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是棵草》 第1页 《徒弟是棵草》作者:一林修竹【cp完结】 文案: 敏感粘人偏执攻x外热内冷温柔受 九重天上碧溪湾生出两棵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仙草,一棵大草,一棵小草。 作为大草,叶遥背负照顾抚养小草的使命,兢兢业业亲力亲为,下凡救杜霰于水火,收他为徒,手把手教他写字、握剑。 可不知为何,每次靠得近的时候,叶遥总觉得杜霰看他的眼神变得很怪异。 直到有一次夜里,桃花枝被瓢泼大雨倾倒覆盖,杜霰一边哭着说「师尊对不起」,一边不停吻舐他的嘴唇。 叶遥大怒:你这是畸形的爱! 然后,他死遁了。 三百年后,他们在春夜里阴雨连绵的河边狭路相逢。 此时的杜霰已修成上仙,高高在上,不可忤逆。 杜霰:「阁下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不知可否留下来,陪我在江上渡过漫漫长月?」 于是,叶遥被拽进一艘气派奢华的大船上关起来,再也下不了船。 叶遥:…… *全文25万字左右。 第1章 我是来救你的 叶遥被风铎的声音吵醒。 「叮铃铃……」 那串风铎日日悬挂在窗前,已经挂了十四年了。风铎遇风不响,只有在连了结契的另一头遭遇生命危险之时,才会疯狂摇晃。 这是它第一次响。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天昏地暗,万籁俱静,叶遥倏地从床上坐起来,酒后宿醉伴随的疼痛在脑子里蔓延。 他爬下床,恰巧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夜色中寒风皱起,裹挟着一个黑影。那黑影闯进来,急切道:「叶遥,风铎响了!」 是乔柏。 乔柏是他做神仙以来,最好的一位朋友。 窗台上悬挂着的风铎还在疯狂「叮铃铃」地响,仿佛要把绳结摇断,叶遥取下风铎,道:「我知道,他出事了。」 乔柏道:「那愣着作什么?赶紧下凡啊!你那棵小草指定是在凡间遇到大麻烦了!」 「急什么,我得穿鞋啊。」叶遥拍了几下昏昏沉沉的脑袋,低头四下寻鞋。 他出了门,迎面是碧溪湾沁凉的寒风。 他不顾那唿啸的寒风,捏了个诀,飞下凡间。 碧溪湾是天界何重天一座仙山的山谷,因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便有了这个名字。 叶遥是溪边一棵合欢树下石头边生出来的仙草,集天地灵气后开灵智修成人形。仙草的叶子一层层聚集在一起,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花果同开,叫不出名字来,乃三界天地间绝无仅有。 为此,叶遥曾沾沾自喜许多年——他是三界中最独特的一棵仙草! 谁都有年幼无知的时候,每次吵架或争东西,叶遥便道:「我是天界独一无二的合欢仙草,你得让着我!」 乔柏气得无言以对。 然而某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的仙草本体旁边长出了另一棵仙草。 那棵草比叶遥的本体要小许多,也是一模一样的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正弱不禁风、可怜兮兮地依偎在叶遥的本体旁边。 叶遥沉默了。 他不是三界中最独特的仙草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半晌那棵小草,最后认命地拿起水盉为小草浇水,精心呵护了七日。 七日后,小草茁壮成长,叶遥将它託付给乔柏,自己提着灯下凡云游去了。 没想到云游的第三日,乔柏一道加急传讯符便又把他召回碧溪湾。 「你那棵小鸟依人的小草不见了!」 叶遥又忙不迭飞回清明何重天。 两个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石头缝,陷入沉思。 叶遥的本体大草还在,身边的小草不翼而飞。 众所周知,仙界所有已成人形的花花草草都有本体,如果小草以惊人的速度在七日内修成人形,本体应当还在原地的。但如今本体不翼而飞,只有一种可能。 ——它下凡投胎了。 叶遥扶额。 安安稳稳当棵仙草不行么,做什么偏要入轮迴去受苦! 乔柏揶揄道:「它是不是想你了,所以下凡去找你,误打误撞才投的胎?」 叶遥:「……」 乔柏又语重心长道:「它既是你唯一的同类,你便该担负起护它平安无事的责任。」 叶遥:「……」 经过深思熟虑,叶遥下了一趟凡,回来后将风铎挂在他最常住的卧房窗前。若是要下凡去云游,他便带上风铎随行。 十四年来,风铎从未响过,意味着在凡间的小草没有生命危险。 叶遥都快忘了这串风铎的存在。 直到今夜。 风铎稳稳在前头带路,那铃铛中透出来一缕气若游丝的红线正在慢慢变淡,但仍迟迟不灭,十分顽强。叶遥心急如焚,头还有些重,睡前喝的离支仙还在起作用。 他向来难以入睡,也容易惊醒,是以有时睡前喝点小酒助眠,也从未预料道今夜会差点喝酒误事。 身边疾驰的乔柏道:「不过若是他死了,倒也不算件坏事,起码他歷完劫应该能回到碧溪湾了……」 一阵剧风忽起,风铎上的红线抖了抖。 叶遥:「……别说这种晦气的话。」 地面到了。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灌入鼻子,云雾散开,沖天火光映入叶遥眼底,圆月的清辉在星罗棋布的兵器上反射出冷厉的光。 第2页 四处散落的兵戈之间,躺着无数死尸。 乔柏道:「这是一处军营。」 叶遥心底一沉。 他差点忘了,此时的人界正值战乱时期,狼烟烽火四处频起,战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那棵小草怎么就去了军营?今夜的军营又发生了什么,为何人都死了? 双脚落地,叶遥的鞋子浸入鲜红的血泊中。 大火绵延,浓烟滚滚,地上的每一具士兵尸体从头到脚被捅出几十个窟窿,汩汩留着鲜血,已经血肉模煳,不成人形,也分辨不出样貌,窟窿上方还萦绕着尚未消失的黑气。 乔柏瞳孔紧缩:「这不是凡人的手笔,有妖魔!」 风铎上的红线遽然一晃,叶遥率先沖入火海,迎面便是一头比他大出五倍的魔物。 那魔物体型庞大,全身上下长着密密麻麻的锋利又坚硬的棘刺,随着微小的频率张开又收合,棘刺张弛到最大时,刺头滴下未干的血,仿佛对方才的饮嗜十分满足。 他那全身的利刺,能把人的身体捅穿。 「他娘的,这么大的妖怪!」乔柏在身后骂道。 凡界战争,不少南荒的魔族会趁乱潜入中原,吸食凡人精气,这种事并不少见。那魔物并没有发现叶遥和乔柏,反而踏过火海里的尸体,一把揪出一辆战车后面的人,像拎小鸡似的提在手里。 少年身形单薄,脖颈被攥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拼命蹬着双脚挣扎。 「住手!」乔柏喊道。 魔物转头看过来。 叶遥抬手一挥,寒光划过。 魔物还未反应,半边肚子已经没了,棘刺掉到地上,淌下刺鼻的魔血。 「砰。」瘦弱的少年被扔回地上。 魔物单手捂住肚子,像是在忍受剧痛,转身跑远。 「我去追!」乔柏道。 叶遥目送乔柏追着魔物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 周围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噼噼啪啪,扑面的寒风和烧灼的烘热交织成怪诞的空气,还瀰漫了浑浊的血腥气。 被扔在地上的少年还在瑟瑟发抖。 那是他的小草。叶遥知道。 少年的整个身体都倚靠在战车前,头深深埋进膝盖,全身痉挛瑟缩,狼狈不堪,明显被吓得神志不清。 叶遥的心口蓦然一疼。 他低头,掌心汇聚灵力,缓缓拉开。 军营应声起风,飞沙走砾,象牙色的光晕在周围环绕凝聚,原本熊熊燃烧的大火被骤然包拢,还未来得及熄灭便转而以烈焰的形状结成道道冰锋。 火海瞬间凝结成冰原,千里冰封。 静默下,叶遥缓缓向少年走去。 每走一步,脚底触及之处皆结起晶莹剔透的冰面,无限延绵,鞋尖踏过冰面传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杜霰。」他唤道。 少年佝偻的身子明显一僵。 那是他的小草,名唤杜霰。 叶遥走到他前面蹲下。 杜霰没有抬头,叶遥小心翼翼扶起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一点,再次唤道:「杜霰?」 突然,眼前闪出一道寒光。 杜霰勐地抽出一把小刀,刺入叶遥小腹。 剧痛瞬间蔓延到头皮,叶遥轻轻吸气,诧异看着眼前的人:「你……」 杜霰这才抬起头,他的脸被火灰煳得有些黑,眉间聚着一股恐惧而成的戾气,猩红的眼底映出银装素裹的大地和叶遥桃色的衣摆。他发狠地盯着叶遥,牙尖一直发抖,口中剧烈喘气,手里还紧紧握着刀柄不放。 他的神智并不清醒。 仿佛是觉得不够,他手中继续用力,刀尖又没入叶遥的小腹三分。 叶遥疼得眼前白一阵黑一阵,一股腥甜的血涌出嘴角,在衣袖上晕开。 杜霰把他当成敌人了。 这是正常的,任何人处于重大变故中,都会下意识把眼前出现的所有人当作敌人。 叶遥忍着剧痛安抚他:「没事……」 口头的安抚也许不够,他倾身上前,将杜霰拥入怀中。温热的唿吸让风雪缓慢下来,鬓髮的雪屑扑簌簌落下,融化在杜霰眉宇间。 杜霰的身体僵住。 刀尖没入小腹深处,叶遥已经顾不及疼痛了,将杜霰拥得更紧,滚烫的手掌犹如冬日里的热茶,不住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试图抚平他仍在发抖的身体。 「没事了,我是来救你的……」叶遥轻声道。 杜霰眼里的兇狠和混沌逐渐消散,转为清明,又升起震惊。他慌乱地低头看自己刺入叶遥小腹的匕首,上头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蔓延到他的手指。他又慌乱抬头,黑葡萄一样的眼瞳升起一层水雾。 杜霰的眼睛很漂亮。这是叶遥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 他费力扯出一个微笑:「我在,不要害怕,没事了……」 说罢,他晕了过去,倒在杜霰肩上。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了! 受外热内冷,对所有人都温柔客气,但是不太交心,攻深情专一又敏感脆弱。 因为攻受两个人都是偏安静的性格婻沨,所以没有太多激烈的碰撞和拉扯,日常相处可能比较平淡,也可以说……温情?总之,大概是个普普通通的故事,阅读前情降低期待! 另,作者收不到段评(弹幕)提示,只能收到章节评论,所以如果有捉虫,请不要在段评处留言,而要在章节评论区留言,感谢! 第3页 第2章 道长哥哥 叶遥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冬日,在繁华的人间庐阳城街头行走,手中的寻魂盘不停转动,最后停在杜家大门口。 庐阳城,江南之首,中原之喉。 庐阳茶商杜家,是城中富甲一方的大户。听闻家主杜循的夫人已经怀胎十一个月,却迟迟没有破水的迹象,杜循正四处悬赏召集郎中和产婆,一批批的人每日从杜家出入,依然没有作用。 叶遥是踏破杜家门槛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知道为何杜夫人会停产,因为十一个月之前,小草下凡走得急,三魂七魄中留了一魄在碧溪湾。 叶遥隔着杜夫人的床帘,将寻魂盘中的最后一魄引入杜夫人身体中。 当晚,杜夫人顺利产儿,婴儿响亮的哭声划破长夜。 「叶道长,您就是杜家的大恩人!您就是小儿的大恩人吶!」 杜循差点在自己面前跪下,叶遥扶他下来,矜持地笑:「贫道举手之劳而已。」 翌日,杜循送了不少名贵的茶叶给叶遥,并兴致沖沖道:「叶道长,请您给小儿取个名字吧!」 叶遥摇头:「名字如此重要,应当由双亲来取更为合适。」 一魄归还,小草顺利出生,他的责任尽到了,并不想再同杜家有其他牵连。 杜循道:「您便是小儿最亲的亲人了,由您取名,也算沾沾道长的仙缘,盼他将来能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几番推脱,杜循还是执意让叶遥取名。 彼时正是小雪时节,庐阳城没有下雪,而是下着霰。 叶遥身穿单薄宽袍,不似别人里外三层衣衫厚重,他随意负手,形销骨立,一身清霜,俨然是一副仙人之姿。 看着庭院中穿树而过的飞霰,叶遥随意道:「那便单名一个『霰』字,叫『杜霰』吧。」 他以为这么随意又无甚寓意的名字,杜循肯定是不接受的。没想到杜循高兴地拍掌:「好!小儿便叫『杜霰』了!」 临拜别杜家之时,叶遥见到了襁褓中的杜霰。 刚出生的小草有点丑啊。叶遥腹诽。 但也许是取名有了些感情,他犹豫再三,从随行的干坤袋中取出一把铜锁,将铜锁与风铎连成结契,最后放在杜霰身上。 他对杜循道:「贫道送小公子一把长命锁,时时戴在脖子上,能佑小公子平安健康。」 铜锁十分朴素,杜循却如获至宝。 此后几年,叶遥再没去过杜家。 大约是九年前,他再一次云游经过庐阳城。 恰好乔柏在身边,他兴味甚浓:「你那棵小草约莫长到五岁了吧?咱们去趟杜家吧,让我看看他是什么模样!」 叶遥回忆起刚出生时的杜霰,评价道:「大抵不会很好看。」 但他也很好奇,于是向杜家递上造访的帖子。杜循喜出望外,将二人迎进了大门。 梦里的画面被笼上一层薄薄的迷雾,像是一切都随着年岁久远而渐渐淡化,在叶遥八百余岁的记忆中,那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日的场景。 那时也是冬天,刚下过两日雪,杜家大院的石板路上积着新雪,还没来得及扫干净。靴子踩上去像踩细沙一样,咯吱咯吱地响。 他同乔柏并行,与杜循一边走着一边寒暄。 忽然,对面大堂内窜出来一个小身影。 叶遥看过去,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幼童朝这边奔跑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奴僕。那幼童搭着厚重的雪白色斗篷,跑起路来一蹦一跳,又不太利索,头上的红缨冠随着脚步颤动,眼睛如同一双盛着紫葡萄的小玉碟。 像个小雪糰子一般。 「小公子,小公子慢一点!」 他恍若未闻,径直朝叶遥跑来,鞋子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 叶遥眼睛一亮,下意识弯腰蹲身:「这是……」 杜循笑道:「阿霰,这是叶道长,是你的恩人呢!」 圆滚滚的小雪糰子扑进叶遥怀里。 叶遥未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间怔住,双手无所适从。他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小人儿,震惊于五年前巴掌那么大还有些丑的小婴儿,竟然长成了如今眼前冰雕玉琢的模样。 小杜霰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遥,开口:「道长哥哥!」 「……」叶遥扬起嘴角,抱着他掂了掂,「长、长这么大了啊。」 他目光下移,才看见杜霰斗篷系带内的衣领上挂着长命锁,那虽是叶遥五年前送的铜锁,却经歷了一番装点,串上璎珞、玛瑙和珍珠,焕然一新。 他正想着,突然脸上一热。 吧唧,杜霰一口亲在他脸上。 「……」叶遥愣住。 杜循和乔柏在一旁哈哈大笑,杜霰也笑嘻嘻地看着他,眼里还满是亮光,似乎是在期待叶遥夸他乖巧懂事。 天气冷,叶遥的脸颊很凉,杜霰嘴唇和唿吸的余温还停留在上面。 叶遥笑了,伸手抚摸杜霰的头:「真乖。」 叶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见这些前尘往事。 他在梦里想,上一次杜霰扑入他怀中,还亲了他一口。没曾想再一次见面,他主动拥杜霰入怀,却被杜霰转手刺了一刀。 真疼啊! 他捂着自己小腹,疼醒了。 第4页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场景,厅室有些简陋,木板上铺着一地午后的暖阳,自己正躺在床榻上。他低头,见小腹上的伤口包扎得很规整,是用法力治疗过的,但完全痊癒还需要些时日。 「哟。」乔柏端着茶汤进来,见了他后讥笑道,「你醒了?真有你的。」 叶遥知道乔柏在嘲他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却没心情和他吵,只问:「杜霰呢?」 乔柏朝门外示意:「他在外头洗菜呢。」 「啊?」叶遥愣住。 乔柏道:「他知道自己误伤了你,觉得很对不起你。你昏迷的这三日里,他每隔一会儿就要过来看你醒了没,夜里还坚持守在你床头,拉都拉不走。这不,方才一听到我说要做晚饭,他便主动请缨去洗菜,估计是想将功补过吧。」 叶遥忍俊不禁。 这间屋子是乔柏在军营附近的大钟谷临时找到的。 据乔柏所说,那夜他赶回军营现场,在数重寒冰之中看到了相互依偎的叶遥和杜霰。当时的叶遥已经完全昏厥过去,脸埋在杜霰肩上一动不动,杜霰则一手扶着叶遥摇摇欲坠的头,另一手紧紧捂住他含着刀的伤口,放声哭泣。 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愧疚。 乔柏百思不得其解,道:「这才过了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年的小雪糰子是怎么变成小刺猬的?」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脚步声。 杜霰背着光出现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裳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撸着两边袖子,通红的手背挂着水珠,应当是刚洗完菜。他的衣领前面挂着一把长命锁,没有了璎珞、玛瑙和珍珠的点缀,一如最开始陈朴的模样。 杜霰不再像那天夜里一样灰头土脸,面颊洗干净后的眼神更加清亮,也许是眼里闪着泪光的缘故。 那泪水蓄在眼眶内,将落不落,待到他慢慢走到叶遥床前停下时,终于像珍珠串一样哗啦啦掉下来。 「道长,我不是有意的……」 小刺猬又变成小苦瓜了。 叶遥缓声道:「不必自责,我是修者嘛,区区一刀而已,很快就没事了。」 闻言,乔柏呵呵冷笑两声。 杜霰擦掉眼泪,半信半疑:「那,您现在还疼么?」 叶遥扶着隐隐作痛的伤口,笑道:「完全不疼了。」 他笑得很自然,杜霰眼里的担忧随之消散。 叶遥招手让他靠近点儿,打量起他的身量。杜霰十四岁的年纪却似乎比同龄人瘦得多,和上次见面圆滚滚的贵气小公子相比,五官眉眼仍旧十分漂亮,只是身板十分单薄,小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可见平日里在军营里没怎么吃饱。 军营…… 叶遥问:「杜霰,你爹娘呢?」 「我爹娘……」杜霰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迷茫,而后立刻红了眼眶,还没擦干的眼角重新哗啦啦留下泪水。 叶遥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们早就去世了。」杜霰抽泣道。 叶遥:「……什么?」 第3章 求道长收我为徒 人间改朝换代,地处中原的百姓饱受战争磨难之苦,颠沛流离,茶叶生意自然一落千丈。 杜家没落之后,杜循带着一家人跟随流民逃亡南方,一路上,杜循和杜夫人相继生了重病,撒手人寰。杜霰原是想将父母带回庐阳安葬,奈何中原到处都在打仗,他只能把父母的尸身葬在银鄂山上。 那时的杜霰才十二岁。 没过多久,北方的军队打了下来,俘虏了不少年轻力壮的流民充军,而像杜霰一样还未成人的少年,便被捉到军营中做后勤的苦力。等再过两三年人大了,估计也会被捉到前线去打仗。 听完杜霰的经歷,叶遥沉默下来,不禁心中为杜循夫妻俩默哀许久。 乔柏在桌上摆好饭菜。 叶遥本不需要吃凡间的五谷食物,但乔柏向来很喜欢做菜捣鼓一些吃食,不吃便浪费了,叶遥吃得久了,活得像个凡人一样。 杜霰自觉去帮乔柏摆箸、盛饭,见叶遥下床朝这边走来,又立刻拿了个碗倒一杯茶水,双手高高递到叶遥面前,认真地看着叶遥。 叶遥接过来喝了一口,刚准备放下,杜霰又立刻双手接过碗,稳稳噹噹放回桌上,又用抹布将木条擦了擦,挪过来让叶遥坐下。 乖巧,懂事,但用力过勐。 叶遥垂眼看向杜霰的手,他的手背上有细细的龟裂痕迹,是冬日里被冻出来的伤,新旧交杂,让人看了不免心疼。 也许是见叶遥的目光温柔,杜霰道:「道长,那只妖怪还会来杀我么?他为何要吃军营里的人?他的样子很可怕,我晚上还会做梦梦到他。」 叶遥道:「没事,就算他再来,我们也会保护你的。」 杜霰松了口气,开心地弯起嘴角,接着又愣住,顿了顿,露出担忧的神情,小声道:「道长会一直保护我么?」 没等叶遥回答,杜霰继续急切道:「会不会过一段时日就不要我了?」 看他这一系列丰富的表情变化,叶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说那日晚上的事吧。」乔柏放下筷子道。 叶遥回过神。 乔柏道:「我追着那头猪追了十里,它并不想与我缠斗,只是草草打了一架便逃了。」 叶遥道:「猪?」 乔柏道:「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像一头野猪么?」 第5页 叶遥咽下嘴里的猪肉,又看了看碗里和碟子里的猪肉,道:「我有点吃不太下去了。」 乔柏怒道:「有肉吃就不错了,还挑!」 叶遥指着旁边的一坛酒道:「不是我挑,是我还在养伤,得吃点好的。就比如这酒,居然是米酒,是我那坛离支仙没带过来,否则我绝对不会喝这米酒的。」 乔柏道:「就你娇气,酒非离支仙不喝,跟凤凰非澧泉不饮一样。」 两个人骂骂咧咧几句,而后重新回归正题。 乔柏道:「我原本以为那头猪袭击军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吸血增修为。但是他临走前留了一句话,说……」 「说什么?」 乔柏神情古怪:「他说,叶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叶遥挑眉:「哦?它把你当成我了啊。」 乔柏又一怒:「这是重点吗!重点是那头猪知道我们是谁,它是冲着杜霰来的,又或者说,它就是冲着你来的!那些士兵只是倒了血霉了而已!」 饭桌上陷入沉默。 . 初春,酉时未过,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乔柏在大钟谷找的这间小屋一共有三间卧房,刚好够住三个人。叶遥打坐为自己疗伤许久后,下床推门,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一边盘算着吃饭时乔柏说的那些话。 大钟谷的山色很美,正值春日,山腰上开了不少梨花,在暮色下更似添一层暖黄的流光。 叶遥踱到厨房门口,见厨房已经被打扫干净,不仅碗碟擦得凉凉的,灶台也抹得光滑干净,地板还被洗过一遍。这些应该不是乔柏的手笔,叶遥想到了杜霰。 杜霰干活干得很卖力。 他正想着,突然被人拽住了衣袖。杜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扯着他的袖子,唤道:「道长。」 他的眼睛亮过天上的明月,干净透彻。 「道长的伤口还疼么?」他问。 叶遥道:「白日不是说了么,已经痊癒了。」 杜霰缓缓放下手,道:「你被我刺伤的时候,为何不推开我?或者,为何不骂我?反而……还要抱我?」 说这个「抱」字未免有些奇怪,叶遥不禁莞尔。 杜霰继续道:「我看到你只是一挥手,周围的火全都变成冰锥了,你有如此强的法力,为何会毫无防备被我刺伤?」 这也许是仙草对同类天生的亲近和信任吧。叶遥想。 他未作答,杜霰却目光略带雀跃,微微扬起嘴角:「道长必定是怜惜我的。」 叶遥内心顿觉无味,转身准备回房,杜霰却仅仅跟在他身后,道:「自我记事起,爹爹时常同我说,救娘亲和我的是一位姓叶的道长,我的长命锁也是他给的。道长神通广大,正因为有了道长的庇护,我才能平安长大。」 叶遥道:「当时只是路过你家,举手之劳而已。」 「不。」杜霰摇头,「道长,我还记得你,后来你又去了我家一次,住过一段时间。」 叶遥讶然,重新审视杜霰:「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杜霰状似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软声低语「那天夜里,您又救了我一命。两次救命之恩加起来,道长已经是我除了爹娘之外最重要的人了。」 叶遥不明所以,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闻言,杜霰眼中立刻升起一抹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可怜,他又扯住叶遥的袖子晃了晃,祈求道:「道长可以……收我为徒么?」 叶遥愣住。 空气一时寂静。 院子里响起另一道脚步声,乔柏抱着双臂走过来,道:「哟,小子,我听着这话不太对劲啊,天底下哪里有恩人救你两次,你反倒请求恩人收你为徒的道理?这不是恩上加恩,怎么还都还不请了么?」 杜霰没理会乔柏,只盯着叶遥,满眼希冀。 叶遥摇头:「抱歉,我从不收徒。」 杜霰眼里的光瞬间消失。 「是不是我做不好事情,拖累道长了?」他蓄起一汪泪水,极力压制哽咽。 叶遥耐心同他解释:「不是,是我的问题。我并不会教徒弟,所以从来不收徒。」犹豫片刻,他还是轻轻搭住杜霰瘦削的肩膀,「但是我答应你,如果妖怪是冲着你来的,我们一定会追究到底。」 杜霰垂下眼睑不说话。 叶遥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还未踏上台阶,袖子又被一扯。 杜霰追上来拦住他。 叶遥皱起眉头。 杜霰眼中满是执着:「我方才说,道长已是我除了爹娘之外最重要的人。我不能离开道长,离了道长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求道长收我为徒!」 说着,他掀起衣摆,竟然在台阶前屈膝跪了下来。 这是他第二次请求。 叶遥并不为此动摇,道:「我方才也说过,我们不会轻易抛下你。」 杜霰抬头看他,泪光闪烁:「道长不肯收我,不就是想抛下我么?」 叶遥气笑了,道:「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一定需要特定关系来维持,换言之,就算有特定的关系,若想断开联繫也必然有办法不復相见。我说不会轻易抛下你,就一定信守承诺。」 杜霰依旧坚定地摇头。 这孩子真是个犟种。 叶遥嘆了口气,干脆道:「既然你执意请求,那我便说了,我收徒要求很高的,只收单灵根,要有修仙天赋才有资格做我的徒弟。」 第6页 杜霰怔住:「什么是单灵根?」 叶遥招手:「起来,让我看看。」 杜霰依言起身,叶遥将掌心放在他灵台上,片刻后淡淡道:「恭喜你。」 杜霰眼睛一亮。 「杂灵根,天赋极低,不适合修仙。」叶遥道。 杜霰的嘴巴迅速瘪了起来。 叶遥顺势摸摸他的头,怜爱道:「好了,休息去吧。」 他撇下杜霰走回卧房,一旁的乔柏也跟着进了他的房间。等房门关上,乔柏瞬间憋不住,伏在案上捂着肚子笑,笑得很是辛苦。 叶遥不悦:「笑什么?」 乔柏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唬人的手段了?杂灵根,你探得出来?」 「当然不。」叶遥回答。 他原本是九重天上集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的仙草,天生便有法力,不懂得凡人的修仙之道,更不会探灵根。所谓的杂灵根,只是他随便说出来搪塞杜霰的理由。 叶遥沉吟:「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收徒的。」 乔柏点头,回忆道:「五百年前,凡间有个画符的老头看你不用符篆也能施法,追着要拜你为师,你把他轰走了。三百年前,你顺手救了一个被欺凌的妙龄女妖,人家非要拜你为师,也是这么一跪三求,你是怎么回绝的?」 叶遥面无表情:「我忘了。」 乔柏提醒他:「你说你修无情道。」 叶遥恍然:「我想起来了。」 「是吧,那只女妖一听更兴奋了,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劲儿。」乔柏乐道,「这么多年,你在凡间被求过无数次,没有一次真正收过徒的。」 叶遥道:「有个徒弟跟在身边太麻烦了,还是一个人舒服。」 「叩叩」,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道长?」是杜霰的声音。 乔柏不说话了,叶遥皱起眉头前去开门,迎面便是杜霰带着笑意的眼睛。 夜色下,他的眼神比天上的弯月还要亮几分,完全没有方才的失望和泄气,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道长,什么单灵根杂灵根,我无所谓,也不想学本领修仙,我只想跟在道长身边,洗衣端茶做饭都可以,只求道长不要嫌弃我。」 他再次在门槛前跪下,「请道长收我为徒!」 这是杜霰第三次请求。 第4章 我有资格做您的徒弟吗 叶遥没想到杜霰如此执着。 但无论如何执意请求,他都是不会收徒的。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你听着,杜霰。」 他比杜霰高一些,垂眼看向对方静静期待的眼底。 他道:「我们所在的大钟谷深山内有不少勐兽盘踞,只要你能杀死其中任意一只,便算你有修炼的天赋,我便答应你。」 杜霰陷入久久的怔愣。 叶遥看着他的表情,心中瞭然——杜霰做不到。 一个五大三粗的成年凡人尚且不敢深入深山与勐兽搏斗,更何况是一个十四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稍有差池便会丧命,比起拜师,杜霰必定不敢堵上自己的安全。 叶遥想,他无非是怕自己没有人陪伴,没有安稳的去处,于是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认识几个修仙门派的掌门,若你想学本领,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让你有个好的归处。」 杜霰低头不语。 叶遥道:「去睡觉吧。」 茅屋前的两道影子纹丝不动,最后不知是谁轻嘆一声,颀长的那道影子关上屋门,将皎皎如水的月光隔绝在门外。 . 翌日早晨,天下起了小雨。 叶遥心情不是很顺畅,在院子里随手扯断一根枯树枝,在细细的沙地上随意写字,写了一会儿,慢慢踱到杜霰的房门前。 杜霰的房门正紧闭着,他没有推门,又慢慢踱回来,继续百般聊赖写字。 乔柏醒了,披着外衣走下台阶:「小草呢?」 叶遥回过神:「估计还没醒。」 他发觉方才思绪飘远,没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字,他低头一看,春水浸透着泥沙,两行诗句渐渐模煳: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他有些郁闷,望向杜霰的房门,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他求了三次,我拒绝了三次。」 乔柏听了,戏嚯道:「当初你拒绝那妙龄女妖的时候,可是不带犹豫的。」 叶遥心乱如麻:「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也许是同类仙草之间的惺惺相惜吧?叶遥想。 但他没有回答,转而问:「中午吃什么?」 乔柏走向厨房:「昨日还剩一块猪肉,我去切了做米酒猪肉。」 叶遥艰难道:「咱能不做这个了么?」 乔柏:「那你来做。」 叶遥:「当我没说。」 乔柏哼哼两声,进了厨房。 叶遥回头,抬脚将残余的字迹全部抹平。 只听厨房里的乔柏「咦」了一声,随后帘子被掀起来,乔柏问:「叶遥,你可看到我那把剁肉的刀了?」 叶遥道:「你知道我从不下厨,更不会拿你的。」 乔柏迟疑了一会儿,突然问:「杜霰呢?」 叶遥心跳顿住。 他立即快步走到杜霰房门口,伸手推开。房内的床上没有人,整个卧房空荡荡的,杜霰不在里面。 杜霰和刀都不见了。 第7页 「坏了!」叶遥两眼一黑,「我昨晚对他说,只要他能杀死大钟谷里的一只勐兽,我就收他为徒……」 乔柏面色一变:「他该不会是进山里找勐兽了吧!」 肯定是。 叶遥气得声音发抖:「他疯了,现在倒春寒,这么冷的天,他不知会一声就跑出去,是嫌自己的性命被救了两次还不够吗!」 乔柏骂道:「那还不是你叫的让他去砍野兽!」 「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叶遥压住剧烈捣鼓的心跳,道,「我得去找他。」 「去拿你的风铎!」乔柏道。 叶遥立刻回到房内看挂在窗前的风铎,风铎没有响,证明杜霰还没有生命危险。 叶遥舒了一口气。 「叮铃,叮铃……」 风铎突然响了! 叶遥又两眼一黑,扯下风铎顺着冲出来,红丝引领的方向离小屋不近,长长地绵延道前方,看来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 他飞上半空,俯瞰眼下的山林。枝叶开始抽出新芽,不少常青的数目更加茂盛,层层叠叠之中,根本看不清什么。 这个时节的勐兽刚过完一个飢饿的深冬,只要一闻到活人的味道,便会倾巢出动,要比平时兇勐好几倍。杜霰那么瘦小,躲野兽都是个问题,怎么可能用一把菜刀反杀? 叶遥思绪被牵得烦乱不已,见风铎上的红丝终于往下引去,于是急忙降落下来。 红线的另一端直直指向空白的泥地,一个人都没有,叶遥弯腰从地里挖出一把长命锁。 「……」他娘的,长命锁丢在这里,人不见了。 明明神仙不怕冷,叶遥的牙齿却在拼命打颤。他发现这块地方十分杂乱,似乎是有打斗过的痕迹,还有几缕渗入雨水的不明的鲜红色,不知是不是血。 他攥紧手中的长命锁,向不远处的密林深处走去。 「吼!」 是野兽的叫声。 叶遥循着声音冲进密林,拨开树枝抖落的雨水后,前方是两个灰扑扑的身影,一个是杜霰,另一个是一头狼。 他们缠斗在一起,灰狼的身体比杜霰大得多,将杜霰扑进草地里,犬齿上垂着涎水。叶遥眼皮直跳,正准备捏诀将那灰狼一击毙命,却突然听见杜霰大叫了一声。 「呀——!」 叶遥愣住,见杜霰不知道用什么姿势巧妙翻身将狼压在身下,一手狠命按住灰狼上扬的颚脖,一手抄起大刀,勐地朝狼的脖颈噼下去! 鲜血溅到他的脸颊上。 这还不够,灰狼还在喘气挣扎,杜霰拔出菜刀,继续朝同样的位置砍了好几下,直到身下的狼完全没了动静,才缓缓停下来。 叶遥一时忘记出声。 杜霰的头髮和衣服十分凌乱,还沾着泥污和雨渍,一看就是在泥地里打过好几个滚。菜刀被丢在一边,他坐在地上喘了很久,死死盯着面前那头没了唿吸的死狼,脸上的血迹格外鲜艷。 叶遥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狠戾,倔强。 仿佛他才是一头狼。 一头初入血场、首战告捷的小狼。 然而,这头小狼的左手小臂上有一个很大的被撕咬的伤口,鲜血汩汩沿着清瘦的指节流下,将原本灰色的衣袖染得触目惊心。 「杜霰!」叶遥喊道。 杜霰的目光重新聚焦,怔愣地看过来。与叶遥目光相撞的那一刻,他的眼尾立即耷拉下来,眉间升起一股悲怆。他撑着手臂起身,准备跑过来。 又扑通一声,摔进地里。 叶遥上前将他扶起,他仿佛已经筋疲力尽,身形不稳,歪进叶遥怀里。 怀里的少年狼狈不堪,瘦弱可怜,叶遥本来已经到嘴边的怒骂责备没捨得说,转而咬牙问:「没事吧?」 杜霰抬头仰视叶遥,瞳孔仍然幽亮,蓄着令人疼惜的泪光。 叶遥下意识将他拥得更紧。 杜霰轻轻喘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长,我现在,有资格做您的徒弟么?」 【作者有话说】 雨散面对大狼:兇狠! 雨散面对师尊:可怜qaq 第5章 师尊,请喝茶! 叶遥将杜霰带回小屋,关在房里上药。 一盆热水被彻底染红,叶遥第五次将热脸巾敷在伤口上清洗,杜霰还是抖了抖身体。叶遥停住动作,问:「暖和点没有?」 「嗯。」杜霰闷闷回答。 他的双脚在雨里走得太久,回程时几乎冻僵得无法走路,此时正泡在热腾腾的水桶中。叶遥将手掌放在他的伤口上方,注入灵力,溃烂模煳的血肉在温暖包裹下缓缓缩小,但想要完全癒合,还是得靠凡间的药散。 叶遥问:「长命锁为何会扔在雪地上?」 杜霰闷闷道:「是那只狼咬下来的。」 叶遥无奈道:「明明知道下了雨天气冷,还要跑出去。幸而咬的是长命锁,不是你的脖子。」 杜霰哼的一声:「我有信心能杀死它。」 叶遥道:「如果是一群狼呢?」 杜霰不说话了。 叶遥从干坤袋里拿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又引得杜霰身子一抖。虽然疼,但他只是咬紧牙关,没有发生一点叫声。 叶遥又问:「你如何就有信心杀死那匹狼?」 沉默良久,杜霰终于回答:「在军营一年,那些长得很高的敌军总是打我,有时候联合几个人一起打,这样的事多了,我就学会怎么反攻了。」 第8页 叶遥皱眉。 他扯出布条,围着杜霰的小臂缠绕在那伤口上。一切处理完毕后,他道:「杜霰。你听着,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杜霰认真地看他。 「我没有修过仙,也没有飞过升,我是天上原本便有的神仙,生来就懂法术。」叶遥望入他眼底,沉声道,「我不会修仙之道,不会教人修行,也根本探不出你的灵根,更不知道你适合修什么道,昨夜说你是杂灵根,是我骗你的。」 杜霰瞪大双眼。 叶遥继续道:「我收徒只会误人子弟,你跟在我身边学不到东西的。即便这样,你也执意要拜师么?」 卧房内陷入沉默。 叶遥站起来,将脸巾放进水盆内,听到杜霰问:「道长是天上的神仙?」 「是。」他回答。 杜霰抬起双脚,慢慢擦干水渍,道:「记得很久以前,娘亲不准我上街去玩,说只要我能在一个时辰内背熟十篇文章,才让我出去。我不服气,便在一个时辰内背了二十篇。」他抬起固执的目光去看叶遥,一字一句道,「只要是我想做到的事情,我一定能做到。」 叶遥点头。 他端起水盆,道:「先好好养伤一段时间,等伤好了,你便去煮一壶茶吧。」 「什么茶?」杜霰迷茫地问。 叶遥扬起嘴角,道:「敬师茶。」 「……」杜霰眼睛一亮,立即蹦上床榻窜得老高,「我现在就好了!」 不到半天,杜霰便坚称自己的伤口不碍事了,跑去煮茶。 他将煮好的茶盛进能找到的最好看的茶盅内,小心翼翼递过来。乔柏在一旁抱着手臂看乐子,杜霰双手捧高茶盅,在叶遥面前恭恭敬敬跪下。 「师尊,请喝茶!」 听到「师尊」两个字,叶遥的心颤了一下。 ……有种无法形容的别扭和怪异。 茶盅是白瓷做的,显得茶色尤其漂亮,是清澈艷丽的橙黄色,应当是一种乌茶。叶遥接过喝了一口,闭上眼睛。 杜霰关切道:「师尊,太烫了么?」 叶遥抽着嘴角:「茶叶放多了。」 乔柏哈哈大笑。 杜霰立即道:「徒儿记住了,师尊喜欢喝淡茶!我这就去重新煮!」 叶遥连忙摆手:「不必浪费。」 他端着茶盅一连喝了三杯,又受了杜霰三个响头,拜师礼便这么完成了,简单,却礼数齐全。 杜霰欢天喜地的,晚饭多吃了两碗,吃完后照样麻利地端碗洗碗,收拾灶台,再擦干净厨房的地板。 叶遥不忍心看,道:「你的手臂还伤着,不必做如此多活。」 总不能……还真当捡了个给自己端茶倒水干活的便宜徒弟吧。 杜霰却不以为然,道:「乔柏叔叔说的没错,师尊你救了我两次还收我做徒弟,是恩上加恩。我眼下只是在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等以后有机会,我要做更多有用的事报答师尊!」 他说了一大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叶遥揣着心事回到屋内。 他召唤出一张传讯符,在上头写下一行字,传给九重天上碧溪湾的人。 [仙子,帮我一个朋友问一问,请问第一次做师尊,有什么事情需要注意么?] 没想到对方还没睡,当即回了一条:[你当师尊啦?!] 叶遥气结,在符上写道:[不是,是我的一个朋……] 字还未写完,符上的字迹却消失了,转而现出对方传过来的新的一行字。 [牢记两个字。] 叶遥写道:[什……] 又是还未写完,符上立刻现出新的字迹:[放养。] 「……」叶遥收起传讯符,闭上眼睛。 这位仙子自己收过不少学生,加起来可以开一个学堂了,叶遥本以为她经验丰富,肯定能传授两三条攻略。但仔细想想,她平日里也是将徒弟放养的。 无果,叶遥只能强制自己入眠,但睡得很不安稳。 迷迷煳煳之间,他好像听到房门开掩的声音,接着似乎有细细的脚步声朝床榻靠近,有人在他床头蹲了下来。 他撑开眼皮,模煳的视线逐渐清晰,杜霰正跪在床头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 叶遥立即清醒了:「你做什么?」 月光皎洁流照,杜霰的脸颊和耳根子明显红透了,期期艾艾道:「我、我来守着师尊睡觉,没想到师尊还没睡着。」 叶遥哭笑不得:「我不需要你守着。」 「要的。」杜霰固执道。 叶遥坐起来,扶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杜霰垂头沉默半晌,才含煳道:「我害怕师尊半夜离开,不要我这个徒弟了。我怕您白日里说收我做徒弟是诓我的,就等半夜趁我不注意,偷偷走掉。等明日醒来,我又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叶遥一愣。 如果非要这么干,他也不是做不到。 但他面上仍然笑道:「怎么会呢,我既喝了你的敬师茶,便是你的师父了,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真的么?」杜霰半信半疑。 「真的。」叶遥点头。 杜霰犹豫许久,最后道:「但我今夜还是守着师尊睡觉吧。」 叶遥:「……」 他打算连哄带骗把杜霰赶出房门,但话到嘴边又转念一想,杜霰十二岁便没了爹娘,此后在军营都是孤身一人,到底也还是个未束髮的小孩儿,贪恋旁人的陪伴是人之常情。他约莫是真的害怕极了,担心又回到以前那种日子,才如此敏感多疑。 第9页 想到这里,叶遥于心不忍,问:「你当真不肯回去么?」 闻言,杜霰的两滴眼泪跃下眼睑。卧房内十分昏暗,纱窗透进来的月光下,那泪光显得格外明亮,但他哭得并不凶,只是带着隐忍和克制,只那么几滴,便已经人见犹怜。 叶遥心一软,起身挪开一个位置,拍拍自己身边空余的地方。他道:「地上这么冷,你上来睡吧。」 杜霰一顿:「可以么?」 叶遥点头:「可以。」 杜霰的眼泪立刻干了,雀跃起身道:「我去拿枕头!」 估计是怕拿枕头的功夫叶遥会逃跑,他飞也似的开门跑出去,转眼间又飞也似的跑回来,将怀里的枕头放到叶遥身边。 叶遥看着他飞快脱鞋子,接着利落爬上床榻,然而掀被子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起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礼貌。他拘谨道:「师尊放心,徒儿不会越界挤到师尊的,当然如果师尊喜欢挨近一点的话,我也可以……」 那倒不必。叶遥心想。 神仙并不怕冷,所以叶遥的房内没有烧火炭,他料想杜霰必定会感到很冷,于是捏了个诀,让整个被窝暖起来。 杜霰钻进被窝里,开心道:「这里比我的床暖和多了!」 叶遥含煳应了一声,催他快点睡觉。 活了千年,第一次与他人同睡一张床,叶遥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意识并不清楚,只记得时入半夜,地上的月光渐渐偏移,身旁的杜霰似乎翻身挪近了点,朝叶遥的手臂蹭了蹭。 叶遥懒得理他。 顿了顿,杜霰又轻轻伸出一只手,绕过叶遥的身子,放在他腰上。 就这么怕他逃走么……叶遥在梦中失笑。 【作者有话说】 作者在「师尊」和「师父」两个称唿上纠结良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师尊」…… 第6章 杜小公子? 翌日,叶遥在大钟谷山下小城的坊市间转了一圈,买回来一堆东西。他闲庭信步走进院子,见杜霰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 杜霰并没有穿外衣,单薄的身子在寒风里头蜷缩着,眼睛空洞,还湿漉漉的,无神望着远处的山峦。 他这是在干什么? 叶遥正想开口询问,只见杜霰侧头看过来,立刻瞪大眼睛。仅仅反应了一瞬,他便起身跑上前,欢喜道:「师尊,你回来啦!」 他几乎是扑上来的,直接撞进叶遥怀里,一双手环过叶遥的后腰箍得紧紧的。叶遥被他箍得有点生疼,没有站稳后退两步,茫然地问:「怎么了?」 杜霰虽然才十四岁,但并没有矮多少,埋在叶遥颈间委屈道:「我醒来后看到你们都不在了,以为你们弃屋而去了……」 叶遥僵着手推了推他。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过于冲动,连忙退了出来,拘谨地站着。 叶遥只得解释:「早上乔柏同我说要去山里抓野鸡捉河鲜,眼下约莫在回来的路上。」他将干坤袋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杜霰面前,「我呢,是下山去集市上给你买东西了。」 「给我?」杜霰微微睁大双眼。 叶遥道:「这间屋子空了许久,既然决定住下来,就要添置不少东西,还得给你买几身衣裳。」说着他进了堂屋,将买到的几件衣裳摆出来,「掌柜的说十四岁的孩子长身体很快,我特意买大了一点,你试试看是否合身。不喜欢不要紧,可以下山再去换。」 杜霰拿起来左右看了看,仰头道:「都很好,不过师尊,下次我能买桃色的衣服么?」 叶遥一愣:「为什么?」 杜霰笑眯眯道:「师尊穿桃色衣裳十分好看。」 叶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他自从修成人形后,第一件衣服便是桃色的大袖,此后便一直习惯穿桃色大袖,自己觉得既清新好看又宽松舒服,即使这些年偶尔遇到萍水相逢的路人指点一句「不够阳刚」,他也从不在意。 叶遥抬手拍了拍杜霰的后脑,温声道:「好,随你。」 杜霰继续埋头整理干坤袋。 「师尊,这条银链也是给我买的?」 叶遥回答:「是。店家说十分坚固,串在长命锁上,下次野狼怎么咬都咬不下来了。」 「师尊,这把梳子也是给我买的?」 叶遥回答:「是。你快到束髮之年了,提前把头髮都簪起来,在地上滚几圈也不容易弄脏。」 「师尊,这两把剑……」 叶遥看过去。 那两把平平无奇,是他路过一个铺子买的,大的铁剑适合成人用,小的木剑适合少年使用。杜霰握着那把木剑,迟疑地看着他。 他道:「咳咳,等你伤好了,我会教你练剑。」 杜霰眼里亮起星星,一把抽出剑:「好!」 叶遥觉得好笑,不由地抬起手,用指背轻轻敲了一下杜霰的额头:「先换衣裳吧。」 叶遥说要帮杜霰梳头,其实他自己并不会梳头。直到杜霰换好衣裳坐在镜子前,叶遥还在琢磨着从哪里下手。 杜霰看着他尴尬的样子,问:「师尊,你为何不束髮呢?」 叶遥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头髮秉持着只要不被风吹乱就行的宗旨,向来都是随意地散在耳后,用一根丝带系好,也难怪不相熟的仙友会评价他「不够阳刚」,好几次在凡间戴上帏帽,还被凡人唤过几次「姑娘」。 第10页 「懒。」叶遥回答。 杜霰于是道:「我自己来吧,以前娘亲给我梳过,我还能记得。」 叶遥只好把梳子给杜霰。 他将乔柏交待买的大米和盐放到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屋,只见杜霰早已梳好了髮髻。 他穿的新衣裳是薄缥色的交领衫,外搭带着白色毛领的勿忘草色半臂外袍,再加上这样的髮髻,即便不穿玉戴银,仍然贵气高雅亦不失青葱活力,整个人焕然一新。 叶遥还发现,当杜霰沉思的时候,眉头会微微蹙起,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犹如新芽落入春水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又如雨后远方朦胧的山峦的轮廓。 庐州城不愧是江南之首,风水实在养人。 不知怎的,叶遥忽然想逗逗他,于是倚在门边笑道:「哟,杜小公子?」 杜霰眼神闪躲。 等他走近,却发现镜子里的杜霰耳根子红红的。他这才想起来:「我倒忘了,应该给你买个耳帽的,不能让耳朵冻着。」 杜霰含煳应道:「唔。」他又转移话题,「其实我的伤快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剑?」 「……」叶遥道,「不急,你太瘦了,先把身体养结实,再每日绕着大钟谷的山路跑几圈,有力气了才能练剑。」 杜霰没有知难而退,反而用力点头:「好!」 . 叶遥再没有回碧溪湾,而是带着杜霰在大钟谷的小屋内住下来。 半个月后,天气晴,是个适合开始学剑的黄道吉日。 叶遥一手端着铁剑的剑刃,向杜霰示范:「撩剑于右肩上,曲膝沉胯扣剑于腰,开左脚马步,指引剑向前方,再以腰发力向前刺出。」 「铿锵」一声剑鸣,清脆悦耳。无形的风掠过剑刃,爬上叶遥肩膀,在宽松的大袖后翻起犹如丝绢的黑髮。他没有理会散落的头髮,转身又连续做了几次,最后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站定,看向杜霰。 许久没有操剑,也不知是否生疏了。 只见杜霰痴痴看着,道:「师尊,可以再做一次么?」 叶遥将弓步刺剑的连贯招式又做了一遍,最后问:「会了么?」 杜霰的头点得有些犹豫:「眼睛会了,手不会。」 叶遥便示意道:「过来。」 杜霰依言走近,叶遥绕到他身后,右手环过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腕,道:「我带你做一遍。」 杜霰身形不稳,朝前踉跄。 叶遥左手扶住他:「怎么了?」 杜霰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头上那根木簪在叶遥眼前舞动,肩后散落的其余头髮被被风吹得斜倚在叶遥胸前的衣料上。叶遥用手拂开那几缕髮丝,重新托住杜霰的手腕。 「握紧,再挥起来,右肩后靠。」 杜霰的身子有些僵硬,叶遥用脚尖踢他的鞋跟,提醒:「出脚,开马步。」 杜霰如梦初醒,慌忙伸出一只脚。 叶遥嫌握着手腕不好发力,于是攀上杜霰握剑的五指,他的手掌不大,但指节修长瘦削,刚好能够完全包裹住杜霰冰凉的手指,驱使杜霰向前刺出。 「铿」的一声,这次的剑鸣远没有方才那么响亮。 叶遥道:「再来。」 他握着杜霰的手重新蓄剑,闷哼一声发力,向前刺去,这次的剑鸣果然更亮了几分。他问:「会了么?」 眼前扑簌簌落下几片叶子,杜霰后退一步,轻轻撞上叶遥的胸膛。 叶遥的视线被飘落的树叶衔住,其中两片堪堪落到剑刃和他的大拇指上,风一吹过,剑刃上的叶子歪歪斜斜落入裙角边,而手指上的还在摇曳。 只要叶遥放开手,那片树叶便会落下去。 杜霰出了神。 他低声道:「师尊,你看。」 胸前是杜霰温热的体温,手心是他已经被捂暖的手,叶遥视线扫过树叶,等了片刻,它还未落下。 他沉下心:「你自己用木剑试试吧。」 而后他终于放手,落叶轻轻刮蹭过杜霰的手背,缓缓落下。 叶遥不再去看杜霰,转身走到石凳坐下,慢条斯理地煮茶。 杜霰开始独自练剑,一炷香后,叶遥的茶叶刚刚煮好,他收起剑跑过来问:「师尊,我听说有些剑式会有名字,你教我的这套剑式也有名字么?」 叶遥本想随意搪塞过去,却顿了顿,点头改口:「有。」 「是什么名字?」 「指暮天。」叶遥仰头看向天穹。 「指暮天……」杜霰细细品味这三个字的意思,又问,「是师尊自己取的?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 叶遥给他递一杯解渴的茶,懒懒道:「也没什么,那时候年轻,看到很多神仙都有自己的剑法,为师呢也想自己独创一套,就想了六十四招剑式,随便安了个名字。」 杜霰握紧剑:「那我什么时候能学第二式?」 叶遥道:「急什么?先把第一式练上三天,等完全练熟后才能继续往下学。」 杜霰先是一皱眉,而后恍然大悟:「好!」 第7章 想陪着师尊 大钟谷的小屋不大,刚好够住三个人。 春天,乔柏开始为小屋增添布置,去山里砍柴做了凳子,又编出三把藤椅,为窗户蒙上新的纱纸,再给院子换一个更加牢固的大门。慢慢的,屋内和厨房的陈设渐渐多了起来。 第11页 山花遍野的时候,叶遥带着杜霰去山中折了几株红杏,放在院子石桌上的陶瓶内。 夏日,叶遥将指暮天剑法教到第二十一式,杜霰的剑术越来越熟练,但总是特别依赖叶遥的手把手教学。每次学新的剑式,杜霰总会说:「师尊,你手把手教我吧!」 如果一旦没有手把手教学,杜霰便会使得一塌煳涂。叶遥没有办法,只好依言。 往往午后的天气太热,叶遥便没让杜霰在院子里练剑,而是买了不少书,让他在屋内读书写字,自己则在一旁歪着藤椅监督他。杜霰读过几句文章后,开始洗笔研墨,准备抄写。 经过这些日子的安稳,他的身板有所变宽,看起来精壮不少,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带着几丝未脱的稚气和尝试冲破桎梏的深沉,少年与老成相互争锋,写字时指尖需要用力,小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叶遥看了半晌他的小臂,才慢慢移到他写的字上,随即吃惊:「这是你写的字?」 乔柏端进来一盘西瓜,顺便凑过来欣赏。杜霰写的是端正中不失随和自然的行楷,十分有灵动秀丽的神韵,令人赏心悦目。 乔柏道:「你徒弟好歹也是富贾大户养大的孩子,从小悉心教养,写的字自然不差。」 叶遥突然发觉,他这个师尊于读书写字上并没有什么好教给杜霰的,反而徒生一股挫败感。 入秋的一天,杜霰的剑不小心噼烂了好几颗乔柏种在地里的白菜,乔柏气得站在叶遥房门口骂了半个时辰。 杜霰很是愧疚,叶遥安慰他:「没事,乔柏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快就不生气了。你看他都不捨得骂你,只骂我一个人。」 接着,厨房内传来切菜并下锅爆炒的声音。当天晚上,叶遥和杜霰吃了一顿全白菜宴。 冬天,大钟谷下了厚厚的雪,乔柏带着叶遥和杜霰去山里捉野兔。杜霰学会了如何捉野兔后,一连捉了三只吊在背后,远远地朝叶遥大喊:「师尊!」 叶遥回头。 杜霰在雪地里朝他飞奔而来,双脚陷入雪里跑得并不快,但劲头很足,双眼明亮,活像一只大狗。 之所以说大狗而不是小狗,是因为叶遥发现杜霰长得很快,刚开始学剑的时候,他的头顶还未及叶遥的下巴,如今已经能到自己的鼻樑了。估计再过两年,就能和自己差不多高了。 乔柏道:「你捉再多兔子也没用,咱们吃不了这么多。」 杜霰道:「可以先养着,留着除夕吃!」 除夕? 叶遥本没有过年的习惯。 在凡间,除夕及岁日那几天尤为重要;在天界,每到元夕那日,上天庭也会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共祝六界太平,八荒常静。 但叶遥所在的碧溪湾是下天庭,与各种宴会搭不上边。 他顿时迷茫,问:「除夕需要准备什么?」 . 除夕那日,乔柏开始忙活起来,杀鸡、汤猪、剖鱼、炸虾、开屠苏酒。叶遥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坐在板凳上,用铁钳往灶台里添柴屑。 杜霰走进厨房,将一篮子洗净的薄荷叶放上灶台,对乔柏道:「乔柏叔叔,你会做薄荷凉糕么?」 乔柏立即道:「叫哥哥。」 杜霰顿了顿:「乔柏哥哥。」 乔柏满意点头,又问:「薄荷凉糕是什么?用什么做的?」 杜霰道:「以前我娘亲会做,除了夏天之外,除夕也会做给我吃。好像是用薄荷叶捣碎出汁,再加以仙草粉搅拌,煮开后放凉切片,再裹上面粉入油锅炸滚,出锅后再淋桂花糖汁,既有薄荷的清香,又很甜很脆。」 乔柏一听,冷漠道:「太复杂了,不会。」 杜霰眼中升起落寞。 叶遥拂去衣袖上的屑灰,起身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来做。」 乔柏不可思议:「你来?」 杜霰燃起希望:「真的?」 叶遥那双从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接过杜霰手里的薄荷叶,随意道:「姑且一试,万一我真能做出来呢,给我拿条襻膊过来。」 他系上襻膊,一拿起厨房用具便有想要放弃的冲动,但也不知为何就答应了杜霰,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忙活。杜霰动手捣薄荷叶,叶遥施了点法术才将薄荷叶完全捣出汁来,过滤成纯净的薄荷汁水。 杜霰犹豫了:「师尊,我不知道要加多少仙草粉。」 叶遥端出一个碗:「根据为师以往的经验来看,遇事不决就一碗。」 一碗仙草粉倒入,开始上小灶边煮边搅拌,等了许久,等到薄荷水完全放凉后,仍然没有凝固的迹象。 乔柏嚼着炸虾道:「哟哟哟,这是失败了吗?」 叶遥剜他一眼。 杜霰沮丧垂头,连眼尾都耷拉着:「对不起婻沨,师尊,我浪费你的时间了。」 叶遥不禁问:「你很喜欢吃薄荷凉糕么?」 杜霰点头:「薄荷的味道很好闻。」 也许也是因为想念娘亲和家人了吧。叶遥想着,道:「没事,下次有空再做给你吃。」 吃过团圆饭后,夜幕降临。 入夜后的风更加凛冽,山上冷了下来,但杜霰热衷于玩烟花爆仗,在院子里立上一根蜡烛,开始点火,有时是在地上转圈喷溅火花的,有时是窜到天上去的,几道艷丽的烟火在院子里四处乱窜。 叶遥吊起帘子,在屋内点亮灯火,拨了拨灯芯,让火光与屋外的烟花相互对应。 第12页 乔柏忍不住道:「咱们非要陪着他一起折腾过这除夕么?」 叶遥满上一杯屠苏酒,伸了个懒腰:「去年除夕的时候,他还在当俘虏吧?」 乔柏:「是……吧。」 「他所求不过是过安稳正常的日子,像以前在庐阳的时候一样。能答应他的事情,我想还是尽量满足吧。」叶遥嘴角浮起笑意,眼底映照出院子里跳跃的星星点点。 乔柏默了默,嗤笑:「他是快乐了满足了,被折腾死的是我。」 叶遥尴尬地讪笑:「反正咱们也很少亲歷凡间的除夕,体验这么一次也还不错嘛。」 乔柏道:「你确定只是一次,不是以后的每年?」 叶遥愣住。 乔柏道:「咱们陪着他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难道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这不像你啊,叶遥。」 叶遥陷入沉思。 乔柏冷笑一声,起身道:「风吹得我脑壳疼,回屋睡觉了。」 叶遥的心情顿时变得杂乱,屠苏便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喉咙热起来了,五脏六腑也暖了,却不知为何总是洗不净莫名其妙的心绪。 「师尊!」 叶遥听到外面在唤他。 庭院中的杜霰正持一根小烟火,烟火棒上的火星四射映入他亮晶晶的眼底。他笑得很灿烂,跑上台阶:「我们一起玩吧!」 叶遥没什么兴趣,但也不能扫他的兴,于是捏了两根小烟火抵在杜霰未燃尽的烟火上。「呲」的一声,烟花喷射出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杜霰隔着烟火期待地看着叶遥。 火星在他们之间跳跃。 是很漂亮,叶遥想着,向杜霰浅笑点头。 烟花燃尽,杜霰却没有睡觉的意思,道:「师尊,我想守岁。」 叶遥担心他太困熬不住,道:「你去睡吧,我来守。」 杜霰摇头:「我不困,想陪着师尊。」 叶遥低头看向空空的酒碗,仿佛当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屋内的一切就变得冰冷了几分。 他道:「好。」 才不到一炷香,杜霰便歪在桌子上睡着了。 叶遥推了推他,没有反应。无法,叶遥只能将他架起来趴在自己背上,背着他送回卧房。 叶遥本以为十五岁的孩子应当不会太重,没想到却低估了杜霰的身骨。寒风在卧房关上的那一刻停止了喧嚣,背上的少年唿吸均匀且沉重,一下一下扑在他后脖颈上。 确定杜霰完全睡过去后,叶遥转身准备离开,忽然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两片薄荷叶。 那是他落日前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捡到的,杜霰洗薄荷叶时,落了两片在那里。 叶遥将薄荷叶轻轻放在杜霰枕头,叶子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便是杜霰最喜欢的气味。 「哐当」,房顶上的瓦片一动。 叶遥仰头,只听房顶瞬间没了动静,只剩下隔绝的闷闷的风声,似乎方才的响动只是幻听。他屏息等了片刻,又听轻微的脚步声在嵴间响起。 他立刻开门,随手给杜霰的卧房下一道禁障,转身飞上屋嵴。 漆黑的天幕下,一道带着黑雾的庞然巨影从屋檐闪了下去,直冲远处的山林,叶遥纵身追上去。 影子没入黑夜中,逃窜速度很快,很难看得清楚,叶遥追着那团蒙蒙的黑雾许久,进入山林后便失了目标。他全身绷紧,正想施法照亮视线,忽然耳边划过一道风声。 一只爪子刺了过来。 他迅速旋身躲过,与眼前的黑影缠斗,周围的树枝顿时哗啦啦作响,接着染上冰霜,瞬间冻结。 叶遥占了上风。 砰! 他随手摺下一根树枝,手心飞速转动注入灵力,最后刺入黑影的身体中。黑影震落在地,激起枯叶和尘土。身上浓雾逐渐散去,露出原本的样子。 叶遥挑眉:「野猪,一年不见,你养好伤了?」 「你叫我什么?!」魔物嘶吼。 叶遥悠悠道:「别生气嘛,你也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只能这么叫了。」 陷在土里的魔物自报家门:「我是你刺豪爷爷!」 带刺的豪猪,那不还是野猪么?叶遥自知没有叫错,却不想再理论,只问:「之前为什么要杀杜霰?还是说,你是冲着我来的?」 刺豪的胸膛还被冻结的锋利的树枝钉在地上,笑声异常嘶哑,他得意道:「我是来杀你的!」 叶遥有些意外,加重了手里的力道:「你知不知道我一掌下去,你就能灰飞烟灭?」 刺豪嘴角勾起清晰可见的猖狂,一字一句道:「得意什么?叶遥,你这一身强大的神力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有数?」 叶遥勐地一震。 他如同坠入深渊。 第8章 想和师尊睡一间 「你说什么?」 叶遥的声音钻出牙缝。 刺豪哈哈大笑,嘲弄一般仰视他:「别装傻,你一颗废界土里长出来的草,怎么能致使千里冰封?你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天神的后裔吧?你的神格本就不属于你,我只是来把它拿走而已!」 原来这就是刺豪的真实目的。 叶遥极力克制自己隐隐颤抖的手,呵出一口冷气,冷静道:「那你说,我的神格是怎么来的?」 刺豪意味不明地笑:「想知道?」 叶遥已经被冰霜包裹的指尖蓦地收紧。 第13页 「来闽越找我吧,叶遥。」 刺豪带着笑意的脸逐渐模煳,开始消散,叶遥立刻发力摁住他的喉咙,却只扑了个空。刺豪巨大的身体化作浓浓黑雾,消散在冷气蒸腾的空中。 原来这只是一个幻身,不是本体。 叶遥伫立许久,最后指尖一动,所有草木的冰霜解冻化成雾气,丛林间模样恢復如初,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遥走回小屋的时候,明月已经挂得老高。 鞋子踩在泥沙路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垂首慢腾腾走着,忽然停住脚步,不想再往前走了。 脚下的泥沙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煳、旋转、翻滚,逐渐清晰后,竟然变成了一团团紧促的云层和光洁辉煌的殿砖。 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久到他不愿意再想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涌来。 「他一个区区的下天庭仙草,体内的神格是哪里来的?」 「是偷的还是抢的?用什么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此人目无法度,擅自闯殿,巧言欺君……来人,把他带去罪狱,听候发落。」 「你让我很失望。」 无数道天雷随同无数道声音一同降落下来,穿透筋骨,冷汗从额角流下,他眼前眩晕到忽暗忽明,只能下意识道:「闭嘴,别再说了……」 「叶遥?」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抬头。 乔柏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提着灯笼,肩上披着外衣,与叶遥对立而望。他道:「我睡梦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屋檐上走动,以为是猪魔又来了,出来却找不到人,它真的来了?」 经过一个深冬,院子里那棵树还未完全落光叶子,只剩下那么稀疏几片。山间的寒风颳起来,沙沙两声,仅剩的几片终于在旧岁的最后一夜全部入土。叶遥孤零零地静默在那里,髮丝随袖袂翻飞,一半遮住脸庞,一半扬在风里。 乔柏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等他回答。 良久,他看到叶遥点头:「是,它来了。」 乔柏思忖:「那……」 「它让我去闽越找他。」叶遥道,「我想,我们得去一趟闽越。」 . 新岁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枝头。 乔柏把杜霰从被窝里拽起来,道:「小子,我们再留两日就离开这里,动身去闽越。」 杜霰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去闽越做什么?」 乔柏不由得想起叶遥昨晚对他说的话。 ——它说他来取我的神格。 ——它知道我的神格来自哪里。 ——乔柏,你说,难道我的神格本来是他的? 当时叶遥说完这些话,眼睛越过山头望向更远的天边。乔柏心中瞭然,没再问什么,只安慰道:「好啊。你困扰了这么多年,要是能弄清楚,也是件好事。」 但乔柏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只对杜霰道:「你知道你师尊最喜欢喝什么酒么?」 杜霰道:「离支仙?」 乔柏点头:「他如今好一些了,以前可是酒非离支仙不喝,而这种离支仙乃是闽越国才会卖的果酒,酿造方法独特,其他地方一坛难得。他已经一年没有喝了,所以要去那里进点货。」 杜霰懂了。 他准备掀被子下床,却忽然停下,迟疑地拿起枕边的那两片薄荷叶。 乔柏见了道:「这是薄荷叶?怎么,你就如此喜欢,还藏了两片?」 杜霰没有理他,下床披衣,冲出卧房。 院子里,叶遥正将吹落的枯叶全部扫进簸箕里,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向杜霰,笑道:「醒了?」 杜霰攥紧手中的薄荷叶,坚定道:「师尊,我想学酿造离支仙的方法。」 叶遥:「……啊?」 . 动身去往闽越的前一日,叶遥在集市上买了一辆马车。 马车很是宽敞,里头是一张很大的卧榻,铺上毯子和坐垫,再放一张美人靠,白日里可以歪着小憩,困了还可以躺下睡觉,再置一张小案,摆上干粮和果品。 乔柏咬牙道:「你还挺会享受,这么气派的车得花多少钱?败家玩意儿!」 杜霰则问:「师尊,我们有剑呀,为何不能御剑?」 说着他拿出自己和叶遥的剑,一把木剑,一把铁剑,叶遥看着这两把普普通通灰不熘秋的东西陷入沉默。 乔柏打了个响指:「好问题。那是因为你师尊不会啊。」 杜霰一脸震惊。 叶遥急忙解释:「我们只会自己飞,不会御剑,但总不能拽着你飞,你会吐的。」他指着马车道,「所以保守一点就是坐这个,反正闽越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于是,当凡间的年还没有过完,一行三人已经赶着马车,从山下出发,向东南去往闽越。 大钟谷到闽越的途中,会经过大大小小二十来个郡城。马车上,叶遥开始研究地图。 他看着手里的地图道:「闽越国与中原王朝不互通,是前朝皇室退兵东南之后单独建立的国家,如今中原南北正在打仗,闽越倒是一派祥和。」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 说着,他便在干坤袋内探了探,拿出一盏灯放置在小案上。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煳的白雾。 杜霰问:「师尊,眼下是白天,为何要点灯?」 第14页 叶遥道:「这不是普通的灯,而是叫花箔灯,可以自动聚集附近一些散落丢失的形态,比如魂魄。」 杜霰又好奇地问:「那它是在聚魂魄么?」 叶遥笑笑,只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杜霰的脸耷拉下来。 每到人困马乏的时候,马车便会停下来休整,干粮总不是很好吃,乔柏便会去附近的河里捉写鲜鱼,叶遥则带着杜霰练剑。 指暮天的六十四剑式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招左右。杜霰像往常一样双手奉剑递给叶遥:「师尊手把手教我吧!」 手把手…… 不能如此惯着他了。 叶遥伸手拍杜霰的后脑:「都练多久了,还需要手把手教?眼睛看好了,我只做三次。」 说着他拿过剑走到前方的空旷地。 杜霰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垂头丧气一般退到一边,默默看叶遥为他示范。 「对了。」叶遥掂了掂手里的剑,「如今你使剑已经相当熟练,是时候改换铁剑了,这一把给你用。」 铁剑一抛,被杜霰接住。 杜霰期待道:「我能用铁剑了,说明是不是个大人了?」 「是。」叶遥敷衍点头。 杜霰又喜上眉梢,兀自拿着剑开始练习。叶遥仍旧坐回大树下,一边喝酒一边出言纠正。 「下酒肉来了。」乔柏拿着烤熟的鱼出现。 他将鱼递给叶遥,道:「后边来了一群流民,都是受战火侵扰从北方迁下来的,看样子是要去湘州一带。」 叶遥转头看向林道尽头,果然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渐渐走过来,每个人都面黄肌瘦,步履虚浮。 流民群越走越近,最后也在旁边停留下来休息,有的彼此依偎,有的靠着树干。剑声停止,杜霰负着剑,怔怔地看着这群流民。 他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叶遥:「师尊,我可以给他们一些食物么?」 叶遥把手上的烤鱼递给他,又去马车上翻了翻为数不多的干粮,交到他手上:「拿去吧。」 杜霰捧着干粮走入流民群中,一一分发给他们。等手上的干粮分完了,流民却越聚越多,且都伸着双手向他乞讨,将他团团包围起来。他边后退边慌忙道:「没有了!我真的没有了!」 他狼狈地逃出人群,回到叶遥面前时,眼眶红红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情绪格外不定,一开始还阳光明媚,不知怎的又突然垂头丧气,好不容易重燃斗志,现在又变得沉默寡言。 叶遥道:「该走了,上车吧。」 杜霰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身后的流民,转身爬上马车。 . 二月初,马车到达临川城,在临街的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客栈掌柜的打着算盘道:「三间单房一共两百文钱。」 乔柏往钱袋里摸了摸,最后干脆倒出全部铜板。掌柜的数了数,最后放下算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 三个人灰熘熘走出客栈。 大街上,叶遥趁着杜霰去逛小摊,悄悄问乔柏:「真的只剩这么点钱了?」 乔柏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一年里日子过得这么精緻,迟早霍霍完。」 叶遥不禁沉思。 在还没有碰到杜霰之前,他一直过着清简的生活,没钱了就不吃东西,神仙总不会饿死,没地方住就睡山洞,反正神仙也不冷。但如今有了杜霰,不能让一个凡人孩子也跟着受苦。 「师尊。」 叶遥回神。 杜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信心满满道:「我发现这里有不少儒生在卖字画,字写得不怎么样,落名也没听说过,却是有好多人买。不如我也去写字帖画画,肯定能赚很多钱。」 乔柏道:「好呀,到时候你的笔名就叫落魄千金杜姑娘,必定更多人买。」 杜霰神情复杂。 叶遥笑了,安慰他:「以后师尊就靠你养活了。」 杜霰顿时双目熠熠。 乔柏又对叶遥道:「小巷子里应该有便宜的客栈,买两间单房,咱们两个睡一间凑活得了。」 杜霰立即凑过来:「师尊,我想跟你睡一间。」 乔柏道:「不用了,我跟你师尊睡一间,你睡一间。」 杜霰立刻皱眉。 乔柏「啧」了一声:「一个人睡又舒服又宽敞,你还不乐意了?」 杜霰道:「我害怕。」 乔柏道:「长命锁会护你安全。」 杜霰道:「我一个人怕黑。」 乔柏道:「那你在床头点一盏灯。」 杜霰道:「可是我跟师尊一起睡过。」 乔柏默了:「什么时候?」 「好了,先找到客栈再说吧。」叶遥打断他们,率先拐进另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比方才那条主街更狭窄,路边商贩的摊位更小,卖的东西也更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暗中较劲。 「包子!馒头!」 「水盆羊肉!」 「算卦!算卦嘞!」 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叶遥。 那人穿着白色道袍,手里来回揉搓几根签子,面上和善地笑道:「这位朋友,小道观你印堂发黑,似有杀身之祸,恐是活不过今晚,不如详细算上一卦,看看如何化解劫数呀?」 叶遥目光落在他的摊位上。 摊面摆得特别简单,几十根签,一本《周易》,一个钱碗,钱碗里空荡荡的,摊位旁边竖着一面白旗,上头写着——丘半仙,白旗的旗杆上还挂着一个白色耳帽。 第15页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叶遥报以礼貌的微笑,撒开那人的手:「多谢,不必。」 那人道:「你都快死了,不算一卦吗?」 叶遥道:「人固有一死,早死与晚死的区别不过是多几十年轮迴而已,何必惧死。」 闻言,那人笑盈盈地端详叶遥的脸,又往下移,定在他提着花箔灯的手上。 他忽然道:「咦,你这灯不错啊。」 第9章 和师尊贴贴 叶遥拢起袖子将花箔灯拥入怀中,淡定道:「南边大街上买的,一文钱一盏。」 丘半仙收回目光,又笑眯眯看向杜霰:「小兄弟,要不你来算一卦吧!我观你这面相,噢哟,啧啧啧,不得了,必定是生于富庶和美之家,天之骄子,但年少突遭变故,辗转流离,乃是需要刻苦沉淀,坚守本心,才能……」 杜霰一愣:「才能什么?」 乔柏骂道:「半吊子算卦,到底是看面相还是卜爻辞?杜霰,走了!」 丘半仙立刻拉住杜霰:「卜爻卜爻!来来来小兄弟,我这里有四十九根木籤,你跟随你的本心分成两拨。」 杜霰迟疑片刻,竟上手拨起来。 于是丘半仙边数边道:「稍等哈,我数数,四个、四个、四个……偶为阴奇为阳,初九、三九、六九……」 这人磨磨蹭蹭的,看起来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叶遥拢紧手里的花箔灯,道:「杜霰,走了。」 此时,丘半仙一拍脑袋:「算出来了,是上坤下震!好卦呀,好卦!小兄弟你这人不简单吶,外柔内刚,能量无穷,必定会破茧成蝶,前途一片光明,未来步步登云啊!」 叶遥唤:「杜霰?」 「师尊。」杜霰回过神,朝叶遥快步走来。 身后的丘半仙大喊:「诶诶诶,算一卦给十六文钱,你们还没给钱呢!耍赖啊,算出这么好的卦还不肯给钱吶!」 直到慢慢走远,丘半仙的叫声才渐渐完全消失,被新的叫卖声覆盖。 「包子!馒头!」 「薄荷凉糕!」 「卖炭喽,卖炭!」 叶遥停下来看向方才经过的摊子,上头摆的薄荷凉糕裹了层酥脆的黄金粉,切开后晶莹剔透,还浇着桂花糖水。他问杜霰:「这是你喜欢吃的薄荷凉糕么?」 杜霰瞄了几眼,恹恹点头:「模样是像的。」 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绷着一张脸,面上装得很正常,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有心事。叶遥准备掏钱,乔柏立刻道:「我们的钱不够了。」 杜霰也道:「师尊,我不吃,钱留着住宿用吧。」 叶遥接过小贩递来的包纸:「买都买了,试试。」 杜霰犹豫地接过来咬一口,眉头一蹙:「不是娘亲做的那个味道。」 意料之中。叶遥道:「那有机会我再做给你吃。」 杜霰抿嘴,没有说话。 叶遥挑了一间外观其貌不扬的客栈,走进去问价格,果然便宜不少,还免费赠送一餐饭。 两间房,两块门牌,叶遥拿着门牌转身面对杜霰和乔柏,开始犯难。 他想了想,道:「要不,我睡一间,你们俩睡一间?」 杜霰:「不要。」 乔柏:「不行。」 「……」叶遥没有办法,只好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一餐饭吃得委实辛苦,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尤其杜霰,虽然面色并无异常,但叶遥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头顶笼罩着一层乌云。 叶遥不禁心中嘆气,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也太难猜了,一个人睡多好,怎么就非要和大人一起睡呢? 等吃完饭,乔柏拿过一块门牌,道:「行行行,我住一间,一个人乐得自在。」 杜霰的眉毛终于舒展,头顶笼罩的乌云瞬间变成了小太阳。 见状,乔柏又道:「不然,我们杜小公子又要掉小珍珠喽!」 杜霰:「……」 叶遥:「……」 . 临川进入黑夜,窗外安静下来,叶遥关上窗,放出干坤袋里的全部东西,开始一件一件搜罗。 「师尊,我现在开始写字帖。街上卖的都是什么『天道酬勤』『上善若水』,很简单,等我写个几十副,就能赚明日的口粮了。」杜霰将白纸平铺在木桌上,移近油灯,开始研墨。 叶遥边整理东西,边应道:「嗯,为师和你乔柏叔叔不会写什么字,就去卖艺吧,耍两下花剑赚几个铜板。」 杜霰便道:「我也可以卖艺,师尊的干坤袋里有笛子么?我会吹笛子,也会吹箫,琴和瑟也会。」 叶遥惊讶地看他:「你怎么什么都会!」 杜霰一时腼腆起来,研墨的动作也慢了。 叶遥嘆道:「咱们不至于沦落到街头卖艺的地步,这里头肯定有碎银子,等为师找找。」 他埋头继续翻寻许久,终于找到一块很小的漆木盒,打开一看,是两块金子。 好! 两块金子能折出不少银子,银子又能折不少吊钱,比预料的多得多,明日可以不用去卖艺了! 叶遥大喜过望,起身:「你看我……」 他又停住。 杜霰没有听到他说话。叶遥发现,当杜霰安静下来认真做一件事情时,总是尤其心无旁骛,眉头微微蹙起,就连眼底盛着的灯光都停止了晃动。 眼下天气回暖,他穿的衣服少了,领口露出突起的喉结,袖口被翻到臂窝,右手由于握笔的力道浮起若隐若现的青筋。 第16页 最后那道笔锋向右舒展开,一沉,一提。杜霰抬笔,侧头看叶遥:「师尊,怎么了?」 原来他一直知道叶遥在看他。 叶遥掂了掂手里的金子:「收起来吧,咱们有钱了。」 杜霰搁笔笑道:「那我帮师尊收东西。」 「不用了。」叶遥捏了个诀把所有东西收进干坤袋,道,「你过来,我有件事情同你说。」 他走向床榻,在床沿边坐下,目光落到杜霰深邃的眼睛上,又往下移,看向他脖子上的长命锁。 这段日子杜霰一直戴着长命锁,唯恐有捲土重来的妖魔伤害他,就连睡觉洗浴也都戴着,没有放松一丝警惕。 「但长命锁也有隐患,若你遇到危险而为师不在你身边,等为师赶到的时间里,你未必有能力自保。」叶遥道,「所以保险起见,为师决定为你再加一道护体障。」 「护体障?」 叶遥点头:「顾名思义,若是有人伤你,你周身会自动开出一道结界,震退对方。」接着他盘腿坐到床榻上,示意杜霰,「你坐上来。」 杜霰拘谨坐到床沿:「师尊,要怎么坐?」 「……上来,和我一样盘腿。」 杜霰得了命令,立刻脱鞋坐上来,与叶遥面对面盘腿而坐。 叶遥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嘆气:「再挪近点,膝盖靠过来。」 「好!」杜霰依言蹭过来,两条腿的膝盖恰巧轻轻碰到叶遥的膝盖。 叶遥又吩咐:「弯腰。」 杜霰微微倾身。 叶遥闭上眼睛,开始在体内运转自己的法力,将一部分灵力调度到灵台处,接着自己也弯腰倾身,额头抵住杜霰的额头。 他感觉到杜霰的身体勐地一震。 是太惊讶了么?还是他的灵力太充沛,杜霰一时承受不住?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叶遥的灵台涌出,通过皮肉渡入杜霰的灵台。叶遥睁开双眼,刚好对上杜霰沉潭般的瞳孔。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杜霰的瞳孔又颤了颤,叶遥好像看到了不少明显的情绪,有些震惊,有些无措,还有一点异样的惊喜…… 叶遥心中莫名奇妙,只好开口解释:「其实便是将我的一部分灵力传给你,储存在你体内,在遇到危险时便会自动释放出来,具体时效看情况,少则七天,多则一个月。」 杜霰的睫毛扇了扇:「唔。」 叶遥又道:「中途不能断开,否则前功尽弃。」 闻言,杜霰微微用力贴得更紧,鼻峰蜻蜓点水般轻轻擦过叶遥的鼻子,又立刻拉开微小的距离,唿吸变得短促。 考虑到盯着杜霰的眼睛会分神,叶遥干脆闭眼,全神贯注运转自己灵台的法力。他察觉到杜霰的额头好像比自己要温热一点,而且有越来越热的迹象。 只听杜霰道:「师尊,这个需要多久?」 「大约一炷香。」叶遥顿了顿,「若是觉得无聊,为师……给你讲讲故事?」 杜霰的声音响起:「好。」 叶遥不知道讲什么故事,斟酌片刻,组织语言良久,才开始讲: 「传闻天界中的九重天分为上天庭、中天庭和下天庭,下天庭何重天中有一个山谷,原本十分荒凉贫瘠,没有名字,也没有水和花草树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道清澈的河流经过这里,溪边长出一棵合欢树,合欢树下生出一棵独特的仙草。溪水流经浅滩分出两道沟壑,中间的沙洲上生出一棵柏树。」 「后来呢?」 「后来,一位仙子在这里居住下来,为它取名『碧溪湾』。渐渐地,碧溪湾不再贫瘠,有了各种奇花异草,成了富饶的洞天福地。」叶遥缓缓道,「又过了两百年,合欢树下的那棵仙草集天地灵气,修成人形,与此同时,沙洲上的柏树也修成了人形。」 「师尊,仙草都能修成人形么?」杜霰问。 「不一定,除了是否已开灵智之外,还要看修为和机遇,碧溪湾如此多仙花仙草,修成人形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杜霰:「唔。」 叶遥继续道:「成为仙君之后,仙草和柏树不但不感激那位仙子,还跟她抢起了碧溪湾的地盘,他们每日隔着溪水在两边对骂。」 杜霰:「咦……」 叶遥忍不住弯起嘴角:「仙子不堪其扰,最后决定将碧溪湾沿着溪水一分为二,北边是仙草的地界,南边是仙子的地界。」 杜霰:「那柏树呢?」 叶遥:「他只有中间那块沙洲。」 杜霰:「哈哈!」 「他们三个就这样在碧溪湾里生活,成日打打闹闹,有时勾肩搭背,有时大打出手。仙子和柏树曾经联手打碎仙草珍藏多年的美酒,仙草和柏树也曾一起偷偷拔光仙子精心呵护的花园。」叶遥的声音不由变得柔和,「虽然这里是上天庭并不管的地带,但每日自由悠闲地过着,也很舒服。」 杜霰道:「师尊,柏树就是乔柏叔叔么?」 叶遥知道杜霰听得出来,他说的是自己的故事。他道:「对。」 杜霰问:「那师尊是仙草?」 叶遥:「嗯。」 杜霰又问:「那位仙子呢?她怎么没有与你们一起?」 叶遥道:「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贯穿两个人灵台的法力渐渐变少,最后息止,一切归于平静。 叶遥率先直起身睁开眼,伸手揉搓有些麻痹的额头。杜霰也睁开迷濛的双眼,如梦初醒。 第17页 「感觉怎么样,可会不舒服?」叶遥问。 杜霰摇头:「没有异样。」又想到了什么,笑起来道,「我觉得很有趣。」 「什么?」 杜霰眉眼弯弯:「原来,师尊也会有与别人对骂的时候。」 叶遥不禁失笑:「人活得久了,还怕什么事情没干过,现在还能骂,只是懒了。」 说罢他扯过床位的被子摊开,自己挪到里面的位置,道:「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作者有话说】 大家端午安康! 第10章 我欲与君相知 叶遥睡得并不安稳。 他还是不习惯与别人一起睡,尤其杜霰的睡姿格外不同,一开始还礼貌又克己地睡在自己枕头上,渐渐的总会慢慢朝这边移动,最后完全把脸贴在叶遥的手臂上。 还时不时蹭几下。 叶遥老是做梦梦见以前,当杜霰还是一棵小草时,也是这么依偎在他的大草本体身边,风一吹,也会轻轻蹭两下。 翌日,马车晃晃荡盪离开临川,又继续往东南前进,下过几场雨,路过几座城,过了好几个日夜,空气渐渐变得湿暖起来。 到达闽越的前一日,叶遥将花箔灯放在小案下面,拿出书册道:「在车上你没办法练剑,我特意买了几本书给你,可以打发时间看。」 这些都是如今中原盛行的儒家典籍。杜霰拿过其中一本,靠近叶遥:「师尊,你教我读吧?」 叶遥思忖片刻:「好。」 于是他翻开第一页,开始念:「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于间耳……」 杜霰歪在小案上,跟着念了一句。 这些字叶遥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又不认识了,他看得十分费力,读得也不太连贯,自然开始心不在焉。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叶遥读着读着,没听见杜霰跟读,于是抬头。 杜霰趴着案上昏昏欲睡。 叶遥丢了那本书,重新拾起另一本:「咱们换一本,这是《诗经》,读起来有趣些。」 杜霰勉强提起精神:「好。」 叶遥随便捡了其中一首,开始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师尊,这一首我已经会背了。」杜霰道,「下一句是『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小时候我不喜欢看那些难懂的书,就喜欢看这个。」 叶遥搁下书:「那你知道首诗的意思么?」 杜霰点头:「当然,说的是两个人关系深厚,对方于自己而言非常重要,无法互相分离,除非夏日飞雪,山川枯竭。」 叶遥起了兴致,问:「你遇到过这样的人么?」 这小子十五岁,按凡间的年龄来算,寻常人家都该考虑放消息议亲了。 杜霰不以为然:「遇到过。我和师尊不就是这样么?」 叶遥一震。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笑:「什、什么,你以前的夫子是这样教你的么,还是你自己理解的?」 杜霰不高兴地撇嘴:「我自己。」 也对,杜霰回答的时候是那么自然,仿佛就应当是这样的,也只能是自己理解错了。叶遥于是耐心解释:「这怎么能一样呢……」 杜霰接道:「不一样么?」 他的眼里透着固执,让叶遥想起他执意要拜自己为师的那天晚上。 叶遥索性不解释了,将书收进干坤袋:「这些书买错了,不如买些有助于修身练气的仙家典籍更好些。」接着又掀开车帘,「我出去赶车,你困了便睡会儿吧。」 他钻出马车,问乔柏:「到哪儿了?」 乔柏道:「前面就进入闽越国境内了。」 叶遥拿过马绳:「你进去休息吧,我来赶路。」 他眺望远方,看到远处的城门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大字,闽越国,建安城。 叶遥又一次想起除夕那夜,刺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来闽越找我吧,叶遥。 现在他终于来了。 过了闽越国边境,在建安城沿官道继续走了十几里路,日头高照,时间接近晌午,叶遥将马车停在路边一座驿站旁。 正到饭点,驿站里有不少赶路歇脚吃饭的人,竟然已经多得坐不下了,吵吵嚷嚷的。 叶遥见到其中一张桌子只有一个人坐着,正背对他埋头吃饭,于是过去搭话:「兄台,能否拼个桌?」 闻言,那人转过头来,脸上一喜,又看见后面的杜霰和乔柏,抑扬顿挫道:「咦,三位朋友,这么巧!」 叶遥目光定在他脸上,半晌才认出来:「……丘半仙?」 丘半仙立刻邀他们坐下,笑哈哈道:「是我!你们看,咱们前段时间还在临川认识,如今又在闽越相遇了,怎么如此有缘分呢!」说着便架起旁边的招旗,摸出兜里的几十根木籤,道,「既然这么有缘,三位再算一卦吧,回头客打折十五文,三人团价再打折到四十文,怎么样,很划算吧?」 乔柏冷声道:「不算。」 丘半仙立即伸出一只手:「那你们把上次的十六文还给我!」 大家同在一张桌吃饭,不好发生口角影响店家生意,再加上这次他们的存款很是充裕,叶遥思及此,便从袖子里摸出十六文铜钱,放到丘半仙面前。 丘半仙喜滋滋收了钱,道:「这样才对嘛,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们说是不是?」 第18页 饭菜被端上来,杜霰开始埋头吃菜不说话,乔柏也懒得出声,叶遥便找话题寒暄:「敢问丘兄名讳?」 「丘天翊。」 叶遥点头,又问:「丘兄因何来这闽越国?」 丘天翊惊奇道:「你不知道么?下月初九是闽越国的主祭继任大典,我是来看热闹的。」 叶遥皱眉:「什么大典?」 此话一出,驿站周围莫名安静下来,方才那些吵闹喧譁之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叶遥身上,古怪地盯着他。 「你们不知道主祭继任大典?」一个人大叫。 另一人惊疑:「那你们来闽越是干什么的?」 又有人痛声道:「他们竟然不知道!」 大家顿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诸如什么「岂有此理」「怎么会有人不知道」之类的话。叶遥被盯得心里发毛,杜霰从饭碗里抬起头,迷茫地问:「我们……应该知道吗?」 丘天翊笑着解释:「闽越国的现任大主祭退位,新任主祭在都城南安举行继任仪典,盛况空前,不仅国内四方信众都会去朝拜,就连我这种中原的卦修也要去见见世面的。」 叶遥想起来了。 闽越以教治国,自古以来便信奉华光帝君,并有世代传承的主祭。主祭每二十年选一次,由华光帝君降签显灵生辰八字,在全国范围内遴选合适的孩童,从小培养。据说选出来的大主祭,连闽越当朝的皇帝都要敬让三分。 「平日的祭祀不去也罢了,这新旧换任可是二十年一遇的大事,肯定要去的!」 「你们带了签帖没有?可得小心保管,不能丢了!」 「我们家不仅要求籤,还要请符头添灯油呢!」 周围都在热烈讨论即将到来的盛典,叶遥一眼扫过,发现这都是闽越边境的百姓,有的是几个大人结伴,有的甚至拖家带口,都在赶路要去往都城南安。 乔柏沉声道:「怪不得人这么多,连个吃饭的桌都没有。」 丘天翊询问起来:「那诸位,你们来闽越是干什么的?」 叶遥避开问题,笑道:「既然大典如此隆重,我们肯定是要去看看的。」 周围的议论却还没有止息,反而将话题引到即将上任的新主祭上。 有人道:「你们知道吧?新主祭是兴化楚氏的公子,楚家从小就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儿子,又是刚出生就得了神明的眷顾,才十七岁年纪,是何等风光啊……」 又有人道:「嗐,楚家是南方世家大族,那小公子就算未得神明垂信,也不是你我一般人能比的。」 这些闲话果然有助于下饭,叶遥这桌的四个人听着听着,眼前的盘子不知不觉已光了。 杜霰站起来道:「师尊,我去附近四处走走。」 坐马车时间过长,确实需要多活动双脚,叶遥点头。 驿站的顾客渐渐散去,又来了新的一拨。 叶遥和乔柏也打算先散步消食,又看到丘天翊站在他们那辆豪华马车前,上下端详。 见了叶遥,丘天翊立马道:「这辆马车是你们的?这么气派!反正我们都要一起去南安,还缺马夫吗?你们看我怎么样?」 乔柏懒得理人,叶遥也不擅长与人结识同行,于是礼貌回绝了一句。 丘天翊也不再纠缠,架着自己那面「丘半仙」的招牌,继续往道路远处走去。 叶遥同乔柏走着走着,拐进附近的一丛树林中。 前方似乎有挥剑的声音,再走近一看,原来是杜霰一个人在持剑练习。 乔柏难以理解:「刚吃饱就练剑?」 叶遥道:「随他吧。」 乔柏又道:「嘶,你觉不觉得,你徒弟好像又长高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真快啊。」 叶遥仔细端详杜霰刺剑翻身的模样,确实,他的肩膀比去年刚认识时宽了一点,腿也长了一些,整个身量都在拔高。 只见杜霰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站定,看向叶遥,负剑缓步走来,恭敬行礼:「师尊。」 乔柏伸手拍他的肩膀:「剑术有精进,人也长高了不少!」 杜霰脸上浮现浅笑,又带着隐隐希冀看叶遥。 叶遥也跟着赞许点头。 杜霰更开心了,道:「那以后你们不用再说我太小了。」 叶遥顺着他的话:「嗯,你不小了。」 杜霰继续道:「既是这样,那这次由我来驾车吧,只要看着地图,我绝对不会走错的。」 叶遥答应下来。 马车继续启程。 叶遥还是不太放心,几次轻轻掀帘看外面的道路,确认杜霰是否会走错路。 好在杜霰确实沉稳不少,甚至赶马的技术比乔柏还要略胜一筹,马车都比之前平稳了不少。 正想着,忽然外面「吁」的一声。 马车一震,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为何拦路?」杜霰严肃的声音响起。 旁边的乔柏唿唿大睡未被吵醒,叶遥没有掀帘,只问:「怎么了,谁拦路?」 外边的杜霰顿住。 接着,他道:「是……是个姑娘。」 第11章 师尊,需要多紧? 姑娘? 叶遥掀开车帘,果然见前方道路正中站着一位穿黄色衣裙的女子,杜霰提起剑浑身戒备地看着她,叶遥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先不要动。 女子走上前来,一双明亮如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杜霰一番,又看向叶遥,好奇地问:「这便是叶仙君新收的徒弟么?」 第19页 杜霰愣住:「你是谁?」 叶遥也一时记不起来:「你是……」 女子脸上的好奇转为尴尬:「叶仙君不记得我了?我是碧溪湾上迟舒仙子的学生呀!」 叶遥恍然:「记起来了,你叫……黄裳。」 黄裳粲然一笑:「是我!」 也不怪他不认得,迟舒仙子的学生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了,叶遥一直无法把名字和模样对上号,这位还是比较好认的,因为常年穿鹅黄的衣裙,名字也叫「黄裳」。 黄裳道:「我是奉夫子之命,特地来找仙君的。听闻仙君要去闽越南安城,夫子便遣我捎一封信给仙君,希望仙君能帮她一个大忙,届时自有好礼相送。」 叶遥跳下马车,问:「什么忙?」 黄裳道:「仙君可听说过闽越即将新任的主祭楚祈公子?」 叶遥点头。 黄裳道:「夫子有一位学生名叫黎曜,十七年前下凡转世到闽越歷劫了,正是这位楚祈公子。夫子查过黎曜的命簿,说他十七岁时会有一劫,她担心是继任大典出了问题,正巧仙君要去南安,夫子希望仙君能去继任大典帮黎曜度过这一劫。」 叶遥半晌才完全消化这个信息,问:「既然是她的学生,她怎么不亲自下来?」 黄裳赔笑道:「夫子被别的事情缠住了,眼下在中原走不开。仙君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夫子准备了一件厚礼,就在我的干坤袋里!」 这时,身旁的杜霰突然问:「师尊,你的生辰快到了?」 叶遥回头,见杜霰已经凑了过来。他含煳应道:「唔。」 所谓的生辰,其实只是修成人形的那一天,他并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黄裳奉上一封迟舒的信,叶遥摊开看了看,上头写的跟黄裳说的大差不差,皆是请他帮忙照看楚祈的继任大典。 他想了想,掏出一张传讯符,打算联繫迟舒确认此事。 等了许久,对方都没有回应。 黄裳讪讪道:「也许夫子是怕您拒绝,所以不敢回您的传讯符。」 叶遥无法,只得道:「行吧,先上车,路上边说。」 黄裳施了一礼,等叶遥走远时,她又笑眯眯地看着杜霰,道:「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杜霰一愣,不满道:「我不是弟弟。」 黄裳道:「是我鲁莽了,没有事先问你的年龄。我五百零三岁,你呢?」 杜霰:「……」 闽越之行临时加了一个人,原本宽敞的马车变得有点拥挤,甚至有些不方便。于是还没等天黑,马车便在一处小镇的客栈前停了下来,早早订房休息。 接近黄昏时,叶遥下了楼,只见到乔柏和黄裳,却不见杜霰的身影,于是问:「杜霰呢?」 乔柏耸耸肩:「半个时辰前跑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孩子嘛,想出去玩玩透透气也是正常,叶遥没有多问,转身上楼回了房间。 他给迟舒写了好几条传讯符,等了许久依然没有收到回復,正在这时,「叩叩叩」的敲门声响了。 他前去开门,见是杜霰。 杜霰身上带着闽越春日里特有的潮湿的暖风,双手放在背后,一脸神采飞扬,软声道:「师尊,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他将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两坛酒,酒上的贴条上写着三个大字。叶遥一看,道:「离支仙?」 打开封泥,久违的离支仙香气瞬间溢满整间客房。叶遥的心也被酒香塞满了,他问:「你特意给我买的?」 杜霰点头:「其实刚进闽越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找这种酒了,可是鲜少有店家卖。方才街上很多酒家都卖离支仙,我对比了好几家,这家最贵,应当是最好的!」 这些日子由于赶路,连叶遥自己也忘了喝离支仙这回事,杜霰却还一直记得他喜欢离支仙。叶遥心中感激,道:「多谢你。」他又问,「你哪里来的钱?乔柏还是黄裳给你的?」 杜霰摇头:「不是。我想用自己的钱给你买酒,才拿了之前写的那些字画,想去街上碰碰运气。有几个姐姐要买,但是给钱的时候……还要求摸我的脸……」 说罢,他脸上升起羞愤的红晕。 「……」叶遥想像杜霰拿着牺牲色相换来的钱,跑去给他买离支仙,禁不住笑出声。 杜霰的脸更加红了,急忙解释:「不过这次只是特殊情况,我以后绝对不会让别人摸了!师尊,等我能赚钱了,我会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离支仙,我还可以自己酿离支仙!」 叶遥微愣。 「哦对了,师尊的生辰不是要到了么?我还剩下一点钱,能再给师尊买一样东西!」杜霰掏出自己赚到的几块碎银子,捧到叶遥面前。 叶遥一时不知说什么。 杜霰整日师尊长师尊短的,又是买酒又是买生辰礼。他的生活不该围着自己转,即使他是自己的徒弟。 叶遥于是道:「你过来坐下,我问你一个问题。」 闻言,杜霰收起银子,开始正襟危坐。 叶遥看着他,温声道:「先前你执意拜我为师,是害怕自己被抛下,无人照顾,继续孤身流浪。如今你学了剑术,可曾想过自己的志向,想过将来要做什么?总不能……一辈子跟着为师吧?」 客房内陷入沉寂。 杜霰默了许久,才道:「师尊,我想过。」 叶遥示意他继续说。 第20页 杜霰道:「我爹娘是在战争流亡途中病死的,我已经快要记不得庐阳的老家是什么样的了。」 叶遥内心一动。 「没到闽越之前的路上有不少流民,我见到他们就像见到爹娘一样。我想帮他们,却发现只是杯水车薪。」杜霰道,「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尽自己所能去帮更多的人,使天下再无战火,百姓免受灾祸。」 这个志向很大,不容易实现。 但叶遥佩服他的想法,点头赞许:「不错。」 杜霰双目熠熠。 叶遥又道:「等你剑术学得差不多了,为师再教你用枪、用刀,看你适合哪种武器。」 「好。」 「回去吧。」 杜霰起身开门,在门口停留许久,又磨磨蹭蹭转回来,拘谨地看着叶遥。 叶遥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杜霰的耳朵又染上红晕,说话也不太利索:「上次师尊为我渡护体障,说最长可以持续一个月,如今一个月快到了,不知失效了没有……」 叶遥后知后觉:「我倒忘了。」 他招手,杜霰立刻走上前来,叶遥将掌心放在他灵台上探寻,发现上次渡过去的灵力果然所剩无几。他道:「确实失效了,我给你重新渡一个吧。」 「好!」杜霰道。 客房内燃着客栈里特有的安神香,还夹杂久久还未散去的离支仙酒香,令人心安。 叶遥盘腿坐在床榻上,杜霰靠了过来,膝盖抵住他的膝盖,主动把额头送到他面前。 同上次一样,这次渡法力同样需要一炷香时间。叶遥全程闭着眼,没有去看杜霰。杜霰的唿吸比上次平稳不少,额前的鬓髮被拨开,随着灵力的波动轻轻挠着叶遥的眼角,总让他忍不住想睁眼。 只听杜霰唤道:「师尊。」 「嗯?」 杜霰道:「黄裳姐姐说她五百岁了,是真的么?」 「嗯,她是碧溪湾里的一只黄鹂。」叶遥回答。 杜霰道:「那她口中的迟舒仙子,就是那个在碧溪湾定居下来的第一位仙子?」 「是。」 顿了顿,杜霰又缓缓道:「那你肯定比黄裳姐姐还要大了……」 叶遥只好道:「我有一千岁了。」 杜霰似乎被吓到,良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那……师尊肯定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了。」 叶遥道:「倒也没有,多半时间都用来走路云游了,白活一千年。」 他总感觉这次传过去的灵力没有上次那么充沛,断断续续的,也许是两个人的额头贴得还不够紧,导致部分灵力流失。于是他道:「你再贴紧一点。」 「……需要多紧?」杜霰道。 叶遥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尽量紧。」 「好。」杜霰道。 叶遥听见床上的被褥轻微响动,杜霰似乎抬起身体倾身上前,用力紧紧抵过来,叶遥始料未及,先是感觉到灵台处的法力有了强烈的波动,而后自己身体不稳,向后倒去。 他睁开眼睛,本想开口制止,却撞到杜霰认真且深沉的目光,顿时忘了说话。 自己身后好像是一堵墙,杜霰的力气太大,他的后脑估计要磕到墙上去了。 他混乱地想着,肩胛靠到墙上,后脑却未如预料中一般,而是陷入一片柔软中。 他才意识到杜霰是跪了起来,一只掌心提前护在他身后墙上,以免他磕到头。而此时他还在用力,一手捧着叶遥的后脑,一手撑着身体,居高临下盯着叶遥。 这小子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了?是练了剑的缘故么? 叶遥被盯得心神不稳,下意识抬手攀住杜霰的肩膀,艰难开口:「也不必如此使力。」 杜霰神色微动:「好。」 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额头上却没那么用力了,稍稍放松了些。 叶遥推了推他:「可以了。」 下一刻,杜霰松开额头,继续盘腿坐回床上。他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隐隐餍足,问:「师尊,这次也是一个月么?」 叶遥缓过神,道:「嗯。」 于是杜霰下了床穿上鞋,向叶遥恭恭敬敬行礼:「那徒儿先回去了。」 说着他微微扬起嘴角,转身开门远去。 第12章 就叫它……扶风吧 二月底,一行人抵达南安。 主祭继任大典在即,南安挤满了从全国各地过来祭拜的国民。叶遥却不在熙攘繁忙的城中订客栈,而是领着一行人在城郊的山丘上住了下来,这里有一间寺庙,寺庙边也有一间客栈,人迹罕至。 黄裳推开窗户,见山色春意盎然,于是提议道:「我们后日去那块地方踏春赏景吧,正好为叶仙君过一个生辰!」 说着,她指向远处那片向阳的草野。 乔柏道:「行,到时再摆上几坛酒,几碟瓜果小菜。」 黄裳看向一边眺望山色出神的杜霰,笑嘻嘻道:「弟弟,你给你师尊准备了什么生辰礼呀?」 杜霰顿住,偷偷瞥了叶遥一眼,支支吾吾:「……保密。」 叶遥的生辰在三月初三。 他没什么过生辰的兴致,但不好扫了其余人的兴致,只将花箔灯放置在卧房临窗的香案上,不咸不淡道:「可以,随你们。」 于是乔柏开始准备瓜果点心和离支仙,初三那日,正好天色晴朗,山光悦人,黄裳在草野上支起一桌的吃食,摆上蓆子。 第21页 相对而望的山坡上有一片绵延的桃花林,这个时节闽越已经过了桃花开放的时间了,但山上天气更冷些,那些桃花还只是小小的花苞。 叶遥从当日一大早到现在都没有见到杜霰,便问:「杜霰呢?」 乔柏道:「他说下山为你取生辰礼,应当要好些时间。」 叶遥蹙眉:「什么东西需要下山去取?」 黄裳道:「估计是在什么店里定制的吧,他嘴巴紧得很,愣是问不出什么来。」 三人在案边盘腿而坐,等了许久,也不见杜霰回来。 黄裳开始到处去採花,案边只剩下叶遥和乔柏。 乔柏斟上离支仙,道:「你把地方选在山上,是为了防止那头野猪来的时候,伤及无辜的凡人?」 叶遥眺望远处的桃花林,缓缓点头。 乔柏道:「但是一连十多天了,它还连个影儿都没有,也许是骗你的呢?」 叶遥轻笑道:「我不急,我看是它比较急的样子。」 神格,是天界天神与生俱来的强大魂力,只有上天庭那些上古时期未陨落的神邸,以及他们绵延的后代子嗣才会拥有。这其中,当然不包括修炼飞升的仙族和成形的花草动物。 叶遥低头翻起手掌,掌心聚力,凝出一颗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霜花。 他体内的这个神格,从修成人形开始便有了,这是不符常理的。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有这个神格,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神格承袭自哪个天神。当刺豪说要取他的神格时,他下意识以为刺豪才是这个神格的原主。 但他一棵下天庭的仙草,尚且不可能拥有与生俱来的神格,更何况是南荒的魔族。 「我敢笃定刺豪是来抢神格的,它也许根本不知道我的神格来自哪里。」叶遥将霜花抛远,让它落入草缝的泥土间。 杜霰怎么还没回来? 叶遥有些担心,起身走到来时的那条山路,望了许久。 终于,他在山路尽头看到了杜霰的身影。 但杜霰身边还跟了一个人。那人穿着宽松的白衫,走起路来步履轻浮,怡然自得。 「杜霰?」叶遥唤道,一边向前走去。 等走近了,他才看到认出杜霰身边的那人,是早已见过两面的丘天翊。丘天翊腰间的深色系带还挂着一个白色的护耳帽,那耳帽毛茸茸的,与当前春末夏初的时节尤其格格不入。 丘天翊抱拳道:「叶道长,好久不见吶!」 杜霰的神情有些怪异,见到叶遥时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开始黯淡下来,又有些闪躲,眼眶还泛着未消散的红晕。 叶遥察觉不妙,问:「怎么了?」 丘天翊立刻摊手道:「不关我事啊,我只是去庙里进香,路上恰巧碰见杜小兄弟迷路了,所以才同他一起走的。」 叶遥扫过杜霰全身,除了衣角有些许淤泥之外,没发现其他受伤的地方。杜霰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袋,看来是装着他要给叶遥的礼物。 叶遥不放心,又问:「当真?」 杜霰闪了闪睫毛,摇头:「师尊,我无事。」 丘天翊越过他们,探头看到摆满吃食的席面,惊嘆:「咦,好热闹啊,还有这么多好吃的!见者有份,你们不介意添个人吧?」 黄裳不认识丘天翊,只当他是叶遥在凡间的朋友,于是邀他坐下:「没问题,我们在过生辰,人多更热闹呢。」 丘天翊没有多问,开始自己倒酒喝。 黄裳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将里头的捲轴拿出来,递给叶遥:「这是夫子为您准备的生辰礼。」 叶遥拉开捲轴。 这是一幅用丝线织成的绣图,一只仙鹤踏水而来,展开翅膀翩翩起舞。接着,耀眼的灵光倾泻而出,仙鹤长啸一声,纵身飞出绣图。灵光布满整个山丘,仙鹤通体雪白,近乎透明,伸长脖颈在空中盘旋一圈,而后俯身沖回绣图。 灵光收敛,绣图又变回原来的模样,一切恢復平静。 在场的几人陷入这奇观中,好一会儿才回神。 丘天翊大惊:「这是……灵织图?」 叶遥道:「是。」 「嘆为观止,嘆为观止!」丘天翊拍掌,「灵织图乃是传闻中难得一见的仙物,相传两千年前,中天庭灵织谷的扶砚仙子出手的图都成了上天庭的御用贡品。只可惜我未能一睹真容,今日看了这一幅,只觉没有遗憾了!」 叶遥但笑不语。 乔柏对杜霰道:「小子,你葫芦里的药已经卖了好几日了,到底要送你师尊什么礼物?若是没有这灵织图好,我可要笑话你的。」 叶遥看向杜霰。 杜霰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心事,从方才出现便一直闷闷不乐,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他才将身边的布袋拿起来,磨蹭了半晌都没有打开。 见状,丘天翊放下酒碗:「嗐,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杜小兄弟把生辰礼弄丢了。」 乔柏:「啊?」 黄裳:「咦?」 叶遥:「……」 杜霰泄了气埋下头。 丘天翊开始自顾自说道:「方才呢,我上山途中碰见他坐在那儿哭,过去一问,他说没走稳摔了一跤,送给师尊的礼物滚下山坡了。雨后路滑在所难免,那坡陡峭得很,礼物多半是拿不回来了。你们说这事闹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也不怪他崩溃。」 第22页 原来如此。 杜霰眼睫低垂,极力克制着情绪。叶遥赶紧安慰他:「东西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我也不缺什么,实在不需要礼物了。」 乔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子,不如你说说你准备送的是什么,让你师尊开心开心,就当作是收到礼物了。」 闻言,杜霰提起精神,开始描述自己原本打算送的礼物:「是一把剑,一把很漂亮的剑。剑柄上有剑穗,还镶了一颗我自己挑的珠子,剑刃上还刻了师尊的名字,是独一无二的。」 黄裳道:「是嘛,好可惜啊。」 杜霰的脸立刻耷拉下来。 叶遥忙道:「不可惜,我没有用武器的习惯,剑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只听丘天翊又道:「不过,他在路上顺道准备了一件新礼物,就在那布袋里。杜小兄弟,你不拿出来给你师尊看看?」 叶遥眉梢一动:「是么?」 旧的礼物弄丢了,还顺手准备了新礼物?黄裳和乔柏不禁凑上前来。 杜霰犹犹豫豫拿起布袋,嗫嚅道:「师尊,不是什么礼物,比起剑差远了……」 说着他翻开布袋,取出里面的东西。 修长干劲的枝条露在阳光和微风之下,枝干四方横生着更小的枝条,每一条分叉上都开着清新秀丽的小花,柔美,淡雅。 那是一支桃花。 「好漂亮的桃花!」黄裳赞嘆。 叶遥心神一动,惊讶道:「你怎么……怎么会想到送这个给我?」 杜霰不说,叶遥也能猜到,大约是丢了剑之后心情沮丧,在路上走着走着便碰见一株桃树,便取下一支来,想着作为补偿送给叶遥。 杜霰泄气道:「它还没完全开,即使开了,也会有凋谢的一天,即使插上花瓶,也撑不过几日,实在没什么用……」 「谁说它没有用?」叶遥接过这株桃花。 这一截的桃花确实还未到全盛的花期,每一朵都含着花瓣,弱小且娇羞,叶遥觉得无比熟悉,开始恍惚,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杜霰小心观察叶遥的神色,问:「你喜欢它么?」 叶遥抬眼,透过桃枝的枝桠与杜霰对视。他弯起嘴角温和一笑:「喜欢,很喜欢。」 说着他抬起手,掌心灌入一把法力,轻轻抚过枝上的每一朵花蕾。瞬间,所有的花瓣都颤颤巍巍舒展开来,变得明艷至极。 黄裳:「哇!」 丘天翊:「哦!」 乔柏:「呵。」 叶遥随手拈起案上一杯斟满的离支仙,仰头一饮而尽。美酒溢出湿润的双唇又滑落喉结,他擦掉并起身,手持这支山中最早完全盛开的桃枝,走到前方空旷的草野间。 他回身问杜霰:「你不是想送我一把武器么?」 杜霰木然地点头。 得到答案的叶遥抬起桃枝,运转体内的法力,通过手掌灌注到桃枝上,枝桠和花瓣顿时升起寒气。他旋身用力一挥,带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不远处的山石噼去。 枝上的桃花抖了抖,落下几片花瓣,山石瞬间冰冻,而后裂出缝隙,轰然倒塌。 还算趁手。叶遥心想。 他继续挥动桃枝,将手中之物当作长剑,舞起剑来。 从「指暮天」的第四十式开始,撩剑、挂剑、云剑、抛剑,桃枝还是原本那支桃枝,此刻却在他手中灵活转动,既可清秀优雅,也可凌厉狠决。不知不觉间,山谷间的春风带来漫天桃瓣,似扁舟飘荡,似粟屑拂尘,所有花瓣汇聚而来,游离在叶遥舞动的周身,萦绕于手中桃枝上。 他桃色的衣袂与手中桃枝犹如浑然一体,在广阔天地间翻飞,每一步每一式都从容不迫,强大稳定。 舞罢,叶遥挽了个剑花站定,带着露珠的漫天花瓣犹如在一场美梦中幡然醒悟,散作花雨轰然落下。雨中,温热醇香的酒气未散,叶遥侧头让散落的长髮迎风吹过耳后。 「从今往后,它便是我的武器。」他道。 黄裳和乔柏还沉醉在方才的场面中,没有说话。 叶遥看向杜霰,见他眼中的怔愣渐渐清明,又升起晶莹的水光,不知是什么神色,总之让人没来由心底一软。 丘天翊率先鼓起掌,道:「叶兄,既然是归属的武器,那肯定得有个名字吧?」 名字? 叶遥抬手端详那株桃枝,春和和畅,暖意熏人,枝上的桃花微微颤动着。 叶遥道:「就叫它,扶风吧。」 【作者有话说】 春天的时候种下一个伏笔,秋天就能收穫一个…… 第13章 师尊,它摸我 桃枝成了叶遥的随身武器——扶风。 有时他掂在手中把玩,挥出几朵小霜花给杜霰和黄裳玩玩,有时又放在插花瓶内,插瓶置于香案上,临着花格窗,时时沐浴春风。 插花瓶上没有扶风的时候,杜霰便问:「师尊,扶风呢?」 叶遥解释:「它已经连了结契,我可以收入体内,必要时再召唤出来。」 说罢他翻开手,掌心升起珊瑚色的光晕,扶风从枝干到枝末缓缓化形,转了一个圈后又离开叶遥掌心,开始在房内四处游荡。 叶遥道:「结契之后,它还可以随主人的意念自己发挥,无需亲自动手。」 杜霰好奇地靠近扶风,扶风顿了顿,停在他眼前,用枝末上最小的那朵桃花蹭了蹭他的脸。 第23页 二人皆是一愣。 杜霰的脸颊陡然升起红晕,像被扶风的桃色染过一般:「师尊,它为何要……摸我的脸?」 叶遥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啊。」 「你不是说它会随主人的意念么?」杜霰目光微动,偏过头,唇角不甚擦过扶风的花瓣。 「咳咳。」叶遥也不知如何解释,立即捏诀将扶风召回收入掌心,道,「等后日楚祈在继任大典上过劫,再让它出来吧。」 . 三月初九,闽越举国同庆。 华光帝君落天,赐福新主祭,主祭将带领所有民众一起跪拜东天,庞大的戏台与无数的供案东西对望,伫立于神明宫两端。戏台上歌声昼夜不息,来自全国的民众俯首跪在供案前,摇签与落杯的声音此起彼伏。 香火沖天,人人叩拜,络绎不绝,一进入华光宫,叶遥不由跟着虔诚起来。 黄裳抑不住好奇的劲儿,很快便钻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乔柏也跟着失去联络,只有杜霰仍旧紧紧攥住叶遥的衣袖,寸步不离跟在叶遥身边。 杜霰环顾周围:「师尊,这华光宫看起来并无异样,真的会有楚祈的劫数么?」 叶遥回答:「劫数这种东西毫无预兆,当然不会被看出来了。」 杜霰扯了扯他的袖子:「师尊,那里有一张空出来的供案,我们过去吧!」 叶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华光帝君的神像下有一张最大的金漆木雕大神案,是楚祈待会儿要跪拜的地方,离杜霰所指的地方很近。 「好。」 正这时,远方传来一声高唿:「时辰到,请主祭大人迎神跪拜!」 整个华光宫安静下来。 原本还在摇签的进香的添油的请符的,皆停下手中之事,朝神像屈膝俯首跪拜。锣鼓声起,震耳欲聋,新任主祭在那方睥睨众生的神像台后走了出来。 叶遥带着杜霰一同跪下,却并不俯首,而是抬眼打量起神像台上的楚祈。 楚祈背对台下的民众,身着一袭繁复的芥子色法衣,里三层外三层,层层拖曳,腰间的禁步便挂了好几条,衣领上的颈饰更是十分繁复,头冠上穿系的长绢垂至地上,华贵典雅。 「闭眼,冥思!」礼官又高唿。 华光宫内的所有民众都低头闭上了眼睛。 这是楚祈要请神上身了。 神明落天附身赐福威严肃穆,普通民众不可直视亵渎,为了维持现场秩序,礼官往往会要求低头闭眼。待楚祈进香完毕,便能顺利请神上身。 见杜霰闭上眼睛,叶遥也跟着低头闭上,眼前的视线陷入黑暗,他反而更加关心杜霰有没有攥紧他的袖子。 等了许久,周围依然没有动静,只剩下微微的风声。 叶遥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眩晕,等缓过来后,耳边依然是出奇的平静,连风声都静止了。 「师尊?」他感觉到杜霰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答:「我在。」 杜霰小声道:「好像不太对……」 闻言,叶遥心中预感更加强烈,直接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庄严的华光宫,楚祁仍然面对神像垂首跪拜,背影一动不动,民众也仍在闭眼冥思。 叶遥的手忽然被握住。 他偏头,见杜霰绷着脸色紧靠自己,似乎已经察觉到周围环境的古怪。他不太习惯旁人碰他的手,正在思考要不要挣脱,周围终于有了动静。 台上的楚祈站起身,民众也纷纷睁开眼睛,有些人神情茫然,有些人面容平静。 叶遥转头,与身后一个普通民众对上目光,一见到叶遥的脸,那人原本平静的面容有了变化,僵硬的嘴角扯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不好! 下一刻,对方扑了上来。 叶遥立刻带着杜霰闪出半步,躲过对方挥上来的爪子,一掌将人轰开。 「师尊!」 周围的景象遽然剧变。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鬼啊,有鬼!」 「啊啊啊啊!」 「神明救我!」 「楚公子救我!」 整个华光宫笼罩起一层黑雾,神像下攒动的人头开始躁动,近乎一半以上的民众突然扒下脸上的人皮,露出模煳的白骨、血肉和渗人的利齿,连连吼叫。剩下一半民众崩溃尖叫,四下逃散。 有人来不及逃跑,被尖锐的利爪刺入胸膛,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 场面顿时失控,犹如陷入昏天暗地的末日战场。 叶遥立刻看向神像台上的楚祈。神像台的情况似乎也不大好,楚祈慌乱地步步后退,被几个礼官围住护在后面,却抵挡不了前仆后继的骨人。 叶遥发觉杜霰攥着自己的那只手在抖。他不由得握紧几分,道:「先撤!」 说完,他立刻撩起扶风,准备噼开前方挡道的骨人,没想到扶风竟无动于衷,并未使出半点灵力。 「什么?」叶遥不可思议地看着扶风,「武器失灵了?」 杜霰喘着气抽出自己随身的铁剑:「师尊放心,我有剑,还有师尊给我的护体障,我来杀死他们!」 「不必……」 叶遥正想制止,杜霰却早已跑到前方开路。但他是肉体凡胎,剑也是普通铁剑,这满场的骨人一看就不是凡间的东西,如何能敌? 叶遥收回扶风,双手聚力起了一个百棱斩,将前方前仆后继的十几具骨人斩在透明的冰锥之下,而后踏过血迹,牵起杜霰的手跑起来。 第24页 风在耳边唿啸,掌心传来阵阵温热,他仍能听到杜霰重重的喘息。 连续架起的霜桥之上,两个人冲出宫门外,拐进旁边的一条过巷,停了下来。 这里的刚好可以躲两个人。 叶遥立刻查看杜霰的身体:「可有受伤?」 杜霰摇头:「师尊,你呢?」 叶遥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观察地上青石板的纹路,道:「我知道了,这是幻境。」 「幻境?」 「你看,地板和房屋的纹路结构模煳不清,阴暗处竟也没有杂草苔藓,扶风也用不了。而且我发现我的法力被削了八成,只剩下不到两成。」摇头抬头望向天空,「这里必定不是原本的世界。」 杜霰顿了顿,道:「也就是说,有人趁大家都闭眼冥思的时候,把我们拖进幻境里了?」 叶遥笑着温声道:「聪明。」 杜霰并没有平时被夸后的雀跃,而是蹙起眉头:「到底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不清楚,但我猜应当和楚祈的劫数有关。」叶遥起身道,「眼下现实中的所有人应当还在冥想,如果没人能打破幻境,我们将永远沉睡不醒。」 杜霰问:「那我们该如何打破幻境?」 叶遥道:「找到施幻者,把幻境中的他杀死,这里便会自行瓦解。」 「瓦解」二字刚说完,头顶突然炸开一道巨响。 轰—— 叶遥下意识揽过杜霰护在怀里,单手升起一道护障。过巷旁边的屋子轰然倒塌,废墟眨眼之间化为灰烬,又散作雾气。视野顿时变得空旷,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叶遥!哈哈哈哈!」那个黑影大笑。 叶遥定睛一看,脱口而出:「刺豪,怎么是你?」 黑影逐渐清晰,露出刺豪肥硕丑陋的嘴脸和全身的尖刺。 「怎么不是我?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刺豪召出身边数不清的骨人喽啰,「不,是等你的神格很久了!」 叶遥扶额。 敢情……这幻境不是为楚祈施的?而是为他施的? 身旁闪过一个身影,杜霰手执长剑挡在了叶遥面前。 刺豪的声音还在萦绕:「知道这是什么幻境么?叶遥,我只需要把你杀了,现实外的所有人都会醒过来,除了你,你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杜霰勐地一震。 刺豪沖了上来。 骨人也接二连三飞奔而来,叶遥立刻拨开杜霰,抬起手,一道寒光立刻窜了出去,化作数重,如利刃尖刀一般斩落那些骨人的咽喉。接着他又挥起一阵罡风,直逼刺豪。 刺豪朝罡风勐地一砸,风墙骤然破裂,强势的法力席捲而来。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旁边却又闪过一个身影。 「师尊!」杜霰又挡在了他前面。 「回去!」叶遥怒喝,一把将他拽回,挥手格挡。 但已然来不及了,罡风夹杂着刺豪掀起的煞气擦过杜霰耳边,召出他体内原本的护体罩,两个人双双被震退出十步之远。叶遥按住杜霰示意他坐着,自己起身看向刺豪。 他眯起眼睛,透过成百上千的骨人盯向刺豪,而后身形一闪,出现在刺豪前方的半空。 砰! 他像上次一般,掐住刺豪的脖颈,指甲陷入那骯脏的皮肉之下,勐地撞向身后的三层高楼。 高楼坍塌,刺豪的身体没入废墟之中。他听到头顶的叶遥一字一句道:「听着,我就算只剩下两成法力,照样能够把你碾成一滩烂泥。」 叶遥收紧力道,手指咯咯作响: 「你可以死了。」 【作者有话说】 叶遥:我先装会儿哔。 第14章 为师很喜欢你 叶遥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便是狠话不能放得太过,否则会很尴尬。 他只剩下两成法力,只能和刺豪勉强打成平手,甚至隐隐不敌。 连续过了几招之后,叶遥闪回到正在打骨人的杜霰身边,拎起他的衣领开始跑:「先撤!」 他一挥手,身后最高的那座琴楼应声崩塌,趁着视线的遮挡,叶遥带着杜霰七拐八弯逃出五条街之远,最后拍开一间民屋的门。 一切恢復平静。 叶遥关紧门窗,确保屋内一切安全,再透过纱窗见屋外的街道荒无人烟,才坐下来缓口气。他重新召出扶风,发现还是无法使用,也无法恢復八成法力,于是道:「乔柏和黄裳应当也在幻境内,只是不知去了哪里,得尽快找到他们一起商量。」 说着,他转头去看杜霰。 杜霰正紧握佩剑,垂着眼睑掩饰眼中黯淡的光,突然问:「明明我有护体障,你为何不让我去打那些怪物,还挡在我面前?」 叶遥一愣,如实道:「情急之下未想太多,只想着护你安全。再说我也不确定护体罩有没有失效,不能让你冒险。」 杜霰收起佩剑,低下头,小小泣了一声:「师尊,我是不是很没用?」 声音带着哽咽。 叶遥见他头髮乱了些许,原本是剑眉星目的脸沾上不少拼杀时的污灰,眼中泪光闪闪,不禁上手理他的头髮:「不会。」 杜霰抬眼,目光定在叶遥的手上:「我虽然学了剑术,但在那些东西面前像是浮游一样,既杀不死它们,反倒还需要师尊相护。」 叶遥想到许多句可以安慰他的话,打算一句一句说。他先道:「平常凡人遇到骨人早就吓破胆了,你方才杀了几只骨人了?若不是你,我还得跟他们再周旋许久呢。」 第25页 但杜霰似乎并没有听进他的话,反而将额头贴在叶遥手心蹭了蹭。叶遥顿住为他整理头髮的动作,他又垂下头,泄气道:「若是师尊嫌弃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叶遥无奈地揉了揉他的鬓髮,笑道,「为师怎么可能嫌弃你,为师很喜欢你。」 杜霰勐地抬头:「真的么?」 叶遥准备放下手。 杜霰却突然钳住他的手腕,重复问:「真的么?」 叶遥见他如此认真,便道:「真的。所以不管是保护你还是其他事情,都是为师愿意的。」 杜霰眸光闪烁,缓缓放开他的手。 「咳咳……」 突兀的咳嗽声响起。 叶遥才发现这房内还有其他人在,他循声看去,见里屋挂着的帘子内依稀有两个人影,接着帘子翻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叶遥:「……丘天翊?」 丘天翊挑着半边眉毛,朝叶遥和杜霰笑:「好巧啊两位。」 叶遥又看向另一个人,震惊道:「楚祈?」 丘天翊身后站着的那人褪去了繁重的礼服,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交领衫,发冠也被卸掉,看起来像经歷过一场劫难,正是原本应该继任主祭的楚祈,黎曜下凡歷劫的转世。 楚祁带着警惕的目光看他们二人,不悦道:「两位侠士也是会法术的么?如果不会法术还老喜欢聊天的话,那就请到别处去,我们这小屋太小挤不下四个人。」 杜霰提起剑,与他横眉冷对。 「如果会法术的话……」楚祁话锋一转,忙贴了上来,「那求两位侠士贴身保护我,之后必有重谢!我是主祭,我很重要,我不能死的!」 叶遥:「……」 他曾经问过黄裳,这位下凡歷劫的黎曜小仙以前在碧溪湾是什么样的人。黄裳告诉他,黎曜此人原本是一只孔雀,因此做什么事情都是花枝招展的,十分自信,且没个正形。 此次下凡歷劫,原本以为是来吃苦受难、打磨性子的,没想到託了个富贵人家,还当上了一国主祭,十七年来顺风顺水,与从前的性子相比,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叶遥问:「方才我见神明台上大乱,楚公子是如何脱身的?」 楚祁指向丘天翊:「喏,幸好这位丘道长救了我,等我出去后,一定给丘道长安排上好的院子,好好款待几日!」 叶遥试探地问丘天翊:「丘兄是如何打退那些骨人的?」 丘天翊倚在柱子边重重嘆气,道:「我呀,幸好学了一点符火,勉强没被吃,还顺带救了个人,但是也打不过呀,这不才躲起来的嘛。」他又带着戏嚯笑意看叶遥,「你们可发现这地方和原本的南安城不一样?」 杜霰回答:「是幻境。」 丘天翊瞭然点头。 「幻境?」楚祈瞪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思索着道,「你们说……这是不是神明给我的考验,若我能顺利打破幻境,神明才会认我为新主祭?」 叶遥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这幻境都是因自己而起的,只好笑笑道:「放心吧楚公子,我已经知道谁是施幻者了,只要成功与我的两位朋友会合,我们定能将它击败,打破幻境。」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有了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叩叩」,敲门声响起,所有人吓了一跳。 叶遥和楚祈率先上前透过门洞去看,只见外面是个髮髻和衣衫有些凌乱的年轻女子,正焦急地拍门,面露绝望:「求求你们救救我!放我进去!后面有一群怪物在追我!」 楚祁走过去打算开门:「别拍了,这就来。」 然而门闩还未松开,他的手便被杜霰一把摁住。 楚祈不解地看着杜霰。 「这女子你认识?」杜霰问。 楚祁不假思索:「不认识。」 「那便不可开门。」丘天翊歪在案边坐着,闲适道,「对方身份不明,万一就是幻境的主人呢?既然咱们都不认识,那最保险的做法是当作看不到。」 杜霰道:「她既是被追杀,那必定是从远处急匆匆逃来的,怎么会提前得知屋里有人?这不对劲。」 叶遥笑而不语。 楚祁低头认真沉思片刻,沖杜霰笑道:「原来如此,学到了。」 于是,四个人一边双手抱胸,一边隔着门板听外面频繁的拍门声和唿救。 门外的女子越来越焦急,叫声几尽绝望凄烈。楚祁微微皱起眉头,但依然无动于衷。叶遥走到一边捅破一层窗户纸,斜看向门前的女子,恰巧见那女子放下手,脸上露出恶狠狠的神情,最后转身离开。 叶遥道:「你们猜对了。」 这时,屋外又忽然有了异响,是兵戈碰撞与灵力爆破的声音。 「有人在打架。」楚祁道。 这下,几个人都立刻凑到门边,朝破损的窗纸向外看去。 门外街道的尽头,一群骨人团团围着一个形单影只的群青色背影。那个人奋力地挥剑杀骨人,身形极其熟悉,模样极其狼狈。 是乔柏。 叶遥立刻道:「这个人我认识,我出去接应他。」 说着他打开门,随手施了一个结界,沖入前方的骨人群中与乔柏并肩而战。好在眼前围困的骨人不算多,很快便悉数解决,叶遥带着乔柏回到屋子,简单的木屋内顿时变得有些挤。 第26页 乔柏道:「还好碰见你,否则我撑不了多久。」 叶遥道:「黄裳呢?」 乔柏道:「没见着她,从进华光宫开始我们便走散了。」 叶遥想了想,道:「你的干坤袋里不是有一瓶化骨霖,可以对付那些骨人吗?怎么还弄得如此狼狈?」 乔柏嘆了口气:「方才找了,没找到,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叶遥沉默片刻,道:「你先缓缓,我去给你倒杯水。」 楚祁颇有兴致地上前去同乔柏套近乎,叶遥走到茶桌前倒了杯水,抬眼撞上杜霰的目光。 杜霰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衔着叶遥的视线,咬得小心翼翼,又捨不得放。 叶遥心中一动,道:「阿霰,你并不是没有用处。」 杜霰瞳孔微颤。 叶遥莞尔:「我也是第一次当师尊,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之前我总是护着你,其实是错的。以前是没有机会,眼下我们遇到危险,是时候让你歷练歷练了。」他将目光落在杜霰手中的剑上,又抬高茶杯,笑道,「准备好了么?」 杜霰眸色一亮,道:「准备好了。」 叶遥点头,走到乔柏面前,拉过楚祁,递出水杯:「喝口水,休息一下。」 乔柏伸手接水杯。 杯子却忽地一震,在叶遥手中「砰」的一下爆炸开来,迸碎的碎片与水珠、连同一股蛮力一道,轰然袭向乔柏的面门。与此同时,杜霰闪身而过,铮铮剑鸣响动,剑锋刺入乔柏腹中。 楚祁大惊:「怎么回事?」 杜霰喝道:「乔柏根本没有干坤袋这东西!快退后!」 闻言,「乔柏」原本如常的神色变得诡异起来,他大吼一声,一股气劲瞬间震退杜霰的剑,连带着整间屋子一震,将肉体凡胎的楚祁震出几步之远,摔在墙上。 叶遥回头对丘天翊脱口而出:「快来帮忙!」 然而他发现,丘天翊此时正站在被开启的后窗前面,抱着双臂欣赏这混乱的场面。 见叶遥催他,他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沖叶遥挑眉:「跟我没关系啊,我走喽!」 接着,仿佛早已预谋好的一样,他身形巧妙一翻,从窗户翻出了屋外,半片衣角迅速收回去,不带一丝犹豫。 只扔下最后一句话:「再见!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面小修了一下,把楚祁的原名改成了「黎曜」。 第15章 放开我师尊! 「他娘的,这个丘天翊!」叶遥忍不住爆出一句脏话。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骂,只听一声巨响,屋子四方顿时土崩瓦解,「乔柏」的脸和全身逐渐膨胀、放大,最后变成了一只骨人。 杜霰三两下利落地刺穿骨人的头颅,骨人倒在地上化作一团雾气飘向屋外。叶遥不禁道:「干得不错!」 杜霰收剑,脸上浮起笑意。 楚祈从墙上摔下来之后便昏死过去,叶遥将这滩烂泥扶起靠在自己背上,嘆了口气:「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他又道,「这个地方肯定会暴露,不能再躲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杜霰立刻架住楚祈:「师尊,我来背他吧。」 「为何?」 杜霰顿了顿,道:「他会弄脏你的衣服。」 叶遥忍俊不禁,道:「你比他还小两岁,如何有力气背他?况且,我不是让你歷练么?你可不能偷懒,得在前面带路。」 杜霰垂眼弯起嘴角,小声道:「师尊,我们……是不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叶遥一怔。 他眉心舒展:「是。」 杜霰的剑第一次真正派上用场。 叶遥背着昏迷的楚祁在狭窄的过巷中游走,一遇上路过的骨人,杜霰便开始抽剑闪身上前,他的剑越来越快,剑刃的光越来越冷。每次杀完一次骨人,他便会提剑继续走,并回头看一眼叶遥,眼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一个骄傲讨赏的孩子。 直到走进一道小巷,装点精雅的侧门独立一边,往上看是一座高高的楼阁,杜霰没有多犹豫,推门而入。 等完全进入里头,景象却变得离奇。明明还是白天,但周围四处都是烛架,新烛上的火光活跃盛亮,照得整间楼阁灿烂如昼。每走几步就有两片未被挂起的帷幔,轻纱朦胧,贴着微风舞动柔软的腰肢。 杜霰陷入错愕:「这里是……」 叶遥扫了一眼:「应当是城里的花粉楼。无妨,只要能藏身就好。」 他把楚祁横躺在地上,自己盘腿而坐,开始为楚祈疗伤。 杜霰守在他身边,忽然道:「师尊,你觉得制造这个幻境的人是谁?刺豪么?」 「嗯。他对幻境如此了解,还能催动骨人,八成是他。」叶遥顿了顿,抬眼看杜霰,「你还怀疑谁?」 杜霰迟疑道:「方才临阵脱逃的丘天翊。」他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楚祈,补充,「还有这个人。」 虽然楚祁像死人一样摊在地上,但凡事皆有可能。叶遥沉思片刻,点头:「有道理,总之谁都不能相信,除了我们自己。」 不知是哪里传来一股奇特的香味,慢悠悠穿过帷幔萦绕在厅堂内,那香闻着不仅让人莫名心境和暖,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 叶遥蹙起眉头感受身上的异样,见眼前的杜霰重重点头,强调:「除了你和我。」 第27页 叶遥只觉香气带来的异样更明显了。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轻笑。 杜霰立刻警戒地站起来。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叶遥隔着层层帷幔看到了一个模煳的身影,似乎是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正款步走来,每走两步便笑一声,笑里带着丝丝甜腻和暧昧。 杜霰道:「你是谁?」 纤指撩开帷幔,现出一张女子妖艷的脸:「小道长怎么如此凶?是你们闯进奴家闺楼的,却还质问起奴家是谁来了!」 杜霰并未放下防备,依旧冷脸看着女子。 叶遥面上和气道:「那请问姑娘是何人,为何也在幻境里?」 女子掩嘴一笑:「奴家叫纺嬛。」 叶遥继续礼貌道:「我们藉此地疗伤,叨扰纺嬛姑娘片刻,实在抱歉。」 纺嬛摇曳着裙摆挪到他们面前,嬉笑道:「这有什么?奴家还巴不得郎君叨扰一个晚上呢。」 「……」 这句话明显带了暗示意味,叶遥立刻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好惹。 纺嬛目光攀上杜霰的脸又移开,转而直直盯着叶遥,咯咯地笑:「可惜了,刺豪那傢伙连同他的小喽啰皆是毫不留情,弄得如此好看的几位郎君,倒了一个,否则……」 叶遥内心一提。 下一刻,纺嬛的手摸了上来:「三个一起来,我还能享用不少……」 叶遥唿吸一滞。 「铿锵!」 纺嬛的手还未触到叶遥的脸颊,一道剑锋便已横穿过来,意欲斩断那只图谋不轨的手,纺嬛闪身躲过,脸上骤然升起怒意,瞪向杜霰。 叶遥起身捏诀,突然手掌一顿。 糟糕!一点法力都使不出来了。 纺嬛哈哈大笑,手指勾了勾,四周的帏帽瞬间被抽离下来,化作道道锋绫,打落杜霰再度刺上来的剑,接着绕过二人周身,将人从上到下缚住。 周围形式巨变,叶遥还未反应过来,全身已经绑成一团,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着坐到了一把藤椅上。 杜霰同样被五花大绑摁在另一把藤椅上,拼命挣扎大叫:「放开我!」 摇曳的裙裾经过杜霰,停在叶遥面前。 纺嬛媚眼如丝,弯下腰:「叶仙君,你可知道什么是魅魔?」 魅魔…… 比魅妖还恐怖的一种生物,生时折磨人,死后还会折磨人。 纺嬛的指背肆无忌惮游离在叶遥脸上:「中了我的情丝香,蚀骨销魂,万般难忍,法力全失,需得鱼水酣畅一番,才能解这魅术。古往今来我遇到的男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中了魅术后脱裤子的,另一种是一见到我、还未中魅术就迫不及待脱了裤子的。」 手指游离而下,钳住叶遥的下巴。 「放开我师尊!」 厅堂的另一边传来杜霰的怒吼,叶遥心中不觉痒了几分。 他终于知道这痒意从何而来,方才萦绕在室内的那股所谓情丝香便是纺嬛的魅术,只要吸进体内,便中了纺嬛的圈套。 「人有七情六慾,只要心中本有杂念,就必定中这情丝香,这是逃不掉的。」纺嬛咯咯地笑,指尖勾住叶遥胸前的绑带,把人拽了起来。 叶遥问:「姑娘要带我去哪里?」 纺嬛不答,勾着叶遥,在杜霰面前经过,又随手褪去身上的袖衫,露出赤条条的肩膀和双臂。她回身抿嘴一笑:「当然是奴家的鸾榻啦。」 前方就是一张装饰旖旎的床榻。叶遥强忍住心中紊乱的思绪,偏头与杜霰撞上目光。 杜霰应当也是中了情丝香的,只是不确定中术深浅,叶遥见他脸上一片错愕,似乎还在消化纺嬛所说的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师尊……」 叶遥对他微微一笑,安抚他不要慌张。 下一刻,他被拽到床榻前坐下,身上的绫缚婻沨一松,纺嬛顺势坐到他的大腿上。 「师尊!」杜霰在怒吼,「妖怪,放开我师尊!」 纺嬛充耳不闻,只是抚着叶遥的脸娇笑:「叶仙君,你是第三种男人,竟然还能忍到现在,不愧是我看上的。」 「师尊……」 杜霰还在喊着,叶遥听得不免心烦意乱,只觉身上的气血更加不稳。但他面上仍然装得一派淡然,问:「姑娘何出此言?」 纺嬛像水蛇一样在他腿上来回磨蹭,亲昵道:「我在楼上见仙君与刺豪激战,好不英勇,于是心生恋慕,一见钟情,想与仙君共赴云雨之欢,仙君觉得如何?」 「你……」身后传来杜霰不可思议的声音,「师尊!」 叶遥越过纺嬛的肩膀,看向藤椅上的杜霰。 室内仍然瀰漫着浓郁的甜香,斑驳陆离的烛光之下,杜霰眼中的光晦暗不明,似是沉潭内翻滚的风暴,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应当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叶遥想。 于是,叶遥朝他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杜霰明显愣住。 「仙君。」 纺嬛轻唤,接着扒开叶遥的衣领,扯了下来,「在外面与刺豪相斗,倒不如入我这温柔乡与我缠绵……」 肩膀和锁骨下的一片皮肤瞬间暴露在朦胧烛光下,叶遥蹙眉,不禁轻喘一声,中了情丝香的身体颤了颤。 他移开目光,恰巧见杜霰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中掩藏的风暴更加浓郁。他下意识感到心慌,立即收回目光。 第28页 纺嬛仍旧抱着叶遥,焦急嗔怪:「仙君怎么还没有反应啊,奴家快急死了!」 叶遥:「……」 他斟酌着道:「姑娘,还是不太合适吧,在场还有其他人,做这样的事实在有失体统。」 纺嬛扭头看楚祁,嗤笑:「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个半死不活,另一个……」她目光转向杜霰,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是仙君的徒弟吧?这不正好,我们魅魔一族有个传统,师父在魅术中与男人交构时,徒弟要在一旁看着,学习如何在男人身上吸取精气,下次自己上阵实操才不紧张。此番不正好让你徒弟好好看看,我们是如何欢快的?」 「……」叶遥第一次听说如此炸裂的事情。 他又去看杜霰,见杜霰的瞳孔也在地震,嘴唇紧抿,估计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纺嬛哈哈大笑:「小道长,你可看好了,我与你师尊是如何双修的哦!」 叶遥心口一颤。 只听杜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放开他……」 叶遥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摁下体内翻涌的气血,重新聚起一股灵力,勐地抬手扼住纺嬛的脖子,翻身将人制在床上。 纺嬛脸上升起不可思议的震惊。 叶遥居高临下道:「姑娘方才说人心中有杂念,便会中魅术法力全失,如果我说,我没有半分杂念呢?」 纺嬛的表情渐渐扭曲:「怎么可能?你对女人没有情慾?!」 「那你说我的法力怎么还在?」叶遥勾起嘴角沖她笑,笑得温和友善,手上力道却骤然加重。 纺嬛的脖子开始咯咯作响,嘴里立刻求饶讨好:「仙君莫生气,我只是倾慕仙君,才借刺豪的幻境一用,想与仙君成就露水情缘。既然仙君不愿,我不强求便是了!」 她姿态放得很低,双手拼命抓挠叶遥的手腕。 但叶遥掌心的灵力并未消减半分:「果真如此么?」 纺嬛目光一滞。 「此前我一直在猜谁才是幻境之主,刺豪要取我的神格,而且能指挥骨人,方才你也几次提醒我它是施幻者,说得我都要信了。」 叶遥俯下身直直望入纺嬛眼底,轻声道,「但如果……你才是幻境的主人呢?」 第16章 偷看师尊 纺嬛瞳孔蓦地紧缩。 叶遥微微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说罢,他抬起另一只手,朝纺嬛的面门勐地一轰。 「啊——!」 随着女子悽厉的尖叫,叶遥身下的那具身体逐渐溃散,化作齑粉,又散为一团浓黑的雾气。 顷刻间,周围的东西都开始震动起来,整个空间晃荡不止,屋顶的尘屑簌簌飘落。叶遥知道,他猜对了,幻境果然要破了。 与此同时,地上躺着的楚祈悠悠转醒,坐起来茫然看着周围。 纺嬛一死,绑在杜霰身上的绫缚自然消失。叶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快走,到空旷的地方去。」 杜霰身体抖了一抖,立即缩回手,目光定在他的胸膛处。 叶遥差点忘了,他的衣领还敞着,能依稀看得见裸露的锁骨和胸膛。但时间紧急,他只能草草单手遮住。 杜霰也中了纺嬛的情丝香,此刻身体应当很不舒服。叶遥不知怎么安抚他,只能关切地看着那幽深的眼睛:「你……」 话未说完,头上的屋顶轰然塌了下来。 叶遥立刻捏起一个仙罩朝楚祁丢过去。 然而这么一会儿工夫,却来不及给自己捏一个诀,电光火石之间,叶遥勐地扑向杜霰,将人揽在自己怀中。 轰! 屋顶的木樑瞬间逼压下来,叶遥眼前一黑。 「主祭大人请神上身——」 头顶传来一声高唿,叶遥勐然睁开眼睛。 周围仍然是华光宫的祭场,数不清的拱案前跪着芸芸众生,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叶遥立即偏头寻杜霰,见杜霰也仍然跪在自己身边,刚刚睁开眼睛。 叶遥立即握住他的手,问:「没事吧?」 杜霰眼中有几分如梦初醒,勐地抽回叶遥的手,盯着叶遥好一会儿,目光又下移到他的衣领。 幻境是幻境,现实是现实,现实里叶遥的衣领从未被扒开卸褪,遮得严严实实。 杜霰蹙着眉毛:「我没事。」 叶遥环顾四周,身边都是同样如梦初醒的民众。 「怎么回事?我感觉过了很长时间……」 「我好像做了个梦……」 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幻境已破,所有人都回归现实,安然无恙。 「师尊。」杜霰唤道。 「怎么了?」 杜霰问:「你没有中那魅魔的魅术?」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叶遥没想太多,只点头:「嗯。」 「那为何不一开始就把她杀了,要等到她……」杜霰的手微微攥住叶遥的衣袖。 叶遥于是解释:「起初并不清楚她是否跟刺豪是一伙的,也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幻境之内,一切遇到的陌生人都不宜立即起冲突。你也是,一开始那一剑,出得太过着急。」 「她的手都要摸到你的……」杜霰顿住,蹙着眉改口,「师尊说的是,我记住了。」 叶遥道:「我本想与她多周旋些时间,想办法脱身,没想到……咳,事态越来越严重。再说了,你那么担心我,我也不好让你一直这么着急下去。」 第29页 说着,他笑眯眯地看着杜霰。 杜霰却耳根子一红,欲言又止。 周围的民众忽然一阵骚动。 叶遥仰头望向神像台上的楚祁,楚祁身体摇晃了一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奉上最后一炷香,神像上金光一闪。 请神大会才刚刚开始,所有民众一同高唿:「华光帝君!」 叶遥心中松了口气。 直到午后,继任大典结束,华光宫内的民众逐渐离开散去,叶遥才找到乔柏和黄裳。 乔柏和黄裳确实是一进华光宫便走散了,后来分别进入幻境内,一路又躲又逃,因南安城过大,三方始终没有碰上面,直到幻境坍塌。 乔柏哈哈大笑道:「化骨霖是什么东西?可真有你的,凭空捏造干坤袋和化骨霖,就让那骨人露馅了!」 忽然,身后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侠士!侠士!」 几个人回头,见一个衣着高贵繁复的少年朝这边快步走来。 是楚祈。 待走近后,楚祁一脸春风得意,道:「方才幻境里的事情我都记得,是两位侠士救了我。我说到做到,请各位作为主祭宫的贵宾到府上小住几位,如何?」 「我们……」叶遥准备婉拒。 忽然,他的袖子被人扯了扯,黄裳正闪着大眼睛兴奋又期待地央求叶遥。 闽越国的主祭宫不输于皇宫,是闽越境内最气派奢华的建筑群,只有上上宾才有机会住进去。小姑娘想去见识见识,也是无可厚非。 叶遥转口:「好吧,多谢。」 四个人被楚祁安排在主祭宫东边的小别院内,每间厢房之间隔了好几个迴廊那么远。 杜霰原本寸步不离跟在叶遥身边,同叶遥一起听楚祁说话,忽然被黄裳拉住道:「弟弟,我们一起去看你的厢房吧!」 杜霰心不在焉地被黄裳拉走了。 叶遥从干坤袋中取出花箔灯,放置在临窗的香案上,窗外正好对着一林子的桃花和玲甲花,如今正是花落的季节,花瓣无风自落,随意铺成一地花席。 他心道奇怪,明明幻境已经结束,纺嬛的魅术也不起作用了,为何他身上还有一股奇特的痒意。应当是还有残留吧…… 想着,他便对楚祈道:「楚大人,在下在幻境中了一点幻术,想洗一个清心浴,就不先留大人叙话了。」 「幻术?」楚祁想了想,立即道,「巧了,我们府上有一个叫净心泉的浴湖,泉水有清心养性的奇效,肯定对侠士身上的幻术有所帮助,我让人带你去。」 净心泉,听起来应当很有用。 净心泉地处偏僻,要登上一座小山,再走上一段山路才能到达。整座湖被丰茂的水草环绕,隐秘幽静,湖水取自天然山泉,又有神明赐予的灵力汇聚,清凉沁骨,用净化身心的功能。 叶遥扯掉髮带,一袭长发随意披在耳后,褪去桃色的衣衫丢在岸边的石台上。想了想,他又召出扶风,把扶风搁在自己的衣服上面,以免被风吹乱。 闽越之地的春末夏初总是潮湿闷热,脱去所有衣裳后,叶遥终于感受到几分清爽。 他缓缓走入净心泉,直到赤裸的身体被泉水完全覆盖,接着又在湖中央找到一处石座,盘腿坐上去,湖面刚好没过胸口。 他开始一边闭眼养神,一边復盘方才经歷的幻境。 刺豪在幻境里说过——我等你的神格很久了。 叶遥的法力太强,刺豪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在法力骤减的幻境里,刺豪才能有机会杀死叶遥,让叶遥现实中的魂魄长眠不醒,藉此夺取他的神格。 如何成功让叶遥进入幻境,想必刺豪也想了不少办法,最终才决定利用楚祈的继任大典,在叶遥闭上眼睛毫无防备之时,施展幻境,将所有人拖入幻境中。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纺嬛与刺豪应当达成了某种分工合作的关系,如果叶遥成功躲过刺豪的追杀,纺嬛便会出手施展魅术,在情丝香达到高潮时杀了叶遥。 他们都是魔族,一个猪魔,一个魅魔,必定早就认识了。 至于丘天翊…… 叶遥猜测,丘天翊约莫和刺豪不是一伙的,但必定与刺豪或者纺嬛有所关联。早在临川初见,丘天翊便似乎认得叶遥手中的花箔灯,第二次偶遇是在闽越的边境,第三次偶遇是在南安城郊的山上,第四次偶遇是在幻境里。 见得多了,便不是偶遇了,是蓄谋已久的见面。 慢慢将事情捋清楚之后,叶遥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刺豪并没有说过,如何才能取得叶遥的神格。 是杀了叶遥?还是用其他方法? 众所周知,神格是天神与生俱来的魂力,一旦天神陨落,神格也会随之消散。刺豪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不敢直接杀掉叶遥。从古至今,叶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办法能够将一个上神的神格从魂魄中剥离出来,为另一个人所用。 刺豪到底想干什么? 叶遥嘆了口气。 也罢,刺豪此番没有成功,必定会捲土重来,所有与之有关的人,也都会再次见面。 他只要等就是了。 想到这里,叶遥从石座上起身,腰臀露出水面。 他撩起一池春水,轻轻泼在自己脸上。 净心泉的泉水果真有用,静坐这么一会儿,他心中那些莫名的杂念已被驱散殆尽。他虽对那魅魔没有一丝杂念,但好歹也是吸进了情丝香的,靠千年形成的定力才能坐怀不乱,换作一个凡人,早就…… 第30页 凡人? 叶遥这才想起来,杜霰也中了情丝香。 那……他需不需要也来净心泉洗一下? 忽然,岸边传来一声异响。 谁? 叶遥立即回身朝异响处望去,却并没有见到人,只有一片高高的芦苇盪随风摇曳,其中几棵折了枝干垂落下来,似乎曾被人踩过。 芦苇盪边的石台上还折着他的那套衣裳,扶风仍旧横卧在衣裳上,随着芦苇盪的弧度轻轻摇摆。 也许是风吹过的声响,叶遥想。 他随意用手揩去脸上的水珠,慢慢走上岸,重新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系上髮带,携着扶风离开净心泉,一路走下山。 回到小别院后,乔柏和黄裳已经在院子里吃上瓜果点心了,据说是楚祁差人送过来的。主祭宫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不仅吃的住的不用愁, 而且奴僕俱全有求必应。 黄裳嘴巴里塞得满满的,感慨道:「这不比下天庭的生活有滋味多了?黎曜这小子,下凡投胎倒不像歷劫,倒像是享福来的!」 叶遥见杜霰不在,于是问:「杜霰呢?」 乔柏却道:「你没碰到他?方才他四处找你,有下人说你去山上净心泉了,他便上山找你去了。」 叶遥愣住,摇头:「净心泉位置难找,许是他迷路了吧。」 他又重新离开小院,往净心泉所在的小山走去。 因为走过一次上山的路,叶遥很快便找到净心泉的位置,但净心泉附近并没有人影。 石台旁的芦苇盪有半个人那么高,密密麻麻的,却也有不少被踩过的痕迹。叶遥不免担心起杜霰来,于是顺着脚印走了进去。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芦苇丛深处。 叶遥料想杜霰应该不会走到这里来了,犹豫片刻,准备往回走。 忽然,身后起了一阵风。 他转身未看清楚来人,一个身影便扑了上来,将他摁进芦苇地里。 第17章 师尊,我头晕 「师尊!」 叶遥摔进丛中,脑袋懵了片刻,才看清楚压在他身上的人是谁。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么爱搞这种戏耍捉弄人的恶作剧么? 杜霰正含笑看着叶遥,眉眼如星月般过分好看,但眼里还藏着唿之欲出的炽热,让叶遥不禁别开脸。 「你是来找我的?」两个人同时开口。 接着又都静默起来。 叶遥推他的肩膀:「你先起来。」 「哦。」杜霰顿了顿,终于起身。 叶遥坐起来拂去衣裳上的草屑,听见杜霰气息不太稳的声音:「我没找到师尊,迷路了。」 他便问:「找我什么事?」 杜霰眸光闪动:「没什么事啊,就想见你而已。」 叶遥起身道:「前方就是净心泉了。你早上在幻境里也中了魅术,需要去泡一泡么?」 杜霰仍旧坐在地上,抬眼仰看叶遥时,眼神莫名自带一股令人怜惜的无辜。他摇头:「不用。我完全没事了。」 叶遥收回目光:「那走吧。」 等杜霰站起来后,叶遥率先在前面开路,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回头道:「下次不要突然出现在为师背后,吓死我了。若是别人被这么捉弄,肯定要说你没大没小了。」 说着,他没去看杜霰的反应,继续走自己的路。 片刻后,他才听到身后传来杜霰落寞的回答:「……好吧。」 叶遥觉得杜霰的反应有些怪异,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停下,等杜霰跟上来,问:「你找我真的没什么事么?」 杜霰心不在焉地看向别处:「哦,方才黄裳与乔柏说要去月德宫求籤,让我来叫师尊一同去。」 . 主祭宫有四方祭堂,其中月德宫不大不小,问签占卜的过程也没有华光宫那么复杂,直接奉上五支香,门神各一支,主位三支,接着叩拜默念所求之事,再扔三次杯,便可以求出结果。 「我求的是姻缘。」黄裳抛着手里的木杯,笑嘻嘻问,「叶仙君,你求什么?」 叶遥接过木杯,淡淡道:「那便求前途吧。」 黄裳顿时失望起来,转而问杜霰:「阿霰,你呢?」 杜霰看了叶遥一眼,犹豫道:「那我……也求前途。」 黄裳哀嚎道:「啊?那多无聊啊……你们求一求姻缘嘛!方才乔柏仙君也求了姻缘!信不信是一回事,玩一玩嘛,我很好奇你们都会求出什么签!」 叶遥挑眉,问乔柏:「你求出来什么结果?」 乔柏正在奉香,闻言极其不情愿地承认:「第三签。」 签面就在神像旁边的墙壁上,叶遥抬头寻第三签,由上至下喃喃念道:「一树上好花,奇异早登科;千年松柏茂,何处不种瓜。」看完他笑道,「用闽越语倒是押韵,有趣,那我也来求求姻缘。」 乔柏问:「不求前路了?」 叶遥点头:「想求,但是怕求了之后今夜睡不着,还是求个点的吧。」 于是他在蒲团上跪下,随意抛了一次杯,落地,是乃阳杯。 杜霰在他身边跪下,俯身替他拾起木杯,双手捧好递到他面前:「师尊。」 叶遥朝杜霰微微一笑,拿过他手中的木杯,指甲不小心刮蹭过他微微出汗的掌心,却引得他双手忽地一颤。 「怎么了?」叶遥问。 他觉得奇怪,自己的指甲也没有那么长那么锋利吧,难道能刮疼人? 第31页 杜霰忙摇头:「无事。」 叶遥亲力亲为,迅速连抛了两次杯,结果是阳圣圣,第十三签。 黄裳立刻跑到墙壁前去寻签文,念道:「何事还未知,梦里有人来,眼前未随意,过后正有它。这是什么意思呀,仙君的姻缘会在梦里来相见?」 叶遥对签文不感兴趣,而是将手中木杯递给杜霰,道:「你求么?」 杜霰垂眼,目光流转,不知是在看木杯还是看叶遥的手。片刻,他摇头:「我不求了。」 . 黄昏,下人们把晚饭传在玲甲花林的旁边,几个人围着吃饭。 一听说叶遥和杜霰在幻境里中了魅魔的魅术,黄裳立刻自告奋勇,说自己自学了一些仙界医术,能为他们探一探身体情况。叶遥拗不过,只好带着杜霰一起被她把了许久的脉。 既然楚祈的劫算是成功度过了,乔柏认为没必要在主祭苑里住太久,过了三五日便走,何况楚祈刚登大位,有很多事情要忙,必定没空亲自招待他们。 听到这里,黄裳又忍不住多塞了几口菜。 杜霰却没有吃多少,话也没说几句。 . 入夜后,叶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杜霰的厢房门前。见里头的灯还亮着,叶遥便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杜霰惊喜的脸:「师尊?」 叶遥温声道:「为师是来问你,你晚饭没有怎么吃,需不需要吃点宵夜?」 杜霰惊喜的神情消失,摇头:「我不饿。」 叶遥转身准备走,停顿片刻又回来道:「还有,距离上次为你渡护体障已经快一个月了,可还需要为师再给你渡一个?」 闻言,杜霰脸上又升起两团红晕,慌乱道:「不、不用了。」 叶遥不解:「为何?」 「今天在幻境里,它不是还可以用么?估计过两日才失效,到时师尊再为我渡吧。」杜霰虽是这么说着,神色却是闪躲着的,不敢直视叶遥。 叶遥顺了他的意:「也好。」 从杜霰的厢房离开,叶遥穿过两条迴廊,越走越觉得莫名其妙。 他回想起今日从幻境中出来后的种种,杜霰的行为都有些不同寻常。 叶遥握他的手,他会下意识抽回;在月德宫求籤时,他的眼神总是闪躲着;黄昏吃饭时,他也只是埋头细嚼慢咽,有时偷偷瞄叶遥,被叶遥察觉后,又立刻收回目光。 唯一一次接触,是在净心泉旁的芦苇地里,但他实在太过莽撞,叶遥便出口训了他两句。 方才也是,杜霰眼中竟有几分叶遥看不懂的怪异的羞赧。 难道是他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藏了什么心事?抑或是……做错了什么事,不敢让叶遥知道? 正想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师尊!师尊……」 叶遥回头,见杜霰出现在迴廊的尽头朝他跑来,越跑越快,像一只飞奔的狗儿,最后在他面前停下来,弯腰不停喘气。 「怎么了?」 杜霰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他咳了两声,不自然地道:「你还是、还是今晚就给我渡法力吧。」 叶遥失笑:「怎么又要了?」 杜霰一时不说话,杵在那里。 叶遥也不追问,弯起嘴角道:「走吧,去我房里。」 有了前两次渡法力的经歷,叶遥觉得二人应当已经轻车熟路了才对。 但当他把法力通过灵台渡入杜霰的灵台时,他还是能感觉到杜霰的身体抖了一下。 这次,杜霰选择了率先闭上眼睛。 房内除了一架昏暗的油灯之外,便只有窗边一盏花箔灯还亮着,在墙上映出重叠的影子。杜霰的睫毛很长,偶尔颤一下,叶遥便能察觉到墙上微弱的剪影闪动,撩拨着灯光。 「师尊。」杜霰忽然唤到。 叶遥屏住唿吸:「嗯?」 杜霰仍旧闭着眼,支支吾吾道:「你以前……有没有为其他人这样渡过法力?就是……用这种方式。」 叶遥也闭上眼,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杜霰又问。 叶遥解释道:「我认识的神仙,都不需要我为他们渡护体障;而我曾认识的凡人,最多也不过须臾几十年的泛泛之交,没有相熟到我得保护他们。」 杜霰隐隐期待道:「那我是第一个?」 「对。」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遥听到杜霰几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继续传送灵台的法力。 接着,他听到杜霰道:「师尊,我有点头晕……」 「怎么会?」叶遥睁开眼睛。 杜霰的睫毛颤抖得愈加厉害,声音开始不稳:「也许是你传过来的灵力太盛了……」 见状,叶遥立刻断开传渡,收回自己灵台处的法力,紧张看着杜霰:「你先缓一缓。」 杜霰缓缓睁开眼睛,身形不稳几欲倒下,叶遥立刻扶住他,他顺势埋进叶遥颈间。 「……」叶遥微微僵住。 杜霰在喘息。 可能是身体支撑不住,灵台也变得混沌,杜霰的脸埋在叶遥侧颈上,而且以微小的幅度麻石足曾着,少年温热浓郁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在叶遥颈间的皮肤上。 叶遥被麻石得心烦意乱,却知道他难受,不好推开他。 怎么会灵力太盛?他一直控制得很稳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32页 但杜霰仍旧在喘。 他平日里的声音就极其好听,带着清甜和活力,此时的低喘却变得低沉沙哑,又闷又潮,像极了此时厢房外的天气。 叶遥巴不得他立刻好起来,不禁上手扶住他的后背,由上至下来回抚摸,试图让他好受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杜霰的声音才渐渐停止。 他抬起脸,眸中带着湿润的水光:「对不起,师尊,传渡是不是中断了?」 「没事。」叶遥轻轻抚拍他的后脑,「再来一次吧。」 杜霰嘴角扬起笑容:「好。」 【作者有话说】 诡计多端的1…… (麻石=磨,足曾=蹭,过机审不易,抱歉给你们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了!) 第18章 调戏徒儿 作为闽越大主祭的府邸,楚祁的主祭宫非常大,仅仅用作待客的小别院就有几十间,每间别院都配备有小厨房。 乔柏正在厨房内和面,听闻闽越有一种独特的蒸糕,他昨日跟着厨子学了几手,今日自己做做看,做到一半,见杜霰若无其事地走进来,说要帮他一起揉面。 「你是说,叶遥在幻境里遇到了魅魔,那魅魔还要与他……」听到这里,乔柏的脸绷不住,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杜霰咬咬牙,皱着眉道:「但师尊并没有中招,他说他对女子没有一丝杂念。」 乔柏点点头:「这倒确实。」 杜霰迟疑道:「师尊活了一千年,真的从来没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姑娘么?」 乔柏挑眉:「哦,你想打听你师尊的情史啊,够八卦的。」 杜霰面露不悦:「我不小了。」 「是是是,个子倒是高了。」乔柏拿过杜霰手中的面团,试了试软硬程度,摇摇头,「不过呢,你恐怕要失望了,你师尊的情史为零。」 「真的?!」杜霰眼睛一亮。 这小子怎么没半点失望的神情?乔柏看他眼睛瞪得如此大,声音也扬得老高,不由补充:「你师尊,是不可能喜欢一个人的。」 杜霰顿时愕然:「为什么?」 乔柏道:「天界那些神仙每日打交道相处,千百年一过,不知道能生出多少风月情事,有过几任仙侣是再正常不过的。但你师尊不一样,他一千年里就有八百年在凡间游歷,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了,是不可能对谁产生感情的。」 杜霰垂下睫毛,掩住眼里落寞的神色。 等乔柏包好一个蒸糕后,他才抬头,固执地看着乔柏:「我还是不懂。」 乔柏「啧」了一声,道:「我这么说吧,他可以同情一个人,可以欣赏一个人,但不可能爱上一个人。」 杜霰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 半晌,他不甘心似地开口:「那总有别人爱慕他吧。」 乔柏点头,揶揄道:「不过若是那位姑娘表白,他就要逃之夭夭了,哈哈哈哈!」 杜霰咬住嘴唇,眉头紧锁。 乔柏挥手示意他走开,搬起一笼屉蒸糕架在锅炉上,开始烧水。杜霰却一直杵着不走。 不知道沉思了多久,杜霰突然开口:「乔柏哥哥,那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有啊。」乔柏对着灶炉烧水,十分自然地回答,「我的厨艺还是她教的呢。」 杜霰问:「那她人呢?」 「死了。」乔柏耸耸肩。 「为什么?」杜霰愣住。 乔柏禁不住笑起来:「什么为什么!凡人生老病死是常情,几十年一过,每个人都会死啊。」 杜霰的面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眼底竟升起水雾,追问:「但人总有轮迴转世,你就没有想过去找她的来世么?」 「找过呀。」乔柏拿起钳子,漫不经心道,「但总不能生生世世都去找她纠缠她吧,这样也不太礼貌,她可以选择自己爱谁,若不爱,也不能强求。」 说完,他将新柴架在旧炭之上,盯着灶里的火熊熊燃烧。 杜霰似乎遭到了很大的打击,喃喃道:「所以,对于你们神仙来说,与凡人相处的时间也才几十年,太短了,是吗?」 乔柏道:「是吧。」 杜霰又立刻道:「那等我死了,师尊会去找我的下一世吗?」 这小子想什么呢……等他死了,魂魄回归碧溪湾,继续当一颗小草,还想要有下一世? 想到这里,乔柏瞥了他一眼,无奈道:「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吧。」 杜霰惶惶起身,目光混沌,转身走出厨房。 「等等。」乔柏叫住他,从橱柜中拎出两坛酒,「这楚祈府上的离支仙,必定是整个闽越最好的,你师尊最喜欢喝这个,拿去给他吧。」 . 南安城下了一场春雨。 闽越国靠海,春日里每每下过雨后总是忽冷忽热的,空气中闷着怎么也吹拂不干的水气,带着丝丝咸味。 叶遥不在房内,杜霰把两坛离支仙放在桌上后,独自在门前的迴廊里坐着。他本想等叶遥回来,却忽然被黄裳拉着上南安城街上游玩,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楚祁府中。 经过桃花林时,林中传出异响。 小雨过后,落花满地。林中吊着两架高高的紫檀水晶灯,灯光倾泻而下,映出模煳的剪影。杜霰能依稀看得到一株桃树下摆着一张酒案,是前日叶遥亲自搬来的。 而此刻,酒案前似乎还伏着一个身影。 第33页 只是灯光透过层层枝桠已经十分微弱,那抹身影也是桃色的,且一动不动,乍一看并不真切。 犹豫片刻,杜霰抬脚走进桃花林,朝深处的酒案走去,随即闻到一阵浓郁的离支仙酒香。 沿着花径一路走,前方伏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许是听到脚步声,那身影忽然动了,埋在臂窝里的头抬了起来。 是叶遥。 杜霰屏住唿吸,停下脚步。 叶遥一时未发现杜霰的到来,只是睁开迷濛的双眼,打量起身边的几株桃花,而后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一声「师尊」堵在喉咙口。 酒案上摆放着两坛离支仙,正是白日里杜霰放在他案上的那两坛,其中一坛横卧着,显然已经见底,另一坛已被拆开封泥,一旁的酒杯盛满一抔醇郁的月光。 他在喝离支仙。 似乎喝醉了。 杜霰向前走了一步,叶遥终于察觉到来人,抬头看过来。 夜风吹过,灯影凌乱。他眯起双眼仿佛想看清楚来人,最后放弃似的身子一歪,仍旧靠回案上,朝杜霰一笑。 他抬起袖子,懒懒招手:「这是哪家的仙子,过来让我瞧瞧?」 杜霰愣住。 叶遥的声音有些黏腻,带着丝丝离支仙的香甜,漫不经心。杜霰不由自主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让他看得更清楚。 但也许是灯光太暗,也许是叶遥醉得不轻,他还是未能认出眼前的人,只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停在杜霰面前。 花萼灯影在他脸上轻轻摇曳,叶遥的指尖攀上他的鼻樑。 冰凉的触感令他不由得一颤。 但只是一瞬,手指便随即分离,叶遥闷笑,拈起案上的酒杯懒懒道:「方才还在可惜,花路深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没想到便有谪仙踏月而来,实在是我的荣幸。不知可否赏个脸,陪我喝一杯?」 杜霰盯着叶遥。 见眼前人不为所动,叶遥继续道:「仙子可知这是什么酒?当真不与我一同畅饮?」他举起酒杯,对着杜霰身后的明月念道,「离支仙,是何处?巷陌头,沽家路。醉携好梦倚阑眠,狂借清风登月住——」 语调拖长,悠扬婉转。 念完,叶遥抬起眼睑,眸中朦胧的水光更盛。 「仙子怎么不说话?」他问。 杜霰躲过那双眼神,目光垂落,案上只有一个叶遥喝过的酒杯,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一味拿着空酒杯敬杜霰。 一直等不到回应,叶遥又神色恍然,道:「仙子金贵,必定未曾亲自斟过酒,我来替仙子斟酒。」 说着他捧起酒罈,给自己那空酒杯倒满离支仙,再端起来递给杜霰。 杜霰没有接,依旧盯着叶遥。 叶遥伸长手,却始终够不到。他浅嘆,撑着酒案跪起来,拖了衣摆绕过酒案挪到杜霰面前,尝试把手中的酒餵到杜霰口中。 然而衣摆过于不便,他突然被绊住,踉跄了一下。 「小心。」杜霰立刻扶住他。 杯中酒洒出大半,泼在杜霰的衣袖上,酒杯连同花瓣滚落,叶遥整个上半身跌入杜霰怀中。 酒香瀰漫开。 叶遥费力尝试起身,杜霰却忽地箍住他。叶遥抬头,额头擦过湿润的嘴唇,却恰巧被那双唇瓣捉住,落下一片柔软的吻。 林中起了沙沙的风声,那片吻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小心翼翼。 叶遥顿了顿,又一次尝试起身,却被杜霰再次箍住。这一次,杜霰也不知为何竟升起莫名的冲动,抓着叶遥手臂的那双手力气过大,仿佛要将人捏碎,惹得叶遥身体微微抖了抖。 这一抖,冲破杜霰的第二次克制。 前额处重新落下第二个吻,这次的吻比上次要深,虽还是小心翼翼,却显得更加从容。 风声过后只剩寂静,叶遥没有再动。 两个人的衣角已经被雨水滋润过的春泥沾湿,杜霰无暇顾及,紧绷全身,抱住怀里一动不动的人。 「原来……」他沙哑开口。 从前,他与师尊再近的距离,也只是额头与额头相贴。而今夜,他才真正以另一种更深的方式感知师尊的额头。 ——是这个滋味。 第19章 坏了!徒儿心怀不轨 等到一轮弯月升得老高,叶遥才从桃花林中走出来,踉踉跄跄走回卧房。 他的酒醒了,彻底醒了。 路边立着一座石灯,他不得已停下来扶住灯壁,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晚饭后他回到卧房,见桌上放着两坛离支仙,是杜霰送过来的。他拎着酒在小院里寻了寻,未见到杜霰,于是不再等,独自进了桃花林,坐在案前小酌。 不知不觉,一坛见底,另一坛也喝了大半,他渐渐醉了。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喝醉,虽然脑子是晕的,视线是模煳的,但当那抹浅露草色的身影出现在桃花林中时,他还是能认得出那是杜霰。 只不过他仗着自己酒醉,胆子也大了些,酒兴一起,便恶向胆边生,想做一些礼法之外的事情。 杜霰长得很好看,身形高挑,那身浅蓝色的衣裳更衬得通身清秀翩然,俊朗如玉,远远走来时令人惊为天人。于是不知怎的,叶遥突然起了兴致,想趁着酒劲出言调戏调戏他。 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也不做其他出格的事。就这么开心一回,明日一醒,说不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34页 于是他开始唤杜霰「仙子」,看着杜霰耳根子熟透了的样子,不禁心中暗爽。 但是,当杜霰亲上他的额头时,他的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动。 他清晰地听到杜霰说了那一句:原来……是这个滋味。 叶遥大脑又轰的一声,炸开了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费力从杜霰怀里挣扎起身,抬头:「你……」 杜霰的唿吸变得侷促,突然勐地推开他。 他未反应过来,便见杜霰慌忙起身后退,又转身飞快走远,那身影十分狼狈,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步履匆乱,直至消失在林中。 叶遥伏在酒案边,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完全回神,心中哀嚎一声,在额头上重重拍了几掌。 早知如此,他不应该这样调戏人家的。罪过,真的是罪过!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走出林子,边走边慢慢想明白一件事。 「他是不是……」 坏了,大事不妙。 叶遥想起以前他与杜霰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尤其是在传渡法力的时候,他每次睁眼对上杜霰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睛,都能从里面看出一些怪异的东西。如今他勐然明白了,那是毫无掩盖的赤裸的、同时也很干净纯粹的慾念。 叶遥不禁后背发凉。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徒弟喜欢师父,怎么可能! 但要如何解释,为何叶遥调戏杜霰的时候,他不出声?为何叶遥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会亲自己?为何亲一次不够,还要亲两次?他喝醉了,杜霰可没有喝醉。 叶遥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乱如一团丝麻。 并非是他自恋,而是他一向直觉很准,千年来几乎从未出错过。 想了想,他转身,穿过另一条迴廊,走到乔柏的卧房,推门而入。 榻上的人唿唿大睡,叶遥推了许久,乔柏终于睁开眼睛。 叶遥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没睡。」 「……你有毛病吧,我睡了!」乔柏翻身。 叶遥把他架起来:「问你个问题。」 「什么?」 叶遥斟酌着道:「有一人趁另一人喝醉的时候,亲了那人的脸,亲完之后又跑了,请问是什么原因?」 乔柏不假思索回答:「爱慕他,但是说不出口,无法言明。」 果不其然! 叶遥顿时悲从心生。自己愧为师尊,竟然让徒弟产生了不轨的想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乔柏晃晃脑袋稍微清醒了,才闻到叶遥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叶遥沉默。 乔柏后知后觉,一脸瞭然。 叶遥坐到床榻边,郑重道:「我有一个决定,想徵求你的建议。」 「说。」 叶遥皱起眉头:「刺豪和纺嬛不知暗中盯着我多久,我不能受他们掣肘,得先发制人。南荒是魔族的地盘,我想去南荒走一趟,说不定能找出他们的真正目的,或者找到我身世来处的线索。」 这不是他今夜的突发奇想,而是前两日便开始有的盘算,只是经此一夜,叶遥觉得应该提上日程了。 乔柏翻开被子坐起身,沉思许久,点头:「好,我陪你去。」 「但是魔界太危险,杜霰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中原天虞山是凡间最负盛名的修仙门派,在去南荒之前,我想把杜霰送去天虞山。」叶遥看着乔柏,询问道,「你觉得如何?」 他害怕乔柏反问「怎么如此突然」之类的话,但好在乔柏没有多问,只无所谓地道:「你既然已经心中有数,就不必问我,依照你的想法做就是了。」 叶遥怏怏不乐起来。 乔柏见他如此,安慰他:「这孩子嘛,总得要有个安稳的归宿才行,我看修仙门派就挺适合他的,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读书养性,不愁吃穿,修炼得好的话,多活个百来年都不是问题。」 叶遥听着只觉负罪感没那么重了,于是点头:「你说得对,我终究不是良师,教不了他什么,还平白让他……」 让他多生奇奇怪怪的心思。 想到这里,叶遥又立刻烦躁懊恼起来:「他这个年纪心性未熟,应当有一个正经的师门引他往正道上去才是。」 乔柏拢上被子,继续躺平:「好。等你的事情办完之后,咱们就去南荒会会那刺豪。」 . 叶遥失眠了一个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他精神萎靡,直到天光大亮时才不得已打开房门,特意绕过昨晚那片事发地桃花林,往东拐了几个廊子,看见杜霰正在廊外练「指暮天」。 叶遥不好装作看不见,只倚在廊下默默看他舞剑,待舞完六十四招后,杜霰堪堪面向叶遥的方向挽了剑花,朝叶遥行礼:「师尊。」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舞剑舞得犹如正人君子,行礼时又坦坦荡荡,几乎要让叶遥以为昨夜桃花林中之事只是一个梦。 待叶遥正要点头,杜霰又道:「师尊昨夜睡得怎么样?」 「……」 杜霰的气息隐隐不稳,还带着一丝不安,似乎是在试探。 叶遥的心凉了半截。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但不管他的猜测是否属实,不管杜霰对他有没有别样之想,他都不想再把杜霰留在自己身边了。 叶遥咳了两声,拍拍脑袋道:「酒喝得太多,脑子晕得很,只记得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上次华光宫的幻境了。」 第35页 他并没有说谎。在好不容易入睡的两个时辰里,他又陷入梦魇,梦里好像回到了华光宫的幻境里,周围是花粉楼里摇曳的层层帷幔和昏暗旖旎的烛光,但此外还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只见杜霰几不可察松了口气,才收起剑。 叶遥心底一沉,道:「你过来。」 杜霰依言走到他面前,垂首静立。 叶遥道:「还记得年前为师藉口探过你的灵根,说你是杂灵根,不适合修仙么?」 杜霰点头。 叶遥道:「中原的天虞山常年在凡间修仙门派榜前三,他们的掌门杨石翁与我有一些交情。既然楚祁的劫数已经过了,为师横竖闲着,不妨带你上天虞山让杨掌门探探灵根,说不定是块修仙之材,也不算我误人子弟。」 他觉得自己的说辞很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杜霰却顿了顿,道:「师尊,那之后呢?」 叶遥卡了一下,道:「如果你灵根适合,便留在天虞山修炼,如何?」 杜霰眼色微微一凝,追问:「那师尊你呢?」 叶遥别过脸:「我?我自然是……也留下来,看你修炼得如何。」 杜霰漾开笑意,软声道:「好,一切听师尊的。」 叶遥才回过神,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回答。 也对,让杜霰拜另外的师门是挺突然的,不如就留上几个月,陪陪他,等他逐渐适应、习惯修炼的生活,必定能喜欢上天虞山,也必定将先前的荒唐心思抛诸脑后。这样叶遥便可以放心去南荒了。 「那明日咱们两个就出发。」叶遥道。 杜霰微愣:「我们两个?」 叶遥道:「乔柏和黄裳回碧溪湾,天虞山我们两个去便可。」 杜霰粲然一笑:「好!」 . 天虞山在闽越国出境以北,决定好启程离开闽越后,叶遥去找楚祁,准备同楚祁拜别。 主祭宫的正殿上却不见楚祁的人影,只有平日跟在楚祁身边的小官对叶遥道:「主祭大人回兴化了。」 「什么?」叶遥震惊,「怎么走得如此突然?」 兴化是楚祁的老家,一般大主祭继任之后事务繁忙,都是长久留在南安,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回故里的。前日叶遥才同楚祁见过面,一切如常,楚祁也并没有提及今日要回兴化的事。 小官道:「小的也不知,大人昨日急匆匆地让人备马,好像是兴化楚家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道长放心,等事情解决了,大人会回来的。」 叶遥想了想,道:「不必了,我们原是想同他道别。既然他不在,那便请你等他回来代为转达吧。多谢这几日的款待。」 道过别后,叶遥出了主祭宫的侧门,杜霰正在门口等他。 上次一行三人或四人,带着一辆马车,从大钟谷慢悠悠走到南安城花了将近三个月,只因叶遥觉得并不赶时间。如今他去心似箭,于是把马车换成了两匹快马。 快马日夜兼程,应当十几天便可以到达天虞山。 杜霰解了缰绳,摸摸马儿的脸,回身唤道:「师尊。」 叶遥点头:「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叶遥是真的梦到了一些不可描述(咳咳……)的事情,只不过某人怕他醒来之后崩溃,所以给他抹除记忆了,这个会作为番外写一章。 第20章 送徒儿上山 天虞山位于中原东部,东海之滨,山体高耸,祥云缭绕,山下多水流,山高水险,凡人无法攀登。东荒初形之时,天虞山的始祖登山修炼,创立天虞山派,后来羽化登仙而去,于是天虞山名声大噪,成了几千年来最负盛名的修仙门派,歷代皆有大乘飞升者。 两百年前,叶遥曾在东海救下一位沉水的少年修士,名叫杨石翁。杨石翁自言是天虞山人,希望以后叶遥若有困难,可以去天虞山找他。 叶遥本来早已忘记这件事了,直到杨石翁成为掌门,叶遥才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我盼了这么久,终于把叶仙君盼来了!」大殿上,早已生出满头白髮的杨石翁扶住叶遥,老泪纵横,「两百年不见,仙君依然风华正茂,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我却已经老态龙钟了!」 叶遥笑着拍了拍杨石翁的肩膀,开始与他简单寒暄。 等杨石翁情绪平復之后,叶遥才道明来意:「杨掌门,说来惭愧,此番我来访确实有事相求。我这徒儿的剑术不错,只不过不知于修炼上又有几成天分。你知道我不擅修炼之术,所以我想请你帮忙探探他的灵根。」 杨石翁的目光落在杜霰身上。 杜霰朝杨石翁恭敬行礼:「掌门。」 杨石翁走到他面前,和蔼道:「小兄弟,老道现在为你探灵根。」 说着,他掌心一翻,唤出天虞山门派的探灵石,灵石升到半空射出一道金光,探入杜霰的灵台当中。 杨石翁顿时双眼发光:「是金系单灵根,不可多得的修炼奇才啊!」 叶遥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他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再没有修炼的天分,也可以在天虞山当个杂修,没想到竟有了意外之喜。 探灵石收回金光,重新落入杨石翁手中,他道:「仙君,既然您不擅修炼之术,那打算如何教他呀?我们的万象峰是五峰之首,也是天下剑修之首,倒是很适合这孩子修炼!」 第36页 说完,他竟牵起杜霰的手拉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上下打量一番,啧啧称奇,怜惜之情溢于言表。杜霰脸上闪过一丝迷茫,看向叶遥。 叶遥笑道:「我也正有此意。」 杨石翁一喜,对杜霰道:「孩子,你拜入我天虞山门下如何?」 杜霰眉头一蹙,抽手后退半步:「承掌门好意,但我已经有师尊了,不能拜新的师门。」 「这……」杨石翁一时噎住,看向叶遥。 叶遥心中一顿,道:「是这样,杨掌门,不知天虞山可收过外门弟子旁听?如果有这个先例的话,杜霰是否有这个资格做旁听弟子?」 杨石翁立刻道:「有有有,当然有!」 于是,杨石翁答应收杜霰作为天虞山的外门弟子,上万象峰的剑修课,并且留叶遥在万象峰住下来。 万象峰是天虞山的主峰,高耸陡峭,万丈之上集天地灵气之处的峰顶才是修炼的主阵地。从地面到峰顶,有一条长长的石阶山路,叶遥带着杜霰开始登上石阶,并肩而行。 叶遥带着玩笑道:「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杨掌门好像很喜欢你,希望你能真正拜入天虞山门下。」 杜霰不以为然:「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有你一个师父了么?师尊又不是天虞山人,我自然也不会是天虞山的内门弟子。」 他说得好像理所应当,叶遥心中泛酸,开口:「但如果……」 如果解除师徒关系呢? 杜霰停下脚步,回头看叶遥。 叶遥笑着摇头:「没什么。」他又看向前方绵延无尽的石阶,道,「在这里你能学到更多东西,远远比我教你的多得多。等你学会御剑了,还可以从大殿直接飞到峰顶,不用这么一步一步走。」 杜霰笑起来,转动手中的剑靠到叶遥身边,低软道:「师尊明明可以飞上去,却还是陪我走这一路。我自然也是,御剑虽省时省力,但若是和师尊一道同行,一步一步走,我也不觉得远。」 叶遥心脏勐地一跳。 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反倒最会说这些浑话。 叶遥不小心踩到衣角,踉跄一下。 杜霰立刻扶住他:「小心。」 叶遥又浑身一抖。 这句「小心」极其低沉温柔,十分耳熟,半个月前闽越国南安城的一处桃林里,叶遥喝醉倒入杜霰怀中,杜霰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叶遥勐吸一口凉气,抽出手,走快了两步,心中懊悔方才为什么没有走稳。 杜霰却丝毫未察觉什么,依旧跟上来,再一次扯住叶遥的袖子:「反正,师尊打算在这里留多久,我就上多久的课。」 杜霰的指节若有若无触碰叶遥的手腕,叶遥又一次挣脱开,回头正好撞上杜霰略带乞求的目光。 「……」叶遥问,「怎么?」 杜霰又默默重新攥住他的袖子。 叶遥顿时不知道是否要再次挣脱。 正这时,石阶旁边的山林里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 「当心点,别压着灵草!」 二人远远看去,见林中青葱的树叶之间有几抹天蓝色的身影晃动。几个年纪不大的天虞山弟子正在采灵药,一边采一边闲聊。 「你们听说了没?掌门好像收了一个外门弟子,听说是金系单灵根,掌门让他来万象峰旁听了。」 「听说了,而且据说那个人已经十五岁了!」 另外几个弟子大为惊奇。 「十五岁?现在才练气也太晚了吧!咱们都是要么从出生起就在天虞,要么六七岁就来了,谁是十五岁才开始修炼啊,他肯定没有什么大作为!」 「就是就是,一听就不适合修仙。掌门可能是碍于那位仙君的情面,才答应人家做外门弟子的吧。」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叶遥耳朵里。叶遥看杜霰仍旧沉默,心中不忍,于是安慰:「你不必在意,本领能保全自身平安便已经足够,况且修仙界中后起之秀比比皆是,谁又能保证未来如何呢。」 闻言,杜霰一脸坦然:「师尊,我没有在意啊。」 叶遥微愣。 「能学到多少算多少,这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杜霰牵着叶遥的衣袖迈上台阶,「走吧,再不上去就天黑了。」 万象峰上有一处小院名叫「云间新雁」,杨石翁特意为叶遥和杜霰打扫一番,让他们住下来。 每日早晨,杜霰出发去上课,叶遥便随便找个地方消遣,有时到处走走晃悠晃悠,学着别人采采草药,有时去其他峰上做客,做一些必要的社交,有时摘花酿酒,接水煎茶。 乔柏不在,但食谱留了下来,有时叶遥也按着食谱做些简单的果糕,分发给万象峰的弟子们。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好歹一片心意,长老和弟子们都吃得很开心。 万象峰有专供弟子吃饭的食楼,规定每日吃一餐。杜霰却不在楼内吃饭,而是装了满满一盒的吃食带回来给叶遥,两个人一起在小院的亭子里吃。 休沐日的时候,杜霰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借来的玉箫,在「云间新雁」的院子里为叶遥吹几曲悠扬婉转的曲子。叶遥记得他说他会吹箫,还会吹笛和弹琴,但竟不知他能将曲子吹得如此盪气迴肠,余音在峰谷之间流连不绝。 弟子练剑的道场很大,正对的峰顶上筑着一座观月台。一日,杨石翁邀叶遥上观月台,俯瞰万象峰的弟子练剑。 第37页 「仙君啊,你真的捨得把这个孩子给我们天虞山吗?」杨石翁问。 叶遥负手而立,垂眸远眺:「怎么不捨得?他很适合这里。」 杨石翁道:「可是他看起来并不愿意,也并不知道你要走。」 叶遥道:「等日子一久,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会愿意了。」 天虞山的弟子校服以清雅的天蓝色为主,万象峰的更尤为不同,薄如天丝,飘逸出尘。道场上认真练剑的几十个弟子当中,杜霰的身姿最为特别,高挑出尘,出剑时气贯长虹,总是比起旁人要更加赏心悦目。 叶遥心中不免欣慰,问杨石翁:「你觉得他天赋如何?」 「极佳,而且进步很大。他一个月顶别人三年,假以时日,必定大有不同。」杨石翁由衷赞赏。 叶遥笑道:「我只希望他能在你这里安稳生活,能达到什么境界不重要。」 道场的剑课恰巧到休息时间,有好几个同龄的弟子团团围住杜霰,似乎是要与他比试,这种道场上的正常较量是天虞山允许的。 杜霰同意了,拔出剑一一同他们过招,竟然接连赢了好几个人。那几个弟子愿赌服输,从自己身上解下随身的饰物作为战利品送给杜霰。 叶遥挑眉:「你们这种比试方式还挺有趣。」 杨石翁道:「不敢不敢,但万象峰一贯慕强,多和其他人切磋切磋才能让人心悦诚服。」 道场上,杜霰赢过了几个人的比试之后,对上了杨石翁座下一个徒弟的比试,最后输给了对方,按照规定,他也得送上一件礼物。 那弟子指着他胸口的长命锁,道:「你这块铜锁看着也不值钱,就拿它吧!」 杜霰立马护住那长命锁,皱眉道:「这是师尊给我的,不能送出去。」他想了想,从自己头冠上解下髮带,「我暂且以髮带相替,作为抵押,等我回去找找更好的,再拿来给你。」 那弟子摆摆手:「都行都行,快拿来吧。」 杜霰双手奉着髮带,递给对方。 忽然,山间起了一阵强风,所有人始料未及,纷纷抬手挡风。大风捲起杜霰手上的髮带,扬了起来。 杜霰急忙伸手抓,但已然来不及,强风席捲着髮带携上天穹,长长的丝带轻柔如腰肢,在空中来回飘摇。弟子们仰头,刚好看见了观月台上的杨石翁和叶遥。 「那是掌门!」 「还有一个是谁?」 杜霰隔空仰望叶遥,微微怔愣。 观月台上的两个人衣裾翻飞,叶遥看了一眼空中的髮带,翻开手掌,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清秀桃枝出现在他掌心。接着,桃枝翻转两番,冲出观月台,迎着强风接住髮带。 月白色光晕萦绕在扶风周围,化作点点星屑飞舞绕圈,将杜霰的髮带完全缠绕在枝杈和花瓣之间,直到难捨难分。最后,扶风携着髮带悠悠飘回道场,停到杜霰面前。 周围弟子惊嘆。 杜霰接过桃枝,抬头扬起笑脸,朝叶遥挥手。道场与观月台隔着万丈沟壑,叶遥却能清晰看见杜霰眼睛里的亮光。 叶遥情不自禁也笑了。 第21章 师尊该走了 接近中午时,叶遥在院子的亭中煮上花茶。 花茶是在万象峰上摘了晒干的,煮茶的水也是接的朝露水。天虞山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气,食之可增强功力,就连叶遥一个活了千年的神仙喝上一个月的花茶,都感觉体内灵力比以往要充沛许多。 「师尊。」竹门一开,杜霰拎着食盒走进来。 「回来了?」叶遥为他倒一杯热腾腾的花茶。 杜霰双手接过花茶,问:「师尊今早去观月台上看我了?」 「嗯。」叶遥没多想便点头。 蒸腾的水汽中,杜霰眼里勾起盈盈笑意。 「……不是。」叶遥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是杨掌门邀我上去的。」 杜霰打开食盒,问:「那师尊看我上课的表现怎么样?」 叶遥点头赞许,又道:「你同那几个弟子比试时,用了不少指暮天的剑法,如果下次能多用天虞山派的剑法,会更好些。」 杜霰不以为然:「若是用天虞剑法,我照样能赢过他们。」 叶遥伸手用指背轻扣他的额头,笑着告诫:「骄兵必败。」 杜霰眨眨眼睛,突然隔着石桌趴过来,凑近叶遥:「师尊,不如咱们也来切磋一次吧?你用指暮天,我用天虞剑。」 叶遥扬起眉梢。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此时的杜霰还远远不是叶遥的对手,切磋只是娱乐一场,有意身心健康而已。 叶遥正好想亲自试试杜霰的功力,于是召出扶风:「好啊。」 天虞山的剑法没有指暮天那么随性张扬,而是自有章法,稳重浑厚。刚开始过招时,叶遥便立刻感觉到杜霰的体内和剑刃都凝聚着一股真气,是来天虞山之前没有的。 但扶风早已不是普通的树枝,而是刚柔并济的武器,面对杜霰的剑风,叶遥并未动全力,只用微弱的法力周旋在进攻之下,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打了几招之后,杜霰忽然扫过剑锋,指抵叶遥的侧腰,叶遥反手用扶风挡住他的剑尖。 他以为杜霰会松开转攻其他地方,于是没有全力挡招,没想到扶风却被一击震退,叶遥的后腰被杜霰的剑背抵住。 他身子一僵,未及闪躲,后腰上的那把剑边用力一收,将他整个人揽起来。叶遥抬头,撞上杜霰略带狡黠的目光。 第38页 「……」 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用法力一震,退出五步之外,立即道:「好了,今日就到这里。」 杜霰挽了剑花,收起笑容:「好。」 叶遥回到亭子里,继续烹茶,杜霰若无其事地坐到他旁边,替他夹食盒里的糕点。 叶遥问:「来这里有一个月了,你喜欢天虞山的生活么?喜欢修炼么?」 杜霰想了想,点头:「上课的长老们经常夸我,说我有进步,还总是让我给其他弟子示范。」 叶遥心情和缓了一些:「那便好。就怕你不喜欢。」 「我喜欢。」杜霰笑得眉眼弯弯,「不管是在大钟谷,或是在闽越,还是这里,都是我喜欢的生活。」 叶遥觉得奇怪,道:「为何?大钟谷生活单调,这里可强多了。」 「因为都有师尊在啊。」杜霰道,「以前在大钟谷,师尊每天都会教我练剑。现在我每次下课回来,师尊都会煮好花茶在这里等我。这不是一样的么?」 叶遥沉默了。 要命。以前杜霰也老是说这样的话,叶遥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顶多腹诽一句这个徒弟嘴过分甜了。但自从知道杜霰对自己有别的心思之后,这个徒弟的一些话和一些动作就变得怪异起来,像尖针一样刺痛叶遥的耳朵。 他看着满桌的吃食,道:「你也不必每次都带这些回来,从明日起,跟其他弟子一起在食楼吃吧,多交些朋友。」 杜霰眸光一黯,抬眼看了看叶遥,最后点头闷闷道:「好,听师尊的。」 那就再多留些时日吧。叶遥想。 留到年底,等杜霰彻底融入天虞山其中,不再那么看重自己这个师尊,不管是师徒情义还是其他什么情,都会慢慢淡化。到那时候,他再开口提离开的事。 反正剩下半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很快就过去了。 此后,杜霰真如叶遥所说,每日留在食楼与其他弟子一同用饭,结束后才回到「云间新雁」。叶遥还是会在亭子里煮上一壶花茶,倒给杜霰喝。 杜霰的起步太晚,但修炼突飞勐进,很快便被各峰的长老和弟子刮目相看。他性格谦逊友善,不喜欢争强好胜,也不太主动结交朋友,但总有不少人跑来结交他,请他一起下山去降妖除怪,行委託的善事。 不知不觉,天虞山的景象渐渐变了,梧桐、银杏和红枫各自占据几个山头,放眼望去心旷神怡,山谷间神清气爽的微风吹过,带来几片落叶,叶遥知道是秋天到了。 他煮花茶的次数慢慢减少,有时特意不在「云间新雁」,独自下山去周边转转,直到黄昏才回来。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日,叶遥准备熄灯休息时,杜霰的敲门声响起:「师尊?」 叶遥走到门前,却并不开门,只道:「你回来了?」 杜霰顿了顿,带着懊恼回答:「他们叫我去悬壶峰玩,我竟不知耽搁到那么晚。」 叶遥温和道:「反正明日休沐,你可以多玩些时辰,若是太晚,留宿在那里也无妨啊。」 门外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叶遥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杜霰的反应,于是问:「还有什么事么?」 犹豫片刻,杜霰低沉的声音响起:「我只是忽然想起,师尊已经很久没有给我渡护体障了。」 叶遥顿时背嵴发凉。杜霰竟然还想着渡护体障,如此亲密的渡法力行为,以后打死他都不会再做了。 于是他道:「天虞山很安全,你如今也不需要这个东西了。」 门外沉默良久,才只有落寞的一声:「哦。」 叶遥等杜霰离开,发现他还是没有走。杜霰又道:「师尊,你最近总是不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忙?如果你打算走,记得提前和我说,我好同长老们拜别。」 叶遥心中无端泛起一阵酸。 他道:「没有要走,你放心上课吧。」 说完,他抬手一挥,屋内的烛火随即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天边的月光映在门上,少年的侧影僵立许久,才慢慢转身走远。 天虞山的秋日十分短暂,很快便进入冬天,杨石翁开始忙着婻沨准备开山师祖的诞辰大典,今年刚好是第五千年,显得更加隆重。 大典那日,除了白日的各种祭天法事、检阅仪式之外,夜幕降临,主殿还会开始放天灯祈福,并在问天台上准备歌舞。整个诞辰节日不仅是祭祖祈神,也是天虞山弟子的欢娱盛会。 叶遥本无心参与,却被杨石翁千请万邀,又被杜霰拉着走下万象峰,去主殿上放天灯祈福。 主殿外的广场挂着一排排整齐写好的天灯,每个弟子会先写好向师祖祈求的心愿,然后挂到灯架上,等待规定的时辰再统一放上天空。天灯内火光通明,亮如白昼,放眼望去如一片明黄的海洋,没有尽头。 杜霰道:「师尊,我们也放一盏吧!」 叶遥知道,凡人愿望千千万,神明不一定都能看到,若看到了,也不一定能帮忙实现。更何况有些愿望,本身就很难实现得了。 但他还是走到一张墨案前面,提笔信手草草写下两句,再贴到天灯外壁,挂上灯架。 「师尊,你许了什么愿?」杜霰走过来在他身边道。 「有酒喝,无事忙。」叶遥懒懒负手,「你呢?」 杜霰笑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他的眼神清澈如春水,漾着淡淡的涟漪,轻飘飘拂过叶遥的眉眼,压低声音,「还有,每年除夕都能和师尊一起过。」 第39页 叶遥迅速别开脸。 后知后觉地,心口处的跃动越来越快,让他感到慌乱。 确实,除夕快到了。 他得走了,不能和杜霰过第二个除夕。 大殿聚着很多络绎往来的弟子,都赶着去问天台边看歌舞。 人群里忽然钻出几个人跑过来,脸色大喜:「阿霰,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你许久啦!」 见了叶遥,几个弟子行礼:「仙君。」 为首的弟子有些面熟,是万象峰的剑修、杨石翁的徒弟,与杜霰同龄,似乎是之前在道场论剑赢了杜霰的人。他道:「叶仙君,晚辈窦一延。」 叶遥颔首。 接着,窦一延对杜霰道:「阿霰,问天台上有个女修准备的伞舞要开始了,上次送你小帕子的师妹也在呢,我们去看看!」 他拉住杜霰的手就要跑,杜霰却犹豫地收回手,准备出言拒绝。 叶遥挥手:「去吧。」 窦一延催得很急,杜霰蹙了蹙眉,神情挣扎片刻,最后只好妥协,临走前对叶遥道:「师尊,我很快回来。」 叶遥点头,示意他放心去。 问天台上的歌舞开始了,大殿的人少了许多,整个广场通黄的天灯便显得更加明亮晶莹。 杨石翁派弟子来请叶遥前去一同观赏歌舞,叶遥委婉拒绝了,仍旧独自在周围随便走走,一边看远处深沉的夜色,一边听殿外传来的鼓乐歌声。 等到接近亥时正刻,大典的所有流程才结束,弟子们纷纷散场离开,杜霰回来找到叶遥:「师尊,我们回去吧。」 「好。」 二人一路走上万象峰。万象峰的山阶两边有一整排的灵灯,从山脚直到山顶,一到黑夜,有人走过便会亮起灯光。 他们随着陆续亮起的灵灯往上走,路上忽然下起了细碎的小雪。雪花倚着风在灯光下飞舞,叶遥问起杜霰认识哪些天虞山的弟子,杜霰从窦一延开始回答起,说了许多人,不知不觉竟已到达「云间新雁」。 「杜霰。」 杜霰推开门,等叶遥继续说。 叶遥停下脚步:「你交了很多朋友,修炼也大有长进,看来你果真很适合天虞山。」 他下定决心,补充,「我该走了。」 【作者有话说】 雨散:拉住师尊袖子。 叶遥:如坐针毡。 雨散:师尊留多久,我就留多久。 叶遥:如芒刺背。 雨散:师尊每天等我下课回来,我好幸福! 叶遥:如鲠在喉。 第22章 被徒弟关起来 雪越下越大,小院的青石板路堆积起一层薄薄的积雪,杜霰跨过门槛,回身扶住一边门沿,等叶遥进来。 他道:「好,那我们回去收拾包袱。」 叶遥摇头:「不是我们,是我。」他强调,「阿霰,你留下。」 风雪唿啸,零星几片落入杜霰斗篷的毛领中,因被头顶的门檐遮住了灯光,杜霰的脸在阴影中显得并不清晰。 「为什么?」他的话音不稳。 叶遥轻松自然道:「你出师了。我教给你的指暮天,你早已完全练熟吃透,我没有什么再教给你的了。杨石翁很想收你作亲传弟子,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从今往后你便继续在天虞山修炼,如何?」 杜霰满脸不可置信:「我是你的徒弟,怎么可以拜其他人为师?」 叶遥解释:「你出师了,便可以重新拜其他师父,学新的本领。」 「我不要。」杜霰立即道,「谁说我一定要学新本领,一定要留在这里?我的师尊只有一个,这辈子都只有一个,不会再拜其他人!」 叶遥心道这小子的反应果然如预料一般,不好说服。于是他点头:「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不能再跟着我。」 「为什么?」杜霰急促道。 「我要去找刺豪和魅魔,弄清楚他们对我的真正目的。南荒魔界太过危险,你不能跟过来。」叶遥回答。 杜霰愣了片刻,仍旧困惑不解,他走近半步注视叶遥:「就算再危险,有你和我一起,我一点都不害怕。你是不是嫌我太弱会拖累你,给你增加负担?你放心,我会更努力练剑,就算不用天虞山的功法,我也有能力自保!」 他顽固偏执,越说越急,越说越恳切,最后伸出手拉住叶遥的袖子哀求:「师尊,你带我一起走吧……」 同以前委屈时一样,他眼眶里溢满泪水,晶莹点点,如星落沉潭,人见犹怜。 「师尊……」 然而叶遥早已冷下心,毫不犹豫挥开那只攥着袖子的手。 纷纷大雪中,他们隔着门槛对立而视。 叶遥眉头深锁:「杜霰,不要小孩子气。」 杜霰眼睑一颤,泪水滑落而下,别过脸:「是我小孩子气?是师尊太狠心,执意不肯我跟着你,却没有让我信服的理由。」 叶遥暗暗反省自己方才也许说得太绝了,于是放缓语气安慰:「我也没那么急着走,会留到小年,只是今年除夕不能陪你过了。但你放心,我们毕竟师徒一场,往后我若经过天虞山,会顺道过来看一看你。」 杜霰立即反驳:「师尊无需说这些话。什么天虞山,什么顺道?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今年除夕我们还是一起过。」 叶遥无言以对。 多说无益,他接受不了只是暂时的,也许睡一觉就好了,再不济,过几日就能释怀了。 第40页 「时辰不早了,回屋吧。」 叶遥越过杜霰的身侧走向卧房,踩在积雪渐渐深厚的青石板路上,衣袍拂掠杜霰的斗篷,未有丝毫留恋,随倾斜的飘雪而去。 . 翌日一早,天虞山不用上课,叶遥辗转反侧睡到日头老高才醒。他推开门,发现杜霰并不在,许是一大早便出去了。 叶遥没有多想,也独自出门。到晚上回来时,杜霰的窗内正亮着灯,叶遥也没有理会,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此后,杜霰一连多日皆是早出晚归,叶遥听别的弟子说,杜霰很早便到达道堂或者道场练剑温习,晚上直到完全日落后才结束,又总是被窦一延等人邀去自己住处探讨功法,若是时辰太晚,窦一延干脆留杜霰下来夜宿。 是以,叶遥常常没有见到杜霰。 偶尔猝不及防地碰见,倚在窗边守花箔灯的叶遥便会沖杜霰笑一笑,但杜霰却愣了愣,转而冷下脸,话也不说一句。 他这是在冷战?叶遥想明白后,震惊了许久。 到底还是个孩子,会置气,会用幼稚的方式惩罚彼此。 但叶遥也不打算打破这层僵冰,反正小年一到,他便会离开,能不能再见面都是未知的事了。 临近小年的前一天,杜霰终于忍不住了,在叶遥开门的时候一只手抵住门沿,堵住他的去路。 「师尊,你改变主意了么?」杜霰看着叶遥。 叶遥没想到他竟还存着幻想,失笑道:「这也是我要问你的。」 他决定退让几步,温声和气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的志向是尽自己所能去帮更多的人,使天下再无战火,百姓免受灾祸。如果你一直跟着我,能做的无比微薄,何谈这样的志向?天虞山不仅是个安定的归宿,还能让你下山去锄强扶弱,行正义之事。这一年来,你也跟着他们完成过不少委託,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他不疾不徐说完,关切地看着杜霰。 杜霰却神色并不动容,冷冷道:「我跟着你也可以做这些事,无所谓微薄或宏大。」 这孩子实在太固执了,叶遥只好用上缓兵之策,点头道:「好,我答应你。等刺豪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就回天虞山找你,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好不好?」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传讯符递给杜霰,道:「这是我的传讯符,你还未学传讯之法,可以交给杨石翁保管,若是有什么事情,你便请他联繫我,我有空会给你们报平安。」 杜霰没有犹豫,直接接过传讯符。 叶遥眯起眼微笑,伸手搭了搭他的肩膀安抚他。 没想到杜霰极轻地冷笑一声,道:「不必等你回来,今日就带上我走吧。」 叶遥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明白过来,杜霰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 只见杜霰从袖中掏出一个八卦白玉环,扬手将玉环泡上空中。玉环瞬间化为扩大数倍的光圈直直震入地面,扬起满地的枯枝和积雪,并将他们所在的云间新雁牢牢圈住。叶遥瞬间感受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而后又恢復平常。 他始料未及:「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天虞山的镇楼环阵法,一旦开启,里面的人无论如何都出不来,只能从外面解锁。」杜霰道,「我并非是要拦你去找魔族人,只是不想你一走了之。等你哪天答应带我一起走了,我就把禁忌解开。」 叶遥大为震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杜霰的表情平淡自如,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淡淡瞟了几眼四周,而后道:「师尊,今日掌门命万象峰和悬壶峰下山猎妖,今晚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他转身拂衣而去,随手关上院子的木门。他所开启的镇楼环阵法闪过一道蓝光,随后消失在半空中。 叶遥走到门前,双手刚一碰上门板,一道光壁就浮现出来,隔绝了他和外面的世界。他捏起仙诀震破这道光壁,却无济于事,看来不愧是天虞山的独门法宝,就连神仙也破解不了。 杜霰这是……把他关起来了? 叶遥心中五味杂陈。 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好好的一件事情,怎么就做到这副尴尬的田地? 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开始心神恍惚,在院子里面瞎逛,逛到他们平时煮茶的亭子,坐一坐,坐腻了,又逛回卧房里去,开始看书。 万象峰进入黑夜,叶遥在自己房内点上灯,忽然听见外头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应当是杜霰回来了。 但他并不开门出去看,而是仍旧留在自己榻上,继续看下午没看完的书。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叶遥屏住唿吸仔细听,随即门上传来礼貌的叩门声,杜霰在外头道:「师尊,徒儿回来了。」 叶遥一言不发。 门外的人等了许久,开始央求:「师尊,你开开门好不好?让我进去。」 叶遥仍旧盯着书上的字,不为所动。 见此,门外又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轻咳和低泣:「我、我好疼……」 疼? 叶遥立刻皱起眉头,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风雪从门缝迅速勐力灌进来,他看见杜霰黯蓝色的校服外袍破了几道口子,上身竟有清晰的染着血的伤痕,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破碎的伤口,就连脸上都有血迹。 叶遥还未说话,杜霰便顺势虚弱地倒进来。叶遥急忙扶着他,只好将他带到自己的暖榻上,开始查看他身上的伤。 第41页 「你这是怎么了?」 杜霰垂着眼,睫毛颤动:「我们一起去山下猎妖。那里的妖怪实在太多了,还特别凶,我……」 叶遥仔细一看,杜霰身上的伤口确实像是锋利的兽爪所致。只是以前他也出去猎妖过好几次,都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今日怎么突然伤得如此重? 叶遥道:「悬壶峰的弟子不是专攻医术的么?他们没有为你医治?」 杜霰抿了抿嘴唇:「我同他们说不用了,因为……我知道师尊的干坤袋里有更好的药。」 叶遥一愣。 他明白过来,杜霰是故意不医治的,就等着叶遥给他医治。 他心中又气又无奈,冷笑着摇摇头,道:「你先把上衣脱了,我去给你找药。」 第23章 弃徒而去 叶遥在干坤袋中找到专治抓伤的仙药后,回头见杜霰已经将上衣脱掉,蹙着眉头坐在榻上。 在天虞山练了一年,杜霰的身形比从前更加健康,虽还未及冠,身上已隐约有了线条。但皮肉之上触目惊心的,是深深嵌进去的几道伤痕。 叶遥把药瓶递给杜霰。 杜霰脸上浮现不解:「我自己擦?」 「当然。有什么问题?」叶遥看着他。 杜霰蹙起眉头,沮丧道:「师尊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你打算走后,对我冷漠了许多。」 叶遥顿时一口气上不来。到底是谁变了?难道不是杜霰自己?他将叶遥关在这里,还指望叶遥能有什么好的态度? 只听杜霰又道:「师尊,我的手也伤到了,没有力气。」 说罢,他还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叶遥的衣服,抬着眼睛凝视他。叶遥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当即别过脸,干脆利落挑开瓶盖,开始为他上药。 仙药抹到伤口之上,会自动散发灵力,迅速为伤口止血并疗愈,所以像这样的妖兽抓伤,到第三日基本便可以痊癒。尽管如此,叶遥还是难以抑制心疼,道:「下次不要让自己伤得这么重了。」 杜霰在他耳边嘆了口气,道:「这是无法预料的。若哪一天你不在,我死了怎么办?你留在这里,我便不会有事了。」 叶遥觉得可笑,装作没听见,继续耐心为杜霰身上的伤口抹药。 又听杜霰开始询问:「师尊,你今日在家里做了些什么?可有出去?」 叶遥忍不住瞟他一眼:「你明知故问,我根本出不去。」 闻言,杜霰竟微微挑眉,笑盈盈道:「等师尊哪天同意带我走了,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他笑得很无害,且自信,犹如在说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 叶遥不理解他到底是何心理,提醒道:「你以为你能永远将我关在这儿么?若是杨石翁发现很长时间未见我,他会来这里找我的。」 杜霰目光黯淡下来,闷闷道:「能拖多久是多久。」 叶遥只得闭嘴,快速抹完最后一道伤口,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 片刻的无言之后,叶遥忽然感觉到耳边似乎有一股微弱的气息拂过,他身子一僵,微微偏头,见杜霰不知何时已靠得如此近,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自己。 见叶遥看过来,他又靠近了一点点,似乎是情不自禁地,小声道:「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好不好?等我大了……」 叶遥心弦一紧,立即伸手推开他。 杜霰被打断,脸上顿时升起失落。 叶遥起身,将药瓶塞进他手里:「明日自己再上一遍药,不用还给我了。」 杜霰慢吞吞收起药瓶,又慢吞吞拢好衣裳,起身行礼,最后默不作声退出房门。 叶遥收好未看完的书,再收拾好干坤袋,查看房内有什么未落下的东西之后,才回到床上躺着。 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外头下起零零星星的小雪,叶遥很早便起来了,歪在案边继续看书。 杜霰的身影出现在外头的纱窗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小声地叩响房门。 叶遥故意不应。 片刻后,只听杜霰道:「师尊,我去上课了,酉时下课,回来给你带点心吃。」 叶遥仍然不应。 在门口站了片刻,杜霰才转身离开。 院子外的木板门吱呀一声一开一合,确认杜霰已经离开云间新雁后,叶遥立刻收起书,掏出传讯符。 杜霰知道天虞山的镇楼环无论任何人都打不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阵法只能挡住肉身,挡不住传讯。神仙虽无法自救,却不代表不能找帮手。 叶遥在传讯符上写道:[乔柏,救我。] 等了片刻,对面传回来:[绑匪要求多少赎金?] 叶遥气笑了,并没有时间解释清晰,只道:[你立刻来天虞山找杨石翁要镇楼环的解阵方法,不要被杜霰发现,酉时之前必须赶到,快点,快点。] 传讯发过去之后,叶遥一边等乔柏,一边打开房门,在院子里到处转悠。 积雪浅浅盖过青石板,踩上去的声音十分清脆。 其实昨日被杜霰用镇楼环关起来之后,他就想到联繫乔柏这个方法了,只不过他心有牵绊,总觉得如此不告而别并不妥当,会让双方都更加难堪,不至于到这步田地。他想等杜霰回来之后再与他谈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不定能让杜霰收起镇楼环。 但昨晚的谈话令叶遥意识到,这个办法不可行。 第42页 无论如何,杜霰都不会放他独自一个人离开天虞山了。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走着走着,叶遥转到了厨房。 厨房里不少东西都落了灰尘,许久没有下厨,一切看起来都冷冷清清的。他走了一圈,随手打开暖格,见里面搁着一盆温养着的薄荷草。 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叶遥种了几盆薄荷,尝试做过几次薄荷凉糕,但最后皆以失败告终。入秋后,叶遥怕剩下的最后一盆薄荷冻死,于是在暖格里腾出位置安放它,想着冬天再做一次。 后来却把这件事忘了。 他天生和厨房的这些用具没有缘分,再好的菜谱也能做得乱七八糟,而且他也本没有兴趣下厨。薄荷凉糕是他唯一失败却还坚持做了许多次的东西,只因为杜霰想吃。 他嘆了口气。 要不今日做一次吧,就当作是最后一次。 于是,叶遥开始摘薄荷叶、洗叶子、捣碎出汁。 薄荷凉糕的做法繁杂且精细,每一步的用量似乎都是精准的,叶遥每次失败,都会记下当次的用量,下次再改进。这最后一次,他更加格外小心谨慎,在厨房里忙了几个时辰,最后炸出一盘成品,淋上桂花汁。 他夹起一块咬进嘴里,随即脸色一变,吐了出来。 还是失败了呢…… 算了,也许有些东西註定是做不成的。 有些人,也註定是不能再来往的了。 叶遥将剩余的薄荷凉糕倒掉,走出厨房,正好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响。 阵法已解,蓝色的光壁消失,乔柏带了杨石翁匆匆踏过积雪。 乔柏瞥着叶遥,幸灾乐祸嘲讽:「被你的好徒儿关了?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杨石翁则拿着镇楼环连连道歉:「真是不好意思啊叶仙君……」 叶遥笑道:「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杨掌门,以后杜霰就拜託你了。」 「好好好……」杨石翁点头。 乔柏道:「酉时快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杜霰快下课了。 叶遥点头:「走吧。」 他最后朝杨石翁拜别,同乔柏一起踏空飞起来。 风中夹杂着一点零星的雪花,其中一片附在叶遥的唇角,很快被温热的鼻息融化。叶遥压住被风吹乱的衣摆,回头看他和杜霰的小院「云间新雁」。 小院越来越远,直到只剩黄豆大小。 怨我吧,总好过其他。叶遥想。 他不再去看,转身朝九重天上飞去。 【作者有话说】 还要再等几章才会死遁。 周末愉快!我又双叒准备收拾行李去旅游啦!放心,旅游期间存稿章节定时发布! 第24章 徒弟不在的一年 南荒的天气并不是很好,小雨一连下了十日。 由于上古时期战争的失败,南荒魔界已经臣服天界上万年,但魔族人的骨子里依然不喜天界的神仙,再加上这里瘴气浓重、土地贫瘠,是以鲜少有天界人踏足南荒。 叶遥和乔柏易了容,乔装坐在一家酒肆里。 「这里离姑摇山还有大概五里。」乔柏看着地图说。 距离他们来南荒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混迹半年之久,他们才终于打听到刺豪的下落。 十日前,一只街头行乞的尸魔对他们道:「你们说那个全身长满尖刺的猪佬?我认得他,他几百年前曾与我同行去赴门派兵考,但是太丑了没人愿意收留他,后来听说他投靠了姑摇山,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姑摇山。」 于是,叶遥和乔柏夜以继日赶来了姑摇山。 茶肆的小二上了一壶茶,魔界的茶通常都是黑乎乎的,据说是什么传统配方熬制而成,能助功力大涨。乔柏倒了两杯,两个人都没喝。 叶遥叫住小二:「劳驾问一句,从这里往南直走就能到姑摇山是吧?」 小二道:「你们是去投靠路鞍魔君的?姑摇山如今不比从前,兵考可是很严格的!」 姑摇山是魔界兵力最强的四大地界之一。这一代的魔尊无能势微,导致底下魔君长期混战,各自争霸,姑摇山魔君路鞍便是最为瞩目的一个。任谁都没有想到,千年之前还是一座平平无奇小山的姑摇山,能迅速跃身成为魔界叱咤风云的存在。 「不过,姑摇山跟其他地方不同,山门前有那尊石像,你们确定要去?」小二道。 石像? 叶遥同乔柏异口同声:「什么石像?」 小二道:「你们不知道?姑摇山奉天神容章公主为圣,入姑摇山之前,要先向山门前的容章公主像拜三拜,才能进去。」 叶遥第一次听说有这个规矩,不禁沉吟:「供奉神族?这么奇怪……」 小二道:「是嘛!咱们魔族不知道有多少始祖可以供,偏要去拜一个天界的公主,真是认贼作父,奇耻大辱!呵忒!许多人就是软不下这膝盖当窝囊废,才不去姑摇山的,你们要是能接受跪一个神仙就去吧。」 叶遥活了一千年,竟不知道还有一个叫容章的上神。想来,这位上神应当并不出名,而且至少一千年之前就玉殒了。 于是他问:「那不知这容章公主为何会被姑摇山供奉?难道她来过这里?」 小二点头:「容章公主是无极天那位天君的女儿,她确实在姑摇山住过一段时间,直到死了也是葬在这里。南荒民间流传不少故事,有人说她是被当年的魔君掳来凌辱的,还有人说她是被天君送给魔君当宠妾的。」 第43页 乔柏冷哼:「有点扯了。」 小二道:「有一个稍微正常点的,说她是来姑摇山养病的。」 叶遥道:「哦?愿闻其详。」 小二道:「据说这容章公主啊,是天君和东荒的一个凡人女子所生,因为自小体弱,还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需要服用姑摇山特有的草才能勉强续命,于是天君把女儿託付给姑摇山。公主才活了三百年之久就病死了,天君悲痛欲绝,命令将公主仍旧葬在姑摇山。」 比起前面两个传言,这最后一个倒是正常点,可信度也更高。 叶遥深锁眉头,自语:「草……」 小二继续道:「总之,她死了之后,姑摇山的势力竟一年比一年好,路鞍魔君即位之后,说是因为得了容章的庇护,所以要求全门供拜她为守护神。」 叶遥回过神,摸出两颗魔界通用的灵石,朝小二笑:「多谢你,辛苦了。」 他们没有喝一口茶,起身结帐离开。 这座小城的大街人流还算繁杂,街边都有不少小摊,魔族的子民来往不绝。 他们继续往南走,乔柏解下随身的水袋喝水,见叶遥边沉思边喃喃自语:「容章公主……」 乔柏道:「你在怀疑,刺豪和这位容章公主有某种联繫?」 叶遥点头:「容章是为数不多同魔界有关的神裔,我猜,我的神格也多半和她有关系。」 乔柏道:「但这位容章上神两千年前就身陨了,你才活了一千年。能有什么关系?」 也是。容章身陨和叶遥化形之间隔了将近千年,且一个在魔界姑摇山,一个在天界下天庭的荒地,八竿子打不着,按理说不会有联繫。但他们中间连接了猪魔刺豪,叶遥总觉得还有很多他所不知道的。 他道:「也许事实远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简单。」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乔柏突然勐地拍他:「前面那个人怎么如此眼熟?」 叶遥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魔族人喜暗色衣裳,熙攘来往的路人之中,赫然走着一个显眼的穿白色道袍的人。那人架着一面招旗,招旗上挂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护耳帽,人摇摇晃晃随意行走,背影被陆续路过的人遮掩,越走越远。 叶遥立刻道:「丘天翊!」 他撒腿追上去。 但丘天翊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被行人掩埋,叶遥好不容易追近了,一穿梭过人流,却再也不见那件白色的衣裳。 丘天翊不是凡间的卦修么?他怎么会在南荒?他果真和刺豪有关系? 叶遥脑中飞速闪过几种可能,接着气喘吁吁的乔柏打断。 乔柏大喊:「快走!后边有一群魔兵追上来了!」 叶遥:「???」 未等他反应,大街尽头窜出一群手持长戟身穿盔甲的魔族士兵,领头的将领大声道:「我们刚接到举报,有不明非魔界人士易容闯入姑摇山地界,我等前来搜捕!」 乔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肯定是丘天翊告的密!」 叶遥下意识反驳:「我们易了容,他怎么知道是我们?」 但他随即便推翻自己的言论,因为他眼下手里提着自己的那盏花箔灯,方才也放在茶肆的茶案上了,丘天翊见过这盏灯,多半能认得出他们。 眼看魔族士兵渐渐逼近,叶遥心念一转,脱口而出:「说不定是个机会呢,咱们不正是要去姑摇山?索性跟他们回去得了。」 「你疯了!」乔柏大怒,「潜进去和被抓进去是两码事,还不快跑!」 说着乔柏立刻拉住叶遥的袖子就跑,但已然来不及,最开头的几个魔族士兵腾空起飞,直接挡住退路,迅速将他们包围。 「哪里跑!」 叶遥知道跑不掉了。 乔柏低声对他道:「你有几成把握?」 「六成。」叶遥伸手召出扶风。 「行。」乔柏冷下脸,目光一一扫过面前那群铁刃银盔,狠狠道,「老子跟你们拼了!」 街上的大战一触即发。 由于身处魔族地界,叶遥和乔柏的法力受到不少压制。叶遥操控扶风和士兵纠缠,又看到乔柏那边渐渐力不从心,于是空出手来帮他。 叶遥桃色的衣袍随四周强烈翻滚的灵气而勐烈翻飞,街上的商铺顿时被掀开半截,仙气和魔气相互交融碰撞,四处爆起混沌的烟雾。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杀一群,扶风穿透一个个魔族士兵的心脏,枝头桃花变得鲜红妖艷。 但士兵越聚越多,再强大的神力也禁不住这样消耗,叶遥不得已催动全身法力震退周围所有的逼压,最后揪起乔柏的衣领突出重围。 两个人不知逃了多久,才慢慢甩开姑摇山魔兵的穷追,最后飞出南荒上空,停落在交界处的一片湖泊边。 乔柏瘫倒在地大笑:「老子真厉害!在魔界的地盘魔族追杀都能全身而退,我现在强得可怕!」 叶遥眼前一黑,接着「噗」的一下,喷出一口血,单膝跪下来。 乔柏立刻扶住他:「怎么了?」 「内伤,无碍。」叶遥摆摆手。 下一刻,他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 冬日刚过,碧溪湾即将迎来丰水的时节。 溪水北边是叶遥的地盘,绵延数十里的丘陵和山谷之间,有几座他一千年来陆续盖起的亭台楼阁。这个时候开的花不多,只有北边山谷错落的寒梅开得正好,叶遥于是便搬到正对着寒梅的「钓丝闲」小楼住着。 第44页 姑摇山的那一场突变不小心伤到了内魂,他在碧溪湾养伤养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完全恢復。 要不要再去一趟南荒呢? 他边思量边走到窗前,瞥见窗台上挂着的一串朴素的风铎。他愣了愣,伸手取下这串风铎。 半年来,风铎也没有响过,毕竟杜霰是在天虞山,能有什么危险? 一年过去了,杜霰此时应当十七岁了吧?肯定比以前高很多了,肯定也成熟不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敏感了。 叶遥决定了,去南荒之前,他得先下一趟凡间,去两个地方。 凡间的天气比碧溪湾还要冷,中原以南也不例外,叶遥在银鄂山上找了许久,才找到杜霰父母的坟墓。 他记得杜霰曾经说过,他的爹娘葬在银鄂山上。 坟墓周围的杂草都被清理过,墓碑被休整了一番,上头的字泥被重新描过,可见这一年里杜霰曾回到过银鄂山,祭拜过杜循夫妻俩。 山上冷冷清清的,叶遥在墓碑前放上几盘水果,又烧了几叠纸钱,默默站了半个时辰。 最后,他抬手召出一张传讯符。 记得一年前在天虞山与杜霰临别时,他给杜霰留过一张传讯符,让他交给杨石翁保管,作为他与天虞山的联繫。这一年来,他也确实每隔两个月就传讯给对面,都是简短的一两句。 [杨掌门,最近天虞山可好?] [东地虽天气回暖,但也有还寒之兆,麻烦提醒杜霰记得早晚添衣,不可大意。] [杨掌门,秋分安康,代我向杜霰也说一句。] 叶遥写过去大约五张传讯符,但都没有收到回音。他一直纳闷,难道杜霰一直在生他的气,还没有将传讯符拿去给杨石翁?还是他放下了心结,觉得没有必要交上去了? 最好是后者。 叶遥左思右想,最后挥手在符上写下一行字:[杨掌门,明日我到天虞山。] 第25章 去找徒弟 叶遥到达天虞山的时候,杨石翁正带着几个弟子在山门前等候。 他欣喜道:「叶仙君,昨日杜霰同我说你要来,我才知道你给他留了传讯符,唉,他竟然藏了一年才告诉我,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讲呢!咱们边走边说!」 叶遥扫过一眼,没有在随行的弟子中看到杜霰。 果然,如他猜测的一般,杜霰没有把传讯符交给杨石翁,他写过去的每一句话都是杜霰自己看的,唯有最后一句,他才转达给杨石翁。 一行人一路上山阶,杨石翁侃侃而谈,说了不少天虞山及中原修仙界的近况。走到半路,叶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杨掌门,杜霰呢?」 随行的大弟子窦一延回答:「今日一早我便去他屋里找他了,可是他不在,其他地方也没有。估计是下山去了。」 下山? 叶遥心情一沉。怎么明知自己要来,他还要下山?难道是当真还在生他的气,不想见他? 见他神色异样,杨石翁道:「杜霰前段时间确实忙碌,淮河一带又起了战争,有一批流民陆续迁向东海,路上难免遭遇肆虐的妖族。我们日日都派弟子下山去救济护送,杜霰是最积极的一个。今日他也许也是下山去看望流民了。」 叶遥缓缓点头。 若真是去行义,倒是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比起见他要重要许多。 叶遥问:「他这一年,应当有所长进吧?」 提及此,杨石翁面露欣慰:「有!他修炼非常快,悟性极好,境界已经比同龄的大部分弟子都要高了。只不过……」 他停了下来,有些犹豫。 「什么?」叶遥问。 杨石翁笑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大约半年多前,杜霰刚学会御剑,便跑来问我南荒在哪里,他想御剑去南荒找叶仙君。但是他御剑的本事还不足以到达南荒,所以后来,他就自己放弃了。」 「……」 看来从叶遥离开之后,杜霰果真还有跟着他的念头。 叶遥只觉胸口又闷了起来。 他对杨石翁道:「掌门不必陪着我了,我想自己去万象峰走走。……杜霰还是住在原来那处『云间新雁』么?」 「没有,他搬出去同弟子们一起住了。」杨石翁回答,又问,「那仙君今晚宿在何处?还是住那里么?我叫人去收拾添置。」 「不必麻烦,我自己可以。」叶遥摆手。 于是,杨石翁嘱咐窦一延一路送叶遥上万象峰,听凭差遣。 「云间新雁」相比一年前的景象还是没有变化,只不过少了人居住,青石板路上落了不少叶子。窦一延先行几步为叶遥开门,门内陈设映入眼帘,一方小亭,几棵薄荷树,先前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 叶遥强行撇去脑中的画面,转头问窦一延:「你是杜霰的朋友,是吧?」 「是。我们关系极好!」窦一延道。 叶遥走入院子,窦一延跟在身后继续道:「当初他刚来天虞山,大家都对他有偏见,后来又都开始喜欢他了。不仅在万象峰,他去其他峰也很受欢迎,许多师兄师弟都想和他交朋友,还有……」 叶遥回头等窦一延继续说下去。 窦一延凑过来,略带兴奋地低声道:「仙君,你还不知道吧?有不少女修倾慕他呢!」 叶遥不禁失笑。 窦一延也跟着笑,笑完又忽然正色,嘆了口气:「但是有一点,我也很苦恼。」 第45页 「什么?」 窦一延犹豫片刻,方吞吞吐吐道:「仙君您离开之后,我师尊给我们几个内门弟子授课时,也叫杜霰过来一起,还曾多次单独传授他功法。师尊想收杜霰为徒,但杜霰不肯拜他为师,都一年过去了,还是只称他『掌门』。」 窦一延的师尊,便是杨石翁。 叶遥停在几棵薄荷树前,皱起眉头。 窦一延自语道:「我真希望他能拜师尊门下,这样的话,我同他就是真正的师兄弟了。」 叶遥不语。 他此前还幻想着,即使杜霰没有回他的传讯符,即使杜霰曾试图御剑去南荒找他,即使杜霰今日没有留在天虞山见他,但也许……说不定他真的有在逐渐成熟呢? 如今他终于笃定了,杜霰还在赌气,今日分明就是躲着他的。 叶遥正想得出神,门外传来一声叫唤。 「叶仙君!」 叶遥回头,见是杨石翁。 杨石翁拿着一封信焦急地道:「仙君啊,我方才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同你说!半年前有个人登访我天虞山,给你留了一封信,说是等你回来的时候务必交给你。」 「信?什么人?」叶遥疑惑起来,一边接过信拆开。 只见上头写着一句:[仙君如欲算卦,来南梁国太和城昆弥川边小楼一叙,时刻相侯。] 算卦……丘天翊? 叶遥看着信纸陷入沉思。 丘天翊约他去南梁国,那里离南荒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对方到底是敌是友,有何目的,是否有埋伏,叶遥一概不知。 他不禁回想起与丘天翊有关的回忆,此人表面看上去无害,心机陈府必定不浅,但细细想来,似乎也没做过什么要他命的事。既然他邀叶遥叙话,不管前路危险与否,叶遥都一定要去的。 他收起信,对杨石翁道:「多谢杨掌门告知,我得下山去赴约了,来日有机会再见!」 「等等!」杨石翁拉住他,「仙君这么急?不留下来住一宿么?你都还没见到杜霰呢,他也许天黑之前就回来了!」 杜霰…… 叶遥才想起自己还未见杜霰一面。 他顿了顿,蹙眉道:「算了,下次吧。」 反正杜霰也是想躲着自己,说不定自己一日不离开,他便一日不回来了呢。既然如此,他倒不如早点走为妙。 拜别杨石翁后,叶遥揣着信纸走下天虞山。 根据杨石翁所说的时间,丘天翊大约是在叶遥和乔柏从南荒离开的一个月后,才去天虞山留的信。上次在南荒偶遇丘天翊,他们便马上被魔族发现遭到追杀,这次丘天翊主动邀约,怎么看都是目的不纯。 所以此次去南梁务必小心。 冬日的白天太短,很早便太阳落山,天虞山的山脚下又是很长的一段山路。夕阳的余光被高高的丛林遮挡住,刻着「天虞山」三个字的路石一过,天色便暗了下来。 叶遥抬眼看了看天色,停下脚步。 要不先回碧溪湾吧,找到乔柏商量一番,再一道启程去南梁。 于是他挥起袖子,准备踏空飞上九重天。 突然,夜空中闪过一抹暗红色的影子,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因为来不及防备,瞬间被震回地面。他抬头仔细一看,那抹红影挂在树梢,竟是一片红绫。 山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个人,身姿曼妙,步履婀娜,伴着轻如呓语的笑。 手心现出扶风,叶遥握紧直视前方。云雾拨开,月光倾泻,女子的面容渐渐清晰。 「纺嬛。」叶遥道。 面前这个人,赫然是一年前他在闽越幻境里遇到的那个魅魔女子纺嬛,当初她在幻境里的分身被叶遥一巴掌拍死,真身受损,看来如今已然修养好了。 「叶仙君还记得我?」纺嬛盈盈笑着,「上次在幻境中,仙君临危不乱又下手果断,让奴家一直心心念念到现在。」 叶遥波澜不惊道:「你是在替谁做事?刺豪?」 纺嬛嗤笑:「那头蠢猪?怎么可能!他成事不足,主人不会再用它了,只有我才能真正替主人分忧。」 「你主人是谁?」叶遥问。 纺嬛朝他勾勾指头:「仙君跟奴家走不就知道了?」 叶遥点头:「原来你不是要我的命,而是要带我走。你们主人可是姑摇山的魔君路鞍?他想要我的神格做什么?」 纺嬛道:「奴家说了,只要仙君跟奴家走就是了。」 那是不可能的。比起丘天翊,这个纺嬛更可怕,此可怕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可怕,叶遥看了一眼她穿得十分清凉的衣着,转身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蔑的笑,林中立刻窜出十几道人影,赫然挡在叶遥的去路,那全是衣着暴露的魅魔女子,长发如瀑,唇红齿白,笑意嫣然,款款朝他走来。 身后的纺嬛道:「知道仙君法力高强,我们三十个姐妹一起上,必定能抵得过仙君一千年的功力。」 叶遥微微一笑,手中扶风一转:「三百个都不在话下。」 叶遥听闻,南荒的魅魔分为低阶、中阶和高阶三种,纺嬛是属于高阶魅魔,不仅能施展一切对付男人的魅术,而且能召唤无数同族的低阶魅魔。 不仅如此,高阶魅魔如若被杀死,会自动在对方体内种下魅蛊,蚀骨痛身,难以忍耐,几濒爆体,是很棘手的一件事。叶遥不想杀纺嬛,但面对区区几十个低阶魅魔,还是绰绰有余。 第46页 他催动扶风,化出道道凌厉流光,冲破席捲而来的铺天红绫。 强风骤起,光芒阵阵,叶遥单手与魅魔周旋游刃有余,扶风击中魅魔的眉心后,魅魔会尖叫一声化为浓浓的烟雾,而后又重新聚拢成人形扑过来。 叶遥心道果然麻烦,还是不要恋战,趁机逃走。 突然,他身体一顿,一股强烈的麻软席捲全身,他始料未及,立刻竖起扶风强撑着半跪地上。 全身力气仿佛被一下子抽干,叶遥大脑陷入空白。 周围的魅魔已经差不多被他杀光,只剩下纺嬛毫髮未损,仍旧笑嘻嘻站在那里。叶遥使劲全身剩余的微薄力气,才勉强张开嘴,问:「这是什么?」 「软骨烟,我们平时用来对付不肯就范的男人的。」纺嬛道,「你本来乖乖跟我回去,一切还好。但你偏偏动用仙法,让软骨烟找到机会渗入你体内。三日之内,你是无论如何都动不了的。」 扶风的枝头陷入泥土中,叶遥支撑不住,干脆推开扶风瘫坐在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力气被完全抽干,此刻已经使不出任何招式,几乎是任由别人拿捏。 他早该知道的,魅魔取胜从来都不会靠正面硬刚,而是使其它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纺嬛走到他面前,弯腰轻抚他的脸颊:「你这副样子,好生柔弱啊。」 叶遥想躲开她的手,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他听到纺嬛道:「仙君,跟我回南荒吧,主人有请。」 南荒…… 叶遥闭眼,绷紧心弦。为今之计,只好先跟着她走一趟,路上再找机会逃脱。 忽然,有凌厉的剑啸在耳边响起。 叶遥勐地睁开眼睛,长剑闯入视野。 剑光如月华,划破黑夜。叶遥转动视线,看向旁边。 一袭颀长的蓝衣挡在他身前。 第26章 师尊要和我断了 周围的浓雾逐渐散开。 未等叶遥看清楚,身前的那身影便立刻转动剑柄,闪身刺向纺嬛。 眼前的两个人开始交锋,剑气和剑锋肉眼可见狠辣凌厉,每次出招都异常兇狠。如镜的剑刃反覆映照出皎洁的月光,亮得叶遥微微眯起眼睛。 剑光映到那人脸上时,叶遥微微一惊,瞬间失神于那清澈幽远的眉眼。 他看清楚了,是杜霰。 一年不见,杜霰竟然比他预料的还要高。 水蓝色的衣袂风驰电掣一般节节逼退纺嬛,甚至有一种要把她和她手中的红绫撕裂成碎的狠劲。 纺嬛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惧怕,仓促道:「小兄弟,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师尊吧。」 长剑的剑风一顿,瞬间停滞下来。 纺嬛转身化作一缕红烟,消散在空中。 长剑收鞘,前方的身影折返回来,走得很快。 叶遥才吃惊地发现,此时杜霰的手中正拎着两坛酒,那酒摇摇晃晃的,竟未洒出分毫。原来他方才一直就拎着酒罈,是单手和纺嬛对打的。 他费力抬头,刚好与杜霰对上目光。 不知怎的,他心口勐地一跳。为了掩饰慌乱,他开口道:「我中了魅魔的异术,全身经脉无力,站不起来。」 杜霰动作一顿,弯腰扶起他:「我背你。」 叶遥再没力气说别的,任由杜霰将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背上,抄起他的膝窝背了起来。他没有任何力气,只能把头歪在杜霰肩膀上。 只听杜霰道:「前面不远有一座天虞山的岗楼,我带你去。」 一般修仙门派山下几里之外都会有一座岗楼,战乱时用于瞭望,平时则用于本派弟子途中休整补给,若是有人赶到山下时已经天黑,不便上山,便可以在楼中夜宿一晚,翌日再重新启程。 「这里有专门的结界,魅魔进不来,很安全。」杜霰推开岗楼的门,寻了一张床榻,将叶遥放下来。 这是一张专门小憩的逍遥榻,背部贴合腰身,头部微微隆起,躺上去温暖又舒服。叶遥尝试运转体内的法力,却无济于事。 他沧桑地想,这魅魔真是他的克星,以前从未遭到过如此狼狈的境况,如今每次遇见魅魔,却总是连连中招。 云层敛起月光,屋内燃起蜡烛,杜霰从烛架前转身走回来,停在叶遥的床榻前坐下,捏起法诀,源源不断的纯净的真气通过他的指尖,渡向叶遥体内。 烛光下,杜霰的五官比一年前更显俊美,脱了稚气,也成熟不少,方才林中月下叶遥惊鸿一瞥,便有一瞬感慨——怪不得窦一延说天虞山的不少女修倾慕他。 渡气结束,杜霰看着叶遥,神色淡然:「怎么样?」 叶遥勉强用力,发现已经能抬起一只手了,但还是没办法握成拳头。他放下手,认清现实:「纺嬛说得等三日,估计真的是需要三日才能完全恢復了。无妨,既然这里有结界,我便等上三日再离开。」 他说完后,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杜霰平静道:「师尊为什么急着走,不在山上多留几日?」 叶遥眼下没什么力气,连说话都费劲,便也懒得解释了,直接闭口不言。 杜霰看向旁边桌上的两坛酒,道:「昨日我知道你要来,于是御剑去闽越买了南安城最好的离支仙,又立刻御剑回来,只为了你能喝上喜欢的酒。好不容易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掌门却说你走了。不过……幸好现在还是追上了。」 第47页 叶遥随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那两坛离支仙上。 原来杜霰不是仍在赌气,也不是在躲着他,而是去遥远的闽越给他买离支仙了。 叶遥如鲠在喉,道:「你不必如此做,我们已经不是师徒了。」 房内顿时静得可怕,门外骤起几声唿啸的风,窗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杜霰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遥:「你就那么急着想摆脱我?」 叶遥愣住,没想到杜霰会问这样的话。 他只能别过视线。 「我问你一个问题。」杜霰道。 「什么?」 叶遥重新看杜霰,见他眼中满是偏执和倔强,同以前的某些时候一样,如出一辙。 杜霰一字一句道:「闽越国,南安城,楚家的那片桃林。」 叶遥心跳一滞,微微睁大眼睛。 杜霰盯着他道:「那天晚上你喝了酒,你是不是并没有醉?或者,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说到后面,他越来越小声,话尾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的意味。 叶遥僵在榻上。顿了顿,他才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说完他便后悔了,方才他露馅的反应已经被杜霰尽收眼底,再如何装煳涂都没用了。 「果然。」杜霰低头惨澹地笑了一声,「你果然没醉。」 叶遥自暴自弃,闭上眼睛。 杜霰咬牙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从那之后便不许我再亲近你,也再没有喝过离支仙,怪不得你要送我来天虞山。」 他停顿片刻,再出声时已经带着哽咽。 「怪不得你要丢下我。」 叶遥睁开眼睛,见杜霰的眼圈已经红了。 他心中惊骇。那次过后他确实对离支仙有了一点点心理阴影,很长时间内都不再喝它,而改喝其他酒,没想到杜霰如此心细,这都能察觉到。 他想了想,只好开口解释:「这不是根本原因。我带你来天虞山,只是想让你在这里得到更好的庇护,以后走得更长远。」 杜霰冷笑道:「是么?我就像一棵草一样,你看我可怜才收留我,如今你不想要了,只是刚好有个好看的草盆,所以你以它为藉口,就可以光明正大丢弃我了。」 叶遥不知道如何反驳。 轰隆,一声惊雷打破沉寂,接着树叶沙沙作响,声音越来越大,竟开始下起了雨。 叶遥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和杜霰的关系再也无法挽回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平和了。 杜霰道:「这一年里,我日思夜想,才慢慢想明白,也许可能正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偷亲了你,你才会不要我。」 他的声音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又带着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叶遥听着十分难受。 「你知道我幡然醒悟之后有多后悔么?早知如此,那时候我就不应该冲动,不应该控制不住自己,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发现,就会继续对我好,永远陪在我身边。」 「别说了。」叶遥打断他。 杜霰依言停下来,红着眼圈看他。 叶遥艰涩道:「既然知道自己想法不端,就应当尽早制止,防微杜渐。既然做不到了,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反覆回想了。」 闪电在窗外亮起,雨越下越大,连续不断的雨珠勐烈拍打窗棂,大风将房内的蜡烛吹得凌乱,人影开始晦暗不稳。 「想法不端……」杜霰蹙起眉头,笑道,「怎么不端?情爱之事,本不就是人之常情吗?」 叶遥不由怒道:「我是你师尊!」 杜霰不以为然:「你方才说我们已经不是师徒了。」 叶遥顿时哑然,又改口:「但两年前还是,那时你不应该……」他不想再提那时了,转而道,「总之,既然现在我们把话说开了,那以后各自为好吧,明日一早,你便回天虞山去。」 杜霰不语。 「对了,传讯符留下来。」叶遥补充。 杜霰脸色一变。 他起身道:「你要和我断了?」 「……」这话真是太怪异了。 但这样别扭的关系,必定是断得越干净越好,不然还能怎么样。 叶遥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杜霰自嘲地笑了两声,转身走开。 叶遥看见他走到窗前,放下支着窗户的叉竿,将风雨隔绝在外面。接着,他又走到烛台前面,缓缓拿起烛剪,一刀一刀地剪掉火苗。 叶遥以为他要剪掉大部分烛光,只留一盏让叶遥休息。 房间内渐渐暗下来,烛架前那水蓝色的背影身长玉立,不慌不忙,在光线中变得黯淡。 直到最后一盏蜡烛被剪断,杜霰的背影戛然消失,房间内陷入黑暗。 叶遥愣住。 原本闷下来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叶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一步一步,最后停在自己榻前。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叶遥立即道:「杜霰,你干什么?」 榻沿一沉,杜霰坐了下来。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既然你说我们已经不是师徒,那我做什么都不算违背礼法了,我做什么都可以。对么?」 叶遥大惊。 他的心脏不由剧烈跳动起来,完全无法冷静。眼下他被所谓的软骨烟压制着,全身疲软,不管杜霰对他做什么,他都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叶遥喉结滚动,眼皮直跳:「你想做什么?」 第48页 榻前的人没有回答。 只听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杜霰似乎是解下了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叶遥瞪大眼睛,想努力拨开眼前的黑暗看清楚。 下一刻,一条柔软的髮带覆盖在自己双眼之上。 杜霰把他的眼睛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后天7.22更新,且当天连更两章。 提前感谢各位观众老爷的捧场,哐哐磕头!这些天看到你们的评论都会让我开心好久! 第27章 侵犯师尊 杜霰的手掌托起叶遥后脑,打上髮带的结,不紧不松,刚好完全遮住眼睛。他的动作有些不熟练,极其小心缓慢。 叶遥气极反笑,道:「你已经把蜡烛熄灭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你还要蒙我做什么?」 杜霰回答:「我不敢对着你的眼睛。」 他还知道心虚? 叶遥静静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杜霰的手掌抚上叶遥脸颊,先是轻轻一碰,而后整个覆上去,大拇指一下一下摩挲着。叶遥头皮发麻,用力别脸躲开他的手。 「魅魔可以摸,我怎么不可以?」杜霰的手穷追不捨,又蹭了上来。 这次碰到的是嘴唇。 杜霰的大拇指从叶遥的唇角开始轻轻磨蹭,再游离到唇珠,流连不舍地刮摩。他轻声道:「师尊的嘴巴原来这么软,之前喝酒的时候便又红又亮,十分好看。」 叶遥皱眉别开,放软语气试图哄他:「行了,先停手,把我解开,有话好好说。」 只听杜霰轻笑道:「师尊从来都只会说这些话搪塞我,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十分敷衍。」 叶遥:「……」 接着,杜霰掀起衣摆翻身上床,床榻吱呀一声。 叶遥勐地一僵,下意识抓住手下的床褥,突然下巴被杜霰擒住。 杜霰跪在他身上压着他,声音如同窗外的暴风雨极近极沉,逼压下来:「其实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但你肯定不愿意。如今不管你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了。」 捏着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叶遥被迫仰头,嘴巴被封住。 「唔!」 轰的一声,惊雷乍起,叶遥大脑一片空白。 身上的人唿吸非常杂乱,滚烫无比,吻也毫无章法,只是用力封住叶遥的嘴唇,又亲又啃,又舔又咬,唇齿碰撞着唇齿,带着几分兴奋的意味,又有些鲁莽的宣洩。 叶遥使尽力气抬手抵住杜霰的肩膀,想推,但是推不动,只能虚虚伏在杜霰肩上。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树叶哗哗作响,想必已经被雨水倾倒得低垂无力。叶遥被迫仰头承受,渐渐感到窒息的胸口越来越堵。 迷煳之间,他越想越愤怒,活了一千年,他从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事,被人如此冒犯如此羞辱。若是别人,他必定得把那人打残了泄愤。但对方不是别人,而是杜霰。 对啊,怎么会是杜霰呢…… 身上的人还在用牙尖轻轻咬他的唇珠,叶遥生气之余,竟更多的生出几丝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杜霰似乎也有些喘不过气,才缓缓放开。 叶遥清醒过来,伏在杜霰肩膀的那只手攀上他的脸颊。杜霰一顿,压低脸贴紧他的掌心,语气惊讶:「师尊……」 叶遥松开手,蓄足力气,带着胸口一腔愤怒勐地一挥。 啪。 这一巴掌软绵绵的,没有多大力气,但直击杜霰的左脸。叶遥已经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瘫回榻上。 杜霰没了动静,周围只剩沉闷的雨声。 叶遥静静等着。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滴落在自己脸上,一滴两滴,像是水。 杜霰抽泣的声音传来:「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叶遥愣住。 要命,他哭了。 为什么他要哭?做错事情的不是他吗?他哭什么? 叶遥大脑轰轰作响,懒得骂人了,只是开口道:「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唔!」 话还未说完,嘴巴又被封住。 叶遥那句「把你的髮带解开」被堵在喉咙底,杜霰继续欺身亲下来。亲吻依旧毫无章法,胡乱扫泄,磕磕绊绊,但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是边亲边哭,抽泣连连,泪水不断落在叶遥脸上,甚至浸湿覆着眼睛的那条髮带。 「对不起……」 「师尊……」 叶遥承着他的亲吻,内心长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一开始在杜霰危急的时刻救下他,后来收他为徒,教他练剑,带他歷练,最后出师。别人的师父也是这么做的,这每一个环节都没有任何问题。 怎么别人就是师慈徒恭,到了自己这里则变成另一副模样了? 叶遥想不明白,十分懊悔。 早知有今日,他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收下杜霰作徒弟。甚至更早的,他不应该下凡去救杜霰。 同样是等到快喘不过气,杜霰才放开叶遥。 见叶遥的脸和髮带都被泪水打湿,杜霰急忙用袖子擦了擦,再扶起叶遥的后脑,解下绑缚的髮带。 叶遥松了口气,立即睁开眼睛。 但眼前还是一片黑暗,窗外的暴风雨将所有光线阻隔起来,他看不见杜霰的脸。 身上的人动了动,衣物窸窸作响,杜霰压下身,额头抵住叶遥的额头。 第49页 叶遥:「……」 等了许久,杜霰没有其他动作,唿吸渐渐和缓下来,只仍旧保持额头相贴,偶尔轻轻蹭几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相互对峙。 叶遥不知道杜霰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杜霰有没有在看他。雨夜里的光亮几乎是没有的,即使两个人靠得再近,叶遥使劲睁大眼睛,还是看不到对方的一点轮廓,只有杜霰柔软的髮丝倚在自己太阳穴上。 忽然,窗外骤然亮起一道闪电。 叶遥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他看到了杜霰的眼睛。 杜霰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那两汪像清泉一样的瞳仁既清澈纯净,又深不见底,正直勾勾盯着叶遥。闪电亮起的那一瞬间,他眼里同样闪过惊讶和猝不及防。 很快,屋内重回黑暗,雷声响起。 四目相对转瞬即逝。叶遥想起杜霰说过不敢看到他的眼睛,现在突然看到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你……」 果然,叶遥还没说下去,杜霰便气急败坏地捧起他的脸,亲了下来。 「唔……」 又来? 叶遥彻底放弃挣扎了。 这一次的吻相比前两次成熟了一点,也有章法了一些,但还是有些用力过勐,牙齿几次磕到叶遥的嘴唇。有了前两次的经歷,杜霰还尝试探出一点舌尖,轻轻掠过叶遥的牙齿,探入他更深的地方。但一旦碰到叶遥的舌头,他又像受了刺激一般,立刻缩了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杜霰才松开叶遥,两个人都微微喘着气。 叶遥生怕他再来第四次,轻咳一声,骂道:「闹够了没有?」 「……没有。」杜霰回答。 意思是还要再亲? 叶遥脑子麻麻的,不禁道:「我嘴巴痛,不知道是不是废了。」 杜霰一听,立即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一条手帕,擦拭叶遥嘴边残余的水渍,一边低声道:「对不起……」 叶遥别过脸躲开他的帕子:「不用。」 杜霰顿了顿,最后收起帕子。 他摸摸索索爬下床榻,又拉过一边的棉被为叶遥盖上。确保掖好四边的被角后,他道:「师尊,你好好休息。」 这是结束了么? 只听杜霰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转而出现在楼梯处,他这是要上楼睡觉。 直到一楼只剩下一个人,叶遥的心情才慢慢放松下来。四周漆黑,他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四肢的疲惫感袭来,但脑子仍旧十分清醒。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 翌日,窗外的日光透进窗户,叶遥不得已被亮得睁开眼睛。 雨下了一夜,眼下终于停了,他掀开被子,忽然发现自己手能动了,能拿得起被子,也能握得了拳头,只是还没办法起身坐起来,只能仍旧躺在榻上。 这张小榻正好对着东边的那扇窗户,此时窗户的叉竿被重新支起来,窗外一棵不高的玉兰树被雨水打去不少叶子,树下满地都是湿哒哒的落叶。 看来杜霰比他还要早起,先行支起的窗户。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杜霰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一见到叶遥又忽地避开眼神,耳根红透大半。 叶遥:「……」 眼下天光大亮,这小子倒晓得羞耻二字了。 杜霰低眉顺眼走过来,将热粥搁在桌上,道:「师尊醒了?」 他看上去情绪比昨夜稳定很多,不再冷着一张脸了,但也大有一种装作无事发生的坦然,只是耳朵的红晕和嘴唇的微肿出卖了他。 嘴唇…… 叶遥第一次仔细观察杜霰的嘴唇。因为往常杜霰的眉眼实在夺目,他再无暇看其他的,但其实杜霰的嘴唇也有别样的风景,色丹而不艷,形薄而不凉,此刻还泛着一点红肿。 这便是昨夜压着自己肆虐了许久的双唇。 叶遥心脏一紧,立刻逼自己不再去想。 杜霰却捉住了他异样的神色,目光也犹犹豫豫落在叶遥嘴唇上。 ……怎么,难道自己的嘴巴也有异样? 叶遥不禁张了张嘴,果然,麻麻的,想必也是肿了一点。 杜霰打破沉默:「这是我煮的蛋粥。」 「我不用吃东西。」叶遥拒绝道。 杜霰皱起眉头:「但师尊是不能空腹喝离支仙的,必须先吃点粥垫肚子。」 叶遥瞟了一眼桌子上的两坛酒,摇头:「我不喝离支仙。」 「……」杜霰坚定道,「不,你得喝。」 叶遥一时无言。 这是什么情况,徒弟命令师父? 算了,都说了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比起昨晚所做之事,这已经算是不出格的了。 杜霰端起热粥走到跟前:「师尊无法动,我来餵师尊。」 叶遥立即伸手:「我的手能动了,给我吧。」 杜霰脸上升起失望,只好把粥递给叶遥,再为叶遥背后垫上一个枕头,最后坐到榻前看着叶遥喝粥。 看着看着,他又开始说道:「你不在的一年里,我在天虞山学了不少东西。」他拿出自己随身的佩剑,展示给叶遥看,「这是我新的佩剑,名叫玉芜。」 玉芜…… 样子长得好看,名字也不错。叶遥从头到尾掠过这把佩剑。 杜霰又道:「但天虞山的生活再好,也不及以前同师尊一起的时候。」 第50页 叶遥放下调羹,将粥碗搁在一边的小几上。 气氛一时低迷。 「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你?」杜霰忽然道。 叶遥确实不明白,且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我起初也弄不明白,后来我想清楚了,我喜欢师尊的原因很简单。」杜霰放下玉芜,轻轻笑道,「不过是一把刀,两柄剑,三岔桃枝,四季热茶。」 第28章 徒儿一厢情愿 一把刀,两柄剑,三岔桃枝,四季热茶。 叶遥一时没听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杜霰望向窗外,回忆道:「我那年在军营里歷尽磨难,已经不记得被别人拥抱是什么滋味了。那个春夜里,你从天而降出现在冰岩中,像神仙一样。」 叶遥微愣。原来杜霰说的是三年前他们在凡间初见时的事情,三年的时间虽然很短,他却恍惚觉得十分遥远。 「但我那时快要疯了,误把天神当恶魔,一把刀插进你腹中。你没有推开我,反而把我抱得更紧。」杜霰眼里波光微盪,「师尊,你不知道吧?你忍着痛但还是对我笑的模样,在我每晚的梦里重演过无数回。」 叶遥心中无奈嘆气,他当时并没想那么多,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所谓的「两柄剑」,他也能猜到了,大概便是他后来买给杜霰和自己的两把剑,一把木剑,一把铁剑。 「师尊给我买的木剑是我的第一把剑,如今还在天虞山,我捨不得扔。你教我指暮天,我每次学会一招的时候,心脏都跳得很厉害,不是因为我学会了,更多的是因为我又能听到你的夸奖了。」 杜霰说到后面不自觉羞赧起来,声音小了,脸也微红。 叶遥又无声嘆气。 杜霰道:「师尊的那把铁剑呢,会不会扔了?」 叶遥一顿,没有回答。 杜霰默认他早已把剑扔了,于是点头继续道:「扔了也好。十五岁那年,我也想过让你把铁剑扔了,我买一把新的给你,比原来那把还要好看,而且好用。」他笑了笑,「结果你也知道,还没有送到就掉下山崖了。所以路过桃林的时候,我折了一支桃花桃枝,想当作礼物送给你。」 叶遥望向窗外的玉兰树,仿佛看到了当时漫山遍野的早春桃花。 「我以为你最多安慰我几句,然后将那株桃花养起来,直到它枯萎。没想到你直接收它为结契武器,还给它取了名字。」杜霰的目光又亮起来,「我问过黄裳,结契武器是很慎重的,就好比终身伴侣一样,不可随意更换……我竟不知道你会如此看重我送的礼物。」 「别说了。」叶遥立即打断。 最后一个「四季热茶」,杜霰不用说他也知道是什么。 他再也不想在这里与杜霰四目相对,听杜霰剖白陈情、抽丝剥茧自己对他所有喜欢的一点一滴,太折磨人了。 杜霰点头乖巧道:「好,我不说了。」 叶遥的心终于松下来。 忽然杜霰又道:「但你得给我一个理由。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每次、每时,你对我总是同旁人不一样,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有一点对我——」 叶遥立即道:「你想多了。」 杜霰闭了嘴,眼底蓄起若有若无的水光。 「只是你刚好需要关心,所以我给你罢了。」叶遥淡淡道。 只是对方刚好需要关心,而他最不吝啬关心,所以顺便给了罢了。 春风拂过窗台,扫过两人的衣襟。 杜霰低下眼梢:「我知道,是我一厢情愿了。」 他的情绪很快掩藏起来,再分辨不清楚。他抬起头,一切恢復正常,起身去开床尾的柜子,拿出一沓书放在叶遥床前。 「这是几本天虞山的书,没有其他可选的了,师尊若是觉得烦闷可以看看。」杜霰提起玉芜剑,道,「我去外面练剑,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叫我。」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叶遥继续斜卧在榻上,拿起那些书,一本一本看。 这都是些天虞山派的功法书,没什么有趣的内容,看来是门派担心在这里夜宿的弟子无事可做,于是给他们一个挑灯夜读的机会。 不一会儿,窗外似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响声。 叶遥抬头向窗外望去,透过支起的叉竿,他看见一袭蓝衣的杜霰负剑走到玉兰树下,鞋子踩在湿透的落叶毯子上。他抬手捏诀,脚边便起了一阵风,十分规整地将落叶扫出十步之外,地板顿时干干净净。 接着,他挽起剑风,开始在树下练习。 叶遥放下书,端详他的招式和身手。 杜霰练的是天虞山剑法。 这套剑法大气磅礴,沉稳有序。杜霰的周身和剑上环绕一股涌动的灵力,一阵阵震动玉兰树,掀翻飞掠下来的几片落叶。他早已将剑法时得炉火纯青,起承转合熟稔自然,无论进攻、迂迴还是防守都无比完美,甚至曼妙。 叶遥仿佛在看一场精彩的演奏。 杜霰的动作如游龙过海口之时,叶遥便觉得天外恍若有笛声悠扬;那剑忽然霸气轩昂起来时,他便想着应当伴以激烈有节奏的鼓点;而当杜霰旋起身,水蓝的衣摆和袖子随长剑舞动时,似有几声蕉叶琴音伴着风声而来。 赏心悦目之余,叶遥更觉欣慰。 有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感觉。 虽然功劳并不在于他。 第51页 直到撩开最后一枚树叶,杜霰挽了一个剑花结束。叶遥久久无法移开目光,看出了神。 杜霰负着剑,偏头朝这边看来。 目光交汇,两个人皆是一顿,又立刻分开。 一个垂下眼,一个别过脸。 叶遥不自觉捏紧书页,视线僵硬地转回书上的字。他时刻注意余光里的那浅蓝色身影,似乎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叶遥终于明白杜霰为何要选在玉兰树下练剑了,因为那里正对窗户,窗户又正对着他的床,视野极佳。 一阵风吹进来,叶遥随手压住书页,却有一片青葱的玉兰树叶飘了过来,堪堪落在字墨上。 叶遥拈起它,抬头。 窗外的人恰巧又挥起长剑,开始了一套新的剑法。 时辰接近中午,叶遥尝试撑起身体,发现力气恢復得比早上快许多。 他猜测,纺嬛说的三日时间应该因人而异,按照这个速度,他明日便可以下床走路了,无需等到后日。 杜霰做了午饭,还将屋内的桌子移到叶遥床前,摆上饭菜,分明是想与他一起吃。 正好叶遥还没吃过杜霰做的饭,于是从善如流,接过杜霰递过来的筷子,挑了块鱼肉送进嘴里。鱼肉鲜美嫩滑,黄瓜清新爽口,他没想到杜霰竟如此会做菜,难道天虞山也开厨艺类的课程? 叶遥正想习惯性夸几句,话到嘴边突然住了口。 还是别了吧,否则杜霰又要兴奋半天。 桌上还摆着那两坛离支仙,叶遥没办法无视,只好道:「把酒开了吧。」 好歹也是他跑了两日从闽越带回来的,御剑也是很辛苦的,再怎么样也不能糟蹋了这一片苦心。 杜霰抬起头,嘴角忍不住上扬,明显喜形于色。他马上拿过两个碗,开了一坛倒满,端到叶遥面前。 叶遥喝了一口,顺便道:「我方才给乔柏写了传讯符,等我明日可以走路的时候,他也差不多能赶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你尽早回天虞山吧,别让杨掌门担心。我要和乔柏去一趟南梁国。」 「去南梁做什么?」杜霰问,又弱弱补了一句,「……我可以知道吗?」 有关神格的事情说来复杂,但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叶遥便言简意赅:「丘天翊约我有重要的事商量,是关于刺豪和魔界的。」 杜霰点头:「那我陪着你,直到乔柏来。」 叶遥欲言又止。 算了,随他吧。 . 入夜之后,蜡烛重新在房内点起来,叶遥倏然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不禁战战兢兢。 好在杜霰十分正常,放下窗户关上门,自然地同他说了几句话后,才走上楼去。 叶遥终于得以睡一个安稳觉。 翌日醒来,他第一反应是掀被子,而后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下床走动了。他急忙僵硬地走了几步适应,再坐下来等体力完全恢復,顺便给乔柏写个传讯符,然后开始整理床褥、叠被子。 楼梯传来脚步声,杜霰走了下来,眼神扫过已经收拾妥帖的床铺,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叶遥微微笑道:「我可以走了。」 杜霰走到他面前,问:「乔柏呢?」 叶遥将手中乔柏刚刚传来的传讯符递给他,道:「他会在天虞山的地界石那里等我。」 因为实在有点担心乔柏到了岗楼,会同杜霰多聊几句,进而察觉他们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所以叶遥没有直接告诉乔柏他在岗楼,而是把地点定在地界石碑,自己走过去会合。 杜霰看了看传讯符,道:「把早饭吃了吧,然后我送你。」 叶遥忙道:「不用——」 「反正顺路。」杜霰打断他,「而且一旦离了岗楼便没有结界,很难保证魅魔没有在附近埋伏。你还没有完全恢復,在和乔柏会合之前,不能一个人走。」 他说得有理有据,叶遥没能拒绝。 「好。」 春光倾泻在小楼前,叶遥在房内闷了一日多,终于踏出房门。 他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復,走起路来有些迟缓,杜霰在身边为他引路,时不时偏头看一下他的脚步,偶尔还想伸出手扶他一下。 但还是没敢扶。 出了狭窄的山道之后,眼前便是连接天虞山和山下郡城的道路,天虞山和地界石的方向相同,他们又并肩一路走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虽然怪异,但好像一旦有谁开口打破沉寂,便会变得更加怪异,所以宁愿保持现有的怪异。 这条路比想像中的还要长。 起初,叶遥恨不得立马健步如飞,直接跑到地界石旁。后来,走的时间越来越长,沉闷的气氛逐渐变得和缓,他又慢慢放松下来。 「师尊。」杜霰忽然唤道。 「嗯。」 叶遥不由自主偏头看杜霰,才发觉杜霰好像比自己还要高一点。之前自己一直躺着没有比较过,如今双双并行,他看杜霰已经不再需要垂眼,而是平视,甚至是抬眼了。 「我昨晚又想了一夜。」杜霰道。 「……」他不会还要说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吧? 只听杜霰接着道:「等我飞升了,我就去天界找你。」 第29章 师尊,等我飞升 叶遥脚步一顿。 飞升? 杜霰道:「我以前对修炼并不热衷,是因为觉得有师尊在,我此生足矣。但现在师尊不要我了,我怕我来世也把师尊忘了。」 第52页 叶遥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涩味。 他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未以杜霰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自己是永生不灭的存在,而杜霰真正能记住他的时间也只有此生,再轮迴转世便不是杜霰了。这些于叶遥而言都再正常不过,但是对杜霰来说,似乎显得格外怅惘和遗憾。 「所以我会好好修炼,势必飞升,到那时我们都是神仙,我就能一直记得你了,还可以去找你。」杜霰道。 想法是感人的,但未免太大放厥词了。 叶遥提醒他:「你知道飞升有多难吗?」 「知道。」杜霰不以为然,「首先要达成天虞山第一,饶是第一,也不一定能达到飞升的境界。但我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逼自己做到。」 叶遥试图劝阻:「你只是一时依恋长者,对我有好感而已,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杜霰轻轻一笑:「我亲过师尊,如今还想再亲,到底是会错意还是真的喜欢,我分得清。」 「……」叶遥不再劝阻,转而道,「那也没必要找我。等你真正到了飞升的时候,心境早就和现在不一样,恐怕早已忘了我了,即使没忘,你也会后悔今日所说的话,说不定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我不会后悔的。」杜霰直直盯着叶遥,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从前,现在,将来,都不会后悔。」 叶遥望进杜霰眼里,越看越发慌。 他皱眉,加重语气:「你能不能不要为了我?只是为了自己而修炼不行么?我从来都不是很重要的人,没了我,你照样可以继续往前走。海晏河清,魔不横行,妖不猖虐,这才是你修炼的动力!」 杜霰错愕地看着他。 叶遥看到前方地界石处出现一个人影,是乔柏。 他对杜霰道:「到了。」 杜霰回过神,跟着叶遥走上前,对乔柏行礼:「乔柏叔叔。」 乔柏懒懒散散倚在石头旁,将杜霰从头到尾、从佩剑到衣服都细细地打量过一遍,方笑道:「嘿,你这小子,到底还会继续长多高啊?」 杜霰低头不语。 叶遥对他道:「你回去吧。」 杜霰眉眼凝重,垂着眸子,双手交叉,恭恭敬敬地朝叶遥弯腰行揖。 隔了一会儿他才重新起身,而后转身向天虞山的方向离去。 乔柏不明所以,压低声音问叶遥:「你俩什么情况?」又指了指杜霰的背影,「他又怎么了?」 叶遥只道:「咱们也走吧。」 于是两人向西的方向走去,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叶遥没有回头去看杜霰的背影,只是专注自己前方的道路,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杜霰会不会回头看他。 乔柏问:「我记得咱们在闽越的时候,你说有一人趁你喝醉时亲了你一次,那人是谁啊?」 叶遥默了一下,搪塞道:「忘了。」 乔柏:「果然。」 叶遥:「……」 乔柏悠悠嘆了口气,感慨道:「我猜了一年,想来想去都不可能是别人。」说着他回头看一眼后方,问,「那你对他有意思吗?」 「废话。」叶遥立即道。 身边是适时的沉默,叶遥又觉得这话有歧义,心中不禁烦闷,自言自语低声补充:「怎么可能有……」 . 天虞山到南梁国,御风飞行,不到两日便到。 丘天翊给的地点尤其详细,太和城昆弥川边不远处有一个人烟繁忙的小镇,这里民风习俗、衣着打扮、语言皆不同于中原和闽越,是以叶遥和乔柏走在街上时,身边往来的南梁国民众都忍不住驻足观察两眼。 叶遥提着花箔灯,跑去一个卖菌菇的摊子前,用南梁话问小贩是否有看到一个架着算命招旗、旗子上繫着一个护耳帽的中原人。小贩指着这条街的远处,回了好几句南梁话。 乔柏微微诧异:「你还会讲南梁话?」 「你忘了,我之前在这里住过几十年,想请你下来一起逛逛,你还不要呢。」叶遥一边走一边道。 乔柏想了想,恍然:「我记起来了,那时候这里还不叫南梁。」 叶遥按照小贩的指示一直走到尽头的一处街角,果然看到一个算卦的小摊。摊面依旧摆得特别简单,几十根签,一本《周易》,一个钱碗,一面写着「丘半仙」的白旗,旗子上挂着一个白色的护耳帽。 叶遥一看到白色护耳帽,就知道找到人了。 而摊子的主人此刻正握在一只藤椅上睡觉,草帽盖住整张脸,一动不动,与面前往来不断的人流格格不入。 叶遥摸出十六文钱,放入钱碗中。 藤椅上的人终于动了,那人拉下草帽,露出一张惺忪迷茫的双眼,瞅着天上的日光喃喃:「哎呀,这天晒得……」接着看向叶遥,扬起眉梢,露出笑容,「朋友,算卦么?」 . 昆弥川边夜幕降临,川畔盖起来的不少房屋和小楼都是渔民的住舍,只有一座高高的迎着风的小楼,是丘天翊自己盖的。 南梁的屋子跟中原的不一样,最高一层没有屋顶,是天台。立于天台之上远远望去,前方幽蓝色的天幕之下是深浓的山色,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山头,阵阵凉风袭来,带着清凉的水汽。 乔柏靠在凭栏的长椅上玩弄一个机关锁,丘天翊从楼下回来,提着一坛酒:「来,我藏了两年的好酒!今晚咱们边喝边聊!」 第53页 封泥一开,叶遥瞬间闻到味了,皱眉:「这是什么?」 「离支仙啊!」丘天翊道,「之前在闽越碰见你生辰上喝离支仙,我猜你很喜欢这个!」 叶遥:「……」 丘天翊倒了三杯,乔柏不喝,叶遥也有些心理阴影,拿起来之后又放下去,只有丘天翊抿了一口,赞嘆道:「你们瞧这南梁的生活多滋润啊,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晚上的风也舒服,要是白日里天晴,昆弥川过眼皆是碧蓝。六界万里河山,再没有比这里更滋润的,比你们九重天还要好。」 丘天翊早就知道叶遥和乔柏是天界之人,叶遥也不奇怪。 「是不错。」叶遥道,「上次我们在南荒遭到姑摇山的追袭,是你透露的消息?」 丘天翊:「……你话题转得太生硬了!」 叶遥冷笑着瞪他。 「喂喂喂,还真不是我啊!」丘天翊摊手辩解,「我可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干。是你们自己在茶肆的小二面前表现得太愚昧无知了,让人家起了疑心。」 「……」 是嘛?是茶肆小二举报的? 叶遥放下狐疑,道:「那开始吧,你在信上说要和我一叙,怎么叙?」 丘天翊勾起嘴角,月光下的瞳仁格外幽亮。 「我给你看个东西。」他拿出一个木盒,放在两人中间的酒案上,大拇指一推将木盒推开。 木盒里放着的是一枝草叶,叶遥接过来借着月光细细看,只见这丛草的叶子,花朵小而黄,果子神似菟丝子,花果同开。叶遥蹙起眉头,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这东西叫草,是姑摇山的独有草药。」丘天翊介绍着,探问,「你可感觉到了什么?」 叶遥凝视着这棵草,不语。 丘天翊追问:「你是九重天的一棵仙草,你的仙草本体,是不是就长这个样子?」 坐在凭栏处的乔柏斜眼看过来,评价道:「不太一样,只是有些相似。叶遥的花是珊瑚色,这棵的花是黄色。」 叶遥回神,拈着手中的草道:「当初我找了很久,大家都说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仙草,我以为六界之中仅有我这么一棵。」 「可见你的本体与这姑摇山的草同源。」丘天翊道,「虽然同源,却并不是一个东西。或许是有什么契机让草去了九重天,但九重天的水土与南荒不同,生出来的形状不同,花的颜色也不同。」 沁骨凉风穿过小楼,迂迴环绕,手中的草叶好花朵轻轻摇曳,叶遥一低头,额前的髮丝遮住视线,落在叶子上。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六界之中,没有什么是真正的独一无二,他也不是最特别的。 三个人都沉默着。 叶遥突然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棵草?」 乔柏也看向丘天翊。 丘天翊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嘴角扬着,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道:「因为,我就是姑摇山的弟子呀。」 「……」 果然,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界卦修。 叶遥挑眉笑道:「你就这么把老底揭给我们看了?没有骗人?」 「咱们是朋友,必须坦诚相待的呀!」丘天翊笑嘻嘻地靠过来,「不过呢,我现在已经不是姑摇山的人了,确确实实在凡界学了好久的算卦,你也不能说我有所隐瞒吧?」 叶遥点头:「继续。」 丘天翊仰头把新的一杯离支仙喝完,等酒彻底入喉,他才遥望远处的山色,缓缓说起来。 「我在南荒的那一届呢,是老魔君苍沥执掌姑摇山,后来苍沥薨逝,路鞍即位,我呢也混了一个堂主当。有一次我不小心闯进路鞍书房背后的暗室,发现他在用姑摇山的金猊鼎锁着一个魂魄。」 他停下来看叶遥:「那个魂魄是容章。」 叶遥眯起眼睛。 容章公主,天君的女儿,姑摇山的守护神。 「那时候距离容章公主病陨已经几十年了,她的肉身还葬在圣地里,我实在不敢想路鞍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囚禁容章的魂魄。」丘天翊垂下眼,遮掩更深的情绪,「公主的魂魄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还醒着,并且求我想办法放走她。我把金猊鼎震碎之后,公主逃走了。」 叶遥缓缓蹙眉。 「我不知道她逃去了哪里,但她肯定去过你所在的何重天,并且把神格留在了那里。」丘天翊说着,注视叶遥。 叶遥攥紧手中的草。 「叶遥,你现在知道了,你的神格来自容章。」 第30章 准备死遁 楼台上起了一阵稍强的风,叶遥把草重新放入木盒里,拿起从未碰过的离支仙,灌入喉咙底。 涩味穿肠,比以往所喝的离支仙烈了不少。 原来他的神格来自于容章,困惑他千年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但——这只是一个结果,结果底下的根系是什么、有多深、通往何处,都还处在一片迷雾中。 「既然神格都能留下来,那说明人肯定是死了,魂魄灰飞烟灭了。」乔柏从凭栏处起身走过来道。 丘天翊点头:「是,也许是魂魄不支,也许是遇到什么事情,总之她死了。」他眨了眨疲惫的眼睛,「路鞍很快就发现我放走了容章,我被赶出姑摇山,永远不能再回去,所以才在凡界流离了千年。」 叶遥沉思。 第54页 容章的魂魄逃出姑摇山之后就往九重天上去了,可能是想去上天庭找天君求救?但还没有飞到上天庭便已体力不支,她的魂魄离身体几十年,本就虚弱,从南荒到天界更是耗尽体力,于是最后永远停留在了下天庭。是这样么? 丘天翊继续道:「原本以为事情结束了,直到我偶然发现路鞍的下属在凡界频繁活动,甚至杀了一个军营的人。为了弄清楚路鞍的目的,我跟踪刺豪,才开始注意到你们。你们在闽越每次见到我,不是碰巧,而是我在调查路鞍。」 乔柏点头:「懂了。」 丘天翊道:「现在我们来聊聊路鞍。」 叶遥又倒了一杯离支仙。 「最近几百年,我经常听说路鞍一直在吞併南荒的一些小部族,势力逐渐庞大,甚至与其他几个万年世族并驾齐驱。现在,他又突然发现你的神格来自容章,想要重新抢回去,原因唿之欲出,他想统治魔界。」丘天翊道。 统治魔界…… 丘天翊又道:「路鞍囚禁容章的目的也很简单,把她的神格剥离出来为自己所用,这样自己如虎添翼,登上魔尊之位不在话下。」 叶遥对路鞍的目的不感兴趣,反而问:「路鞍是怎么知道我的神格是容章的?」 丘天翊耸耸肩:「我也不清楚。」 叶遥又问:「那他打算怎么剥离我的……容章的神格?」 丘天翊笑道:「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和你在这里商量了。」 叶遥揶揄:「那你知道什么?」 丘天翊靠过来,循循善诱:「我只知道,你也不想他的人老是侵扰你。毕竟谁也不知道他把你的神格剥离之后,你的命还在不在。我们不能让路鞍拿到神格。」 原来,这才是丘天翊的最终目的。 乔柏问:「你想怎么做?」 「首先,两位仙君得答应我一个请求。」丘天翊看着他们,着重强调,「不要将此事上报上天庭,我们自己解决。」 叶遥下意识问:「为什么?」 丘天翊嘆了口气:「上报了上天庭,天界多半会藉此降罪姑摇山,以路鞍的性格,他说不定会起兵反抗,到时就是两族之间的灾祸了。」 叶遥明白他的意思,容章是天君的女儿,天界降罪不止降罪路鞍,还有可能殃及整个姑摇山,甚至是南荒的民众。丘天翊是魔族人,自然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 乔柏冷笑道:「我跟上天庭那帮傢伙也不熟。」 丘天翊抬起眼,耐人寻味地看了看乔柏。 叶遥拍拍乔柏的肩膀,转而对丘天翊道:「你想到更好的办法了。」 丘天翊点头,打了个响指:「诈死。」 乔柏:「……」 叶遥:「啊?」 诈死?! 「别急啊,先听我说。」丘天翊拉着椅子坐过来,耐心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天神陨灭,神格也会随之消散。路鞍不拿到你的神格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有让他亲眼看到你死了,并且死透了,他才会真正放弃。否则他总有一万种方法把你掳回姑摇山,扔进他的暗室里。」 叶遥想了想,本能感到抗拒,道:「普通的诈死方法,怕是不能逃得过一个魔君的眼。」 丘天翊立即拿出一张信封:「我在凡界学符篆之术也不是一无所获,吶,这是一个金蝉脱壳的秘术,叫『莫回首』。」 信封拆开后,里面装的是一沓七八张黄色的符篆。丘天翊拈着这些符篆摆在案上,向他们介绍。 「只要把它贴在你灵台上,符篆会暂时收取你的魂魄,将符篆用香烧化后祭在空中,魂魄会化为透明飘在半空,主意识仍在原身内操纵身体,言行举止与平时无意,就算是上古的无思十二神来了也瞧不出端倪。」 乔柏冷冷道:「然后呢?」 「这时候如果有人杀死你的身体,在外人看来你已形神俱灭,永不復生,但你的魂魄还在,只要十二时辰之内再将符篆用香烧化祭在空中,魂魄便会重新显现人身,安然无恙。」 丘天翊说完,拍了一下桌子,怂恿地看着他们。 叶遥看了一眼那些符篆,呵呵道:「我怎么知道你这符篆是否真如你所说的万无一失?环节这么复杂,万一哪一步稍有不慎,我是不是得交代在你手上?」 丘天翊激动起来:「绝对没有问题的!五百年前,我曾用『莫回首』帮过一个女修。那女修任劳任怨对她师兄好,她师兄转头要娶白月光,她心灰意冷诈死离开,他师兄新婚之夜疯了一样抱着她的尸体哭,她都没回去呢!」 叶遥:「……」 「还有,三百年前,一位被负心汉冷落的官家千金想重获自由,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大带小啊!我都给办妥了!后来这姑娘带着她女儿在京城开了家酒楼,靠自己打拼,生意别提多红火了!」 叶遥终于露出难以形容的震惊。 丘天翊砸吧嘴:「还要我说下去吗?」 「不用了。」叶遥摆手。 但事关重大,他也不会被丘天翊这么几句话一说便无条件相信,他慢悠悠拿起一张符篆递到丘天翊面前。 「我要你自己试给我看。」他道。 一时沉默。 丘天翊抬起颤抖的手:「咱们还是朋友,没必要……做这么绝吧?」 乔柏站起身:「虽然上天庭那帮傢伙与我不熟,但我去走一趟也不算费力。」 第55页 「别别别!」丘天翊立刻拽住他俩的衣袖,妥协,「我试,我亲自试!」 丘天翊拿起符篆,食中二指拈主往自己灵台上一拍,接着单手在符头上开始比划,一道金光乍现。 他道:「你们取下来,用香烧了。」 叶遥去点了根香,取下丘天翊额头上的符篆燃起来,丢向半空。一阵凉风拂过,香灰融入浓浓的夜色里。 「好了,你们现在可以杀我了。」丘天翊无奈道。 叶遥开始思考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 他还在犹豫,身边的乔柏却忽然抽出腰间长刀,面无表情二话不说,上前勐地刺入丘天翊的胸膛。 「噗!」 丘天翊喷出一大口血,鲜血溅到了叶遥和乔柏的衣裳,身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乔柏反手收刀,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叶遥张大了嘴巴,还没反应过来,一切竟已结束。 乔柏蹲下去探丘天翊的鼻息,又摸摸颈脉,道:「死透了。」 叶遥头皮发麻。 突然,半空的夜色中传来一个声音:「快快快,拿符篆烧了,洒过来!」 「……」 叶遥依言照做,当新的符灰洒入空中后,空中闪现一道金光,接着落入楼台,丘天翊跌落在地上,哆哆嗦嗦道:「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楼台上顿时出现两个丘天翊,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叶遥亲眼所见,大受震撼,实在拜服,于是道:「接下来怎么做?」 丘天翊踢开地上自己的尸体,笑道:「南梁国北方有一个很大的湖,叫左所海,里面镇压着万年前天界无思神亲自尘封的魔族十大凶兽。我一年前潜入过姑摇山,探到一个千真万确的消息,路鞍打算亲自来左所海解封这十大魔兽,为他所用。这是一个好机会。」 叶遥扬起眉梢。 「路鞍只想活剥你的神格,肯定不会当场杀你。到时候我会扮成一个魔族士兵,假装失手把你杀了,为了不让他怀疑,我下手会很重。」丘天翊讪笑道。 叶遥端详着他,突然问:「你和路鞍是不是有仇?」 丘天翊:「……啊?」 叶遥探究似的看他:「你用尽办法也不想让路鞍带着姑摇山成为魔界霸主,肯定是和他有过节啊。」 丘天翊收敛笑容,平静道:「不是。是因为容章公主于我有恩,我不能让路鞍拿着她的神格为所欲为,这不是容章想看到的。」 叶遥继续追问:「容章真的是病死的吗?」 丘天翊愣了愣:「是呀。她得了怪病,本来就活不长的,只是死后竟然让路鞍给利用了。」 果真是病死的?叶遥心中纳闷。 「你们神仙和我们妖魔不同,到时诈死之后会羽化,不会留下尸体,更好办多了。」丘天翊道,「我先把尸体处理了,再洗一洗血迹,不然明日一早血迹风干了更难洗。你们也沾了血,去楼下洗个澡吧,卧房热水一应俱全,自便哈。」 说着,他弯腰拖起地上那具自己的尸体,嘿哟嘿哟的,一下一下把尸体拖向楼梯的方向。 这个场面实在太过诡异,叶遥晃了晃脑袋。 等丘天翊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楼台上只留下轻轻的夜风,和若有所思的两个人。今晚所接受的信息量太大,叶遥还没完全消化。 乔柏问:「你真的要答应他?」 叶遥抚着眉心,道:「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但也不妨走一趟左所海,路鞍的那两个手下实在烦人。」 乔柏不置可否,只是用帕子擦拭长刀。 叶遥忽然想到什么,道:「或许,这也是个办法……我死之后,麻烦你把我的死讯传给天虞山。」 乔柏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他。 叶遥没有再说下去。 也许这样才能让杜霰真正放下他,不再执迷不悟。 第31章 左所海霜降 秋天降临凡界,南梁国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霜降的前一日,叶遥终于在左所海边等到了路鞍的魔族队伍。 路鞍计划解封锁在海底的十大魔兽,为了打开甬道,他还带了姑摇山的几千精锐士兵,确保万无一失。 丘天翊提前混入魔族的队伍中,成功假扮成了姑摇山的一个小卒,传音给叶遥道:「大约还有一炷香时间,队伍就到杨花楼边了。」 杨花楼是左所海边一座九层高的悬楼,是万年前无思天神尊们镇压魔兽后所建,多年来经歷风沙海浪仍屹立不倒。叶遥站在楼顶的嵴瓦上,垂眼眺望远处不断靠近的黑压压的大军。 最后,大军停在杨花楼前,为首的那个人一身黑衣,仰头看向楼顶,似乎是发现了叶遥的存在。 下一刻,那人蓦然闪到半空中,与叶遥相对而立。他的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周身萦绕着强盛的令人望而生怯的劲力,负手静立。 「叶遥。」 左所海的大风肆虐席捲,叶遥的衣摆被吹得勐烈翻动。他镇定道:「路鞍魔君,好巧。」 「不巧,你专门在这里等我。」路鞍道。 叶遥不禁端详起路鞍的脸。那看上去是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眉间凝聚着一股冷气,见到叶遥后,即使微微蹙眉透出一丝意外,但表情仍然淡然,一派处变不惊。 叶遥道:「你几次三番派人请我去南荒,可惜你的人太不中用了,不禁让人怀疑姑摇山全是如此羸弱的人。为了不让你再耗费人力,我只好亲自来见你了。」 第56页 路鞍脸上的表情未有变化,倒是底下的人群开始激动起来。 一袭摇曳衣裙从兵阵中走出来,是纺嬛。她跪下身仰头恳求道:「魔君,请再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次属下一定将他捉住!」 砰砰砰的脚步声响起,刺豪也冲出来跪下:「魔君,还是让属下去吧!」 「不必。」路鞍一眼未看地面上的人,而是直直注视叶遥,「你是来送神格的?」 叶遥摊手,道:「与其被你们五花大绑送去南荒,倒不如我先发制人,若是能把魔君你杀了,既能保我神格安全,又能阻止你们解封上古魔兽,一举两得啊。」 路鞍眼中终于有了细微变化,露出一丝讶异:「你一个人?」 叶遥扬起半边眉头,笑了笑。 路鞍冷哼:「那就速战速决。」 接着他转身对着地上左所海边的那数千个魔族士兵,言简意赅吩咐:「你们都去开甬道,一炷香之内必须完成。」 他的声音威严冷厉,令人不寒而慄,不敢忤逆。数千精兵齐声应道:「是!」 纺嬛和刺豪皆恨恨地看了看叶遥,不甘不愿地跟着兵阵走向左所海。叶遥能依稀看到埋没在兵阵中的丘天翊的身影,也正恋恋不捨仰头看着自己所在的杨花楼。 叶遥传音道:「路鞍居然没问我是如何得知他今天会来左所海的,也不笑我自不量力,轻视姑摇山。」 丘天翊道:「他这个人很少废话。」 叶遥自嘲:「我以为能激怒他,没想到他情绪这么稳定。」 「你当心一点,他很厉害的。」丘天翊道,「你先撑一会儿,我找机会过去。」 叶遥正色,手心召唤出扶风,面不改色直视对面的路鞍。 常言道「先礼后兵」,叶遥以为至少在开始干架之前,路鞍会开口说两句话,没曾想他的扶风还没有拿稳,对面半空中的黑影便瞬间模煳,以极快的速度闪逼向自己。 叶遥瞳孔紧缩,抬起扶风蓄力,勐烈回击,两道气流在空中轰然炸开。 情势很快变得焦灼,左所海上强大的劲风捲起数丈海水,到处爆出尖锐刺耳的轰炸声。路鞍的刀和招式快得叶遥几乎招架不住,滚滚浓黑的雾气将两个人团团包裹住,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口。 叶遥能感觉到,路鞍没有下死手,他一直试图用魔雾将叶遥绑缚起来。 看来神格确实需要活剥。 但叶遥却不会留情,他招招用了十成十的法力,扶风的刃锋比任何时候都要凌厉、野蛮、义无反顾,只要这一招被路鞍躲过,下一招必定下更重的力道。 整座杨花楼自上而下结出层层冰霜,路鞍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突然,天边传来一声大唿。 「大胆邪魔,勿动左所海地牢!趁早停手,否则莫怪各大门派不客气!」 叶遥动作一滞,与路鞍双双震开一段距离。他偏头看去,见遥远的海天一线处凌风飞来白花花的一群人,并且越来越近,声势浩大,似乎来头不小。 丘天翊的传音响起:「怎么回事,那群人是谁?」 叶遥眼皮直跳:「我怎么知道!」 路鞍也阴沉沉地看着叶遥:「你的帮手?」 叶遥一笑,正打算开口否认,人群的方向又传来几声大喝。 「南麒门在此!」 「仙羽宫在此!」 「天虞山在此!」 「符禺派在此!」 阵仗飞近停在沙地上,叶遥终于看清了那些人的衣裳,全都是清一色的修仙门派校服,蓝的,白的,青的,黄的。 其中一个门派的长老大喊:「我们接到消息,魔族姑摇山意欲解封左所海的上古魔兽,四大门派特地联合赶来阻止,请速速撤出左所海地界!否则,我们必将以命相抗!」 有人应道:「对!我们一个门打不过,各大门派联手总能打得过!」 于是所有修仙门派全都奋起大唿:「邪魔宵小,撤出东荒!邪魔宵小,撤出东荒!」 叶遥:「……」 丘天翊传音嘆气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路鞍脸上不耐烦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提着刀停在那群门派子弟面前,眼神迅速扫过底下的刺豪和纺嬛,姑摇山的几个将领立刻带着身后的魔族士兵沖了上去。 大战一触即发。 叶遥看着地面上那群衣着干净不然纤尘的修仙弟子瞬间与黑压压的魔族交融,短兵相接,惨烈厮杀起来。 等等。 天虞山来了,那是不是杜霰也来了?叶遥一开始飞得那么高,形单影只停在杨花楼上那么瞩目,杜霰肯定能看到他。 叶遥心下一慌。 他再也不想跟路鞍打架了,立刻转身落到地面陷入魔族阵营的泥沼中,一扬手,冰锥捅穿了几个魔族。 周围全是天昏地暗和血雨腥风,远远超出叶遥的预料,再加上杜霰可能也在场,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恶战。 丘天翊的传音响在耳边:「我看到你了,你往东南方向杀过来!」 叶遥目光转向东南方:「好。」 忽然,一抹碧空色的衣裳闯入他的视线。 不知是身影太过熟悉,还是因为杜霰穿天虞山的校服总是与别人不同,叶遥很快便认出那是杜霰。他正在一群魔族之中挥剑周旋,当斩断最后一个魔族的头颅时,便停下来走向叶遥:「师尊!」 第57页 碧蓝色的校服和左所海的海水一样,被溅上点点魔血。 他在慢慢靠近叶遥。 意识到这一点的叶遥不由心中憋闷,凝着怒气斩飞周围几个魔族士兵,又迎向此时正在朝自己靠近的巨大黑影——刺豪。 见状,杜霰立刻冲过来飞身上前,企图用手中的剑噼落刺豪身上的尖刺,却被刺豪一掌挥过来的魔气震退,摔在地上。 刺豪不理会杜霰,对着叶遥哈哈大笑:「这次不会让你逃了!」 「师尊!」身后传来杜霰的声音。 叶遥摈除杂念,催动剧烈抖动的扶风,扶风迅速划开八道刃风,周围炸开一道白光,原本勐烈的海风像是突然停止而后被撕裂一般。下一刻,刺豪的身体碎成了八块。 刺豪彻底死了。 周围的修仙弟子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士气大涨,愈加奋力杀敌。路鞍还在被各大门派的长老围攻纠缠,无暇顾及叶遥,丘天翊也在慢慢朝他的方向移动,叶遥必须尽快赶去会合。 他踏过刺豪的尸块,身后的杜霰跟了上来:「师尊……」 叶遥一气之下噼头问他:「你做什么?回那边去!」 天虞山聚集的地方不在这里,此处又是魔族居多的腹地,杜霰跑那么远过来与他搭话,真是不要命了。 杜霰随手挥斩一个扑上来的魔族,道:「我、我想护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叶遥,想与他并肩而行。 叶遥气极,骂道:「学这么两年功力就说保护我?先护好你自己!回杨掌门那里去!」 杜霰怔住。 叶遥转头见他们身后不远处有几个天虞山弟子,其中一个有些面熟,似乎是窦一延。叶遥于是左掌灌注法力,将杜霰推向那边,喝道:「走!」 不等杜霰反应,叶遥继续踏过尸山火海,向东南方走去。 突然,一条红绫闪了过来,直击他的脑门。 扶风捲起红绫,叶遥的指甲几乎嵌入枝末凝结的冰霜里,手腕一转,红绫直接化成一块块的碎片。 「仙君,别走呀。」纺嬛挡在前方,朝他妩媚一笑。 叶遥也沖她礼貌地微微一笑,接着闪身上前,宽大的袍袖和桃花枝末携起一阵寒气,窜向纺嬛紧缩的瞳孔内。 指暮天的剑式用来对付她绰绰有余。 纺嬛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 不过几招后,叶遥便扬手掐着纺嬛的脖颈提了起来,扶风的枝根被他指腹所抚之处结出冰锥,勐地刺入纺嬛的眉心,干脆利落。 叶遥收紧左手的力道,而后一甩,纺嬛摔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紧盯叶遥。临死前,她脸上还充满不可思议和震惊,含着满口鲜血含煳道:「叶遥,你杀我……」 她的声音忽地悽厉起来:「我是高阶魅魔,你知道杀我是什么后果吗!」 叶遥俯身抽出她眉心的扶风,浸透鲜血的霜层应声脱落。叶遥看了她最后一眼,淡淡道:「我说过,我不会受魅术影响。」 他转身,继续一路边杀边走,在充斥兵戈和血腥味的战场中前行。 一道声音响在叶遥耳边。 「叶遥,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丘天翊。 时间到了,叶遥的心沉下来。 他和丘天翊约定的诈死,是时候了。 第32章 死遁成功 即使丘天翊易了容貌伪装成一个魔族小兵的模样,但他正努力朝叶遥挤眉弄眼,叶遥一眼便认出他来。 叶遥飞身腾空而起,直直飞向丘天翊,渐渐逼近。丘天翊轮转手中的刀,扬起,刺入叶遥胸膛。 时间瞬而静止。 眼前的场景在叶遥脑海里预演了千万遍,如今终于到了。 一阵毁灭性的剧烈疼痛迅速传入灵台,叶遥滞了一下,才喷出一口鲜血。与此同时,他的灵魂连同意识被一股蛮力强制拉起,升到空中。 周围响起一阵轰动。 「路鞍要过来了,我先躲了!」丘天翊说着,立即捨弃长刀,转身隐入人群中。 远处的路鞍暴起斩落一群人,飞向叶遥,大吼:「怎么回事!」 伤口的鲜血不断喷涌、汩汩流出,将原本桃色的衣裳晕成触目惊心的赤红。他又呕出一口血,僵硬地抬起手扶住胸前的那把刀,发现自己还能操纵扶风以及自己的身体。 眼前的视线慢慢模煳下来,他只能勉强看见远处的路鞍脸色剧变,而周围不管是魔族还是修仙门派都乱成一团。 「把他给我架起来,吊一口气!」路鞍厉声命令。 想得美。 路鞍俯冲疾驰,叶遥蓄起全身仅存的最后力气,爆出全部法力挡住路鞍的手掌,连同胸膛处的那把刀也震了出去,引起一阵轰然巨响。 接着,一道熟悉的青光乍现,挡在叶遥和路鞍中间,又朝路鞍袭去。 是从天而降的乔柏。 乔柏提着刀冲上去与路鞍缠斗。 周围似乎有魔火在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草木携沙尘飞扬,遍野哀嚎,有人横尸水滩之上,有人仍在战斗。叶遥的五感逐渐消散,身体也骤然变冷,眉梢和睫毛结出一层细霜。 他跪在地上,撑着扶风,又呕出一口血。 一双手臂忽然扑过来圈住他,他抬头,模模煳煳分辨出来是杜霰。 「师尊!师尊!」 他的身体好暖。叶遥不禁缩了缩,想钻进他怀里去。 第58页 杜霰在哭,且哭得很厉害。叶遥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剧烈发抖,动作和声音都异常慌乱。他揩去叶遥眉上的霜点,一手摁着叶遥的胸口,充沛炽热的灵力传入胸膛。 过了片刻,他才发现传渡灵力一点用都没有,立刻崩溃抱住叶遥哀求:「师尊,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啊……」 杜霰的哭声悽然又绝望,差点让叶遥深陷进去,忘了本意。 不行,得快点死。乔柏拖不住太久。 叶遥清醒过来,心里只想快点让这具肉身死去。 他费力睁开眼,对着杜霰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没事……」 杜霰的哭声顿住,神情愕然。 叶遥抬起手,缓缓停在杜霰紧紧蹙着的眉毛前,指腹轻轻一点,抚在杜霰的眉心上。 狂风唿啸,两个人的衣衫都胡乱翻飞,交缠着彼此。 杜霰的眼睛很漂亮,同三年前一样漂亮。这是叶遥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 「师尊……」他听见杜霰唤道。 他放下手,闭上眼睛,脸缓缓垂落靠在杜霰肩膀上。 他停止了唿吸。 魂魄和意识又被拽了一下,叶遥虚浮在空中,俯视眼底左所海畔的芸芸众生。 丘天翊不知道哪里去了,乔柏还是和路鞍打得昏天暗地,修仙门派士气大涨,姑摇山节节败退,只剩下少数残兵败将。而杜霰仍旧拥着叶遥,叶遥的额头仍旧靠在他肩膀前,两人相对而跪,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路鞍退了出来,看了地上叶遥的尸体一眼,神色晦暗不明。最后,他挥手召集剩余的魔族残兵,转身向南边退出。看这个样子,应该是准备撤回南荒了。 通向镇压魔兽的海底的甬道没有开成,夺取叶遥神格的计划也落空,这次姑摇山元气大伤,路鞍约莫至少几百年再没有能力回东荒了。 左所海边的各大门派纷纷休整现场,救扶伤重的弟子。一片狼藉重,乔柏收起刀,停在杜霰和叶遥的尸体旁边。 「他死了。」乔柏道。 杜霰环着尸体的后背:「死了是什么意思?神仙不是不会死的么?」 乔柏嘆了口气:「并不是。若是受了重创,神仙也有可能陨灭。」 杜霰呆呆的没有说话。 乔柏又带着哀伤的语气补充:「神仙陨灭之后,身体会随魂魄灰飞烟灭,不转轮迴,不入六道,什么都没了。」 杜霰一僵。 他开始轻轻抽泣,将叶遥的尸体拥得更紧,捧着叶遥的耳朵和下颌:「我不信,他方才说没事的!他告诉我说没事……」 乔柏顿了顿,嘆道:「他哪一次不说没事?只不过让你别伤心罢了。」 叶遥飞上杨花楼停在最高层的檐角,俯瞰地面。 这里视野极佳,能将整个左所海尽收眼底,但叶遥还是只盯着地面杜霰的背影。虽然离得很远,但他好像还能依稀听到杜霰的哭声。 后来,杜霰怀里的尸体完全冷却,渐渐散出烟雾。 杜霰意识到后,慌乱地抱紧尸体,然而尸体还是从头到脚慢慢解开,烟雾随着唿号的大风融化消散,连同衣裳和地上掉落的扶风也不例外。 「师尊!」杜霰崩溃大喊,紧紧抓住叶遥最后一片衣襟,可手心仅剩的一点布料也化作一片桃色烟雾,毫不留情流泻而出,融入风里。 杜霰弯下腰,额头磕在洁满冰霜的土层上,怀里是一片虚无。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到杨花楼顶。 叶遥恍然想起许久以前,他也曾见杜霰这样哭过。 那时候的杜霰还小,只有约莫五岁左右。叶遥与乔柏途径庐阳城拜访杜循夫妇,在杜家住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日里,小杜霰每日都要到叶遥房里去唤他起床,缠着他玩,时不时求他抱自己,一口一个「道长哥哥」。小雪糰子长得可爱,惹人疼惜,叶遥也想着反正闲来无事,于是日日与杜霰待在一起,陪他上幼学课,带他出府去玩。 后来的叶遥时常在想,也不知道长大后的杜霰还记不记得那月余的相处,也许是记得的吧,不然怎会如此信任他、如此粘着他? 但聚散乃是常事,未等一年到头,叶遥和乔柏便要拜别杜循了。一听闻叶遥要走,杜霰跑到前厅抱住叶遥的腿,哭着不让他离开。 叶遥耐心地蹲下来抱住杜霰,安慰道:「道长哥哥也有自己的家,准备回家看自己的爹娘了。我们明年再回来好不好?到时候还一起玩!」 但杜霰说什么都死活不肯扒开叶遥的腿。 最后杜夫人吩咐下人强行抱开杜霰,冷脸训斥他不懂事。杜循则领着叶遥与乔柏离开前厅,一路赔笑,走向大门。 杜霰顿时嚎啕大哭,哭声从前厅传到大门,又悽厉又刺耳,响彻整个杜家,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叶遥一路忍着走出大门口,忽然听那哭声越来越近,他回头,惊讶地发现杜霰竟然挣脱了下人的桎梏,一路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叶遥终于不忍心,弯下腰来接住扑进他怀里涕泗横流的杜霰。 杜循扶额,乔柏看热闹。 虽然很无奈,但也不知道为何,叶遥觉得胸膛被填得满满的。他笑了笑,摸摸杜霰的脑袋:「好了,我不走了。」 他安慰了杜霰许久,才慢慢平息了小傢伙的情绪。 他与杜循夫妇商量,当天夜里趁杜霰睡了,他们再启程离开。于是当天半夜,他与乔柏拜别杜循,冒着夜雪离开了庐阳城。 第59页 也不知道翌日杜霰醒来,得知叶遥不在了又会是什么反应,但小孩子嘛,时日久了便也慢慢淡忘了。 就连叶遥自己,也慢慢淡忘了。 「叶遥,时辰不早了,我在附近的大断崖上等你。」丘天翊的传音在耳边响起。 叶遥回过神。 「再等等。」 他停在杨花楼顶,烈风不断穿透他透明的魂魄,显得摇摇欲坠。他继续俯瞰高楼下地面的杜霰,不禁悄悄幻出一朵拇指指甲大小的霜花,霜花一路飘忽而下,落在杜霰的髮髻上。 杜霰仍然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是否还在哭。 杨石翁带着窦一延赶来,意欲扶起杜霰,但杜霰执拗地跪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杨石翁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又让窦一延试图扶他,但他还是推开窦一延的手,摇了摇头。 杨石翁嘆了口气,离开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左所海畔清扫残留的门派子弟越来越少。 叶遥心中数着,这是他悄悄幻出的第二十朵霜花,最后一片霜花落在杜霰鬓髮上,慢慢融化。 明明叶遥的魂魄没有形体,他却察觉胸口隐隐抽疼。 不是丘天翊刺穿他胸膛的那种剧痛,而是一种陌生的疼。他一千年来从未感受过。 黄昏过半,夜幕即将降临,叶遥已经快要看不清地面的杜霰了,但杜霰没有动,他也停在楼顶,不打算动。 「叶仙君?」丘天翊第二十一次催他,「你到底好了没有?你别忘了,『莫回首』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效,你必须马上到大断崖与我会合,烧符还魂,否则就要真的神魂俱灭了!」 「马上了,马上了。」叶遥嘴上说着,眼睛仍盯着地面。 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想着,地面上不远处出现了两个人,杨石翁带着窦一延又回来了。窦一延蹲下身与杜霰谈话,杜霰的身体动了动,似乎还是不打算离开此地。 最后,杨石翁抬起手,一掌噼晕杜霰。 窦一延背起失去意识的杜霰,走在杨石翁后面,迎着冷风慢慢走远。 叶遥放下心来。 丘天翊又来催他:「叶遥!你想死别赖我头上!」 「来了。」 叶遥最后看一眼地面那三个人,转身飞上夜空,飞离左所海,不再回首。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过渡,下下章三百年后重逢,请叫我中国速度! 第33章 大梦一场 下天庭也分一年四季,碧溪湾的初冬并不算冷,溪水依旧从山谷潺潺流入平原,溪中央的绿洲与柏树常年不败。 叶遥睡到约过巳时才起床,打开小屋的门后,沿着林道慢慢走着。 霜降那日,他赶到大断崖与丘天翊会合,符篆与香灰扬在空中的下一刻,他的身体缓缓现出,与原本冰冷后消散的身体一模一样。丘天翊笑着同他说「合作愉快」,他心不在焉点头。 丘天翊回了昆弥川,继续过他在南梁的算卦生活;乔柏也被路鞍打伤,回碧溪湾养病;叶遥不放心,悄悄留在左所海附近,等所有修仙门派撤扯出南梁国后,他才回到碧溪湾。 关于天虞山如何,杜霰如何,他没有再去打听。 绿洲的柏树前置着一张酒案,酒香融入清冽的溪水中,叶遥走到溪边才听见有人喊他。 笑容满面的女子向他招手:「过来喝酒!」 那便是碧溪湾的主人迟舒仙子。 二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迟舒道:「我难得亲自去摘这些新鲜的果蔬,算是为你接风洗尘了,快过来坐。」 同迟舒一起坐着的还有乔柏和黄裳,乔柏道:「怎么这么晚才醒?」 叶遥走过木桥在酒案前随意落座,拿起一杯酒尝了尝,是陈酿的花酒。他道:「仙子最近又是去凡间哪处玩乐了?你不在,你那帮学生也成日下凡,碧溪湾都冷清许多。」 迟舒笑呵呵反问:「你呢?你收了位徒弟,乔柏和黄裳都见过了,你不带上来给我瞧瞧?」 乔柏:「咳……」 黄裳不知情况,忙补充道:「长得可俊了,那双眼睛顾盼生辉,好看过姑娘呢!阿霰弟弟特别喜欢粘着叶仙君,夫子肯定有机会看到的!」 乔柏:「咳……」 叶遥向迟舒敬酒,转移话题:「还没谢过上次你送我的灵织图。」 迟舒举起杯子,又忽地放下:「你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她面色沉下来,严肃道,「那年你离开闽越后不久,黎曜就歷劫回来了。」 「……什么?」叶遥一顿。 黎曜便是楚祁,那次叶遥帮楚祁平安撑过纺嬛制造的幻境,楚祁顺利完成了主祭继任仪式,原本以为是顺利渡劫皆大欢喜,叶遥便带着杜霰离开闽越。 难不成后来他还是死了? 叶遥思忖道:「难道楚祁命册上那一劫不是指主祭大典,而是之后的什么事?」 「是的,我们都猜错了。那年四月他在兴化老家碰上一场怨尸暴动,他死在了怨尸爪下。」迟舒嘆气。 案边的人皆沉默。 虽然神仙歷普通的劫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了就回来了,但当亲耳听到楚祁是如何死的,叶遥还是禁不住恻隐,道:「他人呢?让他一起过来喝酒吧。」 黄裳道:「他歷劫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像变了个人一样,又老是跑下凡去,不知因为什么事,他也不跟我们说。」 第60页 叶遥细细回忆,印象中的楚祁如众星捧月,自信骄傲,好像没什么烦恼,能令他念念不忘的大抵是凡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双亲吧。 九重天上灵力充沛的仙酿仙果清甜可口,叶遥却吃得尤其慢,总觉得没有凡间烟火气的饭菜更回味无穷,他喝了几口酒后便靠在石头上歇息。 迟舒道:「你也是闷闷不乐的,回来这几日没见你笑过,难道你也歷劫了?」 乔柏委婉地哈哈一笑:「跟歷劫差不多了,总之不是很愉快。」 叶遥不语。 迟舒顿了顿,猜测:「与你那位徒弟有关?」 黄裳的耳朵立刻凑了过来:「怎么了,仙君和阿霰闹不愉快了?」 叶遥正烦躁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迟舒便不再问,摆手道:「管他什么事,顺心或者不顺心,日子一久都变得差不多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收那徒弟到现在也才三年吧,三年不过沧海一粟,实在算不上什么。」 乔柏道:「一开始你还说过有个徒弟跟在身边太麻烦,还是一个人舒服。」 他确实说过。 叶遥垂眼,自言自语:「是,还是一个人舒服。」 他强迫自己回想从前一个人云游自由自在的生活,心里总算好受不少。 迟舒拿起酒杯递到他面前,大笑:「就当作喝了一夜酒,大梦一场吧!」 酒波荡漾,倒映出叶遥摇晃的双眼。 是,就当作做了一场为时三年的大梦,如今梦醒了,从前他是一个人,现在他还是一个人。 叶遥接过酒杯,与迟舒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 酒过三巡,叶遥起身离开柏下小宴,踏过流水浅浅覆盖的搭石,独自默默走在草野上。 走着走着,竟走到了合欢树下。 碧溪湾的溪水形成之初,合欢树便长在这里了,树下那棵的仰承日光、俯饮甘露的仙草缓慢成长,于是便有了叶遥。 叶遥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伸手轻抚自己的本体。叶子层层叠叠,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花果同开——经过昆弥川一行,他才从丘天翊口中得知,原来这就是草。 草在碧溪湾有两棵,一棵大草,一棵小草。大草的本体还在,与从前相比枝条显得更加苍劲老成,而大草旁边空空如也,另一棵小草此时还在凡间,归期不定。 叶遥倚在草边,发了许久的呆。 最后,他拿出干坤袋,掏出一叠传讯符。 每张传讯符都是对应的联络人,他平时交友不多,也只有深交的人才会给传讯符,因此比起其他神仙,他只有薄薄的一叠。 叶遥从中挑出杜霰的那张,端详半响,最后手心一震,符纸顿时撕裂成无数碎片,消失在空气中。 他收手,起身离开草,向远处走去。 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乔柏在不远处问:「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叶遥驻足等他,漫不经心道:「休息一段时日,继续下凡。」 「你还要下去啊?」乔柏惊讶道。 叶遥怕他以为自己要去天虞山找杜霰,于是解释:「到处逛逛,和以前一样,把没去过的地方去了。」 虽然如此,乔柏还是提醒道:「路鞍以为你死了,但你若是被南荒的人看到,我们之前做的事就白费了。」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叶遥又掏了掏干坤袋:「放心。」 一顶幂蓠被放了出来,叶遥随手戴在自己头上,幂蓠长长的桃色轻纱直至腰下,与他的衣袍颜色相近,几乎融为一体。草野上的微风轻轻挑动起荡漾烟波,风大时更加飘飘欲仙,只可远观。 叶遥撩开轻纱,道:「我这副样子,再时不时易个容,没人认出来的。」 乔柏不置可否,没有阻止。 叶遥收起幂蓠,又拿出花箔灯,提着灯缓缓向远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短! 第34章 师徒重逢 「自从南梁国左所海的仙魔大战之后,魔族姑摇山就大伤元气,退隐南荒,这三百年来,都不怎么来人界作乱了!」 幽州小城的一家酒肆里,乍然有人提起左所海。 这些人穿着各色统一的剑服,一看便是某几个修仙门派的弟子来幽州行委託捕妖,在酒肆里整顿云集,喝两口酒,开始谈论修仙界的古今奇事。 「只可惜我们门派没生在三百年前,不然高低要去左所海凑个热闹,干一番事业的!」 「是啊,中原名声赫赫的那几个仙门大家,不都是当年去了一趟左所海,又更加扶摇直上了么?」 「我们生不逢时,还是抓紧时间捕妖,好婻沨回去交差吧。」 「兄台此言差矣,三百年前人界动盪,仙魔交战,我们如今处在太平盛世,更应该知足才是。」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几家门派的弟子吵了起来。 掌柜的乐呵呵看着这些人唾沫横飞,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又添了几坛酒让小二送过去,回头忽然看见门外跨进来一位身穿桃衣的人。 那人戴着幂蓠,看不见真是面容,手上什么都没拿,只有腰上繫着一个普通的袋子,自门口径直穿过那帮修仙弟子来到柜檯前,沉稳从容,衣摆如步步生花。 掌柜的问:「姑娘要买什么酒?」 那人顿了顿,在柜上放铜钱:「一坛竹叶青。」 第61页 这声音竟是个男子,掌柜的打了一把嘴,陪笑道:「抱歉抱歉,这就给公子拿酒!」 叶遥拉紧幂蓠,回头看了两眼身后那群聒噪的人,等掌柜的递酒过来,他顺口问:「掌柜的,最近蓟城好像来了不少仙门人,是因为什么事?」 掌柜的回答:「好像是有什么南边的妖怪跑到幽州来了,那边的一个大人物就花重金请了很多修仙门派来抓,大家就都来了。」 叶遥点头。 这是近几百年才出现的广撒网式的委託,有钱的世家大族想捉什么妖,会同时委託不少门派,哪家门派能捉到妖,还会得到另一笔丰厚的报酬,于是不仅是被委託的门派,就连小门派及一些散修也会跟着来碰碰运气。 只听有人道:「我听闻这次镜妖的委託,天虞山也收到了?」 叶遥一顿。 有人回答:「是!天虞山的那些弟子也来蓟城了,他们好像对镜妖势在必得,看来我们要白跑一趟了……」 有人酸道:「天虞山有什么厉害的?除了有个上仙坐镇之外,和其他门派也没什么不同。」 「你们说的那个坐镇的上仙,可是杜霰?」有人问。 叶遥提着竹叶青,原本只想离开,却不知怎么不由自主放缓脚步,最后停在角落里静静听着。 「杜霰才修炼两百多年,年纪轻轻就飞升了,当年谁不羡慕他那样的天资?我听我师尊说,那段时间天虞山的山阶都被踏包浆了。」 「没想到不过几年,上仙就从天界回来了,捨弃了天界的仙官职位,要留在天虞山坐镇。古往今来几乎没有这样自断前程的,真是想不通。」 「这下好了,大家都听说天虞山有个飞升的上仙,原本包浆的山阶都被踏破了。」 一阵唏嘘。 忽然又有人道:「你们说这次捕镜妖,那位上仙不会也来幽州吧?」 叶遥伸手拨开幂蓠的一点轻纱,端详眼前这些谈论的人。 有人拍桌道:「怎么可能!他是神仙,区区一只镜妖,他不会也要同我们抢的!」 「也是。」 于是大家继续吆喝着喝酒,开始谈论另一个话题。 叶遥放下幂蓠,转身离开酒肆。 . 此时的蓟城进入仲春,原本冻了一个冬天的无定河已经完全解开,流水潺潺。下过一场春雨后,河边的芦苇被雨水浸湿压伏,空气里带着丝丝水汽。 入夜后,叶遥在船前挂了一盏灯笼。 灯笼繫着船竿,小船靠着岸,河边孤火,船里单席,便是他今夜的居所。 这座小船是他花钱买的,在蓟城住了一个多月,最近又涌入不少修仙者,他觉得是时候该走了,明日天色一亮,便乘着小船东去。 简易小案上点着两盏灯,一盏是寻常的油灯,另一盏是泛着蓝光的花箔灯。 叶遥坐在案前,铺开地图,细细标记。 这三百年来,他独自一人去过许多地方,每个地方待上十几天,渐渐的,地图上的标记变得密密麻麻,花箔灯的蓝光也越来越亮。但九州还是很大,有些地方还是没去过。 叶遥凑近地图,用指甲划了一下蓟城以东的一个小县城——明天就启程去这里。 突然,小船勐地晃了一下,毫无徵兆。 叶遥立即扶住花箔灯,心下疑惑,于是起身掀开船帘。 夜色下,一个幽黑的人影从岸边踏上他的船头,动作慌乱语气焦急,喘着气道:「快快快!船家,我给你很多钱,你快点开船带我离开这里!」 叶遥一时未缓神,只能道:「别急。」 「我很急!」对方道。 叶遥听着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于是稳住摇晃的灯笼,借着灯火仔细看那人的脸。 四目相对。 双双震惊。 「叶仙君!」 「你是……黎曜?」 这不是那位碧溪湾迟舒仙子的学生、三百年前下凡投胎成闽越国大主祭楚祁公子、十七岁就歷劫回归、名叫黎曜的小仙么? 叶遥不确定,又端详两眼。黎曜的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沾了一些污泥,一身衣裳又破又脏,像是流亡了许久一样,与从前光鲜亮丽的孔雀模样判若两人。叶遥惊道:「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黎曜摇头:「不说了,仙君快带我走,后面有人在追我!」 「好。」 叶遥掀帘,黎曜便二话不说钻了进去。叶遥又看向前方漆黑的草野,侧耳一听,似乎真的有脚步声。 他解开船绳,施法催动小船驶离河岸,随后弯腰进了庐内。黎曜缩在最里边,看到案边那一坛竹叶青,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开了封泥狂喝两口,约莫是太渴了。叶遥见他这副样子,准备开口询问原因。 突然,小船又被勐地拽了一下。 黎曜手中的酒罈不稳,一点竹叶青洒湿了竹蓆。 「站住!」 「镜妖哪里逃!」 「它好像躲进那条船里了!」 船外传来一阵唿喝。 「镜妖?」叶遥一惊,小声道,「他们把你当成镜妖了?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船外的声音近了,听起来像是几个少年,有一人施法将小船定在原地不动,喊道:「我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船里的镜妖听着,你是逃不掉的,速速出来就降!」 黎曜擦掉嘴角的酒渍,哂笑:「叶仙君,若是我被捉出去,你也要被当成同伙抓走的,你得保我。」 第62页 叶遥皱眉,朝帘子外面扬声道:「我是这里的船家,并没有看到什么妖怪,许是往别处去了,或是逃进水里了。」 船外又有脚步声,接着是水流搅动的声音。 叶遥等了片刻,又听外面道:「哼,别想骗我们,分明是你躲进了船家的小舟里,我们不便破坏船家私物,不然,早把这里炸了!」 叶遥无奈笑笑,朝黎曜无声对口型——我出去,你在这里。 黎曜点头。 叶遥正想掀帘,外面又说了两句。 「别想耍什么花招!出来!」 「我们是天虞山,你逃不掉的!」 叶遥身子一僵。 天虞山…… 他回头看了看黎曜,接着镇定地拿起竹蓆边的幂蓠,戴在头上。 岸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减弱了一些,又起了一阵骚动,几个弟子开心地惊唿起来。 「仙师!」 「仙师您来了!」 「仙师,我们捉到镜妖了,就在那条小船里!」 叶遥整理幂蓠的动作又一顿。 他犹豫了,不太想走出船庐了。 外面那群人是天虞山弟子,那他们口中的仙师是哪位?总不至于是…… 叶遥侧耳倾听,外头的骚动静止了,有脚步停在沿桥的木板上。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开口说话。 「船家。」 叶遥屏住唿吸,耳边轰鸣。 这声音比他记忆中的成熟沉稳许多,与从前相比不大相同,但仍然有七分熟悉感扑耳而来,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声音曾经日日萦绕在他耳畔,或欢快,或低软,或祈求,挥之不去。 「方才天虞山多有得罪,请船家出来一见,我们当面赔礼道歉。」那声音朗朗如流水,谦逊礼貌,但疏离。 叶遥回过神,喉间一咳,换了另一副声线,道:「不用了,请仙家放我的船离开。」 忽然一阵风颳起来,撩得水流起伏不定,叶遥见船帘外闪进几道白光,像是正在布结界,接着风声停止,万籁俱静。 叶遥心道完了,果真是布了结界。 外面从容道:「既不是镜妖,还请船家出来,天虞山辨清之后自然放行。」 看来无论如何是避不过了。 叶遥将案上的地图和花箔灯收入干坤袋里,又对着黎曜一挥手。黎曜身形一亮,骤然化形成了一张粗布坐垫。原本他船上便有一个坐垫,如今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正好凑一对,不会惹人怀疑。 收拾妥当后,叶遥掀开帘子走出船庐。 他的视线被幂蓠遮住,原本是看不清楚的,但天虞山的几盏灵灯在河边的半空中悬浮着,亮如白昼,叶遥透过轻纱能依稀分辨出沿桥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穿水蓝色的天虞山校服,其中一个身形尤其高挑,站得格外笔直。 旁边的弟子没料到叶遥是这副装扮,严肃道:「你根本不是什么船家,到底是谁?」 另一弟子道:「我们在附近水域和岸边并未搜到任何镜妖的踪迹,仙师又布下了无定河及沿河三里的结界,那镜妖必定还在结界内,八成是在你的船上!」 「对,说不定你就是镜妖化的!」 叶遥暗暗震惊,杜霰竟然能在原地布下三里之远的结界,修为如此高么? 正想着,中间那高挑的身影走了一步。 「晋丘。」他训道。 名叫晋丘的弟子住了嘴,不再说话。 隔着幂蓠,那模煳的影子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无路可走,前方已是河水,他停在沿桥边缘,与小船相隔十尺。 叶遥压住心中莫名的慌乱,道:「在下只是一介散修而已,真的并未看到什么镜妖,想必天虞山不会和一个散修过不去。」 「散修……」与他相对而立的身影沉吟。 接着,叶遥看到那人双手交叠,向他行了一礼。 「请道长取下幂蓠。」 【作者有话说】 看小说入迷,差点忘记更新了……明天还有一章。 第35章 春江夜船 无定河边下起蒙蒙的细雨,在灵灯的光照下如千万根银线。 「请道长取下幂蓠。」熟悉的声音重复。 叶遥静静站着。 见他不为所动,后面的弟子急了,道:「若你不是镜妖,就立刻摘下帽子,否则怕什么呢!」 沿桥边缘的身影回头告诫一眼,弟子们又噤声不语。那人看着叶遥,继续道:「道长鹤骨松姿,像是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 难道是因为他穿的这身桃色衣裳? 就这么两相对峙僵持,也不是办法,叶遥沉下心,抬手掀开幂蓠。 轻纱拂过脸庞的那一瞬间,立刻易容成了另一张脸。 河边的风让唿吸骤然顺畅起来,但灵灯的白光刺得他眼睛疼,他抬手挡光,眯了眯眼睛:「那是您认错了。」 等适应了亮光之后,他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 杜霰站在沿桥上,身穿蓝衣,手持长剑,髮髻高高梳起,长尾直至腰后,连同额前的散发一同随河风飘扬。他这一身装扮同三百年前没什么区别,看着与身后那群少年弟子年龄相仿,但周身气质幽沉,分明是积淀了三百年的成熟。 怪不得年少飞升,遭人羡艷,就算在整个修炼飞升的仙界内,也找不出几个这么年轻的上仙。 叶遥放下帏帽,直视杜霰。 第63页 他端着的那张脸普普通通,扔到大街上都很难抓得出来。杜霰只有三百年的修为,而叶遥有一千多年,他化形易容的功力还是能瞒得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的。 果然,灵灯之下,杜霰落着睫毛影子的沉眸内升起几分失望。他又行了一礼:「方才抱歉了。」 叶遥松了口气。 后面的弟子向叶遥介绍:「这是天虞山庭非上仙。」 庭非,杜霰的仙号。 叶遥笑笑:「上仙。」 杜霰不咸不淡地颔首,而后对弟子吩咐:「布船。」 「是!」 那个叫晋丘的弟子掏出干坤袋,一道金光乍现,无定河的潺潺河水上顿时落下了一座庞然大悟,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艘三层楼高、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大船。 叶遥看看那艘大船,又看看自己的小舟。 不愧是天虞山,果然气派。 接着,叶遥又见杜霰伸出食中二指,对准他的小舟。 这是要放他走了。叶遥心想。 下一刻,杜霰指尖一收,小船一晃,竟被拽了过来。叶遥稳住身形,诧异地看着杜霰。 船靠了沿桥,杜霰道:「在下猎妖日久劳累,不知可否借小船休息片刻,喝两口茶水?」 叶遥眼皮直跳,推脱:「我的船太小,装不下贵派那么多人。」 杜霰道:「就我一个人。」 没等叶遥再次拒绝,杜霰竟迈上船头登了船,与叶遥擦身而过,径直钻入庐内。 船内只有一盏油灯,光线很暗,杜霰进来之后便半蹲着环视整个庐内的东西,大小物件都要审视几番,谨慎细心。 叶遥知道,他在怀疑。 但叶遥的幻形功力抵得过他的眼力,黎曜应当不会被他看出来,况且如果一再拒绝,反倒更惹人怀疑,不如顺其自然。 于是,叶遥镇定自若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奉在案上。 蓆子上还残留一点黎曜洒下的酒香,杜霰的目光落在那坛酒上,道:「道长喜欢喝酒?」 「偶尔喝一点。」 「这是什么酒?」 「竹叶青。」叶遥道,「上仙是喝酒还是喝茶?」 「茶,多谢。」杜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放在鼻尖闻了闻才喝了一口。 叶遥留意他的动作,想着船内物什简单,应当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怀疑。 只听杜霰问:「道长一个人修行么?」 「是。」 「那船上怎么有两张坐垫?」 「……」叶遥面不改色,「因为买一送一,一对更便宜,旧了也能换。」 杜霰缓缓点头,看了看那两张隔着小案摆得端端正正的坐垫,便一掀衣摆,顺势坐在叶遥对面的坐垫上。 叶遥:「……」 他仿佛能听见黎曜在尖叫。 杜霰将玉芜剑搁在案上,开始攀谈:「道长怎么称唿?」 叶遥顿了顿:「我姓草。」 「……有这个姓么?」杜霰微蹙眉头。 「有的。」叶遥又给他添了一杯茶。 杜霰接过茶盏:「多谢草道长。」 叶遥笑道:「在下也听闻最近幽州到处都在寻一只镜妖,镜妖是什么东西,我倒闻所未闻。又不知那镜妖是做了什么恶事,从南方一路逃到这里?」 「那妖怪躲在镜子里,来路不明,所以姑且只叫它镜妖。至于做了什么事,天虞山并不清楚,只行委託。」杜霰道。 叶遥不便再多问,只好做出恍然的表情。外头传来弟子们在另一艘大船上布置整顿的声响,他便顺势道:「上仙还带着徒弟捕妖,真是有心。」 闻言,杜霰又蹙起眉头:「他们不是我徒弟。」 叶遥「啊」了一声。 「我只是恰巧路过,帮帮他们。」杜霰继续道。 叶遥:「……这样啊。」 「我没有徒弟。」杜霰又补充。 他的神情称不上愉悦,像是刻意解释什么似的。叶遥心中也有些惊讶,三百年间必定有不少修士都想拜入杜霰师门,可他竟一个徒弟都没收,这是为何? 想到这里,叶遥不由道:「我年纪不大,修行太浅,于仙门只是外行,小时候只听大人提过庭非上仙飞升后折返人界,镇守天虞山,还好奇为何这样做呢。」 杜霰放下茶盏,话里淡淡的:「天界一个人都不认识,认识的人都找不到,没什么好留的。」 叶遥眼皮一跳。 他开始如坐针毡,盘算着藉口请杜霰离开。 只听杜霰道:「方才我说草道长像我的一位故人,并不是藉口。」 叶遥眼皮又一跳:「……嗯?」 眼下没有灵灯自上而下投射出杜霰睫毛的阴影,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却尤其近,在他淡色的瞳孔中映出星星点点的琥珀碎,格外亮。他礼貌且克制地注视叶遥的脸和衣服,道:「道长同我师尊一样,穿桃色衣裳,也会喝酒,眼睛……眼睛也很像。」 叶遥扯起僵硬地嘴角:「是么……」 杜霰点头:「只不过他最喜欢喝离支仙。」 叶遥道:「离支仙是什么?是天界的琼浆玉露么?」 杜霰摇头:「没听说过很正常,是闽越国才会卖的酒,味道很奇怪。」 叶遥没再说话,继续琢磨着藉口请杜霰离开。 杜霰像是在回忆什么,锁眉神思,一阵沉默过后忽地道:「上一次见我师尊,是在左所海仙魔交战的时候。」 第64页 叶遥顿时茫然,片刻才做出适宜的反应:「左所海?那都过去、过去三百年了呀……早听说左所海一战死伤惨烈,唉,上仙节哀。」 杜霰立即抬眼,直直看入叶遥眼中。 叶遥心中吓了一跳,动都不敢动。 「我师尊没有死。」杜霰加重语气。 叶遥屏住唿吸。 杜霰固执地看他:「他消失之前还同我说没事的,他或许是受伤了需要闭关修养,等出关之后会回来找我的。若是他不来找我,我也会找到他。」 叶遥微不可察地唿出一口气,抬手摸鼻子。 见他不说话,杜霰便道:「道长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交浅言深了?」 叶遥哑口无言。 杜霰微微一笑,十分得体道:「大概是因为道长与师尊气质太过相似,勾起往事,不由多说了几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遥立即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天虞山的仙舟已经布置妥当,我这草船简陋,就不留上仙了。」 「不急。」杜霰慢腾腾道,「道长计划去哪里?」 叶遥想着天虞山从南方过来,没捉到镜妖,必定是往偏北方向继续追踪,于是道:「我顺着无定河往南边,去钱塘。」 杜霰立即道:「正巧我们也是向南折返,幽州接近北域妖鬼较多,道长孤身一人不安全,不如同天虞山一道,路上有个照应。」 叶遥一愣:「你们不继续追镜妖了?」 「镜妖我们已经捉到了。」杜霰道。 「啊?」叶遥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劳烦你们了,我自己……」 杜霰打断他:「去钱塘还有很远的水程,小则一月,多则两月,道长的小船毕竟走得不快。我与道长有缘,谈话投机,既是同路,便想请道长上天虞山的船,留下来陪我在江上度过慢慢长月,如何?」 他的话很是诚恳,理由也充分,换作别人早已求之不得,但叶遥越听越心慌,连忙摆手回绝:「不……」 杜霰骤然顺势握住他的手腕。 叶遥:「!!!」 杜霰握得很紧,力道很大,叶遥还没有起身,便被他在蓆子上拖了一下,拽出小船。 船身剧烈摇晃。 叶遥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天旋地转。帘子外的船头被灵灯照得一览无余,蒙蒙小雨还在无尽下着,他被拽得跌在船沿,撞入眼帘的是摇曳沉浮的河水,耳边是一阵阵水浪拍打挤压的沉响。 他喘了一口气,听到头顶杜霰的吩咐:「把草道长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来,连同这条船也不要放过。」 叶遥终于知道杜霰的目的是什么了。 聊了这么久,杜霰还是怀疑他与镜妖是同伙,但分辨不出镜妖藏在船里的哪个位置,只好寻了这个藉口,把所有东西都纳入天虞山的掌控之下,包括叶遥自己。 叶遥狼狈站起来,无奈道:「上仙,没必要吧,我真的不是镜妖,也没有藏匿镜妖。」 杜霰仍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垂眸微笑:「我何时说过道长藏匿镜妖?道长既然清白无辜,就不怕与我们一起。」 话说得没错,但…… 然而,杜霰强硬至极,不容置喙,拽着叶遥走上沿桥,又继续拽着他一路登上天虞山的大船。 叶遥:「……」 他这是……又被自己徒弟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周五再更了。 第36章 又被徒弟关起来 天虞山的大船开始在无定河上航行。 叶遥被关到第三层楼的一间房,所有门窗都用仙锁锁着,外面守着几个天虞山的弟子。叶遥不好众目睽睽之下用法术断锁,只好尝试撞了撞门,最后作罢。 他环视整个房间,什么茶案、罗汉床、软榻、多宝格、镜台、隔栅应有尽有,真是极尽待客之道,气派奢华。他到处走走,最后停在门前,想等看守的弟子什么时候走,他好潜逃出去找黎曜。 没想到直到后半夜,看守的弟子还在,叶遥撑不过去,只好挪回榻上倒头睡觉。 翌日,天光大亮,门前看守的弟子换了一批。叶遥戳开窗户的纱纸,河岸的景色也不知是哪里,但看水流的方向,船确实是在向南走着。 弟子送来丰盛的早点,又关上门,落了锁。中午,弟子送来午饭,又关门落锁。晚上,弟子送来夜宵,继续关门落锁。 叶遥:「……」 这分明就是软禁。 他慢慢踱到门边,听门外几个弟子低声谈话。 「仙师为何要把这个小道士关起来呀?」 「你真是笨!晋丘师兄可是亲眼看见镜妖跑上了船,那道士赖不掉的,如今他和他的东西都被我们锁在船上,就等他自露马脚了!」 「可我听说……仙师是因为他长得像仙师故去的师尊,才把人留下的?」 「胡言乱语,长得再像都不可能是本人,关起来做什么?」 叶遥微微倚着门,低头思索。 「那为何仙师要给他安排这么好的房间呀?连仙师自己的房间都比不上。」 「对哦……」 「莫非真的是……」 门外一阵唏嘘。 叶遥闭眼扶额。 「我听悬壶峰的师姐说过,庭非仙师飞升后那近百年间,偶尔会寻一个年轻道士关进自己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被关的那几个道士,长相都很相似,而且无一例外,第二天都身体不支,噁心头晕,上吐下泻,被抬下山的!」 第65页 「仙师是我们万象峰的人,他悬壶峰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讹传,这绝对是讹传!仙师如此清风朗月,不会干出这样的事的!」 「我只在话本上见过才子找佳人的替身、男仙找女仙的替身,没听说过徒弟找师尊的替身,不合逻辑,我们不可再胡乱揣测了!」 「是是是……仙师向来待客重礼,为区区一个嫌疑人安排一间上房也不足为奇!」 说完,门外的几个人都停下来,似乎开始思考「为嫌疑人安排上房」的奇怪程度,不禁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叶遥忍无可忍,抬手扣了扣门。 门外如梦初醒,几个弟子道:「道长有何吩咐?」 隔着一道门,叶遥温声道:「是这样,我那条小船上的物件都是我用惯了的,能劳烦你们同庭非上仙请示一下,把那些东西搬过来么?旁的我用不惯。」 门外低声讨论了一阵,接着走了一个人,剩余的仍旧看守在门口。 叶遥等了一阵才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接着仙锁应声而解,几个弟子搬着叶遥那些简陋的东西走了进来,包括蓆子、枕头和衣物。 叶遥叫住为首的那名弟子,笑问:「你叫晋丘是么?」 那人行了一礼:「道长,我姓张,名晋丘。」 「多谢张小兄弟。」叶遥又道,「我还有一些东西,譬如茶炉、茶盏和坐垫什么的,也能还给我么?」 张晋丘道:「不急,那些东西我们仙婻沨师说等会儿亲自来送给您。」 亲自来? 叶遥不由想起方才门外弟子口中的传言——年轻道士,样貌相似,身体不支,噁心头晕,上吐下泻,被抬下山……若传言是真的,杜霰到底对这些道士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叶遥只觉背嵴发凉。 他干笑道:「庭非上仙就算在船上,也必定是事务繁忙,要处理许多事情,就不劳烦他亲自来了吧。」 张晋丘道:「我们掌门并未向仙师派太多事情,仙师近年来只处理南荒几个部族在人界作乱的事。」 叶遥点头,又打探道:「我听闻上仙只修炼了两百年就得道飞升了,果真如此么?」 张晋丘立刻露出一副「你竟然质疑此事真实性」的不可思议的神情,道:「我们仙师可厉害了!他入山晚,却突飞勐进,飞升前的几十年间每日都修炼读书,还为天虞山撰写心法和剑法。」 「撰写心法剑法?」叶遥挑眉。 他这一千年来四处云游,接触的都是些凡人百姓,渐渐远离修仙界的圈子,碰到的修者越来越少,但也略略听说过天虞山出过几本名声大噪的修法书籍,对修炼大有进益处。只是没想到,这修法是杜霰写的。 看来这三百年里他过得十分充实,且建树颇丰。 张晋丘越说越激动,目光如炬,振振有词:「仙师原本可以位列仙班,永享仙禄,香火不绝。但是他不慕名利,心繫人间,回到天虞山后继续写了很多修行的书册,还带着我们去捕妖行义,在凡间救死扶伤,可比天上那些吃香火的闲仙好多了!」 叶遥忍俊不禁:「确实如此。」 张晋丘还想说什么,此时门外传来几个弟子的声音:「仙师。」 是杜霰来了。 必定是来送其他剩下的物件的! 叶遥回头,正好见杜霰跨门而入,修长的身形挡住了门外水天一色的昏暗,可手里拿着的,分明不是什么坐垫和茶盏。 而是一坛酒。 「为道长带来一坛好酒。」杜霰提了提手里的东西。 叶遥不解:「上仙这是做什么?」 . 房门关了,但没有落锁,屋子里烛架点满烛火,通明如昼。 杜霰一打开酒罈的封泥,叶遥马上闻到了那个味道,吓得一个机灵。 「先前道长不知何为离支仙,如今我带来了,道长赏脸尝一尝?」 两盏酒转眼间已倒满。 叶遥推拒道:「不必了,多谢。」 「不,你要喝。」杜霰道。 叶遥做出抱歉的表情:「我不喜竹叶青之外的酒。」 「喝。」杜霰又道。 叶遥有些惊恐地看向他,见他目光沉沉,眼里透着熟稔的命令式的神色,不容商量,像是平日里对待天虞山的小辈一般。 不是,他把他关在这个房间内,又逼他喝离支仙,到底想做什么? 叶遥迎着他的目光,笑道:「我是一个疑似镜妖同伙的嫌疑人,上仙带这酒来,我可不敢喝。」 杜霰眉头一蹙:「酒没问题。」顿了顿,他又道,「你不是要你船上那些物件么?你喝了,我便还给你。」 「……」 喝就喝。 叶遥拿起酒盏,一口一口抿完。直到酒盏见底,杜霰的眼神才和缓下来。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也喝了一口,道:「这酒是我亲自为师尊酿的。」 叶遥一惊。 杜霰自己酿的酒? 叶遥仔细回味方才入喉的离支仙,竟是和自己在闽越国喝到的绝顶离支仙味道一模一样,喝不出区别,皆是醇香满口,回甘无穷。 这小子,手艺可以啊。 但他为什么要逼叶遥喝自己为师尊酿的酒? 叶遥又一惊。坏了,他真的被当成替身了? 怎么越想越怪异啊…… 杜霰又为他斟了一盏满的,他看看酒盏里荡漾的涟漪,又抬眼瞟杜霰染起迷濛的双眼,一时无言。 第66页 只听杜霰继续道:「等找到师尊那时,我会亲口对他说,我学会自己酿离支仙了。」 叶遥心口一滞。 他恍惚想起,确实有那么一个时候,杜霰曾对他说过想自己学习酿造离支仙,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说的,他却记不清了,大约当时他并没有把那话放在心上。 叶遥嘆了口气:「那要是上仙的师尊真的死了呢?」 一时寂静。 「若是真的……」杜霰喃喃着,眼中盛着的烛光忽暗忽明。 他停顿了许久,才苦笑两声,接下去说道,「那就请道长陪我喝完这一坛,权当了了我的心愿吧。」 叶遥指尖收紧。 原来,杜霰也并非如此笃定叶遥还活着,表面上装得坚信不疑,实则还是摇摆不定。 沉默良久,叶遥还是笑了笑:「这么说,我肯定不能喝完整坛了。」 「为何?」杜霰问。 「因为……」话堵在喉咙口,叶遥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仰头一饮而尽,任酒味刺激整个唇舌和脑袋。 等他放下酒盏去看杜霰时,却见杜霰整个脸歪在了案上。 ……倒了? 这才喝了大概两杯吧,就倒了? 叶遥上手推了推:「上仙?」 推了半晌,杜霰都没有动静。 叶遥想起来,以前与杜霰一起的那三年里,每每他与旁人一同喝酒,似乎杜霰总是没有碰酒杯,有也只是抿一小口。那时候他认为小孩子不能贪酒,杜霰也自觉不喝,于是他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杜霰可能是真的不喜喝酒? 既然不喜,方才又为何喝了好几盏? 叶遥嘆了口气,起身挪了位置跪到杜霰身边,移近烛台。自从与杜霰重逢,他还未仔细端详过杜霰的脸。 杜霰的唿吸很平稳,眉心不知怎的还在微微蹙着,睫毛是一如从前的长,盖着一双紧闭的眼睛。他的嘴唇上覆着一层晶莹的酒水,将朱红的唇色衬得愈加鲜艷。 叶遥确定他已沉睡过去,才用指腹轻轻抹平他的眉心,再撩开他低垂的鬓髮,最后拿了一方帕子,擦干他嘴唇上的那一滴酒。 末了,叶遥收回目光。 他起身走到房门前。 门没锁,门外也没人,杜霰也醉倒了,这是个逃走的好时机。 他得尽快找到黎曜……找到那张坐垫,然后离开这艘大船,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说】 嘿嘿,我提前更了! 第37章 试图逃跑 恰巧无定河上的天气不好,天阴沉沉的,出了房门之后,叶遥隐藏在夜色中躲过船上偶尔来往的天虞山弟子。 费了不少功夫,他才找到一间库房,里面正锁着自己那条小船,包括船上的所有东西。库房的锁并不是仙锁,他很快解开,在里面翻找出那张坐垫,手掌一扬,黎曜便现出原形。 「仙君,你终于来了。」黎曜狼狈整理身上的破衣服,又咬牙道,「杜霰坐我身上之仇,来日必报!」 叶遥点头:「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他们跳出库房的窗户,在另一头沿船的走廊上停下。大船正在平稳行驶,头顶还能传来楼上弟子走路的脚步声。往下,则是乌黑不辨的滔滔河水。 黎曜道:「我先跳,在下面接你。」 叶遥犹豫片刻才点头,随即他又立刻蹙起眉,开始疑惑方才自己为什么犹豫。 黎曜攀上栏杆,朝河水纵身一跃。 接着,「当」的一声轻响——他又被弹回来,跌在沿廊的地板上。 叶遥大惊,上前去扶他。方才黎曜触碰到船外空气时,船身应声显现出一道白色的光壁,震退黎曜后又消失不见。但那光圈上的法纹,叶遥越看越熟悉,才勐然想起来,三百年前他也曾被困在同样的光圈里面。 黎曜道:「这是什么阵法?你可以解么?」 叶遥摇头,嘆气:「是天虞山的镇楼环,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可以解。」 一时沉默。 忽然,不远处的楼梯下传来脚步声。 叶遥立即道:「你先闭气一段时间,躲进我的干坤袋里,我们再找机会。」 说着他打开干坤袋,将黎曜收了进去。 与此同时,楼梯口的碧蓝色身影出现在眼前,是张晋丘。 张晋丘见是叶遥,走过来狐疑道:「道长怎么在这里?」 叶遥绷着脸笑道:「是这样,你们仙师喝醉了,我一个人抬不动,想出来找你们帮忙,路上却看不到一个人,不知怎么便迷路了。」 张晋丘上下打量叶遥一番,似乎并不相信他说的话,道:「方才我们的阵法显示异常,恐怕是镜妖意图逃跑,道长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小心被镜妖伤到。」 「多谢张小兄弟提醒。」叶遥道。 于是,张晋丘叫了几个弟子去叶遥房里,把歪在案上沉睡的杜霰架起来。 叶遥见杜霰醉得浑然不觉,散落的头髮遮住半边脸庞,整个头歪倒在一边,而一旁的张晋丘淡定许多,丝毫不对此感到讶异。 叶遥问:「你们仙师以前经常喝醉么?」 张晋丘道:「仙师不擅喝酒,所以不常喝,只是偶尔而已。」 偶尔喝,一喝便醉,弟子们不以为奇。 叶遥心中不是滋味,低声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喝?」 张晋丘没听清楚他的话,只行了个礼,带着杜霰退出房门。 第67页 门锁又落了下来,只剩一室沉闷和幽暗,仍旧无法逃离。 房内的离支仙酒气始终萦绕,直到翌日还未完全消散。 就算是神仙,闭气也憋不了太长时间,没人的时候叶遥会把黎曜放出来,让他暂时在柜子里躲着。等到了饭点,天虞山的人进来送饭,他又把黎曜收进干坤袋内。 剩余的时间,叶遥便掏出干坤袋里的几本书,细细读着,一天下来,竟然读完了一整本。 他盖上书,百思不得其解,问黎曜:「你怎么会是镜妖呢?若是天虞山抓错了人,我们大可以与他们解释清楚,省得浪费大家时间。」 黎曜支着腿靠在蓆子上:「解释不清楚。」 叶遥:「……难道?」 黎曜道:「仙君,我发誓我可从来没害过人,但那些修仙门派要抓的镜妖,确实是我。」 「……」半晌,叶遥道,「算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出去。」 黎曜展颜露齿一笑:「多谢仙君,回碧溪湾后我求夫子再给您织一幅灵图。」 叶遥摆手。 这时,房门口有了声响:「仙师。」 接着便是门锁解开的窸窣。 黎曜勐吸一口气,一熘烟缩进干坤袋里。叶遥盖上书,一抬头便见房门开了,杜霰跨门而进,左手拿着一坛酒,右手拿着一个坐垫。 叶遥看着那块坐垫,眼皮直跳。 杜霰则淡淡道:「昨日喝了酒,答应道长的东西忘了还了,现在拿过来。」 他没发现坐垫少了一块?叶遥松了口气,道:「多谢上仙。但……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东西呢?」 杜霰将酒罈搁在案上:「喝完它再说。」 叶遥明白了,杜霰这是要自己和昨晚一样陪他喝酒,喝完一坛,再把剩余的东西给他。 只听杜霰又问:「道长今日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叶遥不明所以,回答:「并无,一切都好。」 杜霰轻微挑了半边眉头,眼里透出一丝惊讶,慢腾腾道:「之前的那些人,喝完我的离支仙后不是吐就是泄,道长是第一个平安无事的。」 叶遥勐地一惊,随后恍然大悟。 原来小弟子口中的传言并不假,只是杜霰将那些道士关在房间里,并非如外人想像的一般,而是在逼他们喝自己酿的离支仙。离支仙乃闽越独有,酿造方法独特,自然口味怪异,那些中原的修士喝不惯肠胃排斥也是正常。 但……即便是这样,关在房里逼着人家喝酒,何尝不也是一种怪癖! 叶遥仍然不能理解。 「看来是我的酿酒手艺精进不少。」杜霰瞟一眼案上的书,一掀衣摆坐了下来,兀自开坛倒酒。 叶遥也跟着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问:「上仙,可否问一下,我们如今行到哪里了?」 「已经出幽州了。」杜霰回答。 见他说得模煳笼统,叶遥便不抱希望,只带着失落的语气道:「这在船上一住便要住一个月,确实无聊。」 杜霰示意叶遥喝酒,道:「后日到达琅琊,船会靠岸换航路,顺便巡视。」 所谓巡视,便是修仙门派到达一个地方后,自发在城中郊外各个地方巡逻,看是否有残害凡人百姓的妖魔藏匿。 叶遥乖乖把酒喝完,才开口询问:「那我也可以下去透透气么?」 杜霰看他见底的酒盏,眼中有几分满意,点头:「我让两个弟子随行保护道长。」 虽然只是从软禁变成了看守,但已经迈进一大步了,成功逃脱就在眼前。叶遥忙道:「多谢。」 杜霰又让他喝酒。 他继续一饮而尽。 好几杯离支仙下肚,满口香醇,杜霰却只喝了一杯,他沉沉地看着叶遥:「道长觉得离支仙好喝么?」 叶遥违心道:「喝不惯。我还是惯喝中原的酒。」 杜霰轻轻嘆了口气,道:「我也喝不惯。不知道师尊为何这么喜欢。从前那些人没有一个喝得惯的,道长能撑得过一日,我很满意。」 他眸光迷濛,醉态明显,但还是强撑着支起一条手臂,半边脸颊搁在手背上,歪着头看叶遥,下巴一抬,扬眉道:「继续喝,不要停。」 叶遥动作僵住。 他不由想像以前杜霰逼别的修士喝离支仙的模样,是否也是同样强硬的态度,是否也会说「继续喝,不要停」「我很满意」这样的话? 好奇怪,好诡异。 他扯了扯嘴角,自己倒满一杯,在杜霰的注视下一点一点灌入喉咙。他故意将动作拖得很慢,等仰头喝完最后一滴后,酒案对面的人头一歪,倒了下去。 叶遥伸手推了推杜霰的胳膊,没有反应。 叶遥只好起身来到房门口,道:「张小兄弟,你家仙师又倒了。」 . 上船后的第四日,大船停靠在琅琊的码头岸边。 杜霰收了镇楼环,所有人都跟着下船休整。天虞山的弟子们训练有素,马上按照杜霰的吩咐分成三派,一派在城中巡视,一派跟着杜霰去往城郊,剩余一派,是跟随在叶遥身边看守的四个小弟子。 上午,叶遥进了一家戏馆,坐在一楼大堂听说书先生讲古,身边围坐着四个弟子,一动不动,也不喝茶。 叶遥和蔼可亲道:「你们若是觉得闷,可以出去走走,你们师兄在城中巡视,人手方面定是多多益善才好。」 第68页 弟子们面不改色:「保护道长是我们的任务。」 中午,叶遥进了一家酒楼,请四位弟子吃一顿饱餐,上桌的不是好肉就是好酒。 叶遥道:「你们辛苦了,多吃点肉。」 弟子们异口同声:「我们已经辟谷,没有口腹之慾,道长自便即可。」 下午,叶遥逛了一个时辰的集市,买了不少能囤的干粮,想着几个弟子两手空空,不如帮他提东西,反正必定不会拒绝,说不定还能因为提着太多东西没空追他。 傍晚,叶遥看着搬着不少盒子的弟子们,道:「我想去解手,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 其中两个弟子把盒子叠到另外两个人手上:「我们护送道长。」 叶遥无法,只好让他们一路跟着。拐进巷子里时,他转身对着后面两个人微笑,礼貌道:「得罪。」 接着他袖子一扬,哗啦啦的白光撒向空中,眼前两个人身体僵住,直着眼睛倒了下去。 叶遥立刻攥紧腰上的干坤袋逃离现场,拐进小巷子里。 此时天虞山的弟子应当还在城中巡视,只是不知道正巡到哪一块,为今之计,只有快速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叶遥穿梭在小巷子内,遇见更小的走道便钻进去,越狭窄越好,拐了七八个弯才停下来,眼前是一片民宅坊区背后的鱼塘。 他确保周围没有人之后,才解下干坤袋,打算把黎曜放出来。 突然巷子里窜出一个人:「抓住他!」 叶遥拿干坤袋的手一抖。 「他竟敢迷晕师弟自己逃跑!他肯定是镜妖!」 「我们一起上!」 「晋丘师兄!快来!」 这里并不宽敞,着实不适合大动干戈伤及民财,叶遥放下干坤袋,尴尬地朝眼前这群剑拔弩张的人笑了笑。 张晋丘领着几个弟子走过来,面色不善:「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叶遥摊手耸肩。 张晋丘严肃道:「不管他是不是镜妖,把他绑了带回船上,等仙师回来发落。」 说着,一条麻绳出现在叶遥眼前。 第38章 逃跑失败 叶遥被五花大绑,关在船上原来那间房里。 张晋丘把人往床榻上一扔便走了。麻绳勒得很紧,就连双脚也被绑上了,全身动弹不得,叶遥蛄蛹许久,才勉强爬到床沿坐起来。 夜幕降临,没有人为他点上一盏灯,整个房间漆黑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 原本正打盹的叶遥立刻清醒,门口那黑影身长玉立,不用想都知道是杜霰。等了片刻,那身影走到烛架前,点了三盏烛灯。 房间亮起来,杜霰走到床前看着叶遥,脸庞在烛光下晦明不定,眼神不悲不喜。他道:「我只是让他们随护你,没让他们绑你,他们会错意了。道长,你别介意,我给你松绑。」 接着他抬手勾住叶遥胸前的绳结,一扯,便松了。 叶遥终于能喘一口大气:「多谢。」 他见杜霰手里拿着随身的玉芜剑,剑刃上染了浓郁的鲜血,那血泛着灼灼黑气,一看就不是凡人的血。他道:「你的剑……」 「在城郊杀了一些南荒魔族。」杜霰不紧不慢。 叶遥没接话。 杜霰继续道:「本来无需我亲自动手,但他们自报家门,竟是姑摇山的人。我平生最恨姑摇山,他们这是上赶着祭我的剑。」 叶遥心口一紧。 见他不回答,杜霰提起剑给叶遥看:「怕么?」 叶遥定定地看着玉芜,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我只是去解手,怪我走得急了,才让他们以为我要逃跑。」 「是么?」 叶遥诚恳道:「船上的衣食如此丰富,我都捨不得走,又怎会不告而别呢?」 「这样便好。」杜霰随手拿起几案上的帕子擦拭剑上的血,随后收剑入鞘,平静道,「你只要乖乖留在船上陪我喝酒,一个月后到了江东,我自然会放你走。」 叶遥攥紧手心,抬眼注视杜霰。 他发现,杜霰此时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物件,毫无感情。 他不禁开始疑惑杜霰关他的理由,到底是认为他藏着镜妖,还是把他当作解闷的酒伴?或者两者都有? 杜霰回身拿起案上的酒:「我正好带了一坛新的离支仙。」他在案前坐了下来,伸出手,「道长,请吧。」 叶遥两眼一黑。 又来! 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喝离支仙,很满足吗?很开心吗?这是什么心理! 叶遥在杜霰对面坐下,开始自行娴熟地开坛倒酒,成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喝酒物件。 这次,杜霰比之前撑的时间长了一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约莫半个时辰后,杜霰才倒下去。 叶遥按照惯例,敲门喊张晋丘进来抬人。 张晋丘走后,叶遥打开干坤袋,把黎曜放出来。他沉声道:「黎曜,软的不行,我们只能来硬的了。」 黎曜面色一凛。 「我想了想,这船上的人加上杜霰一共二十三个,我未必打不过。」叶遥道,「虽然如此,到时候真打起来,你记得先跑,不用管我。」 黎曜点头:「你放心,我信得过你的法力,届时我必定有多远跑多远,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叶遥道:「行,等下一次船靠岸。」 . 第69页 等了许久,等到大船再次靠岸,已经是三日之后。 这次靠岸是晚上,大船停在一处县城的城郊边,放眼望去是一片荒野。据说这样的荒野也容易藏匿妖怪,所以天虞山要例行巡视。 杜霰收了镇楼环,叶遥得以下船走到岸上,只是身边仍旧跟了四个弟子,看得比上次还紧。 今夜的月光格外亮,远处的芦苇丛依稀可见,叶遥状似无意地四处走着,渐渐远离人群,走向芦苇地。 是时候了。 他将手指放在身前,朝前一点,芦苇丛之间闪过一道幽光。叶遥指着那幽光叫起来:「前面好像有妖!」 身后的两个弟子果然一吓,提剑冲进芦苇丛。 叶遥也跟着冲上前,却被两只手拦住,剩下的两个弟子道:「不劳烦道长了。」 真是油盐不进。叶遥翻开掌心,召出一柄剑——其实那是扶风,只不过他特意为扶风化了形,看上去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他握紧剑柄噼开眼前拦着的手,转身一震,两个弟子始料未及,被震开几步之远。 「站住!」 叶遥撒开腿跑起来,同时打开腰上的干坤袋把黎曜放出来,拉着黎曜朝密密麻麻的芦苇丛里推:「快走!」 黎曜立刻应声跑远,跑得飞快。 「镜妖!快抓住镜妖!」 「别让他跑了!」 场面顿时混乱,远处的天虞山弟子闻讯赶来。 叶遥一手执剑打退那些人,并未下死手,天虞山却毫不畏惧,反而拼命扑上来。 突然,「当」的一阵剑鸣划破夜空,数丛芦苇应声骚动,圆月之下又亮起一盏灵灯,照得草野灼灼如昼。不远处响起一阵打斗,叶遥望过去,见黎曜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拦住了,正在奋力突围。 叶遥又向剑鸣声处望去。 杜霰一步一步朝叶遥走来,手里提着玉芜:「谁都别想走。」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迴荡在河岸边。 叶遥深吸一口气。 「将近十日,道长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他剑指叶遥,「一只妖怪装成道士,装得倒挺像的。」 所有天虞山弟子迅速包围过来,皓皓明月之下,叶遥与他们两相对峙,孤身独立,如同一簇浅色胭脂云面临隆冬霜雪,稍有不慎,便被尽数掩埋。 「原来上仙早就笃定我们是妖,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叶遥道。 风中传来杜霰的一声冷笑。 「但相处这么几日,看在我们喝了几场酒的份上,没必要如此针锋相对吧?」叶遥挽剑退回黎曜身边,对杜霰和气道,「这样,你们放他走,我跟你们回委託人处。」 杜霰似乎兴意阑珊,淡淡道:「只不过喝几场酒,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叶遥一顿,失笑:「那上仙又为何如此固执非要找我喝酒?」 狂风骤起,叶遥却听不见杜霰再说什么,远远看去,对方的半张脸也遮掩在纷飞的髮丝之后,看不清神情。 半晌,他终于听见杜霰说话了。 「你说得对。」杜霰道,「再怎么像,终究也不是。」 叶遥愣住。 他又听到杜霰提高了声量:「镜妖抓活的,另一个杀掉。」 风声带着杜霰的话在叶遥耳边来迴环绕,仿佛盪起无数次回音。与此同时,杜霰身边的弟子全部提剑冲上来。 叶遥心中陡然激起一股怒气。 他抬手挥剑,没入天虞山重重包围中,剑光凌乱,毫无章法,全是蛮力,落招之间引起连连惨叫。忽然,一道长虹般的剑光勐然噼过来,叶遥双手横剑去挡,被杜霰逼压着直直退入芦苇丛。他拼命按捺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与杜霰的玉芜剑连续过了几招。 杜霰的声音近在咫尺:「道长的法力如此深厚,真是出乎意料。」 叶遥唇舌干燥无比,嘲讽他:「上仙年轻气盛,不知道人外有人。」 杜霰冷笑。 耳边沙沙的芦苇如狂狼般翻滚,两个人的衣袍都勐烈翻飞,尖锐暴鸣和刺眼白芒在空旷野地上轮番横扫,惊心动魄。叶遥不敢用指暮天剑法,一招一式克制而沉稳,却引得杜霰更加步步紧逼的进攻。 叶遥许久没经歷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激战了,依稀记得上次还是左所海与路鞍交战时,只是那次他毫无顾忌,这次不一样,他得收着点。 突然,杜霰停了下来:「你不是妖,你到底是什么?」 叶遥不答,趁机搅翻他的剑锋,化解一记死招,迅速飞到同样在打架的黎曜身边,拎起黎曜的衣领就跑。 跑到一半,身后窜来一阵冷意。叶遥立刻于右掌灌注全身法力,把黎曜推出数丈之远。他吼道:「快走!回去!」 黎曜又立刻飞身跑远。 叶遥继续提剑扑向杜霰,施法排开一道光墙,挡住所有人追击的去路。杜霰见破不了光障,又折回来与叶遥缠斗。 不知过了多久。 叶遥越来越心慌。 杜霰的气劲比方才要大得多,法力比叶遥预料的还要更加强盛。 他在下死手,他想杀了自己。 「当」的一声啸鸣,叶遥忍住扑面而来的剑气,脱口而出:「等等……」 杜霰恍若未闻。 「唔!」 剑光直击胸口,叶遥来不及抵挡,硬生生逼出一口血。眼前黑白阵阵,耳边轰鸣不断,他紧闭唇齿,强忍着吞下那口血,只留下带着腥味的喘息。 第70页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脸是易容的,声线是不同的,手上的剑也是扶风幻化而成。若是他法力溃竭晕厥过去,必定无法维持眼下的幻形。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全身而退,往后不再碰面。 想着,叶遥强撑身体往回撤。 空中纷纷扬扬正下着什么,叶遥费力才从灵灯的光下看清楚,那是他们打斗激起的芦苇屑,战况过于激烈,芦苇屑搅得满天都是。 叶遥忽然觉得好笑,徒弟过于有出息,比自己还要厉害,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 眼前蓝色的身影和剑光继续逼压过来,叶遥已经脱力,无法分辨杜霰的具体招式,只能用最后一丝力气施起一座护体障。正在这时,前方的玉芜剑受主人操控,脱手飞身而上,又勐地刺下来。 在叶遥眼瞳中渐渐放大。 护体障一击即溃。 「噗!」叶遥只感觉小腹一阵剧痛,喷出一口血。 他身体支撑不住,倒入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叶盖住他的身体,玉芜蓝光一闪,抽身脱离,重新回到他的主人手中。 完了,前功尽弃了。叶遥想。 他干脆破罐破摔,躺着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剑变了形状,原本铁铸的剑身逐渐变形,瘦成干枯的枝干,又开出桃花。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声音也从容不迫:「镜妖跑了,这个留活口,等……」 那声音骤然顿住。 叶遥全身痛得毫无知觉,灵灯的光太过强烈,他缩起头,让长发盖住自己半边脸,视线里出现一双长靴。 那双长靴定在原地,好像被钉住一样。 万籁俱静。 叶遥闭上眼睛,失去意识。 第39章 我的好师尊 叶遥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三百年前,那时候他刚刚死遁,在碧溪湾修养了三年之久,才易容来到凡间。 他决心提着花箔灯去四处逛逛,但不知怎的,便不由自主去到东地,上了天虞山。他隐身进入万象峰,漫无目的走着,最终停在一处弟子栖居的楼阁处。 透过楼阁未关的窗户,他看到案上还亮着的灯,和案前刚翻过一页书纸的杜霰。 「阿霰,这么晚了还没睡?明天再看吧!」窦一延撑着脑袋靠到他身边。 杜霰摇头,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叶遥没听清。 窦一延便陪他一会儿,最后才道:「我撑不住了,我先去睡了。」 窗前只剩杜霰一个人,他仍旧全神贯注地看着,直到翻完最后一页,他才缓缓合上书,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有棵很高的桂花树,叶遥正坐在树枝上。杜霰并不能看到他,只是注视着他旁边的一簇桂花。 但他还是屏住唿吸。 良久,杜霰收回目光,悄悄起身,不知从格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揣在怀里。他打开门走下楼阁,在夜色深处独自走着。 叶遥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于是一路跟着。 后来,叶遥才发觉杜霰走的这条路尤其熟悉,路的尽头便是他们两人曾经在万象峰住过的小院「云间新雁」。杜霰停在柴门前,并没有推开进去,而是背对着门掏出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支箫。 上有皓月,下有山壑,他面向这一切吹响长箫。箫声空灵悠扬,听不出丝毫愁苦哀怨的思绪,而是平静且沉稳。 不知过了多久,箫声停止,杜霰放下玉箫,抬头看过来。 叶遥正浮在半空中,恰巧承接住杜霰的目光,但他知道自己此刻是透明的,杜霰只是在看他身后的虚空而已。 他正想挪个位置躲避那目光,突然发现,杜霰的神情变了。 瞬间,杜霰原本平静的面容骤然失控,嘴角升起怪异的笑,手中聚力一震,玉箫突然被震断成两半。叶遥愣住,低头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现出原形,桃色衣袍在风中翻飞。 下一刻,地面的杜霰闪身飞上来,等逼近时,已经俨然换成了三百年后的模样。他高冠束起,衣着繁复,手指修长,勐地掐住叶遥的脖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自己的经脉。 他面目狰狞:「师尊!我的好师尊!」 叶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杜霰带着迅速下坠,一齐坠入下面幽黑的深渊中。「砰」的一声,他背部着地,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等他睁眼时,周围景象又变了,变成了他们临河打架的那片芦苇地。 灵灯刺眼的灯光倾泻下来,周围芦苇疯狂摇晃,叶遥的腹部刚被玉芜一剑刺中。 杜霰背光压在他身上,一只手捏紧他的下巴,恨声道:「师尊为什么要诈死?为什么要躲着我?你就那么讨厌我吗?!口口声声说不会离开我,说永远陪我护我,怎么说走就走?让徒儿找得好辛苦……」 他一边说,一边抚上插在叶遥小腹的玉芜剑,勐地抽出来:「骗子!」 剑被抽出,伤口瞬间鲜血崩流。叶遥忍着剧痛翻身狼狈爬起,想爬出芦苇地,忽然脚腕被人狠狠扣住,接着腰身一紧,被拽了回来。 杜霰的力道极大,声音却很轻:「师尊,你还想去哪里?我以前就是对你太服从了,才会让你毫不留恋,我现在是不是该把你拴起来,你才不会跑,才能……」他翻过叶遥的身体,迫使叶遥抬头,「永远看着我。」 声音如同鬼魅蛇蝎,令人陷入黑暗。 第71页 下巴处的手指往下移,叶遥的衣领被扯开。他拼命挣扎:「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然而他的双手被摁得死死,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听到杜霰情绪失控般道:「我不疯,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而已!」 叶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身体和心理双重的剧痛令他忍不住激出泪水,一股巨大的苦涩哽在喉咙口,化出来的只能是一声声破碎的哽咽。他拼劲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最后全身裸露地暴在灵灯之下,被杜霰一览无余。 背后的芦苇叶刺得人生疼,衣衫凌乱撤在一旁,旷野之下风声簌簌,一切都怪异荒唐。 「你是不是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早知道,当初就任由我被刺豪吃掉就好了?但是晚了!」杜霰在他腰间的伤口处抹了一把血,道,「这么多血?疼不疼啊,师尊?」 说着他放在唇边舔了一口,笑起来:「师尊连血都是甜的,你自己尝尝?」 说罢,杜霰两根手指塞进叶遥口中,压住他的舌头搅弄起来,惹得叶遥继续拼命挣扎。 「别动!」杜霰喝道。 他抽离手指,舒畅地哈哈大笑:「哭了?原来你也会哭,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师尊,疼也没办法,你再忍忍,等结束之后,徒儿再为你包扎。」 结束?结束什么?叶遥迷煳地想。 忽然,他的双腿被握住,高高抬起,一股更大的剧痛袭来。 砰! 叶遥勐地从床上弹起来,撞到床头的木壁。 他睁开眼,恰巧撞见杜霰沉沉的目光。杜霰的衣物穿戴整齐,见叶遥醒了,只是伸手按住他腹部的伤口处,渡过来一股充沛的灵力。 叶遥喘了口气,方缓过来。 方才是梦。 他做噩梦了。 一开始他去天虞山偷偷看杜霰,是三百年前确实发生过的回忆,但后面一切光怪陆离的事情,只是一个梦魇而已。 叶遥偷偷瞄杜霰的脸——神情平静,眼色淡然。 他暗自松了口气,抬手道:「多谢。」 下一刻,他的手僵住。 手腕处沉沉的,连接到窗边墙壁的挂钩上的赫然是一根粗长的铜链。铜链坚固无比,磨着手腕,轻易无法挣脱。 叶遥如坠冰窟,梦中才有的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这是什么?」他问。 杜霰唤他:「道长。」 四目相对。 杜霰道:「虽然我给道长疗了伤,但道长还需敷用灵药,每日两次,晨起一次,沐后一次,不可懈怠。」他顿了顿,极轻地冷笑,「以前被捅过一次,现在又被捅一次,可真会挑地方。」 叶遥轻轻盖住腹部,新伤与陈伤,说不清哪个更痛。 他别过脸,刚好撞上床尾的一处镜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易容完全消失,他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叶遥头皮发麻。 他实在不解,明明他已经露馅了,明晃晃摆在杜霰面前了,杜霰为何还称他为「道长」? 叶遥把铜链拽到杜霰面前,重复问:「这是什么?」 杜霰看了一眼锁链:「道长这些日子养伤就在床上好好养,不宜走动。」 叶遥道:「那也没必要绑我。」 杜霰不答,转身拿起桌上的一碗药汤,递到叶遥嘴边:「把药喝了。」 叶遥皱眉别开脸。 「道长这么在乎这根链子,是还想逃走,对吗?」杜霰放下药汤,扯起嘴角,一字一句道,「道长心中必定在想,如今镜妖已经安全了,只要你自己再找机会逃跑,就能皆大欢喜。反正我知道,只要你想离开,总有办法离开的。」 说到后面,他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低嘲。 叶遥终于明白,杜霰仍然叫他道长,是还在生气,气他隐瞒身份,不肯相认,还想方设法脱离天虞山。 只见杜霰又忽然气急败坏起来:「不过你算盘打错了。」他对着房间扬声道,「带过来!」 叶遥心道不好。 看来黎曜没有逃脱。 但他晕倒之前明明看到黎曜已经逃出他的视野里面了,难道过后杜霰还派人成功追回了他? 果然,片刻之后门一开,张晋丘连同几个弟子便架着黎曜出现,把人扔在地上。 黎曜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眉心紧蹙,破烂不堪的全身上下布满大大小小的剑伤,有些是旧的,有些是才受的新伤,正结着透红的痂。 叶遥唤了几声,见黎曜没有反应,便对杜霰道:「你把他怎么了?」 「这么紧张他的死活?」杜霰怒极反笑。 没等叶遥回答,杜霰忽地扬手指向黎曜,咬牙道:「你宁愿跟这个人偷摸躲藏也不肯和我相认,宁愿拼死保护这个人也要与我作对,就算是被捅也无所谓是吧?他是什么人?他算什么!我算什么!」 「砰」一声,杜霰手里的药汤砸向地面,在船板上炸开一朵冒着热气的花。 叶遥吓一跳,怔愣看着杜霰原本狰狞的眼神慢慢恢復平静,眼里转而升起一股哀痛。 他颤着双唇,低声自言自语:「我是你宁愿走下下策也不肯坦诚相见的存在……」 叶遥顿时心中泛酸,缓了片刻,轻声道:「他是黎曜,他下凡歷劫的时候你们见过面的。」 凡是神仙,下凡转世做人时的相貌会与原来有些差别,再加上年岁太久,杜霰小时候与楚祁的见面次数也不超过五次,不记得黎曜也是常理。 第72页 只听杜霰冷笑:「不认识,早忘了。」他又话锋一转,故意道,「黎曜是谁?我们怎会见过?道长不是才和我相识一个月么?」 叶遥:「……」 这时,地板上躺着的人有了动静。 黎曜咳了两声,悠悠转醒,见了杜霰立刻嗷嗷大叫:「好你个老奸巨猾的天虞山,我都已经躲到农户家床底下了,你们都能给我揪出来,真是可怕!」 张晋丘送来一碗新的汤药,杜霰放到叶遥嘴边,示意他喝:「如今你们两个都在我手里,谁都别想走。道长,你就在这张床上,哪儿也别去。另一个,给我绑了扔到船舱里。」 「等等!」黎曜从地上爬起婻沨来。 他沖叶遥笑道:「叶仙君,多谢你这些日子替我想办法。不过,我还是跟着天虞山回去吧,正好我也想见见抓我的那个人了。」 叶遥想了想,道:「好,我跟你一起。」 只听杜霰冷笑一声。 叶遥转头问杜霰:「委託人是谁?」 杜霰闷闷道:「闽越,白家。」 叶遥一时疑惑:「哪个白家?」 杜霰道:「闽越国现任大主祭,白敛。」 【作者有话说】 久等!被审核卡了。 副cp出现,黎曜和白敛。 作者主页总字数到达一百万字了,转眼间竟然写了这么多(虽然有将近三十万字是签约之前写的)……希望这篇文完结之后,读者关注也能破一千吧!(疯狂暗示) 第40章 师尊,我好苦 闽越的主祭二十年一换,叶遥这三百年间也不曾去过闽越,不了解如今的主祭姓甚名谁。 他惊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如何跟如今的闽越主祭扯上关系?」 杜霰只看着叶遥,轻哼:「我只收委託,你自己问他。」 叶遥又看黎曜。 黎曜嘆了口气,悠悠道:「这事确实是我的错,是我藏在白家的镜子里,不小心被他们发现,才被白敛委託天虞山追捕的。」 叶遥哽住。 半晌,他才问:「你为何要藏在白家的镜子里?」 黎曜却闭口不言,明显不想多说。 叶遥无法,只道:「我这就给你夫子写传讯符,再陪你去闽越,若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同解决。」 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横在他们中间。 杜霰淡淡道:「把它喝了。」 叶遥接过药汤,不敢看杜霰,只仰头一饮而尽。杜霰自然地伸手,叶遥将空碗放在他掌心,才勐地意识到这样好像不太合适。 杜霰的目光从药碗缓缓抬起,转移到叶遥脸上。 叶遥怔愣地看着他,发觉这双曾经他无比熟悉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陌生,方才的歇斯底里、决绝狠厉、反覆无常都消散殆尽,只剩下毫无波澜的一湾沉潭。 「把人关起来,不要让他出现在我和道长面前。」杜霰吩咐,「对了,每日给他换药,别让他死了。」 张晋丘等人立刻将黎曜架起来,带出房间。 叶遥扶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确认自己没有在做梦,忍不住道:「杜霰,我怎么从前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杜霰反问,接着他弯起嘴角,露出与从前一模一样的人畜无害的微笑,「道长,我从前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那时没能力罢了。」 他看叶遥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叶遥僵坐在床上。 青出于蓝胜于蓝,如今徒弟比自己厉害,有法力有权势,还喜欢锁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点都忤逆不得。叶遥想了想,开始怀疑他这副样子到底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 入夜后,叶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铜链虽然够长,能允许他在床上自由翻身,但实在硌人,一点也不舒服。 他半梦半醒直到半夜,迷煳间听见床前有响动,于是睁开眼睛,杜霰的脸映入眼帘。 他吓了一跳,勐地缩到墙边,睡意全无。 杜霰开口轻声道:「师尊。」 时隔三百年,叶遥终于再次听见这声熟悉的称唿。 床榻前面有一方足踏,杜霰正坐在那足踏上,视线刚好高过叶遥些许,船窗外头透进微弱的月光,叶遥发现他眼里有反射出来的水光。 他这是……哭了? 只听杜霰道:「师尊,对不起。」 那泪光十分明亮,蓄在眼底,将落不落,人见犹怜。 怎么三百年过去了,这小子爱装可怜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叶遥两眼一闭,不想再看。 见他闭眼,杜霰上手攥他的袖子,哽咽道:「我白日不是有意要凶你的,我只是生气,气你为何死遁三百年,有意瞒着我,气你为何不与我相认,是不是……是不是还在芥蒂我喜欢你?」 叶遥道:「没有。」 「那为何我找不到你?这些年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我给你写了无数次传讯符,都没有任何回音。」床边的人泫然欲泣,越说越激动,「飞升后我去找过你,也找过乔柏,上天庭中天庭下天庭都找遍了,却找不到你说的那个『碧溪湾』。」 叶遥心中长嘆,那张杜霰的传讯符早就被他撕毁了,至于碧溪湾…… 杜霰继续道:「大家都说九重天没有碧溪湾这个地方,师尊,你连这个都骗我!你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说过等飞升之后一定要去找你,我做到了,可是九重天没一个人是我认识的,这飞升还有什么意义?」 第73页 叶遥道:「我没有骗你。」 杜霰泪光闪烁。 叶遥只得解释:「你之所以没找到碧溪湾,是因为它本名叫『重三十一处』,是罪仙荒狱的代号,没有资格取名。『碧溪湾』是迟舒取的,外人都不知道。」 杜霰垂眼,想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姑且相信你。」 叶遥:「……」 杜霰松开他的袖子,转而试探摸他的手,见他并无反应,便又握紧他的手,眼底那两滴泪水好巧不巧掉落下来,滴在他的虎口上。 「师尊,我这三百年……过得很苦!」杜霰的脸埋下来。 叶遥不相信,问:「怎么苦了?」 顿了顿,杜霰才道:「天虞山冬日太冷,没有师尊的床榻暖和,夏日太热,没有师尊煮的花茶解暑。天虞山还辟谷断食,没有乔柏做的饭菜好吃。」 叶遥只觉好笑:「但我听到的说法不是这样的。」 「什么?」杜霰抬起头。 叶遥道:「我听张晋丘说,你一直潜心修炼,还撰写了不少心法修法,被天虞山奉为典籍,为外人称颂,一路过关斩将,成就飞升大业。」 杜霰皱起眉,眼中闪过不悦,又继续蓄起泪光,哀声道:「总之,就是很苦。」 叶遥轻笑,抽回手放进被子里。 杜霰却靠得更近,一字一句道:「师尊,因为你同我说过要为了自己而活,因此那些年我日日逼自己静下心,逼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只有强大了才可以做想做的事,找想找的人。如今我找到了,不会像之前那样把你弄丢了。」 叶遥心中升起怪异的感觉。 许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杜霰又道:「你放心,上次只因我亲了你,你就躲我三百年,我吸取教训,以后不会再缠着师尊了,也不会对师尊做出格的事。」 叶遥提着的心落了下去。 此时的杜霰低声下气,尽显柔弱,叶遥一时分不清楚,白日那个偏执兇狠的他与此时这个低眉顺眼的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杜霰。 叶遥抬起另一只手,腕上的铜链叮叮作响:「既然如此,那你把链子撤了。」 月光暗下来。 杜霰嘴角的笑意消失,目光倏然变冷,死死盯着叶遥。 「不行。」他道。 叶遥毛骨悚然。 杜霰道:「我不会缠着师尊,这是我的事。但师尊要离开,却是断然不可以的。」他坐直身子,为叶遥拈好被角,「师尊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叶遥心口堵着,翻过身:「你走。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良久,身后的人终于起身:「好。」 接着,他听到床头的脚步声轻微响动,绕过屏风,越来越远,最后那人开门走出去,离开了房间。 叶遥平復好心情,重新闭眼,继续尝试入睡。 但铜链仍然硌得他睡不安稳,不知迷迷煳煳半梦半醒了几个时辰,感觉窗外有微弱日光时,叶遥睁开眼睛。 余光瞥见似乎有人,他侧头一看,见杜霰正趴在他的床沿,埋头睡觉。 他记得半夜说完话后,杜霰明明已经走了。难道后面他又偷偷跑回来,守着自己睡觉了? 杜霰在埋着头枕着自己的双臂,唿吸深沉均匀,睡得很深。叶遥心中嘆了口气,不由伸手轻轻拨弄他的髮丝。 弄着弄着,又一股睡意重新袭来。他打了个哈欠,重新翻身睡觉。 直到叶遥被窗外的阳光照醒,重新睁开眼睛时,杜霰已经不在了。 弟子送来洗漱用物、早餐和汤药。 喝了汤药后,叶遥客气道:「劳烦小兄弟帮我随意拿几本书来。」 被人锁在床上,既不光彩,又很无聊。这艘船上所藏的书大多是天虞山的心法典籍,枯燥无味,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叶遥硬是看了半天的书。 午后,杜霰出现在叶遥房内,端着第二碗汤药:「师尊。」 等盯着叶遥喝完药后,他才道:「再过两个时辰,我们的船会停在兰溪县。上次在琅琊捉到几个南荒的魔族作祟,严刑拷打过后,他们供出一批同类的中原各地的窝点。此番我们经过的兰溪县,正是其中之一。」 叶遥道:「然后呢?」 杜霰在他床前倾身靠近,一只手越过他的身体,握住铜链,只听啪嗒一声,铜链解开了。 杜霰在他耳边道:「师尊,你同我下船,在兰溪住两日。」 叶遥往后躲了躲。 手腕被磨了两日已经生出红痕,此刻如释重负,他一边揉着手一边笑问:「怎么又肯放我了?」 杜霰意味深长地看他:「你留在船上,我不放心。」 这还是怕他逃跑呢。 叶遥笑着顺势问:「那黎曜呢?」 「他?」杜霰冷哼一声,「自然是继续关在舱里,严加看守了。」 说着,杜霰又兀自捉住叶遥的手,不容许他退后挣扎,而后低头细细帮他揉搓手腕,眼中透着心疼,仿佛这伤不是因他而起一般。 「下船之后,师尊定要寸步不离跟在我身边。」杜霰抬眼盯住叶遥,微笑,「否则,我也不敢保证那只镜妖身上会不会多添几道伤口。」 【作者有话说】 别人口中的小草三百年:龙傲天。 小草口中的自己三百年:好苦!相思之苦! 第41章 师尊,不准走 天虞山的行船越来越靠近闽越,兰溪县一带已经是江南的地界,温暖湿润,绿水人家,交相错落。 第74页 叶遥换上易容,跟着杜霰在一间客栈里落脚。 不少南荒魔族为了增强修为,会在凡界各地的山林里栖息修炼,抓一些进山砍柴或採药的凡人吸食精气,但因为分布过散且地形复杂,中原的修仙门派屡扑不灭,还往往伤亡惨重,使得南荒与仙门积怨日久。 天虞山是剿魔做得最狠的门派。 「仙师,这些天我们将中原各地的魔族据点信息分发出去,附近的其他门派都有所响应,连续清理了好几批魔族。」 张晋丘拿了一张地图,在饭桌旁边铺开,向杜霰汇报情况。 桌上的菜餚齐全,色鲜味美,叶遥刚想拿一只虾,杜霰立刻挡住他的手,道:「你别沾手,我来就行。」 于是杜霰开始擦手剥虾,眼睛一直盯着手里的虾,剥得细緻认真,一丝不苟。 叶遥见张晋丘还立在一旁,于是笑眯眯道:「张小兄弟,门派事务先放一边,你也坐下来吃吧。」 「不、不了。谢仙君。」张晋丘依旧立着。 杜霰的目光终于转到旁边那张地图上:「还有呢?」 张晋丘立刻道:「锦州的师弟们来报,说天虞山在锦州与仙羽宫的人撞上了,两派联合清剿之后,仙羽宫竟与我们抢起功劳,说要收七成的猎物回去,眼下正互相僵持着。」 杜霰皱起眉头:「仙羽宫不会如此不讲道理,想来应当是年纪尚小的弟子急功近利。他们既然要算功劳,那不妨花时间同他们算清楚,据点消息最初是天虞山提供的,真算起来,仙羽宫连三成都没有。」 张晋丘立刻道:「是,弟子明白了!」 叶遥不由发现,自己这个徒弟当真是和以前不同了。 杜霰把虾肉放进叶遥碗中,问张晋丘:「还有么?」 张晋丘道:「悬壶峰的弟子马上要到临潼了,传信来问仙师,应当如何处置猎得的魔族?」 「修为低的就地诛杀,修为高的带回去交给掌门,按惯例处理。」杜霰又拿起一只虾,继续道,「至于姑摇山门下的那些,先割掉舌头,挖空双眼,取下指骨,再运回南荒,丢到姑摇山脚下,让路鞍好好看看。」 叶遥打了个寒战。 杜霰说这话的时候眼皮也不眨一下,只是认真地去虾头,剥虾皮,挑虾线,宛如那些魔族就像他手中的鲜虾一样,处理起来熟稔无比。 叶遥吞下一只虾,道:「看来你对姑摇山是深恶痛绝啊。」 张晋丘退了下去,杜霰眸光一转,方才的眼神顿时消失无踪,依旧用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朝叶遥腼腆笑笑,然后擦干净手,帮叶遥舀鱼汤:「师尊,这个鱼羹汤汁浓郁,鱼肉鲜嫩,得趁热喝。」 叶遥接过鱼羹,准备放一放再喝,却见杜霰一直含笑盯自己,那笑意不知为何有让人头皮发麻的凉意。叶遥只好端起鱼羹灌了两口,杜霰才垂眼,满意地别开目光。 「天虞山的书没什么好看的,我等会儿让人去附近书局为师尊挑几本有趣的册子,好在船上解解闷。」杜霰道。 叶遥点头:「好。」 二人继续吃菜。 叶遥想了想,还是道:「你对姑摇山区别对待,路鞍必定也不会放过你。其实没必要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当年身死只是我同丘天翊设计的。」 杜霰打断他:「你诈死是真,但姑摇山杀你之意也不假。魔族那些个宵小餐肉饮血我都嫌脏,只不过是剔骨而已。路鞍坐不住最好,我也正想找他。」 叶遥心底一沉:「不要做如此危险的事。」 杜霰靠过来凑到叶遥面前,手臂蹭了蹭叶遥的袖子,笑嘻嘻道:「知道了,那我以后不这么做了,只取他们的指骨就好。」 他笑得人畜无害,叶遥却头皮发麻。 . 翌日,杜霰带着天虞山一众弟子上了兰溪县西南边的阴山。 不仅天虞山,附近的婺州千机宗等修仙门派也会来。几个门派一起商量,提前布下天罗地网,将所有下山和上天的路都用阵法堵死,再从各方包抄围攻。 山顶上地势高视野广阔,能俯瞰每一条山路。杜霰带着叶遥走到一棵杨树下面,道:「师尊,你乖乖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等我回来。」 叶遥不禁疑惑:「为何?我不能一道去围剿么?」 杜霰弯腰帮叶遥拂去他衣裳上的灰尘,道:「脏,不需要你来。」 说着,他忽然单手扣住叶遥后脑勺,将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进而低头贴上叶遥的额头。 额头相抵,一股汹涌的灵力灌入叶遥灵台。他僵在原地,任由杜霰摆布,不敢动弹。杜霰含笑盯着他的眼睛,那笑意竟有几分主导凌驾的意味。 叶遥才发觉,杜霰竟比他高出将近一个头,他竟然需要竭力仰着头,才能承接杜霰传递过来的灵力。 片刻之后,杜霰才松开他,道:「从前都是师尊保护我,如今我有能力了,便不会让师尊有机会用到扶风。这里视野好,你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你就在这里等我,记住了么?」 叶遥顺从点头。 于是,杜霰转身从山顶飞身而下,与其他门派开始布阵法。 叶遥便坐在杨树下静静俯瞰眼前的一切。 很快,天虞山和千机宗的排兵布阵已经准备妥当,陷阱一开,山中顿时逐渐从四方八方传来魔物的吼叫,由低到高,越来越多。后路已经封死,魔物们只能往山上窜,四方的修仙弟子训练有素地拔剑围剿,三人一小队,五人一大队,看起来十分有经验。 第75页 杜霰则手持玉芜剑,飞身到最大的那只魔物前交战。 若有停下来的空隙时间,杜霰会往峰顶上看过来,确认叶遥是否还在。叶遥觉得好笑,特意走到悬崖边上,好让杜霰看得更加清楚。 兰阴山盘踞的魔族比大家想像的还要多。 叶遥朝另一边的山谷间望去,见有几个千机宗的弟子正围着一只红髮赤瞳的魔族,似乎有些吃力,其中一个弟子甚至被魔物抓伤了一条腿,摔在地上痛嚎。 那地方离叶遥很近,飞过去不远,出手相助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师尊,不准走!」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杜霰仿佛已经看出叶遥想要去救,对着叶遥怒吼,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听到声音,想必是生气到了极点。 叶遥无奈笑了笑:「我去帮他们,很快回来。」 声音不大,但口型清晰。杜霰的面色更加狰狞扭曲:「我说不准走,在那里等我!」 叶遥又朝方才千机宗那几个人看去,只见魔物已经完全占据上风,周围无人能及时赶去相救,只有他是最近的。 叶遥知道杜霰的担忧无非两种,一种是怕他受伤,另一种是怕他逃跑。但无论哪一种,叶遥都不会做。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他提高声量,而后不再看杜霰,转头飞身下去,降落到山谷中。 山谷间飓风忽起,叶遥没有召出扶风,而是单手捏诀,一掌便拍飞扑上来的魔物。 几个千机宗弟子见有了救兵,士气大增,立刻围上来布阵现法宝。叶遥一同帮着制住魔物,很快,一群人便将魔物压倒在机关之下。 一个千机宗弟子上前道:「多谢道长相助!道长怎么称唿?」 「我姓草。」 叶遥退到一旁,为周围收拾战场的人让路。 那名千机宗弟子跟了上来:「这只血魔难抓得很,真是多亏了草道长,不仅救了我们一命,还帮忙降伏了他。」 叶遥点头,准备撤回山顶。这么一会儿功夫,虽然不久,但看临走前杜霰那副天要塌了的模样,他还是有些担心,还是尽早回去好。 见他着急要走,那名弟子又跟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条半尺长的银绳,热情道:「这是我们千机宗独有的瞬步绳,用于赶路缩短时间,一刻钟便能到目的地。道长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当作我们的谢礼,日后总能用到。」 千机宗以各种机关技艺闻名,瞬步绳能缩地成寸,听着有趣,也很有用。 于是叶遥收下了那银绳:「多谢。」 千机宗弟子笑了笑,看向不远处被降伏的血魔,道:「这一趟没有白来,收穫颇丰啊。」 叶遥腾空而起,飞回山顶的杨树下。等他再往原本杜霰所在的地方望去时,却早已找不到熟悉的身影。 杜霰呢? 他在杨树下继续等,等了许久都不见杜霰,自己找又不知道去哪里找,更怕一旦离开,杜霰回来没看见他又要生气。 想着,叶遥还是决定继续留在原地等待。 经过一连几个时辰的围剿,兰阴山中的魔族都陆续被几个门派剷除,只留下些许善后的弟子,叶遥依然没看到杜霰。 说好的这里视野好,他能看到杜霰,杜霰也能看到他,到头来两边都没能实现承诺。 叶遥正纳闷着,突然见一个天虞山的弟子御剑飞了上来,着急忙慌停在他面前:「仙君,我们仙师受伤了!」 叶遥一惊:「什么?!」 弟子道:「仙师被赤焰魔兽咬了一口,伤得很重,全身是血,奄奄一息!」 叶遥脑中轰鸣,当即问:「那他人呢!」 「已经回船上交给医师疗伤了。」 回大船上了? 「我回去看看。」叶遥没有多想,踏空而起,疾驰飞出兰阴山。 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飞行的功力没有以前好了,许久才回到江边,踏上天虞山的大船。 杜霰的房间就在第二层的中间,叶遥被门口的张晋丘一把拦住:「仙君。」 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我们仙师正在疗伤,他说……」张晋丘顿了顿,犹豫道,「他说他不想见您。」 第42章 师尊,我好疼 叶遥呆在原地。 杜霰不想见他? 他缓神片刻,问:「他的伤严不严重?」 张晋丘嚅嗫道:「算有点严重。」 叶遥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道:「那、那我先回房里,等他疗完伤后,麻烦你同我说一声。」 他转身上楼回自己房间,坐在案边百思不得其解。杜霰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为何不想见他?难道是怕伤口过于触目惊心吓到了他?还是…… 还在生气? 叶遥立刻排除了第二个可能。 案上叠着一摞杜霰差张晋丘从兰溪县书局里买来的书,有神鬼志怪奇谈,有才子佳人话本,还有诗词曲集。叶遥左右没事,只好拿过一本看起来。 「《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 这本书比其他册子要稍微厚一些,因冠了个「三界」之名,讲的是奇花异草,撰书之人名「黄药仙」,多少增添了点神秘色彩,在凡间的销量应当不错。叶遥起了兴趣,开始一页一页地看。 「薲草,其状如葵,其味如葱,食之忘忧……櫰木之果,其状如棠,而员叶赤实,其实如梨,名曰杯木,食之可御水……」 第76页 看着看着,叶遥翻页的手顿住。 「合欢,其叶胥成,其华退红,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因受合欢雨露,连理二枝,双生双伴,互不分离……」 这合欢是什么品种?既带了个「」字,又长相描述神似叶遥和杜霰的本体仙草,该不会就是…… 叶遥心跳一滞。 他本以为三界之中有且仅有他和杜霰这两棵不知名的独特仙草,原来这本书早就记载有此种仙草的品性用途,且它还有一个专属的名字,叫「合欢」。 叶遥勐地想起,他与杜霰确实是长在合欢树下,也正是姑摇山草的变体,正应验了这个名字,看来不假。 他又低头,重新细细去看后面那几行字。 「因受合欢雨露,连理二枝,双生双伴,如鸳鸯比翼、琴瑟共鸣,互不分离,心灵相通,胶漆水乳,此为不刊之论。」 叶遥立刻将书册丢远,刷的一下站起来。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两棵合欢仙草会如同鸳鸯琴瑟一样,心意相通,不可分离?最后竟还有一句「不刊之论」。叶遥眼前黑一阵白一阵,一口气提不上去。 如此说来……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前八百年都孑然一身十分安逸自由,自从身边长出一棵小草之后,就每每生出各种事端;怪不得自己会忍不住收杜霰做徒弟,会觉得他长得好看,会在喝醉酒之后去调戏他。 怪不得死遁之后,他还是神摇意夺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前去天虞山看杜霰;怪不得如今重逢,他还是狠不下心再一次离开杜霰。 原来这一切都是合欢在起作用! 他独善其身近千年,居然就栽在这么一棵小草手里。 叶遥慢慢坐下,抬手扶额。 片刻之后,他重新拾起那本书翻开那页,仔细一看,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句句刺眼,更加触目惊心的还有那四个字—— 胶漆水乳! 叶遥盖上书,脑袋一片空白。 「仙君。」 房门口传来敲门声,张晋丘在门外道:「我们仙师说,您可以过去了。」 叶遥回过神。杜霰疗伤结束了。 他浑浑噩噩起身开门,随张晋丘下楼,被引到杜霰房门。 杜霰的房内竟出乎意料的昏暗,烛架上只点了两只矮烛,还摆在屏风之外。叶遥绕过屏风,视线又更加昏暗下来。 杜霰正盘腿坐在宽敞的罗汉床上,散着长发,敞着上身,肩膀上缠了纱布,一手支着脑袋斜靠在案上小憩。流淌的暖黄烛光镀在他精壮的胸膛和腹部上,那些线条分明流畅,犹如画工笔下细细描摹而过的峦体,且墨迹未干,蒸腾着温热的水汽。 叶遥僵立着,忽然又想起那本《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中的描述,合欢双生双伴,互相吸引,互不分离。 「师尊。」杜霰睁开眼,直勾勾盯着叶遥,向他招手,「过来。」 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极轻,犹如片叶落入春谭泛起的涟漪。叶遥的脚竟不听使唤,走到他面前。 杜霰把小案推到一边,拍了拍罗汉床身边的空位,道:「坐。」 叶遥坐到旁边,借着微弱的烛光凑近看杜霰肩膀上的伤,隐隐有血色的范围看着很小,应该只是一点点,伤得并不严重。他有些纳闷为何张晋丘和其他弟子都声势浩大地声称杜霰伤得很重。 「怎么伤到的?」他问。 闻言,杜霰蹙眉,轻轻嘆了口气,埋怨:「都怪师尊。」 叶遥愣道:「什么?」 杜霰道:「都怪师尊那时丢下我走了,我一生气,就分了神,一分神便被魔兽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不是师尊丢下我,我不会受伤。」 他说得极其委屈,叶遥顿觉无奈,出声辩驳:「我并不是……」 「所以我想惩罚你。」杜霰打断。 叶遥:「?」 「故意不让你见我,让你着急,让你愧疚。师尊,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丝……愧疚?」杜霰抬眼看着他,询问。 叶遥:「……」 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杜霰。他原本只觉得少年时的杜霰就是个需要大人领着的孩子,如今看来,温顺、乖巧或许只不过是杜霰不得已权衡之下的外表而已。 叶遥看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后背发凉:「你怎么……」 杜霰扯住他的袖子,打断他:「师尊,我好疼。」 叶遥看向杜霰的伤口。 杜霰顺势挪近他,微微蹙眉:「真的好疼。」这声音颤得恰到好处,还带着一点哽咽和期待,「你疼疼我可以么?」 叶遥睁大眼睛,不明白杜霰说的疼疼他是怎么个疼法。他想了想,只好凑近杜霰肩膀上的缠布,轻轻吹了口气。平常人家大人对小孩就是这么个哄法,对着伤口吹两口气,意味着伤口会很快癒合。 杜霰却道:「没了吗?」 「……」叶遥道,「你还想我怎么疼你?」 闻言,杜霰顺势低头埋在叶遥肩上。由于是夏日,叶遥的衣裳有些单薄,拢得也不高,锁骨处暴露在杜霰温热的鼻息下,被喷得奇痒无比。 叶遥实在有些受不住,伸手推拒:「……堂堂上仙,不要扭扭捏捏。」 但面前的身体仿佛一块巨石,怎么推都无济于事,杜霰埋在他肩上说话:「你知道今日你走的时候,我想到了什么吗?」 叶遥放弃挣扎。 第77页 「我想到了左所海。」杜霰道。 叶遥怔住。 杜霰声如呓语:「那只是你演的一场戏,所以你自然不会对我当时的心情感同身受。我看到你飞远的样子,如同当初你不让我跟着、只身转头去和魔族决战的样子。我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叶遥喉咙口梗住,忍不住道:「不会。我不会走了。」 杜霰抬头,目光逼得很近:「真的么?」 「真的。」叶遥实话实说。 杜霰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满意:「很好。就算你今日真的走了,我也会想尽办法把你抓回来。」 叶遥心底一慌,立即推开他起身:「我走了。」 杜霰也跟着站起来,道:「师尊,我送你回去。」 语调恢復正常,显得无比礼貌。 叶遥几乎想落荒而逃,但杜霰一直紧紧跟在身边,他们走上三楼,杜霰率先走两步帮他打开房门。 「我已经到了,你不必再送。」叶遥道。 杜霰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腕,半拉半扯把他带进屋里,停在床榻前,很快拉起床上的那条锁链,迅速将他的手腕拷上。 叶遥如临大敌,下意识喘起来,杜霰用手把他整个人摁在床上,而后拉过被子,帮他盖好被角。 「……」叶遥僵硬地躺着,竟松了一口气。 杜霰站在床前俯视他,微微笑道:「师尊紧张什么?我现在还伤着,做不了什么。我也说过,不会对你做任何逾矩的事情。」 叶遥哽着一口气,不自然道:「我没有紧张。」 杜霰没再说什么,确认他一只手牢牢被拷紧且安分躺在床上后,才绕过屏风,离开他的卧房。 . 大船又继续航行一夜。 翌日清晨,叶遥闲来无事,便向负责看守他的弟子道:「麻烦给我拿一本书来,多谢。」 书案上垒着一摞书,唯独《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有翻阅过的痕迹,弟子便将它奉了来,叶遥眼皮一跳:「换一本,不要这本。」 那本书,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去看的了。 他宁愿抱着一本话本看一上午。 午后,杜霰过来看叶遥,一边叫人搬来一些天虞山的事务信件,对叶遥道:「师尊,我就在这里处理一些事务,不打扰你看书,可以么?」 屏风被移开,屋子里挤满天虞山的弟子。 兰溪县阴山剿魔的事情已经接近收尾,杜霰还需要完成不少善后事务,一件件分派给垂首静立的弟子,又写信传回天虞山,汇报给窦一延。 叶遥看着话本,偶尔停下来听他们谈话。 最后,杜霰抬头看了一眼斜靠在床上的叶遥,仿佛终于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便略微思忖着,对张晋丘等人吩咐:「叶仙君是我的师尊,以后凡是他需要的物件或想做的事情,你们都要满足他,除了离开这间房。」 闻言,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落到叶遥身上。 「……」叶遥扯起僵硬的嘴角。 他是杜霰的师尊,这事现在才说是不是有点晚了!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只见张晋丘犹犹豫豫,请示道:「那弟子们如何称唿……还是叫仙君?或者……师祖?」 叶遥连忙道:「仙君即可。」 杜霰则道:「听师尊的。」 张晋丘松了口气:「是。」 说完,几个小弟子又偷偷摸摸抬眼瞥叶遥,一开始是偷瞄他的脸,接着又试探着偷瞄他身上的衣裳,最后又瞄到他手腕上的铁链,最后,脸上升起既别扭又羞涩的神情。 叶遥:「……」 他突然想起自己初到这艘船时被锁在房内,门外弟子讨论杜霰关他的原因,其中不乏一些引人遐想的猜测。 完了,这群小辈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对此,叶遥也不知如何解释。 直到弟子们纷纷退出房门,杜霰才从书案边起身走过来,坐到叶遥身边,对他微微笑道:「师尊,今日且先放你下床,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第43章 叶遥,我想亲你 铁链应声而解。 叶遥没有反抗,被杜霰拉着坐到书案边。案上摆满了天虞山的各种书册信笺,二人挨着坐一起,杜霰开始讲南荒的事情。 「自从左所海一战后,姑摇山元气大伤,这三百年来路鞍一直蛰伏不出,偷偷在南荒养精蓄锐,要不是天虞山一直打压,如今他恐怕已经重回魔界的霸主之位。」杜霰道。 叶遥沉吟:「看来路鞍想吞併整个魔界的野心还在。」 杜霰冷笑一声,道:「魔界如何内乱,我并不关心。但他不该纵容部下来人界作乱,更不该打师尊的主意。」 叶遥心神一恍。当年他诈死之后,乔柏半真半假地同杜霰解释过姑摇山觊觎叶遥身上神格的事,说一半瞒一半,如今也已被杜霰猜得七七八八。 杜霰又道:「师尊,如若以后与路鞍正面交锋起来,你一定要带我一起,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凡事都瞒着我。」 他话里带着委屈,那双专注又认真的眼睛紧盯叶遥,丝毫不放,像是在执拗地等叶遥答应下来。 叶遥无奈笑笑,反问:「如果又要打一次,你想怎么做?你能杀得了他?」 杜霰皱起眉,顿了片刻才道:「这三百年里我没有一次不想杀他。前两百年,他像鹌鹑一样躲在南荒,勉强相安无事,我只能杀些小魔。后来我飞升,特意去了一趟姑摇山,想在山门前替师尊报仇。」 第78页 他这三百年都不忘找路鞍算帐,竟刚飞升就去魔族的地盘挑事? 叶遥微微吃惊,有些后怕:「然后呢?」 杜霰眸色黯了下来:「打了两个时辰,我还是打不过他。」 叶遥忍俊不禁,憋着笑去拿话本册子。 杜霰又道:「不过临走之前,我把山门前供奉的神像噼掉了一半,他一下子发火了,命人抢修神像,没有再追上来。」 这场面想来真是滑稽。叶遥忍不住了,右手接过话本,左手顺势敲了一下杜霰的前额,笑着摇摇头。 笑到一半,他忽然顿住。 方才……他是去敲杜霰的额头了? 叶遥反应过来,立刻收起笑容,只见杜霰眼里的笑意也早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错愕。 二人都陷入沉默。 以前杜霰还小的时候,叶遥是会敲他额头的。有时他练错了指暮天的招式,或者想不明白一个问题时,叶遥总会又无奈又好笑地抬起手,用指背轻轻敲一下他的额头。 而杜霰也会摸摸自己被敲过的地方,笑得很不好意思。 只不过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怪异,叶遥再也没用这个动作。方才也不知怎的,他竟无意识…… 气氛又开始怪起来。 「叶遥。」杜霰忽然道。 叶遥吓了一跳。 这是杜霰第一次直唿他的名字,这两个字第一次从杜霰嘴里唤出来,竟莫名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他胆战心惊地问:「怎么了?」 杜霰盯着他,沉声道:「我之前承诺过不会做逾矩的事,现在看来,我要食言了。」 空气有了一刻的静止。 叶遥:「啊?」 「我想亲你。」杜霰道。 叶遥睁大眼睛,心跳顿时加快。他想起身退开,却早已来不及跑,杜霰一只手迅速扣住他的后颈,带着他向前拽一下,欺压逼近下来。 话本跌落在衣角边,温热的气息交缠在鼻尖和唇齿,让一切触感放大又放大,让叶遥不由想起三百年前的那个雨夜,杜霰也是不由分说堵上他的嘴巴。如今这触感既熟悉又陌生,和从前一样笨拙,却更加强势,容不得叶遥半点喘息的机会。 他不由一惊,伸手推开杜霰。 可随即闯进视线的是杜霰那双眼睛,原本漂亮的眸子里盛着的满是被打断的不悦,轻飘飘的威胁的话在叶遥耳边响起: 「你若是躲,我就把你绑起来。」 叶遥僵住,不是怕他绑自己,而是一时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是觉得这样相对而坐的姿势不太方便,杜婻沨霰把叶遥抱起来放在书案上,自己则半跪着挤进叶遥两腿之间,继续亲吻他的嘴唇,抓着他两只手腕牢牢压在案上,让他动弹不得。 叶遥被亲得近乎窒息,不得不崩溃似地发出一声破碎的喘息。但很奇怪,在杜霰的步步蚕食之下,他竟感觉心跳越来越快,灵台的温度不断攀升,甚至心甘情愿被淹没。 难道,这便是那本《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中所说的,合欢双生双伴,互不分离,如鸳鸯比翼、琴瑟共鸣,心灵相通…… 胶漆水乳! 叶遥勐地一惊,用力挣扎,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放松。 杜霰的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湿痕。 刚经过一次纠缠,两个人都微微喘着气,等稍微平復之后,叶遥才抬眼去看杜霰。 杜霰牵起叶遥的双手仔细查看,见两边手腕都被抓出一道红痕。他好像终于才意识到自己力气不小,便心疼地皱起眉,抬头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师尊,我错了,你罚我吧。」 「……」叶遥气极,低声骂,「我能罚你什么?」 他如今差不多能习惯杜霰这样求怜卖乖的模样了,再也不会被骗到,只越想越气,继续道:「你如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反对,也没人敢违抗,我能罚你什么?就拿……就拿你先前囚禁那些年轻道士,逼着人家同你喝酒一样,你……」 「不是。」杜霰立刻打断,「我只是让他们喝酒而已,没干别的,你不要误会。」 叶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霰道:「因为我酿出了离支仙,却找不到你与我一起分享,我只能让那些人代替你喝。但只是喝酒而已,我没有碰过他们,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我知道,你不用强调。」叶遥道,「我的重点是你不该为了一己私慾,用上仙的身份逼他们喝,我以前教过你那些为人处世的话,你全都忘了。」 杜霰沉默片刻,垂眸道:「我知道错了,师尊,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他又抓起叶遥的一片衣角,凑近笑道,「你就在我眼前,哪里还需要别人代替?」 叶遥被他蹭得心烦意乱,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江上的日子,于是问:「还有多久能到闽越?」 「两三日。」杜霰又抓起叶遥腰上的系带,慢慢把玩着,缠绕在自己手指间,「等交还镜妖之后,师尊随我一同回天虞山,可好?」 回天虞山?确定不是羊入虎口? 叶遥扯回自己的系带:「再说吧。」 . 三日后,天虞山的大船在南安城外河道上靠岸。 黎曜终于被杜霰派人从船舱里提出来,五花大绑地下了船。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马车停在主祭宫大门口。宫门壮观辉煌,雕樑画栋,无不彰显庄严,相比叶遥印象中三百年前的主祭宫,显然更气派了。 第79页 「仙君。」黎曜对叶遥道,「你还记得,那一年你是如何进这主祭宫大门的么?」 叶遥当然记得,当年他们因为破了幻境救下楚祁,被楚祁好声好气地邀请进主祭宫作上宾。 「是被迎进去的。」 黎曜悠悠嘆了口气:「我也是。你说奇不奇妙呢?如今第二次进却是被绑着的,如此天差地别的光景,真是讽刺啊。」 叶遥看着他身上缠绕的麻绳,道:「真是奇怪,我的传讯符好些天前就传给你夫子了,她怎么还不出现?是没收到么?」 黎曜一听,嗤笑道:「夫子不知道在哪里逍遥,不会管我死活的。仙君,待会儿场面控制不住,你也不必管我。」 叶遥想,迟舒对自己的学生果真是放养,黎曜两次出事,次次都是叶遥代劳处理。 他又一想,如果自己也将杜霰放养,是不是杜霰就不会养成如今这么奇怪的性格,喜欢粘着他,动不动就装哭,还喜欢关人的性子? 也不一定,毕竟他与杜霰是双生的合欢,不管怎么养,都是双生双伴,互相吸引,互不分离……胶漆水乳! 叶遥勐地一震,甩头挥开脑海里那几个大字。 前方走着的杜霰放慢脚步,回头等他,又不悦地瞥了黎曜一眼。叶遥只好稳住心神,快步走着跟上杜霰。 主祭宫的正殿也被翻修过多次,与三百年前相比截然不同,不少侍女与小官垂立左右。 等了片刻,有小官扬声道:「主祭大人到——」 只见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一袭出尘白衣走了出来。 此人身上的白衣层叠繁复,刺绣多以浅色相间,看着淡雅,却很是重工。叶遥禁不住端详那人的脸,他看上去十分年轻,应当不到二十岁,五官清秀,眉间疏离,神情淡漠,俨然是高位者惯有的气质。 这便是闽越国现任主祭,白敛。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我生日诶!不管你哪一天看到,请给我一颗海星可以嘛?就一颗!(星星眼.jpg) 第44章 你再扯两下 黎曜被拖了上来。 张晋丘上前道:「白大人,天虞山已追得镜妖,如今交还给主祭宫。」 白敛这才微微垂眼,目光落在黎曜身上。很快他又移开,向张晋丘点头:「辛苦。事先答应好的出资为天虞山修建仙府,我绝不食言。」 叶遥不禁吸一口气,不愧是主祭宫,财大气粗。 黎曜可能是觉得站着有些累,竟干脆盘腿坐到正殿的地上,百般聊赖玩着手里的绳结。 白敛走到他面前,衣角停在他的鞋尖不到半寸之处:「你就是镜妖。」 黎曜抬头,眼中透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是。」 周围的祭官一阵唏嘘。 白敛没有理会,回身示意几个小官。小官们上前拉起黎曜,准备将人收押。 叶遥立刻走上前:「慢着。」 白敛面无表情看他。 叶遥笑了笑,行礼道:「白大人,我是这孩子的长辈,此番跟着天虞山前来求见,是想将此事弄清楚明白,以免存在什么误会。若是他果真有害于主祭宫,大人再将他收押也不迟。」 「能有什么误会!」一位祭官拍案而起,指着黎曜道,「这妖怪躲在我们大人卧房的镜子里,企图对我们大人施害,幸亏那日主祭宫下辖的除妖道士发现了这妖怪,否则大人早就被吃了!」 叶遥低头看黎曜,问:「果真?」 黎曜道:「我躲在镜子里是真,但想害你吃你,没有的事。」 他口中的「你」,是指白敛。 白敛脸上终于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叶遥趁机道:「白大人,在下是天界何重天的一个小仙,黎曜同我一样也是何重天的一只孔雀仙。既然是仙,便不可能有吃人害人一说。」他想了想,求助一般看向一旁的杜霰,「我的身份……庭非上仙可以为我证明。」 白敛又看向杜霰。 杜霰从进门之时起,便一直负手而立,什么事都吩咐张晋丘去交涉,自己则在一边高高挂起。见叶遥提他,他才挑眉,似是欣赏起叶遥有求于他的模样,顿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嗯。」 叶遥松了口气,对白敛道:「大人不妨听听黎曜的陈情。」 原本很小的议论声渐渐停歇,白敛俯视黎曜,询问:「你说你不曾想害我,又为何会躲在我的镜子里?」 黎曜仰头与他对视,沉默良久,才慢慢弯起嘴角,神情大大方方:「我想保证你的安全。」 白敛瞳孔微缩。 周围惊讶起来,有人愤愤然出来反驳:「胡说!我们大人是什么人?同你是什么关系?需要你这个陌生人来保证他的安全?!」 白敛目光沉沉,继续问:「你躲在里面多久了?」 黎曜脱口而出:「八年。」 四下譁然,叶遥也大惊。 八年,从白敛搬进主祭宫起? 有人气愤道:「什么!这八年来,你日日都在偷窥我们大人的饮食起居?大人梳洗的时候、大人换衣服的时候……细思极恐,这可比害人吃人过分多了!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话音一落,殿上不少人似是被点醒一般,纷纷面露恍然,开始以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黎曜——模样好看的青年,躲在人家卧房镜子里,不害人,只偷窥,很难不让人多想。 第80页 见状,黎曜立刻摆手:「等等!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先声明啊,我只待过你卧房外厅的镜子,内屋我一刻都没有进去过,也不曾看过你梳洗和换衣。我每日看的只是你在外厅喝茶的样子而已。」 有人义愤填膺:「偷窥就是偷窥,还分情节是否严重吗!简直是——无耻之徒!」 「是,我认。」黎曜泰然自若道,「虽说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但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偷窥确实不好,我愿意按照主祭宫的规矩受刑。主祭宫十八刑,最厉害的冰刀棺、赤水笼、毒兽穴、极雷阵,我都能受得住。」 叶遥默默站远,不打算再理会这样的烂摊子。 黎曜与白敛两相对峙,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自始至终,他口中只有一个「你」,他对话的人,只有白敛。 忽然,白敛问:「我们以前认识么?」 黎曜一笑:「以前?你说的是多久以前?若是这十八年来,那白大人确实是不认识我的。」 「你为何对主祭宫的私刑如此熟悉?」白敛问。 黎曜身体后仰作吃惊状,仿佛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表示可惜地嘆了口气,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白敛沉思片刻,最终示意主祭宫内的祭官及侍女都退下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侍女,以及天虞山众人。 等人都走了,黎曜才道:「大人宫里必定有上下两千年的歷代主祭年表吧?」 白敛道:「有。」 黎曜点头:「你可以查一查,三百年前有一任主祭名叫楚祁,只在任不到一年就死了。」他顿了顿,沉声补充,「那个楚祁就是我。」 一瞬间,正殿静了下来。 杜霰不管此事,叶遥也早已知晓,只剩几个天虞山小辈在那里面面相觑。 白敛身边的侍女准备下去寻年表册,却被白敛拦住。 「不用了。」白敛盯着黎曜,道,「年表我背过,确实有这个人,故里兴化,十七岁赴任,十八岁身亡。」 黎曜似是坐累了,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筋骨。 白敛问:「然后呢?」 黎曜与他平视:「当年,我们确实是认识的。」 白敛蹙眉冷笑:「胡言乱语,三百年前我还未出生,如何与你认识?难不成还是前世轮迴?」 说完,他目光忽地一滞,沉默下来。 他道:「你继续说。」 没想到黎曜摇头,举起手中的麻绳道:「我不想说了。我现在只想受刑。」 真是不让人省心。叶遥背过身,两眼一闭。 正殿又一次陷入沉默,压抑的气息笼罩四周。 半晌,只听白敛冷声道:「你什么意思?说出如此模稜两可的话,又戛然而止,反倒求刑,是想传出去引人猜疑么?」 他又走到杜霰面前,严肃道:「这镜妖若是一字不说,我主祭宫大可名正言顺处刑,但他却故意说一半藏一半,陷主祭宫于尴尬境地。如今,我倒是非要你们拿出证据来,证明我与他三百年前的关系。若是证明不出来,或者此事本就子虚乌有……」 他停住,视线一一扫过天虞山的每一个人,包括杜霰,最后落到叶遥头上。 叶遥眼皮直跳。 「那么这只镜妖是死是活,全权交由我决定,你们不能干涉。」白敛继续道。 黎曜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 不行,不能这么做。叶遥想。这黎曜求死他管不了,但若是黎曜死了,回头他不好向迟舒交代。 想着,叶遥挪到杜霰身边,杜霰此时并没有察觉到他,他便不自觉扯了扯杜霰的袖子。 杜霰却明显一僵,回头看他。 叶遥才想起来,以前都是杜霰扯他袖子,如今轮到他去扯杜霰的袖子了。 但他顾不得这微妙的羞耻感,只道:「我听闻仙界有些法宝是可以窥探前世今生的,天虞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法宝?」 杜霰沉吟:「有是有,只是不知有没有带过来。」 「那……」 「你再扯两下,我便让人找。」杜霰道。 叶遥愣住。 他随即明白过来杜霰的意图。也不知怎的,他最近总是越来越能很快读出杜霰眼里的情绪和话里的意思,莫不是,这就是那本书上说的合欢的心灵相通……胶漆水乳! 叶遥又一惊,急忙轻轻扯了扯杜霰的袖子。 杜霰低笑,十分满意,吩咐道:「晋丘,去船上找找有没有云白轴。」 晋丘应声离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一席双臂之长的捲轴回来。 杜霰向白敛介绍道:「云白轴,取其人之血,换半分魂魄,在捲轴上写下名字,便可进入轴内天地,窥见所指前世。」 说着,云白轴被仙术催使着立在半空,横向展开,竟是空白的一张卷面。据杜霰所说,需要用前世主人的血在卷上写字,才能开天眼之门。 张晋丘抽出长剑,看看白敛,又看看黎曜,有些尴尬。 白敛身边的侍女小声道:「大人尊贵,不可……」 「不用。」黎曜打断,走向张晋丘的剑,双手所绑的绳结在剑锋上一刮便松落下来,「用我一人的血即可。」 他眼睛都不眨,竖起食中二指在剑刃上一滑,鲜血顿时滑落而下,顺延剑身滴落在地。他置若罔闻,一挥袖子,在云白轴第一行写下自己的名字,第二行写下白敛的名字。顿了顿,他又速度慢下来,在最后写下叶遥和杜霰的名字。 第81页 只用一人的血,便只能窥到这一人视角的前生。 「行了。」做完这一切,黎曜随意在袖子上擦拭血迹,回身看杜霰,「上仙,劳烦你们了。」 杜霰点头,示意张晋丘施法。 白敛回身吩咐侍女:「若我一个时辰后没有回来,你擦掉我的名字。」 张晋丘站在云白轴背后,开婻沨始催动法术,捲轴竟随着剧烈翻飞抖动起来,卷面上的红字越来越大,而后现出殷红的光芒。 叶遥紧紧盯着上面自己的大名,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下意识抓住身边杜霰的手。下一刻,他被捲入捲轴当中。 等眼前渐渐平稳下来,眩晕感消失后,叶遥才发觉,自己此时正身处一条大街上。 与其说身处,倒不如说魂处,因为他只勉强维持着一缕意识,附在了用血之人的魂魄上。而这用血之人的前生,便是楚祁。 这里是闽越国兴化城,三百年前楚祁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送的海星,好多哇! 接下来有连续四章副cp前世单独剧情,有点虐,之后正文就不会再有单独的副cp剧情了。 不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跳订,49章再回来。记得回来啊!(挥手帕.jpg) 第45章 副cp 同辰生 兴化位于闽越南边,与都城南安距离不近,来往不多,但那年兴化却掀起了一场由南安城引起的轩然大波。一匹快马从南安赶到兴化,带来神明显降的下一任主祭的生辰八字。 兴化城,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壬午时。 楚家刚总角之年的小公子楚祁,是唯一一个符合生辰的人。 于是月余之后,南安城的主祭宫昭告全国,楚祁当选下一任主祭,于现任主祭年满后赴京任职。 楚家原本便是世家大族,如今又出了一任主祭,犹如锦上添花,一时间家喻户晓,人人羡艷称誉,小公子更是愈加尊贵,日常饮食无不细心精緻,出入皆有群仆相拥,性情桀骜不驯。 楚祁很快长到十五岁,离受任只剩两年。 东市是兴化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每日都有不少时鲜玩意儿,最近还流行角牴搏斗。楚祁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南巷布棚里,见其他公子哥已经在挑选乞丐了。 「楚公子,你来晚了!好的乞丐都被我们挑完了。」 这是一处丐群聚居地,公子们最近想出了一个新鲜的角牴玩法,让几个乞丐互相决斗角牴,不死不休,赢的人有赏钱。 楚祁环顾四周,老人女人和小孩自然排除在外,几个稍微不那么瘦弱的青年乞丐已经被挑走,剩余的全是病恹恹的。他顿时兴意阑珊,随便指了一个看上去没那么丑的,道:「就他了。」 闻言,那坐在角落里的小乞丐抬起头。 他的脸和头髮都十分污脏,依稀能看得出来生得不错,面容稚嫩,身形单薄,像个女孩儿,看人的时候怯生生的露着害怕和胆怯,更无端让人生出欺压霸凌的欲望。 楚家的僕人过去推他,他被架起来,走到楚祁面前。 一把摺扇嫌弃撩开小乞丐污脏的头髮,楚祁挑眉道:「打赢了,有馒头吃。」 几个公子哥哈哈大笑。 楚祁又扬声道:「不死不休?这未免过头了些,打到站不起来便算输,如何?」 其他人不乐意了:「是你太迟才来,就输不起?」 楚祁皱眉,心中还记得自己是下一任的主祭,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罢了。」 角牴开始,小乞丐顺从地走入角牴群中。 很快,他被连续挨了几拳,起初还能奋力用双臂挡住,后来却泄了力气,再没有能力站起来,倒在地上任由几个僕人拳打脚踢,微弱的哀嚎被淹没在一片欢笑中。 楚祁摇扇子的手渐渐慢下来。 最后,叮噹响的铜板从天而降,落入两个打赢的乞丐手中,周围人一道大唿「谢公子赏赐」。 云靴踩碾污血,楚祁停在小乞丐旁边。他弯下腰,同一把摺扇缓缓撩开那张脸上覆盖的混着血的头髮,陡然撞见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全是他未见过的倔强,以及求生的渴望。 鬼使神差地,楚祁转头道:「谁是这儿的话事人?」 丐群中,一个穿着稍微干净整洁些的男人站了出来。 楚祁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入他怀里:「这个人,我买下了。」 . 楚祁将人带回楚家。 管事雷叔道:「公子想买他,得先问过夫人才行。」 小乞丐被收拾干净,头髮指甲等地方重新打理过一番,换了衣裳,焕然一新,与先前相比像换了一个人,愈加清秀。楚祁命人为他身上淤青和破损的地方上药,他乖乖任人摆布,一句话也不说,偶尔抬眼瞟楚祁两眼,眼中丝毫不见感激,只有胆怯和疑惑。 而后,他被领到厅堂。 楚祁言简意赅:「母亲,我要他进府,跟在我身边。」 楚夫人端坐在厅堂上,垂眼低睨小乞丐,打量许久之后才漫不经心地问:「几岁?」 小乞丐颤着嘴唇说了第一句话,声如细蚊。 「十五。」 与楚祁同岁。 楚夫人又问:「几月几日生?」 「七月初一。」 楚祁一愣,意外道:「我也是七月初一。你几时生的?」 小乞丐微声道:「忘了,我娘没告诉过我。」 第82页 雷叔便道:「整个兴化谁不知道公子是庚辰年七月初一生的?为了留在楚家,回这样的话也情有可原。」 小乞丐蹙了蹙眉,没有反驳。 楚夫人端着微笑问:「你姓什么?」 「姓念,名小六。」 「你爹娘呢?」 「很早死了。」 楚夫人不再问话,只盯着小乞丐看。 楚祁生怕她不允,开始催促:「母亲,问完了没?问完了我把他带回我屋里了。」 楚夫人换上温柔的笑,慈爱道:「你喜欢的话,便随你吧。」 念小六被派到楚祁的院子里,同楚家其他下人一样,没有被高看,也没有被苛待。 七月初一那日,楚家举办楚祁的生辰宴会,大摆宴席,遍邀全城的达官贵人。 当天夜晚,小六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休息,回院子的楚祁抱着一堆锦盒,风风火火走过来,将锦盒全部散在他脚边。 「生辰快乐。」楚祁沖他笑。 小六弯腰捡起那些锦盒,叠好,起身向楚祁的屋子里走去。 楚祁拦住他:「你做什么?这些是我送给你的。今日不也是你的生辰?」 小六身体一僵,才反应过来,问:「这些是什么?」 楚祁示意他打开看。这些皆是宴会上客人送给他的生辰礼,名家的字画、上好的暖玉、名贵的茶盏等等。小六皱眉推开:「我不需要这些。这里能吃饱,有地方睡,已经足够了。」 确实,他用不着这些东西。 楚祁皱起眉不高兴了,随意坐到小六身边,思来想去,才道:「我明日去回母亲,让你来我身边当我的书童,跟着我一块儿去上学怎么样?」 小六摇头。 楚祁道:「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让人给你买,不让别人知道。」 廊桥的池塘边只有虫鸣蛙叫,没有其他人。 小六仍旧下意识摇头,忽地迟疑下来。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道:「快到中元节了,我想祭拜我爹娘和哥哥姐姐,但是不知道怎么烧纸,他们在那边才能收到?」 居然提的是这个要求。 楚祁对小六的家人起了兴趣,问:「你爹娘是什么时候走的?」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楚祁又问:「你为什么叫小六?像是小名,难道没有大名吗?」 小六摇头:「我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叫小六。」 估计普通百姓家大多不识字,生了孩子,取名都是如此随意的。楚祁心中感到可惜,又问:「那你其他兄弟姐妹呢?」 「也死了。」小六望向前方院子里漆黑的树影,「这几年,他们在下面没收到纸钱,不知道过得如何。」 楚祁靠近他,低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小六很感激:「公子,多谢你。」 月色下,小六的眼神十分亮,楚祁记得他被自己救下时、被自己要求母亲留下时,眼睛里都没有感激,直至今夜。 他顿时心情大好,道:「想谢我是吧?单靠嘴上说说可不够,去给我铺床吧,我要睡了。」 小六顺从地起身走到楚祁的房间。以前他没做过为主人铺床这种事,因而有点笨拙,动作慢了些许,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床铺平。 房间的窗户支起来,任夏夜凉风穿堂而过,屋里点着艾香,楚祁把蚊帐高高吊起,趁小六要离开的时候拽住了他的手:「过来,跟我睡一块儿。」 小六开始慌乱:「不行。」 楚祁不悦:「为什么不行?」 小六垂下眼:「睡公子的床当然不行,会被主君责罚的。」 楚祁笑了一声,愈加握紧那瘦弱的小臂,蛮横自信道:「你是我买来的,我就是你的主君,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说着他将小六拽下来,箍着小六的腰把人拖进床里面的位置,自己则挡在外面不让人出去。小六实在拗不过,几番争执下来,只好认命似的平躺在床上。 楚祁的床用凉蓆铺在最上面一层,竹蓆之下不知道是多少床垫褥。躺了一会儿,只听小六轻声道:「公子,多谢你。」 楚祁摇着蒲扇:「这次又是谢我什么?」 小六由衷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 楚祁不禁得意起来,道:「好说,以后你都过来睡。」 也许是觉得楚祁不过随口一说,并不当真,小六并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唱起歌谣: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曲调婉转,歌词淳朴。 「这是什么谣?」还怪好听的。 小六回答:「小时候阿娘在我床前哄睡,会经常唱给我听,她还会唱很多。」 听起来,小六以前父母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应当是过得很好的。那为什么后来家人都死了,只留下小六一个人? 算了,楚祁也不想关心。他只道:「那你继续唱给我听吧。我母亲从来没哄我睡觉过。」 于是小六继续轻轻哼唱。蒲扇摇晃的动作越来越慢,楚祁听着谣儿,渐渐睡了过去。 此后,每隔几日楚祁都会心血来潮跑去找小六,让小六搬过来同自己睡一晚。 他是楚家最尊贵的公子,也是未来的大主祭,但凡他想要的或者想做的,就母亲都会全部答应下来,最多劝说几句。 第83页 小六是他买来的,他想要小六睡哪里,小六就睡哪里。 两年后,楚祁长到十七岁。 年节刚过,下了一场早春的雨,暖湿湿的夜里,楚祁又将小六的枕头搬出来,让他同自己一起睡。 他翻了个身,盯着身边的人:「念小六。」 「嗯?」小六睡眼惺忪。 楚祁道:「我马上要去南安上任了。」 去南安的时间早晚都要到,如今终于提上日程了。 小六问:「去多久?」 「二十年。过年可以回来,其余时候没有特殊理由不能离开南安。」楚祁道。 小六点头,闭上眼继续睡觉。 楚祁很意外他的反应,凑过来靠近他:「怎么,你难道没有……捨不得我么?」 小六皱眉,像是不理解楚祁的话。 楚祁不免有些失落,表面上命令道:「今年入秋后,父亲母亲也会搬去南安,到时你也一起去。」 「我?」小六睁眼与他对视。 「对。你仍旧跟在我身边,南安的主祭宫比我们家大很多,你一定喜欢。」楚祁盯着他。 小六却无悲无喜,沉默片刻才道:「我是你买来的,自然听你的。」 两人没再说话。窗外滴滴答答的,好像有水从屋檐上滴落,没入春泥。隔了一会儿,小六开口唱起了谣儿,声音极轻。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此去何时返?」 「此去何时返……」 第46章 副cp 大凶卦 丁酉年春三月初,南安城的主祭继任大典正式开始。 虽然中间出现了波折,误入了一个幻境,但好在有惊无险,楚祁正式成为闽越国的新一任主祭。 仪式结束,事情却还没完,华光宫还得继续接受四方信众的请愿,以及接下来的各种大小祭神事物。忙活了几日后,楚祁才松口气。 他开始给老家的父母写信,托雷叔带回兴化。此行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南安城,特意将自己的心腹管事之一、家里的老僕人雷叔一同来到兴化。如今,雷叔要回兴化復命,还带回楚祁写的两封信。 「这一封是给老爷夫人的,另一封是……」 楚祁回答:「是给念小六的。」 雷叔极其不解。 楚祁却懒得同他解释,只嘱咐他:「念小六不认识字,雷叔,麻烦你帮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听。再告诉他一声,到时候随同父亲母亲一起到南安来找我。」 雷叔应声。 . 过了些日子,华光宫请愿的信众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多了,雷叔也从兴化回到南安。 楚祁兴致勃勃道:「怎么样?念小六听信了没有?听完有没有说什么?」 雷叔将父母的回信递给他,笑问:「公子怎么倒先问起他来了?还是老爷和夫人的回信要紧。」 楚祁心想也是,于是拆开信封。父亲和母亲的说辞左右不过那几样,都是叮嘱他在南安要心系信众、多多祈经、恪尽职守云云,而并不太过问他自己辛不辛苦。 他合上信,继续问:「所以小六说什么了吗?」 雷叔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就说了声好。」 楚祁纳闷了一下。不过想想也对,以念小六的性格,只应一个「好」字也正常。 这些日子,楚祁看到华光宫广场上的芸芸众生跪在地上求籤,为家人保平安,认真虔诚,寄託全年的时运。 现在终于闲下来,他也起了兴致,摆开签帖,毫笔沾墨,在帖子上写下自己父母的生辰八字:「雷叔,我想给父亲母亲求个签。」 「公子有心了。」 楚祁跪在蒲团上,拿起签筒,嘴里低念父亲的生辰八字,竹籤在清脆的摇晃声中落下,随即很快胜杯。楚祁立即翻开签文册,查找详解:「还不错,父亲和母亲皆是上上之卦,暗疾无妨,吉星守命平安。」 楚祁对签文十分满意,雷叔也跟着笑起来。 「公子怎么不为自己求籤呢?」雷叔问。 「我?」楚祁不以为然,不屑道,「我都当上主祭了,往后二十年一眼望到头,没什么可求的。」 但签册上面只有父亲和母亲二人,好似过于空荡,不像寻常人家都是满满一页。楚祁想了想,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个人。 他笑了:「我帮念小六求一个吧。」 求籤必须带上那人的生辰八字,楚祁只知道小六的出生年月日,却不知道他的时辰,这应该怎么求籤? 他拿着笔的手顿住。 「我知道了,华光宫的藏书阁存有全国户籍人口的生辰,我去查一查小六的。」 十年前为了方便查找新一任主祭,也为了防止有人诓骗顶替,在神明赐降生辰之前,各县城村镇都曾统一登记过所有人的生辰,念小六的也不例外。楚祁在藏书阁中翻找许久,终于在兴化一格的第一本册子找到念家。 「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 小六确实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并没有骗旁人。 他接着往下看:「……未时初刻。」 比他晚生了半个时辰。 楚祁带着生辰簿,在签册上写下念小六的生辰八字,拿起签筒,对着头顶华光帝君的神像闭眼默念:「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84页 出签后,接着扔杯。 「……笑杯。」两片杯皆反,是为笑杯,此签无效。 楚祁继续摇签、出签、扔杯。 「……驳杯。」两片杯皆正,是为驳杯,此签无效。 在占卜中,扔出一正一反的胜杯才算有效,而笑杯和驳杯十分常见,重新求籤再扔杯,直到成功扔出胜杯即可。楚祁并不在意,继续摇签、出签、扔杯。 一连扔了好几次,仍旧是笑杯或驳杯。 他终于有些心烦意乱:「怎么扔不出胜杯?明明方才父亲和母亲很容易……」 雷叔道:「许是公子处理事务太累了,心神不稳,我去给公子熬点去火补气的汤。」 主殿上只剩下楚祁一个人。 「我就不信了。」 他冷哼,定住心神,双手握紧签筒,闭眼凝神,默念小六的生辰八字。起初几次扔出来的仍旧是笑杯或驳杯,他压住心中烦躁,又连续求了几次,最后终于扔出一正一反的胜杯。 他一喜,拿着竹籤翻开签文:「第三十四卦……」 大凶之卦。 他的目光落在页面旁边的大字上。 怎么可能? 签文的卦象有大吉卦、上上卦、中平卦、下卦,而大凶卦一般极少出现,全册只有这么一个签,却让他摇到了。 他不相信,合上册子,将竹籤放入签筒中摇匀,重新开始。 「帝君在上,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三十四签,胜杯,大凶之卦。 楚祁皱紧眉头,道:「这个不算,再来!」 他收签,对着神像朗声道:「帝君在上,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三十四签,胜杯,大凶之卦…… 「不算,再来!」 「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 日头渐渐西斜,主殿烛火即将燃尽,楚祁的额角渗出汗水。 他惊恐地发现,不管他求出什么其他的签,扔出来的永远是笑杯和驳杯,而每当他求出三十四签,扔出来的一定会是胜杯。如此循环往復,一遍又一遍,几乎将所剩无几的心中防线击溃崩塌。 签文上反反覆覆,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第三十四签,大凶之卦。 从小到大他摇了无数次签,从未有过这样的迹象。 楚祁口干舌燥:「怎么会这样?怎么一直不是胜杯!怎么一直是三十四签!怎么没有其他的签!!」 他伸手去拿签筒,突然动作一顿,干脆从中抽出一张竹籤,随后拿起杯就要扔。 「公子。」雷叔端着汤碗出现在身后。 楚祁吓了一跳,手中卜杯应声落地,「啪」的一声成了两半,木制的杯竟然裂了。他低头,身体僵住。 随后他立即起身,颤声道:「雷叔,我要回家,我要回兴化!」 雷叔疑惑道:「公子莫急,出了什么事?」 楚祁才察觉到自己竟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他慌忙擦掉泪水,快速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道:「卦象不会出错的,念小六肯定出事了,我现在就要回兴化!」 雷叔大惊:「这可使不得啊!」 「我得回兴化,现在,立刻,马上!」楚祁狠狠道。 雷叔道:「现在您刚登上主祭之位没多久,不可擅离职守,否则外面的信众……」 「我要回兴化!!!」楚祁大吼。 雷叔怔住,再不敢开口。 . 楚祁快马加鞭,带着雷叔离开南安,一路向南。 当夜,两人在驿站歇息。 楚祁擅自将华光宫藏书阁里的那本生辰簿带了出来,他锁着眉头,细细翻看上面的字。 半个时辰后,他红着眼,带着生辰簿闯进雷叔的房间里。 「公子?」 楚祁把生辰簿递到雷叔面前,声音沙哑:「我方才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这本生辰簿。」 雷叔盯着簿子。 楚祁自顾走到桌上的油灯下,指着其中一页的字迹,道:「你看,念小六的名字下面这一行生辰,乍看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点就能发现他的『癸未』二字下的纸张比别处薄了一些,还有细毛,好像是有人曾用小刀很小心地刮掉一层,才补上新的字。」 「这……」雷叔张了张口。 楚祁攥紧生辰簿,几乎要捏碎它:「这本簿子是当年兴化县官交给主祭宫的,县官为什么要篡改念小六的生辰八字?」 雷叔一震,忙道:「这老奴也不知道啊!」 楚祁瞟了他一眼,道:「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果不是跟主祭生辰有关,县官不会注意到他。而如果他真的是未时生,县官更没有必要改。」他深深吸气,牙齿疯狂打颤,「有没有可能,念小六和我一样,都是午时生的?」 空气寂静沉闷,落针可闻。 楚祁的心跳陡然加快,几乎可以确定地道:「他的初刻二字没有被改过,假使他真是午时生的,他是午时初刻,我是午时正刻。按照歷来传统,同时辰生的人,初刻比正刻优先当选主祭。」 他说得越来越快,最后喘不过气,窒息覆盖整个胸膛,他闭眼道:「念小六才是十年前,真正的新主祭人选。」 惊雷乍起。 楚祁站不稳,扶着桌沿弯腰大口喘气。 第85页 雷叔慌乱道:「公子,切莫胡思乱想,这怎么可能呢?县官有何必要作假?」 楚祁盯着他,哈哈地笑起来:「那你说,谁有那么大的权利让县官作假呀?是念小六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他一步步逼近,「雷叔,你是我父亲的心腹,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雷叔脸色剧变。 他看到楚祁眼中布满血丝,目眦欲裂,疯狂弯腰苦笑。 「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都是公平的,当年家喻户晓的就是念小六,如今坐在主祭位置上的也会是念小六。」 楚祁跌坐在地上,颓然低声道,「我抢走了他的人生。」 他抢走了念小六的人生,多么可笑。 他平日里如此桀骜的人,此事却摊在地上掩面哭泣,雷叔没有上前扶他,僵立在原地。 「不对。」忽然,楚祁道。 他抬头,原本无神的眼睛渐渐聚焦。 「就算官府篡改生辰,念小六的父母肯定还记得他是午时生的,他们不可能默不作声。」楚祁顿了顿,「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楚祁从地上爬起来。 雷叔在他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恨意。 他咬牙:「雷叔,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第47章 副cp 穿心肺 「父亲,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楚祁一路冲进楚家书房,推开门,正好看见自己的父亲。 楚父的茶盏摔落在地:「你怎么回来了?!」 楚祁的父亲一向不苟言笑,高高在上,楚祁从来不敢违背他,但此时对着那一张严肃震怒的脸,他只有溢出喉咙的噁心。 「父亲,回答我,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一本生辰簿摔在楚父面前。 楚父瞳孔紧缩,看了看楚祁身后的雷叔,沉默半晌,终于道:「你已经猜到了,是我做的。」 楚祁脱力,不由后退。 楚父道:「他不该与你同一个生辰,我不能让南安的人知道他比你更适合做主祭。所以我改了那小子的生辰,顺便派几个人去念家,只可惜偏偏没处理干净,让那小子逃过一劫……」 「你们疯了?只是为了让我当选主祭,他们家七口人你说杀就杀?」楚祁不可置信。 楚父走到他面前,试图抱住他的肩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你好,我儿要做就做最优秀的,谁敢挡我儿的路?」 楚祁甩开他,哀声道:「我们原本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在兴化已经过得很好了,不一定要当这个主祭。你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这个主祭我不当了,我不当!」 「放肆!」楚父扬手。 重重的巴掌甩在楚祁脸上。 楚祁踉跄后退几步,浑身发抖。良久,他忽地道:「一开始他来我们家,你和母亲就认出他了,是不是?」 楚父冷笑,眼里透出精光。 楚祁的脸变得煞白:「念小六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冲出父亲的书房,跑回自己院里。院里原先的那些奴僕都还在,却唯独不见小六。 他找了许久,跑了好多个地方,每逢遇到一个人就问小六在哪里,那些人或是摇头,或是低头不语。他越找越心慌,最后跑回楚父的书房。 「念小六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楚父盖住茶盏:「他已经死了。」 「什么?」楚祁心脏蓦地一痛,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 楚父平静道:「你刚离开的第二日,他偷你房里的东西,你母亲只是罚他三十杖,他就撑不住死了。」 楚祁一怔,随即明白,小六偷东西只不过是楚父的一个藉口罢了。 他开始六神无主,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父道:「念小六临死之前,也问了与你一模一样的问题。可怜他当了这么多年乞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是主祭,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被谁杀的。为父只好把全部原因都告诉他,让他死也做个明白鬼。」 字字如冰刃,在楚祁胸膛划开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口子。 他疯了一样扑向前方:「你们故意的!你们杀了他!」 书房瞬间乱作一团,所有僕人都上前拦下楚祁,楚父指着他破口大骂:「做什么?你想弒父吗!!」 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在告诉楚祁,他不能对父亲做什么。他撒开那些僕人的手,看见周围所有的事物透过眼眶中的泪水,渐渐变得破碎、凌乱、光怪陆离。 他一震,哈哈大笑:「疯了,我们楚家真是疯了!」接着他大喝,「念小六的尸体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楚父道:「我命人丢去城西乱葬岗了。那里乌鸦秃鹫那么多,他早就被啃光了。」 楚祁大声尖叫,跑出楚家。 兴化城西有一座深山,山上有一处乱葬岗,平时城中死了什么贱奴、乞丐、或犯了事没人收尸的死囚,都会拉到乱葬岗丢弃。 楚祁带着几个贴身的下人爬上乱葬岗,在一堆死人瘴气里找着。 旁人都只敢用棍子挑开尸体找,楚祁却一边哭一边亲手扒开那些尸体,一个一个辨认衣服和面容。 有些尸体已经腐败不清,有些被乌鸦吃得只剩半截,有些早已变成白骨。楚祁只能从衣服上辨认,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小六。 一连三日,楚祁天一亮就跑到乱葬岗,日头落山才回来。 第86页 一无所获。 在乱葬岗怎么都找不到小六,楚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绝食。 楚父来恐吓过他,楚夫人来劝说过他,他只蜷在曾经与小六一同躺过的床榻上,拒绝吃任何东西。 几日后,楚夫人又来看他。 「最近,你父亲忙着与州县衙门一起,去城西山上剿灭尸鬼。」 楚祁望着蚊帐,眼神空洞洞的。 楚夫人涩然,又道:「从两个月前开始,就一直有传言说城西乱葬岗的尸体常常不翼而飞,不知去了哪里。这两日,那附近的村子竟然一连发生几起尸鬼祸乱,吃了好些个村民。」 楚祁缓缓回神。 「县官请了附近的修仙门派,说是乱葬岗有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怨气积日变盛,竟导致尸变,数量庞大,得尽快剿灭。」 楚祁勐地坐起身。 见状,楚夫人继续道:「也有人在传是因为新主祭擅离职守,在家里闭门不出,触怒了神明。你父亲为了你的名声,才跟着官府一起上山剿鬼……」 「母亲,给我点东西吃。」楚祁道。 楚夫人大喜,立刻命人拿来饭菜。 楚祁接过饭碗,开始狼吞虎咽。他要吃饱,才有力气上山,去找小六。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据说官府与修仙门派共同商议了对策,要等日落之后再布一个招魂阵,引山上的尸鬼出来,再一网打尽,全部剿灭。 楚祁跟着一起上山,与那些门派弟子商量:「你们抓到尸鬼后先不要杀,留个全尸,绑起来让山下的家人过来认领!」 乱葬岗的尸身都是些孤魂野鬼,哪有什么家人?那些修士只当他是胡言乱语,并不理会他的话。 夜幕降临,阵法开启,等了许久,终于有一群乌泱泱的尸体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那些尸鬼衣着破败,走姿怪异,行动缓慢,一碰到阵法边缘,便四下散开来。 楚祁夺下一名修士手里的剑,沖入尸群中。 修士们与尸鬼群陷入混战,非人的嚎叫与剑鸣杂乱交错,楚祁眼皮直跳,一边挥剑挡开扑上来的一具具尸鬼,一边辨认它们的模样。 「念小六!」 「念小六?」 「小六……」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继续向尸群深处走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那具尸鬼头髮散乱,身形单薄瘦削,原本看不清面容,但它一抬头,恰巧撞入对面官府一排烧得亮堂堂的柴火亮光中。它怪异的动作微微迟钝,髮丝拂开,现出灰败的面容。 楚祁不假思索冲上去,拽住它。 尸鬼勐地一震,哑声怒嚎,变异的尖利鬼爪刺向楚祁小臂,划开几道伤口。浓郁的鲜血令尸鬼本能反应地发抖兴奋。 楚祁忍住剧痛,不顾它的鬼爪攀上自己的小臂,一把拉过它跑起来,藏到不远处的一处墙角。 墙角只剩他们,隔绝了外头的混乱。 楚祁极力克制眼泪,问:「你是小六吗?」 小六的动作一顿。 楚祁颤手拨开小六的头髮,那张脸与他几个月前离开兴化相比时,变了不少,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黑瞳占据整个眼眶,没有一丝眼白,僵硬诡异。 楚祁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 忽然,小六怒吼一声,手爪推开楚祁,砰的一下,楚祁跌坐在墙角。 小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瞳里没有任何感情。 是的,死去的尸鬼是不认得生前的熟人的,他们被临死前的怨恨吞没、操控,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无论遇到是,都不会停下攻击。 说不定一碰上生前的仇人,还会更增怨怒。 楚祁靠在墙角,仰头注视小六:「你有怨恨,你在怨我,是吗?」 小六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是我对不起你……」楚祁颤抖着抬手去碰小六的脸。 小六偏头躲开他的手,似是不满,喉底微吼。 「我害了你全家,我杀了你爹娘,我把你变成乞丐,我害你变成这个样子。你明明可以一直平安顺遂,都是因为我,我怎么配怪别人?怎么配带你回家?怎么配来找你?」 楚祁哭着攥紧小六的手腕。 他走马观花回忆起从小到大环绕在身边的人和景象,南安来的祭官高声唿喊他的生辰,郡守大人笑脸相迎恭喜他,同龄的公子哥提起他总会唤一声「未来的主祭大人」。后来在华光宫,他仰天承神明之恩,俯身受香火之气,全国的信众对他俯首跪下,虔诚崇拜。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 他实在不敢想像,小六目睹亲人被杀害时的崩溃、小六在街巷之间乞食的麻木、小六被带入楚家时的一无所知,以及当他在棍棒下得知真相时的灭顶之痛。 楚祁只觉喘不过气来,唿吸困难。他道:「你一定是恨透了我。念小六,你杀了我。」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我求求你,你杀我吧。」 他带着小六那只僵硬的爪子,带到他的胸膛处。污脏的鬼爪触碰到他胸前的布料,小六的指尖颤了颤。 月光背着小六的身体,让楚祁被笼罩一片黑暗之下,树影摇晃,初夏山里的夜风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凉快,让楚祁蓦然想起某年晚夏拂过床头蚊帐的风。 他摁紧了小六的手。 第87页 他引诱它。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他道。 小六忽然浑身一抖,撒开手,又勐地一捅,整只鬼爪瞬间贯穿楚祁的胸膛。 撕裂般的剧痛蔓延整个脑袋,楚祁呕出一口血。 但他笑了,扬着眉梢,那是他一贯的自信又张扬的笑。 他低头看自己的血染得到处都是,自己的衣服也有,小六的衣服也有,就连地上也有。他抬头看小六,裂开嘴角,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楚祁轻声唱起来,断断续续的,在完全闭上眼睛之前,唱完了一整首。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此去何时返……」 【作者有话说】 《月光光》取自唐代常衮所作福州民谣。 第48章 副cp 辗轮迴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在叶遥胸膛炸开。 还好他早有准备,也对这种痛稍稍免疫过,缓了一阵便从楚祁身上下来。他的魂魄回看面前月光下的楚祁和念小六,忽然想起久远的事情。 三百年前,他曾在一处驿站听闽越的百姓说过:「楚家从小就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儿子,又得了神明的眷顾,才十七岁年纪,是何等风光啊……」 后来他也曾听黄裳说过:「黎曜下凡投胎倒不像歷劫,倒像是享福来的!」 原来,这么好的命理,有一半是和别人换来的。他的锦上添的那朵红花,染的是另一个家庭的鲜血。 后来兴化如何了、楚家如何了、主祭宫又如何了,一切不得而知。叶遥随着黎曜的魂魄回归九重天,在碧溪湾上醒来。 黄裳很惊讶,问他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不答。 黄裳说,黎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不是喜欢到处逗着别人玩儿,就是闲不下来东逛西逛。如今他只靠在树下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不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少天之后,黎曜突然说要下凡。 他再一次回到兴化,没有回楚家,而是查问乱葬岗那批亡魂的去向。得知亡魂已经被那天清理现场的修仙门派驱到冥界的边境之后,他又去到忘川,费了许久功夫才找到念小六的魂魄。 小六的魂魄十分虚弱,浑浑噩噩,欲散不散。黎曜用荧惑灯装着他的魂魄,引渡过忘川,过孟婆一关,进入黄泉,穿过荼蘼花海,最后送到酆都安置妥当。 这样,只需等到百年期满,念小六就可以轮迴转世,开始新的一生。 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他黎曜本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孔雀,偶然下凡歷劫,竟也是风光一生,而凡人如蝼蚁,世世皆浴火。这是他欠小六的,他想还给他。 做完这一切后,黎曜又回到九重天。 但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不自在,总是有什么事情没办完的错觉。 忽然一日,他又不告而别,离开碧溪湾。 九重天上每一个阶层之间戒备森严,从一层天去往另一层天需要不少关卡、条件和机遇。叶遥看到,黎曜步步精打细算,投机取巧,用七十年的时间从下天庭顺利到达了上天庭。 最后,他出现在华光帝君的仙府中。 彼时华光帝君正在一边烹茶,一边处理闽越国信众的祈愿,转眼看到这个面容有些相熟的后生,不禁吃惊。 黎曜跪下道:「小仙有一事请求帝君。十年后有一孩童降生,若其降生于闽越国,帝君可否赐他……一个华光宫主祭的身份?」 华光帝君:「?」 黎曜将楚祁和念小六的事情悉数解释清楚。 帝君笑了,道:「你想让他当上主祭,所以来求我,把他下一世的生辰当作新主祭的要求?」 黎曜点头:「对。小仙知道,主祭生辰左右不过帝君一句话的事。只要帝君肯应允,让小仙做什么都可以。」 帝君拨弄起手中的茶勺,道:「你是知道这个。但你不明白,三界之内世间万物,一切都要讲究缘法和宿命。你觉得是你的父母残忍杀害念家,殊不知,也许家破人亡是念家的宿命,节节高升亦是楚家的宿命。」 黎曜脸色黯淡下来:「我不想明白。」 帝君继续道:「连本君也不能破坏这样的安排。就像那年主祭大典你请我上身,忽然被捲入一场魔界主导的幻境里,我原本有能力插手此事,但我无权插手,否则,因小失大,天道崩坏。」 黎曜愣住:「所以你全都知道,你在看着这一切。」 帝君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我的主祭从念家的孩子变成楚家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么?」 楚祁沉默下来,跪在地上低头不语,良久,他闷闷道:「帝君的意思是,我今日白来一趟了。」 「也并不全是。」帝君翻开一个倒扣的茶杯。 黎曜抬头,眼中燃起几分希望。 帝君递给他一杯热茶,道:「凡人的轮迴转世也是有规律的,次次累积,盛极转衰。念小六前世出生是良民,且未做恶事,是为来世积福,但福不能太过,所以正常来说,他下一世会过得比这一世好。若他下一世积善积德,未做恶事,则第三世会过得比第二世好。」 黎曜接过茶,似懂非懂:「也就是说……」 「你想要他当主祭,得再过几百年,等他的福积得差不多了,命理到了,我自会给他这个身份。」帝君微笑着向黎曜摆手,「你回去等着吧,这件事我会记在心上的。」 第88页 黎曜迟疑着起身,问:「帝君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帝君摆摆手:「走之前,顺便给我院子里那些花浇点水就行。」 黎曜退下去,来到华光帝君仙府大门边的院子里,尽心尽力为满院的盆栽浇水、除草,直到第二日。 之后,黎曜回到碧溪湾,继续在时间的慢慢流逝中等待。 十年后,念小六出生了。第二世的他是一个饭饱食暖的中原京城小商贩,随着祖辈留下来的基业,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面食铺子。 黎曜下凡,护着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三世,念小六出生在江南。临川城山清水秀,重人文,学风浓郁,每三年科考一次,进京高中进士的人数不胜数,临川庄氏的公子出身出香门第,天纵奇才,便是蟾宫折桂的骄子之一。 黎曜护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四世,黎曜去到南梁国。 南梁国的逸王殿下食邑四百户,勤政廉洁,爱民如子,曾下农田与百姓一同收割玉米,得帝王封赏,受百姓爱戴。 黎曜护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五世,闽越国南安城白家降生了一名婴儿,这婴儿后来成了闽越国歷史上第一百零三位大主祭。 那年初秋,华光宫像往常一样请示华光帝君,降身于当任主祭,在红纸上写下下一任主祭的生辰八字。 庚辰年,丁亥月,丁丑日,己酉时。 白敛当选下一任主祭,风光无限。 因为同在都城南安,白敛十岁那年便被应要求搬入主祭宫,有一处自己的居所。黎曜跑到华光帝君的仙府谢过帝君后,便忙不迭跑下凡间,想要进入华光宫,像前面三世一样,护白敛周全。 然而,在进入主祭宫这一事上,黎曜却处处碰壁。 主祭宫与其他地方不同,沾染上神性,很多事情都极其注重礼节,在挑选亲近侍卫和僕人上不仅千挑万选,而且吹毛求疵,一定要拜过神明,得神明第一次胜杯允许,才能进入主祭宫。 黎曜偏偏运气不好,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一关。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华光帝君从中动了手脚。 他想着等白敛出门玩的时候,他便可以刻意接近他,与他结识,求他带自己回主祭宫。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白敛此人十分孤僻,平日里只在主祭宫内走动,动辄几个月不出门。 黎曜实在没办法了,干脆走捷径,趁着半夜守备松懈时,化作一缕青烟潜入白敛的住处。白敛卧房的外厅有一面普通的落地长镜,镜面铜黄,镜身修长,黎曜便在镜面世界里造了一个空间,躲了进去。 如此,省事多了。 他日夜待在里面不出声。晚上白敛睡觉时,他也跟着睡觉。 白日里,白敛偶尔出门去,从里间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跨出门之前,他会路过这面镜子,随意停下来看两眼,看自己的裙门有没有歪,腰坠有没有系好。只确认两眼之后,他便很快转身离去。 黎曜会抓住这两眼的机会打量白敛,心中不禁感嘆:「真好看。」 穿上大主祭衣服的白敛真的好看。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白敛早就能穿上了。 有时白敛也不出门,只坐在外厅的桌案前看书。案上有炉瓶三事,小白玉瓶插一簇玉兰,博山炉上烟云裊裊,白敛歪着身子安静看书,一坐便是半日。 他鲜少说话走动,总是安安静静的。黎曜也坐在镜子后面,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端详他的模样。 作为主祭,白敛出入都有人保护,这一世必定也能平安终老,黎曜想,不如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直到那日,主祭宫生了变数,将一切平静打破。 入秋那几日,几个祭官找到白敛,言说孤爷亭处有显灵,中元节普渡祭祀中留下了几只孤魂野鬼,正藏匿在主祭宫中,需要孤爷亭的道士过来收魂,好带回去普渡。 一行道士走到白敛的住处,说是寻魂,又进了白敛的卧房。 但镜中的黎曜瞧着,四周一只孤魂野鬼都没有。 白敛道:「孤魂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在我这里,你们到别处去寻吧。」 道士们弯腰颔首:「是。」 白敛转身率先走出门,黎曜却忽地发现他身后有一个道士的袖子里有冷光闪过,是一把抽出一半的匕首。那匕首的刀尖,正对着白敛的腰。 黎曜瞬间意识到,有人要害白敛。 他几乎没有多想,朝镜面纵身一跃,手中捏出一道诀打落那道士手里的匕首。铿锵一声,匕首落地,同时,他也现形在在场所有人面前。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人们不知道应该关注道士脚下的匕首,还是镜子前人模人样的青年,直到有个道士指着黎曜惊叫:「妖怪!妖怪!」 「来人吶,白大人卧房里有妖怪要害人!」 屋子里骤然变得乱糟糟,一片尖叫中,白敛被几个侍女和僕人簇拥着,连连往后退。 几个道士作势要上来抓住黎曜。 黎曜内心嘆了口气,转身化成青烟,在光天化日之下逃出了主祭宫。 然而主祭宫也是有各种仙灵法器坐镇的,进去容易,出来难,黎曜这三百年疏于修炼,法力本来就不强,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还携上了主祭宫的标记。 主祭宫和白家都十分气愤,立即向各大门派下发委託,甚至不惜请了天虞山,势必要抓到镜妖不罢休。 第89页 直到黎曜在幽州碰见叶遥。 第49章 五步之内 捲轴内的灵力有所波动,叶遥顿时感觉到头晕目眩,连同魂魄也不稳,竟慢慢现出若隐若现的身形。 忽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牵住。 他转头去看,见杜霰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握着自己的手,道:「师尊,结束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又一阵灵力扑面席捲而来,叶遥闭上眼睛,随浪一样的力量翻滚起来,重新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的魂魄已经回到了主祭宫的大殿上。 他松开杜霰的手,转头去看黎曜和白敛,只见黎曜体力有些不支,顺势重新盘腿坐回地上,而白敛则仍旧站在大殿中央,身形微微摇晃,脸色有些苍白。 叶遥问:「白大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白敛顿了顿,道:「他唱歌谣的时候。」 叶遥讶然。 他才想到在进入云白轴之前,白敛曾吩咐过自己的侍女,若是他一个时辰内没有出来,便将捲轴上的名字擦掉,这样人便能被强行拽出捲轴。想来回忆进行到乱葬岗尸鬼作乱时,恰巧满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后面的那些回忆,白敛都没有看到。 黎曜仰头对白敛道:「白大人,既然你看了我作为楚祁时的经歷,那也该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我必须保证你当主祭这一世顺风顺水,无灾无病。」 白敛的脸色有些阴鸷,大概是突然得知三百年前的悲惨身世,有些接受不了。 黎曜又道:「不过,我躲在你的镜子里八年是不争的事实,我愿意受刑,反正我也能承受得住。」 大殿上所有人神色各异,林立左右的侍女顿时浮现不屑的神情,大约是觉得黎曜过于狂妄自信,一点也不把主祭宫的刑罚放在眼里。 白敛走到黎曜面前:「这可是你说的。」 叶遥心道不妙,出言阻止:「白大人……」 白敛打断他:「是他自己非要受刑,还说能承受得住,那便让所有人看看,他能撑得过几关的极雷阵。」他转身漠然道,「布刑!」 黎曜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镇定自若地负手。 叶遥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只得闭眼扶额,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给黎曜收尸。 主祭宫的刑罚有十八种,极雷阵是其中最残酷的一种,是在主祭宫的八卦场中布阵,八名祭官分别在八个卦位前引天雷入阵,齐聚阵中罪犯身上。罪犯如若想要天雷停止,必须从坤位一步步走到干位,才算完成刑罚,否则,天雷会一直降下,直到受刑人死去。 八卦场周围顿时聚满了主祭宫的人,黎曜站在坤位前方,阵中自带的冽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襟狂翻。而白敛则立在干位的高台之上,垂眼睥睨巨大阵型之中孤零零的那个人。 叶遥跟着天虞山的人站在离位前的看台。面前的祭官甩起拂尘,在空中挥几下。八位齐开,一到刺眼且遒劲的白光从天上一闪而下,落入黎曜头顶。 叶遥不禁眯起眼睛。 只听一声巨响,楚祁的身体震了一下,但仍站得稳稳噹噹的,还向前迈了一步。 第二道极雷很快降下。 叶遥心跳骤然一停,不由踉跄。 杜霰很快扶住他,担忧道:「怎么出了如此多汗?」 叶遥回过神,才惊觉自己额头上早已布满森冷的汗珠,他稳住心跳,胡乱擦掉冷汗,摇摇头。 杜霰蹙着眉,一手环过他的后背,握在他另一头的手臂上,道:「不怕,我在。」 第三道极雷降下。 这次的白光隐隐泛蓝,比先前道更加勐烈,猝然降下来时,在半空裂开枯枝一般的分叉,像是穿过时间洪流特意前来相见的老熟人,在叶遥瞳孔中放大,又放大。 明明只是一道天雷,叶遥却犹如有好几道天雷同时降下,使得眼前天旋地转,白花花一片。他闭上眼睛,暗自在心中平復心神,咬紧牙关,才尝试睁开眼。 杜霰问:「你想出手救他?」 叶遥摇头:「不救。」 杜霰道:「那便好。那是天界的极雷渊海引下来的,凡人受刑即死,就算神仙也不一定受得住,你不能去冒险。」 「我知道。」叶遥喃喃自语。 黎曜已经走过五步,但在偌大的八卦场内只是刚刚开始,与干位上的白敛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脸被散落的头髮挡住,看不清神情,身子还是继续站着的,但显然已经略微不稳,摇摇欲坠。 又一道极雷噼下来,黎曜一震,跪在地上。 叶遥胆战心惊:「他不会死了吧?」 杜霰回答:「不会。」 「为什么?」 杜霰嘴角微扬:「他看起来很自信的样子。」 叶遥:「……」 杜霰又道:「而且,白敛不会让他死。」 叶遥不禁去看对面另一座看台上的白敛。白敛的神情同样看不清楚,目光却一直定在阵中的黎曜身上,身形未动,仍旧高贵出尘。这极雷虽然引自九重天,但下手轻重完全可以凭主祭宫决定,也许,白敛真的没有想要黎曜的命。 黎曜终于走到八卦场中央,但每降一道雷刑,他都撑不住趴下,要缓一会儿才能重新站起来。 后来,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滴到地上,沿着他的脚步蔓延。 第90页 尽管如此,他还是重新爬起来,往前走,又倒下,继续爬起来,往前走,离白敛越来越近。 叶遥捏了一把汗。 时间过得极其煎熬,不知捱过多久,在一道勐烈的天雷砸下来之后,黎曜终于在白敛面前倒下。 极雷阵止息,万籁俱静。 叶遥急忙飞到干位处,见黎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浑身是雷伤,但一只手还横在前面,手指刚好触碰到白敛的鞋尖。 叶遥道:「白大人,刑罚结束了。」 白敛眼睫微动,看了黎曜最后一眼,转身:「是,你们可以带他走了。」 . 叶遥把黎曜挪回了天虞山的大船上,放在自己床上。 黎曜的内伤与外伤都很严重,叶遥用上了天虞山最好的药,又从自己干坤袋里寻出不少仙药,能用的都用上,再亲自为他疗伤。一个时辰后,黎曜终于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便问:「这是哪里?」 「船上。」叶遥回答。 他正躺着,叶遥就坐在床边,离床三步远还有一个杜霰正坐着埋头看书。黎曜环顾四周,沉默良久,嘆了口气:「仙君,我想回碧溪湾。」 这时候就知道想家了?叶遥见他这副模样,极其不忍,问:「你还有能力自己回去么?」 黎曜道:「怕是不能了,劳烦仙君带我回去,绑着,或者是用干坤袋装着都行,我没意见。」 带黎曜回碧溪湾? 叶遥犹豫起来。他如今被杜霰软禁着,根本没有人身自由,去哪里都得听从杜霰的安排,还怕惹怒杜霰,被他用一根锁链吊在床上下不来。 想着,叶遥不由瞄了一眼身旁的杜霰。 杜霰从书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看他。 叶遥开口:「那个,我……」 杜霰立即道:「你想离开我是么?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叶遥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杜霰又起身走到叶遥面前,手心翻开,四指微蜷,食指勾出,似乎是捏了个诀。他的指尖随即出现一道红色的光,像一条细细的丝线一样,另一头直接定在叶遥的手腕上。 叶遥一愣:「这是什么?」 杜霰勾着红线,慢慢后退,直至退出五步之外才停住。他轻轻勾了勾食指,叶遥顿时被往前拽了一下,甚至感觉手腕传来隐隐挠心的疼痛。杜霰手心又一翻,红光隐去,消失在二人之间。 杜霰道:「五步结,我们最多只能相距五步,只要你离开我五步之外,便不能再走一步,否则,我们的手都会受蚀骨之痛。」 叶遥两眼一黑。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种东西?! 他又低头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系的这东西?」 杜霰道:「方才在主祭宫的时候。」 叶遥回想起在主祭宫时的每一件事,也不知道杜霰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逮到机会在他手腕上系的五步结,也许是扯袖子的时候,也许是进出云白轴的时候,又或者是黎曜过极雷阵的时候。 杜霰说过等主祭宫的事情结束后,让叶遥跟他一起回天虞山,如今他没有办法,碧溪湾是必须回去一趟的。 叶遥忽然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碧溪湾?」 杜霰眸色停滞片刻,缓缓亮起来:「真的?我可以吗?」 为何不可以? 叶遥觉得奇怪,只点头:「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什么事?」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张晋丘在外面道:「仙师,主祭宫的白敛大人……」 话还没说完,门却突然被推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急匆匆跨门而进,见到房内三个人之后,神情才缓和下来,回归平静。 白敛。 叶遥起身:「白大人,你来是……?」 方才在主祭宫双方可以说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叶遥带着昏迷的黎曜离开时,想的是赶紧回碧溪湾,以后都不要同主祭宫有来往了。这时候白敛竟主动找上门来了,是气还没消,还想寻上辈子的仇? 白敛问:「你们何时要走?」 叶遥道:「明日。」 白敛走过来,越过杜霰和叶遥直直看向床上的黎曜。而黎曜虽然还端着一张虚弱的脸,但眼中的痛意一扫而消,转而含着盈盈的笑意。 白敛对黎曜道:「我只看到三百年前我第一世的事情。」 「嗯。」黎曜挑眉。婻沨 白敛又道:「后面还有三百年,我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黎曜笑了一声:「我知道啊。」 白敛点头:「我也想知道。」 卧房一时静了下来,没人说话,黎曜的笑容也顿住,变得有些迷茫。 只见白敛补充:「若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 第50章 徒弟是棵小草 翌日,叶遥带着杜霰和黎曜回到碧溪湾。 此时的碧溪湾正好到晚夏时节,溪水的水流十分充沛,依稀可见溪底的鹅卵石。乔柏不在,迟舒也不在,原本迟舒的那些学生也不在,溪南放眼望去全是辽阔的景致,没有什么人烟。 黎曜身上的伤好了一些,能够缓慢行走,但人还是恹恹的,仿佛自从在船上听见白敛说的那句话后,他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起来。 叶遥道:「好好休息,等痊癒了,你自己向你夫子解释。」 第91页 黎曜点点头,自拜别叶遥,向远处走去。 「师尊,我们去看看你的住处,可好?」杜霰道。 叶遥的地界在溪北,要跨过溪流才能到。丰水期的溪流覆盖了搭石,便要从木桥上过。叶遥带着杜霰踏上简易的木板桥,一前一后,穿过溪中滩地上的柏树,又继续踏上桥面。 踏上湿软的草泥,叶遥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隐隐作痛,低头一看,腕上一道红线正缠着连接到身后的杜霰,他才想起来自己还被杜霰绑着,自己走得太快,已经走出离杜霰五步的距离。 他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等杜霰。杜霰微微一笑,缓缓跟了上来,手背蹭了蹭他的袖子。 叶遥不理会他,兀自又拉开三步的距离,率先走向不远处那棵巨大的合欢树。 合欢树下的仙草千年如一日,枝条虽然矮小,但遒劲挺立,风雨不动。叶遥在仙草前面的石砖上坐下,道:「看这棵草。」 杜霰会意,问:「这是师尊的本体?」 叶遥点头。 杜霰也在他身旁坐下,凝视着这棵傲然独立的草,忽然出手拈住一片草叶,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叶遥皱眉,感到微微不适:「别摸。」 杜霰收了手,笑道:「我只是在想,师尊的本体身边都没有相互照应的同类,这么多年来会不会很孤单。」 叶遥道:「你不知道,三百年前,我这棵草旁边原本有一棵小草的,也是这个形状,只不过忽然有一日它不翼而飞了。」顿了顿,他才继续,「我用寻魂盘在凡间找了许久,才在庐阳找到它。」 杜霰一愣,良久才道:「是我?」 「是。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事情。」叶遥道。 两个人静静坐在合欢前面,彼此都没有说话。 早秋沁凉的微风中,杜霰喃喃:「所以你才接我出生,给我取名,送我长命锁,后来,又出现在军营救我……你觉得那是你的义务,对吧?」 他的语气有些失落。 叶遥不语,心中莫名烦乱起来。他想,杜霰沮丧的是他先前所做之事只是出于义务,没有个人情谊,可杜霰哪里知道,正因为他是叶遥的小草,才应了古书上那句「合欢互不分离,心灵相通」。 只听杜霰又忽然道:「师尊,你能多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么?比如,你刚成形的时候都去过哪里,遇见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一片别处的小草屑随风吹落在合欢上,杜霰伸手摘掉它。 叶遥勉强提起精神:「我刚成形的时候啊……」 想起这个,他不免觉得好笑,「那个时候我可得意了。因为那时还没有你,我便认为自己是三界之中独一无二的仙草,沾沾自喜,狂妄自大,自认为是天选之人,将来必可拳打天君,脚踢三尊。」 杜霰笑了起来。 叶遥又赶紧道:「当然这只是刚开始而已。后来我才知道我所处的何重天是下天庭的罪仙流放地,想去中天庭都难,更何况上天庭。我的志向和抱负被迟舒与乔柏笑了许多年。」 杜霰道:「后来呢?你去了上天庭没有?」 叶遥回忆道:「大约是在我两百多岁时,上天庭终于为中下天庭开放仙考,能考上的神仙可以去上天庭任职,我和乔柏都报名了。」说着他抬头透过合欢树叶的缝隙看向更高的天空,「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自己铸了一把剑,创了一套剑法。」 「就是指暮天?」杜霰问。 叶遥点头:「嗯。」 杜霰道:「我小时候不懂剑法的奥秘,只知道埋头练。如今回头看,师尊的指暮天剑法柔中带刚,气贯长虹,竟是我见过的剑法里最好的。用它参加仙考绰绰有余,肯定能选得上。」 叶遥低头一笑。 杜霰问:「所以,你选上了吧?」 叶遥道:「选上了。」 杜霰一顿,迟疑着问:「那……你后来没有去上天庭任职吗?为什么?」 叶遥却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起身指着北方的一片树林,道:「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过了合欢树,就是一面长着草野的山丘,不远处一座露出一半身子的楼阁隔着山丘与合欢树遥遥相望。 叶遥道:「我在这几里地间建了四处院子,不大,所以不能叫仙殿或者仙府,只能叫院子了。你看到的便是其中一处,名叫梧桐坠,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杜霰问:「为何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在小院周围种了梧桐树,秋天住在这里,日日都能看到四周都落了梧桐。」叶遥笑道。 终于翻过山丘,梧桐坠小院周围果然种满了梧桐,错落有致,仿佛是不刻意地围着院子长的,只不过眼下仍是夏天,梧桐的叶子茂盛而苍翠,还不到最好看的时候。 小院的样式清逸雅致,有好几处开阔的露台,估计到了秋日,白天能看高旷的天空,夜晚能赏咫尺的银河。 杜霰想了想,道:「那么师尊的另外三处院子,必定也有独特的景色,且师尊分别只在春天、夏天和冬天住那里。」 叶遥微微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和心思建造自己喜欢的亭台楼阁,种了各类相应时节的花草,下天庭没有哪个能像他这么无聊折腾,但杜霰居然猜到了。 难道这就是那本《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上说的,合欢草互不分离,心灵相通? 第92页 杜霰却没有发现叶遥的异样,笑道:「愿闻其详。」 二人从梧桐坠中走出来,一路朝东北方向散步。叶遥一边道:「西边有一处院子叫『青梅小』,我种了不少春日会开的花树,非常多,有一里地。 「再往北走,有两侧高山夹着的山谷,山谷间流过的是溪水的上游,夏天很凉快,我在那里盖了一座楼,叫『琴书倦』,有时弹琴看书,风吹着吹着就睡着了。 「冬天便住『钓丝闲』,因为小楼对面有一个山坡的寒梅,底下有一面小湖,不冷的时候还能在楼上抛竿钓鱼玩,所以叫这个名字。」 叶遥说完的时候,两个人正走到钓丝闲的高楼底下,望见叶遥所说的那面小湖,湖水至清,映着天空的湛蓝色。 杜霰轻声道:「原来这就是碧溪湾,你住的地方。」 叶遥道:「溪北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改日带你去溪南,那里有许多动物修成的小仙,比这里热闹。」 「不论冷清和热闹,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杜霰道,「师尊,我能在这里住多久?」 叶遥心中觉得好笑,抬起手腕摸了摸,道:「问我做什么?我能决定吗?当然是你说了算。」 如今他被杜霰繫着这什么五步结,只要不解开,杜霰到哪里,他就得形影不离跟到哪里,要住多久还不是杜霰决定。 叶遥走快了两三步,杜霰又跟上来,在他耳边轻笑:「你生气了?」 叶遥不答。 杜霰又道:「这些都是薄荷叶?」 叶遥勐地停下脚步。他差点没仔细看,他们眼下所处的是一片薄荷叶林,四周整齐排列地种着许多薄荷叶,此时正是成熟摘叶的时节。 「是。」叶遥急忙拉过杜霰,「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但似乎来不及了,杜霰立刻问:「你为何要种薄荷叶?做什么东西?是做薄荷糕吗?」 他问得很急切,叶遥走得更快,边道:「没有,你想多了,你知道我做不好薄荷糕。」 杜霰扔紧紧跟在他身边,继续追问:「师尊,这三百年里,每年夏天我总会吃到薄荷糕,那都是你做的吗?」 叶遥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闭眼否认:「不是。」 他想离开薄荷叶林,却突然被什么拽住,手腕上一疼,红线现出,原来是杜霰已经停留在原地不走了,他也被拽着走不了。 「说谎。」杜霰道,「从你诈死之后的第三年夏天,窦师兄忽然给我送了一些薄荷糕,说是山下一间小店买的,比师尊以往做的好许多,但仍有熟悉的味道。窦师兄见我吃完了,没过几天又给我买。此后每年夏天,我都能吃到这间所谓的小店的薄荷糕。」 叶遥汗流浃背。 杜霰笑了一声,又道:「今年夏天我不在天虞山,你也不在碧溪湾,如果我差人下山去找那间小店,不知还能不能买到那些薄荷糕?」 当然是不能买到了。叶遥想。 当年叶遥诈死之后,在碧溪湾修养了一个冬天。春天时他闲来无事,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想种薄荷叶,想做薄荷糕了。 也不知怎的,以前每次做薄荷糕都不成功,在离开杜霰的第二年,竟离奇地成功了,就连乔柏都说味道极好。叶遥很高兴,一连做了许多笼。但这么多薄荷糕,他与乔柏两个人吃不完,便想着给杜霰吃。但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送到天虞山而不让那里的所有人怀疑呢? 天虞山下县城的一家小店常常接待不少天虞山弟子常客,叶遥给了店主不少报酬,将薄荷糕放在小店售卖,言说是庐阳的特产,务必想尽办法卖给天虞山的人。 店主努力推销了好些天的薄荷糕,最后成功被窦一延买走。过了几日,窦一延又过来买,说师弟们都喜欢吃。 此后每个夏天,叶遥都会抽空从凡间回一趟碧溪湾,亲自做薄荷糕。 也不知怎的,他就是想让杜霰每年都能吃到他做的薄荷糕。 也许,这只不过是他愧疚之下的一点补偿吧。 杜霰道:「我这就传讯张晋丘……」 「不用叫了。」叶遥无奈地嘆了口气。 杜霰露出得逞且欣喜的笑,快步走上来:「原来你没有抛下我,你一直都想着我,是不是?」 叶遥不知如何回答。 但杜霰似乎也没想等他回答,立刻继续道:「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过两日就给我做薄荷糕吧?我想吃。」 他的声音仍旧清甜,像是讨好卖乖。 叶遥鬼使神差点头:「好。」 第51章 迟早纠缠 二人穿过薄荷小林,忽然,叶遥腰间的干坤袋开始震动。 他解开干坤袋,掏出一张传讯符,那是他与乔柏和迟舒共用的一张,许久没有消息了。如今,传讯符上久违地出现了乔柏的字迹。 [过两日我便回碧溪湾。叶遥,准备接风洗尘。] 叶遥一笑,对杜霰道:「乔柏要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符上的那行字消失,转而换成另一种字迹:[我也要回去了。叶遥,搞顿大的!] 叶遥收起传讯符,嘆了口气:「迟舒也要回来了,人有点多,明日你同我一起准备些吃的东西吧。」 杜霰笑道:「好。天虞山还放着不少我亲自酿的离支仙,我托人拿上来。」 叶遥急忙道:「不用,他们喝不惯离支仙。」 第93页 杜霰顿了顿,道:「那等去回虞山,我们再一起喝。」 回天虞山,似乎是叶遥不能再拒绝的不争的事实了。 天色暗下来,叶遥带杜霰翻过种满梅树的山坡,于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到达一处楼阁。 因为怕扯到五步结引得手腕发疼,他们靠得很近。夏夜的凉风翻起两个人的衣摆,相互交缠,簌簌作响。 「师尊,这是『琴书倦』吗?」杜霰问。 「是,今夜宿在这里吧。」叶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略带恳求道,「你把它解开好不好?不然我们都不方便休息。」 杜霰暮色下的眼瞳里含起一点寻味的笑意。他推开门走进去,叶遥也不得不跟着。琴书倦有五层楼,第一层除了卧房之外,还蔓延着不少迴廊和小厅,南北朝向,时常有穿堂风吹过,十分凉快。 其中一间卧房的窗户正朝西边,窗棂上吊着一条风铎,在夕阳下泛着铜色的光。风铎并不随风响动,而是静静沉立,发不出一丁点声响。 「那是联结我的长命锁的风铎。」杜霰缓缓道。 「对。」叶遥犹豫着要不要将它取下来,「如今用不到了。」 只听杜霰道:「我睡这里?」 「不是。」 「那……」 叶遥带他走到隔壁另一间卧房前:「这里。」 言下之意,他们当然是分房睡,所以,五步结要解下来才行。 杜霰垂眼,良久才道:「那你先答应我,明日一早,我要重新系上去。」 「……」叶遥干脆道,「好,听你的。」 于是杜霰牵起他的手,虎口轻轻掐住他的手腕,竟圈了起来。只见红光一闪,红线随即解了下来,收入杜霰袖中。 终于能分开了,叶遥想。 杜霰道:「明日见。」 叶遥丢下一句「早点休息」,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 翌日一早,叶遥便开始忙活,为乔柏和迟舒接风洗尘做准备。 杜霰与他一起上山摘果子,下酒窖搬酒,去薄荷林摘叶子,进厨房炒菜做点心。在厨房时,五步结总是磕磕绊绊的,叶遥稍微离得远一点去柜子里取东西,都要担心在灶台边切菜的杜霰会不会切到手。 于是他道:「要不,暂时把五步结解了吧?」 杜霰似乎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施法解开五步结,又道:「这些菜还是我来炒吧。」 叶遥实在不好意思全部麻烦他,但又对灶台避之不及:「那辛苦你了,毕竟我也不会炒。」 「师尊切瓜就好。」 「好的。但我切瓜也切得不好看。」 杜霰一笑:「无妨,想来乔柏与那位迟舒仙子是不会介意的。」 叶遥顿了顿,道:「那我只负责薄荷糕,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好。」 翌日,乔柏提前回到碧溪湾。 一见到杜霰,他便用异样新奇的目光上下打量杜霰全身,杜霰承着他的视线行礼:「乔柏仙君。」 叶遥在一旁挑起眉。 乔柏的脸瞬间冷下脸:「别以为你飞升了,我就不是你的长辈了。你刺伤叶遥的事情我正想找你算帐呢。」 杜霰目光一沉。 叶遥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方才碰见黎曜,他都跟我说了。」乔柏斜睨杜霰,冷嘲热讽,「真行啊你,当初他就不应该收留你,至少不会再挨一次。」 乔柏这把刀子嘴真让人头疼,叶遥立刻插在二人中间:「当时都是误会,我待会儿慢慢跟你解释。」 「不必了。」乔柏走进厨房,拿起锅铲,「乱糟糟的,你们别进来了。给我去对岸要几颗红辣椒,再要几个西瓜。」 叶遥如释重负,带着杜霰退出厨房重地。 刚一离开厨房,杜霰便娴熟地抓起叶遥的手臂,红光从袖子里翻出来,牢牢攀上两人的手腕,形成五步结。 叶遥:「……」 算了,随他吧。 溪北没有辣椒和西瓜,乔柏每次做菜需要辣椒的话,都会去溪南的菜园子里讨。 因为迟舒即将回来,溪南的很多仙精仙怪都提前陆续从凡间回到碧溪湾。黄裳到处宣扬,一传十,十传二十,所有人都知道叶遥带了个徒弟回来,且这徒弟还是溪北的一棵小草。 叶遥带杜霰走过小桥,迎面就碰到一群人。 黄裳十分开心:「仙君,阿霰,好久不见啊!大家早听说当年仙君身边的那棵小草已经修成上仙了,都想见见你们呢!」 眼前乌泱泱的,叶遥脑袋乱成一锅粥。 他对杜霰道:「这些都是迟舒仙子收的学生。这是黄裳,这是黎曜,你都认识的。」接着他硬着头皮一个一个介绍,「这是……」 完蛋,他忘记了。 幸好那小仙自己开了口:「仙君,我叫伯庸。」 「对。」叶遥点头,又看向下一个,「这是……」 「仙君,我叫静言。」 「对。」叶遥又继续介绍下一个,「这位便是……」 将二十几号人物一一介绍完毕后,向来脸盲的叶遥终于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一群人便蜂拥而上,对着杜霰寒暄交流、嘘寒问暖。宛如许久不见的家人一般亲切。 「都是碧溪湾长出来的,你怎么就如此优秀?」 「上天庭长什么样?漂亮吗?我都没去过呢……」 第94页 「我们带你去溪南那边走一走吧!」 叶遥退出人群,问一旁的黎曜:「你们夫子怎么还没来?」 黎曜正准备开口,突然顿了一下,朝东边的天空示意,懒懒道:「这不就来了嘛。」 忽然,天边起了一阵风,送来一声高亢宏亮的鸣叫。 大家朝东边看去,只见从云层突然冲出来一只巨大的仙鹤,俯冲下来之后又疾驰上天,盘旋一周,雪白与墨黑相间的羽翼自如展开,尾巴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悠长的鹤鸣声停止,仙鹤徐徐落地,掀起风又裹着雪,令人移不开眼。想必这就是迟舒的坐骑。 叶遥道:「这个出场倒也不必如此华丽。」 黎曜道:「嗯,可以再朴素点。」 话音刚落,仙鹤背上的人爬了下来,迟舒从仙鹤收起的翅膀后面走出来,正挽着袖子,啃着一根玉米棒,玉米被薅得只剩下半截,还有一点残渣沾在唇边。 她咽下一口,才打招唿:「下午好。」 叶遥:「……倒也不必如此朴素。」 迟舒身边的仙鹤周身泛起白光,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那也是迟舒的学生之一,是一只仙鹤,名叫鹤鸣。 迟舒一到,她的那些学生们又轰的一下全部围上来,「夫子夫子」地叫,叽叽喳喳。 . 聚会摆在临溪上游的一座长亭内。 杜霰与黄裳等人都是才不过几百岁的仙,大约更有共同话题一些,众人也似乎很喜欢和杜霰玩。黄裳拉着杜霰在隔壁桌开了一桌划拳,一面喝酒,一面吆喝。杜霰并不喝酒,只用花茶代替,在人群中不怎么说话,却能融入进去。 叶遥与迟舒单独坐一桌。 迟舒举起杯子:「咱们碧溪湾三巨头好久没回来聚过了,上一次相聚还是……」她愣是没想出时间,只好道,「还是上一次。」 叶遥笑道:「听闻你前段时间回了一趟老家灵织谷,很是威风啊。」 迟舒笑道:「听闻你被你徒弟当成妖怪抓了,甚是狼狈呢。」 「还不是因为黎曜?」叶遥环顾四周,想寻人却寻不到,「黎曜呢?方才还看见他呢。」 「先不说他,说说你的徒弟吧?」迟舒笑吟吟地揶揄,「啧啧啧,破天荒的在你旁边长出一棵小草,还下凡了,你还收徒了。我说怎么着,你迟早得和你那小草纠缠在一起,果不其然!」 叶遥不满道:「你什么时候说的?」 迟舒道:「我心里猜的。」 叶遥呵呵一笑:「你也别说我,咱们彼此彼此,我看你和你那个叫鹤鸣的学生也不清不楚的。」 迟舒不自然道:「鹤鸣他不一样,他不算我的学生。」 「杜霰也不一样。」叶遥草草解释,「况且,我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迟舒往隔壁桌的杜霰瞄了一眼,凑过来贼兮兮道,「我看你们半天都腻歪在一起,形影不离,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相距都不曾超过五步,就连玩划拳,他坐得离你远些都不肯。唉,真粘人!」 叶遥:「……」 他要怎么解释,是因为自己被杜霰系了五步结的缘故? 左右都解释不清楚,干脆就随他去吧。叶遥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突然,他感觉一阵凉意袭来,浑身一抖,杯子都拿不稳,差点摔在案上。 「怎么了?」迟舒问。 叶遥摇头:「没事。」 冷意从心脏处开始,穿肠入肺,直达全身,让他手臂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渗出一阵冷汗。稍微和缓一点后,又有一阵更强的冷意席捲全身,带着熟悉的酥麻感。 叶遥面上平静,心中却揪了起来。 糟糕。 ……好像发作了。 第52章 师尊,我在 溪边长亭内划拳喝酒的嘈杂声久久不停歇,一浪高过一浪,连一向不喜凑热闹的乔柏也破天荒参与了进去。叶遥见杜霰端坐在他背后不远处,看前面两个人「哥俩好」「七个巧」唿来喝去,自己则默默端杯喝茶。 「夫子,不好了!」黄裳从别处焦急地跑过来,「黎曜不见了,我到处找不到他!」 叶遥不由想起还在闽越时白敛对黎曜说过的话,便道:「可能是下凡了。」 迟舒瞭然:「哦,问题不大,不必管他。」 案上还摆着叶遥亲自做的薄荷糕,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清凉酥脆,外焦里嫩。刚吃完一块,那种熟悉的麻意又涌上全身。 他咬紧牙关,撑着小案闭眼揉太阳穴。 他记得以往每年,都是到了深秋的霜降那个月才会开始发作,年年如此,不曾出错。但今年不知为何猝不及防提前这么早,竟早了三四个月。 . 夜暮降临,聚会结束,几个小辈负责收拾残局清理现场。 叶遥带着杜霰回到溪北琴书倦,一跨进门,他便迫不及待伸手让杜霰解开五步结,道:「早点休息。」 等了片刻,杜霰却没有动手解结,而是一手摁着门板,不让他关门。叶遥眼皮直跳,勉强靠着门框站直。 杜霰盯着他:「你怎么了?还没天黑时你就不对劲了。」 叶遥不知自己竟伪装失败被看出来,只好勉强笑道:「酒喝多了,头晕晕的,睡一觉便好。」 但杜霰幽黑的眼睛仍不放过他:「不对,醉酒根本不是你这样。你哪里不舒服?」 第95页 叶遥身上冷热交加更加难耐,不想再同杜霰说下去,催促:「不用担心我。我想睡了,你快解开。」 「我不解。」杜霰皱眉,「你让我探一下脉。」 闻言,叶遥勐地收回手,应激一般推上门,但杜霰的手臂仍然卡着,门关不上。 「叶遥!」杜霰厉声道。 叶遥的身体抖了一下,杜霰立即扶住他,他又应激甩开,胡乱道:「我有一个病,偶尔两三年不舒服一次,仅此而已,第二天便会好的。」 杜霰道:「是什么病?为何不让我探脉?」 如此求追不舍的逼问已经把叶遥最后一点耐心击溃,他自暴自弃地抓着自己的手腕,试图施法将五步结解开,然而无济于事。杜霰强硬地抓起他的手腕:「你不说我便不解。」 说着,杜霰用手覆住叶遥的额头。 叶遥整个身子都烧得厉害,滚烫的唿吸喷洒在杜霰手心。他别开脸:「别碰我。」 杜霰收回手。 叶遥道:「左所海一战之前,魅魔纺嬛受路鞍之命屡次犯我,你知道我为何不对她下死手吗?」 「为何?」 叶遥喘着气:「高阶魅魔这种东西杀了之后很麻烦,会被自动种下魅蛊,在每年同个时间受魅蛊控制,高热难忍,需要生生捱过三日才能解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亲手杀它们。」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说魅魔生前折磨人,死后更折磨人。 但是在左所海时,叶遥对纺嬛的愤怒已经盖过了理智,没有过多思考就杀掉了她。所以纺嬛临死前不可思议质问叶遥「你知道杀我是什么后果吗」,叶遥的回答是——他不会受魅术影响。 是的,至少他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他心无杂念,胜若断情绝爱,犹如沉沉古井激不起迴响,必定不会发作。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左所海之后的第二年霜降,魅蛊就开始发作了,此后年年如此,他实在匪夷所思。好势头不算大,只是轻微的身体发热,畏光畏寒,对任何事物的碰触都很敏感,而且脑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些与杜霰有关的画面。 他只能在每年霜降前后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关上三天三夜就能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提前得这么早,而且……」 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叶遥虚脱地靠在门边,几乎是哀求道:「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可以出去了么?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不必管我。」 受魅蛊控制,杜霰的声音会让他不自觉贪恋,杜霰的靠近会让他不由想索求更近的距离,犹如火苗攀附干草,如果不逼着自己强忍,或许会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他才听见杜霰的声音:「还有谁知道?」 「……没有人知道,包括乔柏。你是第一个。」 杜霰沉默片刻,又问:「你打算怎么捱?」 他实话实说:「打坐运气,能消化不少热息,不至于难受。」 杜霰又不确定地道:「如果、如果我帮你……是不是很快就能解术?」 帮什么? 前方的身影骤然靠近,叶遥瞬间明白过来,慌乱后退:「不用!」 杜霰的声音带着隐隐不稳的克制:「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做,但是……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不用!」叶遥重复。 杜霰仍旧逼近:「我就在床边候着,不看你也不碰你,只是守着你而已。」 叶遥崩溃了:「杜霰,我求求你了。」 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煳,面前的人影却没有消失,反而闪了进来。下一刻,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叶遥整个人被扛起来。 他的灵台轰然炸开。 杜霰方才在席上喝的是君山银针,身上散着黄茶淡淡的清香,肆无忌惮闯入他鼻子里,让他不自觉把整张脸埋在杜霰肩上。 这间卧房比较小,床榻离房门不过恰巧五步的距离。叶遥攥着杜霰的衣裳,脸还没埋够,却很快被放在床榻上,身上的人立即起身,抽离自己的衣襟和袖子,放下床帐。 接着,杜霰的声音出现在五步之外:「你运功吧,我在这里守着。」 叶遥轻轻抽气,撑着身体爬起来,盘腿而坐。 周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凉风一阵阵地刮过床帐,抚扫叶遥脸上的汗层。他开始运转体内灵力,试图让身体更好受一些。 以往他自己一个人度过这三日时,总会克制不住地叫出声音,只因周围无人,便也不觉得羞耻。如今房内还有一个杜霰,他只能时刻谨记,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动静。 身上的汗越来越多,几乎浸透两层衣裳。叶遥仍然闭眼盘腿打坐,静静忍受一浪接着一浪的魅蛊高潮,心中默默盘算时间。 杜霰还在么? 若还在的话,他不困吗? 不知过了多久,叶遥放松警惕,心神变得平稳,逼出的汗慢慢变少。忽然又有一股酥麻窜上全身,他猝不及防呻吟出来,又立马将破碎的声音压在喉底。 五步之远处有了脚步响动。 叶遥脑子轰轰作响。 「师尊。」杜霰轻声道,「要关窗吗?」 叶遥顿了顿才回答:「关。」 于是窗户被关上,夜风阻隔,卧房内更静得落针可闻。 叶遥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渐渐生气亮光,似乎是快到第二天日出了。他又听到房内窸窸窣窣,杜霰不知在做什么。 第96页 他睁开眼,见自己床榻前多了一扇屏风,杜霰知道自己畏光,还在屏风周围繫上绳子,挂上纱布,隔绝了所有室外照进来的光线。 经过一夜的打坐,叶遥有些脱力,只好歪下来躺在床上休息,休息够了,才又继续起身打坐,缓解魅蛊。 有时,杜霰会靠近床榻,在帐外问:「师尊,需要吃东西么?」 叶遥莫名希望杜霰能同他说更多的话,或者能掀开帘帐,看他一眼,碰他一下,一下就好。 但这样的心理只是受了魅蛊的控制而已,他不能真的这么做。 他最后还是摇头:「不用。」 杜霰又问:「水呢?」 叶遥张开干裂的嘴唇:「……喝。」 于是,一碗清水伸进帘帐,递到他面前。 杜霰的手腕经脉交错分明,握着碗时手指的指节修长,不知用起力来,是不是更加好看? 叶遥立刻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驱散心中怪异的念头。 有时,久久听不到杜霰的声音,也感知不到有人走动,叶遥会忍不住开口唤:「杜霰。」 「师尊,我在。」五步之远处立刻有了回答。 叶遥放下心来:「帮我拿一套衣裳。」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需要换一套干爽的。很快,杜霰便从橱子里寻了一套新的衣裳,越过帘帐,放在他面前。 而后,那个人又重新回到五步之远的门边,礼貌克制,细緻入微。 黄昏再次降临,叶遥知道自己捱过一天了。这一日来,他用一个时辰打坐清心,又用半个时辰躺下来休息,如此循环往復,如同以前每年霜降一样,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只不过今年不同的是,多了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为他端水送衣,如铜墙铁壁,令人莫名心安。 一日毕。 第二日,太阳仍旧在碧溪湾上空升起。 杜霰又守了整整一夜。 叶遥也换了一套衣服。 他道:「杜霰,水。」 「好。」 他听见杜霰起身走到茶案边,开始倒水。然而,哗啦啦的水声蓦地被院子里的开门声打断。 似乎有人来了。 院子里响起黄裳的声音:「叶仙君在吗?我们夫子说……」 叶遥心脏蓦地一紧,只剩下一个念头——黄裳是小辈,而且是女孩子,不宜与她说实话,再说若是她知道此事,就约等于整个碧溪湾都知道了此事。 ……那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只听杜霰迅速开门,挡在黄裳面前:「你不能进去。」 他的速度太快,声音又过于冷淡和严肃,原本蹦蹦跳跳的黄裳吓了一跳,害怕道:「为什么?」 顿了顿,杜霰才道:「他不舒服。」 房门前陷入片刻沉默。 接着,叶遥听到了黄裳又好奇又兴奋的声音:「阿霰,你把仙君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会更~ 第53章 别走 体内灵力波动,叶遥忍不住喘了一声,咬紧牙关仔细听门外的动静。 杜霰道:「他不舒服而已,不便出来见人,得休息两日。」 黄裳道:「身上哪里不舒服?我在凡间当过很多年的郎中,会给人看病,要不我给仙君看看?」 杜霰道:「不用,已经喝过药了。」 「嘶……」黄裳思忖起来,犹犹豫豫的,过了一会儿才干笑道,「好吧,那我回去喽?」 叶遥屏息凝神,听见黄裳的脚步越来越远,最后院子归于平静。 门打开又关上,杜霰继续倒满一杯水,绕过屏风,掀开隔绝着的床帐,递给叶遥。 「什么时辰了?」叶遥问。 「辰时。」 叶遥喝完一杯水,声音有气无力:「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魅蛊会有一次侵入顶峰,我的五感会减弱,你……」 「我不走。」杜霰道。 叶遥笑着摇头,继续道:「你能不能帮我看好门,不让其他人进来?这件事只能我和你知晓,乔柏和迟舒……不要让他们知道。」 床帐外的身影模煳不清,但叶遥能感觉到空气顿时和缓不少,杜霰轻声道:「好。」 房内又继续安静下来,持续着两日以来的闷暗和潮湿。 不久,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叶遥?」 叶遥吓了一跳,那是迟舒的声音。 杜霰开门出去,又立刻掩门,当机立断道:「迟舒仙子,我师尊身体不舒服,不方便见您,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我知道,黄裳都跟我说了。」迟舒笑吟吟的,又不住往门内张望,一边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好像两日没见他出来了,所以来看看情况。那个、那啥、我想说……不用担心,第一次嘛,没有经验弄得不舒服是很正常的!我这里有一些舒缓用的仙药,不知你们需不需要?」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叶遥耳朵里。叶遥放弃了运功,摊在床上一阵阵地捱着魅蛊,一边思考仙生。 也不知杜霰是没听懂话里的意思,还是没打算解释,只简单道:「不需要。」 「好吧。」迟舒兴意阑珊,「那你们好好休息。」 脚步声走远,一切又恢復平静。 叶遥继续坐起来运功,将热意又逼出一层汗,薄薄的中衣贴着皮肤会无故加剧身体的慾念。他道:「杜霰,帮我拿一身新的衣裳。」 第97页 「好,师尊。」 这两日,叶遥的衣裳换了有三四回了,每次都是杜霰将干净的衣服递给他,又在屏风外稍等片刻,而后回来拿走叶遥换下的汗湿的衣服。 床帐开合,杜霰的手伸了进来,小心翼翼摸索着,忽然碰到叶遥的膝盖,勐地缩了一下,又继续移向旁边,这才抓住叶遥换下来的衣裳。 叶遥睁开眼睛,看着那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忍不住喘道:「你……」 你能不能再碰我一下? 他闭上眼睛,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 突然,门外又是「砰」的一声,有人开门了。除了开门过于勐烈之外,还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吵嚷。 「杜霰!」是乔柏的声音,「你他娘的给我滚出来!把叶遥交出来!」 「别激动别激动……」是迟舒、黄裳和另外几个小仙的声音。 果然,不管是事实还是误会,在碧溪湾都会一传十十传百。叶遥泄了气,缩进被子里,打算掩耳盗铃。 杜霰开门走出去,乔柏立刻指着他鼻子骂道:「我告诉你,碧溪湾不是天虞山,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你以前怎么对他的,以为我不计较吗?我没找你算帐是想顾及三百年前的情谊,你居然得寸进尺,连在碧溪湾你都敢关着他做这种事!你简直不是人!」 杜霰平静地解释:「我没有。」 乔柏气道:「你没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杜霰:「……」 黄裳弱弱地惊唿:「是叶仙君的衣服!」 乔柏气得脑袋冒烟:「让叶遥出来!如果他不是自愿的,我一定把你小子大卸八块!」 他当即要冲进门来,杜霰一只手挡着门板,生硬道:「不能进去。」 但乔柏掌心聚力噼开杜霰的手,杜霰又立刻施法震开乔柏,二人相互你来我往交锋了几回,杜霰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只听「嗡」的一声响,金光乍现,整座琴书倦的小楼都隔绝在镇楼环的阵法之中。 杜霰道:「谁都不能进来。」 众人大惊。 乔柏大吼:「你这什么破镇楼环,以前在天虞山用来关他,现在还敢在碧溪湾用!我跟你拼了!」 于是他要冲上前与杜霰肉搏,被迟舒黄裳等人一边拦一边劝:「使不得使不得!冷静冷静……」 叶遥用被子捂住耳朵,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停止了,也渐渐恢復平静,想来可能是乔柏打不过杜霰又不能拿杜霰怎么样,只能撑着直到骂累了才不得已离开。 叶遥重新坐起来,继续打坐。 . 叶遥等来了结束前的最后一次魅蛊最高点。 整个床都被杜霰用绢布和床帐围起来,暗如黑夜,他不知道此时到底是什么时辰,是白日还是黄昏,乔柏到底还有没有来,但他知道,有了杜霰的镇楼环,再没有人会闯进来,他很安全。 他躲在床榻的角落里,滚烫的唿吸灼烧着怀里紧紧抱着的被子,体内的慾念一浪高过一浪。 没有人会闯进来,只有杜霰在他身边。 「杜霰……」他忍不住唤出口。 「我在。」屏风后的人应道。 叶遥气若游丝:「给我添一床被子。」 杜霰开门走出去,很快又回来,微弱的日光从翻开的床帐中逃进来,又被厚重的棉被挡住。杜霰把被子罩在叶遥身上,掖好被角。 叶遥半睁着眼睛,见那双手在自己四周忙活,极尽妥帖,结束之后又将退出去。 叶遥崩溃了,伸手抓住杜霰的手:「别走。」 那只手终于被他抓到了,他拉过来放在自己胸前,一点也不想放开。头顶传来讶异的声音:「你说什么?」 叶遥才发觉自己因为太难受竟流了不少泪水,他轻轻抽泣:「你可不可以别走?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不告而别了,也不会再跑了。」 怀里的手有了动静,有指尖刮蹭叶遥的下巴,叶遥颤了颤,不由微喘。 「真的?」头顶的声音道。 他急忙回答:「真的。你别走好不好?」 「好。」床榻一沉,杜霰坐到床头,一只手任由叶遥抱着。 叶遥贪婪地拉开杜霰的袖子,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手臂上,以微小的幅度磨蹭。抱了一会儿,叶遥又不满足于现状,一点一点攀高,手摸到杜霰的肩膀。 但是他筋疲力尽,没办法把杜霰拉下来,只好重新放下手,道:「好冷。」 杜霰拉上被子:「两床被子还冷么?」 叶遥点头:「嗯,很冷。」 床边的人没有动静,叶遥只好翻过身面对墙壁,独自裹紧被子。 忽然,床榻一沉,两层被子都被哗的一下掀开,叶遥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温暖包裹。他身体僵住——杜霰从背后抱住了他。 「师尊,还冷么?」 身后的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低沉的声音、温热的胸膛和唿吸都一一点燃他原本敏感的每一寸皮肤。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反抗,只是往里缩了缩,下意识问:「你的手呢?」 闻言,杜霰一只手穿过床褥,让叶遥枕着他的手臂,手掌抓住叶遥的手,迫使它们相扣。 叶遥闭着眼睛,脑子乱成一团浆煳。 杜霰在吻他的后脖颈:「还冷么?」 他不想回答。 第98页 . 一室幽静,空气越来越黏腻。原本叶遥还可以靠理智控制,但眼下杜霰正抱着自己,还时不时用温热的脣轻轻擦拭他的后颈,一股热息在他躯内横行无忌,遏制不住,奔涌而出。 他悄悄空出一只手,撩开系带以下的布料。 没想到杜霰竟很快发现,抓住他的手道:「师尊,我来。」 「不要!」叶遥惊唿。 杜霰早已先他一步拿住,哄他:「只是隔着而已,没事的师尊,好不好?」 「不……」 但叶遥反抗不了,杜霰覆盖着那里,犹如做一件平常的事。叶遥心中挣扎矛盾着,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缠在他身上的人是杜霰,不是别人。 他忍不住唤:「杜霰……」 「嗯。」杜霰重重哼了一声。 他们的一只手相扣,另一只手宣洩,交颈而卧,看似亲密无间。叶遥竟生出一个荒唐的希望,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 碧溪湾迎来第三个日落,一切渐渐平息。 杜霰的声音有些沙哑:「师尊,我给你换件衣服?」 「不要。」叶遥立刻道。 「但是,都湿了。」杜霰提醒。 「不要。」叶遥强调。 杜霰顿了顿,抱紧他:「好。」 叶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道:「你下去。」 身后的人没动。 「这就要赶我走了吗?」杜霰用鼻子蹭着他的侧颈,「你还冷不冷?再抱会儿,好不好?」 叶遥用手肘推了推他,艰难道:「你……等会儿再来。」 「……」 杜霰似乎才明白叶遥话里的意思,才察觉自己身上也有了异样,沉默良久,慢慢爬起身道:「好,我、我很快回来。」 说是很快回来,但叶遥感觉等了许久,时间十分煎熬。 脚步声终于走近,杜霰原本沙哑的声音恢復了正常:「我回来了。」 说着,床榻又一沉,杜霰仍旧躺了上来,从背后抱住他。 叶遥没说不可以,他便一直抱着。 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就这么忘了时间,天地之间只剩这么一个房间,他们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审核爹!你放了我吧!我删不动啦!qaq 第54章 是我心太脏! 由于太累,叶遥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身后的人一直拥着他,没有离开过,唿吸也同样起伏平缓。 不知什么时候,叶遥才清醒过来,身上所有由魅蛊引起的热息都消失殆尽,恢復了以往正常的样子,只是身上仍然黏腻,虽然几日以来的汗液早就干了,但里裤那一片被浸湿的地方还没干。 他尝试从杜霰怀里熘出来,出去沐个浴。 没想到背后的人马上察觉了,双臂收紧,含煳地呢喃:「师尊。」 叶遥轻声道:「三日过了。」 杜霰道:「你不困了吗?」 他的声音也是黏腻的,并未清醒。叶遥想到这几日自己捱着魅蛊,杜霰也一刻没有休息过,并未比自己轻松多少,说不定比自己还要累,是应该多睡一会儿的。 于是叶遥道:「那再睡会儿。」 他没有动,两个人仍旧维持原来的姿势,睡了半个时辰。 叶遥半梦半醒着,听见杜霰哑声问:「师尊,你这魅蛊还会持续多少年?」 叶遥如实道:「我也不清楚,全看魅魔的修为,也许几百年便可渐渐减退,也许上千年仍不能消除。」 杜霰细细吻着他的后颈,含煳道:「那以后……」 叶遥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即打断:「闭嘴。」 杜霰顿了顿,委屈道:「好吧。」 这时,镇楼环似乎有了动静,门外竟是张晋丘的声音:「仙师、仙师?」 杜霰极不情愿地动了动,随后窸窸窣窣下床,被子里空了下来,也冷了下来。 等了许久,杜霰还未回来。不知是张晋丘有什么天虞山的急事,竟然想办法到这下天庭来了。叶遥摊在床上,开始放空自己。 羞耻,真是太羞耻了。 虽说这只是个病,但也有难以启齿的理由,一个师尊竟被徒弟撞破这样的事,还需要徒弟亲自照顾、端茶送水,这还不算,最后竟还需要徒弟帮自己…… 叶遥两眼一闭,开始思考碧溪湾的哪片土地适合埋自己。 若不是昨晚自己实在控制不住,拉着杜霰不让人走,他们还能体体面面的……算了,不管如何,他们只见早没有体面可言了。 「合欢双生双伴,如鸳鸯比翼、琴瑟共鸣,互不分离,心灵相通,胶漆水乳,此为不刊之论……」 是了,一定是本体的作用,才导致他情难自抑地想要杜霰陪他,这是草木的本性,是正常的,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想法。 这么一想,叶遥的心情顿时得到疏通,仅仅一炷香时间很快便以这个理由完成了自我疗愈。 时过午后。 叶遥起床洗了一个清爽的浴,由于桃色的衣裳已经陆陆续续换完了,他翻箱倒柜摸出一件木贼色的换上去,面目一新,神清气爽,出了门。 路上并没有看到杜霰,难道是跟着张晋丘回天虞山了? 叶遥先是去找乔柏,乔柏居然不在。 接着又跨溪而过去找迟舒,也没见着迟舒,倒是先见着了迟舒的学生黄裳。 第99页 黄裳远远便热络地迎上来,还没开口,叶遥当机立断道:「我前几天生病了,一病就卧床几日,吩咐了杜霰不让你们探望。如今我好了,来找你们夫子说件事。」 「啊,是嘛……」黄裳兴奋的眼神被浇灭一半,但还是关切道,「仙君生的是什么病?要是很严重的话,我现在可以帮你看看!」 叶遥摆手:「陈年老病,不足挂齿。」 黄裳只好不再问,道:「夫子与鹤鸣在藏书楼呢,我带您过去。」 叶遥知道藏书楼在哪里,但黄裳执意要引路,他只好跟着亦步亦趋来到藏书楼,哪知楼上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黄裳道:「他们好像进密间了,要不您等会儿?」 叶遥点头:「无妨,正好我也想看看书,在这里等她吧。」 黄裳高兴道:「好,那我陪着仙君。」 碧溪湾内藏书楼的书不少,都是千年来迟舒和他的学生们从六界搜罗而来的书,按入楼年份排列,越往后面,癫怪之书越多。叶遥以前也偶尔来看书,看完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便会焕然一新。 他随便捡出两本来翻阅,过了许久,迟舒还未从密间里出来。 他又把书放回去,重新找书。一排排的书龛上,他的视线被一本十分长的书名衔住。那本书是平着放的,书名从页眉一直书写到页尾,正是《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 叶遥不禁伸手将书拿下来。 这本书很有名吗?怎么连这里都有?难道是成书太过久远,连迟舒都觉得有收藏的价值?也许是自己太孤陋寡闻了。叶遥顿时深感惭愧。 想着,他翻开来细细看。 不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黄裳凑过来讶异道:「咦,仙君,你在看这本吗?」她顿时变得侷促起来,想要拿过叶遥手里的书,又很不好意思,「这本不好看的,仙君不要看了。」 叶遥感到疑惑:「为何?我看写得不错,就比如里面说的薲草和櫰木,天界确有其物,也确有其用。」 「多谢仙君!」黄裳眼睛一亮。 叶遥纳闷:「谢我做什么?」 黄裳羞涩道:「这本书是我随便写的,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仙君不嫌弃就好。」 叶遥一僵。 藏书楼内的空气顿时凝固。 「什……么?」叶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翻到封面,看着上面的着书名,又看看黄裳,又看看着书名,不可置信道,「这个黄药仙是你?!」 「是我在凡间的名号,这么取名那些凡人才会觉得很厉害嘛,这样我的书才能卖得更好,赚更多钱呀!」黄裳嘻嘻解释。 叶遥一点都不想笑。 他不死心:「你懂药?」 「是啊,仙君你忘啦,我说过我会医术的!」黄裳拍拍胸脯。 叶遥实在没想到这本书比自己还要年轻,一番纠结之后,低头翻翻书页:「那你写的这些花草价值都是真的?」 黄裳道:「有真有假,亦真亦假。有些仙花是真的长那个样子,但至于有没有那个作用,我也是道听途说嘛。」 叶遥两眼一黑,三两下翻到合欢所在的那一页,道:「这里说这种仙草叫做合欢,双生双伴,也是假的?」 页面上赫赫然写着那句有关合欢的话。 「……」黄裳眼睛一直,脸色迅速憋红,「这这这、啊这、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呢!」 接着她迅速后退几步疯狂鞠躬:「对不起!仙君你不要误会!这个是我乱编的!真的是我乱编的!我异想天开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胆大妄为,抱歉抱歉,冒犯你了!」 一字一句像炮仗一样轰炸耳朵。 叶遥久久无法平復,心中堵塞半晌,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编这个做什么!」 黄裳嘆了口气:「凡人都是很猎奇的,越是没见过就越容易相信,所以我只好什么有趣写什么,越夸张越好,否则凡人觉得没意思就不会买了!」 叶遥合上书,放回原位。 也许是他面色不好,黄裳又慌忙解释:「仙君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心脏!还爱借题发挥!你和阿霰不是什么合欢,也不会如胶似漆难捨难分,你们都是非常正直且正常的!你不要生气!你原谅我好不好……」 叶遥心情十分复杂。 他仍记得当初刚看到这页书的内容时,短短几行字给他造成了巨大的震撼,惶惶不安多日,觉都睡不好,好不容易勉强接受,近乎奉若真理。如今黄裳又给他当头一棒,说这东西是编造的。 黄裳还在拼命鞠躬道歉,叶遥无声嘆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以后不要再编这样的话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藏书楼。 此时碧溪湾的天空有些阴鸷,像是快要下雨一般,叶遥便坐在楼前的廊子里,望天失神。 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合欢双生双伴,互不分离,也不可能心灵相通,互不分离。 那为何杜霰会如此喜欢自己? 这也就罢了,就连叶遥自己也会有失控的时候。这又是为何? 他百思不得其解。 「叶仙君!」 一声远唤让他回神。 廊子外跑过来的是张晋丘,他步履匆忙眼神慌乱,像是有急事一样。叶遥想起早上正是他把杜霰从床上唤出去的,如今又单独一个人来找自己,莫非真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叶遥问。 第100页 张晋丘气喘吁吁:「不好了,我们仙师和乔柏仙君打起来了!」 叶遥:「……啊?」 【作者有话说】 黄裳:嘻嘻。 叶遥:不嘻嘻。 第55章 伴黄昏 叶遥跟着张晋丘匆匆赶到「青梅小」附近的山顶,正巧看到杜霰和乔柏两个人在云端两相对峙,一个执剑,一个拿刀,沖天戾气在二人之间翻滚。 叶遥惊恐道:「你们在干什么!」 闻言,那两人双双看过来。 阴风怒号,衣袍翻飞,两人的装束都有些凌乱,乔柏的衣角还被刺了一个洞,看来是刚经过一场大战。见叶遥来了,他们竟仍伫立在云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乔柏大喊:「你不用管,我说过,我要把他大卸八块!就算卸不了,也要把他赶出碧溪湾!」 杜霰的衣着相对来说干净一些,面色也更从容。他的视线慢慢将叶遥从上到下都扫了一遍,嘴角竟微微掀起笑,似乎是对他从未上过身的这件青黛色衣裳很是满意。 「误会误会,是我醉酒加上生病,需要闭关几日,嘱咐他不让旁人探望的。你误会了!」叶遥对乔柏道。 乔柏置若罔闻:「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才说这些话,但你不必害怕,这里是碧溪湾,我打不过他,难道我们和迟舒再加上那些孩子们,几十号人还打不过他吗?!」 杜霰冷不丁道:「不一定。」 乔柏大怒:「你小子不要太狂妄了!」 接着乔柏提到上去,二人在空中开始交锋,仙气灵力涌动爆破,四周轰轰作响。 叶遥急道:「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你们停手!」 二人退开,杜霰平静道:「你们大可以试试,但这样师尊会不高兴。」 乔柏「呸」了一声:「没有你他才会高兴!」 杜霰看向底下被乔柏一刀轰毁的山坡,道:「梅子林被炸了,他会更不高兴。」 叶遥道:「这不是高不高兴的问题,快停手!」 但两个人都选择性忽略他的劝架,乔柏大喝一声冲上去,又是一记交锋,烟尘滚滚,地动山摇。 叶遥受不了了,情急之下只好飞到半空,面向不远处山谷的一处屋舍,抬掌一轰,「乓」的一声,一粒带着味儿的泥土溅到他脸上。 他草草擦掉,对乔柏大喊:「乔柏,你厨房后面的菜园子也炸了!」 「什么?!」乔柏暴跳如雷,直指杜霰,「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杜霰道。 「是我。」叶遥道,「你们再不停手我就把厨房也炸了。」 乔柏一愣,恶狠狠道:「为了让我们停手,你不去逼他,反而来逼我?」 叶遥苦笑:「因为他没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啊。」 他也是没办法,他总不能……把张晋丘捉到跟前来掐住脖子,扬言说若是不停手,他就把张晋丘给嘎了? 乔柏面色铁青,率先飞身下来。杜霰也跟着收剑飞下来,回到叶遥面前。 叶遥道:「你们都需要冷静冷静。晋丘,你帮乔柏仙君修復菜园子。」 ——顺便为杜霰说几句好话。 张晋丘立刻应下:「是!」 叶遥又对杜霰道:「你,跟我走。」 杜霰乖乖垂首。 叶遥想起这三日与他来秘而不宣的相处,心头涌起不知如何形容的烦乱。 什么合欢双生双伴、水乳胶漆,都是子虚乌有,他们就是独立的两棵草,不存在谁依附谁。以往,叶遥每每无法自洽的时候,都可以用合欢的原理来安慰自己,那以后呢?他应该用什么藉口? 他沉默着走过种满梅树的山坡,杜霰也静静跟在他身边,二人皆没有说话。 翻过这座山后,夕阳之下有百丈悬崖,悬崖边随意铺着几块平整的石头,像是给人坐的。 叶遥道:「我以前无事的时候会在这里看日落。」 杜霰道:「那我们也看看?」 此时还没到真正的日落时间,日头悬挂在对面山头上方,估计还要再过大半个时辰,才会慢慢落下。杜霰坐到其中一块石头上,叶遥便坐到他身边,二人并肩面向山谷。 西边多险峰怪石,壑谷之间树木高大茂盛,郁郁葱葱,偶有几只灵鸟在树梢掠过,披着日头归巢。更远的地方,青山如黛,轮廓被日光洗得朦朦胧胧,错落有致。 「师尊,我得回天虞山一趟。」杜霰顿了顿,又道,「……不是因为怕乔柏,而是掌门师兄找我有事商讨。」 叶遥笑了,又问:「是严重的要事吗?」 杜霰道:「南荒姑摇山开始向外扩张了,这几日连续吞併了周边的几个部族,比原先的领土大了一倍。虽然这只是魔界的内战,但如果等路鞍成为魔尊之后,我们才开始防范,就太晚了。」 叶遥思忖着:「嗯,确实。」 他们继续看日落。 天地的壮阔全在这悬崖周围的几里之间被放大,人变得很小,鸟兽也变得很小。似乎是不忍心打破鸟叫与兽鸣相互应和的和谐,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并肩坐着静静远眺。 夕阳继续西斜,将他们包裹起来。 等阳光把整个身子都烘得有些暖热了,叶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问:「走了吗?」 杜霰摇头:「再看会儿。」 叶遥道:「好。」 身边的人的衣摆微微飘动,蹭着叶遥的手臂。他不自觉靠近些,仍旧细细远眺目之所及的一切,有时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干了,他便闭上眼睛,听觉和触觉被放大。 第101页 挂在山头的夕阳只剩下一半。 叶遥道:「走了?」 杜霰仍道:「再等等。」 「好。」 叶遥知道杜霰并不想走,于是不再问。 不同时辰的山色并不一样。太阳还没落山时,一切都灿烂又刺眼;等再过半个时辰,十里烟霞,橘子色的云层被拉出长长的弧线,朝一个方向漂移;等夕阳完全落下后,碧溪湾的暮色变得深沉,原本浅浅的山峦被添上成片的墨水,浸透整个大地。 叶遥放空身体,不再想任何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开口了:「走吧。」 「好。」叶遥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转身寻下山的路。 身后的杜霰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叶遥问:「笑什么?」 杜霰道:「我们坐了多久了?」 叶遥算了算时间,思忖道:「快一个时辰了吧。」 杜霰点头:「一个时辰,什么事也不做,话也不说,只是坐着,大概很多人都受不了吧。」他弯起嘴角,眼含笑意,「但有个人陪在身边,不管多久都不是在浪费时间。师尊,你不觉得很奇妙么?」 叶遥微微怔住,虽没有回答杜霰的话,但心头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来,不知如何形容。 他岔开话题:「这里没有你们天虞山的灵灯,下山的路太暗,我们还是飞回去吧。」 杜霰沉默片刻,道:「师尊当真不跟我一起回天虞山么?」 叶遥抛却一切杂念,道:「你先回去吧,等我帮乔柏修好菜园,再找迟舒道别,就去天虞山找你,好不好?」 杜霰不语,没点头也没摇头。 见状,叶遥强调:「很快,真的。」 说完他才勐然发觉,他竟不仅没有下意识拒绝回天虞山,而且还试图安慰杜霰。 只听杜霰道:「从这里到天虞山不算近,两日没见师尊,徒儿会很想念。」 叶遥思绪空白了一瞬。 他从怀里掏出干坤袋,道:「我想起之前凡间千机宗的弟子曾送我一条能遁地千里的绳子,叫什么瞬步绳,我用它去天虞山找你,很快就能到。」 一条半尺长的银绳被掏出来。 「什么瞬步绳,不会是师尊诓我的吧?」杜霰蹙眉。 叶遥无奈道:「要不我们先试一下,我到前面去,约莫只用一瞬就能到你前面。」 杜霰挑起眉尾:「真的?」 叶遥点头:「真的,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正好他也不曾试过瞬步绳如何用,兰溪县猎魔时,天机宗的那位弟子曾嘱咐过他瞬步绳的用法,大意是将绳子的另一端抛向要去的方向,再于手中的一端注入灵力,下一刻便出现在前方一里地外。 叶遥走了大约五十步,一回头,远处的杜霰变得很小,夜色下看不清神情,只能见衣襟在风中微微摆动。他不由朝对面挥了挥手。 杜霰好像笑了,他不确定。 叶遥抛出银绳,另一端刚好扒住杜霰脚下的那一节台阶,接着他捏诀搭在银绳上。 只需要一瞬,他便能重新回到杜霰面前。 不知怎的,他竟希望更快回到杜霰面前,连一瞬都等不了。 巨大的光潮席捲而来,把叶遥整个人包围吞没,由于光太刺眼,他不禁抬手挡住,忍着翻天覆地的眩晕感。 一瞬的时间竟然如此长,连体验感都十分差,看来这千机宗也不算什么高等门派,瞬步绳听着名气响亮,原来是中看不中用。 终于,眩晕感连同光潮同时隐退而去,周围变得昏暗,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叶遥放下手,睁开眼睛。 不对。 这里不是碧溪湾! 【作者有话说】 开会开到现在,累…… 第56章 仙君,好巧啊 幽暗的空间里仅仅亮着两盏青灯,视物范围不过几步,叶遥看到一排冰冷粗长的铁管横在自己周围,有什么东西自自己眼前滴落,渗进袖子中。 这是一个笼子。 他被人关了起来。 借着青灯忽明忽暗的光,叶遥极力看清笼子外端坐着的人,虽然看不太清楚,自己也向来脸盲,但对方周身那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气息过于熟悉,令他几乎可以笃定。 「路鞍。」他道。 对面的人动了,稍扬下颌:「我等很久了。」 原来这里是南荒魔界,姑摇山。 叶遥迅速理清思绪,问:「那个千机宗的弟子是你?」 「是。」 叶遥倒吸一口凉气。还记得兰溪县猎魔时,那几个千机宗的弟子不敌魔物,被他救下以后又是死里逃生的庆幸,又是千恩万谢的感言,还执意送他瞬步绳,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安排。 这路鞍演技这么好? 叶遥又道:「我当时易容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路鞍道:「能和天虞山那毛头小子走那么近的,只能是你。」 毛头小子指的是杜霰。 叶遥笑了笑,道:「三百年了,你都不相信我死了,还没有放弃找我的神格。称霸魔界的路有很多条,路魔君何必这么抓着我不放,把路走窄了?」 路鞍没回答,起身离开。 他当真是一句废话都不讲。 叶遥开始环顾四周,铁笼很窄,只能勉强躺下一个人,而铁笼外青灯照射不到的地方太过昏暗,不确定具体的环境和大小。头上陆续有沁凉的水滴在同一个位置落下来,空气比碧溪湾要冷上几分。 第102页 看来这里是地下。 叶遥盘腿而坐,开始思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他的死期,也许过几日,也许就是明日,所以他必须尽快逃出去。 对了,杜霰方才看到他在面前活生生消失再没有出现,会是什么反应?会怀疑他又一次从自己身边逃走,还是猜测他被抓走了?如果知道他被抓走,杜霰会怎么才能找到姑摇山这里来?大约是无法找到这里的,只能他自己想办法。 那……杜霰会不会担心他? 叶遥的心不由揪起来。 他得尽快离开这里,他要见杜霰。 首先应当探清楚姑摇山的地形路径,寻找最便捷的下山出口,再研究这铁笼的破解之法。 叶遥打坐闭眼,凝神静心,不一会儿,意识便出现在铁笼外。 他的身体仍然打着座,而意识经过几排把守的重兵,登上石阶,飘了许久,终于冒出地面。 此时的姑摇山也是阴天,由于瘴气迷茫,与日暮时分毫无二致,建筑亦是浓郁的南荒风格,门窗格栅镶套色琉璃,亭台楼阁用色深且多彩,显得阴郁奢华。叶遥继续往西飘荡,发现虽然北边不是山门主阵,但还是有不少巡逻和结界关卡,硬闯风险太大。 还得再往西走。 天色暗下来。 意识离体太久,叶遥渐渐体力不支,回到身体休息。 但这一次他略微记住了走过的路,只要路鞍不立即对他如何,明日他再找机会分出意识出去探路,一定能找到出口。 第二日,路鞍没有出现。 叶遥安然度过一个白天,黄昏时,他继续分出意识,这次为了防止体力不支,他暂时幻化出半透明的魂魄形状。 姑摇山的守备很严格。 那些魔族侍卫像是復刻了路鞍的性子一样,什么时辰巡视哪里,什么时辰练兵,什么时辰休整,算得一分一毫都不差,叶遥很快摸清楚他们出现的位置,巧妙错开时间,回到昨夜没探完的地方,选了一条树林钻进去,青色的衣裳在林中穿梭自如。 穿过林子,眼前又是一间偏殿,看着遗世独立,整体比外头的其他宫殿小一半。 这宫殿应当没人吧? 叶遥贴墙而走,想绕过这座小殿,再往北边去。 突然,背后蓦地响起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破裂。 叶遥吓了一跳,立即转头挥掌。掌心的法力噼出去一半,他看清来人后早已来不及收回,一歪,旁边的石柱骤然断开,一角廊檐轰的掉落下来。 烟尘滚滚,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里?!」 异口同声。 ——丘天翊正站在倒塌的石块边,穿着一身内衫,手里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李子。 叶遥:「……」 「咔嚓」,丘天翊又咬了一口李子,嘿嘿地笑:「仙君,好巧啊,你来姑摇山是……旅游?」 叶遥冷笑:「你说呢?」他闪身而过,掌风横在丘天翊脖子上,咬牙道,「你果然还和姑摇山有联繫,是不是你向路鞍说的我还没死?」 丘天翊摊手苦笑:「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被抓来关在这里已经三百年了。」 叶遥一愣:「抓?三百年?」 丘天翊带叶遥走进殿内,步履悠闲姿态懒散:「是啊,那年左所海大战后我不是回昆弥川了嘛,没想到路鞍的人把我揪出来了。这不,我三百年都没离开过这个破院子。但是天地良心,我可没有亲口说过你诈死,是路鞍自己猜出来的。」 这座殿里没有看守的人,但床榻茶水一应俱全,案上还摆着一大盘夏季的时令水果。 叶遥道:「我不信。你在这里有吃有喝,住得这么好,你坏了路鞍的好事,他不杀你,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丘天翊开始讲废话拉扯:「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还是要解释一下,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毕竟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也不知道……」 叶遥打断他:「你想逃出去吗?」 丘天翊一喜:「叶仙君,我可太想逃出去了!」 叶遥打量他:「我看你不是很想的样子。」 丘天翊嘆气道:「我只是懒得动懒得想而已,若是仙君愿意带着我一起干,出去之后我必当涌泉相报!」 叶遥点头:「好,你对姑摇山地形熟悉,你说一下哪条路可以躲过看守逃下山。」 丘天翊开始沉思,末了道:「难,每一道山门都没有逃出去的可能,走野路会迷失在魔障里,就算山内人都不会轻易去。不过西边有一处断崖,是禁地,说不定那里是突破口。」 既然有突破口,叶遥便等不及了:「那事不宜迟,出发吧。」 丘天翊披上外衣,拿过床上枕头边的那对白色护耳帽,抱在怀里,随后带着叶遥出门。 叶遥不禁道:「这护耳帽是你的法器么?」 从没见他离过身。 丘天翊立即竖起食指:「嘘,别说话,小心被发现。」 叶遥于是噤声。 . 暗幕铺天,黑云沉沉,不见星月。 丘天翊对姑摇山的地形很熟悉,就算在丛林里也毫不费力,叶遥半透明的魂体跟着他在夜色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一座悬崖前面。 「那边的悬崖才是禁地,怪了,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一条吊桥的。」丘天翊道。 崖有一座两层楼高的石雕,雕的是一个女子的上半身,衣裙简单,笑容温和,叶遥猜测应当是姑摇山所谓的守护神容章公主。雕像下面有三个石槽,每个石槽皆是十大天干的转盘。 第103页 叶遥道:「这是三才阵,转对了其中一个会有反应,也会自动攻击破阵之人。得解了阵法,吊桥才会出现。你知道破解答案吗?」 丘天翊摇头:「这估计是路鞍在最近几百年才设的阵,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穷举的话,得尝试要一千多次吧?」 叶遥飞快思索,道:「不用,我最慢能在十四次之内破开。」 丘天翊笑道:「行,我尽婻沨量撑住。」 他们配合还算默契,丘天翊捏了一个小护体障罩在两个人身上。叶遥迅速转动石盘,无数只鬼鸟从天而降砸下来,尖叫着扑向他们,当撞到护体障时,又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丘天翊艰难道:「第几次了?」 叶遥眼皮直跳,手中飞速转盘:「第四次。」 鬼鸟越来越多,障墙已经有了微小的裂缝,丘天翊双手撑着继续加固,道:「仙君啊,我快不行了!」 叶遥摁下第十一次转盘,像雨点一样的鬼鸟群骤然全部消散,前方迷雾散开,出现了连接两座悬崖的吊桥。 丘天翊竖起大拇指:「仙君你好厉害!怎么解的?」 无非死逻辑而已,叶遥摆摆手道:「运气。」 两人快速过了吊桥,另一边的吊桥尾与悬崖连接处立着一块石碑,碑上用红泥填着三个大字。 叶遥定睛一看:「公主崖?」 「公主」指的是容章公主? 丘天翊看着石碑沉默良久,道:「以前这里是没有名字的。」 石碑后面是平整空旷的草野,生长着成片密密麻麻的小草,叶遥俯身细看,见这些草皆是花朵小而黄,果子神似菟丝子,花果同开。 这是草。 叶遥呆立在原地,双脚像被牵绊住一样动弹不得,夜风从远处迎面刮来,一股熟悉的味道裹挟在他周身。 「见到你家祖宗,走不动道了?」前面的丘天翊嘲讽。 叶遥回过神,跟着他继续走。 走着走着,丘天翊却不易察觉地慢下来,目光微微放向东北方的远处。叶遥顺着他的目光,见夜色下的草野间,静静伫立着一座羊脂白玉筑成的门楼,看着气派奢华。 叶遥:「这是……」 「这是容章公主的墓园。」丘天翊道。 叶遥心中又涌起另一股奇异的滋味。 「走吧。」丘天翊道。 叶遥跟着继续向前,一路上丘天翊都没有说话,两个人一直沉默着。 终于,丘天翊开口了:「到了。」 迷雾散开,前方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阵阵寒风像是要把人直直推进深壑之中。 这条路真的能逃出去?叶遥保持疑惑,转身问:「丘……」 还未说完,一阵法力噼头袭来,叶遥勐地悬空飞出去。 他被丘天翊推下悬崖。 【作者有话说】 乔柏(疯狂写传讯符):你在哪!你在哪! 叶遥的传讯符:私密马赛,在魔界,信号被屏蔽了哇! (ps:接下来一周每天都有更新~) 第57章 姑摇山 壁画 「他娘的丘……」 叶遥正想破口大骂,忽然发觉自己正飘在半空中匀速下降。 他差点忘了,自己此时还是魂魄状态,就算是人身也能稳步在空中飞行。丘天翊推他那一下,纯粹是恶作剧。 悬崖边蜿蜒而下的长长藤蔓垂到了一出凸起的岩洞上,叶遥停在岩洞前,很快丘天翊也飞下来,哈哈大笑:「叶兄,刺不刺激?好不好玩?」 叶遥和善道:「好玩,你等会儿也试试?」 丘天翊岔开话:「咱们一路顺着这些藤蔓跳下去,不用担心,下边还会类似的小山洞,累了可以休息。等找到出口,我们再回去找你的身体!」 这些山洞看着不大,往里走个五六步就到头,人为开凿的痕迹很明显,应该是凿洞不过几日便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捨弃。叶遥跟着丘天翊继续飞,一连过了好几个类似的山洞,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 趁丘天翊停下来休息时,他继续打量这一处山洞,忽然道:「这个山洞和其他的不一样。」 丘天翊瞄了一眼:「没什么不一样的,快继续走吧。」 「等等。」叶遥指向窟口两边的墙壁,「这里好像有壁画。」 丘天翊顿住,从袖子里翻出一个火摺子,凑上前看。只见火光下,洞门上沿和两边都画着纹样繁复的小人,有的拿着剑,有的持着刀,身姿孔武,栩栩如生。 「进去看看。」叶遥起了兴趣,率先走进窟门内。 甬道狭窄且长,走了大约十步后,眼前有了微弱的火光,而后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卧房大小的洞窟,四角点着长明不灭的火苗,墙壁四周都是五彩斑斓的画,第一眼恢宏大气,瑰丽无比。 「丘兄,你们南荒的天气不适合绘壁画,你看这里都渗水了。」叶遥凑近墙壁,揩了一指的水,「但颜料居然没有晕散,看来是掺了什么特殊的灵药?」 身旁没有回答。 「丘兄?」 丘天翊才道:「这是路鞍后来才建造的,我不清楚,也没来过。」 叶遥点头:「路鞍费这么大功夫请人画壁画,是想做什么,与他称霸魔界的宏图伟业有关?」 他细细观察起周围的壁画。 窟顶是效仿凡界民间的花叶藻井图案,两边墙壁绘着的不知是故事画还是经变画,从右往左第一幅,一位面容慈祥、彩云缭绕的女子从九重天飞身下界,降临在黑气重重的姑摇山上,姑摇山民众双手高举,跪拜大唿,姿态虔诚。 第104页 第二幅,神女游走在南荒的群山遍野间,祛除魔界民众身上的疾病和痛苦,更与民众同吃同住,一同歌舞,祥和美好。第三幅,神女救众生却无法救自己,病陨之后身躯化作姑摇山万泽千山,继续滋润南荒,守护魔界代代子民。 降临魔界、赐福魔界、守护魔界,叶遥明白了,这壁画讲的是容章公主的故事。 叶遥道:「丘兄,你生活在那个时代,这画上描述的场景和实际一样么?」 只听丘天翊冷笑:「毫无关联。」 叶遥呵呵笑道:「容章公主不免可怜,死后还被路鞍一个劲儿逮着薅,既要人家的神格,又要给人家添油加醋编造个伟大传说,来证明他姑摇山的正统地位。」 从门口进来之后,丘天翊便很少说话,只是举着火摺子在一边默默看壁画。叶遥想起他曾说容章公主于他有恩,如今见公主被路鞍如此利用,他心中必定不好受。 于是叶遥不再说话,独自继续摸着墙壁往下走。 突然他顿住:「不对啊。」 丘天翊有了反应:「怎么不对?」 叶遥拿过他的火摺子,在墙壁前绕了一周:「你有没有发现,从我们进门到现在的每一幅画里,所有容章公主的形象——」他停下来,看着丘天翊,「都没有下半身。」 火苗「啪」的一声炸出火星,洞窟内愈加死寂。 叶遥发现,壁画里所有的容章神女描绘到腰部时,笔触渐渐虚浮,颜料变浅,最后干脆断开,又或被山体、建筑、草木挡住,总之全部没有下半身,就连吊桥外面那座石像也没有。 丘天翊沉下脸锁着眉,重新一步步看完所有壁画,陷入缄默。 叶遥继续道:「还有一个奇怪的点,一般石窟都是有正主造像的,这里连神台都没有,容章的神像呢?是还没造完还是故意不放?」 丘天翊捂住脸重重揉一把,疲态明显。 叶遥关切地看着他,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里面还有一间,进去看看。」 再往前又是长长的甬道,甬道过后,是另一间更大的石窟。 这座石窟的两壁同样绘满了各色壁画,正对窟口的位置垒起高高的龛台,上面放着一个厚重的金鼎,鼎上用光障罩起来,里面漂浮着一缕蓝色的碎光。 碎光十分微弱,忽隐忽现,看起来仿佛即将消散一般。 也许是感受到人气的靠近,碎光闪了一下,金鼎背后缓缓现出一个模煳的人形轮廓,看不清楚是男是女,是何模样。 「这是容章的残魂!」丘天翊道。 叶遥大惊。 丘天翊冲上去对着碎光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把你放了吗!我不是把金猊鼎打碎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叶遥愣愣地看着丘天翊。 他从未在丘天翊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痛苦、扭曲、愤恨、悲伤。 丘天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浑身发抖,伸手去抚摸金猊鼎上被修补过的裂纹,最后攥住鼎耳,盯着奄奄一息的蓝光和后面那一层薄薄的人影。 叶遥想开口询问,思虑之下还是不敢出声。 丘天翊忽地落下一滴泪水,低声道:「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姐姐……」 声音被哽咽包裹,却仍清晰无比。 「你叫她……」叶遥难以置信。 姐姐? 话音未落,金猊鼎中的光障突然剧烈波动,一股蛮力暴起袭来,迅速拖住叶遥,把他整个人带到鼎前。 「!!!」 丘天翊抓住他:「小心!」 叶遥一手紧紧攀着鼎沿,另一手抓着丘天翊,半透明的魂魄却不受控制地被捲入巨大的漩涡中,且力气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整个身体扯断成两半。他青筋暴起,大叫:「怎么会这样!」 狂风在洞中袭卷,容章的残魂发出愈加瑰丽的蓝光,丘天翊使劲拉着他:「这个鼎有聚魂作用,你的魂魄对她来说很熟悉,她想把你吸食进去!」 叶遥一慌。 他不能被吸食,他还得逃出去,去见杜霰。 杜霰还在等他。 他强忍魂魄撕裂带来的疼痛,更加用力抓紧丘天翊。丘天翊忽然大叫,整个人拔地而起,叶遥身子一松,连同丘天翊这根救命稻草一起被卷进金猊鼎中。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 良久,眩晕感终于消失。 叶遥抬手,被强烈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等稍微适应之后才睁开眼睛。 不对啊,此时外面是半夜三更,怎么现在变成烈日当空了? 叶遥放眼看去,山体连绵起伏,树木郁郁葱葱,野蛮横生,瘴气在阳光下消散无踪,这正是晴天时的南荒姑摇山。 叶遥明白了,他并没有被吞食魂魄,而像是——掉入了某个人的回忆中。 那这到底是谁的记忆,是容章的? 正想着,他的魂魄轻轻飘上一座宫殿的檐角。 这里是姑摇山一座专门用于修炼的宫殿,一个穿白色衣裳的少年灵活地攀上树干,蹲在树枝之间,朝偏殿的窗户吹了一声抑扬顿挫的口哨。 像小鸟儿,欢快雀跃。 窗户内修炼的弟子纷纷抬头看过来,其中一位面色沉静气质稳重的黑衣少年尤为显眼,他皱了皱眉,看见白衣少年正拨着树叶沖他挤眉弄眼地笑。 是来找他的。 他犹豫片刻,起身走出偏殿的门。 第105页 随即,身后的同门之间有了议论声。 「外边那个吹哨的是丘天翊?」 「你看路鞍那反应不就知道了,除了丘天翊,他可几乎没搭理过别人。」 「是啊,也就只是丘天翊能成功把他叫出去了。」 「说来奇怪,这俩人性子天差地别,是怎么做到这么好的?」 叶遥明白了,他正处在丘天翊的回忆里。 眼前模煳起来,又迅速清晰,变成了另一副场景。叶遥看到似曾相识的接连两边悬崖的吊桥,吊桥不远处响起对话声。 「路鞍!路鞍,你别不生气嘛!」 「你骗我说君上找我,却是故意带我逃学,你简直不可理喻。」 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在林荫沙子路上走着,穿白衣的那人一蹦一跳,穿黑衣的那人一板一眼,似乎是吵架了,气氛很不愉快。 丘天翊道:「你这个人太严肃了,一丝不苟的,整日修炼都快闷出病来了,我带你出来散心也是为你好哇!其实修炼那么勤奋也没什么用,好多人穷尽几千年也没能当上魔尊,倒不如开心一日是一日,你说是吧?」 他说了许多,另一人却没有反应。 「路鞍,你听到我说话没有?」丘天翊提高声量。 路鞍仍板着脸,眉目冷峻。 丘天翊败下阵来:「好啦好啦,我错了!你就陪我这一次,下次我再也不骗你了!」 路鞍道:「去哪里?想惹祸别带上我。」 「我不带你还能带谁啊,我不能没有你!」丘天翊的语气很夸张。 叶遥觉得有趣,他从前只认为丘天翊和路鞍要么是仇敌,要么不熟,却从没想过这么性格迥异的两个人,竟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两人穿过林子,走到悬崖边。 丘天翊道:「前面过了吊桥就是禁地,我们偷偷熘进去玩!」 路鞍道:「既是禁地,便不可去。」 丘天翊道:「嗐,我上次去过了,只有一个种着草的小土丘,根本不是所谓的禁地,肯定是师尊吓唬我们的!」 于是丘天翊拉着路鞍跑过吊桥,去那长满草的山头玩,过了不久,他们又忽然找到了那面凿出不少石窟的山崖。丘天翊兴致很高,顺着藤蔓跳下去,路鞍虽然面色不悦,但大约是担心他的安全,步步紧跟在后面。 后来,丘天翊又有了新发现:「路鞍,这个洞竟然还有一扇门!」 他的身子很灵活,拨开藤蔓钻了进去,路鞍也皱紧眉头跟随在后面。丘天翊毫不犹豫推开窟门,随后呆住。 窟内四周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中间筑着个四四方方的大水池,一位女子穿着衣裳泡在水里,背对他们。 听到推门声,女子转身讶异道:「你们是谁?」 第58章 姑摇山 怪物 丘天翊和路鞍呆在原地。 他们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山洞里还藏着一个人,不仅是个女子,而且还穿着衣裳在那里……泡澡。 「你又是谁?」丘天翊道。 女子眉眼弯弯:「我叫容章。」 丘天翊大惊,路鞍的表情也终于有变化。 「容章?你是容章公主!我们只知道天君的女儿在姑摇山养病,但是君上从不透露她住在哪里,更不允许我们问公主的事,原来你住在这禁地里呀!」丘天翊啧啧称奇,不由走近几步,「这里是你沐浴的地方吧?那你的洞府呢,一定特别豪华吧,带我们去玩玩呗?」 容章掩嘴轻笑,无奈道:「这就是我的住所。」 丘天翊环着石窟跑了一圈,东敲敲西敲敲,最后发现没有机关,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他转身对容章道:「没有床呀!」 「我一直在池子里,不需要床。」容章温声解释,「这些是草熬成的汤药,我不能离开它们。」 容章所泡的池子里盛着满满棕褐色的茶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香。药香围绕容章,勉强维持她原本孱弱的身体。 原来如此。 可是……这也太过简陋了!除了大池子什么都没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只听容章道:「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了,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闻言,丘天翊得意地看向路鞍,言下之意是——看吧,我就说带你逃学没错,我们发现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惊天大秘密! 丘天翊又盘腿坐下:「公主姐姐,既然你是九重天上来的,那你能和我们讲讲天界是什么样子的么?我们都没去过呢!」 「天界……」容章犹豫了,良久才笑道,「好啊。」 于是她描绘起天界的模样。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温和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梨涡若隐若现,卧蚕里仿佛盛满盈盈不竭的笑意。洞窟里潮湿有滴水,她的声音似天上拖着尾丝的柔云,流进洞内又穿过剔透的水珠,在丘天翊耳边散成清脆的雪碎。 就连原本冷淡的路鞍也听得入神,坐姿端正如平时上课的模样。 容章很快说完,道:「现在轮到你们啦。我从进姑摇山起就一直在这里没离开过,外面是什么样的?你们可以也给我讲讲吗?」 「当然!」丘天翊欣然同意。 于是轮到丘天翊绘声绘色。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一直沉默的路鞍用手肘碰丘天翊。丘天翊后知后觉,起身道:「公主殿下,我们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第106页 容章笑着点头。 . 常人总以为「改日再来看你」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重量,容章也不例外,所以当第三日丘天翊和路鞍出现在石窟门口时,她吃了一惊。 他们竟真的还会再来。 除此之外,丘天翊还带了一块木板和三张小凳,把木板横在池子的石台上便是一张小平台,他在石板上铺开一局鼎棋,道:「公主殿下,怕您无聊,我们带了鼎棋过来玩,你会玩吗?我教你!」 容章并不会玩,但兴致很高,三个人从了解规则再到打得火热朝天,竟过了两个时辰,却意犹未尽。丘天翊喜欢投机取巧,路鞍习惯稳扎稳打,容章则总是手下留情,被吃掉棋子后也不生气,一笑置之。 容章道:「路鞍,你赢了。」 路鞍:「嗯。」 容章问:「你怎么不开心呢?」 丘天翊道:「嗐,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还立志要当魔君呢!我都习惯了,殿下不必管他。」 路鞍绷着脸道:「离上课还有半个时辰。」 洞内静了一刻,随即丘天翊拍桌哈哈大笑,容章也跟着笑。路鞍更加不开心,眉头皱成一片川字褶,死死盯着棋局表示不满。 容章撑着下巴对他道:「你应该多笑笑的。」 「我不会。」 「怎么不会笑?」容章奇道,「你把左边的嘴角翘起来。」 路鞍纠结片刻,别扭地弯起一边嘴角。 容章又道:「现在把右边的嘴角也翘起来。」 路鞍依言照做,挂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容章噗呲一声,丘天翊也拍桌大笑,洞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此后,姑摇山的日子仿佛过得很快。 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隔两日,丘天翊必定要拉着路鞍偷偷过吊桥熘进禁地,下来看容章,每次拿的东西都不一样,有时是棋盘,有时是食楼偷拿的水果糕点。 路鞍也从一开始的勉强变成了后来的自觉。 只是,从始至终,容章一直都坐在她那个水池里,从未出去过。她白色的衣裳被茶汤浸泡得染上褐色的边缘,看起来年岁很久了,旧得发黑。 于是有时丘天翊便问:「公主姐姐,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你真的不能从池子里出来吗?你的两条腿被药一直泡着,不会不舒服吗?」 容章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难以启齿:「抱歉,一直泡着对我的病有好处,而且……我的腿并不好看,怕吓到你们。」 姑娘们都是有爱美之心的,丘天翊表示理解,并且宽慰道:「不管你长什么样,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圣洁的天界公主殿下!」 容章被他逗笑了。 他们的相处虽然平静,却好像隔着一层薄雾,这薄雾还泛着淡淡的药草味。 直到雨季来临,终于打破。 . 南荒迎来雨季,姑摇山更是日日笼罩在一片云雾湿瘴中,山洞里滴水的频率越来越多,水池前的泥地浸湿得十分光滑,很容易滑倒。 路鞍每次都提醒丘天翊小心。 但丘天翊冒失惯了,几次无事之后,有一次替容章递棋子时,脚下一滑,手中的棋子抛入水池之中,身体也不受控制向前扑去。 如果没有人扶住他,他的下巴会磕到水池的石台,轻则破相,重则骨折。 「小心!」一只手及时摁在他肩膀上,头顶传来容章的惊唿。 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哗啦啦的水声在丘天翊耳边炸开,有黑褐色的草汤药溅在他脸上,浓郁的药味瀰漫开来。 「哐当」,他听到路鞍手中水杯掉落的声音。 时间仿佛静止。 丘天翊抬头,与容章焦急的眼睛对上。 容章竟然为了扶他,第一次冲出水面,整个人趴在石台上。 趴……对,是趴。 丘天翊的视线缓缓移到容章身下。 一截裸露的、没有毛髮的兽物躯体,四条腿,一条尾巴,光秃秃,又湿漉漉。 脑袋轰的一声巨响。 丘天翊迅速弹开,下意识大叫:「啊啊啊啊啊啊!怪物!」 他来不及思考,拉住路鞍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叫。 突然,他被脚下的藤蔓绊倒,思绪顺着身体跌落在地,又惯性一般弹起来,接着竟越飘越高,再急速下坠。 惊叫声离自己越来越远。 下坠的速度太快,脑袋几乎快要炸开,叶遥勐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 前面是金猊鼎,两边是漫天壁画,他又回到现实世界的洞窟里,他的魂魄还好好的,没有被吸食。 不知为何,回来了。 叶遥转头,见丘天翊也伏在地上难受地大口喘气,最后他抬起头,眼里布满猩红。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他问。 叶遥的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容章是人首狐身的……怪物。 丘天翊抹了一把脸,自嘲道:「我当时真是该死,我为什么要说她是怪物……」 并不能怨他,连叶遥都觉得匪夷所思,一时无法接受,更何况当时亲眼所见的丘天翊。 「你知道吗?在我害怕逃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看到她的表情只有……」丘天翊含着泪光,「只有错愕、难过,她的手还僵在那里。」 「我还发现,她的腰被一条链子缠住牢牢锁在池子里。不是她不想出洞,而是她出不去,她的活动空间只有池子里外不过五步的距离。」丘天翊仰头喘一口大气,目光混沌,「我和路鞍被藤蔓绊倒掉下山崖,原本我们可以自己平衡功力飞上来的,可是她用尽法力拼命挣断链子,腰上流了很多血,她用微弱的仙术把我们从下面捞上来,放回悬崖上,而自己回到石窟里,把门关了上去。」 第107页 说到这里,他像是被针扎住一样捂着心口,咬牙道:「她这么担心我们,还救我们,可我们却让她受伤了。」 叶遥坐在地上,有些脱力。 良久,他茫然道:「为什么……」 丘天翊突然扑上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压在身下,力道很大,像是对着一个仇人。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所有容章的壁画和石像都没有下半身了吗?因为她的下半身是一只狐狸!」丘天翊的面目变得狰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是一只狐狸啊?她不是你们九重天最尊贵的天君和一个凡人女子所生的吗?为什么!」 叶遥脑子一片空白。 丘天翊恨声道:「因为——哪里有什么凡人女子,是你们那位尊贵的天君,披着他干净圣洁的衣服,在凡间强姦了一只普通原形的狐狸,生下来的!!!」 第59章 姑摇山 姐姐 洞窟里盪起的回声一阵一阵,反覆刺入叶遥的耳朵。 无数个疑惑、自己的回忆、丘天翊的回忆夹杂着一起涌上来,逼压得近乎窒息,最后丘天翊放开桎梏,他才得以大口喘气。 「人兽交合,听说过没?一只灵智未开的白狐好好的在山林里,只因你们那位尊贵的天君醉酒下凡,恰巧路过,看它样貌姣好,竟起了龌龊的心思,用一只动物来解决自己的需求,多么可笑,荒唐!」 丘天翊瘫坐在地上,仰头哑声笑着。 「白狐为什么会怀孕生下一个怪胎?是只那一次便中招了?还是说你们的天君把它拴在自己身边,又奸过多少次,这就不得而知了。」丘天翊道,「天君看到人面狐身的怪物,自然也是不敢置信、百般厌恶的吧,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养大这个怪物女儿,把她关在凡间的一个小屋子里,让人每日定时送饭,却从不去看她一眼。」 经过魂魄波动和抓扯,他们两个都疲惫地瘫坐着,叶遥吞了一口水,发现喉咙刺痛如针扎一般,倒入胃里的只剩下苦涩。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后,上天庭不少人都知道天君有一个在凡间的女儿。」丘天翊道。 当时,那一帮天真单纯的神仙建议天君把流落凡间的女儿接回天界,与其他太子公主一起生活。但容章人面狐身的模样绝对不能出现在漫天神佛面前,天君不能让自己不光彩的行径败露。 于是,天君找到了姑摇山。 那时的南荒不少魔君都依附天界,尤属姑摇山最忠心耿耿,天君把容章送到姑摇山,锁在山洞的水池中,用草浸泡狐身,嘱咐魔君苍沥好好看管。而后,天君向天界宣称女儿得了一种怪病,需要姑摇山的草才能维持身体,所以将女儿送往姑摇山,闭关养病。 这便是外面流传的说法。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容章长什么样,在外人眼中,她是天界的公主,是恩泽雨露眷顾的幸运儿,父君百般宠爱,精心呵护她养病,实际上她被嫌恶被抛弃,在这里过了三百年猪狗不如的生活。」 丘天翊的心情终于平復。 叶遥张了张嘴,最后只问:「你们后来回去看过她么?」 丘天翊沉默片刻:「有,不过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 等到姑摇山的雨季结束,丘天翊和路鞍才又一次熘进禁地。他们虽然鼓足了十分的勇气,但还是很后怕,丘天翊怯生生的不敢靠近,路鞍则率先推开窟门。 容章正背对着窟门,听到声音后转身看过来,池子里的涟漪随之波动。 双方皆是怔愣。 半晌,丘天翊磨磨蹭蹭跨进门槛,低着头不看容章。 「对不起。」 「对不起。」 异口同声。 丘天翊很不解,抬头问容章:「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们两个。 容章神色落寞,道:「因为我之前同你们讲天界的样子,是我自己编的,我没有去过天界,我说谎了。」 丘天翊心中泛起酸楚。 路鞍道:「你腰上的伤怎么样。」 说的是那日他们坠下悬崖,容章挣脱锁链救他们留下的伤。 容章摸了摸腹侧:「已经痊癒了。」 丘天翊忍不住道:「对不起,那天我们不应该跑掉。」 容章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你们今天为什么又来了?」 丘天翊一时难以启齿,用手肘碰旁边的路鞍:「你说。」 路鞍皱起眉,思索过后才道:「他想说,人之美非形貌之妍媸,而在心田之善恶。」 「哎呀,你会不会说话!」丘天翊气急败坏跺脚,干脆自己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四条腿,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救了我们,你人很好,很不错!公主姐姐,如果你能原谅我俩那日的失态,我们以后就还是一起玩,好吗?」 说完,他低头抬眼,小心翼翼看着容章。 容章仍像往常一样含笑看他,眉眼弯弯:「好。」 云雾散开,和光普照。 丘天翊掏出棋盘:「那我们今日继续玩鼎棋!」 于是容章一边同他们下棋,一边慢慢讲着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包括白狐生下她、天君养大她、苍沥奉命囚禁她,她的陈述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因为从来没有被优待过,所以对这样的安排早已习以为常。 「父君约莫是想着等我慢慢长大,有朝一日能完全变成人身吧?所以他每年来看我都是带着期望来,最终又失望离开。」 第108页 「小屋的生活很好,就是太孤单了,门窗都被锁死,天晴的时候我尽量靠近窗边,让阳光晒到我的六肢和尾巴,下雨的时候我也靠在窗边,外面的雨点打在叶子上,但我不知道叶子长什么样。」 「姑摇山这里没有小屋方便,父君也不再来看我,不过横竖都出不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且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我觉得比在小屋时开心了。」 丘天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故意输给容章,就连路鞍也很默契地一改往日缜密的心思,一连被容章吃掉三颗棋子。 丘天翊嘴甜,不断恭喜容章,嘴里「公主姐姐」不停地叫。 容章道:「公主姐姐这个称唿太长了,你们不介意的话,便叫我姐姐吧。」 丘天翊点头,软声叫「姐姐」。见路鞍没有反应,他重重拍身边的人:「路鞍,快叫姐姐!」 路鞍皱起眉,似是不愿。 「快叫啊!」丘天翊催促他。 容章也很喜欢看路鞍这副被逗得憋红了脸的样子,她饶有兴趣地端详一会儿,方准备开口:「没关……」 「姐姐。」路鞍突然生硬道。 容章微愣,丘天翊也倒吸一口气。 路鞍迅速收了一颗丘天翊的棋子,埋头佯装整理棋盘。 容章笑着应下来:「嗯。」 那日过得尤其开心,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从禁地返回,走在山间的林道上。 回想起容章的事情,丘天翊越说越气:「荒唐、禽兽、噁心!天君这个畜生,他配当天君吗!」 「慎言。」路鞍道。 「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丘天翊嚷嚷起来,「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那只狐狸没做错什么,她更是无辜,既然被决定生下来养大,又这么被忽视虐待,被当成见不得人的污点,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说着说着,他开始抹眼泪。 「我现在若是魔君,我就带着姐姐冲上九重天,当着所有神仙的面质问那个狗屎天君,问他为什么只管快活不肯承认!」丘天翊愤愤道。 路鞍一言不发。 但他们不是魔君,也没有能力冲上九重天,丘天翊只能把目光从空想降低到梦想。他信誓旦旦道:「等我长大了,在姑摇山有个一主之位,我就把姐姐从洞里接出来,给她大房子住,让她睡最柔软的床,给吃她全南荒最美味的东西。」 梦想实现之前,他们只能在姑摇山漫长的日子里相互陪伴,消遣时间。 既然草只不过是遮掩真面目的幌子,丘天翊和路鞍便决定把池子里的汤药放干。第一年,他们在池子边缘凿出一个洞,草汤药顺着洞流出来,漫遍整个石窟。由于被长年累月浸泡,容章的躯体和尾巴的毛髮都掉光了,如今没了汤药,相信不久后便可以长出雪白的狐毛。 第二年,丘天翊干脆把池子夷为平地,路鞍闷声干大事,砍了山林里的香樟树做成一张架子床,放在原来池子的位置。容章的腰被仙君的铁链锁住,以他们两人的法力远远没办法破开,但容章能在床上休息睡觉,与原来的水池相比是云泥之别。 第三年,石窟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加了固定的方桌、画案、纱灯、单屏等等,俨然是一处像样的居所,除了春夏过于潮湿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年一年的,没有人发现禁地,他们也日復一日过了下去。有时候丘天翊竟产生一种错觉——就这么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但这不行,他要努力成为大人物,让容章过得更舒服。 . 外界都说,容章公主是病死的。 事实也是如此。 神仙与凡兽生下来的孩子因为天生缺陷,寿命也比寻常神仙少很多,最多不过三百年的岁月。 那一日,丘天翊与路鞍刚到洞窟,看到容章躺在床上,模样十分虚弱。 丘天翊把容章扶起来,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突然说起自己的父亲。 「父君已经五十年没有来看我了,他大概早已接受我不能变成人形的事实了。」容章道,「外面的人都说,我的怪病就算用草勉强维持,最多也只能活到三百岁。我每日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现在算算,时间快到了。」 她的神情是不合时宜的平静,还带了一点点遗憾,一点而已,仿佛只是输了一盘鼎棋。 「我差不多要走了。」她道。 第60章 姑摇山 病陨 「别哭……」 容章慌了。 丘天翊趴在床头大哭,容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失措地帮他揩去眼泪。他哭得连声音都含混不清:「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不死?我不想看到你死!」 容章摸摸他的头:「没有的。就算对神仙来说,生老病死也是常事,区别只在时间长短而已,我只不过比你们先走罢了。」 但丘天翊还是不停地哭,最后容章嘆了口气,抬头看向站着的人:「路鞍。」 路鞍没有像丘天翊那么激烈的反应,眼睛里的情绪被睫毛掩盖,捉摸不透,只依稀可见黑沉沉的阴影。 「回去后,你要多安慰安慰他。」容章道。 丘天翊并不指望这个木头能怎么安慰他。 之后的日子,仿佛有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姑摇山上方,没有一日是拨云见日的晴朗。他们由每两日去看一次容章变成了每日都要去,生怕哪一天没去,容章突然死掉了。有时候路鞍没有时间,丘天翊就自己一个人去。反正有没有路鞍,气氛都是一样的。 第109页 容章的身体果然如她所料每况愈下,每每总以为活不过当日,却又奇蹟般的熬到了第二天。 那一日,丘天翊如往常一样提心弔胆推开石窟的门,看到容章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你们来啦,我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容章似乎很开心。 「你们陪我这几年,我总想着送点什么礼物给你们才好,可惜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她从枕边拿出来两个毛茸茸的东西,「这是我用自己尾巴上的毛做的护耳帽,冬天戴上去一定很暖和,你们试试?」 丘天翊接过那顶护耳帽。 容章有一条很漂亮的尾巴,洁白如雪,柔软似云。丘天翊把护耳帽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细密的触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姐姐,我一定会好好保管它。」丘天翊道,又问,「你刚才说帮忙?帮什么忙?」 容章顿了顿,道:「我这辈子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你们说的凡间、九重天、南荒,我都很想知道长什么样。我以前时常幻想自己若是能走出去,一定要把六界能去的地方去个遍,只可惜没有时间了。」 一滴热泪渗入护耳帽雪白的绒毛。 「此番我走,只留下这两件东西,你们拿着它出去,让它看看姑摇山,以后有机会再看看南荒,就当作是我也看到了。」容章恳切又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丘天翊抱着护耳帽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泪光里,容章的身形变成一块块光怪陆离的斑驳碎片,声音也飘得越来越远。 「你们说过神仙身陨之后,魂魄也随之灰飞烟灭,但我只能算半个神仙,我死后会有魂魄吗?如果有的话,我倒希望能去天界看看,问问我父君,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丘天翊擦掉泪水,看到容章的眼里竟然升起憧憬。 「路鞍。」 容章又向路鞍招手,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路鞍迟疑片刻,才走到床头。容章把另一顶护耳帽递到他手上。 路鞍皱着眉低头注视这团东西,目光沉沉。突然,他蓦地甩手,护耳帽乍然跌落在床边的地上。 「我不要这种东西。」他道。 丘天翊和容章都没料到路鞍会这么做。 容章愣愣道:「为什么?」 「没有用。」路鞍别过脸。 路鞍没有收下容章亲手做的护耳帽,丘天翊讨厌他。 一连好几日,丘天翊都不理会路鞍。他自己独自抱着护耳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甚至连睡觉都放在床头,偶尔半夜失眠,思绪涌上心头之时,半边护耳帽都会被浸湿。 以往他与路鞍吵架,不管他觉得谁对谁错,总是他自己先败下阵来,主动去找路鞍百般讨好地破冰,只因路鞍从来都习惯了独处,而丘天翊受不了。 如今,他决心一直不理路鞍。 容章走得很平静,正值深秋,南荒没有落叶,到处都郁郁葱葱。 丘天翊没有第一次得知她将死时的哀恸,而是平静地帮她拢好被子,生怕她着凉一样。 路鞍把石窟里所有的物件都扔下悬崖,重新恢復原有的光秃秃的模样。过了吊桥的时候,路鞍抽出随身佩刀一挥,吊桥一边坠下悬崖,这是为了让附近看守的弟子发现异样。 果然,很快弟子便把吊桥被断的事情禀报了苍沥,苍沥这才想起看看石窟里的那位公主。见了容章的尸体之后,苍沥又立刻去禀报天君。 几日后,天界终于下达旨意——容章公主在姑摇山经歷两百余年的清心修养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身陨了,天君悲痛异常,考虑到南荒与天界路途遥远,为不让公主遗体受累,命仍然将公主安葬在姑摇山。 于是,苍沥大肆宣扬一番,在断崖附近修建一座公主陵园,奉为圣地,把容章葬在了那里。 . 容章死后,姑摇山的日子一下子慢起来。 丘天翊和路鞍仍然是以前的关系,一个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惜字如金,出入形影不离——当然是丘天翊单方面去找路鞍。 路鞍本就是姑摇山一众弟子里的佼佼者,很是得魔君苍沥的栽培和赏识,越是修炼,与其他人的差距便越是拉大。饶是如此,他仍然整日埋头苦修,从未有一刻懈怠,直到达到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而修炼于丘天翊而言,向来可有可无。他开始履行与容章的约定,带着护耳帽下山去南荒其他部族游歷,隔一段时间才回姑摇山。 一回来,他必定要找路鞍喝酒,一边大谈他在山下所遇的种种奇事,一边问路鞍近况如何。 五百多年后,苍沥薨逝,路鞍自然而然接手姑摇山魔君的位置,丘天翊则当了一个堂主。 堂主是个闲职,丘天翊仍然有事没事就下山,回来也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找路鞍,一件是到处逛逛。路鞍却更忙了,时常找不到人。 久而久之,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围绕在路鞍身边的永远是他最信任的几个亲信,这其中当然不包括丘天翊。 但丘天翊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仍然是路鞍最好的朋友,是可以进入他密室里的好朋友。 那日,丘天翊从南荒集市上淘到一个天界流落下来的灵织图,带回来想同路鞍一起看。 他到处找不到路鞍,想着他可能在密室,没想那么多,便直接进入书房,打开密室门的机关。 第110页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散发着悠悠白光的鼎,那是能养护魂魄的金猊鼎。鼎上举着一团状似蓝色火焰的东西,像是魂魄。听到有人开门,那魂魄果然有了动静。 「你来了。」 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涌来,让丘天翊恍惚回到了当年石窟里的时光。 他脱口而出:「姐姐?」 第61章 姑摇山 决裂 那魂魄顿了顿,很意外:「……天翊?」 丘天翊一瞬间大脑空白,不知道应该先怀疑这缕魂魄是容章的真实性,还是先出去找到路鞍。缓了缓,他不确定地盯着金猊鼎上的魂魄:「你真是容章?」 金猊鼎的光障出现剧烈波动,随后,魂魄背后现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半透明的人形,正是容章的模样。 丘天翊瞳孔紧缩。 容章焦急地振动光障,哀求他:「我被关在这里了,你有办法放我出去吗?求求你想想办法,我想出去,我不想再被关着了!」 丘天翊顿时六神无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第一次听见容章的哽咽:「是苍沥……还有路鞍。」 丘天翊耳边轰轰作响。 事情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他扶着金猊鼎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在容章一声声哀求和解释之下,逐渐清醒。 容章不是完全的神仙,死后竟还留着完整的魂魄,却被苍沥劫持下来锁在金猊鼎里,直到后来,看守她的人从苍沥变成了路鞍。 「你别着急,我马上放你出去。」 丘天翊不再犹豫,立刻捏诀施法轰向金猊鼎。金猊鼎抖了起来,但打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使连续不断轰炸,也有可能无济于事。 但丘天翊不知疲倦。 他连续不断轰打,金猊鼎有了细细的裂缝,容章的魂魄在波动下难受地喘起来,他额前也布满细密的汗珠。金猊鼎振动的闷响必定会传到书房外面,路鞍的亲信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尽快把它震碎。 忽然,外面响起嘈杂的叫喊声。路鞍的随从冲进书房,大喝着问谁闯进了密室。 与此同时,金猊鼎「轰」的一下炸开。 千钧一髮之际,容章的魂魄以一股极强的蛮力冲破光障,飞出密室。丘天翊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一时不稳被强风颳倒,摔在地上。 等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看到了路鞍阴沉的脸。 路鞍阴郁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对随从道:「追!」 所有人都去追容章的魂魄了,包括路鞍。 丘天翊脚步虚浮,走出书房,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天上下起小雨才停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然走到了山门前。 山门边有一块空地是路鞍命人夷平的,砌了漂亮的石砖,不知道要建什么东西。丘天翊曾问过路鞍,路鞍却缄口不言。 丘天翊在一处台阶坐下,发着呆,直到深夜。 路鞍回来了,带着一行人,风尘僕僕,面色疲惫。 丘天翊仰头问:「追到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他又看向后面那些人空空如也的双手,知道了答案——没追到。 没追到就好。丘天翊轻松地笑起来。 随从率先离开,山门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丘天翊起身,警戒地与他隔开距离,道:「你不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吗?」 小雨还在下着,他们脸上都湿漉漉的。 良久,路鞍终于开口:「她死之后,我向苍沥进言,可以留下她的魂魄锁在金猊鼎养着,日后剥离出神格,为姑摇山所用,反正天君也不关心她。苍沥接受了我的建议。」 丘天翊没想到会从路鞍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一千年,我不信她没有一次不向你恳求过放她走。」 路鞍不语。 丘天翊咬牙:「她一生都在被囚禁,死后还不得自由。她那么喜欢我们。路鞍,你没有良心。」 雨水和眼泪交织在脸上分辨不清。 他想起以前容章还在世的时候,路鞍每次去石窟都是丘天翊拉着去的,每次都端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得知容章命不久矣后也不曾哭过,甚至还拒绝容章临终前送的护耳帽。当时的丘天翊以为这只是他的常态,如今才后知后觉发现,只不过是他不够在意罢了。 路鞍突然道:「苍沥是我杀的。」 「什么?」丘天翊愕然,「老魔君不是修炼过度爆体而亡?他……」 他闭了嘴,彻底明白过来。 路鞍不仅不够在意,还另有所图。 他后退几步,与路鞍隔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试图从这个人身后找回曾经日夜相伴时熟悉的感觉,但最终失败了。 他涩然道:「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山门前亮起长明灯,细雨绵绵下,路鞍的脸不知是被灯光照的还是被雨水沖刷的,竟显出几分惨白。他注视着丘天翊,平静道:「我无所谓你怎么说我。」 丘天翊冷笑。 路鞍重新开口,声音不稳:「你不该放走她,她的魂魄一旦离开金猊鼎,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丘天翊的怒气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寒芒乍现,他手中召出长刀,直指眼前的人:「我要杀了你。」 山雨倏然变大,路鞍的面色更加惨白。 丘天翊率先冲上去,路鞍手中刀鞘提起挡住,一段凌厉的刀风偏过眼底,噼裂了刚修好的崭新的砖石台。 第111页 大战开始,地动山摇。 雨幕被斩断成一串串玉珠,狂风猖狂搅弄,四周连连炸起滚滚烟尘。 丘天翊一刀一刀狠狠噼向路鞍,每一招都被对方适时化解。他说要杀了路鞍,其实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发泄而已。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刀锋上,很久都不解恨。 但毫无疑问,路鞍的修为是高过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筋疲力尽了,路鞍突然一记把他摔在地上,刀架在他脖子上面,让他动弹不得。 路鞍欺身逼近,大吼:「别闹了!」 泥土里的雨水浸湿丘天翊的头髮,他努力睁大眼睛,但密密麻麻的雨点不断拍打脸颊和眼周,明明不算大,却莫名令人窒息。 他听到路鞍道:「这件事我不追究,你跟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你的堂主。」 路鞍浑身也湿透了,发尾的水滴落在丘天翊脸上。 「继续?」丘天翊一愣,而后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脖子上的刀微微放松,他趁势拍开路鞍的手,撑着身体爬起来,而后怒喝一声,挥刀刺入自己左手的袖子。 「刺啦」,袖子裂开一截布料,被弃入泥泞。 他冷冷道:「我丘天翊,正式退出姑摇山,以后不再是这里的人。」 闷雷被云层包裹着。 他不再看路鞍惊愕的表情,转身面向下山的路,在雨中走去。 . 「后来的事情,我在昆弥川边都与你说了,我去凡间做了个小卦修,和魔界再没有瓜葛。容章的魂魄也不知飞去了哪里,最后落在你们天界的碧溪湾,灰飞烟灭了。」 丘天翊的声音迴荡在石窟里。 叶遥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石窟。它比记忆里容章的居所还要大很多,估计是这些年路鞍命人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开凿,加挖一条甬道,形成一个「串」字形,又描绘了藻井与壁画,为容章歌功颂德,约莫是想让自己继承容章的神格变得名正言顺。 叶遥又看向丘天翊。 他记得几百年前在大街上初见丘天翊时,对方算卦的招旗子上就挂了那显眼的白色护耳帽,此后每次见面,这帽子总不离身,几乎如影随形,如今他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他嘆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被修补过的金猊鼎上:「那这缕残魂又是怎么说?」 丘天翊道:「看来路鞍这些年始终没有放弃找她的残魂。」 叶遥正想说话,半透明的身体却忽然波动起来。他立刻道:「我的身体那边好像有情况,我得马上回去。」 好像是有人靠近笼子了,不确定是不是路鞍。 丘天翊点头:「行。那我继续往悬崖下面探路,如果有逃出去的机会,我就发信号给你。」 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烟花筒,朝叶遥扬了扬。 叶遥控制自己的灵魂渐渐变得透明。 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丘天翊看了一眼金猊鼎里面容章的残魂,脸上的决绝一闪而过。随后,丘天翊头也不回,转身离开石窟。 叶遥眼睛一闭一睁,魂魄顺利回到身体,眼前仍然是阴暗潮湿的铁笼。 笼外的地牢起了骚乱,浓郁的血腥气不由分说呛入鼻子,咯咯的骨头碰断声清晰可闻。 牢里的灯火只能照见走道,叶遥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阴暗处,冷冽剑光倒映出他下半张白皙的脸,脖子与锁骨处溅上几滴黯红的鲜血,下颌处更有一道浓厚欲滴的血痕。 艷丽,诡异。 那些血迹与他殷红的唇色相比,一时不知谁更夺目。 他随手抓起一个被打残的魔族士兵。 「打开笼子。」冰冷的命令,熟悉的声线。 「我不会……笼子、只有、只有君上才能……」 咯咯一声响,魔族士兵的头被生生拧断,从衣领上滚落下来,滚到铁笼旁边。 叶遥倒吸一口凉气。 阴暗中的人向前走了一步,整张脸暴露在灯光下。 是杜霰。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大家千里共婵娟~ 第62章 别生气了 杜霰挥剑砍向铁笼的锁,可锁却纹丝不动,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想来也是,路鞍用来关容章神格的笼子,必定用的是上好的法器。 叶遥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激动。 杜霰没有回答,连续砍了几次铁锁。叶遥见他神情凝重,想着让他先别着急,他却忽然将玉芜剑伸入铁笼的缝隙中,在三分之一时侧身一撬,笼子的铁柱竟被撬出一个弧度。 「……」叶遥瞠目结舌。 一时分不清是笼子太脆,还是杜霰力气太大。 杜霰绷着脸,继续握紧玉芜剑柄撬开另一边,但还是没办法容下一个人的身形。他又继续两边来回撬,玉芜剑刃在柱子上刮出一条深痕,灵力迸涌而过,他的手微微颤抖。 叶遥看着心疼,道:「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玉芜剑猝然噼身而下,柱子又弯得更深,叶遥急忙阻止他:「可以了!我先试试看吧。」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弯腰猫身挤进洞口,杜霰在外面接住他的手臂,他稍微一蹬,竟从笼子里成功钻了出去。 杜霰身上熟悉的茶香扑鼻而来,终于覆盖过原本牢里潮湿的霉味。叶遥顺势扑上去,杜霰手上一紧,将他拥进怀里,声音颤抖:「师尊。」 第112页 叶遥想,杜霰是想抱他的,所以他只是顺势而已。他埋进对方好闻的衣襟里,随便找了个藉口:「坐太久,腿麻了,站不稳。」 「好。」杜霰道。 好什么? 叶遥不明所以,突然脚下一轻,整个人被杜霰打横抱起来。叶遥一惊,抱着他的脖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杜霰又道。 牢外响起匆乱的脚步声,玉芜剑先他们一步横空冲出去。只听一阵剑鸣和惨叫声,玉芜又血淋淋地飞回来,在他们前面来迴转圈徘徊。 杜霰抱着叶遥走出去,踏过一众魔族士兵尸体,走入晚夏深夜的风里。 叶遥觉得奇怪,问:「路鞍呢?」 杜霰淡淡道:「碧溪湾的人和天虞山许多弟子都在山门口,路鞍去和他们对峙了。」 叶遥明白了,调虎离山。他问:「有多少人啊?」 杜霰道:「天黑,他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叶遥又明白了,虚张声势。 但路鞍也没有蠢到将所有兵力都调到山门口去对付天虞山,地牢口还是有许多士兵把守,玉芜的动静还引来了附近更多的士兵。黑压压一群人冲上来时,玉芜长啸一声,捲入人群。 正巧,西边的天际窜上一条亮光,「啪啦」一声。 叶遥一喜:「是丘天翊的烟花,西边有出口,我们往那边撤退。」 杜霰「嗯」了一声,玉芜在前方朝西边沖开一条路。 叶遥当心玉芜支撑不住,推了推杜霰的胸口:「我认识路,脚已经不麻了,放我下来吧。」 杜霰明显犹豫片刻,才道:「好。」 双脚一落地,叶遥立刻召出扶风。 玉芜也回到杜霰手中,他一手执玉芜,另一手拉过叶遥,道:「师尊,你不必在前面开路,告诉我往哪那边,在我后面就行。」 叶遥想也没想,指了一条小路:「好,那边。」 他忽然想起杜霰还年少的时候。 也曾有一次,叶遥让他走在前面开路,只不过那时候的理由是让他歷练歷练。如今不一样,他已经足够有能力独当一面了。 「往那边。」 「这边。」 叶遥尽量挑小路走,因为小路涌进来的士兵较少,夜色和树影也容易掩盖行径。一路下来,他的扶风几乎没有染上鲜血,倒是杜霰的玉芜戾气越来越重。 叶遥察觉杜霰的心情并不好。 玉芜每次下手,总是用了十成十的力,不仅生生把迎面的士兵的头颅砍断,而且剑锋重重嵌入地上的泥土中。叶遥不禁轻轻拽住杜霰的袖子:「我没有受伤,先逃出去要紧。」 杜霰面色稍稍和缓,玉芜的剑风收敛几分。 一路退到禁地附近,过了断崖,叶遥用扶风斩断吊桥,带杜霰一起飞下悬崖。 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高阶的魔兵飞过断崖追上来。 崖底是一片乱石堆砌的黑山,寸草不生,那些黑色的岩石散着阵阵热气,比其他地方要闷许多。丘天翊点着火摺子在山头向他们招手。 见了杜霰,丘天翊也不惊讶,擦了汗道:「你们从这里往山下走去,就能过姑摇山地界了,到了外面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总之你们注意安全。」 叶遥点头,又问:「你不走吗?」 丘天翊犹豫不定,最后道:「我得回去试着把容章的残魂救出来,你们先走吧。若是我走不出去,也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头顶上的风声忽然凛冽起来,丘天翊立刻盖上火摺子,但黑色的石头反了光,还是能看到一排排人影从上面往崖底飞掠下来。 叶遥道:「怎么那么多人?」 丘天翊指向其中一个黑色的身影,道:「那是路鞍。」 既是丘天翊指认,那必定没错了。山门前乔柏那些人撑不了多久,况且他们从地牢逃到现在也有一会儿了,路鞍发现中计并接到禀报是迟早的事。 杜霰拉过叶遥的手:「师尊,快走。」 丘天翊也道:「我帮你们挡着,路鞍不会杀我的。」 叶遥知道多劝无意,于是牵紧杜霰的手,回身朝天边飞去。 . 闷热的风浪迎面滚来,过了许久,两人才完全飞出这片黑山。 「等会儿。」杜霰收起玉芜剑,在风中划开一道光圈。 光圈中间缓缓幻化出一辆马车,由两匹识途的天马牵着,华盖上一排流苏随风飘曳。 叶遥认得这东西:「飞车?」 天虞山,有钱。 「嗯。」杜霰掀开车帘,引他进去,「睡一觉,明日就能到。」 叶遥道:「那乔柏和迟舒他们呢?」 杜霰道:「也撤出来了,他们会自己回去。」 也是,而且乔柏等人人多力量大,说不定还要更早回到碧溪湾呢。叶遥不再担忧,钻进飞车内。 飞车内是一张整洁的大床,杜霰把小案摆到一边,剩余的位置就算睡三个人也绰绰有余。 他们并肩躺着。 飞车比地上一般的马车平稳一些,只有偶尔轻微的晃动,叶遥今日魂魄离体时间过长,劳心劳神,但闭上眼睛努力许久,还是无法入睡。 从救他出来后,杜霰的话异常的少。 叶遥带着试探小声道:「你还在生气么?」 身边的人开口:「没有。」 果然,杜霰也没睡。 第113页 叶遥斟酌道:「我这三百年来几乎没遇到什么穷凶极恶之人,所以上次在兰溪县遇到所谓千机宗的弟子,我也没想太多,让路鞍找到机会。是我疏忽了。」 车窗的帘子轻微翻动。 杜霰道:「师尊,我不是在气你。」 那为何闷闷不乐? 叶遥还未问出口,只听黑暗中杜霰翻了个身,一只手握住叶遥的小臂,又将头靠在他肩膀,道:「睡吧。」 . 翌日一早,叶遥在睡梦中感觉飞车正在慢慢下降。 他翻了个身,发现杜霰并不在身边,隔着门帘能隐约看到他坐在外面的车沿上。看来是要到碧溪湾了。 「……」 不对啊,去碧溪湾的话,飞车不应该有失重感。 叶遥爬起来正准备掀开车帘,突然飞车勐地一震,原本轻盈的车身顿时生出扎实平稳的厚重感,随后停下来。 外面响起几道脚步声。 「仙师!」 「杜仙师您回来啦!」 叶遥掀开车帘,见他们的马车停在一座山头的平地上,远处几座高耸的山峰直入云端,近处灵气缭绕在山道之间,看着有些似曾相识。几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弟子正拘谨地看着他们。 他幡然醒悟。 这里不是碧溪湾,是天虞山的万象峰。 杜霰道:「师尊,云间新雁早几天就已经打扫好了,我让人带你过去。」 「那你呢?」 「我先去见一下窦师兄,很快回来。」 叶遥道:「既然这样,于礼我也应该去见一下才是。」 杜霰点头:「好。」 . 窦一延见了叶遥,十分欣喜。 他的模样同以前相比没有大的变化,只是成熟许多,语气很激动:「前段时间晋丘同我说阿霰找到叶仙君了,我高兴很久,总是在传讯符上问他什么时候请仙君回来叙旧,只可惜遇上路鞍作祟。如今您平安回来就好!」 叶遥道:「让窦掌门担心了。」 窦一延很惶恐:「叫我一延就好!」 这画面真是似曾相识。三百年前,同样的殿堂上,杨石翁也是对着叶遥说一些肺腑之言,如今杨石翁仙去,站在他面前的成了窦一延。 窦一延又信誓旦旦道:「叶仙君请放心,你待在我们天虞山,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我们一定保证你再不会被抓去南荒!」 叶遥笑着点头。 顿了顿,他又道:「我昨晚想了很久,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杜霰问。 叶遥道:「很多人都以为路鞍霸占容章的神格是想称霸南荒,当上魔尊。但如果他的野心不止于此呢?」他看向杜霰,沉声道,「我猜,他可能是想攻上天界吧。」 第63章 把衣服脱了 殿上一时沉默。 窦一延道:「仙君如何得知的?」 叶遥摇头,笑道:「只是我的直觉而已。」 窦一延想了想,道:「不无这个可能,我们修仙门派与天界唇亡齿寒,若是真应了仙君的猜测,天虞山必定不能袖手旁观。我这就让各大峰加强练习,以备不时之需。」 从大殿离开后,杜霰带着叶遥去万象峰。 二人并没有御剑或直飞峰顶,而是沿着长长的山阶拾级而上,叶遥详细同杜霰讲起他在姑摇山看到的丘天翊的回忆。 末了,杜霰若有所思,道:「师尊还是不要同丘天翊走得太近,路鞍不会对他如何,但对你未必手下留情。」 叶遥知道他担心自己,没有反驳。 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对杜霰道:「你之前说过,你在天虞山亲自酿了很多离支仙,就等着我回来喝。」 杜霰微微意外,挑眉道:「你想喝?上回在船上时,你看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叶遥顿时尴尬,道:「心境不同嘛,我现在就想喝。」 杜霰弯起嘴角,抬起手似乎是想碰叶遥的头,顿了顿又放下,道:「好,我去酒窖给你拿。」 「云间新雁」仍旧在万象峰的峰顶,仍保留着原来的陈设,木质的院门,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的路,有凉亭,有小菜园,园子里种着几棵薄荷叶,与三百年前毫无二致。 杜霰去拿酒,叶遥坐在凉亭里发呆。 桌案上摆着一盘茶具,打开茶盖,总感觉能闻到熟悉的花茶香,他总疑心这还是三百年前的那副,但想想也不可能。 腰上的干坤袋动了动,是乔柏写传讯符来了:[你在哪!] 想是乔柏一行人刚从魔界撤出来,马不停蹄回到碧溪湾,结果并没有在碧溪湾看到叶遥。 叶遥忙写道:[抱歉,在天虞山,忘记告知你了。] 乔柏好像很暴躁:[又被掳去其他地方,真是不省心,我现在过去!] 叶遥胆战心惊,立刻阻止:[不用了,我自己来的,过几日就回去,放心吧。] 乔柏这若是才刚在姑摇山叫完门,还要来天虞山叫门,那才是真的折腾。 叶遥收起传讯符,忽然敏锐地闻到一股离支仙的酒香。 他循着香气,见张晋丘提着三坛酒和一个食盒走过来,放在他前面的桌案上,道:「仙君,我们仙师临时有事,吩咐弟子送来离支仙,还有几盘下酒菜。除此之外,仙君还要什么东西尽管吩咐弟子。」 杜霰身居高位,真的有好多事要忙。 叶遥隐隐失落,面上只笑道:「没有其他的了,多谢你。」 第114页 于是张晋丘退到院子门外,却不走,估计是杜霰吩咐他在那里听候差遣的。 叶遥开了酒和食盒,用茶杯慢慢斟着喝。 算算时节,立秋已过,天虞山又比寻常地方要冷几分,清风送来几片落叶,叶遥拈着叶子抬头看向远处,山林间点缀起斑斑点点的红和黄,看来是真的快入秋了。 杜霰亲手酿的离支仙比他以往喝的都要香醇浓郁,入喉时滚烫热辣,却在唇舌间回甘无穷,萦绕不绝。 叶遥一杯续着一杯,一边想很多事情。 由近想到远,又由远想到近,想到丘天翊记忆里的容章和路鞍,想到琴书倦小房子内不分昼夜的陪伴,想到闽越主祭苑内惩罚黎曜降下来的一道道天雷,想到左所海杨花楼上见杜霰的最后一眼。 最后又想到与杜霰住在云间新雁的日子。 他每日都坐在亭子里煮茶,等杜霰从校场下课回来。 叶遥喝着酒,渐渐分不清现实与回忆。 对了,这个时候,杜霰应该下课回来了。 于是叶遥挺直腰,唤道:「晋丘,我需要一些花茶叶和炭火。」 等到花茶煮开,滚过一遍又一遍,云间新雁还是没有等来叶遥在等的人。 他喝过一杯花茶,感觉索然无味,又重新喝起离支仙。 远处的山色渐渐黯淡下来,什么青的黄的红的,最后都变成了黑的。 都天黑了,杜霰怎么还不回来? 郁闷。 叶遥倒完最后一杯离支仙,才发现三坛都已经被他喝空了。他嘆了口气,撑着桌案站起来,身体被酒香瀰漫得有些昏沉,他尽量平衡着摇晃的步伐,慢慢走到门边。 门外响起交谈声。 「晋丘师兄,杜仙师这是又带了一个道士回来?」 「休要胡说!那是叶遥仙君,仙师的师尊。」 「哇!是本尊呢!那仙师以后不会再往万象峰带小道士了吧?」 叶遥心底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意。他想也没想便拉开门,门外张晋丘和一个小弟子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的正要道歉。 「杜霰呢?」叶遥打断他们。 张晋丘道:「仙师现在应该回住处休息了。」 叶遥愣住。 他有自己住的地方? 他为何不住云间新雁? 原来自己等了半日竟是个笑话,杜霰根本就没想过来找自己。叶遥不由心烦意乱,也不知应该尴尬还是生气,只是不想待在这里了,直接问:「他住处在哪里,我有事找他。」 . 叶遥被张晋丘领着,走了许久的路,才走到杜霰住的地方。 这是一座后有山前有水的小殿,比云间新雁气派很多,是杜霰飞升之后常住的地方,怪不得他不回云间新雁。 只不过小殿空旷,四处不见人,据张晋丘说,是杜霰不喜欢有人随侍左右。 张晋丘退了下去,叶遥独自进去。小殿四处都不点蜡烛,也没有灵灯,只能借着天上薄云后的月光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找了许久,他终于在一间虚掩的房门口看到了昏暗的烛光。他轻轻叩响,却没有人应。 犹豫之后,他才是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寝殿,转过长廊,格栅屏风后面是一张很宽的床榻,半支着的窗台把夜风送进来,吹乱了烛架上的光影。 叶遥还是没看到杜霰。 后面还有一间隔间,用帘子隔着。 叶遥掀起帘子,才发现里间是浴房,地上洒着斑驳的水渍。他怕自己的鞋子弄脏地板,于是脱掉脚上的鞋子,赤脚走进去。 这里没有烛火,只能勉强看到浴池里轻轻摇曳的水波,四周寂静无声,还是没有人。 杜霰到底去哪里了? 叶遥小心翼翼在浴池周围转了一圈,料定这里没人,只好转身离开。 突然,他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他吓一跳,不由后退一步,不料脚下踩到水渍一滑,被面前的人接住,拉进怀里,微热的肌肤带着湿暖的水汽扑了个满面。 叶遥抬起头,借着水光看清了杜霰的脸。 他心中委屈油然而生,喃喃:「我以为你会回去呢……」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你在等我吗?」杜霰牵起他的手腕,把他带离浴房,让他坐在茶榻上,圈着他道,「我没说过会回云间新雁,你怎么就默认我会回去?」 这里的烛光明亮很多,叶遥终于看清,杜霰刚刚沐浴结束,散着长发,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对襟短衫和一件中裤。短衫敞着,从喉结往下的地方一览无余,一滴水珠恰巧从胸膛中间的缝隙淌下,一一掠过犹如完美紧绷的浮雕,没入中裤的裤头。再往下,就是隐约凸起的部分,叶遥不敢再看。 这样的身材刚刚好,他想。 他的头晕晕的,转头道:「怎么你这里有洗澡的池子,我那里没有。」 杜霰道:「明日就在云间新雁砌池子,你想砌在室内还是后院?」 叶遥想,他又不住那里,砌了也没意思。 等不到回答,杜霰便抬头顺着叶遥鬓前的头髮,欣赏他微微迷濛的双眼:「早知你会贪杯,就不该一下子拿三坛给你的。」 他喝醉了吗?叶遥想。 也许吧,毕竟从没喝过这么多。 杜霰的指腹在额头上磨得生痒,叶遥把他的手拿下来,却忽地一顿,看到他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痕,那显然是流过血又结了痂的。他茫然地问:「这伤怎么来的?」 第115页 杜霰道:「五步结虽然收回来了,但还能剩七日的余力,我戴上它之后可以凭藉红线找到你所在的地方。」 叶遥后知后觉:「所以你才能在姑摇山找到我的位置。」 杜霰「嗯」了一声:「但是会疼,所以才留下伤口。」 叶遥觉得纳闷,抬手看自己的手腕,自言自语:「我怎么不会疼……」 杜霰笑了:「笨,因为没系在你身上。」 叶遥第一反应是生气,徒弟怎么可以说师尊笨呢?但事实确实是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约莫是真的醉了。他又想像着杜霰握着五步结到处找他的画面,因为距离五步之外,绳结将血肉割出伤痕,淌出鲜血,但杜霰仍毫不在意。 叶遥心口一颤。 他不由捧起杜霰的手腕,对着那道伤口,轻轻呵出一口气。 杜霰的手指倏然收紧,声音不稳:「师尊还是和以前一样,喝醉酒就惯会调戏人。」 以前?什么时候? 叶遥迟钝片刻,才想起来很久以前他曾在闽越喝过两坛离支仙,也就是那两坛酒,成了他们之间关系出现裂纹的火苗。 但杜霰这话说得好像他很随便似的,他脸上挂不住,解释:「我也没调戏过别人。」 怎么感觉更加奇怪了。 杜霰也没了声音。 叶遥隐隐觉得不安,撒开方才小心呵护的手腕,想推开杜霰的禁锢。杜霰却收紧手臂,忽然把叶遥整个人都抱起来。 由于灵台被酒气蒙蔽,叶遥反应变慢,没有叫出声,只是被迫圈着杜霰的脖子,任由他把自己抱回浴房。 赤裸的双脚重新沾地,是湿漉漉的石砖。 「你不是想洗澡么?」杜霰道。 叶遥:「……」 杜霰退开,带着揶揄笑意的漂亮眼睛从上至下打量叶遥,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第64章 适可而止 离支仙带来的热意蔓延全身。 叶遥梗着脖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随口问一下杜霰这里的水池而已,并没有想在这里洗浴。 但杜霰仍然用不容商量的眼神看他:「是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叶遥:「……」 他的思绪晕晕乎乎,像一团浆煳,手指竟不自觉扯松腰上的系带,几乎要把系带扯下来,忽然勐地回过神,大声道:「我不洗了,我要回去睡觉!」 说着他便往外走,可杜霰拦在他身前,虚虚揽着他的腰,哄他:「你喝了酒,得洗一洗酒气才能睡得舒服,否则醒来会头疼的。」他的声音又软又蛊,「洗一洗吧,好嘛?」 叶遥竟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有所顾虑,于是道:「那你别看。」 杜霰施施然转过身。 好,没人看了,叶遥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洗。 他快速脱了衣裳,利落走进水池里,水池的水并不深,站着到腰侧,在台阶上坐着又到肩膀,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怪异,估计是按着杜霰的身高做的。在站着和坐着之间,叶遥最后还是选择坐着。 杜霰围着水池走了一圈,找到一块没有水渍的地方,盘腿坐下看叶遥洗浴,正好坐在他旁边。 叶遥道:「你出去,别看。」 杜霰笑道:「这是我的地方,你叫我出去?」 叶遥无法反驳,只能静静坐着,可身体里的醉意并没有因为微凉的池水消散,反而仿佛连带着池水也热起来。 杜霰道:「师尊,明日我就搬回云间新雁。」 若是平时,叶遥必定想都没想便回一句「不用」,但此时他却停滞了一会儿,点头:「好。」 杜霰微微扬眉,问:「你今日等了我多久?」 叶遥想了想,回答:「很久。」 沉默良久,杜霰抬手帮叶遥撩开微湿的头髮,又顺着髮丝游离而下,捏了捏他的耳垂,再滑到下颌线,握起他的下巴。 叶遥眨了眨眼睛,没有挣扎。 于是,杜霰的手便一直他的下巴处,像是在把玩一般,大拇指在嘴唇下面反覆摆弄。 弄得久了,叶遥感觉到麻意,偏头挣脱,又发现无济于事,于是气急败坏地低头衔住杜霰的拇指头,轻轻一咬。 杜霰「啧」了一声:「做什么呢?」 他抽出手,反扣住叶遥的后脖颈,逼迫他仰头,弯腰吻下去。 这个吻带着水汽,湿漉漉的,杜霰又吻得很强势,如掠夺般不容反抗。叶遥仰着头十分难受,立即捧起一掌水泼向杜霰。 颈后的手掌随即松开。 一抔水还不够,叶遥起了报復心,连续朝杜霰脸上泼了好几次水,连同短衫和裤子也弄湿了。 杜霰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裳,皱起眉头。 叶遥嘀咕:「谁让你动手动脚,现在好了,得重新换衣服。」 杜霰抬头看叶遥。 他笑起来:「横竖得换,不如重新洗一次。」 说着他倏然起身,拉过旁边的虎首衣架。「砰」的一声,叶遥吓了一跳,见对面原本披着自己几件衣裳的虎首衣架倒下来,最上方的横木一边的虎首正对着自己。 衣服都湿了,不能穿了,他想。 池水翻滚,骤然上升,他又一惊,迎面见杜霰已经跳下浴池,将他拉起来带到另一边池水深的地方,而后一手从他那堆凌乱衣服中抽出一条系带,再抓着他两只手举高併拢。 第116页 等叶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被缠绕起来,挂在头顶的虎首上。他尝试扯了扯,衣架哐哐响,结实得很。 他原本混沌的灵台才升起一丝恐惧,紧紧贴住池壁:「你不是说不会出格吗?」 杜霰也许是看清了他的神情,来回轻摸他的侧脸和耳朵,似是安抚:「嗯,那是在碧溪湾的时候,现在不一样,你在天虞山。」他嘆了一声,「而且,那时候你魅蛊发作,不受控制,我不能趁人之危。」 叶遥道:「现在就不是趁人之危吗?」 杜霰不回答,一手捧着他的后脑吻上来,不由分说撬开他的齿关,舌头在他口中肆虐,几乎要与他原本残留的离支仙的味道融为一体,顺便将他仅有的一丝恐惧都磨灭殆尽。 末了,杜霰喘着气分开,抬眼端详叶遥,神情餍足。 「现在……」他埋进叶遥颈间,「师尊,你若是不在意我,怎么会想等我回去呢?等不到我回去,又怎么会亲自来找我?你果然是在意我的……」 叶遥的喉结被齿尖磨得奇痒,不由仰头,艰难思考出一个答案:「你故意的?」 故意不去找他,害他在凉亭里等了那么久。 杜霰闷笑,没有否认。 但叶遥也没有继续谴责,他怕杜霰又追问他那些问题,那是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两个人的下身都泡在水里,上身则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中,叶遥忍不住用水里的双胫去蹬杜霰,却反被贴得更紧。 他的腰腹堪堪露在水上,那里有一处留疤的伤口,是曾分别被十四岁的杜霰和三百多岁的杜霰刺过的同一个地方。 叶遥仿佛在做一个疯狂的梦。 梦里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酒池里,周围的水变成了纯净的离支仙,他像一块被剥了壳的果肉,每一处被舐过和揉过的地方燃起滚烫。 最后在尾端滴下一层雾色的肉汁。 只是好可惜。叶遥想。 为什么他被束着,不可以去碰杜霰?杜霰胸前被短衫遮掩一半,他很想扒开。杜霰错落有致的前腹沾了很多……离支仙,他很想尝一下味道,是不是比池子里的还要香? 不公平,好可惜。 杜霰抱着叶遥,握住果肉的尾端。 这是酿果酒必经的过程。 「你知道我以前妄想过多少回……」 「师尊……」 带着热息的轻唤让叶遥沉溺。 叶遥半阖着眼,无力仰头,承受杜霰对他的安抚。 杜霰松开自己中袴的系带,嘆气:「这可怎么办,我也……」 他停下来思考片刻,接着一手环住叶遥的后腰,紧紧合上来,把它们并排放在一起,用另一只手同时握住。 叶遥颤抖起来,几近崩溃。 「杜霰,你放开我……」他哀求。 他只是想用双手把杜霰抱得更紧而已。 但杜霰没有答应,就这么任由他无助地醉倒在浓郁的酒池里。 不知过了多久。 杜霰把叶遥抱高一些,手心从尾端向下游离,接着停下。 他弯腰低头去看叶遥的大腿,问:「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指腹掠过一道横着的整齐的旧疤,叶遥一下子清醒了。 梦境褪去,他打了个寒战,画面里大腿上的伤疤渐渐清晰。他喉结滚动,解释:「我不是说过很久以前,我参加过上天庭的仙考大会么?其中有一项是论剑,两个神仙打架,难免会受伤的。」 杜霰没再说什么,手指挪到后面,想探索更深的地方。 叶遥却勐地一缩,膝盖从杜霰身上挪下来,哑声道:「适、适可而止。」 杜霰的手指顿住,最后收了回来。 「好,听师尊的。」这个时候他又扮演起乖巧的徒弟了,「我去给师尊拿干净的衣服。」 说完,他终于抬手取下挂在虎首衣架上的系带,帮他解开缠绕,然后走上浴池的时候顺便抬起衣架。 脚步声越来越远,叶遥口干舌燥,扬起一抔水泼在自己脸上。 . 翌日天光大亮,叶遥睡到自然醒。 他躺在床上发呆许久。 昨夜,杜霰把自己的衣服拿来给叶遥穿,又为叶遥在偏殿铺好床被。杜霰的衣服略微宽松,中裤也长到脚底,但穿着很舒服,他原本就昏昏沉沉的,一沾床便睡了过去。 眼下酒醒,才惊恐想起昨晚的一些荒唐事。 不知道如何解释。 之前在碧溪湾他魅蛊发作,那么容易情难自抑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疯狂,昨夜他至少是清醒的……也不完全清醒,确实是醉酒了,而且是被杜霰胁迫的,但他如今细细回忆,也有自己潜意识里没有抵抗的责任。 这算什么? 叶遥十分懊恼。 他磨蹭许久,直到杜霰来敲门,他才生涩喊了一句「进来」。 门应声而开,杜霰端着一碗热粥走进来。 在承认和躲避之间,叶遥选择了躲避。他眨眨眼道:「这是哪儿?」 杜霰走到他床边:「我的寝殿。」 叶遥再眨眨眼,佯装迷茫道:「我记得我是在云间新雁睡下了,怎么会到你这儿来?头好疼……」 床帐外,杜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单手撩开一边床帐,挂在勾子上,顺势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喝醉迷路了,跑到附近,晋丘把你带回来的。」 第117页 说完,他将热粥放在小案上,坐到床边。 叶遥坐起身,大大方方回视杜霰,又借着大大方方的名义,藏着掩盖在心里的想法,用余光瞄杜霰喉结以下、衣领以上的地方,虽然衣领十分服帖板正,但还是让人不由回忆起昨夜那随着自己沉沉浮浮的胸膛。 又一阵敲门声打断叶遥的思绪。 张晋丘停在门边,面色有些焦急,道:「仙师,掌门请仙师和叶仙君去,说有要事商量。」 杜霰蹙眉,转头问:「怎么了?」 张晋丘回答:「路鞍解封左所海了。」 第65章 等你回来 「前日晚上你们从南荒离开后,路鞍追到边界骑田岭就不再追了,但他竟然没有回姑摇山,而是悄无声息转道去了左所海。也怪我们疏于防范,左所海看守的各派弟子都命丧他手,海底镇压的魔兽都被他解封带走了。」 窦一延说完,长嘆一口气。 大堂上不止杜霰和叶遥,天虞山各峰的峰主都在,所有人都深锁眉毛陷入沉思。 叶遥道:「这么说,他很快就可以统一魔界了。」 不知怎的,他对路鞍要攻上天界的猜测越来越强烈,甚至他有种预感,路鞍与天界打擂台,不止仅满足于与天界平起平坐,也许他要的更多。 窦一延道:「没错。统一魔界之后他会做什么?出兵凡间?还是吞併西荒的冥界?反正我们各派商量派出相应的弟子先去骑田岭驻守,以应不时之变。」 杜霰点头,道:「需要我带吗?」 「不用,我去。」窦一延道。 堂上的人无一不露出意外的神情。 「掌门,你亲自去?」 「对。」窦一延严肃道,「路鞍这段时间在魔界驰骋纵横,每每打仗都是亲自冲锋,魔界各部族都没有过于激烈反抗,反而是心悦诚服,各部融合超乎预料的迅速。」 叶遥也听说了,路鞍总能做到在短时间内把投降的部族融入自己的军队中,变成训练有素的精锐,然后一致对外,士气大涨。 「天虞山的孩子们需要定心,我得跟着他们去。」窦一延郑重宣布,又道,「所以,师弟们,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各峰峰主面色一凛,应声下来。 三日后,窦一延带着天虞山派出的修为最高的三千名弟子,前往南荒与凡界的交界处骑田岭。 杜霰和叶遥留在万象峰。 八月,修仙界各大门派的抗路弟子都已尽数从中原出发,到达骑田岭。 魔界每日都传来最新消息,路鞍的姑摇山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吞併整个南荒东部,大军所过之境几乎毫无抵抗,无一例外倒戈。 万象峰的落叶铺满整个山坡,杜霰搬进云间新雁,在叶遥卧房的后面建了一间小隔间,亲自在隔间里砌上浴池。平日里,他要给留在天虞山的弟子们上课,叶遥便在亭子里泡起花茶,等杜霰下课回来喝。 那日他实在嘴馋,喝了小半坛离支仙,被下课回来的杜霰发现了。 「你喝酒了?」 叶遥只好承认:「嗯。」 杜霰顿了顿,轻笑着问:「浴池已经可以用了,师尊不试一试么?」 叶遥勐地摇头:「不了。最近晚上天气凉。」 他实在怕又一次被杜霰吊起双手,做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情。 杜霰点头接受了他的理由,道:「好。那等明年春天师尊愿意用的时候,我们再用。」 我们?叶遥喝下一杯花茶掩盖酒味,他知道杜霰是意有所指,在问他另一个问题。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回答。 他挑开这个话题,道:「我听晋丘说近几日食楼新上了秋蟹,鲜美可口。方才喝着酒,倒想起许久没吃蟹肉了。」 离支仙配秋日的蟹肉,才是人间美味。 杜霰当即点头:「我带师尊去食楼。」 于是,叶遥跟着杜霰到了万象峰的食楼。 彼此食楼放食的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许多弟子都已经离开,吃的东西也所剩无几,自然也没有蟹肉了。 叶遥道:「无妨,咱们吃点别的。」 杜霰却道:「其他峰应该还有,我们去悬壶峰的食楼看看。」 叶遥一再表示吃不到也没关系,奈何杜霰竟一反常态的固执,两个人又从万象峰飞到悬壶峰。 悬壶峰女修众多,落地后一路上都是明眸皓齿的面孔,或清秀或明艷,美人如云,连吹过的风都变得柔和舒服许多。 女弟子们一见到杜霰,笑盈盈上来行礼:「仙师好!仙师许久没来我们悬壶峰了呢!」 接着又见到叶遥,由于面生,迟疑着不知如何称唿。 杜霰便施施然介绍:「这是我师尊。」 女弟子们顿时眼光大亮,鞠躬大拜:「叶仙君好!」 腰弯得比方才还低。 杜霰道:「我带师尊来吃秋蟹,食楼还有吗?」 弟子顿时支支吾吾,目光闪躲:「仙师来得晚了,秋蟹已经被吃完了。」 叶遥立即摆手:「无……」 「无妨,我带师尊去其他峰看看。」杜霰道。 叶遥:「……」 于是,一个时辰后,整个天虞山都知道庭非上仙绕各峰一周,只为了让其师尊叶遥仙君吃上一口蟹肉,结果早已被如狼似虎的弟子们一扫而空,二人只好飞下山,去山下的食肆找秋蟹。 第118页 食肆的掌柜一看到熟悉的天蓝色衣裳,便知道的天虞山的客人,热心周到上好一整桌的全蟹宴,抬上来两坛桂花酒,又道:「两位仙人回到山上,若有见到窦掌门,麻烦替我们带两句话。」 杜霰道:「什么话?」 掌柜的为难道:「窦掌门每年都在我们店里订薄荷凉糕,今年……今年恐怕没有办法做了。」 杜霰挑眉。 「咳咳!」叶遥呛了一口桂花酒。 这这这、这间食肆,好像就是他每年留薄荷凉糕的地方!今年诸多变故,他再没有做好薄荷凉糕送过来,距离约定日子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掌柜的不会急坏了吧? 杜霰心情很好,在桌上多添了一锭银子,道:「多谢,以后不用再做了。」 说完,他笑着看向叶遥。 因为,做薄荷凉糕的人就在他身边。 . 秋天总是过得很快,秋蟹渐渐下桌,桂花也落光了。 九月,路鞍在南荒境内开始宣扬容章公主赐福的传说,引导魔界子民信奉神女,内容与叶遥当初在壁画上看到的故事一模一样。魔界民间流传起看似自发的言论,大家都说:既然都是容章神女的信众,为什么我们不能住在天界?神仙可以住在天界,我们也可以! 叶遥道:「这些言论,想必已经传到上天庭耳朵里了吧?他们没有行动吗?」 对此,乔柏在传讯符上写道:[没有,上天庭认为魔族只是惩口舌之快,暂时还不会真正威胁到天界。] 叶遥:「……」 十月,南荒带来了一个叶遥意外之中、而天界意料之外的信息。 路鞍吞併整个南荒,成为新一任霸主魔尊。而后,他没有选择攻打凡界,也没有攻打冥界,而是几乎没有休息地立刻在骑田岭以南的大庾岭上搭建天梯,几十万魔军准备攻上天界。 九重天这才后知后觉震惊起来。 「路鞍攻打天界,首先遭殃的肯定是何重天,我得马上回去。」叶遥找到杜霰通知他。 「不行。」杜霰立即道。 叶遥知道他不想让自己走,只得解释:「乔柏写传讯符过来了,他说上天庭下达旨意,派了十万天兵驻守在何重天天门,所有何重天的神仙都必须同天兵并肩作战。」 可杜霰仍然道:「路鞍想要你的神格,两次都未得手,你去了就等于往他手上送!」 叶遥顿住,道:「他能不能打得过天兵也未可知。」 「那若是打得过呢!」 叶遥心神一凝:「若是打得过,碧溪湾的人都会陷入险境,我不能独善其身。」 两个人僵持良久,最后杜霰面色缓下来,牵起叶遥的手:「我跟你一起回去。」 叶遥愣住,下意识道:「窦掌门让你留在天虞山。」 「天虞山暂时很安全,有各大峰主在,不需要我。」杜霰道。 于公,叶遥知道杜霰最好留在天虞山;于私,他也不想让杜霰有任何闪失。但更深的,他更不想与杜霰分开,哪怕是与他并肩作战。 良久,他点头:「好。」 . 何重天是下天庭的第三天,以往都是用来流放罪仙的,除了碧溪湾意外因溪流生出草木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荒凉苍夷,地广人稀。如今,何重天天门附近建起十几个兵营,随处可见天兵天将来往巡逻,热闹程度史无前例。 叶遥和杜霰回到碧溪湾,见所有人都在备战。 乔柏在磨他的大刀,迟舒拿出了她已经落尘的捲轴,黄裳和其余迟舒的学生都在练剑,就连黎曜也在。 叶遥道:「你回来了?」 黎曜懒懒收起剑:「是啊,下天庭有难,我不得马上回来?」 他自从上次不告而别,在闽越已经待了三个多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知道他必定是跟白敛待在一块儿。叶遥于是问:「白敛同意放你走?」 只见黎曜悠悠嘆了口气:「他说,我走不走关他什么事。我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 叶遥:「……」 黎曜嘴角又一弯:「不过,华光帝君说他日日都在神像前祈祷摇签。这狗屁的仙魔大战什么时候结束啊,我怕我再不回去,他的签筒都要摇烂了。」 叶遥:「……」 . 十一月,骑田岭的修仙门派越过边界,试图打断大庾岭上的天梯,两方在大庾岭大战好几日,双方皆有伤亡。 路鞍带领着一万魔兵,率先到达何重天天门,仙魔大战一触即发。 乔柏和迟舒一致认为,叶遥不能去前线冒险,至少不能正面与路鞍对上,在这一问题上,他们与杜霰达成统一。迟舒拉着叶遥在天门口拦截魔兵,而杜霰与乔柏跟随主阵与路鞍周旋。 「师尊,我去了。」杜霰穿好战甲同迟舒走出十几步后,又折回来同叶遥道别。 叶遥第一次见杜霰穿战甲。他的身形修长,坚挺而不壮,不似别人那般臃肿,那些鳞光闪闪的甲片衬得整个人灿若星辰,穿过人群时携带着旁人流连忘返的目光。 叶遥也忍不住抬手帮他整理头髮,道:「等你回来,我同你说一件事。」 「好。」杜霰笑道。 第66章 他也许死了 下天庭的大多数神仙都对魔界的进攻不以为然。几千万年来,魔界与天界的摩擦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一次能真的成为天界主宰。 第119页 这一次应当也是。 轰的一声,一道巨雷轰断石阶一半,又很快被补上。战鼓喧天,瀚海云层的墨色延绵万里,不断逼压堆高,金光自高处挥洒下来,浓云随飓风翻滚。最上方阵阵爆破的虹光杂乱无章,又轰的一声巨响,两个交战的人随即分开。 那是上天庭派下来领兵御敌的元帅,叫周寰。 他退开后,杜霰和乔柏接了上去,与路鞍交锋。 周寰停下,抬头已见杜霰与路鞍过了几招,周围的气劲远比他自己的还要汹涌强盛,路鞍还停下来同杜霰说了几句话,但听不清说的什么。他问身边的将领:「那是谁?」 将领回答:「是先前那位飞升后又下界的庭非上仙。」 周寰想了想,道:「他不是下天庭的,来这里是帮忙?」 「听闻他和路鞍有些过节。」将领又见两方不分上下,道,「大帅,我们上去协助吧!」 周寰却制止,冷静道:「不急,等路鞍明显吃力时我们再去,到时才能将他一击致命。你随时盯着他们。」 说完,他转身飞向远处一头怒吼不止的魔兽。 等成功将魔兽打死之后,周寰喘着气退到云座上,飞回原来的地方,见一道柱体光障笼罩在如蝼蚁般拼杀的巨大战场中央,蓝光浓厚得无法看清里面的景象,只能看见时不时几道快得只有残影的剑芒闪出,剑鸣长啸不止。 「他这是……」 将领回答:「大帅,他开了个阵法!」 周寰筋疲力尽,喃喃道:「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他们还在打!庭非上仙好像用阵法拖着路鞍,可是路鞍还没有完全慢下来!大帅,我们真的不用去帮忙吗?」 这得是多强的修为?周寰耗尽力气才勉强拖死一只魔兽,杜霰和路鞍还在打。周寰这才意识到,天君乃至整个上天庭都低估了魔族。 他闭了闭眼,狠下心:「再等等。」 再等等,等双方都没有力气了,届时他恢復功力,再上前收割。 . 天梯口密密麻麻的魔兵还在陆续登上来,天兵只能保证天门不会失守,叶遥趁着喘口气的功夫,对迟舒道:「这次的天兵数量不够,上天庭应该再多派至少三万。」 迟舒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得请主帅再调拨些人过来。」 「我去。」叶遥道。 路鞍在的地方肯定有主帅,他转身朝路鞍的方向飞去。 其实,他是想看看杜霰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远处的蓝色光障已经持续两个时辰了,那颜色和法纹明显是天虞山的阵法,叶遥逆风疾飞,在渐渐靠近光障的同时携扶风用力挥去,企图给阵法辅助。 突然,阵法内不知是谁大喝一声,光障勐地爆开,一道气劲顷刻间袭来,浓云与仙光搅弄翻滚席捲,铺天盖地,震开周围一圈人。 天地间的变化只在一瞬,所有人眼前都成了花白。 叶遥放下扶风,惊愕地看着前方。 白雾散去,无人站着,就连路鞍都半跪下来咳出一口血。叶遥爬起来,只看到趴着的乔柏,他扶起乔柏问:「杜霰呢?」 乔柏神色迷茫:「不知道,刚才太快了,没来得及看。」 叶遥站起来找了一圈,没有看到杜霰。杜霰的身影那么出众,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他继续找着,突然见前方有一样东西泛着熟悉的蓝光,正躺在云雾和岩石缝中。他跑过去一看,是玉芜剑。 玉芜剑在,杜霰却不在。 战场上不容许片刻的喘息,路鞍又很快起身,叶遥冲上去,扶风压住他的大刀。 「天君呢?」路鞍问。 「杜霰呢!」叶遥道。 路鞍冷冷道:「死了。」 叶遥皱起眉头。 这是不可能的,杜霰哪那么容易死?他十五岁就表现出超于常人的修炼天赋,两百岁飞升,三百岁就能独自去魔界挑战两千岁的路鞍。 他那么厉害,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死。 路鞍看出叶遥的质疑,道:「他的剑还在,人不在了。」 是啊,剑还在,那他能去哪儿?叶遥想。 路鞍又道:「你们神仙羽化后没有形体,他变成云了。」 叶遥愣住。 随即他胸口升起一股怒气,扶风勃然暴起。 扶风与大刀搅起的风浪唿啸不止,叶遥闪到路鞍后面,枝桠在刀影的缝隙间寻找机会,勐地重击路鞍的肩膀,继而迅速轰袭他的背后。 路鞍转身继续缠斗,评价道:「你比左所海的时候更强了。」 是吗?并没有。这三百年来他并没有怎么修炼。 但他就是想杀了路鞍。 「叶遥,拿剑!」突然,底下响起乔柏的声音。 他低头,眼前一把普通的长剑丢上来,他顺势接过,草草看了一眼,应该是某个天兵丢弃的武器。 扶风虽然是他的联结武器,但若要应对路鞍的大刀,剑更加适合。 叶遥握住剑柄。 自从有了扶风之后,他再没拿过剑。在扶风之前,他除了教杜霰学剑之外,也很少拿过剑。 久违的触感从指缝溢出,蔓延全身。叶遥收起扶风,转动长剑,飞身刺向路鞍。 「当」的一声,他携长剑划过路鞍噼下来的刀,压下重心,反窜过他身侧,却并不绕到背后,而是突然往后挥过一圈,仍旧打在路鞍胸前。 第120页 乔柏飞上来,继续协助叶遥。 墨色的云层愈加浓郁。 「那是什么?!」周寰大惊。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在旁观察路鞍和这个桃衣男子交手,直到现在,他才从那些看着离经叛道的剑式里看出异样。桃色的身影在魔尊的大刀之下游刃有余,手中长剑轻巧熟稔,每一式都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周寰记忆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多了许多杀伐之气。 他怔住,瞳孔缩紧,喃喃道:「那是指暮天!是指暮天……」 将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问:「大帅,我们要帮忙吗?」 周寰咬了咬牙,道:「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鞍的脸色变得苍白。 魔族散出的黑色云雾渐渐变浅,意味着他们逐渐力不从心。 最后,路鞍在几个大将和几只魔兽的掩护下退了出去,掩入两万个魔兵大阵当中。 叶遥提起剑准备继续追,乔柏拦住他:「别去,小心有诈。」 汗水遍布全身,叶遥擦了一下额头,扔掉那柄剑,转身回到方才玉芜掉落的地方。 周寰拦住他:「叶遥?」 叶遥抱起玉芜剑。 周寰继续端详他,惊讶道:「真的是你?我是一千年前中下天庭仙考大会的论剑第二名周寰,你记得吧?我是今日的主帅。」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加重语气。但叶遥只是扫了他一眼,草草点头,反而问:「杜霰呢?」 周寰没有料到叶遥是这个反应。 他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想起杜霰应当是那个三百岁飞升的庭非上仙,于是,他以自己的认知回答道:「他也许是死了。」 叶遥皱眉,沉着脸走开。 路鞍带着魔兵退守在重十六处,将靠近天门那一带三处地界划为自己的地盘,双方停战休整。 叶遥抱着玉芜剑,问乔柏:「杜霰呢?你有没有看到杜霰?」 乔柏沉默良久,摇摇头,神色凝重。 叶遥又问迟舒,问黎曜,问黄裳。 「你可曾看到杜霰?或者听说他在哪里?」 迟舒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再找找。可能是被路鞍抓走了?」 黎曜道:「我听很多人说他死了。」 黄裳嘆了口气。 那是不可能的。叶遥笃定。 明明已经天晴了,周围阳光普照,只是瀰漫着血腥味和匆乱的脚步声,但叶遥感觉周围的殿宇和浮云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他沿着杜霰消失的地方,往外一圈一圈找。 天梯还在源源不断地上魔兵,应当是下面各大修仙门派有些顶不住了。周寰上报上天庭请求加派天兵后,正看到叶遥匆匆走着。 「叶仙君!」周寰走过去道,「路鞍随时都有可能出兵,在上天庭援兵到来之前,我们还需要你!」 叶遥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周寰。 「我不打架了。」 他道。 「我得去找杜霰。」 第67章 他没死 九重天的下天庭三天,分别是何重天、清明天和引工天。 叶遥已经两日没见到杜霰了。那两日他总是在碧溪湾等,等杜霰什么时候回来,可惜没有等到。 路鞍很聪明,没有在何重天停留太久,很快就伺机攻上清明天的天门。叶遥仍旧去找他打架,问他:「杜霰呢?」 「都说了他死了。」路鞍道。 「你抓走了他。」 路鞍有些不屑:「我抓他干什么?他就是死了。」 如此好几次对话,叶遥逐渐相信,杜霰应当真的不在路鞍那里。 但他不相信杜霰死了。 既然如此,叶遥觉得没有必要再和路鞍打架了。他从战场上退下来,开始在整个何重天寻找杜霰。 可是何重天很大,一共有九十九处,且有些地方风雨肆虐,找起来十分困难。叶遥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方找,有时天暗下来,有时他累了,便会原地休息,睡上一觉,等醒了再继续找。 但始终没找到。 十二月,叶遥把整个何重天找完,还是没找到杜霰。 他抱着玉芜剑,面向西边而坐,看着夕阳发呆。 乔柏写来传讯符,道:[路鞍已经占领清明天天门了,上天庭虽然又派了五万兵,但魔族也在不断增加。] 又补充:[杜霰没有回来。] 叶遥继续望着夕阳发呆。 这一个月来,他远离战火,时不时能听到远处天边有几声巨响,不知道是魔族赢了,还是天族赢了,总之不管如何,他猜测也肯定是两败俱伤。 但这与他无关。 一月,乔柏又写来传讯符:[路鞍已经攻上引工天,死了很多天兵。听说天君又派了三万兵,很多仙尊主张请无思十二神出关帮忙。] 迟舒写道:[要请无思十二神,那就很严重了。] 乔柏又补充:[杜霰还没有回来。] 叶遥只呆呆看着最后一句话。 什么大战,什么无思十二神,什么唇亡齿寒,都和他没有关系。天界就算塌了,也跟他没关系。 何重天找不到杜霰,叶遥决定去凡界找。 他勐然发觉,原来凡界已经过了一个寒冬,此时正值开春一月底。 他先是去到大庾岭。大庾岭以北的大地春寒料峭,万木初生,而大庾岭却笼罩在一片战火之中。 第121页 各大修仙门派仍旧在阻杀登上天梯的魔族,已经三个月了,南荒成了一座空界,几乎所有的魔族壮年像着了魔一样,都疯狂涌上天梯,去往九重天。 窦一延很早就收到了杜霰失踪的消息。 见到叶遥,他沉重道:「我已命弟子在南岭附近及天虞山搜寻师弟的下落,可是都一无所获。我也不相信他身陨了,但……」 他哽咽住,再不往下说。 叶遥明白了窦一延话里的意思,窦一延虽然也不相信杜霰死了,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事实。 怎么连窦一延都说杜霰死了? 叶遥看着远处从大庾岭山谷高耸而上直至入云的魔族天梯,看那些如蚂蚁一样蜂拥而上的魔族人,又看他们一个个从天梯上掉下来。突然,他勐地咳嗽干呕起来,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胸口窒得厉害,一直在憋气,没有唿吸。 他对窦一延道:「我想去天虞山。」 「好。」窦一延道,「但天虞山眼下没什么人,可能对仙君照顾不周。」 叶遥摇头,表示没关系。 . 天虞山果真也成了一座空山。 除了少数守山的弟子,所有人都去南岭了。 细碎的小雪铺在山道上,像均匀的沸汤泡沫,空中还有零零星星的冰粒洒下来。叶遥率先去万象峰,拾级而上,一步步走着,林间偶尔会碰上一两个弟子,打过招唿后,继续上山。 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轰响,凡人大约是觉得最近天有异象,光打雷不下雨,实在稀奇。 叶遥先去了道场,然后去问天台,去杜霰的寝殿,再去云间新雁。到处都空落落的。他打开云间新雁的院门,里头积雪薄薄地铺了一层,门窗紧闭,风声萧瑟,明显没有人。 叶遥茫然仰头四望,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 没有目标了,没有计划了。 他站在门口,被风雪的寒气包裹,发愣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僵住的脚,踩上细雪走进门。 要不,在云间新雁住一段时间吧。他想。 他再也不想回天界了。 脚底传来沙沙的响声,过不了多久,阳光再暖和些,天上下的便不再是雪,地上的一切寒气将随雨水融化在大地里。凡间又迎来新的一年,过往的事情会被尘封起来。 突然,叶遥闻到一股熟悉的花茶的味道。 他下意识走下石板路,走入园中。 似乎有热气带着花香袭来,前方的凉亭越来越近,穿过柳树,地上竟然有一排脚印。叶遥顺着脚印走过去,一个颀长的身影被拂动的柳枝晃得模煳。 叶遥撇开柳枝,那身影骤然清晰,还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师尊。」 柳条上的雪碎被风带着落下来。 叶遥屏住唿吸。 他回过神,快步走向凉亭,登上台阶时又害怕起来,渐渐放慢脚步,生怕冲散眼前这场梦一样的画面。 他伸出手,想触摸杜霰的脸,却被杜霰一只手抓住,掌心传来微微偏凉的温度。杜霰含笑看着他,那双眼睛几百年如一日,像盛在白玉盘里的紫葡萄,碎光晶莹流转。 「你怎么在这儿?」叶遥问。 杜霰轻声道:「师尊看到我给路鞍开的那个阵法了吗?它能在被打破的最后关头自动收缩,把做阵者传送回天虞山。」 叶遥愣了愣。 这样的阵法,窦一延怎么会没想到?于是他皱眉:「没听说过有这种阵。」 「是我自创的。」杜霰回答。 「那你也不告诉我,也不去找我。」叶遥皱眉,「你是不是又是故意的?」 杜霰笑了一声:「不是。这个阵会耗损修为,我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在万象峰闭关修养两个月。」顿了顿,他又问,「是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死了?」 叶遥哽住,点头:「嗯。」 回想起何重天与路鞍及魔族的交手,明明才过去两个月,却恍如隔世。 杜霰道:「我没那么容易死。」 叶遥继续点头:「该传信给窦掌门报平安才是。」 「我知道,才刚出关嘛,晚点再告诉他。」 叶遥点头,把怀里的玉芜剑递过去:「你的剑。」 杜霰笑了:「师尊,你怎么老是点头?坐下喝茶吧。」 叶遥回神,任由杜霰把他拉过来坐下。炭火上的热茶刚好滚开,明黄色的茶汤涌入茶盏,一如既往的香气扑鼻。只是,眼下坐在凉亭里等他回来的变成了杜霰。 「师尊,我死的时候,你一开始想到什么?」杜霰问他,「是为我报仇,还是其余的什么?」 他不假思索:「杀了路鞍。」 「然后呢?等一切都安定了呢?」 叶遥开始思忖,鼻尖突然涌起一股酸意,说出心底的话:「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变化。 风声止。 杜霰道:「好巧,我也是。」 叶遥一愣,抬头看他。 「祝女入坟化蝶,焦生庭树挂枝,我小时候总以为最深的喜爱就是愿意为他赴死,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也必定活不下去。」杜霰将茶壶重新放在炭火上,缓缓道,「但是左所海那年,我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死掉,我那么爱你,那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死。」 叶遥心口忽地一抽疼。 第122页 「那是我不够爱你吗?为何别人甘愿殉情,我却从未没有想过结束性命。」杜霰垂下眼睑,思索着,「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到非死不可,但好像也没有活着的意义,虽然活着还是会继续活着,但往后漫长余生,可能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叶遥双眼被茶盏的热气熏湿。 他眨眨眼睛,想缓解眼眶里的酸涩,可无济于事。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一切唿吸都堵塞在喉咙和鼻子。 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一样。 这两个月来,叶遥仔细想过了。 他固执地认为杜霰还没死,但也不是从未做过杜霰死了的预设。他真的想过,如若杜霰永远不回来了,他会以杀掉路鞍作为毕生目的,而等目的完成后……他还是会继续活下去。 只是,以前的他以为,仙生最大的事情不过就是弃了一把剑,但从今往后,再没有比杜霰的死更大的事情了。 「外面还有些冷,进屋休息吧,我去给你添炭火和暖炉。」 杜霰起身离开凉亭,沿着弯弯的小道向屋子走去。他的背影瞬间被热意掩盖,成了斑驳的一片淡蓝。 叶遥低头,成串的泪水不受控制往下掉。 他静静坐着,等积攒了两个月的眼泪都流光,才擦掉脸上的湿痕,深吸一口气。 云间新雁的卧房不多,就两间而已,从前都是叶遥一间,杜霰一间。 叶遥进屋时,正巧看到地上的炭火已经烧红,屋里比外头暖和不少。杜霰看着叶遥,缓声道:「眼睛都熬红了,睡一觉吧,等睡醒后我们一道回碧溪湾。」 说完,他想退出门外,大约是要回自己房间。 「等等。」叶遥拉住他的手。 杜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叶遥顺势把他压在后面的门板上,靠上去,吻住他的嘴唇。 第68章 师尊,你教教我 只是不轻不重的一吻,随即分开。 杜霰原本平静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看着叶遥,微微讶然。 「我爱你。」叶遥道。 「什么?」 叶遥重复:「我喜欢你,爱你,心悦你。」 他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爱一个人的心境,他终于承认。 卧房渐渐暖起来,「啪」的一声,炭炉上火星爆破,杜霰扬起嘴角:「嗯,我很开心。」 叶遥的眼泪又控制不住流出来。 杜霰把他揽起怀里:「所以你哭什么?」 叶遥心中涌起一股油然而生的愧疚和委屈。愧疚是因为他曾隐瞒一切去诈死,让杜霰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委屈是因为原本不以为意的自己如今也受到同样的惩罚和报復,在一天天中重复心死的煎熬。 他把额头靠在杜霰肩上,喃喃:「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我知道。」杜霰道。 对,他知道,他经歷过。 杜霰用双手抬起叶遥的下巴,低头吻下来。 这次的吻却不同于前几次的掠夺,而变得无比轻柔,辗转缠绵,舌尖勾着叶遥的舌尖,扫过他的牙齿,撩出的温热汁水里含着一股淡淡的花茶香,经过反覆研磨,茶香里又被碾出丝丝甜味,混合着相互勾引的唿吸,渐渐发热。 叶遥意犹未尽,像醉了一般倒在杜霰怀里,轻声道:「你别走了。」 吱呀一声,杜霰顺手关上房门。 炭炉的火星又一次破响,叶遥拉着杜霰越过炭火,把人推倒在床上。杜霰撑着双手斜斜坐在床上,叶遥跨坐到他的腿上,低头继续吻他。 首先亲的是眼睛和眉心,然后顺着水墨画描边一样的鼻峰一路亲下来,而后是人中、嘴唇。他慢慢舔舐着杜霰的唇瓣,贪婪地享受杜霰口中仍然残余的茶香,直到他自己嘴里也终于萦绕挥不去的同样的味道时,他才恋恋不捨离开,喘着气亲杜霰的下颌。 「师尊,坐上来一点。」杜霰道。 叶遥于是依言,紧紧贴着杜霰的身体,倾身去吻杜霰的脖颈。他先用舌尖轻轻绕着那颗凸起的喉结,然后张嘴咬住,慢慢磨啃。杜霰咽了一下口水,喉结滑动下来,擦过叶遥的下唇,与此同时,他揽住叶遥的侧腰轻轻揉捏,哑着嗓子问: 「师尊,热么?」 他这么一说,叶遥确实感觉到热。但他没有率先脱自己的衣服,而是先拽掉杜霰的腰带,扯开他的领子,直到上半身完全敞露在自己视线之下。 杜霰的脖子挂着一把长命锁,是三百年前叶遥亲自挂在刚出生的他身上的。 长命锁已经很旧了,却仍被悉心养护得很好,繫着质朴的绳结,歪斜挂在杜霰胸前微微凹下去的沟壑处。叶遥衔起那把长命锁,又把它拨开。 上次他被杜霰绑着双手,只能看,完全没有机会摸。他放低身体,一点一点退后,从起伏的胸膛一路往下,落下细密的吻,最后停在最后一处山谷之间。 杜霰扣着他的脑袋轻轻往自己小腹上按压。 他喘着气道:「你刚出关,身体不好。」 「……嗯。」似应非应的。 「我来吧。」叶遥道。 这次酿酒,是由叶遥亲自主导的。 果壳只剥了一半而已,但已经露出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叶遥像方才咬杜霰的喉结一样,用温热的涎水包裹、捣软果肉。 杜霰夹紧叶遥的上半身,手指一直在他头上流离,不是缠他的髮丝,就是包住他的后脑,甚至忍不住抬起胯。叶遥闷哼一声,忍着喉咙口的不适继续酿酒,等到整个嘴巴都开始疲软了,一股暖流充斥出来,他忽然被杜霰抓着被迫抬起头。 第123页 「你嘴唇好红。」杜霰擦掉他嘴边的水,「是不是磨的?」 叶遥咳了两声。 果肉已经被捣出过一次汁,但还是很饱满,远远还不能完全结束。叶遥正为自己第一次的不娴熟感到歉疚,就听杜霰道:「接下来怎么办,师尊?」 他微微一愣。 接下来? 他生涩地道:「上次……」 一开口,他就意识到暴露了自己上次喝醉酒被杜霰绑缚的事情还记得的事实,只好赶紧闭嘴。但他清楚地记得,上次杜霰差点就探入他的尾蒂,被他及时制止。 杜霰让他仍旧坐在自己身上,微微屈起腿,揽过整颗果肉,将最后一点果壳剥掉:「其实我不太会,师尊,你教我如何练剑,教我如何读诗,但没教过我如何双修。」 叶遥浑身战慄,任由杜霰利落地把他身上的果壳都解下来。 「所幸现在还不迟,师尊,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杜霰的声音又轻又低,绕在叶遥耳畔。 叶遥被他哄得灵台炸开一道道烟花,变得昏昏沉沉。 感觉到杜霰在搓捏尾蒂口的两片果肉,他艰难道:「伸进去……」 用于酿酒的筷子挤进尾蒂,整颗果肉微微发颤。 「嗯,然后呢?」 叶遥压下心中的羞愤:「……撑开。」 他开始倒抽气,不禁抬起果肉,却被杜霰另一只手摁住。 「疼么?」杜霰问他。 叶遥承婻沨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是闭上眼睛,忍了一会儿,崩溃道:「……你快出来!」 筷子只好慢慢退出来。 「可以了?接下来怎么做?师尊,我不会。」杜霰轻轻笑着。 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怎么可能不会? 叶遥很想骂杜霰,但想到杜霰才刚出关,身体还没完全恢復,大约没办法耗费太多精力,所以还能怎么办!只能他自己来! 叶遥勉强挪动位置,合得更近,握住杜霰酿酒的捣棍,往果肉的尾蒂处带。他低头,正好看到杜霰那双含着笑还带着一点狡黠的眼睛。 真漂亮。 叶遥想着,沉了下去。 果肉的尾蒂处被捣入,空气里瀰漫开阵阵酸意,叶遥弹起来,又被杜霰摁下去。杜霰的力道很大,双手箍着整颗果肉上下浮动,引得叶遥溢出几声申银。 叶遥伏在杜霰身上,被带着连续震了几次,被捣出的汁水已经在前面漫湿一片,酥感和痛感双双带来灭顶的战慄。他已经有了半途而废的打算,试图扒开杜霰的手:「不要了……」 突然,杜霰勐地翻身。 天旋地转,视野变换,背后成了柔软的被褥,叶遥脑子空白片刻,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双膝已经被高高架起,杜霰伏在自己身上,继续酿酒。 叶遥细细叫了一声:「……你不是刚出关,身体不好么?」 杜霰轻笑道:「现在好了。」 酿酒换成了另一种方式,现在是杜霰主导。 他兇勐地来回拍捣,叶遥的果肉被反覆摆弄,挤出鲜嫩的汁水。叶遥只觉得既难熬,又贪恋着巴不得更加难熬,希望杜霰在他身上索取更多。 泪水控制不住地沾湿床褥,叶遥轻轻抽泣,别过脸不去看杜霰,恰巧在摇晃的视线里看到散落在旁边的衣裳。那是杜霰的中衣,他想也没想便胡乱抓过来咬住,斜眼去看杜霰。 「怎么咬我的衣裳?」 杜霰俯下身吻他。 长命锁悬在两个人之间,随着动作来回摆动。 叶遥咬着那片薄薄的布料,随着杜霰的动作哼叫。杜霰抬起上半身,一手摁着叶遥的肩膀,捣得更凶。 「师尊,无妨,附近没有人。」 「叫出来。」 「阿遥……」 叶遥迷煳地想,真好。 真好,与他纠缠的人是杜霰,不是别人。 天地纷扰,春山雪化,人迹罕至,只有他们。 外面天塌地陷了都与他们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作者(摁下审核手里的锁头):大人,我们这是正经酿酒! 突然发现,今年没吃到几颗荔枝,夏天就过去了,唉有点可惜。 第69章 我没有力气 窗外的日光渐渐暗下去。 叶遥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可以在何重天天门外与路鞍大战两个时辰,却敌不过杜霰连番的纠缠。他不清楚做了几次,只记得每次都是杜霰低声祈求着他,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覆过去,每个姿势维持了许久。 最后,他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杜霰只埋在他肩头喃喃:「师尊,我好累。」 叶遥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云间新雁砌了许久的浴池终于派上用场,杜霰在池子里放满热水,抱叶遥去洗浴,又重新铺床、点燃炭火。叶遥穿上新换的衣裳,靠在杜霰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大亮,叶遥想翻个身继续睡,勉强动了动,却发现浑身酸痛,像散了架一样使不上劲。杜霰抱着他,二人又不知道睡了多久,叶遥才完全清醒过来,却也不想起床,蹭着杜霰的臂弯。 「饿么?」杜霰问。 「不饿。」叶遥回答。 其实他们神仙是感觉不到饿的,但在碧溪湾待久了,吃吃喝喝这等口腹之慾已是正常,若是许久没进食,倒好像有一点饿的错觉。 第124页 杜霰又道:「那师尊想吃什么东西么?我去准备。」 「不想,只想躺着。你也别走好不好?陪我一起。」叶遥道。 「好。」杜霰轻笑。 叶遥忍不住问:「你觉得骨头酸么?我好酸。」 「……还好。」 「那为何只有我酸?」叶遥纳闷。 杜霰道:「师尊必定是教得好的,只是徒儿是第一次没有经验,多做几次就不会酸了。」说着他环住叶遥的侧腰,「我帮师尊按一按。」 叶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只消磨时间,单单相拥,就已经足够让炭火的消散变慢。后来,杜霰的手闲不下来,一开始还能好好按摩,后来却不安分地解叶遥的衣裳,挑他的红豆。 又是一场荒唐的酿造。 日头落下又升起,已经是第三日了。 叶遥习惯性转身埋入杜霰怀里,却扑了个空, 身边的人不在。 他睁开眼睛,朝床帐外看了看,见窗边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一只天虞山的灵信鸟正从杜霰手里飞出去,消散在窗外的空中。 「怎么了?」叶遥伏在床边问。 杜霰转身,负手走过来:「窦师兄知道我没死,说要派人回来接我,我拒绝了。」 旖旎的美梦终将会结束,即使这里再怎么没人打扰,他们还是与外面的事情息息相关。 叶遥默了默,问:「他们在南荒战况如何?」 杜霰在床边坐下,道:「南荒的魔族人少了很多。」 「……」 叶遥微微失神。这不知道是喜讯还是警钟,上天梯的魔族少了,要么是怕了,要么,是全都成功登上九重天了。 突然,床头案上的干坤袋震了震,是有人给叶遥写传讯符。 叶遥懒懒道:「我没有力气,你帮我看吧。」 杜霰轻笑,依言解开干坤袋,一张传讯符钻了出来升到半空,上面是乔柏的字迹。他看了看,道:「乔柏说,路鞍打到上天庭了。」 叶遥一愣,道:「魔族刚上九重天时,下天庭还可以勉力一抵,但中天庭和上天庭养尊处优太久,基本毫无抵抗之力,下一步,路鞍该要去无极天了。」 杜霰看着传讯符道:「乔柏还说,无思天的神尊们会出手,所以无极天并没有慌乱。」 叶遥冷笑。 杜霰将传讯符放在一边,钻进被子里,揽过叶遥的肩膀。 「路鞍打上无极天后,肯定能见到天君。」叶遥道。 「嗯。」 「你见过天君么?」叶遥问。 「刚飞升时,在一次大典上远远见过。」杜霰道,又似乎是想起先前叶遥同他说的容章的事情,于是补充,「连天君都是衣冠禽兽,上天庭必定没多少个好人,我不待在那里是对的。」 叶遥闷笑,伸了个懒腰,埋进杜霰颈间。 「等过两日,我们也去无极天,会会天君吧。」顿了顿,叶遥又道,「他肯定记得我的。」 杜霰微微扬眉:「你和天君也见过。」 叶遥不搭话,只闭上眼睛。眼前原本是暗红的一片混沌,慢慢的又浮现出他记忆中那高大伟岸的身影。 那时第一眼见到的天君,确实是高大且伟岸的。 他缓缓道:「对于许多神仙来说,戴面具不过是随手的事情,但我以前丝毫未注意过,直到在姑摇山看到丘天翊的回忆,我才很迟地醒过来,我以前始终弄不明白的事,竟然是在那样的境况下水落石出。」 杜霰拥紧他,问:「你之前说想同我说一件事,就是这件事?」 「嗯。」 其实从姑摇山回来后,叶遥就有越来越强烈的想法,想和杜霰说说他以前的事情,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直到现在。 「我听着。」杜霰道。 叶遥原本微微紧绷的心情重新和缓下来。 「我两百多岁的时候去过一次上天庭,是为了参加仙考大会。仙考面向中下天庭开设,为了飞黄腾达,几乎所有低等小仙都会去报名,我也很想去上天庭看看,也跟着报名了。」他道。 「仙考有很多个门类,我报的是论剑,我清楚记得论剑台上打了整整四十九天,才打到最后一场。」 . 当时,考场设在无由天,入门后是一条宽约五十步的白玉登云梯,拾级而上,眼前大道开阔平坦,一眼望不到尽头,步履匆匆者皆是奔赴仙考的神仙。在大道上走了许久,终于到达比试场,人更多了,各色衣裳挤压在一起顿时眼花缭乱。 所有人都在看论剑台上的最后一次比试。 这是仙考中论剑项目的最后一日了,台上的胜出者,将成为本届仙考论剑的第一名。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只见台上身着桃衣的少年手持长剑,娴熟游走在对方勐烈进攻之间,每一招都巧妙化险为夷,显得丝毫不费力气。等对方越来越心急导致完全乱了章法之后,他突然找准机会,反守为攻,步步紧逼。 一柄长剑如游蛇灵巧,轻松挑下对方几缕头髮,将人压在地上。 「下天庭重三十一处,叶遥,胜!」 「第二名,周寰!」 「第一名,叶遥!」 四下爆起掌声,如雷贯耳。 叶遥负剑走下台,却被一大群神仙围住,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仙友留步,我是这次论剑的第五名,以后常来往啊!我叫……」 第125页 「叶仙君,这是我的传讯符,请您收下!」 「叶兄,改日去我那里喝茶啊!」 刚结束一场论剑,叶遥却不觉得累,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一个个热心回答过去:「好好好,以后常来往!……你的传讯符是吧?是哪位仙君我标註一下……唉好的李兄,好的!来日必定去讨你的茶吃!」 他收了满满两手的传讯符,可是在场的人还是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硬是不让他走。 「叶仙君,你方才的剑法使得那叫一个传神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风雷巨变天地失色,真一个绝字了得!」 「是啊是啊,我从未见过那些招式,看得我眼都直了!」 众人对叶遥方才大肆夸赞一番,最后问:「敢问仙君是出自哪位仙尊座下?」 这是在问他得了谁的指点。 叶遥嗤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再次抽出长剑,扫了一个腕花,最后直指头顶天际:「这我自创的剑法,指暮天。」 四下哗的一声,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众人反应过来后,调子起得更高,夸得更加起劲,什么「天纵奇才」「天赋异禀」「天不生叶遥万古如长夜」之类的话都说出来了,甚至还有人请他再上台去演示这套剑法。 叶遥当然知道自己很特别,他是天地之间唯一一棵独独叫不上名的仙草,天道让他如此独一无二,必定有它的道理。说不定他将来真的能立一番大事业。 想到此,他在一众夸赞声中热血沸腾,走路都有些飘飘然。他转身重新登台,宣布:「好,那我便完整演一遍。」 大家立即鼓掌,全场气氛高涨。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无与伦比的舞剑,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如旁人所说「令天地失色」,但他与指暮天融为一体,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自在逍遥,仿佛世间只剩他一人。他像这世间唯一的主人,耀眼夺目。 他一战成名。 【作者有话说】 遥:当年我两手插兜,不知道什么是对手。 第70章 没有神格 转眼间,仙考大会的所有项目都已落幕,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道身审环节,便可以进入上天庭任职了。 叶遥自然在列,乔柏也进了入围的名册。 仙官让他们站上溯源台,验明正身。这一流程是仙考中不可或缺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异界不怀好意的人假冒身份参加仙考,混进上天庭,造成安全隐患。 乔柏先行站上溯源台。 过了一会儿,仙官睁开眼睛,道:「是两百六十三年的柏树,来自下天庭重三十一处,身审通过。」 接着轮到叶遥。 叶遥站在溯源台上,等周围法文金光转了三圈之后,仙官仍然闭着眼睛,脸色越来越凝重。叶遥等得不耐烦了,问:「有什么问题吗?」 仙官睁开眼睛,迟疑道:「九重天仙草谱系中,并没有你这样的品种。」 叶遥料到了,只道:「那此番正好,麻烦您禀报上级,立一个新的品种。」 仙官嘴里爆出一声讶笑:「仙君年轻,不知道我们众仙谱系立名的规矩。」 言下之意,为你一个人就立一个新品种?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叶遥不以为然,又见那仙官道:「而且仙君不知道吗?您身上有一个神格啊。」 「什么?」 叶遥以为自己听错了,乔柏也愣住。 仙官上下打量他:「您是哪位神君的小公子吧?怪不得能拿第一名……只是怎么非要来参加中下天庭的仙考,体察民情?」 这话可能本没什么恶意,但叶遥句句听得不舒服,不悦反驳:「我不是,我就是下天庭的仙草。」 仙官笑笑:「那我就不清楚了,总之这溯源台判定不了您的明确来源,无法证明您是仙草修行。抱歉,您的身审并未通过。」 叶遥陷入错愕。 他缓过来,心想事情还没有到无法转圜的余地,于是问:「烦请问一下仙使,我身上的神格来自哪里?是怎么进入我体内的?」 仙官摊手:「溯源台无法判定。」 乔柏道:「怎么样才能判定?」 仙官笑道:「这就不归我们司管了。」 叶遥道:「那我们该去找谁?」 仙官道:「这我怎么知道?」 乔柏怒道:「你不知道,难道我们知道!」 仙官又赔笑着给他们指了方向:「仙君稍安勿躁,您从这儿出去,沿普庄大道往南走两里路,过了桥右拐,有个神政司,他们那儿或婻沨许能帮您办这件事。」 叶遥和乔柏离开身审司,去往神政司。 路上,叶遥低头默默走着,突然道:「我不是什么神君的后裔吧?」 乔柏沉吟:「我看着你化形的,应该不是。」 叶遥也觉得自己不是,于是疑惑起来:「那我身上为什么会有神格?这太匪夷所思了。我曾听闻以前上古时期,神仙之间相互残害会去占据对方神格。若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占了什么人的神格,那肯定应该尽快还给他才是。」 乔柏见他着急,安慰他:「没关系,身审流程还有三日才结束,等一切都弄清楚了,咱们再回身审司还来得及。」 是的,问题不大。 叶遥没有那么焦急了。 两人走到神政司,才发现时辰已过,神政司刚好下值,大门关得紧紧的。 第126页 他们只好先回碧溪湾。第二日一大早,叶遥又在乔柏的陪同下早早到达无由天,对神政司的仙使道明来意。 没想到对方道:「这个不归我们神政司管。」 叶遥愣了:「那我们应该找谁?」 对方道:「您这种情况比较特殊,要不去找天访司吧,也许有用。」 于是他们只好又去天访司。 令人庆幸的是,天访司并没有说出那句可怕的「不归我们管」,而是将他们的诉求登记在册,然后道:「回去等消息吧。」 叶遥问:「需要等多久?」 对方喝了口茶:「少则两日,多则七日。」 叶遥心中又涌起烦躁,道:「麻烦快一点,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对方摊手:「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为了表示自己的急切,叶遥第二日便去天访司催,得到的结果是无极天还没有给出答覆。 叶遥原本还觉得问题不大,但事情越拖,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 他想着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于是又去找身审司,问能不能宽限几日,得到的答案是「规定就是规定,不会为了一个人拖延进度」。无果,只好又去找天访司,请他们再催一催上头,但也是无济于事。 在这期间,乔柏与迟舒也尽力帮忙。 乔柏道:「我到处打听了,最近没有哪位天神陨落的,更没有哪位天神遗漏了神格。」 迟舒道:「我查了许多典籍,并没有找到能知道神格来源的办法,也许真的要去无极天才能弄明白。」 没有结果。 . 后来有一日,一位仙考入围的中天庭仙君开了一场茶话会,遍邀此次其他入围的人,叶遥和乔柏自然也在受邀行列。 会上酒香四溢,其乐融融。 「哟,是叶仙君!」 「叶兄来啦!」 叶遥一出现,许多人便围了上来,什么「叶仙君」「叶魁首」「指暮天君」之类的称唿争相叫唤,又递上来不少传讯符。叶遥心情总算舒缓不少,一一交际周旋,喝下的酒越来越令人酣醉。 但,忽然有人提到:「叶仙君,听闻你身审并未通过?」 周围停滞瞬间,叶遥手中的酒杯顿住。 空气只是尴尬地安静了片刻,随即又引起更激烈的讨论。 「是啊,我也听说了!」 「说是真身不详,在谱系中没有登记过……」 「那岂不是没法去上天庭了?」 一道道探究的目光朝叶遥投来,若有若无,躲躲闪闪。叶遥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镇定道:「你们听谁说的?」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提起话题的人明显面露尴尬,摆手打哈哈:「嗐,这我们哪知道,大家传来传去的……」 叶遥想,一定是身审司的那个仙官。 他脑袋嗡嗡的。见他没有反应,平日在聚会中一言不发的乔柏此时却站起来同他们理论:「只是仙草品种未定而已,并无其他异常,诸位不要胡乱揣测!」 话题又揭过,茶话会继续其乐融融的。 只是,叶遥敏锐察觉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怪异。 后来,中天庭也时常有某个入围者主办起茶话会。 只是许多人都不再邀请叶遥。 有时路上遇见某个认识的人,对方的嘴角扯起僵硬的弧度,唤一声「叶仙君」,只是并不如以前那般真挚热情,而是轻飘飘的一声,随后马上擦肩而过。 叶遥想,在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们约莫也会讨论起自己吧。 以前也肯定讨论的,但谈到的皆是对这位一飞沖天的仙君的羡艷,但如今必定大多只剩下惋惜和猜测,可能还有的是幸灾乐祸。 尽管有些不习惯,但叶遥也没什么特别的失落,只将所有时间都放在奔走于各司之间。 身审的期限已过,天访司还未有答覆结果。仙考入围者的名单已经公布,原本六十六名,如今只剩六十五名,没有叶遥的名字。 仙考论剑第一名叶遥,人尽皆知,如今名单被除,也是人尽皆知。 乔柏干脆道:「这样,等天君接见仙考入围者那天,我带你去上天庭,我们直接面见天君。」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叶遥想。 天君是无极天的主神,越过一层层限制直接找天君解决,虽然是越级冒犯,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仙考接见宴会那日,整个无极天都很热闹。 叶遥易了容,假扮成新晋上天庭仙官身边的仙仆,跟着乔柏进入天君殿。那是在场许多人第一次到天君殿,不禁被这大气庄严的陈设震撼,都兴奋议论起往后的任职生涯。 仿佛没了一个什么人,大家都不曾在意。 天边传来悠远的钟声,天君出现在前方的高台上。所有神仙位列两侧,拜了三拜。 高台上的天君神态肃穆,说话的声音威严中带着几分慈悲,令在场所有人都不觉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等天君说完一席话后,叶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并不管那么多,抬手换回原来的面容,走出位列,朝天君跪拜:「天君陛下,小仙叶遥。」 两侧的入围者面色皆是一变,面面相觑。 高座上的天君垂眼俯视他,赞赏道:「哦,是论剑第一名的那个叶遥,本君听说了,你的指暮天剑法很是传神。」 第127页 「是,小仙特来请罪。」叶遥仍跪着,并没有起身。 「你何罪之有?」天君问。 叶遥道:「我并没有通过身审,本不在此次任职参会行列内,所以贸然出现,违反天规。但陛下降罪之前,请听小仙陈辞。」 大殿陷入沉寂,没有人敢说话。 天君道:「你所求为何事?」 叶遥于是将从身审那日发生的事情讲起,言语朗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最后,他正色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知自己来处,方能求自己去处。我身上的神格不是我的,请求陛下查明缘由,并为小仙取出神格。」 说完,他俯首,额头虔诚地磕在白玉砖上。 四周起了议论,他依稀能听到别人说什么。 「他一个区区的下天庭仙草,体内的神格是哪里来的?」 「是偷的还是抢的?用什么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些人质疑他仙考魁首的能力,有些人议论他在天君面前妄言,有些人则猜测起他身上的神格。 神格是上古神邸代代相传魂力的,只有像天君、各方帝君、神君那样的神才会有,像叶遥这种后天修炼的仙身上竟然有神格,简直不可思议,传出去恐怕震惊整个九重天。 忽然,大殿安静下来。 叶遥抬头,见天君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当然,本君略探一探,便能知道你的神格是如何来的。」 叶遥松了口气。 天君的长靴之间彩云缭绕,随着步履渐渐靠近,显得成熟可靠,叶遥不禁打心底里敬仰这位高高在上的尊者,他是那么尊贵,又是那么公正。 长袍衣摆的一排珍珠碰到白玉砖,「嗒」的一声,天君在叶遥面前停下来。叶遥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的额头上。 四周的人都屏息。 过了许久,叶遥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在天君原本平静的脸上看到一股怒意。 声音在大殿迴荡:「我没有在你身上看到神格。」 叶遥的世界出现一瞬空白。 没有神格?怎会这样? 但他没有思考的时间,他听到眼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背过身,道:「此人目无法度,擅自闯殿,巧言欺君,破坏殿会。来人,把他带去罪狱,听候发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家人们,我把前文第八章 的伏笔修了一下,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的话实在抱歉,啊啊啊啊,给各位磕一个!我以后再也不过早埋伏笔了啊啊啊啊! 第71章 极雷之刑 潮水一样的喧闹涌来,把叶遥闷进窒息的海里。 有乔柏急切的求情,有神官的评头论足,有天兵越来越近的步伐,叶遥把它们都摒在耳朵外,只抬头去看天君高大的背影。 但天君始终没有回头。 他被带去了罪狱。 无极天的罪狱条件不差,又或许叶遥所在的罪狱只是关押所犯较轻的神仙,每个神仙一间狭窄的房,房内只有一张软榻,但已经足够。 叶遥盘腿坐着,为了理清思路,从化形之日开始想起,一件件不放过,想到最后却如一团乱麻,心力交瘁。 他烦躁地睁开眼睛,恰巧门一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踏进来。 叶遥愣愣看着来人,张开干燥的双唇:「陛下。」 那正是大殿上一言将他定罪的人。 天君坐到天兵为他端来的座椅上,又遣散周围其他人,与叶遥面对面。他的声音不再如大殿上那么严肃冷漠,反而有一丝平和。 「孩子,我们谈谈。」他道。 叶遥顿时如释重负,道:「小仙也亟需陛下为小仙解开疑惑。身审司的溯源台出问题了吗?」 「身审司没有问题。」天君道,「你的身上的确有神格。」 叶遥陷入惊愕。 天君看着他,和蔼微笑:「本君也是为了你好。你还年轻,不大懂事,也不瞻前顾后,在这么大的殿会上贸然闯进来,若本君当众证实你身上的神格,那你的罪可远远不止眼下,还要加上偷取神格之罪。」 这番话的每一句,叶遥都很想一一反驳,但他还是压下冲动,只固执道:「我没有偷取神格。」 「我相信你。」天君点头。 他如同德高望重的长者一般,只消一个神情和一句话,便能消除叶遥心中的恐惧和紧张。 他道:「倘若你也信任本君,便按照我说的做,本君可以保你洗清罪罚,前途分明。」 叶遥立即道:「请陛下明示。」 于是天君道:「既然本君已经对外说明你没有神格,你便咬定是身审司玩忽职守、错看错判。待会儿,本君会把你的神格从身体里剥除出来,并为你赐一个新的仙草品种,再放宽身审期限,你去验第二次正身,自然就没有神格了。」 这超乎了叶遥的认知范围,他反应许久才消化明白,迟疑地问:「那位身审司的仙官会如何?」 天君平静道:「身居如此重要的官位,却竟敢错判,自然是下放下天庭。」 叶遥只觉背嵴有一层冷汗渗出来,浸湿中衣。 良久,他道:「陛下,我有疑。」 「什么?」 叶遥正色道:「我身上的神格到底是谁的?它是如何落到我身上?据我所知,上天庭近百年来并没有哪位天神身陨。」 第128页 他说完,等到的却是天君的沉默。 「这个你不必管。」天君眼里的温和消失,声音更冷了三分。 叶遥不解,继续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剥除我体内的神格?」 天君道:「兵藏库有一件洪荒战乱时代留存下来的法宝,叫兜鍪棺,可以剔除神格,当时无思天许多老天神就是靠这件法宝把宿敌拽下九重天的。这个过程虽不好受,但宝剑贵在耐磨,结果必定是好的。」 叶遥低头,天君袍摆那排珍珠定在视线里。 也许是看他有所犹豫,天君继续循循道:「你说你是长在合欢树下的仙草,那就叫合欢荆如何?有了正式名称,再加上身审合格,又是论剑第一名,你能在上天庭分到最好的仙职,往后青云直上,前途无可估量。」 他说的话,在任何一个人听来都十分诱人。 但叶遥心口却堵得慌,本能地下榻跪在天君面前:「陛下,恕我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天君开始愠怒。 叶遥道:「一则,身审司的仙官并没有错,我自身的问题不该连累他替我担责;二则,我能得论剑第一,大半皆是因为身上有神格魂力加持,如此对其他参考神仙不公平,我如何还能坦然接受第一的誉名来上天庭任职?」 天君哈哈笑起来,安慰他:「孩子,你莫要妄自菲薄,你虽有神格加持,但一套指暮天剑法的巧妙是有目共睹的,能得第一当之无愧。」 叶遥继续道:「三则,既然这神格在我身上,我认为我必须知道它到底来自何方。请陛下明示,为小仙解除多日疑惑!」 天君的袍袖差点甩在他脸上:「若不是本君在殿会上保你,你如今早已去受雷刑了!」 叶遥仍然跪着,心中所想却越来越清晰。 他能感觉道天君十分愤怒,但是他不后悔。 长久的无言对峙后,天君道:「你到底想怎样?」 叶遥抬头,望进天君眼底映出的那张倨傲的脸,一字一句道:「让我知道我的神格是谁的。若对方还活着,我去还给他,并向他道歉。若对方已身陨,请陛下为我剥除神格,取消我的仙考成绩,再昭告九重天,阐述事情详细原委。」 天君并不说话,沉默地注视着他。 过了许久,天君脸上原有的阴沉渐渐消散,换上一贯的平静与威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他嘆了口气,露出惋惜的神情,随即起身俯视叶遥。 「你让我很失望。」 而后,他转身背着叶遥继续道:「既然你执意想知道,那就去极雷渊海待上三日三夜吧。若结束之后你还能安然无恙回来,本君就如你所说,昭告天界。」 极雷渊海? 叶遥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他是第一次来上天庭,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直到去往极雷渊海的路上时,他才从天兵口中得知,那是犯了重罪的神仙才会去的地方。 那里有九重天最残酷的极雷之刑,是天道自然形成,无需刑官掌刑,每一瞬落下九道,被砸重者雷电贯穿全身,损耗修为,伤及身体。这里连通凡界,凡间许多修仙门派和神教祭司都会用深渊中的极雷引渡到自己的地盘,去惩罚帮派里犯错的人。 此外,千万年来不少受刑的罪仙将性命永远留在这里,化作深渊中的道道恶魂,聚集起来攻击每一位新入渊海的受刑者,令他们生不如死。 他要在那里待上三日三夜,极雷三日不休,无异于是让他魂飞魄散。 叶遥不明白,天君为何要这样做。 可那是天君啊,天君怎么会错呢? 他下定决心,必定不能交代在这里,他必须安然无恙从极雷渊海走出去,向天君讨一个说法。 . 叶遥被推下极雷渊海,天门缓缓关上,三日后才会重新开启。 这里四周都极其暗,还泛着幽幽的蓝光,仿佛是六界的尽头。他找了一朵乌云落身,立刻召出指暮天剑。剑身还未完全化出全形,「轰」的一声巨响,九道天雷齐落,其中一道砸在叶遥身上。 叶遥始料未及,生生捱了一道极雷,两眼一黑。他忍着全身剧痛架起长剑,抬手挡住下一道极雷。 只有一道,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等连续挡下九道之后,他才意识到极雷的威力,挥剑格挡的手微微发酸。 他施法升起护体障,挡了一炷香的极雷,护体障功成身退后,他继续起身用剑挡雷,如此循环往復。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体力不支,明显感觉到修为正在慢慢流失。 煎熬。 他想到这个词,心底颤了颤,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忽然,原本海蓝色的渊界泛起几丝墨色,一团团乌黑的东西窜过云层,哗的一下掠过叶遥头顶。 叶遥警戒地握紧指暮天剑。 「又有新的肉食进来了!」 「哈哈哈哈,四十六年了,我等得好辛苦啊!」 「加入我们吧,孩子!」 这些声音从黑团里面发出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叶遥猜测,他们就是这千万年里在极雷渊海受刑且没能挺过去的罪仙。 那些魂气停在他面前,朝他聚拢。 「叶遥,下天庭无名仙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下天庭的东西,哈哈哈哈!」 「仙考大会论剑第一?好吃惊啊!论剑第一的人,怎么会被打进极雷渊海呢!」 第129页 「啧啧啧,好可怜啊,排在你后面的人会不会笑话你啊?」 「他们可能已经在九重天的每一个角落议论嘲讽你了!」 叶遥呆滞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们怎么知道我是……」 他顿住。 那群恶魂哈哈大笑起来。 「每个刚进来的人都会这么问!」 「我们即是你,你即是我们,我们知道你的所有事情,包括你内心真正所想。」 「你享受所有人的追捧,你喜欢所有人看你舞指暮天,你讨厌身审司那个阴阳怪气的混蛋,你甚至讨厌天君。」 叶遥蓦地睁大眼睛,惊慌失措起来:「胡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他挥剑噼开,却只能暂时挥散,很快它们又重新聚拢成一团。 那些恶魂还在说话。 「你骗不了我们。我们是最懂你的人,你内心最阴暗、最真实、最不想宣之于口的情绪,我们全都知道。」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没事的孩子,外面没人能听到我们说话,我们可以畅所欲言!」 叶遥更加愤怒,朝那些声音源头大吼:「闭嘴!我不是这样想的!」 突然,其中一团恶魂猝然朝他袭来。 叶遥一凛,用指暮天剑噼开,恶魂的散气在他的剑风下消散,退回去重新聚拢。 他分了心,没有精力去挡极雷,极雷已经在他身上噼下一道又一道,他硬生生承受着,又同时与那些恶魂争执,一不小心就会被偷袭。 他明白了。 恶魂在激怒他,故意让他精神崩溃,魂魄震盪,疏于防备,好趁机摄食他的魂魄。 想到这里的叶遥更加震怒。 他浑身发抖,擦掉握剑的手心的汗,死死盯住那些恶魂,突然飞身冲上去。 他要杀了那些东西!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本来以为一章能说完这件事的,怎么又爆章了啊……下章一定结束回忆! 第72章 不重要了 极雷渊海的滚滚云层逐渐暗下来,意味着夜晚即将到来。 叶遥用剑刃挑起灵线,以毕生最快的速度把三团恶魂团团围住,拉到渊海中间,九道极雷应声落下,正好有两道落入包围圈,叶遥又使出十成的功法轰炸过去。 毁天灭地一般的夹击使灵线四下溃散,里面的恶魂也不见了。 叶遥笑起来,抬手擦掉眼角的泪水。 这个办法似乎有效! 突然,虚空中有什么在重新凝聚。 「我们把他的骯脏一面宣之于口,他急了!」 「他竟想除掉我们!哈哈哈哈……」 叶遥的笑凝固在嘴角。 没有用,任何手段都没办法除掉这些恶魂。 渊海完全暗下来,极雷还在一下一下降落,更多恶魂的声音涌得更凶,在前面、耳边、背后炸开,任何地方,无孔不入。 「下天庭入围仙考、风光无限又怎么样!还不是得之不正、凭藉神格赢的!」 「论剑第一又怎么样!从前那么多人追捧你,如今他们都去哪里啦?」 「除了乔柏,没有一个人替你求情!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 「他们甚至转头去巴结别人,他们虚伪!见风使舵!翻脸无情!」 「身审司的那个人如此讨厌,你为何不听天君的话,把他从上天庭拽下来?」 回声荡漾,重复打在眉心和太阳穴处,比极雷还要刺痛。那一句句话好像渗入到心脏处,又原封不动从心底被唿唤出来,像是宣洩。 真的这样想过吗?没有!根本没有! 不要再说了,别说了! 滚,都滚! 「什么才气!什么灵气!什么指暮天!没有神格你什么都不是!你看看你,你连极雷之刑都承受不了!」 「天界有那么多优秀的神仙,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猖狂成这样!」 「啧啧啧,好可怜啊,没有人在乎你呢……你不过是个笑柄而已!全天界的笑柄!」 牙关在颤抖,心脏在颤抖,手在颤抖。 为什么哪里都在抖? 救救我……有没有人来救救我…… 头顶除了黑暗的虚空什么都没有,一切渐渐放慢、放慢,视线里一道闪出分支的白光由远及近,放大、再放大,最后染白整个世界。 崩塌,到处都在崩塌。 汗是冷的,但有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不知为何,竟生出眷恋那温暖的冲动。 「哈哈哈哈,你们看,他哭了!」 「他撑不住了!」 「也不过如此!」 闭嘴。闭嘴! 滚!啊啊啊啊!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得意洋洋地惋惜你吗?」 「你榜上无名……」 「你风光不再……」 「人们很快就会把你忘记……」 我没有!我没有! 昏天暗日的地狱里,突然闪出一抹剑光。叶遥勉强找回一丝神智,拿起不知何时被自己丢开的剑。 杀。 杀! 他咬牙暴起,追上那些恶魂。 「别说了!」 「闭嘴!!!」 怎么杀不掉?怎么会杀不掉! 救救我,快来人救救我…… 不行,要杀。 杀! 「他疯了!他疯了!」 「你厌恶我们说的话?那你应该杀了你自己才对!」 第130页 「该死的是你自己!」 「呀!」叶遥听到自己的一声大吼融入乌云和雷电里。 随之大腿上传来一阵穿骨入髓的剧痛。 叶遥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腿上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衣服被划破,猩红的鲜血顺着剑刃留到剑柄,再流到自己的虎口处。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方才还在追杀那些恶魂,怎么下一刻就往自己大腿上刺?难道是潜意识里听了恶魂的话,要杀了自己? 不行,不能这样。 他摁住伤口,撕下一片衣角草草包扎,撑着剑继续起来战斗。 正好这样的伤痛可以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能被迷了心智。他不能杀掉恶魂,但他能战胜他自己。 . 三日后,极雷渊海的门缓缓打开。 极雷孜孜不倦,生生不息,飓风环绕整个渊界。大门只是等了片刻而已,见渊海没有声音,于是很快又准备重新关上。 突然,一只手扒住门缝。 天兵大惊。 那只手灰败不堪,枯瘦如枝,还布满新陈交织的血迹。叶遥扒着门勉强站起来,天兵看着他,满脸惊恐。 怎么,他的模样很可怕吗?比极雷渊海里的恶魂还可怕? 他撑着剑,稍微转过剑刃朝向自己,果然,他看见了自己倒映在冷光中的穷凶极恶的脸,陌生得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扯起嘴角,剑刃照出自己脸上扭曲的笑。 「我要见天君。」 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 果然,比鬼还可怕。 三日不见,叶遥在天君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又看到了一种新表情,名为震惊。 叶遥道:「你说过若我能安然无恙从里面出来,你就履行承诺。」 天君脸色阴沉。 良久,他把手搭在叶遥头上,轻轻的,像是很嫌弃他满脸的污秽。 然后,他轻声嗤笑:「你知道吗?你的神格碎了。」 叶遥筋疲力尽,连听觉和反应都迟钝很多。 过了许久,声音才从喉咙里流出来:「什么?」 「你的神格被极雷打碎了,渊海连通凡界,凡界几千万里,都不知道散落在哪些地方。」天君仿佛很满意这个结果,微笑着看他,「所以你说的安然无恙,并不作数。」 也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知道一个真相。 叶遥没有过多争取。 或许是并不意外,或许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又或许是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又听到天君道:「叶遥在狱中不思悔改,顶撞天君,出言不逊,已着下放极雷渊海三日。此后,不得再踏足上天庭。」 不得再踏足上天庭,这是罪仙才有的「殊荣」。 . 从天君殿中出来,一路上康庄大道,祥云缭绕,彩带飘飘。 路上陆续遇到不少仙官或仙侍,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快速打量叶遥,而后别过脸去,假装继续赶路,等走到后面,又忍不住与同行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叶遥低头看自己的模样,长发被咸涩的汗水浸湿成一片耷拉在背后,双唇干燥起皮,衣裳破败不堪,大腿上的血已经渗透原本包扎的衣料,顺着膝盖流到靴子上。 整个人狼狈至极。 不知受了多少人异样的目光,无极天的天门越来越近。 天门外站着两个人,乔柏与迟舒远远见着他便激动招手,等他走近了,笑容却凝固住。 乔柏跑过来扶他,脸色铁青:「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衣服,你这身汗,你腿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叶遥摇头。 迟舒却没问,只道:「走,我们回碧溪湾。」 叶遥点头。 他被一左一右搀扶着,走出无极天天门。 乔柏一路上都在破口大骂,从无思天骂到无由天,从元始天尊骂到天门守兵,最后道:「我辞了仙考给我安排的官职。」 叶遥脚步顿住。 他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乔柏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但是没有力气说话。 乔柏看了看他,冷哼一声,道:「上天庭不过如此,不来也罢。」 干涸已久的眼眶骤然湿热。 叶遥撒开搀扶他的两只手,回身遥望背后的天际。 不知道这是哪里,是无极天还是无由天,和煦的日光铺就万里云层,高低错落的宫殿堆积矗立,青鸟凤凰环绕仙乐飞舞,金碧辉煌,如梦如幻。 多美的上天庭啊。 这些日子,他为了身审失败的事情到处奔波,焦头烂额,从未停下来认真欣赏过这里的景色。 但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叶遥突然跪下去。 乔柏和迟舒急忙上来扶他,他却摆手撒开。 他跪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成片不断的眼泪从眼里汹涌喷出。他弯腰,泪水落入地砖里,他双手紧紧捂住脸,把笑声扼在掌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哭什么。 后来,他重重喘一口大气,爬起身回头,见前面的路两边是片林子。 泥土和树林在天界并不少见,只是大多数被云雾遮住而已。叶遥下定决心,走进林子里。 乔柏和迟舒跟在他后面,见他寻了很久,终于在树林腹地寻到一块满意的地方,抽出腰间的指暮天剑,开始挖土。 第131页 乔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陪他挖就对了,于是拔出自己的刀跟着他一起挖。 一个大坑终于成形。 迟舒问:「你想埋什么?」 叶遥把沾满湿泥的指暮天剑收入剑鞘中,一整把剑扔进坑里,然后用乔柏的刀开始填土。 乔柏皱眉,与迟舒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阻止,直到指暮天剑逐渐没入泥土里,再也看不到,最后所有土被填上,一切恢復原样。 叶遥拍拍手:「走吧。」 乔柏迟疑不定,道:「要不在这里做个记号吧。」 叶遥摇头。 乔柏可能觉得可惜,毕竟那是叶遥亲自铸出来的剑,陪他创立指暮天,而后一路过关斩将,从寂寂无名到一战成名,又陪着他从极雷渊海那样的地狱里九死一生逃出来。 但那又怎么样,他以后不会再使剑了。 也不会再来上天庭了。 【作者有话说】 和朋友聊起mbti,我说叶遥当年绝对是个大宝剑。 朋友:怪不得他不要那把剑了,最后换成一根魔法棒(指桃枝扶风)。 我(惊起):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第73章 见众生 回到碧溪湾后,叶遥一身伤养了很久。 他每日就躺在床上,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事也不想,醒了就睁开眼睛,只盯着床顶看,直到睁累了,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他分不清楚日夜,因为有时候是在半夜睁开眼睛,有时候是就着日光睡觉。 乔柏和迟舒每日都来看他,却劝不了他。 春天来了,叶遥的生辰也便到了,乔柏亲自做了几道菜。为了不辜负好意,叶遥勉强爬起床,与乔柏和迟舒吃了一道简单的生辰宴。虽然菜很好吃,但不知为何,叶遥嚼着嚼着,总是吞不下去,又忍不住想吐,像喉咙口被设了一道关卡,将所有食物往外推。 结束之后,叶遥又摇摇晃晃回到床上,一躺就准备睡觉。 迟舒过来看他,道:「给你送一样生辰礼。」 叶遥闭上眼睛:「多谢,但灵织图我不需要,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迟舒嘆了口气:「当初我成了罪仙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颓废过一段日子,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会有好的时候。」 「再说吧。」叶遥道。 迟舒将一样东西放在床边,「哐」的一声,叶遥睁开眼睛。 那是一盏灯,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煳的白雾。 「这是什么?」叶遥问。 「花箔灯,一种聚魂灯,也可以聚其他破碎的魂体。」迟舒道,「天君老头不是说如果你安然无恙,他就告诉你真相嘛?但他也没说期限是多少。你去凡间把神格聚齐了,原封不动送到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撬开嘴巴。」 叶遥爬起来,盯着花箔灯的幽光发呆。 他可以在这张床上躺平一万年,但那个被打碎的神格,又何其无辜。 「先放着,我想想。」他别过脸,掖好被子。 迟舒啧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要就一句话,不要我收走了。」 叶遥皱眉。 他又转回来,下意识回答:「要。」 . 第二年,叶遥决定提着花箔灯下凡。 散落的神格可能附着在任何东西上,或人,或物,或花草,且说不定会不停流动,只有靠近五步之内,神格才会感应到花箔灯,自动召回。而它到底碎成多少片,到底是几十片,还是几万片,叶遥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花费一百年便可以集齐,也许需要很久很久。一开始,叶遥把这个时日设定为三百年。 起初,乔柏会同他一起。他们最先去的是当时的都城,那时正值盛世,都城日夜歌舞昇平,他们沿大小街巷走了许多日,遇见的所有玩意儿都觉得新奇。他们偶尔凑进茶馆跟着别人一起听书,偶尔挤进闹市为刚舞完刀枪的女子碗里留下几枚铜板,偶尔尝一尝篷布下暖烘烘的水盆羊肉。 在都城几年,花箔灯一共闪了九次,不知是多还是少。 但人总不可能一直相伴不离,乔柏终究是有自己的事要做,而叶遥也离开都城,开始走南闯北。 都城外的许多地方相较之下不怎么太平,偶尔会有土匪争山互相残杀的事情发生,叶遥路过顺手救了一次。那些人十分感激他,留他下来喝酒吃肉。几日相处下来,土匪们已视叶遥为生死至交,扬言要拜他为大哥,日日倾诉肺腑衷肠,几乎是离了他不行。 叶遥笑眯眯应对,等所有人午夜酣睡之际,他走出腌着酒气的寨子,提着花箔灯,独自一人下山,悄然离去。 云游路上,买的东西多了,干坤袋自然要定时清理一番。叶遥挑挑拣拣,拿出一摞传讯符。 仙考大会那段时日,他积累下来的传讯符有上千张了,确实应该丢弃一些。 他开始一张一张看,从中挑出一些一点印象都没有且从未写符联繫过的人,叠在一起,捏火诀烧掉。 做完这些,他又继续启程。 坊舍间或有夫妻吵架,吵到凶时动了手,叶遥腹中早已理清楚非常清晰的说辞,想上前去劝架,反被两双恶狠狠的眼睛盯了回去。 再往前走,迎面偶有一车子的炭,老父和幼子并肩推车,车子颤颤巍巍十分吃力,叶遥上前暗中用仙法帮忙,三人一齐拉了一里之远。叶遥微笑点头应对父子的连声谢意,继续离去。 第132页 秋收时节,田埂间处处是劳作的身影,一辆装满稻谷的牛车从叶遥身边擦肩而过,牛背上的小儿甩着鞭子高声歌唱,那歌谣不知是什么乡音,特别好听,叶遥竟学着低声哼了一路。 入冬后,苦旅艰难,叶遥在落满积雪的山道上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乞丐。乞丐的身体还硬朗,叶遥笑着问他去哪儿,他指着南边的山道那是他的家乡,他要回他的故里。 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干坤袋又堆满了东西,叶遥再一次拿出那一摞传讯符。这次,他整理出当年关系还不错、但自从他被贬罪仙之后便再无来往的人,捏火诀烧掉,火苗久久不息。 他也并不一直是一个人,除了乔柏之外,他还会遇到一些散修。那些人以为叶遥也是苦行道士,便邀请他一起同行,叶遥也欣然答应。 但并不是大家都会走到最后,要么归路不同,註定分道扬镳,要么几个散修之间发生矛盾,反目成仇,不欢而散。 叶遥笑着摇摇头,又是一个人上路。 他在闽越国买到了最正宗的离支仙,在南梁国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在北境体验沙漠穿行三日游,在南越的雨林里大喊「我可以淋湿我的灯不能淋湿」。 不知什么时候,王朝颠覆,乱世来临,洪涝、瘟疫、烧杀、抢掠,天灾人祸,遍野横尸。 叶遥开始忙起来,用花箔灯聚神格的同时,也跟着一些江湖或修仙门派救死扶伤。有些人治着治着就好了,有些人落下不治的病根,有些人死去不过在一瞬之间,有些人则倍受反覆折磨,最后才得以摆脱苦痛,撒手人寰。 疯了的老人拄拐杖望着家门口的树自言自语,上前去听,原来是埋怨服兵役的儿子怎么还没回来;婴儿在襁褓已经脸色铁青没有唿吸,娘亲在一边面朝正东方而跪,头重重往地上砸,磕烂了鲜血横流也无法让孩子再啼哭一声。 挽回一条性命是奢望。 有过一段时间,叶遥渐渐觉得没意思。 好像不管他如何努力、那些世家帮派如何努力,世道都不会改变。他救或不救,总有人死亡,死一千个人和两万个人对天道来说无甚区别。那些曾经绝望的哭嚎和呜咽终被风沙掩埋,时过境迁,它们变得渺小,註定被遗忘。 所以,叶遥开始尝试冷眼对待人们的乞求。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跟他没关系。 挽回一条性命是徒劳。 不知熬了多久,凡界终于开始恢復太平。 传讯符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在凡界云游五百年,除了乔柏和迟舒,几乎没有一个神仙主动联繫过他。他数了数剩余的传讯符,很好,不到十张。 花箔灯的光晕越来越亮,但是还没有满,证明他的神格还没有收集完成。 旧的都城被夷为平地,新的都城拔地而起,他又回到中原,继续云游。 后来,他不知怎么的得罪了一个地方的官绅,被莫名奇妙安了一个罪名,给关到监狱里去了。 行吧,反正也不是没待过。 可能是自己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更不打算自赎,所以这么一关就关了十年,直到天下大赦。 从牢里出来后,叶遥神清气爽,继续云游。 经过山庄的时候,正巧碰到几个猎户围着在欺负一个背着竹筐的姑娘。像往常一样,叶遥顺手救下了那姑娘。 挽回一条性命是顺手。 他继续走,没想到那被救下的姑娘竟跟了他一路。 那时恰逢仲春,山里有一处正盛开的野桃花林,树干野蛮生长,花苞开得比别处好看许多,娇俏不失秀丽。叶遥在桃花林中穿行,被那姑娘扯住衣角,不让走了。 对方言笑晏晏:「我看出来道长是有法力的修仙之人,我也是修行的,我们同行吧,路上好有个照应!」 叶遥很意外,瞅着那姑娘看了半晌,才看出人家的本体,原来是只兔子精。 他一个人习惯了,自然是婉言拒绝。 没想到那兔子精穷追不捨,甚至直接真情流露:「我对道长一见钟情,此生非道长不双修!道长,你不能抛下我啊,你抛下我,我再被那些臭男人欺负怎么办……」说着抽泣起来。 叶遥心中长嘆一声,用力撇下姑娘的手,拿出最近惯用的藉口:「抱歉,我修无情道。」 然后逃之夭夭。 叶遥的衣裳是桃色的,这片桃林也春色漫漫,他在里面自然也穿梭自如,不易被发现,不知走了多久,后面没人追上来,看来是甩开了。 突然,他的衣裳又被绊住。 他回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勾在一簇盛开的桃枝上,他扯了扯,没扯下来。于是他上手想拿下来,可自己的袖子仿佛黏在枝桠上一般,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叶遥不禁仔细端详。 原来,这是一棵带了修为的桃树。 万物有灵,这个地方灵气充沛、泽光萦绕,上了年纪的花草树木或鸟兽虫鱼若能因机缘巧合吸取天地灵力,便能开灵智;修炼上一定年岁,便能化成人形,就比如刚才的那只兔子精。 这簇桃枝明显年岁还不够,无法修成人形,只是有灵智而已。 而此刻,它仍旧扒着叶遥的袖子不放。 叶遥笑道:「怎么你也不让我走?」 难道是也对他一见钟情?叶遥滑稽自嘲。 只见那桃枝颤了一颤。 第133页 树干清俊秀丽,像少年人的身躯,枝条湿软,花蕊上羞含清晨未干的露珠,抖动的时候,那露珠顺着花瓣滴落到叶遥的虎口上。 美,比这里其他的桃树都美。假以时日,若是能分出阴阳雌雄,修成人形,必定是个美人。 叶遥不知为何,竟起了一点心念,迟疑到:「……既然如此,那我就折一支?你不介意吧?」 反正只是折一支,带着作伴,桃树本体的灵智和修为并不会受到影响。 闻言,小桃枝又颤了颤,几乎是把自己送到叶遥怀里。 叶遥笑了,伸手一折,把那簇桃枝从树上取下来。 那就带上你吧。 第74章 小桃枝 有了小桃枝之后,叶遥的行程不自觉慢下来。 他在山下的一家脚店住下,每日提着花箔灯出门的时候,他也会把桃枝带上,插在背后的小竹筐内。日落前回来时,他再把桃枝放入木瓶里,放在窗前。每次经手,他都会不由自主上手抚摸一下枝干和花瓣。 离开桃树,桃枝没了滋养,很快就会枯萎。 叶遥想,等到他离开这家脚店时,桃枝应当枯萎了,那时他会顺便将桃枝留在窗前的木瓶里,不再带着他上路。 但当他准备离开时,桃枝竟还未枯萎。 叶遥暗暗吃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拿起插瓶里的桃枝,嘆了口气:「嗯……还是带上你吧。」 于是他将桃枝插在背后,继续启程。 过了几日,叶遥想,桃枝必定快要枯萎了。 毕竟陪伴了那么多日,等它死掉的时候,叶遥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在一棵树下挖个小坑,将桃枝埋了。 但两日过来,桃枝上的花依旧鲜艷灿烂,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 叶遥又想,也可能是桃树有灵智和修为的缘故,这簇桃枝也就比寻常的桃花还要耐久一些。 于是他还是继续携着桃枝,翻过又一座山。 山野之间云游不比城镇,天黑下来后没有找到歇脚的驿站或者寺庙的话,便要就地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 叶遥在空旷的地方生起火,靠着树干睡觉。 在野外休息时,他并没有睡熟,除了打开护体障之外,他也保留着几分敏锐的听觉去留心附近的野兽或者妖怪。 忽然,他听到自己身旁的地上有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小虫子爬过落叶一般。 他睁开眼睛。 地上的桃枝正在蛄蛹着往他怀里钻。 「……」 似乎是察觉到叶遥的目光,桃枝一整个僵住,不动了。 「……」 叶遥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动?」 桃枝慢腾腾挪回原地。 叶遥把它抓过来,翻来覆去反覆端详:「你还有灵智?你不是离开本体了吗?怎么还能动?」 说着,他施法探入桃枝体内,顿住。 要命!那棵桃树在叶遥把它摘下来之前,把自己所有的修为和灵智都汇聚在单独的这簇桃枝上了。也就是说,还种在地里那棵桃树已经变成普通的桃树,而它手上这支,才是还未化形的桃树精。 叶遥惊了:「你为何要这样做?你傻了吗?」 它是故意的?知道叶遥要折下它,所以故意转移灵智的? 桃枝蹭了蹭他的手,垂下头,样子很委屈。 叶遥抱着它思索道:「你是不想待在那个地方么?所以勾住我,想让我带你离开?」接着他下了决定,「不行,我得带你回去,让你重新转回桃树。」 桃枝疯狂摇摆,像是在拒绝。 叶遥严肃起来:「你不知道,即使你有再多的修为,一旦离了根系也终会有枯萎的那日,到时你的修为会全部溃散,化为虚无。你好不容易才有望修成正果,不能这么儿戏。」 桃枝不会化形,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一切全凭叶遥作主。 就算会说话,叶遥也觉得这事没得商量。 他道:「乖,回去继续修炼,等能化形的时候,你想去哪里再去哪里。」 桃枝挣扎着跳起来蹭叶遥的脸,用分叉的枝头勾他的髮丝,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什么。 第二天天一亮,叶遥立刻启程走回头路。 他有极好的方向感和认路能力,日夜兼程的话,应当能在桃枝完全枯萎之前赶上。 路上,背后的桃枝跟蔫了一样,垂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叶遥以为它快枯了,不禁加快脚步。 有一日清晨,叶遥醒来后,发现桃枝不见了。 他四下寻找,都没有找到。 他想,桃枝必定是不想回到本体,所以趁他在睡觉的时候逃离了。但它那么小一支只能慢慢挪动的小桃枝,能去多远呢?路上遇到妖怪想吸食它的精气,它如何能自保呢?没有树根维持,它又能活多久? 肯定活不长了。 叶遥惋惜许久,无法,只能提起花箔灯,又一次独自一人继续云游。 长期独行的经歷锻鍊了叶遥极高的敏锐的听觉,他很快又发现,有什么东西始终在不远处跟着他。 他转身,手心聚力,不远处埋在草叶下的东西滚起尘泥,立刻被吸到他手里。 原来是小桃枝。 叶遥气笑了,抖落桃枝身上的泥土,道:「你既不想回去,又老是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桃枝不能说话,只能拼命摆动。 第134页 「你独自在外面不安全,听话,跟我一道回去,继续修炼。」叶遥把它拿在手里,防止它又一次逃脱。 进入深山,叶遥根据记忆中的路程算了算,应该快到那片桃林了。 天色暗下来。 看来这次又要夜宿在野外了。 叶遥选了一处树木稀少的山坡生火,把桃枝系在自己腰带上,准备睡觉。意识在即将迷煳前,远处的骚动让他又警觉地睁开眼睛。 一排绿色的眼睛在林雾里看着他,绿光衬着的脸是一张张长着毛的人脸。 哦,狼妖啊。 叶遥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今天这个看起来有上百年的修为了!」 「捡到宝了兄弟们!」 「吃了他肯定功力大涨!」 狼妖们叽叽喳喳的,迅速逼近叶遥。 腰上的桃枝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似乎是想挣扎着脱开叶遥腰带的束缚。叶遥轻轻抚住它的枝身,低声道:「不用害怕。」 他又扬声对几只狼妖道:「几位,真要打起来的话你们会吃亏的,不如咱们相安无事的,我挪个地方睡觉,不侵扰各位了。」 「笑死了!你说我们会吃亏?」 「你身上除了一盏破灯还有什么?连剑都没有!」 「快快快,我等不及了!」 妖魔鬼怪要吸食自己以增修为,叶遥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每次都好言相劝,换来的结果都是对方嗤之以鼻,而后落花流水,最后逃之夭夭。这次也一样,物竞天择,他不会像那些嫉恶如仇的修仙者一样非要打死妖怪,把他们打残就好了。 想着,他举起拳头。 突然,腰带上的桃枝沖了出去。 「等等!」 叶遥一愣,想去抓住那簇桃枝,却早已来不及。桃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成功挣脱腰带,飞窜着跳到旁边的火堆,撩起一排火星。 「住手!」叶遥大吼。 火星贪婪攀上桃枝,将整簇桃枝都迅速点燃,灵力瞬间迸出巨大的光芒,连带着火光也熊熊燃烧起来。 接着,桃枝不由分说地飞出去砸向狼妖。火花连同灵力一起爆发,在叶遥眼底亮起如同白昼的光。 狼妖被震倒摔出去,哀嚎连连。而桃枝也很快燃尽,掉落在地上。 叶遥大脑空白。 ——桃枝燃烧自己的身体,耗尽自己微薄的灵力,替他挡住了狼妖。 而此刻它已全身烧焦,乌黑的木炭陷入泥土中,一动不动。 「……你怎么这么傻?」叶遥怔怔地看着它。 为什么,明明叶遥弹指的功夫就能把那些狼妖打跑,为何它还要飞蛾扑火?难道它也听信了那些狼妖口中的话,以为叶遥没有反抗能力? 前方又传来愤怒的狼嚎,果然,桃枝那点灵力对狼妖根本造不成威胁,那些东西又爬起来扑向叶遥。 喉咙口被梗住,酸涩得无法唿吸,叶遥深吸一口气,闪身出现在一只狼妖绿色的瞳孔里,厉掌一拍,把对方的头折断一半。接着,他像发泄一样,桃色的衣裳迅速窜过去,几只狼妖应声倒下。 他很久没杀生了。 叶遥回到原地,蹲下去查看桃枝。 已经黑成焦炭了,没有一丝灵力和生机,死透了。 他沉默良久,从干坤袋里挑出一个小绢袋,轻轻捧起还有余温的桃枝,在手心揉成炭灰,放入绢袋里。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他要回到那片桃林,把绢袋葬在那里,使落叶归根。 初夏,桃林的桃花已经谢光了,叶遥已经找不到原本那棵桃树,于是寻了个地挖坑,埋起绢袋。 他提着花箔灯继续上路,这次又是一个人。 过了几日,他的传讯符久违地飘上来。 是乔柏,乔柏的字写得潦草,似乎很着急:[快回碧溪湾!] 叶遥抬手,正想问他怎么了,对面又立刻写道:[你本体旁边长出来一棵小草了!] 啊? 叶遥忙不迭飞回碧溪湾。果然,他的仙草本体旁边有一棵莫名其妙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草,就是小了一点,花为珊瑚色,果似菟丝子,正弱不禁风、可怜兮兮地依偎在大草旁边。 叶遥沉默半晌,伸手探了一下。 一股熟悉的灵力流入指尖,直达灵台,那段日夜陪伴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新浮现。叶遥陷入久久震惊,盯着小草,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 乔柏问:「有何发现?」 风一吹,小草轻轻蹭着叶遥的手。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叶遥没有过多解释,只道:「先养着吧。」 他开始认真给小草浇水,精心养护。 几日后,确定小草安然无恙也没有任何异样后,叶遥觉得自己还是该干正事了,于是又独自提灯下凡云游。 没想到过几日,乔柏又写来传讯符:[你那棵小鸟依人的小草不见了!] 又是晴天霹雳。 叶遥回到碧溪湾。 乔柏还调侃他:「是不是想你了,想跟着你,所以才下凡去找你的?」 叶遥不语。 几日后,叶遥又下了凡。 十一个月后,江南之首庐阳城杜家响起第一声婴儿的啼哭。 . 「原来我不只是草,还是花啊。」 叶遥的记忆迅速穿梭在时间洪流中,最后回到很多年后的天虞山云间新雁。被炭盆熏暖的卧房内,杜霰揽住叶遥,抱得更紧。 第135页 他又道:「我虽然不记得上一世的事,但我可以笃定,看见师尊第一眼,我就是喜欢师尊的。」 叶遥想,这大约就是天道的神奇之处,他这些年来经常在感慨。 他与绝大多数人的缘分犹如露水朝生暮死,他以为和这支小小的桃枝也是如此。但后来发现,每当他觉得应当到此为止的时候,它总是以奇妙的机缘延续下去,最终汇成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我爱你。」 想着,他翻起身,在杜霰脸上落下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哈哈,所以当年小草送桃枝给叶遥的时候,叶遥很吃惊,问他怎么会想到送这个给自己。(12章) 春天种下的伏笔终于在秋天收穫了,身心舒畅,躺平。 第75章 天君,别来无恙 无极之上,暮霭沉沉。 「诸位。」 天君殿上响起威严深沉的声音,将所有不安焦躁的讨论声收进虚空,归于平静。 高台雄伟辽阔,立着的身影白璧无瑕。大殿两边位列众位仙班,外围紧紧环绕身着铁刃银甲的天兵天将,所有人紧绷着一条弦,蓄势待发。仙魔大战以来,接二连三的败退令天界人心惶惶,但只要那个人一发话,就犹如给众仙吃了一颗定心丸。 高台上的人缓缓道:「魔头路鞍在魔界散播神女赐福言论,利用吾已故之女容章,踏足吾九重天,吾将亲自领兵,与诸位一同奋战,誓要斩路鞍头颅,不死不休!」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天君殿上士气大涨。 突然,轰的一声,最外围的守备被炸开一条路。 众仙大惊失色,齐声惊唿。云雾纷扬之中,玉芜剑的剑光敛入剑鞘,门口现出两个沐着阳光的身影,一个水蓝衣衫,一个桃粉衣衫。 见不是魔兵,众仙舒了一口气,但又开始疑惑地看着眼前徐徐走近的两人。 叶遥直视高台上的白衣人,道:「天君陛下,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风声疾劲,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高台上,天君眯了眯眼,片刻后才认出他来:「叶遥?」 叶遥微笑点头。 天君一愣,很快沉下脸,厉声道:「大胆!你是本君亲降的罪仙,无任何传召不得进入上天庭,就算是何重天已经陷落,你也得留在那里抵御魔兵!」 一时间,众仙交头接耳,皆是好奇眼前这人是何方仙人,是因什么事才被天君亲自罚为罪仙。 叶遥一笑,扬声道:「诸君想必忘记了。一千年前,我曾于天君殿上请求陛下查清我身上的神格来源,陛下却说,我身上并没有神格。」 有人神色恍然,有人仍云里雾里,议论声更甚。 叶遥立刻继续道:「如今我才明白,陛下之所以把我扔进极雷渊海,贬我为罪仙,就是因为不想让所有人知道,我身上的神格到底是谁的。」不等天君反应,他走上前抬头仰望,「陛下,我并非无故踏足天君殿。当年您亲口对我说,若我受雷刑后安然无恙,您就告知我真相。彼时我神格稀碎,束手无策,如今这神格已差不多聚好了,所以才来找您,想听您履行承诺。」 言罢,一盏花箔灯从袖中现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灯中散发出的幽蓝柔光映入天君骤然紧缩的瞳孔。他从怔愣中回过神,挥起袖子准备发令:「来人……」 「您不说也罢,我已经知道了。」叶遥打断他,「我身上的神格,正是出自如今魔界姑摇山所谓的守护神,天君陛下的亲生女儿,容章公主。」 话如惊雷,在天君殿炸开。 如潮水般的喧闹猝然爆起。 「容章公主?怎么可能!」 「她不是陛下同凡人女子生下的女儿么?陛下把她送去姑摇山养病的!」 「她的神格怎么会落到这叶遥身上!」 「此事不简单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都顾不得规矩和法度,交谈声一浪高过一浪。大殿中央孤零零地站着两道身影,叶遥侧头看杜霰,杜霰握起他的手,示意他无需慌张。 「大胆!」天君突然暴喝。 叶遥沉声道:「容章神女的神格为何会在我身上,我不得而知。但当初你决口不查此事,到底是怀着什么私心,迟早会大白于众。如今你被路鞍找到机会,利用容章鼓动魔界民众打上天界,归根结底——」他抬起衣袖,直指天君的鼻子,「就是你的责任!」 满殿譁然,所有人都一脸惊骇看着天君。 天君脸色铁青:「天君殿上岂容你造谣生事!来人,将罪仙叶遥拿下!连同他手上的诡灯缴上来!」 得命的天兵还未靠近叶遥,玉芜剑又重新出鞘,杜霰执剑闪身而过,天兵脖颈上的鲜血洒在玉柱的帷幔上。接着,一群天兵团团围上来,叶遥召出扶风,只可惜还未见血,杜霰已经用玉芜快速将人全部解决。 天君从快步走下高台:「你又是谁!哪座殿下的人!三十六将!速速将这两人拿下!」 杜霰没有应答,仙班之中走出几位面色迷惘的将军,飞向这边。叶遥拉着杜霰快步后退,嘴里迅速道:「诸位仙家难道不好奇天君陛下的另外一面吗?你们的上天庭被打成这样,他脱不了干系!」 那些人面色一滞,但仍无法违抗命令,只持枪冲上来。 第136页 叶遥转身与杜霰背对背,扶风扫向前方的银甲。 但两个人终究不敌这满殿的神佛,叶遥边在心中默算时间。终于,一道红光从天君殿上方切过,随即轰的一声巨响,嚎叫声响彻天际。 仙将的动作迟疑下来,叶遥趁机挥开对方的长枪,心想终于到了。 一个天兵带着满脸血污冲进来,跌入云层中,大喊:「陛下!陛下!路鞍杀进来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方震天的吶喊席捲而来,几乎一瞬间,黑压压一片魔兵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涌入天君殿。 大战一触即发。 没有人管叶遥和杜霰,就连天君也再无暇顾及他们。叶遥带着杜霰退出战场,站到边缘廊沿的角落。眼前是魔气与仙法交杂的沖天光阵,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翻滚云海。 叶遥对杜霰道:「你不打?」 杜霰摇头:「累了。」 叶遥笑了笑:「太好了,我也不打。」 对于天界,老实说,他并没有很强的归属感,没有一定要为这片领地冲锋陷阵的冲动。他想起他身上还留着容章的神格,而眼前的两方,一方是生前嫌弃她的人,一方是死后利用她的人,都没有他值得去站的理由。 想到这里,叶遥不由抬眼望去,发现路鞍并不在场。 「路鞍呢?」杜霰道,「师尊,要不我们走?若是路鞍来了,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叶遥摇头:「之前他要我的神格,是想用容章的神力攻上天界,如今他没有神格也能达成目的了。再说天界那么多神仙,他如今想要一个神格如探囊取物,再不会只盯着我。」 他们并肩靠着廊栏,看眼前的人打过一拨又一拨,最后,喧闹与哀嚎犹如筋疲力尽的困兽渐渐慢下来,魔兵涌向天君殿的两边,从外围将天兵和所有神仙团团围住。 「陛下受伤了!医仙在哪儿?快来为陛下医治!」 「陛下,小仙在此。」 「别扯我!我自己走!」 叶遥透过挡在前方的兵械,看见几个戴着面具的魔兵拉过一位仙官的领子,将人重重摔在地上。推搡之间,一众神仙下意识隔开一道肉墙,让医仙为天君施法医伤。 天君则坐在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揩去嘴角和衣领上的血。 万马齐喑,死气沉沉。 魔兵散开成两排,面向以西的殿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的长枪上散着浓黑的雾气,一丝一缕化入虚空中,把原本凝重的气息反覆挤压、挤压,直到几乎要坠下去,却迟迟不坠。云层正在细微地变成灰白色,意识到这一点的所有人屏住唿吸。 一阵不属于天界的闷热的风迎面袭来,墨色的身影跨入天君殿的牌门,那人抬手卸下面具,又随意丢弃在地上,一双没有神色的眼睛扫过殿内的人。 「请魔尊登位!」 「请魔尊登位!」 吶喊声震天动地,刺进叶遥耳朵里。 这便是路鞍的最终目的吧?他做到了。 叶遥开始观察路鞍的表情。也许是性格使然,路鞍还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如今成就霸业就在眼前,只消几步,便能创下魔族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但他也只是淡淡瞥过一眼高台上的帝座,而后抬手挥了两下。 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被带上来。 丘天翊。 叶遥愣住,很快又发现——丘天翊戴着镣铐。 上次在姑摇山禁地断崖下,杜霰和叶遥勉力逃脱,丘天翊则留在了那里,不管他是自愿还是无奈,叶遥都多少对他心中有愧。现在看来,他果真又被路鞍重新关了起来。 趁丘天翊停在旁边,叶遥低声问:「你没什么大碍吧?」 丘天翊耸耸肩,并不回答他,而是转身看向后方。 叶遥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尊金猊鼎被抬了上来。 叶遥愣住。 金猊鼎的光罩中浮着一团柔和的魂魄——之所以是一团,而不是一缕,是因为它比上次叶遥在姑摇山洞窟里看到的,要大很多,俨然已经是完整的魂魄了。 「容章的魂魄?」杜霰在身边低声道。 叶遥陷入震惊,自语:「什么时候集齐的?」 丘天翊回过头,对着他苦笑:「七日前,在何重天。」 叶遥在纷乱的思绪中明白过来,一千年多前,当姑摇山的丘天翊震碎金猊鼎后,容章逃出南荒,最后在下天庭体力不支,魂魄连同神格都散在了何重天。如今路鞍带着魔族登上何重天,自然有能力重新聚齐容章的魂魄。 他沉下心:「路鞍到底想干什么?」 丘天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从未同我说过。」 眼前擦过一道墨色身影,叶遥抬头,见路鞍越过他们,缓步走向高台。 「请魔尊登位!」 「请魔尊登位!」 魔族每个人脸上都振奋不已,吶喊声几乎穿云裂石。 忽然,路鞍停下脚步,停在一团坐着的仙官面前。 奇异的情绪涌上心头,叶遥突然道:「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只见路鞍抬手噼开几个前面围挡的人,哄乱和怒喝中,天君那张如藁木死灰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 天君仰头看着路鞍,颤着手指道:「无思十二神的援兵马上就到!你现在撤退还能……啊!」 他的领子被路鞍揪了出来,拖向高台。 第137页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了啊啊啊啊啊…… 你们假期都干了什么呀,在家躺还是出去玩呀? 第76章 你,向她道歉 天君殿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甚至大气不敢出。 众目睽睽之下,天君胸前的衣领被路鞍不费吹灰之力单手拎着,上半身提起,下半身着地,任凭他怎么挣扎、叫喊,都没有人敢上去搭救。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那位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天君陛下,一改往日的出尘不染,被人在地上拖行,速度并不快,却如千刀万剐,一步一步走向凌迟的终点,羽色的袍摆在走过的地方留下斑驳血痕,变得又脏又破。 终于,砰的一声,他被扬手扔在地上。 头冠一歪落下来,流苏交错杂乱,天君措手不及,慌乱爬过去捧起那顶头冠往自己头上戴。路鞍却一扬手,头冠重新咕噜噜滚回地上。 接着,一只黑靴搭在天君身后的肩背上。他倒吸一口气,还未回神,突然一股重力生生压下来,膝盖一弯,他竟被那只脚踩着跪了下来。下一刻,一只手揪住他头上的髮髻,迫使他仰头。 「看着。」路鞍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睁大眼睛,见前方高台的宝座之上,赫然放着一尊聚魂鼎,触目惊心。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 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堂堂众仙之首、无极天的领神,居然被一只魔头踩上后背,被迫跪在一团魂魄面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他哆嗦着哀声道:「无思、无思十二神……」 「那是容章,你的女儿。」路鞍打断他。 大殿一片寂静。 天君眼皮颤动,视线开始闪躲。 路鞍只用一只手掰正他的脑袋,让他继续看着金猊鼎,道:「你把她藏在凡间,后来被天界发现,你又把她送去姑摇山,几百年未曾见她一面。」 叶遥第一次见路鞍说这么长的一句话。 他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因为她不能见人,她是你在凡间强姦一只狐狸生下来的人面狐身的怪物。」 他的话异常平静,犹如描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但死寂的大殿还是平添一道闷雷。 「在你眼里,她不是女儿,是牲畜。」路鞍道,「你让她从出生到去世都活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说着,他加重脚下的力道,把天君压得更加低,再迫使他的头抬得更高。 「你,向她道歉。」 天君看着金猊鼎上的魂魄,开始不停颤抖,嘴巴却紧紧闭着。 「道歉!」路鞍大吼。 在场的天族都吓了一跳。 没有等到结果,路鞍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放下一只脚,转身淡淡道:「来人,掌掴。直到他肯道歉为止。」 很快,几个魔兵上前架起天君瘫软的身体,强制固定他的头颅,开始一下一下地打。 啪,啪,啪。 重重的巴掌竟在殿上响起回音,夹杂着痛苦的呜咽。 神仙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一步。 方才路鞍说的那番话落入他们耳朵里,听起来实在太离奇,他们仍然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细思。但即便如此,双方力量的差距还是不足以让他们冒死上前反抗。 叶遥看向一边的丘天翊。 丘天翊镣铐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满脸惊愕失色,怔怔地看着前面的路鞍和天君。显然,他也是之前从未知晓路鞍要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天君叫喊着撒开魔兵的手,对着顶上的金猊鼎重重磕头:「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头又被路鞍翻过来,暴露在众人面前。只见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泪,污浊不堪,整张面孔扭曲成一团,完全没有以往天君该有的样子。 路鞍道:「只有这个么?我不满意,她也不会满意的。继续打。」 巴掌又甩在天君脸上。 天君叫道:「对不住!我不该对一只狐狸生起歹心,不该对你不管不顾!我、我……你不是畜生!我才是畜生!我是畜生!」 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天君屁滚尿流的模样。 天君承认了。 天族众仙再不得不相信,他们从前尊崇的天君陛下,把从前犯下的错误同真实的一面活生生撕开,暴露在大殿之上。 「你们都听到了吗?」路鞍道,「无极天天君,卑劣下流,强姦生兽,弃养幼女,德行败坏,不配为一天之君。」 说着,他掌心翻转,现出一把小巧的弯刀。 他把弯刀递给下属,吩咐:「割了。」 天族众仙不忍直视,纷纷别过脸。 片刻后,大殿中央传来衣袍撕裂的声音,接着是天君的求救:「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要干什么!天尊!元始天尊快下来救我!」 随后,刺耳悽厉的尖叫声响彻大殿,久久不绝,最后变成呜咽。 等呜咽被掩埋后,众仙才犹犹豫豫转回视线,看到天君腹下处被鲜血浸漫,身体匍匐瘫倒到地上,而路鞍的下属用托盘捧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燃起魔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请魔尊登天位!」 「请魔尊登天位!」 叶遥凝望着聚魂鼎上的魂魄。那团魂魄安然飘荡,不会主动飘到光罩边缘,也未曾发出声音,仿佛鼎外的世界与它无关。 第138页 杜霰低声道:「师尊,路鞍为何要大费周章聚齐容章的魂魄,只是为了让天君给她道歉?」 叶遥喃喃:「恐怕不止。」 杜霰点头:「我猜也是。他可能是想……」 话未说完,只见路鞍抬手,在场唿吁他登位的声音立刻噤住。 「我是魔尊,不当天君。」他道。 不止神仙,就连魔族也疑惑起来。 「容章公主在南荒祛疾降福,守护魔族万代子民,又有天君一脉的血统。」路鞍的声音在大殿上方迴荡,「她应该当这个天君。」 叶遥闭上眼睛。他猜对了。杜霰口中未说完的猜测唿之欲出——路鞍要復活容章。 叶遥不由想起,容章还在世的时候,每回与丘天翊和路鞍见面,路鞍总是一副木人石心的样子,容章死的时候,他更是不为所动。后来,他向苍沥进言囚住容章魂魄,又杀死苍沥,接管魂魄。常人自然以为,他要利用容章增强修为,扩张领地,实现野心。 的确,他实际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在最后关头,他却拐了个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丘天翊僵立在原地。 魔族虽脸色皆有异样,但一切以路鞍的命令为上,不会有多余的异议。 路鞍又道:「届时,容章神女为新任天君,在她的准许下,我们魔族既可在天界安身立命,也可回南荒守卫一方,天界与魔界的天梯一直存在,我们可自由通行,再不会低人一等。」 魔族所有人的眼里亮起光。 「神女重生!」 「神女重生!」 喊声再起。 天族众人的脸色愈加惨白。 天君回过神,拖着残缺的身体连连后退,大叫:「她的肉身已经死了!腐烂在你们姑摇山了!那不过是魂魄而已,你以为那么容易能重生?」 路鞍踩住他的手背,道:「她的肉身不能重塑,但有合适的容器,再让神格归位,她就可以回来。」 天君一愣:「什么容器?你、你休想夺舍本君!」 路鞍垂眼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是什么噁心的身体都能给她用。」他又转身,吩咐,「带上来。」 所有人向天君殿门口望去。 路鞍是个有计划的人,他说能復活,就有万全的准备。或许,他早已为容章选定了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抹鹅黄的身影被拉上来。 那人的双手同丘天翊一样被镣铐锁住,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但应当是吓坏了,脸上留着几道浅浅的泪痕。 叶遥瞳孔紧缩,立即冲上去:「黄裳!」 路鞍所说的适合的容器,竟然是黄裳。 他想夺舍黄裳! 第77章 姐姐? 路鞍找谁夺舍都可以,叶遥并不是个大爱无疆的人,别的谁死了都与他没关系。 但黄裳算是他的家人,他一定要救他。 旁边的魔兵拦住叶遥,他捲起扶风震开长枪,却被更多人扑上来。大殿顿时引起骚动,叶遥和杜霰一起沖入黄裳的包围圈,扶风与玉芜相互配合,一个直击门面,一个专攻下盘,打倒周围一片魔兵。 但魔族数量还是太多,良久,路鞍抬手挥出一道浓雾,将扶风压在烈风之下,两道长枪横在叶遥面前。 杜霰伸长玉芜,飞身上去与路鞍缠斗。 路鞍看了一眼杜霰:「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都在。」杜霰道。 天君殿开始了第二战。 有些天族见路鞍无暇顾及自己,准备匍匐着逃出天君殿,被守卫的魔兵逮住,两边又开始打起来,一片混战。 叶遥掀开路鞍的压制,击退黄裳身边的人,见黄裳泪眼汪汪:「叶仙君救我!我不想死!」 「放心。」叶遥道。 他尝试斩断镣铐,却无济于事。他想了想,架起扶风飞身同杜霰一起抗衡路鞍,一边道:「路鞍,你找别人,这人不行!」 路鞍冷笑:「我为何要同你商量?」 叶遥微愣。是啊,他没有资格同路鞍商量。 杜霰在空中画了一道诀,按入剑中,灵光喷涌袭向路鞍,魔气与仙光在两方之间炸开。他们又双双退回地上。 路鞍道:「还有你,叶遥,你身上的神格是时候还给她了。」 看来,路鞍还是要叶遥的神格。 叶遥道:「还她可以,但我多嘴问一句……」 杜霰打断:「他会死吗?」 叶遥侧头看向杜霰。 「不会。」路鞍回答,「无极天兵藏库有一件叫兜鍪棺,可以剔除神格,性命不受损。」 叶遥愣住,下意识问:「你没有其他的方法?」 「没有。」 叶遥顿时失神。 兜鍪棺,天君曾和他说过,确实有这么一件能分离神格的法宝,上古时代无思天许多老天神靠它战胜宿敌,之后由于路数不正,被封存在兵藏库内。 只是,他一直以为,路鞍研制出了什么魔界的独特方法,既可以夺神格也能要人命,然而事实并没有。原来,路鞍打的一直是天界兜鍪棺的主意。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了。 只是他怎么知道兜鍪棺的? 看出叶遥的疑惑,路鞍顺便解释:「我在天界一直有眼线。否则,我怎会让人用你的徒弟引起下凡?」 杜霰眉头一皱。 短短一瞬间,叶遥立刻捋清了路鞍所有的安排。 第139页 容章的魂魄被丘天翊放走之后,路鞍开始一边用金猊鼎重聚,一边在天界安插眼线,想寻找復活容章的办法。 后来,他通过眼线得知,何重天有个小仙的神格来路不明,天君三缄其口,甚至将人打进极雷深渊。于是他开始怀疑,这个叫叶遥的小仙身上有容章的神格。与此同时,他知道了兜鍪棺可以将神格分离出来。 于是,几百年间他一边练兵扩张,一边在凡间寻找叶遥。只要能把人抓来关在姑摇山,待到攻上天界之时,他便能用兜鍪棺取出容章的神格。 起初,他派出刺豪,用杜霰的人身安全引诱叶遥下凡。后来,他再让纺嬛制造幻境施展魅术。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所以即便刺豪和纺嬛搞砸了,他也并不多怪罪。 左所海霜降那日,他被叶遥摆了一道。从此后,此人失踪三百年。 他用了一些小手段才重新找到叶遥,此时姑摇山的实力已经强得足以统领整个魔界。所以他不再犹豫,开始对天界宣战。 他很有计划,几乎每一步都按着他的预料进行。 「但是你算漏了。」杜霰突然道。 路鞍道:「你是想说他的神格还没聚齐?无妨,先夺了,之后我再带容章慢慢聚。」 「不是。」杜霰靠近叶遥,暗暗将手心挡在他的干坤袋前,「师尊并没有把花箔灯的神格引回自己身上。」 「什么?」路鞍眯起眼睛。 杜霰道:「这些年他聚了神格之后,仍然留在花箔灯内。除了残留在体内的碎片之外,他身上没有容章的东西了。」 叶遥的心沉下来,开始微微颤动。杜霰握住他的手,将手心的温暖传给他。 路鞍连同他手下的人总以为叶遥之所以能在左所海与路鞍打成平手,全靠容章的神格,其实,他自始至终用的都是自己的修为。 路鞍很意外,问:「为何?」 叶遥唿出一口气:「这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路鞍眸色微动,随即冷笑:「你倒是个有种的。」 大殿中的交战还在继续,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魔兵驻守着,但殿内还是乱作一团。 路鞍踩过一个仙官受伤倒地的身体,走到黄裳面前,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道:「她身上留有容章的一魄,是最好的人选。」 「……什么?」 叶遥怔住。 当初容章的魂魄在何重天溃散,落入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也许跌落凡间,也许散入云里,落在碧溪湾的时候,也许附着在合欢树下的草野里,也许是附着在什么浆果上,若是哪一天被一只黄鹂鸟吃了,后来黄鹂鸟又修成仙,体内自然还残存着容章的东西,一切皆有可能。 黄裳被路鞍看得浑身一抖,壮起胆子骂道:「狗东西,魔头!你要是夺舍,我就立刻自爆!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不会做你的傀儡的!」 路鞍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威胁。 叶遥走过来,循循善诱道:「路鞍,你想让容章重生,我挺贊成。但是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路鞍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叶遥还未开口,杜霰便道:「凡是有意识的魂魄,都能说话。」 杜霰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叶遥忍不住瞥了杜霰一眼,微微笑起来。 路鞍看向高台上的金猊鼎。 叶遥打了个响指,道:「对,凡是有意识的魂魄都能说话。但为何从一开始到现在,金猊鼎上的魂魄都静悄悄的,难道是没有意识?」 路鞍沉下脸:「她只是睡着了。」 叶遥扬眉:「哦,睡了多久?不会从未醒过吧?」 路鞍眼底燃起浓黑的戾气,收回目光:「会醒的。试试就知道。」 话未说完,他立即闪身出现在黄裳面前,抬手抓住她的天灵盖。 糟糕! 「住手!」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叶遥心脏蓦地提起,扶风从手中飞窜而出直捣路鞍的手臂,与杜霰的玉芜形成左右夹击。 由于叶遥下足了力道,路鞍的手臂赫然裂开两道伤口,浓血迸发。但他却丝毫不顾,只拎起黄裳,飞身沖向金猊鼎。 叶遥和杜霰对视一眼,立刻追上去。 扶风直扫路鞍的脚筋,玉芜刺向路鞍受伤的手臂。路鞍另一只手降下格挡的光障,却由于太过薄弱,被轻松挑破。 电光火石之间,路鞍的一只手臂被玉芜斩下来。 砰的一声,黄裳连同那条断臂掉到地上。 叶遥大为震惊。 路鞍竟然没有躲。血从他肩膀下的断口处蔓延直下,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痛苦的神情,只是眉头轻微皱起,用另外一只手收起金猊鼎的光罩,快速捞起那团魂魄,压入黄裳的灵台。 轰的一声。 晚了,来不及了。 叶遥原本以为路鞍会与他们周旋,暂时放弃黄裳,没想到对他来说,任何事都没有復活容章重要。 魂魄没入黄裳的灵台,漫开一阵蛮力,倏然震退周围的人。凤舞席捲尘屑在空中飞舞,许久后才重新缓和下来。叶遥婻沨放下扶风,见丘天翊从他身边越过,弯腰拾起路鞍的那条断臂。 黄裳被光围绕着,站起身。 风声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黄裳身上。 叶遥忘了唿吸。 黄裳尝试走了两步,低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又抬头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从天君殿的石龙柱,再到兵戎相见的两方人马,最后看向叶遥、杜霰、丘天翊、路鞍。 第140页 她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是叶遥从未在黄裳身上见过、而属于另一个人的柔和与悲悯。 万籁俱静。 叶遥尝试着唤道:「黄裳?」 黄裳目光微沉。 丘天翊僵硬地走到她面前,嘴唇张了张,颤声唤:「……姐姐?」 黄裳微微弯起嘴角。 她又看向路鞍。 路鞍的身上很狼狈,但脸上却瞬间脱去沉淀,仿佛回到两千年前那个年少稚气未脱的时候。他咬着牙,不熟练地开口:「姐……」 黄裳嘴角的笑容更深。 丘天翊伸出手,试图去碰黄裳的脸。 突然,黄裳唇边的笑意收了回去,眼里的柔和陡然消失。 路鞍神色一滞,还未反应过来,黄裳便开了口:「姐你个头,我是你姑奶奶黄药仙!看招!」 她勐地跳起来,用手上的镣铐缠住路鞍的脖子,奋力一扭。路鞍额头上青筋暴起,噼断镣铐,黄裳趁机逃跑,又被路鞍一只手抓了回来。 他抓着黄裳的肩膀厉声道:「你怎么不是她?她人呢?她人呢!」 他的眼里布满红色的血丝,面目狰狞得可怕,黄裳极力挣扎,发抖大叫:「我怎么知道!放开我!否则我自爆了啊!」 忽然,一点点的白色晶体从她脑后散出来。 那是容章的魂魄。 它们不再是聚集在一起的一团,而是极小极小的无数微粒,慢慢飘散出来,浮在空中。 丘天翊一时错愕,慌忙用手去抓:「散了?怎么会散了?」 但是魂魄碎片却抓不住,反而消散在空中。 路鞍道:「快!用金猊鼎!」 丘天翊迅速将金猊鼎推向黄裳,路鞍用光罩笼住黄裳整个人,再引渡魂魄碎片瞟向鼎中。但金猊鼎却仿佛失效了一般,晶体越过鼎耳时,纷纷化成一缕缕烟雾,消失在透明的空气中。 丘天翊失了神:「散了?都散了?为什么会这样……」 路鞍脸色苍白,开始重重喘气。 杜霰道:「可能因为魂魄离体两千年,破碎一千年,很难成形,一旦离开那个鼎,很快就会消散。」他顿了顿,又补充,「也可能是因为,她并不想重生。」 黄裳也愣住,眼睁睁看着从自己体内溢出的碎片全部消散,化为虚无。最后一片碎片晶体从她髮丝间溢出,围着丘天翊绕一圈,又围着路鞍绕一圈,最后在路鞍面前破开。 没了,一切都没了。 台下的混战声像退潮的潮水一样远去,台上的所有人都僵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 路鞍拿起刀:「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他走下台阶,大吼:「给我踏平无极天!!」 【作者有话说】 因为最近有一点忙,所以更新可能慢一点,但不会断更的!而且快完结了,大概26万字左右,总之11月之前肯定完结~ 第78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路鞍疯了。 他只剩下一只手臂,鲜血仍旧在流,只是同样没入墨色的衣服上看得并不显眼。他另一只手紧握大刀,走下台阶,脚下一轻一重,轻的一边是叶遥打断筋骨的腿。 他走过长道,见到人就抓起来。 不是杀,而是屠。 长道堆积起天兵的尸体,刀刃越来越嗜血。 叶遥拉起黄裳:「走!」又问杜霰,「能撤得出去么?」 杜霰点头:「能。」 于是他们不再管乌烟瘴气的天君殿,一路撤出殿外。 黄裳由于刚被夺舍失败,神思有些晃荡,叶遥拎着她一路撤出来,费了不少力气。等渐渐飞离天君殿他才停下来,回头看时,杜霰并没有跟上来。 他等了等,仍然不见杜霰的身影。 叶遥心生疑惑,问黄裳:「你看见杜霰出来了吗?」 黄裳回过神,摇摇头。 叶遥皱眉,道:「你先回碧溪湾,我去找他。」 说完他重新往天君殿方向飞去,接近大殿门口时,见里面乌泱泱一群人交战不息,却不见蓝色衣裳。反而是大殿门口的台阶上有一汪明显属于天族的血迹,那血迹顺着台阶慢慢往下,看得出血迹的主人受了很严重的伤。 叶遥眼皮直跳。 他立即跟着血迹一路走,走到没入云层的平地中,又在附近迴廊的台阶重新找到血迹,顺着迴廊一路延伸。 血迹的主人竟然流了如此长的血,还走了如此长的路…… 叶遥强压下不住捣鼓的心脏,一路跟着血迹走。 等等,这条路…… 他来上天庭的次数屈指可数,眼前这条路的场景让他油然生出怪异感,记忆里的强烈情绪瞬间涌上脑海。 这是去极雷渊海的路! 叶遥加快脚步,甚至捏诀飞起来,一路往极雷深海去。 靠近渊海的地界荒无人烟,风也变得如刀锋凛冽,渊门镇守的士兵倒在两边,叶遥远远地看见一个人。那人背对叶遥,面对极雷渊海,露草色的袍袂在冽风下来回翻飞,任凭风再大,身形依旧岿然不动。 那是杜霰。 叶遥走过去,杜霰刚好转身。叶遥立刻抱住他,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受伤。 那一路过来的血迹又是谁的?杜霰没有受伤,为何也跟着来? 叶遥缓住心神,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闻言,杜霰扬起嘴角和眉眼,笑得十分无害。他指了指下面的渊海:「师尊,你看。」 第141页 与此同时,渊海下传来尖利的惨叫,伴随着滚滚雷声。叶遥听出来,那是天君的声音。 他顿时明白过来,哭笑不得。 杜霰都三百岁了,怎么还如同孩童一般? 叶遥道:「算了,让他上来吧,他养尊处优几千年,如何受得了这种酷刑。」 杜霰的眼神瞬间冷下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是天经地义么?」 说得有道理。但叶遥早已不在意了,就仿佛那个天君于自己而言是陌生人,他们从未有过任何牵连。 叶遥召出扶风,想催动扶风下去把天君捞上来。杜霰却拦住他:「不必脏了师尊的东西。」说罢低声唤道,「玉芜。」 玉芜剑应声从腰间出鞘,沖入极雷渊海中。片刻之后,剑带着一个全身血迹斑驳的白衣人折回渊门,扔在地上。 剑尖刺在天君的手背上,死死盯着地面。杜霰施法催动,玉芜抽出手背,重新收回剑鞘。 天君已经昏迷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叶遥嘆了口气:「走吧,回碧溪湾。」 杜霰目光从地上那人移开,对着叶遥扬起笑容:「好。」 . 天君殿内。 丘天翊穿的是白衣,在天兵眼里分不清是天族还是魔族,故而无人上前伤他。他却跑到路鞍面前,大喊:「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路鞍刺穿一具头颅,丢弃在地上,冷眼问:「什么?」 丘天翊忍无可忍:「你囚禁容章的魂魄,为什么不同我解释,也不同她解释!」 路鞍顿了顿,闷闷道:「这些事我一个人做就够了。」 丘天翊一时无言。 路鞍一直都是闷葫芦,但丘天翊没想到他竟闷到这个地步,不与任何人商量,一个人埋头计划。丘天翊与他决裂,他无所谓;丘天翊在左所海与他对着干,他也不生气;抓到人之后,他也只是把自己关在姑摇山的荒殿内,好吃好喝供着。现在,他把自己绑到天上来,无非是让自己在旁边看着路鞍主导这一切,看着容章復活。 到那时候,他们三人在天君殿内重逢,容章登上天君之位,皆大欢喜。他们还能和从前一样,坐下来玩一盘三人的棋局。 丘天翊突然想起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从始至终,他都不了解路鞍,不清楚路鞍真正想的是什么。 他越想越恼,最后破口大骂:「给我解开!」 他把镣铐伸到路鞍面前,路鞍微愣。 「不然我怎么打人,怎么安置你这条手!」丘天翊示意他看自己怀里路鞍的那条断臂。 路鞍沉默片刻,伸手解开他的镣铐,又扫过手臂,道:「不要它了。」 说完,他转身继续去屠人。 路鞍不要,丘天翊可不敢扔。他撕下一片衣摆,将路鞍的手臂绑在自己腰上,然后提起地上的一把剑。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长啸。 金光染红了半边云彩,一条巨大的飞龙蜿蜒盘旋,自高高的天顶疾沖而下。随后,一只火红的凤凰从它头顶越过。再往后,是一条鲲、一只鹤。 有人大喊:「是无思神!无思神来救我们了!」 原来,那些是九重天上天庭的最后一天无思天的十二神邸,龙神、风神、鲲神、鹤神等。 「天君陛下呢?天君陛下去哪里了?」这时,有人才想起来天君不见了。 但所有人都来不及去找天君,只仰望着头顶的十二神真身欢唿雀跃,士气大涨。 路鞍冷笑一声,飞上空中,刀风直接噼向迎面而来的龙头。丘天翊眼皮和心脏狂跳,架稳剑挡住绕到路鞍后面的凤凰。 战况开始慢慢发生变化,魔族渐渐显得力不从心,人越来越少,退得越来越远。 无思十二神的修为太强,是整个天界仅次于三清之下的神邸,又都是以真身作战,功力比人形增强数倍。丘天翊实在敌不过,呕出一口血,退回地面。 地上的天君殿尽是断壁颓垣,满目苍夷,成百上千的器械横弃在周围,魔火烧焦了几具分辨不清的尸体。路鞍落入尸堆中,单膝跪下,擦掉嘴边的血。 「你怎么样?」丘天翊喊道。 路鞍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抛给他。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块玄铁打造的牌子,他问:「这是什么?」 路鞍回答:「魔尊令。我走不出去,你用它带人撤回去,以后魔界就靠你了。」 丘天翊愣住,破口大骂:「你有病吧?谁想当魔尊了!」 路鞍冷静道:「我有想过失败的可能,万一败了,我不会活着回去。」 「闭嘴吧你!」丘天翊生气地把印牌抛回给路鞍。 鹤神从半空中俯冲下来。 丘天翊扑到路鞍身边,迅速抬起食中二指,周围现出一排缓缓移动的金黄色符篆,在他催动下猝然沖向鹤神。丘天翊又张开手臂,八方卦位燃起熊熊大火,将两个人周围升起一道外人勿近的火墙。 「还是符篆和卦术用着顺手!」他道。 局势一时僵持。 但凤凰却是不怕火的,反喷出火龙勐攻丘天翊。丘天翊抵挡越来越吃力,抓起路鞍的肩膀往大殿门外撤退。 路鞍却死死钉在原地,咬牙道:「天道不公!」 丘天翊一怔,随即胸腔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但他来不及说什么,很快法力就快要用完,催动出来的符篆前仆后继烧毁在空中,再不撤回南荒,恐怕所有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第142页 「先走。」丘天翊道。 忽然,他感觉到一股毁天灭地一般的强大气劲从自己身后袭来。 下一刻,路鞍把他推向一堆魔兵之中。 轰的一声巨响。 丘天翊大脑一片空白,回身望去,眼前的积云散成巨大的白色光晕,温热的鲜血喷涌到自己脸上和眼睛里。他抹开眼角的血,看到路鞍在自己面前倒下。 丘天翊明白过来,路鞍替他挡了最致命的一击。 他颤抖着手把路鞍从地上揪起来,大叫:「给我活着回去,我可不想给你收拾烂摊子!」 路鞍咳出一口血,漫在丘天翊的袖子上。 「对不起。」路鞍道。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一歪身体一沉,失去了意识。 「他娘的!」丘天翊大骂。 周围战火不断,包围圈越来越小,不断有魔族士兵倒在地上或跌入云层。 丘天翊环顾四周,一咬牙,从昏迷的路鞍衣服中摸出方才那枚魔尊令,高高举起。 「魔族众将士听令!」他嘶声大吼。 所有魔族士兵都看向他。 「撤出天界!回南荒!」 说完,丘天翊把路鞍扛到自己后背,站起身,一只手扶着后面的路鞍,另一只手拿起路鞍的大刀,率先冲出天君殿。 魔族从无极天退到无思天,又从中天庭退到下天庭。无思十二神主率的天兵并没有穷追不捨,只要退回南荒,他们就能活下来。 踏上天梯第一节台阶时,丘天翊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何重天。 泱泱千万里的天界,举目皆是苍夷。 他突然想到,容章逃出金猊鼎之后,为何拼着命也要冲上九重天? 因为她没去过天界,她想看看天界是什么样的。 但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天界看到了什么。她是否看到了一片祥和的彩云,看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人知道。她耗尽最后一口气,落在了碧溪湾。 所有魔兵都撤出天界,丘天翊断后。 他背着路鞍一步一步走下天梯,每走一步,就用刀砍断一节。直到天界变得遥不可及,重新回到以前的模样。 一切如旧。 第79章 我的徒弟还不能看了? 距离仙魔大战结束已经过去十日。 这场战争虽然以天界获胜为结局,但事实上却两败俱伤,尤其无极天以下的七天几乎被魔族烧杀抢掠、夷为平地。下天庭原本是蛮荒之地,尚没什么可抢的,但中天庭和上天庭的无由天中,许多仙殿和府邸都毁于一旦,百废待兴。 于是,无思神没有对路鞍穷追,而是留在天界,指挥各天重修地界,早日回归正轨。 碧溪湾也忙活起来。 又是一年初夏,溪水还未真正迎来丰水期,大家都挽起裤脚,在溪水之上重新修建搭桥。 「只见路鞍一个闪现,直接把我捉到容章公主的魂魄面前,抄起魂魄就要往我身上砸。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叶仙君和阿霰默契配合,左右包抄,那路鞍惨叫一声,半边胳膊被卸了下来!」 「啊,那得多疼啊……」 「是啊,他痛得在那里嗷嗷叫呢!」 「干得好!」 作为天君殿之变的亲歷者,黄裳一边帮忙递木头,一边向同辈们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时的场景。叶遥和杜霰都没有插嘴,于是她越说越夸张,开始编出大家喜闻乐见的滑稽画面。 搭好了桥,众人又一起去修筑凉亭。 「搭把手。」 「给,扫帚。」 「黎曜,你採到我眼睛了!」 「黄裳,渡点水过来洗一下地砖!」 这是碧溪湾的人来得最齐的一次,热热闹闹,唿来喝去,小辈们一边干活一边玩闹,不拘于一定要完成什么任务,今日干不完还有明日,反正时间多得是。 溪北就不一样了,显得安静许多。 「青梅小」的住处被炸掉了一半,但因是春天才住的地方,所以暂时不着急。夏天住的「琴书倦」最顶层的楼顶被掀翻过,杜霰与叶遥花了两三日,才真正将它完全修缮好。 杜霰用小刀刻了两排镂空花鸟牌匾,嵌在斗拱横樑下方。 叶遥凑过来细细一看,竟精美得很,便问:「你还会木雕?」 「师尊,我会的还有许多。」杜霰道。 叶遥看着他,突然感慨:「嗯,知道你多才多艺,只是大多都不是我教的,我真是愧为人师。」 他以前觉得,杜霰修炼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毕竟当他还是一棵小桃树的时候,就能在满山的桃林里脱颖而出,修出灵识。即使再过一世,也能仅仅三百年便得道飞升。但事实上,杜霰的天赋不止于此。他好像做什么都很出色。 「你教会我的已经很多了。」杜霰从梯子上跳下来,长长的高尾髻拂过木阶道,「师尊,你想学木雕么?」 叶遥道:「怎么?」 杜霰挑开叶遥髮丝间的木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可以教你,你拜我为师,叫我师尊。」 叶遥一愣,一时无奈:「你想得美。」 杜霰笑起来,顺势将人压在门板上,低头亲吻叶遥热红了的耳垂,道:「我每次喊你师尊的时候,我都很开心,就是不知道你开不开心。」说着他又唤了一声,「师尊。」 叶遥心尖一颤,含煳道:「……我很开心。」 第143页 忽然,底下的楼梯响起脚步声。 接着是黎曜的声音:「叶仙君,夫子让我过来给你们帮忙。」 叶遥立即推开杜霰,下一刻,黎曜出现在楼梯口。 溪南的人手很充足,迟舒时不时会派一两个学生到溪北来援助叶遥。每次来的时候,杜霰似乎都并不是很高兴,兴致降了下来,不怎么说话,只有叶遥同对方寒暄交流。 叶遥递给黎曜一把扫把,示意他清扫地上的木屑,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回闽越?」 黎曜一顿,眯起眼睛笑:「仙君问得很是时候,我后日便回,夫子已经批准了。」 叶遥道:「这么急啊。」 黎曜道:「是啊,再不回去,白敛会以为我战死了。」 叶遥:「……」 三人将顶楼收拾干净,又来到楼下的院子里,准备把枯败的花草清理干净,种上新的栀子。 叶遥让黎曜把清理出来的残木装车拉走,没过多久,乔柏来了。 乔柏看了看杜霰,忍不住道:「你在天虞山不是有不少弟子嘛,请几个来帮忙,不到半个月,溪北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杜霰蹙起眉,道:「人太多,不喜欢。我和师尊可以慢慢做。」 无非是想贪多一点只有彼此相处的日子罢了。 乔柏面无表情:「哦。那你先去把外面那方荷塘清理一遍,我同你师尊有话要说。」 杜霰的目光在叶遥身上转了几圈,确认自己的极不情愿已经传达到位后,才慢腾腾走出去。 叶遥道:「什么事?」 乔柏欲言又止,等杜霰走远后,才道:「你还记得无由天的那片树林么?我们回去一趟,把你的指暮天剑挖出来吧?」 叶遥没想到乔柏说的竟是这个。他问:「为什么?」 乔柏不假思索:「什么为什么?现在否极泰来,你在上天庭被大家重新记起,这些日子还有人提起你的指暮天剑式。你难道不想……」 看到叶遥仍显茫然的神情,乔柏停下来,不解地看他。 叶遥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早已有扶风了,随身武器嘛,一把就够了。再说,我早就不记得那把剑埋在哪里了。」 乔柏还想再说什么,但眼里的神色忽地一晃,视线投向叶遥的背后。 门边响起脚步声,叶遥回过头。 来人侷促地站在门边,身形高挑,衣着华丽贵气,通身神采奕奕,身后还跟着几个护身的仙侍。 叶遥上前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之前大战中碰见的周寰。 「周将军?」 周寰笑了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门口道:「仙君莫怪,我原是想写传讯符约您的,但不知怎的,总也找不到你的传讯符,所以冒昧拜访。」 到底是真的找不到,还是早已扔了,叶遥并不追问,毕竟他自己也是早就烧掉以前这些人的传讯符了。 他与乔柏礼貌地将人引到楼内的小花厅就坐,又奉上热茶,笑道:「寒室简陋,待客不周,将军找我有什么事么?」 周寰摆手道「无妨」,又开始讲:「是这样,议会上众仙推举太子殿下担任新的天君,择日即位。太子顾念父子之情,把老天君养在别苑里,吃穿用度同以前一样。」 叶遥沉默着点头。 乔柏却冷哼道:「他在众仙面前被败露丑事,失了颜面,又被路鞍割了那东西,竟然也没自我了断。不过,背地里不知道多少人嫌弃他呢,也算生不如死,报应不爽了。」 周寰干笑两声。 为了缓解尴尬,叶遥打圆场道:「上天庭的处置自然是极好的,且无论如何,与我等平民小仙也没有关系。」 周寰面色一滞,犹豫片刻后道:「新天君让我给您捎个信。」 叶遥扬眉:「什么?」 周寰道:「他说,他为老天君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并赦免你的罪仙身份,请你回上天庭任职。」 叶遥很意外,顿了顿摇头道:「回去任职就不必了。」 这下轮到周寰意外了。 他道:「新天君说,若您拒绝就任,可以向他讨另外的封赏,或者任何他能应允的条件,都可以提出来。」 叶遥点头:「若我来日想到什么封赏,会去上天庭求见新天君的。」 说完公事之后,周寰开始九曲十八弯迂迴环绕,把话题带到当年的仙考大会,比如那时大家是如何如何的快乐,如何意气风发,后来认识的某某某又去了哪里任职,如今在哪里当差,还有谁谁谁说等天界一切步入正轨,要请叶仙君去府上喝茶叙旧,云云。 叶遥怕暴露自己已经不记得那些人的事实,绷着一张笑脸,连连点头。 等到时近黄昏,叶遥站起来道:「时辰不早了,将军和几位仙使留下来吃晚饭吧,乔柏的手艺很不错的。」 闻言,乔柏翻了个白眼。 见乔柏脸色不佳,周寰很识趣地摆手婉拒,被叶遥送至院门。临出门前,他又忽地停住脚步,转身道:「叶仙君,我们……留张传讯符?日后还有机会联繫呢。」 说着,他掏出自己的传讯符。 叶遥却没有接,负手道:「大约没什么机会吧,不必了。」 周寰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不知为何却有隐隐的失落。 「也好。」他道。 他挥了挥手,带着身后几个随行,踩上一朵云,向更高的天层飞去,最后消失在晚霞中。 第144页 送走了不速之客,乔柏冷冷道:「在上天庭待久了就是这样,官腔一套一套的,多少杯茶下肚了也激不起尿意,屁股都不动一下。」 叶遥哈哈地笑。 乔柏又道:「我去准备晚饭,你去叫上你徒儿。」 叶遥点头。 他想,他好像回到了三百年前的凡间中原大钟谷。那里有成片的林子,还有遗世独立的小屋,院子里时常在黄昏时分升起裊裊炊烟,叶遥一边闻着饭菜的香气,一边去寻杜霰来吃饭。 那时的杜霰还未长高,叶遥垂着眼便能欣赏他的睫毛和瞳仁。他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练完剑之后便满山跑,在原本干净的脸上添几道污痕。 而眼下的杜霰,眉眼比当年更添风韵,而仍然是挽着袖子,手里抓着几簇莲花,脸上留下一道淤泥。 他催动法术,将莲花栽入池塘中,侧头看向叶遥,笑道:「师尊,你看什么呢?」 叶遥扬眉,不客气道:「我自己的徒弟,我还不能看了?」 杜霰目光微动,含着笑走过来,停在叶遥面前,水芙蓉清丽的花面在他们中间摇曳。 「能,什么时候看都可以。」杜霰道。 叶遥想,上天庭漂亮么?是漂亮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以去上天庭任职视为风光体面的事。 但对他来说,总也比不过眼前的人和风光。 第80章 再会 荷花池的水已经重新清理完毕,焕然一新,甚至比从前更加好看。 叶遥并不急于带杜霰回去吃晚饭,而是道:「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坐在荷塘前的摇椅上,黄昏的风比早时凉快许多。叶遥眯着眼睛,视线里近处的荷花从清晰变模煳,远处的山色从模煳变清晰。 他道:「你还记得我从前给你讲过碧溪湾的故事么?」 杜霰回答:「记得。你说,碧溪湾原本荒凉贫瘠,不知什么时候,一道溪流经过,从此万物生长,鸟兽开智。」 叶遥点头,缓缓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两千年前的记载里,碧溪湾与何重天的其他地方一样寸草不生,赤地千里,而一千六百年前,迟舒来到碧溪湾时,这里就已经有溪流了……容章逃出姑摇山的时间,刚好在这四百年里。」 风里还带着淡淡的荷花香气。 杜霰道:「是容章落入重三十一处,才会有碧溪湾的繁茂。」 叶遥道:「是。因为她曾经长时间泡过草,所以因缘之下,合欢树下才会长出一棵长得很像草的仙草,才会有我,和黄裳等人。」 当神邸陨灭,如鲸落渊底,能生万物。 但神邸本身并未享受过神的尊荣。 叶遥道:「你希望她重生吗?」 回答他的只有微微的风声。 等了许久后,他才听见杜霰道:「世上很多事情,往往都是无可奈何的。」杜霰侧过头,「所以我能与师尊重逢,是天大的幸运。」 叶遥眼里的笑意加深,道:「等碧溪湾修復好了之后,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 「你不问去哪里?」 「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杜霰毫不犹豫道。 叶遥起身,绕过摇晃的藤椅,伸了个懒腰:「新天君说可以应允我一件事。我想去无极天的兵藏库,向他讨兜鍪棺。」 杜霰目光一滞:「你要……」 叶遥点头:「把我身上剩余的容章的神格,剥离出来,还给她自己。」 . 直到仲秋过后,碧溪湾的修缮事宜才慢慢完成,一切又回到了大战前原先的模样。 黎曜下凡回了闽越,黄裳不久之后也说要下凡继续行医,还有撰写更多的医学着作,卖更多钱,迟舒与鹤鸣也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碧溪湾一切如旧,仿佛未经过大战。 杜霰陪着叶遥踏上无极天,见到新天君,请求使用兜鍪棺。 新天君提醒他,兜鍪棺剥离神格很痛,是灭顶的痛。 「知道的,你父君同我说过。」叶遥道。 新天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带着他们到了兵器库,将那件兜鍪棺取出来。 叶遥想,最算再痛,也不会有极雷深渊夺魄一样的雷刑痛。 事实果真如此。 叶遥在棺内躺了一个时辰,当体内残余的神格在他身上翻滚搅拌,再一点一点分离出去时,他回忆起那时的极雷深渊,竟觉得无比平静。他想,若是他把这件兜鍪棺扔进极雷深渊里,它必定瞬间被噼得四分五裂。 一个时辰毕,棺门开,叶遥从棺里坐了出来,杜霰便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花箔灯。 凝聚成一团的两成神格很快感知到花箔灯,纷纷涌入灯内,至此,所有已知的容章神格收集完毕,大千世界若还有散落的,也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了。 杜霰问:「如何?」 叶遥摇头,在他的搀扶下走出来,身上到处都好好的,只是微微发汗,头髮有些散落。 「走吧。」他道,「去姑摇山。」 . 自从仙魔大战后,整个南荒比天界还惨,壮丁锐减,颓废不堪。魔界再没有一个能统领全局的魔尊,各大部族的魔君也在各自领地休养生息,估计百年后,这里又是群龙无首的互战状态。 叶遥和杜霰停在姑摇山山门前。门前的容章公主石像依然屹立不倒,甚至似乎被擦洗过一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但山门并没什么魔兵把守,比他们上次来姑摇山时的戒备严谨相比,可谓大相迳庭。 第145页 他们被魔兵带到一处殿门前,丘天翊站在檐下,叉着腰眺望远处的山色。 「天凉好个秋啊!」感慨完毕,丘天翊才把目光投向他们,「两位,进来喝茶吧。放心,是中原的茶。」 杜霰率先半步走进去。 丘天翊珍藏的茶叶果然是中原的六安茶,只不过可能在南荒放太久了,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煮开之后清香依旧,尚且能喝。 叶遥喝了两口,抬头问:「路鞍怎么样了?」 丘天翊笑了一声,起身:「跟我来。」 他们绕过迴廊,去了偏殿。 路鞍正躺在一张大床上,双眼紧闭,毫无意识,但唿吸尚在,仿佛只是睡着一般。只不过,他左边的肩膀下是空空的袖子,被杜霰砍断的那条手臂正泡在床边的缸里,似乎是用某种药水泡着,能使其腐败不坏。 即使昏迷着,这个人身上还是透着冷冷的气,让人不寒而慄。 杜霰道:「他的手还能接回去吗?」 丘天翊道:「可以,就是废了而已,装回去至少图个好看,不过要等他醒来问问他的意愿。」 也就是说,路鞍并没有完全死掉,但能不能醒,多久才能醒,还是得看运气。 叶遥问:「那他的脚呢?」 丘天翊弯起嘴角:「托仙君的福,大约是不能使力了,以后估计是半个瘸子。」 叶遥心道一声罪过,他们师徒二人一人砍他的手,一人断他的腿,若是路鞍以后醒来,最好不要再打照面为好。 只听杜霰又问:「如今姑摇山是你在管?」 闻言,丘天翊重重嘆气,开始怨声载道:「我拜託他快点醒吧,再这样下去我要撑不住了。等他醒了,我就把魔君的位子丢会给他,仍旧和以前一样到处云游算卦,走到哪儿睡到哪儿。」 说完他揉了揉被黑眼圈托起来的双眼,疲惫地坐到床头。 杜霰道:「你们魔界以强为尊,他废了,当魔君不会服众的。」 丘天翊一顿:「……说得有道理啊。」 他转头去看床上的路鞍,开始思忖,喃喃道:「他废了,若是魔界没有人要他,那他可以跟着我一起去算卦啊,我不介意给他一口饭吃,反正一个人过日子也是过,两个人过日子也是过。到时候我负责算卦,他负责收钱,他那么会算,肯定不会算错帐。」 说着他嘴角不禁浮起笑意,仿佛心中在计划着以后的日子,且越计划越有盼头。 叶遥也跟着笑,顺便把花箔灯拿出来,道:「是个不错的愿景,再带上这个就更好了。」 丘天翊看向它,目光顿住:「花箔灯?」 「是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它很不错,如今它归你了。」叶遥道,又把灯递给他,「我用天君的兜鍪棺剥除身上残留的神格,现在灯里装的,是容章近乎完整的神格。你带上它吧,就当是你们三个人一起了。」 丘天翊怔愣地接过花箔灯,凝视里面的神格许久,又看向床上的路鞍。 最后,他嘆了口气:「在这方面,我比不上路鞍。」 他的指节紧紧攀在灯壁上。 「我只会接受容章的护耳帽,而路鞍拒绝护耳帽,他觉得没用,他要做更有用的事。」 说着,丘天翊忽然站起来,提着灯走出房门口。叶遥与杜霰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阳光铺洒在房门内的地板上,丘天翊立于影子前方,提起灯对着太阳,细细观察灯里的神格。 最后他转过头,对叶遥和杜霰认真道:「你们知道路鞍是如何宣扬容章信仰的么?他说,神女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珠员,毛髮为草木。」 传说中,她是这样赐福南荒的。 叶遥鼻子一酸,接下去道:「但其实她没有赐福南荒魔界,她用自己身体滋养的,是九重天。」 丘天翊点头:「那个从未养育过她的地方。」 晴空万里,天界的一切在此处看来遥不可及,但阳光却丝毫不吝啬地普照世间万物,迫不及待给予新生。 良久,丘天翊大大舒了一口气,轻松道:「神格这种东西,没了魂魄,也不过是个空格而已。再怎么样她都回不来了,也不需要它了。」 说着,他忽然抬手,掌心捏起黄色的卦火,重重推向花箔灯。 叶遥一惊,立马上前阻止他。 「等一下,你……」 但已经来不及了,卦火被掌力带着轰震灯壁,整个花箔灯瞬间爆裂开来,碎成一片片。杜霰勐地将叶遥拉回来,扬手用袖子挡住飞过来的碎片。 灯里的神格缓缓散开,被风带着飘向远处的半空,一部分陆续消散,另一部分飘得更远。 一切归于虚无。 叶遥陷入怔愣,呆呆地望着那些神格碎片。 那是容章的神格,丘天翊就这么捨得不要了? 丘天翊大笑两声,拍拍叶遥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对白色护耳帽,在他面前扬了扬:「我有这个就够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容章身体的一部分,比那什么神格实际多了!」 叶遥缓过神。 也许等姑摇山慢慢步入正轨,选定了新一任的魔君,也许等路鞍醒过来,丘天翊会带着容章的耳帽继续云游六界,就像从前一样。 时至黄昏,六安茶煮过两轮,茶味已经淡了许多,叶遥与杜霰同丘天翊在姑摇山山门前告别。 第146页 他们朝容章的石像拜了两拜。 而后叶遥道:「再会。」 丘天翊挥手:「再会。以后说不定我们能在凡间碰见呢!」 叶遥笑道:「那我必定找你算卦,记得开熟人价。」 「那是一定的。」丘天翊欣然点头,又看了看杜霰,眨眨眼嬉皮笑脸道,「仙侣还有半价优惠哦!」 叶遥:「……」 他飞速看了一眼杜霰,见杜霰虽没说什么,脸颊上已有若隐若现的粉红。 双方相背而行,丘天翊转身回山门内,叶遥与杜霰并肩下山。 等丘天翊走远了,杜霰脸上的红晕也消失了,他坦然牵起叶遥的手,问:「师尊,我们坐飞车回去?」 叶遥牵紧他的手,点头:「好。」 第81章 玉不是这么用的! 「师尊,你这个干坤袋里怎么什么都有?」 天虞山的飞车从南荒魔界上空起飞,平缓行驶在云间,慢条斯理,优哉游哉。车内,杜霰闲来无事捣鼓起叶遥的干坤袋,说是要帮忙清理东西。 他背靠着叶遥的肩膀,发尾的流苏扫过叶遥的脸。 「这是什么?」他拿出一个几本书厚的木箱。 叶遥瞥了一眼:「打开看看,我也不记得了。」 杜霰于是依言打开,木箱里瀰漫出一股又酸又甜又辣的味道。叶遥探头看去,顿时想起来了:「哦,十几年前在一个渝州小县城住过一段日子,很喜欢那里的姜糖,临走时怕吃不到了就囤了一箱。」那味道闻着太怪,他窘道,「坏了,扔了吧。」 杜霰盖上木箱,放到一边,道:「那等有空了,我们一起去渝州找这种姜糖吧?」 说着,他继续往干坤袋里摸,掏出另一个东西:「这个呢?」 叶遥看了一眼,忙道:「这个不必扔,是前几日迟舒才给我的一块暖玉,说戴着可以暖身体的。」 那是一块据说在崑崙山上打造出来的奇玉,呈捣槌形状,光泽透亮,散着微微暖意,摸着确实舒服。杜霰把它放在手心把玩许久,转了几番。 叶遥见他若有所思,便问:「怎么?」 杜霰抬眸,弯起嘴角,眼底蓄起清澈笑意:「嗯,确实很有所用处。」 他把暖玉放在小案上,又从干坤袋里摸索出几本书。 「……《诗经》?」他翻弄这这本书,顺势卧倒在叶遥怀里,枕着叶遥的大腿,笑嘻嘻道,「师尊,你教我念这个吧?」 这一册《诗经》是三百年前某一次叶遥买给杜霰看的。记得那时也是在较为宽敞的马车内,十四五岁的杜霰趴在书案上,叶遥一句一句教他读,那些缠绵悱恻的句子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透着一股正经,可杜霰却说那说的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叶遥捧着书,缓缓念道。 杜霰跟着念,手指缠绕着叶遥的髮丝。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杜霰枕着叶遥的大腿,念完最后一句,忽然抬手别开叶遥拿书的手,直直看入叶遥眼里: 「师尊,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叶遥把书搁在案上。 「你这么一说,我才突然想到。」叶遥道,「在早前那些年,我的志向是自创一套剑式。再后来,我把聚齐容章的神格当作毕生目标。如今这件事情忽然都不需要做了,我倒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说有的话……」 他停下来。 「嗯?」杜霰追问。 叶遥伸了个懒腰,笑道:「那就是与你一起。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杜霰跟着轻笑,进而却眸光一顿,皱眉道:「那不是反过来了?以前都是师尊去哪里,我便去哪里的。现在也一样,不能反过来。」 叶遥一愣:「那要如何?」 「这样吧。」杜霰一只手环住叶遥的腰,「师尊,你就说你现在要回碧溪湾,我便说我要跟着你。明日你说要去天虞山,我就说我要跟着你。」 叶遥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话里的意思,顿时觉得好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不行么?」杜霰反问。 行是行,只是为何要装作这样子?难道这是叶遥不知道的最近流行的一种游戏? 叶遥又想起从前杜霰一些令人费解的作为,挑眉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把我绑在你身边呢。」 杜霰一顿,坐起来:「那也可以试试。」 叶遥急忙摆手:「不必了。」 杜霰将下巴搁在叶遥肩膀上,双唇轻轻蹭着他微红的耳朵,头髮和睫毛一下一下撩扫着他的脸颊。 云间的风穿过车帘,杜霰的话再风里轻轻盘旋。 「那除了碧溪湾和天虞山,师尊还想去哪里?」 叶遥道:「嗯……看看天虞山最近接到些什么委託,无论大小,事无巨细,都可前往。」 「那我跟着师尊。」杜霰道。 叶遥想了想杜霰以往做的事,继续道:「嗯……再到处走走,最好往妖魔出没或虎饱鸱咽的地方走,惩恶锄奸,净化凶祟。」 「那我跟着师尊。」 杜霰说完,突然环住叶遥的腰,双手一紧,把叶遥抱了起来,掰过他一条腿,把他整个人放在自己大腿上。 两个人顿时贴得很近,衣裳与衣裳摩擦纠缠,生出一阵难以掩藏的热意。杜霰拖住叶遥的腰臀,轻轻啄着叶遥的下唇和下巴。 第147页 叶遥被他的鬓髮蹭得发痒,推了一下他,想着制止他这种愈演愈烈的行为,于是拈起小案上的一颗葡萄。 秋天正是葡萄当季的时候,离开南荒时,叶遥说来姑摇山很不是时候,不然还可以尝尝当地的荔枝,于是丘天翊送了几串正熟的葡萄给他们。 叶遥把葡萄递到两个人嘴边:「吃葡萄吗?我给你剥一个。」 「我这不正剥着么?」杜霰剥开叶遥的衣领。 叶遥:「……」 此葡萄非彼葡萄。 真的葡萄滚落在毯子上,假的葡萄被杜霰剥开半边,衣襟散落在肩下。杜霰的力气很大,掐得叶遥手臂都起了红痕,锁骨处被啃得疼得力气。 「师尊,我让马车跑得晃一点,好不好?」杜霰把叶遥压在毯子上,问。 没等叶遥回答,外面的灵马鸣叫一声,整座马车立刻变得晃动起来,上下颠簸沉浮。叶遥侧头,透过书案的四角向外望去,太阳在茫茫云海中洒下金光,除了马和云,没有任何东西。 他被晃得全身战慄,手指紧紧攀着杜霰。 车帘并不密实,若是有哪位神仙从这片天域经过,不小心透过车帘看到了,岂不是很尴尬? 想着,叶遥扯下案上的《诗经》,立起来,挡住案下的视野。 阴热潮湿的中裤被褪去,那一处随着马车颠簸在杜霰的小腹上。杜霰俯下身来,某个温暖的东西划过叶遥内侧,抵在缝隙处。 叶遥一个激灵,抬起脚:「什么东西?」 他顺着杜霰的手去摸,那似乎是个捣槌一样的东西,温温的,十分光滑。叶遥勐地才想起来,是迟舒送的那块暖玉! 他撑着身子后退:「你要做什么?」 杜霰握着他的脚腕,把人拉回来:「师尊,它对身体好。」 叶遥知道它对身体好。 然后呢? 「我记得你干坤袋里还有蜂蜜。」杜霰又道。 然后呢?! 杜霰直起身,转而去找叶遥的干坤袋,在袋子里翻动。 叶遥趁机退回角落,惊恐地思考着杜霰即将对他做的事情。他虽然活了一千年也老大不小了,对仙侣欢爱之事并不是一窍不通,但也只是停留在很简单的表面,最近才慢慢知晓,原来这种事情还有蕴藏着不少学问。 很快,杜霰找到一罐蜂蜜。他单手挑开木罐的盖子,把润滑的金黄色汁液倒在暖玉上,放在手心揉搓。 叶遥用小臂盖住眼睛,嘆气:「阿霰,暖玉不是这么用的……」 一点点蜂蜜滴到叶遥小腿上,杜霰将它们抹开,顺势抬起来,脸埋进叶遥怀里:「师尊,试试嘛。」 脸上是在撒娇,手里的动作却蛮横且不容拒绝,暖玉放置在后面,一点点推入进去。 叶遥开始抽气。 这一次酿酒,杜霰加入了蜂蜜,香甜气息在身体内外瀰漫开,逐渐溢满整辆马车。虽然同样是如此酿酒,但工具换了,感受自然不一样,叶遥忍得实在受不了,抬起上半身亲杜霰的鼻樑。 「不要用玉了,阿霰……」他哀求道。 「那用什么?」杜霰靠近让他亲,又忽地远离,反覆若即若离,仿佛是在捉弄他。 叶遥勾住杜霰的脖颈,心下一狠,干脆道:「用你的,想用你的。」 「这样啊……」杜霰眨眨眼,弯起嘴角。 身下的暖玉终于退了出去,重新挤入更大更滚烫的东西。 后来,叶遥逐渐分不清主要是杜霰在使力,还是马车的动作在带着他们。总之,他迷迷煳煳的,被晴潮控制,被杜霰支配。 他听到杜霰亲着他道:「师尊,我还想跟着你去很多地方。」 他听不清,哼叫的缝隙中勉强挤出两个字:「……什么?」 「被我弄舒服了,听不见我说话了?」杜霰道。 这下叶遥听清了,感觉从灵台到脚趾都涌起热意。 杜霰道:「我说,想和你去许多地方。」 叶遥含煳地「嗯」了一声。 杜霰继续道:「比如去大钟谷看我们的小屋,去银鄂山看我爹娘,还有回我上一世的那片桃林……」他停下亲吻叶遥的动作,身下加快速度,完成了酿酒的最后一个步骤。 醇香的酒汁从果肉里渗出,淌进酒缸内。 「好不好?嗯?」杜霰把叶遥抱起来。 毯子到处沾着黏煳煳的蜂蜜,一切都乱得不忍直视。两个人身上汗津津的,杜霰的衣裳都还没有完全褪去,叶遥靠在杜霰干净的外袍上,喘气缓神。 「好。」他沙哑着声音回答。 飞车继续在云海中前行,旁若无人,自由驰骋。 像是要回碧溪湾,也像是要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完结惹。 第82章 大钟谷 「师尊,你说大钟谷里还会有人住吗?」 「这么冷的天,应该没有人住了吧。」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大钟谷的林道上迴荡。 下过雪,整座山被披上一层雪白的轻纱,透出点点干枯枝桠,蒙蒙天幕与大地的银白相对铺立,明明是晌午,四周却十分阴冷。 杜霰怕叶遥脚滑,每走一步,都紧紧牵着他的手。 林道上没有鞋印,目之所及皆是一层厚厚的新雪。 叶遥想起从前,在大钟谷居住的那年冬日,他与杜霰、乔柏一同从小屋出发,踩着厚厚的雪下山,去林子里捉野兔。年少的杜霰捉了许多只野兔,都绑起脚吊在背后,朝他飞奔而来,双脚陷入雪里跑得并不快,但劲头很足,双眼明亮。 第148页 如今一晃便是三百年。 叶遥想着,道:「那座屋子必定也早已不在了,毕竟都这么多年了。」 「两百年前还在的。」杜霰道。 叶遥一顿,反应过来:「你两百年前来过?」 杜霰踩上一节新台阶,回身牵住叶遥,眼里缓缓闪过一丝委屈的神色。他身上的斗篷边沿扫过地上的细雪,翻起一阵寒气。 叶遥心底一软:「来找我?」 杜霰牵紧他的手,回答:「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在这里养伤,或者回来这里过。」 那时,杜霰刚学会御剑,他从天虞山一直御剑到大钟谷山底下,然后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顺着山路走上山,最后走到当年那间小屋前。 小屋经过百年风霜,原本被乔柏修葺过的坚固的模样已经不復存在,变得又老又破,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因而也没有人住。杜霰走过每间屋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左所海死遁之后,叶遥在碧溪湾养了很长时间的伤,再一次动身下凡,去过许多地方,却再也没有回大钟谷。 杜霰仰头遥望半山腰,道:「师尊,如果那里有人住的话,我们就高价把它买下来吧。整个大钟谷都是我们的,像从前一样。以后经过或者闲来无事,可以来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叶遥不置可否。 顿了顿,杜霰又似乎有点不情不愿地道:「乔柏也可以来。」 叶遥忍俊不禁,笑道:「他恐怕不稀罕。」 不过杜霰的提议听起来不错。能住在这种偏远深山里的,多数是贫苦的林户,现在正值太平盛世,若是能让他们去镇上置办田庄,不愁余生,也算是一件功德。 忽然,杜霰停住脚步。 「这里有老虎的脚印。」他道。 叶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积雪上赫然出现一排浑厚的脚印,自左边的丛林延伸自右边的丛林,看着正是老虎的脚印。 杜霰道:「以前我在这里打过狼。」 以前有狼,如今有虎,看来无论盛世乱世,豺狼虎豹总是很多。 叶遥越过那排脚印,忽然皱起眉头,蹲下身才看清——虎脚印前方两三步的距离出现了一排更小的脚印。 是鞋印。 「这里有人走过。」叶遥道。 这么冷的天,谁会来这种深山老林里?而且这鞋印太小了,看着像个小孩子。 右边的山林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惊唿。 糟糕。 叶遥刚想冲进去,杜霰反应比他更快,早已闪身飞进丛林中,鞋尖轻轻点过雪地,顺着老虎的足迹而去。叶遥跟在后面,树干越来越密,树枝越来越杂乱,在积雪没过小腿深的老林里,杜霰终于停下来。 虎啸声起,伴随着小孩子的惨叫哭嚎。 杜霰抽出腰间的玉芜,揪住巨虎的后颈,老虎瞬间仰头松开口中的孩子,仰头跳起来试图挣脱,老虎和杜霰都双双翻滚进雪地里。 纷扬的雪屑胡乱飞舞,叶遥接住摔在地上的小孩。这是个小丫头,看起来还不足六岁,缩在叶遥怀里浑身发抖,神情恍惚,已经忘了哭。 叶遥抱住她,转身催动扶风刺向老虎,恰巧杜霰骑在虎背上,握着玉芜剑柄刺入老虎的侧颈。玉芜与扶风左右夹击,老虎长啸一声,倒入雪地中,苟延残喘。 在凡间,除了以天虞山的门派名义出行之外,他们很少用法术,这次也一样,杜霰全程没有用任何法术。 叶遥检查小丫头身上,发现只是厚厚的外袄衣角被撕咬,其他地方都没有明显的外伤,叶遥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套在小丫头身上,问:「哪里疼?」 小丫头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手疼!」 可能是摔倒的时候骨折了。 叶遥把她抱回林道上,安慰:「没事了。」 杜霰跟了上来,手里提着一个半人大的篮筐,框中盛了几根沾着雪的树枝。看来这小丫头出来捡柴,一不小心跑太远,还遇到了山里的勐兽。 叶遥嘆了口气,道:「以后捡柴在林道上捡,不要跑到林子深处去。知道吗?」 小丫头擦掉眼泪,缓缓点头。 杜霰抬起她的手臂,食中二搭在腕脉上,探入灵力,用法术疗愈断裂的肘骨。 这孩子的脸上有泪污,人瘦瘦小小的,但气色不错,且身上的衣服都不算单薄,看得出家里人是细心照料的。叶遥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素儿。」 「你家住在山上?」叶遥又问,「家里有谁?」 小素儿点头,声音细细的:「阿爹,阿娘,还有阿爷。」 看来,大钟谷有人在住。 杜霰放开小素儿的手,拿起她的篮筐,道:「正好,我们找你爹娘,你能带带路么?」 小素儿抱着手臂活动了几下,也许是发现竟然不疼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疑惑。她仰头看了看这两个高大的大人,踌躇一番,才转身爬上台阶: 「你们跟我来。」 叶遥和杜霰跟着小丫头上山,路径竟是与三百年前的大差不差。 杜霰要买下大钟谷这片地方,于是事先同小素儿打听山上的住户:「山上就住着你们一家人么?」 小素儿边爬台阶边回答:「有很多人住,有黄叔一家,有周婶一家,还有阿生哥哥,阿文姐姐……」 叶遥在她身后微微弯着腰,预备万一她脚滑摔下来时可以接住她。一听到她说山上还有不少户人家,叶遥抬头,撞上杜霰的目光。 第149页 住的人多了,想要买下大钟谷,多半没那么容易了。 小素儿不需要背篮筐,身体也轻盈许多,也大概忘了方才被老虎叼进林子里的恐惧,在林间一蹦一跳的。她忽然回头,十分认真地盯着叶遥和杜霰:「哥哥,你们是不是神仙?」 叶遥扬眉,否认:「不是。」 小素儿歪头问:「那为什么能打死老虎?」 叶遥笑道:「其实我们是修道之人,会一点功夫很正常的,并不是神仙。」 「好吧。」小素儿有些垂头丧气。 她继续带路,重新雀跃起来,道:「我一直觉得我是神仙!阿娘说,我出生的时候山里突然多了好多白色的蝴蝶,阿爹说那叫傲白蝶,所以给我取名小素儿!」 叶遥看了杜霰一眼。 杜霰会意,上前去扶住小丫头,顺便在她脑袋上轻轻按了一下,随后对叶遥摇头。 只是个凡人而已,并不是什么神仙。 看来所谓的出生有异象,多半是小丫头胡乱想像,或者他爹娘夸大其词,又或者只是巧合。 地势渐渐平坦,最后,如预料的一般,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大钟谷的半山腰几百年如一日不变地出现半里平缓的土地,正是三百年前的那块地方。 叶遥微微惊讶。 眼前不只有一间屋子。除了菜田和桑林外,这里伫立这一排错落有致的院舍,星星点点分布在林子之间,粗略算下来,应当也有十几户人家了。 地方还是从前那个地方,只是更热闹了。 冬日太冷,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是紧紧闭着,小素儿打开其中一间院子的门,径直跑进去:「阿爹阿娘!」 叶遥站在门外:「阿霰,这是……」 「这是我们的小屋。」杜霰回答。 忽然起了风,房门的帘子被吹起来,露出半边门缝,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这确实是他们三百年的小屋,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布局,单独砌起来的厨房,一间前厅,三间卧房。只是应该经过好几轮不同人的修缮和牢固,与从前相比又增添了不少东西。 原本杜霰打算,若是小屋如两百年前一样没有人住,他们便在这里住上几日。 但如今这小屋又有人住了。 叶遥笑了笑,倒觉得这样更好。 他们礼貌克制地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直到小屋的新主人掀帘出来。 那是一对年轻夫妻,听到小素儿说叶遥与杜霰把女儿从老虎口中救下之后,他们千恩万谢。小素儿的阿爹便唤他们「道长」,说再过一个时辰就天黑了,现在下山恐怕不妥,请求他们留下来住一晚。 叶遥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怀着私心答应下来。 冬日太阳落山早,还没到黄昏,家家户户早已燃起了炉灶,烟囱飘出缕缕香气。 林户家的晚饭都是些很简单的小菜,却炒得很香,不比乔柏的手艺差。 小素儿的爹娘很热情,叶遥也多了聊话的兴致,问:「你们在这儿住很多年了?」 素儿娘回答:「还没有怀上素儿的时候,我们就跟着乡亲们搬到山上住了。」 叶遥问:「为何要搬上来?」 素儿娘有些犹豫,素儿爹笑了笑,道:「这里地方大,林子深,不用交粮赋。」 叶遥顿时明白了。大钟谷是深山老林,官府发现不了这里,这里的人也便成了无籍流民,不需要缴纳赋税。他们为了躲税,才搬上了山。 叶遥问:「这么些年,没有想过回去么?」 素儿爹摆摆手:「回去做什么呢?我们在这里安定好几年了,早就习惯了。」 叶遥心中明白了些许,杜霰却还追问:「若是能有钱置办田产,你们也不回去么?」 素儿爹沉默片刻,才道:「有万贯家产却没有根基和权势,也不能保证长久,还不如在这里舒服自在,辛苦是辛苦点,但种出来的全都是自己的,很满足了。」他顿了顿,伸手摸摸小素儿的头,嘆了口气,「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素儿。山里勐兽多,今日还是多亏了两位道长。」 吃过晚饭后,天黑了下来。夜空不再像白日那样阴沉沉的,竟出了月亮。 月光下,小素儿的爹提着油灯给叶遥和杜霰带路:「这房子原是有三间卧房的,我们和素儿常年睡一间。」 素儿娘在床上哄着素儿睡觉,那是以往杜霰的卧房。 「这间呢,是仓库。」 仓库里堆着稻谷和酒罈,那是以往乔柏的卧房。 「只剩这间是空着的,两位道长只能委屈睡一间了。」男主人领着他们停在一间房门前,推门而入。 这是以往叶遥的卧房。 屋内陈设很简单,倒是同从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叶遥道:「无妨,就睡一间。」 房门重新关上,空气安静下来。 杜霰把灯摆在桌上,回身看叶遥。 月光皎洁流照,夜色朦胧,他漂亮的瞳孔里映着点点晶莹的碎光,与三百年前年少的模样交叠在一起。 他靠近,笑容干净纯粹:「师尊,今夜我可以睡这里么?」 【作者有话说】 周四晚更新完结章! (七点半又要回去加班,又没有加班工资,又要降薪,这天杀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啊啊啊啊世界上的比赛能不能都滚出地球) 第83章 (完结) 长命锁 第150页 记忆里,叶遥的床是可以睡得下他和年少的杜霰两个人的,如今再睡两个人,似乎有点挤。 杜霰侧过身,脸埋在叶遥肩膀上。 山里的住户虽然质朴,却尽心周到,床下烧过柴火,现在还暖烘烘的有余温。叶遥侧过头,鼻尖轻轻蹭到杜霰的头髮:「还买吗?」 若是买下大钟谷,他们以后可以经常回来住。 但小素儿的爹娘并不想离开大钟谷,这里像世外桃源,他们生活得很好,也许世世代代都会在这里。 只是,若是不买,今晚将是他们最后一夜住在这座小屋内,以后也无法回来了。 杜霰靠近抱着叶遥的手臂,餍足地舒一口气,道:「不买了。」 叶遥:「好。」 . 翌日,雪过天晴。 杜霰打开门,清晨的阳光在院子的积雪上灵动跳跃。他沿着檐下的走廊走着,忽然被一个小身影扑进怀里。 小素儿抱住杜霰的腿,仰头:「道长哥哥!」 杜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素儿的爹走过来,笑道:「刚煮了米粥,正热呢,道长快来喝吧!」 「多谢。」杜霰点头。 小素儿却不让杜霰走,一直抱着他的大腿,还把手里的东西扬起来给杜霰看。 「这是什么?」杜霰接过来。 「桃板!」小素儿回答。 那是两块挂门的桃符板,用山里的小黄杨木做成,雕工简单却不粗糙。杜霰忽地想起,三百年前的除夕前夕,乔柏也曾用小黄杨木雕了两块精緻的桃符,让杜霰刻字。 「哦对了,过几日便是除夕了。两位道长不如留下来,和我们素儿一起过年吧?素儿很喜欢你们呢。」小素儿的爹道。 叶遥恰巧系好斗篷走出卧房,听见这话,才想起来:「过几日就是除夕了?」 日子过得真快,距离仙魔大战结束都快半年了。 但他们肯定是不好意思留下来过年的。叶遥含笑拒绝:「多谢好意,除夕之前,我们得赶回师门过年。」 素儿爹点头,又问:「你们是师兄弟么?」 「是。」叶遥随意点头。 杜霰笑而不语。等到了厨房内,他盛好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递给叶遥,才开口:「师兄,喝米粥。」 叶遥:「……」 用过早餐之后,他们终于像这座小屋的主人道别。 临走前,杜霰忽然道:「阿遥,我想送她一件东西。」 说完,他松开斗篷的系带,从领子里取出一条红绳,连带着长命锁也解了下来。 「可以么?」他问叶遥。 叶遥点头:「嗯。」 于是杜霰向男主人身边的小丫头招手:「小素儿,道长哥哥送你个除夕礼物。」 小素儿走过来,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平安锁。 这把铜锁有些旧了,且很朴素,但依然坚固。在杜霰身上带的时间太久,许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就这样送人,于是掌心捏诀,蓝光乍现,红绳消散在空中,转而重新现出一条焕然一新的绳结。 这把锁联结叶遥的风铎,从前护过杜霰的命,后来叶遥不在了,杜霰把它当成对叶遥的念想。如今,叶遥又重新回到他身边,长命锁不再只是念想。 那就把它给更需要的人吧。 小素儿一家同他们很有缘分。 杜霰把长命锁递给小素儿,道:「这把锁带在身上,能逢凶化吉,消灾解难。」 小素儿疑惑地问:「如果再遇到老虎,它能杀掉老虎吗?」 杜霰摸摸她的头:「能。」 素儿爹和素儿娘如获至宝,连连道谢。 小素儿则拈着手里的锁,眼眶微微发红。 杜霰起身,同叶遥一起和他们告别。 他们沿着上山的路,并肩走下山。 雪下过一年又一年,大钟谷即将迎来又一个除夕,这里不会一直属于谁,总会有新的欢声笑语和日落炊烟。 而他们也会去更多新的地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番外和后记随机掉落! 马不停蹄开了篇新文,是短篇,会全文免费,现在已经更了三章了,评论区置顶直达。是现耽公路文,挺会撩的帅攻x有点呆的君子受。 我想走新书榜呜呜呜,感兴趣的朋友们能不能过去瞅一眼顺便加入书架?收藏太少的话我可能没有榜单位置啊啊啊,感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