我的事情。」
他站在林子里,忽然觉得小白眼狼这个称唿,怎么有种壮阔悲哀的遗憾在?
至于且惠问他在笑什么。
大概就是笑那些献宝的人,对钟小姐的品貌认知还停留在四年前,但她本人已经升华了。
她们拿了不少东西,十来个大箱子塞满了,搬得庄新华手酸。
且惠见状,她说:「我来开车吧,您受累了。」
庄新华把地址发给她,「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你们先住着,他人在澳洲,住多久都没关系。」
「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啊?」幼圆在后座上吸着酸奶,「谁啊,我认识吗?」
庄新华坐在副驾驶,有些心虚地看了眼且惠,「别管了,我的朋友你还能都认识?」
幼圆咬了下吸管,怀疑他在无中生友,本来还想骂一句,你神气个屁啊。
但一想到庄新华是来雪中送炭的,她忍住了没有说。
庄新华把她们安顿好,叫了一顿中餐到家里来吃,他没有多少胃口,就坐在旁边看她们俩。
从昨晚开始就没进食的两个姑娘,捧着碗大快朵颐。
且惠自己尝了不错,还要往幼圆碗里夹,「吃这个,这个好香。」
庄新华周一还要回司里上班,不能待太久。
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三个人坐在太平山上的院子里聊小时候。
幼圆说:「记得吗?读二年级那年,他摔进学校的花坛里,扎了一脸的仙人掌刺。」
且惠笑着喝了口茶,「对呀,我现在都不知道谁那么缺德,在草丛里放那么多盆仙人掌。」
「还能有谁,徐懋......」
故人已逝,庄新华摆了摆手没再往下说,端起酒来灌了半杯。
且惠盯着玻璃杯说:「这场变局早点结束就好了。」
庄新华嘆了声气,「人人都盯着那个位置,人人都在站队,看什么时候定下来吧,不过应该也快了。沈叔叔说......」
他如今和沈宗良走动得勤了,敬仰小叔叔的人品学识,对他方方面面地感到钦佩,险些脱口而出。
但且惠笑了一下,「没关系,他说什么了,你讲。」
反正最难过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刚到牛津的时候,一切并没有变得更好,仿佛离开了沈宗良,连世界都开始怠慢她。
且惠每天抱着书去上课,写论文,按部就班地完成学业,行尸走肉一般,对俗事不闻不问。她穿梭在一栋又一栋相连的百年建筑里,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总觉得活着也就这么点意思了。
尤其是回到沈夫人的房子里,一想到这些怎么来的,她就觉得糟糕透了,不知道这塘泥一样污浊难堪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有时候她坐在教室里,听着教授在上面讲课,真希望发生地震、火灾这类的意外事故,最好能上社会新闻让妈妈也知道,那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死了。
死了就不会有这些痛苦了,对吧。
她也不高兴去怀念沈宗良,完全是用一种暴君般的管理方式来控制情绪,只要一想起他,就疯狂地命令自己马上停下。但换来的,往往是下一次更为激烈的反扑。
那些精緻美好的过往,到后来反而成为她逃离不开的压抑源头,火山一样不时地喷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严重的问题,但又不肯看医生。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两年,终于在某一天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
她把椅子都搬到了露台上,坐了很久之后,站起来打算从这里纵下去。
靠在栏杆边的时候,她看见对面客厅的宽幕电视里在放记录片,身处茫茫大地中的牧羊人和羊群,她一下子被那种素洁而寂静的美震慑到,想到还有那么多没见过的自然风光,她又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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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幼圆回来,她连拖带抱地,把且惠拉了回来,哭着打了她一巴掌,「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她力气太大,且惠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擦了把眼泪,「今天先不死了,等我有胆子去过了那曲再说。」
后来她的导师和她说了一句话,如果放不下,也实在忘不掉这份爱的话,就揣起来往前走吧,不要总是和自己作对了。
人到万难须放胆,且惠有在继续往前走,像从前一样和生活顶撞。
她开始接受治疗,每天按时服用抗抑郁的药物,后来药量一减再减,各项指标都趋近于正常。
到今晚为止,且惠已经停药半年了。
沈宗良对她来说,成为一个遥远而模煳的记忆符号,标註了那一段如登春台的时光。
他就这么被封印在了岁月里。
庄新华看她表情很自然,应该是能平和地提起来了。
他放心地说:「沈叔叔说斗争结束前的最后一阵硝烟,总是格外浓烈的,这说明大局就快要定了。」
且惠低下头,笑了下,只有他能说出这样大有深意的话。
山中皎皎月色落在身上,她仰着脖子,出了很久的神。
原来她离开他,已经有四年这么久了啊。
第62章 插pter 62
聊到夜深了, 幼圆困得撑不住,先去睡觉。
听见楼上卧室门关上的声音,且惠才来逼问庄新华, 「你讲老实话,她爸妈的事到底严不严重?」
庄新华啧了一声,「总之是凶多吉少了。你想想,连她爷爷的面子都驳了回来。」
僻静的院子里烟霭沉沉,且惠吸了口气, 「没事,我会照顾好她的。」
「要你照顾什么?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庄新华瞥了她一眼,说:「圆圆嘛,这辈子我会管她到底的。我爸妈要不同意, 我就跟司里申请调任去纽约,把她一起带走,那边正好缺个差使。」
山上的夜色阴凉如水,天上乌黑的浮云飘荡着走远了, 雀鸟躲在树荫里喳喳地叫。
且惠意味深长地哦了下,「你喜欢我们圆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
大家如今长大了, 小时候的事也能当做玩笑讲出来。
庄新华摇头,笑着说:「错了, 我以前可是真喜欢你!差一点表白来着,被人捷足先登了。」
且惠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你那是昏头了吧,搞不清自己怎么想的。」
庄新华把手交到脑后, 伸了个懒腰,「是啊, 你救了我的命,但陪我最久的是圆圆。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我看不得她过苦日子,我会比她还难过。」
她含着眼泪点头。
太好了。这真是最好的一个消息。
一模一样的变故,在十五年之后又发生在幼圆身上。好在她已经长大成人,是个有思想有能力的高知女性,还有一个为她赴汤蹈火的爱人。
不像十五年前的且惠,每天晚上都要被吓醒,坐起来,对着四面灰扑扑的墙壁哭。没人能告诉她未来在什么地方,到底还有没有未来。
想了想,且惠还是关心地问:「杨雨濛还好吧?她那个性格可受不了一落千丈。」
庄新华摇头,「不大好。她在单位已经待不下去了,请了长假在家。」
她听后,拢了拢身上的毯子,「哎,大人作孽,小孩子也跟着受罪。」
「谁说的?杨雨濛仗着家里作威作福的时候也不少!你忘了她怎么欺负你的了?」庄新华拿指头点了一下她,气道:「记点仇吧你!沈叔叔都说了他们是咎由自取。」
且惠慢悠悠转着手里的杯子,「他怎么说的?」
庄新华说:「他说啊,单是一个人跋扈也就算了,三个人联手打配合,简直找死。」
且惠笑了笑。
他学起沈宗良来很不像,声音要再低沉些,批判性也要再重一点。
她起身,「我先去睡,明天就不去机场送你了,一路平安啊。」
庄新华走后,她们在这栋豪宅里一直住到幼圆毕业。
冯则风身陷囹圄,幼圆回了家陪着妈妈,丢掉原来大小姐的架子,进了师大,从讲师开始熬资歷。
至于且惠,早在幼圆毕业前一个礼拜,她就回了江城,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
不是瑞达的待遇不好,所里给她开的年薪并不低,晋升通道也很明确。
但且惠放心不下孤身在家的董玉书。
在她决定辞职前的三个月,董玉书在家洗澡时滑了一跤,右手脱臼,还有两处骨折。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是她自己拼命地爬出来,用手机打了120,被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且惠还在开会,就接到她娘舅的电话,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舅舅怒不可遏地骂,一开声就直唿大名,「钟且惠,你真是长大了,心也狠了,连妈妈都可以不要!你妈究竟做错了什么,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不愿回家,工作了还是不肯回家,家里把你养大,还亏欠了你是吗?我不管你在香港赚多少钱,有多风光体面,你要么给你妈请个保姆照顾她,要么自己回来!」
那边传来董玉书抢电话的声音,「你不知道情况!拿来,不要再说我女儿了。」
且惠是从会议室里临时出来的,她低头,摸了摸胸口的工作牌,在那一秒里下了决心。
她轻声说:「我会处理好这边的工作回家的,这段时间要麻烦舅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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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就开始找工作,多番对比下,把简歷投向了华江集团。
华江这个百年企业,在江城老百姓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且惠记得,外婆总是说,她在股市里赚到的第一桶金,就是在华江证券开的户。
但到现在,华江集团旗下的企业近两千家,涉及金融、重工、新材料、房地产等,业务已远不止这些了。
且惠应聘的是江城分公司的法律合规部副主任,哪怕这个岗位明确要求通过法考和cpa,竞争依旧非常激烈,她在香港的华江大楼里同步参加了笔试,是第一名。人事部门通知她,面试定在两周后,地点在江城。
保险起见,她特地请了两天假飞过去。
四五年没回来过,她坐着计程车穿过新旧交替的楼宇,觉得熟悉又陌生。新兴的科技成果在她眼前掠过去,的确是令人振奋的发展速度。
不出所料,面试的主考官都是分公司的高层,但且惠见惯了大场面,实在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发挥得还不错。面试完,通知最后入选的这三个人分别回去等通知,她连家门都没进,就又飞回了香港。
这几年,她和董玉书的联繫很少。
每次她接起电话,都不知道要和妈妈说什么,董玉书颠来倒去,也就那几句要讲的话,且惠都用嗯来回答。渐渐的,娘俩儿几个月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且惠也不敢打包票,自己心里对妈妈一点芥蒂都没有。
隔阂是有的,埋怨也是有的,只是不能说。
双方都站在各自的台阶上,有自己根深蒂固的一套想法,怎么都不肯下来。
她想,既然说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还要惹出一场撕心裂肺的争吵,何必呢。
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才接到最终录用的电话,名单也在官网上同步公布。
且惠松了口气,正式开始办离职交接手续。
有不少同事为她感到可惜,连她的顶头上司都开口挽留了。
但且惠笑着说:「没办法,我是家里的独生女,中国人最重孝道和亲情,躲不开的。」
「好吧。」她的上司说:「祝你今后工作顺利。」
且惠站起来和这个英国老绅士握手,「谢谢。」
回到家后,她和幼圆告别,相约以后常在江城碰面。
幼圆说:「咦?你怎么不来京里找我呢?机票很贵的。」
「你在明知故问什么!」且惠正在敷面膜,气得打了她一下,「我给你报销好吧?」
幼圆很欠扁地把她面膜扯掉,「舒服了。每天不在你面前犯点贱,就浑身难受。」
她站起来,笑着去把脸上的精华洗掉。
幼圆又跟了过来,「这趟我回去,家里也没以前那份风光了,见不上沈叔叔的啊,打听不到他的近况。」
「我要你打听他干嘛呀?」且惠莫名其妙的,她关上水龙头,抽出洗脸巾,「你就好好儿的,别总嫌工资低,不肯安生上班,知道吗?」
幼圆点头,「知道。」
最后一个夜晚,她们坐在院子里看月光,山下是万家灯火。
庭院中间那棵梧桐很高大,看起来快顶到天上了,但光秃秃的,一点生机也没有。
幼圆随口问了句:「住了这么久,怎么都没见它发芽呢?」
且惠仰着头,「也许不知道在哪一天,它早就枯死了吧,只剩一副枝干还立在这儿。」
她这么答着问题,在黑沉沉的夜里想到自己,她和这株梧桐没多大区别。也许在她离开沈宗良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钻进她躯壳里活下来的人,是另一个钟且惠。
当时间不再起作用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哪一刻就是永恆。
幼圆说:「你回了家,阿姨应该会催你结婚吧。」
且惠歪在椅子上,「按她的性子肯定会的,不过我没这个打算。」
她说:「其实如果有合适的,你可以考虑一下。」
过了很久,且惠望着头顶要掉下来的树叶,疏疏朗朗的月光渗下来,照不亮她眼底的晦暗。
她说:「圆圆,我遇见沈宗良的时候年纪太小了,他待我好得过分,也给我的人生起了个很坏的头。离开他那年,心智也没有多成熟,可以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只是经歷了很多事以后,不得已才认清了现实,不再执着于一个圆满。」
片刻后,且惠不知道想起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就是他让我觉得天底下的男人,应该都和他差不多耐心宽和、涵养好、有风度。但根本没有,世上多的是冷漠吝啬的自大狂,他们看不到你忽然之间的情绪转变,只会顾自己。」
「还滥情,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幼圆补充道:「这么说起来,沈叔叔的洁身自好确实难得,那年他去夜店里逮你,生怕别人碰到他的那个样子,想想就笑死了。」
且惠说:「在国外读了两年书,看了那么多诡计多端的爱情,我就发现啊,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多偶的机会主义者。没办法,这就是男性的基因底层代码。」
幼圆突然很天真地问:「你看啊,现在沈夫人被送去休养,她都说不上话了。你不能去找沈宗良解释吗?告诉他当年的事情,你也不用过得这么难受了。」
地上金黄的落叶被风捲起来,纸片一样被吹到陡峭的山坡上。
且惠笑了笑:「噢,五年前要念书要前程,撒个谎走了,晾了人家这么多年。现在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又回头去请求他的原谅,好让他为我的完美人生打个补丁,好意思伐?他应该会让我先去照照镜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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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页
一气儿说完,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依她看,沈宗良不主动来找她算帐,她就该烧高香了。
幼圆想了一下,「也对。他是沈宗良啊,又不是庄新华那小子,随我们怎么唿来喝去的。」
且惠差点被水哽住,她说:「庄新华也不能被这么对待啊,这不公平。」
「但那是你妈妈的想法,又不是你要的。」
她淡淡嗤了一声,「一样的,难道我妈妈不是为我争取的呀?牛津也不是她去读啊,这种卖乖不讨好的话就不用说了,没人会相信的。」
幼圆托着腮感慨道:「也对,那还是算了吧,在一起真难啊。」
且惠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好啦,明天我就先走了,你到京了告诉我一声。」
「嗯,你自己当心。」
「晚安。」
飞机落地的时候是傍晚,且惠打车回了家。
董玉书就坐在沙发上喝粥,看着她推着五六个大箱子进了门。
且惠很平静地叫了句妈妈,然后自己麻利地收拾起来,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好。
客厅里的大灯都开着,董玉书盯着女儿瞧了很久。
小囡长大了,眉眼盈盈,穿着一条黑白极简的西装裙,更干练了。她原先的一头长髮剪到了肩膀这里,烫成温柔缱绻的弧度,走路时踩着自信轻盈的步伐,是个大人了。
董玉书放下手里的碗,「工作都落听了?」
且惠把几本英文法典抱起来,拿在手里说:「嗯,华江集团的江城分部缺人,我正好考上了,回来也不错。」
她揉了揉自己的胳膊,还是有点疼,「不用这么故作轻松的,我知道你怪我拖累了你,你本来可以在瑞达升合伙人。」
董玉书是个要强的人,坐在回来的飞机上,且惠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她连说辞都拟好了,「家人之间,没有什么好怪来怪去的。小时候妈妈也没觉得我是累赘,还尽心尽力地培养我,不是吗?」
董玉书有些动容,她没想到,在经过那件事之后,且惠还能念妈妈的好。她还以为,小囡早就恨透了她。
且惠放下书,撩了一下头髮,坐到董玉书身边,「妈,我回来了就不走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们好好相处吧,好吗?」
董玉书点点头,趁女儿蹲下去收拾行李箱的瞬间,抬起手背擦了把泪。
第63章 插pter 63
四月中旬的江城, 清明节气已到尾期,走在路上,淡淡杨柳风扑面而来。
半个月前, 因为集团人手不够,且惠被临时抽调进审计组,外派到临城负责季末检查。
周五检查结束,在临城开完专项通报会,晚上就回了江城。
好歹空出了两天的休整时间。周一早上, 且惠按时出现在集团。
等电梯时,几个穿统一制服套裙的小姑娘和她打招唿:「钟主任早。」
且惠手里拎了份文件,笑着点头:「你们早。」
在电梯里,财务部的许亦雅问她:「钟主任出差回来了, 临城好玩吗?」
且惠对着镜子检查妆容,一边说:「和咱们这儿差不多的呀,不过也没什么时间出去。」
许亦雅义愤填膺:「临城那帮人也太不地道了吧,我们这么漂亮的钟主任去了, 都不晓得招待一下!」
这再明显不过的拍马屁,她身后的周琳达听后,十分瞧不上地撇了一下嘴。
她这些小动作, 被且惠在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
但且惠从来不认为这有什么。同事之间,你瞧不惯我, 我又看不上你的事太普遍了。孤高是一种活法,习惯性地奉承领导也是一种活法。
她在事务所待得时间更长,一身对事不对人的工作态度,随便员工们私底下如何。哪怕走出华江集团的大楼, 她们装作看不见她,不主动和她打招唿, 且惠都不会计较,只要不影响到正常工作。
何况她看人白眼的日子,恐怕比这些小女生加在一起的都要多,这才哪儿到哪儿。且惠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她玩笑般的口吻:「戆囡囡呀,谁会大张旗鼓地招待审计?自掘坟墓哦。」
电梯厢内的人一齐笑了。
到了六楼,且惠先出了电梯,周琳达才哼一下:「许亦雅,你这是打算去合规部发展?这么卖力地讨你们家钟副主任的好。」
周琳达的父亲,也就是周覆的大伯,原先就是华江总部的,去年退休后回了江城养老。她从美国读完硕士回来,就进了华江的群工部,比且惠还要早一点。
但她在工作上没什么心思,进了集团也是混日子,得过且过,打打卡,喝喝茶,一天也就消磨完了。周覆给她算过,说琳达一周能上到三天整班,就算劳苦功高了。
她咬重了这个副字,让人听着就不舒服。
许亦雅甩了一下头髮:「我愿意,你管呢。」
周琳达又开始阴阳怪气:「是啊,钟小姐是牛津法学院毕业的,进咱们华江之前,就快当上瑞达香港分部的合伙人了,年纪轻轻的,又坐在了离集团中层只差一步的位置上。这是多了不起的事!的确值得你这样。」
「你听好了,我喜欢钟主任,是因为她曾帮助过我,在我差点犯错的时候,她陪着我加了两天的班补救,你真是小人之心。」
周琳达也不服输地说:「噢,那我也提醒你,她还是个副主任,暂时主持工作的而已,合规部的主任休产假去了!这句主任别叫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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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页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许亦雅不再理她,直接走了出去。
琳达个性直,仗着家里深厚的关系,也不怕得罪谁,日常说起话来,连个标点都不饶人的。
法律合规部还没来多少人,且惠走进办公室,抽了两张酒精湿巾擦桌面。
其实就算她不在,保洁阿姨也是每天打扫了的,但她这人有强迫症。
且惠桌上的文件永远整齐,且按照紧急程度摆放,柜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按标籤就能全部找到。
她坐下后,打开电脑,登录oa,先把积攒下的几十份待阅文件浏览完。且惠看得很快,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项,一些很着急的,她早在临城远程处理过了。
当时派她出去,董事办的关主任就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部的审计组非要从江城抽一个人,还得有法律和财务的双底子,同时要能兼顾两边的工作。
他当时找人事部商量,就开玩笑说,这么个得罪人的鬼差事,还要求那么多!数来数去,年轻一些的员工里,且惠的工作能力是最强的,她人又沉静稳妥,不多话,也不多事。
关鹏找她谈话时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也好在这个时间段合规部的事情比较少,且惠这才应了下来。
没多久,关主任在中层群发通知:周例会半小时后召开,在十七楼的小会议室。
且惠回了个收到,她拿起桌上那部电话,把部门里的一个女孩,叫王络珠的喊了进来。
五分钟后,王络珠敲了敲她办公室虚掩着的门。
「请进。」且惠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视线,看她进来,抬手指了下对面的座椅:「坐吧,络珠。」
王络珠小跑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笑眯眯地说:「主任你回来啦。」
「嗯。」且惠没有多和她拉家常,递给她一份文件说:「业务部门提上来的,你负责送审的合规调查,看看。」
王络珠在她手底下一年多,也基本摸清了她的工作作风。首先是极度的敬业,对待工作百分之百的认真,再就是顽强的、坚韧不拔的素质。
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人很少。且惠还在瑞达事务所的时候,有个小故事,一直流传在中环的律师圈里。
当时金贡集团正在港筹备上市,且惠在做h股ipo这一块非常专业,所里指派了她和另外几个律师来负责法律层面。
本来晚上十点下班是常态,但那阵子经常忙到凌晨,加上很久没休息过,她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一次con-call上,开到一半,且惠很不舒服地推开椅子,脸色苍白地说,不好意思各位,我正在发高烧,要去医院输个液,会议暂停。
王络珠翻了两页,确定这是她昨天发给且惠的无疑,但没看出哪里不对。
她抬头问:「这份尽职调查有什么问题吗?」
且惠手里拿了份复印件,她说:「翻到第十二页,这家能源公司上季度的销售额是五千三百万,它得有多少客户才能有这么大的销售额,应该不只它流水里区区的这么十二三家吧?而你出具的合规意见竟然是正常,予以通过?」
「啊,我只顾着看核对法律条文和内控办法了,没注意到这些内容。」王络珠听懂了,凑近了小声问:「您的意思是,这家公司为了能过审,虚高了销售额?」
「这你可以去问问具体负责业务的同事,他自己看过了没有。」且惠合上了文件,交代她说:「顺便查一下我圈出来的这几家客户之间的关联,还有他们公司上季度的增值税发票。」
王络珠抱着文件,面带愧色:「知道了,下班之前我会查好。」
且惠站起来倒了两杯咖啡,第一杯给了她:「仔细点儿,去吧。」
王络珠面带愧色地点头,她心里明白,这样漏洞百出的事前调查交上去,立项会上被批评都是轻的,只怕还要下一个重大差错。
她脚步沉重地回到工位上,放下咖啡就开始着手重做。
旁边的苗苗伸过脖子:「怎么了?一大早就被主任训了?」
「钟小姐什么时候训过人啊?」对面男同事喝着咖啡,搭了句腔,「她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
苗苗嗤笑说:「对,这温柔刀杀人,就是不见血哈。」
王络珠解释说:「主任她没训我,就是提醒我工作认真点,这份检查没做好。」
苗苗不可思议地喊:「你这报告不是昨天才加班弄出来吗?钟主任自己也刚从宁市出差回来,这么快就看完了?」
「她昨晚在家看的吧。」王络珠打开电脑查询界面,「哎唷,别烦我了好不好,这重要吗?」
苗苗咂咂嘴,退回了自己位置上。
且惠拿上会议记录本,掐着点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碰见了范志宇。
范主任从后面过来,快步跟上她:「小钟回来了?这一趟辛苦坏了吧。」
她唉声嘆气:「有什么办法,像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总是轮到我。」
范志宇说:「正常,合规这一块全国都起步得晚,整个集团的体系也才刚搭建起来,还在摸索中,你是中坚力量啊。我问你,知道这次例会主题是什么吗?」
「应该是董事长的事吧?」且惠问。
在临城检查的时候,关于他严重违反工作纪律的公告已经在全集团通报了一遍,且惠也参加了整顿会议。
也许是这几年事情出得太多,她早已见怪不怪。但仍感慨道:「真的看不出,老刘平时那么以身作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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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倒吧,他还以身.......」范志宇有话要说的样子,起了个头又打住了,「你靠看是看不出的,这东西它不挂相。」
且惠点头,「关主任要宣布一把手的任命?」
范志宇和她并肩走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在。他才说:「是啊,总部处理完了老刘,咱们也不好一盘散沙似的,你做你的,我干我的,没人带队伍还行?」
这是肯定的,集团分部董事长的位置不可能空太久,会影响整体运作。更何况,江城归拢于总部的净利润,去年排到了第三。这么大一个摊子,上面最近应该也为人事调动的事伤透了脑筋。
钟且惠没多惊讶:「那么,老大的人选确定了吗?」
「怎么不确定?公示都在楼下挂了半个月了。」范志宇剎住车哦了声,「对不住,把你出差的事忘记掉了。」
她倒不在意这个,只是追问道:「是谁?」
「沈宗良。」
范志宇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我跟你说,这位来头可不小,斯坦福的经济学博士,之前一直是东远的董事,抓集团建设有一套的。哎,且惠......人呢?」
隔着岁月洪流,这个确切的消息钻进她耳朵里时,且惠像忽然断了魂一样。
她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己一下子飙到高点的心跳,手脚僵硬,像生了一场重病。
范志宇倒回两步来,低下头看了看她,脸色十分不好。
他关切地说:「突然怎么了这是?没事儿吧。」
「噢。」
半天了,且惠才回过神,说没事。
她以为,只要她一步都不踏足京城,就不会再和沈宗良有瓜葛。且惠还想过,也许时间一长,她就能从名为沈宗良的禁锢里走出来,放自己一条生路。
但事与愿违。老天最终和她开了个故弄玄虚的玩笑。
且惠攥紧了拳头,咬牙撑出一个笑:「没事,你接着说。」
范志宇把烟拿在手里,「我猜啊,东远的势头毕竟衰退了,这公子哥儿是想拿这儿当跳板,过渡一下,过两年直接升到华江的总部去主事,这不比在东远屈居人下来得强?」
对于这些站位上的盘算,且惠的敏感度一贯是很低的,没什么觉悟。
她只听了个半懂,情急地问:「就是说,沈宗良来华江是为个人前途来的,对吧?」
且惠慌极了,她搞不清沈宗良究竟是什么意图,来这儿做什么来了?
她就像一个忽然掉进水里的人,拼命抓住一切能依託的东西,不让自己沉下去。
「那是,要不然图什么呢?他们这样的人,一步都不会漏算的。咱们华江的规模可比东远大多了,地位不一样的。」范志宇显然已经琢磨透了,他走了几步,玩笑说:「哎,你叫他的名字还怪顺嘴的,像叫惯了似的。」
且惠蓦地脸红了,刚才太着急了,她都忘了避嫌。
她正要此地无银地解释:「哪有,我是听你.......」
但听者无心,范志宇不在意地指了指大门,「进去吧,要开会了。」
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例会没分别,只是正中的主席位没人坐而已。
先听了一轮工作汇报,各部门轮流发完言后,快结尾时,关鹏才敲着笔桿说:「周三董事长到任,上午九点在大礼堂里举行就职会,还望各位都打起精神来。」
且惠坐在下面,面无表情地跟着大家鼓掌,听着整齐的掌声,心里乱糟糟的。
老范分析得很对,沈宗良也是个利益导向的人,这原本就是他要走的路,怎么可能被这点儿女私情蒙蔽,难不成还专程来清算她吗?她老几啊。
散会之后,她心不在焉地进了盥洗室,出来时,把会议记录本忘在了洗手台上。
走到一半想起来,她又折回去拿,正碰上周琳达出来。
且惠往左侧避了避,想先让她出去,但对方根本不动,反而挡住了她的路。
她抬头,冷静地看着周琳达:「借过一下。」
「学姐,你脸色很不好哇,是累的吗?」周琳达挑了在校时的称唿,笑着问:「还是知道小叔叔就要来了,亏心事做太多,心里不安定啊?」
第64章 插pter 64
且惠抬头看她, 眼神依然如一池静水般宁和,面上丝毫不见愠容。
不可否认,周琳达是个靓丽得很醒目的女孩, 很适合在群工部工作。
她也是政大毕业,本来师姐妹在同一个单位,不说关系多么的融洽和睦,至少不该敌对。但这个小姑娘因为过去的事,好像总要和她过不去。
且惠不欲和周琳达多纠缠, 只说:「不管谁来坐这把交椅,都是要好好工作的,对吗?」
周琳达在心里讥讽地嗤笑一声,这个女人惯会的就是避重就轻。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 在不触及她的核心利益之时,怎么样都不肯当面翻脸的。
但周琳达偏要刺她的心,她说:「工作也不都是一样的。像学姐这样的,碰上集团正在筹建合规部, 一下子就提拔了,到底是你运气好、有本事。」
这很像一句再客气不过、俗套不过的夸奖。
可她的逻辑重音,全落在了有本事三个字上, 这就不对味了。
且惠装听不懂,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是就是吧。」
到底是富贵锦绣堆起来大小姐, 周琳达虽然长了年岁,但身上还是有一股去不掉的骄矜,话里话外都这么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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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页
连且惠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公主,需要这样阴阳她。
都还没等她说话, 只见周琳达冷脸朝外:「学姐怎么就不愿受夸呢,你就是有本事啊, 当初在学校是一步登天哪。」
且惠在心里闷笑了声。她当什么呢,原来为这个。差点忘了,她堂哥是沈宗良的铁哥们儿。都过了这么些年,他们那群王孙公子竟然还在为沈宗良在愤懑不平吗?
周琳达瞪了且惠一眼,她柔婉着一张脸,浴在头顶的长匾罩花灯下,因洗了脸的缘故,细白的颈间晃着几点红晕。
多讨人厌啊。永远是这副娇娇娆娆,好像担了委屈的样子。可得好处最多的人,分明是她。
周琳达这么想着,又补了一句:「以学姐的厉害手腕,在香港的时候,就没找个岁数大点富商嫁掉?等着继承财产多好,还要来吃这份当牛做马的苦?」
她在等着且惠失态,哪怕因紧绷而弹跳的指尖,或是轻微眨动的浓密睫毛。忍了这么久,周琳达就是要撕破眼前这女人光鲜虚伪的面皮。
但且惠没有,她仍旧言语温柔:「该吃苦的苦总归要吃的,你也躲不掉。」
不是怕了周琳达,而是完全没必要。
眼前这个人,明摆着已经先入为主的,对她有了一个刻板印象。
且惠也不想浪费口舌,用在填补她的过去上,左右也描不白。
每天上班大会小会,还要管着手下这些人,当真是累了。
再者,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她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对诸如这一类夹枪带棒的讥讽和嘲哂,她从不往心里去。
幼圆总说她身上有股松弛感,帝乡不可期般的看淡了。且惠听后,每每一笑了之,这叫哪门子的松弛感?顶多算混不吝,糙皮厚脸的扛骂罢了。
周琳达上下打量她一眼:「跑回江城来上班,你背靠沈宗良享受的那些资源,都用到头了是吗?你辜负他,令他那么讨厌,来了以后会怎么整治你,想过吗?」
且惠青白的眼皮跳了跳。惶惶灯影里,她单薄瘦削的肩膀,无意识的颤动一下。
但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管好你自己,不要再因为打卡的事被通报批评就行了,怪丢人的。」
周琳达涨红了脸,哑口无言:「你......」
且惠也不再和她多周旋,扯下两张纸巾擦干手,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昂着头离开了。
有人曾对她说,想要获得世俗观念里的成功的话,就把自己的原则只放在大事情上。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展现你容人的度量即可,不必在意。
因为你在意不过来的,反而会分散有限的精力。
她站在浸透白灯的迴廊里,迎面是倾洒进玻璃的日光。
想起来了,是沈宗良说教给她听的。
这些年,他说过的很多话,她始终都记在心里,一五一十地去做。沈宗良教养了她两年,她清楚地感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在一点一滴地模仿着过去的他,行事说话越来越像。
且惠冷漠地扬了扬唇,惶然笑了一下。
午饭时间,她来到集团用餐的食堂,又碰上正在吃饭的周琳达。难得大小姐与民同乐。
周琳达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缩了缩,听着部门里的同事纷纷喊钟主任好,心想钟且惠不会找她麻烦吧?
她隐隐担心起来,自己一向是顾嘴不顾身的性格,什么话非得说出来才痛快。可又有些外强中干,说完才想起来后果,也因此惹了不少祸。
想当年钟且惠在四九城里,是多么地得沈宗良的宠,还没人这么大胆敢惹她。
如果她发火的话......如果她泼水的话......
周琳达还在这么假设着,且惠已经毫不介意地朝她笑了笑,说:「琳达也在这里吃饭。」
钟且惠说这话时,鲜活漂亮的脸上一团和气,没有任何的不对劲。
倒是叫周琳达慌了心神。她无意识地揉捏着餐布,心里想的却是,这姓钟的,城府真不是一般得深。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王络珠工作做得挺细緻,各方面都分析到了。
晚上八点半,她把重做的风险审查报告列印了一份,拿给钟且惠看。
副总办公室没开灯,几缕廊灯的光亮投射进去,也被扯进黑暗中。
且惠手上夹了一支烟,横在鼻尖下闻了又闻,沉香味在她胸口蔓延开,思绪还是纷乱不堪的,像凝重夜色里扬起的灰尘。
一整天了,她都在心神不宁地做斗争,一面认为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如果沈宗良就是专程来的,他会想干什么呢?看看这几年她是不是受着良心的谴责,踩在他的身上读了牛津后,有没有过得更好?
另一面,且惠又说服自己,想法不要太多了,她在集团不过是无名小卒,厚厚一本通讯手册都要翻到倒数几页,才能找到她不起眼的名字,或许沈宗良根本都不知道她在华江。这就是他立足当下的局面,高瞻远瞩的一招棋而已。
只不过出事的是华江,如果不是,那么,他兴许就在别的地方。临危授命,力挑大樑,这样的功劳并非天天都有,他遇上了自然不会放过。
王络珠走进去,熟门熟路地摸到墙上的开关,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她才看见有道人影站在窗前。
她吓一跳,拍了拍胸脯说:「主任,你还没下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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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页
且惠从暗处转了个身,把烟放在了窗台上,如常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没事的。」王络珠把文件交给她:「我看你这儿没开灯,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且惠接过,坐下翻了两页,见她还傻站着,说:「很晚了,你先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好的,你也早点回家,明天见。」
「明天见。」
钟且惠喝了口水,花了二十分钟看完,并在末尾签上意见,摆放在了最上面。她整理好包,拿上车钥匙,关了灯,去地下车库取车。
到家时,碰见邻居阿婆下楼散步,对她说:「小惠回来了,你妈妈在家等你好久了,还有你那个男朋友。」
且惠的两弯细眉很快蹙拢一下。
随着王秉文来她家次数的逐渐增多,这个误会也越来越深了。
「阿婆。」且惠还是特地停下来解释:「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妈妈的学生而已。」
朱阿婆挤眉弄眼的:「噢哟,你妈妈那么样地看重他,不就是想他当女婿呀?再说了,你妈妈都退休了,人家也毕业了,还走动这么勤干什么?还不是打你的主意啊。」
且惠扯了下唇角,「是吗?这我倒是没看出来。」
她发现怎么都解释不清爽了,整件事已经捣成了一团浆煳。
年纪相当的未婚男女,一旦哪一方成为了家里的座上宾,那么所有人都会认定他们的关系。
她索性摆摆手,嘱咐阿婆说:「外面就要下雨了,您不好走太远的。」
「我知道呀,马上就回来。」
且惠想到上面坐着的王秉文,心里就不轻闲,情愿陪朱阿婆一块儿散步。
她快步追上去,扶住阿婆说:「我不放心您一个人,还是陪您走走吧。」
朱阿婆也懂了小孩子家的心思。她拍了拍且惠的手臂:「你要是不喜欢,趁早跟你妈妈说清楚,别伤了她的心。你爸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的。」
且惠垂着头,小声说:「晓得啦。」
这一去赖掉了半个小时,等她到家的时候,只剩下董玉书独自坐着。
客厅里只亮了盏桌灯,且惠换了鞋,把灯全都打开,叫了一句妈。
董玉书冷着脸:「今天又开会了吗?这么晚才下班。」
且惠实话实说地告诉她:「早就下班了,陪着朱阿婆走了会儿路,现在回家。」
早晚她要知道这件事的,不如就敞开了跟她讲明。
且惠放下包,脱下最外层的深蓝西装外套挂好。
「是看见秉文在才不上来的吧?」董玉书气得扭过身体,和她对质:「我们在阳台上,都看见你的车了。」
她做着自己的事,嗯了声,「看见了正好,他就知道我对他没那个意思了。」
董玉书说:「小王的条件还不够高啊?人家是麻省理工的博士,我的学生里最优秀的就是他了,人也斯斯文文,没有横三横四的脾气,爸妈还都是高知,通情达理的。钟且惠,你在挑什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且惠也再迴避了。她说:「他样样都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我就不喜欢他。」
不喜欢就是最大的原罪,剩下所有的方面再优异,在她眼里也等于零。
且惠站起来,最后一次跟董玉书报备:「妈,你也别再给我介绍,我不准备结婚了。」
「你不结婚,是怎么个打算呢?」董玉书斜起两只眼睛看她。
她不敢看妈妈,两只眼珠子盯着地面:「我......工作太忙了,两头兼顾不过来。」
董玉书拍着茶几起身,最终忍着没有发火:「钟且惠,一直煳弄我吧你就。」
几秒后,「嘭」的一道巨响,是董玉书摔上了门。
且惠站在原地,鼓膜内的震盪传到心弦上,那一声像摔在了她的心里。
她要怎么跟妈妈说,自己心里爱的人一直都是沈宗良,她爱他爱得太久了,靠人力已无法脱身。也许不用说,知女莫若母,妈妈比谁都要清楚。
百年世事如流水,且惠怎么觉得,她身上爱人的能力仿佛丢在了陈年旧梦里,回不去,也捡不起来了呢。提起谈恋爱,她就有种空着荷包逛奢侈品店的怯懦,实在无能为力。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但听见的人,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只会认为她是在无病呻吟。并笑话说,怎么会有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离谱过头了。
有更直接的,兴许会痛骂到她的脸上,你他妈在矫情什么东西?
且惠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恨不得用水冲掉所有的怀疑和猜测,洗到最后,连指腹都泡得起皱发白。
她关掉花洒,站在浴室里,在氤氲的水汽里喘不上来气了,撑着墙做了几个深唿吸。
且惠发觉,焦虑症的躯体化症状好像又有了復发的迹象。她连浴袍都没穿,就抱着洗漱台吐了起来,吃下去的晚饭全呕干净了。
她打开水龙头冲掉,抬眼看了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且惠抹了抹嘴角,露出一个灰心极了的笑容。
看看,沈宗良人都还没有出现,就先把她吓成了这样。
她还真的以为自己这几年长本事了,原来不过如此。
且惠就在这样混沌不堪的心绪了过了两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周三大早,集团上下都提前抵达办公室,包括华江银行、证券以及信託等子公司的几位主要负责人,个个衣着规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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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页
人力部主任看了这个盛况,说:「咱们什么时候穿过这么整齐划一的制服?老范,尤其是你们业务部,都跟着你学坏了,天天休闲衫加运动球,上班跟度假一样。等董事长来了,真上纲上线要抓工作作风,通报下到你头上来的时候,别找我诉苦啊。」
范志宇理了理衣襟:「别提了,这集团发的西服长远不穿,昨晚上翻半宿柜子才找到。」
众人笑过后,关鹏看了一圈周围:「都到齐了吧?」
「中层们基本都在这儿了。」
他看见且惠独自沉默站着,招了招手:「来,小钟,你过来。」
这姑娘是他亲自面试招进来的。小小年纪就不一样的老练,遇事不急不躁,倒比一般人沉得住气。
且惠走到跟前,关鹏伸手扶正了她胸前磁吸的红色徽章:「歪了。」
她笑了笑:「谢谢关主任。」
关鹏拍了拍她的肩,父辈般地勉励:「你还年轻,换了领导后也要好好干,别轻易懈怠。」
且惠受教地点头:「嗯,我会的。」
行政部的人大步流星地进来,看了圈大堂内等着的一干人等,对关鹏说:「董事长到了。」
且惠听后,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她深深地沉下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站着。
一台红旗在门口停下,关鹏立马上前开了车门,笑脸相迎:「董事长,总算把您盼来了。」
且惠不曾抬头,低眉顺目地随大流站好。
狭窄的视野范围里,两管深黑色的裤腿迈出来,在微风里盪过她的双眼。
站定后,沈宗良的身影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再抬头时,且惠见他风姿挺秀,峻拔似竹林间的青玉枝条。
只偷看了这一眼,就让她心头乱跳,唿吸都重了。
沈宗良系上西服扣子,礼节性地朝关鹏伸出手:「关主任,你好。」
关鹏受宠若惊的,用力回握他:「您好,一路辛苦了,我代表集团上下欢迎您的到来。」
沈宗良老道的世故口吻,笑说:「不用这么劳师动众的,以后见面的时间还长,同事间的关系一定要放松。」
集团一把手主动把位置放低,是很能得人心的举动,站着的几位都面色微动,只有且惠维持着静默的状态,捏着自己的裙摆,身体线条已经紧绷到极致了,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洋娃娃。
六年了,他的声音模样,隔了六年再入她的眼,她的耳。且惠情绪波动得比想像中更厉害,她几乎想大哭一场。
摒弃那些不上台盘的阴暗杂念,站在声势浩大的迎接队伍里,且惠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好想他。
第65章 插pter 65
窗外日光明媚, 天空像一块新织出的蓝色缎锦,一缕阳光从薄薄的云隙里射出。
关鹏边走边说:「董事长,我先给你简单介绍一下, 一二三楼是一些基础业务部门,现在我们去阶梯会议室开会,从这里上电梯,当心。」
一行人率先走在了前面,且惠不快也不慢, 插在中间一段不起眼的位置,低头不语。
只不过,自从沈宗良来了以后,心跳就逆着她的意思, 没有一刻和缓过。
前头一个个先上了电梯,她正要走进去时,发现里面已经快站满人。她犹豫着是继续上前,还是和后面的人坐下一趟。
关鹏不想太挤, 便说:「小钟,要不你先等一等。」
她求之不得,刚想要应一声好。
这时, 面容俊雅的沈宗良发了话:「没事,还可以再进来一个。」
且惠硬着头皮走进去, 眼神朝关主任微微致意时,难免带到他身边的沈宗良。
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像沾了空气中飞扬的细尘,雾蒙蒙的。泱泱过往, 就在他的眉眼间悉数朝她涌过来,且惠指尖颤抖着, 几乎站不住。
当着一大群人,不主动问好是说不过去了,她只有轻轻出声:「谢谢董事长。」
沈宗良的眸光深如寒潭,脸上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隔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微眯起眼睛问了声:「这位是......」
不知道是不是董事长的气场太强。
范志宇留意到,一向处变不惊的且惠,在面对这位新来的领导时,无端变得有些像小女孩了。
她甚至连声音都怯生生的,调子有些颤:「董事长您好,我叫钟且惠。」
随后,一道极疏远客气的回答响起:「进来吧。」
且惠拿着笔记本,只给了自己一个深唿吸的时间,神色如常地走出去。
一句没什么温度的进来,像中世纪欧洲神职人员的唱祷般仁慈,也让且惠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同那份诡异的暧昧一起。
她眉尖微动,快步走了进去,「谢谢董事长。」
到这一刻,且惠确定了,沈董事长是名利场上天生的玩家,这一趟江城,就是为了个人前程而来的,他早已忘记她姓甚名谁。
至于前两天的惴惴不安,在表情严肃刻板的沈宗良面前,就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妄想,自视过高了。
且惠紧紧抿着唇,也不知道报復和冷漠这两样情形,究竟是哪种状况更让人难以接受。
「小钟是合规部的副总,田主任休产假去了,现在由她负责工作。」关鹏为他详细做着介绍,说完了,还嫌头衔不够似的,又加上了句,「她是牛津毕业的高材生,一肚子洋墨水的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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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介绍她......他的嘴巴可不可不要讲了......
且惠难堪到双手无处安放,她低垂着眼眸,站在电梯角落里,僵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以来,不论在什么场合,她都羞于提及自己毕业于牛津,尤其是在熟人面前。
但所有人都很热衷于问她这件事。家里的舅姑们,绕了几个弯认识的小学妹,每次聚会都要凑上来问,要怎么才能上牛津啊?哇,你真的好厉害。
诸如此类的话,且惠听得不厌其烦。
每个人都在表彰她最痛苦的那一段经歷。
她要怎么说呢,说在牛津读书的那两年,是她极其厌世的时候,根本无心欣赏古老的建筑,也融入不进深厚的文化底蕴吗?能顺利读到毕业,已经耗尽她贫瘠的心血了,就差死在英国。
没人会理解她的,还要唾骂她是个死装姐。
电梯门阖上的瞬间,她才听见沈宗良淡淡出声,「集团人才济济啊。」
且惠竭尽所能地,扯出了一个谦和而疲惫的笑容,一句也客套不出来。
话题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关鹏继续介绍起了集团的情况,且惠在一旁听着,目光落在那些纷乱锃亮的皮鞋尖上,不敢乱瞟一下。
到了开大会的礼堂,且惠自觉地避让到队伍的最后,让上级们先进去。
在瑞达当事务律师的时候,没有这么多小而密的细节可在意。她只需要确认自己负责的部分是无误的,及时反馈手头上的工作就够了,有时还能为了一项条款的合理性,和顶头上司据理力争到面红耳赤。
但华江很不同,关系网像攀在墙上的藤蔓一样盘根错节,哪怕是去食堂用餐,或者乘电梯、倒茶这样的事情,都有讲究。
且惠是最不喜欢弄这些枝枝节节的,但不代表她不会。就是从小看爷爷是怎么温和接物的,她也看够了,哪里有什么难呢?无非姿态言语上谦恭一点,少发表意见,多笑笑罢了。
职位里挂了个副,台上没安排她的位置。下面第二排,且惠找到自己的铭牌坐下来,把笔记本摊开。
她抬头看台上的一剎那,隐隐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定在她身上,且惠往左偏了偏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大家都在忙着人情世故。
沈宗良坐下后,他就敞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往后倜傥一靠,翻着发言稿,一边听关鹏汇报。更没有可能是他了。
且惠低下头,无聊地拨起了笔记本。
身后的女同事讨论说:「董事长这么年轻的啊,看起来好儒雅。」
「也不年轻了吧,听说今年三十六,早满足任职年限了,在东远当了那么久老四老五,这回总算成一把手了。」
「得了吧,任职年限只是充分不必要条件。」
「当然,也不看人家姓什么,沈忠常的沈呀。」
且惠挺直了嵴背,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没参与进去。
人都到齐后,关鹏做了一个简短而振奋的介绍,会议室里掌声雷动。
沈宗良站起来,朝台下鞠了一躬,他在鼓掌声里坐下,伸手拉过面前的话筒。
他说:「今天是我就职的第一天,但我对各位并不陌生,像华江证券的廖功霖,华江信投的吴鸿明,我们都曾经在京共事过。集团前阵子出了不少事,也着实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从现在起,对于集团的业务,我们要从思想上重视起来,作风上担当起来......」
且惠坐在下面,只看见他薄软的嘴唇一张一翕,至于说的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整整两个小时,她都浑噩着一张脸,身边的人鼓掌,她也鼓,再装模作样的记两行字。等回到办公室一看,不成文也不成句,狗屁不通。
一把手到任,按习俗,晚上是要在华江东郊宾馆接风的。
范志宇去打听的时候,关鹏挤眉弄眼地说免了,新董事长不搞这一套。
他啧啧两声:「这是一点空子都不给人钻啊。」
关主任催他回部门里去干活,「好事情,以前那些歪风邪气也要改改了。」
晚上七点多,且惠还在办公室整理宣讲材料,明天她要到华江证券去开会,给几个主要负责的同事讲解新制度。
这部分工作是新建的,很多人对内控合规这一块不熟悉,文件发下去了也不是很懂,且惠常接到问这问那的电话。
本来上个月她就打算做一个细讲,去证券、信託和银行那边。临时被抽调走,打乱了且惠的计划,趁着有一点空,她预备花两天时间做完它。
她检查了一遍ppt,拷进u盘,又放进了包里。
走出办公室,且惠对外面工位上的同事说:「明天上午我不在,有事给我打电话。」
苗苗问:「是要去出差吗?」
且惠走到她身边,放下一盒马卡龙,「不是,去华江证券给网点主任们开个短会。」
「哇。」苗苗抽出来吃了一个,舔着手指说:「怎么不让他们来咱们的会议室啊?还要主任你跑过去。」
且惠摇头嘆气:「你从分行出来的还不知道?他们指标考核那么重,每天忙死了,哪里有时间。同为牛马,咱们就不互相为难了,相煎何太急啊。」
她一句话让还没下班的、正要下班的人都笑起来。
「法律合规部的工作氛围这么好。」
随风盪进来一道清润的男声,接着,一群人从走廊处转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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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走到他们当中,身形高大,吸顶灯在他身前投下一条长长的人影。
他的目光直扫过来,且惠甚至来不及反应,她扶着桌子,眼波柔软,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西装裙,亭亭站着。
随后大家都站了起来,王络珠还在摸着唇角的饼干碎屑,囫囵不清地叫了句董事长。且惠这才回神,收拢腿站得笔直,也称唿了一声。
沈宗良点头,例行公事地称赞了句:「小钟主任很风趣啊。」
小钟主任。
这个叫法难听死掉了。且惠怎么听怎么别扭,真想在他的舌头上咬一口,让他好好说话,像恃宠而骄的那些年月里,常常做的那样。
但不是从前了,她早就失去了任性的资格。
不意外,沈宗良是来每个部门巡视的,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且惠也拿着包,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大楼。
她的车昨天爆了胎,送去4s店了,早上且惠是打车来的。
站在大楼前,她拿出手机,正犹豫着是走路去坐地铁还是叫车子的时候,一辆白色大g在她面前停下。
王秉文打下车窗,「上车,我送你回家。」
「啊?」且惠有点不愿意,一步也没动,「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但王秉文笑得如春风和煦,「不麻烦,我就是特意来接你的,上来。」
「好......好吧。」
且惠上车前,下意识地往楼上看了眼,不知道是在怕什么。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单位了,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个研究所的小伙子常来找她。
但今天,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她无名堂地担心起来。
不会被沈宗良看见吧?他这会儿应该是到了财务部,那儿楼层高,视野也广阔。
耽误太久了,连王秉文也问她:「你在看什么?还有同事要一起吗?」
且惠说没有了,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奇怪,被他看见又怎么了,有什么好怕的。分手六年了,早就脱离了他的管束。又不是小时候了,被男生送回家还要提前跟他报备。
她摇摇头,扯出安全带繫上。
且惠伸了伸腿,好像位置都没有变过,上次她在这儿坐过以后,就调到了这个程度,可那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王秉文看出她的疑虑似的,「不用调,除了你没人坐过。」
「这样。」且惠把包放在膝盖上问,「你们研究所没有女同事吗?」
「我们所那么大,当然也会有几个了。」王秉文开着车,扶了一下无框眼镜,「不过我没载过她们。」
且惠点点头,没有接他这个明显带着目的性的话题。
她礼貌地表达感谢,「今天真是巧得很,麻烦你了。」
王秉文说:「不会。我很高兴接你下班,不是碰上你没开车,还没这个机会。那个,你吃晚饭了吗?没吃一起啊。」
且惠赶紧拒绝:「不用,我在食堂吃过了。」
「好,那我自己回家吃点儿。」
开了半路,王秉文转弯时,视线随着车身转动刮蹭过她。
钟且惠的脸沐在晚风里,一双眼睛像水汪汪的春池,皮肤白得令人微微发眩。
他微笑着转过头,「今天很累吧,好像你们新董事长到任了。」
「你连这都知道。」且惠惊讶地张口,「还以为你只会埋头做实验。」
王秉文说:「是我爸爸说的,因为他奶奶在益南路的小楼还没打扫好,沈叔叔目前住在东郊宾馆。」
她点头,原来他要搬到王秉文家隔壁了,那条歷史气息浓厚,时住过许多名人的街道。
这个世界大概只有巴掌大,身边的人掰着指头数一数,就能串上关系。
且惠在家门口下车,她站定了,拎着包,有些为难地说:「王秉文,你以后忙的话,不要来接我了,不方便。」
王秉文听不懂似的,还说:「怎么了,我最近不忙啊,也没有不方便。」
「但是我不方便啊。」且惠的口吻忽然冷下来,「我说了,我是个独身鬼,不谈恋爱也不结婚的。别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你这么好的条件,喜欢谁都可以的。」
受挫的表情在他斯文温和的脸上闪过。
王秉文还是好脾气地说:「但是且惠,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其实我今天很不顺利,实验数据做的一塌煳涂,被老师骂了好久。可接上了你,和你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我一点都不难过了。」
他这么简单又真诚地表白,且惠本来就是容易心软的人,一下子,她先失语了。
王秉文打了个转,「我先走了,你赶紧进去吧,早点睡。」
「喂!」且惠追了两步,又放弃了,停下来,小声地说:「我话都没说完。」
第66章 插pter 66
四月的深夜, 天上层迭涌动的阴云遮蔽了月光,东郊宾馆的山坡上,一排苍绿古松的倒影投入湖心。
沈宗良在套间里醒来, 喉咙里像是拢了一堆刚烧成灰的炭,又烫又哑,是晚上那罈子桂花甜酒的反噬。
周覆特地来江城,在私人宅院里设了宴,他到很晚才过去。连周无禄都去敬了一杯酒, 说感谢贤侄到华江来稳住局面。
沈宗良喝了,说:「这种高帽就不戴了,在哪儿都是工作。」
等他大伯走了以后,周覆才坐下, 夹了一筷子菜说:「那还是区别很大的,东远怎么比得过这里,人也不如啊。今天见到钟且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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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放下了筷子,张开双腿, 双手撑在膝盖上,仰头看了看天边。
他嘲弄地哂笑了下,「你说呢, 那还能不见到吗?」
「她反应怎么样?」
小惠的反应倒是没多大波动的,毕竟歷练了几年, 人长大了,性情也柔和沉静远胜从前,穿着简约修身的西装套裙,站在桌边和部门里的人说话, 灯光照亮她明丽的眉眼,像一朵高高开在枝头的白玉兰。
他想起他们隔着电梯门对视的那一眼。
她眼尾泛着不知名的红晕, 嘴微微撅着,像有一腔的心事难言。
于是,沈宗良在紧紧束缚着她的礼乐教化里,看见了她攒下的不甘、委屈和幽怨。
她在怨什么?怨自己当年选来选去,做了最错的一个决定?是这样吗?
那现在他来了,为什么不到他面前来说呢?
沈宗良拿起酒杯摇头,「你说能怎么样,她都已经不敢看我了,比从前怕得还厉害。」
周覆笑:「那还不是你太吓人了,小辈们有几个不怕你的,就说死了的徐懋朝,霸王似的人物,你一来立马老实了。」
提起这个名字,沈宗良自顾自喝了杯酒,「他也可怜。」
不知谁说了一句:「可以了,至少到死都风风光光的,你让他活到现在,跟魏晋丰似的,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外头,他更难受。」
周覆去给他添酒,「那也是个命不济的混小子,本来......」
「得了,到棠因面前不许提。」沈宗良特别关照了一句,「你知道她闹了多久?我又劝了多少话才肯嫁到祝家。」
一开始,棠因不管不顾地要出国,半夜翻了大院的红墙,被警卫拦下来以后,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茶不茶,饭不饭的,谁都说不动她。
他大哥大嫂实在没办法了,把沈宗良请了过去,他打开房门看到棠因的第一眼,几乎不认识了她,头髮乱蓬蓬的,颧骨周围的皮肤陷了下去,双眼无神。
沈宗良几乎不能想像,他乖了二十多年的小侄女,怎么那么能折腾?后来他明白了,也不单单是为了个魏晋丰,她要这些年委曲求全都发泄出来,一直以来,她都被迫活得都太过条条框框。
他因而想到钟且惠。
想到同样听话懂事的,总是在照顾他人感受的,他的小惠。
也不知道毕业以后到了香港,她挨过了成长的阵痛期没有?
这六年,担心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京里下着暴雨,他被困在办公室出去不得,总要查一查牛津的天气,但那里的气候阴晴不定,谁也说不准,只能交代管家夫人,司机一定按时去接她,不要误事。
布朗太太很有社交手腕,把姚家的产业打理得更上层楼,却不喜欢且惠这样惜字如金的人,说她自从来了英国就没有笑过,除了上课,最常做的事,就是捧着本书,坐在院子里琢磨自己的心事,一待一下午。
她实在不知道,这位美丽可爱的钟小姐受着最高等的教育,为人聪明,吃穿住行一应有人供着,眉头怎么就是展不开,哪来那么多事可忧愁的。
沈宗良听了报告,一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说你只要照顾好她就够了,其余的事不用管。这世上有些要紧的关隘和险道,只能靠自己挺过去。
他仿佛成了一个和小女孩闹了矛盾的父亲。看着她负气出走,自以为做了天下最有道理的事,拉都拉不回来,拿她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只有在暗中借别人的手,表露微不足道的关心,还坚决不能叫她知道。
因为他不在她的身边,把握不住她千变万化的情绪,不晓得谁说的哪一句话就犯了她的大忌,惹得她伤心掉眼泪。既然她不愿提他这个人,就闭口不谈也罢了。
江城近来闷热,夜晚的空气又湿又重,沈宗良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倒了杯水,几片棉絮状的乌云从山边刮过来,又被风吹散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觉怎么越睡头越疼了。
沈宗良喝了大半杯水,脑中都是且惠上那辆车前的匆匆一瞥。
她是怕谁看见?又是在避谁的讳?是他吗?
往上面看的时候,钟且惠又在想什么,想看他会不会隔着玻璃喊,小惠你站住。
沈宗良捏着杯子的指骨隐隐发白,他还有这个资格吗?
他是谁?一个年纪大她许多的男人,过去还很爱约束她,兴许小惠早就烦透了。
她在那段录音里讲得明明白白——「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
沈宗良能理解,整件事情是姚小姐在起坏作用。
她欺负小惠岁数小,没什么阅歷,应付不来深宅门庭里的这些龌龊事,还事先拿住了她那个不容她置喙的妈妈,她干脆撇清关系,把手里握着的牌都扔了出去,一走了之。
但这句话单挑出来听,尤其经由她清脆柔软的声音说起来,那么真,又那么伤人。
这些年,他时常在梦里,听见小惠指着自己重复这句话,然后一身冷汗地坐起来,喘匀几口气后,镇定地走到浴室去沖个凉。
他总是穿着件半敞的睡袍,靠在那把她看过书的乌木圈椅上,一根一根的,在暗室里独自抽着烟,看远处的天慢慢亮起来。
谁说小孩子话不叫人伤心的。
第二天一早,沈宗良仍旧提前半小时起床,洗澡、整理仪表,剃鬚、抹须后水,换了一件藏青色的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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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安排了去下面几个子公司视察,关鹏带着范志宇这些业务部门的人,亲自来了东郊接他。
关鹏见他从大堂里出来,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范志宇暗嘆了句:「老刘和咱们新董事长真是没法儿比。」
「肯定的,年龄也差了七八岁,不是一代人。」
沈宗良近了,关鹏适时地拉开车门,让他先坐上去。
范志宇上了驾驶位,他说:「董事长,今天我来开车。」
「辛苦。」沈宗良淡淡点头,「走,先去华江证券。」
关鹏解释说:「范志宇主管这些业务,有什么方便您问他。」
沈宗良没有异议,他说:「考虑的很周到。」
「董事长。」关鹏觑了觑他的脸色,「昨天睡得还好吗?」
他靠在座椅上,身体往后微微倒了倒,搭着腿说:「还好。」
见这位意兴阑珊的,一点谈兴也没有的样子,关鹏悻悻住了口。
车开到证券大楼门口,他先下了车,扶着门让沈宗良出来。
他扣着西装走下车,稳重的派头拿捏得刚刚好。
阳光晒在脸上,沈宗良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
再一转眼,昨天那辆白色大g又开过来了。
这次沈宗良看得清清楚楚,驾驶位上是一个长相很白净的青年,额发生得很黑,去给钟且惠解安全带的时候,望着她笑得温柔极了,看上去十分情愿为她做这些事。
晚上接她下了班,一大早的又送她来上班,所以昨晚一起过夜了吗?
沈宗良突然觉得喉头髮紧,咽了几下,都还有强烈的梗阻感,伸手要去扯松领带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又假装自然地垂了下去。
来江城之前,唐纳言就精准预测到了,他说:「你去是可以的,百利无害。但我劝你,在钟且惠的身上别抱过高的期待,免得被她气出病来。说话难听你别见怪。」
难听。但也是事实。
是他再不高兴听见也好,都必须面对的事实。
小惠的身边怎么会短了优秀的异性?这个社会的审美还没糟糕成这样。
沈宗良闭了几秒眼,快速调整了心情,再睁开时,「走吧,我们进去。」
关鹏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先上了台阶,「董事长小心。」
且惠下了车,和王秉文说了声再见。
她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人,忙退到一边的花坛旁,等他们的身影走远了,才笑着走进营业部,和忙碌的同事打招唿。
卢婷听见她的声音,从电梯旁走过来迎接,「钟主任来了呀,走吧,会议室都准备好了。」
「等一下。」且惠挽住她的手臂,轻声说:「董事长他们进去了,我们晚点不着急。」
卢婷负责营业部的工作,合规上的事情且惠都和她对接,相处得很好。
第一次见到这位副总的时候,卢婷就感到惊诧,听说钟小姐牛津法学院毕业,在瑞达事务所时是业务骨干。她在脑子里描绘了一遍模样,大概是那种稜角分明的人。
但钟且惠完全在预想之外,她顶着一张骨相绝佳的细白面孔,站起来,声音柔软地请卢婷坐的时候,她完全愣住了。
哪里来的冷面职场女强人?这明明还是个没出校门的女学生呀。
卢婷也小声说:「我们廖总陪着呢,他们眼里哪有我们这些虾兵虾将。」
「话怎么好这么讲的。」且惠笑着拍了一下她的手,「卢主任可是销冠,我们华江证券的顶樑柱。」
趁着沈宗良在上面开短会,且惠检查了一下营业部的反洗钱宣传材料是不是摆放到位,发下来的海报有没有张贴,又打算去拍几张照片,到时候写合规报告用得上。
她背对着电梯在拍照,没注意走出来了一帮人,且惠边检查照片有没有缺角,边往后退,不留神撞上了个坚实的臂膀。
沈宗良扶了她一下,「小心点。」
且惠拨了拨头髮,红着脸慌忙转身,退开两步的距离。
她声如蚊讷:「谢谢......董事长。」
他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厚重如深井,且惠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生怕自己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了。
沈宗良没说什么,连头也没点就走了。
且惠看着他,像是一个眼神也不肯给自己的样子。
她嘴角动了动,刚才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呢?
就这么大咧咧地往他身上撞,丢人。
等人都到齐后,且惠坐在台上开始讲制度,她说:「今天耽误大家时间了,我们抓点紧,把最常问到的几项聊透了,以后就好做了。」
「首先是整改分类机制,从原来一刀切的立行立改,变成现场整改、立行立改和分阶段整改。什么是分阶段呢?我们有一些疑难杂症,不是短时间就可以改正到位的,确实有不可抗力或特殊情况的,也要适当延长期限,我举个例子。」
她讲得深入浅出,又结合了在临城审计时发现的具体问题,几位负责人都听得频频点头。
且惠在营业部待了一天,到傍晚才散会。
她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取车,再开不上车的话,王秉文就该住她楼下了。
今天早上也是个意外,她一睁眼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王秉文说:「没有吵到你吧,我猜这个点你该起来了,洗漱好下楼,送你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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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边穿衣服边说:「他从益南路过来都要二十分钟,起这么早。」
董玉书给她翻着衣服领子,「这才叫一片真心啊,他已经等你十来分钟了,手里还拿着早餐,你快点下去。」
她坐地铁去4s店,开着车回集团大楼,络珠说有两份文件等着签字,明天要上会的。
等红绿灯时,且惠接到幼圆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亢奋:「我听说沈宗良去江城任职了?」
且惠扶着方向盘说:「冯老师,您听说得太晚了,他昨天就到了好吗?」
「没办法,获取情报的能力大不如前了,你俩怎么样?」幼圆问。
隔着屏幕,且惠都能想像她抻着脖子等听笑话的样子。
她说:「有什么怎么样?你是没看见他那副高冷禁慾的表情,他好像一座不许人碰的贞节牌坊哦,对我不要太陌生了。我这个npc要是敢上手,他大概会立刻推开我吧,让我走远点。「
回应她的是一长串激烈的捶桌子声。
且惠又说:「知道吗?更气人的是,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廖总和吴总,沈宗良都记得他们名字,但不晓得我姓什么,一口一个小钟主任,真行啊。」
幼圆那边果真地动山摇,收都收不住。
她笑得几乎打鸣了:「语言学博士告诉你,世上有一个成语,叫欲盖弥彰。」
且惠气得掀了掀衣领子,「没有这种事。他赶紧过渡完回去吧他,本来上班就烦,前男友一来更糟心了。」
「嘴硬吧你。」幼圆停下来,无情地说穿了她的心事,「我看他来了以后,你说话都更有意思了呢,比喻打得那么灵。」
且惠把车停稳,平匀了自己的唿吸,「不说了,我还要去加个班。」
她熄火,拎过副驾驶上的包,乘电梯到了合规部所在的楼层。
王络珠一直在等,见到她就奔过来,很着急地说:「不好意思主任,这两份都要你签个字。这里,还要董事长签。」
且惠蹙了蹙眉,「明天就要上会的文件,怎么不早点拿来给我?」
「是给了的,但那份立项报告我检查了一遍,又改了一个小地方,需要重新签过再上传系统,白天你都不在,所以......是我打晚电话了,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问:「是这样。那业务部的人去哪儿了?他们的报告,怎么推给你来处理?」
「他们说,他们负责的部分没有问题,就该我来做。」
这叫什么话。全集团最会甩锅的一群人都汇集到业务部门去了,就看络珠是个好说话的小姑娘,使劲儿差遣她。
且惠说:「没事,拿来吧。我去找他。」
部门里的人做事粗心,她不能一点担当都没有的,也跟着使性子,让员工自己去沟通协调,甚至找董事长重新签字。
王络珠也羞愧得脸红,「主任,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且惠摸了摸她的脸,「别这样,好在上会之前改过来了,否则总部没那么容易讲话的。下次要再认真一点,好吗?」
她拿上文件,先打电话请示了下关鹏,「主任,你知道沈董在哪儿吗?」
「我送他回了东郊啊,都已经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且惠翻了翻手里的材料,「噢,一份签过了字的报告有点问题,要重新用印盖章,之前沈董没来,我就让戴总签了,现在总不好还叫他签。」
关鹏嘱咐她:「是这么说。但你注意点,他今天在下面累了一天,心情可能不是很好。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把握分寸,别挨骂了。」
从早晨出门,他陪了沈宗良一整个白天,伺候得小心翼翼。
关鹏就没见这位露过笑脸,除了正常的会上发言,私下连话都懒得讲。
且惠说:「谢谢主任提醒,我会很当心的。」
她把手机收进包里,坐在车上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关主任是好意。但他不知道,在沈宗良面前她的罪过有多重,不是手里这份有些瑕疵的报告能比的,小巫见大巫了。
这样单独见了面,他要教训两句也没辙,是人家的权力。
且惠发动了车子,深深地吐出两口气,往东郊宾馆开过去。
第67章 插pter 67
且惠很少去东郊宾馆, 唯二的两次是陪总部的人吃饭。
她对路线不熟,按照导航顺利开进大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把车停好后, 且惠抱着材料走下来,请前台打了个电话。
她说:「我是合规部的钟且惠,麻烦接一下沈董房间,有份急件请他签字。」
前台的服务员让她坐,「好的, 请您稍等。」
她拿起电话,接通以后笑着说:「董事长晚上好,合规部的钟且惠要找您签字,请问她现在方便进去吗?」
沈宗良原本就坐在书桌前办公, 整理今天调研到的第一手素材。
他怀疑自己听错,「是谁?」
前台利索地又说了遍,「法律合规部的钟且惠。」
且惠听着这动静,在心里嘲弄地笑自己, 她是在演不熟,但沈宗良是真的不熟。
要不就是他耳聋眼花了,这么短一句话还要听上两遍。
沈宗良手中握着红色听筒, 「让她上来。」
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他的喉结就是咽动了一下, 突兀的、紧张的,不受大脑控制。
且惠坐电梯上去,踩着松软的团花地毯,走过长长一条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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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页
快到门口时, 她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了口气, 又缓慢吐掉。
因为提前打过招唿,沈宗良开了门在等她。且惠看见他背朝了这边,站在落地窗前,手中执了白瓷杯耳,在东郊月白风清的夜色里喝茶。
沈宗良长了岁数,身上淌过的清贵气更重了,看起来越来越像个不以世间得失萦怀的人,这种吸引对年轻女孩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他的身材比例很优越,肩宽腿长,且惠对他的背影一贯没什么抵抗力,从前总喜欢悄默声地抱上去,在他身上作乱。
她捏起拳头,礼貌地敲了敲门,「董事长。」
沈宗良转了个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进来,把门关上。」
她有点不愿意,说公事也没必要关门吧。
但他发了话,且惠也只好照办。
关上门的一瞬间,她有种时空错位的幻觉。
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她从学校回到家里,见到出差很久的他坐在沙发上喝茶,也是第一时间去锁门,小跑着坐到他身上,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气息不匀地吻上他,再眼看着裙子被他拉到腰间,又重又急地冲撞进来。
且惠拿出文件,先揽下错,「不好意思,沈董。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有一份等着上会的报告,要您签个字。」
「明天早上不能签吗?」沈宗良接过来,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标题,「还要大晚上特地送来。」
他也不清楚,问出这么个刁难人的问题,是想听见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她还会撒娇,说我就是想来见你,不好吗?
沈宗良想都不敢想,她要真的这么说了,再拿生动的眼眉把他娇怯一望,自己会怎么办?大概不出一秒就要投降,把她抱起来,压到夜色浓重的窗边去吻。
但且惠站在他面前,一脸的合情合理。
她说:「因为不确定您明早是不是会去集团,还是今天签了比较保险。」
领导的行程又不会每天公布在官网上。
谁敢打包票,在明早九点上会之前能找到他?
沈宗良的目光在她身上带了一下,「你坐着吧,我要先看完一遍。」
......天呀,他要看完。
且惠绝望地坐下,这份报告厚厚一本,足足几十页,涉及的部门好几个,没有一个小时看不完,还需要他业务功底精湛。戴总办老了事的,也要扶着老花镜看个二十分钟。
可他才刚来不是吗?华江和东远的业务也不太一样,一个金融业一个重工业,完全不搭尬。
她坐着等了十多分钟,沈宗良连第三页都没翻过去。
且惠着急地看了一眼表,她索性起身:「沈董,为了节省时间,我来给您讲好吗?有些名词专业性太强了,怕不好理解。」
沈宗良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抬头,勾了下唇,「怎么,这么十几分钟坐不住?」
且惠笑说:「不是,我怕耽误您休息,您是整个集团的主心骨,不敢让您太操劳。」
句句不离这个您字。
真是越来越会阴阳怪气了。
他抬手就把东西扔到了茶几上,「好,你来。」
且惠拿起来,小心徵求着他的意见:「那我们,坐到哪里说比较好?」
她的眼睛瞄向那张书桌,心里更倾向于那种能隔得比较远的设施,避免彼此的尴尬。
可他一点要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沈宗良反而往后一靠,「小钟主任,我今天走了很久的路,非常累。」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董事长好辛苦。」
他拿下巴点了点旁边,「那我就托个大,你坐到我身边来。」
「......好的。」
且惠站在水晶吊灯下,逆着光拨了一下鬓边的头髮,规矩地坐了过去。
她打开那份材料,嗓音清亮,「沈董,这种报告都是制式的,前面八页一模一样,您要核对的地方,是项目名称前后是否一致,没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快进到第九页,看一个简短的项目介绍......」
她说得平缓而认真,像个很有责任心的小老师,立志要教会他。
但他哪里要人教?管你什么形式的报告,能到他这里,那都是几个部门负责人先审过了的,签字需要确认的信息要素就那么几个,几分钟就可以解决掉。
沈宗良迭着腿,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腿上,紧紧交拢了,是怕自己一个招架不住,做点什么事出来。
她身上浅淡的绵软香气围住了他,沈宗良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把久违的气息深深吸入身体。
刚才他开了窗,山风将绛紫色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沈宗良往墙角看过去,穿衣镜里的自己神情涣散,目光混乱,脸上恍恍惚惚的,像个在急性发作期的瘾君子。
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她透亮的皮肤,细长的脖颈,像凝结了一整个仲春的生机气象,千里莺啼绿映红。
沈宗良沉默了一息。
托她的福,心里那场从六年前下到今天的雨,变得淅淅沥沥,终于有了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沈董?」且惠叫了两声,「沈董?」
沈宗良回过神,侧了一下头,意思你在叫我吗?
且惠把合同递给他,「我讲完了,您需要再看看吗?」
「给我吧。」
他拿在手上,心虚地捏了捏鼻樑,这才正经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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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紧张,且惠也出了一背的薄汗,衬衫都黏在了皮肤上。
她不敢再坐着了,站起来,到一边候着。
等的时候她打量一眼他的卧室,床头上放了一束新换的百合。
且惠蹙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
沈宗良确认完了,翻到签字那一页,手掌朝外伸了过来。
且惠反应过来这是要笔,忙拧开笔盖,放在他手上。
他洋洋洒洒地签完,连笔和报告一起还给她。
且惠捧牢了,悄悄舒了一口气,「谢谢沈董,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这绝对是她签过最麻烦、耗时最久的一个字。
沈宗良站起来,像是很随便地一问,「你怎么来的?」
她说:「我自己开车。」
他点头,「正好,你送我去江边一趟。」
「啊?」且惠一时没听明白,心不在焉地仰头,「我吗?」
沈宗良的口吻很冷,「你还看见这里站了第三个人吗?」
话音才落,他就拿上外套出了门。
且惠一向胆小,她紧张地看了眼四周,小跑着追上他,小声呢喃:「要死。大晚上的,讲这种吓人的话。」
他们一起进了电梯,空间骤然被压缩得这么窄,气氛比在房间还令人窒息。
且惠试图找了个话头:「沈董,您去江边什么地方啊?」
沈宗良手心掐了一支没点的烟。
他捏得很紧,「先往那边走吧,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这里我不熟。」
他紧绷而严肃的口吻,让且惠不疑有他,大约是真有要紧事。
走出电梯时,她先去了一趟前台,不知道说了什么。
再回来时,且惠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边,「车停在那边,走吧。」
沈宗良看了一眼服务员,没说什么。
且惠摁了摁车钥匙,快走了两步,想去先把车倒出来。
很快她就被叫住,沈宗良说:「车钥匙拿来,我来开。」
且惠强调说:「沈董,别累着您了。再者,我车技没那么差。」
不留任何余地的,他又严厉地复述了一遍:「我说,拿来。」
这副不容辩驳的训话口吻,让且惠打了一个结实的寒颤。
她战战兢兢地递过去,带着一点委屈和生气,「给你。」
一直到上车,且惠都不敢再说一句话。
她坐上去,耷拉着唇角拉安全带,小声提醒了句:「你开的话,可能要调一下座位。」
沈宗良没讲话,眼睛在控制台上看了又看,不像是不会开她这辆q5,倒像在查访什么蛛丝马迹。
弄得且惠惶惶然,她也去看,除了两支口红,一瓶香水小样,还有一只打单的耳钉外,什么也没有。
终于等到他肯发动了,且惠坐得端端正正,在自己的车上拘谨成这样,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
沈宗良按导航开出一段路以后,开始挑刺,「你这个方向盘有点松了,要调一下。」
「我刚从4s店拿来。」且惠低声说了句,又怕他生气,「好的,我会放在心上。」
他开着车,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从上了车起,就一直低眉敛首地绞着手指,像是憋了一肚子委屈。
人再怎么变,这点小性子总是改不掉的。
只是说了一句重话就这样,这和六年前的小惠有什么分别?
沈宗良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声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被且惠敏锐地捕捉到。
折磨她一个晚上了,那么多事,还那么凶,他怎么好意思笑的?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压迫越深反抗越重,总之且惠哼了一下。
沈宗良唇边的笑意愈浓,「你哼什么?」
「你可以笑,我们就连哼都不许了吗?」
她反唇相讥,有种温温柔柔的嚣张。
沈宗良笑:「噢,这会儿又你啊我的,不说您了。」
且惠胡乱拨着自己的口红,「沈董又不认识我,我们还不老老实实的,等着被收拾啊。」
她还在生气,一点言语上的小官司计较到现在。
这不是小钟主任的气量,完全是二十岁的小姑娘,敏感多思。
沈宗良更想笑了,「那该怎么样呢?小惠,在集团里贴张告示,让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沈某的心肝儿,好不好?」
他有毛病。
且惠在心里说,一会儿拉下脸朝她发难,吓得人要死,一会儿又云淡风轻地开这种玩笑。
她加重了语气说:「好不好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需要被特殊对待,但也没必要弄得这么僵,大家不舒服。」
沈宗良这三个字的荣光,她过去不想沾染分毫,现在仍是一样。
沈宗良瞧着她秉公无私的神情,连最后一些些的留恋都没有了。
他不死心地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真的都过去了吗?」
过了很久,且惠接连做了两个深唿吸。她折中了答案,捱下身体深处细微的战慄,平静吐字:「嗯,在我这里......已经过去了。」
人也许可以再见面,相视一笑泯恩仇,但已经断了的缘分,碎掉的那面镜子,是没有可能再缝合的,拼拼凑凑,依然有一道丑陋的疤。
新的经歷就算在坍塌的废墟中长起来,也难免带着旧感情里挥散不去的冤魂,再重来一遍,到分手时,也不见得比上一次更周全、更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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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她又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从阴霾里走出来,且惠不想平静的生活再被他搅起可怕的漩涡,也不想再大把大把地吃药了。
「过去了好。」
沈宗良解开安全带,迳自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夜色悄声染上他的衬衣,像动了气。
且惠坐在车上咀嚼这句话很久,无果地摇头。
她走下车,换到了另一边,调整好位置开回了家。
二楼窗边有道深沉的目光,掺在晚风里,隐隐迢迢地落到车顶上。
沈宗良眼看着她开走,心里默数了一下距离,应该没多久就能到家。
唐纳言给他倒了一杯酒,「不是不来吗?我寻思我亲自来江城,都请不动你了。」
「是不愿来。」沈宗良喝了一口,朝远处扬了扬杯子说:「这不是不放心,要送她吗?」
周覆问:「那应该和好了啊。怎么进门还是一脑门子的不痛快?」
沈宗良气得解开了衬衫扣子,「你看她那个样子,像是肯跟我好的吗?软的没用,硬的更没用,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唐纳言笑:「甭管造了什么孽,碰上这么个棘手又固执的小丫头,你的罪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沈董事长,偷偷摸摸做那么多有什么用啊?又没人领你的情!」
第68章 插pter 68
沈宗良听后, 端着酒回了沙发上,架着腿说:「你们不晓得,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来, 说出来。」唐纳言旁边的长椅上一坐,「我们哥俩儿也听个乐子。」
沈宗良用拇指推开烟盒,大力扔了一支到他脸上。
那一头笑嘻嘻地接了,拨开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
「有个小年轻, 那模样长得挺标緻,经济上嘛,也很有一些实力。」沈宗良点上烟,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不紧不慢地抽了一口,唉了声,「对她是晚上接,早上送, 笑脸相迎,甭提多殷勤了。」
唐纳言看他这副吃了败仗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不笑。
周覆上了酒劲, 摇头晃脑地质疑他:「都有个小年轻了,您还沉得住气啊, 够可以的。」
过了片刻,沈宗良匀缓地吐了两口白烟后,嘲弄地笑了笑。
他弹了弹菸灰,目光都盯在明灭火星上,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是连问都不敢问。」
「这有什么不敢问的!」周覆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摔,模仿沈宗良的口气说:「就大胆问啊, 那什么,小惠啊,他是你男朋友吗?发生过实质关系没有?」
听见这么粗俗的话,沈宗良登时拧紧了眉头。
他抬起眼皮,戏嚯地看了周覆一眼:「平时程老师在家,会不会骂你是个下作胚?」
周覆笑,心虚地摸摸鼻子,「骂。她什么都骂。」
他瞭然地点头,「这就对了。」
唐纳言说:「你怕听见钟且惠说是啊?」
沈宗良摇头,「也不全是。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她就算谈上了恋爱,也碍不着什么事的。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否则人都被她逼疯了,我也总要活命。」
听见坐上位的人抽着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的疯话来。
周覆抖了抖肩膀,「啧,多少年没见你这样了,真他妈带劲。」
「是啊,你不能老这样。」唐纳言认同地点头,「这几年你都半隐退状态了,人也不见,什么局又都不露面。各方面稳定后,现在这帮新进京的小兔崽子,对你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天杀的,看我好说话一点,都跑来跟我打听。」
沈宗良灰心丧气地笑了。
最乱的那两年,任何的情况都不明朗,他深居简出,不肯过多地见生人,有自伤的原因在,但不都是。
韬光养晦,用而示之不用,是沈宗良站在变局的开端做出的应对,是他做惯了,也最擅长做的事情。
他把烟掐了说:「好办,下次你就说我死了。」
周覆:「这也不假。除了还喘口气,跟死了也没两样。」
「......」
过了清明的江城,晚风里还藏着寒意,扑在人脸上像落花拂面,份量不轻。
沈宗良没有待很久,会馆里笙箫管笛越吹越急切的时候,他心里发燥,讲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回宾馆前,他去益南路的小楼里看了一眼,已经收拾得很好,不日就可以搬进去。
长时间住在东郊宾馆,会给集团上下一个不良讯号,仿佛他是来这里做客的,连个固定居所都没有。尽管沈宗良此行的目的,实打实就是来表功过渡的,但该有的姿态必须拿出来。
他回房间的时候,碰上两个服务员抱着百合出来。
她们立刻站住,在走廊上站成一排,避了避,低头问好:「董事长。」
沈宗良打量了一眼,这个花瓶依稀是摆在他床头的那个。
他指间夹着的烟还冒着火光,问了句:「怎么回事?」
「噢,是这样的。」其中一个女服务员说:「钟主任走之前,她提醒我说,不要在您的床头放百合,尤其是封闭的室内,它的气味会让睡熟中的人头痛。」
沈宗良心下微动,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样子,「去吧。」
人走了以后,他等不及般地抬起烟,递到唇边吁了一口。
沈宗良在烟雾裊裊里笑了下,这头小白眼狼还是在乎他,没有完全泯灭了良心。
他大步进了室内,窗帘大开着,人间万万里都在灯火里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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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盆开败的花,沈宗良起伏了一晚上的心情,似乎又好转了。
他站在露台上,平静镇定地抽完这支烟,凉风吹过他的肩膀。
所以说,爱并不是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就停止了,它会野蛮自由地生长。
沈宗良拿出手机来看,小惠应该是到了家,也忙完了。几分钟前,她朋友圈转发了法制期刊的一篇,关于物债两分的歷史争议。
他想起住在胡同里的时候,因为家中有个学法律的小女孩,时常被迫听见一些学术界讨论的声音,其中就有这个物债两分。
沈宗良记得那天,他摆弄起了很久不练的字帖,写得认真的时候,小惠是从桌子底下钻过来的,她年纪尚小的时候,总是花样很多。
对付他就像随手扔掉包里多余的试卷一样轻松。
她汁水淋漓地吃了他一阵子,弄得他唿吸都乱了,手腕密密麻麻地抖起来,墨水在宣纸上化成一个粗陋的疤点,对他这种收藏家来说,简直不忍相看。
沈宗良把她抱起来,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桌子上吻,吻到嘴唇都合不拢,那个时候她目光湿淋淋地,摸了摸唇角,肆无忌惮地望着他,「不能轻一点吗?」
他的唇压过她薄脆的耳骨,「那你呢?毁了我花大价钱买的字帖,又怎么说?」
小惠的声音带着很黏腻的娇气,「小叔叔,你坐得太直了,这个位置我有点儿吞不进去,下来一点,再吃一会儿好不好?」
「不许。」沈宗良一把将她揉到身上,在摇晃的灯光里把她剥干净,本能地用力挺腰,「你的小嘴太能捣乱了。」
他那条昂贵西裤最终被丢进了垃圾桶,上面浸饱小女孩气味暧昧的液体,像婴儿在口欲期频繁更换的口水巾,完全没办法再穿了。
且惠洗完澡,乖巧地躺回他的怀里,学着教授振臂一唿的语气对他讲:「现在主流观点还不是物债两分,人大也不主张,但是没关系,孩子们,人大一年才毕业多少人?咱们一年又培养多少人?总有一天,法学界会是物债两分的天下!」
后来,沈宗良翻着最新颁布的《民法典》,总体上还是採纳了物债两分的体系,也在实践层面提供了清晰的指导。
但那一晚笑着跟他说这些的小姑娘,他已经看不见了。
沈宗良关了窗帘,单手解着衬衫走进浴室,水温调到冷水那一档,站在花洒下沖了很久,出来时,浑身挂满了冰冷的水珠。
像冬天的早晨,孤孤单单地立在路边,一棵披满霜雪的白桦树。
他没急着擦干,裹了一条浴巾,撑在洗手台上喘了很久,水从下巴上滴向地板。
以往洗完冷水澡,骨缝深处那股燥动危险的热度会下去很多。
今天怪了,是因为这个房间里弥留着她的味道吗?还是她坐得太近了?
沈宗良烦闷地扯掉浴巾,又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
不记得是谁说的,人一旦太痴迷于回忆,并非什么好兆头,但他要是连回忆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
四月底的一个周二,刚开完总部的合规会议,且惠拿上记录本,也没回办公室,直接去了职工食堂吃饭。
她从消毒碗柜里拿了餐盘,从窗口递进去,「麻烦阿姨,帮我打一下饭。」
「今天这么晚来吃饭啊?」阿姨笑眯眯地接过去,「菜心吃不吃啦?」
且惠说:「吃的呀,总部开视频会,领导都饿着肚子讲话呢,我们怎么敢催啊。」
「那阿姨给你多打一点。」
「够了够了,多了我也吃不完,浪费。」
她端着饭走了两步,看见靠窗的桌子上,一道峭拔的背影。且惠没再往前走,离了他三四桌远的距离,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吃。
前阵子听见部门里的人议论,说沈董亲民得很,都不单独开小灶,中午就在员工食堂用餐,碰上了还会和大家坐一起,说说话。
且惠连手机都没玩,想着抓紧吃一吃就去午休,免得撞上沈宗良。她喝了一口汤,抬头时,看见食堂进来一个人,穿着休闲,踩一双限量款的球鞋,手里提了个纸袋。
她紧张地动了动唇,想出声,但喉咙绷得太厉害了。
「且惠!」王秉文一下就在空旷的食堂里找到她,「你怎么还没吃完饭呢?」
他这嗷叫的一嗓子,让前面安静吃饭的沈宗良也回过头,一脸的阴沉不悦。
且惠真想把手边的保温杯举起来,挡住脸。
她干涩地开口:「对,我开会开晚了。」
王秉文拉开椅子,把东西都放下,「我下午就要出差了,给你买的下午茶。」
且惠尴尬得脸都红了,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谢谢。不过我好像跟你说过,我没有吃这些的习惯。」
他还是笑:「那我总不能空着手来,你不吃,分给同事也好啊。」
且惠不想再纠结于饮食习惯了,尤其前面还坐着一个沈宗良,只隔了这么远,他们说了什么很容易听清。她呃了一下,「这次是去哪里出差?」
王秉文说:「纽约,开一个学术研讨会,要去半个多月。我想等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去我家吃顿饭?我爸妈说想见见你。」
「啊?」且惠惊得张大了嘴,匪夷所思:「你爸妈为什么要见我?」
王秉文安慰她说:「你别那么害怕,我在你家做客那么多次,董老师每次弄一大桌子菜,我爸妈讲究礼尚往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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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页
且惠松了口气。她忽然天真地冒出一句:「那你应该请董老师吃啊。」
「哈哈。」王秉文忽然大声笑了,「且惠你好幽默。你要是喜欢,当然可以叫上老师一起,我欢迎。」
她抿着唇,沉默地低头把菜夹进嘴里。
这很幽默吗?本来就不是她的人情,实话实话而已。
面前的阳光被挡去大半,又很快晒过来。
且惠抬头看,原来是沈宗良打面前过去了。
他端着餐盘走到回收处,扔进池子里那一下,哐当一声巨响。
且惠浑身抖了一下,沈宗良用那么大力,像掼在了她的心上。
王秉文浑然未觉,「你先答应我,可不可以?」
她混沌地笑笑:「我最近很忙,而且见父母这种事情,好像不适合我们做。」
他怀柔政策地说服她:「不是见父母,是去我家做一次客而已,我们不是正在相处吗?」
且惠摇头:「王秉文,我再跟你说一次,我没有在和你产生任何关联,你是我妈妈的学生,她很喜欢你,仅此而已。」
王秉文还要再说,且惠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
她抬手,示意他先等一等,「关主任?」
关鹏说:「噢,小钟啊,沈董要看上季度的合规材料,你现在拿去他办公室吧。」
「现在?」且惠看了一眼时间,这也太着急了吧。
他是铁打的,午休时间都要用在工作上呀。
关鹏很确定地说:「对,就是现在,他立等着要看,那有什么办法,你辛苦一下。」
「好吧。」且惠合理怀疑他在没事找事,「我马上过去。」
王秉文站起来问:「没什么事吧?」
他永远都这样,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对于类似拒绝的话,总是充耳不闻。
但今天且惠没时间再说了,她收拾了一下,「不好意思,我要去工作了,你一路平安啊。」
「嗯,那等我回来再找你。」
且惠唉了一声,没接这个话,步子轻盈地走开了。
她先回了办公室,把相关的文件都找了出来,抱着档案盒上了八楼。
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百叶窗帘都打了下来,灯也没开两盏,昏昏暗暗。
沈宗良往后靠在转椅上,沉闷地抽着一支烟,零零星星的火光照亮他高挺的鼻樑。他紧皱着眉,仿佛抽得很痛苦。
对,就是痛苦。
且惠脑子里冒出这个词的时候,她和自己再三确认。
他都从那么险恶的局势里挺过来了。
沈家非但没有失势,反而受了极高的嘉奖,他是在苦什么?
且惠腾出一只手来敲门,「沈董。」
隔着缭绕的烟雾,沈宗良盯着她看了老半天,微眯了眼,像是看不清来人的样子。等且惠快坚持不住,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了,他才说:「进来。」
且惠把材料放到了茶几上,轻轻喘着,「您要的,上季度的合规文件都在这里了。」
沈宗良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走来,到了门边,利落地关上,反锁。
她看着他这一通动作,侷促地站在原地,「为......为什么锁门啊?」
第69章 插pter 69
这空荡荡的一层, 只有两间办公室,另外一间属于戴总经理,但他再也不会来了。
老刘出事以后, 他把人事位置排了一遍又一遍,不论从资歷还是业务能力,他都应该是董事长的不二人选,认为理当由他来补位。
当总部出于队伍年轻化考虑,选择了精明强干的沈宗良时, 他很不服气,也很脆弱地住进了附属医院,领着一份高薪,光明正大地养起了病。
就在上周, 沈宗良亲自去看望了他,不知道说了什么,慰问的结果就是戴总心甘情愿地办了内退,临走前感激涕零的。
让一众表面上是理中客, 实则等着看内讧的高管们败了大兴。
从此,关于沈董事长的未解之谜又多了一个,茶水间里、盥洗室里对他的讨论越来越热烈, 且惠每次都是只听不言,笑笑走开。
走廊里静悄悄的, 窗页缝隙中渗出一点昏茫光线,墙角那几株龟背竹的叶纹,轻轻晃动在暗红的地板上。
沈宗良在黑色行政沙发上坐下,压了下手:「没什么事, 你坐。」
「那我把门打开。」且惠说着就要去,「别人以为我俩干什么呢, 影响多不好。」
沈宗良轻斥了声:「你开着门影响更不好!站住。」
他心里现在一团糟,谁知道等下会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且惠回头,高跟鞋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她抬高了一点音量问:「所以是为什么,非要午休时间让我上来,跟我炫耀你的职权吗?」
「我有这个资本吗?我能炫耀什么?」沈宗良的手架在扶把上,抬头看她:「你现在长大了,又能和小时候一样听我的话吗?」
他的声音很低哑,意外的,还有几分昭彰的软弱和无奈,像一个逐渐失去地位的父亲,根本管不住已经长大的小朋友。
且惠绷紧的小腿松了劲,她在昏暗的室内看见他鬓边长出了零星两根白髮,掺在浓黑的头髮里,不很明显。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数了数,沈宗良今年也三十......三十六了。
来了。那种不由自主的怜爱和心疼,甚至不合身份的孺慕之情,又开始在她心里攻城略地,以所向披靡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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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感到害怕,拖着自己的脚步不肯上前。
她像钉牢在了这块小小的地板上,「你想看材料就看,我就在这里,有要特别说明的地方,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说这些话干嘛呀。」
她坐过去,下意识地离得他更近了一点。
沈宗良拿出一本档案来,翻了两页,「集团上季度的诉讼案件多吗?」
「不多。一般来说,下半年会更密一点。」且惠把工作笔记摊开在膝盖上,说:「田主任去休假前,我们跑法院跑得很勤,把去年拖着没判的两个案子处理完了。」
他别有深意地笑了声:「她大着肚子呢,你们是怎么跑的?」
且惠低下头:「她挺着肚子在车里等,也算同甘共苦。」
沈宗良反问她:「是吗?你在和案件主办人员协调沟通的时候,她在车上吹空调,谁甘谁苦?」
她说不过他,声气很弱地反问:「工作不就是这样的,解决问题就好了呀,那么计较。」
「态度很好,但不是你这样子跟上面汇报工作的,要有主有次。」沈宗良把那份材料丢回了桌上,往后靠上了椅背,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这不是在学校了,你埋头苦读考了满分,老师就会夸奖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堆在身上的事会越来越多,功劳也不见得被人看到。」
明白了,他叫她上来才不是为了看文件。
且惠背着光,掀起眼皮,很轻地瞪了他一眼。
她坐直了,手迭放在膝盖上,细着嗓子重说了一遍:「是这样的,沈董,如果不是我,去年那两个案子现在还判不下来,田主任什么事也没做,我实在是太厉害了,好比我们部门的架海紫金梁。」
沈宗良两只手交在一起,架在了腿上。他玩味地看着她,声音清清淡淡,「嗯?我跟你说正事,你在跟我使小性子,耍贫嘴啊小惠?」
她的脸一下子全红了。刚才是凭着一时冲动说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娇,这个行为多像在蛮缠他。
且惠以为,这些年风雨交加,她一路蹒跚踉跄地走过来,早就成了个麻木的大人,再也做不来小女孩了。
但记忆是最会追本溯源的,一到了沈宗良面前,和他静静地说上几句话,那副幼态就自己跑了出来,藏都藏不住的娇憨。
她低头抚了抚裙面上落下的灰,很小声地说知道了。
这个样子就太乖了一点,有从前的影子,又经岁月的手,沉淀出更柔美的韵味。
她端正坐着,整个人溺在沈宗良的视线里,像从枝头砸向溪水的白山花。
领带上方的喉结滚了滚,在这间庄重严肃的办公室里,他晦暗的欲望又悄悄爬上来。不好再看下去了,沈宗良重新拿起文件,「我还要一会儿,你累了的话.......」
「我不累。」且惠急急忙忙地打断他,「您都还没说累呢。」
沈宗良勾了下唇角,「你不要和我比,我习惯了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且惠脱口而出:「还是这样吗?可是你今年已经不.......」
「不什么?」沈宗良捏着一份文件看她,诱供一样的口吻,「不年轻了?」
她说:「不管怎么样,身体总归是你自己的,好好爱惜。」
生过病以后,且惠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总喜欢祝人身体健康。
对于病人来说,天空和花草、虫鱼一样,再斑斓也好,投射在她眼里都是灰色的,一点光亮都没有,眼看着以前那个活泼的自己慢慢被裹挟进黑暗里,却无能为力。
且惠默默想了很久,直到沈宗良叫她,「在想什么?」
她立马摇头,一看即知有鬼的表情。
沈宗良镇定地翻过一页,「总不是在想你那个要去出差的男朋友吧?」
他面上淡然不显,仿佛问候新男友,只是旧情人寒暄的一部分,没有别的意思。
但且惠在胡思乱想里,完全搞错了重点。
她说:「你当时在食堂都听到了?盘子就是摔给我看的。」
那么就是男朋友了,不是也快是了。
沈宗良察觉到自己捏着笔的力道太大,指骨松了松。
他的目光还停在那些条款上,「家里做什么的?」
且惠摇头,指尖拨了拨圆圆的纽扣,「搞不清楚。」
「你也太马虎了,连这都不知道?」沈宗良本来想笑一笑的,但没成功,「他人怎么样?」
她吸了口气,说:「就你看到的那样,标准高知家庭出来的男孩子,开朗、阳光,人也没什么坏心眼,总是笑嘻嘻的。」
对男生家里不感冒,对他本人的评价倒是出奇的高。
沈宗良合上手里的卷宗,「难怪关鹏说,连他们这样的老古董,都很喜欢你这个男朋友。」
且惠无奈地笑了下,「关主任这样说的吗?可能是上次中层吃饭的时候,在饭店里碰上王秉文,他一连买了好几桌的单吧,吃人嘴短呀。」
「是吗?」沈宗良嘴角抽动了两下,「谈了多久了?」
问到这里时,且惠才发现题目已经跑偏了。
从她没有否认王秉文的身份开始,沈宗良就下了定论。
但她没什么可解释的,王秉文已经把她身边的人都收买了,她像被孤立在湖心的小岛,所有划船路过的,都默认这座岛就是长在湖里的。
何况,她也不在乎沈宗良是什么看法,他怎么认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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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也只是路过,待个一两年就走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结婚还是不结婚,与他无关。
且惠也没想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他匡正什么感情,已经横隔在心里的误会,就像永远也迈过不去的高山急流,她不愿花心血去化解了。
二十出头的时候离开爱人,会为自己越不过这道山而伤心,哭得像被丢弃的小猫。但现在的且惠想,过不去就算了,找块空地坐在山脚下歇歇,也蛮好。
她远在香港的心理医生daisy,常通过邮件与且惠联络,daisy总说经过治疗后,她的心灵和身体一样,有很高的柔韧度了。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是接受。接受事与愿违,接受生离死别,接受自己的渺小与平庸,接受所有命运附着在她身上的东西,接受一切。
谈了多久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遮捂地说:「在集团,我不想聊自己的私事,您没别的事情的话,我先......嘶.......」
且惠起身起得太急了,膝盖内侧被沙发外沿倒藏着的一根钉子刮到。她皮肤薄,很快血珠就从伤口处涌出来,连成一排,滴在地板上。
沈宗良扔了文件,迅速站起来,把她带到自己这张座椅上,蹲下去给她检查,他坐上茶几的一角,「我能把你的腿抬起来吗?」
她紧张地点头,「这沙发是不是年头太久了?怎么有钉子?你刚才看见它生锈没有?我要不要去打破伤风啊?」
那伤口很浅,按理说应该没大碍,但沈宗良在她身上一向谨慎,一时也没把握。
他找来药棉给她擦干净,贴上一张创可贴,「保险起见,还是打一下吧。」
「肯定疼死了。」且惠还在侧着观察的自己的伤口,想着打针多么疼,能不打就不打了,忘了她的腿还白花花地架在沈宗良身上。
他也不提醒,就这么随她去看,到底是小孩子,打个针也要左顾右盼的。沈宗良说:「下午请个假去打,不要耽误了。」
「我不。」且惠没採纳他这个建议,「下了班再去好了,我可不早退。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钓鱼执法,一会儿我走了,下次你在大会上批评我。」
沈宗良气得没话好讲了,他说:「你脑袋瓜子里整天都想什么呢?」
气氛越来越微妙,且惠赶紧把腿收回来,她说:「马上到上班时间了,我先回去。」
听见门锁被打开,咔哒的声响过后,她的高跟鞋走远了。
沈宗良手里扶着药箱,指尖仿佛还停留着她腿上软滑的触感,他很快捻散了。
不知道她那位很开朗的男朋友,是不是个大度的人?如果得知她在领导办公室待了一个中午,带回一条被勾坏的丝袜,和一道红红的、细长的伤口,他会怎么样?
这种感觉对沈宗良来说可称新鲜,又格外不堪。
不该问她的,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反而问出一身的怨气。
他在感情上歷来没经验,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不上不下的地步?难道非要他掐着小姑娘的脖子,狰狞地质问她:「他凭什么和你在一起?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能一直爱我!」
沈宗良走到办公桌边捡了支烟,点燃送到嘴边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又邪性地笑起来,他大概离到这一步也不远了。
早晚有一天,他会撕碎经年的教养和沉稳,被她逼得做出这种事来。
第70章 插pter 70
且惠回到办公室, 关上门,脱下了那条被刮烂的丝袜,卷了卷, 丢进了垃圾桶。甚至等不到保洁阿姨来收拾,她自己把垃圾袋的口子束牢了,像怕有妖魔鬼怪跑出来。
长大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心理诱导着行动快出现偏差时,理智能够及时地做出反应, 帮助她迅速把位置摆对。
她的位置是集团一个普通员工,和大楼底下来来往往的江城小囡一样,干着一份体面而枯燥的工作,回了家, 还要承受不婚不生的舆论压力。
但这些都没什么的,与离开沈宗良的那种浓烈痛苦、累累伤痕比起来,挠痒痒一样清淡。
下午没什么事,且惠和幼圆打了个很长的电话。
冯老师在那头问:「奇怪, 沈宗良一点没提你和他妈背刺他的事情吗?」
且惠也有同样的疑问,她模稜两可地说:「可能过去太多年了,懒得和我一个小孩子计较?他也不像是窄心眼的人。或者, 是还没到清算我的时候?」
幼圆笑:「他清算你有什么好处吗?沈叔叔是个唯利益论者,他的时间那么金贵, 对他无益的事他不做的。」
「他的时间金贵?」且惠听着就忍不住冷嗤了一声,「中午把我叫上去,工作没有谈多少,净打听王秉文了。」
幼圆摸着下巴, 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根据我的经验, 如果他不是看上了小王同学的话,就应该是对你还有想法。」
「你再乱根据一下看看呢?」且惠把手里的纸巾揉得皱成一团,「分手的时候,我话都说得那么难听了,他还会有想法啊?」
幼圆说:「男人骨头都轻的呀,这是你讲的。沈宗良也不能排除在外。可能他一开始没有,但看你这几年出落得更动人了,就又不甘心了呢。代入一下小叔叔的视角,他栽的树,他浇的水,也是他施的肥,好了,最后树底下坐了个小伙子。你窒息吧?」
窗边挂着竹制百叶帘,日光一格一格地落进来,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看久了,且惠有种晕眩的感觉。她还是觉得荒唐,「沈宗良有可能会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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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圆哼了声:「你可别小看这种老男人的嫉妒心。哦,抱歉,忘了不能说他老。」
「可以说,他现在确实老了。」且惠盯着地上的影子看,声音渐渐低弱下去,「我今天看见他的白头髮了,两根,也许别的地方还有。」
尽管沈宗良保养得很好,角度得当的话,能在衬衫下看见他块状分明的腹肌,和抬臂时流畅的肌肉线条。
人到中年了,世上的酒色财气没能在他身上留下难看的痕迹。他仍和从前一样,面容深刻俊雅,气质清朗,情绪异于常人的稳定,但确实......不年轻了。
「怎么了?」幼圆隔着屏幕打趣她,「你好心疼啊?」
且惠嘴硬,「我还心疼他这种上位群体呢?那谁来心疼我这个劳动人民。」
快到下班时,幼圆和她说拜拜,「我要和小庄去吃法餐了哦,先补个妆。」
「噢,原来你新交的男朋友姓庄啊,我认识吗?」
「钟且惠,你讨厌不讨厌!」
且惠怕医院下班,也提早收拾了一下,掐着点打了卡。
「主任今天这么早啊?」苗苗看了眼她的背影说:「是不是要去约会哦。」
王络珠说:「不会,她男朋友去了纽约出差,就是和我本家的那个,今天我在电梯里碰到了。要不你以为我们吃的点心哪来的?」
苗苗感慨了句:「她美到连背影都这么好看,腿是腿,腰是腰的。我本来也计划长成这样的。」
她旁边工位上一男生接了茬:「嗯,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美女说话你能别插嘴吗?写你的非法集资报告去。」
且惠的方位感很差,早上来时,把车停在哪个区记得牢牢的,忙了一个白天,到下班指定忘光了。
关主任曾经笑着说,每天下班后在停车场里兜圈子找车,是小钟的保留节目,咱们这栋老楼也该装个寻车系统了。
她手里抓着车钥匙,一边找,时不时就要摁一下,然后耳听八方地,看什么地方会有声响传来。今天还比较顺利,且惠把包扔在副驾上,慢吞吞地倒出来,开走了。
停车场里,有道隐晦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从且惠进入视线范围开始。
沈宗良的手肘搭在车窗边,缓慢地吸掉一支烟,又喝了半瓶水,小惠才在这里转够了圈,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自己的车。
他发动车子跟上,一路都开得非常慢,特意拉开一段距离。
虽然且惠拿本的辰光长,但车技确实很不怎么样,在路上总是怯怯的。
她读大学时,多次缠着他撒娇,向他要一部车子代步,说不想总是麻烦方伯。沈宗良一次都没答应过,有些事能为她松一松原则,这种涉及人身安全的不行。
且惠在医院急诊室挂了号,开了单子,缴完费去注射室做皮试,五分钟不到,口子就红肿起来。她拿给护士看,护士揉开她的手腕问:「痒不痒?」
她点头,「嗯,这是过敏反应吗?」
护士说对,「你这情况的话,要脱敏打。」
且惠把袖子拿下来,「请问,什么叫脱敏打?」
护士很通俗地给她解释:「就是把这一点药水分四次注射,每隔二十分钟打一次。」
她啊的一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刚才做皮试,针头推进来的时候痛得她哇啦乱叫的,分四次打?
护士说:「也有,你可以去新华医院注射免皮试的免疫球蛋白,我们没配这个药。不过,你要去的话得赶快了,下班了没人的。」
快到晚高峰了,且惠想到还要开那么远的路就头大,疼就疼吧。
她视死如归地往那儿一坐,「麻烦你,就给我脱敏打吧。」
但护士还没完,她一边给其他病人配药,边说:「你还要把家属叫来,你皮试过敏这个情况,得让他签一个知情书。」
这家综合医院离集团近,离她家可不近。
且惠实在不想麻烦董玉书跑一趟。
她说:「我自己签可不可以?我这么大的人了,能对自己负责的。」
上了一天班,护士的口气已经变得不耐烦,「不行。你必须叫家属来。」
且惠起身,「好,我去打个电话,你稍等。」
这时,一道男声由远及近地入耳:「我来签。」
护士握着针管回头,这是一个很具有观赏性的男人,西装像长在他身上般熨帖。她问:「你是她的......」
且惠:「叔叔。」
沈宗良:「先生。」
他们俩同时开口,说的答案还不一样,更让人怀疑了。
但沈宗良只瞥了她一眼,就让且惠低下头,乖乖地退到了他身后。
沈宗良一只手挡护着她,笑着说:「让你见笑,我的小妻子刚和我闹了点矛盾,腿也不小心受伤了,还要一个人跑来打针。」
他的外形是那么俊朗,举止也有种深沉的温柔,像个老派的绅士,让人不由得不信。护士点了点头:「到这里签字,然后去外面等着,叫到你再进来。」
且惠脸都红了,他这个现编的瞎话还挺顺嘴。
她看着沈宗良俯下身,写自己的名字时候一笔一划,像应对一场选拔考试。但这只是一份知情书而已呀,他有必要吗?
沈宗良扶着她的手腕出去,「我们在走廊上等,辛苦了。」
「好的。」
刚一关上门,且惠就挣脱了他本就不牢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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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退了一大步,说:「谢谢。今天麻烦你了。」
沈宗良看着空空的手掌心,收回来,不自然地搓了搓。
他说:「坐吧,可能还要一会儿。」
且惠坐在长椅上,问他说:「你怎么会来的?」
「来拿点药。」沈宗良怕她不信,还加了句:「最近胃不太舒服。」
她不但信了,脸色登时便紧张起来,「是吃不惯南边的饭菜吗?还是水土不服?」
看她这样子生动又有趣,沈宗良忽然想继续装下去,戏弄她一下。
他虚弱地往椅子上一靠,「不知道啊,也有可能是被气的。你不是总说嘛,脾胃其实是情绪器官,七分看心情。」
「谁气你了?」且惠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撅了撅唇:「何况,那是祝家的老中医们说的,我哪儿说得出这么权威的话?」
说起那帮老中医,沈宗良笑了一下,最近他的小侄女对他们意见很大,说闻见药罐子的味道就噁心。
他把西服敞开,扭过头看她挺直的后背,「总是头晕的毛病好了吧?」
且惠根本不敢看他,轻轻地点头:「很少犯了,在英国只发作了一次。」
沈宗良随口接上:「我知道,那次事出有因,都是魏......」
讲到一半他立刻叫停,刚假冒她的丈夫签了字,又这么并排坐着,让沈宗良有些得意忘形,说话就不大注意了。
但且惠已经听得清楚,她狐疑地问:「你怎么会知道的?都是为......为什么?」
沈宗良摊了一下手,「你那两个发小,他们因为你生病的事,认为是我照顾不力。」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且惠听后,有点愧疚地对他说:「幼圆有时候就是容易情绪化,你别怪她。」
沈宗良说:「这么说,冯小姐阴阳我那两句,不是你的本意了?」
且惠急得赶紧张口:「当然不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分手了,你凭什么还要管我?总不能谈了一次恋爱,就一辈子赖上你,我没那么拎不清。」
那一刻,且惠的脸微微泛白,走廊里空气凝滞了,都等不到他的回答。
过了很久,沈宗良才弯了一下唇角:「也犯不着拎得那么清,太累了。」
还没回味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里面就叫了,「钟且惠,进来打针。」
她放下包,朝沈宗良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了。」
他在走廊外候了她一个多小时,无所事事。
走动的人都忍不住打量他,不知道这么矜贵一个男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但沈宗良坐在椅子上,姿态悠然自得,面上一点点的不适意都没有,真成了个耐心等着太太的好先生。
终于等到且惠扶着腰出来,他起身,上前问道:「这么疼吗?」
「打了四次,左边换右边,右边换左边。」且惠瘪了瘪嘴角,垂着眼眸,像自言自语:「册那,我最近怎么这么倒霉啊。」
想了想,她觉得这又不关别人的事,于是抬头跟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今天谢谢你帮我签字。」
走廊的灯光下,沈宗良浅淡的笑容那么有蛊惑力,「那你也帮我一个忙。」
且惠跟随着他的目光点头:「好。」
分开六年,他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走着,早已经是两条路了。
就算是在当年,她和沈宗良也不是同行人,是她执意要跟他走。到今天,年幼时那副不顾一切的架势没了,但对他的迷信好像从来没消减过。
她跟沈宗良上了车,「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宗良发动车子,笑了声:「紧张什么,我还能卖了你这个本地人。」
一面爱着他,一面又不敢爱他,拼命地躲。
且惠的内心矛盾太重了,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她干笑了一下,「拐卖妇女是犯法的,你才不会做这种事。」
沈宗良说:「只是去吃个饭,今天我给唐纳言送行,他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吃饭?」且惠指了一下自己,「那为什么要带上我?我们又没有......」
他打断她,解释道:「我对这边不熟,不知道哪家餐厅合适,你帮我参谋一下。」
「你往静安方向开吧,那里有家店,环境菜品都不错的,我记得纳言哥喜欢吃本帮菜,对吧?」且惠说。
沈宗良把手机丢给她,「你替我把地址发给他,让他自己过去。」
「你这么请人吃饭的啊?」且惠对他现在张狂的行事感到吓人,「临时决定,临时通知,会不会不太好?」
开着车的人一副豁免嘴脸,「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我要正经八百的,他倒不敢来了,以为这里面有诈。」
且惠打开他的微信,小声嘟囔着:「就您的道理多。」
她把地址发过去,那边很快就回了个收到,像一早就等着了。
她还没退掉,一条新消息弹屏出来,来自姚梦。
且惠瞄了一眼,大意是叫苦不迭之类的,说这边的气候太潮湿,她要回京去住。
她心头突突地跳,沈夫人留给她的阴影太深重了,且惠仍心有余悸。
她颤抖着指尖把手机还给他,「发了。」
沈宗良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事。」
且惠把脸转向车窗外,「纳言哥怎么要去美国了?」
沈宗良压平了唇角:「和他妹妹的事有关吧。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这么调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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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饭店门口,且惠先一步下了车。
沈宗良逮着她问:「那么着急做什么?饿了?」
「不是。」且惠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我突然想起来,这家店的老闆认识关主任,我怕他乱说,你别和我一起进去。等我先看看他在不在。」
沈宗良笑,抬手让她请便。
七分钟后,他收到备註为小钟主任的微信:「他不在,你上来吧,二楼左拐第一个包厢,十人桌应该够了。」
他从控制台上摸了一根烟出来抽,这怎么那么像在偷情?
别说,感觉还不赖。
唐纳言和周覆也到的很快,还有周琳达和庄齐。
站在门口,周琳达就朝她哥吐了吐舌头,「你没说有钟且惠啊?」
周覆瞪了她一眼,「我包打听啊我,还能什么都知道。」
见妹妹这么怕见同事,周覆怀疑地从上到下打量她,「怎么,你在集团和钟且惠不对付?」
周琳达哪敢承认,忙说:「没有,我们都不是一个部门的。」
「你把脑子给我放清楚一点,少惹事儿!」周覆充满警告意味地教训道:「不知道老沈有多宝贝她是不是?」
周琳达依旧不服气,看了眼座上恬静的钟且惠,「小叔叔没事儿吧,难道除了她就没别人了。」
他们进去的时候,且惠陪着沈宗良站起来,说欢迎。
在这个古意典雅的房间里,她几乎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一起招待即将远行的挚友。
庄齐很久不见她了,围着她哇了一圈,「且惠,你越来越亮眼了。刚才我还问我哥,说这是谁啊?」
唐纳言替她作证,「确实问了,我说你得问小叔叔,我们不清楚。」
说着他就用眼神去拱沈宗良。
但钟且惠先答了:「就是我,没那么夸张,坐吧大家。」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沈宗良因为心情还不错,被连哄带骗劝了很多酒。
且惠打了针,一概不沾腥辣,也碰不得酒,到散场也还很清醒。
最后是周覆的司机送他们回去的。
且惠坐在后面,照顾一直昏沉沉的沈宗良。
她给他擦汗,轻声说:「噢哟,一直叫你不要喝,就是不听。」
唐纳言替他们关了车门,吩咐司机说:「益南路89号。」
他走回到周覆身边,「走了,咱们也散了吧。」
周覆笑哼了声:「演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这么几杯他就醉了?」
「你看出来没有用,本来也不是演给你看的,你又不是目标观众。「唐纳言望着车子开走的方向说:「小且惠被他装进去了就行。」
「闹了半天,啧,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明的办法。」
唐纳言倒是很理解,摇头说:「他也不容易,像争什么面子似的,做过的事情不屑说,不捨得骂,又不捨得凶,你说还能怎么办?换了是你怎么办?」
第71章 插pter 71
益南路的两旁是精美的洋房, 都只有两三层高的样子,错落在梧桐斑驳的荫凉里。
初夏十四的夜晚,一轮接近圆满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遍地是摇盪的树影。
司机把车开到门口,帮着且惠一起扶沈宗良出来,等她从他身上摸到钥匙开了门,便告辞离开了。
且惠把沈宗良往沙发里边一扔。
她瘫坐在了地毯上,揉着腰喘了半天, 怎么会那么重的?
休息了一会儿,且惠撑着厚重的楠木茶几站起来,拿上她的包准备走。本来送沈宗良也不是她的分内事,但那两个好像也不怎么清醒, 她实在不放心把醉鬼交给醉鬼。
现在他安全到家,且惠想,自己的任务也应该了了。
她一只脚刚绕过茶几,沙发上的人就哼唧一句:「渴。」
且惠转头, 沈宗良的眼皮黏在一起,胡乱地扯着领带。
她闭了闭眼,认命地把包放下, 去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
她重新回了沙发边, 只坐了一点点位置,「沈宗良,我扶着你喝,来。」
沈宗良很配合地起来了一些,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
他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喝完也没立刻躺下, 而是温柔地靠过来,睁着一双浸染了桂花香的眼睛,用额头蹭着她的脸,「谢谢你照顾我,小惠。」
「不客气。」且惠接连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唿出的气息都变热了,「你还......还好吧?」
沈宗良的神色顷刻间变得软弱,连语气也是。
他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一再地跟她求证:「你说我吗?」
腰都被他揉软了,且惠红着脸点头:「嗯,我是说你。」
这里好像也没别人,还能是问谁呢?
是否酒精作用得太厉害,且惠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看见了丰盈的泪光,然后听见沈宗良用一种哀伤的口气说:「我不好,我很不好。」
「哪一种不好呢?」且惠一项项跟他做排除法,「喉咙干,还是头晕?想吐吗?」
她平静地说着话,但身体深处却轰隆隆地颤动起来,太剧烈了,连捏着水瓶的指尖都跟着密密地抖。
就知道,那么多个夜晚的记忆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她可以假装不记得,但身体会替她记得。她想起许许多多次,在深夜里被他一下下用力地贯穿,而她拼命绞着他,嘴里吞吐着他的手指,像块奶油蛋糕一样融化在他身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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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页
沈宗良揉着她的后颈,宽大粗糙的手掌让她起了一层小疙瘩。他的鼻樑陷在她柔软的皮肤里,从下颌划向眼尾。
他嗓音低沉,像染上了落在树梢上的夜色,「喉咙,喉咙很不舒服。」
够了。别再继续加码了。
且惠闭上眼,「是吗?你可能是要喝热水,我去烧。」
沈宗良大力揉住了她,「太烫了,不喝。」
「那你是要喝醒酒汤吗?我去做。」
且惠真佩服自己,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还能冠冕堂皇地说这些,这也算成长之一吗?换了从前,她应该早就受不了,先吻上去了。
「不要,什么都不用你做。」
沈宗良热浪般的唿吸在她脸上游走,最后落在了她的唇角,这让且惠胸口的起伏更加剧烈,她发自本能地要逃走。
她的心率飙升到顶点,就像一个心梗发作的病人,自救时间只有短短几秒。
但沈宗良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一开始只是薄醉,那瓶桂花酒后劲确实大,但不至于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但现在这么抱着她,闻着她身上柔软的香气,他一发不可收拾地上了头。
什么理智,什么克己慎独,什么修身齐家,也不知道是谁编出来,不过是诓人做个君子的圈套。但做君子有什么用呢?比不上春宵一夜,也比不上怀里这份真实的重量。
沈宗良知道,他就要管不住自己了,已经被逼到失控的边缘。
他现在什么都顾虑不上,她有没有男朋友?家里对她的婚事是什么意见?是不是能接受他?她自己愿不愿意?什么都想不了。
且惠的唇张了张,「既然不用我照应的话,那我先......」
还没说完,就被身前的人强势地吻住。
她瞳孔瞬间放大数倍,因为太久没接过吻,本能地抗拒了几秒钟。这点微弱的挣扎,在沈宗良霸道的气息里可以忽略不计,像故意撩拨的调情。
他一开始没要得太多,只是反覆吮吸着她的嘴唇,把上面的口红吃了个精光。但且惠软得一塌煳涂,不自觉夹紧了已经合得很拢的腿,薄薄一片布料被她自己打湿。
且惠并没有喝酒,也清楚不该和沈宗良再有什么,但她浑身的骨头就是不知轻重地痒起来,细细密密的颤慄着。
从见到他开始,且惠始终在心里绷紧了一根弦,但今夜她听见沉闷一声,弦断了。
他还是那么会吻,无师自通,被含住的那几分钟里,她性格中所有带着强烈冲突色彩的因素打了一场架,集体阵亡在沈宗良的唇舌下。
被他抱到身上的一瞬间,隔着精良的西装裤料,且惠挂了他一身透明的银丝,胶水一样粘合住深吻的两个人。
她甚至想,如果就这个姿势进行的话,用不了几分钟,自己应该就会淋他一身,因为这个粗俗不堪的念头,且惠兴奋得直发昏。
客厅里只亮了两盏壁灯,沙发上响起充沛的吮吻声,隐蔽在急剧的衣料摩擦里,唿吸浓重得像窗外的夜色。
脚腕被他扣在掌心里,完全跌落在他怀里的时候,且惠的眼里很快浮上一层水汽,紧紧咬住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难堪的声音。
沈宗良低沉地开口,「小惠,和我接吻。」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把嘴唇送上去,鼻尖相抵,虚弱又热情地回应他。
且惠到最后也没离开这张沙发。
困意最汹涌时候,沈宗良就在身后抱着她,说很多不堪入耳的粗话。
她想要用手撑着地爬走,没爬几下,还没看见地毯在哪儿,就又被他拉回来继续,他也不怎么动,只是缓慢地磨,用很轻的力道和很热的舌头吻她的脸,吻得她忍不住,自己呜呜咽咽地凑到他那上面去。
且惠知道,沈宗良一定是故意的,他喜欢看她这样。
第二天早晨,一缕日光从窗帘缝隙里刺透进来,湖水一样,粼粼跃动在眼皮上。
且惠嘤咛了声,生理性地蹙了下眉,脸往下面缩回去,寻找一些可靠的遮挡。
这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把抱着她的沈宗良惊醒了。
他这些年睡得浅,很轻微的竹叶擦过窗户的响动,就会吵得他不得入眠。到后来,一天仅能睡三四个小时了。
治疗神经衰弱的那段时间,几位医生都提议说:「沈先生,卧室前面的这排凤尾竹,是不是可以砍掉?」
他当时坐在书房里,看着一地晃动的清凉竹影出神,最终淡淡开口说:「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吧,不动它们了。」
医生们面面相觑,没人知道他在那几秒里考虑了什么。
他只是想起他的小惠,是她说的,无竹令人俗,还记得她喜欢在隆冬的深夜,光脚踩着毛茸茸的地毯,站到窗前去,听大雪压断竹枝的声音。这最后一点和她有关联的东西,他想原样留着。
沈宗良睁开眼,被他扔在紫檀架高处的珐瑯彩钟刚走过八点。
他揉了一下鼻樑,闻到一室浓稠浑浊的腥气。
再低头,且惠贴在他怀里,背微微躬起来,抵着沙发睡熟了。
沈宗良本能地抱紧了她,动了动腰。没等他去拉窗帘,且惠就醒了。
她吸了一口气,没睡足的声音分外娇憨,「几点了?」
沈宗良说:「八点一十五,没事,再睡会儿。」
「要来不及了。」且惠推了推他的胸口,「你下去,让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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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页
他坐在沙发上,看她拿光洁的后背朝他,弯腰快速捡起自己的衣服,挡在身前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沈宗良从茶几上摸了一包烟,「楼上,你自便。」
「谢谢。」
且惠快速跑上去,把附着在身上的、已经干涸的液体沖干净,干净白皙的手指伸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里几乎关不拢,一整个晚上都被塞得太满,有了他的形状。久违的饱胀和酥麻,让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穿好了衣服下楼,身上的西服皱巴巴的,但勉强能看。
半昏半明的室内,沈宗良已经先洗完了澡,换了件白衬衫,背对着楼梯在抽菸。
他听见下楼声,把吸了一半的烟摁灭了。
且惠拿上她的包,站在他面前说:「还要回家换衣服,先走了。」
沈宗良察觉到她的冷淡,还是站起来,「我送你。」
她直截了当地说:「不用,我自己打个车很方便,你直接去上班吧。」
「怎么了?」沈宗良耐着性子问:「昨天晚上不是已经......」
「昨晚是个意外。你喝多了,喝多的人容易冲动,我理解。」且惠抢先一步为他们的越界行为定了性,「不用觉得抱歉,我并没有怪你,是我要留下来照顾你,这是我亏欠你的。」
沈宗良勾起唇角,无力地笑了下,「是吗?但我拿着你的亏欠,好去做什么呢?」
他承认自己古板,确实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在他看来,但凡男女之间到了那一步,就是彼此仍有情意的表示。但眼前的女孩子显然不这么想,她在西方国家受了新思潮的教化,很看得开,也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觉得像这种水到渠成的巧合,代表不了什么,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其实他猜到了,从她问能不能借用浴室开始,他的心就在往下坠。
这很礼貌,也令沈宗良很不舒服,但他装不知道,还是在楼下等着她,直到被她亲口回绝。
且惠清瘦的身形廓在光影里,发尾毛茸茸的。
她说:「我对你只有亏欠了。你不要,那你是想要什么?」
沈宗良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弄得哑了火。
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应该说什么,说我要你这个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在一起?
这成什么了,卑躬屈膝地向她讨一份爱吗?他已经可怜到这个份上了?
沈宗良握了握拳,手背上的青筋根根都分明。
他镇定地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去吧,路上慢点。」
且惠很乖地嗯了声,「走了。」
一辆计程车在她面前停下,她坐上去,吹了会儿晨风,吹得泪眼模煳。
她想起沈宗良最后看她的眼神,一股冷厉的平静和伤心。
但她又有什么办法,没有结果的事情,再纠缠第二遍、第三遍,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姚小姐是去休养了,并不是一命呜唿归了西,她毕竟是沈宗良的妈妈,还能隔空指挥他挪地方。还有她家里那个,稍有悖逆就要不高兴的董老师,如果知道她又和沈宗良搅在了一起,大概会去集团闹一场吧。
他们在一起,是无论如何得不到世俗的祝福的。
更何况,沈宗良不应该耽误在她的身上,她能帮他什么?读读书,养养花,弄这些且惠倒是挺擅长的,但又能派什么用场吗?
沈忠常已经过世了,人死茶凉,姚家的生意虽然大,但在这上头,能力实在有限。沈宗良要站到更高的地方去,像他的父亲、兄长一样,就离不开一个背景强大的岳家。这个简单的道理,连幼圆都明白,还不止说过一次。
还没到家,且惠已经捂着嘴,坐在四处漏风的计程车上,痛哭失声。
第72章 插pter 72
且惠在小区门口下车, 她从包里翻出纸巾,把眼眶里的泪擦干净。
她站在家门前,用力做了两个深唿吸。
走进去时, 董玉书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在等着审她。
且惠把包放下,神色平和地问:「妈,今天没出去买菜啊?」
董玉书说:「买什么菜?我女儿失踪了一个晚上。你再不来,我准备去报警呀。」
她脸色苍白地笑笑:「昨天集团搞接待呢, 陪领导吃饭弄到好晚,我怕打扰你休息,就在附近的酒店住了。」
「是这样吗?」董玉书怀疑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不高兴地说:「你这套衣服怎么弄得这么皱啦?下地干活去了吗?」
且惠低头看了看自己, 「是啊,总部的人来了不得检查材料吗?我去资料室翻东西了,干了一天苦力。」
董玉书说:「那你也是这么去陪着吃饭的?一点样子都没有。」
她撒不惯谎,眼神躲躲闪闪, 「我一开始......一开始没这么皱,睡了一夜后就皱了。」
好在董玉书的问题结束了,她说:「去换身衣服吧, 下次先跟妈妈打招唿,免得我担心你。」
且惠暗自松了口气, 她走回房间,取了一条浅杏色长袖连衣裙换上。这条裙子的领口很高,后面的系带拖到腰上,能遮住她脖子上零星的吻痕。
她换衣服的时候, 董玉书走了进来,吓得且惠大力拉上拉链, 一下子到了顶。
在沈宗良那儿清洗时,她看见自己的后背上一道道红色的指痕,那么深,触目惊心地交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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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沈宗良抱着她,不停往上顶时候留下的,那个时候,她被撞得本能地朝他身上缩,全靠他的手臂力量固定住,承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冲击,后来几次哭叫着失禁,把他身上弄满水。
董玉书看她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且惠说:「我换衣服呢,妈妈就这么进来了,能不赶紧的吗?」
「这家里除了咱们娘俩儿还有谁啊?」
她低头,心虚地说:「没谁,我去上班了。」
董玉书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囡,这两天秉文有没有和你联繫?他到纽约了吗?」
「不知道。」且惠换了个小一些的包,边外走边说:「我又不是他的同事。」
董玉书责怪她冷漠:「你这孩子,对人家怎么这么不关心!至少起落问个平安吧?」
且惠摆摆手,「妈妈,我不想再说他的事了,好吗?总之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和他结婚的,你这么想和他成亲戚的话,把表妹介绍给他好了。」
「侬哪能噶滑稽啦!你表妹有你舅妈把关,还用得着我去做主?」董玉书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钟且惠,你别仗着现在年轻漂亮,就把眼睛贴到了额头上,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等过两年你再看看,像秉文这样条件的男孩子,满世界打抢信不信?」
且惠被骂的心烦意乱,「哦呦,那就让她们去抢好了呀,我先弃权。」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废话了。」董玉书往家门外赶她,「你赶快上班去吧。」
她叫了车子到华江大楼,去咖啡店取了路上订好的餐包和冰美式,踩着点进了电梯。里面站了不少人,且惠进去后避让到旁边,一一打招唿:「范主任,邹主任。」
邹思文是群工部主任,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勤恳耐劳,年年拿优秀员工,就快到退休的年纪。
范志宇笑着打量她一眼,说:「小钟偶尔不穿工服,年纪看起来小多了,她刚进电梯啊,我以为从哪儿来了个实习生。」
「是啊。」邹思文看着眼前温柔端庄的小姑娘,她说:「不知道我退休之前,能不能吃上我们小钟的喜糖噢。」
范志宇大手挥了挥,表示不可能,「那您还是退休去吧,她们这代人有几个肯结婚的!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结婚,她是光鲜亮丽的女精英,结了婚么,班还是要上,还多了个相夫携子的任务,不划算的。」
「你讲的一点错都没有的。我们部门的琳达也是,她老爷子给她介绍那么多,也挑三拣四的,就是不肯正经处一个。」
且惠一句话没说,脸上带着一抹客气的笑,任由他们发挥。
她不结婚,并不是怕承担社会和家庭的责任,实实在在是找不到那样一个人,能让她甘愿走进琐碎可怕的婚姻里。
眼前有这样的人,但他们又不是一路的。
电梯在四楼停了一下。
门开时,所有人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拢好站姿:「董事长,关主任。」
沈宗良和关鹏一前一后的进来。
眼神忙乱中,且惠偷瞄了他一眼,沈宗良没系领带,深蓝色西服的扣子敞着,一只手侧插在口袋里,这么套严中有松的打扮,令他看起来更温和了,不至于冰冷得不近人情,但脸上的表情还是阴沉沉的。
「刚才在说什么那么热闹?」关鹏问。
范志宇笑了下说:「噢,聊小钟的个人问题,邹主任催她结婚呢。」
关鹏也跟着笑起来,「小钟应该好事近了吧,男朋友都交上了!那个研究什么力量的。」
且惠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关主任,他那个领域是高精度测量的量子传感器,用在医学成像上的。」
关鹏说:「你说说,这么复杂,我哪能记得住啊。」
说笑声里,沈宗良始终冷着脸,不曾参与进来,且惠看见他的背绷得笔直的,灯光打下来时,像座山一样压在她眼前。
电梯停下来,且惠轻轻说了声:「董事长,借过。」
沈宗良紧抿着唇让了下,眼角余光都落在了别处。
她很注意,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他,快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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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时节的江城,雨一旦起了势,不落个几天也不肯罢休,到处都是湿嗒嗒的,粉白的墙壁往外渗着水珠。
这一年的气候更极端,不但雨季长,降水量还大得可怕,常常一阵接一阵的暴雨。
且惠坐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听着外面摧枯拉朽的动静,烦透了。
单调重复的日常会泯灭人对于季节的感知。
还在京里读大学的时候,下课路上碰到雨天,且惠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去,泡一壶沈宗良珍藏的好茶,坐在临窗的那张竹榻上看书,耳边吹着细密的风雨声。
但现在她只想发牢骚,雨这么大,车都开不成,可等一下还要去市局送材料,路上肯定堵死了,提前出发的话,本来就做不完的事更做不完了,雪上加霜。
大概每个在爱里失利的人都是这样,哪怕只有那么一小段回忆,也会悄悄地生根发芽,在墙角开出一丛艷丽无匹的花。偶然有一天看见了,连她自己也好奇,究竟是什么时候长起来的?又是谁的精血浇灌了它?
过了会儿,苗苗来敲门,说:「主任。」
「请进。」
她在门外露了个脸,「关主任说,楼上的会议就快结束了,你要去说几句的话,现在就到十楼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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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点头,「好,我知道了。」
今天沈董事长主持集团上半年工作会,传达总部的会议精神,总结江城各家企业上半年任务指标完成情况,以及上半年的经营业绩。
这个会从早上开到现在,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且惠看见排名倒数的几家子公司负责人,脸上愁云惨雾的,饭也没吃多少,八成是在会上挨骂了。
沈宗良说话声音不大,但那种严厉、不容置喙的口吻,落在人身上像尖刀一样。开大会的时候,当着全集团上下,他很少流露出这一面,都是菩萨一样坐着,提纲挈领地讲两句。
但开中层会议就不一样了,做不出成绩的那些分公司老总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上周华江信託的吴总来,在沈宗良办公室坐了两个小时,关着门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打抖,是被关鹏扶着出去的。
看得周琳达都啧啧摇头,跟人说:「老吴这么强硬的人也有这一天啊,不是说和沈董认识吗?」
「再认识也架不住接连出事,董事长也要交差的好吧?」
且惠拿上会议记录本,到门口时,沈宗良还坐在主席位上讲话,没敢进去。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过滤掉一些低哑和沉郁,愈发没温度。
她张望了一下,直到关鹏招手让她进来,才挑了个角落坐下。
前排华江证券的廖总和她打招唿,「小钟,你也上来了。」
且惠点头,「是啊,趁你们这些大忙人都在,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一下。」
看沈宗良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她赶紧坐直了。但他只是习惯性地看下面,掠过她的时候,也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一点起伏都没有。
算起来,从那天过后,沈宗良就再没有给她好脸了。
且惠每次看见他,也愈发地恭恭敬敬,半分旖旎心思都不敢有。
十几分钟后,沈宗良总算讲完了,他往后靠了靠,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茶。
关鹏说:「下面进行会议第八项,请合规部负责人发言。」
且惠拿着一份文件走上去,坐在了沈宗良身边。
她先点头致歉,把左边那个话筒从他那边拉过来了一点儿,「董事长,我要用一下。」
沈宗良点了下头,幅度又轻又快,不耐烦似的。
且惠翻到要讲的那一页,抬头看了一眼大家,说:「我要讲的也很短,就是关于华江信託的汇盈融资集合资金信託计划到期,但无法兑付的事情。汇盈这个项目,信託计划融资规模30亿,融资主体是富荣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资金用于汇盈大楼的开发建设。具体情况我就不多介绍了,相信各位领导同事都清楚。」
吴总急着要说什么,且惠看他情绪还比较激动,也停了下来让他讲。
但沈宗良抬了抬眼皮,「你有什么话先等一等,听合规部的同事说完。」
吴鸿明急待辩白:「董事长,我跟您解释过的......」
他话没说完,但看见沈宗良用力合上了杯盖,讪讪地不敢言语了。
且惠低下头,从唇畔流出一个浅笑。
她说:「等下会让吴总发言的,我先讲完。汇盈项目成立于去年三月,期限两年,将在明年三月到期。原定是按季度付息,第十五个月末偿还百分之三十的本金,是九个亿,但刚到第一个本金还款日,富荣地产就违约了。「
说到这里,沈宗良才插了一句,「诉讼材料都提交了吗?」
且惠说:「提交上去了,连本带利追索31.2亿。但法院积压的案子很多,不过沈董放心,我这段时间会配合总部的人,盯紧这件事。」
沈宗良公事公办地点头:「他们催得急,你手头其他工作先放放,早点把富荣送上执行。」
她念了句好,继续说:「吴总也要有个心理准备,面对这一次引发的巨大舆情风险,银保监会对华江信託下行政处罚,金额在百万以上。并且,我们集团还要被总部约谈。」
关鹏在旁边问了一句:「小钟,约谈名单出来了吗?」
「刚发的通知公告。」且惠把文件递过去给沈宗良,「我和......沈董事长,还有吴总。集团监委会意见是,我们贷后管理不尽责,资金去向不合规,内控制度执行不到位。」
沈宗良皱着眉看完,手里那支没点的烟竖起来,在桌上敲了敲,往下面投去一道深潭般的目光,吓得吴总面色发青,有话也不敢再说了。
且惠说:「近两年来,华江信託投的不少地产项目,都先后出现了逾期的问题,还是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大家都能以合规制度为念,不要心存侥倖吧。没把内控制度执行好,我自身也要做个检讨,我的发言完毕。」
关鹏接过话筒开始做会议总结,光明正大拍起了沈宗良的马屁。
且惠拿起笔记本,她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等会议结束。
沈宗良看着她慢慢走过去,步子都透着一股疲惫。
这两周合规部灯火不休,每天都在写材料。有几次,他十点多钟开车路过,瞥见她那一层仍亮如白昼。
她也不是绝顶聪明,很多时候撞了墙都不知道要拐弯儿。走到今天,个人的刻苦程度要远远大于运气,但是在气他怄他这件事上,可谓天赋异禀。
小惠出走的那个早晨,他也是这样看着她单薄瘦弱的背影,门还没关上,就跌坐在了沙发上,像一个已经笼络不住妻子心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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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覆总在他耳边吹风:「您啊,把这么多年做管理的手腕拿出十分之一来,对付你们家那个小犟丫头就绰绰有余了。」
但沈宗良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别吓到她了,慢慢来。」
散会后,且惠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和华江证券的廖总说着话。
他们俩落在队伍后面,廖总问:「小钟,什么时候去坐坐?我那儿新来了个小伙子,人长得精神,英国留学回来的,你俩应该有共同话题。」
且惠笑着嘆气,「我哪有这种时间啊廖总,每天忙得水都顾不上喝,累死了。」
廖总说:「你去检查个合规手册什么的,机会总是要靠人创造的嘛。」
且惠又要拒绝,看见沈宗良和关鹏过来,拉了拉廖总,让他别再说了。
廖总会意,嬉笑着和面前人打招唿,「董事长。」
沈宗良的眼神重重投过来,「看来我是给你下少任务了,还有精力说媒拉縴。」
不就是开玩笑吗?廖总摸不清这无妄之灾是哪来的,求助地看关主任。但后边关鹏一脸阿弥陀佛的表情,根本不敢说话。刚出了这样的事,沈宗良还要被总部问责,谁会挑在这个时候惹他?
廖总干笑了两声,「不少不少,我这就回去了。」
他一走,且惠也不敢多留,踩着高跟鞋飞快地离开。
过两天就要去京里出差,且惠去完市局回来,在部门里开了个短会,把下周的工作都提前安排好,一项一项落实到人。
下班前,行政部的人告诉她:「后天董事长和你出差的机票、酒店都订好了。钟主任,你要在总部用餐吗?用的话还要提前报。」
且惠点头,「要,我可能还得跟着他们加班,整理一下诉讼材料。」
「辛苦辛苦。」
第二天,且惠处理完公事,按时打卡下了班。
范志宇从外面进来,穿着一件polo衫短袖,背上一个联名款的背包。
他说:「劳模今天也准时下班?」
且惠简短地笑了下:「是啊,明天就要去出差了,早点回家收拾东西。」
「董事长这几天心情都不好,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应付。」范志宇还竖起食指往她眼前一晃,总结性地补充了句,「出差好,但陪一把手出差,坏。」
天呀,还没到晚上他就先喝多了。
等他一走,且惠就用手扇了扇味道,酒气也太重。
她晚上难得在家吃饭,董玉书多烧了一个蟹粉狮子头,汤浓肉嫩。
且惠正小口吃着,又听见妈妈问:「秉文回来这么久了,你们见过面没有呀?」
「没有。」且惠比划了一下身上,「我哪里有一天是清闲的呀,还有空见他?」
董玉书议论起汇盈大厦的项目,「我几个老同事的钱都砸进去了,好几百万呢,到现在本金和利息都没拿到。」
且惠各打五十大板地说:「信託那边一心为了完成业绩,这么做当然不对。但高回报肯定是有高风险的,这么大年纪,买买理财好了呀。」
董玉书又交代说:「你这么多年都不进京了,这一趟替妈妈做两件事好吧?」
且惠提早想到了,她说:「去看看陈爷爷对伐?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有一件呢?」
她点点头:「到慈济寺替妈妈烧柱香,那年你毕业的时候,妈妈去求过,现在你平安回了国,事业上么也还过得去,该还愿了呀。」
「我又不是去观光旅游的!」且惠一听就头大,根本排不开时间,她着急地说:「你下次自己去嘛,我给你掏机票钱,好不好?」
董玉书看她这样子扭起来,像小时候一样可爱,忍不住笑了。
她又给她盛了碗汤,「好呀好呀,我是说你有空的话,没空就算了。」
吃完饭,且惠拿出行李箱,带足了一周的衣服,把洗漱包里的小样拆出来,放了一大罐面霜和精华进去。
快八点的时候有人敲门,且惠在房里听见妈妈惊嘆:「唷,秉文啊,这么晚你还过来了?」
王秉文把两提伴手礼给她,「老师,我去苏城开会给您带的点心,您和且惠尝尝。」
「来坐吧。」董玉书接过去,忙请他:「她在里面收拾行李,明天也要去出差了。」
第73章 插pter 73
晚来一阵风兼细雨, 将白日的炎光洗得一干二净。
且惠站在房间里,咬着唇,目光盯着窗台上那盆沾了骤雨的芭蕉, 仔细听房门外的动静。
她生怕王秉文会说出什么来。
在他去苏城出差前,曾来集团和她道别,但被前台拦住了,不让他上楼。
从上次他到食堂去找她后,行政部就颁了一道新令, 非内部员工不得自由进出。关鹏的意思是,董事长认为过去的管理太松散,潜在的风险很大。
前台的小越给且惠打电话,很没有眼力见地开了外音。
当时她正忙得焦头烂额, 嘴里对付了一句:「他怎么又来了呀,你就说我不在好了,编个理由就是了。」
事后,小越跟且惠说起这件事, 说王秉文当时就红着耳根子,悻悻地离开了。
且惠倒不怕别的,他肯死心也算功德一件, 对谁都好。
但她担心董玉书会借题发挥,妈妈的理论功夫是在课堂上练出来的, 一套又一套,且惠很怕和她吵架。
而王秉文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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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苦涩地笑了笑:「不了,老师。她既然要出差,那就让她早点休息, 我先走了。」
董玉书送他进了电梯,回来时, 放下东西就走到房间,问女儿说:「他今天怎么了?门都不肯进了,是不是你说了他什么?」
「不知道。」且惠垂着眼眸,弯腰迭手里的衣服,「他不进来,不是省了你倒茶吗?落个轻省呢。」
董玉书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我倒杯茶怎么了,只要你们两个能好,我天天给他倒。」
这番言论让且惠齿冷,她说:「亏您还是教育工作者呢,他也没多了不起吧?有什么必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别说我不想嫁给他,就是正经谈了恋爱,那也是平等的。过去我和......」
「你和谁?」董玉书立刻挑起两只眼睛瞪着她,「和沈家的那个是吧?那两年他把你宠上天了是不是?哄得你目无长辈,无法无天。连我这个亲妈都管教不了了。」
一气儿说了太多,且惠的胸口起伏了下,「他教我很多道理,但没有教过这些,你别冤枉人。」
董玉书一听就阴阳怪气地笑:「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冤枉他呀。我说呢,怎么什么人你都不中意,心里总惦记着那么一位,能看得上谁啊?这次去出差,又可以和他见一面了,你高兴了。」
夜风带着一阵凉意吹来,且惠手里捏着的真丝长裙发了皱。
灯光下,她雪白的手腕微微发着抖,「还要说这种话,我有什么可高兴的?这几年我见都不敢见他,是为了什么,妈妈不晓得吗?」
「看看,我就知道,逼着你和他分手去读书,这件事在你的心里,从来就没过去!别以为我看不出,每次一说到牛津也好,读研也好,你那副懊恼样就挂在脸上了,好像这是什么不能提的禁忌。」
且惠把裙子摔进行李箱,「我可没这么说。」
董玉书在房里转了一个圈,半回头时,拿手指点了点她:「你是不是以为,你不去读书他家就有好果子给你吃啊?他那个妈妈你见过不啦,哦呦,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拿正眼瞧过你没有?人家不喜欢你纠缠她儿子,恨不得立刻打发了你走,你知不知道!」
且惠站在妈妈面前,神色冷淡,但呜咽的声音已经跑了出来,「知道,你可以先出去吗?我想休息了。」
董玉书也不忍心说了,尖锐的嗓音变柔和了些:「小囡,我再讲句不好听的,这还只是沈家的一个人,你连他妈妈的白眼都忍不了,真要嫁进去,上下那么一大家子人,你要受的气还多着呢!妈妈也曾经高嫁过,你记住我的话,不会害了你。」
「妈。」眼看董玉书就要关门,且惠又含着眼泪叫着她一句,「爷爷奶奶对你不好吗?」
董玉书哼了一下,「你爷爷是个男人,又在那个位置上,自然不会什么都摆到明面上来说。你奶奶就不一样了,生你的时候我疼了一天一夜,她到第四天才来看一眼,当着一屋子人笑我,说你费这么大力气,就生了个闺女啊。听听,她还是坐机关的人。」
「知道了。」且惠的泪水擦着下巴,点点头。
她能想像当年妈妈受过的难堪。
也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每次去爷爷那里吃饭,妈妈就不声不响地发愁。爸爸也很爱妈妈,但她的磨难一点都没少,依旧过得战战兢兢。
董玉书在她身上下大苦功的原因,很大部分来自于她重男轻女的婆婆。难怪妈妈总是要自己争气,要强过那些男孩子,这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临走前,董玉书又转头,「小囡,你要实在不喜欢小王就算了,将来我们可以再物色。但姓沈的不是什么良配,你和他在一起是自讨苦吃,懂吗?」
且惠点头,她把行李箱拉上,推到了柜子边,洗完澡,躺下去囫囵睡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吴鸿明的车已经停在她家楼下。
「走了啊。」且惠独自搬箱子下去,头也不回地跟妈妈说再见。
董玉书嘱咐她:「北边天气干,你在酒店要多喝水,去吧。」
吴鸿明靠在车边,刚想点上一支烟,看她出来,又从嘴边拿下来。
他殷勤地过去推行李箱,「让你一个姑娘家动手,搿哪能来噻啦?」
「不用这样,吴总,这点箱子还搬得起。」
「搬得起啊?他们老说你身体弱,我看蛮好的呀。」
且惠坐到后面,笑了笑:「走吧。」
开车的是吴鸿明的司机,他大概也觉得自己难辞其咎,还连累得小姑娘代职期间被约谈,一路拼命地奉承且惠。
且惠听出他的意思,笑说:「吴总,现在处理意见下来了,您用不着全往自己身上揽的,也不必弄得跟罪人一样。」
吴鸿明有自知之明:「不是我还能是沈董事长啊?这个项目审批通过的时候,他人还在东远。」
到了益南路,吴鸿明坐在车上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后,他就不敢再打了。
他扭头对且惠说:「董事长不会还没起吧?要不辛苦钟主任去看看?」
这其实才是他熘须拍马的真实目的吧?
他怕死了挨沈宗良的骂,就什么事儿都让且惠往前沖。
但她也怕啊,且惠磨蹭了一阵,装作看了看手錶。
她很假地说:「不会吧,他看起来很自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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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正推诿着,沈宗良从小洋楼里出来了。
他穿了件亚麻白衬衫,样式偏休闲,质地很软,腿上一条直筒西裤。
晨风一吹,一树新开的梨花像翻涌的白雪,在他腿边零星地落。
有那么一瞬间,且惠觉得自己很像希腊神话里的俄耳甫斯。
她总是忍不住回头,好确认沈宗良的存在,但真正看见他,又会立马堕入深渊。
吴鸿明赶紧推开车门,小跑着去给他拿行李。
其实不必如此,且惠不会和他抢这种功劳,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早就把他得罪干净了,现在还能好端端待在代主任的位置上,全靠沈宗良有一颗大度宽容的慈悲心。
眼看沈宗良要上来,且惠往旁边挪了挪,没敢叫他绕远路。
车门打开,她先展露一个礼貌的笑:「董事长早。」
沈宗良很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份诡异的沉默一直延续到飞机落地。好在她在公务舱里睡着了一会儿,再上车时,有精力应承身边这位领导,哪怕是一声咳嗽。
像是休息够了,沈宗良勉强提起了几分谈话的兴致。
他问吴总说:「感觉怎么样啊鸿明?没记错的话,你这算二进宫了吧。」
吴鸿明尴尬地笑笑:「是,上一次是刘董和我一起,在他出事之前。就汇盈这个项目,当时也是他力争来的,我强调了多次,要行稳致远。」
这么冠冕堂皇地推卸责任,连且惠都惊讶地抬起头。
沈宗良淡嗤了声:「行啦,现在他人进去了,你们一个个的,就都把黑锅往他头上扣。」
吴鸿明摸了一下鼻尖说:「董事长,我们比起丰州华江来,还是要保守多了的。他们闹得亏空更大。」
沈宗良唇角稍抬,勾出一抹笑,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他们要建南方第一高楼,叫什么......」
他的左手边,且惠原本是不想加入这场谈话的。
但沈宗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过来,显然是等着她回答。
且惠尽可能平静地看他,轻声说:「丰港国际中心。当时丰州的华江信託,七十个亿投下去,没料到那一整片都烂尾了。今年二月挂起的法拍,起拍价九十二亿。」
他搭着腿,往后靠坐着,气定神闲地说:「他们倒是敢开价。」
「嗯。」且惠也有同感,她说:「所以毫无悬念的流拍了。」
转弯的当口,吴鸿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钟且惠。
他发现这小姑娘很稳,和董事长说话时,态度不谄媚也不冷淡,声音柔软清澈。而他们这位做派强硬的董事长更是,连眼神都温柔了不少。
司机把车开到柏悦酒店,这里离总部大楼非常近。办完入住后,且惠发现他们三个分别在不同层。
吴鸿明悄悄地问:「小钟,沈董事长都到家了,还屈尊住酒店啊?」
「我哪里晓得啦?」且惠自己都稀里煳涂,她说:「可能是随时要去总部,这儿方便点吧。」
谈话会安排在当天下午四点。
这场会议不轻松,总部大领导坐了一排,且惠没见过这阵仗。
但沈宗良在会上应付自如,就汇盈项目的问题陈列了一二三四五点,每一条都掐在了要害上,监事会和董事会的那几位不住点头。
她的手藏在桌子下,出汗的掌心在裙面上搓了又搓,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这个时候谁叫她一声,她估计好半天都捡不回魂。
散会后,沈宗良被席董事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而吴鸿明,他还要去见信託的负责人,有另外的训话等着他。
本来且惠也要到合规部去,但她迈不动步子,方才席董语气不是很好,她有点担心沈宗良。
夏天京市阳光正好,从总部大楼往下,能看见一片青松的边沿,浪涛一样涌在风里。
她在会议室外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安安静静站着等他。终于听到他有力的脚步声,她才从角落里挪出来,轻而快地叫了句:「沈董。」
沈宗良心里有种大喜过望的意外。
但面上一如既往地,冷淡着去摁电梯,「怎么还在这里?」
且惠低头,指甲掐了掐自己,情急之下又不肯承认,她结巴着说:「我......我没来过总部,迷路了。」
沈宗良率先一步进去,「据我所知,这一层就只有两个出口,你找不到楼梯就算了,这么大个电梯看不见?」
「没看见。「且惠跟着他,咬死了自己眼瞎,「席董没有很兇地骂你吧?」
她站的那个角落很热,中央空调也吹不到,被闷出一后背的汗。
沈宗良看了眼她粉红的面颊,「骂了,骂得我无地自容,想挖个洞钻进去。你是想听这个?」
且惠仰头看他,「你怎么还开得出玩笑啊,害我.....」
「害你什么?」沈宗良拿她说过的话来质问她,「小惠,这也是你对我的亏欠之一吗?」
且惠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都已经忘记她曾说过什么了。
但沈宗良却还记得清楚,还能引经据典般地问她。
她支支吾吾地笑:「是啊,就是亏欠。」
除了打着这个旗号,鬼鬼祟祟地行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但沈宗良轻抬下巴,冰冷地通知到她:「收起来吧,我不用。」
且惠面色一僵,有种被当众拆穿谎言的窘迫,但电梯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她头垂得更低了,脸红得滴血,声音哽咽地接近嗫嚅:「噢,我......我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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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页
等到了合规部那一层,她慌张地跑了出去。
还没在众人前露面,先进了盥洗室整理仪容,眼尾都红彤彤的,怎么见人呢?
电梯里只剩了沈宗良一个时,他带着对自己的深刻的厌恶,闭上眼,重重地啧了声。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连好赖都不分了吗?小惠是专程在关心他,又闷又热的,孤零零站着等了他半天,被他冷着脸骂出去了。开了口就不给留余地,小孩子偶然一句话,他至于记到现在?
要她的爱要不成,一声亏欠,对他的打击就这么大吗?耿耿于怀这么久。心里像住了一窠毒蛇,逮着一点儿她示好的机会,就急急地吐出蛇信子,好让她看看他的委屈。
这下好了。
小惠红着眼眶逃走了。
沈宗良抬起头,看见金色镜框里的自己,连唇角都是单薄的弧度,孤家寡人一个了。
第74章 插pter 74
且惠从总部出来, 在酒店换了一条青岚色的宋锦裙后,被庄新华的车子接到了东城的内务街上。
她坐在车里,看着天黑下来, 道路两旁昏黄的光线,消融在雾沉沉的夜色里。
原本打算在合规部加班的,但温主任一直催她去休息,说哪能第一天就累着你。
且惠半推半就地出来,温主任说:「沈董跟几位领导走了吧?今天安排了饭局。」
她懵然点头, 「是啊,领导吃饭,又不会带我们的,级别不够呀。」
温主任笑:「不去正好, 那种场合我们去了,也只有被冷落的份。」
「是,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主任。」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哎, 「路上慢点儿。」
车子落在一处宅院门口,司机说:「钟小姐,到了。」
且惠下车时, 抬头张望了一圈,这个地方仿佛来过, 又很陌生。
那两年跟着沈宗良,差不多吃遍了京里的深宅,都是打眼看不出底的地儿。
她跟着门僮,跨过一重门, 又跨过另一重。
直到迈入最深的那进院子,庭中浮着花光灯影, 景泰蓝花瓶里插着龙凤香烛,两个抱琵琶的小姑娘坐在正中,唱得凄凉哀婉。
且惠低头笑了下,这又不知道是谁不懂装懂了,《汉宫秋》这样的曲子,也拿到宴席上来唱,听起来也没一点乐调在的。
她看着脚底下的青灰色磨石子路,几株狗尾草从墙根缝隙里钻出来,不见天日的青苔悄悄爬上门洞。
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但故友凋零好似落叶,死的死,散的散。
那年国庆在阿那亚度假,现在想起来,虽然吵吵闹闹,竟然是他们这帮人最后一次聚齐。
这种世事如梦的感受,且惠在江城,在香港都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她可以做到平易地接受。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在命运面前的脆弱和无助,再一次浓墨重彩地,在她心中显影。
否则诗书上怎么要警醒大家,休对故人思故国呢。
「哎,这位姑娘你找......」
且惠发着呆,肩膀上飘落一句问候。
她忽然回过头,让雷谦明愣了好一会儿,「哟喂,这不是华江的钟主任吗?大驾光临,哥儿几个有失远迎了。」
且惠屈起食指,抵在鼻尖上笑了笑:「谦明儿,你还是这么贫啊,我算什么主任。」
雷谦明奇怪地反问:「是吗?棠因说你现在很厉害,都能直接找她小叔叔汇报工作了,那职级总不低的吧?」
且惠摇头:「我们是企业,哪来的什么职级一说,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雷谦明接着说了句更欠揍的话,「不好意思没打过工,这一块是我盲区。」
「你......」且惠被堵得一口气下不去,「你成功激发了打工人的怨气。」
「走吧,今儿晚上吃点好的补补。」
他们说着话进去,一直盯着门外的幼圆腾地站起来,把且惠抱住了。
她们俩激动地原地起跳时,陈涣之问了他太太一句:「这俩什么情况?」
曲疏月拿筷子指了指,「这叫久别重逢,是你体会不了的。」
陈涣之实在是理解无能:「至于吗?跟小腿抽筋儿一样,对吧胡总?」
胡峰说:「你别问我,咱俩也一起长大,但隔了几年没见,第一面就因为吃什么吵了一架,我也不是很懂。」
曲疏月和他们没话说,但她比她从小养尊处优的先生,要更懂人情世故。
她在空中画了个线形图,帮助他直观感受,「关于钟且惠呢,你记住两个人,第一,她爷爷曾是你爷爷最得力的秘书,第二,她是你难得尊崇的人当中,沈宗良唯一的前女友。」
陈涣之喝了口茶,大为震撼地点头:「第二个头衔比较厉害。」
「......虽然大家都这么觉得,但不用说出来。」
终于,庄新华上前把她们拉开了,「一桌子同学吃饭呢,你们俩等会儿再哭。」
且惠入了座,一一打了招唿,和疏月,还有棠因。
沈棠因小腹微隆,跃动的烛火打在她脸上,笑起来一股母性的光晕。她说:「和小叔叔来京里开会啊?」
且惠没有细说,「是,集团出了件棘手的事情,有点麻烦。」
「他去了江城还好吧?吃啊,住啊,都适应怎么样了?」棠因摸着肚子说:「家里都担心得要死,怕他在那边不习惯。」
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实话实说:「这你要问他了,我们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他毕竟是我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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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页
棠因的神色很复杂,「噢,这样啊,吃饭吧。」
大家动筷子时,幼圆小声在她耳边说:「听出来了吧?祝夫人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代表她高贵的家庭试一试你,看你们到哪一步了。」
「别这么说。」且惠拱了一下她,「人家是个孕妇,让着点也没什么。」
胡峰说:「棠因这边都三个月了啊,老陈你也抓点紧。「
「怎么,你是我爷爷啊?」陈涣之连个眼神都没给,「你也闲不住,也等着抱孩子?」
听完,且惠笑着喝了口果汁。
陈老这个金孙,她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他很早就去了德国,博士毕业典礼上,是他们专业年纪最轻的一个,看起来就智商很高的样子。
吃完饭,且惠和幼圆在园子里散步。
她从枝头掐下一支夹竹桃,哼了一声,「依我的性子啊,罪名都担了,还不如就拿下沈宗良呢,真是的。」
且惠吃得有点饱,打了个嗝,好笑道:「怎么拿?你说说看,我也学习学习。」
幼圆说:「哎,你以前很大胆的啊,也很直接,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明牌,问他喜不喜欢你。现在还活回去了吗?」
以前是仗着年纪小,输得起,敢和这个世界讨价还价,争取一些些额外的恩惠。
且惠承认,她早就没了这份勇气。她说:「小时候嘛,莽撞就莽撞一点了。现在还这样,人家笑你没轻没重。」
「哼,我看小叔叔就喜欢你没轻重呢。」
且惠聊起陈老,「我打算后天下午去看陈爷爷,他身体还好吗?」
幼圆说:「挺好的,陈涣之不是说了吗?老人家闲不住。」
她笑了笑:「疏月最后嫁到他们家了,真好。」
「嗯,好像是陈涣之自己的主意,两个人同桌呀。」
且惠多问了一嘴,「他要娶疏月,家里的反应怎么样?她过得......」
「不要太好!」幼圆打断她,「她有运道,碰上陈涣之这么个沖脾气,他家三姑六姨的,谁都不敢在疏月面前摆谱。」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那支花要闻气味。
「停停停。」且惠把她手里的夹竹桃扔掉,「拿远一点,有毒的。」
幼圆吓得拍了拍手,那花粉怎么都弄不掉似的。
她说:「你等我一下,我洗个手就来找你,还有好大一边没走完呢。」
「没事,你去吧。」
且惠找了个石凳坐下,远远的,隔着交杂纷乱的桂花树影,两个人走了过来,他们在说话。
「刚才我没看错吧,那是钟且惠啊?」
听见自己的名字,且惠惊得站起来,往墙边躲了躲。
其中一个人仿佛是唐纳言,上个月他刚从美国回来,且惠听见沈宗良和他通电话。
他说:「没看错,她是来京里开会的,老沈人也到了,这会儿在陪席伯伯。」
「我说呢,当初走的时候,把老沈气坏了,她怎么还敢来。」
唐纳言高深地笑了下,「你根本不懂老沈在气什么,他既不气钟且惠去牛津读书,也不会蠢到真的相信,这是她一开始计划好的。她一个小姑娘,还能算计到他?相反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如果钟且惠觉得,这样出国的方式比较好,那就随她去吧,说破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她反而不肯去了。」
且惠的目光落在满院子乱晃的黑影上。
她睫毛不停地眨,心跳像前厅的鼓乐一样密集,指尖深深刺入掌心。
她从树影里走出来,带着一肩清浅的夜露,「纳言哥,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唐纳言像是才发现她站在这里,「这你就难住我了,我怎么敢讲的?老沈知道要找我算帐。」
「为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且惠问。
他点头,「你应该了解他的,最不喜欢拿情分、恩义这些压人,提都懒得提,好像很怕你再爱他,是因为感激。」
且惠绷紧了身体,吐了几口气都没能平静。
她说:「所以他不和我算帐,是因为一直都知道,我在骗他。」
唐纳言笑她这样天真:「那当然,你以为留一段录音就能瞒过他啊,也不想想,他是怎么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且惠,他听完就扔进水里了,说越像是真的东西,就越假。」
且惠越说声音越抖:「他知道是假的,但还将计就计,让我去读书?」
「是,他说了,给你安排你是不会要的,偏就喜欢这样的野路子。」
一句野路子,再加上想像中沈宗良的口吻,且惠擦着泪呢,又笑了出来。
她说:「他还说什么了,当时?」
唐纳言回忆了一下,「他说,你应该要走出去,站到更广阔的平台上去,享受顶尖的教育资源。」
过了片刻,他嘆着气,像规劝自己妹妹一样语重心长:「且惠呀,你怎么能和姚阿姨去做交换?她对你会有那么好心啊?知不知道,她扔你到牛津就懒得管你了。你住的房子,照顾你的司机佣人,甚至不常露面的管家夫人,对你比对别人更宽容的导师,那都是老沈提前打点好的,唉。」
错了。
过去的,过不去的,她全都以为错了。
她以为他们之间到最后,在他眼里就是一场算计和背叛。但事实上,她有今天,是沈宗良在背后扶了一路,托举着她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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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页
眼泪再一次堆满了她的眼眶,怎么都擦不完。
且惠还有点包袱在,觉得自己太失态了。
她抽泣着说:「纳言哥,我现在有点想哭,很丑,你能迴避一下吗?」
唐纳言伺候他妹妹惯了,对小女生这些请求见怪不怪。
他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自己待会儿,冷静一下。」
幼圆从洗手间出来,碰上庄新华低头擦过几根花枝,来找她。
他张口就说:「聊得够久了吧,再不送你回家,阿姨又要怀疑到我头上,骂我是小流氓。」
「你还小啊?」幼圆的眼珠子上下看了他一遍。
庄新华也往下瞄一眼,懒得推辞:「那就算大流氓吧。」
幼圆把手里的水珠甩他脸上,「真不害臊。」
「这话是你先说的。」庄新华和她商量:「要不咱俩早点把婚结了算了,郝院长说了,反正也是出了你姥爷家的门,就进我家的门,都在咱们医院的家属院里,省得天天做贼似的。」
「我不要哦。」幼圆吓得赶紧小跑两步,「谁那么早结婚哪,将来后悔了怎么办?经了你的手,我就成二婚了。」
庄新华从后面追上来,钳着她后颈脖子上一点肉:「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放放放。」幼圆缩着脑袋求饶,「我这么大人了,你能不能别老是提熘我,又不是小时候。」
低年级的时候,庄新华站在幼圆和且惠面前,只到她们下巴这里。为此,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傢伙没少拿他当苦役。且惠要好一点,尤其幼圆,稍微不听她的,就吓唬说要把他扔湖里。
后来他渐渐长高,长壮,两只手能同时抱起她们俩了,幼圆的态度才友善了一些,要他帮忙的时候,会假惺惺说个请。
等幼圆走回去,发现且惠已经不在那儿了。
寂静庭园中,只有东南角传来阵阵哭声,飘荡在黑压压的树影里,让人汗毛倒竖。
幼圆狐疑地看了眼庄新华,「是谁在哭啊?还哭得那么惨。」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说。
她害怕,这园子原本就是民国时一位小姐的私产,她一辈子没嫁人,病死在了未婚夫打胜仗凯旋的那天。后来才被庄家老太爷买下来。
幼圆挽紧了庄新华的胳膊,「你们家......有脏东西啊。」
「放屁。」庄新华大着胆子往前,「我家干净得很。」
等靠近了,她才勐地松开庄新华,这好像是且惠呀。
但她背对着他们,抱着膝盖蹲在那儿,月光把她的身影拉扯成一头匍匐的小兽,身上的裙子花瓣一样铺在地上,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孱弱惊惧的哭声不断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幼圆猫着腰上前,确认是她以后,搭着她的肩蹲下来,「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频率很快地摇了好半天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庄新华把她拉起来,掐开她的下巴,「来,吸气,且惠,用力吸气。」
且惠打了两个抖以后,才渐渐地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搞砸了,圆圆,我自作聪明,把一切都搞砸了。」
第75章 插pter 75
幼圆听不懂, 看她这样又着急,急得直跺脚。
她说:「你在讲什么东西呀?」
「且惠说的是沈宗良。」庄新华一猜就知道,「也不想想, 谁还能让她哭成这样。」
且惠的眼泪不断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水圈。
她说:「我在感情里,真的是一个很没有用的人,除了自以为是和他对着干, 伤他的心以外,什么都不会。」
「哎呀,干什么这么说自己?你明明是最厉害的!」幼圆也被惹得眼眶发酸,「到底是怎么了嘛?」
她摇摇头, 「我根本骗不了他,我骗不到他,反而他主张我去读研,我在牛津的一切, 都是他在私下里照应。」
「啊?」幼圆张大了嘴,她一边拍着且惠,望着庄新华, 好久了,才回味出一句:「小叔叔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庄新华一点都不惊讶, 他踢了踢脚尖,「她在香港的时候,也是沈叔叔找到我,让我去安顿好你们的, 免得且惠害怕。当时局面都乱成那样了,人人自危, 他每天大会不断的,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幼圆不停地安抚着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了吗?」
「没有好,根本没有好。」且惠死死咬着嘴唇说:「我前一阵子......还怄他来着。」
庄新华完全是娘家人的立场。他说:「我觉得没什么,小叔叔无原则地付出,那是因为爱你,你离开他,也是因为你爱他啊。两个相爱的人不沟通,做出来的事背道而驰,谈不上谁对谁错。」
「行啊你。」幼圆刮目相看地表扬,「现在还这么会说大道理了,在你们司里天天写报告呢?」
庄新华说:「您别光口头嘉奖啊,也不来点实际的,有本事今晚别回家。」
拜託,她还在哭呢。
就这么水灵灵地调起情来了吗?
且惠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俩,一激动,吐出个鼻涕泡来。她也顾不上形象了,拿袖子擦掉,「你们......你们......」
面前两个人异口同声:「我们错了,我们罪大恶极。」
人都散了,花树葳蕤的宅院悄寂下来,几只雀鸟扑着翅膀飞过去。
时间不早了,庄新华锁上门,先送且惠回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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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页
路上,幼圆从后座探过头,「首先,我得向沈叔叔道歉,为这些年说过他的坏话。然后,庄新华,你得给我道歉。」
庄新华扶着方向盘笑,「这是为什么?」
「你那个嘴有那么严吗?」幼圆说:「早知道这些,在香港的时候为什么不讲!」
且惠拉了一把她,「别怪他,是我的问题。我太天真了,为什么当年不和他明说呢?要绕这么一大个弯子,弄得大家不好过。」
幼圆拍着她,「他也没和你说啊,谁都没有开上帝视角,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自责太深,这句话,今晚且惠已经颠三倒四地说了五遍了。
人甚至没办法共情过去的自己。当年看来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到了现在,反而成为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匕首,勐地一下插在了心尖上。
且惠在路边看见一家药店,扭头让庄新华停车。
等了十来分钟,她才提着一包中药上来,说:「走吧。」
幼圆瞥了一眼那牛皮纸袋,「这是什么?」
且惠说:「煮醒酒汤的。」
「懂了,用实际行动表达愧疚,我看行。」幼圆想了想,又问:「你要到哪里去煮啊?柏悦后厨吗?」
且惠点头,「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设想的过于好了,大堂在门口就拦住了她,说后厨不让随便进。
且惠伸出一根手指,讨巧地说:「就一个小时,我保证不乱看不乱动,好不好?」
眼前的女士虽然温柔可爱,但大堂担不起这个风险,也不敢轻易得罪客户。
他想了个办法:「这样吧,您把药交给我,我让我们的服务生替您熬好了,送到您的房间。」
「那......好吧。」且惠从包里拿出几张钞票,「辛苦你们了,麻烦直接送到6007。」
大堂当然清楚6007套间里住的是谁。
他露出诧异的神色,「请问,我要怎么说呢?您是沈先生的.....」
且惠扯出一个酸涩的笑,「就说是你们酒店提供的服务吧,不用提起是谁吩咐的。」
「好的。」大堂想,大概又是一个欲擒故纵的女人。
她回了房间,坐在长沙发上吸气时,还是有一些鼻音。
且惠歪头靠在沙发上,凝视着窗外升起的灯光。
京城的夜晚总是美得很具体,像璀璨的星河。
她今天很累了,坐飞机赶路,见了那么多朋友,一下子捕获了巨大的信息差,到现在还摇摇晃晃地站不住。
可闭上眼睛,她脑子里闹哄哄的。
一会儿是妈妈过来人的口吻,说着一些上一辈的门第之见;一会儿是幼圆的声音,纳闷她越长大越不如从前勇敢。
很快,又听见纳言哥哥讲话,沉重的嘆息里,有沈宗良固步自封的,谢绝任何人感激的高傲姿态。好像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被她知道,这损伤了他的颜面。以前只觉得他这个人强势,没想到还这么爱逞英雄。
且惠勐地坐起来,赤着脚站到花洒下,淋了一个热水澡。
//
沈宗良到十一点多才回酒店。
一整晚了,万和的花厅里暗流涌动,人人话里都藏着机锋。
席叔叔喝多了,一高兴也忘了身份,拍着他的肩膀说:「宗良啊,咱们俩可是亲叔侄,你得把江城给我看好喽,那董事会提名人选的时候,我推举你也声儿大啊,是不是?」
一番真真假假的话玩笑,说得底下几位理事醉醺醺的,只好装听不见。但再来敬沈宗良的酒时,二钱杯的位置摆得更低了。
他先送席董回去,返程途中,司机问他说:「沈董,送您回金融街还是......」
这几年,沈宗良从西平巷搬出来,长期住在中海。
他疲倦地往后靠,松了一颗衬衫扣子,「就去柏悦吧,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好的。」
洗完澡不久,服务生就上来送醒酒汤了。
他没穿酒店的浴袍,而是换上了隋姨送来的睡衣,垂眸看了眼,「谁做的?」
服务生是按且惠的原话答的,「是我们酒店赠送的。」
沈宗良立刻就笑了,表示一点值得相信的可能都没有。
他说:「是吗?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喝了酒来的。」
「这个......这个......」
他揭开汤盅,用手扇过一点气味,闻了闻,「另外,你来告诉我,这里面都有什么药材?」
服务生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难住了。
大堂只是让他送来,没说要回答这么多啊。
他人也老实:「我不知道,是一位年轻女士让我们熬的,药方的话,您得去问她。」
「放下吧。「沈宗良的下巴点了点茶几,「你先出去。」
他站起来,扯过衣架上挂着的西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衔在了嘴边。
下一秒,沈宗良又去拿手机。
因为走得太急,被宽大的床尾凳磕到了一下,他愣住了,烟也掉在了地上。一碗汤把他弄得手忙脚乱,小姑娘本事大的。
他等不及发信息,直接拨了电话出去。
且惠停了手里的吹风机,「餵?」
沈宗良言简意赅:「到我这里来。」
「现在?」且惠惊讶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他没错。
「对,就现在。」
他刚才讲的是中文吗?且惠怀疑自己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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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页
她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酒店的人露了破绽,沈宗良要让她把醒酒汤端走,顺便再郑重警告她一次,不要再做这种白费心机的事。
只是想想,且惠就先委屈起来了。
她连衣服也没换,穿着一条吊带样式的真丝睡裙,就气鼓鼓地去找他。
开门时,沈宗良被她雪白的皮肤晃晕了一下眼。
他的思绪飘回那个敲门的夜晚。
那时候小惠住在他楼下,庄新华的车挡住了他的车位,她当时就是这样来开门,纤细的手臂从裙子里盛开出来,像一朵洁白的花苞。
过了六年,门里的人变成了他。
但小惠还是一样,面对他时,总有种趋近赤裸的坦荡。
她是真把他当身心都得了自在,不假外求的长辈。
沈宗良还兀自出神,且惠已经怕被人看见,从他手臂下钻进去了。
他扶着门框,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眼前的光亮被她挡去了大半。
沈宗良走到沙发边坐下,好笑道:「我好像没让你罚站?」
但且惠赌着气,就是不坐。
她绞着手指,声音很轻,尾调里不难听出一丝颤,「您是要我把汤端回去的话,就不坐了吧。」
沈宗良抬起眼皮看她,「我这么说了吗?」
「没有,我猜的。」且惠压着眼眸看地面,「那还能是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的亏欠。」
他嗤笑了声,可见她是真气到了。
连口口声声都用了进去。
这么多年,沈宗良很少和她计较什么。
一则她年纪小,说错话做错事,都在所难免,他提点着就行了,没必要上纲上线。二是实在捨不得,她动真格地要和他撒娇,他根本招架不来。
但这些天,甚至这些年,积压了这么的不甘、妄念和冲动,也在血液里鼓譟着,就快跑出来。他虽然是长辈,虽然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但也可以和她较真的吧?
沈宗良的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臂上,腿间明显的异物感让他越来越燥。他喉结滚动后的下一秒钟,就伸出手握住她,一把将她拉过来。
且惠不防,几乎是跌到他身上的。
眼睛一瞬间瞪到最大,她一双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明显受了惊吓。
沈宗良低哑着嗓音开口,「你成天跟我犟,我偶尔也能说句气话的,对吗?」
他离她那么近,几乎就要吻上来,鼻腔里的气息在升温,呵到她脸上。
且惠跪坐在他怀里,眨动着睫毛,身体红得发烫,「是呀,只有我一个人犟,你不犟。」
「嗯?」沈宗良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难,「我怎么了?」
她忽然不想说了,停下来,撑着他的肩膀,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且惠伸出手,心疼地微微撅起唇,指尖颤抖着,去摸他眼尾的细纹,鬓边的白髮。
她最爱的男人身上,已经出现了衰老的体徵。
沈宗良不明所以,但这种感觉太舒服,也太悬浮了,像一个梦。
他也不敢动,怕动一动,她温热的小手就要撤走。
如果可以,他想摁住她的手腕,再不然,他可以求她留下来。尊严脸面什么的,不要就不要了吧。
且惠端详了他很久,忽然牵动了两下嘴角,她想调出一个笑来,但没成功,反而要哭的样子,说:「我的洋相好看吗?沈宗良。」
沈宗良眼神涣散,心思已经不在对话上,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她吻到折腰,抑或是抱到床上比较好。因此,他一时没明白,「你有什么洋相好给人看?」
「我说的是六年前,我和你妈妈......」且惠顿了一下,「骗你的事情。你就是要我走得远远地去读书,离开你就好,是不是?」
沈宗良回味过来,当下便皱起了眉头,「这是谁在胡说啊,乱弹琴!」
「你还装什么,信不信我立马给我导师打电话。「且惠说着,当真就要从他身上翻下去去。
他搂紧了她的腰不许她动,「没必要,隔着时差呢,别打扰人家休息。」
且惠故意说:「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下午五点一刻,休息什么呀?」
沈宗良苦笑着扶额:「小姐,那是你的亲导师。他日夜颠倒的习性你不知道?」
「还说不认识他,还说不认识他。」且惠是一点理智都没有了,低下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嘶。」沈宗良别过脸,吃痛地喊了一声。
且惠松了口,这下真的泪水涟涟了,好像被咬的人是她。
她抽噎着说:「我骗了你,你就也要这样瞒着我吗?」
看来她是真的伤了心,像个被骗去异国求学的孩子,吃了几餐苦,回来后质问大人怎么这么多诡计?
沈宗良心里堵着块石头,上千斤重,不知道怎么说当时的情况,怎么解释她才能明白。他只是绝望地发现,小朋友在很多时候,是真的体会不了父母心。
他弯起指腹给她揩脸,微微板起脸,「咬了人了,你还先哭起来,今年多大了?」
「我多大了,你最清楚呀。」且惠拿他的睡衣领子擦眼睛,「是不是?」
是啊。沈宗良最清楚她的年龄。
过去总觉得她还小,数着日子等她长大,但她真正成长起来的时刻,他并不在她的身边,她独自咽下那些风霜,成了个温柔独立的女性。
「都二十六了,是个大孩子了。」沈宗良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不用躲藏着眼神,在开大会的时候,在电梯里,甚至是在走廊上碰到,突如其来地瞥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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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不接受这样的称唿:「我不是孩子了,我长大了。」
「在我这里就是,到什么时候都是。」沈宗良拂开她遮住前额的头髮,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清白,眸色暗沉得像落暴雨前的天空。
在他加重手上力道的那一刻,且惠先一步吻了上去,吻得比他还要急,但她没多少力气,也没什么章法。
他好像尝到了山顶雪水融化后湍急的小溪。沈宗良本能地闭上眼,一股电流从大脑传导至每一处末梢。
「小惠......听话,慢一点,你慢一点。」他握紧了她的腰,唿吸声愈来愈急,像打在高楼玻璃上的细雨。
她湿润着嘴唇,搂着他的脖子刚退开一些,就被重重地扔到了长榻上。
沈宗良俯低了身子看她,她的嘴唇是湿的,有种异样的红润,微微张着在喘气,像刚吃过一个汁水丰沛的雪梨,涂上了一层甜蜜的引诱。
他来势汹汹,吻和身体一起压下来,都很重。沈宗良握着她的脚踝往上推,粗暴得不像他,又或者这才是他。
他吻她,吻得节节往下,「你就喜欢这样,时不时逗我一下。等明天早上,又有一场冤枉气等着我给我受,是吗?」
「不是......我不是......」
沈宗良吻够了上面那张嘴,又换了另外一张,且惠的手往下胡乱抓着,这感觉太空虚了,她想要抓住一点实质的东西,却意外捧到了他的脸。
这更不好了,她连脚底心都泛空,蜷起来,搭在榻尾上,沈宗良只是动了动舌头,她就虚弱地踢动几下,嵴背骨像小桥一样拱起来,绷着身体,身体里的力气和水分都流干净了。
沈宗良来吻她,且惠在他的嘴里,尝到了自己的味道。
她的手臂被他折起来,高举到了头顶上,且惠就用柔滑的舌尖代替手,温湿地舔着他的脸颊,「对不起......沈宗良......对不起......」
他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是等不及地深埋进去,抚摸着她浓密的黑髮,乌云一样迤逦在他的臂弯里,听她发出咪呜咪呜的声音,像快被玩坏掉的洋娃娃。
沈宗良的手指划过她细长的手臂,光洁的肩头,血流丰富的白皙脖颈,捏了捏她耳垂上的珍珠米粒后,又往下抚过摇晃着红晕的脸颊,最后被且惠哆嗦地含住。
他被刺激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沈宗良克制不住的,把动静越闹越大,藏在角落里的欲望冲撞得越来越激烈,动作也愈发地肆无忌惮。
且惠把脖子撇到一边,很快就湿着脸,绵长地吞吐着他的手指,低低地细哭出了声。
第76章 插pter 76
老旧归老旧, 但柏悦有着绝佳的地理位置。
露着一丝缝隙的窗帘,到天亮时,成为沈宗良身心愉悦的外因, 他怀里抱着累得昏昏睡去的小姑娘,眼看第一缕晨光从地平线上升起,边缘是一层薄薄的金色,温柔地笼罩住整座城市的中轴线。
刚过去的半个小时,且惠从嘴里吐出他全部的欲望, 嗓子被噎住的感觉还没缓过来,就被他拉着跪到床沿边,膝盖被压出一片深红。
不到十分钟,她就开始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用那种娇得快黏在皮肤上的声音。没多久就把脸贴过来,轻轻啮咬着他的手背,勐地泄掉了。
折腾一夜,眼下她睡熟了, 沈宗良的手臂上枕着她的头,轻得像託了一捧百合。
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小惠乖巧地蜷在他手臂上, 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宗良腾出一只手去摁开关,窗帘缓慢闭合, 室内重归于昏暗。昨天夜里,各地分部的董事长都陆续到了,来参加总部的学习培训,为期三天。
沈宗良眯起眼看了一下手机, 八点半。
再不捨得,他这会儿也该起身了。
他轻轻放下且惠时, 怀里的女孩像有察觉,小雀扇动翅膀一样的,扑起两只手来箍住他。
沈宗良一颗心被弄得又胀又酸,起了三分念想,干脆不去算了。但这次学习的规格很高,发通知的时候说的是,如确有特殊原因不能参加,请直接向席董事长请假。
他用脸贴了贴她,「我得去开会了。小惠乖,松一下手。」
且惠唔哝一声,眼睛还是没能睁得开,「什么会?」
沈宗良说:「一帮老头子的集体学习。很枯燥,但必须去。」
夜里的温存还未消散,和那张长榻上残存的稀薄液体一样,留在了这个房间里。且惠捧着他的脸,迷迷煳煳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沈宗良带着笑哧了一声,他想起两三年前的一个午后,去雷家的美术馆看瓷器展。
打过招唿后,他一个人走了很久,最后站在一个缠枝白梅瓶前。
江云禾端着一杯penicillin,遥遥指了下说:「学得来晚唐白瓷的形,学不来那种朝代动盪之下硬撑起来的富丽,你说呢?」
沈宗良单手扶了扶眼镜,笑说:「画工很粗,胎质过于厚了,这要不是出自谦明的手,展览都开不起来。」
「那你还看得那么起劲。」江云禾白了他一眼,「我就奇怪,这东西还能入你的法眼。」
他负着手,视线不知道落在哪一盏射灯上,「我只是想到一个人。」
且惠很像一个釉美胎薄的白瓷,看上去简薄易碎,但又那么坚韧,从浑浊的泥水里淬鍊煅烧出来,亭亭而立。
对于他的事,江云禾一桩桩都听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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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着抿了一口酒,行走时,黑裙下纤细的腰肢款款摆动。江云禾背对着他,举起手臂来摇了摇:「苦海回身,老同学。」
等沈宗良品味过来,江小姐已端着酒走远了。
他抬了下唇,人人都像她那么随性洒脱,就没那么多情关要过了。
这些年沈宗良总喜欢在暗处,形影相弔地站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子,还以为他在筹谋什么大事,没人敢靠近他。
但又有谁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什么?
也许只是这样一个早安吻,很短,很轻柔,像廊下掉落的羽毛。
沈宗良收拾好自己,换上集团统一的深蓝色西服,戴上表,在左边衣领上扣好徽章。
他又折回床边,弯腰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先走了,你多睡一会儿。」
且惠的睫毛颤了颤,想说话,但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何况,她浑身又酸又乏,让她现在就去总部准备诉讼材料,原告被告都分不清。
沈宗良替她拉好被子,关上门走了。
走廊里陆续传来说话声,都是一道去开会的负责人。
他们在电梯里照了面,互相问好。
西北三省的都聚在了一块儿,打量着这位刚上任不久的江城董事长,眉宇间意气峥嵘,听说昨天被约谈后,还陪着席董喝了一晚上酒,这都没叫他塌了精神。
沈宗良礼节性地问候他们:「您几位昨晚来的?」
「是啊,沈董昨天下午就到了吧?」
他玩笑式的口吻,派着烟说:「没办法,谁叫我治下无方呢。」
「不不不,这还是老刘留下的烂摊子,哪怪得到你头上。」
上午的开班式很隆重,横幅、投影、座位井然有序,第一项就是席董致辞,宣布本次学习正式开始。
沈宗良一夜没睡,心脏发紧,坐在位置上神色淡淡的,佯装翻材料,讲什么都懒散应对。
到了用餐午休时间,他有意识地慢慢起身,脱离了大队伍。
但董事会的郝主席叫住他,「宗良,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沈宗良装头疼,「不了,主席,昨晚陪董事长喝得太多,现在还难受,我回酒店躺一会儿,别误了下午的会。」
「那赶快去休息。」郝主席再体贴不过的口吻,「你也不年轻了,快四十了,可是要好好保养,不能再胡来了。」
沈宗良应声:「哎,您说的是。」
但心里听着就是别扭,想到他鲜嫩如蜜桃的小姑娘,就更觉得刺耳了。
怎么,在普罗大众眼里,他都已经这么老了?
他回去时,且惠仍睡着,走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
沈宗良勾了一下唇,脱了外套,摘下表扔在床头,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多了个人,被子里的温度急剧上升。
且惠翻动身子时,嘤咛了一声,「好热呀。」
她的手在床单上摸了两下,摸到他衬衫下的手臂。
且惠闭着眼往他身上缩了缩,「你没去开会吗?」
「早去了,又回来了。」沈宗良好笑地把她抱过来,「还没睡醒吗?」
且惠摇头,「就是睡不醒,几点了?」
「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
她蹙了蹙眉,极不情不愿的口气,「那我该起来了,下午还要去总部,我真是个苦命人。」
沈宗良好笑又心疼地拍着她:「实在起不来就算了,我跟温长利说一声。」
「你不要去说哦。」且惠立刻清醒了一大半,「千万不要。」
沈宗良在黑暗里嗤了一声,「不是你说自己命苦吗?」
且惠掀开被子下床,丢给他一句:「那也不需要你在工作上徇私我。」
她说徇私。
令他想起那年去西安出差,因为担心钟且惠的身体,半夜搭飞机匆匆赶回京,那是他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唯一的一次因私废公。只不过这样的事,后来沈宗良再也没为谁做过。
且惠头脑不清楚地跑到浴室,洗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没衣服,昨晚穿来的睡裙被撕成了破烂。
天快亮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还仰卧在床畔,身上只盖了一条小毯子。沈宗良洗完澡出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带着一身的水汽来吻她。且惠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娇气地说:「睡不了多久了,快休息吧。」
沈宗良开了灯,拿起电话叫完餐,闭起眼靠在床头小憩,放肆了一晚上,他也累呀。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睡意来得很快。
大概是因为确定小惠就在这里,她没有走。
「沈宗良。」
「沈宗良。」
且惠洗完,打开一丝门缝,猫儿似的叫唤了两声。
沈宗良被惊醒,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睡着了一觉。
他口里应着怎么了,起身到了门边。
水汽氤氲里,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你能去我的房间,帮我把行李箱拿来吗?」
沈宗良嗯了声,「先裹上浴巾,别着凉。等我一会儿。」
且惠喊他回来,「什么呀你就去了,都没问我住在哪间?」
「我还能不清楚吗!」沈宗良头也没回地朝她道。
她竟然想笑,「房卡被扔在地上了,好像。」
沈宗良取回她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进来。
他推着行李箱进电梯时,唇边怎么也压不平,仿佛手里握了免死金牌,忽逢大赦般的轻松。让他去拿东西,应该就是不会再跟他胡闹的表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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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有个男朋友?
也没事,分个手能耽误什么。
心里又响起另一道声音,那万一她不愿意分手呢,他怎么办?
沈宗良皱了下眉,不轻不重地啧了声,他要一直没名没分的这样下去?当她见不得人的情夫?
快走到门口时,沈宗良沉重地默念两声,慢慢来,慢慢来。
一个小毛头而已,他们才认识多长时间,能比得过他?不可能的。
实在不成,给那小子开一些条件,喜欢搞量子物理是吧?送他去美国最顶尖的研究所好了,或者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他就是。
揣摩人心和谈判这些事情,原本就是他擅长的领域。
别的人、别的事都容易解决,难的是小惠站在他前面,却固执得不肯回头。
沈宗良做了个深唿吸,到门口时,送餐的服务生在等他。
服务生说:「沈先生,原来您出去了,难怪门铃按不开。」
哪里是按不开,是且惠不敢开门吧。
他淡淡点头,「餐车放这里就行了,我来。」
「好的,打扰了。」
他一进去,且惠就急急得转出来,她问:「是你叫了吃的?」
沈宗良反问:「怎么,你不饿吗?」
且惠捧着灌满水的胃说:「饿不太明显,好渴。」
一晚上了,又是哭又是叫的,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猫抓一样的痕迹,心绪也跟着澎湃了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完全凭本能在吻他,吻他额角凸起的青筋,吻他高挺的鼻尖,身体被调动到极限。
他们对坐着,安安静静吃了一顿午饭。
沈宗良有很多话要说。比如:晚上还能我一起吗?你男朋友有没有找你?不住酒店了好不好?
但他看见且惠只是低头喝汤,一言不发。
沈宗良心想,算了,一个都不要问,免得弄巧成拙。
他像吃下一颗猴菇一样,把这些问题都咽了下去。
他现在俨然成了一个好心办了错事的家长,不敢表态,不敢过多地发言,免得再被打上老旧封建的标籤。地位都颠倒了,只有讨好自己家小女儿的份。
沈宗良先吃完了,扯过纸巾擦了擦,「这儿的菜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新意。」
「就中规中矩吧,你吃好了?」且惠说。
他点头,手臂搭在桌沿,「那这样,等下午的学习结束了,我带你去吃饭,好吗?」
且惠用筷子拨着菜叶,「再说,我看合规部的事多不多,如果加班就算了。」
沈宗良看到了一点希望,「没关系,我等你下班。」
「嗯,我也吃饱了。」
吃完饭,且惠躺在沙发上稍微缓缓。
她把头枕在沈宗良胸口,翻着他带回来的培训手册,看到那条「为保证高效学习,参会人员必须按时休息,会后不得大肆聚餐、饮酒」,登时笑出来声。
本来沈宗良舒服得快睡着了,他揉了揉她的手问:「哪里好笑?」
且惠指着这一行给他看:「看起来,总部很了解你们是什么德行。」
「这条规定派大用场了。」沈宗良总结陈词般的语气:「哼,那帮人上了桌,总得抬一两个出去。」
且惠在他手臂上蹭了蹭,「酒文化什么时候能在国内取缔了,那大家就安生了。」
沈宗良也犯困,不想再往税收和人文层面上升了。
他把那本册子从她手里夹走,扔在茶几上:「好了,再睡会儿吧。」
「嗯。」
第77章 插pter 77
这几年京里雾霾越来越重, 反衬的放晴时天格外蓝,每一朵云都像有了唿吸。
且惠到早了,她在落地窗前站了会儿, 看楼下的车辆汇成条河。
从前不知道多少次,她乘车从这栋高楼前路过,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走进这里。
到下午两点半,温长利才挺着个酒肚到了,边走边调整皮带的金属系扣。
他一见且惠站在那儿, 拍了拍掌说:「来,欢迎一下江城来的小钟。」
大家都还打着哈欠,稀稀拉拉的掌声弄得且惠也怪不好意思。
温长利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这儿是归档诉讼材料的地方, 富荣地产的情况你比较熟悉,你就帮宣艷他们几个一起吧。」
且惠点头,「好。那我就到这里,谢谢主任。」
「没事。」温长利把手搭在腰上, 慢慢踱出去了。
她坐下,笑着对他们说:「大家好,我是钟且惠。」
宣艷把材料竖起来, 在桌上敲平,「认识认识, 上次在宁市检查,一起待了好多天。」
且惠说:「是啊艷姐,我跟着你学了好多东西。」
「行啊艷儿,你有东西怎么不教我呢?」旁边的朱莉开了句玩笑。
宣艷取了个资料夹, 说:「哎,你没听出来小姑娘是谦虚啊, 她一个香港瑞达出来的人,还用我教!」
朱莉噢的一下,「那么厉害,我当年投瑞达,直接给我拒了。小傅,你毕业后先去哪儿了?」
突然被cue到,一直没说话的小傅突然讲了句:「我觉得她好漂亮。」
同事们都笑起来,且惠坦然说了句谢谢以后,都不好抬头看圆桌对面了。
小傅红了红脸,立刻坐端正了说:「法院,我在我们县城的法院上了两年班。」
「怎么样啊?」宣艷问:「应该比在华江轻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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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傅说:「我不觉得轻松,每天鸡毛蒜皮的案子很多,工资又少。当时我女朋友一直催我辞职,让我到这里来找她,我就拼命考,白天上班,晚上点灯看书。等我进了咱们集团,她又嫌我起步太晚,把我换掉了。」
「唷,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宣艷瞥了他一眼说。
朱莉翻着手上的文件,「跟小钟美女讲的,不是对咱们。」
且惠笑着摇摇头,「凡事往好的一面想吧,你的平台更高了呀。」
「对,我妈现在提起我就眉开眼笑。」小傅说。
这个暖场时间比她想像的要久。
且惠原本打算两个回合就进入工作的,但这个小傅......话有点多。而且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分手的,就这么揭露前女友的道德瑕疵,多少有点小肚鸡肠。
他还要张口的时候,且惠笑着回绝了:「先整理材料吧,好吗?」
小傅哎了两声,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尤其看着你的眼睛轻声询问的时候,让人根本拒绝不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且惠一样样核对证据清单,因为这些基础材料都是她提交上来的,有没有遗漏,她也比较清楚。检查证据页码的时候,她发现其中有两页跳号了,来回看了几遍问宣艷:「艷姐,这是谁编的啊?」
「哪里?」宣艷从电脑屏幕上抬头,「我看看。」
且惠指给她看:「这儿,两页没编上号呀。」
宣艷又问旁边,「莉莉,这里你是漏掉了吗?」
「噢,真是。我上周赶着编完的,眼睛花掉了。」牛莉抱歉地说:「小钟,你拿给我,我重新弄过一下。」
且惠递给她,「嗯,我再接着检查剩下的。」
门口温长利敲了敲,他说:「这还好是小钟发现了,你这样子拿去立案,法院会收啊?不给你打回来才怪,缺页少页你能说得清吗?」
朱莉对着她领导笑,「要不怎么让你弄个得力干将过来呢,是不是?」
且惠摆了摆手:「不不不,自己做出来的材料,自己发现不了错误的,要交叉检查。」
温长利放下一托盘的甜点和咖啡,「行了,忙一下午了,都吃点东西。」
「哟喂,主任还亲自送过来,我喝杯拿铁。」小傅说。
且惠还低头在忙,温主任喊她说:「小钟啊,你也休息休息。」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敬不如从命的,拨了下头髮:「好啊。」
朱莉问:「小钟,你在律所做了多久啊?接过的诉讼多吗?」
「其实我没怎么打过官司。」且惠松开吸管,喘匀了一口气,解释说:「我在瑞达是事务律师,就很像我们内地的非诉律师,做ipo和资产重组併购、地产买卖比较多。香港基本上沿用了英国那一套,高等法院级别以上的上诉庭,还有像终审法院,solicitor也就是事务律师,是没有出庭发言权的。」
小傅抢着把话接过去,「我开过不少庭,但我是个马大哈,有一次一个判决案号写错了,出了一个裁定,结果补正裁定又写错了,哎,最后领导让我写了检讨。」
宣艷笑得不行了,「听起来真是蠢到了家。」
他对着一块红丝绒蛋糕说:「在法院的时候,每年过生日我都许愿,希望案子多撤多调,判的都服从。」
这下且惠也笑了,「是啊,咱们人民法官也不容易。」
到六点多,宣艷看了眼时间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反正也差不多了,明天再弄。」
「好啊,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请客。」小傅站起来说。
朱莉唷了一句,「我来这么久了都没吃过你的请。」
「那还有什么说的,走吧。」宣艷也附议。
小傅用食指挠了一下脸,「你也一起去吧,钟且惠?」
且惠回着消息抬头,笑笑说:「不了,我中午就和朋友约好了的,不好意思。」
等她拎着包出去,朱莉揶揄了一句:「那咱们还去吗傅老师?」
「去啊,怎么不去?走。」小傅愣住了几秒,脸色看着都不好了,强装镇定道:「晚饭总还是要吃的嘛。」
他们一起走到电梯旁,门一打开,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宣艷抱着文件袋,侧身挤进去说:「这是赶上晚高峰了。」
且惠刚一跟着进去,里头年纪最大,资歷也是最老的人力部老总注意到了她,她说:「我说的嘛,江城来的小姑娘就是更精緻,连头髮丝都老漂亮的。」
她笑笑,面孔微红地低了低头,没说什么。
且惠看了一圈,的确,她的鞋跟是人群中最细最高的,头髮也是中午新卷过,妆容服帖,脖子和耳尖上戴了成套的澳白,连裙子腰身上的褶皱都考究。
再看其他人,大部分都素面朝天,不是穿工服,就是套了一件t恤,阔腿裤,脚上踩着一双平底鞋。但丝毫没有减弱了精气神,说话时,反而迎面而来的随性和自信,仿佛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南北差异在这时候就变得具象化了。
在江城,集团上下的女孩子们无一不是顶着严妆,手錶、耳饰和项鍊恨不得一天换一套,另外,鞋子和手提包也是要搭配上的,还不能太过季。每天早上,电梯上下运行了十来趟,都还残留着各式香水味,浓得呛鼻子。
但且惠也不是多么爱打扮的人,不上班的时候,她经常素着一张脸,架一副黑框眼镜就去外面吃早餐。这一刻,她突然很羡慕京姐儿们的松弛,在江城,总有种被迫服美役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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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里的手机震了一下,等到四周的人都散光了,且惠才拿出来看。
s:「出了大楼往左,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车在路边等。」
她收起手机,保险起见,路过药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药。这几天应该都在安全期,按理说是不会中的,但昨晚做了那么多次,她有点担心。
何况如今什么都还不清不楚的。
现在是在出差,横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暂时隐形,但不代表不存在。感情上了头,都很失控得想要将彼此的灵魂揉进身体里,不去考虑未来。
但再过几天试试呢,一地零零碎碎的隔阂就出来了。
且惠宁可相信,他们的爱是一株早就折断在了初秋的晚荷,枯痕倒映在水面上,明明如镜。
她随便把小小的长方形药盒塞进包里,再出来时,就不晓得该哪能走了。毕竟离开了六年,且惠对这里已经谈不上熟悉。
她找到沈董的电话,拨出去。
那边知道她的习性,「迷路了?」
且惠盯着自己脚尖问:「嗯,找不到你那个位置,我们开个位置共享吧。」
「好。」沈宗良似乎是笑了一下,「你别动了,我开过来找你。」
她警觉地看了眼头上药店的招牌,做贼般的,还没怎么样就先心虚了。
且惠举着手机跑到附近咖啡店的遮阳伞下,然后,发起了共享邀请。没多久,一辆a6在马路边停下,摁了两下喇叭。
她快走过去,飞快地打开车门,坐在副驾位上。
且惠微微气促,在外面站得太久了,鼻尖沁出几滴汗珠。
她抽出纸巾擦了擦,环视了一下车内,「什么时候换了这么辆车?」
「前几年。」沈宗良拉过她的手说:「风头正紧的那阵子。」
且惠又问:「你也能开得惯?」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朝她笑一下:「我不用,大部分时候是司机开。」
她望着他说:「今天怎么自己开了呢?」
沈宗良故意吓她:「那怎么着?让集团的司机也知道知道,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不要!」且惠立马打断,连带着瞪了他一眼。
他勾了下唇,转过头专心看路,「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想了一会儿,眼珠子转到他身上,「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忙一下午了,你不累啊?」沈宗良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欣然问道。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不会,温主任都不叫我一个客人加班,总说差不多就得了。」
沈宗良的笑越来越虚浮,他说:「是吗?那我带你回去。」
「嗯。到那边的超市停一下,我买点食材。」且惠轻声说。
「好。」
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反握住了沈宗良的手,指尖颳了刮他掌心。
且惠柔声问他:「你还没说想吃什么呀?」
「都可以。」沈宗良淡淡地答:「挑你自己喜欢的做。」
逛超市的时候,且惠的兴致一直都很高,拉着沈宗良,事事都要问他的意见,「买点这个好不好?」、「家里有没有橄榄油?煎牛排用的」、「拿一盒挂绿,我爱吃」。
且惠一路轻声细语的,挽着沈宗良的胳膊,让旁人见了,都只以为这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只是丈夫的模样有点冷,看起来不好接近。
他们买完东西,且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东西两大袋东西塞入后备箱,忽然笑了一下。
人生只有这么长,也不过就是从黄昏到天黑的距离,过某一个瞬间,和过一辈子,好像区别也不是很大。
沈宗良带她回了中海的房子,是一套面积只有两百来平的四居,小区内折迭式的园林设计,把绿化做出了浓郁的美学氛围。
留美博士的审美也还是老样子,用黑胡桃色为主基调,地面通铺木纹竹地板,浓重的美式復古风格。
且惠换鞋进去,「这几年你都住在这里吗?」
「对。」沈宗良对自己糟糕的睡眠只字不提,「离上班的地方近。」
她点头:「那倒是啊。」
她走到厨房,系上围裙就开始忙活,先把牛排放到盘子里解冻,再去洗芦笋。
沈宗良捲起袖口走过来,「要不要我帮忙?」
且惠指使他说:「当然要,你想累死我呀,把这个拿去切。」
「在英国也自己做饭吗?」他一边擦着刀,一边问。
且惠说:「那怎么可能,布朗太太那么厉害,她说不许我进厨房,我哪敢进。是在香港的时候,我和幼圆经常一起做饭。」
沈宗良切菜的手顿了顿,皱紧了眉头:「她是怎么回事,我的英文表达没那么差吧?她到底听成什么了。」
且惠好笑地问:「那你又是怎么吩咐她的?」
「我让她看好你,不要出一点差错,去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就得什么样。」
她从上往下,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是呀,去的时候什么样,回国还是一样啊。她也看得非常好,我到牛津第三天,她身为管家夫人,给我念了一整天的规矩,可以说从头管到脚了。」
「啧。」沈宗良听完火更大了,懊恼地说:「你嘛,也是不听话。她不好,怎么就不能来跟我讲呢?你怕我,跟唐纳言抱怨两句也行啊,就知道忍着。」
且惠做完了准备工作,解了围裙,洗干净手,从后面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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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嗅着他的背说:「当时不是分手了吗?我怎么好意思啊。再说了,我以为她是你妈妈的人呀,你又不和我讲。」
沈宗良放下刀,扯过纸巾擦了擦手,「好了,不要讲她了。」
他转过来时,且惠从他怀里仰起脸揭穿他,「根本不怪布朗太太。是你的问题,你把我交给谁都不放心,谁来照顾我你都有话好讲,怎么都不满意。」
「对,就是这样。」沈宗良把她抱起来,放到干燥的中岛台上,「包括你妈妈,我也不是很放心,总觉得她要欺负你。」
且惠笑,唇角扬的时间太长,眼尾隐隐泛酸,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先直起腰,轻柔地吻住了沈宗良。
他俯低了头,托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回应她的主动。
他们交换了一个长时间的吻。沈宗良把她细滑的小腿握住,他压着她,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她的手和脚都太细了,看上去很脆弱,仿佛一折就会弄断。
「沈宗良,沈宗良。」且惠抱着他的脖子,胡乱吻着他的下巴,「先不吃饭了好不好?」
她的身体和从前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大健康,脆弱和敏感几乎成正比。还没有到目的地,沈宗良只是手重了点,指节陷进去了一部分,她就闭着眼睛,激动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底下也一样淅淅沥沥了。
沈宗良快要被她弄昏头,已经分不清虚妄和真实之间的界线,理智和克制早就化开在掌心的积水里,把她丢下以后,便不管不顾地吻起来。
过去的六年里,他像无数次尝试戒菸一样,去戒掉这种对她的瘾头。但没有一次成功过,最后的结果都是站在浴室里,头顶淋着冷水,脑子里想着小惠的样子,手里握着自己的阴暗的欲望,扶着墙气喘如雷。
明明在认识她之前,周覆还提议让去看他心理医生,怀疑他是不是有性/冷淡。而在她走了之后,周覆又说,早知道钟且惠的影响这么恐怖,你还不如别去报社大院住,保平安。
到晚上九点多,且惠都没弄上自己煎的牛排,但已经吃得很饱。她累得缩在沈宗良怀里,「我们总这样,身体会不会吃亏呀。」
他枕着手臂笑,「是我总要这样吗?」
「哼。」且惠轻轻咬了他一下,「那你就别理我。」
「那怎么行?」沈宗良去摸茶几上的水杯,扶她起来喝,「daddy都叫了那么多句,不能白占你便宜。」
且惠拍了他一下,「要死,这种话你拿到床下面来讲。」
她喝完水,捲起毯子裹在身上,「浴室在哪儿?」
「用卧室里那个。」沈宗良抬了抬下巴,「外面的有客人用过。」
且惠听后,还撅起嘴问了声,「男的还是女的?」
「唐纳言!」沈宗良哭笑不得的回她。
「哦。」
她洗完出来,在衣柜里随便找了件他的衬衫穿上。
再坐回沙发边时,发现沈宗良穿好了衣服在抽着烟,手里多了样东西。
且惠看了一眼,心头扑通乱跳。
那是她刚买的避孕药!
她紧张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你从哪里......」
「你的包里掉出来的,我不小心碰倒了。」沈宗良面无表情地吁了一口烟,「这个东西咽下去,难道身体就不吃亏吗?」
且惠小声说:「那也比怀孕了好吧,还要动手术呢。」
「是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沈宗良的声音很静,很冷,像浸泡在寒冬的雪水里。
他以为昨晚是个重归于好的开始。但看起来,小女孩不是这么想的,她仍然在思考着,怎么回绝他的一厢情愿。
她低下头,踩在地毯上的脚趾动了动,试着叫了叫他,「沈宗良......」
「简直混帐!」沈宗良的手奋力一掷,勐地把药盒砸到墙上。
第78章 插pter 78
窗外的月色是淡黄的, 室内架着的云母屏风是栀子黄的,脚下的重工真丝地毯是蜡黄的,且惠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目光, 隔着一盏落地垂丝灯,也是昏黄的。
她不是没见过沈宗良尊大起来什么样。但对着她,这是第一次。
且惠想起总是挨骂的徐懋朝。他每次站在沈宗良面前,那副动都不敢动的样子,像被什么咒语定住了。
她忽而有点庆幸, 沈宗良得亏是没去当教授,否则学生们有的受了。
现在到她自己了。
她非但动不了,藏在宽大袖管下的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且惠就这么站在那儿, 等着沈宗良从露台上抽完烟回来。
他往那张黑色daiki椅上一坐,好一会儿了,胸口仍剧烈起伏着,满屋子都是他喘粗气的声音。
「你早打算好的, 等出完差回了江城,就又不要认我了。」沈宗良指了指厨房方向,「非做这顿饭什么意思?好拿来堵我的嘴, 吃完我们就此两清,你还回去找你的男朋友, 是不是?」
他尾音忽然抬得很高,所有的埋怨都集中在了这三个字上,那样子气坏了。
且惠被吼得一个激灵,手腕像一只受了惊的白鸽, 勐地扇起翅膀。
她不敢再看他了,眼睛盯着面前茶几的一角, 小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好,好好好。」沈宗良接连点了几个失望的头,「看来我还没老煳涂到被你蒙蔽的份上。」
且惠心里一酸,想看他又不敢,满肚子委屈没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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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沈宗良的火气更盛了,又问:「来,告诉我,你是因为喜欢上了他,才一而再地这么折磨我,拿我当个消遣的乐子。还是先就打定了主意不肯和我好,才选择的他,说!」
且惠一下子没理顺过来逻辑。
她只是觉得沈宗良太兇了,从来没这么凶过。
就连分手的时候,他都是那么地温柔和气。
她两眼一热,视线渐渐地朦胧起来,嘴角微微抽动着,「我......我是......」
「够了。」沈宗良又大力挥了挥手,「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他今天已经很没风度了,如果再听到她嘴里说出她对她男朋友的感情,沈宗良怕自己会疯得更没有样子。
但且惠深吸了口气后,她带着一丝颤音说:「和别人关系不大的,是我们的问题一直没解决。」
沈宗良气到极点,反而被她这句话弄笑了。
他摇着头重复了一遍,「我们的问题,我们有什么问题?我们的问题全都是你闭门造车臆想出来的!六年前你就喜欢自作主张,不知道得了哪路高人的指点,我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倒愿意听那些没影儿的野话!觉得我是个脏心烂肺的,一定就会娶别人进门,辜负你。」
且惠诧异地抬起头。
他起身,在她泪盈盈的目光里走过来。
沈宗良说:「好,你那个时候年纪小,一意孤行,说话做事伤我的心,我不和你算帐。但你现在大了,就算我是个没出息的,非得赖着你这一个女人,你也不能这么没良心,对吗小惠?」
两行泪从她的下巴上落到地面。
怎么他今天......动不动就说这么言重的话,连自己都骂了两趟了。
沈宗良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想过?
从过去到现在,她没有一天不在为他考虑,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了也要当这个恶人,都是为了他好呀。就算是现在,她也没有拿他的爱要挟他,不管沈家接下来是什么筹划,她都不愿他作难。
且惠气得咬紧牙关,「沈宗良,你冤枉我。」
这是头一次,沈宗良在她滚烫委屈的眼泪面前,没叫自己的心肠软下来。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夜色深重的露台上,压她到栏杆边,「你好好看看,现在外头是什么局面了,看看清楚!」
且惠只看见一块完整巨大的草皮匍匐在地面,夜色下高低起伏。
她摇头,一无所知的,哭得身体都抽动着,茫然地去请教他,「什么......什么局面?」
「在大风大浪里,是我上对了船,殚精竭虑保住了沈家。」沈宗良终于嘆了声气,用指腹给她擦眼泪,声线柔和下来,「现如今风平浪静了,一切顺理成章听我的,明白吗?」
他转身去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现在他的头很疼,像生出很多小虫子,密密麻麻咬着他的血管,快咬断了,坏死的血要从鼻孔、耳朵里流出来。
多少年都没动过这么大的气了,可能还是心痛居多。沈宗良只知道,再不去躺下,他可能就要支撑不住昏倒,就算心里想要哄她,也只能先放放。
那样子简直丢人,为了打开小姑娘的死结,为了让她摆对立场,自己发了一通邪火,结果擅作威褔的人还先病倒了,传出去能被笑话五十年。
躺在枕头上的那一刻,沈宗良想起他家老爷子。
他刚到叛逆期那一年,老头儿已经不年轻了,和人说话时,语速不觉放慢了许多。每次在外面犯了错,回来还要和他顶嘴的时候,老头儿也是这副样子,眼一闭,身体往后一仰,回回被他的保健医生架去卧房里。
现在他成了忧劳操心的长辈,老爷子当时的心情,他终于在二十年后体会到,被全身心呵护着的人气到,真的会发晕发懵。
且惠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
她想起沈宗良临走时的样子,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也没说过这么多疯话。
最后一句她听懂了,意思是她顾虑的那些事,通通都不会有。
且惠抬头,看着从云层里走出来的月亮,又心酸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一缕轻薄的光亮挣出来,投在且惠面前的这盆舒展的芭蕉叶上。她往侧边抻了抻脖子,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这个黯淡无光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明亮起来了。
夜风收干了她的眼泪,她吸吸鼻子,抱着手臂走进去。
刚才腌的牛肉不能吃了,看沈宗良那个样子,也不像能吃得下的。
且惠煮了一碗浓白的汤面,迭上青菜和荷包蛋,端进了卧室里。
门被推门的瞬间,沈宗良就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开了灯,眼睛不敢眨的,盯着且惠走进来,一把瘦弱的腰肢晃动在他宽大的衬衫下,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她把托盘放在床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把面吃了吧,你晚上都没吃东西。」
沈宗良的心软烂成了一颗泡在酒里的青杏子,酸酸涩涩的。
他懊恼又后悔地扶额,一边伸手拉着要走的且惠,「等等。」
她摸到床沿坐下,头髮被随意绑成一个低马尾,几绺掉到了脖子上。
且惠垂下眼眸:「干嘛,还要别人餵给你吃啊?」
沈宗良嗤笑了声,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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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贴着她颈侧的皮肤,眼神摇晃着床边的光晕,已经找不到焦点,只是本能地后怕着,要是小惠一生气走掉了,他还追得回来吗?
轻柔的吻像灯光一样,团团围困住了且惠的脸。
她闭了闭眼,轻喘着推开他:「吃不吃面啦,等会儿坨掉了,你又要怪我手艺不好,我可不重做。」
沈宗良满脑子都装着她这张漂亮的,正和他别苗头的脸。他盲目地讨她的好,「我做,我做。」
且惠还是没个好脸色,指了指面,「做什么呀,我都做好了,你吃。」
「吃啊,我现在就吃。」沈宗良几乎是赶着从床上蹦下来,「端到外面去吃。」
她跟在他身后,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兔子。
回身关门的时候,且惠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这个人是什么疯掉的。
且惠也坐回了桌边,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一碗。对面,沈宗良趁喝水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说:「等晚一点,你的行李箱会拿过来。」
她哦了声,默默吃着面,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个反应,也够沈宗良高兴的了。
小惠还是那个温柔乖巧的小惠,她没有要走。
也许她是因为衣服穿不了?管她呢,人还在这里就好。
且惠吃完,把筷子放下,她想走动走动,消化一下。
但走到哪儿都能看见沈宗良,他总是冷不丁从她身后冒出来。
二十分钟前,她注意到矮柜上的一个浅黄地洋彩葫芦瓶,欣赏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它的底,上面刻着官窑的青花篆刻——「大清干隆年制」。
沈宗良端着杯茶说:「这上面是万寿连延图,你看它的转笔......」
「我不看。」且惠赌着气,干脆地打断他,「我不喜欢看。」
他这会儿又像一个情绪稳定、事事包容的父亲了。
沈宗良点头,「好好好,不喜欢我们就不看了。那个,书房里面还有几幅画......」
且惠也照样拒绝:「你的画太高雅了,我看不懂。」
说完,她就自己坐到了沙发上,睬也不睬他。
沈宗良看了会儿她那副钻牛角尖的样子,无奈地抬了抬唇角。末了,识相地进了书房处理工作,不再碍她眼了。
等他走了,且惠就到了露台上,弯着腰去辨认那些植物。根翠叶繁的散尾葵,长势正好的龟背竹,旁边角落里堆着蟹爪兰,掩映在琴叶榕的树荫里。
她对这个搭配感到十分眼熟,像见了一道久违的排列组合,是在哪里见过呢?
且惠往后退了两步,隔了一段距离去看它们,闭上眼,转了转头。
脑子里晃出一帧不相干的画面,是她站在照满月光里的院子里,看着楼上的空房间发呆。
再低头,那院子的窗户下就原样摆着这些,连位置都没变。
因为蟹爪兰怕晒,且惠总是把它挪到琴叶榕的叶子底下。
正出神时,腰上忽然绕上来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且惠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抱到腿边,坐在了那把折迭椅上。
沈宗良揉了揉她的膝盖,薄责道:「凉得要死,就这么站在这里吹风。」
「那怎么办啊,谁让我们看不清时势呢。」且惠扭着脖子说。
他听见这句就笑了,「还在生气啊?我刚才确实急躁了,我检讨。原谅我好吗?」
且惠冰冷无情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沈宗良把她的头扳过来,「好,你不要,我就一直这么赔不是,到你消气为止。」
「噢哟,我可不敢。」且惠捏着衬衫的一角,低眸说:「免得您又说我没良心。」
「那你说,你吃那种东西应该吗?」沈宗良循循善诱地问。
她理直气壮地回:「偶尔一次又不要紧,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用你操心。」
「你哪样不是我在操心?」沈宗良好气又好笑道:「我说真的,不要吃那些,明天我带你去找郝院长,你听她的建议再採取措施,好不好?」
且惠低头用指甲掐了掐他手背,「不去了,又麻烦郝阿姨做什么,你自己也没时间,还要培训。其实不吃也可以,我没有说一定要吃,前几天我姨妈刚走。」
沈宗良又完全站在了她那边。他即刻否决了她这种随便的态度:「那怎么行?我这儿考核还没通过,万一出了纰漏,那不是便宜了我吗?」
「少来了。」且惠听着他装腔作势就讨厌,「你那套圆滑世俗的话,还是留着到酒桌上去说吧,我听不习惯。」
「好,我们小惠不习惯。」沈宗良长长地嘆了一声气,「我老了,说的话也不中听了。」
且惠听不了这些,她很快就扭过身体看着他,「你不要用这副腔调讲话哦,谁说你老了的?」
她伸出手,按了按他两边的太阳穴,「你头疼好点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头痛?」沈宗良条件反射地闭起眼,「我好像没说。」
且惠说:「我看你走路都快栽跟头了,难道还不是啊?」
「可能刚才那一下子血压有点高,不要紧。」沈宗良把她的小手包住,拇指在腕心里揉了又揉。
她被揉得浑身发麻,自责道:「是被我气的。」
沈宗良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能这么说,是我接受不了落差,一把年纪了还不冷静,害你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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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什么落差?」
「问得好,是什么落差呢?」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着,晦涩地笑了下,「大概就是,你不可能一直选择我,这个现实我要早点认清。」
且惠被他弄得虎口和心口都发酸。
她徒劳地张开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宗良......」
「好了,没事,我都明白。」沈宗良拍了拍她的脸,「很晚了,去睡觉。」
闹了一晚上,且惠已经有了困意。她嗯的一声站起来,「那你呢?」
他拿起几桌边的烟盒扬了下:「抽根烟。」
「噢。」且惠回了主卧,留了一盏灯给他,钻进薄被里躺下。
但沈宗良迟迟不进来,她也睡得不安稳,后来听见脚步声,才赶紧阖上眼。过了会儿,他人是来了,目光停留几秒,关上灯后,替她掩好门,就往隔壁客房去了,没再出来。
且惠翻了好几个身,睡不着,脑子里咿咿呀呀的起了唱腔,是昨天在园子里听过的《长生殿》——「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凝神想了一会儿,这一段唱的,依稀就是杨玉环等唐明皇不来的故事。
很快,且惠就散乱着头髮,从床上坐起来。
她抱上枕头去找他,象徵性地敲了下门,就推开进去了。
月影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室内分毫光亮都没有,一点沐浴过后的松针香气,隐约浮动在房间里。
且惠摸到床边,把枕头一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沈宗良在黑暗里转过来,气息暖暖地拂在她面上,「做噩梦了吗?」
「没有。」且惠低头的瞬间,蹭到了他的鼻尖,「都没有睡着,怎么做梦啊?」
他笑了下:「躺得那么老实,原来没睡着。」
且惠带着一点抱怨说:「我睡着了就没那么老实了,你还不知道啊。」
「以前知道。」沈宗良抱住她,把她的腰往身上压了压,「现在......没什么把握了。」
没什么把握了。
也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但且惠不喜欢他这样。
她宁可沈宗良不要忍着,有什么就痛快地说,痛快地骂。
她从枕头上滑下来,拿脑袋钻进他的脖子里,将他的下巴顶起来一些。且惠说:「沈宗良,我还是选你,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选你。」
「好。」沈宗良的话轻轻的,仿佛一出口就浮到了天花板,「小惠真听话。」
且惠听出来了,他完全是在哄孩子,根本就不相信。她撅起嘴说:「我听话,那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你房间。」
沈宗良说:「我要洗澡啊,看你睡着了,怕吵到你。」
她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沈宗良,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我在骗你呢。」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头髮,「抛开感情不谈,我问你,我当时如果说了,你还肯去牛津吗?」
且惠想了想,摇摇头:「不会去了。」
「是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可能还爱,但已经厌倦了,这也说不准。一百句假话里,总有一句真话,也许这就是那句真话。小惠,我毕竟不是金身塑像的菩萨,能闻香火而不老,洞察所有人的心思。我也很怕做错一个决定,会耽误你的一切。在那些不确定里,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去牛津读书这件事,对你有利无害。」
她听得感慨极了。
原来那年分别,她每一个枯坐到天亮的浓黑夜里,沈宗良就是在想这些。他算了又算,猜了又猜,最后还是在挣不脱的欲望桎梏里,顾全了她的前程。
且惠的鼻翼微微扇动两下,「还有呢?」
「还有就是一点私心了。」沈宗良抚着她的后背,忽然笑了笑:「我想,你这么固执,总要罚你点什么,让你长长教训。」
她点头:「长了很多。你不在的时候,我觉得日子好难过,熬油一样。」
沈宗良对她这个形容嗤了一声,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再后来就变了天,风高浪急,不断有人在小事上被挑毛病。我,还有我大哥,每一天都过得很谨慎。那两年你待在香港正好,就是在我身边,我也无论如何要把你送走的。谁知道沈家能保得住多久?」
且惠不信,她说:「哼,你还保不住。」
沈宗良笑说:「又来了,这才真是小孩子讲话。时和运缺一不可的东西,我有天大的能力也控制不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第79章 插pter 79
这一晚, 且惠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兴奋,缠着他问东问西,一直有古怪的题目从她嘴里冒出来。
令他想到他们在北戴河过的第一夜。
小女孩也是这样, 好像被设定了提问的程序,一直要他回答。
一室昏暗中,沈宗良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安静,闭起眼睛睡觉, 以后再问。」
以后再问。以后这两个字好厉害,给且惠吃了颗定心丸。
她渐渐不再说了,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拱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 睡着了。
回江城之前,且惠抽了两小时的空,去山上看望陈云赓。
她下车后,提着礼物走了一段才到, 在门口就听见元伯的声音:「我会提醒陈老注意的,以后沾一点荤腥的吃食,就彻底和他无缘喽。」
原来是送了医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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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页
且惠站在台阶下, 朝他笑了笑:「元伯,这几年您好吗?」
元伯站在原地, 总觉得这个容貌出挑的女孩子他见过,名字到了嘴边,但就是说不出。他略带抱歉地说:「恕我眼拙,你是......」
她笑着上了一格:「我是且惠呀, 钟且惠。昨天打过电话的,还让您关照卡口。」
「哟, 且惠都长这么大了。但电话不是宗良打的吗?」元伯恍然悟过来,拍了拍脑门,「我还以为是他要来,这真的是......」
「是我让他打的,我找不着您号码了。」且惠往迴廊里探了探脑袋,「爷爷在里面吗?」
元伯连连点头,「在,医生刚给他检查过,进来吧。」
碧空如洗,日光晒着大片金色的琉璃瓦,像投射在的平静的湖面上,浮光点点。廊下的花架上,密密匝匝的紫藤枝盛开如烟霞。
初夏的懋园一派生机,但它的主人却垂垂老矣。
陈云赓躺在黄杨木摇椅上,手里拈了串珠子,慢慢地、细细地看。
且惠叫了他一声,「陈爷爷。」
他在身边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戴上了眼镜才看清楚,「是小且惠啊,你总算肯来看爷爷了。」
且惠羞愧得坐在他身边,几度张口:「我......我......这几年都......太忙了。」
陈云赓点头:「你们年轻人都忙,我是没多少日子喽,不知道能见你几次。」
她听得心里不自在,劝道:「别说这种话,您身体这么好,比我还硬朗呢。」
「来,这么热的天过来,走累了吧?」陈云赓让人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抬了抬手,示意她喝。
且惠喝完,坐在他身边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谈她在英国的学习,在香港的工作,后来又为什么回了江城。
陈云赓听得很认真,他说:「除了上学,偶尔有一些课外活动吗?」
「有啊。」且惠挑了好玩的告诉他:「有空的时候也会去看赛马,七八月赛事充盈,每日镜报上有免费门票放送,可以自选时间城市和场地的。」
他点点头,「不错,你小时候喜欢骑马的。在那边交到新朋友没有?」
且惠坦言说交不到,「英国人呢,他们的礼节比谁都客套体面,但界限是很分明的。再说,我也不是个很外向的人,别人刚靠近我,还没开口呢,闻着味儿不对我就跑了。」
陈云赓被对她这个自我评价逗得哈哈大笑。
且惠捻了一块点心在指尖,也低头笑了。
她也讶异于自己今天的兴致。怎么说了这么多在英国的事情?连没信号的地铁,每天由专人点亮的煤气街灯,博物馆一年只展出六周的《女史箴图》,都提到了。
放在过去,这一部分她都是一笔带过的,不会超过两句,有时对方都回味不过来。
且惠盯着那块云片糕,她想,或许是因为她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去牛津念书,并不是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换,而是她的爱人精心挑选的礼物。
陈云赓笑完,静默地喝了一口茶,忽然问:「自己的终身有什么打算吗?宗良应该很关心这件事。」
且惠让沈宗良打电话来,就没有要瞒老人家的意思,她说:「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妈妈也不会同意的。」
陈云赓问:「你妈妈是什么意见?」
「一句好话都没有,沈家在她眼里是个虎穴,好像我进去了,就要被吃得骨头都找不到呢。」且惠老老实实地说,连个标点都没夸大。
「嗯。」陈云赓把手交迭放到小腹上,客观地说:「小沈夫人这个名号嘛,听起来就像是要吃苦头的,你妈妈也是以己度人。」
且惠心凉了一截。
完了,连陈爷爷这么练达的长者都不看好。
但过了会儿,陈云赓指了指屋檐下那几盆花,「且惠啊,你看那是什么?」
「像是栀子花吧。」且惠也没什么心思辨认,随口答了句。
他撑着坐起来,又拄着拐杖要走过去。
且惠赶紧上前扶住他,「那是您种的吗?」
陈云赓往上面洒了点水,「我每年都会种几盆,等到我老伴儿忌日的时候,送到她的墓前去。」
「可是栀子在北方很难养活呀。」且惠说。
陈云赓笑:「是呀,我们刚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是这么告诉我老伴儿的,说栀子花适应酸性土壤,但北方连水质都偏硷性,养出的花苞发黄髮硬,又说它不抗冻,低于十五度就要冻死。」
且惠托起一瓣花看了看,「但您养得真好,还很香呢。」
「这是我和她一起研究了好久的法子。」陈云赓放下喷水壶,和她一起坐到廊下,「两到三天浇一次水,晚上一定要挪到温室里,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调酸,硫酸亚铁两克,水两千克,最好再加三克白醋,稀释好了直接浇到土里。」
且惠还没听出门道,只是由衷地赞赏:「您和奶奶真恩爱,她喜欢的你也喜欢。」
「你错了,我不喜欢。」陈云赓笑着摆摆手,「我一个粗人,哪喜欢的来这些?但是我知道要团结好夫人,这是功课。」
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但陈云赓不是要讲这些丈夫经,他说:「爷爷想告诉你,过来人的经验,就算是深刻的、痛苦的亲身经歷,也许听起来再正确合理不过,但它放在你的身上,也不一定就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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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片刻,他又指了一下香气浓郁的栀子:「你像这个花,连大院里的花匠都说没法子,但我还是栽活了,开花的那个清晨,整个院子里都是掸不开的香味,左邻右舍都跑来观赏,你爷爷还高兴地写了首诗。」
且惠听进去了,她大为震动,眼珠子亮晶晶的。她说:「您的意思是......」
「沈家这个二小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不是我偏心,非说他比人强。但这世上,能做得了他的主的人,我看还没有。你别说他妈妈了,就是忠常还在世,对他的事指手画脚多了,老二也是要光火的。」
且惠心里乱得很,她小声说:「他是什么脾气,我清楚。」
「那你更应该知道,他不会是你爸爸。可即便庸懦如你爸爸,你们还是有一段很好的日子。这样拿你父母的婚姻去套,公式错了,控制变量错了,结果当然也是错的,爷爷说的对吗?」陈云赓转过来看她,慈爱地问。
她拼命地点头。
陈云赓望了她很久,最后才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好孩子,小时候受了那么大罪,长这么大了,你也稍微顺一顺自己,要不然太苦了。」
他说完,一直守在旁边的元伯就来扶他,「去休息吧,您今天说了太多话了。」
陈云赓点了一下头,二人往园子深处的卧房里去了。
且惠独自在廊檐下坐了很久,沾了一裙子的栀子香。
她失神地抬起头,伸手接住了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梧桐叶,嫩绿的叶子厚厚一片,手掌般的纹路清晰可见。
从十岁以后,她好像就在不停地赶路,思考怎么空手夺下生活的白刃,有时候真的很想歇一歇,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
但这是不被董玉书允许的。
她不怪妈妈,只是遗憾因为亟待出人头地,而一再被矮化的生命体验。当其他人在环游世界、唿朋伴友甚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虚掷光阴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一张办公桌、一盏灯,和案头堆积如山的工作。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她活的一点也不成功,只是个不自由的可怜人。
//
且惠比沈宗良要晚两天到江城。
周四晚上,她在总部熬了个大夜,凌晨才从大楼里出来,请同事吃了一顿宵夜。
喝啤酒的时候,温长利玩笑说:「要是小钟能留下来就好了,整个部门的工作效率都上去了,明天我就跟沈董打报告,把你借调过来。」
「好啊,只要沈董一签字我就来。」且惠举着两串烤肉,应和他说。
她周五下午的航班,太阳落山了才到抵达。且惠推着行李箱走出来,看见半边天色都隐没在诡丽的红晕里。
沈宗良来接她,且惠看见他的车子,快步过去。
她看了看表,狐疑地瞄一眼他:「哪里有这么快开过来啊?你早退了吧。」
「今天在市里开会,一散会就过来了。」他开了车门,一把将她推进去。
且惠坐好了,等着他从另一边上来,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在没关窗的车内接吻。
沈宗良担心她走了一路,力道也是紧一阵松一阵,不敢一直太大力。吻得重了,且惠就唿吸明显变得困难。稍松一松,她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起来,不停打湿他的下巴,像没满月的小猫喝水一样。
后面的车没耐心地摁了摁喇叭。
沈宗良捏着她的后颈,让她停下来,「这位扰乱交通的小姐,该走了。」
且惠把额头贴在他手臂上,吃吃地笑。
笑了一会儿,她仰起脸,说:「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沈宗良捏了捏她的手心说:「在北边没顾上,到你们江城吃点儿新鲜的。」
「不可能。」且惠表示她都已经吃过了,「我回来好几年了,这里没什么新的东西,都是老调重弹。」
他浮夸地反问:「噢,真的吗?会不会是你这个消费等级......」
「侬撒意思啦?」且惠骤然蹙起两弯眉毛,气道:「请问你在看不起谁呀?」
沈宗良忍不住笑了起来,矢口否认:「首先,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其次......」
且惠还在瞪着他,「还有其次?其次什么呀?」
沈宗良说:「叉腰的样子很可爱,以后多叉。」
很像一只强逞威风的小老虎,只可惜还幼年期。
她往下看了自己一眼,两只粉拳头果然抵在腰上。
且惠立马放下来,不自然地拍了拍手,又去拨头髮,「才不叉呢,我是文化人。」
沈宗良把她的手握住,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这两天在总部累着没有?」
且惠说:「还好,反正在哪儿都是卖苦力。我提醒你哦,温长利说要把我调过去,还想你同意呢。」
「人家讲笑的,不要把这些闲谈当真。记住了,除非正式找你谈话,否则都是假的。」他摇了摇头,又说起另外一件要紧事,「倒是这次信託副总的竞聘,关鹏说你连名都没有报,为什么?」
「我不想每天去应酬,再喝得醉醺醺回家,就为谈成个项目。」且惠仿佛已经预见到那种日子,嫌弃地说:「而且要和吴总搭班,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所以就没考虑。」
沈宗良认真听完,面容语气都严肃起来:「我说两点,第一,在企业里做不出业绩,只是专业水准高,是很难出头的。况且,因为看不上某个人就放弃工作机会,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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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机会重。那第二呢?」且惠还有些不服气的,小声问。
他说:「你看主要部门的这些负责人,有几个没在业务条线待过?除非你打算一直当这个合规部副总,每天就写写材料看看合同,等小田退休了,你再接手干几年,那当我没说。」
她被教训得哑口无言。
且惠低了半天的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裙面上的水溶蕾丝。她说:「那我学的就是法律,我对合规工作是有感情的,你让我去做管理,我不行也不乐意。」
小姑娘对法律事业的这份执拗,让沈宗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几乎是恳求的口气:「我的小祖宗,只埋头钻业务是没用的,顶多评你个集团骨干,给你颁张奖状了不起!你非得学会怎么打理人事,才能一路走得顺,走得远,知道吗?」
「不知道。」且惠朝另一边扬起下巴,「我在律所的时候,就只要做好事情就好了呀,也没这么多名堂经。」
沈宗良反问她:「问题这是在瑞达吗?正相反,华江不是给你端着高知的架子谈理想的地方,没人会看重你有多热爱你的专业。在我和总部对你的综合考核表里,更没有一栏,是叫做情怀的。」
知道他是掏心掏肺为自己好。且惠也和他交了个底,「其实我当初来华江,是因缘际会,妈妈要人照顾,我不得不辞掉香港的工作。只是管业务还好,但人情往来什么的,我弄起来真的好吃力,好几次都想辞职了。」
在华江这两年,但凡男领导们开口要她陪着去应酬,且惠就觉得头大。
她宁可在办公室点灯看提交上来的法律合同。饭局上,她也很怕碰到那种交际尖子生,烘托得她自己好像很清高,察言观色、找机会敬酒、说奉承话这些,真的会要了她的命。而这份清高在大多数人眼里,前面是要加个假字的。
沈宗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苦口婆心了这么多,小姑娘一句不想干了,就直接堵上了他的嘴。他说:「我要是把你放到华江证券去盯业绩,你不是更要叫天。」
「你在跟我开玩笑呢,沈宗良。」且惠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不停摇着他:「快点,快点说你没这个意思,快说呀。」
他余光瞥了她一眼,脸上流露出一股涓涓的柔情,无可奈何地笑了:「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想要保留本心,躲进象牙塔里搞搞学问,教几个学生,是这样?」
且惠说:「这个我没考虑好。幼圆都从学校出来了,她自己开了家传媒公司,很风生水起的。」
幼圆打辞职报告的时候,就对她说:「我还是太理想化了,以为学校会轻松一点,但事实上,没有了我爸爸,没有了冯小姐这个瞩目的身份,哪儿都不是避风港。人生的必修课是逃不脱的,你避过了这一次,下次还是会找上你,反反覆覆,直到你学会为止。」
她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沈宗良听。
他笑了笑,「连你的髮小都悟出道来,躬身入世了。你还跟个孩子式的,在这里挑挑拣拣。」
且惠瞪着他:「这又不是点菜,点错了不吃也可以,这是工作呀。」
「好好好,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考虑好,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沈宗良拗不过她,把她的手拉过来,交代说:「想要在华江发展下去,你就参考我的意见。如果实在不喜欢,我再做别的安排,这样可以吗?」
她乖巧点头,很娇气地嗯了一声。
有种把一直买不到的糖果揣进口袋的心情。
无论进或退都有沈宗良给她兜着。
这样还不可以的话,她也太难伺候了一点。
车子开上高架,夜幕渐渐温柔地拢下来,远处耸入云端的高楼沉静而肃穆,晚风裹挟着一阵香气吹进车内。
且惠转过头看他,稀薄的光线括出沈宗良影影绰绰的下颌,像一幅朦胧的人物画像。
一时间,她突然觉得,那种不管做什么身后都有靠山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一年春月夜,她拉着箱子走出西平巷,绝望地以为自己失去了这个世上仅有的庇护。但飘飘荡荡过了六年,她好像又可以在这个马不停蹄的世界里,偶尔松松劲了。
第80章 插pter 80
沈宗良带她去的地方也不陌生, 就在益南路的拐角,一幢独立式的花园小洋房。
薄薄的夜色低悬在屋檐上,临街的窗户被一盏绿罩子灯照亮, 泛着薄荷色的光,路两旁,不时有自行车骑过时叮铃清脆的铃声。
且惠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头晕晕的,「不是带我去吃饭吗?怎么来你家了?」
「你先醒醒再说话。」沈宗良关了车门, 走在前面,她张望了一阵,确定了不是他家,快步跟上。
她挽上他的胳膊, 「可是这里和你家很像。」
都是典型的英国安妮女王时代的建筑风格,对于细节的处理多彩且艺术,连门口漂亮精美的砖雕也好似復刻。
沈宗良说:「嗯,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 这两栋房子都是我奶奶留下来的,是她的嫁妆,这栋长年租给了程家开餐厅。」
且惠点点头, 没说话。
虽然她也坚信,个人持之以恆的努力能够实现自我价值, 获取相应的地位。但摆在眼前更锐利的事实是,这个社会的阶层早已固化。
她曾在一场饭局上,听邻座的一个小姑娘分享自己如何在毕业三年内挣了一千万,听来听去, 也不是什么小众新颖的赛道,就是经营文创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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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小姑娘走了, 范志宇才凑过来说:「你听她吹,她爸要不是宝丰的老总,就她那狗屁不通的创业书,投资人还没看呢,就扔到桌子底下了。」
且惠恍然大悟地笑了,「噢,原来是娄总的千金。」
黄色的路灯里,照出一棵绿得发亮的梧桐树。
沈宗良回头看她,「在想什么?」
且惠重重地嘆了声气:「人们看到的,也许只是你沈董泼天富贵,了不起,再饶上一个沈老爷子,但是呢,兴许从你爷爷、太爷爷手里,就已经富甲一方了。」
沈宗良哼了声:「再富再贵,还不是被你气得呕血,有什么用啊?」
「瞎讲有什么好讲的啦。」且惠真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血在哪儿,呕出来我看看呀。」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酸得像含了还没熟的杨梅,「别乱动啊,这条街上还住了你男朋友,说起来,我和他父母还是老相识,他还得叫我叔叔。」
噗嗤一声。
且惠忽地弯腰笑了。
沈宗良那双眼睛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凿两个洞,「行啊,一讲到他,你高兴的这个样子!你还有心吗钟且惠?」
程江阳从里面走出来,笑着打趣了一句:「那怎么说?知道且惠有男朋友,你还和她拉拉扯扯,真做起......这个来了?」
他说这个的时候,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下。
本就在气头上的沈宗良抬了抬下巴,指着二楼说:「我说,你这个店还想开吧?」
「想开想开,这么久没见了,我同你闹着玩呢。」程江阳笑着把他们俩推进去,引到早就准备好的房间里。
这里布置得很巧妙,中式法式杂糅在一起,斑竹屏风下是一组復古壁柜,倒是不见滑稽,反而有种包容的美。
且惠坐下来好一会儿了,才敢伸过脖子去看他的脸色。
沈宗良端了杯茶,面容浮在裊裊的白色茶烟里,没看出来有多生气。
这要不了解他是什么行事风格,还真以为沈宗良满不在乎呢。他这副沉稳从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让且惠担心起王秉文来。
她开口又不敢这么讲,要不然沈宗良更生气。且惠想了想,说:「沈宗良,我想告诉你,我没有男朋友,王秉文他不是的。」
沈宗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什么时候分的手啊?该不会是刚才吧?」
且惠酝酿了一下措辞:「他应该算是......在追我吧,进进出出的,大家就老觉得我们是一对,是个误会。」
「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沈宗良放下杯子,徐徐地朝她那边睇过去一眼,「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这样你很高兴?」
她结巴了一下,「对不起嘛。我......我之前是觉得,你又不会在这里待多久,我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讲不讲都一样。」
沈宗良愠色不减,眼中的压迫几乎变成实质,沉沉落在且惠的身上。
他继续逼问道:「所以现在必须要讲,是因为觉得我们又能有什么了,我们能有什么呢?」
且惠不敢看他了,低头摸着茶杯边沿,鸡油黄的颜色在沖泡下变得透明。她小声说:「我想......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会试着说服妈妈,让她......让她同意......」
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说结婚?哪有女孩子开这种口的,太掉价了。
说谈恋爱?现在不就是在谈着呀,还要怎么谈?
灯光下,一只青玉似的手腕伸过来,抬起了她的脸。且惠掀起眼皮,看见沈宗良那张端雅的面容浸在笑里,「是同意我们结婚吗?」
「不是!」她气得打掉他的手,「你刚才吓死人,还以为你生气了。」
沈宗良不敢相信的,手搭上了她那张花瓣椅凹凸的边沿,上半身前倾过来。他说:「我还有这么高的地位啊?你现在还会怕我生气吗?」
且惠抬起头,对上他难解难分的眉眼,突然伸手抱着他。她吸了吸鼻子,「沈宗良,你真的没有怪我吗?我犯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错,你都原谅我了吧?」
「这是什么话。」沈宗良拍了拍她的头,不停上下抚着她单薄的后背,「我从来没有怪你,你也不要去怪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只是不好不听妈妈的。」
且惠把头点了又点,抱得他更紧了,整副身子都贴在了他身上。她闭上眼,又听见沈宗良说:「当然了,你妈妈并没有什么错,我能理解她。我自己呢,也有相当大一部分责任。过去的事,以后谁都不要提了,好吗?」
她带着哽咽开口,「好。」
沈宗良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一些,给她擦了擦眼尾,笑说:「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这几年成长了多少,怎么还是个碰哭精啊。」
且惠一下子又笑了,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那你能不能说句你爱我,我想听。」
「你这不是给长辈出难题吗?」沈宗良扶了下眼镜。他性格本来就古板,长远不说了,一时之间还不适应,又是在外面,更觉得难启齿。
但且惠不依不饶,她摇了摇他,「说嘛,你说嘛。」
「好了。」沈宗良无奈地把她抱到身上,唇贴到她耳边说:「你还要我怎么爱你?嗯?」
且惠挺着的腰肢一下就软了。
她的手在他背上胡乱摸索着,脸紧贴着他的,「我好爱你,沈宗良,我一直都爱你,从那一天晚上在幼圆家见到你开始,我就像着魔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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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扣着她的手腕,反握到背后,喉结滚了又滚,已经忍不住开始吻她,捲起她幼滑的舌头,把她颤抖的尾音如数吞下去。他这么温柔可爱的小惠,换了任何人,都会在这个时刻,想要把她完全据为己有。
且惠忽然紧张起来,「沈宗良,你停.....停下来。」
「怎么了?」沈宗良眼神迷离地抬起来。
她摇头,指了指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册那,他们居然都忘了这是在餐厅。
且惠迅速从他身上翻下来,抽出两张纸巾,把被打湿的裙面擦了又擦。
「进来。」沈宗良理了理衬衫后,平缓地出声。
程江阳领着主厨来上菜,一一做着介绍。
那道色泽鲜亮的餐前沙拉,且惠很喜欢,也最先动勺子。
她尝了一口说:「江阳哥,真的很好吃,怎么做的?」
还没等程老闆开口,沈宗良已咀嚼起了这三个字,「江、阳、哥。」
且惠用勺子把指了下对面,「对啊,周覆的大舅哥嘛。」
沈宗良淡笑着,把住了她的手问:「来,告诉我,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还知道这层关系?」
程江阳不大敢说,且惠坦荡荡地全讲了,「相亲呀,别人介绍的,我也是吃过一次饭才知道,不过不是在这里。「
「谁给你们介绍的?」沈宗良握着女孩儿的手,目光却转向了程江阳,「总不是你妹夫吧?」
程江阳哪里敢说,他笑了又笑,「家母,是家母。她对学歷高的女生,总是特别欣赏,认为能把书读这么好的孩子,其他方面总不会差的,逼着我相了好多个。」
且惠还吃着她的沙拉,适时打断了沈宗良的盘问,「这里面酸酸的,是放了什么酱?」
程江阳赶紧给她详细介绍:「是用米麴发酵的紫苏酱。食材是苦苣、京水菜还有灯笼花,搭配了榲桲泥,口感会更清爽一点。」
且惠听得头大,「算了,我还想回家自己做,太难弄了。」
「没关系,你想吃就到这里来,反正你男朋友就住旁边,他是我的房东。沈董,且惠,你们慢慢吃。」程江阳说完,立刻带着人离开了这里,熘之大吉了。
沈宗良切了片面前的蓝鳍金枪鱼,绵密的菲达芝士雪点一样撒在刺身上,柔和了辛香的口感,再配上腌制过后的棕榈树芯和甜椒,味道很上乘。
他看了一眼且惠,「你倒是会把人支出去。」
且惠说:「你那个样子审问别人,会吓到他的。」
沈宗良淡嗤了声:「我不在的时候,你都相了多少次亲?」
「一、二、三......算不清了。」且惠认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歪着脑袋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喜欢给我介绍,可能我讨人喜欢吧。」
「好好好,都数不清了,数不清好哇。」沈宗良边说边点头,拿起手边的香槟,一下子倒下去大半。
他只是设想了一下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就如鲠在喉。
且惠有点儿想笑,她去拦他:「你慢点,别喝醉了,谁扶你回家呀?」
沈宗良哼的一下子:「这种小孩子酒也会喝醉,趁早别活了。」
他们吃完饭,从车上拿了行李箱,一路走回去。
路灯将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且惠偎在他手臂旁走着,像月下静静绽放的洋桔梗。
沈宗良迁就她的脚步,有意放慢了。
且惠还在点评最后那道甜品,觉得樱桃酱抹面的白巧克力慕斯很好吃。
她蹦到了沈宗良前面,倒着往前走,搂着他一只手说:「甜点很重要的,它是一场晚餐的收尾。如果菜都很好,但餐后甜点不怎么样的话,我会觉得哇塞,好遗憾,ruin the night.」
沈宗良唇角拢着笑,慢慢地走,慢慢地听她讲很多话,中文里面夹着英文,还有一两句江城话。他也不插嘴,只偶尔点一下头,让她一个人讲高兴了为止。
他已经很久没有耐心,听谁说这么多的话了。
在单位,身边的秘书、下属都很有分寸,不敢也不会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事情都是精简再精简过后,才汇报到他这里。
回了家更不必说,除了他,就是四面安安静静的墙,有时候多喝了两杯,沈宗良会对着那些花花草草说教,有一次被周覆看见,要带他去看精神科。
且惠讲累了,问沈宗良到底还有多远。
他指了指前面,「大概再有一百步就到了。」
「不要,好累呀。」且惠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我走不动了。」
沈宗良站在砖地上,头顶是一圈昏黄的光晕,他偏过头,沉稳而纵容地笑了,「站起来,我用这只手抱你。」
且惠真的坐在他手臂上,被牢牢托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心也跟着身体悬了空,这种久违而古怪的,叙述不尽的眷恋,使她的鼻腔都被酸楚占满。
到这一刻,她才真的确定,沈宗良真的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
且惠的眼睛只在沈宗良身上,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青年,手里还提了映着研究所名称的实验袋,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她。
王秉文认识她以来,一直觉得她是个温和却寡言的小姑娘。
他曾经试图挑起很多话题,从她的母校入手,从她的专业入手,从她的工作入手,但不超过三个回合,钟且惠就没什么好回答他的了,话一定会掉在地上,然后,她会以一个抱歉的笑结束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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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忍心在那样一个笑里责怪她的无情呢?没有人会的。
钟且惠当然是美的,但那种美丽站位太高了,太过于脱俗了,像寺庙里平视众生的观音,看谁都一样慈悲和虚空,善目微睁。
她的一切都使她看上去冷僻而高贵。
王秉文有段时间曾以为,她单单是对他一个人这样,因为不喜欢他,所以从来也不笑,永远只有客气和礼貌。也是观察了很久才知道,钟且惠对身边人都差不多,在大多数场合,她都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很少发表意见。
她眉眼里总是隔了一程山水,谁都跨不过去。
王秉文不信有什么人能走到对岸。
他替她找过理由辩解,也许她小时候经歷了太多的变故,造就后天性格如此,也因此更为怜惜她,萌生出一种弥赛亚/情结,以为自己会是钟且惠的救世主,能够凭藉长年累月的耐心扭转干坤,令她变得活泼,爱笑、爱说话。
但在这个晚上,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王秉文看清楚了,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束腰裙,夜色下显得肤色尤其白。
她倒退着步子,笑着走在男人的前面,从头到尾抱着他的手臂,像个住了很久学校,周末才被家长接回家的女学生,有说不完的话。
就在刚才,她被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亮晶晶的月牙,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生动的漂亮。
他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
王秉文站在车边,双腿失去了知觉,半天都没动一下。
他承认他被这个笑刺痛到了,他嫉妒得要命。
晚来风雨不歇,幽蓝的夜色像溶溶的苦艾酒,化开在水幕里。
且惠上楼后,在这间连着书房的卧室里参观了一圈,后来实在累了,和衣躺在了床上。
不远处,沈宗良手里夹了一支烟,站在露天花园里接电话。
隔太远了,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站在橘黄的琉璃灯下,是那么的挺拔。
她爱的男人真好看,万里挑一的好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能轻易打动她。这是且惠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后颈上晕着一层薄汗,身体被顶得直往前缩。
且惠回过头,眼神惺忪,细弱地呜咽着:「沈宗良,你在做什么?唔......好深。」
「你。」沈宗良嗓音低沉,揉了揉她说:「是不是要慢一点?」
她摇头,眼睛很快被打湿,shu服地哭出了声。
且惠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后背牢牢落入他的手中,前面空得她想叫。她难耐地扭过脖子,呜呜咽咽地去找他的唇:「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吻我?」
「你睡着了。」沈宗良轻轻地研磨着她的唇,吐出滚烫的气息,和身下的力道相去甚远,「睡得那么可爱,一个小人儿躺在床上,被子都没有盖。」
反而是且惠受不了,一张樱桃嘴大张大合,仿佛想要整个吃下他。她吻得停下来,轻轻抽气,「床上没有被子,你在打电话,我......我不敢吵。」
到这个时候,沈宗良也不大清醒了,只剩本能挺身的份,他哑着嗓子说:「我的小惠怎么这么懂事?」
她像是有两张嘴,底下的比上面的要厉害多了。小小红唇不禁吻,隔一会儿就要停一停,否则唿吸困难,另一张则一刻不停地绞着他,像最柔软的绳索,捆着他,绑着他,要把他的克制力全部都吸出来,要他迷乱,要他疯魔。
他稍一起身,被那股酸麻感刺激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压着她吻。很快一阵淅沥声,且惠眼前黑了片刻,小股小股的淋出水来,晕眩地软在了他怀里。
这场雨下到半夜也没停,水星子打在浴室的玻璃窗上,奏出四二拍的调子,听起来像《茉莉花》。
宽大的浴缸里,且惠懒懒靠在他胸口,有气无力地说:「滴沥沰落的,要下到什么时候去呀?」
沈宗良拨开她飘在水里的头髮,摸着她光洁的后背问:「什么叫滴沥沰落?」
「差不多......就是滴滴答答。」且惠搜颳了个意思相近的告诉他。
他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那为什么不直接说滴滴答答呢?」
「不准确呀。」且惠扒着他的肩膀,往上挪了挪,又作怪地去吻他,「没有哪一个词,能比得上阿拉的滴沥沰落。」
沈宗良没处躲,被她抱住胡乱吻了好久,脸上都是她黏腻的唿吸。这是小女孩想要他的表示,她在向他摇白旗。
后来忍不了,沈宗良连喘气都粗重起来,才扶住她的脑袋说:「好了,不可以再闹了。」
且惠从水里出来,肩膀是湿的,手臂上挂着温热水珠,连眼睛都是湿的,她不住地蹭着他的胸口,「我不。」
沈宗良捏了捏她的耳垂,「听话,家里没有套子了,用完了。」
她一下子涨红了脸,又伏下去,咬了一口他的下巴:「讨厌。我又没说一定要......」
「唔。」口是心非被打断,且惠忽然在他身上趔趄了一下,猫一样叫出声。
沈宗良缓缓动着手指,「没说一定要这样吗?」
且惠没点头,但却轻轻地夹了两下他,沈宗良低下头来吻她:「一晚上了,你这张小嘴就没老实过,身体还受得住吗?」
她耳尖都红透了,就算嘴角抿出平淡的弧度,目光中的渴望和喜欢还是跑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根本藏不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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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摇摇头,软绵无力地叫着他的名字,「沈宗良,可以的......你可以......」
「不行,你现在晕头转向。」沈宗良还忌惮着她吃药的事情,「等醒了就不是这么想了。」
这样的情境下,她没力气和他争辩,脖子一歪,抱着他,泄得彻彻底底。
第81章 插pter 81
夜半时, 沈宗良披着衣服去关窗户,浓密的水汽从缝隙里扑来,沾湿了袖子。
他回过头, 问躺在床上的小姑娘:「真的不要回家?」
「我都跟妈妈说了是明天的航班了。下着雨呢,你现在要我起来,我会着凉的。」且惠翻过身,用被子盖住自己。
沈宗良无奈地笑了下,他留下床头那盏铜灯, 掀开被子躺进去,且惠很快就爬上来,手和脚把他压得动弹不得。
他把她的手拿起来看了看,「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且惠说:「做自己。我今晚就在你身上睡觉。」
沈宗良枕着头说:「装也不装一下了吗?」
「哼, 我从小到大也没有装过,打你第一天来华江,我就没有要装的意思。是你喜欢摆架子,叫我什么小钟主任, 老里老气的,真亏你叫出来了。」且惠至今说起来仍想吐舌头,一副要呕的样子。
他别过她一头长髮, 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你不知道吗?人年纪大了,这是避免不了的。」
且惠不懂:「避免不了什么?」
沈宗良在黑暗里闭上眼, 他轻声说:「猜疑,反覆掂量,不自信,感到力不从心。」
对他而言, 袒露自己的脆弱,一直都是比袒露自己的身体, 要更难的一件事。
但沈宗良现在有了更深的忌讳。经歷了这么些事,他很怕一两句话没说开,又要和小惠生出龃龉,她长大了一些,但阅歷还是不够,思想上难免有偏差。
因此,在他们成家、确定关系之前,沈宗良想,都不可以再出任何岔子了,他禁不起,也熬不住了。
且惠说:「哼,真不知道你在不自信什么?难道你叫我一句小惠,我还会不答应你?我只怕要抱住你不撒手呢。」
是哪个讲的,说钟且惠整天就是气他。
真是胡说,世上再也没有比她说话更好听的了。
沈宗良隔着真丝睡裙大力揉她,「我的心肝儿,我的心肝儿。」
他的手掌很大,干爽的,粗糙的触感令她起了反应。
「别呀。」且惠轻喘着推开,「你这样我又要出一身汗了。」
沈宗良抱着她平息了一会儿。
风雨声里,他又听见且惠问:「徐懋朝的葬礼你去了吗?」
他说:「没有。当时情况复杂,我和他爸爸公开闹了意见,已多有不和,不再方便过去了。」
那个时候,沈徐两家各自划了阵营,等于是站在了对立面,尽管沈宗良对徐懋朝的死,感到极为惋惜和同情,到底叫了他那么多年叔叔。
头七那晚,他让隋姨在巷口点了一整夜的灯,免得叫小男孩看不清回家的路。
「嗯。」且惠知道他肯定有他的考虑,「我那会儿在香港,每天都很担心你。」
沈宗良俯下身,蹭了蹭她的鼻尖:「是吗?怎么不见你给我打个电话?」
且惠说:「我哪里敢呀?走的时候把话说的那么死,早知道就不那么讲了。我还想......还想......」
他把她那点心思都抖了出来:「还想我能最好能因为讨厌,就从那一天开始把你忘了。早点结婚,过恩爱日子,是不是?」
她说:「嗯,我那么一点死脑筋,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沈宗良哭笑不得地说:「这位小姐,你单方面的高尚和自我感动,不会有任何的好处,正相反,这是最残忍的戕害。既害了你也害了我,让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胡闹,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我也是个凡人,不会立刻就掌握每件事的来龙去脉,明白吗?」
当时不明白的事,现在吃了一番苦头,全都了悟了。
且惠用下巴蹭他的胸口:「明白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沈宗良重新把她的手拿上来,「好了,抱着我,我拍你睡觉。」
「要拍满一百下哦。」且惠把她的头在他手臂上摆好,许愿说。
「好,就一百下。」
且惠打车到小区门口,推着行李箱刚走了两步,就碰到王秉文。他坐在花坛边,一棵粗壮的樟树底下,开口叫她:「且惠。」
她咦的一声,「王秉文,你怎么在这里?」
王秉文说:「董老师叫我来吃饭,她说你今天出差回来,烧了很多菜。」
且惠心里拧出一道结,她妈对这个学生,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嘴上说着谈不成就拉倒,还是一次次的叫过来见面。
她笑了笑,行李箱也往后退了退,不好让他帮忙。且惠说:「其实你不用理我妈妈。她请,你也不一定要来,可以说你有事情啊。」
「但是我想来。」王秉文已经不由分说的,大力拉过了她的箱子,「不是因为老师热情,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钟小姐的时间太难约了,我不知道排到了几号。」
且惠觉得他今天很怪。眼神怪,说话怪,脾气也怪起来。看他那个架势,仿佛不把行李箱脱手给他,他还要来抢。
他们一道进了电梯,她轻声说:「王秉文,你不用总是约我的,我跟你说过了,去看看别的女孩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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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文讥诮地笑:「别的女孩子未必有你这样的水准。」
「我有什么水准?」且惠莫名,对着他实话实说:「不过得到一张家长喜欢的全优成绩单,那有什么用?」
他说:「认识你之前,我date过二十来个女生,依我看,她们个个不如你。」
王秉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从来没出过什么错,在国外的关系断得干干净净,演开朗、扮纯情也得心应手。
大概是看见了沈宗良吧。
传言他饱览春色,在把玩女人这件事上没有人好比,只不过是他派头足、有威严,从未流出过一点风言风语。想想也知道,他家那么样鼎盛的权势,这算得了什么?
王秉文想,如果且惠是喜欢这种的,那么他也打万花丛中过来,怎么就不可以了?
但且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不晓得美国是什么风土人情,在伦敦,date一般不超过三次,要么沦为朋友,要么确定关系。这是最为微妙的一个阶段,你情我愿,暧昧上头,发生什么都不足称奇,牵手、拥抱甚至接吻或上床。
真看不出来王秉文还是个老手。因为从没想过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且惠对他的了解也很少。又一转念,搞科研、泡在实验室的男研究员都闷骚,这是国际共识。
刚进门,且惠就闻见厨房飘来的香气。
一个繫着围裙,六十上下的男人走出来,笑着说:「且惠出差回来了?坐一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哎,好。」且惠扶着玄关柜,礼貌地点了下头:「谢谢......葛伯伯。」
在妈妈家被招唿的感觉,蛮奇特的。
葛珲是董玉书的校友,在二附医院上班,自从董玉书摔伤手住院,两人取得了联繫后,这三两年间走动的很勤。
早在十五年前,葛主任就离了婚,太太带着儿子改嫁了洛杉矶的富商,已经拿了绿卡,和这边的亲戚都不来往了。他一个人过了很久,今年也快退休了。
他又去关照王秉文,「小王,茶都给你泡好了,坐吧。」
「谢谢,我正好渴了。」王秉文说。
趁着他们俩在说话,且惠进了厨房洗手,她说:「妈,怎么又把王秉文叫来了?不是说了......」
董玉书打断她说:「和你没关系,是我要请他吃饭的。上次人家出差回来,送了那么多燕窝山参,我总归要表示一下。」
「表示完这一次就算了,别再叫他了好不好?」且惠说到末尾加重了语气,快着急死了。
董玉书翻着锅里的菜,「我不叫他,你倒是......」
她还没说完,葛珲就进来了,笑眯眯地说:「娘俩儿聊得挺高兴的,这葱油鸡快烧好了吧?我来。」
且惠擦干净了手,问候说:「伯伯,今天医院不忙啊?」
葛珲换下了董玉书,他独居惯了的,铲子舞得十分流利:「周六呀,我今天不上班。现在老了,也不怎么上手术台了,平时带带学生,做点行政工作。」
她在一旁笑:「蛮好的,我还以为医院跟打仗一样,救死扶伤的,天天忙个不停呢。」
董玉书拱了女儿一下,「这里地方小,你去客厅里陪陪秉文。」
且惠小声说:「我看葛伯伯挺好,您就别抻着了。」
「我......」趁着妈妈的巴掌还没下来,且惠赶紧跑了。
吃完饭,且惠回了房间收拾东西,是董玉书送客人走的。
她陪着王秉文走了一段。
董玉书抱歉地说:「且惠刚回来,一大堆事情没做,不能下楼送你了。」
王秉文笑了下:「我不会怪她的,老师。您也不用替她解释,就算没事情,她也不怎么喜欢送我,她讨厌我。」
她赶紧说:「你千万别这么想。她就是这么个性格,和人熟悉起来比较慢,多接触就好了。你常和她聊聊天,她会喜欢你的。」
「您知道她现在的领导是谁吗?」王秉文突然看着她问,「我这么说吧,当年且惠读大学的时候,您晓不晓得,都是谁在照料她啊?」
温热的夏风天里,董玉书的脸色一下就冷了。
她面上僵了僵,「读大学的时候......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也许就是她那两个要好的朋友吧,他们一起长大的。」
王秉文说:「看来老师也不知道。我高中就去美国了,不在京里读书,不清楚这些。也是最近听别人说的。」
他昨晚回家以后,就找到一起读研的哥们儿问了问,对方也有一些家世,偶尔和那帮子弟能见上面。
据他说,钟且惠曾经很得沈先生的喜欢,在他身边住了两年。听听这个用词,多玄妙啊,住了两年。这么说,既不会得罪沈宗良,也交了他的差。
就是不晓得,在这两年当中,他是像个长辈一样关爱她,还是哄着她做点别的什么。
董玉书尴尬地笑了笑:「别人是乱说的,且惠很乖,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她的时间都用在功课上了。不过,刚才你说她的领导,是谁啊?」
「姓沈吧,京里来的,看着就文质彬彬,老有腔调的。」王秉文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口气,才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说:「论理,我爸爸和他同出一门,是他的师兄。我还得叫他叔叔呢。」
再迟钝的人,听到这个份上也猜到了。
沈宗良到了江城任职,且惠又和他搅到了一处,还被王秉文亲眼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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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的,董玉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急于安抚住她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她胡乱拢了下头髮,「秉文,你爸妈上次说要一起吃饭,我们约在外面好吗?」
王秉文点头:「可以。回头我把时间地址发给您。」
「好,好的。」董玉书看着他上了车,挥了挥手。
等他走了,董玉书两只拳头捏紧了,往斜后方仰起头。她家小囡真是嘴严啊,这么久了,她居然一点都不晓得。
第82章 插pter 82
这场绵延不尽的雨下到了七月开头。一连晴了几天后, 气温急剧升高,走在路上,扑面而来的热浪。
周五下午, 且惠午休起来,听着窗外乱耳的蝉声,泡了杯浓茶提神。
如今她也是胆子大了,敢喝这种严重干扰睡眠的东西,换了在过去, 困得要死,也坚决不肯碰茶叶的,否则到了晚上,又是熬鹰一样。要再有点心事, 那干脆起来通宵好了。
现在她动不动就睡着。
昨天晚上在益南路,吃完饭,话还没讲两句,沙发上躺了一会儿, 就歪着头眯过去了。还是沈宗良发觉怀里没了动静,他低头去看,小姑娘早枕着他的胸口睡到了十里开外, 怎么叫都叫不醒。
到了十点多,她才揉着眼睛说:「对不起, 我睡着了。」
沈宗良也陪着睡了一觉,他皱着眉头去拿车钥匙,「送你回家。」
且惠看他睡得正香又要去送她,也不落忍。
她说:「我自己可以回家的, 你快点去休息呀。」
沈宗良催她上车:「别说傻话了,大晚上的谁能放心?上来。」
她低着头坐上去, 心想,什么时候能不这么麻烦就好了。
到了七月,合规部大部分人都休完了年假,这是华江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
中午在食堂吃饭,王络珠还问且惠说:「主任,你怎么还不休年假啊?」
苗苗也说:「是啊,去年是出了事,你才休了一天就给叫回来了,后来也没补上。今年总要休息一下吧?」
且惠点头说:「休呀,我正要去交表给关主任。」
到下午,她列印出来,也在系统里提交了审批,拿到行政部。
关鹏说:「噢,你下周休了也好,下旬可能有一项收购,到时候又要加班。」
「是啊,就这么一点人权,还要争分夺秒的。」且惠说。
他龙飞凤舞地签了字,「你要休啊,就赶紧拿去给董事长签字,他下周不在,到时候都没人给你审,想休也休不了。」
且惠拿审批表挡了挡脸,「关主任,他下周要去出差吗?」
「一把手的事情,我上哪儿给你打听去?」关鹏也一脸的不知情。
她哦的一声,「那也没关系,中层的年假才要他批,我又不是。」
「你现在就是。」关鹏忽然板起脸来,教育她说:「还有,称唿起沈董来,他啊他的,一口一个他,就算是董事长年轻,也得注意点儿啊。这会儿人在楼上开会呢,自己拿过去吧。」
且惠当即敛了神色,可能她自己不觉得,别人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对劲的。是得小心点儿了,至少沈宗良在江城这一两年,保密工作要做好的。
她点头说:「我会很注意的,谢谢主任。」
「嗯,去吧。」关鹏指了下电脑说:「系统里我也点掉了。」
且惠从电梯里出来,这一层的走廊太静了,高跟鞋踩上去,咔哒地响。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会议室门口,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传出来,站在过道里,没敢进去。
这场总部召开的小会,会议室里只有沈宗良一个人,轮到江城分部发言了,他正就两个新签订的三方项目做介绍,声音清润。
天气闷热,沈宗良穿了一套标准的白衣黑裤,胸口别着徽章,衣摆整齐地束进了西裤腰里,大拇指和食指摁着文件的一角,一道浑然的温雅端方。
且惠站着听了好久,面上发着呆。
等到他发言结束,关了话筒,夹了支烟走出来,她都没察觉。
直到沈宗良夹烟的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怎么上来了?」
且惠这才回过神,晃了晃脖子,「哦,想找你签字。」
她想起关主任的嘱咐,又改了改:「不,是董事长。我找董事长签字。」
颠三倒四的,听得沈宗良挑了一下眉,他笑:「这是今天新发明的小脾气?」
「不是。在集团要注意的,乱叫成习惯了不好,会被别人发现。」且惠走了两步,站到他面前说。
沈宗良偏过头,拢起手点燃了这支烟,抽了一口。他眯起眼睛:「签什么字,拿来。」
且惠伸手扇了扇烟雾,呛声说:「一开会讲话就要抽菸,什么毛病。」
沈宗良看她那样子,可爱得令人发笑,偏越要故意要逗她:「得了,这是在集团。下班儿了我才归你管。」
「哼。」且惠退后了两步,「那你快点签字,签完了我走呀。」
沈宗良拿起来抖了下,「我不要看清楚的?万一是什么违反集团制度的东西,岂不是完蛋了。「
且惠气得要上去挠他,手都掐在一起了,踮起脚,还是不敢。
沈宗良居高临下的,意兴正浓的看着她:「哎,哪能?」
她一下就破了功,噗地笑了:「不许学我说话!」
她撒娇的功力一贯是深的,声音又清脆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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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的喉结滚了下,摸了摸身上,「笔呢?签字也不带笔。」
「我带了的。」且惠把手里的递过去,但沈董已经自说自话的,进了对面的接待室。
他背对着她,扬了扬手里的审批表:「到这儿来拿。」
明知道没有人,且惠还是左盼右盼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进去。
她刚碰到冰冷的把手,门就从里面开了,门后一双手将她揽到了怀里,然后嗒的一声,忽然下了锁。
且惠在他胸口挣扎,「你疯了呀,外面在开会,席董还要讲话呢,快点出去。」
「出不去了,谁让你这个时候上来的?」沈宗良一只手将她抱起来,压在了空无一物的茶桌上,「昨晚就那么睡到半夜,你现在好会冷落人了。」
且惠还没开口声辩,他的吻就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舌尖,落在她红透了的耳廓后面,落在她下巴优美的弧线上。她就像一个来不及撑伞的行人,这阵小雨打得她浑身湿淋淋的。
她在桌子上扭起来,小口小口地舔他刚剃过须的下巴,咬着那些新长出的小茬。沈宗良的鼻息滚烫地喷在她脸上,低低地嗯了一声后,拨开那层薄薄的阻碍,用力捣了进去。
这毕竟是在单位,且惠不敢放肆,呜咽着含住了他的手指,她尝到了一阵幽沉的菸草味,和闻起来的不太一样,但都一样令她着迷。
回到合规部的时候,且惠在盥洗室里磨蹭了二十分钟,纸巾抽了一张又一张。她的丝袜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脱下来时,手指上沾到了一层淡薄的腥气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沈宗良的。
她进华江这么久了,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董事长接待室里,舒fu得直蹬腿,难耐地、细微地哭出声来,把一张结实的茶桌弄出吱呀的响动,看着一脸清正的沈宗良为她皱眉,微微张开嘴闷哼。
且惠收拾好了出来,脸颊上仍挂着异样的潮红,令她不敢抬头和人照面。
她小跑着回了办公室,气还没有喘匀,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且惠短促地餵了声,像怕被谁听见一样。
沈宗良用肩膀夹了手机在耳边,手上封着一个档案袋。
他笑了下:「正常工作时间,不用紧张成这样。」
领头作乱的人,原来也知道这是工作时间。
且惠换了只手接,「你还要干什么呀?」
「你的年假表还在我这里。」沈宗良吐了口烟,夹着烟身拿远了一点,端着那份材料说:「还有一份资料,你带回家给你妈妈,她一定想看。」
「什么资料啊?」且惠的双腿还发着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妈妈要你找的吗?你见过她了?」
沈宗良抬了抬唇角,笃定地笑了:「她很快会来见我的。」
下班前,且惠把这周处理掉的事项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无遗漏。另外,召集部门里的同事开了个短会。
她下周要休年假了,该交代的工作需要提前安排好。但到末尾,且惠还是说:「虽然说现在不忙,但如果碰到解决不了的,你们就给我打电话。好了,散会。」
下班后,且惠也没急着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把已经失效的放进碎纸机。
快六点半时,有人敲了敲她开着的门。
且惠手上还在贴着标籤,轻轻说了一声:「进来。」
但一抬头,看见来人是沈宗良时,她忙不迭站起来,「董事长。」
「嗯。」他把两样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小钟,你的表签好字了。」
且惠担心外面还有人,谦恭地道了句:「您还亲自帮忙送来,谢谢董事长。」
他笑了下,脸上的冷硬被温柔取代,「好了,人都走光了,不用演。」
听见这么说,且惠才撅着嘴坐下了,仍旧忙她的事。
她瞄了一眼那份档案,「这都是什么呀?我能看吗?」
沈宗良说:「我不建议你看,太脏了。」
脏到他都有些后怕,要是且惠真的看上王秉文,和他结了婚,会坠入怎样一个地狱里。
且惠一向听话,对他的喜欢几乎是到了迷信的地步。沈宗良说不建议看,她就懒得拆开了。她说:「你下周去哪儿?」
沈宗良说:「我带范志宇他们几个去北昆考察工业园区,你好好休息。」
她点头,很快又仰起脸问:「那你晚上会回来吗?总不在那里住吧。」
他站在门口,挺拔而俊朗,一只手抄在西装口袋里,「怎么了?」
且惠的依赖直白地表露出来:「没什么,我怕我好想你。」
还未天黑,办公室里没来得及开灯,光影昏茫里,沈宗良听见她柔婉而娇媚的声音,后背的线条倏地绷紧了,心口像被谁揉了一下,又酸又麻,差点站不住。
再出声时,他的嗓音又哑又醇:「会回来,等我的电话。」
且惠这才高兴起来,声音都轻快了:「嗯,我知道。」
沈宗良看关鹏过来了,轻咳了声。
关鹏看了看里面,且惠已经恭敬地站起来了,他没察觉有异样。他小声说:「董事长,领导们已经到了,我们过去吧?」
沈宗良清淡地嗯了声,「走吧。」
且惠晚上也没回家,董玉书发了个地址给她,让她去吃饭,说葛伯伯也在。她以为是要见见那边的亲戚朋友,也没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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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进了包间才知道,坐主位的是王秉文的父母,她想走,可董玉书已经拖住了她说:「就是吃个饭,他父母很喜欢你的。」
且惠勉强笑着打过招唿,坐下时才说:「姆妈呀,你怎么这个样子?说了一百遍了,我不喜欢他,你还要搞这些名堂。」
董玉书给她倒了杯茶,「有什么话,都给我吃完了饭再说,你连这点礼貌也不懂?」
她端过来喝了一口,为了不叫妈妈难堪,强忍着在装样子。
好在王秉文的父母也是聪明人,看出来女孩子有些腼腆害羞,只是闲话家常了两句。
王妈妈瞧她脸色苍白,于是问:「且惠,你是不是太累了,工作很忙吗?」
她笑笑:「最近算不忙的了。忙起来,就没时间坐在这里吃饭了。」
王爸爸紧跟着说了句:「实在太累了可以辞职嘛,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你们两个,小姑娘要那么拼做什么?」
且惠涵养功夫好,只当自己半边耳朵聋了,没听见。
还是葛珲说:「您这个话我不大认同,小姑娘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时代毕竟不同了嘛。」
他说完,且惠感激地看了眼葛伯伯。
中途,董玉书出去了一趟,她也跟着起了身。
她们站在褶皱相迭的太湖石背后说话。
且惠指了下包间里,「听见了吗?还没嫁到他们家呢,先干涉起我的工作来了,您还觉得他好吗?」
董玉书说:「我也没见过他爸爸,这不就是正在了解吗?」
「我觉得可以不用了解了。」且惠手上拿了自己的手机,打算直接走人,「以后这种事,你也不要再叫我了,我不会来的。」
董玉书自怜自哀地说:「不得了,好硬气啊你现在,就这么跟妈妈说话。姓沈的来了,你就变了个样子了。」
且惠听她这么说,她停下步子,「您从来不关心我单位的事,谁告诉你的?也是王秉文吗?」
「这么大的事你都要瞒着我,你还有理了!」董玉书忍了这么久的怒气终于发泄出来,声音有点颤,「沈宗良比你大十岁,家世,人生经歷和认知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奇怪,你也不是结贵攀高的性子,怎么就这么喜欢他!」
结贵攀高。
这种话从自己妈妈嘴里说出来,不一样的讽刺。
听起来,爱慕沈宗良这件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场目的明确的接近和勾引。
气得手都抖了,且惠反而笑了起来,「是啊,我就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都喜欢好多年了。妈妈觉得我是什么都好,但别再给我介绍别人了,我一个都不答应。」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董玉书刚要叫她,远远看见几道谈话的人影,落在楼上的窗户边。
王秉文说因为今天沈宗良在这里见客,整个二楼都上不去。
但且惠先离开了,没能叫这一位看见他们两家人在吃饭。
她飞快地回身,去包间里拿了东西,和王家人说了声抱歉,换了个地方等他。
沈宗良是席间出来的,酱香型的白酒他喝不惯,一喝就头昏。但没办法,叔叔伯伯们就好这一口,酒也是按他们的喜好买的。
身份再高,名头讲出来再吓人,也须入乡随俗。他想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做出成绩来,难免要讨这几位的好。
在酒桌上,他还能强打起精神说笑,一出来,就扶住了手边的栏杆,险些摔着。
关鹏知道他喝多了,要来搀着他,被沈宗良挡下了,「照应好这边,我很快就回来。」
沈宗良刚绕过段棱石路,一睁眼,看见个举止得宜的妇人,五十左右,脑后盘着浑圆的髮髻,戴一对翡翠耳环。
看得出她精心打扮过,又在这里出现,想是要见人。
董玉书叫了句他,上来就自我介绍说:「沈董事长,你好。我是钟且惠的妈妈。」
沈宗良的神志回来了一点,「您好,阿姨。」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
何况母女俩还有几分相像。
从小惠的脸上,也依稀能窥见几分她妈妈年轻时的风采。难怪当年钟清源不顾家里反对,也要娶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以至于到后来,钟老爷子一病倒,连个能够伸以援手的岳家都没有。
这桩婚事,当年曾是京里的一桩佳话,后来变成一个俗气的笑话。
第83章 插pter 83
庭院里只有一点光亮, 沈宗良又喝了不少酒,实在是不能久站。
他找了个石椅坐下,致歉说:「当晚辈的失礼, 先坐下了。」
说实话,今晚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
但是董玉书既然在这里等他,又是关系他的小惠,沈宗良再不舒服,也还是维持着礼仪和风度。
董玉书笑:「你要坐, 我们这种人哪里敢拦?不用说这些了。我这里有一份请柬,沈董事长曾经帮助过我女儿,现在又是她的领导,她结婚, 理应请你的。」
「结婚?」沈宗良疑心自己听错了,面上一怔,「小惠要和谁结婚?」
董玉书扶着桌子坐下,「是和我的学生, 他们样样都般配的。」
沈宗良把那张大红帖子接过来,钟且惠和王秉文两个名字写在一起,看得他眼睛痛。哪怕怀疑整件事的真实性, 这种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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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页
他扔在了一边, 口气却仍是平缓匀称的,「您确定,小惠会愿意结这个婚?这不是在过去了,什么事都得听从父母。」
她句句阴阳怪气:「我女儿本来是很听话的, 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教唆,对我一百个不满意, 但当妈的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为她想。」
闻言,沈宗良只是笑了笑,丝毫不同她计较。
他说:「阿姨,关于王秉文这个人,您最好打听清楚一点。另外,小惠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她受过高等教育,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能分辨得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小惠在我身边,她吃过穿过用过也见过,眼界早就不一般了。」
董玉书听出他的敲打,心里一惊。
不怪女儿迷恋他到那个地步。
的确,这个沈宗良表现出的谈吐、风度和仪态,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哪怕这时候已经不清醒了,但簪缨世族那份经年的教养,还是缓缓地从他身上流出来,连语速都是不紧不慢的,像四月里的微风,听着很舒服。
她自嘲地说:「那按你说的,是我这点市井目光比不上我女儿,你就是好的,王秉文就是不入流的,是吗?」
沈宗良没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
时间太紧,他只拣要紧的说:「您为她着想,这一点我理解,也感同身受,我将来得了宝贝女儿,也会事事顾虑的。我知道,您在钟家受了很多委屈,就想在女儿身上修正自己的人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塑造她,但恕我直言,这种做法未免偏激,思想上也矫枉过正了。结果只能是小惠不买帐,您也不高兴。」
董玉书讶异于他这样的一针见血。
但想了想,他能在那样的乱局里屹立不倒,见识和手腕一定都是最顶级的。
只是分析这点家庭矛盾而已,他当然能一眼看穿。
她承认:「是,我在钟家看尽了白眼,当然不希望我的女儿也过那样的日子。不是嫁给了她爸爸,不是她爸爸懦弱又无能,我怎么会到这个田地?从来我和他妈妈有不和,他都是不敢作声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忍下来!」
沈宗良一只手搭在膝上,笑了下:「可我只看到,你的丈夫虽然软弱,为人也不具才干,但他却为了能娶你,生平第一次忤逆父母,甚至后来病逝,也一直都是呵护你的。我说的对吗?」
董玉书不再说话了。
她抬头,嘴角向下耷着,望了望天边那轮月亮,回忆起新婚燕尔时的甜蜜,也终于有了两分笑容,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但好像又很多余。
沈宗良说累了,他拿起那份请柬,讥讽地笑了:「我让小惠给您带了份资料,挑女婿还是要擦亮眼睛的,託付错了就不好了。」
董玉书有几分明白,「你的意思,是王秉文他......」
眼看时间差不多,不能再叫叔伯们等他。
沈宗良站起来,「当然,有我在,小惠这辈子都会安然无恙,您不用担心。我还有几个客人要陪,先走了。」
他脚步虚浮的上了二楼,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头比去时更疼了。
回了酒桌,李叔叔笑骂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倒在地上了,正准备去找你。」
沈宗良端起他面前的云吞杯,又是一口干掉。
他亮了杯底给李叔叔看,「实在不好意思,和人说了两句话。」
这顿饭吃到这会儿,一众人都有了倦意,喝完杯中酒就散了。
沈宗良一一送他们上车,「今天招待不周,叔叔们别见怪。」
「好了,这还不周啊。」李叔叔笑说:「宗良啊,你比你大哥够意思多了,他是个三杯就倒的。」
沈宗良醉醺醺的,扶着车门站了,「岁数在那儿了,他身体也不大好,慢走啊。」
「好好好,你留步,留步。」李叔叔招着手上了车。
等他们都走了,关鹏立马上来扶他,「董事长,不要紧吧?」
沈宗良晃了两下头,清醒了一点,才来吩咐他:「交代范志宇,最近盯紧了这个拆迁项目的进展,很快就能立项了。搞砸了让他立刻滚蛋。」
关鹏吓了一跳,沈董说话一向是儒雅的,怎么今天冲起来了?这是喝了两杯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连连道好:「我知道了,肯定不会误事,我送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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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负气出来以后,也不想回家,开着车在路上乱逛一气,找了个店停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
吃完她又开到了益南路,想看看沈宗良回来没有。
这么停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就看见集团的车子过来,她吓得赶紧开走了。
等她再回去时,关鹏已经不在了,两层楼都亮着几盏灯,照出细风斜柳。
且惠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开了他的门,但一楼没有人。
她又上了二楼卧室。
关鹏做事认真,把沈董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甚至在床头放了一杯水。
沈宗良规矩地躺在床上,面容沉倦,像是喝了很多酒,醉得不轻的样子。她去浴室里绞了一把毛巾,细緻地给他擦着脸和手。
擦完,且惠又去煮了一碗醒酒汤,小心端到楼上。
她放到床头,立马把手拿到嘴边吹了吹,「好烫好烫。」
落地灯光线很柔,睡熟了的人嗤了一声,「你就不会拿个托盘端着?」
且惠看过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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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页
她把他扶起来,「正好你醒了,把这个喝掉去。否则明天要头疼的。」
沈宗良淡淡看了一眼,「不急,这么烫就先放着吧。」
且惠哦了一下。
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觉得他语气不对头,眼神也来者不善的样子。
她警觉地问:「项目没谈下来吗?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沈宗良指了下沙发上的公文包。
他说:「你去,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且惠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照做。
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端到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请柬,还懵懂地问:「谁的呀?」
沈宗良淡漠而寂寥地笑了下,「你的。」
「我的?」且惠指了下自己,张圆了嘴。
「来,告诉我。」沈宗良阴沉着面孔,用指尖碾碎请帖上沾着的金粉,语调冰凉:「你是不是一定要结这个婚?」
他在说什么醉话啊!
且惠不敢相信地扯过来看,但......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一看就知道这是她妈妈的笔迹,抵赖都抵不了的。
那一刻,蝉虫的聒噪,夜风吹过树梢的轻微动静,以及室内加湿器运作的声音,在她脑中交织出一片茫然的空白。
且惠气得打颤,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我妈真是疯掉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宗良掀开毯子起身,「算是病急乱投医吧,为了阻止你嫁给我。」
且惠把那张请柬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浴室。
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可能一边要结婚,一边还和你.......」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刚刚是和你玩儿的。」沈宗良抽出牙刷,对着镜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洗漱。
她委屈地撅着唇,低下头,「对不起,我替我妈妈和你道歉,她这个人有点偏执的。」
等到刷完牙,沈宗良才说:「你做错什么了?你妈妈倒是有一点错,她太轻信她的学生,对沈家的认识又太浅。」
且惠嘆气:「她觉得自己吃过苦,不想再叫我吃苦了。」
「没事。」沈宗良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我会让她明白的,你不要急。」
她都快急死了,又不知道妈妈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还要闹更大的笑话。
且惠跺了一下脚,「我怎么能不急啊?她总是这样哪行?」
说完,她就提着包急匆匆下了楼,一路风驰电掣的,就等着回到家和妈妈对质。
沈宗良叫都叫不住,偏偏他又喝了酒,开不了车。他只能掐着时间给她打电话,问她到家没有。
且惠刚进电梯,「到了,你快点休息去呀,别太累了。」
「到家就好,不要和你妈妈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
「知道了。」
但这一次,且惠并没有听沈宗良的。
甚至在上楼前,坐在车里把王秉文的资料看完了,看得满脸震惊。
她真的太生气了,不单是为妈妈这么久以来的自作主张。
所以一进门,她就把请柬扔到了董玉书面前,「这是你写的吗?」
董玉书说:「是啊。我练练笔的,拿给你的领导参详,不可以吗?」
且惠深吸了两口气,「妈。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您先读完再说话好伐?」
「拿来。」
趁着董玉书在看她学生那份堪称精彩的履歷,且惠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路赶过来,她早渴了,再想到接下来,应该会说很多话,也许还伴随着勃然大怒,她很需要这杯水。
不一会儿,董玉书已经尖起嗓子在叫她:「小囡,这都是真的?这都是真的?」
且惠脸上满是看不起,「你当他是什么干净人吗?那么早就去了美国,谈过数不清的女朋友,不少人甚至为他打过胎,现在更结棍了,还有学妹给他生了个孩子,他们家不敢认,先放在亲戚家养着。他为什么急着结婚啊?不就是结了婚好把孩子接过来,名正言顺养在身边吗!」
说到这里,她在董玉书瞪大的眼睛里停了停,「你也不想想,他那么好的条件,什么人不能找啊!偏偏要赖着我?不就是看我好说话,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家里也没人撑腰,你又是个随他拨弄的。真如您的愿嫁过去了,我现在的日子才好过呢!」
好一会儿了,董玉书才灰心地丢下这些东西。
她指着女儿说:「你不用说这些话来笑我,就算他不好,沈家难道就好了?」
且惠重重地撂下杯子:「沈家怎么了?你去过还是什么人去过?你怎么知道就不好了?我知道,当年他妈妈给了您好大一通没脸,您气性再长,记恨到如今也够了吧?犯得着把火都撒到沈宗良身上吗?他有什么错!」
董玉书张了张嘴,「你......」
「你平时欺负我就算了,现在还弄出这么张东西,拿到他面前去欺负他!」且惠越说越气,把那张莫须有的请帖拿起来,奋力撕成了好几半,一股脑儿全扔在了茶几上。
董玉书从没看过她这副娇蛮样子。
仿佛给沈宗良气受,是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情,是犯了她的大忌,她宁可丢掉温柔秉性不要,也得维护他。
她连哈了好几句,「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千辛万苦养你这么大,为了一个男人......」
这种话且惠听得太多,以往她都顾念妈妈的可怜和辛苦,在充满牺牲和付出的悲情叙述里,次次咽了下来。甚至去牛津那件事,再难过再煎熬,她也顺了妈妈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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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忍,也实在忍不下去了。
且惠打断她说:「生我养我,是你和爸爸共同的选择,我并没有一点参与权,这不是我的决定。好了,他中途撂了挑子,您恨他,恨这个父权社会对你的剥削。但他已经死了,可我还没有,你就把这辈子的积怨都加在我身上,非要我按照你的意志去生活,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一些补偿了。但我又亏欠了你什么呢?要还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把命还给你才行?」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很平静,心里萧条得像隆冬的雪地,光秃秃的。
如果董玉书说是,且惠真的会当着她的面割腕。
她忽然明白,她与妈妈面对的,是一衣带水的绝望,她们永远无法割席,谁都拿谁没辙。
且惠说:「从小到大,你都要我争优秀,要比庄新华他们那些男孩子更厉害,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不按女性规范来培养我。到了今天,居然又要把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套在我身上,逼着我嫁给你中意的人,走向所谓的归宿了?你真的很可笑,妈妈。」
董玉书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只是觉得,她女儿说的这些话很站得住脚,但以她这点水平绝对说不出来。这才明白沈宗良说的对,且惠受过的教育,薰陶出的才识都远高于她,根本不必她来操心。
她抬眼看着且惠,已经褪去青涩稚嫩,成了个沉静温婉的姑娘。董玉书说:「讲吧,都讲出来,讲你有多讨厌我。」
且惠冷笑了声,「这么多年,从念书到工作,您日日夜夜地看着我忙碌,有说过哪怕是一句,不用这么辛苦,休息一下这种话吗?有吗!?」
董玉书哑然。她其实想说的,但长期以来的不断施压,已经让她忘了怎么当一个慈母。
且惠也累了,眼睛看不清墙上是几点钟,她说:「葛伯伯人很好,您放心大胆和他结婚,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知道您是怕我不同意,才一直拖着,他都向您求婚了不是吗?我是绝对不会像您干涉我一样,去阻止您幸福的。这个家我以后会尽量少回,我们也不适合待在一起。」
董玉书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地落在窗外:「你走吧,你在香港的时候,我一个人还好过,一回来就鸡飞狗跳。」
到最后,且惠也不再说了,她已经开始头晕心慌,手腕抖得很厉害,胃部不适,这些症状都在提醒她,该吃抗抑郁的药了。
她转身回了房间,锁上门,从抽屉里拿出几瓶药。吃了两年,且惠对片数早已瞭然于心,她倒在手心里,仰头吞了下去。
夜晚是阴沉的、冰冷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画面也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眼前的一切都白茫茫地笼罩在雾里。
且惠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睡意。反而被胃酸刺激得吐了两回,去拧水龙头时,指尖微微颤抖,身体还热着,手脚却是冰凉的。
她索性不再睡了,打开柜门收拾好东西。
第二天一早,且惠推着行李箱出了门,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第84章 插pter 84
头一个发现且惠不见的人, 是董玉书。
她晨练回来,买了早餐放在桌上,又去菜场买菜, 走时摆好的豆浆小笼,一上午原封不动。起先,她以为女儿是在睡觉,可走到卧室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 枕头床单齐齐整整,根本无人躺在上面。
董玉书再一翻柜子,她带走了大部分换洗的衣服,还有出差用的旅行包。给且惠打电话, 始终都是关机状态。
再一联想到且惠昨天的话,和她脸上痛苦疲惫的神情,董玉书的预感非常不好。她攥着手机,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 也不知道大周末的,能够联繫谁。
董玉书坐在沙发上,徒劳地摁着号码, 不晓得要拨到哪儿去,她只是想做点什么, 脑子里反覆响起一道声音——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她焦灼地抓了两把头髮,用力到头皮隐隐地发痛。后来葛珲来找她,只是问了一句:「会不会和小王一道出门了?」
董玉书就跟触发了狂躁机制一样。她大喊了一声:「不要提那个王秉文了!且惠才不会和他一起出去。」
葛珲给她顺了顺气, 「你不要激动,老年人血压容易高。王秉文又是怎么不好了?」
「这个该死的东西, 想骗的我女儿去给他孩子当后母,这么缺德的主意,真亏他们家想出来了!以后我都不想听见这个名字。」董玉书神态悽厉地说完,又捂着脸喃喃哭起来,「我对不起小囡,她那么乖巧懂事,十岁以后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但我从来没听过她抱怨一句,从来没有,总是说妈妈可怜,妈妈太累了。」
董玉书心酸地抹了一把泪:「其实最可怜的人是她。她在我身边,要小心看我的脸色,要顾忌我的情绪,又要卖力地读书。你不知道,她小时候也是很活泼的,后来才渐渐地不爱说话了,这一切都怪我,这都是怪我。」
葛珲嘆了声气:「看得出来,且惠是个好孩子。每次来我们医院,她都要来看看我,给我带水果点心,说你脾气不好,让我多担待。」
董玉书哭得更厉害了,一直点头:「她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为了照顾我,香港的工作也辞掉,合伙人都不要当了,可我是怎么对她的?她已经给我长了脸还不算,还要她结婚也听我的安排。就为让别人羡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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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她的麻烦,因为沈宗良那个妈看不起我,我也不想让她的儿子好过,就坚决地不许他们在一起。老葛,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她说着,又勐地抓住葛珲的衣领,「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她昨天说要把命还给我,我要她的命干什么!她要没命了我也不活了。」
葛珲看她哭哭啼啼也难过。他说:「且惠是个聪明孩子,她不会这么傻的,你别自己吓自己。我们想想办法,我有个老同学,她弟弟在华江很多年了,我先问问她好吧?」
她不停地点头:「好好好,你快点问。」
葛珲找的门路是关鹏。
当时他手里拿着毛巾和水,站在公园的过道旁,等着沈宗良和其他人散完步。今天安排了要去华江重工的车间检查。
昨天董事长醉成那样,关鹏暗自揣度着,周六上午的行程该取消了吧?没想到一早上,还是接到沈宗良的电话,说准时来接他。
沈宗良从他手里取过毛巾,擦了擦汗。关鹏把水递过去时,手机响了,他指了下屏幕说:「董事长,我接个电话。」
「去吧。」沈宗良扬了扬下巴,拧开水,仰头喝了一口。
他站在不远处,听见关鹏纳闷地说:「你说钟且惠?集团没有派她出差啊,不过批了她的年假,应该出去旅行了吧。你让她妈妈别担心,她这么大人了,还能走丢不成?真是,我这里还有事呢,不说了。」
沈宗良听见走丢两个字,眉头登时拧在了一起,大颗的汗珠从额间滴落,在干涸的地面晕开一片水花,像此刻他心里涌起的不安。
是不是昨晚她和她妈妈大吵一架,吵得不可收拾,小姑娘离家出走了?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直接来他这里?
等关鹏再踱到他身边,笑着说抱歉:「好了,董事长,我们现在出发吗?」
沈宗良知道此刻自己眼神很乱,一定很像风暴里打转的船只,在黑夜里找不到方向。所以他没有去看关鹏,免得露了马脚。
他闭上眼,又喝了一口水,平静地说:「关主任,我临时要去机场接一位伯父,原定的检查推后吧。」
「好的,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关鹏擅自关心起他来,「您昨天喝了不老少,今天又陪客,千万注意身体啊。」
沈宗良从容地笑了下:「好,辛苦你了,回去吧。」
眼看着关鹏上了车,沈宗良才拿起手机,明知道可能是徒劳的,他还是先打了且惠的电话,不出意料的,关机了。
他镇静下来,翻了一会儿通讯录,拨出一个号码。
接通后,沈宗良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吩咐说:「帮我查一个人,看她今天有没有订机票或者高铁票,去了哪里。」
等待回音的过程,仿佛在火上熬油一般,每一秒钟都极其漫长。
他的思绪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小惠不是胡来的人,如果不是全然地伤了心,不会这么冲动的。也是他不好,昨晚不该让她那么走掉,无论如何也要拦住才对。
天上渐渐堆起了乌云,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
沈宗良知道他应该先回去,但脚步就是挪不动,沉重地像被锁链栓住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花坛边,手里握牢了手机,垂着头,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没多久,那边回了电话过来,「沈董,钟且惠买了飞西藏的航班,半小时前登了机,将在三个半小时后抵达拉萨。」
沈宗良说:「多谢,今天可能还要辛苦你,随时帮我关注她。」
「没问题。」那边很是恭谨客气地说:「有新情况我随时联繫您。」
小惠去拉萨干什么?
之前她也没说过有出远门的计划。反而是她自己讲,休年假也不敢乱走动,要是像去年一样被叫回来,简直浪费钞票。
他这才起身,细细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茫无头绪。
不管她去做什么,小惠这么低落的心情,他总归要去看着一点。
沈宗良到了家,翻出钱包和证件带上,随便收了两件衣服。他把一个编织旅行袋扔上车,刚坐上去,庄新华的电话就进来了。
他的口气也轻松不到哪儿去,「小叔叔,且惠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人不见了,是在你那里吗?」
「没有。她去西藏了,我现在正要去找她。」沈宗良趁这个空档,点燃了一支烟,手架在车窗上,抽得缓慢而沉实,像他失常的心跳。
但电话另一头,有人比他的反应还激烈。
冯幼圆的嗓子像塞进了五只尖叫鸡。她大喊着说:「什么!你说什么!且惠去哪儿了!」
庄新华吓得手机都拿不稳,「怎么了!我魂会被你吓断掉。」
「先别他妈废话!你告诉我,且惠去哪儿了?」幼圆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沈宗良极力压下胸口的烦躁。
可心底的恐慌是按不住的,它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圆球,越是竭力把它往下摁,它越以百倍的力道浮上来。
他手里的烟越抽越急,飘出的烟一阵浓似一阵。
没多久,幼圆就抢过电话来说:「小叔叔,如果是去了藏区那边的话,你要快点去找她。」
沈宗良紧张地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他说:「怎么说,你讲清楚一点。」
另一头,幼圆尽量说得清楚,「我长话短说,且惠在牛津那两年......过得很不好,总之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被诊断出抑郁症。我要带她看医生,她却总说自己没病,药也不肯吃。有一天,她在露台上站了很久,如果不是我回去的早,可能已经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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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沈宗良夹在颤抖的指缝里,里侧被烫出半副月牙的形状,最后颓然的,连同火星一起,从他的手里坠下去。
但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心都痛得木了。
冯幼圆说的人是小惠吗?她是不是没搞清楚对象。
到底是哪里疏漏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意外?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小惠身上?
沈宗良紧皱着眉,一阵清晰锐利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掉的弦,「后来呢?」
幼圆说:「后来她笑着跟我讲,今天先不死好了,等我有胆量去到那曲再说,你快点去,快点去把她找回来!」
沈宗良扔下手机,忽然重重一掌打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一圈猩红早已染上他的眼眶。
老天保佑。
万幸小惠没出什么事。
万幸他还有机会听她说话,看她笑,看她哭。
否则,就不必说保全沈家,在动盪的时局里机关算尽,他有没有心力活着都不好说。
起了一阵凉风,穿过长长的梧桐小道拂来,吹在沈宗良脸上,温温热热的疼。
他缓缓睁眼,又重新拿起手机,听着自己一下沉重过一下的唿吸,打了个电话。
接通时,沈宗良压低了声音说:「马叔叔,我是宗良。实在不好意思,大周末的还打搅您。」
马瑞华正在开会,这通电话是出来接的。
他说:「咱们叔侄就别说这个了,什么事?」
沈宗良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他恳请道:「最好是机场和湖边都派几个人盯着,这样我好放心。但也不要让你们的人吓到她,好吧?」
马瑞华点头:「可以,按你说的办。」
「添麻烦了。」沈宗良勉强松了一口气,「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马瑞华挥了下手,笑说:「一桩小事。你啊,在江城收拾那一摊子也不容易。不过老二,这女孩儿是你什么人?」
沈宗良哎了声,「还没过门的小姑娘,正闹脾气。」
「噢,你也肯结婚了,好事情啊。将来我有杯喜酒喝吧?」马瑞华玩笑说。
沈宗良实在没这个心情,嘴上还是敷衍着:「那当然,老爷子不在了,您是要坐主桌的人。」
「好好好,那就这样。」马瑞华匆匆和他道别,「你要是也来了的话,有空到家里坐坐。」
沈宗良说:「一定,一定。」
去机场的路上,沈宗良收到庄新华发来的图片,是且惠写给她的心理医师的信。想必是冯幼圆保存下来的。
他开着车没时间看,潦草间胡乱瞥了几眼,字字带血的模样。
等到登上舷梯,沈宗良摘下眼镜,疲倦地陷在这架私人飞机的真皮沙发里,揉了揉眉骨,对侍立在他身旁的机组人员说:「麻烦帮我倒杯酒来。」
这一个上午,他打了太多个电话,说了太多句麻烦,辛苦,把手边八百年不用的资源都调度了个遍。可即便坐上了飞机,沈宗良的心头还是突突直跳。
没见到她平安,他怎么静得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能乱,水没多大作用,适当的酒精可以。
他闭起眼睛,在单人沙发上靠了一会儿。
直到一声清脆的碰撞传来。去而復返的空姐说:「姚先生,给您倒了白兰地。这趟飞行时间很长,午餐您要吃点什么?」
姚先生。新换的乘务人员错把他当成舅舅的儿子了。
也只有姚天麟,会拉着一帮漂亮姑娘,坐着他老子的湾流乱逛,满世界寻欢作乐。
沈宗良也懒得解释,端起来喝了一口,「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他点开手机,那张加载好的图片一下子跳到面前。
只是看了一两句,沈宗良夹了烟的手就抖动两下,逼着自己读下去。
「dear daisy:
见信舒颜。
在生日前收到你的邮件,我很高兴,劳你记挂。
刚过去的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内地参与一个併购项目,近来状态欠佳,睡觉还是一样不安稳,反覆醒来,不停做梦,推开窗看见深夜的海,仍然会有冲动,想要走到漆黑的浪涌里去。
大概想念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它的气味,就是无法脱困的。我跑得再快,把它远远甩在身后了,只要停一停,它就会立刻追赶上来。
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躲起来,更不必抹杀、否定、剿灭它。于是我顺应着它,毫不意外地梦见了我的爱人。
他在岁月里巍然长青。
梦里的风很大,把他窗边的遮阳帘高高地吹起来,我站在铁锈色的日影里,遮遮掩掩地看他。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人生长短未知,如果过不去,也请你一定不要感到遗憾。来年得空,你来看我时,请为我带一捧新开的茉莉,也把这句话告诉冯小姐。
其余不用多说,诸般事宜,我已反覆叮嘱过她多遍,她会记得。
另外,如果你能在香港见到他,请告诉他,我已经忘了他,临去前不再记得他,走时内心平静,一点儿也不恨这个世界。也请他忘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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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daisy小姐很高兴,没能治好我也不是你的错,非你医术不精,无需自责。是我自己不肯醒来。
愿你身体康健,推窗自有清风拂面,寿长少忧。
且惠
初夏留言」
看邮件的中途,沈宗良几次停下来,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读不下去。
机舱内的冷气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冷得他心脏一阵接一阵地发紧,体内没有一处的骨头不在密密麻麻抖着,连玻璃杯都已经端不住,沈宗良眼看着它从手上砸到桌面,又滚落到地上。
那阵子她真的活不下去了,丁点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才会在自己的生日的前夕,发出这么一封邮件。
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的?
她走时那么冷静,和他说话、祝福他的时候滴水不漏,他递过去的台阶一个也不要,但不过才一个转身,就脆弱成了这副模样?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却在最心爱的人身上失了算。
知道小惠心思细腻,人又敏感,还长年累月地把她丢在英国,以为有人照顾她的生活就够了,以为就这就叫对她好了。但牛津的夜晚那么长,又那么黑,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她年纪还小,再富丽堂皇的房子,住久了也会出问题。
沈宗良眼中布满惊惧,连点菸的手势都胆战心惊,抖得厉害,火拢起来了也点不着。
他有什么用?他什么用也没有,只会计较功名利禄。
连给她打一个电话的胆子都没有,像是生怕听见她的声音,自己一贯的理智冷静就稳不住了。
可是他不明白,这世上的事,不单是活一个理字的,还要讲情。
有太多徘徊不去的情绪,比如怅惘、失落和低迷,它们同时在身上作用起来,要比理性可怕得多,要逼得人发疯。
好不容易点上了烟,沈宗良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半天才续上了一口气。
沈宗良反覆看着那两行字: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细瘦的白烟淡淡地缭绕在沈宗良的指间。
他的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已经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只剩痛苦与麻木。
他不停地问自己:你听见了没有?沈宗良,她说她冷,每天都很冷。
可她那样冷,那样难过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他闭了闭眼,两行热泪重重地滚落下来。
第85章 插pter 85
拉萨的天空有一种广袤的深蓝和澄净。
一落地, 且惠脑子里就自动蹦出这句话,在平原地区活了二十六年,她从未觉得太阳作为一个发光体, 是如此生动明亮。
但毒也是真的毒。
且惠像喜龙的叶公,从临时拼凑的应急包里,拿出宽檐帽来戴上。她真怕自己在这里被晒伤。
包里边的东西很多,一整盒的电解质葡萄糖,预防流鼻血的红霉素软膏, 还有晚上治头疼的布洛芬,攻略上说,高反大多数时候不在刚涉足的时候发生,大部分在半夜, 头痛到睡不着。
昨晚忘记给手机充电,在飞机上就已经撑不住,她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早已经关机了。
从机场出来, 她戴着墨镜帽子,看什么都新鲜,还好钱包里准备了足够多的现金, 够她一路抵达提前定好的松贊林卡。
酒店隐匿在布拉达宫附近的山谷中,迈过那道红绿相间的布帐子, 就像打开了藏式风情的隐秘大门。
且惠到的时候,人不是很多,酒店大堂很快过来服务她,带她去办理入住。等待的时候, 服务生端来现烤的青稞饼干,和一杯浓郁的红枣茶。
看她一个小姑娘, 经理主动替她把行李箱拿到楼上。
且惠说了好几声谢谢,在走廊上,她被问了一个几乎所有进藏的人,都会被问到的问题。
经理为她打开制氧机的时候,笑着问:「您是第一次来拉萨吗?」
且惠点头:「是,以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适应,不敢来。」
「喔,那这一次为什么敢了呢?」经理问。
她可以说很多理由,长大了,身体好转了,做足了准备什么的,随便讲讲就好。
但且惠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好同我的过去告别。」
她红着脸低下头。
和过去道了别,才好站在新的起点上,和沈宗良有新的开始。
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手机充上电却仍开不了机,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且惠走到前台,借了一部多余的手机在路上用,她要坐车去扎叶巴寺。
上山途中,每绕过一个路口,就能看见这座古老寺庙的一角缭绕在云雾中。山里的气温有点凉,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坡坡坎坎,车子行驶不稳,让且惠吸了好几次氧。
扎叶巴寺倚洞而立,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佛教盛行,是松贊干布为便利他的爱妃赤尊公主修行而建的神地,紧嵌在峭壁间。
且惠不敢走得太快,一路都落在同伴的身后,小心地、慢慢地顺时针绕石板路走,实在累了也不硬撑,就原地坐下来休息,喝一小口水。
后来走不动了,她就站在寺后的一块峭石边远眺,大片白云如纷纷雪片倾倒在山尖,脚下是起伏不定的草原,潺潺而过的溪水,绿色在这里有了新的定义,它接近一股非常浓重的青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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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绵延着高耸的雪山,稀薄的云层像一件褴褛的衣衫,遮挡不住山势的巍峨,座座青峰岿然屹立着,和庙宇遥遥相守了上千年。
人在这类磅礴的自然之美面前,总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过于渺小。
山上风颳得很急,吹起且惠手中持了一路的经幡,发出唿啦的轻微声响,像远方传来的古老的诵经声。
回头望望,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欲语还休和犹豫迟疑中度过。千言万语,风霜苦楚到最后都只是摆摆手,不提也罢。
钟且惠这三个字,不该只是作为家庭的某种荣耀而存在。这么多年来,她都背负着妈妈的理想前进,太久了,也太累了。
就算了拿了人生的剧本,也未必一定要扮演某个角色,不是吗?为什么不可以只当她自己呢?
她自我认识的缺失,随着年龄增长,在对知识的获取、庞大世俗与人性的体会中,破碎的人格渐渐趋于完整。
个人的经歷,无论怎样的曲折,布满荆棘,最终是要同自己、同这个世界和解的。
且惠把经幡挂上时,许了一个愿,想要这一身在泥水里摔打出的坚韧轮廓和笔直嵴骨永不弯折,仍旧照亮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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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务人员叫醒沈宗良的时候,他正陷在一个可怕的恶梦里,不得逃脱。
梦里白惨惨一片大雾,他脚步凌乱地追寻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可怎么也赶不上。沈宗良急得想要在小径旁大喊,让她回来,不要再走了,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后来雾散了,他看见且惠站在一片险峻的峭壁边。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她看起来那么轻盈,像是随时会被捲起来,又坠落。
他勐地一下醒过来,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咕咚灌下半杯水。
沈宗良用剩下的半杯淋了淋手,「到哪儿了?」
乘务员说:「飞机就快降落了。」
「好。」沈宗良站起来,往洗手间去,他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下飞机后,他第一时间就和当地人员扎西泽仁取得了联繫。
这个藏族中年人虽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从上头交代时的口吻能听出来,此人来歷不凡。
泽仁一边引他上车,一边用流利的汉语对他说:「钟小姐去扎叶巴寺了,有其他人在保护她,我带您过去。」
下了飞机有些冷,沈宗良拿出冲锋衣来加上:「辛苦你们了。开车过去多久?」
泽仁说:「不远,从拉萨过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只不过......」
沈宗良靠在后座上,大力揉了揉鼻骨,「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地方海拔很高,从停车场上去,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
「没事,再开快一点。」
越野车在山路上盘桓时,沈宗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小惠那副弱身子,长足跋涉到地势这么险要的地方,就算是老天垂怜,她没有轻生的想法,但身体怎么吃得消?
车上泽仁问了他几次,有没有胸闷气短,噁心想吐,需不需要吸氧?
沈宗良都摇头,他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飞机上空姐给他戴上的监测手环,也显示心率和血氧浓度都正常。
倒是他心里焦躁,主动开声问道:「有烟吗?」
泽仁从身上摸出一包递给他,「有的,就不知道您抽不抽得惯。」
「可以。」
他们下车时,风声凄紧,像古时金戈铁马的唿啸。
沈宗良震撼于眼前壮观的美景,但此刻已无心欣赏,他赶着上山。
按照发来的定位,他一路都走得很快,泽仁都被丢在了后头,小跑着才赶上。
眼看沈宗良斜切上坡,就要踩进那丛看似很寻常的草里面,泽仁一把拉住了他,「等下。这是荨麻草,被扎到了会麻上很久,走另一边。」
等到和山上守着的人会合,沈宗良退了两步,单手撑在一棵树旁喘了会儿,他指了指那头挂着经幡的峭壁,「她在那儿?」
「对。」那个女青年告诉他说:「她看起来一切正常,我曾上去和她交谈过。还有一个人就在她旁边,有情况会随时拦下的。」
沈宗良沉重地点头,「好,在这边等我。」
他抬步要走时,因为太急,被脚下的一块巨石绊倒,整个人摔了下去,泽仁和那个女同志来扶他,「您不要紧吧?」
能感觉到,小腹应该是被凸起的岩石割伤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蹿遍全身。
沈宗良捂着肚子,生理性地皱了一下眉:「没事。」
到了眼前,他反而放轻了脚步,沉缓地、安静地靠近她。
她穿了一条松石绿的长裙子,罩了件非常有当地风情的坎肩,黑色头髮拆下来,编成一条松散的麻花辫,低婉地垂在肩头,看起来和他的梦里一样轻盈,一样随时能被风吹走。
沈宗良捂着伤口,压制着全身上下的颤抖,尽可能平静地叫她:「小惠。」
且惠在崖边站了很久,忽然听见他沉稳的声音时,那感觉像在梦里。她错愕懵懂地回过头,看着她的爱人就站在那儿。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冲锋衣,里面的衬衫被闷得有些软塌,步履间风尘僕僕。
沈宗良走得很紧张,像急于挽回一样什么东西。但到半路,看见她,又停住了,他开口的声音很轻,像怕吓着她,「小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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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被他这么一问,且惠居然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她举目四望,像个迷了路的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眷恋依赖惯了他,且惠独身进藏,一个人爬山登高的时候,都不觉得怎么样,反而跃动几分兴致,但一见了沈宗良,就忍不住委屈起来。
她不晓得该怎么讲,粉白的鼻翼扇动两下,小声说:「我......我和妈妈吵架了,出了门,没有哪里可以去。」
看她没什么过激反应,沈宗良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他笑了笑:「怎么会没有哪里好去?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
她摇头,像婴儿手中一只不停晃动的拨浪鼓,「你是董事长,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会一直等我?」
「胡说,有什么事比你还要紧?」沈宗良朝她张了张手臂,柔声哄着她,「来,到我这里来。你今天很不一样的漂亮,让我看看。」
且惠低了低头,她抱着一束路边摘的小花,从石头上跳下来。
那浅浅一脚,踩在小坑里也溅不起多少水花,但听起来却是那么有力,把他的心踩到了实处。
她走了三四步,近了才看见他左下方的衬衫上,被一团血染成暗红色。难怪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拿左手捂着小腹,脸色那么苍白。
且惠丢掉了花,几乎是跑过去的,她弯腰去检查他的身体,指腹沾上血时,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你受伤了?」
「没关系。」沈宗良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起来,「来的路上绊了一跤,不要紧。」
她焦急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团血迹上,「怎么会不要紧?这里石头很多,是不是磕在哪块尖角上了?有没有伤到骨头呀,我们现在去......」
听她琐碎地担心自己,急得音调都变了。
且惠娇柔的声音里,有种只为他而存在的紧张。
沈宗良眼尾掠过一阵酸涩,他伸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且惠觉得他力气用的太大,这个拥抱过于深刻厚重,她有点喘不上来气,也认为沈宗良有点过度担心了。
她说:「我能有什么事,玩两天就回去了呀......」
突然想起失联的事,这一下,且惠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手机一直没开机,也不记得给你打个电话,这几年我独来独往惯了,一时没考虑到......」
「不要道歉。」沈宗良打断她,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行泪无声地滑进她的头髮里,他哑着嗓子说:「是我不好,我该死,我考虑不周,你没有。」
且惠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这么言重。
她摇头,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仰起脸来看他:「你不要这么说,我下次不会这样了,好不好?」
沈宗良用大拇指的指腹刮过她的脸。他语调低沉,一个很短深唿吸刚到结尾,「不会再有下次,永远都不会了。」
且惠不明白他在永远什么,只晓得他的伤口要及时处理,可是这里......连个医务室都没有。
她嗯了一声,「我们下山去吧,去医院。」
「这么点伤去什么医院?」沈宗良勾了下唇角,揉了揉她的头说:「等下山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了。」
且惠气得捏了捏他的耳垂,「你这样不把身体当回事,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谢天谢地。
她的生命走过了那样湍急险峻的小道,还能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用她最擅长的娇憨神态,跟他说一些孩子气的话。
一种名为劫后余生的心情笼罩了他。
沈宗良又把她摁进了怀里,下巴顶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对不起。对不起。」
下山的路上,且惠一直想要来扶沈宗良。
但他不肯,反而用一只手牵着她,「你自己好好看路,别摔了。」
到了车上,且惠看着那辆越野车瞪大了眼。
她指了指车身上的标志,「你......你是坐这个来的?」
「嗯。」沈宗良说:「这个开起来快,没人拦。」
这么短的时间,泽仁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止血的纱布、碘酒和药棉,他交到了且惠手里。
泽仁说:「你给沈先生处理一下吧,我来开车。」
且惠点头,连连说感谢。
沈宗良把手上的监测手环给她戴上,「你不用管我,自己顾好自己的心率,我来弄。」
且惠不敢违逆她,主动坐远了一点,留给他操作的空间。
她眼看着沈宗良轻轻捲起身上的白衬衫,那道伤口很深,样子歪歪扭扭,像一条成年毛毛虫趴在树叶上,暗红色的血暂时凝固了,但又有新的汨汨涌出来。
她的唇角抽动两下,又忍不住撅起来,都是怪她。
沈宗良察觉到她在看,抬起头,果然撞见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故意板起脸说:「这有什么,也值当你这样?过个两三天就好了。」
「骗人的,一个星期恐怕也好不了呢。」且惠握着氧气瓶,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他擦干净了伤口,贴上纱布,又把弄污了的衣服放下来,顺手替且惠把氧气瓶怼上去,「我好得很,别总是看我,你好好吸你的。」
且惠索性扭头不看了。
这个人喜欢逞能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又不是钢浇铁铸的,偶尔表示自己受了伤,需要人照顾,难道就会怎么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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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开到了酒店门口,路上吸足了氧气,且惠没有任何的不舒服,她拿上沈宗良的东西,一手扶着他,礼貌地和泽仁道谢。
泽仁受宠若惊:「不用,应该做的。」
沈宗良点了一下头,任由小姑娘搀着伤兵一样箍住他的胳膊。他问了声:「你叫扎西泽仁是吗?」
只不过他的语气太冷了,又虚弱,听起来没觉得是要答谢,倒像报復。泽仁诚惶诚恐地点头,还没意识到这次任务将给他带来什么。
沈宗良捂着肚子,总算笑了下,「不用紧张,你很好。回去休息,今天辛苦了。」
他们回到供氧充足的房间内。
且惠一时间反倒头晕,出现了类似醉氧的轻微反应。
沈宗良撑着躺倒在了沙发上。
且惠爬起来,摇铃铛一样摇了摇自己的手机,还是没反应。
他把手搭在额头上,看着她那副像喝多了的样子,笑着说:「用我的,给你妈妈和冯幼圆打个电话,她们很担心你。一直都在等消息。」
且惠昏昏沉沉地点头,分别给董玉书和幼圆去电话。
幼圆那头还好,她不住说:「我就知道沈叔叔能找到你的,我就知道。」
「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我好爱他。」且惠说。
女孩子和她的髮小没遮拦的告白,听得沈宗良这个中年人一阵头晕眼花,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讲话风格。
他摆摆手,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起眼休息。
幼圆高兴完,又来怪她:「你一个人,怎么好招唿不打一声就跑掉?大家多担心啊,干什么去了!」
且惠握着他的手机,想了想说:「嗯......一位平凡的女性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她的灵魂将会更富饶。你也祝贺一下吧。」
「热烈祝贺。恭喜你终于同过去握手言和。」幼圆也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啦,你早点回去,本来身体就不好,别待出什么问题。」
「知道了。」
第86章 插pter 86
高原地区日落晚一些, 七点了还能见到阳光。
且惠站在窗台边,看见远处浸润在夕阳余晖里的布达拉宫,华丽壮阔的宫殿如有神性。她听着手机另一头, 董玉书泣不成声的忏悔,心里也不好过。
她在电话里一直说:「小囡,是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
且惠捂了捂嘴,忍不住带着哭腔打断她:「妈, 你不要再这么说了,我不要听。都过去了,我的病早就好了,你别担心。」
后来手机被葛珲拿走, 他说:「好了好了,且惠啊,母女俩吵吵嘴嘛,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呀, 你散完心就回来吧,好不好?」
且惠点头:「好的,麻烦伯伯照顾家里了。」
「不要紧。」葛珲说:「你妈妈在我这边, 你放心好了。」
她这通电话打了很长时间,等回去时, 沈宗良已经挪到了床上,睡着了。
且惠转过身,小心缓慢地拉拢窗帘,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她把手机放到茶几上, 慢慢走过去,扶着床蹲下来, 借着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灯,细细打量他。
哪怕是在睡梦里,沈宗良的手也压在受伤的小腹上,眉头轻轻拧着,脸色疲惫,浮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白。
她知道,那是一路担着心,受着怕,操劳出来的。
且惠唇角微微扬起来,指尖轻颤着,伸手抚上他眼尾那两道细纹,眼睛却又湿又热。
还小的时候,她总是在背后偷偷地看他,心想,沈宗良为什么总能那么松弛,不显山不露水,听见、碰到任何事都从容,把身边人衬得毛毛躁躁。
她真想看他偶尔失态一次。一次就好了。
可他真的千里迢迢赶来,因为紧张她而吓得跌跤,且惠又深深的自责。
足见爱人这件事有多么的矛盾重重。
她怕沈宗良不像她爱他一样爱她,又怕他太爱她。
且惠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珍重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她去浴室里换衣服,没敢冒大不韪洗头洗澡,只是打湿了毛巾擦了擦身体,穿上一套干净的睡衣。
这里太干燥了,挖面霜的时候且惠格外捨得,一大坨垛在脸上推开。就这样,竟然也全部吸收了。
她翻了翻沈宗良的行李,找出一件干净的长袖t恤,再去绞了一条热毛巾。
且惠细緻地给他擦了一把脸,手指顶着毛巾,在他高挺的鼻樑上来回滑动,玩儿一样。
她把毛巾放到一边,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身上还穿着带血渍的衣服,不知道怎么能睡得舒服。
且惠的手指再灵活,在解男人纽扣这种事上还是生疏。她两手并用,一拆一拨,总是不得要领,那扣子也不知道什么做的,拈在指尖滑不熘秋。
好不容易敞开了,大片雪白的胸口露出来,且惠也累得轻轻喘气。
提前备好的毛巾早就冷掉了,她又去了一趟浴室,重新用热水淋了一遍,拧干,再跑出来,趁着毛巾还有温度,赶紧给他擦拭好。
大概她真的很不会照顾人。
一点点小事,就让且惠筋疲力尽了,感觉比审合同还要累。她手里还攥着毛巾,就这么俯低下身子,把脸贴在了沈宗良胸口,急需缓一缓。
身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且惠平復着唿吸,一只干燥的手掌心伸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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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沈宗良低得近乎听不清的声音,含着一丝笑:「又在撒娇?」
「明明是在给你擦身体呢。」且惠微微窘迫,她撑着床垫爬起来,把毛巾给他看,「累了,靠着你歇一下嘛,这都不行。」
沈宗良说:「扶我一下,我自己来换。」
且惠把枕头堆好,让他靠在上面,「你坐起来就好了,我再给你擦擦手臂。」
沈宗良刚想张嘴说什么。
立刻就被且惠轻声呵斥了,她说:「别再讲你可以这种话,我不听。」
这一来,他真的笑了出来:「小钟主任好厉害啊,把我吓一跳。」
「因为你太喜欢拒绝我的照顾了。」且惠微微瞪着他说。
沈宗良盖好了被子,两只手臂往旁边一摆,嘴角噙着淡笑:「我不拒绝,你过来照顾就是。」
他突然这么配合,倒让且惠心里不安,她还准备要越级给他做思想工作呢,能有这么顺利吗?
且惠将信将疑地又去沖毛巾。
她重新坐到床边,拉过他一只手臂上下擦洗,左右看了看,「还好手上没摔着。」
床头灯打在她泛着红晕的脸上,照出她精细周正的五官,像一幅古画,有种工笔细描才配得的美。
沈宗良靠在床头,眼睛盯着她看,嗤了声:「也不能摔个遍吧,这就够现眼的了。」
且惠开解道:「哪有啊,谁走路不摔几跤?再说那是在山上呀,太正常了。」
「不会觉得我老了吧?」他伸手在她鼻子上颳了一下,半开玩笑地问。
且惠扔下毛巾,搂着他的脖子说:「不会。你本来就不老。」
沈宗良伸手,把她掉下的头髮掠到耳后。
她怎么会知道?他一切看似强硬的做派背后,无非就是中年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因为他们之间的年龄鸿沟。
眼看着小姑娘越来越柔美而亮眼,隐没在人群里也掩不住的高雅气质。而他呢?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力不从心这四个字,已悄悄爬上他掺着白髮的鬓角。
且惠不喜欢提起他的年纪,也不喜欢听见他说自己老。
她黏到他的身上,用很多软绵绵的吻来安抚他,从眉峰到下颌。
很快,他连脖子上都沾满晶莹而甜软的口水。
沈宗良闭上眼,舒服得咽了一下喉结,被她推得往后仰了仰。
等到且惠终于来吻他的唇,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到,沈宗良就先张开嘴吮吸她,反应起得厉害。她吻他总是很轻,含着一点点舌尖打转,身体上上下下地蹭他。
在她咿咿呀呀的,预备自己坐上来前,沈宗良摁住了她。
他微微喘着说:「好了,接吻就可以了,今天不行。」
且惠的眼睛已经湿了,水光盈盈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宗良拍拍她的脸,「你说呢?我不方便,这又是在高原地区,不适合运动。」
「可是......可是......」
且惠粗略看了一眼,都成那个样子了,他怎么忍住的。
她红着脸说:「那、我们就休息吧?」
「休息。」沈宗良拍了拍身边的床单,「你是要好好休息。」
且惠摇头,「不过要等等,我先去收拾一下。」
「怎么了?」
她一眼瞪过来,跑着蹲下去找内裤,「还问,还问。」
沈宗良偏了下头,捏着眉骨笑了,「去、去换吧。」
昨天一夜没睡,此刻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且惠确实好睏了。
但沈宗良还醒着,她担心他会有不舒服,没敢先睡。
薄薄的被子里潮湿郁热,他们的唿吸和心跳都缠绕在一起,沈宗良松松地拥着她,嗅着她身上浅淡柔和的香气,有种脚踏实地的心安。
且惠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小手在他背上来回:「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想说吗?」沈宗良反问她,「如果想说应该早就开口了,对不对?」
且惠笑了一下,「你真了解我。还真的有点不想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那就讲讲,你是怎么过去的?」
「我猜,幼圆都告诉了妈妈,应该也已经告诉你了。」且惠停顿了一下,几分自嘲地说:「我那个时候生病了,他们说是抑郁症,可我没什么感觉,只是打不起精神而已。」
沈宗良眉心都蹙拢在了一起,「每天都心情不好吗?」
且惠迟疑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好。就是想你,整天像个游魂,荡来荡去,上课、下课、写论文,老师表扬我也动不了我的心,同学都说我太冷漠了。」
她说就是想你的时候,语气太过自然,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在无形中,把他捧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地位。
沈宗良下意识地将她搂紧了一点,「傻瓜,我有什么值得想的?」
「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生病了。」
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些的,沈宗良觉得伤口疼得有些难以忍受了,心口也紧绷着。他说:「那怎么不来找我?打电话也可以啊。」
她立马就摇头,「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哪里还敢打扰你呢?如果电话打通了,听见你冷冰冰的声音,我会更受不了的。」
沈宗良心疼得要命,他把她的脸端起来吻,「我不好,我应该主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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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且惠被吻得透不过气,手紧紧扒在他的胸口,揉乱他的衣服,「不是说不能做吗?」
他慢慢停下来,反覆在她的唇上啄吻着,平息后又重新抱住她,「忘了。」
且惠被吻过以后,声音明显黏腻起来,「我的心理医生很好,她听我讲故事,很用心地疏导我,只不过,我不敢讲出你的名字,换成了一个代号。后来,你就真的成一个标记物了。渐渐地,我很少再想你,病也慢慢好了。」
沈宗良又是一阵没由来的害怕。他说:「如果我没来找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记得我了,真的把我忘了?」
「哪里能够呢。」
这话连且惠自己也不信。
只不过是在想到他的时候,情绪不会蓦地消沉下去,精力再也回不到身体里。她做几个深唿吸,转移一下注意力,差不多就能好转。
且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沈宗良,我有点困了。」
「睡吧。」沈宗良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里陪你。」
她双手双脚的,绿藤一样缠住他的身体:「嗯,你别走。」
「我不走,我不会走。」
//
从拉萨回来,且惠浑身无力地在床上晕了好几天。
每天早晨挣扎着坐起来,脑袋里都空空的,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宗良瞧着不对,请了医生来给她看,也只是开了点维e软胶囊,说体质弱的人刚从高原地区下来,基本都是这个症状,多饮水多休息即可。
好在合规部的同事们也争气,中途没给她来过一个电话。
这个时候,谁要是问她点法律业务,且惠保不齐会搭错线。
沈宗良这儿有个钟点工阿姨,姓喻。
她一天会来做一顿午饭,收拾小楼,打扫户外花园。
而且惠在这里睡了三天,都没记清喻阿姨的长相。
第四天早上,她逼着自己起来送沈宗良上班。
七点一刻,浴室里传出哗啦的水声,沈宗良还在洗澡。
且惠强打着精神去了衣帽间。
别看挂得满满当当,但他的衣服,款式和颜色都太雷同,衬衫基本都是浅色,外套是深蓝和岩黑,西裤就更千篇一律了。
「怎么起来了?」沈宗良洗漱完,披着黑色浴袍,站到了她身后。
且惠说:「我每天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也太不像话了。」
沈宗良不理解地皱了下眉:「在自己家里,你要像话给谁看?我反正是不看。」
她哎了一声,低声说:「这不还没结婚嘛,缺点暴露的也太多了,您反悔了怎么办?」
「说什么?」沈宗良没听清她这一阵嘟嘟囔囔,「要发言就放声说出来,你开会的时候挺好的,怎么在家又变样儿了。」
且惠忙摆了摆手:「没什么,看看,今天穿这身好吗?」
「还是那件衬衫吧,不好太突出了。」他用下巴点了点另一侧的柜子,说:「今天和北昆工业区的几位领导签战略协议,会有电视台的人在。」
她点点头,碎着步子取过来,抖开来让他穿上。
这一系列举动就够可疑的,她还要来给他系扣子时,沈宗良往后退了退。
且惠一双手悬在空中,懵懂地睁大了眼镜,她问:「怎么了?」
整理仪表的人古怪地看着她:「问得好。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支支吾吾地说:「我就......就帮你做点事情。」
「是吗?」沈宗良动作熟练地扣好皮带,他严肃地发问:「一下子变殷勤了,不是准备跟我调皮捣蛋吧?」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真叫好心当驴肝肺了。
且惠哼的一声,转过去拿背对着他,跺了两下脚,「我不是的呀。」
看她像个小企鹅一样,沈宗良忍不住要笑。
他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把人转过来,「好了,跟你闹着玩儿的。」
且惠撅起唇说:「不是,你是认真要教训我的。」
「怎么会?你这么听话我还教训你啊?」沈宗良摸着她的后脑勺,说:「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这么周到我的,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顾好自己了就可以了。可我已经顾好了呀,然后呢?」
沈宗良看她实在太可爱,一只手把她抱起来,退到了沙发上坐着。他用鼻尖蹭着她的脸颊,「然后就等着我来周全你,像小时候一样,不用改。」
且惠低下头,雪白的面孔红了又红。
一定是屋子里空调不够低的缘故。
她张圆了嘴,「噢,以后三十、四十岁了,也像十八九岁的时候一样,人家要笑的。」
沈宗良的指腹滑过她的脸,「你这个思想是有问题,老管别人做什么?他们笑不笑的,很要紧吗?」
唿吸渐渐急促,他还要吻上来的时候,且惠抱着他躲开了。
她催他下去:「好了呀,再不走来不及了。」
沈宗良只好拍下腿,站起来,「走了。」
「嗯。」且惠理了理他的衣襟,「我怕看见关主任,就不下楼送你了。」
他点头:「不用你送,回去再睡会儿,现在还很早。」
「晚上......晚上我等你回来,今天不会再睡着了。」
沈宗良不大相信,拇指克制地刮过她柔润粉嫩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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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下:「不要等,今天晚上要陪客,还不知道几点结束。」
且惠站在二楼,靠在实木栏杆上,目送他出了门。
她也去洗澡换衣服,难得今天这么早起来,做点事情也好。
一个上午,她都待在沈宗良的书房里,裹着毯子,用他的电脑写申博的个人陈述。
不知道京大今年和去年的模板是不是相同?
毕竟招生说明还没出来,不过应该也快了,每年九月下旬都会公布的。
个人陈述写起来不算费劲,只要三千字左右,谈一谈对她报考的专业,也就是经济法的认识。
难的是且惠还迟迟未动笔的攻读博士学位研究计划。那个不能少于一万字,得按照撰写指南来,还要交由学校打分,最后和面试分数一起,构成她的总成绩。
那天从总部出差回来,在路上和沈宗良聊过以后,且惠反覆斟酌了很久。
她这个人,说好听一点,是在人情世态上有所欠缺。坦白些讲,就是玩不转八面见光那一套,在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总是找不好那个平衡点。
与其花这么大的精力,做着一项繁琐重复的工作,可能还做不出什么成绩,不走门路的话,一辈子也混不到高位上。
那还不如投身到感兴趣的领域去。
写到中午,且惠肚子咕咕叫了,才关上电脑,下楼去吃饭。
刚出书房没几步,她看见一楼坐了两个嬢嬢在聊天。
且惠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镜。
哦,走眼了,背对着她喝茶的的那个,是她姆妈。
她几天没见董玉书,下楼时脚步轻快,「妈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董玉书站起来说:「没事,我就来看看你。」
且惠笑了笑,又对倒茶的喻阿姨说:「这是你的朋友啊?」
董玉书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发烧吧你?人家阿姨在这里做事的。」
她凑近了一些些看,哦了声。
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啊,阿姨,我这个低反还没好,总是晕晕的,看也看不清楚。」
喻阿姨笑着说没事,「钟妈妈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去布置餐厅。」
董玉书哎了两声,「麻烦了。」
董玉书听不懂,「什么叫低反?」
「低原反应。」且惠解释自己创造的名词,她做了个滑梯的手势,「突然从高原上下来,醉氧呀,和喝醉了差不多的。」
「瞎讲八讲。」
且惠挨到了她身边坐,抬起妈妈的手来对着光看了看,「哇,这个钻戒很漂亮哦,葛伯伯眼光交关好。」
「不要这么夸张了,让阿姨听见笑话你。」董玉书看了看餐厅,把手抽出来说:「我们昨天领证了。我是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的。」
第87章 插pter 87
这大概就是妈妈和沈宗良的区别了。
一个二十多年来, 反覆提醒她要端庄,要守着女孩儿家的规矩,否则会闹笑话。
另一个呢, 总是告诉她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没什么可笑的。
且惠低了低眉,心里比较了一番后,自顾自地笑起来。
还说什么呢?她能和妈妈这么淡然相处,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推辞道:「不要。房子是您买的, 您自己留着。我人都要去京市了,要房子做什么啦?」
「你怎么又要去北边了?」董玉书盯住她问,转念又想到一种可能,压低了声音, 「是不是沈宗良要调回去了?」
且惠说:「不是,他刚来,少说也要一两年吧,我是去读博士。」
尽管董玉书极力主张女孩子要多读书, 身上有学歷当依傍。
但是读博士......听起来就费脑子,又要花上个三四年才能毕业,她并不是很贊成。
可来之前, 她就才刚说服了自己,以后不再干涉女儿的决定, 是不是太快打脸了。
董玉书勉强笑了笑:「你喜欢就好,我没什么意见,那沈宗良呢?他年纪不小了吧,你们是读完博再结婚, 还是什么时候......」
几天之前妈妈还态度坚决,言辞刚烈地反对他们在一起, 这一竿子又说到了结婚,且惠都转不过这个弯来。
她细长的指尖抓了抓,全粒面皮的沙发没起任何痕迹,倒是且惠脸红了。她说:「那我怎么知道?他又没说结婚的事。他都不急,我更不急了。」
「噢哟。」董玉书恨铁不成钢的,伸手指了指她,「还真是别在华江待着了,这也要人来教。他都多大岁数了,又是那么一副沉稳性子,心里急得要死,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呀。」
且惠的头抬不起来似的,咬着唇笑:「那我不管的,没说就是不太急。看他到几时沉不住气。而且,我们这么长辰光没在一起,都不知道他是什么安排。」
董玉书笑她拎不清:「他要有别的安排,就不会到现在还打光棍。真是差大辈分了,听说连他的侄女都要当妈妈了。那他是在等谁呀?」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呀。」且惠故意这么说,拉起妈妈去餐厅那边,「哎呀不说了,我们去吃饭吧,肚子老早就饿了。」
董玉书在这里吃过饭,且惠陪她在花园里坐了会儿。
午后一阵暖风吹来,梧桐树叶晃悠悠地往下坠,不一会儿,又堆满了幽深的小径。
她喝着女儿泡的茶,色泽金黄,茶汤浓厚,回甘生津而迅勐,层次也丰富。董玉书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我喝喝自己的茶叶渣子蛮好,这么名贵的老班章,给我喝也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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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页
且惠说:「你这样,搞得我难为情的不得了,要不然我去翻点沫子来。」
董玉书笑,拉过她的手说:「以后在京里头,读博也好,结婚工作也好,自己的身体要顾顾好,听到了吗?」
且惠忍着心中的酸涩,顺从地点点头。
她又听见妈妈咬着牙说:「沈家上上下下,尤其是他那个妈妈,要是议论你些什么,就当没听见,忍忍就过去了。我不信了,老太太就算不喜欢你,她还能动手打你不成?」
「这又说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呀!?」且惠听着都觉得离谱,她扬了扬音调,「您真是想得太多了,再说了,我也不是个泥人儿,随便她怎么揉捏。」
董玉书还是担心,她瞪了女儿一眼,「我就怕你太温柔腼腆,不是那位沈夫人的对手。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她瞧你涵养好,讲体面,就越欺到你头上。不过嘛,我看沈宗良也是个强硬派,他能扛住这么多年都不结婚,可见他妈妈的话没什么分量。」
一道柔和的阳光,将花园分出明暗轮廓,且惠坐在遮阳伞下,她沉默着,用手指抚过油润的杯沿,沾上了茶中本身的山野气韵。
是啊。她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沈宗良一个人站在岁月里,和庞大的世俗礼法做对抗,应该很累了。
董玉书说了一阵话,又坐车子走了。
一整个下午,直到深夜,且惠都一个人在这栋楼里待着,写写申博的材料,又打开电视看新闻。
江城电视台转播了那场签约仪式,标题也很醒目,肯定了华江集团从创立以来,对江城金融创新,基础设施建设,旧城改造,以及战略性新兴产业等各个方面做出的贡献,再来就是对这次战略合作的高度重视。
然后就是一些程序化和制式化的承诺了。什么提供服务保障,打造一流的营商环境,加强重点产业合作。
大概宣传部的盛主任会一字一句的记,去仔仔细细抠新闻稿的字眼,毕竟他们要把这次签约发布在集团首页上,还要刊登总部月报。
但且惠听进去的很少。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不肯错过沈宗良的任何镜头。
他从容不迫的仪容和举止,天生是属于名利场和聚光灯的,坐在铺着红绸布的签约台上,交换协议时的手势,写尽了上位者的姿态。
合规部的小群开始热闹起来。
苗苗发了一张沈宗良讲话的截图,并配文——「古希腊掌管禁慾感的神」。
然后就有同事回:「我表妹就在园区工作,她说今天他们单位的女同事都疯了,吃饭的时候全在看沈董。」
且惠只看了一会儿她们的讨论,笑着熄掉了屏幕。
夜深了,电视里放起无聊的肥皂剧。
且惠摁了下遥控,关掉,起身去书房,接着完善材料。
她整理起了硕士期间发表过的论文,回头重看时一阵感慨。
虽说c刊的水很深,ssci多少还公正透明,但法学ssci从来没有好发这一说,当然,那些人尽皆知的水刊不在此列。
被拒稿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大部分时候,编辑的意见都爽利又直白。再加上读研期间,且惠身体和精神都不算好,仅有的这四篇重量级论文,不知熬了多少个不眠夜才磨出来。
但话说回来,她总把ssci的审稿人亲切地称作二导,哪怕对方的审稿意见次次多达二三十条,但牵引着越改越上道的时候,能高兴到原地打转。
沈宗良是十一点多回来的。
怕小姑娘在睡觉,他上楼时,脚步刻意放得很轻。
但卧室里黑漆漆的,反而是转角处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走过去,推开一丝门缝看了看,且惠穿着一条象牙白的吊带睡裙,披一件针织开衫,托着腮,很不规矩地坐在圈椅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脚尖顶了一只真丝刺绣拖鞋,晃啊晃的。
那把酸枝木红椅很宽大,她清清瘦瘦地坐在上面,连三分之一都占不到。
沈宗良没去打扰她。
一天下来太累了,连中午吃工作餐的时候都在左右逢源。还有表情夸张的小女孩子,拿着工作日志本找他签字,被他们领导喝了一声才下去。
然后赔笑说:「今年刚来的,现在的小囡啊,你已经跟不上她们的脑子了,想一出是一出。」
沈宗良眉眼平和地笑:「我家里也有一个,谁说不是呢。」
他边走边解开衬衫扣子,摘下手錶丢在洗手台上,进了浴室洗澡。在山上摔出的伤已经交了口,淋水没多大问题,就是碰到的时候还有些疼。
洗完澡,沈宗良敞着睡袍走出来,他在卧室的长沙发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且惠从门口进来,纳闷道:「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沈宗良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屈膝坐下。
他面带倦容地笑:「我看你正在用功,就没吵你。」
「那也可以叫我的嘛。」且惠的眼珠子往下转,看见他的伤口上还挂着水珠,即刻变了脸色。
沈宗良揉着眉骨:「回家而已,也不是什么人物到了,还得吆喝一声。」
她急匆匆去拿医药箱,很快又跑回来。
且惠弯腰蹲下去,举着一只药棉给他擦水,「这里还不能碰水的,你不知道呀?」
沈宗良被她的神经兮兮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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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劲太大,他往后仰靠在沙发上,垂着眼眸说:「哪有那么金贵,都好了。」
且惠擦干了,又给他抹上了一截白色的药膏。
膏体化开在皮肤上,清清凉凉的,但沈宗良的身体很紧绷。
他往下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沙哑:「好了,可以了。」
且惠还以为他是疼,扔掉了药棉,两只柔软的小手撑在他大腿内侧,拿嘴轻轻地去吹伤口。
她吹完,仍旧保持这个姿势,仰视着他说:「怎么不是人物了?我今天都看新闻了呢。这么大一项建设工程,沈宗良,江城人会记得你的。」
沈宗良抬了一下唇角,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把她眼底的喜爱、仰慕和情动看得一清二楚。好像又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很小,也总是这么看他。
她的这个眼神好厉害,像远古时期强大的禁咒,能轻易地崩解他的克制力。沈宗良曾不止一次地沉沦在里面。
今天这么累,又喝了这么多酒,早就没什么自制力了,根本禁不住她这么看。沈宗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把她抱了起来。
但且惠先他一步吻上去,沈宗良被刺激得不知道怎么好,已经昏了头。
头皮麻得厉害的时候,他一把将且惠抱起来吻:「谁教的?嗯?谁教你这样的?」
她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神志不清地说话,全身的皮肤变得粉红,连娇气的声音都像黏住了,「谁教的?都是小叔叔教的,跟这些有关的一切,都是小叔叔教的。」
他也疯了,不停地说着胡话,「小叔叔是谁?告诉我。「
「小叔叔是谁?小叔叔是……是沈宗良……」且惠像站在了秀丽的山巅,一阵风吹来,吹得她根本就立不住,开始不停地叫他名字。
闹到凌晨,树梢上的蝉鸣都停了,柔白的月色照在窗前。
沈宗良抱着且惠睡了,他稍微问了句,「今天都在忙什么?」
「没什么呀,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用你的电脑,写了点东西而已。」且惠眼睛都睁不开了,加上又还没出招考计划,她不想这么早就说。
他拍拍她的背,「嗯,睡吧。」
都已经入秋了,江城还是盛夏天,热得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室外气温超过了四十度,中午去外面走一走,皮肤都要烤熟了。
九月初的第二周,沈宗良难得不必下去走动,也没有大会要开。这才得空坐在办公室,专心研究几份总部下发的考核文件。
在周三董事办例会之前,关鹏先把几件等到上会的事项向他报告。
他端着文件夹进来,敲了敲门,「沈董。」
「进来。」沈宗良抬起头,看了一眼说。
关鹏走过去,还没开始说事情,先注意到他杯子里的茶见底了,他放下文件,端走茶杯,洗干净,从柜子里倒了茶叶,泡了一杯新的。
等他再回来,把茶放在桌子上,「有点烫,您慢点喝。」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什么事?」
关鹏说:「明天的董事办例会,我把几件事跟您通个气。第一件就是华江银行提供违规担保,被监管部门下了处罚。」
沈宗良往后靠了靠,用拇指推开烟盒,丢了一支烟给关鹏。
他偏过头点燃,抽了一口说:「这个事我知道。当初总部为了完成业绩指标,半压半哄地,让咱们做了这个担保,现在政策严监管,一看不合规,就立马没人认帐了。」
关鹏笑了下:「是这样,今年大家都难做。好在董事长深明大义,老闵他们也能松口气。」
沈宗良伸长了手,把烟搭在水晶缸边敲了敲灰:「这就叫夹板气,两头都吃罪不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算了,不说这个,还有另一件呢?」
「噢,是这样的。」关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报告,他说:「合规部钟且惠的辞呈,人事部说流程已经走到您那儿了,董事长过目。」
听见她名字的时候,沈宗良抽菸的手势顿了顿,「小钟怎么突然要辞职?」
「我上午找她谈过话了,好像是要去国外读博吧,去追随她喜欢的导师。」关鹏没注意到沈宗良的神色,随口点评了两句说:「这小姑娘,文里文气的,捧着书倒比在饭局上自在,我看她也是块做学问的料。上次在香港弄那个併购,我听她和老外讲英文,又流利又好听。」
不知道沈宗良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皱着眉,深吁了一口烟,意味不明地说:「是吗?」
关鹏开玩笑,擅自揣度起了且惠的心思,他说:「是啊,都工作了四年,还回英国去读书,我估计这丫头是不考虑成家了。想想看,这吓死人的学歷,什么男人能在她的眼里?」
沈宗良掀起眼皮来看他,沉声问:「你找小钟谈话的时候,她这么说的?」
到这会儿,关鹏才察觉出这位语气有些不善。
可能是嫌他汇报的时间长,又太啰嗦。也对,沈董日理万机,一个小钟读不读书,个人问题能不能解决,他才没空理睬。
关鹏换了个端正坐姿,「她没说,但我是这么猜想的。她那个男朋友,不是也很久不来了吗?我看是吹了。她为爱伤心,就此绝了结婚的念头也未可知啊。」
集团里就这点风气不大好。
因为本地人居多,绕上三四圈几乎都认识,一点小事就会被无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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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鹏看他不言语了,只管皱着眉头抽着烟。他站起来说:「董事长,没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沈宗良拿手里的烟点了点门外,「去吧。」
他吐完最后一口烟,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午后浓烈的日光从百叶窗里滤进来,筛在地上,变作一地细细碎碎的清凉。
新换的黑色行政沙发边,虎叶纹的影子轻轻晃动着,沈宗良盯着看了一会儿,拿起手边的红色电话,拨了出去。
且惠在办公室里整理交接档案,她也没看来电,直接喂了一声,「您好,请问哪位?」
听见她清脆的声音,沈宗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简明扼要:「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就挂,语气和心情听起来都不好。唬得且惠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裙面,手上拿了份要签字的材料就往楼上去,没敢耽误。
第88章 插pter 88
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那一层。
且惠敲了敲门, 听见稳重一声——「进来」。
她带拢了锁,走到办公桌前,「沈董, 您找我。」
从她进门,到走到自己跟前,这短短几十步路,沈宗良一直沉闷无声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失望、质疑和不甘来回交替, 还有一点冰凉的审视。
穿衣如做人,且惠的打扮也是很温和的,弯弯的细眉,衣料偏爱浅色的柔光缎, 光滑且垂坠,最多的耳饰是珍珠,有种本自具足的丰盈美,不外求, 无倚靠。
且惠被他盯得不自在,她说:「怎么了?半天不说话。」
沈宗良心里有千万句话要问。
开口时,却是闲话日常, 他说:「昨天回自己家住了,睡得好吗?」
专程叫她上来就为了聊这个?
且惠站在他面前, 点点头:「收拾了会儿屋子,还好。」
他招了下手,口吻平静得像洒满月色的夜晚,「那怎么看起来没精神?来, 到我这儿来。」
且惠被他话里的镇定感染,她相信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她走过去, 循着沈宗良为她让出的空隙,侧身坐到了他腿上。
沈宗良用拇指拨了拨她的脸,「还好,可能我刚才看久了文件,眼睛花了。」
且惠嗯了一声,「本来就没事。对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想好了要辞职去读博,流程都已经提交了。」
来了。
沈宗良的脖颈挺得笔直,像有把刀架在上面,逼得他不能动。
他一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桌面上,喉结吞咽了一下,有些紧张地问:「去哪里读博呢?还是喜欢读研时候的导师吗?他是不错的。」
且惠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
她避之不及的表情,立马孩子气地把头扭向另一边:「不要!还嫌苦头没有吃够哦。我是要报考高跃民教授的博士。」
听见这位老熟人的名字,沈宗良乱跳的心才渐渐恢復了常律。他笑着噢了好长一下,「是他啊。」
且惠看他像是大喜过望,又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
她莫名道:「怎么了?他今年不招生吗?不可能呀,我都......」
「不是不是。」沈宗良把着她的脸,把额头抵了上去,胸口因为害怕仍起伏着,唇角的笑意下不去,是在笑自己草木皆兵。
还好多年修炼出了这么一点定性。
刚才到底忍住了,并未大兴问罪之事,否则真是没脸见人。
两个人的唿吸蓦地撞在一起,他温热的鼻息染红了且惠的脸,她低声说:「那你是什么呀?」
沈宗良笑着和她解释,「关鹏说你是要去英国,我有点.......我有点......」
他指了指自己,又无奈地哎了一声,手颓然放下。
在大会上发言游刃有余的人,一时间竟然也语无伦次了。
且惠啊的一下,「关主任怎么听的?我明明说的是去京大,他怎么乱说。」
「不要紧,不是真的就好。」沈宗良闭上眼,两只手把她揉到了怀里。他以为他又要失去他珠玉光辉的小姑娘。
且惠在他肩膀上点头:「是啊,我本来准备昨晚跟你说,下车的时候又忘了。」
沈宗良一迭声地说没事。不是要一走了之的话,好像怎么不尊重他都可以,他也不会在这份小节上计较。
且惠推开他一点,隔着夏末的一点日光看这个男人,指尖颳了刮他的鬓角,心里像不防备抿下了一口醋,热热地酸胀起来。
她又说了句对不起,「你好担心我走掉,对不对?」
沈宗良偏了下头,眉头皱了又皱,才终于承认:「对。」
且惠看着他,他也看着且惠,话说完了,谁都不愿意出声,时间在静默里流淌过去,没多久,两个人不管不顾地吻在一起,当事者也分不出究竟谁更急切。
沈宗良细细密密地吻遍她的脸,他薄薄的嘴唇像一把小刷子,且惠闭起眼睛,只剩张着嘴大口唿吸的份。
好空,上面和下面一样空,空得她想放声叫出来。等他吻过了鼻尖,一感受到那份滚烫的气息,且惠就往上挪了挪,找到他的唇,一张一合地含着他吻。
沈宗良把她抱起来,走到更里间的休息室,把她压到他平时午睡的床上,湿热的吻从耳廓后印过来,又重又急。
他咬她小巧的耳垂,声音哑得像病了一场,「说你爱我,说你不会离开我,小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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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惠颤慄着,毫无章法地摸他的脸,一只手去解他的扣子,「我捨不得你,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结婚,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几句话简直比催/情药还厉害。
沈宗良重重地chuan起来,不住吻着她的脸,「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好一会儿了,且惠一双手扒着床沿,无力地跌下来,眼神涣散地看洗手间。
为非作歹的人恋恋不捨地从后面贴上来,「你走不过去的,我抱你。」
「嗯。」她点点头,「别让人进来就行。」
且惠清洗完了,把刚才被卷到腰间的裙子放下来,好在没多少摺痕。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一点红晕从她的耳尖蔓延到锁骨上,和眼尾的绯红如出一辙,是个明白人就能看出来,自己刚经歷了一场怎样激烈的情/事。
沈宗良坐在外面沙发上,一支烟还没点上,她就匆匆走了出来,说先下去。他叫住她:「不准去,坐这里休息一下。」
腿抖成那个样子了,还要打着小跑去办公室,摔上一跤不得了。
且惠撅着嘴瞪他,「都是你那么用力。」
沈宗良抬眼看了她一眼,懒得和小孩子争这种意气,也不知道刚才谁一直胡叫着「daddy」、「老公」。
他拿烟指了下沙发,「就到这儿坐,这会儿没人上来。」
「看见也不要紧了。」且惠大起胆子坐下,「我都不在华江了,还管这些呢。」
沈宗良温柔地笑了下,拉过她的手,故意说:「哦,你是走了,对我有影响你也不管了?」
且惠哼的一下,「我都管不过来自己的事了,你还要我来管吗?」
「你什么事?」沈宗良拉着她坐近了一点,听见她烦心就不大适意,皱着眉问。
这么笔挺地坐着太累,她干脆贴到了他身上,「年底就面试了,紧张呀,我得抓紧时间复习专业了。也不知道我那份攻博计划写得好不好,教授会打多少分?」
沈宗良还以为是什么。
他笑了下:「那就先给老高过过目嘛,这也能叫事?」
且惠疑惑地嗯了一声,「老高?」
「高跃民是不是?法学院的院长。」沈宗良抱着她,回忆起在美国读研的时候,「他那会儿在斯坦福进修,我和他做了一年邻居,一馋就来我这儿蹭中餐吃,报销了我多少好酒!」
瞠目结舌过后,她阻止了他追忆往昔。
且惠说:「停,不要再说了。让我对老师有点幻想。」
沈宗良看她摇头晃脑的就想笑。
他点了下她的额头,「早就教过你了,不要把任何事物看得太完美,这有什么?老高也不是神仙,总逃不过一个油盐酱醋,但这妨碍他在学术上受尊崇吗?不妨碍的。」
且惠几根手指互相掐了掐。她低头说:「就知道教训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北边读博呀?」
「好,我来问。」沈宗良配合她说:「为什么要去读博?」
且惠得意地说:「原因当然很多了,我之前读研的时候浑浑噩噩,总想再念几年书提升一下,加上自身的性格、喜好,将来的发展,还有集团合规上的亲属任职迴避制度......」
沈宗良听到这里,他说:「你等会儿,你在华江还有其他亲戚吗?要避谁?」
她......她说的当然是结婚以后了!
且惠看他一脸问号,气得在他大腿上拧了下,「我、我不和你讲了,我要回去。」
但沈宗良把她抱得很紧,她挣不动。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说:「好了,考虑这个没必要,我也不会在华江待很长时间,就算是我的太太,还是可以继续留任,这没关系。」
他说我的太太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温柔,让且惠的心跳停了一拍。她红了脸,「有谁说要当你的太太吗?我可没有哦。」
说到这里,且惠推开他起身,脚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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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流程走了大半个月,一直到休完产假的田曦回来,且惠和她正式做完交接,就离开了华江大楼,这个她工作了两年多的地方。
说一点不留恋是假的。
起码这两年,领导同事对她还算不错,也没有卷到你来我往的纷争里,受一些不明不白的欺压,除了工作同质化严重,对自身能力没什么拔高之外,其余都挺好。
散伙饭几天前就吃过了,且惠抱着箱子离开时,笑着和他们招手,「走了,祝大家工作顺心。」
王络珠站起来问,「主任你还留在江城吗?」
且惠摇头:「可能不会在,我要先去学校准备面试,联繫导师,等回来再找你们玩。」
「好吧,一路顺风。」
「嗯,再见。」
晚上她在家收拾东西,大大小小的行李装了五个大箱子,累得出了一身汗。
且惠洗过澡,再来衣帽间检查时,沈宗良已经回来了。
他看着这一地琳琅,抬起头看向眼前皮肤雪白的女孩,狐疑地问:「这怎么个意思?后半辈子都要在京里住,不回来了?」
「差不多吧。」且惠认真地回答他,「你有反对意见吗?」
沈宗良竖起一根手指头,「有那么一个,您酌情考虑一下,我还要在江城待一年多,怎么办?」
她蹙起眉头,真的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最后,且惠摸着他长着细小胡茬的下巴说:「那么,你可以每周坐飞机来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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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沈宗良欲言又止,最后全都咽下去,点头:「可以。」
且惠两手一摊,「这就好了。」
他弯下腰,从没关上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个仔细包好的玉兰杯,「京里难道没了喝水的杯子吗?」
且惠抢下来,护在手里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我就得用它喝水。不要动,我好不容易才塞下,你一动就乱掉了。」
沈宗良被挤兑笑了,他把她的杯子拿下来,抱起她说:「来,跟我说说,几年都不敢到北边去,现在怎么又那么肯了?」
且惠就是不愿讲出他想听的。她说:「我想幼圆了呀,她一个人在那边好无聊的,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
沈宗良循循善诱:「还有呢?」
「还有嘛,时常去一去学校,多打听点消息。在京里总是更方便一点。」
「没了?」
「没了。」
沈宗良悻悻地点头,阴阳怪气地重复:「好,没了好,没了好。」
且惠想笑,忍得千辛万苦,她抱着他的脖子说:「开会到这么晚,你饿了吗?」
「饿了。」沈宗良把他放下来,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吃了一肚子茶水。」
她就猜到了,这个点从外面回来,肯定是饿着的。
且惠说:「我去做碗面给你吃,你先洗澡。」
沈宗良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耳根子嗅了一下,女孩儿连皮肤都散发着香气。他哑声说:「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她说:「不好吧,我要累得你两头跑的呀。」
沈宗良闭了闭眼,他笑:「你在京里,我跑断腿也高兴。便宜不能叫我一个人占尽了,又要讨家室,又不肯动一动腿,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且惠拉起他的手心,在上面划了划,「我刚才还没说完呢。」
「你说。」
她眼神里的爱意连绵地流向他,「我去北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你了,不管是离开华江,还是去别的地方,你早晚要回家的是不是?我先去等你,好不好?」
好乖。她这个样子真是太乖了。
且惠口中是蜜糖一样甜得发腻的情意,它们像长着触角一样,从四面八方伸向他,缠得他心脏一阵紧绷。
他抱紧了她,有股汹涌的占有欲在身体里作祟,只恨不能将她揉进胸口,或是把她缩成一小团,天天含在嘴里,含着也怕化掉,还是捧着保险一点。
「好痛。」且惠挣扎出来,揉了揉胳膊,「我去煮面了。」
她下面条下出经验来了,连摆盘都很漂亮,煎蛋像一朵太阳花,青菜盘在两边,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慾。
沈宗良穿着套黑色真丝睡衣,坐在她的对面。
水晶长条灯下,且惠撑着头看他,「好吃吗?」
他点头,脑子里想起老爷子生前常说的话,爸爸讲,外面的饭都是吃个样子,回到家里,还是得这么一碗热汤面才舒服。现在沈宗良也深有体会了。
沈宗良吃完,抽出纸巾擦了擦,忧心地说:「小惠,你确定要当高跃民的博士?他要求很多,对学生又是出了名的严格,我怕你太累了。」
但她态度很坚决,「这阵子我一直在研究他的论文,不会变了。再说了,我也不是一时冲动,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想过要考他的博士,但因为手头上那个学生延毕,高教授没名额了。」
「去年?」沈宗良挑了挑眉,「要是去年就考上了,岂不是早就回京了?」
且惠摸着脖子点头,「对吧,那又怎么了?」
沈宗良半靠在椅子上,隔了一张餐桌的距离,微眯起眼睛打量她:「怎么了?你家冯幼圆到处跟人讲,你是忌惮我才不敢回去的。这么一来,不就要和我照面了吗?不怕吗?」
真要是那样的话,他可能就不会到江城来了。
当时进华江,总部也有职位空缺,不一定非要接下这个不好挑的担子,他面前有很多条路,这是其中最难走的一条。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吧,沈宗良回了一趟西平巷。
他对着跃动的烛光,翻开了那本厚厚的集团通讯手册,指尖在印有「合规部副总钟且惠」的这一页上停留了很久,再合上时,心里的天平就倾斜了。
过了一会儿,且惠才强撑着说:「就去见你怎么了?天天在你跟前晃,你本事再大,还能让我退学吗?」
沈宗良笑:「不至于。」
究竟他会怎么样?不知道。
大概也就是暗中想尽办法,把她留下来。
临睡前,且惠又检查了一遍证件,该带的都带了。
沈宗良看了一眼,「户口本带了没有?」
且惠说:「带了,不过应该用不上吧,身份证够了。」
「那谁知道呢?有备无患。」沈宗良若有所指地说着,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她还在清点东西的时候,听见沈宗良在卧室里叫她:「小惠,来睡觉了。」
「来了。」
第89章 插pter 89
如果说, 有那么一样事物是永不落俗的,那一定就是京城的秋天。金黄的脉络在街头巷尾伸展开,草木楼台都浸在明媚的秋光里, 温净透亮。
且惠下飞机时,冷得缩了缩脖子,侧着头往沈宗良的风衣里钻。
他搂紧了她,拥着小姑娘往车边去,「我跟你说了, 这里冷,不比江城的白天,就是不信。」
她哆哆嗦嗦地点头:「我现在信了,风怎么会这么大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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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车上, 玻璃一关,沈宗良搓了搓她的手:「还冷吗?要不然给你开点暖气?」
「那没必要,我缓一缓就好了。」且惠把脸闷在他的胸口说。
沈宗良吩咐司机开车,他说:「去西山。」
且惠在他怀里嗯的一声, 问道:「不是回胡同里吗?」
沈宗良说:「你要读京大,西山那边的房子更近,开车都不要十分钟, 散着步就到学校了。」
且惠没再多问,哦了一声就靠在他身上, 眯上眼睛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长,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稳了。
且惠听见沈宗良在和谁说话。他放轻了声音,「婚房就不能住了?你知道我今年娶不上媳妇儿?赌什么的?」
车窗外仿佛是唐纳言的声音。他哼的一下, 「你那尾巴甭翘太高了,没有我, 你能把人给带回来?搞什么,怎么还不下车?」
「睡着了没看见?我怎么下?」沈宗良低了低头,轻轻揉着她的手心。
唐纳言拿下巴点点地,「打开车门,用你那两条尊贵的腿下,就这么简单。」
「不了,让她再睡会儿。」
唐纳言啧啧啧地走开了。
看不下去,娇惯得一点谱儿都没有。
等听见脚步声远了,且惠才睁开眼说:「我已经醒了。」
沈宗良亲了亲她的脸,「醒了怎么不说话呢?」
她老实说:「我听见纳言哥的声音,总觉得我这个样子,他要笑话我。」
「他那不是笑你,是笑我。」沈宗良摸了下她的头,「好了,进去吧。」
且惠被他牵着下车,她拿另一只手挡在眉骨上望了望,「这儿独门独户的,隔得还远,应该不会很吵吧?我要看书的。」
沈宗良说:「不会,这里周边都是高校,很安静。」
她问:「刚才纳言哥在这里做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对面,「他住这儿。」
且惠低下头笑了,沈宗良问她笑什么,她说:「没有,我想起庄齐小时候,天天把大哥哥挂嘴边,一刻都离不得她哥哥似的。」
好像一眨眼,每个人就这么长大了。
读小学的时候,她们站在黑夜即将来临的暮色里,聊着关于成年的事。那会儿年纪小,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简单合理,只不过是妆檯上的东西,从红领巾、粉红髮卡变成香水和珠宝而已。
可这么多年,没有谁过得如自己想像中那般不费力,生活的重量并不轻。曾经信誓旦旦说着一定要实现的心愿,有多少都枯萎在了路上,像来不及升到天空就哑火的烟花。
且惠仰起脸看向她的爱人,回忆像午后浓淡交替的光影,一帧一帧地在他的脸上变化。
这六年,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也在手掌间就淌过去了。
她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就像弯腰蹲在河边,徒然地去捞流水。
沈宗良带且惠在门口录面容解锁,他说:「隋姨回乡养老了,临走前,引荐了她的外甥女来做事,她明天会来见你。」
且惠歷来对这些是没所谓的。她点了下头,「这是你家,你做主就是了,我不过借住两天,谁来都可以。」
这种见外的话,沈宗良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靠在黄杨木隔断旁,静默地打量她,昏暗里生出压抑的意味。
而且惠只顾着欣赏起屋子,一对乌珠子上上下下地看,无暇兼顾他。
这里是三进式的,客厅挑高七米五,一水儿色泽沉穆的摆件。紫檀松鹤延年插屏,大红酸枝多宝格,铜鎏金全镂空香炉,整屋装潢与家具陈设间,分隔与点缀之中,处处透着一种不偏不倚的适度之美,很符合儒家的「中和观」,一看就是沈宗良的风格。
她已经上了楼,见沈宗良还独自站着,峻拔的身影被日光压在屏风上。
且惠说:「沈宗良,我住哪一间啊?」
「你是客人,你看着随便挑间中意的吧,我出去一趟。」沈宗良沉声说完,从格子上摸了一包烟,带上门就走了。
室外影空云净,他一边往松竹和鸣的院子里走,一边偏过头,拢起火点燃了烟。
刚抽了两口,唐纳言就过来陪了一根,他说:「怎么了?撇下楼上的小姑娘,自己抽上闷烟了。」
沈宗良掸了一下菸灰,忽然问:「老唐,你求婚的时候紧张吗?」
「也就一夜没睡好,外加两手汗吧。」唐纳言想了想说,笑着问他:「怎么,你也被这道程序叉住了?」
他又把烟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
沈宗良夹烟的手摸了摸心口:「不行了,一天到晚,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大领导说一句不对头的话,我这儿就要揣摩上半天,早晚会得病。」
「你哪个大领导?」唐纳言抽着烟问他。
沈宗良朝上边卯了卯嘴,「钟且惠。」
「......」
唐纳言将心比心地说:「她一个小孩子,说风就是雨的,很正常,庄齐也差不多,你自己看紧点儿。」
「我紧不了哇。」沈宗良跟他说自己的难处,「江城还一摊子事儿,我最多一周回来一次,还能怎么紧?到了这个地步,就只有一个办法......」
过了几秒,两个人交流了一个眼神后,异口同声地说:「结婚。」
唐纳言扶着额头说:「你是到岁数了,但人家姑娘能愿意吗?没准想多玩儿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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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页
「结完婚,她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不耽误她。」沈宗良把烟从唇边拿下来,食指敲了敲桌子,眉宇间一股权本位体系下派生出的严肃,「甚至孩子我也可以不要,我养她就行了。」
唐纳言听笑了,「那倒是,反正你对她跟养女儿也没两样,还要悬心多了。」
话刚说完,楼上就传来一阵碰碎玻璃的声音。
沈宗良皱了下眉,手上加重力道掐了烟,站起来,迈开腿就往楼上跑。
那百米冲刺的速度和劲头,看得唐纳言摇头。
这疼到心坎儿里的架势,不结婚好像也收不了场。
因为太过震惊,且惠不小心打翻了桌上一张照片。
她走来书房,远远地就看见那张旧照片摆在紫檀长桌上,是二十岁生日当天时候照的,沈宗良俯身替她整理着裙摆。
且惠感到害怕,她记起来,曾经在背后写了一段类似恩断义绝的话,当时就要走了,她托唐纳言把福豆项鍊还给他。
她隐约记得她写的是——「愿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这种东西,沈宗良怎么留到了现在呢?
他存起来要做什么?是预见到了这一天,要和她算帐吗?
可且惠拿起来,发现这张比她的那一张要更大,应该是重新沖洗过了的。她从玻璃罩子里抽出来,捏在手里愣了一会儿神,又反过来看。
照片的背面,也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早已换上了沈宗良笔走龙蛇的字迹,入木三分地刻在上面一样。而他写的是——「庚寅秋初,流萤乱扑,于京郊冯园遇且惠,惊鸿一瞥,毕生难忘。」
也不知道沈宗良在被她伤透了以后,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一段的。那阵子她闹得那么凶,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将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心要离开他。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沈宗良仍在手书这份深情,对她那些孩子气的举动,拿出了全部的耐性在包容。
她狠心无情地说不再见的时候,她最爱的沈宗良,伏在桌上,一字一字地写着毕生难忘。
手里的相框跌落下去,生脆一声,在坚硬的地板上溅得四分五裂。且惠一开始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哭了起来,照片上沈宗良的面容越来越模煳。
听见急匆匆赶上楼的声音,她不想太难看失态,用手捂起脸,可眼泪又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背,温热地滴下去。
「怎么了?!」沈宗良在门口喊了声,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片,赶紧把她拉了过来。
他捧过她的手检查,看她哭成这个样子,以为是哪儿伤着了。沈宗良没找着伤口,胡乱吹了吹,「好了好了,不怕,我们去楼下。」
但且惠一把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肯动,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她抽噎着,急得说不出话来,「我不怕......我不是怕......」
沈宗良不知道她怎么哭成这样。他口气也急了,「那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她又摇头,「这里,这里好难受。」
「哪儿?」沈宗良果真低头去看,「在哪儿?」
且惠拉过他的手,趁他弯下脖颈检查的时候,湿着眼睛吻了上去。
沈宗良被她吻得束手束脚的,看她踮脚踮得艰难,索性抱起来,把她整个人都托到了桌上。
她的眼泪渐渐不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张的红唇,和急促的唿吸。他们一站一坐,在这张百年老料打磨出的长桌边拥吻。
沈宗良细细地吻着她的脸,尝到了她微咸的眼泪。
他干燥的手心贴上她的脚踝,把一条细腿握在了手里,「到底伤到哪里了?」
「没有,没有。」且惠搂紧了他的脖子,刚哭过的脸被情慾催生出浓重的红晕,扭动着,索要很多很多的吻。
沈宗良被她弄得一团糟,衬衫扣子解到了一半,她就没力气了,又想从西裤里扯出来,也只掏了一半,但她的嘴唇黏在他身上了,只知道打湿他的下巴,这是想要他的意思。
他咽了一下喉结,没有任何迟疑地,大力地楔进去。且惠一下子就软在了他怀里。
「真的没有哪里受伤了?」沈宗良把她的脸捧起来,混沌地看着她,「回答我。」
且惠眼角湿润着,视线涣散的,一字一句念着:「庚寅秋初......于京郊......」
她读不完整,声音像是被扯断了的棉絮,呜呜咽咽地散在空气里。
但沈宗良听得清楚,他胸腔里震了一下,越发用力地捣动。他说:「你没礼貌,乱翻长辈的东西啊?小惠。」
她斜斜地靠在他肩头,咬着他提醒说:「你没有......你没有戴......」
「不可以吗?」沈宗良ding得更凶了,装腔作势地诱哄她:「就到里面好不好?」
且惠摇头,语气微弱地说着不可以。
他是吓她的,最后关头紧紧抱着她,全弄在了后头。
且惠最后选了南边的屋子,离书房近,推窗就能看见一墙之隔的怡园。
周日下午,沈宗良搭飞机回了江城。
他一走,夜晚再一来,家就显出空旷和寂静的味道。好在且惠有成摞的资料要看,也不觉得如何孤单。
她几乎每天都不出门,守着一张桌子、一张床,在卧室和书房间来回,至多在傍晚去院子里走走。
好几次了,唐纳言下班回家看见她,连浇花的时候也在背材料。他指给庄齐瞧:「看你老同学,都钻到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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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页
且惠来了以后,这还是庄齐第一次见她,俏丽依然,走动时裙摆微微荡漾,穿着白裙行走在绿草丛中,像一朵裊娜娉婷的玉兰花苞。
庄齐打个哈欠,称赞道:「她可真有韧劲儿,我上班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书了。」
「人家是要考高跃民的博士。」唐纳言牵着她站在门外,笑着说。
庄齐啊了一声,「这么鼎鼎大名的学阀,他对学生巨严格巨push,且惠怎么想的?」
唐纳言说:「老沈和你想的一样。」
「那怎么不劝一劝呢?何必吃受这份罪啊,真叫没苦硬吃。」
唐纳言嘆了口气,像说沈宗良,也像说自己,「有几个大人能犟过孩子的?是吧小齐?」
一听他含沙射影的,庄齐捂起耳朵,摇头晃脑地进门了,「不知道,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耳朵聋了。」
唐纳言还站在那儿,沖他妹妹的背影笑的时候,且惠先看见了他,叫了句纳言哥。
他的笑来不及收起来,仓皇地说:「且惠,到家里来吃晚饭吧?」
且惠摆摆手,「不用,我已经吃过了。」
「好,下次和老沈一起来。」
「可以的,谢谢。」
九月底的一天,且惠见外面天气好,把早餐端到院子里来吃,她拿叉子搅着三文鱼沙拉,另一只手在平板上滑动,边看着一篇文献。
「没必要一大早就这么用功吧?」铁艺栅栏外传来一道大惊小怪的声音,她的高跟鞋踩在苔纹斑驳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动。
且惠举着叉子抬头,「唷,冯总大忙人,还能有空亲自来慰问我呢?派秘书来看看就蛮好了呀。」
「噢哟,好小的心眼。」冯幼圆把墨镜摘下来,丢在桌上,「我说了,你刚来的时候,我手上有个大项目没做完,现在做完了,立马赶来赔罪。」
且惠眼睛还定在屏幕上,「哇,都立马半个月了呢。」
幼圆又往她身边坐:「不许生气了,生气对乳腺不好,我看你琢磨什么?全是英文哪,那算了,我头好疼。」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头靠到了且惠肩膀上。
且惠扭过头笑了笑,把另一份没动的早餐推过去给她:「行了你,坐好来吃东西。」
幼圆吃好了,拉过她的手说:「我们这周六去露营吧,你也出去活动活动,咱俩躺一个帐篷。」
「去哪里露营?」且惠左右望了望,「现在还有哪座山合适?」
她遥遥一指,「合适的多了,就这西山风景区,怎么样?」
且惠吸着酸奶,很快就否决了她:「算了吧,我观察过了,山上全是锻鍊的老头老太太,咱俩全副武装地上去,都比不过人家徒手往上爬的,你信不信?去了还不够丢人的呢。」
幼圆赖在她身上摇啊摇,「我好不容有点时间放松一下,你就陪我去嘛。一个晚上就能影响你考博啦?我不信。」
「好吧好吧。」且惠见她兴致这么高,答应下来,「正好周六沈宗良回不来,我们一起去。」
幼圆往落地窗内眺了一眼,「他每周都回来,这周又不回来了?」
「说是周六晚上要陪客,不知道谁又跑去江城了,我没问。」且惠说。
幼圆耸了耸肩,「不回就不回啰,本来也要补班,十一就要到了嘛。」
周六那天,他们一群人大早就出发了。
幼圆来接且惠时,她那辆雷克萨斯lm的车门一打开,且惠吓一跳。
这人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她以为就姊妹谈心呢,结果庄新华他们都来了。
且惠坐上去,往后招了招手,「大家好,这么多人啊。」
幼圆小声:「那当然,是你会搭帐篷还是我会?」
「我可没那个力气。」
「对啊,我也没有。」
胡峰他们面面相觑,都打量着钟且惠,想说什么,又不太好说。
还是雷谦明敢问,他说:「且惠,你蔫不出熘儿地住进这里了,已经和小叔叔结婚了是吧?」
「没有!」且惠吓得大声解释,她结巴了一阵,「我......我在这里考试,离学校近,暂住一下。」
胡峰说:「没有也快了。我都当爹了,小叔叔还单身,这合理吗?说也说不过去啊。」
车上开了窗,风颳进来有些冷,且惠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没说话。
雷谦明怕尴尬,他调侃说:「小叔叔是有大志向的人,都跟你一样,一到晚上就惦记那点事儿!」
说的一车人都笑了,庄新华也笑:「咱们同学里,也就你和且惠被剩下了,还有脸说。我和幼圆都订婚了。」
且惠忙撇清关系,「我和谦明儿也不是一路的,我有男朋友。」
「你男朋友谁啊?刚才那么理直气壮地否认呢!」雷谦明故意问。
过去问起这个话,且惠总是躲躲闪闪不肯讲,一来沈宗良辈分大,她不敢拿他的身份公然玩笑,也从不在这种场合直唿其名。二来,早晚要分手的,这么高调做什么呢?白白惹人笑。
但如今不同了,对于未来,对于前景这类的字眼,他们有了新的进展。她底气很足的,配合着说笑:「男朋友当然是沈宗良了。」
此起彼伏的「哟喂」在车厢内响起,弄得且惠脸都红了。
到了山上,他们一行人个个拄着棍儿,累得气喘吁吁。眼看不断有大爷大妈超过他们,且惠弯腰揉着一只膝盖说:「冯总,我讲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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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页
幼圆也体力不支了,脸上表情狰狞得可怕,「他们得六七十了吧,怎么那么有劲儿呢,吃什么了?不行了,我得歇会儿。」
还是庄新华来扶她,「你就坐下吧,我真服了,做什么非要爬山!」
眼看且惠已经重整旗鼓,又出发跟上大队伍了,她才小声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吗?这还不是忠人之事啊?」
庄新华瞪着她:「一天到晚不着家,还忠起别人的事来了,我一周才见你几次?」
「这不是在见着吗?」幼圆和他嚷嚷起来,「您还想怎么见?」
「我真是贱。」庄新华气不过,大力拧了下她的鼻子,弯下腰说:「就会和我来劲,上来,背你。」
她笑嘻嘻地爬上去,「哎呀,你怎么这么好啊,我真捡着宝了。」
到了山顶,看着云烟从矮一些的山尖上飘过,才觉得不虚此行。
雷谦明一上来就捯饬傢伙,「天儿这么好,我得把相机先架起来,晚上的风景肯定绝了。」
「拍完也发我两张。」且惠有同感,她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
「没问题。」
大家都累坏了,搭好帐篷后,围在一起吃了午饭,各自躲进去睡了。
且惠眼看着庄新华进了她的帐篷,大概找幼圆去了。
她很识趣的,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雷谦明看她自己站着,递了杯热水给她。
「喝吧,山上挺冷的。」他望了一眼帐篷内,什么也看不见,「庄新华还在里面没出来?」
且惠捧着杯子点头:「没事,我等会儿。实在不行,后头还有民宿。」
这个实在不行的声音太低了,听着可怜又无奈。
雷谦明噗嗤一声笑了,他说:「会出来的,我陪你站会儿也行。」
大概一刻钟,庄新华终于整理着衣领,猫腰从帐篷里跨过来,抬头就看见两双眼睛同时盯着,他也不大好意思。
庄新华讪笑了一下:「你们俩在外面看什么呢?」
「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雷谦明几乎立刻就反驳出口。
「......」
且惠笑过以后,进去时,看幼圆正蹲在气垫床边擦什么。
她凑过头去,也没有看清是什么,就被推了出来。
幼圆催她:「这里脏了。我们去住后面的民宿,那里下午茶很不错。」
「......」
上午累得快要断腿,到了房间里,且惠只脱了外套,就趴在床上睡着了。
临睡前,幼圆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都嗯嗯啊啊的应着,根本没听清。
等她睡足了一觉起来,山顶上早就黑了天,月色如水。
连气温都降了十几度,且惠穿上冲锋衣才敢出去,不知道幼圆为什么不见了,她往下走了一些,来到山间的栈道上。
天上星光熠熠,万家灯火在脚下汇成河,交相辉映。
且惠把手插在口袋里,觉得肚子有点饿,正要回去吃东西时,啪的一声,栈道两侧忽然灯光大亮。
原本只有两盏路灯,还被小虫子围住了大半,她没看清,来时光秃秃的栈道,此刻已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茉莉,难怪总觉得有股清香,却又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她低着头,一路赞嘆着走过去,也不知道都秋天了,开得这样好的茉莉花是哪儿来的?数目还这么多,雪花一样洒在路上,缠绕在扶手上,盛开在她的眼底。
且惠哇了几声,再抬头时,栈道尽头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逆着光,看不清面目,隐约照出一个英俊的轮廓,几乎要与山光月色融为一体。
她紧走了几步,才看清楚那是沈宗良,他抱着一捧茉莉,穿整套的顶级羊绒料西装,领带饱满地系在脖间,一丝不茍的模样,随时都能去演讲台上发言。
行至一半,她又顿住了,才意识到他八成是要求婚。
且惠脸上滚烫起来,目光上下扫了一遍自己,和沈宗良一比,她穿得好随便,乳白色的抽绳冲锋衣,底下一条浅灰百褶裙,一双运动鞋。
沈宗良就站在那儿,指了指栈道下方的别墅区,「小惠,我选了很多地方,最后还是决定在这里跟你求婚,将来你一回家,就能想起我对你许下的承诺,蛮好。」
且惠也看了一眼,她开口有些艰难:「那么......你要许什么呢?」
沈宗良讲得倒很顺畅,像是提前排练过很多遍,他说:「我将忠诚于你,以你为重,倾尽全力爱护你,照顾你。」
「都不加个永远,没诚意。」且惠听得心口一热,脚后跟晃动了两下,低头挑他的理。
沈宗良笑了下,大步朝她走过来:「永远这种词太虚无了。只能说我活一天,就做到一天,做好这一辈子,如果这样算的话,也可以说是永远。」
他越来越近,且惠紧张地用手指绕着腰间的抽绳,眼看他已经到了面前,徐徐地屈膝跪下,从绿色的藤叶里拿出一个绿丝绒盒。
它们是同一种颜色,掩藏得那么好,且惠站在旁边都没发现,她盯着沈宗良打开,高纯度的全美方钻在那一刻放出万千光华,熠熠闪动在灯光下。
她忍不住张圆了嘴,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失态,抿了抿唇:「什么时候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沈宗良回忆说:「钻戒是提前半年订好的,设计师的档期很难约,那个时候......」
且惠接上他的话说:「我们还在闹别扭,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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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吗?」沈宗良像听了一个笑话,他摇摇头,「只有你,小惠。我从来没觉得我们有过什么别扭。分开这几年,也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是你要读书,要工作,我得尽责任,稳住大局,各有各的事,彼此暂时不适合在一起而已。」
且惠的鼻头酸了酸。
他好会叙述,三言两语就给她犯下的错昭雪平反。
好像那些年的分离,都只不过是书页上的一粒灰尘,轻轻一掸就挥开了。到头来,书还是那本书,光洁如初,还是可以放在床头,一翻再翻。
她忍着泪意点头,「是,我们没有过矛盾。我在读书,在香港工作,在照顾妈妈,你也有你的义务。」
沈宗良笑了,为她这么的通透、伶俐、乖巧。
他说:「我想了很久,认为一切都不能出岔子,劳师动众。花要最新鲜的,地点要标志性的意义,时间要卡得刚好,所有的环节都那么重要。但是在飞回来的路上,我又想,错了一两个细节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你在这里,不是吗?」
从他单膝跪下起,且惠的脑子里就空空的,树梢上被风捲来的虫鸣和鸟啼都失了声,她只知道用力地点头,眼中是水雾连天的湿气,他说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好的。
沈宗良看她这个样子,声音放得更轻了:「小惠,现在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把你剩下的人生都交给我,好吗?」
「好,好,我交给你,我把我的心,把我的六十岁,把我的所有都给你,都给你。」
且惠凌乱地说完,激动地用手捂着嘴,转到了另一边,低头抽泣起来。她没有丁点经验,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扶沈宗良起来,更不知道要伸手去戴钻戒。
沈宗良的腿跪麻了,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自己扶住了开满茉莉的栏杆。
且惠这才去搀他,哭哭笑笑地问:「不要紧吧?」
「没事,血液不循环了。」沈宗良说着,拉过她的左手,从丝绒盒里拿出那枚切割完美的钻戒,月色下,像一块小小的、诱人的方形冰糖。
且惠看着它被顺利无碍地推到底,刚刚好的尺寸。
钻石星星点点地闪耀在漆黑的天幕下,像她的泪眼。
沈宗良执着她的手,低头看了又看,拇指不住地抚摸过去,像欣赏一幅失传已久的字帖,久久不捨得挪开眼。
末了,他牵起她的手来吻了吻,又将她抱到了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好了,这下不能反悔了。」
且惠哭着笑起来,「没准是你后悔呢。」
「怎么讲?」
「先告诉你,我可什么都不会,菜也只会那两样,还不喜欢交际,也许当不好人家太太。」
「没事,我既不用你做什么菜,也不高兴你出去交际。」
她仰起脸,在满怀的茉莉香里望着他,「沈宗良?」
「怎么了?」沈宗良很想吻她,但余光看见斜坡上的小崽子们,他的喉结咽了咽,又忍住了,小叔叔的派头不能丢了。
且惠忽然很认真地说:「我有点太高兴了,想发神经,想大喊大叫。」
「......随你高兴。」
她靠在了栏杆边,蓄势待发的,都已经气沉丹田了,但一扭头,就垫脚抱上了沈宗良的脖子,温温柔柔地吻了上去。
沈宗良闭了闭眼,被她吻的感觉是那么好,他什么也顾不上,只知道他们很久没接吻了,如果不是在外头,他真想把她丢在床上去。
「走走走。再看就不礼貌了啊。」不知道谁带头喊了句,把且惠吓了一跳,她擦着嘴角的口水,回头去看,竟然有那么多人。
她脸一下子熟透了,鸵鸟一样埋到沈宗良的怀里,「怪你,你都不提醒我。」
「好好好,怪我,我没和你说。」沈宗良一只手抱着她,也懒得去和她争,是她自己要吻上来。
且惠在他身上黏了一会儿,突然又问:「我们结婚,我妈妈是没意见的,但你妈妈那边呢?」
沈宗良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在这之前,我安排她们碰个头,亲家母总归要见面的,她当长辈的,不能在你面前失礼。」
吃饭碰头,且惠倒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反正也不住在一起。她更多的是担心,这两个都不算性子好,不会吵起来吧?
但沈宗良坚持,想必是有把握的吧,她点头:「好,都听你的。」
//
十一长假后第一趟到京,沈宗良没着急先回家。
他吩咐司机:「往东郊温泉的别墅区开。」
上半年姚小姐回了京,才知道自己的窝都被儿子端了。
她不在的时候,沈宗良主动把老爷子在山上的宅子交了公,那份申请写得大义凛然,至今仍不时被提起,众口一词地夸他识大体。他在报告里说,家父劳苦一生,不敢言功高,但毕竟身故多年,于公于私,都不宜再给沈家住了。
姚梦气了个倒仰,只好带着王姨去投奔哥哥。
这阵子在两个城市间打转,沈宗良实在是有点疲倦,在车上阖了会眼。
醒来时,天上飘起细细雨丝,田野林木都浸润在淡薄的雾气里,茫茫不见。从下车步行到门口,沈宗良的眉眼都被水汽沾湿。
进门后,他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才笑向客厅里的人:「舅舅。」
姚梁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哎,老二来了,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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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页
年迈的声音里几分拘谨,仿佛他才是客。
沈宗良坐下后,见姚梁还直眉楞眼地站着,「舅舅也坐吧。」
他摆摆手,笑着说:「我就不坐了,你妈妈午睡还没起来,我去叫一叫她。」
知道舅舅在他跟前不自在,沈宗良也不强求。他点头,该尽的礼数还是尽到了,「给舅舅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姚梁连声说道。上楼时,他的手背伸到额头上,揩了两把汗。
他敲了一下门,就直接推开进去了,姚梦正坐在窗台边喝茶,手上翻着一册书。
姚梁来拉她,「别再绷着了,赶紧下去,老二在下面坐着呢。」
姚小姐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疾色道:「不去!他不上来看我,反而让我这个当妈的下去见他?这是哪一国的礼?」
「哎哟,我的好妹妹啊,别逞能了。你再犟能犟得过他吗?忘了那几年你在西南受的罪了?他六亲不认起来,连老爷子的宅子都要上交。」姚梁一边说,一边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姚梦尖细的指甲抓了抓泛黄的书页。她气得用力撕下来,「我就不该生他下来!从小他就不听我的,只认他爸爸。现在更不得了,都爬到我的头上来了,我还活该看他的脸色!」
姚梁又开始翻旧帐,苦口婆心地说:「老早我就劝你,别一门心思都只顾着自己,要不就是痴缠老爷子,也留点精神关心儿子,打小你养过他几天啊?把他丢给保育员,连过问都懒得,你说他怎么会亲近你?」
「行了行了!」姚梦不爱听这些,转了身不看她哥哥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啊?他来干什么的,总不是把我接出去吧?」
姚梁摇头:「不大像。」
姚梦责怪哥哥说:「你连这也不敢问一声吗?他是你外甥,你把舅舅的款儿拿出来,他敢怎么样!」
这话说出来,引得姚梁当即瞪了她一眼。
就会唆使别人,连她当妈的都没办法,旁人还能抖什么威风?
姚梁指了指自己,「我算哪门子舅舅?过去怕你老公,现在怕你儿子。没办法,全指着沈家这个招牌过活。从前嘛,我还敢和沈忠常说两句话,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看见你儿子那样儿我就犯憷。」
说完,他又自己拍着膝盖,忽然嘆起气来,「我是不中用了,但天麟还小,将来还指着他表哥照应,老二位高权重,又年富力强,还在往上走,我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他说什么是什么。你也不要煳涂了,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一荣俱荣。」
姚梦想到那个钟且惠就来气,她哼了声:「有也是夫贵妻荣的荣。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当妈的?对他的心上人,他就千依百顺,怎么说怎么好。一到我身上,不是让我领头做表率,就是开口教训我。」
她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乱糟糟的冬夜。
就在徐懋朝死后不久,魏夫人淋着雪,带着瘸了腿的女儿魏时雨来投奔她,说家里刚出了事,实在太乱了,住不了人,能不能在这里借宿几天。
姚梦平时和她要好,虽然也知道魏家不行了,但还是顾念着旧情,又想没准他家哪天能翻身,雪中送炭总是一份恩德。
她正要让人去开门,是王姨站出来说:「夫人,这个门不能开。」
姚梦说:「我让你开你就去开,我不信有人敢到这里来闹,赶快去。」
但王姨坚持不让任何人出去。她说:「老二一早就交代过了,魏家的人,您一个都不准再接触。另外,行李我都收拾好了,我们明天就走。」
姚梦脑子都转不过来了,她自己身边的人,沈宗良是怎么把手伸过来的?她才意识到,不但是王姨,整个家里,已经无人肯听她的了。
姚梁又劝了句:「下去吧,妹妹,嫁到了他们家你有什么办法?沈忠常没死,他还能向着你,哄你两句,现在他人都不在了,除了老二,还能依靠谁?元良又不是你生的。」
提起这个,姚梦满身的怒气才渐渐消下去。
她的嘴唇抖了抖,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沈忠常要是还在,我也不会可怜成这样,他才不会让人对我不尊重。」
姚梁啧了一声,又拿纸巾去给她擦眼泪,「他都成一把灰了,你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你只要不和老二对着干,他会孝顺你的。」
气温变低后,京中的阴霾天多了起来,一日比一日沉重。
姚梦擦完了眼睛,望着灰濛濛的日影打在落地窗上,沾着湿气的风吹起幻影纱。她将手里的餐巾纸揉了又揉,最后往桌上一扔,起身往门边走。
沈宗良在楼下等了好长一会儿。
听见下楼声时,他也不动,不紧不慢地喝着手边的茶。
姚梦往他对面一坐,还是忍不住气道:「不容易,竟然想得起自己有个妈妈。」
她说完,不住拿眼睛去看沈宗良的反应,但他只是微哂了一下,默不作声。
等了好久,姚梦才又出声:「你来干什么的?让我看你喝茶吗?」
「我在等妈妈发完牢骚,才好谈正事。」沈宗良总算放下了紫砂茶壶,他搭着腿,往后靠了靠。
见姚梦不说话了,只是瞪眼睛,沈宗良才说:「说起来也怪爸爸,惯得您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好在现在太平了,自在一点也无妨。」
姚梦说:「什么正事?你怕影响,我的那些房产都被处置了,如今我连个正经住所都没有,你还谈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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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页
「我是来接妈妈出去的。」沈宗良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慢慢说:「西平巷空了这么久,没个人住不行。」
姚梦不大相信,眼皮上下翻动着打量他,「那是你爷爷留给你的,连你大哥都没有份,你会让我去住?」
沈宗良摇头笑了笑,「这叫什么话。我一身所有,还不都是妈妈的。」
「哼。你不要煳弄我。」姚梦重重一声,「你是什么人啊?徐家还风光的时候,你就未雨绸缪地站出来唱反调了,在自己家的会客厅里装监控,谁也别想往你身上泼一滴脏水,把立场表得明明白白。老二,你爸都没你这么多心思。」
和姚小姐沟通是有困难的。
一顿话说下来,东拉西扯没有边际,沈宗良只觉得头痛。
他压下脾气:「这也是爸爸教的,惜名声如惜髮肤,身再正,有时也怕影子歪,何况是非常之时。你知道那些登门的人是敌是友?一句解释不清的话,就有可能毁了沈家。妈,您是想看见这样?」
姚梦辩不过他,只能由着性子放话说:「老二,你那个小女孩子最好认得清你,否则你要算计她的话,她连个埋自己的地方都找不到。就这样她还敢跟着你呢?」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沈宗良敛了神色,他说:「过阵子天气好,小惠的妈妈会进京来看她。趁着大家都在,我们两家人坐下来吃顿饭,把婚事定下来。都要领证了,讲起来双方父母还不认识,不成文的。」
姚梦懂了,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拿你的四合院来换我点头,是不是?」
「又错了。」沈宗良大力捏了捏眉骨,「房子本来就是妈妈的,我的婚事也不必您点头,只是让您露个面。」
姚梦抓着这一点机会不放,「那我要不去呢?」
「也可以,我会另外想过办法。」沈宗良站起来,拍了拍深色衣摆说:「只不过这次不去,将来一应的正式场合,您也不要出席了,我都会替您想好说辞。」
这怎么行?将来她还想借着老二出风头呢。
姚梦看他要走,也立刻就起了身,「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她答应了,沈宗良也不见有好脸色,他说:「到时候注意态度语气,实在不会,可以向舅妈取点经。她在订婚宴上表现不错的。」
姚梦觉得荒唐,「好笑吧你!我去就不错了,还要我笑脸相迎?」
沈宗良平静地盯着她,眼神压在人身上沉甸甸的。
他说:「您最好是这么做。我年纪也大了,脾气越来越不好,也很怕自己没分寸。」
「知道知道。」姚梦不耐烦地应着,又小声说了句:「天麟娶的是韩家的三小姐,她是什么身份?你们家那个比得了谁啊,也就你愿意娶。」
这句被沈宗良听得一清二楚。
韩家算个什么东西?也来和他的小惠比?
他不屑地笑了下:「妈也谈起身份来了,你嫁给爸爸之前,又是什么身份?」
姚梦被噎住了,她刚结识沈忠常的时候,也常被人说不般配,是高攀。她明明自己也气得要死的,可过了这么多年,倒像是在沈家长大的一样,又拿这一套去轻视别人了。
沈宗良指了一下门外,「就京里这些自命不凡的门户,说起来如何如何尊贵,平时总端着一副架子不肯放,我讲句不好听的,他们当中有几个往上倒三代不是面朝黄土,不是泥腿子出身?一个个的躺在功劳簿上,这就开始划分阶级,瞧不上平民家的好姑娘了?」
「这话你去跟你爸说。」姚梦弹了弹指甲,她低头说:「反正他给你大哥选人,选的是他老同事的女儿。」
沈宗良笑了,笑他妈真是拎不清,「大哥大嫂从小一起长大,几十年的情分了,到如今还恩爱得很,这也好拿来比较?」
「是是是,我是个妇道人家,你明白得比妈妈多,我说不过你。」姚梦又泄气地坐下。
沈宗良嘆了声气:「到时候我让司机来接你,记住我的话。」
他走到门口,就要迈下台阶时,听见后面喊了一声:「老二,当年的事情不是真的。小钟她不想出国,她妈被她气得住院,这才松口来找我。录音笔也是她自己交到我手里的,出了园子还哭呢。」
这些话,放在六年前沈宗良会很想听,现在已经失去了时效性。
他转身笑了笑:「那您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姚梦撇了一下嘴,说不知道。
沈宗良摇头,他这个骄纵了一辈子的母亲,到什么时候都高高在上,不肯走下台阶来体谅她人。她怎么会明白,且惠争着要当这个恶人,是一心想要成全他,好叫他无牵无挂地娶妻。
但是小姑娘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娶妻生子并非人生的固化流程,遇不到喜欢的人,不走这一遭也不妨事。沈宗良笑说:「还是谢谢您,肯和我说这些。」
姚梦不解气地瞪了他一眼,仍旧往楼上去了。
西山脚下停了雨,云烟淡淡地拢住檐角垂柳,一派朦胧气象。
沈宗良下车时,看见且惠小跑着从花格窗里出来,到了他的身边。她说:「你的航班早就该到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好担心,书都看不进去了呢。」
他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什么也没说,伸手抱住了她。
甬道上花木扶疏,他们拥抱在轻绵绵的雾气中,远处芙蓉白的天色里,一缕日光透出了浓密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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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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