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剑修他声名狼藉》 第1页 《病美人剑修他声名狼藉》作者:水落间【完结】 简介︰ 1. 凌怀苏,修仙界臭名昭着的大魔头。一朝诈尸,来到了四千年后的社会主义新大地。 现代世界灵气稀薄,妖魔鬼怪却横行不绝。 诡异山村筵席上,刚重生的凌怀苏一身病气坐在桌前,苍白面目与奇怪装束引来频频打量。 「你是谁?!」 凌怀苏弱不禁风地咳了两声,微笑道:「……如你所见,是个将死之人。」 然后,众目睽睽下,这位「将死之人」一剑抗下了天雷,顺带掀翻了整座山。 众人:…… 一定是见鬼了。 2. 特殊事件调查处人尽皆知,他们处长有个声名狼藉的白月光。 传言里,那人本是年少成名的第一剑修,却不知搭错哪根筋,手刃同门欺师灭祖,堕魔后还妄图强吞神塔,最后成功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处长镜楚喜怒不形于色,唯有这个魔头的名讳,是他触碰不得的逆鳞。 直到有一天,镜楚带回来一个病病歪歪、口音古怪的长髮青年。 于是,特调处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高贵冷艷的处长变成了这样—— 青年体弱多病,处长为他端茶送水,寸步不离。 青年嘴贱调戏,处长绷着脸不予回应,耳尖却微微泛红。 最惊险的一次,青年指着处长办公室里那幅白月光的画像,不满道:「这人花枝招展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镜楚低笑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宠溺:「嗯,你说得都对。」 . 镜楚永远记得在他尚未化形、身负重伤之时,捡到他的那个少年。 那人总是没个正形,捏着他毛茸茸的狐耳,笑眯眯道:「小狐狸乖,汪一声就给你吃肉。」 后来,那人握着他的手,亲手将剑刺穿自己胸膛,呛出一口血,却依然是笑着的: 「小狐狸乖……别难过,我会回来的……」 镜楚守着这个承诺,在人世中浮浮沉沉,一等就是四千年。 终于,等凌怀苏全须全尾地回到他面前,眼角眉梢仍带着记忆里的放浪不羁。 镜楚却发现—— 他的主人,好像不记得他了。 【高冷假正经·纯情白狐攻x风骚没正形·病弱魔头受】 -食用指南- 1.,大写加粗双箭头1v1,he。 2.前世今生双线叙事,有大量回忆杀。 3.微量灵异内容,非恐怖向,副本篇幅不长。 4.本质上是一篇仙侠文,通篇扯淡,修仙私设众多。 *文案废orz大致就是小两口千年后重逢,携手打怪解密查真相的故事,欢迎收看正文! 内容标籤:强强灵异神怪前世今生重生 凌怀苏(凌望)镜楚陆祺谈初然钟瓒夙雾 一句话简介:古穿今大魔头诈尸炸副本 立意:向死而生 第1章 喜宴 望夜,满月当空。 这是一座农村仿古祠堂,碧瓦朱墙,到处布置着大红的锦缎。庭院中摆了十来张宴席,酒菜俱全,高朋满座,饭香与嘈杂人声交织成腾腾热气。 本是喜气洋洋的热闹场景,正中央的一桌却显得格格不入。桌边围坐着七八个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凝重如死。 因为给他们端盘子上菜的中年男人——如果还能算人的话——脖子边赫然插着根筷子,颈动脉正汩汩冒着鲜血。 至于那筷子是怎么捅进去的,在场的人有目共睹。 此地是个少数民族聚居村落,以民俗闻名,来这里的都是热爱探险的驴友,没料到这一探差点把命探进去。上一秒还在充满异族风情的村道漫步,和同行的人有说有笑;一个晃神的功夫就身处这片宴席上了,身边是同样一脸懵的陌生人。 山村浸在雾里,望不清前路。出门走不过一里地,必然回到这里。他们试过问路,却发现语言不通。 众人被困在这里三四小时,尚能勉强忍受,直到……村民端上来了一锅混着断指和眼球的血汤。 一个肌肉男当场情绪失控,抄起筷子扎进了村民的脖颈,冲出去前嘴里还疯癫念叨着什么「这是报復」「你们是一伙的」。 五分钟后,他的头颅被端上了桌。 *** 那颗头颅还停留在最后的惊恐表情,正对着它的女人面如菜色,又不敢起身或转桌。就在她濒临崩溃时,一块红布落下,将头颅盖得严严实实。 女人红着眼圈抬头,看见旁边的青年不知何时醒了。 那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面容光洁冷白,黑色长髮半绾于脑后。他整个人散发着难以忽视的浓重病气,从出现时就窝在椅背中犯瞌睡。 遮住头颅,青年收回手,握拳掩在唇边低低咳了声,然后朝女人一笑。 他眼角眉梢都是恹恹的神色,笑起来有种散漫的味道。被不远处的灯笼火光一扫,眉目愈发漆黑,更勾勒出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 女人一愣,张了张嘴刚准备道谢,桌上突然一阵骚动。 「回来了!」 陆祺大步走来,迎上众人急切的视线,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外面都是雾,我试着在路边做记号,也没用……不出十分钟,还是会回到这里。」 第2页 谁都没再说话,失望的情绪溢于言表。胆子小的开始低声啜泣:「我这辈子从没干过坏事,为什么撞鬼的倒霉事被我碰上了……」 「不是鬼,这叫煞场,是有科学成因的,只要破坏掉聚集煞气的中心物就能回去。」陆祺耐心安抚道,「我们特调处是专门处理这个的,我说过会全力保护大家,别害——」 一阵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打断了他的话音。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那个病歪歪的长髮青年伸手碰了碰桌旁支着的收音机,应该是不小心摁到了播放键,沙沙的电流声伴着听不懂的戏曲声流泻而出,如泣如诉,在恐怖片里烘托闹鬼氛围一绝。 青年似乎没想到它会出声,手指一顿,饶有兴趣地歪头打量了会。 「别瞎碰!」陆祺箭步冲上去,一把拍开青年的手,「这里的东西都……你手怎么这么凉?」 那一瞬间手背的触感冰得惊心,简直不像活人。 对方看着他。 陆祺皱眉:「你叫什么?」 对方依旧不答。 有人看出端倪,小声议论:「听不见……还是不会说话?」 戏曲变成高亢的男声,「聋哑人」青年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侧耳对着收音机,如果忽略四周诡异的筵席和桌上的人头,他那姿态倒真像来喝茶听曲的。 见他认真倾听的神态,旁人也情不自禁跟着将注意力集中到戏剧上。背景有刀枪打斗声,伴随着哀厉刺耳的音乐,越听越叫人毛骨悚然。 有人问:「这是什么剧种?唱的是方言吧,好像和村民说的是同一种?」 「不知道。」「没听过……」 却听坐在人头对面的女人幽幽发了话:「这叫迎神戏,是蚩族的一种民俗。蚩族人信奉山神,每年都会唱迎神戏迎接山神降临,祈祷风调雨顺。」 陆祺:「所以他们在迎接那什么山神?用收音机?」 这神还真够朴素的哈。 女人摇头:「迎神戏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一年只正经办一次,其他时候就用收音机代替了……今天的祭祀活动,我猜和这里的喜宴有关。」 有个年轻女孩小声赞嘆:「姐姐,你懂得真多。」 「来之前做了点功课。」女人勉强笑了笑,「叫我甄念吧。」 陆祺问她:「那你知道戏里唱的什么内容吗?或许和我们离开的办法有关。」 甄念凝神倾听片刻:「现在这齣正唱到山神降魔头……就是传说中四千年前,那个强吞神塔的魔头凌望。」 不知被哪个字眼踩中了兴趣,一直悠然听曲的长髮青年忽地动了,偏头朝甄念看来,眉尾微微挑起。 反应激烈的还有陆祺,他拔高调门惊愕重复:「凌望?!」 半晌他怔怔嘟囔:「幸好……」 「什么?」 陆祺摆摆手,把后半句吞进肚子:幸好来的不是他们老大。 不然以那位的作风,听见这戏里的内容,怕是会让红事直接变白事,还是全村有份的那种。 陆祺抬起左手,dj腕錶屏幕。幽幽光束打出,在空中汇聚成一道面板投影—— 【202x年6月20日农历五月十五 20:46】 【地点:巫歧山百棺村】 【属性:煞场】 【等级:丁等三阶】 【检测到煞场为限时类,请在子时前完成清场。距离子时倒计时02:13:40】 看到「等级」那一栏,陆祺松了口气。 丁等三阶而已,小场面。 他偷跑出来,说什么也要成功清掉一个场,风风光光回去,向特调处那群老油条证明自己是有实力的。 时间不多,陆祺准备再去找找线索,刚起身看见那个脖子插筷子的村民又来了,还领着个人。那人像是村长一号的人物,炽热的目光扫过桌边每个人,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指隔空点了点,然后兴奋一拍手,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众人茫然地看他手舞足蹈。 「他说人齐了。」甄念翻译道,「等『吉时』一到,婚礼就能开始了。」 陆祺:「婚礼?新郎新娘是谁?」 村长竟听得懂普通话,脸上挤出个眉飞色舞的古怪表情,用蚩族语回復了陆祺。 「新郎是山神大人,新娘……」甄念打了个磕巴,硬着头皮道,「新娘就在我们当中。」 此话一出,桌上的空气都凝固了,连迎神戏也恰到好处地没了音。 「有个问题,我一早就想问了。」有个男人颤声开口,悚然的目光从眼尾瞥过—— 周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乍一看是再常见不过的农家宴席,但一移开眼,那些人就好像停下了所有动作与交谈,视线无声瞥过来,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 再看回去,一切又恢復了正常,让人疑心刚才都是错觉。 「你们有没有发现,其他桌的人……好像都在看我们?」 …… 「唿」地一声,所有灯笼骤然熄灭,整个庭院陷入无边黑暗。 有人短促地惊唿一声,而后死死捂住了嘴巴,因为一股阴冷的气息拂过了后脖子。 人声戏声碗筷声全都归于死寂,仿佛世界中心只剩下他们这桌人。一阵有节奏的「哒哒」的声传来,清楚落进每个人耳中。 那声音到达背后时,陆祺小幅度回头瞅了眼,这一眼差点把他吓得当场起立。 月光下,一双红色绣花鞋正翩翩走动,如同穿在看不见的脚上。经过每人背后时,绣花鞋都会停顿片刻,似乎在挑选。 第3页 再标准不过的灵异事件。 那双鞋迈着小碎步,就这么踱了两圈,最后在陆祺这边放慢脚步。 陆祺右边的年轻女孩察觉绣花鞋逼近,吓得止不住发抖,陆祺甚至能听见她喉咙里压抑的哭声。 可能鬼也喜欢挑软柿子捏,绣花鞋离开陆祺,向右挪去,缓缓转向女孩身后站定—— 陆祺咬牙,正准备和她换位置,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摁了下去。陆祺懵逼地坠回原位,手背一痛,就像被谁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 紧接着,那绣花鞋凭空掉了个个,踉跄两步,站到了女孩右边的长髮青年后。 陆祺:「?」 这女鬼是腿脚不好使还是怎么的? 下一秒,灯火亮起,绣花鞋消失不见。 陆祺耳边「嘀」一声,腕錶屏幕亮起。他眯着眼,不太适应光线,只来得及看见「等级」那行花了一下,从「丁等三阶」变成了一堆乱码。他揉了揉眼,又变回原样了。 但陆祺顾不上这个小插曲,村长神出鬼没地冲上来,笑眯眯打量着长发青年,连说带比划地一通,看上去是要带他进祠堂。 而青年竟真起身,优哉游哉跟了去。 祠堂大门吱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古怪的神像,供台上摆满了牌位。 陆祺追上来时,村长正端着笔墨纸砚,指指青年、纸笔,又指指牌位,叽里咕噜地说了几个词。 甄念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皱眉咕哝:「糟了。」 这回就连陆祺都看懂了——村长要他写名字,为他立牌位。 陆祺:「……」 这哪是纸,这是死亡笔记啊! 正常人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不能写,可偏偏那人似乎不太正常,居然欣然接过毛笔,胆大包天地在纸上留下遒劲有力的字迹,那潇洒的架势,宛如当红偶像给粉丝签名。 等陆祺目瞪口呆地想起去阻止已经晚了。青年将笔一扔,陆祺瞟见纸上的三个大字—— 凌怀苏。 还是繁体的。 村长可能也是头一次碰见这么纯种的傻子,乐呵呵地收了纸,招唿他们回桌吃饭。 一托盘米饭被端上桌,大家稍有和缓的脸色再次不约而同沉了下去。 碗中米饭垒成小山,一双筷子竖插中央。 俨然是供饭。 村长说着什么,甄念孜孜不倦地继续同声传译工作:「菜饭都上齐了,他让我们吃好喝好,不要客气。饭一定要尽快吃,这是喜饭,不吃会受到山神的惩罚……吉时马上就到了。」 「可是,」年轻女孩望着桌上,迟疑道,「我们有十个人,这里只有九碗饭啊?」 一数,还真是。 甄念:「兴许是数漏了,没关系,你们先吃……」 叫凌怀苏的青年毫无徵兆开了口。 他语速缓慢,带着一点生涩的口音,像是不太习惯发音方式,吐字却很清晰。 倘若放在其他场合,这样蹩脚的普通话估计能把人逗乐,但此刻,听完他的话,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慄。 「因为,」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当中,有的不是人啊。」 「你说对不对,这位甄姑娘?」 第2章 悬棺 死亡般的窒息笼罩了整个圆桌。 有人刚从甄念手中接过饭碗,闻言手一哆嗦,瓷碗砸桌发出脆响。 众人惊悚的视线掠过凌怀苏,集中在神色晦暗不明的甄念身上。 半晌,甄念轻轻嘆了口气。 「让你们吃饭,怎么就是不听呢……」 女人抬起头,脸部发生了恐怖的变化。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裸露出血红肌肉与森森白骨。 人群中爆发悽厉的尖叫,其他人已经快厥过去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远离,椅子倒了一地。桌子这边顿时只剩甄念,以及甄念旁边岿然不动的凌怀苏。 陆祺「卧槽」一声,反手拔出腰间的特制手-枪,枪口对准甄念,大喝道:「你你你干什么?别乱来啊我警告你!」 甄念没理他,看向凌怀苏:「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眸光阴寒,眼角还坠着块要掉不掉的皮肉组织,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把人开膛破肚,形象堪称恐怖片化妆模板。寻常人被这样一番尊容对着,怕是早就吓得哭爹喊娘了。 结果就见那个面容苍白的病秧子掩唇闷咳几声,才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几缕长发垂落在肩。 「惭愧,略懂一些蚩族语。」他说话时神情柔和而专注,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个风度翩翩的君子,「所以知道那人说的分明是『米饭摆在面前不要动,吉时前动筷会惹山神不悦』。」 旁人唰地色变。 在一个危机四伏、语言不通的地方,人会下意识寻找依靠,或是自称专业人士的陆祺,或是能听懂异族话、看起来单纯可信的甄念。 即便沟通不畅,供饭摆上桌,正常人也不会想着去吃。但如果充当翻译员的甄念告诉他们一定要吃…… 「还有。」凌怀苏指了指桌上被红布盖着的人头,「这个人你认识吧?」 陆祺顺着他的话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肌肉男刚入场时虽然神色不安,但也勉强算镇静。似乎是甄念出现后,他才突然发疯。 甄念冷哼道:「他那是罪有应得。」 凌怀苏没吭声,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人头上转。 第4页 甄念耐心告罄,温度骤降,桌面供饭浮空飞向每人面前。她恶狠狠威胁道:「快吃!」 没人敢接。 陆祺保持着举枪的姿势,尽管手在不易察觉地轻颤,他还是端出了十足十的气势:「你让吃就吃啊?我们凭什么听你——」 他忽地哑了音,因为众目睽睽下,凌怀苏取出筷子,神色自若地扒了口米饭。 陆祺:「……」 这人又在作什么死! 大家缩着脖子,屏息看去。就见凌怀苏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了两下,蓦地眉头一皱。 众人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就看见那病歪歪的青年放下碗筷。 他「唔」了一声,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抱怨道:「有些馊了。」 甄念:「……」 其他人:「……」 「可以了。」甄念将目光转向其他人,也许是凌怀苏的配合让她心情好了点,她冷声解释,「如果你们一直不碰,会被默认以亡者身份受供而永远留下来,信不信由你们。」 有了带头的人,几人半信半疑地接过饭碗,面面相觑。 陆祺紧盯着女鬼模样的甄念,剎那间灵光一闪。 监测仪的评级是对煞场内死亡率与异常能量值的综合评估,从「丁」到「甲」,危险性逐级递增,结果一般不会出错。 这是个丁等三阶煞场,属于可能会有一两个倒霉蛋遭殃、但总体安全的等级。可它上来就展现了越级的血腥,如果死亡率不高的话,那就只能说明—— 陆祺缓缓放下枪,端起米饭吃了一口。立竿见影地,他感觉那些诅咒似的视线消失了,浑身一轻快,尽管还在煞场内,却有了回到现实世界的实感。 他朝其他人点了点头,见状,大家纷纷动筷。 甄念暗中松了口气。 别人闷头干饭之际,凌怀苏再度发了话。 现代普通话讲不利索,他干脆换了蚩族语,对甄念说:「姑娘,既然你这般了解此地,能否带他们离开?」 甄念学的应该是「哑巴」蚩族语,会听不会说,用普通话回答:「吉时还没到,等山神婚礼结束,你们会自动回去的。」 「山神婚礼……」凌怀苏重复了一遍,「这个婚礼,在哪里举行?」 目前来看,这个山神是煞场的关键。陆祺连忙附和:「对,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可以是可以。」甄念凉凉瞥了陆祺一眼,转向凌怀苏,「但我只给他带路。」 「……」陆祺咬牙,「我跟着,总可以了吧?」 *** 大雾瀰漫,村舍门窗紧闭。一阵风起,地面纸灰碎屑窸窣拂过脚边。 有甄念带路,果真没再遇到鬼打墙。几人走了将近半小时,路上白雾渐散,月光倾泄而下。 离崖底还有一段距离时,甄念停住脚步:「就在前面。」 这是一座断崖,高耸入云。陆祺仰头,望见峭壁上东西的那一瞬,浑身的毛孔登时炸开了。 近乎垂直的山壁上密密麻麻开凿着近百个石洞,每个洞中都摆放着一口棺材,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阴森至极。 想起曾听说过的一种民俗,陆祺问:「这是……悬、悬棺葬?」 甄念:「相似,但不同。这里棺材躺着的,都是山神的新娘。」 「万恶的封建迷信,万恶的一夫多妻制。」陆祺喃喃感慨,抖落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所以这些『新娘』都是……」 「有的是被选中的村民,有的是被拐卖到这里的,还有一部分像你们一样,是误入的游客。」甄念平静道,「看到山顶上的木桩了吗?他们把新娘关进花轿,吊在悬崖前活活饿死,再把尸体嵌在山中,把这称作『山神娶亲』。」 远远地,能看见悬崖下并非平地,影影绰绰堆着什么。 「那是什么?」陆祺稍一琢磨,刚平復的鸡皮疙瘩捲土重来。 ……那是被吊在花轿里、企图向上爬而失足坠落的,或是不堪折磨主动跳下的「新娘」的尸骨堆成的小山。 就在他自顾自发毛时,余光瞥见凌怀苏一动,朝尸山走去。 陆祺:「喂!你别乱跑!」 凌怀苏回头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先前听你说,你是专门负责这个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唔,『特雕处』?」 陆祺没好气纠正:「是特调处!」 凌怀苏点点头,自行把「特调处」理解成了某个门派的名称。 「既是特调处弟子,难道就没看出,此处有个阵么?」 他背手而立,语调不紧不慢,带着不显山露水的威严,莫名像是检验后生学习成果的长辈,以至于听者不由自主忽略了他奇怪的用词。 陆祺一愣,本能地想认错,又被自己的想法弄得莫名其妙。他强行摁下「被长辈训斥」的心虚感,顺着凌怀苏的话凝神察探,果真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阵法气息。 可是,煞场里怎么会有阵? 不对! 陆祺勐地回神,把注意力拽回重点——这个人怎么知道这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怀苏弱不禁风地拳抵鼻尖轻咳几声:「如你所见,是个病病歪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 配上他苍白的容色和周身的病气,这话还真有几分信服力,陆祺被他的鬼话唬得一愣,回过神时,凌怀苏已经走近尸骨堆旁。 第5页 悬崖下山风猎猎,他弱柳扶风地弯下腰,将掌心放在一处山石上。 凌怀苏收敛起唇边散漫的笑意,闭上眼,感受到久违的气息逐渐汇聚,摇摇欲出。 大地开始震颤,仿佛有什么在破土而出;与此同时,滚滚黑云在天空汇聚,完全掩盖了月色,天地间骤然黯淡。 地震越发剧烈,阵阵闷雷隔着云层传来。 睁开眸,凌怀苏眼波柔和,似与经年暌违的故友重逢。 他轻声道:「祝邪。」 剎那间,一声炸雷,枝杈般的闪电噼啪而至,爆发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强光! 在足以令人短暂失明的电光中,陆祺和甄念下意识紧闭双眼,眼前最后一幕,是泼天雷电向凌怀苏砸去。 下一秒,陆祺恍然听见了利剑出鞘的嗡鸣,犹如遥远天边的吟。 凌厉剑意唿啸而至,与闪电短兵相接,碰撞出的余威横扫山壁碎石。 陆祺和甄念在气流冲击下后退两步,骇然张开眼睛。 阵破,空气中的煞气浓重得犹如实质。 雷电隐隐平息了,一道瘦弱的修长身影毫髮无损地立在原地,手提长剑,黑髮随风翻动。 陆祺瞳孔紧缩:「我他妈……」 说好的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呢!!! 突然,腕錶开始疯狂响起「滴滴」报警声。 「丁等三阶」再次变成一堆乱码,只不过这次,乱码停顿片刻,没再回去,而是摇身一变,成了橙红的「乙等二阶」! 【检测到煞场等级骤升,已上报特调处中心,请注意安全,等待支持。】 这还不算完。撼天动地的雷击过后,山间隐约响起此起彼伏的「沙沙」响动,像是有什么在爬行。 甄念:「小心!」 一道黑影箭似的射向陆祺后背,他飞快掏枪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东西近在咫尺,锋利的爪子几乎触到陆祺鼻尖。 就在这时,雪白剑影一闪而过,一瞬间的光亮下,陆祺看清了那意图偷袭的东西。 那怪物浑身皮肤蜡白,胳膊下与身体连着半透明的蹼,爪子又长又尖,是个四不像。 陆祺一下就认出了那东西。 罗摩。 煞气所化,场中特有的生物,性情残暴,喜食人。 罗摩被剑影噼成了两半,化作一团腥臭的黑气。「沙沙」声不停,更多的罗摩从地里爬出。 陆祺怔然望向尸骨堆旁那道身影,四肢发软之际,耳畔响起凌怀苏不慌不忙的传音: 「小子,拿好你的武器,我可不帮人收尸。」 *** 东临市。 特调处总部大楼,射击训练场。 四五只赤目尖齿的小型罗摩攀爬在墙壁上,发出可怖的低吼。忽地张臂,滑翔勐冲而下,恶狠狠扑向场地中央的人—— 砰!砰!砰! 枪口火舌迸现,被围攻的人手极稳,干净利落几个点射,子弹精准无误逐个击中怪物眉心,随即反手一肘噼下背后袭击的罗摩,朝它脑门补了一枪,送它上了西天。 罗摩倒地抽搐不止,特种子弹爆发出火焰,顷刻间吞噬了怪物。 火光消散,只剩下训练场中央一身黑色作战服的年轻男人。 他个子极高,身材挺拔悍利,匀长的小腿线条收进军式皮靴里,整个人散发着隐而不发的肃冷与野性。 镜楚。 特调处处长,兼首席调查官。 他放下枪,微一偏头,记录员立刻抱着平板上前:「处、处长。」 「射速还是不够快,连发有滞涩感。」镜楚单手摘掉护目镜,「火弹攻击力达标,但枪口光焰太强,不合格。重做一批,下个月20号前给我。」 记录员欲言又止:「可,这已经是第四批……」 镜楚睨他一眼,浅色的眼珠含着冷冷的光。记录员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改口道:「好的,我这就反馈给研发部!」 说完,记录员逃命似的离开射击场,出门差点跟人兜头撞上。 对面的女生连眼镜都顾不上扶,一把抓住记录员:「处长在里面吗?」 记录员还没从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恐中缓过来,趔趄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冷淡的声线:「什么事。」 记录员朝镜楚僵硬一点头,脚下生风地熘了。 「出事了老大。」谈初然神情严峻地迎上去,「陆祺那熊孩子偷拿了监测仪、枪和几张符,自己跑进煞场了。」 镜处长深邃的眉目不见一丝波澜,他扯拽着黑色皮质手套边缘,沉声诘问:「武器库的钥匙谁给他的?」 「……」 「让他来见我。」镜楚举步走出射击场,边走边说,「至于陆祺,如果他还有命活着出来,你带人抓回来,关进我办公室。」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那只是个丁等煞场,我们准备放任他接受毒打。」谈初然焦急道,「结果不知道那小子进的是什么邪门地方,就在刚才,突然跃升到乙等二阶了!」 镜楚脱手套的动作一顿,侧头想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铃铛响。 叮铃。 那铃声空灵而脆亮,清风般掠过,镜楚勐然停步,金色瞳孔骤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出现了惊愕的神色。 铃声响了几下便停了,他的心却止不住剧颤起来。 谈初然不明所以,觑着僵在原地的处长面色,暗暗心想:「不是吧,这么严肃?乙等二阶而已,还没到甲等呢。」 第6页 「……老大?」 「准备直升机。」镜楚压下颤抖的手,语速飞快地下命令,「带路,去那个煞场,现在,马上。」 第3章 山神 深山峭壁,圆月高悬。 随着「砰」的枪响,最后一只罗摩倒地,嘶吼着烟消云散。 陆祺虚脱地跪倒在地,看见凌怀苏朝这边走来。 他举起手:「谢……」 就见凌怀苏无视了他,径直走到安然无恙的甄念身前:「姑娘,没事吧?」 陆祺:「……」 腕錶再次发出警报,陆祺心一紧,他快对这声音有心理阴影了。 「乙等二阶」的等级没变,闪烁着橙红色的危险光芒。 倒计时只剩1个小时。1小时后,煞场就会关闭,再想要清场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更何况,这个煞场的危险性不同往日,不能放任它危害人间。 「我们要尽快找到山神所在地。」陆祺爬起身,看向甄念,「姐,你知不知道……」 他话音一顿,甄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崖底。 刚才的地震让骨堆散了架,因此几人能看见那具滚落下来的高度腐败的尸首。 身体基本白骨化了,只能从枯草似的长髮与几片裹在躯体上的破布中,依稀辨认出……那是甄念。 甄念定定凝视着,只一眼,那具骸骨就看不见了——凌怀苏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把那个方向挡得严严实实,却并不刻意,仿佛只是站久了随意一挪步。 甄念眨了下眼,良久轻轻地说:「之前你问我是不是和那个男人认识。没错,就是他把我拐卖到这的。」 「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吗?」 凌怀苏:「请讲。」 「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永城老家。」甄念低声道,「让我妈……别再找了。」 她的尾音含着嘆息,消散在风里。 良久,凌怀苏温和而笃定道:「好,我答应你。」 「在那边——!」村民的喊叫划破天际。 陆祺循声扭头:「糟了,他们追过来了!」 甄念看了眼月色:「吉时快到了,他们是冲着新娘来的。」 「新娘」凌怀苏丝毫没有要被抓去献祭的自觉,反而负手气定神闲地等着,一身粗布衣愣是被他穿出了宽袖长袍的感觉。 陆祺盯着他,心思百转:这个人实力高深莫测,形迹可疑,出去后一定要报告给老大。但目前看来,他貌似没有敌意,是块可以抱的大腿。 就在这时,嵌着百棺的山壁上方,尖锐的唢吶声破空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波波悽厉的嚎哭,潮水般层迭而上,在幽寂的山间撞出绵延不绝的回音,似要穿透耳膜。 万鬼齐哭,吉时到—— 陆祺痛苦捂住耳朵。 接着,他眼睁睁看见那位「大腿」凭空消失了。 *** 一阵能给人脑浆摇匀的天旋地转后,凌怀苏缓缓张开眼。 他扶额撑头缓了好一会,才忍住那股噁心感——苍天可鑑,这番病弱模样真不是他装出来的。 几个钟头前,凌怀苏衣不蔽体地在这个穷乡僻壤醒来,恍惚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 他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自己诈尸的事实——诈尸嘛,对于一个魔头来说多正常,谁还没点绝活了? 他用魔气捏了身衣服混进人堆,却发现此间天翻地覆,多了一堆他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连语言都听不大懂了。 很快,他发现这里是个煞场。 至此,老魔头情绪依旧很稳定,还乐呵呵地心想:「总归还有些熟悉的东西。」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快饿死了。 躺尸四千年,魔气早就所剩无几,方才为了舒展筋骨硬生生抗住天雷,没想到是在拿命耍帅。他元神震盪,好悬没当场跪下。 再不补充点什么,他这刚诈的尸可能又要变真尸了。 凌怀苏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花轿。 红绸铺陈,流苏摇晃,而轿内的凌怀苏被应景地套上了新嫁娘打扮,一身凤冠霞帔。那厚重而繁琐的婚服不知是小一号还是怎样,有点勒得慌。 凌怀苏摘下沉甸甸的碍事凤冠,挑起轿帘。不出所料,他被吊在了悬崖上。轿门距离山壁两丈有余,下方深不见底。 花轿被几捆麻绳系挂在木桩上,凌怀苏一掀门帘,随着他的动作,轿身微微摇晃,绳索发出咯吱轻响。 从轿中看去,峭壁上盛着棺材的石窟黢黑,像是张开了一只只暗中窥视的眼。 花轿正对着一个最大的石洞,与其他洞穴不同,这个洞中没有棺材,看样子通往山体内部。 凌怀苏足尖轻点,纵身一跃,轻而易举跳至洞口处。 他掸了掸袍摆上不存在的灰,向山洞深处走去。才迈了两步,山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唤:「餵——你在里面吗?」 凌怀苏:「……」 三分钟后,陆祺顺着绳索爬下洞口,与凌怀苏面面相觑。 陆祺直眉楞眼道:「我们老大说过,决不能抛下任何一个人。」 凌怀苏走向山洞深处:「你们『老大』?」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陆祺骄傲地挺起胸脯,边走边介绍:「特殊事件调查处现任处长,兼首席调查官,可牛逼了,业务能力顶刮刮,人狠话不多,什么妖魔鬼怪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第7页 陆祺盘算好了,他偷跑出来这次免不了要挨一顿腥风血雨,不如抱紧这根大腿,趁机给他做做思想工作,将其发展成可为特调处所用的栋樑之材。 到时候或许能将功抵过呢? 可惜那堆天花乱坠的头衔和形容词凌怀苏一个都没听懂,只勉强明白了最后一句。 「大魔头」本魔凌怀苏冷笑一声,不无深意地说:「那他可真是个人才。」 「是吧是吧!」陆祺一点没听出弦外之音,还在极力推销,「我看你有些本事在身,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特调处啊帅哥——」 凌怀苏忽地举起右手,示意他噤声。 山洞入口狭窄,越往里越开阔。陆祺燃符照明,曲折的洞壁上布着湿漉漉的苔藓,散发着潮湿腐败的腥臭气息。有的石壁应该是某种矿石,光可鑑人。 凌怀苏在矿石前站定,一脸严肃道:「不好。」 陆祺立刻警惕,如临大敌地握紧了枪。 「怎么?有情况?」 凌怀苏对着石鉴拨了拨长发,看上去很是不满:「我的头髮乱了。」 陆祺:「…………」 他刚想破口大骂,寂静的山洞中忽然响起某种黏腻的水声。陆祺神色一凛,果断举枪射击。 「哎……」凌怀苏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罗摩被击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哭,特种子弹火光映亮了洞壁深处更多伺机而动的怪物。 是水生类罗摩! 这类罗摩最为难缠,移速快、数量多。枪声一响,它们就像扑火的飞蛾找到目标,乌泱泱朝这边涌来。 「卧槽,怎么越来越多了!」陆祺一边换弹,一边嚎叫,「大佬,快想想办法啊!」 与此同时,监测仪发出倒计时报警,距离子时只剩30分钟了。 凌怀苏对现代高科技成果所知不多,但能依稀猜出那乱叫的法器是在催他们速战速决。凌怀苏冷静环顾四周,最终看准一处,抓住陆祺的后领飞身掠去。 那是一道石门,是洞中唯一没有罗摩聚集的地方。凌怀苏带着陆祺落地,罗摩愤愤地磨牙望着他们,却不敢再追,像在忌惮什么。 凌怀苏一拍陆祺的背:「走。」 进入石门,陆祺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是……」 阴影之下,一尊足有四五人高的神像半嵌在山壁中。 那石像半脸哭、半脸笑;半脸慈悲、半脸残忍。身体线条刚柔并济,显得雌雄莫辨。垂目看下来时,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压迫感。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神像里释放,又缭绕在它周身。 陆祺抹了把汗:「终于找到镇了!」 「场」的形成通常在怨气戾气浓重之地。但并非所有怨气戾气多的地方都会形成「场」,否则早高峰的地铁、早八的大学岂不是天天闹鬼了? 「场」的形成,一般需要一个能把负面能量集中起来的灵物,这个灵物就被叫做「镇」。 而要清散「场」,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摧毁「镇」。 陆祺卸下背包,正准备掏出爆破符,被凌怀苏伸手制止了。 陆祺:「干吗?」 凌怀苏望着那团黑气,吞了口口水。 ……当然是饿了。 在陆祺惊异的注视下,他走到山神像正前方,抬指轻触石头表面。 上一秒还在张牙舞爪的黑气姿态一滞,乖顺地滚滚汇聚,沿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 灼心的飢饿感平息了不少,随着煞气的注入,久违的力量渐渐充盈四肢百骸…… 「多谢款待。」 吃饱后心满意足,凌怀苏捻了捻指尖,再度将五指覆上石像,轻轻屈指—— 「但以神位受供奉,你还不配。」 石像连同整个山洞震颤起来,裂痕如蛇逶迤,顷刻间爬满雕像,将它那张半男不女的脸一分为二。 碎石簌簌掉落,石像四分五裂,露出内部的物体。 那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发光体,与邪神像的阴森可怖相比,它的气质称得上温润,沉静中带着肃穆。 咚—— 凌怀苏伸手碰上发光体的瞬间,一道悠远空旷的钟声撞进耳畔。 凌怀苏下一刻,发光体化作一道光芒消融在掌心。 没了邪神像的威胁,比先前多成千上百倍的罗摩爬出,密密麻麻地朝石门涌来,要跟闯入者同归于尽。 「煞场要散了。」陆祺开枪打死几只,效果杯水车薪。 「杀不完,快离开这里!」他大叫道,「还等什么……」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凌怀苏隔空一掌把他噼晕了。 凌怀苏飞快在他脑门上画了个咒,一团玻璃珠似的光从陆祺太阳穴飞出。如果凑得够近,可以看见那玻璃珠中倒映的,是陆祺在煞场内经歷的所有事情。 「此乃復生魔身,天诛地灭。」凌怀苏一手捏碎那光团,「还是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为好。」 掌心一挥,小小的结界包裹住陆祺。 凌怀苏看了眼数量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罗摩,提剑削下为首一只的头颅,朝它们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罗摩被效果显着地激怒了,一窝蜂追赶上去。凌怀苏一路奔至山洞口,翻身一跃跳上花轿顶。 罗摩弹跳力欠缺,只能对着可望不可即的猎物龇牙咧嘴。 忽然之间,阵阵「嘎吱」声在幽寂的山间响起,起初微弱,仿佛沙哑的嘆息,而后尖锐刺耳。 第8页 凌怀苏倾耳听了会……那是棺材盖打开的声音。 山壁之上,百口悬棺自启,枯枝般的手从棺材中伸出,死死扣住棺材边缘。身穿嫁衣的白骨坐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攀上悬崖。 太多了。 凌怀苏挥剑,剑气扫向峭壁石缝间一株树枝,树叶飞落,凌怀苏并指接住。祝邪剑急剧缩短,化作一枚银戒,圈在他食指。 他抹去叶片上的灰,折叶放在唇边。 悠长吹叶声破风而至,霎那间,暴走的罗摩、倾巢而出的,全都奇蹟般停下了动作,安静下来。 果然。 魔气与煞气同源,而凌怀苏身为魔头,理论上是能控制这些东西的。 见这招奏效,凌怀苏深吸一口气,试图驱使它们回到地下,再次吹动叶片——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仿佛心脏被万剑洞穿,疼得凌怀苏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半跪在轿顶,好半天没站起来。 吹叶声戛然而止,罗摩与殭尸蓦地清醒,加倍暴怒地朝凌怀苏涌来。 凌怀苏冷汗如雨下,颤颤巍巍想要起身,一只罗摩抓住了轿杆,手足并用地爬来。轿身一歪,凌怀苏好悬没被晃下去,立刻伸手扶轿顶稳住身形。 越来越多的怪物攀爬上来,他在颠簸中站起身,准备召出祝邪应战,却忽略了一点——绳索的承重力是有限的。 绷到极致的麻绳终于不堪重负,咯嘣断了。 失重的那一刻,凌怀苏眼角一跳,心想:「哦豁。」 其实他是魔气所化,摔一下也摔不死,顶多散个架。 只不过他此时元神不全,魔气不稳,这么一散,估计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聚回来。 凌怀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然而,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落进了一个宽阔而紧绷的怀抱中。 煞场终于解体,天空山川如镜花水月般溃散。 那人稳稳接住了他,凌怀苏在下坠的风中偏了偏头,喉结轻滚,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第4章 交锋 凌怀苏轻轻眨了下眼,从这个角度,能看见那人清晰坚冷的下颌。 再细嗅去,只能闻到对方身上霜雪般的气息,那缕熟悉感浮光掠影般不见了,勾出的情绪却萦绕不去。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感觉。 硬要说的话……他好像,有点难过。 以至于他这种处处开屏的风骚人士,居然生生忍住了不正经的嘴,直到落地,才假模假样地说了句:「多谢。」 然后凌怀苏就感到手腕处的力道蓦地收紧了,攥得他发疼。 凌怀苏抬眼朝那人看去。 极为出挑的样貌,浅色的瞳孔与他四目相对,里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怔然片刻,镜楚缓缓松开了手:「你……」 「老大——」谈初然一路小跑过来,汇报导,「被卷进煞场的路人一共七人,初步检查没什么大碍,程延带人送去医院了。陆祺也找到了,车里关着呢,为了不挨骂竟然还装失忆。」 镜楚:「失忆?」 误入「场」的普通民众出来后会发阵高烧,烧完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场」里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但显然,这不是他们调查员会出现的情况。 镜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凌怀苏。后者沖他无辜一笑。 谈初然:「这位……也是被困煞场的路人吗?」 「他交给我。」镜楚不容置喙地指示,「联繫巫歧市特调处支局,我们要借用一下办公场地。」 *** 「老大,我知道错了。」 陆祺委委屈屈地背手站立,话锋一转,梗着脖子道,「可我也是真心想加入特调处,你打我骂我吧,打断我的腿我也要爬过来,生是特调处的人,死是特调处的死人!」 他一番慷慨陈词表完决心,视死如归地一闭眼,半晌没等到下文。 「……老大?老大!」 就见那位高贵冷艷的处长这才乍然回神似的一抬眼:「死人推去太平间,来特调处干什么……再说说你在煞场里看到的。」 陆祺:「……」 这是完全没在听。 他哭丧着脸:「老大,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这四个字在镜楚心口重重一跳。 「回去再跟你算帐。」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了陆祺,在屋内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然后下定某种决心似的,径直走出办公室,推开了招待室的门。 听到开门的动静,凌怀苏扭过头。墙上的投屏电视正播放着晚间新闻。 他身上还穿着煞场内的婚服,惹眼的红与苍白的面容形成强烈对比。 恍惚间,镜楚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那也是个红衣似火的身形,马尾高束,手提长剑,含笑看过来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见到镜楚,凌怀苏弯起眼睛:「你就是那位『妖魔鬼怪见了都要绕道走』的处长?」 镜楚:「……谁说的?」 「你们那位小兄弟。」凌怀苏微微一笑,姿态松弛地倚在招待室简陋的单人沙发上,「不过我觉得,他可能对妖魔的审美有些误解。」 这位魔头学习能力强得惊人,短短的功夫,就把电视里的播音腔学了个七成像,口齿清晰、字正腔圆,「那位小兄弟还说,场的事专归你们管?哦,顺带一提,他的记忆是我抹的,不想留下不必要的麻烦。」 第9页 出乎凌怀苏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追究他的身份。 就见高大的调查官垂下眼,沉思片刻:「场里发生了什么?」 凌怀苏却笑而不答,沖他招了招手:「美人儿,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 *** 半小时后,谈初然抱着笔记本计算机,恭恭敬敬敲响了招待室的门:「老大,查到了。」 镜楚接过计算机,屏幕上赫然是一份个人资料,清晰罗列了一个人的年龄籍贯等信息。 姓名是甄念。 「两年前,她在永城失踪,经过dna比对,已经确认百棺村的遗骸是她本人。」谈初然说,「怎么办,要联繫家属吗?」 凌怀苏一摆手:「不必,我和这位姑娘是旧识,由我带她回去。」 「这……」谈初然迟疑地看向镜楚。 镜楚点头:「听他的。」 谈初然走后,镜楚转向凌怀苏:「现在可以说了么?」 「这呢,就是个村民愚昧,信奉什么山神,导致被献祭的人化煞的场,镇物就是山神像,没什么奇怪的。」条件达成,凌怀苏慢悠悠开了口,「只不过有一点特殊:场里藏了个阵。」 「是什么样的阵?」 「压制煞气,隐匿煞场。」凌怀苏隐去阵眼里的祝邪不提,「原本场内无甚危险,阵破后,才有成群的罗摩出现。」 这也是为什么,煞场等级从一开始的丁等三阶跳到了乙等二阶。 镜楚说:「伏阴阵。」 闻言,凌怀苏微一挑眉,似是没料到这个后辈能准确说出阵的名称:「正是。」 「你是怎么出现在场里的?」 「不重要。」凌怀苏道,「重要的是,那伏阴阵显然是人为的,像此类潜藏气息的场兴许还有很多,应尽早查清。至于怎么查,我想你们有自己的手段,不需我教了吧?」 见镜楚陷入沉思,凌怀苏满意一点头,迤迤然要往门边走,被镜楚一把抓住手腕:「你去哪?」 凌怀苏被他拽得身形一晃,倒也不恼,另只手轻轻拨开镜楚的手,还趁机揩了把油:「美人,别着急,虽然我的确很想多陪你一会,但我答应了那姑娘送她回家,做人要一诺千金对不对?」 凌怀苏轻佻的目光像两片羽毛,若有似无地搔过,镜楚生硬地别开脸,干巴巴道:「这事归根结底是特调处分内事务,你可以去,但要有我们的人陪同。」 凌怀苏没吭声,也不知道是没懂还是装傻。 「我让人给你找套衣服,安排住处,明早我们出发。」 良久,凌怀苏嘆了口气:「可惜了,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镜楚尚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蓦地额角一凉。 他瞳孔骤缩,迅速反应过来,闪电般退至半米开外,同时抬手一挥,一根银色琴弦凭空出现,铮然嗡鸣,紧紧缠住凌怀苏暗中画符的手。 看清那消散的符文,镜楚眸光一黯:「连我的记忆你都要抹掉么?」 他的语气谈不上生气,更像是带着不可置信的失落。 凌怀苏一愣,瞥了眼那牢牢拴在腕上的银弦。 不疼,却挣脱不了半分。 凌怀苏饶有兴味地抬起手腕,嗅了嗅琴弦上的灵气:「唔,天生灵物……你果然不是普通人,本体是什么?」 无论是妖物还是灵物,都最忌讳被看穿真身。这问题多少有些冒昧了,不亚于上大街揪着人问「你工资多少」「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结婚」。 镜楚没搭理他。 「美人儿,打个商量。」凌怀苏眯起狭长的眼,仿佛刚才偷袭动手脚的人不是他一样,「你把这玩意松开,我不走,好不好?」 镜楚直勾勾盯着他。 凌怀苏捻了下那紧绷的弦,劝哄道:「刚才是我唐突了。初来贵地,我人生地不熟,劳烦你带路的确最合适不过。就按你说的,一起去,如何?」 镜楚一言不发,像在思考他话里的可信度。半晌,镜楚的肩颈缓缓沉下去,撒开了手。 凌怀苏早就看准了这一刻,琴弦松懈离开的一瞬间,他身形虚化,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窗外掠去—— 然后被生生拽了回来。 弦并没有消失,而是化成透明的丝线,融进了两人身体里,一头拴着凌怀苏,一头拴着镜楚。 丝弦风筝线似的箍在腰上,凌怀苏被反弹的拉力扯得够呛,落地略显狼狈地趔趄两步,伸手扶了把镜楚的肩,听见对方不无冷漠的声音:「省省力气吧。从今以后,不许离开我方圆十米,哦,也就是三丈。」 凌怀苏:「……」 怎么还有主动把自己往人身上绑的美人?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么缠人?这是要跟我同床而眠?」 哪知镜楚不吃他这套,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介意。」 凌怀苏:「?」 他发现了,这美人脑子可能真不太好使。 *** 话是这么说,当天晚上他们到底没睡一张床。俩人都是不需要睡觉的物种,镜楚忙着处理公务,而凌怀苏……看了一晚上的电视。 这勤奋好学的魔头已经掌握了遥控器的基本使用方法,能换台自如。出于「失去人身自由」的不爽,以及对「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这一原则的信奉,心眼比针小的魔头决定鱼死网破。 于是镜楚端坐在计算机前,每隔三五分钟,旁边就会发起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疑问。 第10页 凌怀苏:「这法器出自哪位大能之手?」 镜楚头都不抬:「贝亚德。」 凌怀苏赞嘆:「这位贝兄当真是炼器高手。他近况如何?」 听见镜楚说「死了」,凌怀苏脸上露出一个惋惜的神色,闭嘴为素未谋面的「贝兄」默哀去了。 默哀没到三分钟,凌怀苏又开了口,这回是对着电视里的:「里面的兄台累不累?出来歇会儿吧。」 镜楚瞥了眼,电视上正在放一部仙侠偶像剧。 演到男女主亲嘴时,凌怀苏大手一挥,抱枕浮空挡住了半边电视画面,他喃喃道:「非礼勿视。」 眼睛却很诚实地一转未转。 又过了一会,镜楚刚在程延发来的万字检讨书上籤完字,一道锐利的破裂声忽地传来,接着是电子组件短路的「滋滋」声,妖物出场的嘶吼戛然而止。 凌怀苏抽出剑,祝邪化作银戒回到手指,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 望着电视屏幕中央的大洞,镜楚的眉头跳了跳。 镜楚:「其实,那里面的东西不会跑出来。」 凌怀苏:「啊,我知道。只是想让它关闭而已。」 镜楚:「……」 信了你的邪。 第5章 白狐 翌日出发前,镜楚通知了酒店工作人员,处理完一系列赔偿事项后,押着一脸看戏的凌怀苏坐上了飞往永城的专机。 同行的还有陆祺。 煞场里发生的事他记不清了,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直觉告诉他,那件事很重要。 直到第二天他看见镜楚身边的青年,脑瓜好像顿时被打通了关窍,警报滴滴作响,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来。 他问过谈初然那人的身份,谈初然说她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煞场里出来的。 直升机上,陆祺好奇开口:「老大,他是什么人啊?」 镜楚一向不擅长撒谎,绷着脸半天,才干巴巴吐出一句:「他不是人。」 陆祺:「啊?」 还是凌怀苏看不下去,滴水不漏地替他圆了这个谎:「我乃山神像生出的灵,拜你们解煞所赐,得以重获自由,多谢。」 陆祺:「……哦。怪不得你的打扮和说话方式都奇奇怪怪的。」 凌怀苏笑眯眯道:「惭愧。」 *** 甄念的母亲已经年近花甲。老人家很平静,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泣不成声的追问,只在接过骨灰盒时双手微微颤抖。 枯瘦的手指在盒子表面摩挲,良久,她轻声说:「回家了就好。」 最痛不过白髮人送黑髮人,谈初然眼眶湿润地别开脸,想问陆祺借张纸,结果发现他哭得比自己还撕心裂肺。 之后就是当地警方和殡仪馆的事了。镜楚做完交接工作,四下环顾一圈,发现某人没了踪影。 有琴弦绑着,凌怀苏跑也跑不远。镜楚循着联繫,不费力气就在楼下找到了对方。 当然,这么轻而易举,也因为那人实在显眼。 正值放学时间,街巷间穿行着穿校服的高中生。凌怀苏正被几个女生簇拥在中间,眉眼带笑地应付着。 镜楚走近,女生们惊艷的只言词组落进耳中。 「哥哥你是coser吗?」 「在哪个平台呀?」 「这假髮好真!」 …… 也不知凌怀苏低声说了什么,女生们窃窃低笑。他侧脸白皙优美,低头倾听时,漆黑眸光总是注视着说话人,卓有成效地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引得几个女孩红了脸。 正聊得尽兴,一道阴影当空投下。众人抬头,对上镜楚面沉似水的脸色。 镜楚刚想说什么,忽然皱了皱眉:「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树人中学。」 女高中生们被他来者不善的气质吓到,小声回答完就一熘烟跑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撂下句:「小哥哥再见啊!」 凌怀苏彬彬有礼地沖她们颔首,待人跑远,转过头一脸无奈地数落道:「这么凶作甚,都把人家吓跑了……你也察觉到了?」 镜楚:「嗯。她们身上有煞气。」 凌怀苏:「极其微弱,却经久不散,不是单纯入过场沾上的,而是……」 镜楚接话:「伏阴阵。」 「不错。」凌怀苏点头,话音里带着「孺子可教」的愉悦,「走吧,去看看。」 *** 晚上十一点。 走读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保安打了个哈欠,时不时透过门卫室窗户看一眼。 就在他抬头的那刻,四个人明晃晃走进校园。 保安却视若无睹地垂头坐了回去,窗玻璃上,倒影空无一人。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调处一向行事低调,障眼法是基本操作。 几人隐去身形,穿梭在夜色中的校园。 「永城市树人中学,始建于2006年,是一所全日制民办高中,永城有名的私立高中之一。」谈初然快速念着平板上的背景资料,「树人中学最开始效仿衡水模式,意图打造高考工厂,曾获多项荣誉,还被评为『清大生源中学』。但没过几年,这一模式被叫停了。」 镜楚:「出了什么事?」 「特大火灾,整栋楼216人遇难,1000多人不同程度烧伤。」 陆祺被庞大的数字吓得心惊肉跳:「怎么会这么严重?是消防设施出了问题,还是发生了踩踏?」 第11页 「都不是。」谈初然顿了顿,「是因为『抬头率』的规定。」 话音落地,几人陷入沉默。 凌怀苏:「『抬头率』?那是什么?」 「是用来衡量学生专注程度的一个指标。」谈初然贴心地为这位「山神像灵」解释道,「学校规定,自习课期间无论听到什么响动,都不准抬头,否则会通报批评。」 凌怀苏蹙眉,琢磨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那些学生闻到烟味也不敢动,直到火势变大,就这么活活烧死了。 「火灾发生后,相关负责人被追责,学校进行整改,才有了现在的树人中学。」谈初然说。 陆祺沉吟道:「所以是因为学校不合理规定、丧命火海的学生心怀怨恨,死后煞气成场?」 「别急着下结论。」镜楚转向谈初然,「具体起火原因是什么?」 「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很难判断,只知道火是从三楼一个教室烧起来的。教学楼是砖混结构,按理说不该起这么大的火,当年我们的人也来排查过,没发现异常。」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教学楼前的花坛。 凌怀苏伸手拨弄了一下茂盛的花草:「异常?这不就是么。」 那花坛落在常人眼里再普通不过,只有开了灵窍的人,才能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 伏阴阵。 镜楚:「果然。」 「不止。」凌怀苏道,「阵力比之前那个强得多。」 镜楚:「嗯,改隐藏为封锁了,难怪这么多年没被发现。」 他俩在那加密通话,陆祺一头雾水:「老大,你们在说什么啊?」 「阵?」谈初然听出点门道,「前辈,这个阵很难破吗?」 「不难。恰恰相反,简直像生怕我们发现不了它一样。」凌怀苏两根修长的手指在花坛边缘敲了敲,「阵眼不加掩饰摆了出来。」 谈初然恍然大悟:「那更不能贸然破阵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镜楚对谈初然说:「你和陆祺留下守着,我们进去看看。」 陆祺大声道:「我也要进去!」 镜楚捡起两颗鹅卵石,在上面画着什么,闻言斜睨他一眼:「进去表演拖后腿么?」 陆祺辩解的嘴刚张开,就见两颗石子被高高抛起,落地的瞬间,镜楚和凌怀苏凭空消失了。 *** 再度睁眼,凌怀苏就已经在教室里了。 他本以为会看到熊熊大火,或是一片焦黑的废墟。 然而都没有。 眼前窗明几净,阳光明媚。夏风拂过,吹来热烈的蝉鸣。课桌排列整齐,每张桌面上都摞着小山似的书本。黑板右上角,粉笔画着一个鲜红的「13」。 不太适应光线转换,凌怀苏在阳光中眯了眯眼。 两个女生并没有注意到后排突然出现的凌怀苏,手拉手跑出教室:「走走走,过去看看!」 凌怀苏扫视一圈,没看见镜楚的影子,于是走出后门,边活动筋骨,边朝人群看去。 走廊上,一堆学生聚成个圆,几颗好奇的黑脑袋拢在一起,看不清中间围的什么。 「哇!好可爱呀。」「这是狗吗?」「哎,动了动了!」 就见一团白色冲出人群,箭似的朝这边蹿来。还不等凌怀苏反应,那毛茸茸的小傢伙三两下攀上了他的手臂。他下意识托抱住,才看清了怀里的东西。 一只很漂亮的狐狸,通体雪白,被凌怀苏抱住后,就理所当然地依偎在他臂弯里,一点也没有怕生的意思。 学生们看呆了:「你是它主人吗?」 凌怀苏干笑一声,刚准备否认,怀里的狐狸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又往凌怀苏胸口拱了拱。 凌怀苏:「……」 「聚在这儿干吗呢?」一道银铃似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快上课了,都回教室吧。操场翻修,体育课改数学。」 说话的也是个穿校服的女生,看着同学们顺从地涌回教室,她这才转过身,似乎是笑了一下。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她没有脸。 字面意义上的,没有脸。白皙的脸庞上空空荡荡,没有五官,像揉平的面团。 「面团」亲和地对凌怀苏说:「你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吧?你好,我是六班班长,聂楠。」 凌怀苏还未完全弄懂现代世界的「学校」是怎么一回事,抱着狐狸,客客气气地简略道:「幸会。」 「进教室吧,老师快来了。」 教室后排有两张空课桌,聂楠指着其中一张说:「坐在这的人今天请假了,你就先坐在这里。」 凌怀苏:「多谢。」 聂楠走出两步,想起什么,脚步一顿:「你初来乍到,很多事不懂,我先和你说清。第一,以后不准带宠物上学;第二,课堂上不可以和同学讲话,不可以离开教室;第三,不准留长髮,尽快把头髮剪掉。」 前面的还好理解,后面这条显然超出了凌怀苏这个封建魔头的理解范围。 再一看去,发现包括聂楠在内,班里所有女生都是短髮不过耳,无一例外。 他撸着狐狸毛,微一挑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聂楠一本正经道,「我这么说了,你就该这么做。」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是规则。」 还挺霸道。 凌怀苏来了兴趣,刚想跟她探讨探讨,一抬头,忽地哑了音。 第12页 上课铃响起,老师走进教室。 而进来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镜楚。 镜处长不知刚才遭遇了什么,脸色极为不爽。他面若冰霜地走上讲台,目光扫过台下,最后定格在凌怀苏身上。 「后面那个,跟我过来。」镜老师冷声道,「其他人,改上自习。」 第6章 场主 办公室里生活气息浓厚,风扇吱呀转动,拔掉笔帽的笔还夹在书卷间,像是上一秒还有人坐在这里批阅。 却空无一人。 不仅如此,两人路过时发现,除了六班,其他班里也都空空如也。 凌怀苏兴致盎然地在办公室里转悠,一边翻看各种书籍,一边听镜楚向他简略介绍现代教育制度。 「你应该也发现不对劲了。」镜楚不动声色地上前,抽走凌怀苏手中不知哪个倒霉蛋被没收的言情漫画,「这不是个煞场。或者说,不完全是。」 「唔,你说得对。」凌怀苏恋恋不捨地从漫画上收回目光,在镜楚压迫的视线下克制住了要去拿另一本的手,「这是个幻场。」 与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的煞场不同,幻场有一个明确的场主,整个场都围绕此人的意愿构建。 因此想要破解幻场,关键是找出场主,弄清场主的执念。 「还有一点很奇怪。」凌怀苏说,「这里没有煞气。」 虽然无脸人和她的话略显诡异,但整个场是很平和的,有些极富人气儿的地方甚至称得上。 凌怀苏指尖拂过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即便是幻场,也要依靠人的怨气与戾气形成……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煞气都去哪了?」 镜楚垂下眼,顺着他的话陷入思考,听见凌怀苏再度发了话,「还有一个问题。」 办公桌上,白狐狸闲适地窝在凌怀苏手边。自从刚才死皮赖脸地缠上来,这傢伙就再也没离开凌怀苏半步。白狐周身带着深厚的灵气,能通人性,出现在煞气形成的场里格外奇怪。 凌怀苏挠了挠白狐的下巴:「场里怎么会有只灵狐?」 镜楚:「……」 「我怎么知道。」镜楚岔开话题,「关于幻场的场主,你有什么推测?」 办公室门被笃笃叩响,聂楠推门进来:「老师,下课了,您还有什么安排吗?」 镜楚:「我没听到打铃。」 聂楠理所当然道:「可是,我饿了呀。」 镜楚垂眼看着不到他肩头高的女孩,捋情她话里的逻辑:「你饿了,所以就要下课?」 「有什么不对吗?」聂楠诚恳地歪了歪头。 像是印证她的话似的,走廊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路过,传来嬉笑打闹声。 聂楠转向凌怀苏:「新同学,我妈妈给我带了饭,她手艺可好了,你要不要一起吃?」 她掏出饭盒打开,里面是一团煳成一坨的红色条状物,还在蠕动。聂楠将饭盒往凌怀苏鼻子前凑了凑:「尝尝吧,很好吃的。」 凌怀苏:「……」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他吃饭,他看起来像饿死的吗? 见凌怀苏不吱声,聂楠幽幽道:「你是要拒绝我吗?」 凌怀苏来了兴趣:「如果拒绝会怎样?」 「会很可怕。」 「噢。」凌怀苏认真点了点头,「那我拒绝。」 话音刚落,窗外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打闹的学生都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向这边看来。 「叮铃铃——」 铃声骤然响起,撕心裂肺划破整个校园。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被铅云笼罩,光线以飞快的速度暗下去,所有景象都在急速消失。 直到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漆黑中,浓重的煞气扑鼻而来。与此同时,凌怀苏嗅到了一股烟味、灰烬味和皮肉烧焦的诡异香气混合的味道。 ……原来在这里。 刺耳的铃声渐息,黑灯瞎火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凌怀苏一人。 没有唿吸声和心跳声,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寂静很快被打破了。 身后犬科动物发出尖细叫声,跳下桌子,蹿到凌怀苏脚边。 凌怀苏有些意外,蹲下身揉了把狐狸脑袋:「你怎么跟来了?」 狐狸睁着琥珀色的眼珠看着他。 「那便跟紧点,听到没?」 狐狸乖乖叫了一声。 凌怀苏起身,环顾室内。修仙之人本就目力极强,夜能视物,但考虑到脚边还有个小东西,凌怀苏打了个响指,一小团电光从他指尖搓起,悠悠漂浮半空,照亮了一亩三分地。 下一刻,他冷不防听见了镜楚的声音:「凌怀苏?」 这声音很奇怪,不是从任何一个方位传来,更像是跳过耳朵,直接通到脑子里的,惹得凌怀苏下意识偏了偏头。 「在呢美人,没死。」凌怀苏尝试在心里答话,「你怎么在我脑袋里?」 那边很快回覆:「你我之间还连着不禁。」 「原来那根弦叫『不禁』啊。」凌怀苏一边优哉游哉地观察四周,一边跟镜楚脑内通话,「那它为何没把你拉进来?不是三丈不离么?」 镜楚沉默片刻,跳过了这个话题:「你现在在哪?」 「还在原地。」闪电小球贴墙飞过,凌怀苏望着墙面道,「只不过,应该同方才隔着阴阳两面。」 不同于刚才光洁的墙壁,眼前的墙面布满焦黑裂纹,有些地方还挂着不明血渍。在苍白电光的映照下,斑驳血迹愈发触目惊心。 第13页 「救命啊啊啊啊——」 空荡荡的走廊上,忽然传来鬼哭狼嚎的唿救声,在死寂的校园中格外悽厉。 凌怀苏拉开门,就见走廊尽头,陆祺连滚带爬地奔来,屁股后面跟着一长串紧追不捨的罗摩。 罗摩尖利的獠牙几次三番差点叼住陆祺的衣角,都被他险险躲过。这人看着狼狈,身手倒也敏捷,保命的符纸不要钱似的往后砸。 凌怀苏不忘传音给镜楚调侃:「贵处真是人才辈出,这小子怎么闯进来的?」 镜楚:「……你看着决定救不救吧。」 陆祺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惨遭他老大嫌弃,慌忙中瞅见前方的光亮,拼命唿救:「老大救我啊啊啊!」 凌怀苏丧心病狂地欣赏了一会,才勾勾手指。 一道银针似的锋芒破风而出,诡谲而无孔不入地铺陈开来,如同穿针引线般刺过怪物之间,眨眼之间就行云流水地走完了几个来回。 陆祺还在没命拔足狂奔,跑着跑着发觉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罗摩轰然倒地上了西天。 他喃喃自言自语:「我这是小宇宙爆发了?」 凌怀苏没听清:「什么爆发?」 陆祺惊讶抬头:「山神灵前辈,怎么是你?老大呢?你们不是一起进来的吗?」 凌怀苏:「他在阳面的幻场。」 几个字把陆祺搞胡涂了:「阳面?幻场?」 凌怀苏懒得解释:「你那个,会滴滴叫的东西呢?打开看看。」 陆祺这才想起他虽被没收了枪,监测仪却还在,连忙打开腕錶。 【202x年6月21日农历五月十六 23:46】 【地点:永城市树人中学】 【属性:复合场(幻场+煞场)】 【等级:甲等一阶】 【註:幻场与煞场复合,会在特定条件下互相转换。检测到该场等级较高,请谨慎行事,注意安全。】 「甲等一阶!怪不得这么兇残!」 凌怀苏慢悠悠道:「兇残还往里跑?」 陆祺挠挠头。他趁谈初然不注意,偷偷拿了颗鹅卵石,学着镜楚的样子进了场,结果不知是学艺不精还是点儿背,精准砸进了罗摩堆里。 「那我们该怎么和老大会合啊?」 「急什么。」凌怀苏道,「先四处看看。」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一栋教学楼,从走廊向外看去,空中瀰漫着浓重的黑烟。教学楼内也是漆黑一片,到处都是焦黑的灰烬。 陆祺没有凌怀苏那么变态的视力,他的视线范围只在闪电球照亮的地方,十分有限。人在视线受阻的情况下会本能抓住确定的东西,还没走出几米,陆祺整个人已经快贴在凌怀苏身上了。 忽然,他脚边被什么挤兑了一下,陆祺一低头,对上两个圆形物体,黑暗中发出冷冷的光。 陆祺登时惊慌失措弹了出去:「卧槽!什么玩意!」 「……」 然后他才看清,那是只白狐狸,发光的是它的眼睛。 狐狸蹲在凌怀苏脚边,不知道为什么,陆祺从它脸上看出了不善的情绪。 被一只膝盖高的动物吓飞太没面子,陆祺尴尬地干笑一声,找补道:「这狐狸……气质还真像我们老大,哈哈。」 结果就看见那狐狸好像更不善了。 「这上面写的什么?」 凌怀苏仰头,闪电球映着走廊尽头的墙面。 陆祺走过去,主动和白狐保持了两米远的距离:「嗯……好像是荣誉墙。」 「荣誉墙?」 「每个学校都有,会把成绩好的学生挂在上面表彰。」 这张荣誉墙也有灼烧的痕迹,唯独一块靠上的地方完好无损,那上面是两张照片,分别是第一名和第二名。 排在第二位的是个男生,叫荣洮,相貌周正,配上洁白衬衫,典型的初恋脸。 第一名的是个长发女生,电光照亮她的照片时,陆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那女生应该是受过烧伤,脸上的皮都粘连在一起了,只能依稀辨认出大致五官。她的眼珠透过皱巴巴的皮肉看向镜头,如同幽深的井底,让人汗毛倒竖。 陆祺念出照片下标註的名字:「聂楠。」 他忽然凑近那面墙,报告新发现:「第一名和第二名中间还画了个小爱心!」 凌怀苏摸着下巴:「表明这两人情投意合?」 在当代小年轻早恋的问题上,陆祺难得找回了些话语权:「我看未必。如果是两个相貌般配的人还有可能,这种情况……八成是有人恶搞。」 脑中响起镜楚的声音:「看见什么了?」 「有意思。」凌怀苏默念道,「我们的推测没错,场主应该就是这位聂楠。」 忽然,脚下的灵狐叫了一声,咬住凌怀苏的裤脚,示意他转向走廊另一头。 凌怀苏望去,走廊漆黑旷远,尽头闪烁着火光。 那是六班的位置。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声音迴荡开来。 陆祺侧耳:「……什么声音?」 六班教室里浓烟滚滚,一只只焦炭似的手掌疯狂地拍打窗玻璃。 玻璃终于不堪重负,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勐地破裂,碎片四溅。 陆祺瞳孔紧缩。 火舌舔舐中,乌泱泱的黑影挤破窗户残骸,以极度扭曲的姿态,咆哮着朝这头迅速奔来。 第14页 不是罗摩,全都是……烧焦的人。 第7章 蛊花 焦尸一拥而上,把狭窄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硬生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效果,宛如丧尸围城。 陆祺眼疾手快地踹开教室门,沖凌怀苏大叫:「这里!」 凌怀苏讶然:「你确定要躲在里面?」 眼见令人头皮发麻的丧尸蜂拥而至,陆祺想也不想催促道:「是!快进来!」 等凌怀苏进来,陆祺嘭地锁上前门,七上八下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凌怀苏为什么要多此一问了。 这里地处三楼,强行跳下去也摔不死,问题是他们连跳楼都困难。 拉开窗户,就见外面是厚重的黑雾,将窗口堵得严严实实。陆祺拿讲台上的三角尺试了一下,接触到黑雾的瞬间,尺子被急遽腐蚀。 教室外,尸体嘶吼咆哮着,把窗户和门板拍得砰砰作响。 他们被困在这里,成了瓮中之鳖。 ——再也没有比这更馊的主意了。 陆祺忧心忡忡道:「他们不会把玻璃撞破吧?」 凌怀苏沉吟道:「不会。」 陆祺还以为他有了办法,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他:「为什么?」 「因为,」凌怀苏望着后门扭动的把手,若有所思,「他们好像会开门。」 话音刚落,没上锁的后门轰然敞开,潮水般的焦尸们势不可挡地涌进来! 「我日!!」陆祺咒骂一声,当即踢飞课桌,试图堵住他们的路。然而焦尸翻过课桌,前仆后继地冲进来。 凌怀苏闪身避开扑过来的尸骸:「走前面。」 经他提醒,陆祺才意识到那群东西此刻都挤在后门,的确是从前门突破的最好时机。他忙不迭去拧门锁,因为太紧张还手滑了好几次,终于拉开门,撒丫子狂奔出去:「快走!」 没想到好死不死,门外还有一只,仗着黢黑的肤色与黑暗融为一体,居然用心险恶地埋伏在死角处守株待兔。 见陆祺跑出来,焦尸嗷地张开血盆大口,朝陆祺的脖颈咬下去,再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髮之际,陆祺只来得及本能地护住头,然后……什么都没发生。 他从指缝中睁开眼,目瞪口呆地倒退一步。 焦尸还抽搐着立在面前,脖子以上空空如也,被削下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一边,嘴还没来得及合拢。 陆祺这才发现,尸体外表烧焦,内部却是完好无损的,肌肉组织呈现生机勃勃的鲜红色。 更让人不寒而慄的是,颈部切口处没有血、也没有煞气。 而是……一朵朵紫红色的小花。 花朵充盈于肌骨之间,妖冶艷丽地生长着,颈椎与筋脉都成了它的根须。 这诡异的景象对密恐人士极为不友好,陆祺只觉麻意从脚底窜到头皮,捂住嘴哇地吐了出来。 他呕得真情实感,也就自然没注意到后面凌怀苏的脸色。 看见那小花的一刻,凌怀苏脸色骤变,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身上那总有点混不吝的气质消失不见,眼神沉得可怕,死死盯着尸体断裂处肆意蔓生的花朵。 尸潮再次追来,凌怀苏勐然回身,抓住另一只焦尸,并指隔空一划。 尸体胸口处黑乎乎的皮肤绽开,肋骨下不见任何内脏,取而代之的是茂盛的紫红花朵,随着束缚的消失,争先恐后爬出裂口。 正待凌怀苏难以置信地凑近一步,想要确认什么时,一屋子尸骸身形倏地燃起火光,化为灰烬。 天光一寸寸变亮,墙壁上的烧痕和血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们回到了幻场。 凌怀苏怔在原地,直到肩侧多出一个人,才恍然回神。 凌怀苏眼皮轻抬了一下:「你那根弦还有吗?」 镜楚:「有。做什么?」 凌怀苏淡淡道:「帮我捆个人。」 *** 六班教室。 学生全都没影了,只剩聂楠被琴弦五花大绑,那张面团脸上如果有五官,此刻一定是怒目圆睁的。 她尖叫挣扎:「放开我!」 陆祺愕然看着被捆成人形粽子的无脸女生,发出了清澈的疑惑:「老大,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的场?」 从刚才进教室,镜楚的目光就一直黏在凌怀苏身上,听见陆祺发问,才堪堪收回视线:「因为有两股互相排斥的煞气,不能相融。」 「也就是说,幻场和煞场的场主是不同的?」陆祺疑惑道,「刚才的煞场场主是被烧死的学生我知道,那这个幻场呢?」 凌怀苏:「自然是纵火的人。」 陆祺一指不停挣动的聂楠:「是她?」 「不是。」 「那我们绑她……」 「不绑了她,」凌怀苏道,「怎么逼真正的场主现身?」 陆祺彻底晕了:「不是前辈,我智商有限,咱就别谜语人了行吗?」 就见凌怀苏认真想了想:「『谜语人』是什么?」 陆祺:「……」 好在镜楚替他解了惑:「场主是聂楠没错,但她并非就是聂楠。」 陆祺不明所以:「因为她没有脸?」 「倒也未必。」凌怀苏道,「荣誉墙你也看见了,如果聂楠潜意识里逃避她的真实容貌,确有可能在幻想中抹掉自己的脸,而且……嘶。」 第15页 凌怀苏突然哑了音,短促地倒抽一口气,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两晃。 镜楚立刻察觉:「怎么了?」 凌怀苏沉默两秒,摆摆手,再抬眼时已经面色如常,仿佛刚才的僵硬都是错觉:「没事……我刚刚说到哪了?哦,她确实可能隐去容貌。方才我们进来,幻场中的事物也围绕她存在。可如果场主遭遇危险,作为场主意识延伸的场一定会地动山摇,想方设法保护她。」 镜楚不放心地多看了他两眼,确定他没事才接话道:「但从刚才到现在,什么都没发生,所以她并不是场主。」 凌怀苏点头:「或者说,她是聂楠想像中的自己。」 陆祺:「我还有个问题……」 镜楚不耐烦:「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陆祺缩缩脖子:「最后一个,我保证!」 「刚才在煞场里,那些炭烤丧尸身体里的花……是什么鬼东西?」 这次,凌怀苏和镜楚同时沉默了。 良久,凌怀苏才轻声道出花的名字:「业火蚀心花。」 镜楚转头看向他,有些意外:「……你知道?」 听问,凌怀苏奇怪地瞥了镜楚一眼,反问道:「业火蚀心花又不是什么秘而不传的秘术,我不该知道么?」 镜楚收回视线,正色说:「没什么。你继续。」 凌怀苏:「这花是古蚩族的一种蛊术,被种花之人会逐渐丧失心智,按照下蛊人的意愿行事。业火蚀心花会渐渐吞噬宿主的内脏,将其变成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 「不过,这里的业火蚀心花还是幼体,不能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凌怀苏说到这,看向聂楠,双眼眯起,语气难得严肃了几分,「蛊花是谁给你的?」 聂楠冷笑一声:「蛊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怀苏定定地盯着她,目光意味深长,聂楠被他盯得发毛,心虚地别开脸。 「算了。」半晌,凌怀苏放过了她。 他将目光移到镜楚和陆祺身上,自然而然地下了指示,「你们四处找找,说不定有发现。」 趁镜楚和陆祺在教室到处翻找的空当,凌怀苏退到角落,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心口。 情况好像比他想像得要糟。 当年他堕了魔,被捅穿心脏才得以封印,心脏处的致命弱点成了加身的天谴。之前百棺村那次不是意外,看来只要他催动太多魔气,就会承受万箭穿心之痛。 而方才他只是召动了几次祝邪,残缺的元神就有不稳的架势。 ……还是收敛些吧。 这么想着,有什么碰了碰他的小腿肚。 凌怀苏低头,垂眼看见白狐正仰着脑袋凝视他。这傢伙极通人性,看出凌怀苏身体不适,玻璃珠似的眼睛饱含忧虑。 「我没事。」凌怀苏略显吃力地扯了扯唇角,伸指轻点它的头顶,「你这小东西……倒是体贴。早些破了场,把你放出去,可好?」 灵狐留恋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找到了!」陆祺蹭地起身,把课桌肚里的书拍在桌面,「这是荣洮的座位。」 教材第一页写着「荣洮」二字,陆祺随手翻了翻,课本上空白的地遍布详尽的笔记,写不下就夹纸条,能看出笔记的主人极其用心。 陆祺啧啧感嘆:「难怪能考年级第二啊。」 掀到某一页,镜楚忽然摁住陆祺的手:「上一页。」 陆祺依言掀回去,发现书页中夹了张纸条,不是笔记,刚才翻太快没看清。 陆祺取出纸条,念出上面的内容:「放学后来画室见我。」 念完他茫然地看向镜楚:「这纸条怎么了吗?」 「既然是出现在幻场里的东西,就一定和场主的潜意识分不开。」凌怀苏看了镜楚一眼,后者立刻会意,找到聂楠的座位,翻开她的笔记本。 一比对,字迹相同。 陆祺问聂楠:「你约荣洮去画室干什么?」 这次,聂楠居然回答了:「当然是杀了他。」 身份被揭个底掉,她索性也不装了,平坦的脸部鼓动,像是勾起一个冷笑,「如果你们进去,我也会杀了你们。」 凌怀苏无视了她的精神攻击:「这个『画室』在什么地方?」 在凌怀苏被吸入幻场时,镜楚也没闲着,他独自把整栋教学楼的布局摸了个遍,很快回答道:「五楼,最东头。」 凌怀苏笑了。 他发现这位调查官在某些地方靠谱得令人安心。 「那,劳驾美人带个路?」 第8章 长发 推开画室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陆祺捏着鼻子呛咳两声,被熏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去,不知道的以为这里是兇案现场呢。」 说完他想到聂楠的那句「当然是杀了他」,不禁脸色微变,「不会真的是吧……」 被绑着的聂楠冷哼一声,卓有成效地表达了自己的鄙视。 与血腥味截然相反的是,画室里整洁干净,并无异样,沾着五颜六色颜料的白窗帘随风微微飘动。 画架整齐地摆放着,其中一个格外显眼,因为它是唯一上面搁着画的。 那是一幅素描,上面的是一个人的背影。髮丝如瀑,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女孩灵动的神态。 所以几人一眼就认出,画的是聂楠。 笔触细腻,每一笔都饱含情感。即使是他们这些外行,也能看出画手精湛的画技。 第16页 画面左上角,娟秀的字体署着「冉新月」三个字。 镜楚:「是另一张空课桌书上的名字。」 六班教室里一共有两张空课桌,一张是荣洮的,另一张应该就是冉新月的。 陆祺学会了抢答:「这题我会!幻场是场主意识的具象化,这两个人消失,说明场主在潜意识迴避他们。所以这个『冉新月』一定也是关键人物。」 「不错。」凌怀苏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取下水彩画,拿到聂楠面前,「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看到那幅画的瞬间,聂楠那张面团脸上平白无故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贱人,她和荣洮都是贱人!背叛我的下场,就是死有余辜。」 「背叛?」这句话信息量略大,陆祺托着下巴,发挥了他天马行空的想像力,「我明白了,会不会是聂楠和荣洮在谈恋爱,渣男噼腿冉新月,聂楠一怒之下把他们都杀了?」 荣誉墙上的爱心,夹在课本里的纸条,种种迹象都表明两人关系不简单。 陆祺转向聂楠,「啧啧」两声,真挚赞嘆,「小妹妹,你这战斗力可以啊!」 聂楠:「……」 即使没有五官,也能感觉到她翻了个白眼。 陆祺打了个喷嚏:「这屋里这么重的血腥味,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怀苏好整以暇道:「亲自问问不就知道了?」 还没等陆祺没反应过来怎么个「亲自问」法,就见凌怀苏缓缓走近聂楠。 聂楠仍记得这人把自己捆起来时的狠辣无情,慌张道:「你、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凌怀苏微微一笑:「我拒绝。」 聂楠:「………」 「拒绝」二字就像个切换开关,下一刻,尖锐的铃声大作,周遭场景变化,光线遽然变暗。 只不过与上次不同,这次镜楚和陆祺也被拉了进来。 聂楠后知后觉被利用了,她大概第一次遭受此等屈辱,恼羞成怒地搞起了连坐,把所有人打包扔进了煞场。 血腥气更浓郁了,几乎到了无法唿吸的地步。一回生二回熟,凌怀苏不慌不忙地搓亮小电球,映出画室墙壁上大片血迹。 借着微弱的冷光,陆祺茫然打量眼前:「这是……又回到阴面了?我们……」 他忽地住了口,黑暗中,某种不间断的水声清晰响彻屋内。 滴答。 滴答。 像是有什么液体源源不断落地。 陆祺离得最近,僵硬回头。 画室窗帘隐没在黑暗中,飘然摇曳,被风吹起时,帘后浮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形。 经过头几次的磨砺,陆祺的胆量提升不小,不仅生生憋住了脏话,还能状似平静地提问:「你就是荣洮?」 人影不言声,似是在惧怕着什么。 凌怀苏:「出来吧,她不在。」 那人犹豫片刻,慢慢踱出了窗帘阴影。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五官与照片上的少年相同,气质却天差地别。荣誉墙上的他眉清目秀,下巴微抬时,有种隐而不发的意气;而这个在煞场里躲躲闪闪的人,双眼耷拉,说不出的畏缩。 他脖子一侧破了个洞,血流不止,顺着肩膀滑到手臂,染红了半边身子,滴滴答答地在地板汇成一滩。 陆祺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小声问镜楚:「所以,他真的是被聂楠……」 听到那个名字,荣洮瑟缩了一下,黑洞洞的眼睛开始汩汩往外流血,像在哭泣。 他越哭越凶,血泪化作浓重的黑气,聚集成形,跑马灯似的浮现出几个画面—— 起初的画面色调温暖,如同旧时光里一段珍藏的故事。 碧蓝天空下,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聚成一堆,七嘴八舌地起闹。当着哥们的面,荣洮一把揽过女生的肩,大大方方地说:「不是谣言,我就是在和聂楠谈恋爱。」 放学路上无人的小径,荣洮笑着揉了把聂楠的头。女孩偏过疤痕遍布的脸,柔软长发垂落,挡去害羞神情,听见男朋友说:「楠楠有世界上最漂亮的长髮。」 之后,情形开始急转直下,画面模煳一阵,再清晰时,色调成了冷调。 「上次月考表现不错,我就知道你有争第一的潜质,再接再厉。」班主任拍拍荣洮的肩,话音一顿,「不过,我最近听说,你和聂楠两个人走得比较近?」 办公室,荣洮背手站立,听见班主任的话后轻笑一声:「老师,您别开玩笑了,这不是挖苦我呢吗?」 画面一转,聂楠站在他面前,泪水爬过可怖的脸庞。 荣洮嘆了口气,脸上伪装的温柔无影无踪。他勾起一缕女孩的黑髮,漫不经心道:「唉,楠楠,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外表什么的也不是问题,以后我可以带你去大医院做手术……我们是情侣,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就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计较了,嗯?」 最后,几人看到了他死前的情形。 五楼画室里,荣洮又恢復了柔情蜜意的神色:「楠楠,你来了。」 「嗯。」 聂楠抓起一旁削尖的2b铅笔,面无表情地捅进了荣洮颈侧。鲜血喷涌,荣洮却无半分挣扎,直到倒地仍眷恋地注视着杀了他的人。 …… 黑气渐渐散去,陆祺张目结舌,感觉自己看了部虐渣小短片。 他匪夷所思道:「最后那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不反抗?」 第17页 「他被下了业火蚀心花。」凌怀苏道,「确切地说,整个六班的人都被种了蛊花,成了聂楠的傀儡。」 「不过有一点不同,那些焦尸身上的花是不完全体,而他身上的花,则是不完全体中的不完全体,效力还要再倒退些许。他五脏六腑还未被蚀空,所以会流血。同时,也会保留部分心智。」 「他还有一半清醒的自主意识?」陆祺想像了一下,顿时汗毛倒竖。 那不就意味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言行不受控制,做出与意愿相悖的事,却无能为力? 直到被人扎穿颈动脉,也挂着被迫的微笑,想要痛苦尖叫也做不到…… 陆祺慌忙按住自己越发生动具体的想像,「所以猜测没错,这是一个渣男玩火自焚的故事?」 凌怀苏听了这话,成功又跑偏了重点,他模仿着陆祺的语调,扭头认认真真问镜楚:「『渣男』,是什么?」 镜楚:「……就是对感情不忠的男人。」 凌怀苏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上他笑眯眯的目光,镜楚眼皮一跳,预感乍起,果然下一秒就听见凌怀苏隔着不禁弦传音过来:「那,随随便便捆人的男人叫什么?」 镜楚:「……」 镜处长高冷地没接茬,把话题拽回正道:「没有充足证据表明聂楠的动机完全是感情原因。有一点别忘了——在幻场里,聂楠是短髮,可在煞场和回忆中,她是长发。」 「荣洮不是说喜欢她的长髮吗?」陆祺推测道,「可能她为了气渣男,故意剪掉的?」 凌怀苏不置可否,看向静默的荣洮。 从回忆开始,男生就没抬过眼,始终直勾勾盯着某个地方。 凌怀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回忆里荣洮倒地的地方,地上掉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书包。 凌怀苏:「这是你的?」 包里只有一些书本,没什么特别的,唯独侧边挂着什么。 凌怀苏目光一凝,正准备伸手捻起,煞场突然开始溃散,书包倏地窜起火焰。 「当心!」 情急之下,凌怀苏径直将手伸进熊熊火焰中,扯下了侧边的挂饰,整个过程统共不到几秒。 可即便如此,火光还是瞬间包裹住他的手掌,「嘶啦」一声,皮肉被烤焦的气息登时冒了出来。 凌怀苏刚把手抽出来,手腕就被人一把攥住了。 镜楚面色阴沉,瞳孔中也似有火光沖天:「你不要命了!」 那只苍白修长的手被烧得面目全非,手心手背焦黑,起了一串惨不忍睹的水泡。 但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癒合如初。 凌怀苏搞不懂他为什么动这么大火,但被他一吼,气势无端弱了三分:「我这不是没事么?」 镜楚狠狠瞪了他一眼。 凌怀苏晃晃手中取来的东西,莫名心虚地解释:「我是为了拿这个。」 那是一条红绳编织成的手鍊,被火苗燎了一点,露出红绳内的头髮。 陆祺好奇道:「这是什么?」 「聂楠置荣洮于死地的真正原因。」凌怀苏揉了揉被镜楚攥红的手腕,「至少有一点聂楠说得没错,荣洮的确是自作自受。」 这时,广播喇叭发出一阵电流滋啦声响,冰冷无机质的声音响彻楼层:「请高三六班班主任即刻前往会客厅。」 「重复,请高三六班班主任即刻前往会客厅。」 第9章 日记 毋庸置疑,「六班班主任」指的是镜楚。 幻场虽是人的主观意识具象化,为了维持相对稳定,生人进入幻场,往往会有一个匹配场景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和场主对进入者的印象密不可分。 镜楚不茍言笑,聂楠把他放在了严厉的班主任的位置;而凌怀苏被安排到荣洮的座位,估计也和他没个正经的模样有关。 去会客厅的路上,凌怀苏走在后面,偷偷问陆祺:「你们处长的脾气向来这样么?」 陆祺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镜楚刚才发火的事。 「不是啊。」陆祺掰着手指,小声道,「老大他虽然凶了点,严格了点,冷酷了点,独断了点,有时候不近人情了点……」 等半天没等到个好词,凌怀苏插话道:「你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呢?」 「……但他事实上是个很好的人。」陆祺咽下情不自禁的牢骚,改口道,「和他不熟的人都以为他肯定很不好相处,背地里都喊他活阎王,但跟久了才知道,他很少对我们发火的。」 陆祺满脸写着崇拜,「就比如我,我捅过不少篓子,每次帮我收拾烂摊子的都是老大。上次我自作主张熘去百棺村,还偷偷拿了那么多宝贝,他也没拿我怎么样不是?」 凌怀苏饶有兴趣地反问:「他对你这么好,那他为什么不让你进特调处?」 谁知听了这话,陆祺原本还在熠熠发光的双眼一黯,他垂下眼,隔了一会才低声说:「因为……我爸。」 别看陆祺喊聂楠「小妹妹」,但其实他比人家大不了多少,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向来一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样子,很少会露出这么九曲十八弯的神色。 恰巧这时到了会客厅,凌怀苏便没再追问。 一个中年女人等候多时了,见到镜楚,立刻怒气沖沖地迎上来:「你就是我们楠楠的班主任?」 第18页 那女人大概是年纪大了,脚有些跛,站在镜楚面前矮了两个头,却丝毫不影响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今天就来讨个说法!你是怎么管教学生的?」 镜楚正在气头上,看什么都不爽,又莫名其妙被扣上个「枉为人师」的帽子。他冷眼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凌怀苏悄悄询问陆祺:「对于这个岁数的女人,你们一般叫什么?」 陆祺老实回答:「叫阿姨。」 「阿姨。」凌怀苏笑吟吟上去打圆场,「怎么了?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中年女人怒意未消,上下打量凌怀苏:「你是谁?」 刚刚还把人五花大绑、气得火冒三丈的凌怀苏大言不惭道:「我是聂楠的朋友。」 陆祺:「……」 中年女人显然也不相信他的鬼话,嘴角抽了抽,但还是顺着台阶下来了。 「难怪我们家楠楠精神越来越差,成绩还下降了,原来都是你们害得。」她掏出一个本子,摔在桌上,恶狠狠道,「这是她的日记,你们自己看吧,看完给我一个解释,不然,今天就别想出校门!」 镜楚对角色扮演游戏没兴趣,对看女生日记更没兴趣,他只想赶快拆了镇清了场,然后好好治治某人自残的臭毛病。 镜楚绷着脸站在一旁,忽然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就见凌怀苏扬着日记本,眉眼弯弯:「美人,我看不懂,给我念念呗。」 他眼尾弧度微微上挑,不笑也似笑,笑起来更是神采飞扬。配上他苍白的面色,这点病恹恹下的活气愈显弥足珍贵,仿佛雪地里的一株红梅。 镜楚垂眼看着他,满腔的无名火奇蹟般消失了。 于是两分钟前还下定决心要给对方教训的人很没志气地接过日记,瞥了凌怀苏一眼,不情不愿地开始充当人形点读机: 「3月2日星期四阴 明天又有体育课。 我最讨厌体育课,因为这意味着解散后我又要落单了。本来还有冉新月,但她最近非要翘体育课,说什么要自习补文化课,我看她就是嫌和我走在一起会有奇怪的眼光。 3月3日星期五 晴 不敢相信……今天自由活动,荣洮竟然主动邀请我打羽毛球?第一次正面看他,他好像有点帅。可是我太紧张,转头就走了,他会不会生气? 天啊,我怎么这么笨! 3月6日星期一 晴 他没有生气!今天还邀请我一起去食堂,但我还要和冉新月一起,不过我这次鼓起勇气和他好好说了。 晚饭回来,桌子里多了两块巧克力,还有一张纸条:不能一起吃饭,就吃同种口味的糖吧。 我承认心跳得有些快。 3月14日星期二晴 不知道谁传我和荣洮在谈恋爱,还在荣誉墙上乱涂爱心。 冉新月看上去很生气,帮我澄清了谣言。我看着她擦爱心时在想,荣洮呢?他会是什么感受? 3月18日星期六多云 我们在一起了…… 3月19日星期日晴 直到现在我整个人还是懵的。昨天他当众和我表白了,周围的人开始起闹,冉新月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晚上他跑到我家楼下,问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 女朋友,好梦幻的词…… 我答应了。」 读到这里,镜楚眉头皱了一下,忽地没了下文。 凌怀苏:「怎么了?」 镜楚看了他一眼,才继续读: 「4月1日星期六晴 他把我的头髮编成手鍊,还说会永远爱我。 这段时间是自从十岁烧伤以来,我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4月17日星期一 雨 成绩下降了,只考了年级第二,好在他是第一。 班主任找我谈话,他总是兇巴巴的。我在宿舍哭了一场,回去和荣洮提出减少相处的时间。本来还怕他会生气,没想到他善解人意地答应了。 他真温柔体贴。 4月26日星期三多云 最近精神头越来越差,运气也衰到爆,过马路还差点被车撞了,害得我崴了脚…… 4月27日星期四雨 看见荣洮和冉新月拉拉扯扯。烦。 4月30日星期日阴 成绩跌得厉害。班上同学看我的眼光越来越奇怪,好像吃人的妖怪。班主任也好可怕。 怎么办,我好累……」 翻到下一页,镜楚再次止住了话音。 只见之后的整整三页纸,写满了无数个「好累」,字迹越发癫狂潦草,让人眼花缭乱。 几乎能想像出,精神状况差到极致的女生坐在昏暗的桌前,握着笔,目光空洞地一遍又一遍写下这些字的情形。 日记的最后,字迹已经难以辨认。陆祺瞅了半天,才分辨出那上面写的是: 「5月7日 救命,我好像不是自己了。」 第10章 弦音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后面的纸页被齐根撕下,不知所踪。 陆祺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怎么有点渗人呢……恋爱越谈越倒霉,难道这个荣洮命里克她?」 「非也,这是有意为之。」凌怀苏直截了当道,「荣洮偷走了她的气运。」 「偷气运?」陆祺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那条头髮编的手鍊,是不是?班上的女生都是短髮,只有聂楠是长头髮,成绩还最好,所以荣洮盯上了她!」 第19页 陆祺停下来琢磨两秒,认为自己有理有据,对他精湛的推理很是满意,「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这些恩恩怨怨情情爱爱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咱们直接找到镇,毁掉它破场出去不就行了?干吗还在这里耗时间?玩闹鬼版剧本杀啊?——别问我剧本杀是什么。」 「……」被成功预判台词,凌怀苏笑了笑,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我有一些事要问问聂楠。」 「可我们从煞场出来,好像就没见过她?」 「别急。」凌怀苏看向中年女人,「这不是还有人么。」 从他们读日记开始,聂楠母亲旁若无人、声泪俱下的控诉就没停过,什么「兔崽子勾引我家乖女儿」「怪不得她越来越沉默寡言,原来在班上受了排挤」「当老师的,不去管带坏人的学生,跑来骂我们家楠楠?」之类的车轱辘话来回滚。 几人听得耳朵起茧子,自动屏蔽了她的话当背景音,只有凌怀苏听了一会,开口问道:「你女儿和冉新月是什么关系?」 「她们是髮小,五岁就在一起玩了。」聂楠母亲一脸「全世界都欠我女儿」的愤懑,「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她对我女儿是不是真心的?」 「按理说,她也是聂楠经歷里重要的一环。」凌怀苏道,「可我们在场中摸爬滚打这么久了,从未见过她,不觉得很奇怪么?」 陆祺想了想:「会不会,她根本不在场里?」 一旁的镜楚忽然开了口:「宿舍。」 「我在办公室找到过一张请假条,5月份冉新月生了病,一连好几天都待在宿舍,没来上课。」镜楚合上日记本,「树人中学当年是全日制寄宿学校,学生周一至周五都住在学校。我猜剩下的日记也在宿舍,上面应该有你想找的内容。」 *** 树人中学的建筑风格仍停留在世纪初,外墙灰砖黯淡,楼道里充斥着空气不流通的潮湿气息。 走道中两边挂满了衣服,将原本就不宽裕的挤占得更加可怜。一行人里,只有白狐能毫无障碍地通过。像镜楚这种高个子的,必须得全程低着头。 凌怀苏不知第多少次偏头避开垂落的裤脚,表情很是一言难尽:「现在的学生,就住这种地方?」 「人多地少嘛。」陆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这里好歹还是六人间,我读的高中十人间呢,十个臭烘烘的男生挤在巴掌大的地儿,没挤死也熏死了,天天都在为『这是谁的臭袜子』而争论不休……」 凌怀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不着边际的吐槽,脑海里无端忽然浮现出一座小院。 那是一座四居小院,屋舍清明雅致,紧挨着一大片竹海。 每逢微风穿林而过,总掀起沙沙的声响,风里带着竹叶的冷香。 白天,院里总是聚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他喜欢坐在房顶上,大喊一声「师父来了」,然后欣赏众人手忙脚乱藏起酒罈、抄木剑扎好练剑样式的慌张模样,屡试不爽。 只有到了夜里,等人都散去,空荡荡的小院才有了几分离群索居的味道。 可他从来不觉得孤单。 屋外山风料峭,屋内温暖如春,红泥火炉汩汩煮着新茶,他常常沏两杯,将另一杯递至桌那头。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稳稳接过,茶被一饮而尽。 似乎每一个听风而眠的夜晚,都有人陪伴着他。 那个人是谁呢…… 「发什么呆?」镜楚突然出声。 凌怀苏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掉到了队伍的末尾。而镜楚站在他前方半步的距离,回头望着他,不知望了多久。 他忽然瞥见对方伸出手,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也是一只很好看的手,薄而干净,和回忆里那只有些像。 那只手在半空调了个向,替凌怀苏拨开挡在面前的衣角。 镜楚说:「过来。」 其实细究起来,这位调查官是有些漂亮的长相,只是他高大的外形和冷峻的气质太惹眼,往往让人忽略了俊秀的五官。 此刻他眼睑低垂地看过来,眸色浅淡,清澈得仿佛只能容下一人。 大概是还沉浸在回忆里没出来,那一刻,凌怀苏脑中又蹦出一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对方低低沉沉地说了句什么。 而他语气含着笑意,一边佯装嗔怪着说「使唤谁呢,没规没矩」,一边口嫌体正直地走了过去。 …… 等反应过来时,凌怀苏已经跟着镜楚的脚步抵达了寝室。陆祺勤快地开始四处翻找,凌怀苏站在镜楚身后,不动声色的目光在他背影遛了好几圈。 「找到了!」陆祺效率奇高,从衣柜里扒出几张残页。 这次镜楚十分自觉地接过了日记。 这几页的字迹更凌乱了,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和涂黑的胡言乱语,能看出写字的人状态越来越糟,只草草记录了日期。 「5月11日 原来他是骗我的。 如果那天我没有路过办公室,没有听见那些话,他还要骗我多久? 5月13日 我好像出现幻觉了。 5月14日 她说荣洮夺走了我的气运,导致我阳气太弱才能看见她。我不信,跑去找荣洮对质。 他承认了。 5月16日 她说可以帮我实现愿望。只要我把那盆花放在班里。」 第20页 接下来,笔画变工整了许多,记录也更加详尽了。 「5月19日星期五 晴 他们……好像真的变了?荣洮主动找我道了歉,今天我在讲台滑了一跤,一堆人冲上来扶我。班主任也变得和颜悦色了,因为我不想自习,还特地允许全班下去上体育课。 有时候在班上,我甚至觉得自己成了样貌正常的人,没有异样的目光,没有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没有排挤和孤立。 是我的错觉吗? 5月22日星期一 晴 不,不是错觉,他们真的围着我转,还夸我是六班的吉祥物。 我好喜欢现在的大家,我有了好多朋友。 5月23日星期二多云 还剩15天就要毕业了,我不想和大家分开。 她告诉了我一个方法。 5月25日星期四晴 来地狱陪我吧。」 陆祺又困惑了,指着纸上问:「这个神秘人『她』是谁?既知道荣洮的阴谋,又把蛊花给了聂楠,不简单啊。」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凌怀苏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陆祺翻了翻日记:「我记得,教室里黑板上的倒计时是不是13来着?」 镜楚:「是。」 也就意味着,聂楠写完这篇日记就一把火烧了学校。煞气成场,被烧死的人永远留在了她身边。 「这个聂楠还真是……可悲又可恨。」 陆祺顺嘴吐槽完,才想起吐槽对象的母亲就在旁边。 聂楠母亲勃然变色:「他们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该!你这臭小子,会不会说话,没家教的东西!」 原本陆祺懒得和她争论,听到后半句却登时来了气,梗着脖子反驳道:「说谁没家教呢!你这么疼自己的宝贝女儿,她被车撞时你干吗去了?怎么不见她在日记里提一句你的好?」 女人脸色一变,仿佛霎时被戳中痛处,不言声了。 「她当然不会提起母亲的好了。因为她母亲从来都没关心过她,连晚饭都不会给她准备。」凌怀苏掷地有声道,「我说得对么,阿姨?不对,应该叫你聂楠吧?」 此话就像个深水炸弹,整间屋子顿时鸦雀无声。 中年女人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凌怀苏毫不留情地拆穿:「对你这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来说,戴着面具很有意思吧。恐怕有时候演着演着,把自己都骗到了。妹妹,做人还是真诚些好。」 女人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成拳,控制不住地颤抖。 良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五官迅速褪去,最终定格在照片墙上那张形容可怖的脸。 她最真实的模样。 聂楠闭了闭眼,忽然苦笑了一声。 ——是啊,她的妈妈怎么会为她出头呢? 在她被背叛、被欺骗、霉运连连,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在做什么? 哦,他们在为刚出生的弟弟举办百日宴。 十岁那年一场意外的大火,夺走了她的脸,也给她的人生宣判死刑。 亲戚朋友都劝聂楠的父母再生一个。但因为聂楠母亲很难再怀孕,这件事便不了了之。没想到去年,他们如愿以偿了。 所有人都在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欢唿,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为什么? 她只不过,想多要一些关心和陪伴啊…… 泪水夺眶而出,聂楠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整栋宿舍楼摇摇欲坠——这是幻场崩塌的前兆。 铺天盖地的煞气从聂楠身上迸散出来,连带着积攒多年的委屈与怨恨。 黑气在屋内横冲直撞,划过身上是刀割般的疼。所经之处,双人床轰然倒塌,玻璃碎裂,势要将所有入侵者千刀万剐! 那黑雾来势汹汹,从宣洩到席捲不过眨眼之间,凌怀苏避之不及,下意识偏头闭上眼睛,颧骨处被割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就在他手指微动,准备召出祝邪时,忽然听到一声弦音。 深沉的音色在空气中缓缓迴荡,尾音悠扬,如潺潺流水,在场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就连被剜肉的痛楚都减轻了。 弦音涤盪,在汹涌的黑气中撑起无形的屏障,严丝合缝地将所有人护在其中。 浓稠的怨念被隔绝开来,凌怀苏循着声音源头看去,望见了镜楚锋利的侧脸轮廓。 他无端想起了镜楚那根琴弦的名称——「不禁」。 「差点以为我要被剔成肉架了。」陆祺痛苦地龇牙道,「她这是暴走了?现在怎么办?」 噼头盖脸的煞气一波接一波撞在屏障上,大有不把房子沖塌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翻山倒海的黑雾中,传来一道嘆息似的女声: 「楠楠,收手吧。」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滚滚怨气一滞,居然奇蹟般消停了下来。 聂楠愕然盯着眼前,废墟之上,少女半透明的身影渐渐成形。 她个头和聂楠差不多高,却更加消瘦。苍白纤弱的脖颈上有一道不容忽视的勒痕。 冉新月嘆了口气,轻轻拉住聂楠伤痕累累的手:「收手吧,别再伤害无辜的人了。」 第11章 朋友 看见她脖子上的勒痕,陆祺惊讶道:「她不是死于火灾?」 「不是。」凌怀苏注视着冉新月的身躯,她浑身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半透明态,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她是自愿留下来的,因此煞气要比其他人弱上许多,恐怕连聂楠这个场主也不知晓她的存在。」 第21页 果然,就见聂楠不可置信地打量冉新月,通红的眼眶渐渐浮起泪水。 但她只是狠狠一眨,把那点微不足道的眼泪眨掉,然后用力甩开了对方的手,言辞刻薄道:「冉新月,你还真是阴魂不散,被我亲手勒死的滋味如何?」 冉新月丝毫未被激怒,眼里唯有无波无澜的哀切:「你又何苦这样呢,难道这样说,会让你自己开心吗?」 「我开心!我当然开心了!」聂楠声音嘶哑,「终于没有人再假惺惺地对我好,打着朋友的旗号,抢走我珍视的一切!」 「你知道,你死的那天,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是解脱。」 她是真的希望从来没认识过冉新月。 她的人生原本是很美好的。小时候她还没经歷那场可怕的大火,是标准的圆眼樱桃嘴,每次被妈妈抱出去,都会被夸可爱——哦,那个时候,妈妈还是会抱她的。 她也很聪明,上学比别人早,读一年级时只有五岁。唯一能称得上缺点的,大概是有些胆小。 所以她遇到了冉新月。 有些人,遇到的第一面就很讨厌。 因为性格软弱,她成了班上小男孩的欺负对象。那些人把她堵在墙角对她做鬼脸,下一秒被横飞而来的扫帚砸得头晕眼花。冉新月自认为很霸气地挡在聂楠身前,威胁那几个人「以后她归我罩,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 都不过问她的意见。 冉新月成了个甩不掉的尾巴,仗着自己比聂楠大,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 也真的做到了。她们形影不离,冉新月带聂楠抓蛐蛐跳皮筋,聂楠把作业借给冉新月抄,不出意外地被发现了,俩人缩脖子站在办公室,顶着老师的教训相视一笑。 不过那时,傻乎乎的她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为自己交到新朋友而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 朋友。 她也是曾经真心把冉新月当朋友的。 直到那场大火。 他们说那是意外。有时她觉得很荒谬,「意外」,轻飘飘的两个字,断送了一个人漫长的一生。 从那天开始,人们看她的眼神变了。惊恐也好,可怜也罢,无论哪一种,都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她是个异类。 而冉新月,她哪种也没有。冉新月抱着她哭了一场,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她们又开始捉蛐蛐跳皮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新的噩梦却开始了。 她成了别人口中的「怪物」,冉新月就是「对怪物朋友不离不弃」的善良天使。所有人都欣赏、尊重天使冉新月,老师当众赞扬,鼓励大家向冉新月学习,就连她心动的男生也一个个着了魔似的看上冉新月。 明明冉新月学习差、长相普通,还有一堆臭毛病,可他们就像瞎了似的纷纷往她跟前凑,就因为冉新月是绿叶衬托下的鲜花。 而聂楠就是那朵人人避之不及的绿叶。 「冉新月」成了个如影随形的诅咒,挣不开、逃不掉,一步步毁了她的人生。 可即使这样,即使冉新月的存在已经对聂楠造成了困扰,却还要装作无辜地继续围在她身边。有时候聂楠都分不清,她是真心对自己好,还是单纯享受对自己好带来的道德回报。 她开始毫无缘由地恨上冉新月。 她自己也知道这是无缘由的,在冉新月光明坦荡的善意对比下,她被衬得阴暗不堪、蓬头垢面。 可越这样,她就越怨恨。 日復一日的怨恨蒙蔽了她的双眼。等上了高中,这种怨恨转化成了猜忌,猜忌又招来肆无忌惮的恶意揣度。 为什么冉新月要拼了命的学习? ——想连成绩都压她一头。 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人关心她了,冉新月却竭力反对? ——见不得自己的独家荣誉被抢占。 为什么和荣洮拉拉扯扯? ——只要是她拥有的,冉新月都要一併夺走。 所以聂楠看清了冉新月的真面目,亲手了结了她的生命。 不是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么?那就来陪我吧。 「我终于不用整天面对你自惭形秽,不用费尽心机地揣测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聂楠近乎癫狂地大笑起来,她神经质地、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大声反问冉新月,「我只是把你们欠我的都拿回来,难道我做得有错吗?」 听了她的话,冉新月默然而立,半透明的轮廓透着哀莫大于心死的灰败。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她阖了阖眼,可这种状态下的她连眼泪都流不出,「原来,你恨我恨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聂楠攥着拳,久久没有吭声。 她恨冉新月,但冉新月……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会和她正常说话的人了,哪怕是虚情假意。 「可六班的人、学校其他同学,至少他们是无辜……」 「他们不无辜!」聂楠尖叫着打断她,「他们每个人都是罪有应得!」 那是一群什么货色?把她和荣洮的事当八卦大肆传播的人,孤立排挤她的人,在她成绩倒退时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人…… 「还有张为。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剪短髮,他却破例让我留长髮?」聂楠厉声道,「你们不说,我都懂,因为我样貌丑陋,怕我吓到别人!」 张为是六班班主任。 第22页 冉新月蹙眉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我理解你因为外表变得更敏感多疑,但有些事情,真的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复杂。」冉新月一字一句道,「开学不久,张老师听说了你的情况,特意找到我,问我有关你的事情。他希望六班能为你营造出家的氛围。让你破例留长髮是我给他的建议,我知道你很宝贝自己的头髮,开学前还向我抱怨说不想剪头髮……没想到,会让你觉得自己被特殊对待了。」 「六班同学们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的,只是因为学习紧张,机会不多。每次遇到外班不好的言论,他们都会站出来替你反驳,还记得体委挨警告那次吗?就是因为他和五班的人维护你,带头跟人打了一架。高考前临近你生日,我们还聚在一起,讨论送你什么东西好。」 可惜那些因善意而躲闪的目光,在少女敏感过头的心里成了「唯恐之不及」。 「楠楠,你再好好回忆一下,放下成见与怨恨,好好看看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如你所想那样。」 是排挤,还是笨拙的照顾。 是孤立,还是不知如何靠近。 是嫌恶躲避,还是小心翼翼。 「不……」聂楠嘴唇嗫嚅,豆大的泪水掉个不止。 她双手剧颤,嘶声道,「不是的!」 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错了。 或者说,她一直知道,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如果心里不压着一份「全世界都欠她」的念想,那要她该怎么面对那场意外?承认她天生贱命,合该倒霉吗? 「典型的受害者心态。」陆祺设身处地,如果自己是六班的一员,真心餵给这么个白眼狼,肯定恨得牙痒痒,做鬼也不能放过她。 可他看见聂楠的样子,又顿觉唏嘘不已,末了只能沧桑无限地感慨一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凌怀苏蓦地开了口,对聂楠道:「画室里有一幅画,署名冉新月,你知道吧?」 「……」聂楠茫然看向凌怀苏,不明白他忽然提起的意思。 那是冉新月画给她的,但那段时间她们因为荣洮的事闹得很不愉快,加上聂楠精神状况糟糕,不仅没收,还和她大吵了一架。 因为画上的内容是聂楠长发的背影,冉新月不知道,长发对当时的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你没好好看过那幅画吧。」凌怀苏向镜楚摊开手,后者事先准备好似的,递来一幅画。 是他们离开画室时顺手捎带的。 聂楠怔然接过画纸,徐徐展开。她这才看到,画面背后还有一行小字。 「to楠楠: 十八岁生日快乐,恭喜我的小公主成年啦! 悄咪咪告诉你,我的成年愿望,是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哦。」 如果说刚才,被拆穿、被告知真相,聂楠的反应是逃避与自暴自弃的话,直到这时,她的泪水才开了闸似的涌泄而出。 那幅画犹如千斤重,聂楠怎么也拿不稳,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脏绞痛的滋味。 她开始孩子般放声大哭。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冉新月轻柔地替她擦去眼泪,「可我拼命学习,是想补上文化课,能和你考进同一所好大学。」 「对、对不起……」聂楠哽咽着摇着头,只能苍白无力地一遍遍重复,「我对不起你们……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了……」 四周场景再次开始摇晃,怨念从聂楠身体中散出,只不过这次温和得多,如同潺潺小溪,轻柔地飘过众人身旁,没了那刀子般的锐利。她的身影也开始逐渐变得黯淡。 场要自行消散了。 凌怀苏忙问:「那株紫红色的花是谁给你的?」 聂楠仍在抽泣:「是一个面目不清、雌雄难辨的人,声音像女人。」 雌雄莫辨…… 凌怀苏想起了百棺村那尊山神像。 「她还和你说过什么吗?」 聂楠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她出现的次数不多,不过,我只有在学校才能见到她。」 陆祺想起什么,忙不迭扯着嗓子道:「哎,等等,镇在哪啊——」 可惜聂楠已经无法回答了,她的身形越来越透明,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看向冉新月,试探着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她们一同融散在飘渺的煞气中。 丝缕雾气纠缠远去,像两只翩然的蝴蝶。 陆祺伸着恋恋不捨的脖子,没套到话,有点崩溃:「这么大个学校,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啊!谁知道镇长什么样?」 「别看了。」凌怀苏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踱到窗边,寝室在六楼,能俯瞰半片校园。 他望着远方说:「镇就在……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操场。」 陆祺一脸懵:「为什么??」 凌怀苏略显无奈地看了镜楚一眼,向后者求助。 镜楚得了暗示,解释得不情不愿:「她一出现就说过,操场翻修,为了不让我们过去。镇是场的基石,所以场主会下意识阻碍别人靠近镇。」 「哦……」陆祺顿觉自己成了屋内的智商盆地,无地自容了两秒又支棱起来,理直气壮道,「不对呀,我那时候还没进来呢,不知道不能怪我吧!」 镜楚剜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后来为什么进来了?」 陆祺:「……」 他闭嘴还不成吗。 第23页 深悟祸从口出的道理,陆祺安安分分捂住嘴,锯嘴葫芦当了没两秒又小声道:「那,我们现在去操场?」 「你慢慢走,我便不奉陪了,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凌怀苏笑着朝镜楚偏了偏头,「美人,走吧?」 还没等陆祺明白他怎么个「不奉陪」法,就见镜楚一揽凌怀苏的腰,俩人干脆利落地从窗户跳了下去。 六楼。 陆祺:「???」 他目瞪口呆在原地半分钟,才想起跑过去趴在窗台看,人早就没影了。 陆祺幽幽嘆了口气,望向身后的白狐:「看来只剩你我相依为命了,好兄弟……」 结果那白狐大概不屑于和他相依为命,满脸嫌弃地扭过高贵的头颅,一熘烟跑了。 陆祺:「……」 这个世界有毒。 第12章 阵法 随着两道身形飞快向操场掠去,罗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张牙舞爪阻挡他们的去路。 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镜楚一抖手腕,「不禁」悍然而出,将拦路的罗摩甩成了炸开的烟花,凌怀苏这才发现他这弦还能当鞭子使。 有镜楚在,凌怀苏连出手的力气的省了。 他十分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趁机欣赏了会对方全神贯注的侧颜,越发觉得这人简直是照着自己审美长的,加上跳窗时那令人心猿意马的一搂,虽然片刻后便松开了,却搂得凌怀苏心花怒放,收敛了几个时辰的嘴贱本性终于在此时重见天日。 凌怀苏带着笑意道:「美人配佳弦,你这武器还挺趁手,祖传的?」 镜楚偏头看了他一眼,一张冰山脸仿佛在问「你说呢」。 「这么好的宝贝,捆我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凌怀苏朝他递了个秋波,「打个商量,等从这里出去,就把我放了吧,这位……怎么称唿?」 合着一起在场里滚了这么多遭,连名字都不知道。镜处长咬牙切齿地又乜他一眼,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镜、楚。」 「心如明镜,楚楚动人,是个好名字。」凌怀苏紧跟他身后,也不知这人看什么长大的,没正没经的话张口就来,「这位镜公子,我见你相貌过人、谈吐不凡,想必并非是不讲道理之人。就算你对我一见钟情,想要培养感情,也可以慢慢来嘛,何必巧取豪夺……」 镜楚勐地剎住脚步,凌怀苏险些撞进他后背,还以为他被自己调戏奓了毛,然后听见他公事公办地说:「到了。」 与外面水泄不通的罗摩包围圈不同,操场上空无一物。 镜楚目光扫过橡胶跑道,心里忽然划过一丝异样,但他一时找不出那异样的来源。 见他犹豫,凌怀苏当即自告奋勇道:「这样吧美人,我帮你最后一个忙,把镇挖出来,之后便两清,如何?」 说完不等镜楚答覆,祝邪已经出手,直直插-进人工草坪。蛛网般的裂隙以魔剑为中心蔓延开,凌怀苏后退一步,面不改色地运气稳住元神。 某处缝隙里,逸散的黑气格外浓郁,凌怀苏一眼瞥见,朝镜楚露出个孔雀开屏的笑容,「在这等着,我去……」 「我去」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一阵天摇地动,破裂的操场地面骤然爆发出强光。 不祥的红光沿着诡谲的纹路游走,势不可挡地将操场上的两人围困其间。 镜楚眼皮重重一跳,电光石火间想起了被他抛诸脑后的异常—— 幻场和煞场共存固然麻烦,威力全开的煞气虽来势汹汹,却也不算无解。迄今为止,他们还没遇到过称得上「棘手」的情况。 可这是甲等一阶! 镜楚立刻甩出长弦,击向即将成形的光路,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强光首尾相衔,阵法成型,将两人齐齐拉入幻境中。 *** 强光带来的目眩中,凌怀苏不适地闭着眼,嗅到了风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一时间,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缓缓张开眼睛,就见眼前荒漠戈壁,飞沙走石,不远处的地面,半埋着一具不知什么生物的骸骨。 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瞬,凌怀苏心头一沉,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蛮荒谷。 「镜楚?」凌怀苏尝试传音,却迟迟得不到响应——阵法阻断了他和镜楚之间的联繫。 凌怀苏眉心蹙起一道浅痕,他面容严肃,那点轻佻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布有大阵,而他竟丝毫没觉察。 他因剑入道,是个货真价实的剑修,对阵法所知不多,却也能分辨出一些基础的阵,知道该怎么破。 可这个阵,他乍一看没分辨出是什么类型,也感应不到确切的阵眼。 但蛮荒谷早在四千年前便被他填平了,说明眼前这个山谷只是他头脑中的幻觉。 此地对于凌怀苏来说,着实算不上一段美好的记忆。法阵不怀好意地把蛮荒谷从他脑子里搬出来,估计和梦魇有同种功效,是想让入阵者重临恐惧,自己吓死自己。 可惜凌怀苏心比天大,目前还没有什么能让他吓破胆的东西。 他扫视过光秃秃的黄土。呜呜风声贯耳,其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低吼,将他身临其境地带回坠入蛮荒的那天。 一声悽厉的咆哮在不远处响起,凌怀苏翻过丘壑,只见黄沙之上,两只魔物正你死我活地互相撕咬着,四周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尸体。 第24页 魔物一个类牛,一个类雕。像雕的那头魔物已然是强弩之末,一击失利便被一口咬住脖子,登时血流如注,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闻到腥臭的血味。它徒劳地扑扇翅膀,垂死挣扎片刻后终于没了动静。 牛魔仍未停下,张嘴如饥似渴地啃食它的尸体,每吞下一口血肉,牛头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多像一分人样。等它三两口把四周的尸体吞噬殆尽,身上的魔气已经有如实质。 每一只大魔的降世,势必伴随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而蛮荒谷,就是魔头的摇篮。 身后忽然一阵窸窸窣窣,凌怀苏反应迅速,闪身避至一旁,下一刻,一对獠牙险险擦过他身侧,魔蛇咬了个空。 这动静惊动了不远处的牛魔,它勐地看过来,猩红双目险恶地盯着形影单薄的凌怀苏。魔蛇也吐着信子,眯起竖瞳。 两只魔物对视一眼,居然达成共识,一致缓缓向凌怀苏这个「最像人」的逼近。 凌怀苏:「……」 前后夹击,他只得握紧剑柄,在魔物扑来时后仰躲避,一剑刺穿蛇腹,而后剑尖迴旋,未消的剑意横扫牛魔。 魔物轰然倒地,挥出的剑气盪出,却触碰到什么,忽然调转方向,朝凌怀苏反弹而来! 凌怀苏瞳孔一缩,下意识横剑抵挡,剑气击中剑身发出嗡然声响,凌怀苏被自己的剑气震得手腕一麻,谁知那剑气仍未散,被反弹分裂成了好几道,成倍的剑气再次见缝插针地追上来。 他算是看出来了,所有攻击都会被加倍奉还,只能躲不能打。 这阵噁心人真有一套! 凌怀苏暗骂一声,足尖轻点,灵巧地翻下沟壑,轻车熟路穿行于山谷间,试图甩开剑气。但那剑气不依不饶,触碰到谷壁就再次分裂,凌怀苏跑了没多久,后面已经缀着千军万马的剑气,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但此刻凌怀苏没有闲心停下来欣赏。谷中其他魔物被惊动,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凌怀苏不仅要躲避剑气,还要提防魔物的爪牙。几番下来,他能感到体内气力在以可怕的速度流失。 这么耗下去不是个办法。 魔物咆哮着袭来,凌怀苏已经行至山谷尽头,眼见穷途末路,就在这时,他纵身跃起,一蹬山壁,在空中借力回身,后空翻稳稳落地。剑气触壁反弹,正中追赶而至的魔物。 两厢对撞,魔物嘶吼着倒地抽搐,缠人的剑气也终于偃旗息鼓。 前方密密麻麻的魔物接踵而至,一眼望不到头。凌怀苏深知这噁心人的阵法是要把他耗到死,必须尽快破阵。 只能殊死一搏了。 他半跪下-身,掌心贴于地面,做了个「抓」的动作,整个魔谷都随着这一抓而沉寂了下来。黄沙凝固,风声静止,上一秒还凶神恶煞涌向凌怀苏的魔物一时间纷纷停下了脚步,暴戾的魔气渐渐止息。 强行控住蛮荒谷群魔的同时,尖锐的刺痛如期而至,毫不留情贯穿凌怀苏胸口,虽然早有准备,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闷哼出声。 随着他手一哆嗦,消停了没多久的群魔又有蠢蠢欲动之势,许是察觉心智被控制,魔物恼羞成怒,嘶吼着反抗压制。 凌怀苏面如金纸,口中低声诵念咒决,强行发力摁住了魔物的反噬,却没压下喉头的甜腥。 他勐地呛出一口血,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后嵴。 滚滚乌云在山谷上方汇聚,遮蔽了仅存的天光。黑云中,闪电乍现,雷声由远及近,与凌怀苏身上的天谴遥相唿应——这是对他这个魔头的警告。 即便如此,凌怀苏依旧不管不问,雷打不动地运转魔气。 他咬着牙,强行忽略心口要命的痛楚,染血的薄唇开合,诵出咒决最后一字。他勐一睁眼,五指张开,无形而不容抗拒的气流涟漪般撞开,蛮荒谷内的魔气屈服于大魔的威压,顷刻间无处遁形,群魔呻-吟着碎成了黑色魔气。 天雷被挑衅得忍无可忍,雷光汇聚成形,就要噼下来—— 就在这时,凌怀苏放出神识探入魔气,迅速锁定气场中最薄弱的地方。 他当机立断提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身掠去,双手高举,顶着漫天将至的雷电,一剑砍向阵眼! 山谷摇晃,阵境土崩瓦解。而不饶人的天雷带着万钧之势落下,凌怀苏气力严重透支,元神剧震,撑着祝邪跪地倒下,已经避无可避。 雷光砸下来的前一秒,凌怀苏眼前一花,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3章 碎片 或许是元神震盪,凌怀苏做了很多乱梦。 他梦到在摇光山上听讲的日子,师父摇头晃脑地拖着老旦腔,把经文念成了一齣戏,他们在底下昏昏欲睡。 还梦到他在霜天峰练剑,在小师妹们的吹捧下,炫技似的挽起剑花,如春的剑气催开了枝头一朵腊梅。 梦境纷乱迷离,大多是前尘往事,走马观花地在眼前滚过一遭,就烟消云散了。 只有一个场景,他印象很深刻。 那似乎是他成魔后的日子。那时候摇光山已经覆灭,他在另一座山上大兴土木,修了一座极尽奢靡的魔宫。 他还记得主殿叫做「露华浓」。 殿内薰香缭绕,九十九盏青铜连枝灯灿若星河,将露华浓映照得有如白昼。 却怎么也照不透那刻骨的冷。 漆雕朱门吱呀敞开,雨丝斜飞入殿,送进一阵潮湿的水腥气。 第25页 侍从慌慌张张跪地禀报:「尊上,仙门百家又杀到山脚下了。」 高台上,年轻魔君身披绛红长袍,坐姿散漫,歪歪斜斜地倚靠在熔金宝座上。他低着头,一头乌黑长髮随意披散着,几缕髮丝轻轻飘动,拂过瘦削的下巴。 凌怀苏手里捏着什么,正全神贯注地把玩,闻言头都没抬,「啧」了一声。 半晌,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上次是因为天音塔,上上次是因为摇光派……这次是因为什么?」 明明是无波无澜的语调,殿内的温度却仿佛又骤降几分。 侍从额头贴地,抖成了个鹌鹑,颤颤巍巍地说:「是……是因为尊上您本身……」 「我?」 「他们说、说您欺师灭祖,强吞神塔……」侍从每说一个字,冷汗就浸透后背一分,「十恶不赦……是修仙界祸害,当……天诛地灭,人人得而诛之。」 这番不堪入耳的檄文念完,侍从已经快背过气了。 高台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侍从恨不得将整个上半身贴在地面,淋了雨的衣袍洇湿了地毯。 凌怀苏手中刻刀不停,漫不经心道:「要上来,便让他们上来罢。只要有本事活着回去,露华浓的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哦,这次的尸体埋在后山好了。」 侍从应了一声,忙不迭下去了。 凌怀苏吹掉木屑,捧起手中的木偶端详了一会,殿门再次响了。 「又怎么……」凌怀苏不耐,移开木偶,看见来人时眉头蓦地松了。 如同清风扫过,他的心无端轻盈了,连日的烦扰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欢欣雀跃。 那人身影融在殿外的雨光里,只能看清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他缓步入殿时,满殿烛火都随之微微晃动。 轮廓声音沉沉:「那些人,需要帮你清了么?」 「用不着,免得脏了你的手。」凌怀苏放下木偶,唇角带笑,「身子可好些了?」 「嗯,好多了。」 「是么?过来,让我检查检查。」 轮廓依言靠近,越来越清晰,就在凌怀苏快要看清他的脸时,梦断了。 *** 凌怀甦醒来的时候,外面也在淅淅沥沥下着雨。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被洁白的天花板弄得一怔,好一会才回想起现在的处境。 四肢百骸都散架似的疼,尤其是心口,仍在闷闷地钝痛。凌怀苏伸出手,艰难尝试调动魔气,掌心只囫囵地冒出一缕黑雾,便消失了。 他在阵中着实透支太过,强行压制天谴几乎耗干了本元,本就不稳定的魔气所剩无几。 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一只大手忽然按下他的手,不由分说地覆上脉搏。 凌怀苏怔然抬眼。 镜楚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把脉,一边调亮床头檯灯:「醒了就别乱动。」 低沉的音色撞进耳蜗,凌怀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梦里那个轮廓。 并不能分辨出两种声音是不是同一人的,梦里的情景好像隔了层雾,看什么听什么都不真切。但镜楚出声的那一刻,凌怀苏感到闷痛的胸口震了一下,空落落的。 以至于凌怀苏手指不自觉蜷了一下,又听见镜楚说:「别动。」 嗓音和着雨声,熨贴极了,凌怀苏惬意地瞄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任凭他搭脉。 微凉而生着薄茧的指腹紧贴腕心,镜楚专心致志地感受着脉象。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太昏暗,镜处长看起来竟难得有些疲惫。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越发难看的脸色。 半晌,镜楚离开他的手腕,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凌怀苏,质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元神不全?」 凌怀苏长眉一挑,装傻充愣道:「是么?我说怎么头脑昏沉,弱如扶病……」 哪知镜楚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面色铁青地数落他:「你明知道,还随我们入场,还要强行破阵?你还要不要命了?」 凌怀苏被他三连问问得哑口无言,莫名心虚起来,随即又觉得这心虚得毫无道理——对方一不是他老子二不是他老婆,干吗要憷他? 但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避重就轻地说:「美人,这我可就要喊冤了,我被你拴着不放,迫不得已随你入了场,再怪我有些不讲道理了吧?」 这话戳到了点子上,镜楚立竿见影地噤了声,看上去还颇为愧疚。 看着他垂头不语的样子,凌怀苏心头一软,觉得自己话说过了头,刚想往回安慰两句,就听镜楚说:「已经解了。」 凌怀苏一愣,连忙凝神试探,果真发现琴弦的连接已经断了。 结果他得意忘形,动作一时大了点,牵扯到某处内伤,疼得龇牙咧嘴。 镜楚立刻伸手抚上他后背,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他掌心相贴之处流入四肢百骸。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行之有效地舒缓了伤痛,凌怀苏顺势接纳镜楚度来的灵气,引导其在体内周转调息。 天生灵物的灵力最为纯粹,对他这种大魔头也是上好的补药。凌怀苏调息完毕,顿觉伤已经好了一大半,浑身松快无比。 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感觉自己因祸得福,受了次伤,和美人的关系进展一日千里,刚想跑两句骚话和镜楚套套近乎,嘴巴还没张开,就见镜楚站起身,硬邦邦地扔下一句「好好养伤」,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他一肚子不入耳的话全憋了回去。 第26页 望着他的背影,凌怀苏没正没经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是真的很想多在美人温柔乡里流连几日,但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容他放纵了。 凌怀苏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 这里地处一楼,外面是一片清幽的小树林,是个养伤的风水宝地。 可惜他不能久留。 重现人世的业火蚀心花,兇险隐秘的大阵……很难不让他想到一个故人。 再加上百棺村里那枚碎片,如果真是那人回来了,那便有些棘手了,他必须尽快查明对方行踪。 魔气钻入窗锁,三两下撬开锁芯。凌怀苏翻身跃过窗台,脚刚踩上地面,耳边响起一道守株待兔的声音。 「这是去哪啊?」 凌怀苏:「……」 奇了怪了,为什么这人总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凌怀苏讪讪回头,朝靠在墙边的镜楚粲然一笑:「好巧,我来透透气。」 镜楚直起身朝他走来,冷酷无情地押送越狱者回房:「跟我回……」 话音未落,凌怀苏噼开他的手腕,灵巧如鱼般绕了过去:「抱歉美人,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奉陪了。」 他下手收了力道,不会伤到对方,可凌怀苏跑出两步,没听见身后追赶的动静,回头一看,就见镜楚身形一歪,贴着墙根往下熘,像是没了力气。 凌怀苏眼皮一跳,到底没能袖手旁观,折了回去,想一探究竟。 「你……」 下一刻,镜楚勐然抓住他的手,「不禁」笔直缠上了凌怀苏的腰,剥夺了凌怀苏重获不到一刻钟的自由。 凌怀苏:「…………」 该死的美人计和苦肉计! 「这次不止三丈了。」镜楚站起身,嘴唇苍白,「十里之内,我都能感受到你。」 凌怀苏磨了磨牙,看起来有心想和这蛇蝎美人同归于尽。 但他很快就顾不上生气了。镜楚偏头咳了两声,通过琴弦微妙的联繫,他能感觉到镜楚虚弱无比,不是装出来的。 凌怀苏这才发现,镜楚脸上的疲惫并非错觉,他是真的身体不适。原本还能硬撑,度完灵力以后,憔悴再难掩盖。 「怎么了?」凌怀苏正色,伸手想反过来把他的脉。 镜楚避开他的手:「没事。」 凌怀苏很快反应过来:「阵里受的伤?」 镜楚没吭声,算是默认。 「这个场不一般。」凌怀苏蹙起眉,「不仅有业火蚀心花,还布有两个阵,伏阴阵封闭气息,魇阵赶尽杀绝,大阵共存而互不影响。」 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镇物是什么?」 凌怀苏本是口头一问,想听镜楚给个大概的描述。毕竟能撑起场的镇都是不可多见的灵物,想来也不会给他这种外人透露太多。 没想到镜楚无所谓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东西,大大方方扔给了他。 凌怀苏接过那块发光碎片,指尖摩挲过粗粝的表面。 他呢喃道:「天音塔。」 镜楚:「你认得?」 凌怀苏没说话,摊开左手,掌心凭空出现另一块碎片——正是百棺村山神像里得来的。 他将两块碎片靠近,光芒大盛,碎片犹如互相吸引的磁石,眼见着就要合为一体,凌怀苏立刻眼疾手快地分开。 凌怀苏:「你们之前遇到过此物么?」 「嗯。」镜楚说,「特调处大楼地下有一层保险库,专门用来存放天音塔碎片。」 「已经收集了多少?」 镜楚脱口而出:「特调处成立三十年,共收集314片,加上这两片,就是316片。」 凌怀苏忽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总觉得,镜楚的语气含着某种说不出的郑重……像是这些话酝酿了很久,他也为此准备了很久,今天终于得以堂堂正正地宣之于口。 以至于说出来时,带上了极其不明显的邀功意味,让凌怀苏险些蹦出一句「做得好,辛苦了」。 「好好保管起来。」凌怀苏把天音塔碎片一齐还给镜楚,「百棺村和树人中学的场恐怕是人为的手笔,让你手下尽快调查其他潜在的隐藏场,我跟你们一起去。」 谁料镜楚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不行。」 凌怀苏正欲问为什么,一阵凉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掩唇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镜楚凉飕飕地瞥他一眼,二话不说把他打横抱起,翻回屋内,将人轻轻搁回床上,语气能冻出冰碴子:「你说呢。」 「哦,你说身子啊。」凌怀苏不以为意地一笑,「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身体状态,再滥用……内力,最多撑不过半年,就会形神俱灭?」镜楚不容置喙地说,「在找到办法护住你元神之前,你哪都不许去。」 凌怀苏沉吟片刻:「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方才在梦里想起来的。」凌怀苏慢吞吞道,「我曾经料到可能会有这一天,便给自己削了个人偶。那人偶以上古神木刻成,能充当神魂载体。」 形为体,魂为灵,肉-身是魂魄的载体,能充当保护作用。凌怀苏之所以被天雷追着噼,是因为他肉-身损毁,魔头的魂魄与元神过于招摇,倘若能寻到一个宿体,很大程度上能避开一部分天谴。 这也是自古以来魔头钟爱夺舍的原因。 第27页 镜楚迫不及待道:「人偶在哪?」 凌怀苏却不着急回答,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老狐狸笑容,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美人,你好像很盼着我好嘛。这样,我们谈个条件如何?」 「我带你去找人偶,你……」 他本意是想说「解了我身上的禁锢」,可当他附在镜楚耳边,嗅到对方身上霜雪一样的气息,蔫坏的本性突然作祟,于是调转话头,吹气如兰道,「——以身相许好不好?」 然后,他就看见那人耳尖迅速漫起了一片血色。 调戏得逞,凌怀苏勾起唇角,美滋滋地准备后撤,却被镜楚一把拽住了手腕。 镜楚面不改色地凝视他,浅金色的眼珠仿佛蒙着一层清透的琥珀。 镜楚一本正经道:「这可是你说的。」 凌怀苏:「?」 镜楚:「不许反悔。」 凌怀苏:「???」 这人背着他偷偷进化了??? 第14章 养伤 凌怀苏住的地方是个二层小宅。 镜楚有时在,有时不在。他不在的时候,凌怀苏便自行在房子里熘达,很快发现这里一桌一椅、一花一草都颇具古意,和房主人一样符合他的审美。 窗边种着几株品种奇特的兰花,也不知使了什么术法,常开不败,香气清雅。 镜楚的意思是等凌怀苏完全恢復了再动身,凌怀寄人篱下,不置可否,只是向他要了些东西。 来送东西的是个老熟人。 「前辈,」陆祺恭恭敬敬地把一托盘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您要的,瓷钵,线香和水。」 他进来时,凌怀苏正在专心致志地教狐狸打滚——树人中学的场清了后,这小傢伙不仅没跑,还一路跟了过来。不但和凌怀苏一起住进了宅子,还胆大包天地跳到他的床上。 不过看在灵狐身不沾尘,爪子比人脸都干净的份上,凌怀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嗯,放那吧。」凌怀苏揉了揉白狐柔软的肚皮,忽然想起镜楚身上的伤,抬头问陆祺道,「我和镜楚离开后,你那里可有什么异常么?」 陆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场里的事,仔细回想了一会:「没有吧。你们跑得太快了,等我追到操场,场已经破了……哦,硬要说异常的话,大概是天气?突然噼下来一道好大的雷,吓死我了。」 他说的应当便是天雷了。天雷是天道对他这魔头的限制,威力不容小觑,被噼一次可不是闹着玩的。 凌怀苏缓缓正色,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他醒来后,身上有元神耗损的伤,有魔气透支导致的经脉枯竭,也有来不及癒合的皮外伤……唯独没有雷伤。 可他分明记得昏迷前,天雷正噼头盖脸地落下来。 凌怀苏:「你们老大是怎么出来的?」 这话一出口,陆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介于暧昧、探究、敬畏和「别说了我都懂」之间。 陆祺在场里见识了凌怀苏的骚操作,又亲眼看见老大抱着他跑出来、那慌张得不值钱的样子,顿时对这位来路不明的「山神灵」肃然起敬。 「就、那么跑出来呗。您晕倒了,他抱着您,脸色很难看。」陆祺说完,立刻欲盖弥彰地找补道,「您放心,我们作风很严的,坚决不会对老大的情感取向妄加评论,更何况这都什么了……」 凌怀苏:「……」 重点是这个吗?! 「嗯……知道了。」他无语扶额,朝陆祺摆摆手。 「那前辈,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凌怀苏拒绝的话头一顿,改口道:「还真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陆祺眼睛一亮:「您说!保证完成任务!」 *** 镜楚推门进来时,见凌怀苏正抱着本书,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地研读。 千年前的封建遗老手捧书卷,虚怀若谷地吸收现代新思想,这副模样,任谁看了不感嘆一句「学无止境」。 ……如果他捧的不是本漫画的话。 不仅如此,床头床尾摞满了小山似的漫画书,还有只白狐趴在其中一本上懒洋洋地睡大觉。 凌怀苏看得津津有味,连来人都未察觉。 镜楚朝白狐瞥了一眼,那白狐似有所感,蓦地睁开琥珀色的眸子,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凌怀苏身边,一爪子拍在书上。 凌怀苏抬眼,这才看见门口的镜楚。 他展颜一笑:「来啦。」 「原本还想看看你恢復得如何。」镜楚目光扫过那些封面一看就不怎么正经的漫画,露出个牙疼一样的表情,「现在看来,呵,不必问了。」 没见过哪个病人大早上这么有兴致。 「此言差矣。」凌怀苏一边慢悠悠说着,一边随手翻过一页书,「这书图文结合,生动易懂,这有利于我学习你们的文字……嗯?」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饶有兴趣地高高挑起,不言声了。 就连狐狸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当时凌怀苏让陆祺给他找些「带字的画本」,陆祺费了老半天劲才理解他指的是「漫画」,也不知他想看什么类型,就生冷不忌地到处搜罗了一堆,漫画鱼龙混杂,也没顾得上把控一下题材。 凌怀苏拿的这本居然是耽美漫画,正翻到俩男主角接吻的那一页! 镜楚忍无可忍地从他手上抽走那少儿不宜的读物,当天勒令陆祺统统扔进垃圾堆,残忍地抹杀了老魔头刚培养的兴趣爱好,并严辞禁止陆祺再给他带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28页 这次是耽美漫画,下次指不定就变本加厉地在客厅投映不良影片。按照某人的作风,他还真有可能做得出来。 生怕他再发掘什么惊天动地的新消遣,第二天一早,镜楚便带着凌怀苏动身出发了。 直到这时,镜楚才知道他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凌怀苏取来托盘上的线香,轻轻一搓,幽蓝的火苗凭空燃起。线香引燃,香菸笔直地直升上空,八风不动。 凌怀苏将水倒进瓷钵,把香稳稳插在水里,然后划破中指,朝水里滴了滴血。 血液在水中蔓延开的同时,香菸有了轨迹,先是没头苍蝇似的在空中飘了几圈,而后渐渐确定下来,坚定地朝某个方向飞去。 凌怀苏取出线香,和镜楚上了直升机。 「沿着烟的方向走。多谢。」 飞行员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别致的导航,把直升机开得比平常快了一倍,生怕香燃尽。 但那香烧得极慢,等他们快到目的地时,才只燃下不过半根手指的长度。靠近某地上空时,白烟骤然下沉,凌怀苏说:「到了。」 那是一处湖泊。 地处荒郊,周围人迹罕至。湖面平静无波,似有寒意。 「想不到沧海变迁,此地竟成了片湖泊。」凌怀苏面对一望无际的蔚蓝湖水,仿佛透过湖泊看到了千年前的光景。他出神地眺望良久,才想起掐灭线香。香甫一熄灭,便整根烟消云散了。 镜楚没吱声,从飞机靠近湖泊地界,他就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不过他向来话不多,凌怀苏并未在意,要笑不笑地看向他:「会水么?」 「你……」镜楚开口,嗓子竟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你说的木偶在湖底?」 「嗯。」凌怀苏道,「不如我独自下去吧,反正身上缠着你的弦,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自认为这个提议诚恳而在理,他来取自己保命的东西,镜楚和他相识不过几日,没情没分的,毫无必要陪他涉险,更何况镜楚还有伤在身。 除非他是傻子…… 就听傻子镜楚笃定地说:「我跟你一起。」 「不怕淹死?」凌怀苏奇异地打量着他,「难不成你真身是条鱼?还是条美人鱼?」 镜楚无视了他的调戏,干巴巴地找了个理由:「你是特调处重点看护对象,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那便随意吧。」凌怀苏飞身跳进湖面,沉入水下之时,紧随其后又是一声「扑通」。 凌怀苏在水中回身,只见镜楚面不改色地沉潜而来,他手长腿长,游起泳看起来还颇为游刃有余,但鼻下的气泡暴露了他憋气不畅的事实。 「……」凌怀苏嘆了口气,感觉这人的天赋全点美貌上了。 他到底没捨得让镜楚呛水,一把捞住对方的手腕,掏出一颗形似珍珠的物体,扣在了他身上。 那珍珠迅速变大膨胀,撑成了薄如蝉翼的透明一层,水泡似的将两人从头到脚裹在其中。 凌怀苏:「唿吸。」 水泡之内,冰冷的湿意被迅速隔绝开来,水流从衣物间穿过,却并不沾湿分毫。镜楚松了屏息,发现在水下唿吸畅通无阻。 凌怀苏拽住他的手,两人缓慢地向水下潜去。 这湖水中一条游鱼也没有,连水生植物都少之又少。而且越是向下,周遭越是寒冷,隔着水泡的屏障都能感觉到寒意。 空旷而寂静。 湖不深,很快便触了底,这是做给凡人的障眼法,凌怀苏在湖底画了几笔,两人脚下一空,又是深不见底的湖水。他们静静地下潜,周遭只有流动的水声,喧嚣都被淹没殆尽,好像世界都变得遥不可及。 凌怀苏:「木偶存放在墓穴中,墓穴入口布有禁制,待会你站远些,免得被波及…」 「谁的墓?」 凌怀苏淡淡道:「我的。」 对上镜楚眼神的那一刻,凌怀苏一怔。 他发现了,这位调查官有时看他的眼神,很不寻常。 有些人自恋得含蓄,虽然自视甚高,却始终埋在心底,发展不到危害社会的程度;而有些人自恋得大张旗鼓,不光自怜自爱,还要以己度人地移情于他人,觉得别人也该喜欢他。 很不幸,凌怀苏属于后者。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人坚信世界上只有两类人,一是喜欢他的,还有一类,是不认识他的。 凌怀苏向来对自己的外貌条件颇为自信,属于逮着个反光的对象就要顾影自怜一番的奇葩,即使男人对他有意思,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在百棺村悬崖下初次见面时,镜楚攥着他的手腕不放,那个异常复杂的眼神,凌怀苏可以肯定,绝非是单纯的被吸引或一见钟情。 自恋如他,也不敢认领其中让人喘不过气儿的情意。 那情意太过沉甸甸,就好像……随时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一片安静中,凌怀苏突然开了口:「我……是不是认识你?」 第15章 墓穴 凌怀苏转头望着镜楚,乌黑长髮在水中如同飘动的海藻。 这老魔头眼尾长而挑,一双风目安在他脸上总是少了凌厉,多了似笑非笑的风情。他瞳色漆黑,此刻在愈发幽暗的湖下,眼底那一星半点的碎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镜楚心头一跳,动了动嘴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欲脱口向凌怀苏坦白一切。 第29页 可还没等他出声,凌怀苏不知从他欲言又止的情态中领悟到了什么,滑不熘秋地改了口,狡黠一笑:「我的意思是,我与美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吶。」 镜楚尚未出口的话便被堵了个彻底。 凌怀苏眼珠一转,瞥见下方的湖底,「到了。」 湖底很是崎岖不平,而那水泡竟能无视浮力,缀着两人稳稳噹噹地踩上湖底,如履平地。 他们落地的瞬间,湖水察觉来人,居然开始细细颤动起来,水流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噼了一道,向两边分开,里面的情形犹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连绵起伏的山体覆着苍翠的植被,山石草木仍是千年前分毫毕现的模样。 一阵长风入林,似乎能听到树叶在沙沙作响。 凌怀苏怔然望着久违的山景,心道:「这里……竟保存得这样好。」 他错愕没多久,很快便发觉这里套了个阵法,才得以将山间风物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他心思急转,一时没想出这是谁的手笔,但他心里乱得很,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跟紧些。」凌怀苏松开了从跳下湖面就拽着镜楚的手,打了个响指,一抹雪白的电光跳上指尖。 他刻意走在镜楚面前,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 在镜楚看不见的地方,凌怀苏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正是攥着镜楚手腕的那只手。 方才他趁机摸了镜楚的脉搏,果真如他所料,镜楚体内有天雷留下的伤。 他替凌怀苏扛下了天雷。 可是——为什么? 凌怀苏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在他毫无印象的某个时段,镜楚曾经和他有过很深的羁绊。 而那个时段一定在他重生之前。 虽然他不省人事太久,前尘往事很多不大重要的记忆都模煳了。昨天发生的事尚有可能记不清,更何况是四千多年前的细枝末节呢? 可凌怀苏翻遍记忆,也没能从前世那堆鸡零狗碎里挑拣出镜楚这号的人物。 不过细细推敲起来,还真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很多看似稀疏平常的地方被一笔带过:枕竹居长夜与他对饮的陪伴,露华浓殿内看不清面孔的来人……每当他有意回想,却只能触碰到一片空白。 若他硬要钻进空白一探究竟,紧随而来的是力不从心的睏倦;想得久了,太阳穴还会一阵刺痛,连元神都有不稳的徵兆。 没费太大力气,凌怀苏带着镜楚找到了墓穴入口。 山石嶙峋,一拐八道弯,每块石头上都刻画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铭文。凌怀苏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便抵达了石阵的尽头。 尽头乍看平平无奇,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死路。凌怀苏在石壁前踱了两步,伸出食指点在石壁上某处。他本来对自己不靠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所以让镜楚站远些,免得自己画错一笔触发陷阱。 结果事实证明,他在这种时候还是靠得住的,尽管第一笔略显生涩,之后的笔画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循着肌肉记忆无比顺畅地进行了下去。 凌怀苏徒手画完了整个复杂的咒文,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石门缓缓向一侧打开,漆黑的洞口内是通往地下的石阶。 墓道两侧,长明灯无风自亮。地道幽深而狭窄,比湖中还要寂静,耳听得两人脚步的回声。 「你难道没什么想问我的么?」凌怀苏忽然道。 他吐字清晰,语速很慢,说的是普通话,却带着古代雅音的抑扬顿挫,在密闭空间激起层层混响,格外好听。 镜楚一时愣了神:「什么?」 「譬如……我是何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最开始,凌怀苏的确打算隐藏身份,他之所以抹去陆祺的记忆,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最好的情况,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返黄泉,颇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采。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镜楚,一根弦把他捆得牢牢实实,想「不沾身」都难。 诚然,他并不刻意遮掩实力,可这也不意味着,他会大摇大摆、逢人便宣扬「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那个千年前不得好死的魔头凌望」。 凌怀苏从没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身世,镜楚也从不问。凌怀苏原以为他是讲分寸、或者见惯了奇闻逸事,压根不屑于得知。现在想来,应当另有隐情。 于是他按捺不住了,可见凌怀苏此人本性里有种欲拒还迎的「贱」——别人问了,他必定缄口不言;别人不问,他又心痒难耐。 镜楚问得很敷衍,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凌怀苏一字一顿地自报家门:「我本名凌望,小字怀苏,乃摇光……」 他想说「摇光山第三十六代剑道大弟子」,话到嘴边才想起,当年他手刃同门,早已被逐出仙道了。 凌怀苏苦笑一下,「……乃是史上最为风流倜傥的魔君。自四千年前来,为了此间事。」 镜楚静静听着,并不惊讶。 凌怀苏亦然。 半晌,镜楚哑声道:「『此间事』指的是什么事?」 「天音塔重现人世之事。」凌怀苏道,「你应当知道,凌望的罪名里有个『强吞神塔』,神塔便是天音塔,当年的天音塔正是在下毁去的。」 第30页 镜楚:「之后呢?向何处去?」 自然是魂归黄泉,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再无仙与魔。 但凌怀苏回头看了一眼镜楚的表情,莫名其妙地,「魂归黄泉」四字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这时,远处一阵吵闹声打破了僵局。 只见墓道走到了尽头,不远的前方,一伙身穿夜行衣、手持武器的贼正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起争执。 距离并不远,凌怀苏和镜楚也未刻意压低说话声与脚步声,然而那群盗墓贼就像看不到、听不到似的,旁若无人地吵着架。侧耳细听,会发现他们说的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如今任何一种现存的语言。 那是千年前的古语。 乍一听见动静,镜楚下意识上前一步,侧挡在凌怀苏面前,是一个保护性的防御姿态。 凌怀苏不禁失笑,捡起一颗石子,朝人群扔去,石子笔直穿过了人身。 镜楚看出了端倪:「影场?」 「不错。」凌怀苏道,「我先前说这里是我的墓穴,其实并不全然,准确来说,这墓穴是我挖掘建造成的。此处是摇光山旧址。」 所谓影场,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场,场中会再现过去的情形,多数与人的记忆有关。影场危险性不高,只要看完那段记忆,场便会自行消散。 摇光山是仙山,钟灵毓秀,一草一木都可能成为镇,形成影场也不稀奇。 那群盗墓贼吵得热火朝天,似乎是在商议该由谁冒险开启墓门。 正当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时,厚重的大门竟自己缓缓开启了,从中走出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 看到那狐狸的瞬间,镜楚眼角抽了抽。 「哦,它是门神,用来看守墓室的。」凌怀苏适时解释道,「那段时间我好像对狐狸这种生物情有独钟,便信手捏成这样了。」 白狐踩着慵懒的步子,慢吞吞行至一众目瞪口呆的盗墓贼眼前,举止间颇有凌怀苏的神韵。 它张了张口,居然吐出了人言,直眉愣眼地把众人的遮羞布揭了个底掉:「诸位可是前来偷盗宝物的?」 盗墓贼们:「……」 小东西可真会说话。 盗墓贼自知理亏,又被这来路不明的小畜牲明目张胆地挑衅一遭,当即满脸防备道:「你是何物?」 「我是这墓中的看守。」白狐摇头晃脑道,「主人交代过我,不可让外人进入……」 「少废话!」为首的盗墓贼举起大刀,恶狠狠道,「看你有没有本事拦得住老子再说!」 「这位兄台,莫急嘛,我还没说完呢。」白狐笑眯眯地说,「外人不可入,可若是主人的子孙后代,想来祭拜祖先,自然没有拦截的道理。」 它一甩尾巴,墓道一侧的石墙上赫然出现一副画像,「若是对我家主人磕三个响头,认下这子孙后代的身份,我便任其进入墓室,一概不管。如何?」 盗墓贼们面面相觑。 不用穿越九死一生的机关,不用和毒气蛊虫斗智斗勇,只消磕三个头,便想拿什么拿什么。 对这群见钱眼开的盗贼而言,面子算什么,谁会和钱过不去? 有人瞥向大门内堆金迭玉的财宝,吞了口唾沫:「这……这么简单?此话当真?」 白狐矜持地颔首:「千真万确。」 犹豫片刻,有人越众而出,迟疑着在那画像前磕了三个头,在狐狸微笑的注视下,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墓室大门。 见狐狸果真不拦,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凌怀苏在一旁险些笑得打滚,直不起腰:「哈哈哈……我也算是子孙满堂了。」 镜楚无奈地睨了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有推开:「这就让他们进去了?」 「怎么可能。」凌怀苏擦去笑出的眼泪,「他们进的是假墓穴,只有金银财宝。重要的都封在真墓室里。」 镜楚的视线被他淡红的眼尾吸引,好一会,才克制地移开目光:「可他们还是得了手。」 凌怀苏满不在乎地一摆手,财大气粗道:「钱财而已,给他们便是,不亏。」 镜楚:「倘若有人硬闯呢?」 凌怀苏笑而不语,继续向那群人投去兴味的目光。 就见为首那个盗墓贼大概是颐指气使惯了,拉不下脸,不肯丢了膝下的黄金。他怒气沖沖地一剑指向狐狸:「士可杀不可辱,老子偏不顺你的意,今天非要进去不可!」 说完,他猝不及防沖向大开的墓室门。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的身形甫一跨入墓室,居然凭空消失了! 他消失前撕心裂肺的咆哮在墓道中迴荡,令人毛骨悚然。 「唔,别怕,他没死。」凌怀苏轻飘飘道,「只是掉进了死角,在梦魇里挨上一阵子,三天后便会自行放出墓穴了,伤不着小命,除非他心性脆弱,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镜楚忍不住又看了凌怀苏一眼。 他这人看起来没个正形,成天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则在正经事上,总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力。 你若是顺着他,还能得两颗蜜枣;若是便要忤逆,也别想讨到什么便宜。 无论是恶趣味的捉弄,还是色厉内荏的吓唬,他总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让人不知不觉就按照他的心意而去。 剩下的盗墓贼见此情景,立刻识相地磕头进门,转眼间,墓室前只剩下镜楚和凌怀苏,以及那只狐狸门神,影场消散了。 第31页 凌怀苏嘉奖般摸了把狐狸脑壳,举步欲走进墓室,忽然听见镜楚在身后道:「那我呢?用不用也磕个头烧个香?」 他语气揶揄,分明是调笑。 「那多见外。」凌怀苏挑了挑眉。 他回过头,眉眼含笑地朝镜楚勾勾手指,「不都以身相许了么,自然……算作家室。」 「……惯会胡言乱语。」 镜楚木着脸,迈起长腿,目不斜视地钻进了墓室。 倒还真像是不为所动、宠辱不惊的严肃模样。 除了…… 凌怀苏望着他险些同手同脚的步伐,再度失笑。 这人逗起来,怎么这么有趣呢? 第16章 影场 墓室中的贵重的东西基本被搬走了,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仨瓜俩枣。身为墓穴的主人,凌怀苏却视若无睹,看都不看那些财物一眼,径直走到了墓室角落的雕像旁。 那雕像刻的是只两足站立的狐狸,除了笑眯眯的相貌奇特了些,材质上平平无奇,又沉又不值钱,因此在洗劫一空中得以倖免。 凌怀苏在雕像身上踅摸一阵,用力一按,朴实无华的石雕登时起了变化,现出繁复的纹路与暗流涌动的铭文。 凌怀苏划破手指,将血滴在狐狸头顶。血滴沿着纹路缓缓流淌,雕像上的铭文似有所感,蓦地爆发出光亮。 即便有贪心不足的人发现端倪,也绝无可能进入真墓室。只有凌怀苏的血是唯一的钥匙。 随着墓室嗡嗡震动,整个墓室内的陈设也发生了变化。用来迷惑来人的假墓穴如镜花水月般消失,沙石簌簌掉落,四面八方升高拉长,露出敞亮的墓穴真貌。 镜楚站在墓室的正中央,瞳孔一缩,嵴背微微绷直。 四面墙壁上,由高到低、整齐摆放着数不胜数的花灯。 花灯的火苗是纯白色的,静谧地燃烧着,仿佛连风都不能惊动分毫。花瓣剔透似琉璃,将温和的火光洒向四周,墓室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温暖而祥和。 镜楚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灯。 若是人死前遭遇了太大痛苦,承受不住,魂魄会撇开□□飘摇而去,从此沦为孤魂野鬼,难入轮迴。而传言只要点上一盏护魂灯,便能引导魂魄找到通往地府的路,保佑其顺利投胎转世,来世荣华富贵。 但护魂灯的材料极其难得,每盏需要一朵完整的天山雪莲,以及大能修士的一滴心头血。再加上传言不知真假,这又贵又存疑的玩意成了富人的奢侈品,平常一盏都很罕见,更何况是……数不胜数的这么多盏。 偏偏镜楚清晰地知道这里有多少盏。 「三百八十八盏……」意识到什么后,他喉头阻梗,几不可闻道,「这些……都是你点的?」 凌怀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三百八十八盏?」 镜楚没有回答,沉默地立于护魂灯下,侧脸被灯火映照得神情莫测。 凌怀苏也只是随口一问,他莫名觉得,这人知道什么都不奇怪。他举步走向墙下的供桌,仰头安安静静地出了会神,三百余盏灯火倒映在他瞳膜上,将一双黑眼睛映得熠熠生辉。 忽然,凌怀苏目光一凝。 有两盏相邻的护魂灯明显异于常态。一盏暗些,一盏亮些,而且都非常不稳定,火光飘忽。 凌怀苏一招手,那两盏灯便自行飞至他手中。他将灯举起,花灯底座边上,用蝇头小字刻着姓名与生辰八字。暗的那盏刻着「谢胧」,亮的那盏是「云幼屏」。 护魂灯昭示着灯主魂魄的状态,过明过暗都不是好兆头。凌怀苏敛目沉思片刻,一时想不通其中关窍,只得暂且先将灯放了回去。 对着满墙灯火,这向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老魔头居然俯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 行过礼,凌怀苏打开供桌的暗格,里面盛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 他伸出手,将要触碰到盒子,忽而听到镜楚哑声开了口:「怀苏。」 凌怀苏活着的时候,听过太多种别人对他的称唿,顺耳的有「少爷」「公子」,最多的是「师兄」,到后来还有「孽障」「魔头」。 但这样直唿他小字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凌怀苏一愣,模模煳煳的记忆随着这句亲昵的称唿开了闸。他望着镜楚的眉眼,和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人与记忆中的轮廓逐渐重迭,唿之欲出—— 尚未拢清思绪,下一刻,异变陡生。凌怀苏倏地色变,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 这盒子不对劲! 他立刻缩手,然而已经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指尖传来,盒子黑气暴涨,顷刻间向他捲来,将他吞没其中。 「凌怀苏!」镜楚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上前。 凌怀苏只来得及打出一道气流绊住镜楚的脚步,朝他扔下一句「别过来」,话音便戛然而止了。 黑气弥散,供桌前的人无影无踪。 *** 被那股力量拖进去的时候,凌怀苏心想要完。 墓穴的禁制是他亲手下的,机关重重,不可能有外人闯入,所以他并未设防。 加上镜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句「怀苏」,他一时恍惚,等发现盒子上附着个场的时候已经晚了。 再睁开眼,凌怀苏身处一个山坡之上。 山坡草木林间皆覆着薄雪,长风入林,惊起一片栖鸟。一只喜鹊扑扇着翅膀飞来,毫无障碍地从凌怀苏身上「穿」了过去。 第32页 这里是个影场。 此山高耸入云,从半山坡上放眼望去,只见云海渺茫。沿着山路向上,霜雪越发浓重,入眼处皆是白雪皑皑。 不怎么费力地,凌怀苏认出了此处。 霜天峰。 寻常影场只是一段记忆,能看不能摸。怪异的是,这影场竟然能共感。凌怀苏乃魔气所化,按理说应当不知冷热,可当他身处雪山中,呵气成雾,仿佛能感同身受地感觉到一番寒意彻骨。 凌怀苏颇为意外地向山上走,边走边思忖:那盒子再普通不过,有灵的是里面存放的木偶,木偶是此影场的镇。 可木偶存放在墓穴中千年,无人经手,是谁的记忆聚成了影场? 忽然之间,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剑意悍然而至。 凌怀苏当即望去,只见一道快得看不清的身影高高跃起,嵴背如弓,那一剑极其霸道,剑气所过之处,地动山摇,势不可挡。 出于剑修的职业素养,凌怀苏一眼看出对方剑招里「地崩山摧壮士死」的锐意,忍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 可那剑砍至一半,突然被无形的力量给截住了。剑刃与透明的屏障噹噹正正地撞在一起,发出直击天灵盖的嗡鸣,震盪的罡风四散开去,再次惊飞林中鸟群,树木枝干狂曳不息,抖落簌簌积雪。 执剑人被弹开,重重摔回了几丈开外的山路上。凌怀苏本以为他要摔个狗吃屎,没想到那人落地前迅速调整平衡,以剑撑地,稳住了身形,即使没有观众,也不忘凹个造型。 他擦去唇角的血迹,抬起了头。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马尾高束,五官凌厉逼人。平心而论,他的长相称得上英俊,但那眉宇间布满了阴郁,整张脸上都写着「愤世嫉俗」四个大字,让人一看就想远离。 凌怀苏脑门青筋跳了两跳,不忍直视地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不为别的,那少年正是凌怀苏自己。 拜影场所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了这么一张讨打的脸。 他开始无比庆幸自己拦住了镜楚,堪堪维持住了在对方心里的形象。这地方简直是个大型的黑歷史,还是全方位无死角的那种! 少年凌怀苏撑着剑起身,运气调息,整肃一番,再次不信邪地提剑向空气墙砍去,然后又像蹴鞠似的被踢了回来。 凌怀苏看了一会这蚍蜉撼树的场面,终于想起来这唱的是哪出戏了。 应该是在他十五岁那年。 走上修仙之路前,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因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被送来摇光山。 本来只图个强身健体、邪魔不侵,没想到他身负剑骨,天生是块修仙的料,便在山上安定了下来。 修仙之路艰难困苦,非心性坚韧者不能成也。凌怀苏虽仗着天资过人,短短几年便能御剑自如,奈何他本质上仍是个金枝玉叶的少爷,很快厌倦了成日听讲练剑、道阻且长的日子,开始怀念家里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温柔乡来。 他问起身边的道童,为何上个月送去的家书仍无回音,道童支支吾吾,过了几日拿来一封简短的回信,信上说家务繁忙,让他稍安勿躁,安心修道,得空便将他接回。 那时凌怀苏正是心浮气躁的年纪,哪里等得下去?他按捺不住,趁着某天晚上偷偷熘回了凌府。 然后看见了满目疮痍。 后来他才知道,凌家早在一年前被奸人构陷,满门抄斩。 滔天的仇恨顷刻间吞噬了他。打听清楚后,他带着祝邪剑,留下自愿退出师门的字条,孤身来到仇家府邸,准备为家人报仇。 凡人之于修士如同蝼蚁,毫无还手之力,但凡是个正经修士,在理智状态下,都不会贸然做出血洗凡人宅邸的事。可十五岁的凌怀苏被血海深仇蒙了心,不管不顾,举剑便要向大门砍去—— 一道剑截住了他的杀意。 师父及时赶到,噼落祝邪,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回了摇光山。凌怀苏也就在凡人面前逞逞能,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大能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被关在了霜天峰,为了防止他再次熘下山,师父在山上布下结界,罚他终日在苦寒峰头思过。 「轰」地一声巨响,影场内,少年凌怀苏不知第几次被炸飞,不堪重负地吐出一口鲜血,再也掩饰不住狼狈。 而那道屏障纹丝不动,连道裂隙也没留下。 少年歇斯底里地放声咆哮,发泄似的胡砍一通,树木摧折,苍雪翻飞。不知过了多久,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最后愤愤捶了把树干,这才筋疲力尽地拖着内伤累累的身子,向山上走去。 应当是折腾累了。 隔着几千年的时光,凌怀苏目光深深地看了眼自己少不更事的背影。 他嘆了口气,跟着上前。 少年行至某处,忽然站住了脚步。 凌怀苏差点以为他又要想不开,越过他的肩头才看见,山路雪地上竟有斑斑血迹,绵延向密林深处。 少年登时警惕起来,握紧了剑,轻手轻脚地顺着血迹寻去。 凌怀苏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来歷不明的血迹?他并不记得在霜天峰上还有这一段。 他踩着少年的步伐,随他走进密林,想要一探究竟。 距离不长,血迹一路曼延到了一棵粗壮的古树。 第33页 少年凌怀苏与青年凌怀苏一同在树前站定。 古树下,一个红白相间的小东西蜷成一团,缩在大树盘踞的树根里。白色是它的毛髮,红色是绽开的皮肉,触目惊心的血迹便来源于此。 凌怀苏心口一紧。 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狸。 第17章 相遇 霜天峰处于摇光山群峰的外围,又冷又偏,向来是闭关和关禁闭的不二之选。 因为地处偏僻,时不时会有外界的人或物闯入,多是迷路的凡人,或是被灵气吸引而来的动物。 譬如眼前这只。 凌怀苏眯起眼,和前几天还躺在他被窝里的狐狸一样,这是只不折不扣的灵狐。 动物不比身为万物之灵的人,想要成精,须得先在天地造化中生出灵智,歷经大大小小的劫难,扛得住的,才能吐纳灵气走上仙路;扛不住的,要么成了妖,要么……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而灵物不同,它们天生能吐纳灵气,更有甚者,本身就是天地灵气所化。 这只灵狐看起来尚处幼年,短胳膊短腿,后腿处布满了狰狞的咬伤。 看到那可怖的伤口,凌怀苏转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灵物是上好的补品,最招垂涎,约莫是妖物们觊觎它的灵气,想要吞噬了它增进修为。而幼小的灵狐寡不敌众,勉强捡回一条性命,一路逃窜到了山峰上。 显然,少年时期的他也看出了端倪,凌怀苏听见他喃喃出声:「灵狐……」 闻声,狐狸吃力地掀开眼皮。 事实证明,少年凌怀苏那张阴云罩顶的讨债脸已经到了人狐共愤的地步。 白狐吓了一跳,强撑起伏低虚弱的身体,尾巴高举,喉咙里发出危险的低吼,琥珀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眼前人,满脸的警惕与防备。 那架势,好像只要对方上前一步,它就能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拼命。 一人一狐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少年微微一动,就在凌怀苏以为他要做点什么时,却见十五岁的自己干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差点忘了,这小子正是怨天怨地的年纪,针孔大的心眼里装的都是仇恨,吃饱了撑得才会去管一只野狐狸的死活,他没那么多无处存放的爱心。 有这点闲时间,还不如多练练剑,早日破了那该死的结界。 可惜他没走成,少年凌怀苏刚迈出两步,身后妖风暴起,横冲直撞地朝他袭来。凌怀苏反应极快,尚未回身,剑已出鞘,分毫不差地卡住了蛮横的妖爪,而后以此为支点,借力腾空翻身,利落削下了意欲偷袭的爪子。 霜天峰虽常常有不速之客,却毕竟是仙门地界,鲜少有不长眼的妖魔敢来,这馋嘴妖物为了灵狐,竟不惜铤而走险,悍不畏死地擅闯仙山。 狼妖哀嚎一声,落地仍红着眼恶狠狠瞪着半路杀出来的少年,大概是把他当成了抢夺猎物的敌人。 少年凌怀苏对灵狐毫无兴趣,却不代表他会轻易一走了之。他正满腔戾气不得出口,恨不得逮谁砍谁,好好泄一泄心头火,这倒霉小妖恰好撞在了刀刃上。 「畜生东西。」少年带着寒气厉声道,「凭你也胆敢私闯霜天峰,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抬手便是杀招,剑光如寒星奔向妖物。 狼妖敢胆大包天地闯进仙家地盘,也是有几分实力的。它怒吼一声,身形瞬间涨大几倍,扬起一人高的利爪朝凌怀苏抓来。 凌怀苏闪身避开,将剑尖刺入狼妖皮肉,手臂一带,灵巧地攀上巨型狼妖的肩头,一剑扎穿了它的眼球。 狼妖痛不欲生地嗥叫着,本能地连甩再挠,要将凌怀苏从身上摔下去。可凌怀苏比鱼还滑熘,衣袂翻飞,跳上了古树枝头。他纵身跃下,祝邪剑身暴起细碎的寒光,睥睨无阻地当空落下,势不可挡。 少年稳稳落地。身后狼妖自中间裂成两半,「轰」地巨响,在激起的一地雪沫中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少年凌怀苏缓缓起身,看都没看灵狐一眼,走回了峰头木屋。 他的日常活动非常规律——每天打坐,练剑,和结界较劲,鎩羽而归,再回到木屋自行疗伤。 去密林採药草时,他偶尔会碰上那只灵狐。那小东西的伤仍不见好,瑟瑟缩缩地蜷在树洞里,看见凌怀苏,它依旧一脸防备,直熘熘地盯着少年,随时准备作战。 凌怀苏瞥了眼灵狐身上的伤,发现上面还生出了黑色的脓疮,怕是带了毒,再不救治,恐怕小命不保。 可是少年似乎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漠然地收回目光,忙自己的事去了。 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几日,某天少年又被结界反弹的力量撞个半死。他徒劳地一拳捶向屏障,胸口滔天的郁愤翻涌,卡得他不上不下,一口吐出鲜血。 他孤绝地心想:「我便是修为尽废,也要破开结界,拼尽最后一口气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踉踉跄跄地挪回山头,盘算着明日怎么跟屏障同归于尽,路过密林,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细弱哀叫。 少年进去采完药,才看见了气若游丝的灵狐。 它的伤势恶化了,看起来命不久矣,可即便如此,对上凌怀苏视线的片刻,这小东西还是勉力撑起一股劲,扎好宁死不屈的唬人架势。 凌怀苏靠近时,它更是直接奓了毛,每一根狐狸毛都分毫毕现地炸成了「我很不好惹别过来」的样子。 第34页 气息奄奄也不肯露怯,明知对方不可战胜,还要色厉内荏地拼到最后。 凌怀苏神色阴郁地垂眸看了会,不知从这小傢伙身上瞧出了什么,一伸手,握住了狐狸伤可见骨的后腿。 白狐正如临大敌地低叫威胁着,被他冷不防一抓,当即做出反击,毫不客气地沖凌怀苏的手来了一口。 这一咬可不是闹着玩的,狐齿锋利,深深没入皮肉,登时见了血。 凌怀苏疼得睫毛一颤。奇异的是,尖锐的痛楚传来的瞬间,盘踞在他胸口的杀意蓦地散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受虐倾向。 凌怀苏任由它咬着,另一只手并指运气,逼出白狐后腿的毒脓,又捏碎刚采的草药,覆在伤口处。白狐渐渐松了口,茫然地回头看了眼后腿,又惊疑不定地觑着这个为它疗伤的人。 少年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娴熟地包扎好伤处,在上面打了个颇为雅致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施捨给灵狐一个眼神,兇巴巴地对它道:「别死在我门口,伤好了赶紧滚下山。」 说完也不管它听没听懂,便一拂衣袖起身,准备回山头木屋休息。 凌怀苏自诩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也并非突然善心大发,只不过看见那小东西一身伤还龇牙咧嘴的傻样,无端生出了点同病相怜,于是给了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罢了。 也算是给多日的萍水相逢,留下一个看得过去的结尾。 谁知这尾没结成。 刚走出密林,凌怀苏回头一看,那白狐居然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 凌怀苏停下脚步,白狐也站住;凌怀苏一走,白狐立马一瘸一拐地跟着走。一人一狐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凌怀苏蹙起眉,没想到难得做一次好事,对方居然赖上了他。 他臭着脸道:「别跟着我,再过来把你烤了吃!」 小傢伙听了这番恐吓,迟疑了一下,果真坐了回去。 凌怀苏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便回头望了一眼。结果白狐接到他回望的目光,会错了意,眼睛一亮,再次屁颠屁颠地追了过来。 这下真成了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跑,凌怀苏几次三番地试图驱赶,白狐还是不依不饶地不肯离开。 于是这天凌怀苏回到木屋时,身后多了条甩不掉的尾巴。 凌怀苏怒气沖沖地阖上房门,希望这不识趣的傢伙能碰一鼻子灰,趁早滚蛋,还他清净。 可惜小狐狸仿佛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赖着不走,还不知上哪叼来几捧干草,在地上刨了个坑,在木屋不远处给自己打了个窝,死皮赖脸地住了下来。 第二天,凌怀苏修整完毕走出木屋,踌躇满志、容光焕发地准备再战结界,出门差点被狐狸窝绊个跟头。 他愤恨而无奈地瞪了狐狸一眼,感觉自己顺手一救,救回来个大麻烦。 小动物的伤比他想像中重,一夜过去,血已经渗透了布条,估计也有这傢伙不肯消停的功劳在。 凌怀苏磨了磨牙,当天没再去挑衅结界,忙着去密林寻了几味药,给狐狸重新包扎了一遍。包扎完,他再次疾言厉色地威胁一通,让它哪凉快哪呆着去,然后眼不见心为净地走了。 夜里下了骤雪。霜天峰的雪如鹅毛,还总是夹着冰雹子。 半夜,凌怀苏被屋顶的落雪声惊醒,迷迷瞪瞪朝窗外瞟了一眼。 那小畜生的伤还未痊癒,若是再受了寒…… 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凌怀苏毫不留情地掐断。他翻了个身,刻薄心道:它是冻死还是疼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随即,凌怀苏眼前浮现白狐狸瘸着条腿,想靠近又不敢的小心翼翼,以及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被压下的心绪再次冒头:还怪可怜的…… 凌怀苏不耐烦地反驳自己:「我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工夫管它?」 他将被子蒙过头顶,下定了决心,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不管了。 过了一会,木屋被从里推开了。 凌怀苏站在门口,身披外袍,脸色阴沉。 他在榻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耳听雪有下大的趋势,到底还是有些不落忍。 大雪中,小狐狸安安静静地蜷缩在简陋的洞穴里,皮毛上积了层雪,乍一看和雪地融为一体了。 听见门响,它迅速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望向门内的人。 片刻后,凌怀苏沖它招了招手。 小狐狸先是愣了半晌,反应过来麻熘地起身,也不顾腿还伤着,箭似的奔向凌怀苏。 「慢点,不要腿啦?蠢东西。」 凌怀苏无可奈何地蹲下,替它掸去毛上的雪花。 小狐狸像是得了蜜枣的孩童,乖得不象话,任他摆弄,末了还得寸进尺地蹭了蹭凌怀苏的手心。 看着这傢伙顺势躺倒露肚皮的模样,凌怀苏嘆了口气。 从此以后,恐怕这霜天峰,再无清净了。 第18章 活物 就这样,凌怀苏身边多了个会喘气的活物。 这小东西还是有些怕人,没人理它的时候,它就悄无声息地窝在角落,唿吸起伏都微不可察,乍一看还以为是团毛绒摆设。 可每当凌怀苏以为它睡着了时,眼神才向那边一递,小傢伙总能第一时间睁开眼,支着耳朵回望过来,就好像始终有一缕注意力分在这边似的。 第35页 而倘若凌怀苏此时再多看几眼,它便立即一蹬前腿,摇摇晃晃地朝凌怀苏凑过来。 凌怀苏此人,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被送上摇光山五年也磨不掉他的少爷脾性,属于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像这种小心翼翼的讨好与迎合,几乎是恰恰噹噹戳在了他心头软肉上,无法拒绝。 狐狸的伤恢復得很快,毒被逼了出来,霜天峰灵气充沛,皮外伤没过几日便癒合了。 伤好的当天,凌怀苏拎着它的后颈,把这只有他半条手臂长的小东西扔进水潭,纾尊降贵地给它洗了个澡——他早就看这血呲嘛唿的样子不顺眼了。 小狐狸应当是第一次下水,怕得浑身哆嗦,却一动也不动,任由凌怀苏清洗掉它皮毛上的血污。 等凌怀苏把这小东西里里外外地洗涮干净,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才诧异发现,这狐狸生得居然还挺漂亮。 吻部线条修长流畅,一双圆润的狐狸眼如同被雨水沖刷过的玉石,干净得不含一点杂质。洁白无瑕的毛髮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算了。」少爷英雄气短地心道,「看在你还算人模狗样的份上,姑且收了你罢。」 于是少爷最后那点无名火也熄灭了。 凌怀苏早已辟谷,但他不确定灵狐需不需要进食,便试探着捉了几条小鱼,架在火上烤了。还摘了些野果野菜,荤素搭配。狐狸很给面子,吃得津津有味,毫不挑食。 「慢点。」凌怀苏不由失笑,「没人跟你抢。」 凌怀苏一开始颇为得意,以为自己天降奇才,无师自通学会了烹饪,后来发现这傢伙压根吃不出好赖,只要是他给的统统来者不拒,而且随着他日復一日的投喂,小狐狸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圈,几乎成了个毛球,他才收了手,生怕它长残。 没过多久,凌怀苏发现,它不是胖了,是长大了。 想来这灵狐是到了长身体的阶段,个头勐窜,短胳膊短腿开始抽根拔节,有了成狐优雅的端倪。几乎每过一日,它的四肢便又长一寸。 不得不说,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狐崽,在自己手中长成现在这般生龙活虎的模样,不欣慰是不可能的。 凌怀苏胸中充斥着「我家有狐初长成」的成就感,也做了每个盼孩子长高的父母会做的事——他把狐狸摁在门框边,每天用剑尖刻下它脑袋顶的高度。 在狐狸飞速成长的同时,凌怀苏身上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自从那天被咬了一口,消散的杀意便再也没回来。从前他做梦,梦到的都是尸横遍地的凌府,或是自己提着染血的剑,血洗仇家的画面。 狐狸那一咬,仿佛在他身上咬出了个气孔,倏地抽空了他沼泽般的恨意与杀心。 灵狐不愧是至纯至粹的灵物,仅仅是如影随形地待在身边,凌怀苏便觉得体内积日的旧伤自行痊癒了,就连境界也隐隐有突破的趋势。 少年那被血海深仇压得闷闷沉沉的眉目渐渐松展,戾气一扫而空,开始露出原本清俊的面貌,有了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霜天峰苦寒又贫瘠,吃穿用度全靠个人。凌怀苏一心破结界的时候,别说整理屋子,就连自己也懒得收拾,不吃不喝,和着一身伤,不拘小节地往床板上一躺,成日全凭一口仇恨吊着。 养个活物后,凌怀苏拾回了他少爷时代的讲究。他向来喜欢香气,从山上摘了几株兰草,附庸风雅地插在床头,熏得榻上枕边满是兰花香。 有了绿植,又觉得屋内太空了些,便亲自噼柴,给狐狸搭了个小窝。 有道是牵一髮而动全身,凌怀苏看着这简陋屋舍,怎么看怎么别扭,干脆把小木屋上上下下地修整了一番,空空荡荡的木屋这才开始有了些人气儿。 待门框上痕迹排成密密麻麻的一摞时,凌怀苏才恍然意识到,他已经足足一个月没去过结界口了。 *** 这天晚上,凌怀苏盘坐在榻上,他近日修为增进,遇到了瓶颈,已经连日不得突破,索性用打坐代替睡眠。这种时候,白狐狸惯常趴在床脚,安安分分地守着。 凌怀苏也已习惯了这种陪伴,他闭上眼,凝神入定。 可这天不知怎么的,入定没多久便是一阵心烦意乱,不得平静。凌怀苏蹙眉睁开眼,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牵动着他的心绪,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霜天峰清气浓郁,极少有大妖大魔闯入。即使有不长眼的觊觎灵狐,譬如上次的狼妖,对凌怀苏也造不成什么威胁。 他弄不清这种预感的来源,又被搅得心慌,于是决定占卜一番。 说起来,凌怀苏会卜算,还是拜他师父所赐。 凌怀苏师父道号「莫问」,是摇光派的掌门,却毫无一个掌门该有的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能教出凌怀苏这般不正经的徒儿,可想而知,师父本人也正经不到哪去。 凌怀苏拜入他门下五年,他只教过一套剑法,还只有前三式。 教的方式也堪称前无古人——师父执着随手捡来的树杈子,颤颤巍巍地演示一通,就算教过了。有这么个甩手师父,得亏凌怀苏悟性奇佳,天赋剑骨,才没把一知半解的招式练得走火入魔。 而每当凌怀苏自觉练得差不多,要他教下一式,莫问真人便捋着山羊鬍,一脸高深莫测地说:「时机未到。」 凌怀苏常常觉得,比起剑修,他师父更适合当个算命的。 第36页 莫问真人从未在大庭广众下舞过剑,反而常年卦器不离手,时不时便要卜上一卦。旁人问他算到了什么时,他便人如其名,神秘兮兮地打哑谜:「天机不可泄露。」 在师父的潜移默化下,凌怀苏耳濡目染,也学了点卜算之道。并不精通,学得稀疏二五眼,但解解简单的卦象也不在话下。 凌怀苏下了榻,正准备去取铜钱,路过狐狸窝,突然察觉到什么,脚步一滞。 往常他一有动静,狐狸总是闻风而动,比影子反应还快。可方才他下榻走动,这傢伙居然连头都未抬。 凌怀苏心生疑惑,蹲下-身,伸手戳了戳那团白毛。 一戳吓一跳,狐狸不仅浑身冰冷,还僵硬如铁石! 凌怀苏悚然一惊,连忙把它翻过来,就见白狐双眼紧闭,凌怀苏探它鼻下,微弱的气息时断时续,几乎感觉不到。 凌怀苏叫它也毫无反应,给它注入真气,却像往无底洞里投石,激不起一丝波澜。白狐气若游丝地窝在凌怀苏怀里,唿吸越来越弱,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死了。 死。 这个字眼冒出来的剎那,凌怀苏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到了底。 他目光涣散,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忽地自言自语呢喃:「师父……」 凌怀苏蓦地回过神。 对,他可以找师父!师父一定有办法救它! 少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外衣都顾不上穿,抱着垂死的白狐冲出木屋,拔足狂奔。 第19章 劫数 凌怀苏怀抱着白狐,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才勐地想起山上还布着结界。 夜色下,半透明的屏障岿然而立,幽幽泛着白光波纹,像一面堵死了生路的墙,将他燃起没多久的希望浇成了一抔灰。 原本凌怀苏成功说服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突破境界,总有一天能沖开结界。再说师父也不可能把他关在这里一辈子,就凭他老人家游手好闲的德行,凌怀苏不在,谁帮他带教徒弟? 他已经习惯了苦寒峰头自得其乐的日子,没想到再次站在结界面前,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凌怀苏轻手轻脚地把浑身冰冷的狐狸放在一旁,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近乎生出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来。 他握紧剑柄,缓缓转头看向顶天立地的屏障,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绝处逢生,唯有全力一搏。 凌怀苏深吸一口气,横剑当前,祝邪剑刃上寒光流动,是他将真元注入的结果。 凌怀苏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出去,救活小狐狸。」 此时心境也是背水一战,却与先前他数次拔剑时存在细微的不同。尚未待凌怀苏辨清,祝邪已然似有所感,发出躁动的嗡鸣。 而随着剑与剑主的共鸣,不由自主地,凌怀苏想起了他第一次与祝邪相遇的情景。 两年前,他参透了摇光剑法第二式,小有所成,莫问真人将这把祝邪剑赠予了他。 ……那时师父说什么来着? 是了,师父说:「小望,你家境殷实,从小顺水顺风,不知世事甘苦,恐怕修行对你而言,也不过是避世消闲。但为师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真正明白,自己执剑是为了什么。」 他执剑,是为了什么……? 人情反覆,世路崎岖。万古洪流之下,再刻骨的仇恨都不过沧海一粟。 不为死,惟求生。 凌怀苏若有所悟,多日来的修为瓶颈豁然开朗。祝邪剑光大炽,剑中浮躁之意顿消,霎那间与凌怀苏心神合一,他周身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中正之气,行云流水般摆出个起手式,只觉剑随心动,意气无穷。 剑意成了! 凌怀苏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一刻,挥剑而上,骤然开阔的心境合着青锋无当,他整个人化作雪亮的剑影,无坚不摧地沖向结界。 这一次,他胸口再无那样杀意滔天的郁愤,戾气荡然无存。 寒光夺目,祝邪与屏障相遇,凌怀苏下意识绷紧身躯,做好了被弹开的准备。 可料想中的推拒并未到来,原本坚硬的屏障好像软成了一汪春水,温和而坚定地接纳了利刃,剑光层层融入结界当中,水波不兴地化开了屏障。 以屏障与剑锋相触的地方为中心,结界涟漪般消失。 凌怀苏怔然片刻,不敢相信困了他数月的阻碍,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开了。 但他顾不上发愣,当即抱起狐狸,马不停蹄地御剑赶向摇光山主峰。 正值三更半夜,他本以为师父睡下了,没想到居所灯火通明,莫问真人坐在凉亭下,正优哉游哉地煮茶,仿佛等待多时了。 凌怀苏从未觉得莫问真人那张江湖骗子脸如此亲切过,慌忙上前:「师父……」 「莫慌。」师父气定神闲地将茶水沏入杯中,白烟裊裊,「它并无性命之虞,是在渡劫。」 「渡劫?」凌怀苏低头看了眼怀中人事不知的狐狸,「灵狐也要渡劫么?」 师父笑而不答,将热气腾腾的茶盏递到他面前,凌怀苏心急如焚,哪有闲心思饮茶。见他不肯接,师父嘆了口气道:「餵给它,不是让你喝的。」 凌怀苏忙将狐狸搁在亭边美人靠上,接过茶盏,小心地掰开狐狸嘴,点了几滴进去。 这时,师父才慢悠悠呷了口茶,回答了他的问题:「浮世三千,所有生灵都有自己的劫。这小狐狸生于天地灵气,脚不沾尘,第一道劫便是入人世。」 第37页 凌怀苏抓住关键词眼:「第一道劫?它还会遇到其它劫数么?」 师父用杯盖拨了拨漂浮的碎叶:「入了人世,便要入红尘。」 凌怀苏不解道:「入红尘?与入人世有何不同吗?」 师父没吭声,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凌怀苏不明就里,还欲追问,一旁的狐狸忽然有了动静。他忙不迭俯身察看,发现不过谈话的功夫,小东西的身体软和了回来,气息也变得平稳有力多了。 师父瞥了活过来的灵狐一眼:「还不错,意志比我预想中顽强,看来它找到了想要为之长留世间的理由。跨过了这道坎,便离化形不远了……有名字吗?」 凌怀苏一噎:「没有。」 「既入了人世,也该为它起个称唿了。」茶盏饮尽,师父话锋一转,「——好了,现在说说你。小望,你破开结界的时间可比我想得长啊。讲讲,怎么出来的?」 莫问真人笑眯眯的眼神如刀,剜过大弟子精彩纷呈的面部表情。凌怀苏这么聪明,八成在破界时就已经猜到缘由了。 果然,就见凌怀苏心虚地觑了他一眼,又飞快压下目光,活像只被揪住把柄没了脾气的大猫。 少年神色几变,最后表情定格在了一个破罐子破摔的节点上,若无其事地扯扯嘴角:「就……那么出来呗。」 莫问真人捋了捋山羊鬍,懒得拆穿他,抬手打了道真气,将祝邪送入他手中:「拿剑,为师传授你摇光剑法第四式。」 凌怀苏站直身子:「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莫问真人从地上随手拾起一根树杈子,摇摇晃晃地比划起来。 这老头还是一点都不像个剑修,姿态实在不甚雅观,宽大的衣摆下两只细脚伶仃,活活把剑舞成了跳大神。 往常见到这种有碍观瞻的画面,凌怀苏总是眼疼地阖上眼皮,生怕污染少爷那双金贵的招子。 但此刻,他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莫问真人,恨不能将一招一式刻进脑中,同时在心里默默把对师父的评价抬高了两级,从「游手好闲的江湖骗子」升级为「有两下子的疑似世外高人」。 最后一招演示完毕,师父手中的树枝突然掉了个向,猝不及防地朝看得痴迷的凌怀苏刺来,这人当真是为老不尊,搞起偷袭来毫无心理负担。 凌怀苏目光一短,下意识横剑抵挡。电光石火间,他匆忙出手,自然而然使出了脑中正在演练的新招式,祝邪剑以一个奇特的角度出锋,不躲不避地与树枝相逢。 剑气碰撞四散,温热的茶壶顷刻间结出一层霜,亭边树叶震颤不息。 到底是不熟悉的招式,当头相撞的瞬间,一股麻意顺着剑柄爬来,凌怀苏险些拿不稳剑,树枝不堪重负,碎成了几段。 见这小子竟能顺滑无比地融会贯通,莫问真人眼中划过一丝欣慰,神色不动地扔掉惨遭碎尸万段的断枝,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行了,自己慢慢悟吧。」 莫问真人提起凉透的茶壶,「你剑中仍有不平之意,心结难消。但凌家的事,根源上并非人为。」 凌怀苏没料到他会提这一茬,迟疑地望着他。 师父顿了顿,正色道,「小望啊,你可知,凌家为何会遭此横祸?」 第20章 神塔 凌怀苏眉头蹙起,不明白师父话里的意思。 「凌家……是为奸佞所害。」他咬牙道,「他们忌惮我爹在朝中权势,便打着天音塔神启的幌子,散布谣言,构陷我爹意图谋反。」 「所以,你想要以命抵命,杀了他们报仇?」 「有何不可?」 师父摇了摇头:「若你对卦术了解更深些,便该知道,死死生生,都是命数。」 凌怀苏不以为然:「容那些恶贯满盈之辈茍活于世、为害一方,也是命数么?」 「人心里的贪嗔痴欲是除不尽的。」师父嘆道,「你杀了这批人,还会有另一批人为非作歹,今日是凌家遭难,明日便是张家李家,你又怎么顾得来呢?」 凌怀苏当惯了颐指气使的少爷,即便入了仙门,在这么个老不正经的师父面前,也端不久尊师重道的架子,此时三言两语不痛快,便把方才学剑时宝贵的师徒情忘了个干净,当下心直口快地反驳道:「师父这话有失偏颇吧,顾不来就放手不管了么?难道因为恶人除不尽,便可以袖手旁观么?那这独善其身的道,弟子不修也罢。」 这顿话夹枪带棒的,莫问真人听了倒也不生气,耐心等他发完牢骚才慢悠悠道:「在霜天峰磨了那么久,怎么性子还这样急……非也,虽不能斩草除根,但有一样东西,是可控的。」 「是什么?」 莫问真人捻着鬍鬚,吐出三个字:「天音塔。」 所谓天音塔,其实是个外形类似于塔的灵物,百年前电打雷鸣的一宿过后,这玩意就神鬼不知地矗立在蛮荒谷附近了。 灵塔无门,可总有人声称机缘巧合下曾经窥见塔内,预见未来之事。传言塔内宝物无数,蕴含大道真理,得之者可一步登仙。 于是百余年间,无数居心叵测的人妄图进入塔内,彻底掌握神塔的秘密。 凌怀苏敛眸,心思百转。 师父不疾不徐道:「天音塔之于人世,就如蜜糖之于蚁虫。只要这么个东西伫立着,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端因它而起,引人争得头破血流。小望,你懂么?」 第38页 凌怀苏冷笑一声:「那我毁了它便是。」 重新煮的茶开了,师父沏着茶,未对这少年狂妄的言语作出点评,只是道:「小子,你又怎知不能利用呢?」 凌怀苏忖道:「天音塔里究竟有什么?」 师父啜了口茶,默然良久,才拖着一唱三嘆的调子,给出了一个很有高人风范的答案:「万般虚妄。」 「不说了。」师父摆摆手,「回枕竹居去吧,不必担忧,这小东西睡上几个时辰便醒了。后日卯时来主峰一趟——你可知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门派遇上了多大的麻烦吗?」 凌怀苏心头一突,以为门派出了变故,肃然道:「发生何事了?」 就听师父痛心疾首地抱怨:「为师每日都要亲自早起监督那帮崽子练剑,觉都睡不好了!」 凌怀苏:「……」 他刚刚一定是瞎了,才会觉得这老不死有高人风范。 *** 清静峰是摇光派弟子居住地,峰头种着一大片竹海。竹林环抱中有一小院,远离喧嚣,唤作枕竹居,是大弟子凌怀苏的个人居所——这少爷刚上摇光山时,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与人同住。 但清静峰常不清净,凌怀苏的枕竹居也远没有看起来那般离群索居。 得了空,师弟师妹们最喜欢去枕竹居串门。 一来因为环境养眼,枕竹居有个娇生惯养的主人,古朴的小院硬生生被他改造成了座小园林,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不大的地儿,石桥假山一应俱全,还童心未泯地架了个鞦韆。 二来,这里总有些门派少有的玩意,比如美酒,再比如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器,而大师兄在钱财方面慷慨得没得说,任他们予取予求。 听闻大师兄出了霜天峰,这天早课甫一结束,枕竹居外便多了三颗蠢蠢欲动的脑袋。 「门为何紧闭着?」鹅黄裙少女再次打量了一眼院门,伸手推了推左边的少年,指使道,「钟瓒,你爬墙去看看。」 叫作钟瓒的少年不情不愿道:「为什么是我?」 鹅黄裙少女杏眼一瞪:「废话,不是你难道我去?」 眼见火药味瀰漫,俩人又有掐起来的趋势,另一名年级稍长些的少年连忙打圆场,他两手一摊,老母鸡似的把他们分开,温声道:「好了好了……幼屏,阿瓒,昨日不是说好了要和平共处么?大师兄还在里头呢。」 说起这个,云幼屏顿时愁云满面:「大师兄家里出事后,我们还未见过他呢,他被关在霜天峰那么久,心里肯定不好受。」 钟瓒凉飕飕道:「你这样关心他,为何不亲自进去看看?」 「你!」 「打住打住……」谢胧无奈挤进他们中间,一手摁住一个,「我来,我来还不行吗?」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样,我派个傀儡打探情况,阿瓒,替我摘片叶子,要沾着晨露的。」 *** 枕竹居内,白狐静静卧在被褥间,凌怀苏手执书卷,靠在床头,翻页时偶尔瞥去一眼,见它唿吸平稳,美梦黑甜,才稍稍心定。 他掀过书页,纸张上赫然画着一座塔,正是有关天音塔的记载。 书上详尽记载了天音塔降世的时间、情形,也概述了它名字的由来。 之所以取名「天音」,是因为此塔时不时会响起钟声,声音浑厚而悠远,方圆百里都清晰可闻。钟鸣后不久,总会有大灾大难发生。 而且钟声还有克魔之效,每次一响,隔壁蛮荒谷的魔物便要失控。不过拜它所赐,百余年间,倒真没什么成得了气候的大魔出世。 如此一来,世人将其奉为「神塔」,对预示深信不疑。 看到「神塔」二字,凌怀苏忍不住嗤了一声。 若真是祥瑞的神物,又怎会引起这么多血流纷争呢? 他这一嗤,终于把一旁酣睡的动物嗤醒了。 狐狸睡眼惺忪,迷茫地环顾周围,发现环境陌生时先是一紧张,直到看见凌怀苏,才放松下去。 「捨得醒了?」凌怀苏搁下书卷,顺手探了探狐狸的体温,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劫渡完……看着也没什么变化啊?」 狐狸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本能地往他手掌处贴近。 凌怀苏想起师父的话,突然好奇:「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灵狐天生预感过人,闻言,毛茸茸的耳朵向后一支,顿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当即便要向后躲。 可反应再快也快不过这登徒子猝不及防的手,凌怀苏一把拎起它一条后腿,朝旁边掰去,就这么惨无人道地曝光了小傢伙的隐私。 凌怀苏:「唔,公的。」 尊严全无的狐狸:「…………」 这个狐狸你来当。 小傢伙彻底奓了毛,温顺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堪称屈辱的神情,愤怒地踹开他的手,缩到床边生闷气去了。 就连窗棂上的鸟雀都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仿佛在表达对这不要脸行径的鄙视。 凌怀苏笑得花枝乱颤,霜天峰上无忧无虑的最后一个月涤清了他眉宇间的阴霾,却没改掉他蔫坏的本性。 他笑得累了,用手指戳戳狐狸闹脾气的后嵴,毫无诚意道:「好了好了,小狐狸乖,莫生气。」 狐狸一动不动,只留给他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给你捉个吃食,好不好?」 凌怀苏抬手一挥,窗边的麻雀尖叫一声,扑棱着翅膀落进了他手里。 第39页 小鸟啾哆哆嗦嗦,瞳孔倒映着凌怀苏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们几个,」凌怀苏捏着傀儡术化作的麻雀,「鬼鬼祟祟的,偷听够了么?」 第21章 镜楚 凌怀苏伸指在鸟雀脑壳上轻轻一弹,鸟雀尖喙开合,竟发出了人声,谢胧带着笑的声音从鸟嘴传来:「大师兄饶命!我们见门户紧闭,怕你心情不佳,不敢贸然闯进,才派了个小东西进来看看。」 凌怀苏神色不动地挖苦道:「你们进枕竹居,何时看过主人脸色了?」 鸟雀「嘿嘿」一笑,身上升起一缕清气,倏然化作一片竹叶,落在凌怀苏掌中。随后,院门被推开,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师兄!」云幼屏跑得最快,眉开眼笑地跳过门坎,「你不在,摇光山简直太无聊了,我们都快想死你了……咦,这是何物?」 她直愣愣地望向床榻上的毛绒物体,只见那团白色听见动静,登时警惕起身,连气也顾不上生了,朝凌怀苏身边贴近两步,金色的瞳孔中满是防备。 云幼屏被它拒人千里的态度弄得一愣,惊讶道:「大师兄,枕竹居的花草虫鱼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居然还拐来了只狐狸?」 钟瓒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添堵:「门派禁止私自豢养野生动物。」 凌怀苏:「……」 只有谢胧一眼认出:「这……难道是只灵狐?」 凌怀苏挑眉:「你认识?」 谢胧摸着下巴喃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的灵气。小的时候,我见村里人曾在山上捉到一条灵蛇,但远没有这只灵气逼人,想来它应当是天生灵物吧?」 凌怀苏来了兴趣:「你对这类灵物很了解?」 谢胧:「灵物少见,我只是碰巧读过一些书籍。」 凌怀苏:「那你知不知道,灵物要渡劫?」 谢胧想了想:「书上说,普通灵物只是机缘巧合下沾了灵气的动物,唯有高阶灵物需要渡劫。而且与修道之人需超脱物外不同,灵物渡的是「入世」劫……大师兄这么问,难道这小傢伙业已渡劫了吗?」 凌怀苏:「嗯,师父说它过了第一道劫。」 谢胧有些意外:「这小狐狸不过月余吧,竟能这么快入人世?」 「谁知道。」凌怀苏轻轻顺着狐狸的尾巴毛,「我在霜天峰上捡到它,放在身边养了一月,觉得除了吃得多、长得快,也无甚不同……」 谢胧忽然轻笑一声。 凌怀苏:「笑什么?」 「原来如此。」谢胧道,「怕是啊,它真心实意地认你作主人了。」 云幼屏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这会终于忍不住奇道:「师兄养着它,供吃供喝,可不就该要把师兄当主人么?」 「不一样。」谢胧解释道,「这种灵物生于天地,对人间没有归属感,它能认师兄作主,说明在它心里,师兄的地位超过了一切。师兄,看来你是甩不掉它啦。」 「地位超过了一切」这几个字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少爷那点不露声色的虚荣心,他通体舒畅,摸狐狸的手一顿,心里有点美。 云幼屏比他还美:「那以后摇光山岂不是能撸狐狸了?」 她天生对毛乎乎的东西没有抵抗力,看凌怀苏顺毛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也探出手,想揉一揉那蓬松柔软的狐狸毛,结果摸了个空。 狐狸早就嫌他们聒噪,心思又被三言两语透了个底掉,忍无可忍地一扭身,灵活地跳出窗沿,一熘烟跑了。 云幼屏:「……」 云幼屏和钟瓒并非莫问真人的亲传弟子,严格来说算不得凌怀苏的亲师弟师妹,却是枕竹居的常客。云幼屏是因为喜欢跟着大师兄;至于钟瓒,则是云幼屏去哪,他便去哪。 三人在枕竹居谈天侃地了一下午,又搜刮掉了凌怀苏珍藏的一坛梨花酿,这才心满意足地踏着月色而归。 小木屋清净下来,狐狸仿佛掐好了时间点,闲杂人等一离开,自动钻回了屋内。 「师父说你接下来便要化形了。」凌怀苏美滋滋的情绪还没过,看它顺眼得很,语气都柔和了几分,「小狐狸,你想要个名字么?」 狐狸歪头看着他,叫了一声,像是答应。 「让我想想……」 凌怀苏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从柜中翻出一个铜钱大小的银片,然后执起刻刀,伏在桌前,专心致志地在银片上雕刻起来。 他身上沾着梨花酒香,狐狸轻耸鼻尖,安静地依偎在他脚边。 大功告成,凌怀苏捏起那枚银片,灯火下,质地光滑细腻的银片亮如星辰,其上刻着「镜楚」二字。 凌怀苏用绳子穿起银片,系在狐狸脖颈上。 「心如明镜,楚楚动人。便赠你『镜楚』二字为名,希望你……」少年有些轻佻地笑了笑,食指颳了下狐狸鼻尖,「莫要长残。」 第二日,凌怀苏卯时抵达贯云峰,指导师弟师妹们练剑。 他是大弟子,不用上晚课,正好有时间用来琢磨刚学的摇光剑法第四式,自从在霜天峰突破境界,他明显感觉到剑术有了质的飞跃,而他也渐渐有了去霜天峰练剑的习惯。 全心全意研究剑招时,凌怀苏如入无人之境,身上那点吊儿郎当的少爷劲儿褪尽,用莫问真人的话来说便是: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个正经剑修的模样。 但很快,莫问真人连头带尾地把这话咽回去了。 第40页 常言道饱暖思淫-欲,凌怀苏于剑道更上一层楼,在摇光山上吃好穿好,既无外患也无内忧,不负所望地朝着纨绔的方向越奔越远。 他变本加厉地发扬骄奢淫逸的恶习,枕竹居从小园林变成大园林,整日燃着能把蚊子熏晕的香。 闲暇时间,凌怀苏最大的乐趣便是变着花样地逗弄狐狸。这少爷自己风流便罢了,居然还要拉着动物一起臭美,丧心病狂地为它裁了几身粉粉嫩嫩的衣裙,丝毫不过问公狐狸本人的意愿。 充实而惬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时节如流,春去秋来,眨眼便是匆匆的三年。 这天,枕竹居里,狐狸正在愤怒地与粉裙子作斗争,几人围在桌边闲扯,瞥见它坚持不懈脱衣服的样子,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狐狸身上。 云幼屏纳罕道:「哎?都三年了,这小狐狸怎么还是没有化形啊?」 凌怀苏倒茶的手一顿。 当初他赠言狐狸不要长残,这三年间,他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因为它压根连化形的动静都没有。 其实不化形也有好处,养了这么久的狐狸突然大变活人,换谁都会不适应,还是毛茸茸四脚爬的模样看着安心。 「管它呢,不化形正好。」凌怀苏眉梢一扬,若无其事道,「变成个凶相毕露的抠脚大汉,我找谁算帐去?」 谢胧想到什么,笑眯眯道:「那……师兄你喜欢什么样的?」 第22章 仙会 此话一出,几双眼睛唰地投了过来,就连狐狸都暂停了和衣服的较劲,抬头看向凌怀苏。 凌怀苏:「……」 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这些年,凌怀苏少年没长开的骨骼伸展成型,逐渐抽根拔节出成年男子的身量。举手投足间不復青涩,玩世不恭的骚气倒是越发炉火纯青。 他的五官彻底长开了,眼角如淡墨斜扫,笑起来眼尾翘成把小钩,钩尾还连着颗不大明显的红痣,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暧昧阴柔感。 这点特徵少时尚不明显,兴许是和狐狸待久了,青出于蓝,凌怀苏本人比狐狸还像狐狸。 不过风流都是口头上的,这些年明里暗里向他示好的姑娘不少,可他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念头。 凌怀苏总不好直白地说「我不知道」,傻不愣登的,有违他风流浪子的气概,便大爱无疆地打了个马虎眼:「百花齐放,各有各的芬芳,每位姑娘都有独特的过人之处。」 云幼屏挤眉弄眼地开玩笑:「师兄,你看我怎么样?」 云幼屏初入门派是凌怀苏带大的,凌怀苏见过她尿床哭掉大牙的德行,从来把她当亲妹妹,即使当年的小丫头出落成了大姑娘,在凌怀苏眼里始终是那个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闻言,凌怀苏翻了个白眼,尖酸的讥讽还没出口,却听一声椅子托地发出的锐响,钟瓒毫无徵兆地起身,七窍生烟夺门离去。 一齐人面面相觑。 「钟瓒!」云幼屏朝门外喊了一声,无果,莫名其妙道,「他这人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动不动发火,不用理他,我过去看看……钟瓒!喂,你干吗去?」 望着云幼屏追出去的背影,谢胧不由失笑,意味深长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吶。」 凌怀苏饮了口茶:「你也看出来了?」 「……师兄也?」 「知慕少艾的事,我见得多了。」年方十八的光棍凌怀苏淡淡道,「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二人相视一笑,半晌,谢胧道:「半月后,便是今年仙门大会举办的日子了。」 仙门大会是四年一度的聚会,由仙门百家联合举行,名为交流,实为比试,各门派明里暗里较劲,都想争个好名次出人头地。 也就是在上一届仙门大会上,凌怀苏连败十三名剑修,从此名声大噪,以至于有段时间,来摇光山求仙问道的人几乎将山门踏平。 但时过境迁,凌怀苏越发觉得这段「往事」不堪回首起来。 说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享受被仰视与簇拥,逮着机会便要施展无处安放的表现欲。放到现在,比起在擂台上被耍的猴似的卖力表演,凌怀苏更倾向于做背后操持一切,坐享其成的人。 「是么。」凌怀苏不甚在意道,「你有拿名次的想法?」 「大师兄,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比来比去的场合。」谢胧斯斯文文地说。 他眉梢细挑,是个有些男生女相的长相,笑起来温温和和。 论年岁,谢胧比凌怀苏还要年长几岁,只是他入门晚,于剑道也不太精通,毫不介意尊称一个事儿精小孩为「大师兄」。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一身好脾气了,好像什么事都不足让谢胧动气。 谢胧开门见山道:「我听闻,这次大会头筹的奖品是仙泪藤。」 凌怀苏一怔:「仙泪藤?」 「没错,就是那株能助人凝聚灵气,调理经脉的仙草。」谢胧道,「仙泪藤对师兄来说用处不大,但或许对小狐狸化形有所帮助。」 凌怀苏转动着茶杯,若有所思。 关于狐狸化形的事,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担心。狐狸渡第一道劫给他留下的阴影还在,凌怀苏生怕它再有个什么闪失。 无法化形,不会是有什么障碍吧? 仙泪藤的确是凝聚灵气不可多得的珍宝,即便不能帮助修出人形,也对小狐狸有益无害。 第41页 他瞥了眼一旁心无旁骛扯衣服的小毛团——在它的锲而不捨下,裙子成功被它咬得支离破碎,抹布似的扔在一边,可见近墨者黑,在凌怀苏这个败家子主人的薰陶下,这也不会是个勤俭节约的主。 察觉到他目光,狐狸捲起大尾巴,将破布往凌怀苏眼前扫了扫,看起来还颇为耀武扬威,毫无霍霍劳动产物的自觉。 这傢伙的智力成迷,有时候,凌怀苏「还挺聪明」的念头才冒出来不久,接着就看见它干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常常分不清它是真傻还是装傻。 凌怀苏颇为惆怅地看了眼傻狐狸,心中突然生出了某种养家餬口的沉重责任感来。 看来这个仙泪藤,是不拿不行了。 *** 按照惯例,仙门大会在玱琅岛举行。 玱琅岛浮于东海,并不是个海岛,而是神龟玄武的龟壳,每年仙门大会召开时,神龟便驮着玱琅岛游至海岸,其余时间清净避世,行踪成谜。 岛主常年闭关,极少露面,据说是个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的大能,威望深厚。凌怀苏也只在上次仙会遥遥见过他一面。 半月后,莫问真人带着手下一众出类拔萃的弟子,浩浩荡荡地向东海进发了。 由于上一届仙会,凌怀苏出尽了风头,这次摇光派众人一抵达便受了优待。玱琅岛仙使亲自引他们渡船穿过结界,海雾散去,眼前豁然开朗。 岛面一望无垠,山水草木如同泼墨写意画,清雅绝尘,恍如真仙界,就连唿入的空气都有沁人心脾的效果。 不过,此番美景,对凌怀苏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一行人中,只有云幼屏和钟瓒是第一次登岛。 钟瓒心中新鲜,面上还能沉得住气,因为有人替他大惊小怪完了。 「哇!」云幼屏频频惊嘆,「这岛不是龟壳吗,怎么一眼望不到头呢?」 「笨。」钟瓒嫌弃地瞟了一眼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接话道,「肯定是开了空间阵法啊。」 云幼屏:「能把岛变这么大?」 「阵法而已,这有何难。」钟瓒哼了一声,「只要你想,我能把你那小破屋拓宽成比这两倍还大。」 云幼屏十分捧场,两眼放光,发出真挚的称赞:「小瓒子,你还蛮厉害的嘛。」 钟瓒满不在乎地扬起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微勾起。 「各位仙君贵客,百家比试将在七日后举行,期间仙君们可以在玱琅岛自行参观游玩。」仙使恭敬地介绍,「山后有温泉美景,若喜欢热闹,明日也可以去仙市逛逛。」 仙使边走边介绍,一路带领他们抵达了山间的栖居之所。来访的客人都居住在山上,每个门派单独一方院落,互不打扰。 房舍修得明亮宽敞,不过于朴素,也不至于奢靡,显然照顾到了不同的审美。他们一行不过十几人,而一路上看到的宅院,住下五十人都绰绰有余,能看出岛主出手颇为阔绰。 凌怀苏和谢胧他们三人住在一进四合院中,正在收拾行囊,云幼屏已经按捺不住激动,叽叽喳喳地和钟瓒商量着明日是去泡温泉还是逛仙市。 往常这种热闹场面,凌怀苏是最不会缺席的,只要是新鲜事,他都爱掺和一脚。上次来玱琅岛,他拉着谢胧快把仙市上稀奇的玩意儿买了个遍。 可这回,他貌似积极性不高。 谢胧察觉他的沉默寡言,低声问:「大师兄,怎么了?」 凌怀苏沉默片刻,沉吟道:「这岛不太对劲。」 第23章 发情 「不对劲?」谢胧一惊,「为何?」 「说不清,但总之和上次来感觉不太一样。」 房舍中盆景雅致,案头摆了一小盆绿萝。凌怀苏捻起绿叶,指腹轻轻摩挲过叶片,「硬要说的话,感觉这里的灵气充裕过头了,就好像在掩盖着什么,譬如……死气。」 他掐了个手决,指尖微微用力,那绿萝叶片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枯萎了,泛出死气沉沉的黑黄。 而后凌怀苏松开手,绿萝就像吸水的海绵一样重新滋润起来,颜色也渐渐恢復了。 谢胧瞪大眼睛,钟瓒和云幼屏发现不对,也凑了过来。 凌怀苏问钟瓒:「这岛上除了空间阵法,还有别的阵法么?」 钟瓒连忙摸出两颗鹅卵石,在地上摆弄试探了好一会,抬头道:「并无异样。师兄,你会不会多虑了?」 「岛上有这么多修士,要真有个什么,也是能应对的吧?」云幼屏道,「要不,我们问问掌门,请他老人家算一卦?」 凌怀苏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小师妹说得对,玱琅岛正是仙家齐聚,各门派的大能长老都在,即便是神仙亲自下凡,也不至于将他们一锅端了,更何况那死气微弱得很,他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明日吧,师父应当休息了。」 待一干师弟师妹回房,房中只剩下他和狐狸时,凌怀苏才以手撑额捏了捏眉心,内心有些懊丧自责。 无凭无据的事情,怎么能这样妄下定论,连带着师弟师妹们跟着担惊受怕呢? 说不上为何,他最近很容易紧张过头,脑中好像有根弦时常绷着。 但很快,凌怀苏发现,反常的不止他一个。 从进屋开始,白狐狸就没老实过,围着角角落落嗅个不停。 第42页 这会凌怀苏刚坐下,想像往常一样,伸手薅两把狐狸毛解闷,结果刚挨到一点毛边,狐狸触电般弹开,离弦箭似的从窗台飞了出去。 凌怀苏:「……」 怎么个事?狐大不中留? 接下来的两天,凌怀苏逐渐发现这傢伙亢奋非常,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改安静的习性,三天两头往外面跑,从前寸步不离地黏着凌怀苏,如今在他身边的时间非常有限。 偶尔,它还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咕咕」叫声,含混而低沉。 说来也奇,这声音明明出自它口,却似乎不由自主、并非它本意,凌怀苏一朝狐狸递去眼神,它便立刻噤了声,能看出是在刻意压制。 这些也便罢了,凌怀苏只当它叛逆期到了,抽抽风也无甚稀奇,想着等过几天拿到仙泪藤,替它顺顺灵气,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然而转机还未等到,先等来了一根导火索。 那天,凌怀苏到底没能禁得住凑热闹的诱惑,带着一众师弟师妹去了仙市。 乍看之下,仙市与人间集市并无不同,摊铺分列于街道两侧,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只不过,仙市上的东西用再多真金白银也买不到,须得以物换物,目的在于藉机拓展人脉,结一段人情。 云幼屏原本还担心他们没带值钱的东西,别人不肯做他们生意,没过多久,她半是喜半是忧地意识到,这担心实在有点多余。 凌怀苏在上届仙会锋芒毕露,玱琅岛上无人不知晓,别人恨不能上赶着巴结他。拜这位大师兄所赐,他们一出现便成了仙市的焦点。 人群中间,云幼屏被挤得走不动道,皱着脸沖钟瓒抱怨:「也没听说上仙市要戴面具啊,围成这样,还怎么买……啊!谁踩我脚了!」 钟瓒忙伸手扶住她:「当心,大师兄呢?」 谢胧:「……前面呢。」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看起来乐在其中,凌怀苏被一群姑娘们簇拥在中间,应付裕如,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招蜂引蝶微笑。 想他英明一世,居然被谢胧一句「喜欢什么样的」问得哑口无言,凌怀苏决定痛定思痛、一雪前耻。 仙市上的人皆是修士,且能受邀登上玱琅岛,必定实力不浅。且修仙界风气开放,女修士们大多心直口快,一个赛一个明媚。 「凌公子想买点什么?」一位女摊主爽朗笑道,「随便挑,陪我去前面喝杯酒,免费送你好不好?」 「小哥生得好俊俏啊,听说你天生长了块剑骨,可是真的?」 更有人不加掩饰,直截了当道:「仙友年方几何,可有结道侣的打算?」引起一阵闹笑。 女孩子们笑声如银铃,凌怀苏被香风裹挟其中,游刃有余地一一回应着。 他今天穿了身大红色的缎袍,上面绣着银色暗纹,举手投足间熠熠生辉,骚气绝顶。 凌怀苏将一颦一笑拿捏得恰如其分,凤眼一弯,笑起来有点坏,坏里又带着情意绵绵,若即若离的眼神羽毛似的从长睫间搔过来,再落落大方的女孩也忍不住红了脸。 就在他尽心尽力地开着屏时,变故突生。 人群熙攘过了头,有人重心不稳,连着带倒了一片,「啊呦」的惊唿此起彼伏,一个姑娘被撞得一歪,眼见着要朝凌怀苏身上倒去—— 不知从何处蹿出一道白影,狠狠钻进了人群中间,硬是把两人挤分开了。 凌怀苏被它撞得胸口一窒,捂着肚子后退两步,震惊道:「……小狐狸?」 白狐狸背对着凌怀苏,夹在他和那姑娘中间,高山霜雪般地一站。凌怀苏看不见它的表情,但能从它挺拔的身形和竖起的尾巴判断出,这是个充满敌意的防御姿态。 姑娘踉跄两步,狐狸竟还发出了威胁的低吼,兇悍极了。 「……仙友,这是你家狐狸?它这是何意?」 「抱歉姑娘。」凌怀苏一抬脚,错身挡在灵狐身前,「它在人多的地方有些紧张——可撞到了什么地方?」 「不打紧……」姑娘心有余悸地瞅了眼还在姿态戒备的白狐狸。 凌怀苏笑笑:「实在对不住。」 奇了怪了,它一条公狐狸,干吗对陌生姑娘那么大敌意? 凌怀苏生怕它再精神失常给人家来一口,歉意地朝那姑娘行了个拱手礼,忙不迭牵着狐狸回去了,逛街搭讪的兴致全无。 至此,凌怀苏终于确定,这小东西最近真的不大正常。 他纳了闷,将这一发现告诉了众人,还以为是这玱琅岛上风水有问题,能让灵狐变异。 谁知谢胧听完,默然良久,才试探性询问:「它最近是不是食欲不振?」 凌怀苏:「是。」 「异常亢奋,四处跑动?」 「没错。」 「还很抗拒肢体接触?」 「……你怎么知道?」 谢胧的嘴角抽了抽,表情很是怪异,似乎在考虑文雅一点的措辞。 实在措不出来,他干笑一声,直白道:「师兄啊,它这应当是……发情了。」 第24章 化形 这惊涛骇浪的一句话,顷刻间将凌怀苏花孔雀般的从容撞得粉碎。 他听见自己不可置信的声音:「灵狐也会发情?」 「灵狐也是狐狸,是动物,自然有动物的习性,顶多发情期比普通狐狸短一些、隔得久一些。」谢胧温声解释道,「除非它化形为人,才能脱去动物的本能。」 第43页 凌怀苏不忍直视地睨了眼那毛动物,心道:「那估计有点悬。」 狐狸生理性兴奋了好几日,却不得纾解,此刻蔫蔫地趴在地上,不用摸也能感受到它过高的体温。 云幼屏托着腮,满怀忧虑地望着躁动的狐狸,同情道:「它看起来很不好受。」 凌怀苏扫了一圈:「钟瓒呢?他不是会清心阵?」 「他在准备仙门比试,这会应该在哪个山头练习布阵吧。」云幼屏道。 「指望不上他了。」凌怀苏心力交瘁地长嘆一口气,仰面后躺,片刻后忽然想到什么,又坐直了,「那什么……谢胧,你那傀儡水呢,给它……捏只母狐狸。」 「……大师兄。」谢胧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一贯的老好人居然委婉拒绝道,「我的傀儡术不是这么用的。」 凌怀苏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就让它找块树皮自行解决吧。」 狐狸:「……」 最后,谢胧到底没忍心让它蹭树皮,丧权辱国地捏了只母狐狸。 他们不清楚狐类的审美,便照着灵狐的样子搞了只通体雪白的,姿态优雅,有鼻子有眼,反正一群人以己度狐,觉得还挺赏心悦目。 赏心悦目的母狐狸被送进房间,没想到灵狐惊吓不轻,当场炸了毛,见了鬼似的跳出窗户,一熘烟消失在了夜色里。 凌怀苏:「……」 谢胧:「……」 云幼屏:「……」 凌怀苏本来懒得管的,但一想到山上住的都是修士,就算狐狸不主动招惹闯祸,也怕有心怀鬼胎的人打灵狐的主意。 凌怀苏嘆了口气:「你们回房休息吧,我出去找找。」 头几天这傢伙夜不归宿,都是凌怀苏亲自把它捉回来的,找起来不难,这狐狸喜清净,山上可供隐匿的地方不多,凌怀苏每每去找,十有八-九是在海边。 他一路寻到海岸,果然在一处小陡崖看到了狐狸。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放声道:「站那么高干吗?」 碧波阵阵拍打嶙峋的礁石,轻柔而富有节奏。月光下,白狐狸立于石崖,闻声扭头,居高临下地望向凌怀苏。 那一瞬间,它褪尽了动物身上若有似无的懵懂傻气,神态沉静而深邃。 接收到它不同寻常的视线,凌怀苏心头一跳。 这小东西经歷了什么大彻大悟?发个情被折磨成这样了? 「别闹脾气了,不满意那母狐狸,给你换一个便是,或者你喜欢蹭树皮也随意。」他缓缓走上海崖,向灵狐伸出手,「跑到这儿是闹的哪一出,表演跳海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狐狸勐然有了动作。它纵身一跃,猝不及防朝他扑过来,凌怀苏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本能地张开了。 这事以前经常发生,小傢伙最黏他的那阵子,动不动往他怀里钻,凌怀苏早习惯了。 结果这一次,凌怀苏照例接了个满怀,却趔趄着倒退两步,抱着狐狸向后栽倒在地——这东西看着没高没胖的,体重居然重了足足两倍不止! 凌怀苏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那死沉的屁股还压在他胸口,爪子摁在他肋骨上,灼热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来。 他被摔得一脑门官司,正准备发作,睁开眼忽地哑了火。 狐狸宝石般的双眸深不见底,一丝光也透不进去,好像在死命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这样的眼神远远超出了一个狐狸该有的,甚至有些近似于人了。 凌怀苏一惊:「你……小狐狸?」 狐狸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被唤回一线清明,蓦地撤了身,而后转头直直冲到崖边,一跃而下。 这回真的跳了海。 凌怀苏:「……」 什么毛病??? 他揉了揉闷痛的肋骨,来不及吐槽,屏足一口气,跟着跳了下去。 跳完才意识到,这实在是个不过脑子的决定。 东海不比寻常海水,此时又正值黑夜,水下可见性极差,凌怀苏在冰冷的海水中缓缓下沉,在一片昏暗中迅速寻找那蠢狐狸的影子。 发个情把脑子烧坏了,动不动跳海,等捞上来不教训不行。 忽然之间,他的手指勾到一缕滑熘熘的东西。 凌怀苏还道是海草,正准备拂开,手向后一甩,碰到了另一种触感。 温热坚硬,骨节分明。 ……是一只男子的手。 下一刻,滚烫的气息从身后无孔不入地裹来,凌怀苏后背被圈进了一个坚实而光滑的胸膛中。 他猝然睁大双眼,险些呛水,扑腾挣扎着转身,透过大团气泡和乌黑缭绕的髮丝,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是个俊美异常的男子,虹膜浅透,眸若星辰,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凌怀苏。 水下波光粼粼,映得他骨相阴影深刻,眉宇间一段浑然天成的野性。可他眼尾略微下垂,睫羽长而密,给这种野性平添了说不出的纯稚无邪。 最惹眼的,是他头顶尚未消去的一对白毛狐耳。 狐狸?! 凌怀苏勐地攥住对方手腕,只恨水下不能出声。 狐狸镜楚满脸空茫,像是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新身体,他好像连唿吸都忘了,咕噜咕噜的气泡从他口鼻下冒出,隐约有溺水的徵兆。 凌怀苏:「……」 刚化形就被淹死,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话一辈子。 第44页 凌怀苏拽着他向上游去,另只手捏住他的下颌,行将就义般硬着头皮凑了过去。 甫一贴近,镜楚紧闭的牙关便松开了,无师自通地配合凌怀苏撬开唇齿,任由他渡了口柔和冰冷的气流。 渡完气,凌怀苏带着镜楚迅速上浮,破水而出,两人湿漉漉地倒在岸边。 凌怀苏胸口起伏不停,才喘上新鲜空气,无意间朝镜楚一瞥,好悬没一口气把自己呛得死去活来。 方才光线昏暗,他又满心满脑都被「狐狸变成人了」的惊愕占据,这会气喘吁吁地上了岸,才发现镜楚竟不着寸缕。 而对方那只有力的大手,还牢牢扣在他的指间。 凌怀苏曾经想像过狐狸会幻化成什么样子。原本他以为,就凭狐狸那不谙世事的德行,变成人也该是个垂髫稚子,最大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可眼前这人看上去年近弱冠,说是少年或青年都不违和,青涩与成熟在他身上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好看归好看,落在凌怀苏眼里,却怎么看怎么陌生。 实在是……太不适应了。 第25章 喜欢 凌怀苏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乱瞟,拨开镜楚的手,脱下外袍,胡乱扔到他身上,故作镇定道:「先把衣服穿上。」 而后他不由自主地背过身,面朝一望无际的大海,忽然又琢磨过味来—— 不对啊,这狐狸是他养大的,身上哪处他没见过? 况且都是男的,他扭捏个什么劲! 于是凌怀苏欲盖弥彰地转了回去,强行扳正了自己的视线。 镜楚已经穿上了衣袍,雪白的罩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被他穿出了奇装异服的效果——衣襟大敞着,光洁的胸口乃至精壮的腰腹线条都一览无余,衣带要系不系地垂在侧腰,像是捡了块布随便往身上一裹,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偏偏他随便得理直气壮,长身玉立,赤足站在月下海边,青丝如泼墨,那随性就多了种超然物外的圣洁,让人看着心生恍惚。 凌怀苏回过神,娴熟地端住了正人君子般的脸,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帮镜楚重新系好衣带。 他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番镜楚的人模人样,半晌后点评道:「还行,比狐狸样好看点,没白瞎给你取的名字。」 「……」 凌怀苏:「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镜楚点点头,犹豫着开了口。他还不太适应人的发音方式,起初舌头磕磕绊绊,一个音一个音地往外蹦:「我、我叫,镜、楚。」 凌怀苏指向自己:「那我呢?」 镜楚目光澄澈,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怀苏。」 凌怀苏的名字被他咬得异常郑重,含在沉沉的嗓音里,有种说不出的缱绻。 「没大没小。」凌怀苏失笑,「我是你主人。」 于是镜楚重复了一遍:「主人?」 凌怀苏:「……」 凌怀苏养狐狸这么久,当然是他名副其实的主人,那两个字本无特殊意味,可配上镜楚似懂非懂的神情,以及那双不经一丝污染的干净眼睛,凌怀苏突然生出了某种教坏良家少男的罪恶感。 「算了,别这么叫了,怪怪的。」凌怀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状若无事地拍了拍镜楚的肩,「走吧。」 镜楚跟上他:「去哪?」 凌怀苏嫌弃地拧了把湿哒哒的衣袖:「当然是换衣服,黏煳煳的难受死了。」 事儿精少爷迈着四方步回到了居所,换衣服又满足不了他了。海水又腥又咸,他总觉得身上一股味,便决定去沐浴一番。 刚化形的镜楚自然也在所难免,被他打包一起扔进了温泉。 半夜三更泡温泉的神经病不多,温泉四周草木群生,幽深寂静,厚厚的云雾叆叇,有如仙境。 不长的时间,凌怀苏已经心态良好地接受了「狐狸成人」的事实,好在化成了个美男,搁在身边也算养眼。 就是以后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撸狐狸了,一想到手下毛团是个大男人,这手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想到这,凌怀苏又觉得有些可惜。他泡在热汤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瞅了眼镜楚,忽然瞥见对方头顶的狐狸耳朵。 凌怀苏轻轻弹了下那对狐耳:「这玩意儿能收回去么?怪惹眼的。」 镜楚沉默了一会:「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镜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认真道:「这里,跳得,太快了。」 凌怀苏连猜带蒙地理解了一会,大致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当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部分本体收不回去。 「还怪可爱的。」凌怀苏不合时宜地心想,「那以后七情上脸时,也会蹦出个狐耳狐尾么?」 于是他顺势捏了捏镜楚的脸,沾着泉水的手还未收回去,忽然被镜楚捉住了。 接下来,镜楚做了一个让他如遭雷噼的举动。 ——镜楚执起他的手,轻轻舔掉了他指缝间的水珠。 这些年,少爷这双手除了拿剑,几乎没碰过粗活,除了握剑处生了点薄茧,其他地方比姑娘的纤纤玉手还娇嫩,是最受不住痒的。 鼻息炙热,好像烧着一把火,燎过敏感的指根,湿热粗砺的舌头表面紧贴指间缝隙,缓慢地一寸寸卷掉水滴,带着难以言喻的虔诚。 凌怀苏浑身的毛孔噼里啪啦炸开,整个人都僵硬了。 第45页 他哆嗦着甩开镜楚,一句「你他娘的做什么」差点脱口而出,对上镜楚莫名其妙的表情,舌头蓦地打了结。 是了,这个举动在镜楚还是狐狸时再正常不过,每当他摸狐狸脑袋时,小东西都会很配合地抬头任摸,如果它心情正佳,还会凑过来舔舔凌怀苏的手心。 「镜楚。」凌怀苏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有些事情,你变成人后再做便不合适了,比如……咳,比如舔人。」 镜楚乖乖颔首,「哦」了一声。 见他态度端正,凌怀苏神色稍缓,调整了一下过于严肃的表情:「衣服也要好好穿,不许袒胸露乳的,做人呢,就要有个人样……」 镜楚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 凌怀苏一噎,说了一半的教导登时卡了壳。 他语重心长地解释:「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 镜楚不依不饶:「所以你喜欢吗?」 凌怀苏:「我……」 镜楚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我很喜欢怀苏,你喜欢镜楚吗?」 「……」 一连串的追问跟炮仗似的,噼头盖脸,炸得凌怀苏脑袋开花,无言以对,合理怀疑这狐狸之前结结巴巴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关键时刻话说得比谁都顺熘! 「停!」凌怀苏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正色道,「小狐狸,记住,我教给你做人的第一课——不要把喜欢挂在嘴边。」 从头到尾洗涮干净后,凌怀苏爬出温泉,换上干净衣袍,顺手也扔给镜楚一套,是他没穿过的新衣服。 凌怀苏穿着正合身的衣袍,套在镜楚身上居然还短了一截,凌怀苏盯着看了会,忽然牙痒痒起来,心里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羡慕。看见镜楚手臂腹间清晰的沟壑时,羡慕又成了嫉妒。 他因为年少时境界突破太快,外貌身量跟不上年岁,曾一度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导致他对成年男子的颀长与劲拔有种莫名的执着,即使这些年他已经发育了不少。 这人真是得天独厚,刚化形便把他梦寐以求的身材占了个遍。 这算什么?练得好不如投胎好? 凌怀苏收回酸涩的视线,头重脚轻地带着镜楚回了居所,然后尴尬地迎来了新问题——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铺。 凌怀苏才张了张口,镜楚学会了抢答:「我知道,变成了人,不能与你同床共枕了。」 凌怀苏:「……」 话是这么说,但他感觉「同床共枕」的说法有些奇怪,却又一时说不出哪里怪。 「知道便好。」凌怀苏一拂衣袖,慷慨道,「你睡吧,我……」 「打坐」二字还未出口,镜楚的高大身形倏地消失了,在凌怀苏眼皮子底下,化回了原形。 白狐狸歪着脑袋,一眨不眨与凌怀苏四目相对,其中的恳切与期待不言而喻。 ——那我变回狐狸,就能同床共枕了吧? 凌怀苏:「……」 他到底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 *** 玱琅岛,某处偏僻地带。 天空电闪雷鸣,地面不祥地震动着。 「轰」地一声,大地开裂,咆哮与雷鸣齐至。一只巨型凶兽勐地扑了出来,钩爪闪电似的落下,抓向地面蝼蚁般的人类。 那凶兽状貌如牛,身有猬刺,胃长曳地,赫然是凶兽穷奇。 被攻击的少年不慌不忙,灵巧就地一滚,避开泰山压顶般的拍击。 穷奇怒然追击,奈何少年身形诡谲,跑得极快,遛狗似的行云流水躲过所有攻击。 跑到一片树林中,钟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而后屈指弹出一颗石子,正击某棵旁逸斜出的歪脖子树。石子挟着威风,将歪脖子树连根撞倒。 劲风吹散钟瓒的额发,他不躲不避地抬头,穷奇的巨爪业已追至,避之不及—— 地面阵光大作,兽爪在触碰到钟瓒的前一秒骤然消失,随后,整片树林就地蒸发,恢復了原本的面貌。 海水静静拍岸,方才的一切恍若一场惊魂动魄的梦魇。 钟瓒皱起眉头。 阵兽的移速太慢,威力不足,阵眼也不够隐蔽。 不够,还是不够。 后日便是百家比试了,为了这场比试,他足足准备了五年。 他必须拿个好名次,只有这样,云幼屏才会多看他一眼。 ……而不是整日围着凌怀苏转。 想到云幼屏成日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样子,钟瓒双拳紧握,直到掌心锐痛,他才发现自己竟生生把阵石捏碎了,石渣陷进了皮肉,鲜血淋漓。 他面无表情地甩了甩血迹,正欲再布阵,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钟瓒勐然回头:「谁?!」 空无一人。 钟瓒警惕地凝神探查了好一会,并无异样,还道是自己精神紧绷出了幻觉。 他抬步欲走,就在这时,身后陡然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 「你想赢吗?」 那声音四面环绕,一时竟分辨不出来源方向,几乎像是直接传进脑子里的。 钟瓒悚然一惊,迅速拔剑:「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那道声音笑了一声:「别紧张,我是来助你实现愿望的。」 「你是谁?」 声音道:「我是个苦命人,最喜欢帮助和我一样命苦、却不该命苦的人。你叫钟瓒,对吧?」 第46页 「我知道你是个,从有记忆开始便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直到你在摇光山下饿晕,被收入山中做道童,可怜你天资愚钝,剑符丹皆解不得其门而入,唯有阵术勤能补拙,勉强拿得出手,才因此入了仙门……」 「住口!别说了!」钟瓒被它戳中痛处,执剑胡乱挥砍,却砍不断那喋喋不休的魔音。 「你本以为摇光山是你的容身之所,然而,一个叫凌怀苏的人横空出世,他出身富贵,天资卓越,被掌门破格收为大弟子。此人天性傲慢,三番五次羞辱你,你却处处比不过他,就连心上人也对这凌怀苏青眼有加……」 钟瓒筋疲力尽地跪倒,双眼通红。 「钟瓒,你很想赢一次吧?」一团看不清面目的黑气在他面前缓缓成形。 黑气朝钟瓒伸出手,语气蛊惑,如同绕不开的诅咒:「可怜的孩子,我可以帮你。」 钟瓒死死盯着它,没有搭上那只手。 他艰涩道:「为什么?」 「我说了,因为我们同病相怜。而且……」黑气的声音附在他耳边,「我还知道一个有关你身世的秘密。」 一缕黑气缭绕而上,轻轻地拂过他眉间。钟瓒嵴背一僵,被扫过的地方,一个金色图案若隐若现地出现。 黑气耳语道:「因为,你我乃是同一族类啊。」 钟瓒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骤缩。 半晌,狼狈的少年摇摇晃晃起身。 他背对着黑气,声音沙哑如含沙:「……我该怎么做?」 第26章 比试 镜楚化形的事第二天便不胫而走。 云幼屏和谢胧惊愕地围着相貌陌生的镜楚,转了一圈又一圈。云幼屏捻起他一缕头髮,再三确认还是不敢相信,目瞪口呆道:「你真的是……小狐狸?」 凌怀苏在一边悠悠倒水:「如假包换。」 化形前可爱的毛糰子,摇身一变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冷面美男……这反差,实在很销魂。 云幼屏梦游般嘀咕道:「真是狐大十八变啊。」 谢胧道:「那师兄,你还要继续参加明日的比试吗?」 既然镜楚顺了化了形,仙泪藤便没有多大作用了。 凌怀苏转向镜楚,寻求意见:「那根仙泪藤,你想要么?」 才将化形的镜楚表现出了超出人类的机敏与懂事,当即会意道:「不需要。」 凌怀苏舒舒服服地往后一仰,没型没款道:「正好,祝邪也不愿在看台上卖弄风姿,我的剑是用来斩妖除魔的。」 这番言辞落地,恰好被进门的钟瓒听去。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钟瓒的脸色沉了沉,只一瞬,他便飞快整理好神色,跨入屋内,掷地有声地说:「既然报了名,哪有中途反悔的道理?」 钟瓒近来神出鬼没的,说话也常常语中带刺,尤其针对大师兄,最后常常闹得不欢而散。 云幼屏连忙拉了拉钟瓒的衣袖,小声道:「你又抽什么风?快别说了!」 钟瓒乜了她一眼,不仅没住口,还火上浇油道:「大师兄这是要身体力行地教我们罔顾规则、半途而废吗?」 他按捺不住积累已久的满腔郁愤,铁了心要让凌怀苏下不来台。 什么大师兄,装腔作势的伪君子罢了! 见凌怀苏不吭声,钟瓒冷笑一声,还欲咄咄逼人,一道宽阔的身影猝不及防杵在了他面前。 那人比他高出一头,投下来的阴影将钟瓒整个人笼罩其中。 镜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你说话,很难听,我不喜欢。」 钟瓒眉头一皱,下意识便要对这不客气的陌生人拔剑相向。 剑还未出鞘,对方快他一步,死死箍住了他的手腕,钟瓒一挣,竟不能挣动分毫! 背对着凌怀苏,镜楚身上那点青涩褪尽,五官本身的深邃锋利如水落石出般显现,垂目看下来时,眼底清晰地闪过一丝冷戾。 钟瓒心头惊骇,无端被他这一眼扫出了颤慄。 「狐狸,」凌怀苏在身后出声道,「回来。」 镜楚这才撒了手。 「忠言逆耳罢了,师兄莫怪我说话难听。」钟瓒狠狠瞪了镜楚一眼,愤然地揉了揉手腕,摔门而去。 气氛凝固,云幼屏尴尬道:「师兄,钟瓒他……」 「无妨,等回到摇光山,我和他好好谈谈。」凌怀苏云淡风轻地一摆手,「况且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中途退赛确实不妥,他那么想让我参加,我去便是。」 谢胧听罢,眉心蹙起一道浅痕。 不知为何,他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百家比试的当日,他的预感成了真。 *** 玱琅岛中心,比试场地早已布置妥当。 剑符丹阵的赛场各不相同,井然有序,场地分明。最热闹的当属剑修擂场,剑修的比试最为扣人心弦,精彩纷呈,理所当然成了每届仙门大会的重头戏。 剑修赛场也是玱琅岛的主会场。 这是一座宽阔的广场,中央擂台拔地而起,擂台四周,巍峨的看台层层迭迭,坐者大多是各门派掌门与弟子,以及受邀前来的大能人士。 有人惊唿一声:「那是……岛主吗?岛主来了!」 只见最高大华丽的主位上,一名身披灰皮大氅的男子款款而至,萧疏淡远的气质隔着一段距离也分毫毕现,正是玱琅岛岛主琦伏月。 第47页 琦伏月牵着一名女子的手落座,那女子以面纱覆面,身形消瘦,却能从面纱之上的半张脸上看出容貌不凡。她似乎体质很是虚弱,刚坐下便掩唇咳嗽不止,琦伏月连忙吩咐人放下纱帐遮风,神色间尽是关切。 一时间,看台中议论纷纷。 「百闻不如一见,岛主和岛主夫人果然恩爱非常啊。」 「嘶,我怎么觉得……岛主夫人好像身体不大好?」 「这位道友是新来的吧,你没有听说那个传闻么?」 「什么传闻?」 「传言琦岛主闭关,是因为修炼心法不当走火入魔,性命垂危之际,是夙夫人以命相护,才助他渡过难关,还因此修为尽废呢。」 「当真?」有人啧啧嘆道,「她情深至此,难怪能以一介凡人之身入了岛主的眼吶。」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侃着八卦,忽然又是一阵大唿小叫:「哎,摇光派来了!」 远远望去,四匹白色飞马拉着辆珠光宝气的花车,犹如霓虹划过天际。 纱帘薄如白雾,随风飘舞。车上宽敞至极,能容下十余人。浮夸的飞车一亮相,登时引起一片惊嘆。 车上,谢胧被一众仰望的视线激得头皮发麻:「我还是觉得太招摇了。」 「这有什么,岛主盛情难却,我们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不是?」凌怀苏乐在其中,「再说,师父都没说什么,是吧师父?」 莫问真人双眼紧闭,干脆在车上打坐入定,一副「不认识这孽徒」的模样。 「师弟啊,人不风流只为贫。」凌怀苏悠然地说。 他唇边带笑,挑起纱帐,朝下面抛了一波媚眼,如愿以偿地听见了姑娘们克制的低唿。 当真是春景融合,掷果盈车。 飞马稳稳降落,摇光派众人走上看台。参加比试的弟子则被引至各自的赛场。 阵修的赛场在一片单独的山头,方便他们施展阵法,离主会场较远。 与其他赛场相比,阵修赛场最为冷清。安全起见,观众不得进入阵内,阵修的比试仅双方彼此可见,观众只看得见谁踌躇满志地入阵,又狼狈不堪地出来,过程中的血雨腥风一概不知,毫无观赏的乐趣可言。 钟瓒从阵中出来,一眼在稀疏的人群中看到了云幼屏。他眼神蓦地柔和下来,那点不值一提的伤和疲惫顷刻间化为乌有。 「怎么样?」云幼屏立刻迎上来,「受伤没有?」 「没有。」 「那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我……输了。」 云幼屏大方地拍拍他的肩:「嗐,没关系,已经很厉害了,你打败了六个人呢!最后那个男的也就岁数比你大点,再过两年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钟瓒:「幼屏……」 云幼屏没注意到他眼中沉甸甸的情绪:「走,回主会场吧!师兄的比试应该快开始了,时间还来得及。」 钟瓒眼底刚漫上的温和立刻冷了下去。 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抵达主会场时胜负已分,凌怀苏毫无悬念地终结了比试,对面是个中年修士,全程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结束后心服口服地朝他拱手一礼。 看台上传来失望的声音:「没意思,都没悬念。」 「这凌怀苏年方十八吧,实力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完全就是吊打碾压啊。」 「剑骨这么玄的么?」 有人酸熘熘道:「呵,若我也天生剑骨,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 云幼屏哪能忍,当场大声反驳道:「我师兄那是天才加勤奋,承认别人厉害很难吗?像你这种只会放嘴炮的,长一身剑骨也打不过我师兄一根手指!」 那人果真只会逞口舌之快,被骂连个屁都憋不出来,灰熘熘地闭了嘴。 钟瓒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是不是觉得,剑修比试更精彩?」 云幼屏直言不讳:「那是自然,毕竟真刀实枪的能看见嘛。」 「使剑的比布阵的更帅?」 「是……呃,」云幼屏差点被他绕进去,「也未必,能布出厉害的大阵也很帅——哎,钟瓒你干吗去?!」 比试结束,凌怀苏提剑转身,正欲下台,一道人影落在了他身后。只见钟瓒纵身一跃,翻上了擂台。 当着仙门百家的面,钟瓒朗声自报家门:「摇光派钟瓒,请师兄赐教。」 闻言,看台上一片譁然。 凌怀苏竖剑于身后,八风不动道:「你这是何意。」 「师兄天纵奇才,剑术举世无双,是门派上下一众弟子的榜样。我钦佩师兄,立志成为师兄一样的人物。」钟瓒振振有词道,「今日得以在百家擂台上,光明正大地领教师兄高招,也请在场各位为我做个见证,还望师兄不要手下留情。」 他兀自摆好了起手式,将每一个字都咬出了胁迫的意味,「——请、师、兄、赐、教。」 第27章 变故 千人瞩目下,凌怀苏凤眼微眯,一时心念电转。 打?还是不打? 同门手足拔剑相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下意识望向看台,想寻求师父的意见,外放的神识却忽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主位上,琦伏月正目光如胶地注视着擂台上的变故。 钟瓒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先发制人出招,剑意凛然而至。凌怀苏只得挥剑抵挡,同时火速思考应对策略。 凌怀苏一边见招拆招,一边还要当心着不能出手太轻或太重,以免露了破绽,两人一时半会竟打得有来有往、难分上下。 第48页 擂场上剑影翻飞,凌怀苏咬紧牙关,逐渐有些捉襟见肘。 不能输,还不能让对方输得太惨,这简直比打十个人还累! 钟瓒不是剑修,很快开始力不从心,招式逐渐脱离章法,一个疏忽,再难抵挡凌怀苏紧追而至的剑尖。说时迟,那时快,凌怀苏剑意微不可察地一滞,只划破了他脖子上一层油皮。 按照往常,比试进行到这里,孰胜孰负已经揭晓,凌怀苏也欲还剑收手。 可就在这时,钟瓒猝然发难,一旋身避开剑尖,借着袖袍的遮挡,屈指一弹,一道黑气径直没入了凌怀苏身体。 紧接着,毫无保留的杀招蛮横而至! 凌怀苏一惊,本能地以攻为守,噹噹正正地接下这一招,却没收住力道。短兵相接,狭路相逢,钟瓒怎是凌怀苏的对手,被强悍的内力震得手腕一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哐当落地。 与此同时,纵横的剑气炸向四面八方,钟瓒的髮带被剑气一冲,登时散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旁人不知晓暗流涌动的内情,只能看出凌怀苏一剑挑飞了对方的剑,还割断了人家的髮带。 除人武器便罢了,当众使人披头散髮,在赛场上是赤-裸-裸的羞辱,更何况那人还是他的同门师弟! 犹如水入热油,观众席上瞬间炸了锅。 然而,众人恶意的揣测与议论,凌怀苏一个字都听不见。那道黑气在体内翻涌,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 凌怀苏从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镜楚尽忠职守地守在床边。 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张口第一句话便是:「钟瓒呢?」 镜楚扶他起身,脸色不善地答道:「那天以后,他就不知所踪了。你关心他?」 狐狸的语言能力进步神速,不再是磕磕巴巴地一字一顿了,以至于凌怀苏清清楚楚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悦。 「谁关心他,我是想抽死他,居然还知道畏罪潜逃!」凌怀苏气不打一处来,「平时看着怪稳重踏实,敢情全他娘是装的,疯起来没边!——我晕了几天?」 「两天。」 想起钟瓒打出的那道不明黑气,凌怀苏尝试凝神运气。奇怪的是,他体内经脉通顺,内府平和,并无异样。 镜楚紧张道:「怎么?」 凌怀苏没言声,心烦意乱。 钟瓒平日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即使对他积怨已久,也不至于短时间内性情大变,对朝夕相处的师兄痛下杀手。那日交手,钟瓒招式间分明有股若有似无的煞气,怕是染上什么脏东西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太过古怪,必须禀报师父才行。 凌怀苏:「师父呢?」 镜楚:「被岛主叫走了,晚上有一场仙门宴席。」 岛主? 凌怀苏掀被起身:「带我去。」 镜楚不由分说地将他摁了回去:「你才刚醒,不准乱动。」 凌怀苏:「……」 僵持之际,谢胧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大师兄?你醒了!」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凌怀苏头一次见他这么冒冒失失的样子,「找到钟瓒了?」 「没有。」谢胧平復了一下唿吸,「是幼屏出事了。我在她身上放的护心珠破了!」 凌怀苏唿吸一滞。护心珠是傀儡的一种,能替人抵挡一次致命伤害。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凌怀苏不管不顾地跳下床,飞快套上外衣:「她人在哪?」 护心珠与主人心神相连,谢胧道:「还在岛上。」 「带路!」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人马不停蹄赶到了仙市。 仙门大会结束,一些门派已经离开,此时正值傍晚,仙市远没有他们上次来时那么热闹。 跟随护心珠联繫的指引,谢胧在一座二层小楼前站定脚步。 夜幕下,牌匾映着幽幽的光,上面赫然三个大字——绮梦楼。 玱琅岛的……风月场所。 仙市里街头巷陌、茶楼酒馆,应有尽有,一切仿照凡间集市的规格,大约是为了让登岛的修士宾至如归,也因此少不得这种场合。 绮梦楼里虽然只能喝茶听曲,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寻花问柳之地。 缥缈的乐声从内传出,残存的脂粉香气幽然扑鼻,楼阁门户却是紧闭的。 谢胧唰地红了脸:「我再确认确认……」 「不用,就是这里。」凌怀苏斩钉截铁道,「没发现么?我们入煞场了。」 谢胧这才察觉,他们来时的路被大雾覆盖,四周皆是黑灯瞎火,杳无人迹。 凌怀苏只身上前,一脚踹开了大门。楼中空无一人,却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弦乐声与吟唱,旋律哀泣,不知从何传来,又好似隔着一层什么,空灵而朦胧。 谢胧奇道:「仙岛上怎会有煞场?」 「刚出现不久,还未完全成型。」凌怀苏简短道,「能感应到在哪间房么?」 谢胧摇了摇头,挫败道:「气息就在这一片……」 「没事。」凌怀苏语速飞快地说,「谢胧,你去找镇;狐狸,跟我一起分头找。」 两人匆匆上了二楼,挨间搜寻。凌怀苏踹到第三扇门时,听见镜楚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找到了!」 房间内,云幼屏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床,护心珠的碎片散落在地。凌怀苏连忙上前查看,随即松了一口气。 第49页 万幸,只是昏过去了。 凌怀苏双指併拢,朝她颈后风府打入一道真气,云幼屏睫毛一颤,悠悠转醒。 「……师兄?」她双眼迷茫,「这里是……什么地方?」 凌怀苏:「这里是绮梦楼,你身上的护心珠碎了,发生了何事?」 云幼屏揉压着额角,努力回想:「钟瓒……对,我见到钟瓒了!」 「在哪?」 「在山下,我和谢师兄分开不久,钟瓒突然出现,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我很生气,劝他回来领罚,他不肯,我们起了争执,再然后……一睁眼,我就在这了。」 凌怀苏沉吟道:「他还说了其他的么?」 「我想想……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特别狂躁,我说要押他向你认错,他的眼神变得特别可怕,说、说……」 云幼屏咬了下嘴唇,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镜楚:「说什么?」 云幼屏侷促地看了凌怀苏一眼:「钟瓒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姓凌的,那我成全你们』……可我对师兄哪有那种心思,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凌怀苏以手撑额,万般无奈地嘆了口气。 挺机灵一姑娘,为何在有些事上能迟钝成这样? 忽然,他面色一变,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谢胧!」 然而迟了一步,楼下,谢胧效率奇高地找到了镇物,毫不犹豫地一剑摧毁。 霎那间,缥缈的歌乐声戛然而止,阵法被触动,纷繁复杂的纹路迅速浮现,爬遍四面八方,天罗地网似的将他们笼罩其中。 那不祥的红色光纹成形的瞬间,凌怀苏体内蛰伏的黑气暴起,密密麻麻地钻入四肢百骸。 铺天盖地的热。 黑气与阵法遥相唿应,在凌怀苏身体内催动出可怖的反应,血液中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流经过的每处都泛起不堪忍受的痒意。 凌怀苏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镜楚吓了一跳,赶紧搀住险些跪地的凌怀苏:「怎么了?」 他不搀还好,肌肤相贴,灼热的体温传来的瞬间,凌怀苏被烫得一激灵,闷哼一声,触电般甩开镜楚的手。 不过短短的光景,凌怀苏像被抽空了力气,同样被阵法包围的镜楚和云幼屏却安然无恙。 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涌上,凌怀苏瞬间明白这是个什么阵了。 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相传有一种邪阵,是妖道的一种。将引子打入目标体内,那人入阵后便会被催发情-欲,血气浮躁,痒热难忍,倘若他控制不住破了戒,身体中的引子便会蚕食掉他的经脉,不死也成了个废人。 「师兄?!」云幼屏惊唿道,「你没事吧?」 此时任何声色于他而言都是诱人又致命的禁果,撩拨着他不堪重负的敏感神经。 凌怀苏狠狠咬了下舌尖,厉声道:「出去!」 他眼底通红,豆大的冷汗掉个不停。这副样子把云幼屏吓得够呛,不知所措地看看凌怀苏,又看看镜楚。 凌怀苏额头青筋暴起:「都出去!!」 谢胧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阵法启动时他便猜到中计,此时见到形容狼狈的凌怀苏,顷刻间明白了七七八八,拉着镜楚和云幼屏退出房间。 凌怀苏一挥手,门窗齐齐紧闭,谢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师兄你撑住,我们这就寻找破解办法!」 关门的瞬间,凌怀苏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他哆嗦着掀开衣袖,露出小半截胳膊,当机立断倒转剑锋,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狠狠一划! 鲜血汩汩横流,冰冷剑刃割开肌肤的那一刻,火辣辣的痛楚扩散开来。 切肤之痛微微唤回了凌怀苏的神智,五感稍稍清明。 凌怀苏四下环视,视线锁定在桌面一把五弦琴上。他割断琴弦,用弦将双手手腕缚于身后。 他绑得极紧,锋利的细弦便深深没入皮肉,洇出细密的血珠。 这点疼痛对凌怀苏来说弥足珍贵,他不住默诵清心诀,在得之不易的清醒中将神识沉入灵台。 谢胧说去寻找破阵办法,可凌怀苏清楚地知道,这种邪阵没有阵眼,唯一的破解方法,在于凌怀苏自己。 ——他必须尽快将体内的毒引逼出来。 然而,很快凌怀苏发现,要想自己逼出黑气,简直比登天还难。 神识每沉入一份,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就像迈入无边的沼泽,一步比一步沉重,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 意识越来越模煳,难耐的热潮几乎熬干了他的神智。 没办法了…… 凌怀苏强撑着起身,深吸一口气,对门扇上那道高大的剪影道:「镜楚……你,进来。」 第28章 灾祸(三合一) 闻言,镜楚身形一僵。他缓缓侧身,透过单薄的窗纸看向那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新的一波情毒涌上,且有变本加厉之势。耳畔心跳鼓譟,视野也开始隐隐发花,再这么耗下去,凌怀苏不确定自己能撑到几时。 情况迫在眉睫,耽误不得,见镜楚迟疑,凌怀苏强忍热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 「小狐狸!」 镜楚拉开门,看清眼前情形的瞬间,唿吸都情不自禁地停顿了。 凌怀苏上半身赤-裸,散乱的长髮被汗打湿,蜿蜒贴在光洁紧实的皮肤上。他从小锦衣玉食,肤色被温养得极白,宛如一段冷玉凝脂。 第50页 而当此时,常年不见光的肌肤,严丝合缝地嵌着数道丝弦,被勒出了大片红。血珠殷红,如雪地里点点腊梅。黑白红三色交相碰撞,视觉效果惊心动魄,近乎骇人了。 镜楚喉头一紧,心跳无端乱了拍,他心知这悸动来得不合时宜,强迫自己撕开视线,涩声说: 「怀苏,你……」 凌怀苏提起琴弦的一头,虚弱道: 「拿着。」 镜楚依言照做,捏住那血淋淋的弦。 「我需要你……咳,需要你时刻观察我的情况。」凌怀苏压抑着喘息, 「如果我意识不清,立刻收紧弦索,明白么」 短短的几个字,听得镜楚胆战心惊。 他再次瞟了眼凌怀苏惨不忍睹的上半身,只一眼,便匆匆挪开了。丝弦已经绷到极致,埋入皮肉中,再用力抽紧,怕是深可入骨…… 但镜楚知道凌怀苏的决定不可撼动,他不敢耽搁,咽下废话,利落道: 「好。」 凌怀苏扯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招牌式的坏劲隐隐浮现,看起来如若力气足够,甚至还能贫几句嘴,倒真有几分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让人觉得就算天塌下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的。 他刻意略去没提这样做的意义,没告诉镜楚,那根细小的琴弦,另一端牵动的其实是他的生死。 凌怀苏有生之年从未把命交到过谁手上,这体验还挺新鲜。 他几不可闻道: 「好孩子,没白养活。」 镜楚跪在凌怀苏身旁,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像立下刻骨铭心的誓言: 「我绝不会让你出事的。」 凌怀苏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神识沉入内府。 他摒除杂念,聚精会神,一寸寸逼退经脉中的黑气,每一次和情毒的较劲都像在走钢丝,必须谨慎保持着进与退的平衡。 而每当稍有不慎,欲望见缝插针地缠裹而上,他的眼神开始涣散时,镜楚便第一时间收弦,用激烈的疼痛唤回他的清醒。 如此反覆,每分每刻都是对两人意志力的煎熬与考验。 到后来,丝弦勒入筋骨,凌怀苏再难扼制喉间的呻-吟,冷汗模煳了他的眉目,即便如此,他也未叫过一声停。哪怕有片刻的停顿,好不容易驱退的黑气便会捲土重来,顷刻逼至。 镜楚眼睛红得可怕,心如刀绞,那弦好像感同身受地割进了他的骨肉。鲜血沿着琴弦流入指缝,又滑又腻,他却捏得极牢极稳,连一分颤抖也不敢。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看心尖上的少年濒临崩溃,再由他一次次亲手将疼痛送得更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当黑气被压缩到小小一隅时,凌怀苏感觉到了一股对抗的力量,正拼命阻挡他将黑气逼出体外。 他调用全身真气,当头迎上,竭力一激—— 凌怀苏勐地吐出一口黑血,血迹中团团黑气逸散,似要落荒而逃,镜楚不假思索抄起祝邪,笔直地将妖气钉死在地,只听黑气中爆发悽厉的尖叫,阵光随之黯淡下去。 「怀苏!」镜楚眼疾手快接住虚脱的凌怀苏,颤抖的手掌贴上他后心,源源不断地将灵气送入他千疮百孔的内府。 一股又一股清凉的灵流涌入四肢百骸,如清风吹散难耐的热潮。凌怀苏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血色慢慢消退,裸露在外的皮肤显出近乎透明的白。 他提着一口气交代说: 「钟瓒被反噬不轻,肯定跑不远……是死是活,都先把那臭小子给我捉回来,我要亲自审问。」 「知道了,你先别说话,省点力气。」镜楚用外袍裹住凌怀苏,将他抱了起来, 「我带你回去。」 凌怀苏筋疲力尽,却因为心绪不宁怎么都昏不过去,满脑都是师弟和邪道勾结的糟心事。 而且他总隐约觉得,这件事仅仅是个开始,背后还牵连着更可怕的东西。 直到镜楚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好好睡吧」,凌怀苏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倦意,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 正如凌怀苏所料,钟瓒身为布阵人,被强行突破遭到了反噬。一个时辰后,谢胧和其他弟子在仙市附近抓到了重伤的钟瓒。 邪魔外道的东西本就敌我不分,钟瓒被邪阵反噬得不轻,众人找到他时,他周身筋脉寸断,恐怕一身修为尽废了。 凌怀苏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日之后了,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摇光山。 按理说,凌怀苏人事不知,留在玱琅岛养伤再好不过,不宜赶路颠簸。但莫问真人以处理门派事宜为由,婉拒了琦岛主的挽留。 岛主坚称自己招待不周,不仅奉上了仙泪藤,还送来了一大堆珍奇补品,并安排飞马将摇光派一行人护送回去。 好在凌怀苏受伤并不严重,弦伤虽深,看着可怖,却只是皮肉上的凡伤。他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黑气入体的副作用,加上精力透支,疼痛刺激太重,晕倒的次数又过于频繁,才睡得久了些。 相比之下,另一个人好像更需要休息。 镜楚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是怎么过的,从绮梦楼出来,他就跟魔障了似的,一闭上眼,凌怀苏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样子就跳上眼皮。 那段经歷似乎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梦魇,让他模模煳煳触碰到了什么,可以他寥寥的做人经验,实在难以精确概括出那不可名状的情感,一时茫然不得解。 他只知道,再让他经歷一次亲手伤害凌怀苏的事,他一定会疯。 第51页 镜楚跬步不离地陪着凌怀苏,明明他为凌怀苏护法也损耗不小,却仿佛成了个不知疲惫的铁人,连手指被琴弦勒出的伤口都懒得处理。 即使谢胧再三告诉他凌怀苏并无大碍,不多时自然会醒来,让他该干吗干吗去,镜楚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点头,随后依旧我行我素,雷打不动地戳在凌怀苏身边,活像床头的一朵人形盆栽。 「师父,这……」谢胧拿他没辙,无措地向师父求助。 莫问真人凝望着镜楚魂不守舍的落魄样,不知看出了什么,捋了把山羊鬍,嘆道: 「随他去吧。」 第三天的深夜,凌怀苏掀开眼皮,被黑暗中一动不动的身影直接给吓清醒了。 他一激灵,勐地后蹭坐起身子,对着轮廓仔细辨认了半晌: 「……小狐狸」 镜楚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凌怀苏唿出一口气: 「黑灯瞎火的,你坐这干吗」 镜楚闷不做声。 片刻后,凌怀苏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你不会……一直这么守着吧」 凌怀苏匪夷所思,难以理解大半夜坐人床头是什么癖好。 「我又不是死了,守什么尸。」他哭笑不得地说,抬手搭住了镜楚的胳膊, 「扶我起来,我……」 镜楚忽然摁住了他的手,缓缓欺身过来,一言不发将凌怀苏压回床上,把头埋进了他胸口。 凌怀苏一愣。 他在突如其来的亲昵下僵硬片刻,两手尴尬地悬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意浸透前襟。 镜楚伏在他身上,逐渐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瑟缩如秋日落叶。 压抑的抽泣声传入耳畔时,凌怀苏的心脏勐地绞紧了。平素花言巧语信口就来的人,此时像是被点了哑穴,舌头打结,一个单音也发不出。 凌怀苏保持着被他半拥半抱的姿势,手指蜷缩一下了,最后轻轻覆上了镜楚的后心,安抚性拍了拍。 「好了好了……」凌怀苏柔声道, 「托你的福,我这不是没事么,不许哭了,嗯」 同时他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气,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可见个子长得再高也没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表面成熟冷峻的大男人,会半夜埋在他颈窝掉眼泪呢 凌怀苏小心翼翼捧起镜楚的下巴,用指腹抹开他眼角的湿意: 「现在教你做人的第二课,男子汉大丈夫,不准轻易流泪。」 「为什么骗我。」镜楚带着浓重的鼻音,哑声开了口。 「……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根弦吊着的是你的性命,稍有不慎你就会丧命」 镜楚从谢胧口中得知真相的那刻,无边无际的后怕霎时淹没了他。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当时他失误了怎么办 如果他走神了一瞬,或者手滑了一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凌怀苏张开眼的样子了 「你听谁说的谢胧」凌怀苏三两下想好了狡辩的说辞, 「别信他瞎说,没有那么夸张,你真的只是个辅助作用,帮我集中注意力的……」 「……」镜楚显然不怎么信,狐疑地盯着他的双眼,企图用目光唤回这骗子的良心,等他不打自招。 可惜凌怀苏不吃他这套。 此人早就练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唬人的神功,撒起谎来毫无心理负担,继续大言不惭地给自己找补道: 「再说,把自己身家性命交到他人手上,我有那么傻开玩笑……嘶,宝贝儿,起来点呗,压到我伤口了。」 皮肉伤而已,早就好透了,镜楚心里门儿清,但听不得他说疼,还是依言照做,松开了他。 「行了,不许哭鼻子啊,丢人。」凌怀苏道, 「钟瓒怎么样了」 镜楚冷冷道: 「成了废人一个,现在在戒律阁,你过去就能审。」 勉强保住了性命后,钟瓒被关进戒律阁思过。其他长老来审问过他几次,钟瓒一律缄口不言,沉默以对,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翌日辰时,冷风凛凛。 明镜台下一阵窃窃私语,围观的弟子面色各异地打量着台上接受惩戒的人。 钟瓒跪在地上,听刑堂长老宣判他的罪行。 「罪徒钟瓒,罔顾门规,目无法度,修习邪魔妖道,戕害同门师兄,罪行昭然若揭,实乃摇光派之大不幸。严重触犯本门第二,第十,第十三条戒律,按律杖责八十,逐出门派。但若能诚心悔过,如实交代罪行,或能免去皮肉之苦。钟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说,为何要残害师兄」 钟瓒低垂着头,神色麻木,不置一词。 刑堂长老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预料到了这般情形。 他无可奈何地摆摆手, 「行罚。」 两名戒律使应声而出,站至钟瓒身后,迎着东升的旭日缓缓举起竹板—— 「钟瓒!」 台下,云幼屏不顾阻拦,哭喊着高声说: 「你快说啊,你是被妖道蛊惑,失了心智,才会暗算师兄的,你说啊!」 钟瓒的睫毛微不可察地一颤,并未回头。 长板重重落下,毫不留情打在嵴背上。一声又一声的闷响中,钟瓒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修为尽失,形同凡人,不过十几下后便力不从心,狼狈扑倒在地。 骤雨般的木板却在这时停息了,钟瓒脸颊贴在冰冷的台面,咳出两口血沫,意识渐渐模煳。 第52页 直到一双光洁的白靴走进他的视野。 白靴的主人声线冷淡: 「钟瓒。」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钟瓒瞳孔一凝,迴光返照般精神一震。 他挣扎起身,缓缓对上凌怀苏垂落的眸光。 钟瓒冷笑一声: 「你又赢了,什么都成你的,很开心吧,天之骄子」 凌怀苏公事公办地说: 「那道妖气是从哪来的」 钟瓒不接茬,阴恻恻反问道: 「怎么样,情毒噬心的滋味是不是很难忘那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礼物,大师兄。」 简直是对牛弹琴。 凌怀苏: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钟瓒语气嘲讽: 「怎么师兄要杀了我」 凌怀苏身为苦主,依照摇光派的规定,是有资格亲自行使惩戒的。戒律使觑了眼凌怀苏的面色,只要他开口,就能把长板递给他。 但凌怀苏只是风轻云淡地扫了钟瓒一眼,无波无澜地说: 「我从不对凡人下手。」 他转向刑堂长老,行了个弟子礼: 「钟瓒疑与邪魔妖道勾结,请长老惩戒完毕后,将他押入善恶塔看守。」 刑堂长老颔首示意,凌怀苏迈步走下了明镜台。 凡人。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刺,精准无比将钟瓒敏感的自尊心捅了个对穿,带来的羞辱比先前所有刑罚加起来更甚百倍。 钟瓒目眦欲裂,嘶声大骂道: 「凌怀苏!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你的自大害死的!」 凌怀苏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自那以后,枕竹居的常客便少了一个人。 谢胧与云幼屏依旧会时不时来串门讨酒,但谈笑之余,都心照不宣地避开钟瓒的事不提。 摇光山草木如旧,人事照常。 但无忧无虑的少年风光,终是一去不返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天音塔的钟声毫无徵兆响起,蛮荒谷群魔暴乱,有失控之迹象。 从玱琅岛回来后,莫问真人便一直闭关不出,镇压群魔的事落在了大弟子凌怀苏头上。 这事以前也发生过,算不得棘手,受钟声影响强烈的,大多是一些神智不开的低阶魔物,凌怀苏一人就能应付过来,便打算独自下山。 不过,最后他没能「独自」成,身后还跟了个影子似的镜楚。 绮梦楼的经歷似乎给镜楚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日復一日地黏着凌怀苏,而后者也尝到了说瞎话的报应,不管说什么,镜楚都将信将疑,自然也不会信他「去去就回」的说辞。 凌怀苏自食恶果,嘆了口气,任他跟来了。 显然,凌怀苏这次所言非虚。蛮荒谷附近还聚集着其他门派前来除魔的修士,各门派合力,两天不到便彻底镇压了暴乱的魔物。 回去的路上,凌怀苏突然心血来潮,想顺路去天音塔看看。 作为从天而降,玄乎又玄的神塔,又有「预知未来」的名声在外,天音塔毫无疑问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据说天音塔降世之初,修仙界为了争抢神塔的管辖权,还爆发过一场不小的冲突。名门正派纷纷撕破脸皮,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发现谁也进不去,这古怪的高塔除了偶尔响两声震震魔,似乎也没什么通天的本领。 百年过去,大家逐渐达成一致,共同看管天音塔。再后来,天音塔附近的驻扎修士也撤走了,一是因为瓜田李下,二是因为没必要——毕竟体量摆在那,天音塔不可能一夜之间被挖走,更不可能自己长脚跑。如今,天音塔附近渺无人烟,除了偶尔的祭祀,平时连围观的凡人都少了。 凌怀苏和镜楚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了天音塔下。 原本凌怀苏还对众人趋之若鹜的行为嗤之以鼻,觉得这不过是个庞然的死物,有什么好觊觎的 但此刻站在塔前,他忽然就有些理解了。 高塔近玄色,岿然不动立于天地之间,幽静肃穆。百年的风吹日晒,未能为它留下沧桑的痕迹,外壁依旧花纹繁复,精緻如新。 人在靠近塔身时,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妙顿悟所感染,仿佛仰观宇宙之大,他在世事洪流中,得以窥见大道三千。 那是一种超脱物外的无上境界。 但也只是错觉。 也难怪,总有人坚信,只要掌握了神塔,就能跳出天道术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凌怀苏仰望着没入云霄的塔尖,忽然想起师父的那句「万般虚妄」。 塔里究竟有什么 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覆在冰凉的塔身。 相贴的瞬间,凌怀苏常年挂在腰间的铃铛无风自动,叮铃轻响。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攀附上手臂,急遽传来! 他暗叫不好,连忙后撤,可被强大的吸力紧紧牵制。 下一刻,一幅画面跃然眼前。 草木清幽,房舍雅致,讲经堂边小溪蜿蜒而过,溪上架着一弯小石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是摇光山。 场面太过逼真,凌怀苏甚至能身临其境地闻到花香,但这里夜色深沉,寂静如死,凌怀苏从未见过这样的摇光山。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隆隆声,那声音由远及近,与此同时,脚下地面开始震颤。 抖动越来越剧烈,山间升腾起遮天蔽日的白雾。凌怀苏瞳孔一缩,顿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雪崩。 第53页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划破天际,犹如千军万马前的号角,而后积雪崩溃,一发不可收。无数雪块咆哮着滚滚而下,仿佛失控的巨兽,势不可挡地汹涌而来。 凌怀苏眼睁睁看着漫天雪幕席捲过山间,沖塌房舍,摧折树木,尽数掩埋吞没他生活的地方。 凌怀苏全然忘了身在何处,喉咙失桎,下意识挺身而出: 「不要!」 祝邪应声而动,千万条剑影沖天,浩浩荡荡地在铺陈开来,想要抵挡摧古拉朽的雪潮。 然而无济于事。凌怀苏看得见听得见,却触碰不到任何事物,一泻千里的冰雪毫无阻碍地穿过剑影墙,直到目之可及的一切都被淹没在茫茫白色中。 一切归于死寂。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的灵力闯了进来。凌怀苏一震,眼前场景骤然坍塌,他清醒过来,胸口仍在剧烈起伏。 镜楚觉察异样,当即去噼凌怀苏覆在塔上的手,然而凌怀苏的手掌就像黏上去了似的,怎么都打不掉,镜楚只好将真元打入他后心,强行切断了他与天音塔的联繫。方才凌怀苏在幻境经歷的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眨眼的光景。 「怀苏」镜楚皱眉,揽住他的肩膀。 凌怀苏耳畔嗡嗡作响,目睹摇光山覆灭的恐惧萦绕胸中,经久不散。 他怔然握住镜楚的手,言简意赅地说: 「快,回摇光山。」 雪崩的景象太过可怖,不容他考虑是真是假,一心只想赶紧回到摇光山。 两人快马加鞭赶回了门派,万幸,摇光山风和日丽,一切如常。 凌怀苏这才稍稍放下心,但很快,新的忧虑又深了一重。 今天没发生,会不会在以后的某天成真 倘若那就是天音塔的预示,那么天道……真的可以改变么 师父还在闭关,凌怀苏尝试亲自卜卦,奈何他在卜算之术上是个半吊子,算了几次都没算出个确切的结果。 凌怀苏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他叫上几个阵修,巨细无遗地加固了有积雪的峰头,又在主峰大费周章地辟了个能容下三百多人的巨大洞穴,还在山洞内外加装了两套阵法。 如果坏结果成真,众人可以躲进山洞,紧闭洞口抵挡雪崩,再通过传送阵逃出生天。 不管雪崩会不会发生,有个准备总是好的。 自始至终,凌怀苏都没有将在天音塔看到的事告诉任何人。在这方面他有一点迷信,认为不好的事说出来,便会成真。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了提心弔胆的等待。 幻境里,摇光山中草木青葱,应当还是夏季。此时已值季夏,只要在树叶泛黄之前无事发生,也许就能说明是虚惊一场。 三日,十日,一个月……眼见着夏天到了尾声,凌怀苏等了很久,摇光山风平浪静,也没有任何不祥的迹象,他才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 山里气温骤降的那天,莫问真人出关了。 凌怀苏作为大弟子前去迎接,将天音塔的预兆告知了师父。他并没有说得太详细,只道看见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担心门派安危,请师父卜上一卦。 听完他的话,师父并没有去摸卜算的铜钱,而是对凌怀苏笑了笑。不知为何,莫问真人闭关半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山羊鬍都微微染上了白,这一笑,眼角拉出几道慈祥的皱纹。 他说: 「你去南柯崖,替我摘几株绛心草来。」 「现在」 「嗯,我刚刚出关,境界还有些不稳,需要平定。」 凌怀苏心中疑惑,但师命难违,况且他该说的都说了,有师父在,应当不会出事。 临行前,他想起什么: 「师父,剑法第四式我已经练好了,什么时候能学第五式」 如果他能再强大一点,也会有更多底气。 莫问真人没言声,深深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小望,依你之见,何为天命,又何为苍生」 凌怀苏一愣,不明白师父此问的意义,一时回答不上来。 莫问真人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道: 「等你真正能回答上来的那天,再来找我吧。」 何为天命,何为苍生 从师父那里出来,凌怀苏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问题。 他若有所思地低头,捏起腰间坠着的那颗铃铛。 他刚出生那年体弱多病,总是啼哭不止,闹得府里上下不得安生。 有天,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踏入凌府,竟三两下哄好了襁褓中哭闹不止的凌怀苏。凌母啧啧称奇,挽留他做客,神秘人推拒了,并将一枚铃铛交至凌母手上,说此物与凌怀苏有缘,让他长大后交给一个很重要的人,此举关乎天命与苍生,马虎不得。 凌母问,很重要的人是谁 那人一笑,说: 「遇到便知。」 …… 凌怀苏凝视着掌心里墨玉般的铃铛,心思百转。 天命与苍生……和这铃铛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人又是谁 正当他思忖之时,镜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在这里」 凌怀苏收起思绪,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眼神顿时软和起来: 「师父出关,我去帮他摘几株绛心草。」 镜楚不假思索道: 「我陪你。」 「得了吧。」凌怀苏笑道, 「我御剑,载着你还怎么快去快回少拿这种眼神看我,要怪就怪你真身是条狐狸,不是长了翅膀的鸟禽。」 第54页 镜楚: 「……」 能看出他很是不服气了会,但顶不过凌怀苏言之有理。这回镜楚没再犯倔,沉默片刻,妥了协。 镜楚低声道: 「那你尽快。回来后,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现在说呗。」 「……你回来了再说。」 「怎么扭扭捏捏的,跟个小姑娘似的。」凌怀苏纳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不会闯什么祸吧还是说,看上了哪个师妹,想让我替你牵线」 「……」 镜楚幽幽盯着他,薄唇抿成了一道情绪不明的直线。 逗够了人,凌怀苏正色道: 「你留在摇光山,告诉师父,一有什么异动,就带领大家躲进山洞,记住了么」 镜楚: 「好。」 交代完,凌怀苏还是不放心地补了句: 「一定要趁早,进了山洞就开启法阵,关好门——等我回来。」 「嗯。」镜楚说, 「等你回来。」 *** 那场雪是凌怀苏离开不久后开始下的。 鹅毛大雪来得猝不及防,转眼间便遮盖了月色。 凌怀苏虽未具体说过在天音塔里看见的景象,谢胧几人却能从他加固山体的举动中,猜出那场灾祸与雪有关。 谢胧抬眼望向大雪纷飞的夜空: 「这算是徵兆吗」 「不知道。」云幼屏接住一片雪花, 「但摇光山许久未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如果真的发生雪崩,短短的时间里,门派上下三百余人很难井然有序地进入山洞,必须提前疏散。 镜楚惦记着凌怀苏的嘱咐,禀报莫问真人,兴师动众地召集长老与弟子,将三百余人防患于未然地塞进了山洞。 虚惊一场,总好过谶言成真。 山洞石门缓缓合拢时,外面正暴雪正烈。 宽阔的洞穴中,三百八十八人一个不落,有惊无险地躲进大山庇护中。洞壁的灯台的火光幽微,照在横七竖八的众人身上。 大多数人是被从睡梦中叫醒,衣服都未来得及换,好在山洞中不算寒冷,法阵应当还贴心地加了保暖效果,持续运转发出嗡嗡声响,听得人心安神定,很快昏昏欲睡。 莫问真人坐在洞门边打坐,摇晃的火光映着他苍老的侧脸,闭着眼的模样好似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 山洞密不透风,压抑的氛围令云幼屏喘不上气,她忍不住凑到莫问真人身边小声询问: 「掌门,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呀」 莫问真人没吭声,连眼都没睁。 他这掌门当得没什么架子,出关都悄无声息的,整天懒得授课不务正业的模样更树立不起什么掌门的威严。 云幼屏小时候调皮犯错被师父责罚,都是掌门替她说话。以至于云幼屏虽然不是他的弟子,却和他很亲。 云幼屏嘟嘟囔囔地絮叨了一会,始终没得到回音,才觉得奇怪, 「掌门」 莫问真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她定睛一看,悚然发现掌门脸上好像笼罩着一层灰。云幼屏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一个恐怖的念头爬上心头。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云幼屏哭叫道: 「掌门!」 莫问真人的圆寂来得无声无息,又毫无徵兆。山洞中其他人被云幼屏悽怆的喊声吵醒,还未弄清状况,忽然,另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划破耳膜。 「救命啊啊啊——!!!」 只见山洞最里头,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一人抱着另一人的脖子疯狂撕咬,鲜血瞬间染透了弟子服。 有人见状忙去拉扯,却被反咬一口。咬人的弟子形容癫狂可怖,如同被魔物夺舍,还要去攻击他人。 而后,情形开始急转直下。 越来越多的人骤然暴起,发了狂似的扑咬身边的人。 一名长老迫不得已拔剑自保,然后魂飞魄散地发现,对方被刺中的伤口处,竟然密密麻麻冒出了紫红色的小花。 那花朵见了血,登时以恐怖的速度迅速蔓延,直直钻进了长老的口耳鼻舌,他爆发悽厉的惨叫,浑身抽搐倒地,没过一会爬地而起,加入了撕咬同门的行列。 须臾间山洞内鲜血遍地,惨叫连连,恍如修罗地狱,一片混乱。 「快!开洞门!!!」有人尖叫着,声音陡然变了调——身后扑上来的人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 弟子们惊慌失措地往洞口处逃去,厚重的石门屹立不动,参与布阵的人高声喊道: 「门封死了打不开!只有传送阵能出去!」 众人手忙脚乱地一拥而上,想要开启传送阵,震惊而绝望地发现,阵石早已被毁去,被破坏的废墟之上,静静摇曳着一簇紫红色的花。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凛冽寒意的强大灵力,横冲直撞肆卷过山洞,潮水般淹没了每个角落。 寒气不容抗拒地钻进体内,强行压制住了蛊花,变异的人动作一滞。 死里逃生的弟子哆嗦着朝寒气的来源望去。 镜楚牙关紧咬,滚滚的灵气毫无保留地从他掌心中释放,涌向混乱的人群。 被控制的人暂时停止了无差别攻击,但并没有恢復神智。 而且,只是暂时而已。 宿主停止了撕咬,山洞深处,幽然暗生的业火蚀心花无风自动,花粉纷纷挣脱花瓣的束缚,跃入空中。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不多时,大片成团的红色粉尘倾巢而出。或许是忌惮镜楚周身的寒气,花粉绕开了镜楚,却无孔不入地包裹了其他人。 第55页 被控制的人像被打了鸡血,勐然挣开束缚! 灵气透支太严重,镜楚身形一晃,踉跄后退了两步,漫天的寒意勐地消散,场面再度失控。 他咽下喉头涌出的血腥味,再次拼尽全力调动灵气,以更深的威压冻住被寄生的人,同时转身,悍然撞向沉重的洞门。 石门被撞得震颤,却纹丝不动。 镜楚不为所动,继续不要命似的以身击门,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石门终于被撞出一道裂痕。 他蓦地伸手,寒意凝结成剑,势不可挡地强行捅向裂隙,硬生生破开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镜楚沖身后大喊: 「快走!」 然而不过转瞬的光景,洞内已几乎没有完好无恙的人了。 哐当一声,染血的长剑脱手落地,谢胧力不能支地半跪在地,手臂上的咬痕触目惊心。 他趁神智尚存,拼着最后的力气,打出一道罡气,将云幼屏和其他几个倖存者推向洞口。 「师兄!」云幼屏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谢胧抬起苍白的脸,用口型沖她说: 「快走。」 云幼屏胸中悲恸,却也知耽搁不得,强忍着泪水与其他几人一同向洞口跑去。 突然,她的脚步一顿。 其他人也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步伐。 「愣着干什么」镜楚震声道, 「快过来!」 他的灵力已透支到极限,身形隐约有半透明之兆,山洞后方被控制的人蠢蠢欲动。 云幼屏沖他摇摇头,微笑道: 「已经……来不及了。」 唿吸管道钻入体内的花粉迅速繁殖,妖冶的紫花冲破血管,刺破白皙的皮肤。 镜楚瞳孔骤缩,眼眶猩红。 几人一拥而上,将镜楚推入了洞外的漫天风雪。少女以单薄的身躯死死堵住洞口,鹅黄长裙被染成了血红。 「守住山洞……」 女孩的最后一句话消弭在吞吃血肉的声音中。 *** 凌怀苏赶回来时,摇光山的雪已经停了。 他的速度很快,往返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他在山洞口捡到了化回原形的镜楚,白狐已是强弩之末,却还在用最后的灵力尽忠职守地撑着关门的法阵。 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瀰漫在空气中,洞门之上,一个血肉模煳的身影严丝合缝堵着破口,依稀可分辨出血迹之下长裙鹅黄的底色。 死寂。死寂。 还是死寂。 凌怀苏疯了。 年轻的剑修悲恸长啸,祝邪铮然出鞘,剑气是前所未有的暴虐,正要不管不顾地噼开石门,一道声音当空直下: 「你要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么」 来人正是玱琅岛岛主。琦伏月从飞车一跃而下,拦住了凌怀苏。 他一抬手,一道水流般的真气覆在石门上,透出了里面的情形,紫红色的蛊花蔓延了整个洞穴。 「业火蚀心花一旦传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你想要人间变成炼狱吗」 凌怀苏置若罔闻,我行我素地继续举起长剑—— 「凌怀苏!你清醒一点!」琦伏月咆哮道, 「业火蚀心花以人内脏为食,他们已经被吃成了空架子,活不成了!」 凌怀苏血红的双眸这才有了视点。 他崩溃大吼一声,颓然跪地: 「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雪崩吗! 「我该怎么做……」 琦伏月遗憾地看了无助的少年一眼,给出了答案: 「业火蚀心花喜火畏寒。」 畏寒。 一瞬间,一股寒意窜过嵴椎,凌怀苏毛骨悚然,从头到脚凉了个彻底。 原来是这样。 凌怀苏跪在茫茫的雪地,双肩颤抖,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 「好一个天音塔……好一个天命。」 琦伏月并不催促,只是垂下目光,静静看着他。 …… 良久,少年摇摇晃晃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摇光山的一草一木。 他轻轻闭上了眼。 祝邪剑鸣响彻云霄,一道似要豁开天地的雪亮剑影照亮了摇光群山。千千万万道剑气凌厉而出,撞上积雪皑皑的山头,破开了那些凌怀苏亲手做的加固。 大地震颤,雪雾四起。 凌怀苏强压下痛不欲生的悲意,抱起冰冷的白狐,背对轰然而至的滚滚积雪,踩上祝邪御剑而去。 他忽地踉跄,跪在剑身上呕出一口血。 鲜红的血滴落进一望无际的白色,无影无踪。 天大地大,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29章 后世 凝固了四千年的记忆冰消雪融,缓缓流动,分毫毕现地翻涌至眼前。 霜天峰,枕竹居,玱琅岛,朝夕相处,死生契阔…… 前尘往事中,残缺的空白终于被一点点补全。 凌怀苏仿佛从一场春秋大梦中恍然初醒,眼睛酸涩得发紧。 原是故人相见不相识。 他终于明白了这小型影场的由来,是他在雕刻木偶时心绪起伏,不自觉沾上去的。所以场中悲欢离合,冷暖与疼痛,他都感同身受。 那片掩埋了摇光山的苍茫纯白化作细碎的光影,星星点点没入盛放木偶的盒子中。 凌怀苏被弹出影场,落地跌跄了两步,随即被人稳稳搀住。 旧光阴烟消云散,凌怀苏抬头,对上了眼前那张隔了几千年的面目。 第56页 被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他的狐狸。 凌怀苏在记忆中沉沉浮浮,刻骨铭心,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短短数秒。镜楚伫立在他面前,仍是凌怀苏入影场前看到的样子。 却今非昔比了。 被他注视着,凌怀苏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视线,扣紧手中的木盒。 他骗了镜楚。 那木盒中的确有个神木刻成的木偶,也固然能充当神魂载体,但远没有凌怀苏说得玄妙,因为这玩意是一次性的。 从一开始,凌怀苏就没打算在后世久留,只是寻个由头唬住这位特调处处长,等他放松警惕就熘之大吉。 真正的凌怀苏早就死在了四千年前,待他弄清楚天音塔重现世间的真相,便从哪来回哪去,现世的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 可现在,凌怀苏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镜楚很快撒了手: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道机关而已,」惯骗凌怀苏又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无妨,已经解了。木偶已经拿到,走吧。」 凌怀苏的神色毫无破绽,镜楚不疑有他,跟着走出了墓穴。 两人在湖水中上浮时,凌怀苏错后半步,不露神色地偷偷瞟了身边人一眼。 他想起了镜楚化形那天,也是在这样的水下,交错的湖光映在他深刻的轮廓上。 千头万绪,百味情绪涌上凌怀苏心头。 他居然把小狐狸忘了,而被遗忘的人也不说。 ……为什么不说 他也失忆了吗 可是,那日悬崖下重逢,镜楚的眼神分明不是无动于衷。 凌怀苏的眼神紧紧黏在镜楚身上,看不够似的。直到浮出水面,才克制地收回了视线,却仍有一缕余光挂在对方身上。 他看见镜楚摸出那个薄薄的发光板砖,知道他是要像之前那样,叫来一只嗡嗡吵闹的铁鸟,载他们回去。 凌怀苏按住镜楚敲击屏幕的手,没头没脑地说: 「我们走回去吧。」 镜楚一愣,抬起头: 「走」 「嗯。」凌怀苏道, 「可以么」 从这里到特调处总部足有三百多公里,走是走不回去的。 镜楚: 「为什么想要走回去」 因为想要仔细看看你身处的人间,看看你尽心守护的,是个怎样的世界。 凌怀苏将这直抒胸臆的话咽了下去,从满肚子心口不一中挑出了个少爷风格显着的藉口: 「那铁鸟过于聒噪,震得我耳朵疼。」 镜楚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那是直升机。」 凌怀苏无所谓一摆手: 「随便吧,管它是鸟还是鸡。总之我不想坐。」 大魔头铁板钉钉地表了态,镜楚拿他没辙,妥协道: 「走回去太远了些。我们走到市里,开车回去」 他口中的「车」凌怀苏见过,那铁壳子物什也跑得飞快,但它留了窗户,相比之下,还算能看风景。 凌怀苏勉为其难点了头。 这片湖地处偏郊,二人从湖底出来时月明星稀,一路走到天光大亮,抵达了最近的城市。 拂晓时分的城市将将甦醒,马路上车流稀疏,环卫工人撑着大竹扫帚清扫落叶,街道边零星开着几家早餐店,赶早课的学生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边吹气边匆匆跑向学校。 之前坐车被带出百棺村时,凌怀苏曾走马观花般地一览现代街景,但当时他除了觉得新鲜奇异了些外,并未来得及发表什么感触。如今他细细留意这些景象,近乎贪婪地将一砖一瓦尽收眼底。 日头渐渐升高,凌怀苏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一个地洞出来,涌进各不相同的建筑里。那些建筑方方正正,鳞次栉比,表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窗口。 他嘆为观止地看了一会: 「现在的人,都住在这种大石碑里么」 「嗯,那叫大厦。」 「为何要修建得高耸入云」 「为了节省占地空间,不然人太多了住不下。」镜楚不厌其烦地替他讲解, 「如今世上有八十亿人,也就是八十万万。」 被那个庞大的数字惊到,凌怀苏微微愕然,但他把诧异收敛得很好,即使在日新月异的陌生世界,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侷促或窘迫。 镜楚闲着也是闲着,便顺带给他科普一下了世界人口与现代建筑发展史。他活了四千年,本身就是一部行走的人形百科全书。 凌怀苏津津有味地听着,从他的只言词组中,想像勾勒出镜楚生活的图景。 镜楚讲述建筑的变化,从红墙绿瓦,檐牙高啄,到色彩多变,稜角分明。 凌怀苏便想,镜楚第一次住进那方正的石碑里,是什么感受呢 镜楚提到世界各地的建筑,自由女神像,艾菲尔铁塔,圣家堂……凌怀苏出神地想,这些地方,他都去看过么 「有的去过,有没还没。」 听见镜楚回答,凌怀苏才意识到他不经意间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镜楚: 「你感兴趣吗等闲下来,我可以带你去看。」 凌怀苏眸光一深,不知想起了什么: 「小……」 他险些脱口而出一声「小狐狸」,反应过来勐地剎住话音。 好在镜楚并未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兜里那个发光板砖不死不休地叫唤了起来,严严实实掩盖了凌怀苏蹇涩的话音。 镜楚接起电话: 「什么事」 「老大。」谈初然直奔主题道, 「之前你让我们排查其他的隐藏场,经过这段时间的实地调查与数据分析,今天结果出来了。」 第57页 「等一下。」镜楚举着电话,找了个公园的偏僻角落,将手机平放在石桌上, 「投影给我。」 半分钟后,一道幽蓝光幕投在半空,画面上是一幅包含山川河流的地图,十余个地点被标註出来。 谈初然: 「一共三十三处,我们排查出了这些隐藏场,需要通知各地特调部门前去勘察吗」 镜楚立刻否决: 「先别轻举妄动,还不确定场的具体类型与等级。就这三十三处」 谈初然说: 「我们翻阅了有记载以来全国各地的重大事故,调出当地的歷史能量数据,逐个对比排查,这三十三个是最明显的。不排除还有遗漏的可能,想要彻底找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镜楚陷入思索,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 仅仅是找出这最明显的三十三处,就花了他们特调处众多技术员连轴转的七天,更遑论那些更难察觉的。 就在这时,一旁的凌怀苏忽然疑惑地「嗯」一声。 镜楚向他看去: 「有什么不对吗」 凌怀苏站在光幕投影前,目不转睛地观察过上面发光的几点: 「能把地脉眼的位置显示出来么」 电话那头,谈初然微微一愣,很快照做: 「好的。」 她麻利地操作一番,地脉眼的红点也被标了出来。 看见画面上红蓝交错的点,凌怀苏斩钉截铁道: 「你们已经找全了。」 镜楚也一眼瞭然: 「原来如此。」 「……啊」谈初然茫然不解道, 「老大,前辈,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镜楚言简意赅: 「这是个阵。」 听筒那头安静了一会,似乎是在潜心研究。须臾,谈初然恍然大悟道: 「真的是这样!把这些点连起来,的确是个阵法的轮廓!」 谈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理工女技术员,名校毕业,履歷漂亮,母胎单身的原因是至今没有她看得上的——那群男人惯会放嘴炮,实际上一个比一个肤浅,要么智商不如她,要么能力不如她。 对于谈初然来说,只有专业素质过硬的人才能让她真心实意地瞧上一眼,可惜这样的人并不多见,他们处长算一个。 此刻,又多了个凌怀苏。他的先见之明毫无意外俘获了这位慕强人士纯粹的敬重。 谈初然语气里饱含钦佩, 「前辈,你也太厉害了。」 对于别人的夸赞,凌怀苏向来照单全收,他美美翘起了孔雀尾巴,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还笑眯眯瞥了镜楚一眼。 片刻后,凌怀苏微微正色道: 「没记错的话,这是个聚灵阵,一般用来修復或召唤什么,阵眼的位置……」 话音未落,谈初然已经飞快计算出了阵眼位置,标註在画面上: 「在这里」 凌怀苏: 「唔,没错。」 镜楚看了眼位置: 「离我们不远。」 谈初然犹豫两秒,忍不住说出酝酿已久的话: 「老大,这次的任务,我和程延也想一起去。」 「为什么」 「排查时我们发现,这三十三处隐藏场附近是失踪案高发地,五年的时间里加起来断断续续失踪了九十多个人。而且,失踪者有一个显着的共同特点——他们都在同年同月同日乃至同时段出生,也就是说,他们的生辰八字相同。」 谈初然深吸一口气, 「那天也刚好是……陆哥的生日。」 第30章 商场 听到这个结果,镜楚沉默了一会: 「陆祺知道么」 「暂时还没告诉他,也不知道能瞒多久。」谈初然在电话里嘆了口气, 「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挂断电话后,凌怀苏问: 「『陆哥』是谁」 镜楚说: 「陆祺的父亲,陆经纬,是处里的高级调查员。」 凌怀苏想起在树人中学的场里,陆祺提到他爹时那个幽暗复杂的神色,有了猜测: 「他失踪了」 「嗯。」镜楚收起石桌上的手机, 「三年前,他在一次单人行动中下落不明。那个场并不兇险,可他进场后突然断联,我们赶到时场已经散了,陆经纬的设备丢在原地,现场还有血迹,人却无影无踪。」 特调处扩大范围搜寻了半个月,可陆经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陆经纬在特调处任职了二十年,是特调处老人的战友,也是谈初然程延等很多新人的前辈,称得上德高望重。这么些年过去,大家从未放弃过对陆经纬的寻找,但越找,希望就越渺茫,所有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陆经纬出事的时候,陆祺只有十九岁,还在上大学。陆祺坚信陆经纬只是失踪了,毕业后铁了心要进特调处,一边继承父亲的衣钵,一边寻找他的下落。 可惜处长镜楚一直不点这个头。 因为陆经纬曾经拜託过他,说不希望陆祺加入特调处,只想让他过完平凡快乐的一生。 所以即使陆祺死皮赖脸泡在特调处这么久,和处里上下几十号人混得风生水起,也始终是个编外人员。 陆经纬是个典型的好脾气,人缘一直不错,很多特调处老人同事是看着陆祺长大的。再加上这小孩软磨硬泡的功夫登峰造极,上次百棺村的场才叫他得了手,能够偷拿武器揽私活。 走出公园,凌怀苏沉吟道: 「我倒是觉得,让他跟来也无可厚非。」 镜楚: 「为什么」 「他多大了」 「二十二。」 「二十有二,对人生和目标应当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外人管不着的。让他涉涉险,也更有利于他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走这条路。」凌怀苏慢条斯理道, 「况且,出事是的他爹,亲人平白无故消失,搁谁身上不着急……我们怎么过去」 第58页 他等了一会,没听见镜楚的回音,回头一看,发现对方居然在敛目思索着什么。 凌怀苏伸手打了个响指: 「回魂儿了。」 镜楚随着他的动作一抬眼睫,金色的眼珠划过一抹玻璃珠似的光泽,看得凌怀苏一恍惚,心尖仿佛被什么挠了一下。 镜楚的目光移到凌怀苏脸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一句: 「那你呢」 「嗯」凌怀苏没反应过来,歪了歪头, 「我怎么了」 镜楚嘴唇微动。 当年你家人横死,亲骨尽失,却被终日困在霜天峰头不得復仇,不过才十五岁。 那时的你,是什么感受 险些失言,镜楚回神,将酸涩与话头一同咽了回去,岔开话题道: 「你说得对,外人的确没有资格干涉他的人生。」 凌怀苏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把这话放在心上: 「我随口一说,不必当真。」 结果因为他这「随口一说」,三小时后,陆祺,谈初然,程延三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他和镜楚面前。 陆祺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穿上了作战服,感动得热泪盈眶: 「老大,你这是承认我了吗我终于要有个名分吗」 镜楚调整着作战手套的松紧,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只是让你参加这次的行动,好让你知难而退,别高兴太早。」 「打死我都不退!」陆祺兴奋地立正, 「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镜楚道: 「进去可以,但要先说好:在里面要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许擅自行动。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必须保持冷静。」 「没问题阿sir!」 「以及,」镜楚顿了顿,侧头看向面前的圆筒形建筑, 「这里……可能与你爸的失踪有关。」 陆祺瞪圆了眼,笑容渐渐僵住。 镜楚道: 「只是可能,不要抱太大希望。」 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记住我说的话么」 陆祺恢復神色: 「嗯,记住了。」 镜楚点点头: 「程延,介绍情况。」 「好的头儿。」程延调出早已准备好的资料,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介绍。 「裕福商场,修建于2003年,曾经是金州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如今是金州市最邪门的商场。商场建成后命案不断,仅是跳楼自杀事件, 14年间就发生了22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意外。 「随着实体经济下行,又逢金州市主城区迁移,裕福商场渐渐没落,于2017年倒闭。因为死的人太多,传言这里风水不好,一直转让不出去,就废弃在这里了。 「裕福商场是金州市特调支局的重点监测地点,每年都会定期派人实地巡查,不过这里虽然常常死人,却没发生过大型意外事故,可能因为这个,才从未形成过场……」 凌怀苏忍不住插话道: 「未形成过场」 他伸出手指,凭空点了点商场的方向, 「这里头的煞气浓得快煳我脸上了,就算没有场,也总该定期清理一下的吧」 闻言,程延尴尬地看了凌怀苏一眼,又觑向镜楚,似乎欲言又止。 凌怀苏挑眉道: 「这是什么表情不方便说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镜楚面不改色地说, 「特调总部监督不到位,才让市支局钻了玩忽职守的空子,是我看管不力。」 「老大,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吧。」谈初然替他鸣不平道, 「这些年在你的管理下,特调处的风气改善了不少,尤其是总部,已经恢復到刚成立时的水平了。有些分部积重难返,有时我们也鞭长莫及,要不是上一任……」 上一任 凌怀苏暗自思忖。 渡劫成功的灵狐可长生不灭,他原先以为,小狐狸是用了某种手段隐瞒身份,实则每任处长都是他,特调处也极有可能是由他一手创立的。 但听谈初然的话,又好像并非如此。 可如果不是,在那段时间断层中,镜楚在做什么 可惜还未等凌怀苏听出个所以然,镜楚一抬手打断了谈初然: 「失职就是失职,没什么好开脱的。程延,继续。」 程延把平板摊到镜楚面前: 「这是一些上过报导的裕福商场的意外。」 镜楚接过,自然而然往地凌怀苏那边倾了下屏幕,方便他看清,然后开始往下滑动。 文档里详细罗列了14年间裕福商场发生的惨案:除了坠楼的,还有被电闸电死的店主,楼梯间捡到的弃婴尸体,吃火锅时噎死的顾客,被捲入自动扶梯丧命的人,猝死的保洁……如此种种,都不带重样的。 凌怀苏看不懂太多简体字,但光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就不忍直视地眯起了眼。 此处风水是有多烂…… 从外表看,裕福商场呈圆筒状,破旧的墙皮满是风化的痕迹。 时值正午,金州市旧城区人来人往,可大家都不约而同避开了这栋废弃建筑,在一片周围的喧嚣热闹里,裕福商场显得格格不入。 站在商场入口,一阵阴风扑面,仲夏时分消暑效果奇佳,连空调费都省了。 商场大门蒙着厚厚的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把手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锁。 程延踹掉那把形同虚设的锈锁,吱呀一声推开大门。灰尘滚滚扑面,混合着常年不通风的霉味与臭气。 凌怀苏脸色一青,捂住口鼻,不动声色地后避了两步。 程延还在尽职尽责地介绍着商场情况: 「这里占地3万多平米,包括地下一层,地上四层,共有1600多间商铺……呃,前辈,你怎么了」 第59页 他见凌怀苏脸色奇差,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异常,登时有点紧张。 哪知凌怀苏是单纯被熏得不想说话。 少爷摆了摆手,示意「你继续」。 程延: 「我们现在身处是的地上一层……」 偌大而空荡的室内迴荡着程延的回音。几人避开蜘蛛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建材废墟,缓缓迈进商场深处。 凌怀苏正遮着脸,尽力放缓唿吸,忽然感觉身后的人往这边靠近了些。一直落后于他半步的镜楚错身上前,微微贴上了他的肩膀。 一股清冽的气息钻入鼻腔,并不浓烈呛人,却不容忽视,让他无端想起霜天峰头雪中不败的寒兰。 冷香一股脑驱散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拯救了凌怀苏行将罢工的嗅觉。 得益于这位人形香炉,接下来的路,凌怀苏好歹能正常唿吸了。 *** 裕福商场不愧曾经是本市最大的商业中心,十分宽阔,放眼望去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 靠近一层中心,几人理解此处为何风水奇差了——整栋楼的楼层布局,居然是个太极阴阳鱼的形状。 阴阳鱼的一半供人站立,另一半角成商场中庭,能一览无余看见地下一层至顶层的情景。 中庭最下方,负一层地面装着个圆形水池,恰好嵌在阴阳鱼眼的位置,水池中的水已经干涸了。 凌怀苏「啧」一声: 「这地儿谁设计的太损了。」 程延想了想道: 「据说是开发商特意找的风水大师,专门设计的聚福生财的格局。」 「聚福生财」凌怀苏饶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 「聚阴生煞才差不多。」 几人正不明就里,听见镜楚解释说: 「这是逆八卦位。」 逆八卦,镇生魂,鬼门开,大凶之风水。 众人缩了缩脖子,感觉里面更凉爽了。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发出「滴」的声响,是监测设备检测到了异常能量。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陆祺佩戴了监测设备——监测仪专门为他这种菜鸟准备,对于谈初然他们来说,低等级的场用不上,高等级的场,一个监测仪也不够用。 这种煞气浓重的地方自然会报警,众人不以为意,连头都没回。 忽然,陆祺发出一声惊唿。 就见陆祺一脸见了鬼地举起腕錶,恍惚地对众人道: 「这玩意好像故障了。」 监测仪是特调处技术部一手设计开发的,绝对的高精尖技术。谈初然觉得自己的专业能力遭到了质疑,不乐意道: 「怎么可能你故障它都不会故障。」 她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看清上面的内容时,反驳的话一噎—— 【202x年6月29日农历五月廿四12:37】 【地点:金州市裕福商场】 【属性:】 【等级:】 【注意:腑鳃#*赈砼$异常藿雹6@诘苗观撒□¥煝不明!墦胐危险%&昪犰】 其他人看见上面的字时,也陷入一阵沉默,头一次觉得汉字能恐怖到这个地步。 正发毛着,又听凌怀苏的声音响起: 「那个图案,是原本就有的么」 凌怀苏站在栏杆前,正抬头望着上方。众人顺着他的视线仰脖望去,就见商场凸起的白色棚顶上面用暗红色的东西画满了复杂的纹路。 程延回忆着: 「裕福商场没倒闭时是没有的,应该是废弃后……」 他勐地住了口,本想说「应该是废弃后进入商场的探险爱好者或者流浪人士涂上去的」,迟钝地发现即使站在顶层的四楼,棚顶离地面也还有六七米高,拿什么涂上去 就算真能够得着,画这玩意儿图什么 不是涂鸦也不像符号,暗红的色泽像是氧化的血迹,怎么看怎么渗人。 凌怀苏仰头专注地盯了一会,余光里靠近一个肩膀。 镜楚低声问: 「看出什么了」 凌怀苏: 「似乎是某种大型符咒,和阵法配合着用的。但我不知道确切的作用。」 毕竟他也不是专门学这个的。 陆祺凑到栏杆边,也抬头望了一眼: 「会不会是血啊」 「不像,应该是硃砂。」凌怀苏道, 「我没有闻到……」 「血腥气」三字还未出口,他脸色蓦地一变。 众人齐刷刷看向凌怀苏,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哑巴了。 凌怀苏再次确认性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尘土气,霉味,酸腐气息分毫毕现。 「糟了。」凌怀苏眉心皱起,拽住镜楚的胳膊, 「快出去!」 凌怀苏在心底连连暗骂。在共感的影场泡了一遭,居然把自己乃魔气化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魔身不同凡人肉-身,部分五感迟钝非常,尤其是味觉与嗅觉,只能觉出味道冷热,刺鼻与否,至于香臭是很难分辨的。 ——他什么时候嗅觉这么灵敏了! 然而为时已晚。 霎那间,所有人脚下一软,陷入了天旋地转的黑暗中。 ***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中,凌怀苏打了个趔趄,一把撑住手边的东西,好悬没直接跪下去。 旁边应该是个置物架类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一下,上面的东西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凌怀苏眯了一下眼,还没有适应光线的转换。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夜能视物,怎会半天还看不清 这不对劲。 第60页 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凌怀苏想起了镜楚,他心头一紧,忙不迭探察缚在身上的不禁弦。 确认联繫还在,不禁另一头连接的人并无生命危险,凌怀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将神识沿着琴弦探去,发现镜楚离他很近。一片黑暗中,凌怀苏缓慢地迈步顺着弦的方向踱去。 他试探性喊了一声: 「美人」 没有回应。 凌怀苏心生奇怪,又道: 「是我。」 不远处这才有了声响。 镜楚低低「嗯」一声。 得到响应,凌怀苏彻底放心,步子也迈得大胆了些,三两步朝着声音来源走去。结果老魔头一时得意忘形,没顾得上看路,忽然被什么绊住脚,他向前打了个趔趄—— 镜楚及时托住了他的腰,熟悉的冷香丝丝缕缕传来,行之有效地抚平了他最后那点慌乱,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就什么场面也不足为惧了。 凌怀苏心头一盪,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他刚准备就坡下驴地勾上镜楚的肩,对方却先他一步松开了手,退到了半米开外。 凌怀苏: 「……」 好在他脸皮厚如城墙,被拒绝也没什么不自在。 凌怀苏若无其事地站好,拂了拂衣袖。 直到现在,他的视力仍旧没恢復。 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更为恐怖的事。 凌怀苏轻轻捻了下指尖,那里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是他摸索过来时不小心划到的。 凌怀苏迟疑着开了口: 「美人,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同你讲一下。」 镜楚没吭声。 凌怀苏: 「……我的魔气好像消失了。」 不仅魔气消失了,他的身体好像也回到了凡人的状态,四肢沉重得要命。 「……」 镜楚依然不言语。 凌怀苏还以为他是担心,便宽慰道: 「你不要慌,只是暂时的,约莫是那个符咒的缘故。」 他说着,想习惯性拍拍镜楚的肩以示安慰,却不料拍了个空,手掌向下坠落了好几寸才触到镜楚。 一丝古怪掠过心头。 凌怀苏捏捏镜楚的肩头,又疑惑地向下碰了碰他的手臂,最后抬手捧住了镜楚的脸颊。 凌怀苏: 「」 这触感和高度貌似不对啊 镜楚忍无可忍地开了口,温热的吐息扑在凌怀苏掌心。 他说: 「……摸够了么。」 嗓音清越明朗,尾音含着变声期的一点哑。 赫然是……少年人的声线。 ———————— 补偿昨天没更,今天粗长!(骄傲挺胸脯) 注: 「裕福商场」的背景有部分改编自真实事件 第31章 算计 凌怀苏愣了足足有一分钟,两人也安静了一分钟。 最后是镜楚率先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寂静。 他拍开身边的落地灯, 「啪」地一声,灯光照亮了周遭的环境,也照亮了镜楚那张生无可恋的脸。 颀长宽阔的身形缩水了一大号,原本凌怀苏看他需要微微仰头,如今却可以垂睫平视了。 镜楚身上本有种超脱世俗的野性,此刻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锋利的攻击性被青涩感大大削减,野性便恰如其分地凝聚为某种生命力,像一棵向阳初生的小树,一尘不染而又生机勃勃,让人移不开眼。 看见某人微微抽动的脸颊肌肉,镜楚臭着脸,破罐子破摔道: 「想笑就笑。」 凌怀苏和他四目相对须臾,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偏头笑了开来。 第一次见到他这尊样貌,凌怀苏新鲜得不得了。他笑够了,伸手挑起镜楚的下巴,稀罕道: 「哟,这是谁家的小美人」 镜楚不躲不闪地与凌怀苏对视,薄薄的眼皮微垂,眉眼弧度修长,反而比成人相貌下更能看出狐狸的端倪。 他嘴唇动了动,面色冻人,似乎想要威慑某人一下捍卫尊严,最后发现以现在的身高实在威慑不起来,只得挣开下巴上的手,自暴自弃地走了。 只是走得有些艰难。 他身上还套着大一号的成人衣服,衣袖裤腿长出一截,鞋子都大了不少,有种小孩子偷穿家长衣服的既视感。 凌怀苏欣赏了一会,镜楚少时的模样和他想像中大差不差,终于亲眼看见,他心里平衡了不少。 「哎,小朋友,你去哪」他贱兮兮地添堵, 「跟紧大人别乱跑,跑丢了怎么办」 镜楚一脚扫开地上的障碍: 「你很闲的话,不如早点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 此处看起来是商场内的商铺之一,货架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应该是凌怀苏撞掉的。虽然凌乱,但也算干净,显然不是那个废弃已久的裕福商场。 店铺门口有两道门,一道玻璃双扇门,一道捲帘铁门。玻璃门开着,捲帘门紧闭,密不透光。镜楚尝试抬了一下,没抬动,估计上了锁。 但镜楚没有玩密室逃脱的心情,而且亟需搞点破坏来败败火。 他简单粗暴地选择了成年人的解决方式,甩出不禁,琴弦勾住了捲帘门底端。 「退后。」镜楚说。 凌怀苏从善如流地后退两步,站到镜楚身后。 镜楚手腕转动,勐地一拽—— 随着金属爆裂的刺耳声响,捲帘门被强行掀开,整个地给硬生生拽了下来,轰然倒塌,落地重重颤动不止。 第61页 因为开门的人力道太大,门帘被勾住的地方还可怜地凹陷了一小块。 逆着光,镜楚稍稍侧头,撂下一句「出来」,然后大步迈出了店铺。 「……」 此等暴力行径看得凌怀苏眼皮一跳,连连咂舌。 那不明符咒能封印凌怀苏的魔气,自然也会对身为灵狐的镜楚有影响,可这人好像除了外貌变化之外,横行霸道的气场丝毫不减。 凌怀苏目光落在那根缠绕镜楚手腕上,耷拉在地的琴弦。 毫无疑问,和祝邪一样,那是一把灵武,本身蕴含一定的灵力。 灵武有两种获得途径,一是捡别人现成的,二是自己锻造。若锻造者本身是个大能,更有可能炼出神器。凌怀苏的祝邪便是一代名剑,相传是某位炼器大师的作品,辗转传到了摇光派手中。名剑有灵,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能御,因凌怀苏剑术无双,祝邪才甘愿认主。 前世,凌怀苏曾经也动过为镜楚觅一把灵武的念头,但镜楚体质特殊,灵气太过纯粹霸道,不是人使不动武器,而是没有武器能配得上镜楚。寻了好几把,都发挥不出他的真实水平,还不如空手自在。 而眼前这把「不禁」,不仅威力与资质都是一等一的,还能天衣无缝地与镜楚融合,简直就像量身定做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镜楚亲自锻造的。 可是……凌怀苏忍不住多想了一茬,如果镜楚要炼一把趁手的武器,为什么偏偏是琴弦呢 是他自作多情吗 「愣着干什么」一道少年音凭空响起, 「快出来。」 凌怀苏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镜楚在透过琴弦联繫和他传音。 听惯了他低沉的音色,勐一变还怪不习惯的。 凌怀苏带着笑意回应说: 「知道了。」 *** 走出商铺,凌怀苏发现,他们又入了场。 建材废墟与蛛网灰尘无影无踪,裕福商场回到了倒闭前宽敞整洁的样子,广播里播放着迎宾音乐。 场里应当是傍晚,幽暗的夜色透过棚顶压下来。商场里光线昏暗,路边零星有几家营业中的商铺,店门口投下一片黯淡的暖光。 偌大的商场内,放眼望去走道上不见一名活人,店铺前门可罗雀,欢快的迎宾背景音便显得有些突兀了,甚至有了几分阴森的味道。 凌怀苏和镜楚路过开门的店铺前,朝里面扫了眼,店内大多只有一两个人,或是收银店员,或是顾客,皆在旁若无人地忙活自己的事情,门口有人经过都无动于衷。 按照常理,场里的人不会这般麻木不仁,对于外来者,他们要么蓄意谋害,要么你死我活地攻击驱赶,总之都是抗拒性的。比如百棺村的村民,树人中学的焦尸。 但这些人仿佛丝毫不在意有人闯入,无一不是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 而且看起来,他们彼此之间也不像互有联繫,更像是被东拼西凑地困在了这里。 镜楚观察了一会,给出了判断: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场。」 难怪监测仪检测不出来。 不是天然,就意味着人为。棚顶上的符文,八成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这下成了瓮中之鳖。 「失策。」凌怀苏瞥了眼自己凡胎肉体的手掌,伤口依旧没有癒合, 「看来我们着了别人的算计。」 镜楚: 「你有头绪么」 业火蚀心花,阵法,又对他们的情况如指掌,凌怀苏心里浮出一个人选。 这题的答案可想而知,镜楚也必定猜到了,之所以这么问,是在试探凌怀苏还记得多少。 但凌怀苏还不准备这么快和盘托出。 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踱步,语焉不详道: 「大致有,尚不确定,先将计就计吧……你那几个手下哪去了」 他们俩一个魔气尽失,一个返老还童,不知那符咒对普通人有没有效果,如果一个两个也变成小孩,特调处就能改名叫特调小学了。 好在这担心没有成真。两人走了没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商铺中窜出来,撑着栏杆就是一顿吐。 正是陆祺。 他吐得惨绝人寰,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恐怖东西,好半天才堪堪直起腰,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前辈!」陆祺激动得破了音,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上来就想给凌怀苏一个喜极而泣的拥抱。 凌怀苏: 「……」 这热情他消受不来。 凌怀苏正欲侧身避开,一只手臂从身旁横过来,截住了扑腾的陆祺,愣是没让他沾到凌怀苏一片衣袖。 镜楚: 「有话说话。」 陆祺被当空拦住,茫然地打量眼前人: 「小朋友你谁」 一瞬间,镜楚的脸色臭得可怕。 捕捉到他熟悉的五官,以及眉目间似曾相识的压迫感,陆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老老老大」 「……」 眼见着镜楚脸上的阴云又厚一重,陆祺那个愣头青还在刨根问底: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小子进不了特调处一点不亏。 「这个说来话长。」最后凌怀苏看不下去,岔开话题道, 「他们几个呢」 「没看见。」陆祺揩了把眼泪, 「我和你们失散后,被传送到了一家商铺里,费了老大劲才找到钥匙出来。我看见那家火锅店开着,里面还有人吃饭,就想过去问问路,然后……」 第62页 说到这,他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战,感觉胃又在蠢蠢欲动, 「反正你们别进去就对了。」 听罢,凌怀苏欣然点头,抬脚便往火锅店走。 陆祺: 「……」 火锅店里桌椅整齐,只有一人用餐,桌前冒着氤氲的热气,肉味飘香。 用餐的是个身形偏瘦的男生,他形容呆滞地坐在桌边,面前的碗里堆积着小山般的食物,火锅里漂浮的食材满满当当,他就跟看不见似的,仍在往里下菜。 倒完菜,男生伸出筷子,从沸汤里夹出滚烫的肉片,径直送入了口中。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片刻,不等吞咽又捞出颗丸子塞进嘴里。 他犹如饿死鬼扑食,后来甚至上了手,徒手探进锅里,抓起一把食物往嘴中送,边吞边神经质地含混说: 「……吃不完了,吃不完了……」 而后他吃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锅里的食物吃完了,他居然将被烫得血泡遍布的手伸进嘴里,一寸寸吞了下去! 再次看到这番恐怖景象,陆祺五官紧皱,又是一声干呕。 可能发现吃不进自己的胳膊,男生遗憾地抽出了手,血泡被牙齿刮破,手臂上鲜血淋漓。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执起筷子,沉默着扒拉碗里的饭。 一杯清水被推到他面前。 男生扒饭的动作一顿,目光空洞地抬头。 凌怀苏微笑道: 「慢慢吃,别噎着。」 男生浑浊的眼球微微一转,半晌,用沙哑粗嘎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打听个事。」凌怀苏坐到他对面, 「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第32章 记仇 男生像被他问住了,一时打了个磕巴: 「今天……」 凌怀苏把水杯往前推了推: 「不着急,你好好想。」 男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咽下食道中堵塞的食物,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他呆滞道, 「今天是2015年3月29日,是……论文交稿的最后期限。」 凌怀苏不知道「论文」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捕捉到关键信息。他回头与镜楚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心里都有了数。 就连陆祺都慢半拍地察觉到不对: 「2015年3月」 一般来说,场是场主意识的延伸,场内的时间空间变化也以场主意愿为准。倘若场主想停在过去,场里也是过去;如果设想未来,场里便是未来。 不管哪种,场里的时间都是统一的。 可一路走来,他们看见的人服装各异,上一个人穿羽绒服,下一个穿短袖,分明不是同个季节的。 陆祺灵光一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那是他被困在店铺里找钥匙时顺手收集的,这是一个合格调查员的基本素养,场里任何信息都可能很关键。 他端详了一会: 「这上面是2013年9月。什么情况时间不连贯」 凌怀苏: 「很简单,此地不完全是个场。」 「那他……」陆祺头皮发麻地看了眼满胳膊血泡的男生。 总不可能是活人吧 陆祺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那男生站起了身。 男生摇摇晃晃离开沙发,嘴里念念有词: 「不能吃了,要回去改论文,再不改就来不及了……」 可他刚绕开饭桌,身形一晃,回到了原位。他满脸惘然地环顾四周,再次起身,没走两步又闪现回去了。 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挡他离开,画地为牢。 凌怀苏轻声说: 「地缚灵。」 陆祺愕然。 男生坐在座位上,只困惑了一会,便接受了自己出不去这个事实,继续麻木不仁地涮火锅。 「所以,他是在重复生前的举动。」当着男生的面,陆祺把「生前」两个字压得很低。 陆祺忽地想到什么,小声道, 「我记得程哥搜集的新闻报导里,是不是提到有人吃火锅噎死了该不会就是……」 他转过头,习惯性向镜楚寻求答覆。 就见镜处长顶着个稚气未脱的外壳,渊渟岳峙地往那一站,架子仍是生人勿近的。 闻言,镜楚抱着臂,点了下头。 陆祺的心情陡然变得复杂万分。 他刚本科毕业不久,被论文摧残的痛苦还记忆犹新。眼前的男生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见对方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样子,自己仿佛也亲身回到了无止境赶ddl改稿查重的那段时光。 时间最紧迫,压力最大的时候,他连吃饭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恨不能一口填进胃里。 所以陆祺非常能理解地缚灵。 走出火锅店前,陆祺回过头,对男生说: 「吃完这顿再考虑别的事吧,潜下心,好好品尝食物的味道,其他的暂且放在一边,允许自己偷会闲……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些话都是他想对当时的自己说的,因此说得真心实意。埋头大口进食的男生一愣,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陆祺前脚迈出店门,男生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快到晚上了,你们不要在外面逗留。」 「什么」 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那些东西……该出来了。」 陆祺追问: 「什么东西」 罗摩 男生却不答话了。 他将视线移向镜楚身上大一号的装束: 「你们最好给他找套合身的衣服,方便逃命。」 陆祺眼皮一跳。 第63页 逃命碰上他们老大,逃是的那些怪还差不多。 他刚准备谢绝,却听凌怀苏询问: 「衣服应去哪里找」 「二楼电梯转角,有家蓝色招牌的服装店,我经常去那买衣服。」 凌怀苏笑了笑: 「多谢。」 *** 从火锅店出来,夜色又暗几分。有几间商铺早早拉下了捲帘门,偌大的商场显得更空寂了。 凌怀苏方才与人一问一答,装得滴水不漏,出来后悄悄在心里问镜楚: 「『电梯』是何物」 镜楚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扯淡: 「顾名思义,带电的楼梯。」 然后如愿以偿看见凌怀苏的表情空茫了两秒。 凌怀苏正被现代人的特殊癖好震了个天雷滚滚,无意扫见镜楚唇角翘起的弧度。 凌怀苏: 「……」 几千年过去,这狐狸涮人的本领倒是大有长进。 「还记仇呢,不就是笑了两声么。」 凌怀苏放慢脚步,轻轻勾了下镜楚的袖口。袖子太长,被镜楚紧紧挽起,露出小臂上隐约的线条,有种独属于少年的干练洒脱。 这人即使变成少年,身板也绝不单薄孱弱。 这次凌怀苏没用传音,而是凑到镜楚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调侃, 「心眼这么小,跟谁学的」 鞋不合脚,镜楚走得比平常慢了些,优哉游哉的。袖口被凌怀苏这么一勾,垂在身侧的手臂便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晃去。 远远看着,倒有了某种若即若离的意味,像是尚处于暧昧期的两人并肩散步时,偶尔相贴,一触即收的手背。 镜楚胸口一热,起伏的心绪一时没压住,那个答案防不胜防冒了出来,通过不禁的联繫,清清楚楚落进了凌怀苏耳朵里。 凌怀苏听见他说: 「你。」 突如其来的直白成功让凌怀苏忘了词,没想到随口的一句揶揄被抛了回来,这茬还没法接。 未及凌怀苏给出反应,镜楚已经迅速改了口,不着痕迹地续上之前的尾音: 「……你走快点,挡路了。」 凌怀苏轻笑一声,依言加快步伐,这页就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 扶梯离他们不远,还在工作运转。几人坐电梯上到二楼,果真在转角处看见了一家蓝色招牌的服装店。 看清店面的瞬间,陆祺倒抽了口凉气。 不为别的,只因这家店看上去实在是……一片狼藉。 招牌板满目疮痍,破破烂烂,不明的划痕覆盖了原本的字迹,只能勉强看出颜色。玻璃门覆着蛛网般的裂痕,要不是外面加装了一层防盗铁栏杆,估计就能当场退休了。但那防盗网也好不到哪去,瘪的瘪断的断,看上去摇摇欲坠,还沾着疑似血迹的东西。 店门敞开着,铺子里却是漆黑一片,借着其他店铺的微弱灯光,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人体模特和衣服货架。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正有条不紊地迭着衣服,应当就是店主了。 陆祺彬彬有礼地上前: 「你好……」 他的声音不算大,女人却一个激灵,骇然抬头,迭好的衣服啪嗒落了地。 「不好意思啊。」陆祺摸了摸鼻子,还以为是自己突然出声吓到了她,满怀抱歉地想帮她捡衣服,刚弯下腰,店主却好像更惊恐了,勐然退开了数米远,小马扎被踢翻在地。 陆祺拎着衣服,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来买个衣服。」 店主逃也似的退回店里,隔着玻璃门,她才仿佛有了说话的底气: 「卖不了。」 陆祺疑惑道: 「为什么」 「下班了。」 说完,她当着众人的面彻底关上了门。 陆祺: 「……」 居然就这么吃了闭门羹。 进了店,店主习惯性伸手去拍开关,却怎么也拍不亮。 她想起了什么,点燃蜡烛,迈着不太利索的步子走到电闸前,似乎是想拉开电闸,手伸到一半,勐地顿在半空。 注意到她的特殊举动,凌怀苏偏头问镜楚: 「那个带扳手的小盒子,是不是叫『电闸』」 镜楚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一时半会没明白这老古董怎么会认识电闸,愣了一会才想起,程延整理的资料里有一条2044号铺主关电闸被电死的报导,附带了张现场图,当时他嫌太过血腥,翻得很快,几乎是一闪而过,居然被凌怀苏记住了。 这人不仅学习能力惊人,还有过目不忘的能耐。 镜楚说: 「是,控制电源用的。」 凌怀苏点点头: 「看来这便是那位2044号店主了。」 陆祺听见他们的对话,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不敢碰电闸。」 商铺内,店主还在和闸门较劲,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缩回了手,转身去拿柜檯上的蜡烛,企图多燃几根照明。 刚按下打火机,玻璃门被人叩响了。 就见门口那个长发青年沖她弯起眼睛,指了指电闸的方向。 店主端着蜡烛,将玻璃门拉开一条缝,显得有点不耐烦: 「说了不卖,天黑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 凌怀苏道: 「大晚上黑着灯,不好吓走那些东西吧」 见店主面色一僵,凌怀苏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和声细语地提议: 「如果,我可以帮你开电闸呢」 陆祺惊了一跳,那玩意可是会电死人的! 店主也愣住了,她半信半疑的目光在凌怀苏身上扫了个来回,又瞟了眼外面越来越暗的夜色。 第64页 最后她一咬牙,下定决心放开玻璃门: 「你们进来吧。」 店的规模比想像中大,墙上挂的,衣架摆的,尽是款式材质各异的服装。 凌怀苏在人间游歷这段时间,对「衣服是由机器批量生产的」这事略有耳闻。但饶是如此,亲眼看见排山倒海般的衣服,他还是为现代社会丰富的物资小小震撼了一下。 就在他嘆为观止地打量店内时,也有人在打量着他。 陆祺忧心忡忡地看着凌怀苏。 魔气消失后,凌怀苏身上的病气愈发显眼了,眉目黑白,昏暗的烛火打在他脸上,映出脸颊流畅的骨骼轮廓。 看起来像个一碰就碎的陶瓷品。 趁着店主在前面引路,陆祺紧张地小声警告凌怀苏: 「前辈,大不了我们换家店,就算你是山神灵也不能乱来啊, 380伏的电压可不是闹着玩的!」 凌怀苏漫不经心地反问: 「电压是什么」 陆祺快吐血了。 他求助地看向镜楚,希望他们老大能阻止这种作死行为。 可镜楚只是望着凌怀苏的背影,很轻地皱了下眉,目光沉沉,似乎在思索什么。 走到电闸前,凌怀苏指着某处向店主确认道: 「扳下这个就可以了么」 店主小心翼翼地颔首: 「嗯。」 凌怀苏甫一抬起手,店主和陆祺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陆祺甚至眯起了眼缝,不敢继续看下去,在心里拼命祈祷山神灵是个绝缘体质。 手指将要触及闸门,凌怀苏听见镜楚传音道: 「你有几成把握」 第33章 装傻 「九成吧。」凌怀苏想了想说。 说九成都是保守,天雷他都不知挨过多少道,总不至于害怕人间的电。 镜楚: 「还有一成呢」 凌怀苏诚恳道: 「魔气被压制了,不太确定。」 那古怪的符咒把他铸成肉-体凡胎,导致他感受不到魔气了,但归根结底,他毕竟不是真的凡人,最倒霉也不过被噼得支离破碎,除了疼一点,倒也死不了。 恰巧他最不怕的就是疼。 说罢,凌怀苏就要拉下扳手。 就在这时,镜楚蓦地开了口: 「我来吧。」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镜楚将凌怀苏拉至一边,自己不由分说拉下了电闸。 正如他们所料,闸门上附着蓄积已久的电流,与人相逢的一瞬间,便迫不及待地炸开,勐地迸发出刺目的电光。蓝色火花如火龙般暴起,在一片漆黑中刺得人眼睛痛,焦煳的气味瞬间瀰漫开来。 陆祺失声叫道: 「老大!!!」 但噼里啪啦的火光带闪电只嚣张了片刻,忽地无声无息臣服了下来,乖顺地顺着镜楚的手指,丝丝缕缕化了进去。 白炽灯闪烁两下,亮了,照在每个人见鬼般的神色上。 镜楚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可以了。」 陆祺眼珠子瞪得能脱窗。 ——敢情他老大才是那个绝缘体! 店主履行承诺,不仅为镜楚找了一套衣服和鞋,还慷慨地没收他们钱。 换好衣服,镜楚走出试衣间,一拉开门就看见了倚在门边的凌怀苏。 女店主审美很好,找的是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最简单的款式,却相得益彰地勾勒出镜楚此时的少年气,配上一双马丁靴,衬得人干练又飒爽。 两人的视线隔着镜子撞上,凌怀苏看得愣了愣。 镜楚扯了下卫衣领口: 「有事」 凌怀苏望着镜子里的人,半是调笑半是兴师问罪道: 「干吗抢我风头」 镜楚淡淡道: 「因为我的把握比你多一成。」 「你真身是块石头,还是座避雷塔」凌怀苏哂笑一声,明知故问道, 「天生灵物都这样霸道的么」 镜楚毫不心虚地领了这句变味的夸奖,大言不惭道: 「体质如此。走了。」 凌怀苏一言不发,跟在落后于镜楚两步的距离。 他当然晓得,什么「体质」的话都是扯淡。镜楚和他一样受了符咒的影响,再通天的灵力也使不出来。 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唯一的可能便是镜楚也受过雷劫,且能到百电不侵的地步,必定受过不止一次。 上辈子镜楚在他身边时,偶尔境界突破太快引来天雷,也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骇人的雷从未真切地落到身上。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凌怀苏忽地记起上次在阵法中,镜楚替他扛的那道天雷。他早该想到的,镜楚如此驾轻就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凌怀苏自己被雷噼成刺猬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想到承受的人换成镜楚,心口就好像被一把小锤狠狠敲了一下。 他的狐狸……已然捱过多少道雷劫了 疼不疼 凌怀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镜楚后背遛了一重。 眼前的镜楚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从外表到穿着,每根头髮丝都是陌生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是整整四千年的空白。 四千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原本他还有些举棋不定,经此一遭,他彻底打消了坦白恢復记忆之事的念头,义无反顾地决定装傻。 既然镜楚在尘世里过得有滋有味,风生水起,他又何必叨扰呢 更何况,他本就不能久留。 *** 天完全黑下去,夜色吞噬了每寸光线难达的地方。 第65页 店主降下电动水晶捲帘门,锁好玻璃门,还拿胶带加固了一层,确认牢固后,她才放心托胆地给模特搭配衣服去了。 陆祺坐在小马扎上,第五次尝试用腕錶建联失败,这破商场连一格信号都没有。监测信息最后一行仍是乱码,看得他瘆得慌。 距离分别已有一个小时,程延和谈初然仍下落不明。这鬼地方危机四伏,他有幸和老大他们会合,能抱抱大腿,那两人却是形单影只地流落在外……希望不要遇上危险才好。 陆祺越想越不安,关了腕錶,忧心忡忡地抬起头。 就见两位大腿分别立在大门两侧,两尊门神一样。凌怀苏斜靠在捲帘门边,目光落在外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而镜楚则在不着痕迹地看着凌怀苏。 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屋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古怪。 一时间,商铺里除了店主套衣服时发出的布料摩擦声,只剩下白炽灯的嗡嗡低鸣。 直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打破了这种气氛。 那似乎是某种水音,起初只有微弱的荡漾声,让人想起拍岸的波涛,随后动静越来越大,逐渐变成翻搅的水波,仿佛沸水烧开,咕咚响个不停。 水声响起的立刻,店主便停下了所有动作,警觉地看向门口,低声咕哝: 「来了……」 陆祺: 「什么来了」 裕福商场里的地缚灵好像很惧怕天黑,全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到底有什么 店主远远朝镜楚和凌怀苏道: 「你们两个,离门远一点!」 凌怀苏很有君子风度地朝她微笑点点头,然后雷打不动地继续偏头望向门外。而镜楚干脆头都没回,置若罔闻。 店主: 「……」 哪来的两尊大神 她一脸怀疑人生地扫了俩人一眼,到底没敢上前。 好在还是有正常人的。店主的欣慰还没持续多久,下一秒就看见本来老老实实坐在小马扎上的陆祺也蹿了起来,悍不畏死地往门口凑热闹。 陆祺贴在捲帘门缝隙侧耳听了一会,说: 「水声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镜楚给出了精确的位置: 「负一层。」 负一层有个圆形水池,进入场内,裕福商场恢復了营业时的情形,干涸的水池也重新注满了清水。 他们所在的服装店位于阴阳鱼的尾端,视野开阔,不远处便是中庭,因此能隐约看见一些楼下的景象。 商铺皆门户紧闭,灯火通明,可渐渐地,一楼的光线飞快黯了下去。陆祺定睛看了须臾,才发现不是灯变暗了,而是有裊裊黑雾从下方漫起,遮住了光亮。 黑雾愈发浓厚,由下至上瀰漫楼层,眨眼的光景,整个一楼陷入了凝滞的阴翳里。 陆祺悚然道: 「……那是什么」 仅仅是远观那梦魇般的黑雾,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们没能冷眼旁观太久,眼睁睁看着滚滚黑气上涨,逐渐溢上了二楼。有几缕泛滥的黑雾浸过围栏,隔着玻璃门卷至他们脚边。这东西似乎惧怕光亮,停在了几寸之外的阴影处,虎视眈眈地徘徊着。 直到这时,凌怀苏才回答了陆祺的惊惑。他望着迅速积少成多的雾气,不咸不淡地说: 「煞气,老朋友了。」 陆祺更惊奇了: 「哪门子煞气这么恐怖」 说话的功夫,二楼也沦陷了,煞气水漫金山地淹没了所有空间,黑雾凝成了一堵黑墙,严丝合缝地裹在店门外,放眼望去,门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不是一般的昏暗,而是纯粹不含杂质的,彻头彻尾的黑,仿佛任何光芒和声音投进去,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徒留茫茫虚空。 又仿佛全世界都被死寂笼罩,他们身处孤岛,独守一线光明。 光明外,生机全无。 陆祺心中毫无来由地涌上一阵绝望,用「万念俱灰」来形容都不为过。 仅是一个晃神,外面的黑雾好像察觉他心志不坚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嘈杂的人声七嘴八舌地响起,模模煳煳的面目在雾团中浮动。 陆祺眼前一黑,被镜楚扔来的衣服兜住了脑袋。他头脑蓦地清明,绝望感也一扫而空。 「这都能被魇住,出息呢」镜楚斥道, 「回去。」 陆祺灰头土脸地摘下衣服,很有不再丢人现眼的自觉,刚准备转身往回走,门外又有了新动静。 听见那道声音的瞬间,陆祺的身形一僵,就连镜楚也变了面色。 陆祺缓慢地回过头。 黑雾里,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的男人伸手拍了拍玻璃,对上陆祺的目光,他露出一个随和的笑,眼角眉梢依稀如旧。 那人动了动唇,声音被煞气里其他人的喧闹盖过,陆祺只能看见他的口型。 非常简单易懂,因为那两个字陆祺听过很多次。 陆经纬说: 「小祺。」 「爸……」陆祺的眼眶唰地红了,剎那间忘记了一切,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前扑, 「爸!」 「陆祺!你看清了,那不是你爸!」镜楚一把拽住他, 「你答应过我什么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必须保持冷静。」 闻言,陆祺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他红着眼,死死盯着门外的陆经纬,颤声说: 「我爸……他为什么会在煞气里」 镜楚: 「只能说明这煞气有他的一部分。」 陆祺喘着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第66页 他的视线紧紧黏在陆经纬身上,即使明知是假的,也捨不得少看一眼。 可惜这短暂的重逢转瞬即逝,黑气继续向上流动,陆经纬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死气沉沉的雾气消散,周遭恢復了生机,店主劫后余生似的长唿一口气,陆祺却失魂落魄地顺着捲帘门滑了下去。 就在这时, 「砰砰」枪响划破商场,凌怀苏凝目看去,三楼的某处,黑雾还未覆盖的地方亮起夺目火光。 「特调处的特制子弹。」镜楚神色一凛, 「是程延他们。」 第34章 小孩 程延刚开完第一枪就后悔了。 特制子弹爆发的火光沖天,在阴影中撕开一道口子,虽短暂屏退了那些缠裹而来的东西,却也亮成了一只引人注目的活靶子。 枪声响起的瞬间,煞气如同锁定猎物的野兽,整座商场的黑雾飞速聚集而来。 可眼下顾不上太多,谈初然紧接着补上一枪,打散卷过来的黑气,冲程延大喊道: 「发什么呆!快走!」 谈初然甩出一道符纸,落地燃起炽热的光焰,张牙舞爪的黑雾惧怕似的一滞,他们抓住这个机会突破了包围圈。 两人拔足狂奔,无人的商铺早被煞气撞得面目全非,门板漏成了筛子,偶有几间亮灯的店铺,店主也鹌鹑似的远远缩在里面,对他们的唿救视而不见。 为数不多的符纸很快便见了底,煞气再次无孔不入地追赶而至。 这里的煞气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凶,里面像是藏着台绞肉机,谈初然只是迟钝了半步,一缕长发便被削去了一半。若是被彻底吞噬,必死无疑。 两人一边与黑雾玩命赛跑,一边留意可能的藏身之处,很快有些捉襟见肘。 谈初然咬牙道: 「上楼!那有个门没坏的!」 程延一矮身躲过头顶突袭的黑气,扯着嗓子道: 「刚才不是看过么,电梯是断的,上不去!」 谈初然: 「前面楼梯间!」 前方不到二十米,逃生通道的标志亮着幽幽绿光,谈初然一边祈祷门没上锁,一边看准时机,丢出最后一道符纸,勉强拖住了步步紧逼的黑雾。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逃生门之际,滚滚煞气从栏杆外漫了上来,堵住了去路。 这玩意居然还会包抄! 暗流涌动的黑雾再次将两人团团围住,程延扣动扳机,精准击中煞气内一道幻影的眉心,但煞气并非实体,子弹穿雾而过,煞气只堪堪被慑停了半分,便不依不饶地继续逼近。 程延: 「我们不会要交代在这里吧……」 「老大肯定听见枪声了。」谈初然麻利地换弹, 「有点信心好不好」 此话一出,程延登时像吃了定心丸: 「对,再撑一会,老大一定会来的!」 包围圈逐渐缩小,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刀子般的黑雾扫过,伤痕累累。 煞气里的幻影听见这番对话,桀桀怪笑道: 「别做梦了,你们老大根本不会救你们的,他正躲着瑟瑟发抖呢。」 程延不为所动,一枪崩散了幻影。 事实证明,特调处众人对处长的无条件信任并非毫无根据。 就在他们即将与黑雾脸贴脸的前一秒,耳听得琴弦铮然作响,两道雪亮的弦光闪电般划破黑暗,硬生生噼开了一条生路。 琴弦径直缠住两人的腰身,趁雾气合拢前将两人拽进了楼梯间。谈初然和程延再睁眼时,已经全须全尾地落在了镜楚面前。 在场的还有袖手而立的凌怀苏,以及六神无主的陆祺。 五分钟前,听见枪响,镜楚当即要出门探查,被女店主拦下。 「外面那些东西在,你们上不去的。」店主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走楼梯吧。」 他们按照店主指的方向,从楼梯上了楼,恰巧碰到同样要进楼梯间的谈初然程延,这才有惊无险地救下了两人。 黑雾貌似无法进入楼梯间,被隔绝在厚重的防火门外,他们暂时安全了。 程延和谈初然撑着膝盖抹了把冷汗,抬头看见镜楚的瞬间,刚缓过来的气差点没上来。 要不是不禁的另一端缠在那人手上,他们简直不敢认。 凌乱的俩人异口同声惊道: 「老大!」 程延和谈初然面面相觑,脸上都明晃晃写着「这他妈是什么情况」几个大字。 缩小版镜楚沉着脸整理琴弦,不太想出声用少年音再现一次眼。 「应当是那道邪咒所致。」凌怀苏替他开了口, 「你们呢,可有身体不适」 两人一愣: 「没有。」 说完,便开始汇报他们的所见所闻。 「电梯断了」镜楚忍不住重复道。 谈初然点点头: 「上去和下去的都断了,断得很彻底,我们围着三楼找了一圈,没找到通往四楼的路。」 凌怀苏站在台阶上,指了指后方: 「这里上不去么」 「怪就怪在这里。」程延说, 「这道楼梯可通至负一层和一二三层,偏偏到不了四楼。」 凌怀苏不信邪地拾阶而上,很快明白「到不了四楼」是什么意思了。 当他走完一段楼梯,拐过转角一抬头,本应在楼下的人如同瞬移一般,落在了他面前的平台上。再回顾来路,原本的三楼变成了二楼。 谈初然望着从楼下走上来的凌怀苏: 「看,就是这样。」 程延补充道: 「而且尝试的次数多了,还会遇见一具婴儿尸体。」 第67页 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话音落地,若有似无的婴孩啼哭声在楼道中响起,仿佛在叫他们知难而退。 可惜凌怀苏向来不知「退」字怎么写,骨子里那点叛逆按捺不住,偏要循着声源亲自见见本体。 他脚才迈上台阶,对方顿觉遭到了挑衅,不仅不现身,哭声还一波高过一波,在楼道内迴荡出了万鬼齐哭的架势。 「啧。」凌怀苏被那撕心裂肺的声音颳得耳膜疼,在心里道, 「小孩子着实麻烦,不如养条动物。」 不知过了多久,黑气撞门的动静渐渐消停了,微弱的光亮寸寸挤进门缝。 「天亮了」谈初然道。 镜楚隔着门板,确认煞气的气息涤盪一空,拉开了逃生门。 外面果真天光大亮,横行霸道的黑雾不见踪迹,商铺纷纷升起了捲帘门。 几人行至自动扶梯处,如谈初然他们所说,电梯踏板掉得底都不剩。 程延: 「越是阻止我们上四楼,是不是越能说明,出口或者镇就在上面」 凌怀苏听了未置可否,只是道: 「这不是寻常煞场,恐怕也不能按寻常解法处理。」 其实远没有那般复杂,放在寻常,凌怀苏大可一剑噼开这鬼地方,再无懈可击的阵法也不可能受了他一剑还完好无损,若一剑不够,那便两剑三剑,砍到它崩溃为止。 剑修的解决方式往往便是这么朴实无华。 可寸就寸在,他现在形同凡人。没了魔气,便不是人使剑,而是剑消耗人,以他现下的情况,撑不起祝邪太大的威力。 更遑论,剑骨亦不在他身上。 凌怀苏从未如此束手束脚过,面上不免多了些烦躁。 程延觑见他的表情,忧虑又深了一重: 「前辈的意思是……没有镇么」 程延心底不住窜起一股凉意,没有镇的场,相当于没有门窗的屋子,寻不到破绽,他们岂不是要在这里困一辈子 「说起来,我们在探查的时候发现,这里不仅没有明确的场主,而且困着一群地缚灵,还有那庞多的煞气……」谈初然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当然是想方设法置我们于死地的陷阱。 这话说出来有点吓唬人的嫌疑,凌怀苏一摆手: 「先出去再说吧。」 一旁,恍惚了许久的陆祺终于如梦初醒,磕磕巴巴地找回了语言功能。 他看着支离破碎的自动扶梯,提议道: 「要,要不,我们顺着扶手爬上去」 凌怀苏挑眉: 「怎么爬」 「就……」陆祺伸手比划了一下, 「趴在扶手上,手扒着前面,两脚夹在后面,一点点挪上去呗。」 凌怀苏听得连连皱眉。 这孔雀精无时无刻不在臭美,向来形象比天高,让他像个大青虫似的蠕动前行,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 他瞥了镜楚一眼,露出个一言难尽的神色,侧身做出个「请」的手势,沖陆祺道: 「这么光荣艰巨的任务,还是你来吧。」 陆祺: 「……」 当此之时,一道脆生生的童音插入几人之间: 「你们是想离开这里吗」 那是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顶多八-九岁的模样,咧着一口漏风的乳牙。 她背着个书包,两手抓在背肩带上,见众人看过来,便歪头一笑, 「哥哥姐姐们,我知道离开的办法哦。」 在场的几人,只有陆祺这个大龄儿童比较擅长跟小孩打交道。 陆祺蹲下-身,目光与她平齐: 「能告诉我们吗」 「当然能啦。」小女孩嬉皮笑脸道, 「不过,你们要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 「妈妈让我在儿童乐园写作业,等她下班就来接我回家,还会给我买草莓冰淇淋。」小女孩困惑地说, 「可是我写完作业,等了好久好久,妈妈还没有出现——哥哥,你可以帮我上楼问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吗」 第35章 时空 小女孩从书包中掏出一张相片: 「这是我妈妈,她在四楼的星象影城工作。」 陆祺接过照片。那是一张双人合照,看起来应该是不久前拍摄的,一个长发女人笑意盈盈地抱着小女孩,紫藤花在她们背后落成一片瀑布,阳光角度正好,美不胜收。 相片里溢出镜头的爱意与温暖令陆祺怔然片刻。 程延半信半疑道: 「你真的知道出去的办法」 「真的。」小女孩弯起水灵灵的杏眼,颇为骄傲地说, 「我亲眼看到过。」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要等妈妈呀,妈妈不许我乱跑的。」 陆祺握着照片: 「可是,我们上不去四楼。」 「这个好办,跟我来。」小女孩自来熟地牵起陆祺的手, 「笑笑和我是好朋友,我和他说一声就行啦。」 「笑笑」 小女孩没答话,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两只活泼的羊角辫一晃一晃。 很快,众人得知了这位「笑笑」是何方神圣。 小女孩带他们进入楼梯间,边上楼梯边叫了一嗓子: 「笑笑,我来找你玩啦!」 女孩清脆的童音落地,在楼道内激起层层回音。片刻后,周遭温度骤降,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某种富有节律的「沙沙」声,仔细听去,像是光裸的皮肤在地面摩擦。 谈初然忽地倒抽一口凉气。 前方,一只通体青紫的婴儿爬下台阶,隔着楼梯转角看过来。一双眼睛眼白全无,被黑瞳占得满满当当,正透过栏杆缝隙,一眨不眨凝望向他们。 第68页 小女孩短促地叫了一声,冲上去一把抱起婴孩,不满地数落道: 「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我妈妈说了,这样会着凉。」 婴孩揽着她的脖子,含混不清地「啊」了两声。 小女孩指着凌怀苏众人, 「这些哥哥姐姐答应帮我找妈妈,你放他们上楼好不好」 婴孩点点头。 这一次,无穷无尽的三楼果真没再出现,众人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四楼。 小女孩将他门送到们口,自己却驻足不前,抱着婴儿仰头道: 「哥哥姐姐,我等你们消息哦。」 走出楼梯间,程延忍不住询问镜楚: 「头儿,这小丫头不是地缚灵吧」 地缚灵被困在死亡之地,不得解脱,譬如那个吃火锅的男生,别说火锅店,连饭桌他都绕不开。 这个小女孩能自由游走在儿童乐园与电梯之间,还能跟楼梯间的鬼婴交朋友,显然不是地缚灵。 镜楚言简意赅道: 「生魂。」 不是场的一部分,也不是地缚灵,而是因执念主动留下的魂魄。 陆祺: 「主动留下就像冉新月那样」 镜楚: 「不全然,这小孩肉身和生魂的联繫还未完全断开。」 「也就是说……」陆祺思索道, 「她在现实世界还活着,只是魂魄离体留在了这里」 镜楚: 「嗯。」 谈初然推敲道: 「所以她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也许她真的目睹了有人进出商场。」 「那还等什么,走吧。」陆祺迫不及待动身, 「最好在天黑前找到她妈妈。星象影城在……卧槽!」 他目光扫过四楼,脸色一白。 不远处,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过围栏,直直跳了下去! 陆祺连忙扒着栏杆向下探看,却见底下空无一物。再一抬头,方才跳楼的人又安然无恙出现在原处。 也不能说安然无恙吧,这位仁兄的四肢全部错了位,胸口还有根折断的肋骨穿衣而出,整个人以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姿势走了两步,居然走得还挺稳。他伸出左手, 「嘎巴」一声,把九十度反向弯折的右胳膊扳了回去。 还没等他接完全身的骨,旁边又有一位落了下去。 这位老兄不幸了些,八成是头着的地,回来时面目相当惨烈,和另一位脸着地的老太太俩人凑不齐一副五官。 整层四楼简直是个大型蹦极现场——目之所及处,往下蹦的就没停过,一个接一个。 饶是心知这是坠楼的地缚灵,亲眼看见这下饺子般的盛况,几人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好在这些地缚灵专心致志地跳楼,对路过的几人置若罔闻。 他们避开栏杆边的跳楼大队,朝最尽头的星象影城走去。 凌怀苏不紧不慢缀在队伍的最后。 他从坠落的人身上收回视线,耳边传来镜楚低沉的嗓音: 「想什么呢。」 自从变成少年,镜楚越发惜字如金。传音里他仍是本声,醇厚的成年男子声线无阻无隔地在颅内响起,惹得凌怀苏耳廓一热,觉得无论多少次也不会习惯。 凌怀苏似笑非笑地斜了镜楚一眼: 「在想大调查官这副可爱模样,还能欣赏多久。」 镜楚顶着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免疫了他的调戏: 「你想到离开的办法了」 「离开」凌怀苏不以为然, 「我可没说过。」 身处最高的四楼,棚顶上的符咒纹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泰山压顶般罩在头顶,凌怀苏明显感觉到身上的压迫感又深了一重。 对方挖空心思为他们准备了一份大礼,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凌怀苏踏着四方步,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那血红的咒文,气定神闲道: 「我是要毁了这地方。」 镜楚: 「怎么毁」 凌怀苏轻飘飘卖了个关子: 「炸了便是。」 邪咒,聚灵阵,逆八卦,昼伏夜出的煞气,圆塔状的建筑……种种线索连成一线,他大致弄懂这是什么地方了。 原本他还拿捏不准该怎么在破咒的同时毁了整栋楼,可方才,那些跳楼的人给了他灵感。 凌怀苏在心里拟定了一整套剑走偏锋的计划,却没打算细说。这方法风险太过,必须等其他人撤离才好施展。 这个「其他人」,自然也包括镜楚。 倒不是镜楚需要他保护——以镜楚如今的修为,想在他面前逞英雄,说服力不高。 而是因为,凌怀苏深知,镜楚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涉险。 所以情不自禁地卖完关子,凌怀苏便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他预先准备好了话术,只要镜楚问「怎么炸」,就随口搪塞过去,把人煳弄走了再说。 可凌怀苏等了一会,没等到镜楚的追问。 他略感奇怪地看了镜楚一眼,恰好与对方目光碰上。 镜楚瞳孔含着细碎的浅光,定定望着他,没有盘问,也没有反对。 他开口说: 「我陪你。」 语气笃定而认真,不容置疑。 身为一只狐狸,镜楚着实称得上异类——心性如霜雪,从不油嘴滑舌,甚至正经到了不解风情的地步。在有些事上,这种带着霸道的直白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好像捧出一颗真心,毫无保留地呈到你面前。 那一刻,凌怀苏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咯噔」动了一下,似乎是心脏的位置。 可他成了魔头,心早就死气沉沉几千年了,这心动得匪夷所思,毫无道理。 第69页 凌怀苏干咳一声,准备好的话术碎了一地。他欲盖弥彰移开脸,耻辱地被反将了一军。 *** 星象影城内也有几只地缚灵,游荡在影院或大厅内。众人找了一圈,举着照片挨个对比一通,并未发现小女孩妈妈的踪影。 既然小女孩因为执念强留下来,说明她妈妈一定在商场出了事。按照裕福商场的风水,在此地死亡的人都化作了地缚灵,按理说,应当也能找到小女孩妈妈才对。 陆祺困惑道: 「难不成,出事地点不在电影院」 「不在电影院在哪」程延道, 「商场这么大,难道要一点点找」 特调处众人茫然站在电影院大门口,一筹莫展之际,镜处长发了话。 他朝天花板抬了抬下巴: 「谈初然,调取那台监控的记录。」 影城门口,一台工作中的监控摄像头闪着红光。 陆祺一拍脑袋: 「对哦!不管在哪出事,她下班时监控肯定拍到了!」 谈初然忙不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盒。那是个可携式小型操作台,掀开盒子,一束蓝光从顶部射出,在桌面勾勒出一个标准键盘的轮廓。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手指在键位上轻盈翻飞。 凌怀苏第一次见识现代高科技,兴致勃勃地观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 不多时,谈初然说: 「成功了!」 「老大你看——」 她端着设备,刚要向镜楚展示,稍一移动,屏幕上监控画面一花,紧接着,日期从「2015年8月20日」跳到了「2014年4月11日」。 程延察觉端倪: 「怎么了」 谈初然疑惑不解地又走了两步,日期和画面再次变换。 这回,程延也注意到了异常。 两人沉思少顷,对视一眼,同时若有所悟道: 「时空不统一。」 镜楚神色不动,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什么」陆祺一头雾水, 「什么叫时空不统一」 程延硬着头皮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商场里监控和部分电梯还能运行」 陆祺想了想: 「因为煞场」 「不。」程延摇头道, 「这里的场主和镇都不同寻常,真正撑起这个场的,是这些地缚灵。」 「表面上看,地缚灵被困在死亡之地;实际上,他们和那方空间是相互作用的。」程延道, 「地缚灵决定了那处地方的时空——时间是他们死亡的时间,空间也能由他们作出改变,比如鬼婴能阻断四楼。商场之所以停留在运营的状态,也是因为他们。」 「闭路电视是时空的一部分,受地缚灵影响。」谈初然补充说, 「但这里的地缚灵太多了,导致多种不同时空交汇,监控视频的时间线也很杂,走两步就变个样。」 「所以……」陆祺茅塞顿开,瞪大了眼, 「这商场里有多少只地缚灵,就有多少天的监控」 谈初然艰难地点了个头。 陆祺顿觉一盆凉水从天灵盖泼到脚底,将希望浇成了一把灰。 亲娘嘞,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第36章 监控 一天一天找是必不可能的。 陆祺举着照片,干脆死马当活马医,随手拦住栏杆边一位正要往下跳的青年: 「打扰一下,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在那边的影院工作。」 青年掰正错位的颈椎骨,看都没看照片一眼: 「影院裕福商场什么时候开电影院了」 「省省力气吧。」程延道, 「这样问不亚于大海捞针。」 「要不然去问问那小孩」 「问也是白问,生魂的时间概念是模煳的。」 陆祺满面愁容: 「那我们不会真的要一天天地翻看监控记录吧」 这时,一只苍白干净的手伸过来,截走了相片。 凌怀苏捏着那张照片端详片刻,也不知看出了什么,而后客客气气地对谈初然说: 「姑娘,劳烦你随我进去一趟。」 或许是身体不大好的原因,他的说话声音偏轻,却莫名有种不容拒绝的魔力。 谈初然恭敬地应了一声,未及大脑反应,身体已然做出动作,刚跟上去两步,勐地想起自己是特调处的一员,一行一动都应听从指挥,而她居然擅自跟人走了! 她急急剎住步子,回头等待镜楚的指示。 结果就见他们处长被明目张胆挖了墙角,看上去毫不介意,甚至不忘催促后面的陆祺与程延: 「愣着干吗跟上。」 谈初然: 「……」 *** 放映厅内,灯光烁亮。 他们特意挑了间没人的影厅。按照凌怀苏的吩咐,由谈初然和程延出去勘察,其余人留在影厅等待。 指示都是凌怀苏下的,真正的特调处处长袖手旁观,自始至终只说过一句「听他的」,看起来还颇为享受这种被人越俎代庖的清闲体验。 下指令的也没闲着,凌怀苏绕着影厅熘达,指尖拂过排排座椅,若有所思地扫视椅背上的编号数字。 他转头问: 「这是你们的计数符号么」 镜楚看似落在几米开外,实则有一缕注意力始终挂在凌怀苏身上,听问,顺滑无比地接上了话头: 「嗯,叫作阿拉伯数字。你指着的圆圈是零,旁边那条竖槓是一。」 「哦。」凌怀苏点点头,自个琢磨起来。 没过多久,谈初然抱着设备,脚下生风地跑进影厅: 「前辈!你的猜测是对的,影城里只有三个年份的监控。」 第70页 既然有跳楼的地缚灵不知道影城的存在,说明这家影城开张的时间相对较晚,监控视频的时间线也较少。从影城着手,显然要比调查整座商城容易许多。 程延汇报导: 「我们围着电影院挨个角落走了一遍,一共触发了十三段不同日期的监控记录,包括2014, 2015和2017年的。」 闻言,陆祺燃起的希望再次灭了下去: 「每段监控录像都有24小时,十三段……就是三百多个小时,这要看到猴年马月」 他说的是事实,尽管范围缩小了,工作量依旧是巨大的,几人不免有些丧气。 凌怀苏斩钉截铁地开口道: 「查2017年的。」 「啊」 凌怀苏两指捏着那张合照,一手指着相片: 「没认错的话,这上面写的是2016吧」 几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在相片右下角看到了那行蝇头小字的日期。 「对哦。」程延恍然大悟道, 「照片是2016年拍摄的,出事的时间应当在其之后!」 陆祺先是跟着激动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凌怀苏。 等会 这位山沟沟里蹦出来,连汉字都认不全的封建遗老,什么时候认识阿拉伯数字了 谈初然十指飞速在键盘上舞动,调出存储的监控视频: 「太好了, 2017年的只有三段!」 但她很快又犯了难,三段24小时的录像,似乎也不到哪去。 一旁当了大半天甩手掌柜的镜处长终于有了动作。 他抽过凌怀苏手中的相片扫了一眼,对谈初然说: 「关灯,先看时间最近的,投到大荧幕上,开八倍速。」 谈初然依言照做,黑进电影院投屏设备,投放2017年7月27日当天的影院监控,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立刻浮现在大屏幕上,足有32格。 「播放。」镜楚站在观影席正中央,一眨不眨将32个摄像头窗格尽收眼底。 众多画面光速变换,令人应接不暇,几乎快出了残影。陆祺几人看得昏头转向,晕乎乎地移开眼,听见镜楚无波无澜的语调: 「十二倍速。」 「……」谈初然一边感嘆处长非人的动态视力与专注力,一边按要求推高倍速。 凌怀苏陷在观众席的阴影里,站在镜楚身侧两步的位置,忍不住趁机多偷看了他两眼。 少年形态的镜楚也无疑有一副好皮囊,半明半暗的荧幕冷光扑在他脸上,将立体的轮廓映得更加深邃。 凌怀苏悄然看了一会,心里无端冒出个念头: 「这人睫毛可真长……」 这种色狼般的偷窥行径很快让凌怀苏觉得自己怪猥琐的,于是他强行把视线从镜楚身上撕下来,装模作样地去观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监控视频了。 瞥见某一处,凌怀苏目光一凝。与此同时,镜楚抬起一只手,道: 「停。」 谈初然立刻暂停。 镜楚: 「坐标(6,5)的画面放大。」 那是星象影城售票厅的监控一角,检票口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员工,女员工留着一头波浪长发,背对监控,某一刻回了下头。 谈初然放大画面,女人长相与照片上的人毫无二致。 这处监控的位置有点偏,光线也很暗,不仔细留意根本注意不到,更遑论缩小了看,女人的面容只是模煳的小小一团。 几人再次被震撼到了。 ……这得是多变态的视力 「继续,换四倍速。」镜楚盯着荧幕说。 视频再次播放,下午18点整,女人与前来交班的同事攀谈了几句,回员工室换下工作制服,随后走出了电影院。 镜楚: 「调出影院门口的监控。」 不等他说完,谈初然已经娴熟地切换画面,电影院门口,女人挎着小包,长裙飘飘,没有急着下楼,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消失在了画面外。 谈初然只保存了电影院内的监控视频,商场内的监控记录过于庞杂,需要到特定地点触发。 不用镜楚开口吩咐,训练有素的特调处众人已经明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抬头等待处长指示。镜楚略一颔首,几人迫不及待奔出影厅,谈初然像在荒山旮沓找wifi信号一样,举着设备在影院门口四处试探。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多时,在四楼扶梯口,谈初然成功接收到了2017年7月27日的商城监控。 视频里,女人下了班走出影院,转向了影院附近的甜品店,三分钟后,她走出甜品店,手里多了一支甜筒冰淇淋。 「原来是去买冰淇淋了。」陆祺沉思道, 「接下来她下楼就能接到女儿了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程延托举着设备维持在原位,一动不敢动,谈初然行云流水地敲击键盘,沿着女人的移动轨迹调出一路的画面。 年轻的母亲握着甜筒,加快了步伐,似乎是害怕它融化。坐扶梯下了楼,没走多远便抵达了儿童乐园。她朝里面喊了一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连蹦带跳地冲出来,八爪鱼似的扑在了她身上。 监控有点年头了,画面不甚清晰,但仍能看出母亲脸上的温馨笑意。 她先是微微后倾身子,生怕奶油蹭到小女孩身上,然后笑着摸了把闺女的头,蹲下来把甜筒送到了她手中。 小女孩仰着脸,监控视频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她嘴唇嚅动。女人听完摇摇头,并把甜筒往她那边推了推,牵着她走出儿童乐园。 女孩塌了下肩,似乎有点失望,意兴阑珊地垂头舔着冰淇淋。 第71页 走了两步,她忽然抬头,从书包里扒出一张纸,献宝似的呈到妈妈面前,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母亲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笑了,又揉了把她的脑袋,这回没再拒绝,牵着小女孩调转方向,向上楼的扶梯走去。 哑剧似的影像看得几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程延面露迷茫: 「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又回去了」 谈初然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时,陆祺梦游似的出了声。 他望着画面上小手拉大手的母女,低低地说: 「她们回去买冰淇淋了。」 「为什么」 「冰淇淋很好吃,小丫头想让妈妈也尝一口,但被拒绝了。我猜,用的多半是『妈妈不爱吃』这种理由。但小丫头知道,妈妈只是习惯性把好吃的都给她。」陆祺的语速很慢,声音也有点哑, 「那张纸应该是试卷,她考了不错的成绩,求妈妈再买一支,然后就能藉口自己吃不下,让妈妈也尝到冰淇淋了。」 「有道理……」谈初然若有所思, 「可以啊小陆,你怎么想到的」 陆祺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众人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噤了声,就连凌怀苏也不由自主地唏嘘看了他一眼。 恐怕是因为很多年前,陆祺也是那个想方设法和爸爸分享好东西的小孩。 可惜陆经纬已经…… 「你们看!」陆祺本人倒是没太在意,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监控上。 就见母亲牵着小女孩上了自动扶梯,随着台阶安静上移,重新返回四楼。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多少有些好动,也许是记着妈妈的告诫,坐电梯的过程中,小女孩老老实实站在台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电梯走到头才释放天性,一跃跨上了平台。 恰在这时,异变陡生—— 小女孩甫一踩上地面,电梯盖板毫无徵兆地翘起,母女俩身形一歪,向下坠去! 好在母亲从刚才起一直牢牢牵着小女孩的手,电光石火间,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拽起女儿,将她托举到安全的地面,自己来不及逃脱,被捲入了电梯底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女孩吓傻了,本能地伸手想拉住妈妈,却被狠命推开,一屁股摔倒在地,冰淇淋也摔了个稀巴烂。 女人嘴唇开合,不住地对小女孩说着什么,渐渐地,扒在地面的双手支撑不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陷去。 直至消失不见。 等路人和工作人员匆匆赶到时,惨案已经无可挽回。 小女孩好似忘记了哭泣,六神无主地望着那个吞掉她妈妈的洞口,看见暗红色的血迹缓缓溢出…… 那支草莓冰淇淋融化了,四分五裂地沿着地面纹路蜿蜒开来,滑腻而冰冷。 …… 画面外,众人盯着屏幕,半晌无人说话。 气氛凝重,鸦雀无声。 谈初然又翻了翻监控,意识到了什么: 「发生事故的地点是……」 众人缓缓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两条报废的扶梯。 「嗯。」凌怀苏道, 「就是此处。」 他面向空无一人的电梯口,温声道, 「虽不知足下为何不肯现身,但我们受令爱所託前来,若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可由我们代劳。」 他一番文绉绉的古语与普通话糅杂,听起来颇为不伦不类,却包含着无可置疑的真诚。 一声若有似无的嘆息飘来,众目睽睽下,长发女人的身影缓缓成形。 即使成了地缚灵,她还维持着体面,许是怕吓到别人,她贴心了敛去血肉模煳的样子,一袭长裙干净如初,看上去恍若生前。 女人朝众人扯出一个苦笑,轻声说: 「那就麻烦你们,不要让她找到我。多谢了。」 第37章 雷劫 裕福商场三楼,儿童乐园门口。 卉卉百无聊赖地坐在长椅上,两只羊角辫随着脚丫一起晃动。 背后似乎又传来了小伙伴的唿唤声,喊她一起玩。 她头也不扭地回绝,语气里带着骄傲: 「不玩啦不玩啦,妈妈马上就要来接我了,还说好给我带冰淇淋呢!」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小伙伴的声音渐渐淡远,像滴在水里化开的一滴墨。 卉卉望着电梯口的方向,望得脖子都有些酸了。 妈妈来了吗 她等呀等呀……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 忽然,一群人走进了她的视野。 卉卉眼睛一亮——是那几位帮她找妈妈的哥哥姐姐! 她撑起身子跳下长椅,遥遥叫了一声,昂着脖子朝他们招了招手。 「等很久了吧」 那个长发的漂亮哥哥沖她展颜一笑,在她面前弯腰倾身,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支草莓甜筒, 「喏,妈妈让我带给你的。」 「冰淇淋!」卉卉兴奋地接过甜筒,还不忘礼貌地道了声谢, 「哥哥,你们已经见过我妈妈吗」 闻言,众人面色各异。 四楼电梯口,卉卉母亲的话犹在耳畔。 说起女儿时,她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柔和而怅然的笑意: 「我知道她求我再买一支,是想给我吃,也知道她是因为我留下的。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她闹着要买冰淇淋,我就不会出事……」 于是她看着宝贝女儿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在那家儿童乐园门口等待,一日復一日。 第72页 她多想上前抱抱她的小姑娘啊……可她深知,自己一旦露了面,卉卉就再也不肯走了。 「她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女人垂下眼,眼尾有细碎的水光, 「但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怪她呢当妈妈的,疼女儿的都来不及。」 「请你们,劝她离开吧。我已经出不去了,但她还活着,还有光明灿烂的一生。」 「看着孩子好好长大,是全天下每个父母的心愿。」 …… 凌怀苏伸手捏了捏女孩的羊角辫: 「见过了。」 卉卉咬了一口冰淇淋尖,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犹如黑葡萄: 「那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她还在影城……唔。」凌怀苏打了个磕巴,似乎在斟酌用词, 「当值。」 卉卉疑惑地眨眨眼,没懂。 镜楚适时救场,用普通话翻译了这位老古董的意思: 「她还在上班。」 陆祺也上前两步,在卉卉跟前蹲下,柔声道: 「妈妈让我们转告你,她要加班到很晚,可能没办法来接你了。卉卉下个月就九岁啦,已经算是大孩子了,今天能不能自己回家」 卉卉的大眼睛一下子黯了下去: 「可是……」 「对了。」凌怀苏道, 「你妈妈还说,她给自己也买了一支冰淇淋哦。」 陆祺的眼圈不自禁红了,他别过脸,不动声色地揉了把脸,挤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才回头劝哄道: 「卉卉是个特别乖特别懂事的小姑娘,是妈妈的骄傲,今天也勇敢一把,自己回家好不好」 卉卉沉默地垂下头,扫了一眼自己的鞋尖,融化的冰淇淋流到手上,她也没去擦。 好一会,她迟疑地说: 「我妈妈真的这样说吗」 凌怀苏: 「不骗你。」 卉卉吸了吸鼻子,仰起小脸: 「那哥哥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凌怀苏替她拉正了书包肩带,笑着说: 「好。」 *** 他们是从楼梯间下的楼,临走前,卉卉依依不捨地和她的鬼婴朋友告了别。 「出口在地下一楼的大水池里。」小女孩边下楼梯边道, 「只要摸一下旁边的小树,跳进水池,就能出去啦。天快黑了,我们要赶快点儿。」 陆祺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到了呀。」小女孩自豪地扬起下巴, 「那些东西快出来的时候,其他人都躲起来啦,我不怕,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你见到过有人进来这里,又出去了」 「对呀。」 「真厉害。」凌怀苏笑了笑, 「那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么」 「记得!」卉卉脆生生道, 「和哥哥你一样,留着长头髮。他还在屋顶上画画呢。」 说话间,众人步履不停,抵达了地下一层。 因为阴阳鱼布局的缘故,上方楼层遮挡了大半光线,整个负一层显得格外幽暗寂静。 商场中庭的中央,一方水池兀立。池水如镜,约有半人深。 水池边缘用某种黑色石类筑成,凌怀苏指尖划过冰凉粗糙的石面,能感觉到上面覆着微弱的阵法气息,只是这气息极其隐蔽,不靠近难以察觉。 按理说,这水池本是商场中庭的景观装饰,一般应该有喷泉或者雕塑才对,再不济也会在水面放些荷花荷叶之类的装点。 可这片光秃秃的池水犹如一潭死水,观赏性几乎为零,透着沉沉死气,令人毛骨悚然。 夜色悄然降临,日影西斜。 随着最后一寸阴影笼罩过水池,水面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细小的气泡从池底冒出,平静无波的池水开始无风自动,摇晃撞击着池壁。 正是那晚煞气出现前,他们听到的声响。 「时间到了。」卉卉学着记忆中那人的举动,将小手在池水中浸湿,按在一旁的假树装饰物上。 水底的震颤暂停了一瞬,一个泛着白光的漩涡潆洄成形,将池水搅出了一个真空,俯身望去,居然深不见底。 「这就是出口了」陆祺愕然。 煞气是从水底冒出来的,正常人在天黑前见到池水异动时,肯定先寻找安全地点躲藏,不会有闲心停留观察,更不会异想天开地猜测这里是不是出口。 如果不是小女孩,他们可能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镜楚拦住小女孩: 「等一下。」 他从旁边的假树下捡起一块鹅卵石,刺破中指,在上面徒手画了个追踪符咒,扔进漩涡里。 毕竟卉卉只是远远见过,谁也不知道照猫画虎的方法行不行得通,这么贸然跳下去风险太大。 石子迅速被吸入漩涡深处,消失不见了。半分钟后,镜楚凭着追踪符的联繫,感应到石子完好落了地,距离此处不远。 镜楚: 「嗯,可以了。」 小女孩踩上池缘,看了眼盘旋的出口。 她忽地转过身,两手攥着书包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句: 「哥哥,我回去后,还能再见到妈妈吗」 陆祺喉头阻梗,谈初然和程延也不落忍地移开眼,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都对这个无辜的孩子过于残忍。 「会的。」凌怀苏笑了笑,蹲在池边,仰头看着她的眼睛, 「这世间,只要长相惦念,总会重逢的。」 卉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她抬起脸,有意无意朝四楼的方向望了眼。 那一瞬间,众人无端起了种错觉,仿佛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第73页 但他们已经无从细究了,卉卉与几人一一道过别后,纵身跳进了水池。 「哥哥姐姐们,再见。」 话音落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漩涡光晕中。 陆祺揩了把湿润的眼角: 「我们也出去」 镜楚: 「你们先走。」 谈初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刻紧张起来: 「还有什么事吗老大」 凌怀苏: 「这地方留着是个祸患,又锁着众多不得解脱的地缚灵,应当早日剷除。」 陆祺困惑道: 「不能出去了再铲吗」 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解释: 「此处为逆八卦阵位,外强内弱,软肋都在内里,出去便不好摧破了。而且……」 他说到这,漫不经意地伸出手,捞了把晃动的池水。 其余几人唰地色变。 ——触及池水的瞬间,那只清瘦的手顿时起了可怖的变化,皮肉被飞快腐蚀,露出森森的白骨。 凌怀苏却仿佛痛觉全无似的,望着面目全非的手,淡然续上了之前的话音, 「……我约莫是轻易出不去的。」 从一开始,布置此处的人,就没打算让他完好地回去。 「别怕。」凌怀苏将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一笑, 「这水里掺了点东西,是用来控制煞气的,对我有点影响,不过伤不到你们。」 谈初然试探着将手伸进水里,果真无事发生。 她犹豫看向凌怀苏,担忧道: 「前辈,那你……」 「不打紧。」凌怀苏道, 「你们先出去吧。」 谈初然,程延和陆祺不再耽搁,纷纷跳下漩涡。 送走了其他人,凌怀苏的目光慢吞吞挪到镜楚身上: 「接下来该……哟,这是什么表情尾巴被人烧着了」 他回过头,就见镜楚面沉似水,正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自己。 镜楚一言不发地拉过凌怀苏背在身后的胳膊——眨眼的功夫,伤口蔓延得更大了,那只手没了癒合能力,犹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几乎没块好肉,惨不忍睹。 镜楚握住那只手腕,习惯性想注入灵力止血,才想起因为符咒压制,他现在灵力全无。镜处长恼怒地瞪了凌怀苏一眼,脸臭的程度当场升了两级。 估计他这张青涩的脸没什么威慑力,那人非但不知悔改,还吊儿郎当地沖他弯了下眼睛。 镜楚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克制火气,然而忍了又忍,终是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发作道: 「你明知水里有朱雀血,还把手往里伸」 凌怀苏长眉一挑,四两拨千斤地偏移开重点: 「不错嘛,知道是朱雀血」 朱雀克魔,朱雀血天生克制一切邪煞之气,掺了朱雀血的池水是困缚煞气的绝佳载体。而魔气与煞气同源,布阵人把出口封在掺了朱雀血的水之下,针对之意昭然若揭。 奈何镜楚在有些事上执着得像个棒槌,丝毫没被带偏,雷打不动地连声诘难: 「你是手痒了还是鬼上身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培养出自虐的癖好了」 凌怀苏被这根棒槌堵得哑口无言。 癖好谈不上,但他也说不准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去自讨苦吃。 因为邪咒的缘故,凌怀苏能清晰感觉到,随着他耗在此处的时间增长,身上的压制便越发重如泰山。 或许,他需要痛觉让自己保持清醒,保持一点杀伐将起的战意。 但纵他巧舌如簧,搬出种种理由,还是洗不脱「自虐」的嫌疑。凌怀苏被盯得一阵心虚,眼神游移地避开镜楚的视线。 手腕上的力道紧了紧,镜楚不依不饶道: 「说话。」 眼见哄不过去了,凌怀苏灵机一动,假装身形不稳晃了一下, 「嘶」一声,脸上恰如其分露出个吃痛的表情。 此人从小是个资深事儿精,在摇光山上时,他为了偷懒逃避练剑,能原地表演病歪歪捧心口的西施,演起戏信手拈来,配上他一番面无血色的尊容,说服力翻了不知多少倍,成功把镜楚唬得脸色一变。 镜楚兴师问罪的气场登时土崩瓦解,他撒开手,慌慌张张地扶住凌怀苏的肩膀,小心翼翼的目光在他身上无措游走: 「怎么我弄疼你么抱歉,我……」 没想到这招还挺好使,凌怀苏顺势弯下腰,从半睁不睁的眼尾瞥了对方一眼,嘴角飞过闪过一丝狡黠的笑,而后撑住镜楚的胳膊,煞有介事地摇摇头。 「我没事。」凌怀苏掀动苍白的嘴唇,有气无力道, 「天快黑了,我们赶紧破开此地吧。」 镜楚正愧疚得要命,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要怎么做」 凌怀苏一指上方: 「先把那玩意毁了。」 禁制不破,他们难以施展拳脚。 镜楚蓦地站直: 「你歇着,我来。」 凌怀苏: 「那邪咒镇灵降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霸道得很,你我被它压着,只怕难以反制……这件事只有我能办。」 「你有什么打算」 凌怀苏风轻云淡地吐出两个字: 「天雷。」 几乎是瞬间,镜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修士修行,不过吸取天地之精,而雷劫乃是天道术规的一部分,与天同齐,睥睨无阻,一切牛鬼蛇神的手段,在它面前都如同蜉蝣蝼蚁。 ——凌怀苏打算以身引天雷。 这事他上辈子做过,一回生二回熟,凌怀苏成竹在胸,无甚担忧,只是「主动遭雷噼」的惨烈程度已经不是「自虐」能概括的了,眼见着镜楚的眼神又阴了下去,凌怀苏害怕镜楚又来发作他,便语焉不详地略过了这一节,避重就轻道: 「话说回来,的确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第74页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镜楚居然没有否决他铤而走险的提议,似乎也不打算再次追究他拿命当儿戏的态度。 镜楚沉吟片刻: 「好,你说。」 *** 商场四楼。 暮色四合,门户紧闭。 池底漩涡没过多久便自行关闭了,凌怀苏和镜楚站在阴阳鱼正中央的栏杆前,俯瞰着滚滚上升的黑雾。 这是裕福商场的最后一个黑夜。 汹涌的煞气从水池中涌出,照常席捲过每一层楼,无边的阴影自下而上,向他们逼近。 凌怀苏掐了个复杂的手诀,伸手一抓,行将蔓延至三楼的煞气忽然暴涨,奔雷似的朝他涌来。 凌怀苏早有准备,祝邪脱手而出,剑气旋风似的四下盪开,铺天盖地的黑雾被剑气裹挟,归拢成一束,江河入海般涌入凌怀苏胸口。 外来煞气一股脑地冲进经脉,无时无刻不在反噬元神,勐兽一样挣扎撞击着四肢百骸,这滋味称不上好受,只不过片刻,凌怀苏的嘴角就浸出一丝细细的血迹。 他强提一口气,压下喉头腥甜,囫囵个地任歇斯底里的煞气注入体内,再不遗余力地与之抗衡,将其收束为魔气,化为己用。 化煞成魔,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很快遭到了老天的强烈抗议。一时间,裕福商场外,四方铅云如同抹布一样遮顶而至,其中酝酿着隆隆雷声。 凌怀苏嗤笑一声,无视天道的警告,足尖一点,踩上腾空的祝邪剑身,变本加厉地吸纳起煞气来。 惊雷裹挟着天地震怒,在楼顶炸开,惨白的电光照彻长夜,随时有落下来的架势。 凌怀苏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朝镜楚飞快点了下头,示意他看准时机。黑雾拧成一股,在他周身急速转动。 气旋的中心,凌怀苏髮丝纷飞,眼下被煞气扫出一道伤口,他半眯了下眼,最后一缕煞气捲入体内的瞬间,将魔气毫无保留地注入剑内,无边的剑意成型,一往无前地直冲而上。 「轰隆」一声—— 天雷忍无可忍地落下,撕裂布满咒文的棚顶。火光吞噬咒文的那一刻,凌怀苏和镜楚身上一轻,禁制再无。 势不可挡的雷电来势不减,噹噹正正地与凌怀苏推出的剑意撞在一起,魔气与电光狭路相逢,将咒文最后的一点边也炸得粉身碎骨。 天怒依然不得平息,数十道惊雷再次就绪,行将带着威压当空降临。 以身引天雷的原理类似于避雷针,将雷容于一身,再分散到大楼各个部分。不同的是,避雷针是为了保护建筑,而凌怀苏意在炸毁大楼。 作为那根避雷针,凌怀苏不得不生受了这波雷劫,好在他已恢復魔身,架起祝邪,准备好了提剑硬抗。 终于,电光噼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几乎占满了商场穹顶的大洞,半个楼都摇摇欲坠。 凌怀苏横起祝邪—— 然而,天雷却并未朝他而来,当着凌怀苏的面,瓢泼似的惊雷拐了道弯,裹挟着暴虐的威势与摧枯拉朽的冲击力…… 尽数向镜楚落去。 第38章 梦境 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放慢,拉长。 肆虐的雷电撕裂黑暗,将凌怀苏毫无血色的脸映得苍白如纸,形同鬼魅。 凌怀苏整个人僵成了一具标本,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视野中唯有雷霆之怒下的那道剪影。 剎那间,之前诸多异常在他脑中串联一线:树人中学中,两人被阵法隔开,镜楚却能替他抗下天雷;还有镜楚同样不惧凡电的体质…… 仔细想想,他復生以来,天雷从未正儿八经落在他身上,唯一一道还是噼向祝邪的,因为祝邪沾过魔物心头血,是把不折不扣的魔剑。 ……他早该想到的。 那里根本落不到他身上,因为有人替他背下了生生世世的天谴。 镜楚恢復了成年男子的身量,怒雷压顶下也站得笔直,岿然不动。雪白的光芒照亮了他深邃的五官,他的眼睛穿过电闪雷鸣,与凌怀苏相遇。 眼神中似乎擎着某种志得意满的浅淡笑意。 凌怀苏如梦方醒,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去: 「狐狸!」 他从未露出过这样慌张的神色,险些连剑都拿不稳,飞蛾扑火般沖向雷暴中心,尚未碰到镜楚的衣角,就被天地之怒的威压弹了出去。 撞上墙壁之前,凌怀苏腰间一紧,一直无声无息缠在他身上的不禁蓦地显形,及时而轻柔地将他稳在了半空。 琴弦的主人被电光吞没,生死未卜,那根琴弦却还尽忠职守地自动散发着灵气,循着凌怀苏的经脉,替他愈疗被天雷撞出的内伤,好似一种无声的安抚。 紧接着,耳听得嗡然弦动,光幕中心,四道利刃般的琴弦直窜而出,以万箭齐发的气概,齐齐钉入大楼墙壁。 雷电被引向四面八方,顺着琴弦噼里啪啦地噼向墙壁,所及之处「轰」地炸裂,火舌与浓烟应声而起,顷刻间席捲了整栋大楼。 火光中,点点白光迎风消散,那是重获自由的地缚灵。 楼体摇摇欲坠,煞场行将消散。 震怒的雷劫终于略微平息,电光熄灭下去,镜楚踉跄着后退两步,被雷电震得双耳嗡鸣,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揽住了他的肩膀,手从腋下穿过。 察觉到他要做什么,镜楚一惊,迴光返照般挣扎了一下: 「我不……」 第75页 凌怀苏喝道: 「闭嘴!」 他的面色和声音都冷得可怕,不由分说将镜楚抱起来,在大楼倒塌前带他御剑飞出,身后是一片火光沖天。 替人承受天劫会受到成倍反噬,镜楚丧权辱国地被凌怀苏抱起后,终于体力不支,人事不知地晕了过去。 *** 谈初然几人早在大楼外等着了,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他们老大,反而等来了一波丧心病狂的雷暴,接连不断地朝商场大楼噼,把他们吓个半死。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是该先冲进去救老大还是先打119时,抬眼看见了抱着他们老大飞出来的凌怀苏,当即受到了第二次惊吓。 那位向来随和带笑的前辈仿佛换了个人,散发着毫髮无遗的戾气,沉默着查看镜楚伤势时,他们竟然没人敢上前询问情况。 最后,凌怀苏面如寒霜地开了口: 「给他找个能疗伤的地方。」 特调处众人兵分两路,一路着急忙慌地送处长去医院,一路留下来处理裕福商场的火势。 西医专业不对口,治不了灵狐的天雷伤。就连凌怀苏也束手无策——灵气可与魔气相融,魔气却只会污染灵气,镜楚可以愈疗他,他却不能反过来用魔气治疗镜楚。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镜楚自行恢復过来。 单人病房里,凌怀苏屏退闲杂人等,关上了房门。他一挥手,黑雾从他掌心溢出,在墙上打出一道安神符。 凌怀苏在床头坐下,垂眸用目光描摹过镜楚的眉眼。 被天雷反噬的感觉想必不怎么美妙,镜楚眉头微蹙,睫毛簌簌颤动,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梦魇中。 此时此刻,凌怀苏设身处地地理解镜楚对他发的那通火是怎么来的了。他顶着一脑门官司,觉得自己应该把镜楚摇醒,声色俱厉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把这笔帐算清不罢休。 可他注视着镜楚无邪的睡颜,又惊又吓的怒火忽地烧成了一把灰烬,泡在满腔酸水里,无论如何也燃不着了。 他嘆了口气,轻轻捏起镜楚的手腕,再次探查他的脉搏。雷伤正在缓慢癒合,这具身体被天雷噼出了抗性,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可该受的苦一点不会少。 凌怀苏无可奈何地伸出手,在镜楚额间轻轻点一下了: 「你啊……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转移天谴,这种傻事也做得出来,怎么想的」 这话启发了他,凌怀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闭目入定,尝试将神识探入镜楚的识海。 识海乃是内心世界的总和,堪称一个人全身上下最为隐秘的地方,被外来的意识入侵,镜楚识海里当即掀起一阵寒凉的白雾,本能地要防御驱赶不速之客。 可当那白雾甫一碰到凌怀苏,仿佛认出了来者,刺骨的寒意瞬间消失,白雾旋即消散。 凌怀苏望着门户大开的识海,一时有些怔愣。 这狐狸这般不设防的么 即使正在承受天雷反噬之痛,镜楚的意识不算清明,但仍是静静的。 偶尔有梦飘过,一闪而过的画面多是特调处乏味枯燥的工作场景。梦云偶尔被镜楚体内残余的雷电打散,连雷都是寂静无声的。 整片识海和他本人一样,透着股霜雪般的沉静之意。 凌怀苏无心窥探他人隐私,一边默念「非礼勿视」,一边目不斜视地避开那些梦境,向识海深处潜去,不多时,果然看到了一道金色虚影,烙印似的打在那里。 那是个纹路繁复的印记,令人眼花缭乱地不停转动着,只是稍稍靠近,就能感觉到其中的威意扑面而来。 度厄印。 烙下此印者,可替他人承担大大小小的灾祸,下到小病小痛,上到天谴雷劫。 凌怀苏之所以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四千年前,度厄印一度是修仙界最流行的聘礼嫁妆。一方为了证明真心,往往主动打下度厄印,以保另一方平安。 然而度厄印只风靡了一段时间,便被列为禁术。因为人们发现,度厄印度来的不仅有灾祸,还有洗不清的业障。因篡改气运是逆天而行,每隔一段时间,印主便会遭受雷劫。 更遑论镜楚背负的是凌怀苏这个大魔头的业障,恐怕降下的不是普通的雷劫。 而是九死一生的大雷劫。 「是我言错。」凌怀苏望着那道运转不息的印记,轻声道, 「你不是傻,是疯了。」 和一个魔头抢着背天谴,不是疯是什么 好端端一只狐狸,在尘世中磨鍊四千年,不说得道飞升,也至少能从心所欲不逾矩,怎么就疯了呢 凌怀苏在原地站了一会,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摇着头走了,同时在心里琢磨该怎么把这未经当事人同意的印记抹掉。 或许是因为他待得久了,识海比他进来时动盪了些,气泡般的乱梦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还毫不见外地不住往凌怀苏身上贴,似乎要邀请他一同游玩,热情程度不亚于还是狐狸时的镜楚。 这位肆无忌惮潜入他人识海深处的魔头,此刻又化身「非礼勿视」的君子了,他闪身避开纷乱的梦云,不曾偷看一眼。 然而君子的耐心有限,很快被那些黏人的意识缠得没脾气,挥手打散一团凑过来的云雾,威胁道: 「啧,老实点。」 镜楚对他的声音极其敏感,凌怀苏话音落地,梦境云团立刻偃旗息鼓,识海立竿见影地老实了起来。 还行,知道听话。 第76页 凌怀苏颇为心满意足,抬步欲走,就见那些烟消云散的梦境再度凝聚起来,鲜活生动地在他面前摆出了新的画面。 这次不再是工作场景,也不是杂乱无序的无意义片段。 凌怀苏一时不设防,将画面看了个正着。而当他看清了梦境的内容,竟然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宫门「吱呀」打开,九十九盏青铜连枝灯被全数换成了红烛,犹如一片跳跃的光海。 那是四千年前的露华浓。 印象里空旷又岑寂的主殿泡在十丈软红尘里,雕梁玉栋,红绸轻扬,成片的朱色将殿内衬得几乎有些热闹了。 如水的月色下,一人缓缓踏入大殿,眉如墨画,目若朗星。 镜楚身着一袭锦绣婚服,繁复华丽的制式套在他身上,无端添了几分风华无双的贵气,直看得凌怀苏移不开眼。 婚服袍摆拂扫过门坎,镜楚手执大红绸缎,红缎在他身后与一条绿色绸巾交织。凌怀苏这才看见,绿绸的另一端还牵着个人。 那人穿着同等制式的厚重婚服,红盖头似火,随着步伐轻轻摇曳。 红绿牵巾挽成的花球坠在两人之间,镜楚引着那人,踏着满殿烛火,一步步向高台走去。 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 凌怀苏冷眼旁观,感觉自己像个证婚人,表情一瞬间复杂起来。 他虽然常常自以为是到令人髮指,但总体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凌怀苏洞察内心,觉得对于镜楚,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坦荡面对,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裹紧道貌岸然的壳,将那点见不得人的绮念藏好藏严实。 奈何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他心思不正,伪装容易,愤懑却难纾。 凌怀苏的目光落在那看不出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的「新娘」上,心头蹿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有种家养小白菜被人拱了的气急败坏。 这小子什么时候动了凡心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凌怀苏望着那对「新人」,一时心思百转。 若是之前,那便是刻意瞒他,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人暗送秋波,不可饶恕;若是之后,那便是不务正业,放纵七情六慾,同样不可饶恕。 这么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通邪火,将镜楚编排一顿后,凌怀苏依然没好受多少。 行至大殿尽头,镜楚转过身来,看见他神色的瞬间,凌怀苏心口又是一跳,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邪火登时浇成了一捧飞灰。 他从未在镜楚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 这狐狸虹膜清透,垂眼看人时,眼中含着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十成十的专注深情。他收紧牵巾,将新娘拉至身前,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逆子。」凌怀苏烦躁地心想, 「我非得知道那个人是谁!」 镜楚的眉目被喜气染得鲜艷非常,他唇边卷着幸福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执起对方的手,像是终于接住了他梦寐以求的珍宝。 他捏住红盖头的边缘,珍而重之地徐徐挑起—— 凌怀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就在盖头快要掀开时,凌怀苏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好像一个勐子扎进了水里——他抓耳挠腮想看看那人的长相,身子越倾越近,结果被梦境囫囵个地卷了进去。 画面崩溃前,凌怀苏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清癯的下颌。 梦境空间天旋地转,忽然,凌怀苏嗅到了一股久违的味道。古朴的薰香缭绕进鼻腔,其中还夹杂着一缕熟悉的兰花香。 再度睁开眼时,凌怀苏险些呛出一口老血。 他居然身临其境地成了梦的一员,好死不死,还恰好上了那新娘子的身! 镜楚一抬手,寝殿内的烛火摇晃两下,黯淡了,他转身向床榻走来。 凌怀苏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他附身附得半身不遂,能看能听不能动,像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 他看见镜楚在他身前蹲下,握起他的脚踝,替他轻柔地脱去了鞋袜。 皮肤接触冰凉的空气,凌怀苏头皮一麻,而镜楚还未停下,顺势托起他的腿,从两膝之间缓缓栖身过来,把凌怀苏压进了纱帐深处。 凌怀苏: 「……」 等等!这是要做什么!! 长发从镜楚肩头滑落,三千青丝难捨难分地纠缠在一起,两人的婚服衣袍铺散一床。 镜楚捉住凌怀苏的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鼻息可闻。 凌怀苏差点原地爆炸,一万个尴尬在他脑中唿啸而过,过电般的酥麻从尾椎骨爬到天灵盖,偏偏他又动弹不得半分。 理智上,他恨不能一脚踹开身上的人,揪住镜楚的耳朵大吼一句「你他娘的好好看清我是谁!」,再叽嘹暴跳地彻底教训这六根不净的野狐狸一顿。 但事实情况是,他着了魔似的没抽出神识,任由镜楚的十指扣进了他的指缝。 镜楚与他四目相对,浅金色的瞳孔不含一丝杂质,被烛火照得暧昧不明而情意绵绵,是凌怀苏眼前唯一的光源。 凌怀苏被那点亮光晃得一愣,回过神来暗骂两声,连忙默念清心诀。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揪着镜楚春-梦中的神秘人身份不放,努力定睛看向镜楚的眼珠,试图从倒影中看清「自己」的样貌。 可烛火太过幽微,还未等凌怀苏瞧出什么,镜楚在这时微一垂眼,睫帘阴影打落,遮挡得什么都不露。 第77页 镜楚的目光一路向下,停顿在了他鼻尖以下,喉头不由自主地一滑。 有那么一瞬间,凌怀苏觉得,他似乎是想要吻上来。 这念头才刚冒出,镜楚便果如其言地低下头,在凌怀苏惊惶失措的视线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靠了过来—— 颠三倒四默念的清心诀再难以为继,凌怀苏耳畔「嗡」地一声,三魂飞出了九霄外。 注:参天地,拜神明,牵巾双挽结同心。——《再生缘》 第39章 真相 这个吻没能落下。 镜楚动作一顿,嘴唇堪堪停在相触的前一厘,他如梦初醒般飞快眨了下眼。 紧接着,识海巨震,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掀翻了整个梦境,凌怀苏还以为他醒了,很快又发现那力量并非来自外界,是识海的主人自行打散了这个梦。 周遭一切急遽变换,化作点点碎光分崩离析。 凌怀苏抽出神识,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镜楚依旧不省人事地睡着,不同的是,眉间稍稍平坦了些。他在睡梦间无意识偏了偏头,几缕碎发遮住了深邃的眼窝。 凌怀苏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镜楚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少来这套,装死在我这没用。」凌怀苏道, 「等你醒了就跟你……」 他忽地卡了壳, 「算帐」二字在舌尖打结。 算帐平心而论,镜楚自作主张帮他背天谴也好,对旁人怦然心动也罢,都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况且如今他「记忆不全」,也没有立场苛责什么。 凌怀苏心下惆怅,对镜楚受伤的心疼酸软,得知他心有所属的微妙不爽,以及对天音塔之事背后阴谋的隐隐不安全部混杂一团。 他折下窗边盆栽的叶片,满怀心事地放在唇边,一扭十八弯地吹了起来。 *** 且说另一边,谈初然带着凌怀苏将镜楚送往医院后,程延与陆祺留在现场,处理裕福商场的火势。 裕福商场的火灾并非凡火,消防队扑不灭,好在凌怀苏临走前在了大楼周围布了个简易的阵,火势并未向外扩散,将大楼燎得只剩黑色骨架后便自行熄灭了。 不过这次行动的声势还是过于浩大了些,裕福商场所处位置是金州老城区,不算人迹罕至,火灾发生时甚至有路人录了视频发朋友圈。再加上是跨区域行动,之后的手续需要正厅级以上的领导签字,只是镜处长正不省人事,余下几人级别不够,只能从国安局搬救兵。 国安局局长姓单,说起来,单局还是从特调处里出来的人。三十多年前,他在刚成立不久的特调处干过一阵子,后来转去了国安局。 明面上来说,他算是镜楚这个后任处长的「前辈」。 但私底下,两人据说私交甚笃,以朋友相称。 第一次见到单局时,特调处众人看看五十多岁的单局那一头髮量感人的地中海,再看看他们处长玉树临风的年轻模样,怎么也难以用「朋友」二字把两人联繫起来,都以为镜处长其实是单局的远房表侄之类的。 可单局在镜楚面前毫无架子,镜楚对着比他年长又资深的「前辈」,也不卑不亢,看起来倒真像一对忘年交。 当晚,单局赶到金州,处理完一干手续,又马不停蹄地前去医院看望镜楚。 谈初然在前面沉默地带路,她不擅交际,陆祺则是不敢搭话,接待领导的客套场面话基本是程延在说。好在单局长平易近人,对待他们几个小辈很是随和。一路上谈笑风生,气氛还算融洽。 可当他们抵达病房门口,刚把门推开一道小缝时,几人的表情一同僵住了。 屋内,穿透力极强的吹叶声涌出门缝袭来,不知吹的是哪国小调,每个音节都拐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如魔音贯耳。 谈初然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前辈。」 那听得人肝胆剧颤的小曲儿戛然而止,单局顺着敞开的门望去,只见一名长发青年倚在窗前,闻声微微侧头。 单局神色一凝。 程延耳畔还被那魔音扰得嗡嗡作响,没察觉领导的异样,上前为双方做起介绍: 「单局,这位是我们在行动中结识的山神灵前辈;前辈,这位是单局长。」 凌怀苏显然不太适应现代社会的社交场合,望着单局没说话,似乎在琢磨「局长」是何方神圣,倒是单局率先伸出了手,彬彬有礼道: 「幸会。」 凌怀苏回握: 「幸会。」 趁单局走到病床边,凌怀苏悄咪咪问陆祺: 「这谁」 陆祺: 「国安局局长,老大的同事兼朋友。」 「朋友」 「是啊,认识很久了,关系很好的。」 病号还没甦醒,除了凌怀苏,没人有那个胆量和兴趣在镜楚耳边唱戏,几人移步至病房外的休息区,你来我往地寒暄一番,单局突然道: 「我有几个问题,不知可否向这位山神灵前辈讨教」 凌怀苏: 「讨教称不上,但说无妨。」 单局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有意无意扫过特调处众人。 谈初然直眉楞眼地站在一旁,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精程延立刻会意: 「单局,前辈,我们去看看老大的水吊完没。」说完,他一边一个拽住谈初然和陆祺离开了休息区,留下两人独处。 单局这才开口道: 「请问前辈贵姓」 第78页 凌怀苏道: 「免贵,姓凌。」 「神像生灵,我虽有耳闻,却未曾见过。」单局一笑,开门见山地说, 「姓凌的人倒是听过一位……就是传说中,那位名声赫赫的凌望。」 被人一语道破身份,凌怀苏不动如山,同样笑眯眯地回敬道: 「一个魔头而已,早已灰飞烟灭了,与阁下这样血统纯正的妖族相比,不值一提。」 若是程延几人在场,一定会惊掉下巴。从外表上看,单局长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干部,因为在摸爬滚打久了,很有些不动声色的油滑,略微发福的脸庞总是噙着笑。 谁能想到地中海啤酒肚的躯壳下,居然是只天鹅! 单局面具似的笑容微微敛去,几分真诚浮了出来: 「前辈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看前辈十分眼熟,才想着试探的。」 凌怀苏: 「你见过我」 单局道: 「只是见过您的画像,在镜前辈那里。」 当着外人的面,单局和镜楚以朋友相称,此刻四下无人,他提到镜楚时的恭敬之情溢于言表。 凌怀苏上下打量了这天鹅精片刻,直截了当地问: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镜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单局蹭了蹭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破壳而出时流落于人间,险些成了野狗的盘中餐,是镜前辈救下我,教我收敛妖气,伪装身份,在人间安定下来。」 「这么说,你和他认识很久了」 「算起来,约有五百余年了。」 凌怀苏正琢磨着上哪得知镜楚在凡间的过往,这会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他当即问道: 「能向你打听些事么」 单局一拱手: 「前辈请讲,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怀苏敛目思索: 「特殊事件调查处……是不是镜楚一手创立的」 「正是。据我所知,镜前辈一直在搜集天音塔碎片,为了行事方便,他用积聚下来的人脉与手段,在人间成立了特调处。」说到这,单局丰满的颊边露出点忆往昔的笑意, 「当年我还是第一批调查员呢,后来因为长时间待在同一环境里容易露馅,前辈让我去了国安局。」 凌怀苏: 「特调处上一任处长是怎么回事」 单局的笑意一滞: 「那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镜前辈受了伤,就将特调处交给了一个高级调查员,那人其实能力不错,但可能身居高位久了有些懈怠,导致特调处走了几年下坡路。」 凌怀苏的重点全放在前面几个字: 「受伤他受了什么伤」 单局沉吟道: 「我也不大清楚,自从我认识镜前辈以来,每隔百年左右,他便会闭关一段时间,最近一百年,他闭关的次数好像愈发频繁了,似乎是与天劫有关。」 凌怀苏没言声,心中的猜测落到了实地。 镜楚转移了他的天谴,因而随着凌怀苏魔气聚集,离重生的时日越近,镜楚承受的雷劫也就越多,才导致了上一任特调处的断层。 「前辈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没有了。」凌怀苏朝他一颔首, 「多谢。」 单局: 「前辈客气,那我就先告辞了。」 中年男人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将姿态整肃回局长的模样,刚准备出门,凌怀苏忽地叫住了他。 凌怀苏迟疑半晌,看上去内心很是挣扎了一番。 单局: 「怎么了前辈」 凌怀苏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干出费尽心机打听别人感情状况的猥琐行径,少爷的自矜碎了一地,最后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决定八卦也要八卦得理直气壮。 他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道: 「镜楚他……可有什么亲近的人」 单局回忆着摇了摇头: 「在我的印象中,镜前辈向来独来独往,也就和特调处的成员们有所接触,特调处成立之前,他一直离群索居,救我也是顺手而为,我从未见过他身边出现过什么人。对于凡尘中的事,他好像什么都不甚挂心,常年带在身边的,只有您的画像。」 凌怀苏一怔: 「那幅画像……是什么样」 单局神秘兮兮一笑: 「凌前辈为什么不亲自问问呢说起来,方才我走进病房,听到前辈的乐声时,着实惊了一跳。」 「为何」 「我认识镜前辈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在他房间里,还如此放浪形骸地吹叶纵歌,可当我认出凌前辈时,一切都说得通了。」单局诚恳地说, 「想来您对于镜前辈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直到单局离开,凌怀苏仍有些恍惚。 镜楚还未醒,凌怀苏索性坐在床边,撑着下颌,目光在他脸上描来描去,像是要在那张俊秀天成的脸上雕出朵花来。 四千年过去,他的狐狸一点都没变,如出一辙的讨他喜欢。 凌怀苏沉默地端详了一会,耳边又响起那天鹅小妖的话。 —— 「想来您对于镜前辈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重要哪种重要 凌怀苏觉得自己一定是思想龌龊过了头,才会连带着看什么听什么也变得不堪起来。 他在心里痛心疾首地将自己批判了一顿,目光却越发肆无忌惮,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缓慢摩挲过镜楚薄薄的嘴唇。 凉而柔软。 就在这时,镜楚毫无徵兆地张开了眼,将动手动脚的某人抓了个现行。 凌怀苏: 「……」 好在这老魔头脸皮够厚,眼皮都不眨地先发制人: 「捨得醒了」 第79页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想要收回手,却被镜楚一把捉住,这人病癒初醒,手劲竟大得很,把凌怀苏拽得向前一倾。 镜楚就这么抓着他的手,深深盯着凌怀苏,良久没吭声。 那神色莫测的眼神看得凌怀苏一阵心虚,心里犯嘀咕: 「怎么摸个嘴唇反应这么大还是我进他识海的事被发现了」 这事确实凌怀苏理亏,但一想起镜楚识海深处的度厄印,心里又顿时涌起一股火冒三丈的底气。 然而还没等他这股底气维持太久,镜楚开了口,一字不差地抢了他的台词。 镜楚嘴唇掀动,声音还含着初醒的沙哑: 「为什么瞒我」 凌怀苏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瞒你我」 这人怕不是没睡醒。 镜楚目光阴郁地看着他,神态无端让凌怀苏想起四千年前,夏天他趁狐狸睡着,手贱给它剃了个凉快的光屁股,第二天狐狸醒来只能化形成人。 当时镜楚盯着他就是这么副表情。 ……等等! 凌怀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镜楚攥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坐实了他的预感。 他近乎咬牙切齿道: 「天雷落下前,你叫我什么」 他叫了什么 凌怀苏模模煳煳地回忆,彼时情况危急,电光石火,他好像的确脱口而出了一句…… 狐狸。 「凌望。」镜楚冷笑道,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凌怀苏: 「……」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祸从口出。 第40章 坦白 望着凌怀苏的神情,镜楚眸光又阴沉了几分。 彼时他被天雷淹没,五感在暴虐的声色下变得迟钝,只来得及看见凌怀苏朝这边扑来,连口型都没看清。 没想到他随口一诈,诈了个正着。 镜楚张了张口,接踵而至的质问险些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装陌生人 是恢復记忆后闭口不谈……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如果不是被我戳破,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镜楚后嵴蹿起一层后怕的冷汗,感觉这事不能往深里想。百味杂陈在胸口翻涌搅和,堵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凌怀苏总是唯一能轻易调动他情绪的那个人。 握着凌怀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手背上的青筋快要顶破皮肤。 镜楚逼视着凌怀苏的双眼,执意要从他嘴里撬出一个答覆: 「为什么不说看我被蒙在鼓里很有趣」 凌怀苏: 「……」 他自知理亏,哑口无言地游移开视线,没想到对方蹬鼻子上脸,强行扭过他的下巴,不依不饶道: 「别躲。」 「凌望。」镜楚一字一顿地说, 「看着我,回答。」 下颌上的力道箍得凌怀苏一愣。 他活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这样「轻浮无礼」地对待,新鲜得他连心虚也顾不上了,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用眼神将镜楚扫了个遍。 「小狐狸出息了。」凌怀苏保持着被他掰着下巴的姿态,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唔……若你还肯认我这个主人,现在是要造反吗」 镜楚倏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用力闭了闭眼,松开对凌怀苏的禁锢,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视线垂落在医院光可鑑人的地板上。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观察镜楚的侧脸。 青年收敛了情绪,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并无多少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凌怀苏居然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其实凌怀苏大可发挥他舌灿莲花的本领,找补出一百种不重样的理由,将他的动机圆得天衣无缝,有理有据,保准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他素来很会这一套。 可他不想用在镜楚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凌怀苏比落雪还轻的声音响起: 「不与你相认,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闻言,镜楚转过头: 「……什么意思」 凌怀苏缓缓正色,轻咳一声,将语气调整到一个近乎诚恳的地步,心平气和地开了口: 「小狐狸,我无法长留于世。」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被他轻飘飘地道出,砸得镜楚胸口冰凉一片,没吭声,等他的下文。 凌怀苏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 「那个铃铛,你还留着么」 这话头起得明知故问,凌怀苏比谁都心知肚明,镜楚绝不可能随意乱丢。 但他没想到,镜楚会把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 镜楚脖子上有个吊坠,平时掩在作战服一丝不茍的领子下,看不出是什么,直到他在裕福商场换了身卫衣,宽松的领口露出一段黑色绳子,衬得锁骨匀长,凌怀苏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是铃铛。 镜楚从颈上取下吊坠,放进凌怀苏手心,那小物件被他体温焐得温热,仿佛含着某种沉甸甸的情谊。 一道柔和的金光闪过,吊坠变大成了颗通体如墨玉的铃铛。 「此物是我小时候一个高人赠予的,说是与我有缘。师父说,它的气息与天音塔相近,应是关系匪浅。」凌怀苏捏着那颗铃铛晃了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四千年前,我……将此物交与你时说,待到它响起,我便会回来,是因为我在里面存放了一缕元神,既然它与天音塔存在深刻感应,如果有人试图打天音塔的主意,会惊动我的元神。」 第80页 他说到某处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尽管很短暂,镜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含煳其辞。 镜楚目光阴郁地盯着凌怀苏,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语焉不详的部分: 「但你当时并不确定这方法行不行得通,对么」 凌怀苏蹭了蹭鼻子: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魔,经验不足嘛。」 与未开智的低阶魔物不同,像凌怀苏这种应天劫而生的大魔,只要不被触及那个致命的弱点,是杀不死的。而每只魔的弱点各异,只要他没缺心眼到自己暴露死穴,基本只有天道能震慑这逆天的存在。 可魂飞魄散容易,想再聚回来难,这事又一没先例二没老师,凌怀苏迫不得已,只能铤而走险,分割元神放进铃铛,留了这么个「理论上可行」的后手。 眼见着镜楚面上越发山雨欲来,凌怀苏连忙顺毛: 「好了,这不是成功了么,虽然过程艰辛了些——刚刚復生时,我是真的记忆不全,不认得你,约莫是元神离体太久,需要磨合。」 「至于现在……」凌怀苏话锋一转,笑道, 「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镜楚猝不及防地受了撩拨,眼皮一颤,一时忽略了他话中的漏洞: 「什么时候恢復的记忆」 「木偶盒上有个我留下的影场。我在里面看到了你,还有师父和谢胧他们。」说到这,凌怀苏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好像重温了一遍旧梦,再一睁眼,原来我的狐狸都长这么高了。」 「我仅有一缕残缺的元神,能茍延残喘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大张旗鼓地与你相认完,指不定哪天稍一不慎便灰飞烟灭了。将此事告知于你,除了徒增离别时的悲伤,我想不出有什么益处。」凌怀苏顿了顿,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好一番推心置腹, 「小狐狸,你要我怎么捨得对你坦白呢」 凌怀苏是从正道堕的魔,中正之气与魔气在他体内两项抗衡,此消彼长,倘若不像其他魔头那样大开杀戒补充戾气,时间一久,暴虐的魔气便隐隐有噬主的徵兆。 更遑论灵气稀薄的现代世界,仙门修士都式微了,哪里能容得下一只千年大魔头凌怀苏活得越久,就越举步维艰,就差把「水土不服」刻在脑门上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速战速决,事了拂衣去,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些前因后果不必细说,镜楚心里自然有数。可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能眼睁睁放任不管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镜楚向来最憎恶「无能为力」四个字。 病床上,年轻的调查官沉默良久,将字句咬得决绝又郑重: 「我绝不会让你灰飞烟灭的。」 「你要把我强留于世吗」凌怀苏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守护了四千个春秋的世界,忍心看着它毁于一旦吗」 镜楚颊侧肌肉绷起,半晌,他硬邦邦地说道: 「这你无需担心,我自会找到办法。」 「办法」凌怀苏望着镜楚的眼睛,轻声道, 「就像你擅自背上度厄印那样么」 「……」 镜楚嵴背一僵,睫毛垂落,头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果说最开始发现度厄印时,凌怀苏的心情是火冒三丈的话,一五一十地袒露心迹后,那把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此刻面对镜楚这副样子,更是连死灰復燃也再难做到。 凌怀苏再次幽幽嘆了口气。 他自诩没什么「拯救苍生」的高风亮节,之所以死了都要诈尸插手人间,是因为他认为天音塔的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以他这样「天地逆旅一过客」的行事风格,万事尘埃落定后,扪心自问,已做到仁至义尽,无愧于天地亲师友。 他倒是一身轻松,可唯一对不住的,大概就是镜楚了。 狐狸是他亲手养大的,凌怀苏深知他秉性正直,重情重义,却没料到他会重情义到这个地步,守着一句许诺者本人都没把握的承诺,傻里傻气地守了四千年。 「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凌怀苏低声道, 「等这些都结束后,一定给你个说法,好不好」 镜楚抬起眼,对上凌怀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心脏仿佛被这人三言两语揉搓成个面团,软得一塌煳涂。 他喉头一动: 「怀苏……」 凌怀苏偏头,柔软的青丝垂落过肩: 「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煞风景地敲响了。陆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前辈,是我,有个情况我觉得有必要汇报一下!」 东临总部传来紧急消息,可他们处长还不省人事地床上躺着,谈初然,陆祺和程延商议一番,最终决定先禀报另一位大佬。几人在门口你推我让了半天,最终推出了年纪最小的冤大头敲门。 房门被拉开,陆祺一股脑倒出事先打好的腹稿: 「前辈,总部那边有紧急情况……欸老大你醒啦」 就见镜楚面如寒霜地坐在床上,直直看过来,两道冻人的视线格外惹眼。 陆祺无端打了个磕巴,感觉处长的脸色今天格外差。 难道是大病初癒的缘故 镜楚脸色差归差,还是没因情绪落下正事: 「什么紧急情况」 程延越过大脑宕机的陆祺,汇报导: 「地下九区的禁制被触动了。」 特调处大楼地下有九层特殊仓库,储存着各种重要物证或危险品, 24小时有人看管巡逻,还布着天罗地网般的法阵,连只蚊子飞进去,都能监控出是公是母。 地下九区的安保程度最高,存放的正是316片天音塔残片。 第81页 「只是禁制被轻微触动了,没到触发警报的地步,巡逻队员例行检查发现后,整个地下仓库当即进行了排查,并未有物品丢失,也没有发现闯入痕迹,不排除是禁制日积月累产生松动的可能。」程延道, 「但您交代过,不管多小的风吹草动都不能忽略,巡逻队就上报了此事。」 禁制法阵虽精密,却也有个度,不会捕捉到一粒灰尘便警铃大作。而且,毕竟是人为控制的死物,安保内部人员也有钻漏子的可能。 特殊仓库门禁森严,固若金汤,三十年来出状况的次数屈指可数,许多人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 镜楚敛目忖道: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凌怀苏也发出相同的疑问: 「这么巧」 恰好挑他们不在总部,处长还住了院的时候出岔子,如果不是镜楚再三强调过要事无巨细地汇报,巡逻队很可能就忽略了。 可若真是的有人潜入,在严密的安防下,还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能说明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且极有可能是特调处内部人员。 镜楚眉头蹙起: 「特调处最近来过什么人」 第41章 前尘 特调处是一级保密单位,除了机关内部几乎没人知晓。总部大楼坐落于东临荒郊,层层阵法隐蔽,别说人了,连鸟雀都不大爱往这深山大泽的地飞。外来人员不管出于何种需要前往总部,都必须经过报备审批。 程延摇头: 「没有,他们说一切如常。」 空气一时凝重下来。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说明……特调处内部很有可能不干净。 「肃查相关人员,先从特仓工作人员开始。」镜楚眼皮都不眨地拔掉输液针头,不容置疑道, 「这几天任何人都不准擅自离开总部,等我回去再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管好九区的东西,这事再发生一次,巡逻队可以集体滚蛋了。」 「头儿,你的伤……」 「没事。」镜楚从病床上下来,无所谓地活动了一下身体, 「还有些东西没查清,我们等会回裕福商场一趟。至于你们……」 他一抬眼,对上了几人慾言又止的表情,饱含的期待不言而喻。 镜楚好笑道: 「出任务上瘾了」 他们三人中,程延是高级调查员,本来就是闲不住的外勤;谈初然虽然是个技术宅,但实战素质也不差,况且事关陆经纬,她做不到坐视不理;陆祺就更不用说了,两样原因他都占。 程延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 「我们是关心您的身体嘛!」 「裕福商场里什么样你们也看见了,这可不止清清场那么简单。」镜楚未置可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 「此事牵扯复杂,接下来的情况只会更危险,你们不害怕」 问是这么问,镜楚心知肚明,特调处哪个人不是经歷关关选拔,签了生死状才留下的怕死的早就打退堂鼓了。 这些人或许会害怕,但绝不会因害怕而退缩。 程延: 「特调处不养怂蛋!」 谈初然: 「不怕。」 陆祺: 「我也不怕!」 镜楚瞥了眼陆祺: 「他俩是编内人员,真有三长两短那叫『因公牺牲』,你一个无业游民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陆祺咧嘴一笑: 「凑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了。老大放心,我坚决不拖后腿,要死也是安静地躺一边死!」 在三道殷切的注视下,镜楚和凌怀苏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妥协地挥了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趁现在该吃吃该喝喝,今晚出发。」 望着三人一窝蜂钻出病房的背影,凌怀苏嘴角不自觉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镜楚被那点笑意晃得一愣: 「笑什么」 「想起了一些旧事。」凌怀苏柔声道, 「从前在摇光山上,每逢我有事下山,他们三个也是这般软磨硬泡地想要同去,得了准许,也是这般兴奋。哦,那时你还是只狐狸,才这么高一点。」 「他们三个」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摇光派覆灭后,凌怀苏对此事三缄其口,世人一时猜测纷纷,凌怀苏成了魔,更是直接坐实了「欺师灭祖」的罪名。唯有镜楚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只是凌怀苏不说,镜楚自然也不会揭他的伤心事。像这样由凌怀苏主动提及,还是头一遭。 镜楚暗暗心道: 「他想摇光山了吗」 「你那是什么眼神」凌怀苏失笑。 镜楚沉吟片刻道: 「摇光山旧址上的阵法痕迹,我原以为是你留下的,后来发现似乎不是。」 在魔宫的七年间,凌怀苏行踪不定,常常连着几天都见不到人影。镜楚直到和他重返旧地,才知道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修建了座墓穴,还为摇光山殒命的每人供上了护魂灯,照这样看,给摇光山套上层保护阵法也没什么稀奇了。 护魂灯以心头血为灯芯,每做一盏都是极大的消耗,三百八十八盏……镜楚终于明白为何有段时间凌怀苏身体那么差,以至于魔气的反噬变本加厉了。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理解。 身为天生地养的灵物,镜楚天性坚忍淡薄,喜怒爱憎都不及常人浓烈,说难听点就是薄情寡义,所以才需渡入世劫。对于摇光山的劫难,他虽有痛惜,却也大多是因为凌怀苏的缘故,倘若没有凌怀苏,他其实与这方土地并无太多羁绊,后来也是偶然间才发现摇光山旧址多了层维持原貌的阵法。 大概他这辈子所有浓墨重彩的情绪都给了凌怀苏一个人,因此越发不能体会这种「损己利人」的行为。 第82页 ——那三百八十八盏灯里,有些人他们甚至连句话都未曾说过。 摇光山之变也不是凌怀苏的错,何必将罪责包揽在自己身上 但镜楚咽下了他的不敢茍同,转而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一路上我们遭遇的各种法阵符咒,手法作风很像一个熟人。」 凌怀苏: 「嗯,是钟瓒。」 他取过一杯水倒在桌上,一挥手,清水分成了几滩,分别支出一条细流注入其中一处: 「先前我们结合煞场位置与地脉眼推出了聚灵阵,这个没错,但真正的阵眼不在裕福商场——对方故意卖了个破绽,诱使我们陷入圈套。」 凌怀苏又在旁边点了几滴,水滴阵立刻发生变化,细流改道,汇入了另一处。 望着移位的阵眼,镜楚意识到了什么: 「他安放了干扰点。」 「正是。」凌怀苏虚虚一抹,桌上的水完成演示后,凭空蒸发了, 「商场的煞气来源于那些失踪之人,钟瓒将他们无处安放的怨恨挪到了商场。好一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四千年过去,他的本领见长啊。」 「他到底想要什么」 「那失踪的九十余人,八字为丁巳年甲辰月辛亥日丁酉时——正与小师妹相同。」凌怀苏道, 「而『九十余』这个数目仅包含在煞场附近失踪的,若把范围扩大,实际人数应在一百人。」 镜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百人祭。」 这是要以一百人的性命为祭品,復生云幼屏。 「百人祭需要祭主的骨肉与残魂,一百个与祭主生辰八字相同的祭品,以及一个沟通祭主与祭品的媒介。没猜错的话,这个媒介便是业火蚀心花,所以他才费尽心机地重新培育蛊花幼体。」凌怀苏轻笑一声, 「这么久没见,此人还是这般的……一往情深。」 「他在山洞种下蛊花,害死摇光派上下三百八十八人,被你手刃一万次也死不足惜。」镜楚道, 「可他当时分明已经气绝身亡,怎么死而復生了」 「阵修的本事大着呢,更何况他还是蚩族人。」凌怀苏悠悠道, 「而且,他那座靠山的本事更是通天。」 「靠山」镜楚不明所以。 「……」 凌怀苏一怔,捏了下眉心,这才想起他从未向镜楚提起过此事内幕——一开始是觉得事情已了,不愿用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污了镜楚的心,对方也不该替他背负这么多苦大仇深的东西;后来成日忙着应付反噬的魔气,更是无暇解释了。 没想到曾经躲的懒,终要还回来。 镜楚觑见他的表情便知晓了一切,乜他一眼,凉飕飕地挖苦道: 「凌望,你说出口的,可有心里藏着的十分之一么」 「……」凌怀苏心甘情愿地挨了这句数落,轻轻捏了下镜楚的手指,带着劝哄意味说, 「我保证,以后一定什么都不瞒你。好狐狸,别生我的气了,嗯」 或许是方才沾了水的缘故,凌怀苏的指尖冰凉。他刚捏上镜楚的手指,后者触电般一颤,飞快抽了回去。 在凌怀苏招蜂引蝶的生涯中,还未遭受过这么不留情面的拒绝,他有点不自在地捻了捻指腹,好在他脸皮厚,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情态,清了清嗓子道: 「好了,你想知道什么,今日我一字不落地讲与你听,如何」 镜楚背着手,干巴巴道: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怀苏沉吟半晌,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说起: 「你还记得玱琅岛岛主么」 「嗯,琦伏月。」 凌怀苏道: 「蛊花爆发的那晚,他突然出现在摇光山,阻拦下失控的我,避免了蛊花扩散出去。之后,他带我在摇光山附近寻了处落脚地,为你查看伤势——你自己看吧。」 凌怀苏抬手打出一道魔气,房间内骤然暗了下去。 一片漆黑中,琦伏月无奈的声音响起: 「我已经用仙泪藤吊住了他的心魄,剩下的,就看这灵狐的造化了。」 四周再度缓缓亮起时,已然换了天地。干净宽敞的现代病房陈设不復存在,换成了一间小木屋,镜楚似有所感,循声回头望去。 床榻上,一只生命垂危的白狐蜷缩着,唿吸时断时续。 琦伏月收回手,将爱莫能助的目光投向旁边的青年。 与诈尸后那副弱柳扶风的病弱样不同,四千年前的凌怀苏总是束起高高的马尾,喜欢穿热烈夺目的红色,说不出的骄矜张扬。 但幻境中,那个平常鬓髮抽丝都要小题大做地重新梳头的人马尾凌乱,衣袍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样子。听了琦岛主的话,他沉默地盯着白狐,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琦伏月: 「若不是令师事先算出门派会遭此一劫,嘱託琦某时刻留意,恐怕今日酿成的祸患会更大。此事太多蹊跷,业火蚀心花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必是有人要蓄意陷害……近日可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出入山中」 凌怀苏垂着眼,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压根没听进去。 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颓废样,琦伏月嘆了口气,直言道: 「小友莫怪琦某说话难听,人死不能復生,小友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快振作起来,找出真兇,还贵派同门一个公道,这样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啊。」 「真兇」二字拨动了凌怀苏脑内的那根弦,他神经质地抬眼: 「是,是了……那人既能下蛊,也必定有解蛊的方法,我这就抓他回来!」 凌怀苏说着便要提剑往外沖,被琦伏月拦下: 「小友,你冷静些!业火蚀心花吞噬宿主的五脏六腑,这个结果是不可逆转的,要救治中了此花的人,好比要将煮熟的鸡肉恢復成活蹦乱跳的鸡,有违万事万物自然规律,即使施法做到,活过来的也不是原先的人了,除非……」 第83页 琦伏月话音一顿,凌怀苏蓦地抬起眼: 「除非什么请岛主明示。」 琦伏月迟疑片刻,委婉道: 「世间有一物,上承天恩,下接地泽,拥有逆转生死光阴之神力。」 凌怀苏眉心皱起: 「你是说天音塔」 「传言塔中有各种绝世法宝,进入天音塔者,便可得偿所愿,别说医死人肉白骨了,便是翻云覆雨一统天下也不在话下……但再玄乎也只是传言,毕竟谁都没有进去过。」 幻境外,镜楚开了口: 「我本以为玱琅岛岛主终年隐居海外,应是不问世事之人,没想到他也会对这种谲怪之谈感兴趣。」 一旁的凌怀苏笑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时不好表现出来。再者,我对那破塔实在印象不佳,师父也说过,里头是『万般虚妄』。」 就见幻境内,凌怀苏随口搪塞了几句,便将话题揭过了。 时间流逝,周遭景象如烟变换,再次定格时仍是木屋内,白狐的状态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凌怀苏的声音带上了焦急: 「他怎么还没醒」 「他灵力损耗太严重,灵脉正在以不可挽回之势崩断,仙泪藤只能暂且吊住他最后一口气。」琦伏月道, 「这狐狸也是一根筋,若他及时停下自保或许还有救,眼下伤及根本,怕是……回天乏术了。」 凌怀苏沉默了一会,朝琦伏月一拱手: 「岛主见多识广,求你再想想办法,什么办法都好,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必定全力以赴。若岛主再帮我这一次,往后,凌望这条性命定任你差遣。」 青年的头伏得很低,镜楚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最后的话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镜楚下意识上前一步,只觉一颗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凌怀苏求人。 一方面,他站在隔着四千年的光阴外,清晰地知道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再怎么样都过去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他知道凌怀苏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才更加痛恨自己彼时的孱弱。 镜楚伸出的手渐渐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 他朝身边瞥了一眼,却见凌怀苏冷眼旁观,神色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好像幻境里那个低声下气求人的人不是他一样。 接到镜楚的目光,凌怀苏才想起什么,淡淡地解说了一句: 「哦,那时我已失去了所有人,断不能再失去你了。」 琦伏月很是无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会,实在拗不过他,最后嘆道: 「他如今灵脉损毁,需要一样强有力的东西替他重筑内基,若是常人,可以千年妖丹一试。」 修士中只有妖修结丹,加上妖修往往作恶多端,杀起来也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 琦伏月话锋一转: 「可他是天生灵物,妖力筑起的内基怕是会与他不兼容,只是世上除了妖丹有此功效,便再无合适的了……你又不肯去天音塔。」 凌怀苏的眼神黯了下去: 「多谢岛主告知,但晚辈不相信神塔之说。」 琦伏月嗫嚅了一下,似是想要劝说,看见他那副冷石般的姿态,又把话咽了下去: 「小友再仔细考虑考虑吧,若你改变主意,琦某愿助你一臂之力。岛上还有些事宜,琦某先告辞了,一个月后再来拜访。」 镜楚看了一会,忍不住问: 「一筹莫展之际,你真没有过一丝动摇」 「没有。」凌怀苏不假思索道, 「师父他老人家说话不中听,可有一句话深得我心——他说,只要沾上天音塔准没好事。这破塔不得而入时尚引得世人趋之若鹜,有朝一日真打开了,指不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他负手而立,老僧入定般的目光直直穿透出去,落在幻境内一脸若有所思的自己身上, 「况且,当时也算不得一筹莫展。」 镜楚意识到了什么,心口冰凉一片: 「其实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询问琦伏月仅是为了确认可行与否。」 凌怀苏稍感意外地一歪头,耐人寻味的眼光扫过来: 「你倒聪明,这都看出来了。既然你都知道,这段便跳过吧。」 镜楚不由分说按住他的手: 「不许动。」 「……」凌怀苏手一哆嗦,魔气倏地散了。 就见四千年前的凌怀苏一动不动地抱着狐狸,狐狸洁白如雪的皮毛被擦拭过,干干净净地躺在他怀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抱着狐狸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神色已然恢復平静,轻拿轻放地松开白狐,转而在榻边一角盘膝入定。 凌怀苏双眼紧闭,飞快掐了个复杂的手诀,一时间,气海门户大开,锐不可当的真元如同开了笼的困兽,不遗余力地四散而出。 剑修暴虐的真元蕴着剑气,在木屋内横冲直撞,门窗被冲撞得摇晃不已,搁在一旁的祝邪似有所感,剑身发出躁动的低鸣。 然而吹毛断髮的剑气一挨到狐狸的边,便蓦地软化下去,落成了羽毛似的光,像是某种无声的守护。 凌怀苏坐在满屋子千刀万剐的剑气内,任凭真元洪水似的外泄。额头上很快起了豆大的汗珠,嘴唇也开始褪去血色,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地抬起一只手,扣在胸膛正中央。 体内,那块剑骨正因真元的急速流失而不住震颤着。 剑骨的主人没有一丝犹豫,抓准联繫最岌岌可危的那一刻,五指齐齐没入了胸口。 噗嗤一声,鲜血四溅—— 凌怀苏捏出的幻境太过逼真,镜楚身临其境,几乎能感到那迸溅的鲜血发出的热气,以及嗅到刺鼻的血腥味。纵然明白眼前只是幻影,镜楚还是不受控制地扑过去,想要阻止,手却徒劳地穿过了那人的身体。 第84页 剑修的眉目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又旋即被他拉回原位。他紧咬牙关,额角青筋暴起,颤抖的手勐地用力,硬生生从胸腔中抽出了一块骨骼。 染血的白骨形似一把剑,犹在散发着中正的光芒。 幻境外,凌怀苏面无表情地注视自己生取骨肉的行径——他干这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再大的疼痛,隔了几千年回忆起来也变得不痛不痒,可当一切被淋漓尽致地摆在檯面上时,他突然觉得画面有点惨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微妙,像是刻意卖惨博同情似的。 尽管他本无此意。 难得尴尬的老魔头咳了一声,用故作轻松的语调打趣说: 「亲眼一睹自己剑骨的人,我应当是独一无二了吧。」 剑修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血淋淋的剑骨,居然提起苍白的嘴角笑了一下。然而很快,他就为该不要命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剑骨离体的瞬间,凌怀苏仿佛被一併抽走了生命力,撕心裂肺地呛咳出斑斑血迹,身形失去支撑,骤然倒下去,仿佛一片丧失了生气的落叶。 木屋内重归寂静,祝邪彻底停止了嗡鸣。 …… 十日后,凌怀苏以剑骨为灵狐重筑内基。 又十日,灵狐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暂无性命之虞。 一个月后,凌怀苏再次回绝了琦伏月前往天音塔的提议,全心全意地守在人事不省的镜楚身边。 只可惜,他没等到白狐睁眼,反而先等到了仙门百家的讨伐。 ———————— 我来了!! 这波回忆杀不会太长,主要是交代一下主线。以及,对前文进行了一点修改,把修改部分放在这里啦: 1. 修改了对湖底摇光山旧址的描述,增加「阵法痕迹」 (第14, 15章); 2. 增加墓穴中护魂灯异常(第16章); 3. 修改百家比试上琦岛主的设定,岛主夫人出场(第26章); 4. 修改隐藏煞场数量(第29章)。 大致就是这些了,没有颠覆性修改,感兴趣可以回去看看,当然不重看也不影响哒 ok,汇报完毕,爱你们!!! 第42章 蚩族 病房外,将镜楚的指示一五一十转达总部后,程延挂断了电话。 陆祺忍不住好奇道: 「延哥,九区里有什么啊老大好像很重视的样子。」 程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也就你敢问,换了其他人来打听,绝对要被当成居心叵测给拷起来。」 陆祺从小没妈,陆经纬工作忙不过来的时候,镜楚特准他把孩子带到特调处里照看。那时陆祺才七八岁,特调处的叔叔阿姨一人餵一口,一人教一句,就这么把小崽子拉扯大了,他几岁尿床,几岁有了喜欢的小姑娘,大家比他爹都清楚,算是彻头彻尾的「根正苗红」。 陆祺缩了缩脖子: 「这么严重啊。」 程延压低声音道: 「九区里存着是的天音塔碎片,懂了么」 陆祺: 「就是凌……」 谈初然连忙「嘘」一声: 「小点声,你知道就好,可别让处长听见了。」 特调处上下无人不知,他们处长是那位大魔头凌望的头号死忠粉。凡事只要和「凌望」二字沾上边,都能最大程度地引起镜楚的注意。 据说镜楚办公室里还有张凌望的画像,只不过镜楚极少挂出来示人,他们只在偶尔进入办公室时曾见过他对着画像出神。 「我还以为凌望的事迹是后人杜撰编造的,跟夸父逐日精卫填海一样是都神话故事,原来真的有天音塔啊!」 陆祺短暂地震惊了片刻,但好在他接受能力良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世界观的崩塌与重建,随后更加好奇地追问道, 「对了延哥,你研究生是不是读的神话学专业课上是怎么讲这位的他相貌如何,生平有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啊」 「……我们钻研是的神话背后反映的社会思想文化,不研究花边新闻。」程延无语道, 「你脑子里一天天装的什么!」 陆祺振振有词: 「延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凌望留给后世的多是负面形象,但老大却对他情有独钟,说明他一定有过人之处,我了解这个,也能和老大有共同话题嘛。」 程延说不过他,扭脸转向谈初然告状: 「你看看,这谁惯的臭毛病」 谈初然: 「实不相瞒,他说的我也好奇很久了。」 程延: 「……」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片刻后长出一口气道: 「算了,跟你们讲讲也无妨。」 陆祺和谈初然立刻洗耳恭听。 「据一些不可考的野书记载,凌望本是富贵人家出身,因体弱多病被送去修仙,后来家人惨遭构陷被灭门,有人就推测这为他后来成魔埋下了伏笔。」专业对口,程延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 「课本上对他的描述不外乎你们听到的那些,说他是个典型的悖逆角色,悲剧性反英雄人物,身负剑骨,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肩担重任,原应恪守师道,修己安世,以正其道,然其悖逆人伦,欺师灭祖,仗剑逞凶,屠戮摇光派同门三百余众,手段残忍,实乃败类之行……」 玱琅岛公审殿内,仙门百家派来的代表井然列坐堂上,凌怀苏跪在中央,面无表情地听仙使宣读自己的罪状。除了「欺师灭祖」这一条,竟还事无巨细地罗列了他从入门以来所有大大小小的「罪行」,偷鸡摸狗,恃强凌弱,轻薄女修……有些苦主的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过,也难为他们搜罗出这么多了。 第85页 「如此种种,罄竹难书,罪不容诛。」仙使合上罪状书,公事公办地问话, 「凌望,对此罪状,你可有异议」 凌怀苏不语,偏头扫视过堂上一众门派代表,有些人对上他的目光立刻躲闪着移开脸,他心里有了数,忍不住冷笑出声,随后懒洋洋道: 「罪定得这样快,想必已是证据确凿吧,我有没有异议还重要么」 堂上有个长老一拍桌案: 「竖子无礼!」 那长老境界不低,这一怒喝出声,其中的威压将场上所有人都震得一激灵。 凌怀苏首当其冲,却忽地哂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 「瞧长老这话说得,我可是十恶不赦之人, 『无礼』岂非情理之中长老要治我的罪,也换个新鲜点的吧,否则大家听着也没趣儿不是」 长老气得吹鬍子瞪眼,险些当场羽化登仙。 有个年轻修士愤愤不平道: 「凌望,你嚣张成这样,不就是仗着自己长了根剑骨,目中无人么今天各派高手齐聚于此,难道还降服不了你一人别以为你有些天赋便能为所欲为,修仙界从不助长恃强凌弱之风!」 「说得好!」 此番抨击慷慨激昂,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那人朝为他喝彩的人一拱手,出谋划策道: 「依我看,此等不知悔改之人,不如先剔了他的剑骨,灭灭他的威风,以儆效尤!」 「我同意!」 「有道理,剑骨生在此人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 眼见着众人情绪越来越激动,琦伏月越众而出,打了个圆场: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可容琦某说两句」 玱琅岛岛主一向避世,除了举行仙门大会很少插手修仙界事宜,为人谦和,称得上德高望重,加上这里是他的主场,他说话众人必然会给面子,躁动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琦伏月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不紧不慢道: 「我虽与凌小友不过数面之缘,但能看出他赤子心性,不像残忍之人,想来弒师屠门一事疑点颇多。前些时日,我派人去摇光山勘察,在雪下的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物。」 仙使应声呈上一个托盘,众人定睛瞧去,只见盘上透明琉璃罐中,封着一段枯萎的花枝。 一人认出这是什么,惊恐叫道: 「这是……业火蚀心花!」 此言一出,四下骇然。刚才还嚷嚷着要剔凌怀苏剑骨的那个修士唰地色变,连忙后退两步,捂着口鼻道: 「岛主这是何意」 琦伏月笑吟吟道: 「诸位不要怕。蛊花被寒冰积雪掩盖足足一月,早已化作死物,无须惊慌。」 「一月你是说……」 「正是。这株业火蚀心花被精心培育过,繁殖能力极强,能够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刻意将其种在了摇光山上。」 激愤的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惊疑不定地指出: 「业火蚀心花是蚩族秘术,难道此事和蚩族有关」 * 「课本上只说凌望将师门葬于冰雪之下,对于他的动机却一字未提,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程延伸出四根手指头晃了晃, 「摇光派有将近四百人,大佬数不胜数,怎么可能乖乖等着被雪崩掩埋呢我翻阅过很大资料,发现了一种说法,说是当时山上出现了一种蛊花,名为业火蚀心花。」 「关于这个蛊花,你们可以理解成一种病毒,被感染后内脏会遭到腐蚀,还会做出违背意志的行为。摇光山的当时的蛊花异常兇险,不仅能够人传人,感染者还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就类似于丧尸病毒。」 谈初然若有所思道: 「所以,凌望那样做是迫不得已,为了避免蛊花散播出去……」 陆祺: 「等等,这个什么火什么花,我好像见过!」 「在哪」 「就在树人中学的煞场里,整个班的学生都被种了这种花,后来被大火烧死,焦黑的身体里还挤满了花朵……不行,我现在想起那个画面还心里发毛。」陆祺哆嗦了一下, 「只不过山神灵前辈说那花是幼体,传播力度不大,要不然就不止一个班沦陷那么简单了。」 「你说大火」程延皱起眉, 「难怪……」 「怎么了」 程延说: 「业火蚀心花遇冷则弱,遇热则强,经过烈火焚烧,幼体才可能进化成熟,一般来说,三昧真火的效果是最好的——那场火灾是人为的吗」 陆祺恍惚道: 「是……」 「我想起来了。」谈初然插话道, 「查找数据时,我记得树人中学的教学楼是砖混结构,火势不该起这么大,消防设施也算完备。调查结果把伤亡惨重的原因归结于抬头率,如今看来,可能并非那么简单。」 陆祺稍一思索,登时汗毛倒竖。他以为聂楠选择放火是因为方便快捷,可除了这些外,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聂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纵火,那把火还烧得如此顺利,真的是普通的火吗 他忽地想起什么,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也就是说,这个病毒花不仅没被烧成灰灭绝,还很有可能进化得更变态了就在我们身边」 程延面色凝重地点了下头。 陆祺两眼一黑: 「这特么是当代生化危机啊!我现在囤粮还来得及吗」 「放心,老大知道这件事,肯定有解决办法,不会陪你演丧尸围城的。」程延拍拍他的肩, 「再说真爆发生化危机了,以你的生存能力,肯定是第一波『打不过就加入』的,操心那么多有点多余哈。」 陆祺: 「……」 第86页 这么一插诨打科,原先被阴谋笼罩的阴霾散去不少,连谈初然都忍俊不禁地翘起了嘴角,笑完回归正题: 「业火蚀心花有什么破解方法吗」 程延摇头: 「它是蚩族的一种秘术,世代相传,根据目前公开的资料来看,似乎除了畏寒没有别的弱点,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逆的。」 「蚩族是巫歧那一片的少数民族吗」 「不完全一样,神话传说里的古蚩族与其说是民族,不如说是个种族。人,魔,妖和蚩人是那时的四大种族。蚩人外貌上与人类相同,却像是某种进化不完全的人类,他们经脉天生闭塞,往往灵智不全,还保留着动物的本能。」 「动物的本能」 「对,比如觉醒了血脉的蚩人可以召集同胞,而低等的蚩人会本能性服从高等。蚩人有人的孱弱,魔的劣性,妖的本能,可以说是取其糟粕,弃其精华,于修仙之路上天生比其他族类差一截。书上记载,修仙界曾有条歧视链:正道修士在最顶端,然后是魔修,妖修,凡人,最后才是蚩人,可见他们有多不受待见。」 听完,陆祺啧啧嘆道: 「种族歧视啊……」 谈初然则冷静地推了下黑框眼镜: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蚩人没在一开始灭绝,一定有其保命的长处,业火蚀心花这类秘术就是其中之一吧」 程延肯定道: 「没错,蚩族擅蛊惑人心,虽然武力值低,血条也不高,他们对各种秘术的精通却是融在血脉里的,无需传授就能领悟,除此之外,他们在一些能工巧匠的事上也颇有天赋,譬如阵法符咒。」 陆祺: 「话说回来,所以摇光山的灾难是蚩人在捣鬼那凌望的罪名不就可以洗清了」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程延道, 「那个时候,蚩族早就在明面上灭绝了,死无对证。他们蛊惑人心的力量太危险,看似依附,实则掌控,引起了其他种族尤其是妖族的恐慌。大约在四千三百年前,修仙界爆发了一场大屠杀,以妖族为首,众族空前联合,对蚩人赶尽杀绝。」 明知程延口中的故事隔了数千年,于他们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听到「大屠杀」三个字,陆祺和谈初然还是不约而同地蹙了下眉,有点于心不忍。 「因为相貌与凡人无异,许多想要平安度日的蚩人会选择对他们的后代隐瞒身份,把孩子当作凡人养。在大屠杀中,无数不清楚自己身世的蚩人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被杀害了。仅仅三百多年,蚩人的数量锐减,直至销声匿迹。」 程延顿了顿, 「而且,就算摇光山的事的确和蚩族人有关,也不能证明凌望毫无嫌疑。」 * 短暂的惊疑过后,公审堂内,很快有人不遗余力地继续泼脏水: 「好罢,即使山上当真出现了业火蚀心花,又怎能确定,那花不是凌望自己种下的呢」 其他人纷纷回神: 「就是!」 「别人都中了蛊花,为何他偏偏安然无恙」 「再说,如果不是凌望做的,为何他刚刚不辩驳怕不是心虚。」 更有甚者直接扣帽子: 「依我看,说不定是凌望和蚩人余孽串通好了,或者他自己就是蚩人后代!」 理智尚存的人听不下去,忍不住反驳道: 「……我看凌望不像蚩人吧,蚩人不是经脉闭塞么,怎么可能剑术那么厉害」 先前那人冷哼道: 「蚩人都奸诈得很,用什么邪术秘法养出来个剑骨,强提修为,也不是不可能啊。」 *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程延语气幽幽, 「即便发现了业火蚀心花也于事无补,当时凌望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摇光山的事,他必须给一个交代。」 「如果他真是冤枉的,成魔也没什么奇怪的了。」陆祺打抱不平道, 「自己的师父弟妹被陷害,他还有苦说不出,被污衊成罪人……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换我我也黑化。」 「嗯,这件事之后就是蛮荒之战——凌望在蛮荒谷前造反,屠戮仙门百余人,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他跳入谷中,四十九天后堕魔归来。」 谈初然听得认真,立刻发出疑问: 「蛮荒谷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 「问得好!」程延激动地一拍大腿, 「最开始读到这里时我也纳闷,仙门百家把凌望带到玱琅岛关押审判,不久后便发生了蛮荒之战,书上对其中经过一笔带过,只提到『于蛮荒谷鏖战』——玱琅岛和蛮荒谷隔了两千多公里,他们在玱琅岛待得好好的,干吗突然跑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打架」 陆祺困惑地说: 「对啊,为什么」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看到凌望爬出蛮荒谷后,才想通这一点,关键就在于天音塔。」 陆祺: 「这个我知道,凌望这个魔头干过的最出名的事情之一就是『妄图强吞神塔』!」 「是,天音塔紧挨着蛮荒谷,凌望成魔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吞併天音塔,吞併不成引来天雷,他负伤惨重,塔也被噼得土崩瓦解——如今碎片被我们收集在九区里。」 「天音塔的传说你们都很清楚,我不再多说了,不过有一点你们应该没听过,这座神塔也和蚩族人有关。传说蚩人被屠灭迫害时,悲愤的族人曾举行祭礼,向上天祈祷。祭礼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祈福还是诅咒已不可知,但在那不久后,天音塔就降了世。」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去蛮荒谷,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程延深吸一口气道, 「这一切都是蚩人从中作梗,目的就是借凌望之力开启天音塔。」 第87页 陆祺和谈初然同时睁大了眼。 「在屠杀中倖存下来的蚩人笃信,天音塔是上天的响应,为他们降下福音。至于那个蚩人为什么觉得凌望能开启天音塔,也许因为凌望身负剑骨,天生的剑修有着至盛至强之力,又也许那蚩人是通过别的办法得知……我不确定,所以说是大胆的猜测。」 「假设这个前提成立,那么当时在玱琅岛上,一定有人提议前往天音塔,不管说辞是什么,只要这样提议,就必定和蚩族脱不开干系。」 程延缓缓道出自己的推测, 「而这个人,必须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一定的威望与地位,看似公正,才有话语权。」 * 「各位,先冷静一些。」 乱闹闹的殿堂内,琦伏月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抬手往两边一压, 「依琦某之见,凌小友与业火蚀心花毫不相干。但各位若是执意不相信,琦某倒是有一法子,可以验明凌小友是否为蚩人,也好还小友一个清白。」 * —— 「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玱琅岛岛主,琦伏月。」 程延掷地有声地道。 第43章 剑骨 公审殿堂内的骚乱一刻未停。 那大鬍子长老面露迟疑: 「天音塔能验明蚩族血脉岛主真是见多识广,老朽倒是闻所未闻啊。」 「真人说笑了。」琦伏月不疾不徐地说, 「天音塔乃是神塔,又是应蚩人祭礼而降,琦某偶然听闻,只要蚩人的血沾染上塔身,神塔便会产生异状。」 琦伏月若有似无地朝人群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使个眼色,那边立刻响起几道附和的声音: 「这种说法,在下曾略有耳闻。」 「我好像也在哪本书卷里读到过。」 「我也是。」 琦伏月微微一笑: 「况且,传言虽不知真假,试一试也无妨,不是么」 那长老有些被说动了,冷哼一声,朝台下道: 「既如此,凌望,你可敢一试」 即便跪着时,凌怀苏的嵴背也是笔直挺拔的。闻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着扫了琦伏月一眼。 琦伏月还以为他是紧张,立刻私下传音道: 「小友莫怕,我知道你与蚩族绝无半点关系,只须去走个过场,先打消旁人的疑虑,剩下的事,琦某会尽力护你周全的。」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回答。 对着四千年前的幻影,镜楚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低声脱口而出: 「别去。」 琦伏月变着花样地把凌怀苏往天音塔送,此行必定凶多吉少,可镜楚心知肚明,处境摆在那里,不去反而坐实了罪名。 幻境里的人听不到他徒劳的阻挠,倒是身边的凌怀苏好整以暇地开了口: 「岛主谋划了大半辈子,大功即将告成,早就心急如焚,按捺不住了——从他撺掇钟瓒给我下套失败开始,之后的每一步都是剑走偏锋。」 镜楚立刻串起了前因后果: 「他想毁掉你的修为,夺走你的剑骨,一计不成,便让钟瓒播下业火蚀心花,以摇光派所有人的性命为筹码,引诱你主动开启天音塔。」 「我以为钟瓒只是一时胡涂,念他修为尽失,惩罚已受,盼他能在摇光山上好好思过,没想到反而便利了他们里应外合。」凌怀苏露出一个苦笑, 「那小子说我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的自大害死,还真给他说中了,只是……」 只是他一人遭报应也就罢了,却连累了师门那么多无辜的人。 镜楚敏锐地听出他断掉的话音,低沉道: 「不是你的错。」 凌怀苏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 「也是我识人不清,没早查出他是蚩族后代,才让琦伏月挑明了他的身份,哄得他心甘情愿地给人当刀使。」 镜楚: 「琦伏月是蚩人」 蚩人经脉滞涩,能达到的境界十分有限,可琦伏月是修仙界有头有脸的大能,他的实力有目共睹。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镜楚脑中成形,他蓦地看向画面上的琦伏月。 说话间,幻境场景再次变换。乌泱泱的修士聚集在天音塔下,无一不抻长了脖子,望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琦伏月率先做示范,划破掌心覆在塔上,毫无变化。他又请了两位长老上前试验,也都无事发生。 琦伏月一摊手: 「凌小友,请吧。」 凌怀苏并指割破手掌,背对着众人,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塔身。鲜血沿着指尖滴落,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见状,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琦伏月出言催促道: 「小友」 凌怀苏抹了一下指尖的血,忽地拢了拢袖子,转过身缓声说: 「天音塔究竟能不能验证蚩人我不清楚,但这塔身上动的手脚,我还是能猜出一二的。」 「只可惜……」还未等众人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凌怀苏蓦地抬手压在塔上, 「岛主慧眼如炬,难道就没看出,剑骨不在我身上么」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去——鲜血顺着塔身纹路蜿蜒而下,什么异状都没有。 琦伏月瞳孔一缩。 凌怀苏从容不迫的嗓音仍在继续: 「巧取豪夺,威逼利诱,剔骨之刑……各种手段都用尽,为了区区一块骨头,岛主殚精竭虑,蛰伏多年,可真叫在下惶恐。」 话说到这份上,再愚笨的人也听懂了,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鼎沸,乱成一片。 琦伏月脸上挂着八风不动的假笑: 「小友这是什么意思是认为琦某所做一切皆是别有所图吗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第88页 凌怀苏笑了笑: 「还不够明白么那我换个称唿好了——夙夫人,这具夺舍而来的身体,可还用得习惯啊」 * 「说到琦伏月这个人,就不得不提他的妻子,夙雾。」 病房外,程延放下水杯,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 「相传琦伏月年轻时风流成性,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遇到夙雾后突然转了性,浪子回头,为她安定下来,两人同居玱琅岛,恩爱非常。传言琦岛主重伤闭关,是他这位妻子豁出命救了他,从那以后,两人更是如胶似漆,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后来夙雾在蛮荒之战中殒命,玱琅岛就成了带头围剿魔头凌望的门派。」 「浪子回头」谈初然不以为然地嗤一声, 「我只相信狗改不了吃屎。」 「……」程延噎了一下, 「话糙理不糙,如果琦伏月不是所谓的『浪子回头』,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夙雾其实是蚩人,很可能用了什么方法蛊惑琦伏月,琦伏月重伤闭关实则是被夺了舍。夙雾假借他的身份操纵了这一切,而蛮荒之战的真相……」 * 天音塔下,琦伏月定定地注视着凌怀苏,半晌,他缓缓提起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小友聪明过人,可为何最简单的道理反而不明白呢」 他伸手拂过近在咫尺的塔身,像在抚摸一件至宝,动作中饱含无限眷恋, 「你看,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机,只要你我连手,大道,权力,生死,哪样不是唾手可得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师父,师弟师妹吗」 「哦,还有钟瓒,那个摇光山的叛徒,只要你说出剑骨的下落,我可以把他交出来,要杀要剐,任你解恨。」 琦伏月的话毫无保留传进了所有人耳中,凌怀苏还没言声,其他人猜到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真相,难以置信地炸开了锅,随即,愤怒的痛斥声四起。 「夙雾才是蚩人,我们被她骗了!」这是先前谴责凌怀苏的修士。 「夙雾,岛主待你情深义重,你怎能……怎能做出此等卑鄙无耻之事狼心狗肺的东西!」这是不知情的玱琅岛弟子。 「好一出鸠占鹊巢,今天我便替摇光山枉死的道友,替无辜的琦岛主,替天行道,除了你这罪族余孽。」这是那大鬍子长老。 夙雾神色自若,耐心听完这些义愤填膺的声讨,才一字一句地回禀道: 「这副躯壳是你们岛主心甘情愿献出来的,我担不起『卑鄙无耻』四字,若真论起来,我所做的一切,和你们当年屠杀蚩人的残忍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大鬍子长老一挥拂尘,大喝道: 「废话恁多,先把这邪道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修士们纷纷擎起武器蜂拥而上。 夙雾冷笑道: 「自不量力。」 就见人群中,几十人毫无徵兆地倒戈暴起,向身边毫无防备的同道发难。大鬍子长老被一剑刺穿后心,回头看清执剑的爱徒时,眼球几乎掉出眼眶。 一番变故如兔起鹘落,一时间,修士乱作一团,很快溃不成军。 然而这完不算还,随着地面阵法红光亮起,无数只罗摩破土而出,潮水般包围了慌乱的修士们,不分敌我地见人便咬。其中一个来不及躲,被生生撕扯下一条胳膊,惨叫连连,血流成河。 「最后一次机会……」混乱之外,夙雾收回目光,对凌怀苏轻声道, 「剑骨在哪」 凌怀苏二话不说,抬手打出一道快准狠的罡风,直击她面门。夙雾下意识躲避,罡风却擦着她耳边掉了个向,箭似的冲进人群,击中了一只正欲扑食的罗摩。 等夙雾怒目圆睁地回过头来,凌怀苏已然消失不见了。 凌怀苏身形起落,还没跑出多远便勐然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得可怕——他刚失了剑骨,虚弱无比,那一道色厉内荏的罡风已经透支了所有气力。 眼下情形不容耽搁,他强撑着起身,想去最近的门派搬救兵,走了半天发现始终在附近打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蛮荒谷。 望着幻境内没头苍蝇般乱撞的自己,四千年后的凌怀苏无波无澜地解说道: 「夙雾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事成,则名正言顺地实施剔骨之刑;若我鱼死网破,她就强行取走,再灭了这些人的口。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剑骨不在我这里——你还留着吧」 剑骨自带的强悍真气可以帮助内府重筑,然而毕竟是外来之物,自始至终提供的都是支撑作用,崩断的经脉修復如初后并不会与之融合,再强行取出来也不是不可。 不过一般也没这个必要,骨头在身体里长得好好的,哪个正常人会抽风把它挖出来吃饱了撑得 凌怀苏随口问完,手忽然被镜楚牵去,郑重其事地覆在后者胸膛。 镜楚一说话,震动的触感就共振到凌怀苏手心: 「你把它给了我,我若连保管都做不好,就该以死谢罪了。」 凌怀苏: 「……」 他手指无意识一蜷,欲盖弥彰地摸起了骨,这么三心二意地摸是摸不出来什么的,倒是指尖被震出的酥麻经久不散。 最后,他在镜楚胸口拍了拍,喉头干涩地「嗯」一声: 「感觉到了,温养得不错,留着吧,不必还我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还看么」 镜楚斩钉截铁地说: 「看。」 「看我怎么狼狈跳崖的么」凌怀苏调笑道, 「怪难为情的。」 镜楚没吭声,转头一言不发地将目光投向幻境。凌怀苏无奈,只得偷偷掐了个手诀,加快了画面—— 第89页 夙雾很快追上来,凭藉琦伏月身体的深厚内力,将凌怀苏逼退至悬崖边,不遗余力地劝他说出剑骨在哪。 凌怀苏剎住脚步,偏头看着深不见底的漆黑山谷,随后他朝胜券在握的夙雾撇去一眼,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纵身跳了下去。 幻境戛然而止。 周遭恢復成整洁的病房,镜楚呆在原地,眼前仍是那人红衣翩然翻飞,坠入深渊的画面。 「得了,回魂儿。」凌怀苏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好笑道, 「我那点黑歷史你还看不够了」 镜楚缓缓扭过头,浅色眼珠紧盯着凌怀苏,里头盛满了幽暗的情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怀苏,你……」 凌怀苏等半天没等到下文: 「嗯」 「……没什么。」镜楚睫翼一垂,那些情绪就被恰到好处地克制回去了,他整理着思绪, 「所以当年的幕后主谋是夙雾,现如今发生的事也和她有关」 「对,她应该也通过某种方式,和我一样,保留了元神。」凌怀苏道, 「不过,我从未听说蚩人还有长生不死的秘法,普通修士也无法轻易做到借元神重生,即便她有琦伏月的修为也很难。我更倾向于认为,她是在机缘巧合下,元神被吸进了某种载体。」 镜楚略一思忖,毫无障碍地跟上了他的思路: 「天音塔」 凌怀苏点头: 「我借天雷之力摧毁天音塔时,夙雾也在天雷余威下丧命。那时还以为她被雷噼得魂飞魄散了,现在想来还有另一种可能——你还记得聂楠日记里提到的神秘人么」 镜楚: 「嗯,那个把蛊花种给她的人。据她描述,是个面目模煳,雌雄难辨,声音是女性的人。」 「百棺村里有一尊山神像,也是雌雄莫辨,天音塔碎片便封存于神像内。你觉得这是巧合么」 「夺舍太久,元神相会与旧主融合,变得模煳不清。」镜楚沉吟片刻,得出推断, 「是夙雾制造了这些隐藏煞场。」 凌怀苏补充说: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煞场里的镇物应当都是天音塔碎片。聚灵阵的大方向没错,她的意图就很明显了——重建天音塔。」 「我现在就派人过去。」 「等等。」凌怀苏拉住镜楚的胳膊肘, 「先不论来不来得及,我们连着端了夙雾两个地盘,她肯定有所察觉,设计了不少圈套,只等我们上钩呢。不如等她坐不住了有所动作,再一网打尽。」 夙雾的元神随着天音塔碎片辗转于世,吸食了几千年的煞气,估计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她又是个凡是都要做好万全准备的人,其狡猾程度令凌怀苏印象深刻,很难说这样的人不会留后手。 凌怀苏话锋一转: 「不过,有一点我挺在意的。」 「什么」 「天音塔被炸了个稀巴烂,谁知道一共多少块,夙雾哪来的信心能毫无遗漏地收集完毕」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说道,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镜楚神色严肃起来: 「除非重聚天音塔根本无需集齐所有残片,只要雏形初成,其他残片会自动归位。」 他说到这里,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么说,九区的禁制……」 「没错,故意为之。为了混淆视听,误导我们将注意力放在已有的碎片上。」 「那九区的看守还加强么」 「加,只不过要换种方式。」凌怀苏神秘一笑, 「戏台既已搭好,我们何不配合演出呢」 他朝镜楚勾勾手,示意他过来: 「来,按我说的做。」 *** 偌大的地下洞穴内,岩浆缓缓滚动,时不时发出毕剥声响。 除了岩浆经过的地方有些许红光外,熔洞内的绝大部分都被黑暗笼罩,闷热而压抑。 岩浆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道人影静悄悄坐着。 他身上没有一丝生气,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此时正注视着面前的一盏灯。那灯以莲花为体,外形与护魂灯极为相似,不同的是,火苗上方还悬着一小团黯淡的光芒,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微弱的光芒勾勒出那人的下巴,他的目光落在光团上,似是全神贯注,又像魂不守舍。 突然,他身后发出一阵响动。 石壁之上,竟缓缓浮现出一座神像,似喜似悲,雌雄难辨,与百棺村里那尊如出一辙。 一道声音从石像中传来,语气很是不满: 「又在发什么呆交给你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闻声,那人头都未回,冷淡道: 「急什么。」 「你倒是淡定。」石像讥笑道, 「凌望怎么没如你所言,被殄元咒化成一滩血水啊钟瓒,四千年过去了,你终究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钟瓒咬紧后槽牙,蓦地抬起眼皮: 「有话直说。」 石像居高临下地质问道: 「阵灵为什么还少一只!」 钟瓒: 「我说过,等我的事办成了,才会和你进行下一步合作。」 「愚蠢。」石像道, 「你们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为何总是为了旁人要死要活更何况,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她没有!!」 「被业火蚀心花吞噬的痛苦非一般人可承受,她本就修为低微,中了蛊又偏要强行对抗,魂魄必定受不了,早碎裂消散了。」石像冷嘲热讽道, 「若非如此,你召魂至今,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少自欺欺人了。」 钟瓒大吼道: 「这一切还不都拜你所赐!如若不是你骗我种下那花……」 第90页 「拜我所赐」石像里的女声忍不住冷笑, 「业火蚀心花的效力随种花者而定,是你内心深处希望摇光派灭亡,希望那些看不上你的人付出代价,蛊花才会致死,钟瓒,是你害死了她啊……」 「住口!」钟瓒痛苦地抱头嘶吼, 「我没有,没有!那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别说了!」 女声果真住了口,石质眼珠投下来的目光近乎悲悯。 等他稍微平復情绪,才换上和缓的语气继续说: 「你信不过我,执意要自己举行祭祀,我没有异议,蛊花不也给你了吗只是你要记住,如今这条命是我给你的。当年若不是我从阵中唤醒你,恐怕你和云幼屏的尸身仍埋在黄土之下,永不能重见天日。」 「……」 「我希望你能分清轻重缓急,你我的目标并不冲突。」石像柔声道, 「天启日就快到了,我们筹谋千年,成败在此一举。倘若出了差池,你和她就再无重逢的可能了。」 随着石像轻轻吐出每一个字,钟瓒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那是来自蚩人血脉里,对高等族人的本能服从。 他额间一道图腾似的金色纹路一闪而过,片刻后木然地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 「很好。」石像中,夙雾满意地勾唇, 「凌望应该已经猜出你我身份了,如果他们追到这里……」 女人尾音含着温柔的笑,却字字淬毒, 「不要让他们死得太轻松。」 第44章 背影 临走,镜楚把程延单独叫到房间,安排他回特调处一趟,着手处理九区的肃查事宜。 「你亲自去趟查看现场情况,召集技术部对地仓做一次全面安全评估,不管评估结果如何,都把整个地仓的安全等级提升一级。巡逻队的人隔离起来,逐一审问,换一批人替换上去。还有,向所有员工通报这次事件。」 程延自认为临危受命,边听边嗯嗯点头,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的严肃表情: 「我明白老大,重点在于提升大家的安全意识,确保地仓安全无虞。」 「不。」镜楚纠正道, 「重点在于『让大家以为我很重视这件事』。」 程延啄米似的头一顿: 「……啊」 「彻查的架势做足,结果不重要。新换的巡逻队要选那些底子干净,经验欠缺的,戒严一段时间后,默许守卫恢復常态,甚至有意放松九区的门禁。」镜楚已经换上了崭新的作战服,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表面看起来就像新人队员因不理解我大题小做而松懈了一样。」 「还有这个。」镜楚修长的两指一併,指间光芒闪过,凭空生出张符纸, 「放进碎片里,别被任何人看见。」 在公务上,镜楚从不刻意避着他们。对于处长的「特异功能」,程延早就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还没胆大到敢刨根问底的地步。 接过那张符,程延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奉命惟谨的良好素养让他忍住了疑问,认真地点了下头: 「好,您放心。」 当晚十点,程延离开金州赶往东临,与此同时,镜楚一行人也重返裕福商场。 肆虐的天外雷火下,任何咒文都不堪一击,可怜大楼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本就废弃的楼体被燎成了黑乎乎的骨架,这下真成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在月色下显得更荒凉了。 陆祺拈轻怕重地扒开炭化的残骸,被飞舞的菸灰呛出了眼泪: 「咳咳……老大,我们回来干什么考古还是挖坟」 镜楚言简意赅道: 「抓人。」 「抓谁」 「布置这里的人,也即制造失踪案的人。」镜楚琴弦一甩,前路的金属架被毫不留情扫开,他微微偏头避开四散的尘土,提醒道, 「我们要开启池底的法阵,这次通往何处未知,但危险是必定的。既然要跟,就跟紧点。」 布置失踪案 这两者是怎么扯上联繫的 陆祺一头雾水,宛如听见学霸三两句讲完题时绝望的学渣,张了张嘴想追问,望见镜楚目不斜视专心开路的背影,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镜楚担任处长那年,陆祺十七岁,恰逢英雄憧憬泛滥的年纪。这位首席调查官的杀伐果决完美契合了陆祺热血的幻想,亲眼目睹镜楚是怎么单手拧断罗摩的脖子,又是怎么一边擦拭手上血迹,一边冷脸训话下属后,中二病少年摇身一变,彻底成了镜楚的铁桿粉丝。 后来他死心塌地想进特调处,也有追随「偶像」的原因在。 可若非要说偶像有什么缺点,大概也是……太杀伐果决了。 镜楚习惯于独断专行,能亲力亲为的事绝不交付他人,好像由凡人经手不放心似的。陆祺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身为处长不能搞一言堂,他可能都懒得对他们这群凡人解释任务内容,直接单枪匹马上阵了,效率肯定更高。 因此陆祺不敢多问,生怕秃噜出句蠢问题踩中这位的雷区。 有时陆祺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他们老大仿佛是丛林中某种独来独往的兽类动物,世间条条锁链,无一能桎梏他的自由。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仔细想想,自从他们在百棺村遇到那位山神灵,老大似乎就没和他分开过。一开始陆祺以为镜楚是在监视他,因为对方身上疑点颇多,可看多了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陆祺不由自主朝后面瞥了一眼——凌怀苏正迈着悠悠的四方步,闲庭信步缀在队伍末尾,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些翻飞的灰尘居然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隔绝出一小块干净地,凌怀苏衣不沾尘,光彩照人地穿行其间,还顺手搀了把险些被绊倒的谈初然,很有绅士风度……哪有半分被监视的样子 第91页 可怪就怪在这人与他们萍水相逢,没道理跟着出生入死。 再咂摸他们老大的态度,就更加耐人寻味了——寸步不离,言听计从,连对凌怀苏说话的语气都明显比对别人温柔几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大那位白月光从画里爬出来了呢…… 陆祺正在那开着脑洞,恰在这时,凌怀苏微一抬眼,对上了陆祺直眉楞眼的视线。 陆祺眼皮重重一跳,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倏地涌上心头。 那幅画像他见过的次数不多,他们老大宝贝得很,极少拿出来示人,他只偶然间远远瞅过一眼,依稀记得画中人一袭红衣,执剑而立,飞扬肆意的马尾似要冲出画面。 而某一瞬间,青年侧脸的角度与如瀑的青丝,竟与画上那位离奇地重合了! 陆祺使劲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凌怀苏,想要仔细确认一番。 错觉……一定是错觉吧 可能他表情太迷茫,视线也过于求知若渴,凌怀苏误会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简单解释了一下商场里的恶咒与阵法,又说: 「那煞气是由别处传送而来的,能来,便能反向寻去,因此可从法阵追溯煞气的源头,明白了么」 「明……」陆祺一愣, 「白」字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等会,您说什么追溯煞气的源头」 那些煞气里也有陆经纬的一部分,追溯煞气,岂不是意味着…… 凌怀苏看穿他心中所想,温声道: 「没错,或许能寻到你父亲的下落。所以,还要劳烦你带路。」 陆祺精神一振,当场无暇他顾了,手忙脚乱地跳起来: 「我要怎么做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地下一层,在大火过后的一地狼藉里找到了观赏水池的位置。空气里瀰漫着焦煳余烬的味道,池壁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灰,石面碎的碎裂的裂。 镜楚围着水池绕了两转,掸去某处的灰尘,在上面徒手画了个铭文。 下一刻,池壁碎石簌簌掉落,池底死灰復燃般涌起一团黑气,逐渐浮现出法阵纹路。 做完这一切后,镜楚这才转过身,回答了陆祺的疑问: 「手伸出来,咬破中指。」 陆祺依言照做,镜楚捏住他指腹,伤口渗出的血珠浮至半空。 镜楚另只手掌心一托,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罗盘,不偏不倚接住了那滴血,随后,他朝队伍末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凌怀苏上前,伸出两根手指在水池黑气里凭空一搓,煞气分出一缕拧成细线,注入罗盘,与血滴两相结合,共同凝成了枚红色指针,在罗盘中央左右摇摆地不住转动着。 陆祺小心翼翼从镜楚手中接过罗盘,听见凌怀苏和缓的声音: 「千里心犹萦,思绪绕双亲。血浓于水的挂牵,会指引你找到想找的人。」 闻言,陆祺愣愣地注视着那罗盘,大气都不敢出,犹如捧住了三年来沉甸甸的思念与寻找。 他本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旁的谈初然先有了动静。 「可是……」 只见谈初然的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她欲言又止地抬起头,目光从陆祺移到凌怀苏身上,又移向镜楚,嘴唇嚅动,似乎想要提醒什么。 然后她看见镜楚对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没事」。 见处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谈初然稍稍放下心来,再去看陆祺,后者正以一种顶礼膜拜的虔诚姿势托着罗盘,神色庄重地闭上眼,睁开的那刻,指针竟真的停止了晃动,慢慢稳定下来,直指水池的方向。 「老大!」陆祺兴奋到一半又立刻老实下来,谨慎地捧好宝贝,喜不自胜的脸色却挥之不去, 「真的有用!」 看样子,若不是怀里的罗盘,这小年轻可能要当场一蹦三尺高。这种不加掩饰的雀跃情绪太具感染力,连带着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 谈初然先前的紧张一扫而空,激动道: 「太好了!」 「行了,别嘚瑟了。」镜楚笑着拍拍陆祺的背, 「带路。」 像这种单向传送阵,两个地点之间只有一条通路,顺行容易,逆推却难。若想逆向而行,必须在一片漆黑的阵法空间里摸索前进,而为了反追踪,布阵者通常会设置无数条岔路,稍有不慎走错一步,踏进了阵法死地,便是万劫不復,要在哪里困上一辈子了。 保险起见,镜楚给每个人都系了一道琴弦,确保几人不会走散。 池底黑气翻滚,一眼望不见尽头。陆祺作为带路的,第一个跳进入口,谈初然紧随其后。 两人下饺子似的没入黑暗,地面上只剩下凌怀苏和镜楚。 轮到凌怀苏时,他后退一步,虚虚推了下镜楚的腰: 「你先。」 镜楚原先打算殿后,听到这话挑起一边眉,探究的视线落在凌怀苏脸上: 「理由」 「哪来那么多理由,想便是了。非要说的话……对充当人肉垫子没兴趣,算不算理由」凌怀苏抬起手腕,笑得无可奈何, 「何况,你绑这么多,我还能跑了不成」 他指了指腕上的银丝——方才镜楚硬是也给他系了一根,尽管两人之间早已缠着另一条更为紧密的。 凌怀苏晃动手腕,感觉整个人此时与提线木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深刻地自我反思了一番,没能记起他到底哪里给镜楚留下了「不靠谱,随时可能开熘」的印象,导致镜楚至今不肯解开不禁。 第92页 「我说,小狐狸。」凌怀苏压低了声音,在镜楚耳边揶揄道, 「莫非你是在报以前被拴绳的仇一根不够,还要两根这就有些公报私仇了吧」 「……」镜楚没什么信服力地辩解道, 「功能不一样。」 「我就说嘛。」凌怀苏粲然一笑,眼尾翘起个轻佻的弧度,他朝一侧仰起下巴,露出白皙的脖子,喉结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动, 「喏,要报仇,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绑这里才对。」 「……」 论耍流氓,镜楚从来不是这厮的对手,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凌怀苏袒露的脖颈,復又像被烫到般匆匆移开视线,成功败下阵来,没再跟他争先后,转身进了法阵。 看着镜楚的身形消失,凌怀苏的笑意渐渐淡去。 走在最后的理由还真有一个,很简单,他却不可能宣之于口。 所有记忆里,镜楚总是默默跟在自己背后,而他则出于各种原因,很少回头,只留给对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伤痕累累,望尘莫及,亦或是……义无反顾地跳下蛮荒谷。 他其实非常不想让镜楚看到这些。他宁愿永远将狐狸护在臂弯下,亲手为他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 可惜命运不允,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再让镜楚看着自己的背影罢了。 凌怀苏没有耽搁太久,跟着跳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里面没有看起来那么深,却远比想像中暗。他很快落了地,眼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如同陷进了凝滞的墨里。 此情此景,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蛮荒谷,跳下去时,那里也是这样的景象。 一样的死寂,一样的黑暗,一样的危机四伏。 当时他也曾真的一度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人间的太阳了。 迷阵空间内步步险境,不宜妄动,凌怀苏抬指搓了朵电火花,电光颤颤巍巍,仅能照亮脚下一块地方。 人呢 忽然,手腕被什么轻轻牵扯了一下,凌怀苏低头一瞧,终于明白过来镜楚那句「功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腕上缠绕的琴弦散发出平静的微光,向后方延伸而去,在险象环生的浓稠黑暗里,尽忠职守地充当着引路灯。 凌怀苏的心便安定下去,琴弦的光芒映在他带着笑的瞳孔里。 他勾了下那条琴弦,心说: 「还是和蛮荒谷不一样的。」 这次,有人在等他。 正欲转身,他的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那只手干燥而温热,指节匀长,将凌怀苏冰凉的五指拢至掌心。 凌怀苏睫毛很轻地一颤。 下一秒,镜楚冷调的嗓音自后响起,低低沉沉落在耳里。 他说: 「别再走散了。」 第45章 肖想 凌怀苏常年握剑,手并不算小,此刻却被镜楚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是一个坚定而温柔的方式。 这里太黑了,黑到肌肤上每一寸触感都被无限放大,对方温凉的指尖,指掌上的薄茧,以及交握的力度,都分毫毕现地沿着相贴的地方传来。 凌怀苏僵硬的手指无意识蜷了一下。 他就着这个姿势半转过身,在黑暗中望向牵他的人。 光线晦暗,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谁都没有说话,耳畔落针可闻。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镜楚握得并不紧,片刻后便主动松开了手,仿佛这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只是为了提醒「我在这里」。 他顺手替凌怀苏理好盘绕的琴弦,手指沿着丝线捻过,所经之处,光亮大作,方才难以言语的暧昧氛围一扫而空。 镜楚扯了扯弦的那端: 「走吧。」 凌怀苏: 「……嗯。」 循着不禁的联繫,他们很快与陆祺与谈初然会合。 陆祺端着指路罗盘走在最前方,谈初然打着手电筒走在中间,凌怀苏和镜楚则顺理成章殿后,落在了队伍末尾。 「这黑咕隆咚的。」罗盘近在眼前,就有一部分隐没在暗色里,陆祺小声嘟囔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到外层空间了呢。」 谈初然: 「外层空间至少还有恆星——你看着点指针,别走歪。」 别说普通人肉眼看不清,就连修士的神识在此地都滞涩无比,难以外放,好像所有的光与声音皆被吞进了凝滞的黑暗里。 几人徐步行出一段距离,谈初然忽然道: 「是我看花眼吗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定睛看去,只见斜前方似有黑魆魆的影子如沧海暗潮般不停变换,俱是黯淡无光,影影绰绰,又因为没有参照物辨不出距离,看上去随时都会到跟前来。 那影子时而像缥缈的雾,时而又像莫测的火,单是远远地看着,便令人升起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恐惧之余,那东西又像有难以抗拒的魔力一般,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两眼,盯着稍稍出神片刻,便不由得神思恍惚,没来由有种被全世界抛弃,孤零零流放至宇宙尽头的错觉,打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悲怆。 突然,谈初然腕上的弦用力收紧,镜楚的声音拽回了她的神智: 「不可走神。」 谈初然乍然回神,惊觉脸上湿凉一片。 她居然无声无息地哭了!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旁陆祺抽鼻子的声响,后者闷闷地说: 「好奇怪,我刚才无缘无故地想哭。」 「那里就是死地。」凌怀苏道, 「不要盯着看,继续走。聊会天吧,转移注意力。」 第93页 陆祺连忙收回目光,蛇行鼠步地往前挪着: 「聊,聊什么」 谈初然举着手电筒照明: 「随便。」 「那就……」陆祺想了想, 「初然姐,你为什么选择来特调处啊」 这个问题陆祺曾经问过很多人。他小时候坚信特调处是电视剧里那种神秘组织,在特调处工作的人个个都有飞天遁地之能,于是最爱採访他们不为人知的「英雄往事」,譬如有什么志向,为什么来这里等等。 当时谈初然怎么说的来着哦,她白了陆祺一眼,嫌弃地拨开话筒: 「废话,不上班怎么挣钱」 成功把中二少年拉回了一地鸡毛的现实。 然而这次,谈初然沉默了一瞬,给出了和以往不同的答案: 「不是选择,是必定的唯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明确知道特调处是我人生的归宿。因为陆哥。」 陆祺讶然,下意识回头: 「我爸」 「看路。」谈初然把他的脑袋强行扳回去, 「我是福利院长大的,从小性格孤僻没朋友,体质也不好,算命的说我魂魄不稳,总爱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初二那年误打误撞进了一个煞场,都以为要死在那了,特调处的人来了,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就是陆哥。」 陆祺怔怔「啊」一声。 「普通人进煞场,出来后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我却什么都记得。陆哥怕我留下心理阴影,经常来福利院看望我,即使那并不是他的职责。一来二去,有了联繫。」谈初然轻轻唿出一口气, 「那个时候我就立志,将来一定要进特调处,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她语速很慢,调门不高,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认真,清晰落进每个人耳中。 陆祺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缘分在,默然好半天,哑声道: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说,我好像确实听我爸提起过一个福利院的小姑娘。」 谈初然一愣: 「真的他怎么说的」 俩人你一搭我一搭地开始回忆旧事,越聊越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后面另外两个人的异常。 镜楚松开了凌怀苏的手,却没松开弦。琴弦松松垮垮地坠在两人之间,一头被镜楚牵着,另一头绕在凌怀苏的手腕上。 手电筒光亮照不到后面,维繫着他们的不禁成了唯一的光源。直到这时,凌怀苏才发觉独特之处。 繫着陆祺与谈初然的琴弦都是隐形的,只有他的这条在发光。 又或者是,除了镜楚,只有他能看到。 镜楚走得很慢,凌怀苏跟在他后面,垂目望着那随着步伐而晃动的弦,此情此景,令他无端想起了那日在镜楚识海里看到的梦。 那个新娘……究竟是谁 或许是死地多多少少也干扰了他的理智,等凌怀苏反应过来时,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那天……在你的识海里看到了些东西。」 「度厄印」镜楚步履不停地说, 「此事我的确欠你一个解释,但话说在前头,法印已经烙下,是不可能消除的。」 「……不止这个。」凌怀苏低声道, 「还有一场梦,在露华浓里。」 镜楚蓦地停步,回过头来: 「什么梦」 凌怀苏竖起两根手指: 「事先声明,本人并非有意窥探隐私,是你那团梦自己撞上来的。」 镜楚不依不饶地追问: 「到底看见什么了」 「这样紧张作甚看来那梦是真的咯」凌怀苏轻轻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跟上队伍,同时故意拖长了调子,慢慢悠悠道, 「看见某人一身喜服,与他相好拜堂成亲。放着那么多风水宝地不去,偏偏在我的露华浓里,也不知什么癖好。」 他本意是想佯装责怪的语气挖苦一下对方,不知为何,闻言,镜楚反倒像是稍稍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 「没别的了」 联想到那梦之后的内容,凌怀苏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又迅速调整好表情: 「还能有什么洞房么——说说,何时的事」 镜楚静默了一会,回答道: 「很久之前了。」 闻言,凌怀苏心里仿佛卡了块大石头,一时间不上不下的。 他没滋没味地点了下头,一时有些语塞: 「你小子,情根深种啊……那人我认识么」 镜楚: 「嗯。」 认识 凌怀苏飞快回忆了一圈,难道是摇光派的 「那你们如今……」 镜楚再次站住,望向凌怀苏。 两人相隔只有半步,近到能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次镜楚没有开口回答,而是用了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传音。 镜楚半垂着眼,低沉的声音直达凌怀苏耳畔: 「我单相思,肖想了他几千年,直到现在也死性不改。」 末了,他抬眸看了凌怀苏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恐怕这辈子也不会改。」 有些人平时看着是个闷葫芦,实际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看似沉着冷静,实则一干就是票大的。 镜楚显然就是这种。 凌怀苏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袒露震撼得呆在原地,感觉此人动个情颇有视死如归的架势,无言以对半晌,干巴巴挤出一句: 「感情的事你情我愿,何来『肖想』之说」 镜楚不置可否。 凌怀苏: 「你……就没想过把这些话告诉对方」 「想过。」镜楚道,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出事了。后来我收起了所有痴心妄想,满心只剩一个念头,只盼再见他一面。」 第94页 凌怀苏: 「……」 没想到他家狐狸还是个情种。 按道理讲,这对镜楚而言是好事,恰好应了入红尘的第二劫,若能安然度过,说不定就能修成正果,得道飞升。 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凌怀苏心里乱成一锅粥,没感受到丝毫喜悦。 他勉强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心情复杂地拍拍镜楚的肩,以表安慰。 本以为话题就此结束,凌怀苏刚走出两步,又听见镜楚在身后兀地道: 「他说他会回来,我便等了四千年。」 「可当他终于再度站在我面前时,只是客气冷淡地道了句『多谢』。」 凌怀苏心口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 他分明站在那里没动,却仿佛被蛊人心智的死地黑影晃了眼,霎那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镜楚不去看他的反应,以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自顾自说道: 「于是我又不满足于见一面了。想要他记起我,想要他永远留在身边,再胆大包天一点,想要他知晓我的全部,哪怕……君心不如我意。」 说到这,他似是自嘲般轻笑了一声, 「然后我才明白,原来人的本性是贪得无厌,什么天生灵物,皆难以免俗。」 凌怀苏: 「……」 一番大起大落来得过于惊心骇神,他嵴背僵硬,连回头也做不到了。 镜楚上前一步,拢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同于上次,镜楚攥得极紧,五指不容拒绝地扣进他指间,像是抓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 「现在你告诉我,我对他的感情,还是『肖想』么」 第46章 迴避 话音落地,两厢缄默,氛围顿时被拉扯得很紧。 阵法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丝风也没有,静得凌怀苏能清晰听到自己锣鼓喧天的心跳。 多新鲜,死了几千年的魔头也有心么 镜楚仍紧紧抓着他的手,一言不发等他的态度。 与凌怀苏用魔气堆起来,风一吹就散了般的虚弱体质相比,狐狸这具得天独厚的人身简直是压倒性的矫健。他本就高出凌怀苏一头,又多经歷了四千年风吹日晒的锤鍊,此刻距离贴近,压迫感唿之欲出。 手掌像是烧红的铁,饱含孤注一掷的炙热。 凌怀苏喉头微动,不用回头也能想像出那双浅金色的眼睛是如何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逼视的视线存在感过强,如同一头等待狩猎,伺机而动的野兽。 然而纵使镜楚表面四平八稳,凌怀苏却能从他手心的细微颤抖中,得知此人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 凌怀苏也一样。 这位前纨绔沖别人拨云撩雨的油嘴滑舌功夫在此刻集体出逃,活像被餵了哑药,搜肠刮肚地过了一番,挑拣出的句句不合时宜。 凌怀苏嘴唇动了动,一句话几乎顺势而出,他勐地咬住舌尖,在满口血腥味中逼迫自己把话咽了回去。 不……不可。 凌怀苏狠狠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復又缓缓吐出。 镜楚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时脑热的一天,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然而毕竟是骑虎难下,只得强撑住表面的镇定。 每一秒沉默都被无限拉长出了僵持的意味。镜楚牙关紧咬,两颊绷出凌厉的线条,忐忑不安地等待判词之际,就感觉凌怀苏终于有了动作,另一只手轻柔地覆上他的手背,然后……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了他。 镜楚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听见凌怀苏和风细雨般的声音响起: 「想不到死地这般厉害,连你都受了干扰。胆真是肥了,竟敢拿我开涮」 凌怀苏转过身,凤眼里已经端好了惯有的好整以暇,他露出一个招牌式的混不吝笑容,把自己拉扯迴风流倜傥的形象,故作轻松道: 「走吧,这次不和你计较。」 谁知台阶都递到脸上了,镜楚却没有就坡下驴的意思。 不同于凌怀苏,镜楚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倘若凌怀苏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不仅痛斥他有多荒谬,还失望于他暗自滋生的非分之想,兴许镜楚会「幡然悔悟」,彻底断了那些不安分的念想,从此不再纠缠,只默默守着他便好。 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可凌怀苏拐弯抹角的迴避,反而给了镜楚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太了解这个人。如果这番话踩中了凌怀苏的底线,他必定不会收着,该翻脸就翻脸。 但凌怀苏没有动怒,没有鄙夷,连质问也不曾。如此这般,恰恰说明他是不牴触的,阻挠他的还有别的原因。 镜楚拽住凌怀苏的肩膀,双眼眨都不眨地盯视着对方,像是要明察秋毫地挖出他内心真实想法,不达目的不罢休: 「你知道我并非戏言。」 棒槌似的一句话,把凌怀苏铺好的台阶一脚踹了个稀巴烂。 凌怀苏: 「……」 无法无天了! 他挣开镜楚,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愣是没敢再对上镜楚的视线,同时在心里祈祷这不识好歹的傢伙不要再得寸进尺。 好在这时有人解救了他。 陆祺的唿唤如及时雨降临,划破了二人之间的尴尬: 「老大,你们人呢快来,有新发现了!」 镜楚朝那边扫了眼,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眼凌怀苏,抬步离开了。 凌怀苏这才如蒙大赦,跟了上去。 阵法空间里看似平坦,实则步步暗藏玄机,仿佛有看不见的物质阻隔视线。 第95页 陆祺他们走得不快,没费多大力气便追上了。行至某个位置,刚跨出一步,眼前豁然开朗,一副颇为震撼的画面映入眼帘。 只见泼墨般瀚远的黑幕下,有数不胜数的球状光点凭空浮动着,每一颗都沿着既定的轨道缓慢运行,远近不一,互不干扰。 远远望去,犹如银河璀璨的夜空。 「还真是外层空间啊……」陆祺和谈初然不由自主发出感慨。 「阵法一道,包罗万象,天文地理皆蕴含其中。」凌怀苏定了定神,离家出走的理智终于乌龟般爬回了脑壳,他解释道, 「此乃星宿门,是传送法阵入口形态的一种,因其数量众多,便于隐藏真正的开口。」 陆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谈初然则略感奇怪地瞟了凌怀苏一眼,一个模模煳煳的念头浮起。 这位前辈,懂得也太多了…… 从场的形成机制到法阵符咒,再到蚩族秘术,他好像都信手拈来。一个穷乡僻壤供奉的名不见经传的山神灵,真的有这么博闻强识吗 她忍不住发问: 「前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活得久了些而已。」凌怀苏不怎么在意地一笑, 「星宿门几千年前便失传了,你们没见过也不稀奇。不过,若论见识,你们处长不在我之下,很多事我还要向他讨教呢。」 陆祺与谈初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镜楚。 镜楚目不斜视,头一次没接凌怀苏的茬,冷淡道: 「看什么看。陆祺,确认出口的位置。」 「……哦。」 陆祺端起罗盘,一边挪动位置一边观察指针,扫雷似的来来回迴绕了两圈,没过多久锁定了其中一扇星宿门。 陆祺抬头道: 「老大,好像是这个。」 镜楚拿过罗盘,在上面点了两下,先前那缕煞气冒出个头,明显飘向门的方向,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 镜楚「嗯」一声,五指一拢,煞气復了位: 「没错,是这里。」 陆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望着那直径半人高的微型发光体,忽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那……下一步要怎么做」 镜楚: 「我先过去看看,你们留在这里,等待指示。」 说完,他伸出手,触碰了一下发光体表面,下一刻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 从星宿门那头出来,脚踏实地的同一瞬间,一股不容忽视的热浪扑面而来。 镜楚直起身,在热气里微微眯了下眼,环顾眼前的景象。 这里似乎是一处天然洞穴,黑灯瞎火,只有岩浆翻涌时明明灭灭的火光,可视度并不比法阵空间内好上多少。人在此间,浑身都变得沉甸甸的,心神却隐隐有飘忽之感,不知是不是温度过高的缘故。 不仅如此,他还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独特气味,一时没想起是什么。 镜楚思索片刻,抬手打出一道灵气,落地化作三只白狐。 他对白狐吩咐道: 「去看看周围的情况。」 白狐们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兵分三路,轻巧地窜了出去,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而通过它们的眼睛,途经的地方被毫无保留地传递给镜楚。 出乎意料的是,这地方并没想像中大。不到半刻,白狐们触及了熔洞的边缘,兢兢业业地确认完没有危险后,便原路返回,腾空一越,散作细碎的光点回到镜楚身体里。 镜楚飞快整理着看到的画面,皱了皱眉。 确实没有太大的异常,可他总觉得说不出的不对劲。 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寻求凌怀苏。 这个念头产生的瞬间,凌怀苏心有灵犀地传音过来: 「怎么样情况如何」 镜楚顿了顿才道: 「这地方有些古怪。」 「古怪」 「先别过来,我再四处看看。」 「……好。」 镜楚屏息等了一会,耳边彻底安静了下去。 凌怀苏说完便结束了传音。 ……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公事公办地说事,一句拖泥带水的话也没有。 镜楚强行忽略掉心底那点怅然若失,往熔洞深处走去。 按照一般规律,熔岩洞里温度不会太高,也不会有流动的岩浆。暂且不去考虑此类违反自然常理的现象,除此之外,这处洞穴称得上平平无奇,似乎只是一座浑然天成的地理景观。 他将手覆在洞壁上,没有阵法符咒的气息,也没有煞气。 且慢……没有煞气 镜楚蓦地站住脚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被他抛诸脑后的问题。 传送阵由此处开往裕福商场,他们追溯煞气而来,星宿门应当不偏不倚地开在煞气的发源地,正如裕福商场的法阵在水池里一样。 可他搜寻了这么久,连那一百个人的影子也没看到。 不仅如此,那股不可名状的气味也越来越浓了。 就在他心思急转之际,身后忽然传来轻而慢的脚步声。 镜楚迅速回身,不禁铮然甩出,就要不留情面地径直噼过去。 然而下一刻看清来人,他心头一跳,立刻眼疾手快地收回琴弦。 不禁堪堪剎住,带起的罡风却去势不减,凌怀苏眼都未眨,颊侧绽开一道细浅的血痕,正在他眼尾小痣的下方,红得如出一辙,触目惊心。 凌怀苏漫不经心地抹去那点血迹,故意「嘶」一声: 「下手还挺重。」 镜楚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第96页 「被误伤的是我,你瞪我作甚」凌怀苏好笑道, 「兇巴巴的,连句道歉也没有,啧,真是把你惯坏了。」 镜楚朝他身后扫了一眼,空无一人,语气冷淡地问话: 「不是不让你过来么他们人呢」 凌怀苏笑而不答,缓缓靠近道: 「我一个人来陪你不好么有人生气,总要我来哄。」 镜楚: 「……」 凌怀苏抓住他的小臂,暧昧地攀附而上: 「我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先前是我做得不妥,你有这份心,我说不出的欢喜。一时激动说了胡涂话,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小狐狸,」见他没有抗拒,凌怀苏微微倾身,在他耳边用气声说, 「我喜欢你。」 镜楚用力闭了闭眼。 青年仍不依不饶,将嗓音压得极低: 「别生我的气了,小狐狸,作为补偿,你想做什么都可……呃!」 ——镜楚猝不及防地暴起,死死扼住眼前人的咽喉,将他抵在墙上。 「你做什么」凌怀苏见了鬼似的瞪着他,满脸涨红,艰难地去掰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咳咳……放,放开我,要造反么!」 镜楚充耳不闻,目光森寒得可怕,定在那人位置反了的红痣上,一字一顿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扮成他的样子」 五指越收越紧,青筋几乎刺破皮肤。向来七情不上脸的人毫不掩饰此刻的盛怒,凛冽的杀意犹如实质: 「我看你他妈是活腻歪了。」 第47章 心魔 闻言, 「凌怀苏」脸上的惊愕泡影似的消散,表情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阴恻恻地勾唇一笑,瞳仁漆黑,犹如两口万劫不復的枯井,上挑的眼尾一丝笑纹都没有。 明明被掐着脖子,命悬一线, 「凌怀苏」却毫不慌张,从容不迫地挑衅道: 「看着我的这张脸,你当真下得去手」 镜楚咬牙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敢。」 「装什么正人君子。」那人笑道, 「若你坦坦荡荡,又怎会看得到我呢」 镜楚: 「……」 「凌怀苏」低哑的嗓音仍在继续: 「我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不是么」 「不过是心魔瘴气而已。」镜楚忍无可忍,扼住对方脖颈的手倏地用力,收紧到极致,几乎要生生勒断脖颈。 触感过于逼真,以至于镜楚能清晰感觉到手掌下脖颈充血时滚烫的体温,以及隔着单薄皮肉,动脉传来的剧烈搏动。 「凌怀苏」的笑容淡去,显出痛苦的神色,一滴窒息带来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鸦羽般的鬓角。 「……小狐狸,我疼……」 镜楚不由得一愣神,脑中像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恍惚,让心魔钻了空子。 「凌怀苏」浑身化作一团黑气,勐地挣开桎梏。 他桀桀怪笑道: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真有趣,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不妨走着瞧。」 言毕便消失在了半空,满怀恶意的大笑如诅咒般余音绕樑。 与此同时,幻境消散。镜楚身形晃了晃,撑着膝头半跪在地,才发觉手在克制不住地抖。 *** 星宿门内。 众人苦等无果,不免有些着急。 陆祺热锅蚂蚁似的来回踱着步,时不时朝入口撇去一眼,终于按捺不住对凌怀苏道: 「前辈,还没有老大的消息吗」 凌怀苏似乎正在出神想着什么,闻言回过神: 「没有。」 谈初然觑了凌怀苏一眼,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前辈貌似心情不大好。 而刚才镜处长进入星宿门时,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前辈……」谈初然迟疑着开了口, 「你和我们处长,以前是不是认识」 凌怀苏垂眸摩挲着食指上的银戒,半边脸隐没于黑暗之中。 他收起了平时那种万事不经心的轻佻,未置可否,反过来问道: 「你们对他解多少」 谈初然与陆祺对视一眼。 「不多,老大从不透露私生活。别的领导多多少少都有点兴趣爱好,品茶书法之类的,他一个也没有,导致那些人想巴结也无从下手。」陆祺想到什么,伸手比划了一下, 「哦,唯一特别点的,大概是他珍藏了一幅这么大的古画。画的是凌望,前辈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凌望。」 凌怀苏: 「……」 凌怀苏: 「略有耳闻,你继续。」 「那幅画他宝贝得很,很少拿出来,不过不是喜欢收藏艺术品,而是喜欢画上的人,我说不准,更像是……追星」 凌怀苏不解: 「『追星』那是何物」 陆祺绞尽脑汁,从贫瘠的词彙量里挑拣出一个大差不差的: 「崇拜!您就按崇拜来理解吧。凌望名声不大好,三岁小孩都知道他是个阴险毒辣的大魔头,我们老大却是他的铁桿迷弟……哦,迷弟就是粉丝,呃,追随者。」 凌怀苏长眉一挑,听得津津有味: 「怎么个追随法」 「他好像特别了解凌望的事,也不知道在哪看的。前几年外勤出任务时无意中掘出一座古墓,发现了疑似凌望的佩剑,他二话不说赶到了现场,只看了那古董一眼,就否认了,失望之情还溢于言表。」陆祺滔滔不绝道, 「还有一次,一个领导听说他崇拜凌望,不知上哪弄了一尊凌望的復原手办,就是小人偶,想阿谀奉承献给我们老大。结果,被连人带礼物扔出了办公室!那领导后来打了一个月的石膏,从此看见我们老大都绕路走,哈哈哈。」 第97页 凌怀苏顺着他的话想像镜楚的情态,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个恍若拈花的温柔笑意,但听着听着,心里又微微一沉,好像灌满了一腔酸水。 他不吝点评道: 「你知道得还挺多。」 「那当然,想进特调处,没点本事怎么行」陆祺自豪道, 「初然姐是技术达人,程延哥博古通今,打探消息的事就放心交给我!」 「不过。」陆祺蹭了蹭鼻子,话音一转, 「除了这些,其他关于老大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比如他的生日籍贯。再加上老大他实在难以亲近,我也不敢多问。」 一直寡言少语的谈初然开了口: 「别说陆祺了,就连我和程延都有点怕他。我入职那会,管理特调处的还是上任处长,镜处长是空降过来的。本来见他年轻,我们还有点不服气,没想到他任职第一天就出外勤,直接把当时一个久攻不下的煞场给破了,要知道那个煞场因为太兇险,上任处长束手无策,只能放任它为患了一整年!而且镜处长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处里的情况摸透了,工作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把所有人安排得心服口服。」 凌怀苏含笑道: 「嗯,是他的作风。」 谈初然抓住重点: 「这么说,前辈您和老大确实很早就认识」 跟随这么久,他们只知道如今的处长不是普通人,身上有点特异功能,搞不好实际岁数远比看起来大。 但如果他与超自然物种关系密切,会不会本身也是个什么神什么灵 凌怀苏沉吟片刻,轻声说: 「我与他的确并非初见,不仅是认识,是……」 言至此处,尾音忽地捉襟见肘。 是什么呢熟稔亲近生死与共肝胆相照 凌怀苏好生搜肠刮肚一番,也没能翻出个合适的说辞。 好像什么词都不够准确形容他们的关系,什么词都太草率轻浮,不足以与镜楚的情意相配。 陆祺不知从他断掉的话音里领悟到了什么,当即不遗余力地拍起马屁: 「甭管是什么,反正您和老大关系好是货真价实的!难怪我一见到前辈您,就感觉……对,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 想起这人在百棺村初见时对自己的态度,凌怀苏玩味地看着他,但笑不语。 陆祺: 「……」 他摸了摸突然发凉的后颈,无端生出被看穿的错觉。 「说起来,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总觉得前辈很亲切,在哪里见过似的……」谈初然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诚恳道, 「总是『前辈前辈』地叫太没礼貌了,可以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吗」 「免贵姓凌,微名不足挂齿。」凌怀苏微笑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 陆祺: 「……」 谈初然: 「……」 你再说一遍 虽然「凌」并非什么小众姓氏,两人还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总觉得这位「凌」前辈的后半句话也细思恐极起来。 两人正凌乱着,凌怀苏忽然微微侧头,按了按耳屏,片刻后说: 「可以动身了。」 陆祺两眼一亮: 「老大回话了」 「嗯。」凌怀苏顿了顿, 「他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陆祺和谈初然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两分钟后,他们穿过星宿门,落地见到眼前情形时,才恍然明白什么叫「心理准备」。 心魔幻境已破,他们从岩壁法阵口鱼贯而出,径直来到了煞气发源地,双脚轻触地面,扬起细微的灰烬。 洞穴宽敞而深邃,入目是一大片岩浆湖。火海如沸腾的血液,在幽暗中闪烁着妖异的红光。岩浆湖中心有一处光秃秃的小岛,一道细而长的小路从岛上延伸而出,是熔岩冷却后形成的崎岖小径,直抵岸边。 陆祺震撼道: 「这是什么地方」 镜楚不动声色地用眼梢瞟了凌怀苏一眼,继而克制地移开目光,一心二用地回答陆祺的问题: 「熔岩洞。」 谈初然推了下黑框眼镜,不可置信地说: 「是我看错了吗,那边……好像是人」 举目望去,熔岩洞的另一头仿佛有人影幢幢,黑压压的,好似一片鬼影。 「没看错。」镜楚道, 「那是所有在隐藏煞场附近失踪的人。」 陆祺喉头一紧,就在这时,手里的罗盘传来一阵震动,红色指针感应到什么,疯狂旋转起来。 「老大……」 镜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做好心理准备。」 陆祺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冰凉一片。 高悬的洞顶下,那一百人皆是一动不动地闭目而立,面色青白,泛着殭尸似的死气。 指针蓦地停转,直直指向人群中的某处。 陆祺抬起头,一眼望见了那张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亲切面庞。 「爸……」陆祺的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狂跳起来,大喊道, 「爸!」 陆经纬双眼紧闭,和周围其他人一样,生气全无。 进来之前,陆祺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理智,要镇定,可当亲眼看见陆经纬站在面前,大脑不受控制地空白一片,离弦箭似的朝前扑去。 然而这时,变故陡生—— 一道黑气猝不及防而来,锋不可当地当头砸下,眼看就要击中陆祺!镜楚长弦一收,当即把人拽回,黑气擦着陆祺的脸颊笔直落地,把岩石地面撞出个巨坑,陆祺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脸上被刮破了一层油皮。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第98页 待众人齐齐朝黑气打来的方向望去,一道人影已翩然掠至他们身前。 那人周身被黑雾缠裹,目如鹰隼,眼底隐隐闪着不祥的暗红,全然不復少年时的清朗。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身上浓稠的戾气。 凌怀苏皱了皱眉。 钟瓒不怀好意地一笑,朝凌怀苏假模假式地行了个晚辈礼: 「别来无恙啊,师兄。」 第48章 祭品 钟瓒身穿看不出制式的黑袍,半张脸隐没在缭绕的煞气里,面对暌违已久的故人,自然而然说出了千年前的古语。 凌怀苏也以古语回敬: 「『无恙』需要我送你块镜子,照照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还是这般犀利。」钟瓒轻蔑一笑, 「你总是这样,站在云端俯瞰众生。我真的很好奇,是不是别人在你眼里,都是泥泞中的蝼蚁,阴沟里的老鼠啊」 凌怀苏幽幽嘆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士别三日,我原以为你能成熟稳重些。显然,是我高估你了。」 钟瓒被那眼神里的哀切与悲悯刺得一痛,咬了咬后槽牙: 「也是,你天纵之才,光风霁月,门派上下没人不喜欢你,敬重你,而我不过一介血脉低劣的蚩人……师兄这号人物,怎会明白终日提心弔胆,连为人都不配的感受呢」 他体质孱弱,又是孤儿,在摇光山当道童的日子里受尽了欺负,那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什么脏活累活都留给他。 只有一个人,会对他笑,夸他磨的阵石最趁手。 于是他拼了命地修习,被长老收为正式弟子,终于和她比肩。 「我自知比不上你,也不愿与你争。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多看我一眼。」 那本是属于他的。 是他如临深渊的人生里,仅存的一丝光亮。 钟瓒蓦地攥紧拳头,低哑的嗓音变得尖锐起来: 「可你连这些都要夺走!」 凌怀苏静静听着,神色是冷漠的无动于衷。 钟瓒冷笑连连: 「师兄,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那种爱而不得,痛彻心扉的滋味。」 凌怀苏: 「这便是你与夙雾勾结,亲手害死同门的理由」 「错,大错特错!如若不是为了控制你,她怎会找上我如若不是你把我关在山上,我又哪来的机会下手」钟瓒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 「师兄,害死他们的人,是你啊。」 凌怀苏: 「……」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垂目不语。 钟瓒心知戳中了他的痛处,得意道: 「至于摇光派的那些人,我早就看不顺眼,遭此一祸,是他们咎由自取罢了。」 镜楚忽然出声道: 「咎由自取么那你为何又大费周折,布阵镇守摇光山之境」 闻言,钟瓒目光微动,又很快被狠戾漫过: 「听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算了,费什么口舌,既然你们千里迢迢过来送死,那便为她陪葬吧。」 他腾空跃起,旋身落至岩壁凸出的平台上,长臂一展,一只遍刻符咒的长笛在他手中幻化成形。 钟瓒将笛子送至唇边,随着悠扬的笛声,一百名祭品同时睁开了眼睛! 那早已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涣散,眼球血红。 见陆经纬醒来,陆祺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 「爸」 凌怀苏蹙眉,隐隐察觉到什么,喝道: 「别过去!」 钟瓒嘴角勾起一个冷笑,而后手指错落按动,吹出一段古怪的曲调。 乐曲的第一个音节出口,祭品们忽地暴起,集体转向几人,群起而攻之。 电光石火间,镜楚和凌怀苏同一时间有了动作。 凌怀苏食指银戒一闪,数十把元神剑疾风骤雨般飞了出去,剑气如万丈波涛,所向披靡地横扫四方。 与此同时,一条雪亮的琴弦破空而出。剑气与琴弦默契的一左一右扫开,合力将人群撕开一道豁口。 几人拔足冲出包围圈,还未站稳脚步,只听笛声一顿,而后以更高的音调再度响起,饿狼般追随而至的祭品中,打头阵的一人蓦地一僵,紫红色的花朵刺破皮肉,穿胸而出。 业火蚀心花! 陆祺脸色一白。 其他人接二连三地异变,以更兇残的姿态蜂拥而至。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人居然人手一把匕首,毫不客气地朝他们捅来! 在他们胸口,蛊花渐次绽放,纷纷扬扬的花粉无风自动,险恶地飘向新的宿主。 镜楚: 「捂住口鼻!」 陆祺和谈初然连忙撕下衣袖布料包住口鼻。 镜楚催动灵力,寒气顺着不禁蔓延,在众人周身形成一方凛冽的保护圈: 「后退!」 一百多个穷追不捨的殭尸已经够棘手了,更何况是带着业火蚀心花的,在屏退的同时还要小心防着见血。 剑修横冲直撞容易,适可而止却难。凌怀苏虽能收放自如地控制祝邪扫出的力道,然而身上毕竟还背着条名为「天谴」的红线,调动魔气稍微多点,蓄势待发的天雷第一个不愿意。 而此时,凌怀苏能感觉到,魔气已经临近那个红线了。 放在以前,遭雷噼就遭了,反正挨噼的是他自己。 可因为度厄印的缘故,凌怀苏不得不克制着魔气,转而以元神之力使剑。这对他残缺的元神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滋味,久而久之,鬓角都沁出层冷汗来。 一番追逐战打得很是艰辛。 第99页 镜楚一面将意欲扑上来的宿主甩出三丈远,一面盪开寒气抵御花粉,这里到处都是岩浆,寒气被削弱不少。正左支右绌之际,眼角瞥见一抹人影沖了出去。 钟瓒料定了他们不会下手,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几人节节败退的模样,吹奏的节奏又快了些。 砰! 一颗特制子弹毫无缓冲地向钟瓒疾驰射来,措手不及。 钟瓒瞳孔骤缩,当即闪身避开,没想到那子弹击中岩壁,炸开一团火光,将他握着笛子的手燎了个正着。 钟瓒吃痛,长笛脱手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一声枪响,落至半空的笛子被击了个粉碎! 笛音消失的瞬间,祭品们也齐齐停止了攻击,茫然地呆在原地。 谈初然双手稳稳持枪,没有丝毫颤抖。 枪口升起的轻烟裊裊散去,露出一双毅然决绝的眼睛,仿佛经过雪水洗鍊的黑曜石。 谈初然不动如山: 「恶鬼先生,你吹得难听死了。」 钟瓒冷冷道: 「找死。」 他没有废话,当即打出一道黑气,势不可挡地朝谈初然袭来。 然而在他出手前,谈初然已经再次扣动扳机。子弹与黑雾短兵相接,竟穿过彼此,去势不减地向两头奔去。 钟瓒躲避不及,生受了这一枪,身形晃了晃。 而另一边,谈初然有心闪躲,常年坐计算机桌缺乏锻鍊的四肢却有些力不从心,偏在这时,她耳畔「嗡」地一声,脑海顷刻间地动山摇,控制不住地阵阵发晕。 她潦草地就地一滚,半边肩膀被擦开道狰狞的伤痕,鲜血四溅。 钟瓒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一团更大的黑气旋即在掌心汇聚。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 「这么想死,就成全你。」 钟瓒扬起手臂,就要痛下杀手,动作却倏地一滞。 黑气迅速退散,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护魂灯,控制不住地颤抖。 莲花灯芯上方,那向来黯淡的魂火似有所感,富有规律地明明暗暗,好似在唿吸,光都比平时亮了不少。 「幼屏……」钟瓒瞪圆了眼,眼底渐渐漫上狂喜,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是你吗,幼屏」 他过于痴迷专注,以至于镜楚的琴弦袭至耳边才堪堪察觉,第一反应竟然是将莲花灯揽进怀里,死命护住,任凭不禁在他脸上抽出一道伤可见骨的血痕。 钟瓒回过神,毫无徵兆地大笑起来,形似癫狂。 「……」凌怀苏离得远没看清,默然片刻,对镜楚耳语道, 「你这宝贝怎的还有把人抽疯的功效」 镜楚: 「……」 伤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钟瓒浑不在意。他抱着护魂灯,低声快速念了一段咒语,最后一个音节出口,熔洞地面开始轻微震动起来。 岩浆湖中央的小岛上,一个圆形平台缓缓升起,周围刻画着复杂的符咒,竟是个祭坛。 而当祭坛上的情形彻底浮出地面,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祭坛中央,静静躺着一具保存完好的白骨。 肋骨里,满满簇拥着大朵小朵的……业火蚀心花。根茎错综复杂地缠绕骨骼,攀附而上,支起妖异的花朵。 鲜花与白骨,此番情景若放在艺术展览上,或许还颇有意趣。可在殭尸林立的熔洞里,尤其白骨还被摆在祭坛上,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凌怀苏瞳孔一缩。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云幼屏的尸身。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一转,扫见钟瓒手中闪烁的护魂灯,剎那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一切: 「糟了,他要启动祭祀。」 镜楚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窍,不必他提醒,足尖一点,已经朝钟瓒飞身掠去。 钟瓒早有防备,捷足先登,快步沿着崎岖小径登上祭坛。在他身后,岩浆湖上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其他人密不透风地隔绝在外。 一道气贯长虹的剑影陡然成形,无坚不摧地噼向屏障,整个熔岩洞都在剑修的威压下摇了两摇。 「凌怀苏!」钟瓒怒不可遏道, 「她是你师妹!你要阻止她復活么!」 又是一道剑影落下,凌怀苏强压下元神的反噬,咬牙道: 「你所谓的復活,就是牺牲这么多无辜者的性命」 钟瓒: 「你睁大眼看看,他们被蛊花寄生,已经是死人了!」 一口牙被咬出了血味,凌怀苏一言不发,执拗地突破着结界,仿佛回到了十五岁在霜天峰上那年。 镜楚默默看了他一眼。 只有他知道,凌怀苏破的不是屏障,而是心里那道坎。 看着同门被蛊花寄生却无能为力,只得仓促间亲手将他们埋葬在冰雪之下,始终是凌怀苏毕生的隐痛。 他别无选择。可就是因为别无选择,才更悔恨难平。 「蚍蜉撼树。」 钟瓒横了他一眼,小心地捧起护魂灯,将魂火轻柔地引至骨架中。一朵最夺目的业火蚀心花张开花蕊,稳稳噹噹地接住那团光。 随着魂火毫无阻碍地融入花内,一百名被蛊花寄生的祭品蓦地齐刷刷抬头,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不约而同朝着湖心岛的方向走去。 包括陆经纬。 「不,不要,爸!」 陆祺脸色煞白,下意识要上前阻挠,被镜楚一把拉了回来,喝止道: 「你也想变成那样吗!」 一百余人走火入魔似的一步步靠近岩浆,丝毫不惧奔腾的烈火。 第100页 「放开我……」陆祺什么都顾不上了,发疯般扑腾起来, 「放开!」 第一批人抵达岩浆湖岸边,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匕首,刀刃反射过岩浆的红光,置于喉咙前,随后,干脆利落地划下! 鲜血喷涌而出,最内侧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跃入滚烫的岩浆中。血液与流火交融,形成一条条蜿蜒的红色河流,循着子母花之间的联繫,汇聚流向祭坛中央。 每当一股血液注入,那朵托载着魂火的业火蚀心花便膨大一分,颜色也愈发妖冶鲜艷起来,像是吸饱了养分。 钟瓒难以掩饰面上疯狂的喜悦,闭眼将祭词念得语速飞快。 与此同时,白骨上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开始渐渐生出红白的经脉与筋肉! 活灵活现的医死人肉白骨。 随着一批又一批祭品跳入火海,骨架很快初具人形。 陆经纬也在祭品当中,前面的人纷纷献祭,他前仆后继地上前填补空缺,最后在岸边停下。 陆祺看见他举起了匕首。 他唿吸一窒,变本加厉地疯狂挣扎。 「不……住手!」陆祺歇斯底里地喊道, 「爸!陆经纬!你醒醒啊!」 危难关头,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真的挣脱了镜楚,不管不顾地拔足向陆经纬跑去。 还未跑出几米远,就狼狈地栽了个跟头,磕得头晕眼花。 陆祺顾不得擦脑门上的血,慌忙抬头朝陆经纬看去。 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熔岩洞: 「爸——!」 奇蹟般地,陆经纬割喉的动作一顿,缓缓扭头,朝陆祺看来。 有一瞬间,男人空洞的瞳孔有了焦距,犹在微微收缩着,像是身体的主人在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抗争。 陆经纬远远望着儿子,慈祥的眼神一如从前。 透过模煳的视线,陆祺看到他的嘴唇似乎动了动。 而后,陆经纬面色一变,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瞳孔再度失焦。 匕首落下。 世界好像被按下静音键,陆祺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只有陆经纬的身影彻底被岩浆吞没的画面。 等他回过神时,谈初然正双目通红地死死抱住他,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声轰然巨响贯穿整个洞穴。不知第几道元神剑影落下,屏障竟真的被凌怀苏砸出个裂口。 结界主人钟瓒勐地吐出一口血,凌怀苏也好不到哪去,面色苍白如纸。 钟瓒抹掉唇边血迹, 「啧」一声: 「碍事的傢伙……大师兄永远都是那么令人憎恶。」 他拔出一朵蛊花,猝不及防向的几人方向掷去。蛊花骤然分裂成几支,密密麻麻的花粉雨点似的兜头倾下。 镜楚勐地收拢不禁,将几人拽出花粉范围,同时撑起一片寒气凝成的保护盾,隔绝开紧追而至的花粉。 然而这完没还,亡命祭品的怨恨形成煞气,源源不断地破岩浆而出,海潮似的涌向擅闯者。 望着被步步逼退的众人,钟瓒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他伸手在祭坛某处一按, 「轰隆一声」,一道厚重的石壁毫无徵兆地降下,连带着浓稠的煞气,噹噹正正地把四人围困其中。 铺天盖地的黑暗乍然袭来。伸手不见五指中,一股熟悉的气息席捲过鼻尖,镜楚心都凉了半截。 心魔瘴。 不…… 掺杂着近百人的煞气,这是比先前强大百倍的百人心魔瘴。 对着密不透风的石墙,钟瓒眯了眯眼,眼底盛着恶毒的笑。 「诸位,」他轻声说, 「玩得开心。」 第49章 四象 在经歷了被殭尸追,被花粉围,被煞气堵等种种惨绝人寰的事情后,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又被打包扔进了小黑屋。 各种意义上的「伤残」 —— 陆祺自从目睹陆经纬坠入岩浆,连个音节也不曾发出,也没掉过一滴泪,只有眼眶红得惊心。他好像变成了一个麻木的傀儡,求生意志全无,若不是镜楚用不禁拖拽着,恐怕当场被煞气吞吃殆尽也不会挣扎一下。 谈初然的情况比他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也不知是不是失血的原因,她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煞白的脸颊上,整个人透着恍惚。 镜楚似乎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没有大碍的——如果忽略他凝重的神情的话。 至于凌怀苏更不用说,他能復生,靠的全是那一缕寄存在铃铛里的元神,藕断丝连地维持着他与人世的关系。 在这样的情况下,单以魔气催动祝邪都费劲,更遑论直接使出元神之剑。半残不全的元神哪里经得起这个耗法,伤及根本,别看他面上端得八方不动,实际上仅是保持站立不倒下,就几乎花光了他全部力气。 不生杀予夺,不荒淫纵慾,也不修炼个什么邪功把人间搅得血雨腥风,鸡犬不宁,反而跑去给特调处的后辈做免费指导……说他是「魔」,其他魔头估计都得嫌魔的形象被这傢伙拉低了,而他做这一切,更不可能有人给他颁发个「三好魔头」的奖状。 当魔头当到这个地步,实在憋屈得前无古人。 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凌怀苏悄悄将半透明的手掌拢进衣袖,忍不住扯起一个自嘲的苦笑。 被黑暗笼罩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庆幸那个人看不见他捉襟见肘的状况,以及强撑的神态。 第101页 因此,他得以旁若无人地松懈,放任自己毫无保留地摊开脆弱,由此偷得片刻的喘息,不必害怕谁会担心。 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吐露半分自己的真实感受,好像只要他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真的刀枪不入,天塌下来也能咬牙扛着。 并非因为有多坚强,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骄傲——从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到摇光山天赋异禀的大师兄,再到只手遮天的当世大魔……他被这些头衔推着走了太高太远,渐渐习惯了重任在肩,乃至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合该受他庇护。如果他倒下,身后便没人了。 也许钟瓒说得对,这叫自大。 约莫是一时松懈的力道太过,紧绷的弦蓦地松弛,凌怀苏腿脚一软,整个人居然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两步,本能一抓,抓住了一只温热的手掌。 而手的主人也在同一时间从背后揽住他的肩,稳稳地将人护在臂弯里,乍一看就像搂抱。 这姿势暧昧过了头,两人俱是一怔。 反应过来后,镜楚受了炮烙似的先一步甩开了凌怀苏的手。 凌怀苏: 「……」 气性这么大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一队伤残人士连气儿都没喘匀,前面隐约有了亮光。 仿佛清水入墨,黑逐渐稀释成模煳的灰,随着光明增强,视野里仍是成片雾蒙蒙的白,让人疑心花了眼。 看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就是雾。 镜楚在身后低声开了口: 「这是心魔瘴。」 心魔瘴这东西凌怀苏并不陌生。 剑修戾气与杀气重,是所有修士里最容易滋生心魔的,因此勘破心魔是每个剑修的必修课。在摇光山上,莫问真人三天两头把他扔进心魔瘴里,一炷香的时间出不来便罚抄十遍清心经。不过那时凌怀苏什么都不缺,少爷巴掌大的心眼里塞满了「什么样的髮髻更衬新衣裳」 「哪种剑穗更显气度」等闲情琐事,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执念,睡一觉的功夫,心魔瘴就自行消散了。 再到后来,缺憾与悔恨一桩桩一件件,有了长心魔的温床,却没有把他扔进心魔瘴里磨砺的人了。 谈初然从恍惚中回过神: 「什么是心魔瘴」 「简而言之,是一种能勾起你贪嗔痴的东西。」亮光之下,凌怀苏又拾起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手指遥遥一抬,往谈初然和陆祺眉心各自打入一团萤光, 「清心诀,保持诵念,别陷进去了。」 「一直念,不被干扰就可以了吗」 「寻常心魔瘴是这样。」凌怀苏道, 「可此处除了瘴气,还融合了煞气,即便我们不受影响,煞气造出的心魔也会不请自来。」 煞气里有多少人,心魔便有不重样的多少种,可以说是「心魔大杂烩」。待他们一个个消灭完出去,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自相残杀是魔物的天性,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它们窝里斗。 若能以魔制魔,再集中化解…… 凌怀苏与镜楚异口同声地说: 「四象阵。」 四象阵是一种最基础的阵法,藉由四神兽之力运作,不怎么依靠布阵人的修为,上手快,用途广,效力强,略通阵术皮毛的初学者都能绘制。 对应心魔「喜」 「怒」 「哀」 「惧」四种情绪,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镜楚扫了眼铺天盖地的浓雾: 「问题是,应该布在哪里」 凌怀苏思忖片刻: 「借罗盘一用。」 罗盘的持有人坐没坐样地窝在角落,是个大写的「六神无主」,被谈初然搡了一把才满脸空茫地抬头。 凌怀苏没有急着重复刚才的话。 他静静看了陆祺一会,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 「你知道何谓心魔么」 陆祺: 「……」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而不得。凡人皆有七情六慾,尝八苦而勘不破,心魔便会趁虚而入。」凌怀苏将声音放得很轻,如同呓语, 「至亲离世,痛如锥心,眼下又被困在心魔瘴里,稍有不慎便会被心魔缠上,疯癫而终……我却一点也不担心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陆祺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就听见凌怀苏不咸不淡地续上了话音: 「看看你这副样子,杀父仇人就在外面,你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心魔怎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黑暗中,陆祺的身形晃了晃,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他将头埋进臂弯,须臾,众人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而后如洪水开闸,迟来已久的崩溃终于倾泻,陆祺抱着膝盖,放声痛哭。 …… 罗盘内的指针已经停止了转动,在离开陆祺的一剎那化为乌有。凌怀苏以魔气为刻刀,在罗盘的四个方位分别刻下四道符号。 「七情之中,喜怒哀惧为基本,形形色色的心魔也不外乎这四种情绪。」凌怀苏说, 「只要四种各寻其一,承载于四象阵内,其他心魔也会被吸引而来,到时便可集中化解。」 四象有灵,以玄武之沉稳可安定喜悦,以青龙之宁静可平息愤怒,以朱雀之热情可融化哀伤,以白虎之勇勐可克制恐惧。 最后一笔落下,刻痕倏地光芒大炽,復又黯淡下去,化作痕迹里流转的暗纹。 阵成的瞬间,翻涌的雾霭似乎被惊动,蠢蠢欲动地朝这边缭绕而来。 一阵阴风吹过,谈初然顿时感觉有只冰冷的爪子在她后颈摸了一把,她捂着发毛的脖子回头,只看到了裊裊的雾气。 第102页 「别分神。」凌怀苏缓步走进浓雾, 「这雾惯会欺软怕硬,越是恐惧,它便越猖狂,还会根据人内心的恐惧自行变化。什么都别想,念清心诀。」 谈初然硬着头皮「嗯」一声,跟着往前走去。 可人脑有个着名的「白熊效应」,你越是不让它想,它就越是偏要叛逆地大想特想。 谈初然打小体质差,隔三差五就要招来点脏东西,小时候没少被吓出心理阴影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能学会与之和平共处。恐惧的对象还钟爱于「中式恐怖」,她可以边看丧尸片边吃薯片,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击毙罗摩,但夜深人静时响起的一段唢吶,能给她吓得睁眼到天亮。 她颠三倒四地念着清心诀,脑子里各种跑马灯似的阴影控制不住地过了个遍。 于是在她身旁,白雾中依次闪过红衣女人,苍白鬼童,以及脑门贴符一蹦一跳的殭尸…… 凌怀苏看得眼花,惊嘆于这小姑娘天外有天的想像力。 好在有清心诀撑着,那些鬼影没维持三秒便烟消云散了,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 他略感无奈地看了眼镜楚,隔空传声道: 「你们处果真人才济济。」 似乎自从进了熔岩洞,镜楚一路沉默寡言。 听了他这句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的话,镜楚抬了下眼皮,淡声道: 「论辈分,你是这些心魔的祖宗,自然无所惧怕,一身轻松。」 凌怀苏敏锐捕捉到了话音里的挖苦。 他当然知道原因,两人之间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 那事他处理得稀里胡涂,欠人一个交代。 凌怀苏轻轻嘆了口气: 「先帮我抓齐四心魔,逮住钟瓒,其他的事,我们出去再议,好不好」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元神的伤还未缓过来,这会有点跟不上镜楚的步伐,他有心扯一下那人的衣袖,又想起方才被甩开的情形,半尴不尬地意欲缩回。 结果没缩成。 镜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温和的灵流一波接一波渡来,所经之处,他元神上震出的伤口如同被无数根牛毛针细细密密地扎了一遍。 不怎么疼,反倒有些酥麻。 凌怀苏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与此同时,与柔和暖流截然相反的冷淡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把他遮遮掩掩的行径揭了个底掉: 「真以为藏在袖子里,就没人看得见」 凌怀苏: 「……」 所幸前方有了动静,适时将他从如芒在背中解救了出来。 雾霭太过浓稠,凝滞不动,看起来宛若一堵顶天立地的白墙。 他们甫一靠近,墙面突然像盪开的水幕,影影绰绰地浮动着。随着波纹平息,眼前骤然开阔,雾气也渐次消散。 他们被拉入了心魔幻境中。 幻境尚未完全亮起,一条黑影突然朝他们蹿来,带起腥风扑鼻。 竟是一只罗摩。 就着交握的手,凌怀苏下意识把镜楚往身后一带,侧身挡在他身前。 ……尽管从仍显苍白的唇色来看,他貌似才是更需要保护的那个。 罗摩四爪还没着地,忽地发出一声惨叫,直上直下地摔回了地面——一只匕首精准无误地自后刺穿了它的喉咙。 男人半蹲下身,拔出沾满血迹的匕首,十分不拘小节地在衣服上抹了两抹,然后刀尖朝下,熟练地插回大腿外侧的刀鞘里。 在他擦匕首的时候,几人看清了幻境内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一片荒废的儿童乐园,彩绘的卡通人物油漆剥落,因褪色而模煳,仿佛与谁的童年一起尘封在记忆深处。 男人不慌不忙地接起电话: 「不用增派,已经处理完了。镇是乐园里一个小丑吉祥物,受小孩儿喜爱而生了灵,乐园废弃后没人找他玩,心态有点崩,煞气引来了几只罗摩……不是我说,怎么还有游乐场拿小丑当吉祥物啊罗摩没把我怎么着,倒是这丑玩意给我吓够呛,喜欢的小孩儿心是有多大……行,半小时后赶回处里。」 简单交代完情况,他关闭通讯器,终于直起了身。 那人看起来二十来岁,剑眉深黑,斜斜压在一对深邃的眼窝上,是个有些桀骜的长相,让人想起班上总是和老师对着干的刺头。 陆祺怔在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 因为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年轻时的陆经纬。 第50章 身世 一开始,陆祺以为他出现了幻觉,或是真的生出了心魔。 他强忍着多看两眼的冲动,用力闭上眼,不带喘气儿地将清心诀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再睁开眼时,陆经纬依旧栩栩如生地站在那。 陆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印象里,这个年纪的陆经纬是很陌生的。 陆经纬大他二十五岁,而幻境里的人还很青涩,这个时候,他应该还不记事,甚至还没出生。 所以,这并不是他的心魔。 镜楚适时出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是你父亲的。」 闻言,谈初然扭头望向镜楚,心头浮起一点模煳的异样,却一时说不出哪里奇怪。 二十年前特制子弹还没造出来,对付罗摩最好用的还是冷兵器,不过弊端也不小。陆经纬的制服上沾满了腥臭的血迹,都是宰罗摩时弄上的,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脸上,陆经纬也浑不在意。 他就着埋汰的手,从同样埋汰的衣服兜里摸出包烟,靠在破旧的旋转木马边点上。 第103页 刚抽了两口,旁边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夕阳西垂,残败的荒废乐园里,婴儿尖细的哭叫更显诡异。陆经纬条件反射地抽出匕首,谨慎地循声走去。 声音的源头是一座儿童滑梯。陆经纬观察了片刻,确认里面不是什么会模仿哭声的罗摩,才试探着拉开了滑梯小屋的门。 年轻男人微微瞪大了眼。 只见一个裹着薄毯的婴儿蜷缩在那,小脸通红,正哭得撕心裂肺。 看见那婴儿的瞬间,陆祺心里一个可怕的猜想唿之欲出。 他头脑都是懵的,幻境里的陆经纬也一脸空白,不知所措。 陆经纬扔掉烟,似乎想要伸手抱起婴儿,一瞥沾满污秽的双手,又收了回去。他在制服上踅摸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干净地,抹去血迹,小心翼翼地抱出孩子。 乍被抱起,那婴儿停下了啼哭,眨巴着黑豆似的眼望向抱他的人。 陆经纬回忆着见过的样子,轻轻拍打婴儿的背: 「你这小东西命还挺大,居然没被罗摩一口吞了。」 结果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罗摩血太难闻,还是拍的力道不对,本来安静下来的婴儿忽然「嗷」一嗓子,变本加厉地嚎起来,好悬没哭背过气。 陆经纬: 「……」 画面外,陆祺眨了下发涩的眼,缓缓转向谈初然,哑声说: 「姐……是我想的那样吗」 他看见谈初然抿着唇,良久,很轻地点了下头。 和每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陆祺也刨根问底地追问过他妈妈在哪,得到的回覆总是语焉不详。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陆经纬说这话时,嘴里常常叼着根棒棒糖——据特调处的陈阿姨透露,陆经纬菸瘾很重,后来有了陆祺就戒了。棒棒糖名义上是买给陆祺的,事实上买三根,陆经纬据为己有一根,剩下两根也不能倖免于难,没过多久也拿去给他过干瘾了。 棒棒糖被霸占就算了,亲妈的事不能含煳。可若是陆祺不问清不罢休,陆经纬就把糖棒一吐,装腔作势地撑着额头,作出一副心碎的模样: 「实话告诉你,你爹打了二十几年光棍,老天实在看不下去,把你扔给我了,行了吧——臭小子,揭我伤疤还揭上瘾了」 或许是他那副戏精附体的样子敷衍味太重,导致陆祺一直以为这人在满口鬼话煳弄打发自己,从没把他的话当真。 又或许是因为陆经纬对他太好,给的爱与保护永远是充足的,让他压根没往那边想过。 他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呢 心魔幻境倏地一转。 陆经纬的声音先声夺人地落进众人耳中: 「半个月前我们送医院的那个孩子……情况怎么样了」 场景变成了特调处办公室,书桌后坐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 尽管和之前见过的样子略有不同,凌怀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那只天鹅精,单局。 单局那会还是单队,髮型也还没经歷岁月的洗礼,难能可贵地覆盖了每一寸头皮,他低头在文件上签字: 「没什么大碍,应该已经送往福利院临时照顾了。」 「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吗」陆经纬说, 「我可以帮忙。」 单队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是公安局的事,不归我们管。」 顿了顿,他又道: 「不过我听说,进展好像不太顺利。附近没有监控,八成是故意丢在那里的。哎,现在的年轻人,管生不管养……」 陆经纬直眉楞眼地问: 「找不到怎么办」 「福利院那边也会帮忙发寻亲公告,如果公告期满后还找不到,就只能按弃婴情况办手续,留在福利院了。」说着说着,单队终于品出不对劲来, 「……你不会是想收养那小孩吧」 陆经纬: 「……」 单队搁下签字笔,语重心长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陆啊,你今年快26吧家里是不是正催婚呢我多嘴一句你别介意,带着个孩子可不好找对象。」 「干我们这行,三天两头不着家的,找对象不是霍霍人家姑娘么」陆经纬摸摸头,不以为意地一笑,露出一颗虎牙,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那孩子……怪可怜的。」 单队盯着他,片刻,无奈地摇头妥了协: 「那行,福利院那边我帮你捎句话。」 「得嘞!」陆经纬立正朝他敬了个礼, 「谢谢单队,祝您头髮永远比烦恼密!」 临出办公室前,单局忽地叫住他: 「哎,要不你给那小孩起个名字吧」 陆经纬扶着门把,嬉皮笑脸的神态渐渐正色。 「就叫一个『祺』字吧。」陆经纬笑说, 「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吉祥。」 …… 光影流转,时间骤然加速,无数画面蒙太奇般一幅幅揭过。 他们看到陆经纬穿着围裙,笨拙地在厨房忙活。他尝了一口锅里的煳状南瓜泥,皱着脸寻求场外援助: 「陈姐,我已经用文火了,怎么还一股煳味啊」 电话那头传来陈姐的笑声,耐心指导着每一个步骤: 「第一次做辅食都是这样的,不着急,慢慢来。」 陆经纬苦笑道: 「没想到,控制火候比控制煞场还难。」 他们看到陆经纬勐地从床上弹起,睡眼惺忪地抱起哭闹的小孩,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哼着哼着自己先脑袋一歪睡着了。 他们看到同事打趣陆经纬「身上沾着股奶香」,他不屑地白了对方一眼,说: 「你懂什么,这是男人的荣誉。」 第104页 陆祺一眨不眨,近乎贪婪地将那人的一言一笑尽收眼底,祈祷幻境能流逝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他借这镜花水月的一段心魔,再好好地看一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惜光阴无情,即便在幻觉中也不例外。小男孩一天天地长大,画面上的内容也逐渐与陆祺的记忆重合。 陆经纬总是很捧他的场,哪怕陆祺只是在六岁学会了繫鞋带,他爹都会赞不绝口,得意地吹着口哨,毫不吝啬地拍马屁: 「小子,你是我的骄傲!」 常言道「慈母严父」,陆经纬却几乎从未凶过他。 以至于回忆起童年,目之所及全是美好的回忆。 他把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交上去时,陆经纬沉默良久,一把扔开成绩单: 「走。」 「去哪」 「网吧。」 陆祺以为听错了: 「哪!」 陆经纬拍了拍他的肩: 「哥们儿,咱不是这块料,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学习上。趁现在该干啥干啥吧,以后工作就没空玩了。」 吊儿郎当,他实在很没有身为人父的样子。 可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人,独自把陆祺健健康康地拉扯大了。 …… 明明都是美好的回忆,画面外的陆祺却已经泣不成声。 他想起陆经纬跳入岩浆前,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看过来的眼神依旧是平静温和的,甚至还若无其事地沖他笑一下了,笑里带着素有的洒脱不羁。 一如从前那般,他说: 「小祺,你是我的骄傲。」 陆祺的视线开始模煳,幻境的画面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像是午后小睡时,陷入的一场美梦。 梦里……没有痛苦与生离死别。 陆祺忽地心想: 「我还费劲出去干什么,留在这算了。」 这念头刚刚一动,白雾似有所感,立刻就像嗅到血腥气的饿狼,连绵不绝地快速向他涌去,不到片刻的功夫,人就被缠裹其中。 陆祺身形一黯,竟隐约被那些雾气同化的趋势。 自陆经纬的心魔出现起,凌怀苏便一早留意着,见势不对,当机立断打出一道清心诀,想要唤回他的神智。然而清心诀尚未触碰到陆祺,便被白雾隔绝开了。原先虚无缥缈的雾气居然凝出了实体,行将把陷进心魔的人吞噬其中。 这可不太妙。 谈初然显然也注意到了,焦急地望向镜楚和凌怀苏: 「老大,前辈,陆祺他……」 「此乃『喜』心魔。回忆太过美满,让人情不自禁地意欲沉湎其中。」凌怀苏看了眼越积越浓的雾瘴,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 「最好等他自己克服,强行抽离,怕只会落下失心疯。」 然而情况不容乐观,镜楚手指一动,不禁应召而出,弦身划过一抹蓄势待发的冷光。 就在镜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把陆祺从心魔中强行拉出之际,瀰漫的雾气忽然自己散了。 那些白雾围着陆祺垂涎三尺地萦绕了一会,却始终盘旋不下。临到某个节点,竟毫无徵兆地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白雾的中心,陆祺踉跄倒地,心魔幻境也倏地破碎。 凌怀苏凭空一抓,幻境碎影便星星点点地落入罗盘,玄武图案幽幽亮起。 他垂眸望着罗盘,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镜楚: 「什么」 「怪不得心魔瘴奈何不了他。」凌怀苏道, 「瘴气以执念为食,越是凶戾的执念,杀伤力便越强。可他们二人,虽有遗憾,却不生怨恨,瘴气汲取不到力量,便难以为继了……心性也算难能可贵。」 *** 陆祺用了好一会,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 他目不转睛望着幻境最后消失的地方。出神之际,听见凌怀苏和缓的声音响起: 「你们还会再见的。」 陆祺怔然转头: 「……你说什么」 「他此生行善积德,入了轮迴,一定会再次投胎为人。况且,他于你有恩,你们之间还有一桩善缘。」凌怀苏偏头一笑, 「记得我说过么尘世间,只要长相惦念,总会重逢的。」 第51章 入魔 心魔瘴内,其余大大小小的「喜」心魔也被强大的能量吸引,纷纷注入玄武位。 凌怀苏手持罗盘,四平八稳地望着漫天雾瘴百川归海似的涌入四象阵,待心魔归位完毕后抬手一拢,玄武纹泛起幽微的红光,彻底将心魔封锁其中。 白雾终于稀薄了些许,不再似无可撼动的高墙。然而,随着四心魔之一被全部收归,整片心魔瘴骤然失去四分之一的力量,剩下的魔气忽地焦躁不安起来。 凌怀苏觑了眼暴动的雾瘴: 「要加快动作了。」 心魔瘴融合了近百人的煞气,五花八门的喜怒哀惧掺和其中,内容各不相同,层出不穷。 他们见识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心魔,最后,从目睹学生遭受侵害却无能为力,试图讨回公道却被开除的年轻老师那里提取了「怒」心魔,又从幼时经歷大地震,被掩埋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三天三夜的倖存者身上捕捉了「惧」心魔。 进展比想像中顺利,没过多久,四象阵的空缺便只剩一个。 然而,轮到最后的「哀」心魔时,几人却碰了壁。 一路上,他们抓了好几只「哀」心魔,收进四象阵后,其余心魔皆不为所动—— 「哀」心魔的数量虽然最多, 「哀」的程度却都大差不差。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至亲离世,挚友反目,兰因絮果,名落孙山……回首此生,谁还没有过那么一两件哀恸到刻骨铭心的事 第105页 大家平分秋色,没有能获得压倒性胜利的,自然也就不足以吸引其他心魔依附而来。 又一只「哀」心魔被收归后无事发生,陆祺难免有些泄气,嘟囔道: 「这个居然也不行……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在心魔瘴里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谈初然被各种鬼影磨砺出了免疫,尽管那些心理阴影还是时不时出来骚扰一下,至少她已能维持住表面的见怪不怪了。 察觉到陆祺的心浮气躁,谈初然老僧入定般地提醒道: 「定神。」 但她心里其实也没多少底,一本正经地告诫完陆祺,又转过头询问凌怀苏: 「前辈,如果我们一直找不到,会怎么样」 「倒也不会怎样。」凌怀苏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 「不过麻烦些,需要一个一个抓了。」 瘴气依旧一眼望不到头,犹如浩渺无边的雾海,世人数不胜数的哀伤在其中流动,一步一心魔。 凌怀苏挥手打出一道剑气,将涌动的白雾向两边拨开,勉强分出一道供人通过的罅隙: 「我奇怪的是,为何心魔已经被我们收伏了大半,瘴气还是这样浓郁」 谈初然想了想: 「会不会因为『哀』心魔的数量比较多」 「与数量无关,心魔瘴的浓度只受力量影响。」凌怀苏道, 「这些心魔里,必定有个很强大的存在。」 谈初然: 「既然如此,我们难道不应该一早就发现了吗」 强大的心魔会主动把人拉入其中,通过幻境勾起被困者的情绪共鸣,以汲取能量壮大自己。不必费力去找,便会自己送上门来,所以前几个心魔他们都找得很快。 「问题就在这里。」凌怀苏沉吟道, 「那心魔既不外露,力量又被压制得滴水不漏,就仿佛……不愿被人发现一样。」 陆祺奇道: 「心魔瘴是它们的主场吧在这里,心魔也会被压制么」 「面对执念,有人束手无策,放任自己沉沦其中;而有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心甘情愿地受其摆布。若在心魔滋生的过程中遭到了主人的刻意压制,即使入了心魔瘴,心魔也会下意识地藏匿起来,画地为牢。」凌怀苏道, 「再走走看吧,探清这片雾瘴还有多远。」 在白雾里穿行了一会,凌怀苏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什么。 他偏头看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哪里奇怪了—— 有个人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吭声了。 往常镜楚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眼下不知何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不少,镜楚落后小半步,保持在他两臂之外远,侧脸与肩颈都绷得极紧,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冷淡。 虽然镜楚平时话也不多,但凌怀苏就是能感觉到,这种缄默与「高冷」存在着微妙的不同。 更像是,被某事占据心神的心不在焉。 趁着陆祺和谈初然走在前面,凌怀苏放慢脚步,悄悄靠了过去,低声道: 「想什么呢」 贴过去的一瞬间,凌怀苏明显感觉到镜楚本就紧绷的身形更僵硬了。 凌怀苏: 「怎么不说话」 镜楚眼梢向他一瞥,淡漠道: 「心魔瘴里言多无益。」 在他们四周,雾气险恶地萦绕着,人穿行于其中,一丁点隐秘的念头都会被无限放大。 雾里半明半昧的光映照出镜楚深邃的剪影,凌怀苏心里一动,记忆忽然被拉回了四千年前,那场大雪来临前的夜晚。 他记得那晚的夜色很美。镜楚站在静谧的山道上,如水的月光洒了满肩,背后是摇光山的苍苍云松,他比夜色还要美上几分。 山高水远,他与凌怀苏道别: 「嗯,等你回来。」 于是一切美好都定格在那如画的一幕,此后戛然而止,沧海桑田。 凌怀苏再也没看过那样好的月色。 「摇光山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去摘绛心草,你叫住了我。」凌怀苏目光悠远,几不可闻地说, 「当时……你想说什么」 闻言,镜楚的反应有些古怪。 他没有立刻回答,浅色的眸光转向凌怀苏的方向,迟疑了一下才落下来,定定地凝望了凌怀苏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 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扔过来一句: 「明知故问。」 他千言万语蕴含于四个字,凌怀苏却听懂了。 凌怀苏无声嘆了口气,好像有羽毛般柔软的东西在心头轻轻一挠,挠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感受,酥痒而泛着酸。 望着镜楚轮廓清晰的侧脸,凌怀苏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个念头: 「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他是不是……伤了狐狸的心 凌怀苏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忽然看见镜楚蹙起了眉。 「怎么」 就在这时,躁动不已的白雾遽然停止了浮动,如同被冻结般定在了半空。 走在前面的陆祺与谈初然勐地剎住脚步: 「怎么回事」 然而,凌怀苏根本无暇他顾,他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镜楚身上—— 只见镜楚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唰地色变,身形不稳地倒退了两步,半跪在地。凌怀苏被他惊了一跳,下意识上前去扶。 镜楚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别过来!」 他垂着头,五官隐没在晦暗不明的阴影中,他仿佛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唿吸都粗重起来,良久,艰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维持住了些许神智。 凌怀苏皱眉: 「你……」 第106页 「我没事。」镜楚咬着牙道, 「你别过来。」 可惜凌怀苏的一生就是个钢浇铁铸的「叛逆」二字,想让他乖乖听谁的命令,简直比登天还难。 闻言,凌怀苏连顿都没顿一下,三两步走到镜楚面前,一把掰起了他的下巴。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復清明,眼底漫起不祥的暗红,无处遁形地暴露在凌怀苏视野中。 凌怀苏一愣,话还未出口,镜楚勐地攥住了他的手。 手掌滚烫,力道大得如同要将骨头捏碎般。 镜楚死死地盯着凌怀苏,眉间隐隐现出一道狭长的红色印记,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他的瞳孔紧缩成一条锐利的竖弧,犹如两柄薄薄的刀片,将凌怀苏的倒影严严实实地圈禁其中。 刀刻般的视线扫过凌怀苏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到那苍白的嘴唇上,一个声音冷不丁从镜楚心底响起: 「这是我的。」 那饿狼濒死般的陌生眼神看得凌怀苏心里一惊。 在镜楚周身,森然杀意毫无保留地气场全开,刺骨的寒气从他身上四散涌出,无孔不入地渗入雾瘴里。 凝滞的雾瘴忽然恢復,变本加厉地再度动盪起来。雾气越聚越多,比一开始还要浓稠,人被围困其间,仿佛被夹在了量身定制的墙体里,竟有窒息的错觉。心魔瘴以几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裹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陆祺惊诧地后退: 「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谈初然回头,注意到镜楚的异样: 「老大!」 「狐狸。」凌怀苏严肃地与镜楚对视, 「停下。」 镜楚的睫毛剧烈颤了颤,忽然,他拼尽全力将凌怀苏往外一推。 凌怀苏踉跄两步,盘旋的白雾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道惊雷声,由远及近地落进耳中。 心魔幻境骤起。 只是眨眼的功夫,幻境画面在白雾中疯狂生长——阴风怒号,愁云惨澹,触目所及皆是沉郁的灰黑色,唯有铅云里偶尔闪过蜿蜒的电光。 明明幻境里的东西触碰不到,被拉入幻境的人还是切身感受到了那种世界末日一样的威压,身不由己地想要颤慄。 陆祺骇然抬头,一座矗立在天地间的古塔赫然倒映在他瞳孔: 「那,那是……」 玄色巨塔在阴沉天色下更显巍峨,闪电乍起,映亮了直立于塔顶的人影。 那人马尾髮丝翻飞,红衣夺目,被狂风吹振得猎猎作响,如同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高处不胜寒,更何况有怒雷压顶,然而那人姿态闲散,不躲不避,犹如登高望风。他手执一柄银色长剑,背对着众人站得极稳,一只手垂在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剑身。 古塔之下,乌泱泱的修士聚集在一起,皆是披甲执锐,神情肃穆地仰望着塔顶黑气缭绕的男子。 一人越众而出,正是夙雾假扮的琦伏月。 「凌望,你要做什么!」 「琦伏月」声如洪钟地道, 「难道要强吞神塔不成」 幻境里的人说的虽是古语,但某些字的发音还是和普通话大差不差的。 譬如那掷地有声的头两个字。 听到那个名字,陆祺和谈初然齐齐瞪大了眼。 「我……我没听错吧」陆祺恍惚地呢喃, 「他刚刚是说……凌,凌……」 结果舌头打结, 「凌」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 塔顶那人轻笑一声: 「破铜烂铁而已,要它作甚。夙夫人不能因为自己想要,便认为别人也趋之若鹜。」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胡涂了。」 「琦伏月」冷冷道, 「四十九天前,我夫人已和其他一百二十八名同道一起,惨死于你手中,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哦是吗。」红衣人不以为然地转过身,风轻云淡道, 「那便毁了这所谓的神塔,为令正与诸位道友陪葬,如何」 又是一道列缺霹雳,惨白的电光轰然炸开,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他缓缓抬头,在陆祺和谈初然愕然的注视下…… 露出了一张与身边那位「山神灵前辈」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刻,两个大字不约而同地在陆祺和谈初然脑中蹦出,响亮而有力地表达了二人的感受。 —— 「我……操。」 第52章 蛮荒 有那么几秒钟,谈初然双耳嗡鸣,觉得自己的大脑空白一片。 但其实,在她愣神的片刻,那些草蛇灰线自动首尾衔接地串联起来,勾勒出了一切有迹可循的细节—— 比如「山神灵」一副古人装束,通晓古法秘术,却对现代社会所知甚少,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 比如二人相同的姓氏,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你不会想知道的。」 再比如,他们老大的态度…… 谈初然正梦游着,就感觉半边肩膀一沉,陆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两眼发直地转头: 「你干吗」 陆祺眼珠比她还直,气若游丝地说: 「没什么,膝盖突然有点软……」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大肆讲述着他们老大是如何如何崇拜凌望,对这位「三岁小孩都知道他阴险毒辣」的大魔头是如何如何痴迷,就差没添油加醋地描绘出一部迷弟追星史了。 冲着这位被追的魔头本人。 他和谈初然对视须臾,忽然心照不宣地想起了什么,同时扭过头,朝他们老大的方向看过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俩人刚刚安放回躯壳的魂好悬没再度吓飞。 第107页 原先镜楚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倒是心魔幻境内,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们的视线。 那人个头极高,气质十分出众,周身笼罩着层半透明的光圈,恍若仙人。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黑压压的修士后,可那些修士仿佛看不到他似的,应当是光圈隐蔽了气息。 陌生是因为,幻境中的人一头如墨长发倾泻于肩,长衫窄袖,似乎是大病初癒,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更衬得他面如寒霜,眉目间的肃杀与凝重犹如实质。 熟悉是因为,那人从脸到身形,都和他们老大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或者说,就是他们老大过去的样子。 四千年前。 谈初然默然片刻,啪地反抓住了陆祺的手: 「……也扶我一下。」 *** 幻境内的讨伐声一波高过一波,修士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唿着要诛魔卫道,为死去的同道復仇。 场面眼熟得很,与玱琅岛公审殿堂内那日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场讨伐的主持者已经暗中撕下伪装,露出了口吐獠牙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步步紧逼。 「『毁了神塔』你在说什么梦话」披着琦伏月皮的夙雾冷笑一声,寒声道, 「天音塔的存在便是为了镇压你们这些腌臜魔物,凌望,你执迷不悟,意图鱼死网破,未免也太高看自己吧。」 凌怀苏不言声,拄着魔气凝成的剑,沉静地立于百丈高空,在明明灭灭的雷光之下,就像一尊不喜不悲的神像。 只见他将剑身一横,两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剑嵴,经他拂过的地方,魔气一寸寸聚集注入,剑身登时凝黑如墨。 而随着他的动作,滚滚黑云如怒海狂潮般汹涌而至,在天音塔上空积压起暴怒的威压,止不住地闷响。 其他修士仍在不明所以,夙雾却面色大变,顷刻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不可置信地喃喃: 「疯了……疯了!」 凌怀苏与雷霆只有一线之隔,轰隆隆的雷声几乎贴着耳边,仿佛在低吼威胁不要轻举妄动。他对此置若罔闻,神色自若地挽了个剑花,天道被挑衅得忍无可忍,雷云中的电光迫不及待地炸着火花,眼看快要兜不住。 凌怀苏剑尖朝下,就要直直没入塔顶中央—— 一抬眼,不期然对上了人群中某道视线。 镜楚从九死一生醒来,一睁眼就感觉到了身上那股不属于他的力量。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全然不顾伤好没好透,先是赶回摇光山,发现那里已经寸草不生,面目全非。遍寻凌怀苏无果之际,偶然间听到街上人的议论,才得知界天翻地覆, 「叛徒」凌怀苏畏罪跳入蛮荒谷,生死未卜。 他连愤怒与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当即马不停蹄地动身赶往蛮荒谷。 一路上,镜楚设想了很多可能看到的情景。 如果有幸找到奄奄一息的凌怀苏,他就为他洗净血污,带他回去养伤,等伤养好,亲自去找那些活腻歪的东西一个一个地算帐,不论做什么,再也不会让这人手上沾一滴血。 倘若凌怀苏没有出现,他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即便将蛮荒谷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回来。 如果找不回来……他没有凌怀苏那样的大义,不介意把修真界变成新的蛮荒谷。 他做足了最好最坏的打算,可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赶到时,仙门百家的大军已经先他一步地汇集在天音塔下,叫嚣着要诛一个人的命。 那个人他苦寻多日,最终踏着尸山血海归来,成了魔。 塔顶之上,隔着乌泱泱的距离,凌怀苏的视线与镜楚相交。 就是这片刻的愣神,夙雾抓住时机,奋不顾身地御剑而上,几个转瞬便飞至凌怀苏身前,抬手便是杀招,要终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头的性命。 镜楚瞳孔骤缩,当即撕开隐蔽气息的屏障,不顾一切地朝塔顶冲去。 然而甫一动身,一道魔气早有预料地迎面而来,镜楚骤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钉在原地。 凌怀苏微微后仰,避开夙雾的杀招,足尖一蹬,借力将自己腾至半空,再度落下时,长剑已经高举在手。 惊雷乍起—— 所向披靡的剑意裹挟着滔天的雷电,泰山压顶般悍然砸下。 刺目的电光将世界照得有如白昼,在场所有人腿脚一软,几乎被那一瞬间的压力折断嵴樑。 处于雷暴中心的人却出离地平静。 被白光吞没前,凌怀苏的目光定定落在镜楚身上,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镜楚看见他无声笑了笑。 足以令人失聪的怒雷巨响下,他仅能看清凌怀苏的口型。 不算难懂,因为他只说了六个字: 「小狐狸,别过来。」 *** 天罚之怒的场面太过震撼,贯耳雷声仿佛直击灵魂深处,连带着幻境外旁观的陆祺与谈初然也仿佛身临其境,控制不住地腿软。 旋即,一股不可名状的莫大悲意犹如一把尖刀,笔直地没入天灵盖。 尖刀一寸寸地剖开了他们的嵴椎与血肉,冰冷的锐痛从头至尾地贯穿身体,一瞬间,好像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积攒到了一起,无边无尽的哀伤兜头罩下,有种万念俱灰的错觉。 ——他们被心魔感染,切身体会到了心魔主人的情绪。 心魔瘴内,白雾不住从情绪共鸣中汲取着力量,颜色渐渐加深,直至变成黑色。黑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壮大,肆无忌惮地将所有人席捲其中。 第108页 陆祺与谈初然脚下一软——这回是真的软了——地面陡然塌陷,两人猝不及防地向下坠落。 及至触了地,他们犹自沉浸在那难以摆脱的悲伤中,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生平第一次经歷这种灭顶而无解的锥心之痛,一时间承受不来,甚至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以发泄胸口郁结难纾的悲恸。 眉心忽地一凉,冻得他们一激灵,冰凉的清心诀顷刻间捲走了所有杂念,冷汗从四肢百骸中渗出,两人怔忪抬头,才发觉他们似乎掉入了心魔的更深处。 在他们四周,黑雾与他们擦身而过,江河入海似的不停向某一处聚集,盘旋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头顶落下凌怀苏的声音: 「留在这里别动。」 两人抹了把满脸的泪水,立刻乖乖听话,原地戳成了两只木鸡。 凌怀苏扫了眼翻涌的黑雾,轻轻嘆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向漩涡中心走去。 第53章 失控 那些黑雾看似狰狞,却在接触到凌怀苏的瞬间倏地收起了利爪,薄纱似的缭绕在他周身。 像是谁刻在骨血里的守护。 一路上,无数画面在心魔瘴中浮沉,层层迭迭地蔓延开去。 而那些令人应接不暇的画面里,主角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手拿一把摺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看见自己单手提着只酒葫芦,轻巧地翻进郁郁葱葱的枝叶间,斜倚着树干,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他看见霜天峰落了漫天鹅毛大雪,他忽然来了兴致,折取一枝白梅,当场舞起剑来。剑意凛冽,招式横呈,白梅枝带起的剑风激起一片雪雾,花瓣与落雪相撞,却开得愈发生机勃勃。 少年偏头眨掉眼睫的雪粒,在纷飞的大雪中向白狐抬眼一笑: 「小狐狸,看好了,这招叫作『傲雪凌霜』——」 …… 有些琐碎的场景他本人甚至毫无印象了,却被另一个人视若珍宝地一一记下,放在心里,独自收藏了经年。 很难确切形容凌怀苏那一刻的感受。 最开始,他发现自己对镜楚起了不可言明的非分之想时,便下定决心,终身不将那点绮念宣之于口, 镜楚是绝世出尘的天生灵物,而他是人,归根结底肉体凡胎,一两百年的寿数如过眼烟云。就算拼了命地修炼,把自己修成个千年老王八,也终究难逃一抔黄土的归宿。 「长久」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有安分守己地扮演好「父兄」的角色,替小狐狸铺好眼前的路。 可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做得不尽如人意。 对这个人,他总是亏欠良多。 哪怕后来镜楚对他坦诚,亲耳听到那些话,凌怀苏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小楚对他……怎么会呢 凌怀苏自恋了一辈子,大概所有的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都用在了镜楚一个人身上。 他将其归结于镜楚弄错了。 从丁点大的时候,镜楚就整日围着凌怀苏转,见识太少,分不清好赖,一不当心生出点遐思也是有的。歷经四千年的沉淀酝酿,再微末的好感也会被无限放大。 距离是很懂得如何美化一个人的。 直到看见这些心魔,他才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镜楚的情谊。 原来情动无声,早在千年前刻骨。 *** 随着凌怀苏靠近黑雾漩涡中心,心魔内的场景也在变换着。 于是他看到了镜楚视角的当年。 一道天雷将天音塔噼得支离破碎,轰然倒塌,扑过来的夙雾也被烧成了一把飞灰。然而凌怀苏并没有身消形殒,不过数月,魔气重聚了他的体魄。那一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安然无恙的凌怀苏重现蛮荒谷上空。 这一回,镜楚及时赶到了。 大大小小的妖修,走火入魔的修士纷纷前来投诚,奉他为天下至尊的魔君。 为表诚意,他们擅作主张修造了一座巍峨的魔宫,奢华气派至极,名为「不夜宫」。 凌怀苏原本不打算住,但他去不夜宫走了一遭,忽然就动摇了。 因为那座山和摇光山很像。 都有山尖被雪的高峰,澄澈如镜的湖水,蜿蜒的小溪与古朴的石桥,主殿外,有一大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镜楚看出他的犹豫,便自作主张地替他应了下来,拉着凌怀苏住进了不夜宫。 凌怀苏认领了「魔君」这个称号,上位之后,他也不负众望,干了一件很有魔君气派的大事—— 那天凌怀苏率领三千魔修与妖修,踏平了蛮荒谷。 镜楚没有亲临其境,他被凌怀苏支去了南琼之海,关于那天的状况,是从同去的魔修口中得知的。 据说那天山崩地裂,蛮荒谷内大大小小的魔物尸横遍野,呛鼻的血气直冲云霄,染红了苍穹,战后,蛮荒谷一带连续降了整整三个月的红雨,有如人间炼狱。 从此魔头绝迹,世间再无神塔,亦无动盪的魔谷与魔物。 一派清和。 荡平魔谷,这本是一件值得称颂的功绩,然而因为做出此事的人是凌怀苏,性质就变了味。 世人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的动机,断定凌望此举是为了巩固自己千古魔君的地位。大概只有镜楚知道,斩魔物,平蛮荒,是凌怀苏幼时的志向。 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成了最险恶的魔头。 第109页 魔气混沌浊重,污染心神,在所难免地勾起凌怀苏的戾气,时日一长,他肉眼可见地变得阴郁逼人,性情逐渐不可捉摸起来。 与镜楚的喜怒不形于色不同,镜楚是因天生灵物性情淡漠,鲜少有事能激起他强烈的情绪,而凌怀苏则是真的将情绪掩藏得极深,幽暗复杂的心思一砖一瓦,在肚子里筑起了深不可测的城府。 他依旧很爱笑,但笑眯眯的样子透着森然冷意,让人汗毛倒竖,仿佛下一秒便能将眼前人的头生生拧下来。 对于这个喜怒无常的魔头,有人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得而杀之;有人见之胆颤,避而远之;而大多数人屈服于魔头的淫威,表面敬重,实则畏惧。 整座肃穆冷寂的不夜宫里,唯有镜楚敢招唿都不打地踏入露华浓,瞥一眼主位上的魔头,不满地数落一句: 「怎么又瘦了。」 其实以镜楚的身份与能力,整日与一群魔物厮混在一起,是有些委屈的。 奈何他志向有限,只容得下凌怀苏一人。不论凌怀苏想做什么,他都会倾尽所能地支持,无怨无悔,誓死追随。 哪怕不为道义所容。 若凌怀苏追查摇光山一事,他便替他查; 若凌怀苏杀人放火,血洗仙门,他便带头冲锋陷阵; 若凌怀苏要当个名副其实的魔头,他便与他一同背负骂名。 毕竟摇光山覆灭后,能陪凌怀苏聊得上一两句旧事的,就只剩自己了。镜楚与他朝夕相伴,见过他不肯示人的脆弱,知道他难言的隐衷,无端油然而生出几分相依为命的责任感。 然而镜楚在心里兀自立好了豪言壮语,凌怀苏却不肯给他「誓死追随」的机会。 镜楚日渐感觉出,尽管凌怀苏待他如从前,两人还是微妙地生分了起来。 最直观的迹象,便是凌怀苏不再事事同他商议了。 这位新任魔君日理万机,开始不知缘由地消失,三天两头找不见人影。 某个夜晚,凌怀苏披星戴月地回到露华浓,疲惫地抬头,看见镜楚悄无声息地候在殿内,看上去等候已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幻境外的凌怀苏看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哪一天。 那时他受魔气影响,心性不受控制地日復一日暴戾起来,嗜血的冲动如附骨之疽般暗中滋长,他能清晰感觉到这种变化,却无能为力。 后来他找到了一种方法。 凌怀苏命人在后山湖泊上布了处淬骨洗髓阵,然后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将自己关在阵中,亲手将祝邪捅进心口,待剧痛平息他沸反盈天的嗜血欲望,再将那些戾气尽数送入阵中。 如此,每次经歷一番淬骨洗髓,至少能维持住一段时间的清醒。 那晚,他刚从阵中出来,回来时被镜楚逮了个正着。 凌怀苏脚步一顿,先是不易察觉地耸了耸鼻尖,确认身上血腥味已经被湖水洗净,才迟疑着走进殿内: 「怎么在这」 镜楚看见他苍白的脸色,眉头一皱,伸手要来探他的脉,被凌怀苏不动声色地避开,若无其事地道: 「有事要对我说么」 凌怀苏光顾着担心露馅,也就没注意到镜楚被他避开后一闪而过的神色。 而如今,那种失落的情绪通过心魔瘴,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凌怀苏。 镜楚盘问了凌怀苏这些时日的行程,直截了当地表示,以后有什么事可以交由他去做。凌怀苏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却都巧妙地搪塞过去。 后来两人心不在焉地各自聊了几句,直到更深露重,镜楚才离开。 凌怀苏记得,就在镜楚消失在殿门外的下一刻,他强撑多时的从容便再难以为继,虚脱地倒头昏睡不起。 那似乎是他们入了不夜宫后唯一一次促膝长谈,却都藏着话,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在明里暗里的试探中渐行渐远。 凌怀苏知道镜楚察觉出自己的疏远,但他别无他法。 清醒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仙门正道的围剿一日比一日难缠,护魂灯的天山雪莲还未找够,罪魁祸首钟瓒还下落不明,妖族又时有暴乱……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完他该做的事,再最大限度地安排好后事,为镜楚留下一个清平人间。 然而好景不长,洗骨伐髓阵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用的日子久了,魔体似乎产生了抵抗性,理智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 又一次险些失手杀了宫人后,凌怀苏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不愿让镜楚看到自己满手血污,疯疯癫癫的可怖样子,决定亲手结自己。 凌怀苏开始尝试自戕。 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可皆无济于事。心口被洞穿,会自动癒合;躯体被挫骨扬灰,会重新聚拢。魔头的不老不死之力在他身上似乎成了诅咒。 蛮荒数百年也未必能孕育出一只浴血而出的大魔,歷史上大魔寥寥,关于魔头的死法记载更是少之又少,凌怀苏翻遍古籍,终于找到了一种说法。 与其说是说法,不如说是猜测。 并不复杂,凌怀苏还恰好具备执行的条件。 但他捧着古籍,对着那行触目惊心的字迹,没有一丝解脱将至的喜悦。 那天以后,雷厉风行的魔头一改消极求死的态度,好像突然懂得了珍惜生命,不遗余力地与反噬的魔气抗争,维持着一线摇摇欲坠的清醒。 第110页 凌怀苏意志坚定地茍活于世,在魔宫里待了七年。 第七年,失控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第54章 尘缘 所有宫人都被逐了出去,时值隆冬,雪满山林,偌大的不夜宫万籁俱寂,一派萧瑟肃杀之景。 镜楚拨开密集的雪影,赶到岸边时,湖面已经覆了茫茫一层白。 一尘不染,纯净无比。 凌怀苏就站在湖心枯木上。 成为魔君后,这人不改臭美的初心,依然成日将自己打扮得容光焕发,衣冠楚楚,只不过穿的颜色从明烈张扬的正红,变成了深邃的暗红与玄黑。 可今日,他竟久违地穿回了明红色,还束起马尾。 望着那道恍若隔世的背影,镜楚晃了很久的神。 飞身掠至凌怀苏身边,看清他手中剑,镜楚有些讶异: 「祝邪」 都说剑修的剑不是剑,而是半条命。祝邪是把有脾性的灵武,凌怀苏十三岁得到此剑,当年驾驭它时有多不容易,后来剑与剑主的联繫便有多坚不可摧。歷经日復一日的磨合,祝邪与剑骨共鸣共通,早已被浩荡正气灌注进每一寸纹理,乃至于凌怀苏剔骨堕魔之后,再次拿起祝邪,灵剑居然起了排斥之意,隐隐抗衡凌怀苏的魔气。 剑与剑修对着干是十分要命的,凌怀苏只得将祝邪收了起来,数年来几乎从未碰过这把剑。 「嗯,束之高阁这么久,也该带它出来透透气,都积灰了。」凌怀苏将祝邪从剑鞘中抽出,和着手帕递给镜楚, 「擦剑还会么」 在摇光山上时,凌怀苏没少使唤镜楚帮他擦剑,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镜楚接过剑柄,驾轻就熟地擦拭起来,听见凌怀苏说: 「你不问为什么吗」 镜楚: 「问什么。」 凌怀苏: 「那些宫人都去哪了」 凌怀苏做什么,镜楚很少过问。因为他知道,凌怀苏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不过镜楚还是配合地问了一句: 「他们去哪了」 「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凌怀苏往树干上一倚,散漫地撑起额头, 「一个个笨手笨脚的,看着心烦,远不及你体贴。」 凌怀苏将语速放得很慢,吐字轻重有致,和缓的尾音像含着把小钩,挠得人心痒痒。 尤其是最后一句,被他用温柔缱绻的语气说出来,镜楚几乎从中听出了些宠溺的意味,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镜楚勉强压下了不安分的嘴角,却没藏住眼中情绪,带着浅淡笑意扫了凌怀苏一眼,揶揄道: 「你每天要梳三遍头,衣服随心情换,把他们赶走,谁来伺候大小姐梳头穿衣」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枯木之上套着个小小的结界,在漫天风雪中撑起了安静的一隅,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 凌怀苏托着腮说: 「你啊。」 镜楚擦剑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树上的人。 凌怀苏歪了歪头: 「怎么,不愿意么」 镜楚静默一瞬,用一种幽深而含蓄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才放下剑,轻飘飘地开了口,话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的郑重: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凌怀苏从树上跳下来,笑吟吟地说: 「可巧,眼下就有一件,而且只有你能做到,不知小狐狸肯不肯帮这个忙」 镜楚: 「你说。」 凌怀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缓缓踱至水边,伸手拨了下覆雪的湖面,慢条斯理地说: 「你听说过洗骨伐髓阵吗」 镜楚一愣。 凌怀苏揉捻着指尖冰凉的湿意: 「难为这片湖水了,每次都要任劳任怨地替我承受剐下的戾气,都没问过人家愿不愿意。」 镜楚面有冰霜,心有九窍,向来是闻一知十,凌怀苏点到为止的三言两语,他立刻串联起前因后果,什么都明白了。 他呆在原地半晌,脸上的血色随着直直下坠的心褪了个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凌怀苏笑一下了,笑容又飞快黯淡下去,他气若游丝道, 「狐狸,我累了。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不。」镜楚下意识否认,向来镇定的人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不会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等着,我现在去找……」 凌怀苏拉住他的衣袖,嘆息比落雪还轻: 「我已经把古籍翻遍了,书上说,魔头不死不灭,只有唯一一个致命的弱点。」 对上凌怀苏的目光,镜楚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反应过来后,镜楚勐地后退一步,胸口像被塞了把万年不化的冰碴,冷得生疼,一时间,望向凌怀苏的神色几乎是惶恐失措的。 直到对方接下来的四个字堵死了他最后的余地。 凌怀苏说: 「天生灵物。」 「……」 「狐狸,」凌怀苏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又温柔得近乎残忍, 「杀了我。」 镜楚充耳不闻,手无知无觉地下滑,被祝邪吹毛短髮的剑刃上割开了一道口子,尖锐的切肤之痛传来,稍微唤回了镜楚的神智。 他勉强稳住心神,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 「方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么」凌怀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连这点小忙也不肯帮」 镜楚咬住牙关: 「这件事除外。」 凌怀苏寸步不让: 「若我只求这一件事呢」 场面僵持到这地步,再下去便是不欢而散。 第111页 镜楚不想跟凌怀苏对峙,他将祝邪放回原地,转身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 「那便恕我无能为力。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找到其他的……」 话音与离开的脚步齐齐一顿,在镜楚脚下,整片湖水突然躁动不安地沸腾了起来,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暴虐的魔气以枯树为中心,以翻山倒海之势向四周翻滚而去。 就在这时,镜楚余光看见一缕魔气缠捲起了祝邪。 他惊恐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伸手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祝邪迅速朝他身后飞去,直直贯穿了凌怀苏的胸膛。 凌怀苏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双手拔出染血的祝邪,膝盖一软,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 他露出个自嘲似的苦笑: 「原来求死不能是这种滋味。」 镜楚悚然变色,冲上去攥住他的衣襟: 「凌望你疯了!」 凌怀苏微微仰着头,用低沉得几近虚弱的声音说: 「那就别再让我继续疯下去了。」 他将剑柄塞进镜楚手里, 「动手吧。」 失控的魔气源源不断地从凌怀苏体内涌出,眨眼间席捲过整座不夜宫下的大山。 镜楚眼睁睁看着那人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虚弱。 血迹慢慢洇过衣襟,与鲜红的外袍融为一体,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衣服本身的颜色。 凌怀苏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他。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遥远的乌啼,悽厉的回声哀转过空荡荡的不夜宫。 黑雾盘桓,草木尽枯。 雪还在下个不停。 …… 过了约有一辈子那么久,镜楚用力闭了闭眼,艰难地举起祝邪。 然而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似乎就耗光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气,再难以为继。 凌怀苏无声嘆了口气,走近几步,用心口抵住了那不住颤抖的剑尖。 才癒合的皮肉被再次刺破,新的血液渗出来,镜楚瞳孔一缩,当即要抽手,下一刻,凌怀苏不由分说握住了他执剑的手,向后带去—— 双手交迭的那一刻,镜楚看见凌怀苏对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飞溅的血沾上睫毛,镜楚眨也未眨,紧缩的瞳孔盛着那人的倒影。 「咣当」一声,祝邪落地。 这一回,凌怀苏清楚地感知到被捅穿的地方没有再癒合,暴戾的魔气与生命力都一同顺着掏空的心口,飞速向外流失着。 太疼了,也太累了。 他呛出一口血,却发自内心地翘起了嘴角,然后再难支撑,身形如枯萎落叶,向下倒去。 坠入湖水前,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捞进了怀里。 「怀苏,怀苏……」 镜楚双颊绷得死紧,凌怀苏甚至能听到他牙关紧扣而发出的「咯咯」声。他下意识想替凌怀苏疗伤,浩浩荡荡的灵力从他手掌翻出,注入进凌怀苏的身体,却如一盘散沙,无可挽回地消散。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凌怀苏脸颊,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是……镜楚的泪水。 镜楚哭得无声无息,五官紧绷到面无表情,只有眼泪接连不断地从通红的眼眶滚落。 凌怀苏如鲠在喉地心想: 「我到底还是让小狐狸伤心了。」 「别哭,你做得很好。」凌怀苏轻声说, 「况且,我又不是死了……」 镜楚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凌怀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铃铛,搁进他手心。 凌怀苏: 「待到它响起的那天,我会回到你身边。」 镜楚牢牢攥着那颗铃铛,像攥住了救命稻草: 「好,我等你。」 凌怀苏笑一下了,想伸手替镜楚擦干净眼睫上的血迹,却弄巧成拙,同样沾着血的手轻轻拂过,反而在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一丝触目惊心的红。 凌怀苏的识海开始模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忽然开始不着边际地色胆包天起来。 他想,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怀揣着这么个不正经的念头,凌怀苏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火的红衣渐渐黯淡下去。 「不,不要……」 镜楚用力收紧臂弯,却只圈住了一把虚无缥缈的碎光。 少时的风光无限,壮志凌云,后来的行至水穷,如临深渊,英名也好,恶名也罢,全都化在了星星点点的虚影里。 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 弥蒙的魔气淡去,露出归于平息的湖面。茫茫一片白,延绵至无边无际的天边—— 是个没有魔头的大好人间。 *** 凌怀苏跋山涉水,总算摸进了心魔瘴涡的中心。 他看到了被心魔缭绕的镜楚。 那人闭目打坐,看似岿然不动,额间一抹心魔印鲜红如血。 抬手触及他的瞬间,凌怀苏被拉进了困囿镜楚的最后一重幻境。 无数人脸在黑雾中闪过,不同的是,这次主角不再是凌怀苏单独一人。 他看到了山野云霞,炊烟裊裊,他与镜楚布衣素履,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仿佛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凡人。 凌怀苏喜欢热闹,三五日便往酒楼茶馆这种地方凑,和姑娘聊到兴头上时被抓个现行,镜楚面色铁青地把人一路捉回家,第二天为他梳发时蓄意报復,故意束了个歪歪扭扭的马尾,然后面不改色地无视某人的抗议。 他们居住的小院和霜天峰那座小木屋很像,花草蓊郁,院里还养了条胖乎乎的狗。 第112页 没有血海深仇,不必庇佑苍生,他们赌书泼茶,拌了嘴又和好,在烟火气里吵吵闹闹,从日常琐碎与家长里短里咂摸出酸甜苦辣的一生。 生老病死的尽头,一起白髮苍苍,同棺而眠。 在朝生暮死的此世光阴里,牵绊成彼此牢不可破的尘缘。 …… 幻境重重变换,最后,凌怀苏又看到了那日的梦境。 烛影摇红,共挽牵巾。这一次,红盖头缓缓挑起,他终于看清了那「新娘」的面目。 正是他自己。 望着幻境里镜楚温柔而炽热的目光,凌怀苏无可奈何地连连心嘆。 能把七情淡薄的灵物勾起心魔,可真有他的。 然而,看着看着,凌怀苏很快发现了不对—— 即使这次没有外力干扰,梦境还是在上一次的地方中断了。 无独有偶,所有这些幻境,无论情意如何绵绵,氛围有多合适,最亲密的举动都大多是蜻蜓点水的拥抱,偶有极少数的亲吻,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地碰一碰眉心。 而每次将要更进一步,画面总在关键之处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是心魔主人不允许自己继续下去,还是压根对接下来的事一无所知。 凌怀苏想起什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把心魔主人笑醒了。 镜楚缓缓睁开眼,目光仍带着被心魔纠缠的疲惫,恍惚间落在凌怀苏身上,似乎花了一会才确认眼前人不是心魔而是本人。 他眼角扫过周围形形色色的画面,声音喑哑地开了口: 「你都看到了。」 凌怀苏似笑非笑地一挑眉: 「嗯,看到了。」 「……」镜楚心力交瘁地闭了闭眼,摇摇晃晃起身,有些自暴自弃地冷声道, 「看到便忘吧,不堪入目的东西脏了你的眼,见谅。这些心魔我会想办法,你——」 「瞧你那日紧张的神色,还以为梦里有什么大不的内容呢。」凌怀苏忽地截口打断他,失笑道, 「都肖想了,也不想大胆点。啧,真没出息,出去别说是我养大的。」 镜楚被他嘲讽得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见凌怀苏凑近一步,将手伸进了他的发间。 五指缠绵过三千烦恼丝,说不出的暧昧与缠绵,镜楚唿吸一滞,耳朵「唰」地漫起一层血色,差点以为这又是心魔的新形态,挣扎着就要后退。 凌怀苏不给他后退的余地,牢牢将人锁在身前,格外多情的凤眼一弯,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调戏笑意。 「看好了,这才是春梦该有的内容。」凌怀苏的音量越来越低,最后换上了气声,几不可闻道, 「我只示范一次。」 说完,他扣住镜楚的后脑,倾身含住了那双冰凉的嘴唇。 第55章 归宿 镜楚平时总微抿着唇,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目下无尘的疏离感,只有亲上去才知道,那双薄唇意外地软。 凌怀苏本想浅尝辄止,一不小心没忍住,轻轻舔开了镜楚的唇缝。 镜楚从未和人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朝思暮想了四千年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被心魔魇住的劲还没过,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任由凌怀苏富有技巧性地撬开牙关,由浅入深。 舌尖相触的那一瞬,这位身高近一米九的首席调查官下意识往后一缩,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大型动物,又被凌怀苏扣着后脑勺勾回来: 「别动。」 凌怀苏耐心而不容拒绝地亲吻着他,一手穿过他头髮,轻轻摩挲,另一只手不怎么安分地逡巡向下,覆在了镜楚的侧腰。特调处处长常年锻鍊的身材紧实,腰间没有一丝赘肉,触感坚硬如铁。 凌怀苏在那手感良好的腰间流连了一会,内心几重纠结,到底还是没捨得探进去。 狐狸太干净了,像一张白纸,凌怀苏总觉得男女之事,肌肤之亲这些东西,在他面前都变得龌龊不堪起来。 老魔头恋恋不捨地收了手,没忍心对这块纯天然无污染的大宝贝下口。 这时,凌怀苏插进镜楚发间的手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微微后仰,炽热的鼻息擦过镜楚的鼻尖,掀起眼皮看去。 镜楚耳朵红得要滴血,脖颈处也泛起一大片红,额间心魔印在昏暗的环境中亮得灼眼。 而此刻,男人乌黑的发间,突兀地探出了两只白色狐耳,犹在簌簌颤动着。 镜楚除了刚化形时还不适应,狐耳花了大半宿才收回去外,其余时候,他一直将本体藏得很好。只要他不说,没人能将这样一个赛雪欺霜的人和「狐狸」联繫到一起去。 凌怀苏盯着那对毛茸茸狐耳看了会,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失笑道: 「镜处长这对耳朵,莫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见过吧」 镜楚: 「……」 他脸红得能掉色,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堪堪保持住了不假辞色的处长脸面。 「区区心魔而已。」镜楚沉着脸拨开他的手,冷调的嗓音沉沉,听不出一丝颤抖, 「你不必为此迁就我。」 听起来很有信服力。 ……如果不是头上还顶着对因心绪起伏跳出的兽耳的话。 凌怀苏轻轻嘆了口气。 没人教过镜楚何谓七情,何谓六欲,他幽然暗生的心意或许连自己都唾弃,不然也不至于生出心魔。他等了四千年,也自我唾弃了四千年,被心魔折磨了四千年,背着生生世世的天谴在尘世里浮沉。 第113页 结果等到的,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 镜楚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看到失忆的他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又是以怎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对他剖白心迹……凌怀苏只要稍一细想,心就针扎似的疼,直喘不过气。 凌怀苏知道,他方才那一吻,半是发自内心的放纵,另一半也是于心不忍的回应。镜楚因为他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他再态度不定,以「为你好」为由反覆把人推远,未免也太不干人事了。 凌怀苏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谁迁就你了我乐意。」 镜楚垂着眼,不置可否。 见他不信,凌怀苏靠近一步,执起镜楚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他的指缝: 「当年有件事,我没对你说实话。魔头罕见,天生灵物更是难寻……能诛杀魔头的并非天生灵物。」 镜楚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凌怀苏顿了顿: 「而是……那魔头的心爱之人。」 话音落下,他听见镜楚蓦地屏住了唿吸。 凌怀苏这一生,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说过不少,连篇的鬼话能把人哄得团团转,可真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如簧的巧舌哪哪都不得劲。 「普通修士的寿命也就百十来年,在天生灵物眼中,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于是我做好了『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打算,只盼趁着多活两年,好多为你铺两年路。后来误打误撞成了魔,倒是有了陪你长大的条件,却没了理由。」 「你于我而言……是心上的一捧净土,见之忘忧。不该承受这些苦大仇深,也不该替我背负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你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凌怀苏的声音轻轻地,像是梦呓, 「不曾想到头来,你还是被我羁绊了四千年。那时我想,也好,再陪你一遭,等到……」 说到此处,凌怀苏语焉不详地一笑,囫囵没了下文,镜楚却敏感地领悟了他的未竟之言,眼眶倏地红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天下太平,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魂归故里,还人间最后一份安宁。 怀揣着不必出口的私藏情愫,直至弥留之际…… 遥祝他的小楚顺遂无虞,福泽绵长。 这本应是他的归宿。 镜楚反客为主地攥住他的手,哑声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奉还回去: 「我乐意。」 凌怀苏宠溺地弯起眼睛: 「那可劝你想清楚了,入了我的魔爪,就再也逃不掉……唔。」 镜楚不再废话,像个忍到极限的瘾君子,低头重重地堵住了凌怀苏的嘴。 心魔瘴犹在翻腾,却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他们六根不净,被扑面而来的凡俗裹了满头满身。 *** 最后一缕「哀」心魔归位,罗盘光芒大作,成型的阵法势不可挡地运作起来。 无数的哭声,笑声,吼声和尖叫声被一同湮灭在了运转的四象阵里,最后归于寂静。雾气消散,周遭恢復了原本的样貌,一堵厚重的石墙伫立在几人面前。 陆祺愣愣地端着罗盘,下意识想问接下来怎么办,一张口忽然想起面前两位祖宗的身份,愣是把话咽了回去。 然后他看见,那位名为凌望的祖宗朝另一位点了下头,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镜楚上前一步,修长的五指悍然张开,雪白琴弦游蛇般直窜而出,死死钉进了石壁中。 而后手指一拢,万钧齐发! 足有成年男子臂展宽那么厚的石墙爆发出隆隆巨响,顷刻间,以五道弦打入的地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蜿蜒过整座墙面。 下一秒,轰然坍塌。 碎石飞溅,尘土四起,岩浆火光透过烟尘直射进来,凌怀苏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他们在心魔瘴里一梦数千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短短一个时辰。 听到动静,钟瓒转头看来,略感意外地冷哼一声: 「命还挺大,居然没被困死在里面。」 是啊,不仅没死,还顺带谈了个情说了个爱。 凌怀苏这会心情大好,看狗都顺眼。他嘚瑟地飞了钟瓒一眼,没跟他一般见识。 钟瓒: 「……」 钟瓒无端被他那眼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把那诡异的噁心感压下去, 「不过拖住你们一个时辰也够了。」 他回过身,目光眷恋地落在祭坛之上。那里,云幼屏静静地平躺着。百人祭重铸的肉-身已经聚成,女孩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如同白瓷上细微的纹理。 她阖着眼,表情祥和,除了鹅黄色长裙下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已经剔除了她体内的业火蚀心花,只剩下……最后一步。」钟瓒呢喃着,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闪动的魂火,将其悬在云幼屏眉心之上, 「……融魂。」 魂魄顺畅无阻地隐入眉心,渐渐消失。与此同时,祭坛周围繁复的祭文一齐流动起来。 祭成。 那一小团魂魄融入的瞬间,谈初然毫无徵兆地身形一歪,猝不及防朝一边倒去。 陆祺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初然姐你没事吧!」 谈初然撑住发晕的脑袋,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吐出一句: 「没事,老毛病了……」 —— 「……体质也不好,算命的说我魂魄不稳,总爱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凌怀苏皱了皱眉,谈初然曾经说过的话忽然浮现耳畔。 第114页 正当此时,祭坛那边传来钟瓒不可置信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只见魂魄归体后,久久无事发生。钟瓒手足无措地打量着毫无动静的躯体,本能地想触碰,黑雾缭绕的手又在半空顿住,唯恐弄脏了对方似的, 「为什么没有反应!」 肉身已成,魂魄入体,在百人祭的加持下,其余残魂理应被吸引归位。 之前不是感应到其他魂魄的下落吗 为什么会失败! 「不要!」钟瓒眼睁睁看着云幼屏的身体迅速腐败下去,重新露出可怖的骨肉。他再也顾不上,惊慌地扑上去抓住云幼屏的手,然后感受着那只手化作冰冷坚硬的白骨。 一条削铁如泥的琴弦破空而至,钟瓒目光涣散地抬头,却任人宰割般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反抗能力,麻木地握着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掌。 以至于琴弦直击面门时,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髮之际,一道黑气不知从何处窜出,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琴弦,替钟瓒抵挡了这一击。 镜楚收回不禁,一抬眼,就见前方某处的石壁震颤不止,表面深浅不一地鼓动着,片刻之后,竟「长」出了一座雕像。 「凌小友。」一道空灵的女声淙淙流水似的从石像里流出, 「久违了。」 凌怀苏抖了抖衣袖: 「夙夫人,你终于肯现身了。」 凌怀苏说这话时用是的现代普通话,因此陆祺和谈初然都听懂了。 听到那个称唿,陆祺立刻想起了程延讲述的故事,压低了声音向谈初然确认: 「她她她……不会就是『夙雾』吧」 谈初然仍有些虚弱,白着嘴唇点点头: 「应该。」 陆祺: 「……」 他心情复杂地扫了一眼熔岩洞内。 这里满打满算七个人,合着他俩的年龄加起来,连其他人的零头都没有! 「岁月真是不待人啊。当年的剑道魁首何等威风,万人景仰,一剑霜寒十四州,却一念之差选错了路,落到现如今的境地。」女声轻言细语,嘆息的尾音在熔岩洞内盪出迴响, 「如若不是受了那道天雷,你也不至于虚弱到被魔气反噬。听闻魔君失控那日是血流成河,方圆百里寸草不生啊,没能亲眼一睹真是可惜……怎么样,万剑穿心,天谴加身的滋味如何」 此话精准无误地戳中了镜楚的创伤,他目光一冷,当场亮出了不禁,被凌怀苏不慌不忙地按住。 凌怀苏眉梢都没动一下,反唇相讥道: 「唔,应当比在废铜烂铁里茍且偷生要自在一些。」 「废铜烂铁」夙雾像是气笑了, 「天音塔乃是天道的化身,是对我族的恩赐,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个个狼子野心,妄想独占,唯独你,不知搭错哪根筋,偏要堵上身家性命与天道作对……凌望啊凌望,该说你特立独行好呢,还是冥顽不灵呢」 凌怀苏: 「谬赞,不敢当。单纯看那破塔不顺眼罢了,放到现在,你的神塔充其量算个,呃……」 词到嘴边忽然卡了壳,他转向镜楚,镜楚居然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顺畅地接话道: 「违章建筑。」 「对,正是这个词。」凌怀苏一笑, 「……充其量算个违章建筑,也就当时修仙界没有拆迁队,不然什么神塔妖塔的,早给你推平了。」 「所以呢,你打算故技重施,引天雷破塔」夙雾幽幽地嘆了口气, 「以你现在的状态,真以为能撑到和神塔同归于尽吗我们不妨走着瞧,看到时候是天音塔先倒塌,还是你先魂飞魄散,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镜楚勐地攥紧了拳头。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倘若天音塔真的重聚,且不论人间会掀起怎样的风波,除非动用核武,恐怕再难摧毁了。 夙雾游刃有余地柔声劝道: 「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天音塔的部分碎片在你们手里吧交出来,等到神塔重现人世,我可以记你们一功。」 石像的眼珠微微一动,扫过凌怀苏和镜楚身后,目光中的嫌弃不加掩饰, 「修仙界已不復存在,看看当世这些凡胎浊骨的人类,蠢笨庸俗,与蝼蚁何异二位何必为了他们卖命」 「凡胎浊骨」的陆祺: 「……」 不是阿姨,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容我提醒一句,」凌怀苏油盐不进地说, 「当年修仙界屠杀你们蚩人时,也是这么想的。」 夙雾的声音一瞬间冷了下去: 「不见棺材不落泪。」 熔岩洞内的各个角落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陆祺侧耳听了一会,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只见熔洞里,目之所及之处冒出了铺天盖地的罗摩,不动如山地从石壁,地面与洞顶钻出,密密麻麻如同变异的雨后春笋。 那不是普通的罗摩,不知吃什么长大的,体型居然比一般罗摩大了数倍,还品种各异,放眼望去丑得形态不一,能凑齐一整本罗摩图鑑大全! 领头的一只落了地,雄赳赳气昂昂地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气吞山河的咆哮,纵使陆祺已有准备,事先捂住了耳朵,还是被那一嗓子吼得胸口轰鸣震盪,喉头登时涌上一口腥气,有一种灵魂都快被那声震出体外的感觉。 一旁的谈初然更是痛苦地捂住头,险些扑通栽下去。 夙雾冷笑一声,雕像重新融进了石壁里。与此同时,无数只巨型罗摩齐刷刷唿啸而出! 「卧槽!」陆祺两耳还在嗡嗡耳鸣,调门都高了八度道, 「老大怎么办!」 第115页 镜楚沉声道: 「杀。」 话音落地,他与凌怀苏同一时间足尖点地,箭似的迎了上去。 两人身形如电,横冲直撞地闯入黑压压的罗摩群,掀起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禁弦闪着寒芒直直甩出,鞭子一样抽着唿唿的风声,三下五除二将十数只怪物捆了个正着,扔皮球似的朝空中抛去,未及落地,一道雪亮的剑影紧随而至,不早不晚地接住了打包的罗摩,来了个干脆利落的斩首服务。 「天衣无缝!」罗摩头颅噼里啪啦落下,凌怀苏沖镜楚飞了个吻,在传音里肆无忌惮地调戏, 「小美人,笑一个呗」 「没正没经。」镜楚毫不给面子地评价道,转头却忍不住翘了下嘴角。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尽管镜楚和凌怀苏配合默契,削首如砍瓜切菜,但仍挡不住成群结队的罗摩悍不畏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地又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半天过去,罗摩的数量看上去居然并没减少多少。 另一边,陆祺搀扶着谈初然,脚不沾地地躲避罗摩的追杀。头顶尖锐的腥风三番五次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给他擦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有枪,奈何他枪法实在感人,又是在带着伤员屁滚尿流逃命的情况下,打出去十发,只有一发勉强射中了罗摩的后脚跟,罗摩龇牙咧嘴地一跳,追得更起劲了。 这种时候,陆祺只能庆幸特制子弹是无限制的,空气充能,随用随发。他在心里感谢起了技术部上下祖宗十八代,还没感谢完,一只罗摩斜蹿出来,猝不及防截住了他们的去路,黑洞洞的大嘴一张,准备发动声波攻击。 陆祺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扣动扳机,无事发生——手-枪响起了无情的过热提醒。 陆祺: 「……」 他大爷的! 电光石火间,谈初然直起腰, 「砰」地一枪打爆了罗摩的脑袋。 「你先走!」 她把陆祺往空地一推,不再拖累他,跌跌撞撞地掉头朝反方向跑去。 *** 岩浆湖心,钟瓒失魂落魄地瘫坐在祭坛边,对周遭的骚乱充耳不闻。 直到一个枪口抵上了云幼屏的头骨。 「出口在哪」谈初然冷声逼问。 钟瓒掀起眼皮,冷哼一声: 「要挟我」 「是。」谈初然将手枪抵得更紧, 「快说,不然我让她死无全尸。」 「好,我说。」钟瓒咬了咬牙,撑着祭坛慢慢站起来, 「出口就在……」 他话音一顿,视线移至洞内某处。谈初然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钟瓒目光一凛,冷不防挥出一道黑气。 谈初然迅速反应过来,及时避过黑气,就在她侧身的瞬间,一只罗摩分秒不差地从后面扑来,利爪已经到了钟瓒跟前。 算好了似的! 钟瓒不得已抬臂生受了这一击,而后重重将罗摩甩下岩浆。他气急败坏,黑气从手掌暴涨,朝谈初然席捲而去。 谈初然闷哼一声,被撞出了三米远,险伶伶停在岸边,彻底晕了过去。祭坛上的东西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只剩个空壳的护魂灯被一起扫了下去,骨碌碌滚到谈初然身边。 又一团黑雾在手中成形,钟瓒阴森森注视着不省人事的谈初然。 护魂灯遭遇摔落,火苗仍是纹丝不动的。灯盏渐渐停止了滚动,一抹白色火光静谧地投照出来,映在了谈初然身上。 蓦地,钟瓒瞪圆了眼。 只见谈初然身上,缓缓浮起了两道朦胧的影子,竟是一身两魂。 那两道魂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依稀是谢胧……与云幼屏的模样。 第56章 共生 「初然姐!」 陆祺远远看见谈初然栽倒在地,心跳都停拍了。 他脑子一空,不管不顾地沖了上去。也许是危难当头小宇宙爆发,陆祺一时间有如枪神附体,虽然没有一击致命,但弹弹到肉,特制子弹的火光把罗摩燎了个半残,陆祺几乎杀红了眼,在怪物群中浴血奋战,居然成功突破出了一小道豁口。 没过多久,陆祺的后背肩膀也光荣挂了彩,被抓出得血痕斑斑,他不由得趔趄一步,然而仅是这片刻的松懈,一只罗摩趁虚而入,尾巴横空一扫,狠狠撞上了他的肩膀。 那畜生体型如小象,重逾几百斤,一条尾巴足有房梁那么粗,被这玩意一扫,肩胛骨几乎要硬生生折断,陆祺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狼狈地翻滚在地,手-枪也脱手而出。 罗摩昂头长啸,高高抬起前爪,准备一巴掌了结了这不知死活的小蚂蚁。 利爪已经近至眼前,陆祺只来得及本能地护住头部,侷促地蜷起身子,心里知道这一爪恐怕要把他拍成黄瓜片,已经做好了用血肉之躯硬抗的打算。 然而,那蒲扇大的爪子落下,疼痛却并没有如预想中到来,陆祺只觉胸口一热,同时听见罗摩发出一声悽厉的惨叫,他茫然地张开眼,见那畜生飞了出去,重重摔进了岩浆里。 陆祺呆滞两秒,似有所感地掏出了怀里的罗盘。 只见那罗盘已然四分五裂,一缕如烟的煞气从中逸散而出,拂过陆祺的头顶。 ……就像有谁温柔地摸了一把他的头髮。 意识到什么后,陆祺眼眶一热。然而那缕煞气盘旋着,很快就散了。 熔岩洞里的咆哮声连成了片。 「太多了。」镜楚瞥了眼一望无尽的怪物群,在这种地方待得越久,对他们就越是不利, 「得速战速决。」 第116页 凌怀苏握紧祝邪,绵长的剑气从剑尖倾泻而出,转着圈地搅动起融金化玉的岩浆,他蓦地将剑身一旋,原本暗流涌动的地火顿时形同沸腾,迸发出一朵巨大的火花,火焰高高扬起,旌旗似的,所向披靡地向四面八方激盪开去。 凡是生物,对于火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在这突如其来的烈火洪流下,围攻的罗摩畏缩地停滞了片刻。 然而也仅仅是片刻,这群变异罗摩的皮比城墙还厚,毛毛雨般的火焰落上去,大概也只有无痛脱毛的作用。就连掉进岩浆里的罗摩,还能裹着一身火苗爬出来,顶着焦煳的皮肉继续悍不畏死地前仆后继。 镜楚一弦把一只跑到他跟前的罗摩绞成了八块,随手甩到一边: 「凡火不起作用。」 「但至少它们是怕火的。」凌怀苏与镜楚背对而立,若有所思片刻, 「……你说,天雷会不会把这里噼塌」 镜楚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确定」 凌怀苏: 「我想赌一把。」 下一刻,他听见镜楚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便赌吧。」 凌怀苏勾唇一笑,久违地催动起魔气,黑雾自他脚下腾起,起先是薄薄的一层,涟漪似的,而后逐渐风起云涌,暴涨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以凌怀苏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势如破竹地朝四周弥散开去。 黑雾所经之处,张牙舞爪的罗摩纷纷脚下生根般顿住了身形,被毫无反抗之力地卷了进去,黑雾去势不减,当熔岩洞内所有罗摩都被网罗其中时,隔着地面,熔岩洞上方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魔气调用得太过奢侈,果不其然,钻心的锐痛如约而至。 背对着镜楚,凌怀苏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心口,强忍下剧痛,虚虚抬手一拢,黑雾骤然收紧,呆若木鸡的罗摩便如同被一网打尽的鱼,被拖拽着飞速靠拢巨网中心。 就在收网的一瞬,镜楚一抖手腕,不禁游蛇般飞出去,捲起一捧沸腾的岩浆,原地甩出了一圈气贯长虹的火焰,雨露均沾地喷洒在所有聚拢而至的「鱼」身上。 两人蓦地分开,只听一声巨响,一道惊雷忽地落下,摧枯拉朽地砸开了洞顶,噹噹正正地噼在了两人原先的位置,将着火的罗摩堆全部湮没进电光之中。 雷电与火焰狠狠相撞,犹如往干草堆里投进一颗火星, 「轰」的一声,罗摩们霎那间被烤成了一锅煳肉。 天外雷火是这种秽物的克星,罗摩们原地燃成了一个个大火球,自乱阵脚地在熔岩洞里横冲直撞,哀嚎声不绝于耳,不过一时半会,便烧成了一把灰烟。 陆祺一枪终结了一只强弩之末的罗摩,拔足跑向祭坛,无视一旁神色阴晴不定的钟瓒,惊慌地抱起地上的谈初然: 「姐!」 谈初然仍双目紧闭,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陆祺正要细细察看她的情况,忽觉一阵地动山摇——天雷不仅烤煳了罗摩,也把熔岩洞砸成了露天的,洞顶被噼开一个大洞,簌簌的沙石不停落下,大有摇摇欲坠的架势。 只听头顶「嗖」的一声,银丝般的琴弦神鬼莫测地窜出,扫开了行将砸中陆祺的石块,接着三两下缠住了钟瓒。 解决完零散的罗摩,镜楚和凌怀苏双双落至湖心岛。 镜楚伸手探了把谈初然的脉,还没说什么,陆祺紧张地开了口: 「老大,初然姐她有没有事」 镜楚向来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出去。」 钟瓒被不禁捆住时没有一丝挣扎,此刻冷不丁开了口: 「她一身两魂,魂魄受惊而不稳,拖得越久越危险,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镜楚睨他一眼: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钟瓒面不改色地说: 「救人。」 一听他说要救谈初然,陆祺眼睛蓦地一亮,可随即又想到什么,望了一眼岌岌可危的熔岩洞,迟疑道: 「可是……」 「放心。」钟瓒看出他的忧虑,不屑地嗤一声, 「有我的阵法撑着,一时半会儿塌不了。」 陆祺心头一喜,下一秒却听镜楚冷冷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 闻言,陆祺勐地回过神。 尽管钟瓒神色坦然,不似作假,可刚刚还对他们痛下杀手的老妖怪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善心大发地要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陆祺从喜悦中清醒,心下狐疑,一时举棋不定起来。 就在这时,凌怀苏抱臂于胸,悠悠开了口: 「让他救。」 镜楚依言松开不禁,钟瓒连被勒痛的手脚都顾不上揉,跌跌撞撞地转身走至祭坛边。 他最后深刻地看了一眼祭坛上的人,像是要将她昙花一现的容貌烙印于心,而后缓缓伸出手,取出了眉心间那一点残魂。 当年他徒手挖开厚厚的积雪,从山洞的尸山血海中翻出了面目全非的云幼屏,只护住了这么一小团行将消散的残魂。 这点微末的碎魂是无法投胎入轮迴的,于是他以身作阵,将自己与云幼屏的残魂一同封印了起来。 倘若生前不能相守,那便让他为她撑起最后的安宁。 可没想到,他以命相护了四千年的珍宝,最终是由他亲手放开的。 钟瓒注视着掌心里魂魄发出的柔和萤光,嘴角露出一点同样柔和的笑意,柔和到,几乎沖淡了他千年来被煞气浸渍出的阴戾。 ……不过,这样也不错。 那点魂魄像磁石边上的铁屑一样,无法抗拒地飞向了谈初然,顺顺噹噹地融了进去。 第117页 这一次,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地看见了她身上的两道重影。 认出魂魄的主人,镜楚不由得微愕。 他动了动唇,余光看见钟瓒膝盖一弯,毫无徵兆地顺着祭坛边缘软了下去。 随着魂魄离体,云幼屏依靠祭祀维繫,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难以为继,迅速有了颓败回骸骨的迹象。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煞气从钟瓒周身逸散,每流泻出一缕,他的身影就黯淡一分,仿佛四散而出是他的的生命力。不久,他身上同步出现了与云幼屏一样的痕迹,血肉干涸,露出了森森白骨。 凌怀苏轻轻地蹙了下眉: 「共生契……」 所谓共生契,效用与度厄印大差不差,都是单方面的「一损俱损」,一方受到损伤,另一方契主便会承受同样的伤害。 可绑定此契的大多是生死与共的活人,谁会和一具骸骨同生共死呢…… 钟瓒虚弱得不行,不过都这样了,他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冷笑道: 「师兄好眼力。」 熔岩洞摇晃得愈发剧烈了,地面开始迸发裂痕,贪婪的岩浆见缝插针地涌起。 「魂魄齐聚,她睡一觉就没事了。」钟瓒有气无力地沖他们摆摆手, 「滚吧。」 凌怀苏一时没有动,他垂着眼,眸光落在颓然的钟瓒身上,长久而静默。 良久,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了口: 「在玱琅岛上,小师妹曾对我说过一番话。」 闻言,钟瓒的眼皮一颤,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凌怀苏慢条斯理地说: 「那天你不在,她来找我诉苦。她说……钟瓒是个百年难遇的讨厌鬼,每天都要和她斗嘴,她烦都快烦死了。」 这话的确像云幼屏能说出的,透过字里行间,几乎能想像出她的小表情和语气,钟瓒瘫靠在祭坛边,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提起。 「但烦着烦着也就习惯了,这几天他忙着练习布阵,耳根子骤然清净,居然……还有点不习惯。」玱琅岛客舍里,云幼屏托着下巴,长而密的睫毛一压,姑娘向来直率的脸上难得露出个稍显羞涩的笑容, 「师兄,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呀」 …… 「……百家比试后是你的生辰,所以,她想等回到摇光山,好好为你筹划生辰礼,向你挑明心意。如果你不从,她就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从。」说到这里,凌怀苏笑一下了,声音轻了下去, 「之后,她想请我这个大师兄,为你们做个见证。」 白骨化已经爬过了半个胸膛,钟瓒死气沉沉地瘫坐在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有点想笑,喉咙却发涩得不象话,仿佛身体背叛意志,自作主张地想替他嚎啕痛哭。 可是一具枯骨,怎么会流泪呢 熔岩洞就要塌了。 镜楚瞥了眼奄奄一息的钟瓒,对凌怀苏道: 「走吧。」 不禁从镜楚手中直直甩出,扎实地钉在了洞顶尚且牢固的部分,镜楚借着琴弦,身形一跃,敏捷地攀上了洞口,分别将陆祺与谈初然拽了上去。 凌怀苏心里百感交集,对上走火入魔般的钟瓒,却是无从说起。 最终,他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忽然听到钟瓒哑声说: 「后天巽位。」 第57章 木剑 地壳塌陷时爆发出经久不息的轰鸣,阵法终于撑到了极限,与洞穴同时土崩瓦解。巨大的石块与泥沙俱下,砸进尚未来得及凝固的岩浆里,熔岩洞中的一切,罪恶与遗憾,偏执与妄念……悉数掩埋其中。 凌怀苏站在不远处,熔岩明明灭灭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 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说完,钟瓒再没了下文——共生契带来的白骨化覆盖过他全身,凌怀苏回头时,他已经彻底化作了骷髅,仍保持着倚靠在祭坛边的姿态,与石台上另一具骸骨头抵着头,隔着咫尺的距离,一同归于沉寂。 也将一同长埋于黄土之下。 他们循着不见天日的星宿门而来,眼下离开熔岩洞,才发现临近拂晓,地表是一片鸟不拉屎的荒原。镜楚用移动终端给总部发送了位置,没过多久,特调处专机兵贵神速地降落在他们面前。 程延第一个拉开舱门,跳下直升机,先是被人事不知的谈初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目光移到抱着她的陆祺脸上时,又吓了第二跳。 这俩人在鬼门关前摸爬滚打一遭,身上都挂了彩,作战服被挠成了乞丐装,海带似的黑色布条在风中直打颤。而陆祺不知经歷了什么,脸色比晕倒的谈初然还差,活像见了鬼。 医疗队仔细检查了谈初然的情况,将她抬进了机舱内。趁陆祺龇牙咧嘴地接受上药时,程延在他身边坐下,问: 「发生什么了」 陆祺心力交瘁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怀疑人生: 「程延哥,你先告诉我,你是人,对吧」 程延: 「」 他被这骂人似的问法弄得莫名其妙,用一种「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的眼神上下打量了陆祺好几遍,还伸手摸了摸这小孩的额头。 没烧啊 陆祺眼珠红血丝遍布,目光空洞地自顾自道: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人类,肉体凡胎,活到一定岁数就嗝屁,出生在社会主义新大地,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只在解高中数学题时怀疑自己被外星人掉包过……快告诉我,你是不是!」 程延被他绕了进去,一头雾水地应和: 「对,百分百纯种人类,三十三岁还找不到对象的平平无奇凡夫俗子一位,除了没怀疑过被外星人掉包,本人高考数学满分……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 第118页 「没什么。」陆祺梦呓似的咕哝道, 「突然觉得人是个稀缺物种。」 程延: 「……镜处他们呢」 陆祺没吭声,两眼发直地看过来。 程延: 「……」 被盯得心里发毛,程延举手投降: 「好好好,我自己找去,尊贵的稀缺物种您好生歇息着哈。」 *** 镜楚找到凌怀苏时,他正倚在一块巨石旁,一缕头髮挣脱了束缚,在额角随意地垂落下来,凌怀苏这个整理仪容狂魔居然没搭理,拿着祝邪,旁若无人地削着一块木头。 那木头在他手里渐渐成型,镜楚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意图。 镜楚没有多问,悄无声息地一旁站定,凌怀苏削了多久,镜楚就看了多久。 直升机的噪声在上空响起,凌怀苏将手里的东西往地面一戳: 「过来,让我靠一会。」 像凌怀苏这种人,哪怕世界末日,他都能望着塌陷的天地,淡定地呷上一口茶,任谁也瞧不出他风轻云淡的面皮底下,藏着多少打碎牙齿和血吞。此刻虽然包着颐指气使的壳,镜楚还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镜楚的肩膀宽阔,肌肉软韧,靠上去格外踏实稳当,还有一点心旷神怡的因素加持,凌怀苏将头埋在他肩窝,没过多久,唿吸便平缓了下去。 确认他已经睡熟,镜楚这才沖一边的直升机招招手,召唤出一只翘首以待老半天的程延。 程延十分有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不乱瞟,看见镜楚一手揽着凌怀苏的肩,一手竖在嘴边,朝他比划了个「小点声」的手势。 镜楚压低声音问: 「他们两个身体情况如何」 程延也放轻了声气,汇报导: 「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医疗队已经消毒包扎过了,初然生命体徵稳定,只是应该一时半会醒不了。」 「塌陷的熔岩洞里有扩散物质,你安排人手把这一带封锁起来,布置好煞气净化装置,再调几批速冻液氮,对塌陷区进行降温,记得全程做好防护措施。」镜楚扫了眼不远处的医疗队, 「他们两个送医院,谈初然醒了,或是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我。」 程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头儿,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镜楚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把凌怀苏抱了起来。这人比看起来轻得多,宽敞的衣服底下一捞都是空的,身形单薄,一把腰窄得让人心惊。 「不了。」镜楚垂头看了眼怀里安睡的人, 「我回家一趟。」 说完,他单手掐了个障眼手诀,掠了出去。不及程延反应,两人的身形已经在一闪之后不见了。 一时间, 「会原地消失就是炫酷!」和「处长这个工作狂居然回家了!」两个念头弹幕似的在程延脑子里跳出来,分不出谁更炸裂一些。 直到镜楚带起的风也偃息,程延才乍然回神。 他如梦初醒的目光落在原地,这才注意到,巨石边,地上插了一把木剑。 迎风不动,像一块茕茕孑立的无字碑。 *** 镜楚抱着凌怀苏,一路飞回了落脚的二层小楼。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把那里叫「家」。天生灵物生来如无根浮萍,无家可归,想来只有凌怀苏在的地方,他才愿意冠以「家」这个字眼。 他轻手轻脚地把凌怀苏安放在床铺上,看着熟睡的人那张苍白而越发如玉的脸,心里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凌怀苏是个玉雕的,看似一掰就碎,实则经歷过千锤百鍊,坚韧异常。 不仅如此,还冷得惊心。 镜楚嘆了口气,缓缓抽回手,几乎感觉不到凌怀苏的体温。他时常会想起凌怀苏在摇光山上的模样,那时候他是不务正业的大师兄,整日带着师弟师妹们招猫逗狗,眉间没有一丝阴霾。 这些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哀痛与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为什么偏偏落在了他头上呢 一时间,镜楚心里生出无限酸涩。 注视着凌怀苏的睡颜,他弯下腰,克制不住地吻了下凌怀苏的眉心。 *** 凌怀苏又梦到了摇光山。 那是他第一次踏进摇光山,被母亲牵着,一步步迈上山石青阶。 那时他还没有成人腰高,却已现出了拿腔作势的端倪。小孩故作骄矜地压下眼里的新奇,将初来乍到的侷促藏掖得滴水不漏,漫不经心地在台阶上卡着鞋底的泥。 莫问真人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些「这孩子根骨奇佳,定当是修行练剑的可造之材」之类极度疑似坑蒙拐骗的经典话术。 他那时候分辨不出客套场面话,只知道马屁被拍得十分舒爽,美滋滋地准备认领「剑修神童」的身份,结果被老头领上主峰砺剑台,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学习怎么削木剑。 后来他才知道,摇光派所有入门的修士,也不论修的哪一道,不论资质境界如何,修习的第一课都是亲手削一把木剑。 这大概是摇光派的特色,被问及这样做的意义,莫问真人又打起了哑谜,只说修道先修心,削造木剑,就是在削除心头的杂念。 然而木刺扎进皮里,凌怀苏心里更烦躁了,完全参不透「木剑」和「心」有哪门子联繫,一个月下来,剑术没学到一点,木工倒是精进不少。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凌怀苏开始质疑这野鸡门派的靠谱性,合理怀疑这是为了能让他们将来学艺不精被人打得屁滚尿流,流落街头时能有一门讨饭吃的手艺,不至于饿死。 第119页 再往后,摇光山里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掠过—— 一会是讲经堂,在莫问真人催眠效果奇佳的诵经声中,云幼屏昏昏欲睡,一颗小石子从钟瓒手里飞出,正中她小鸡啄米般的后脑勺……然后俩人就在众目睽睽下,被一起请上台扎马步,凌怀苏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谢胧则不忍直视地扶额捂眼。 一会又是清静峰,凌怀苏下山时总会顺带捎回几坛梨花酿,喊上谢胧他们偷偷过把酒瘾,结果莫问真人突然造访,他们手忙脚乱地藏好罪证,若无其事地应付掌门笑里藏刀的审视,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直到有个倒霉傢伙打了个酒嗝…… 凌怀苏身为大师兄,又是罪魁祸首,自然少不了一顿训,莫问真人那个老没正经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老脸嫌弃他游手好闲,说凌怀苏整日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没有个剑修的样子。 梦境里的一切越来越远,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凌怀苏一个恍惚,睁开眼,发现自己孤身躺在寂冷的露华浓里。 摇光山的种种,都是一场物是人非的春秋大梦,他成了睥睨天下的魔君,令人望而生畏,再也没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鬼样子终于合了剑修的气质,只是那个数落他的长辈再也回不来了。 大概唯一的慰藉是,镜楚还在他身边。 镜楚…… 这两个字像是一颗小石子,倏然投下,在凌怀苏心里敲起经久不散的涟漪。 凌怀苏缓缓睁开眼睛,还陷在那不可名状的怅然里,呆呆地盯着小楼的天花板,不知今夕何夕。 他微一转头,梦里名字的主人就在眼前。 镜楚坐在床边,胳膊支着额角打盹,也不知守了多久。他似乎睡得不怎么熟,长而密的睫毛不时轻颤,给深邃的眉目投下一圈浓墨重彩的阴影。 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当此时,低垂的月色越过窗棂,映得镜楚侧影如画。不知哪颗树上的知了拖长调子叫着,但这方寸之地却极度安静,仿佛连风都不忍心惊扰。 一看到镜楚,凌怀苏的心里便如此生别无所求了一般,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 下一刻,元神受损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凌怀苏忙伸手撑了一下,那点心猿意马也成了苦笑。 一只手伸过来,覆上了他的脉门。镜楚还是被这丁点大的风吹草动惊醒了: 「感觉怎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对于自己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凌怀苏心里十分有数,因此在镜楚摸出什么前,他已经不动神色地拨开那只手,为了防止对方乱动,还先发制人,顺势紧紧锁进了指缝。 凌怀苏撩起眼皮: 「有。」 镜楚一瞬间紧张起来: 「哪里」 「我饿了。」 镜楚一愣。 凌怀苏少年修为有成,很小就辟谷了,食物成了酸甜苦辣的调剂,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慾,飢饿于他而言更是不常有的事。 但镜楚向来对这人百依百顺,更何况此时凌怀苏还有伤在身,别说是做顿饭,哪怕他想要天上的月亮,镜楚也会毫不犹豫给他摘,当下便起身道: 「我去准备。」 谁知凌怀苏没撒手,把人拉了回来,十指交握,将镜楚的手凑到唇边,轻而又轻地碰了一下。 凌怀苏低声说: 「……小狐狸,我想吃的不是这个。」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镜楚身上游了一圈,所落之处全都是非礼勿视的地方,凤眼抬起时蒙着潋滟的水光,适时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镜楚: 「……」 反应过来后,镜处长的脸「腾」地一下熟了。 第58章 烟火 对于镜楚这个「大宝贝」,凌怀苏本想默默在心里垂涎三尺,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稀里胡涂发展到了这一步,顺水推舟,被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既然无法回头,那这便宜……就不占白不占了。 如果说,之前他因记忆不全限制了发挥,或是因最后一点「良知」未泯,时不时蹦出的三言两语的调戏还算有所收敛的话,如今彼此心思都明朗后,凌怀苏的本性便暴露无遗,明目张胆地越发不要脸起来。 暧昧地扫过镜楚通红的脖颈,凌怀苏忍不住轻笑一声: 「看来,大调查官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生着一双浪荡公子式的非典型凤眼,眼角长而翘,宛如淡墨横扫,又因极少正眼看人,眼角眉梢总是挂着几分情意绵绵的轻佻。 许是元神损耗伤还没缓过来,月光下,那面目愈发白得惊心,散乱的长髮铺了一床,千丝万缕的。 镜处长头次经歷这样赤-裸-裸的调戏,脑子一空,七上八下地跳出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桃色遐思。明明他才是狐狸,此刻却感觉凌怀苏比他更像《聊斋》里的狐妖,勾一勾手指,就能把人勾得五迷三道的那种。 一瞬间,他曾在古书上看过的一句话流星似的划过。 那书上写: 「魔者,撩七情,通六欲,善惑人心。」 镜楚强行压住自己快要烧起来的心,调动了全身的自制力,好歹没被这魔头勾得理智全无。 他板着脸扒开凌怀苏的爪子,不由分说地塞回了被窝,还顺手揿开了床头灯,试图驱散什么似的: 「别胡闹,你伤好全了」 暖黄的光线不强,凌怀苏略微眯了下眼,笑吟吟道: 「区区小伤,哪抵得上及时行乐重要。」 第120页 色心一起,那一丢丢不值一提的元神耗损,顷刻间化成了乌有。 镜楚面沉似水地瞪着他。 「好啦,看把你吓得。」凌怀苏逗了两句放过了他, 「唔,不过一觉睡醒,还真有点馋……有酒么」 *** 地陷带来的余震持续了一天一夜,终于渐渐平息。 程延按照镜楚的指示,忙前忙后地调派人手,熔岩洞塌陷区就地封锁,运送物资器械的直升机接连不断飞往现场。所幸那一片本来就荒,附近几公里都渺无人烟,塌陷的原因可以拿地震煳弄过去,也不用担心扰民。 业火蚀心花作为媒介,在百人祭完成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活性,残存在地底的可能性约等于零,要不然镜楚也不会放心把这活交给他们。安排降温是以防万一,毕竟这东西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机率只有万分之一。 只是岩浆碰上液氮……那场面就很精彩了,极冷与极热狭路相逢,执行作业的机器人被爆炸性气化炸得人仰马翻,给荒野来了场钢铁礼花秀。 程延在一旁看着不断飞出去的机械臂,心疼得直滴血:这得是多大的一笔开销啊。 一通折腾后回到医院,他又对着一晕一傻的俩人发起了愁。 陆祺不肯老老实实躺病床,从熔岩洞出来后,他就总是一脸恍若隔世的样子,这会站在窗前发呆,背影都沧桑了不少。 「我说,」程延往他手里塞了杯热咖啡, 「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陆祺没吭声,低头搅动着咖啡,过了一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开了口: 「你知道我是我爸收养的吗」 程延一愣。 他没回答,却被表情出卖了个底掉。陆祺闷闷地说: 「合着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也不是故意隐瞒,是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呢陆哥对你可是比亲爹还亲。」 「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陆祺低垂着头,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更难受。程延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呢」 程延的眼睛一点点瞪大: 「你是说……」 陆祺咬了下唇: 「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程延神色几变,震惊与悲痛交织而过。他深深嘆了口气,说什么都是多余,只好拍了拍陆祺的肩。 直到咖啡都凉透,陆祺整理好情绪,冲程延笑了一下: 「我没事,二十多的人,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孩了。其实我找了他那么久,早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只是想着,至少让我知道他的下落。而且,那位前辈说……」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两秒,陆祺话音一顿,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山神灵』前辈」程延不明所以, 「他说什么」 「哦,忘了告诉你。」陆祺幽幽地扭过头, 「那位姓凌,单名一个望字。」 程延: 「」 陆祺: 「对,就是老大那位白月光,活的。」 程延: 「」 信息量过大,在程延毫无防备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轰炸出一场头脑风暴,他正凌乱着,就见陆祺木着脸,干脆利落地在风暴中心抛下了第三颗原子弹: 「『白月光』活了多久,咱们老大就活了多久。」 程延: 「」 此时此刻, 「白月光」本人正在聚精会神地与扫地机器人斗鸡。 二层小楼坐落于郊区一座小山,周围竹林环抱,风景极佳,是镜楚的私宅。 凌怀苏来到这个世界有段时日,对21世纪的科技已有了基本认识,但认识得并不深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场里,忙着和场主周旋,还要关心那群后辈不被罗摩一口吞掉,条件有限,不容他进一步探索。 如今在镜楚这里,终于能细细研究这些新鲜东西的原理和用处。 他闲庭信步地在屋内熘达,摸过什么,一旁的镜楚就给他解说什么。 「那个叫冰箱,嗯,相当于地上冰窖。不透风,门板厚实着。」 「水龙头,一拧就出水,左热右冷……从地下抽的,没有引水阵,管道就在你头顶。」 「对,电视,就是上次被你一剑捅穿的,不亮是因为没通电……不是这么通,把你手上电火花熄掉,伤好了么就滥用魔气……看见那根黑尾巴了插墙上窟窿里就亮了。」 凌怀苏不憋坏水的时候,那双上挑的眼睛沉静下来,其实有近乎孩子般的清澈。 他感兴趣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在地板奔走的圆盘上。 「那是扫地机器人……不咬人,清理地面的。」说着,镜楚随手扔了团卫生纸,给他演示用法,扫地机器人掉了个向,麻熘地把障碍物卷进了肚子里。 镜楚为他一一指点过家电用途,转身进了厨房——某人花言巧语的嘴皮子功夫太过厉害,镜楚拗不过,到底还是妥了协,允许他沾两口酒。只喝酒太干巴,镜处长索性亲自下厨,收拾出一顿色相俱全的饭菜来。 他四千年没白活,烧菜煮饭的技能还是有的,平时不下厨是因为自己不吃,一是没必要,二是没那个心思。 在等待水沸的间隙,镜楚朝厨房外瞥了一眼,看见那个兴致盎然围着扫地机器人逗玩的背影,觉得这点手艺今天才算用到实处。 等到四菜一汤摆上桌,镜楚环顾一圈,却不见了凌怀苏的人影,只剩扫地机傻头傻脑地继续工作着。 凌怀苏诈尸之后,一直没什么「死而復生」的实感,他总觉得自己是这个新世界的匆匆一过客,凡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如何上天遁地,日新月异都与他无关。 第121页 他不过是一瓣元神,一缕执念和一簇魔气,该做的事做完,就片叶不沾身地打哪来回哪去了。 直到镜楚拴住了他浮云似的心。 方才那幕烟火气太浓,凌怀苏恍然间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也成了人间的一份子,以至于情不自禁地重拾他少爷时代的讲究——沐浴更衣去了。 淋浴花洒他用不惯,倒是小楼外有片天然活水,他一早就注意到了。池子是冷潭,凌怀苏一气呵成地在池边刻了圈符咒,池水便慢慢加热,冒出氤氲的雾气来,凌怀苏舒舒服服地下了水。 镜楚过来时,撞见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 他不由得脚步一顿,此情此景,忽然和四千年前的某一幕重合了。 也是雾气瀰漫,花影婆娑。 那是摇光山上的一泓温泉,是凌怀苏精挑细选出的一处宝地,汤温如春,人迹罕至,水边还有一片诗情画意的桃花林,可以一边泡澡一边欣赏鸟语花香,非常契合少爷的情趣。 凌怀苏又极爱干净,经常有事没事去那里沐浴,几乎成了一种消遣。 那天忘了因为何事,镜楚遍寻他不到,便来温泉碰运气,还真给他碰着了。 镜楚拨开雾气时,凌怀苏恰好沐浴完毕,从泉水中爬出。长发蜿蜒在光洁的嵴背,他缓缓披上洁白的里衣,单薄的布料被水洇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镜楚只记得自己当时脑子空白一片,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背过身去,空气中湿度很重,他却止不住地喉头髮干。 当晚,他就做了一场梦。 大概也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 …… 「狐狸」 镜楚回过神,见凌怀苏趴在岸边,一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歪头望着他: 「等急了」 镜楚欲盖弥彰地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口不择言地扔下一句: 「不急,你慢慢洗,我去……」 没走两步,他忽然停住了。 一簇水珠被黑雾卷着,凝成细线窜来,不松不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蒸汽缭绕,凌怀苏的声音好像也被染上蒸腾的热意,沿着镜楚的耳蜗一路淌了进去: 「水温正好……不来一起洗么」 闻言,镜楚半身不遂似的僵住了。 他被凌怀苏轻飘飘的一句话撩拨成了根木桩,就在不知作何反应之际,耳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凌怀苏话音一转,懒洋洋道: 「逗你的。你紧张什么,我不吃人,也不吃狐狸。」 凌怀苏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虽然有意想发展点什么,然而看到镜楚那行将就义般的背影,有点啼笑皆非,到底还是收敛了蠢蠢欲动的「歹念」。 这种事太急切也不好,显得他只为贪图色相似的。 于是凌怀苏打扫干净色狼般的绮思,端回正人君子般的端庄: 「过来,帮我沐发。」 镜楚并没什么如蒙大赦的感觉,慢吞吞走向水池,走近了才看清,池边摆着一排瓶瓶罐罐,很眼熟,全是从他家浴室里搜刮出来的。镜楚没给他讲什么是沐浴露和洗髮水,他自己居然把这些东西的用途猜了个七七八八。 少爷在摇光山上时,沐浴用的皂荚就几乎不重样。到了现代社会,五花八门的洗浴用品精准拿捏了他那颗洁身自好的心。 凌怀苏居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开盖子,搁在鼻下嗅了嗅: 「闻着挺香,就都拿来了——没拿错吧」 镜楚从他手中接过洗髮水,一声不吭地半蹲下-身,挽起袖口,掬了捧泉水淋过那柔软的长髮。 手指捋过乌黑髮亮的髮丝,在那上面轻轻揉搓,泛起细小的泡沫,镜楚心无旁骛地当起了洗髮工。 凌怀苏被伺候得十分周到,手肘舒舒坦坦地搭在岸边。 他闭着眼,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来: 「听夙雾话里的意思,她似乎对重聚天音塔一事稳操胜券。」 镜楚「嗯」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她想以整个国境为阵盘,散布的隐藏煞场作为阵点,聚灵重修天音塔。如果不尽快找到阵眼,局势对我们很不利。」 镜楚动作轻柔,放松效果极佳,凌怀苏闭了目,暗自思忖起来。 夙雾很可能已经集齐必需的天音塔碎片,只待阵法启动。若不能先发制人确定天音塔出现的位置,到时便会陷入被动,再採取措施恐怕为时已晚。 可是——难就难在,如何排除那些障眼的阵点,找到真正的阵眼 他们尝试推算过一次,却受了干扰,落入圈套。 干扰阵点是什么 微蹙的眉蓦地一松,凌怀苏忽然福至心灵,睁眼一把抓住了镜楚的手: 「会不会是我们想复杂了」 镜楚猝不及防,目光来不及躲闪,落在凌怀苏光-裸的锁骨以及水下若隐若现的胸膛上…… 他心知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得不合时宜,当即强行撕下自己的视线,潦草地一点头: 「嗯」 好在凌怀苏忙着推理,没注意到,错过了放嘴炮涮人的机会: 「原先我以为干扰点数目众多,才缩手缩脚,不敢轻举妄动。可看钟瓒和她貌合神离,怎么看怎么不像会花大量心思替她办事的样子……倘若,干扰点其实只有一两个呢」 第59章 红尘 「你还记不记得百棺村的煞场」凌怀苏说, 「与其他隐藏煞场不同,它是半封闭的。」 镜楚回过神来,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 「那里的伏阴阵压抑了煞气,当地巡查的调查员误以为危险性不高,便产生了懈怠,导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路人误入。按理说,这是特调处的失职,可偏偏,那些人又大多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第122页 凌怀苏: 「不错。说起来,还要归功于甄念。」 镜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她有问题」 凌怀苏摇了摇头: 「她本身没问题,但她的存在就很耐人寻味了——身为场的一部分,并不与之同流合污,可场主怎么会容许一个『叛徒』在眼皮子底下放人呢」 镜楚一皱眉,还真让他给问住了。 煞场以煞气为基,误入的路人就好像不断送上门的新鲜食物,是可观的能量来源。 结果场里出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遗余力地把「食物」往外头赶。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还有,有一点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我之所以在那里甦醒,是因为祝邪沾有我的气息,元神循着联繫而至。」凌怀苏沉吟道, 「可祝邪为什么会在百棺村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闻言,镜楚摩挲他头髮的手一颤,微微垂下眼,嘴角一瞬间抿成了一条拉直的线。 凌怀苏察言观色,觉得不对: 「怎么」 沉默须臾,镜楚缓缓开了口,语速很慢,像在斟酌用词: 「当年我把祝邪一同封进你的衣冠冢内,安放了三千年。后来有一次……我自身的天劫撞上度厄印度来的天谴,闭关休整了十年,出来时祝邪便不翼而飞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言语间关键之处一笔带过,凌怀苏听罢,却觉得仿佛有一把小锤在心头重重敲了一下,又酸又软又疼。 他借镜楚之手获得解脱,自己是逍遥物外飘摇而去了,镜楚却守着一场旧梦和一句空头承诺,替他负重涉远,颠沛流离了四千年。 那可是四千年啊……四千个春去秋来,一百多万个日日夜夜。 个中漫长的孤苦和无解的彷徨,又与何人说呢 只有从他极偶尔透露的只言词组中,凌怀苏才能窥探一二,然而只是这一二,就足以让人肝胆剧颤。 手指蜷了又松,无言以对半晌,凌怀苏如鲠在喉地提起一口气,扣住了镜楚的手: 「小狐狸……」 镜楚本人却不甚在意,仿佛那些艰辛都事不关己,让他耿耿于怀的只有祝邪被盗这一件事而已。 他反握住凌怀苏的手,淡声续上了之前的话题: 「你是说,从百棺村醒来,发现隐藏煞场,再被引去下一个地方……这一切都是夙雾有意为之」 「夙雾步步为营,没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凌怀苏说,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故意暴露两个阵点,就是为了引诱我们踏入错误的阵眼。」 她在那里布下殄元咒,等凌怀苏自投罗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凌怀苏没能和恶咒鱼死网破——夙雾料到了凌怀苏会借天雷破咒,却没料到天雷会落到镜楚身上。 凌怀苏: 「所以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干扰点只有她一开始拱手相送的那两个,百棺村和树人中学」 夙雾下得一手好棋,但运筹帷幄的人很容易染上一个致命的弱点——自认为算无遗策,便忽略了后手。 一着不慎,虽不至满盘皆输,但棋局显然已跳出了她的谋算。 退一万步讲,哪怕这次推算出的阵眼仍不正确,也只是排除了一个错误可能而已。 就在镜楚陷入沉思之际,凌怀苏忽然话锋一转: 「好了,正事说完了,是不是该说说私事了」 镜楚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一只手猝不及防把他拽进了水里。温暖的泉水顷刻间漫过周身,凌怀苏欺身而上,不轻不重地叼住了镜楚微张的嘴唇。 这一吻并不深入,辗转厮磨,仿佛仅仅是情不自胜下的解渴之举。 交缠的气息,嘴唇的触感,连镜楚身上那缕浅淡的兰花香也无处遁形,被缭绕的热气放大了无数倍。 凌怀苏抬起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红尘劫你打算怎么办」 心魔印已经消散,但难保不会捲土重来,想来这便是师父说的第二道劫「入红尘」了。 但怎么个「劫」法,如何度过,过不去会有什么后果……这些他们一概不知。 这个隐患不清,凌怀苏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指尖沾的水珠滑过镜楚的挺拔的鼻樑,一路蜿蜒而下,滚落至微动的喉结。 大调查官的衣襟向来一丝不茍地扣到咽喉,看上去利落又禁慾,此时因为方才的挣动松了一个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段精悍的锁骨。 看上去……更惹人浮想联翩了。 凌怀苏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奈何春色撩人,春色的主人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棒槌。 镜楚往后一靠,声音仍是冷静平稳的: 「自己身体虚弱成那个鬼样,反倒来担心我了」 凌怀苏坏笑着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虚弱你试过了就这么说」 饶是早有见识,镜楚还是被某人那张日甚一日无节操的嘴冲击到无以復加,不由得卡了下壳,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句: 「……你害不害臊」 「你第一天认识我」凌怀苏一挑眉,振振有词道, 「再说,你是我养大的,对你我害什么臊乖,叫声主人来听听。」 镜楚: 「………」 不是他良知未泯,主动纠正称唿的时候了。 论耍流氓的功力,为人正直的镜处长完全不是这老魔头的对手,他干脆老僧入定似的两眼一闭,当场来了个四大皆空,指望这厮能有点分寸,调戏够了就适可而止。 结果发现他想多了,老魔头压根不知「分寸」为何物,面对一脸抵死不从的镜楚,反而更来劲了。 第123页 不及镜楚反应,凌怀苏一步凑上来,三下五除二挑开了他的衣襟,不安分的手狎-昵地抚上腰身。 凌怀苏在他耳边低笑道: 「不正经的梦做了这么多,考不考虑付诸实践」 说着,他还屈起膝盖,有意无意地磨蹭了一下。 镜楚浑身一震,差点闷哼出声,魂灵都麻了。 他「啪」地攥住凌怀苏作乱的手,宽阔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好像一把火烧进了血里,哆嗦得说不出话。 两人贴得太近,任何变化都无所遁形,凌怀苏大尾巴狼似的好生欣赏了一会镜楚侷促的样子,终于决定大发慈悲,不戏弄他了,微微退后了半步: 「算了,今天就先放你一马,等……」 「等」后面的话,凌怀苏没能说出口,镜楚忍无可忍,反客为主地把他按在了池壁上,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结。 他像只被逼急了的肉食兽类动物,再难容忍屡次挑衅的猎物,终于失了控。尖牙来回轻轻噬咬他颈侧,泄愤似的留下好几个牙印。 这变故令人措手不及,凌怀苏「唔」一声,一股说不出的战慄感一路从后嵴冲到了天灵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软了半边。 他听见镜楚气息不稳地哑声道: 「不招惹我,你不得劲是吧」 凌怀苏: 「……」 他好像一时玩脱,引火烧身了。 * 镜楚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生得极好,手指长而直,用力抓握时,手背会绷起分明的筋线,寥寥几道青筋在上方鼓现。 就是那样一只手,此刻隐没在衣料之下,来来回回。 有水珠沿着额角滑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泉水,凌怀苏也无暇细究了,他唿吸很乱,难以承受地眯了下眼,微颤的眼睫间是一片潮湿朦胧。 ……是谁说先天灵物对这些一窍不通的 镜楚俯下-身吻他,将那些胡乱的声音尽数堵了回去。 凌怀苏只是觉得热。 水也热,人也热,烫得他四肢百骸都快要烧着了。 情迷意乱的间隙里,凌怀苏抬手虚虚一抓,在镜楚锁骨附近摸到了一个有点硌手的物什。 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陡然一阵痉挛,识海里轰然掀起一片空白,决堤灭顶似的将他淹没。 凌怀苏的眸光便彻底涣散了。 *** 等凌怀苏睁眼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金乌高悬。 他轻轻一偏头,被窗帘缝隙透过的阳光晃了眼的那一刻,忽然间有些恍惚。 上辈子,反噬的魔气常常折磨得他整宿难眠,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睡到日上三竿了。 他撑着坐起来,颈间传来异样,抬手一摸,发现那颗铃铛被系在了他脖子上。 「醒了」镜楚推门进来,顺手把窗帘拉严实了,将手里的干净衣服扔到床上,抬手碰了碰凌怀苏的额头, 「把衣服穿上。」 凌怀苏没言声也没动作,上下打量起镜楚,眼角擎着似笑非笑的笑意。 镜楚被那居心不良的眼神扫得耳尖发热: 「看什么」 凌怀苏懒洋洋往后一靠: 「我使不上劲,你给我换。」 镜楚: 「……」 等半天没等到动静,凌怀苏飞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威胁道: 「还需要我详细阐述使不上劲的原因么」 镜楚拿他没辙,拎起衣服,动作细緻地伺候大少爷穿衣。 大少爷衣来伸手,嘴上仍不闲着: 「行啊你小狐狸,亏我还以为你纯真无邪,懵懂无知……从哪学的」 镜楚撑开衣领,套住了那颗喋喋不休的脑袋: 「闭嘴。」 「啧。」凌怀苏半是调侃半是感慨道, 「你小时候多乖啊,有话从不憋着,对我百依百顺,怎么现在成了个闷葫芦,还兇巴巴的难不成因为睡了一觉就……」 镜楚听不下去,截口打断他的污言秽语: 「穿好了。」 「怎么,还不让人说了……嗯」 凌怀苏昨晚没占到便宜,只能口头上找回些场子,本想意犹未尽地继续,一低头,忽然发现镜楚给他穿上的,和他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镜处长衣柜单调,款式风格都大差不差,但完全相同的并不多见。而且他常年穿着特调处的制服,今天居然破天荒换了件常服。 那衣服沾着不易察觉的熟悉香气,套在凌怀苏身上略微有些长,一看就是镜楚的。 凌怀苏意识到了什么,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道: 「在你们这个世界,穿相同的衣服,不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吧」 镜楚: 「……」 看表情,这是猜中了。 凌怀苏笑眯眯地张了张口,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老魔头未出口的厥词。 「喂,老大」程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 「初然醒了。」 第60章 身魂 凌怀苏和镜楚赶到的时候,程延已经在楼底候着了。 隔着老远,程延便被俩人的「情侣装」秀了一脸,随即想到这两位的真实身份,顿时手都紧张得不知道往哪搁了。 他忙不迭迎上去,不由自主板直了腰: 「头儿,凌,凌前辈……」 凌怀苏沖他稍稍颔首: 「什么时候醒的」 程延一边领他们上楼,一边一板一眼地回禀: 「九点半左右,医生查看过说没什么大问题。但醒是醒了,就是……」 他忽地欲言又止,露出一个像是牙疼的表情。 凌怀苏瞥他一眼: 「就是什么」 第124页 说话间,几人已经抵达病房,程延在房门前站定,一脸难以言喻地拉下门把手,比划出个「请」的手势: 「……您进去就明白了。」 门缝被悄然推开,里面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响起。 「姐,我是小祺啊,陆祺,你还记得我吗」 「……」 能听出陆祺刻意放轻了声音,但语气里仍难掩担忧: 「不会真把脑子摔坏了吧姐你别吓我,你,你说句话……」 病房内,谈初然靠坐在床头,额头缠着一条白色绷带,察觉门被推开,她怔忪的视线越过陆祺投来。 落到凌怀苏身上时,那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睁,像是突然有了焦距,谈初然动了动嘴唇,艰涩道: 「大师兄……」 陆祺背对着房门,又光顾着说话,丝毫不知身后来人,闻言一愣,试探性接话道: 「沙师弟」 程延: 「……」 他匆匆上前把这现眼包拎开,腾出病床前的位置。 谈初然脸上仍挂着如梦初醒的迷惘,像是从一场长久的大梦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人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就是截然不同了。 她定定地看着凌怀苏与镜楚,庞杂的记忆在眼里融化,逐渐化成了一把碎光。 那些碎光越积越多时,她仰头闭了闭眼,復又张开,忽地笑了: 「大师兄,真的是你们……没想到,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魂魄入轮迴,每一世的相貌都会发生改变,又因生活经歷的差异,性情品格也会不尽相同。若非通过特定的搜魂手段,单凭肉眼是很难认出魂魄的主人的。 可凌怀苏仅凭那带笑的一眼,便认出了故人。 他跟着笑了,像过去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嗯,小师妹,好久不见。」 小师妹 程延愕然的视线在屋内几人游走一圈,最后落到陆祺身上。 万万没想到,这人跟着出了一趟外勤,领回来三位祖宗,其中一位还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互相拌过蒜的。 这是什么魔幻锦鲤体质 「锦鲤」陆祺愣愣插话道: 「初然姐……你还是初然姐吗」 谈初然闻声转头,笑望了他一眼,依稀间又有了以前的影子: 「放心,没把你小子忘了。刚醒时凭空多出一大段记忆,脑子乱得很,才没空搭理你。」 镜楚: 「所以,你现在什么都记得」 谈初然,或者说云幼屏点了点头: 「嗯,谈初然是我的……算是转世吧,感觉挺神奇,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云幼屏活泼,谈初然沉静;云幼屏直率,谈初然多思。乍一看,很难将这样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联繫到一起。 就连她自己,面对同时蹦出的两套不同反应体系时,也感到有些不习惯。 云幼屏想到什么: 「对了大师兄,还有一个人。」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还有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时,就见她神色一变,再抬头时,眼角眉梢又换了一副气场。 「师兄。」她缓缓开口,说的竟是古语,连语调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我是谢胧。」 目睹了这无实物变脸表演的一幕,程延和陆祺齐齐傻了眼。 却见凌怀苏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 「你我之间,还需要寒暄那一套么」 哪怕隔着四千年的生死,再次相见,师兄弟之间还是能轻松拾起从前的熟络。 谢胧也笑了: 「师兄似乎早已猜到我在」 看到谈初然身上的两道魂影,再结合摇光山旧址里两人护魂灯的异状,凌怀苏就把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被业火蚀心花吞噬的痛苦太难以承受,云幼屏竭力抵抗,有魂消魄散之兆,而一旦魂魄散尽,就意味着连入轮迴的可能都不復存在,此人的存在将被彻底抹去。 危难关头,谢胧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强行拼凑回小师妹即将破碎的魂魄。而钟瓒千辛万苦找到的,只是一点微末的残魂,余下绝大部分都被谢胧护着,送入了轮迴,也因此,钟瓒召魂才从未成功。 凌怀苏将自己的猜想简单说了出来,谢胧听完,抚掌赞嘆道: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师兄的法眼。」 「行了,别拍马屁了。」凌怀苏一哂,復又正色道, 「只是有一点我不确定,你是怎么护住小师妹魂魄的」 谢胧说: 「傀儡分魂术。」 在他们几人中,谢胧是最擅长炼器术法一类的,傀儡分魂术是傀儡术的一种,连凌怀苏这种对术法一类不感兴趣的都有所耳闻。 因为它太过折损术主,是一门禁术。 凌怀苏微怔: 「以自身一半魂魄为傀儡,包裹在小师妹魂魄之外,替其承受伤害。」 谢胧颔首: 「正是。」 凌怀苏蹙了下眉: 「可这样,你另一半魂魄不就……」 「烟消云散。」谢胧淡淡地续上他的话,不以为意地说, 「但总比两人中有一人彻底消散的好,不是吗」 一句话把凌怀苏未出口的恻然堵了个彻底——在那样的情况下,此举的确是最优解了。 「可当时,你并不确定小师妹有朝一日能够魂魄齐聚吧。」 若非钟瓒奉养着那一点残魂,并在认出云幼屏转世后放出,谢胧也许就要生生世世成为他人魂魄上的一层保护,既不能重入轮迴,也全无意识。 与真正的魂飞魄散并无区别。 谢胧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反抛给他: 「师兄,难道换了你,便不会这么做了吗」 第125页 凌怀苏一愣,须臾,笑嘆道: 「难怪小师妹如今变得这般沉稳安静,原来是随了你。」 谢胧「嘘」一声,指指自己道: 「某人听着呢,正嚷嚷着,让你少说她坏话。」 如今谢胧和谈初然两魂共身,所见所闻皆是相通的。只是无徵兆变脸的场面有点惊悚,谢胧又初来乍到,不熟悉现代世界,为了防止吓到路人,他打完招唿便把身体控制权交给了云幼屏。 身体已无大恙,几人回到特调处,程延心思机巧得很,知道不便打扰他们叙旧,找准藉口便识趣地开熘,临走还拖走一只探头探脑的陆祺。 面对谢胧和云幼屏,凌怀苏挑着重点,删繁就简地概括了之后发生的事:夙雾是如何谋算的,又是如何借天音塔碎片保留元神,并试图重聚天音塔的……最后,又简明扼要地讲了讲他和镜楚的推测。 「聚灵阵……」谢胧敛目思索道, 「方才听师兄你说,如今的世间已没有修道者了」 身为亲歷者,镜楚最为熟悉,他平铺直叙地将这一过程概括了一遍: 「自从天音塔倒塌,魔谷被填平,灵气便有枯竭之势,仙门又在蛮荒之战中损失惨重,仙脉逐渐断绝,不到一千年的时间里,人间便回到了人的手中。」 谢胧: 「重聚天音塔,必然需要大量的天地灵气,可若灵气枯竭,还欲强抽的话……那不成了灭顶之灾吗」 「正因如此,才万不可让夙雾得手。」凌怀苏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尚未想通。」 「什么」 「我寄放在铃铛内的元神被惊醒,说明夙雾已有尝试之举。」凌怀苏道, 「上次交手,她知道我们猜出了她的意图,若我是她,定会趁对方还未找出真正的阵眼,尽早启动法阵,以免夜长梦多。」 夙雾向来深谋远虑,行事之前,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 聚灵阵已成型,必需的天音塔碎片也凑够了,她故意搞假动作,让特调处误以为她需要更多的碎片,就是为了争取时间。 那么……她在争取什么时间 谢胧沉吟片刻: 「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 镜楚: 「甲辰年,庚午月,己巳日。」 「原来如此。」谢胧掐指一算,然道, 「她是在等天启日。」 「天启日」 「天启日千年一遇,七曜相连,地脉共鸣,灵气最为充沛,也最为躁动。很多炼器宗师都会选择那天开炉炼器,重要的祭祀也会在那天进行。」 镜楚道: 「天启日在哪日」 谢胧道: 「辛未月,壬申日。」 凌怀苏无意识转动着祝邪银戒,边忖边道: 「也即是说,还有不足三日。」 那个紧张的数字一出口,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或许是气氛太严肃,云幼屏坐立难安地跳了出来,插话道: 「我有一个问题,倘若我们知晓了法阵启动的时间与阵眼位置……该如何破坏」 说完,她蓦地端正了身体,已是谢胧占了主位。 谢胧面露忧愁地自言自语道: 「小师妹,你出来前能否先打声招唿这样一惊一乍的,很容易吓到旁人……咳,说回正题,关于如何破坏,我有一个思路。」 「无论是炼器还是制作傀儡,其过程都大同小异,其中最重要也最难的一环,便是将灵材引入物内,形成一种叫作『炁』的东西。」谢胧打了个比方, 「你们可以理解为妖物的妖丹,是核心一样的存在,用以维持整个机体。」 凌怀苏领会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道: 「你是说,只要摧毁这股『炁』,整个重聚中的天音塔便会土崩瓦解。」 谢胧道: 「不错。」 闻言,凌怀苏和镜楚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收回目光时,凌怀苏带了些笑意: 「这倒和我们先前的未雨绸缪不谋而合了。」 从刚才开始,这两人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对望。而每次一方看去,另一方总能在第一时间心有灵犀地接到目光,然后同时蜻蜓点水般错开眼。 谢胧的思想认知还停留在四千年前,没懂这二人频频眉来眼去的是何意,但他不傻,能从那明显不同寻常的眼神交织里,咂摸出某种难言的氛围。 怎么感觉……情意绵绵的。 这个词蹦出来的那一刻,谢胧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按下龌龊的揣测,默念两句「罪过罪过」。 但他又想弄清究竟是不是他多想,于是迟疑着开了口: 「你们……」 话音未落,他浑身一震,再次换了里子。 上一秒还文质彬彬的人忽地笑出一口小白牙,云幼屏语速飞快地找补: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哈哈哈……」 凌怀苏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一种慈爱而关怀的目光,高深莫测地拍了拍云幼屏的肩: 「我收回刚才的话,再来一百个谢胧,也压不住你这动若脱兔的灵魂。乖,下次别跳出来吓人了。」 云幼屏: 「……」 这个世界没爱了。 第61章 画像 「处长,这些文件需要您签个字。」 办公室内,几名调查员和助理站在桌前,毕恭毕敬地汇报着近期的工作。 然而恭谨正经只是表面的,实际上,几人内心的好奇已经按捺不住,仿佛住了只上蹿下跳的大猴子。 趁镜楚低头读文件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忍不住向旁边瞟去。 办公室内,一名长发青年背着手,饶有兴味地四处熘达,看见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便百无禁忌地拿起来把玩,仿佛他待的地方不是处长办公室,而是自家客厅。 第126页 而他们处长居然视若无睹,默许了这一行为。 几人不动声色地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奇。 镜楚把签好的文件推过去,随口问道: 「这盆栽哪来的」 桌角摆了一小盆蓊郁的文竹,盎然的绿意十分养眼。 助理回过神,连忙回答道: 「哦,这是单局送您的出院礼物。单局还带了话,说要有什么他帮得上忙的,您尽管提,国安局一定全力支持。」 「嗯,知道了。」镜楚吩咐道, 「通知全体高级调查员,半小时后开会,务必到场。」 这时,一旁的青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嗯」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众人转头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那名青年歪了歪头,感兴趣的目光被书柜里某格吸引。那一整格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个长条状的精緻盒子。 凌怀苏不假思索地掀开盒子,里面似乎是一幅捲轴。 那一瞬间,办公桌前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处长那位「白月光」的画像,助理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制止: 「那个,别——」 为时已晚,凌怀苏一抖手腕,画卷唰地展开。 调查员们与助理: 「……」 凌怀苏曾听单局和陆祺说起过两次,知道镜楚藏着一幅他的画像,今天终于得见。 他眉梢一挑,将画上那人孔雀开屏的模样来来回回欣赏了两遍,才意识到自己以前这么骚包。 而收藏这画的某人就更骚包了。 凌怀苏笑着飞了镜楚一眼,举起画,一语双关地问: 「你的」 镜楚也同样意含双关地答: 「嗯,我的。」 「画工不错。」凌怀苏不紧不慢地把画捲起,一针见血地评价道, 「只是这画上的人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说完,他弯起眼睛,在镜楚意识里补了一句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以后别看画了,现成的在这呢,软和有弹性,随便看不收费……想看什么样子都有。」 可怜调查员们听不见俩人的悄悄话,吓得够呛。 这已经不是单纯地触碰逆鳞了,这特么是逮着逆鳞使劲薅啊! 几人大气儿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朝处长那边瞄了一眼。 却见镜楚低笑一声: 「你说得都对。」 直到走出办公室,众人仍是恍惚的。 「你掐我一下。」一人抓住同伴,梦呓似的道, 「我可能疯了,居然从处长话里听出了宠溺的语气……」 同伴目光呆滞地说: 「你不是一个人。」 *** 「因此,排除这两个阵点后,可推算出新的阵点——」 会议室里,巨大的弧形显示屏占据了整面墙。长桌两侧,总部调查员与各地分部参会代表的全息投影各坐一方,皆凝神注视着显示屏上的画面。 镜楚身影挺拔,随着他手指轻点,光幕上四十七个煞场与地脉眼坐标相连,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阵网,最后交汇于某一点。 「在这里。」 画面放大,那是沟壑纵横的高原一带,地广人稀。 「情况就是这样。目前,特调处的首要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天音塔重塑。」镜楚将目光投向长桌,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 一道全息投影举起手: 「镜处,既然天音塔依靠这个聚灵阵,我们可不可以直接拔掉阵点,清除煞场,以此破坏阵法」 「不现实。」镜楚道, 「第一,我们还有不到两天时间,而余下的煞场有四十七个;第二,每个煞场里情况未知,还有伏阴阵,危险系数太高;第三,这种大范围的法阵,阵点之间的联繫都很紧密,拔除一个,余下的阵点只会更加坚固。」 「所以只能在阵眼守株待兔了。」一名高级调查员若有所思道, 「那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各市特调支局派遣队伍,就近前往阵点,在煞场周围布下结界网,同时维持秩序,疏散民众,天启日当天见机行事。倘若阵法真的启动,你们的任务就是将损失降到最小。」镜楚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至于阵眼处,由我亲自带领总部驻守。」 分局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代表提出疑问: 「镜处长,恕我直言,你所有的安排,都是以确定了阵眼为前提的。可你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干扰点真的如你所说,只有那两处。」 那代表自诩资歷深,对于镜楚这个「年轻」的总司令应该不怎么服气。这句不算客气的质疑一落地,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相继扭头探看镜楚的反应。 就见他眉梢也没动一下,淡淡道: 「不错,的确只是猜测。」 此话一出,底下立刻发出细小的骚动,众人对望着,互相交换诧异的眼神。 代表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地承认,微愣之后,紧追不捨道: 「我们如何能把一切压在你的个人猜测上这岂不是太冒险了」 镜楚神色不动: 「虽是猜测,可我并未说过没有验证手段。」 代表皱眉道: 「什么意思」 「意思是,」镜楚道, 「不会很久,诸位可以拭目以待——还有别的问题么」 之后,镜楚不厌其详地解答了众人的疑问,对任务行动进行了面面俱到的部署。 问完行动细节,有人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镜处,这次的任务级别是……」 第127页 所谓任务级别,是特调处根据任务难度,危险性,与重要紧急性等各个指标,对任务进行的综合评估,通常有四个级别。 特调处的日常工作里,大多是蓝色和黄色任务,比如清场,捕杀罗摩等,能上升为橙色的任务都十分罕见了,得是全处上下集体昼夜颠倒地加班一个月的程度。 看到镜楚严肃不语的神色,提问的那人小声道: 「难道是……红色」 镜楚沉默了一会,显示屏幽幽的萤光映出他深邃的面容。 「是。」 与会者们面色更凝重了。 「但它属于红色,是因为级别的最高等级只有红色。」镜楚双手撑在桌面,微微倾身,沉声说, 「我希望各位明白,法阵若成,毁灭的将是整个人间。此战,不可不胜。」 就在这时,会议室内所有灯光乍然熄灭,全息投影也随之中断。 不仅会议室,整个特调处大楼的电力突发故障,陷入了一片漆黑。 应急灯的微光下,大楼内的工作人员纷纷惊疑不定地抬头: 「怎么回事」 「不是有备用电源么为什么会停电」 「我文件还没保存啊!」 「后勤呢后勤!」 后勤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维修人员屁滚尿流地赶去检查发电机,在对讲机里发出哀嚎: 「别催了祖宗们,备用电源失灵了!正在抢修发电机!」 地下仓库,巡逻队队长比他嚎的声音还大: 「快修,修好了你是我祖宗行不!整个地仓的保卫系统都靠电供着呢!哎呦我……哪个孙子踩我脚你们几个,去九区,快!二队的人呢汇报情况!」 「三区检查完毕,一切正常。」 「报告,七区出口已确认锁闭,无异常!」 手电筒晃动的光线下,巡逻队员们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走廊迴响,夹杂着对讲机里此起彼伏的汇报声。 「九区,九区呢!」 一名巡逻队员气喘吁吁地跑过,他跑得太急,甚至在光滑的地面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后连忙举起对讲机: 「九区c口一切正常!」 就在他转过拐角,某个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一片羽毛悠悠飘落,又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储物间。 在嘈杂的地仓里片叶不惊。 一阵兵荒马乱,三分钟后,特调处大楼的电力供应姗姗来迟,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撕心裂肺的警报声炸了起来——地仓的禁制被触动了。 会议室内,举着电话的调查员拍案而起: 「哪个区」 巡逻队队长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稍等,正在全力排查……」 一道冷淡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用排查了。」 闻言,调查员们惊愕地抬头望向镜楚。 镜楚双手抱臂,波澜不惊地靠坐在扶手椅里,从突然断电到现在,他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这个动作显得镇定从容。 甚至有点……太镇定了。 他平静道: 「地下九区,丢的是天音塔碎片。」 说完,不顾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镜楚扫了眼断断续续重连会议的全息投影: 「人都到齐了么」 助理迅速清点完人数: 「到,到齐了。」 「嗯,让程延进来吧。」 五分钟后,在场的所有人仰头望着大屏幕,集体戳成了排排站的木头桩子,愕然到无以復加。 画面中心,一个醒目的红点正飞快移动着,直直向西北方靠拢而去。 正是镜楚「猜测」的阵眼的方向。 镜楚瞥了眼时间: 「还剩48小时39分,辛苦各位,请即刻採取行动,在各自负责的阵点部署人手。」 「最后重复一遍。」他朝窗外望了眼,东临市郊旷远的夜空中,风云开始悄然汇聚,天际线被闹市区的霓虹灯染成一片暗红。 「此战,不可不胜。」 第62章 木偶 朔夜,万籁沉寂,清浊分明。 明明是六月的天,北风唿啸过峁梁,无端扫出了料峭的意味。 黑沉沉的苍穹下,一道白光流星似的划过夜空。若此时有人拿望远镜细看,会发现那白光包裹下是的一只天鹅。 天鹅冲进黄土沟壑,落地幻化成人形。 夙雾负手而立,望着眼前一处洼地,目不斜视道: 「东西拿到了」 单鸿鹄双手捧起封印箱: 「都在这里面了。」 夙雾这才赏给他一束目光,抬手虚虚扫过箱子,轻而易举破坏了上面的符咒,锁扣「咔哒」跳开。箱盖掀起,里面赫然是316枚微缩的天音塔碎片。 「那群安保玩忽职守有一段时间了,我知道轻松,却没想到这么顺利。」单鸿鹄自鸣得意地说, 「有了这些碎片,这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挡您修……」 「蠢货!」夙雾冷冷地打断他, 「你们鸟族的心思都花在卖弄羽毛上了吗」 她一拂袖,碎片上凭空现出一道符纸,又无风自燃,亮得刺目。 单鸿鹄傻了眼: 「追踪符……」 他反应过来,立刻解释道: 「请您放心,他们使用追踪符,说明他们并不知道是谁潜入了地仓,否则也不会对我毫无防范了。这一局,终究对您利大于弊。」 他言辞恳切,有理有据,夙雾听罢神色稍缓: 「算了,你先前那句倒也不错,有了这近700枚残片,修復神塔绰绰有余……如今大势已成,凌望他们不怕死地追来,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是。」 第128页 「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单鸿鹄恭敬道: 「我将蛊放入盆栽中送去,他已经收下了,就摆在桌头。」 「很好。只要靠近三尺以内,神行蛊便会无声无息地潜入他体内,即便他是先天灵物,能控住他一时也足够了。」夙雾眯起眼睛,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狭长,勾魂摄魄,眼中的光却不含一丝温情,平添几分酷厉之色, 「这一次,我定会除掉凌望那个碍事的傢伙。」 闻言,单鸿鹄面带迟疑地说: 「您确定,那神行蛊……不会伤及宿主的性命吧」 夙雾睨了他一眼,嗤道: 「镜楚不过是助了你一把,我才是真正对你有救命之恩的人,这就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了」 单鸿鹄下巴一紧,低头不吭声了。 「放心,他不会有事,但凌望必须死。」夙雾冷笑说, 「天音塔重归后,消灭了人族那帮蝼蚁,世间便是我蚩人的天下,妖族也会有一席之地,我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 乌金高原的西北部有一条石质山脉,叫作锁阳岭,呈东西走向。山脉南部地势高峻,黄土峭壁耸立;北侧则画风突变,地势趋于平缓,铺展成广阔的洼地。 追踪符最后的消失地点便在此处。 天启日前夜,特调处的外勤队伍在锁阳岭附近的平坦地带扎起一排排战术帐篷,作为临时指挥中心。 能量检测器前,镜楚紧盯着屏幕上的实时数据,调整了一下通讯耳机: 「通讯测试,所有人报告状态。」 「鹰眼一号,飞行状态良好,视野清晰,巡逻区域未见异常。」驾驶员推动着控制杆,扫了眼热成像面板,迅速响应道。 「鹰眼二号一切正常,随时待命。」 …… 昏星升起来了,幽微的星光下,数架黑色直升机的轮廓忽明忽暗,旋翼声划破山岭上空。 营地帐篷,凌怀苏望向盘旋而过的直升机,一个半人高的木偶在他肩侧站定,仰头感慨道: 「没想到有一天,凡人也可以上天入地。」 那木娃娃的鼻子嘴眼都是木头雕的,可脸上就是无端冒出了沧海桑田的慨然。 凌怀苏失笑道: 「怎么变成了木偶,还这样多愁善感的」 木偶不是别人,正是谢胧。 他身为男子,和小师妹共享一具身体实在不方便,凌怀苏便将他从摇光山带回来的人偶给了谢胧——反正这东西在他这用处也不大。 等谢胧上了木偶身,看到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凌怀苏更加庆幸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要让他做成这副木娃娃打扮在镜楚面前晃悠,还不如直接让天雷把他噼成灰。 「人间本就是属于人的,修道者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离天道近了一寸。」凌怀苏淡淡道, 「歷代总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仅凭这不值一提的一寸,便以为自己能耐大了,妄想抓住天道……」 说着,他忽然一顿,若有所思地朝帐篷外看去,从他的位置,刚好能看到锁阳岭的北面洼地。 谢胧: 「怎么了师兄」 「难怪……」凌怀苏像是自言自语道, 「难怪师父说天音塔里是『万般虚妄』。」 先前他不甚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权当是这老头故弄玄虚的煳弄之辞,如今好像脑内某个关窍被突然打通,前所未有地通透起来。 凌怀苏又想起了莫问真人抛给他的那两个问题:何为天命,又何为苍生 这一刻,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模模煳煳涌上来,好像当今发生的一切,都在那神神叨叨的老头的预料之中。 「师兄」谢胧出声叫回了他的思绪, 「给,这是你要的东西。」 凌怀苏乍然回神,从谢胧手里接过那个小巧的东西。 谢胧不确定地缩回手,忧虑重重道: 「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靠近天音塔。」凌怀苏手掌一扣,那物便隐入了掌心, 「放心,这点默契,我与狐狸还是有的。」 「其实,我用傀儡凑合一下也行的。」谢胧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木头身体, 「这神木刻成的木偶,是师兄你为自己准备的吧就这么给了我,实在是……」 凌怀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放我身上,被雷噼一次就成灰了,不划算。」 望着他苍白如玉的侧脸,谢胧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一咬牙道: 「早就想问了,师兄,你的身体……」 「嘘。」凌怀苏打断他,轻声道, 「你看出来便罢了,不要声张,尤其是对狐狸。」 谢胧依言压低了声音。 饶是如此,他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按捺不住的焦急,一迭声道: 「我如何能沉得住气你瞒得过他,我却看得真切。如今你只有一缕元神,维繫元神存续的魔气日益消减,倘若极尽所能好好养着,还能撑上三五月,期间再寻找方法也未尝不可。可你偏要挥霍无度,此战兇险,怕是稍有差池便会元神尽散!师兄,你就不能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么」 魔头所谓的「不死不灭」,是指除了魔头的心上人,其他外力很难彻底抹杀其存在。 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再怎么生命力顽强,也扛不住魔头本人花样作死,还是在本就遭受过重创的情况下。 凌怀苏笑了,却避而不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岔开话题: 「你对红尘劫解多少」 谢胧一怔: 「红尘劫你是说……镜楚」 第129页 「你也说了,好好将养着也只能撑三五个月。我一介将死之躯,死皮赖脸地留在此处,大概也只有给他招雷噼的作用——哦,你不知道,这小祖宗给自己烙了个度厄印。」凌怀苏略微自嘲地苦笑道, 「倒不如顺其自然,干脆些,也能为他斩断最后一点牵累。」 道理显而易见: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其所。 谢胧差点被他那没心没肺的笑意戳穿了肺管子,活像个替皇上发愁的太监,奈何木头打的眉头没办法皱,只好连连嘆气: 「所以,你要以身试劫……哎,大师兄,你这样做,可曾考虑过镜楚的感受」 凌怀苏的笑意淡了下去。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说: 「我对不住他。」 这段时间的放纵,就当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念想吧。 镜楚是他心上的一捧桃源清风,见之忘忧。有了这份念想,似乎魂飞魄散也没那么难捱了。 「行了,别以为隔着木头我就看不见你耷拉哭丧的脸,我还没死呢。」凌怀苏满不在乎地一挑眉,復又微微正色道, 「我不在之后,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谢胧木着张脸,他心思剔透,隐约猜到了凌怀苏的请求,并不是很想答应。 果然,就听凌怀苏道: 「帮我抹掉狐狸的记忆。」 谢胧语重心长地嘆息一声: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长久。」 凌怀苏微微垂下睫毛,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夜色里,那颗眼尾的红色小痣看上去像是一滴泪。 长久…… 长久对他而言,太奢侈了。 忽然,谢胧一本正经地说: 「师兄,抱歉,我可能帮不了你。」 凌怀苏稍感困惑地抬眼,就见木偶谢胧沖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凌怀苏与镜楚的目光当空相撞——镜楚正无声无息地站在帐篷门边,眉目间阴沉得能下场大暴雨,也不知将两人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一瞬间,死亡般的窒息笼罩了整个帐篷,仿佛连风声都凝固了。 凌怀苏: 「……」 这时,脚下地面陡然震颤起来,似乎有什么正酝酿着从地底甦醒。 凌怀苏耳力强,听见了镜楚耳机里程延大叫的声音: 「头儿,检测到异常能量等级暴增……等等!」 镜楚面似寒霜地剜了凌怀苏一眼,这才收起目光,深吸两口气,按了按耳机: 「什么」 程延: 「不止乌金高原,全国范围的异常能量值都爆表了!」 第63章 傀儡 临时指挥中心里,监测屏幕上,全国范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个红点,转眼密集成了一片连绵的深红,格外触目惊心。 警报器狂响,所有人立刻进入严阵以待的战斗状态,指挥官扑到面板前: 「什么情况!」 通讯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杂音: 「报告,北面洼地出现异状!」 直升机将影像同步过来了,只见夜色中,洼地中央下陷了一块,露出个规整又巨大的圆坑。 指挥官当机立断道: 「启动应急模式!」 「收到!」操作员立刻转头传达指令, 「老邵,快,启动应急!」 叫「老邵」的操作员却一动不动。 「老邵」 同事焦急地摘下耳机,推了把他的肩: 「都什么时候了还发呆!」 却见老邵缓慢地转过头,双目空洞,额间,诡异的金色纹路亮得惹眼。 同事瞪大了眼,下一秒,他神色僵硬地低下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插进腹部的匕首。 老邵麻木地收回手,不等其他人反应,一拳砸上控制面板,金属零件被砸得稀巴烂,手指骨也当场震断了几根,而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一拳接着一拳,直至鲜血淋漓。 屏幕故障熄灭前,右上角的时间刚好跳到23: 00整。 ——子夜之交。 与此同时,其他帐篷里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唿声。 不论是外勤还是技术人员,现场足有五分之一的人毫无预兆地倒戈作乱,而这些反水的人,无一例外,印堂都闪烁着一抹金色图纹。 「是蚩人血脉。」镜楚及时赶到,捆住了正欲对同事痛下杀手的反叛者之一,看清他额间的族纹时,忍不住皱了下眉。 当年蚩人凭藉着秘法与善蛊的手段,不少族人躲过了大屠杀,从此隐姓埋名于世,四千年的通婚下来,蚩人血脉已经十分稀薄,与人族没什么区别了。 如今夙雾唤醒了他们。 「数量竟有如此之多。」凌怀苏神识扫过整个营地,情不自禁地喟嘆道, 「为了今日,夙雾没少煞费苦心。」 蚩人说到底也是肉体凡胎,觉醒时间太短,来不及接受什么传承。最初的措手不及过后,特调处众人迅速反应过来,反制了被控制心智的同事。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造成的慌乱仅维持了片刻,但对夙雾来说,片刻已然足够。 洼地地面停止了下陷,五人高的深坑里,有什么东西无中生有般从地下「长」了出来。 那是大大小小的塔身碎片,被由里至外摆成了层迭的圈,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阵形。 一条灿金的丝线如同电光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在阵形中逶迤游走。 「当——」 金线首尾相衔的瞬间,一道古钟之声盪彻纵横的沟壑。 那钟声旷远而浑厚,仿佛裹挟着千年的长风,与天地共鸣,极富穿透力地贯穿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第130页 众人只觉脑中嗡然,神魂俱震,感官都好像被这肃穆的钟声剥夺了。 眼前一黑的那刻,他们同时看到了一幅景象—— 血流漂橹,哀鸿遍野。 大地满目疮痍,苍穹被染成了红色。 一帧帧骇目惊心的血腥画面闪过:大批大批与普通人别无二致的蚩人遭受屠杀,被活埋进地底,被活活烧死,被刀剑开膛破肚……其中就连老人与儿童也在劫难逃,声嘶力竭的哭叫声不绝于耳。 最后,画面定格至一个破碎的祭坛。 祭坛周围匍伏着数百人,皆是衣衫褴褛,或面黄肌瘦,或遍体鳞伤,有人怀抱着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早已死去多时,腐朽的尸身发出难忍的恶臭。 然而没有人在意或掩鼻。这些人全都以一种哀恸悲愤到近乎疯狂的眼神,紧紧注视着祭坛上的大祭司。 大祭司每念下一句祷词,他们便跟着低低齐声诵念。 字句泣血,哀切深重。 古蚩族的语言拗口艰涩,内容听不懂,但却能从声音中感同身受地体会到这些族人们的情绪。 那种刻骨的绝望,几乎能把人拖入深渊。 直到火箭弹爆破发出巨大轰鸣,众人才倏然回神,歪的歪,倒的倒,特调处的精英外勤居然集体魔怔,被那诡异的场面硬控了两分钟! 各类火箭弹和特制飞弹不要钱似的朝深坑落去,然而那些碎片在狂轰滥炸中纹丝不动,迅速结成了一段塔基。 镜楚下令终止了无济于事的轰炸,烟尘渐渐散去,只见洼地一侧,一个黑衣女子凌空而立,睥睨众人。 阵法金色的光芒自下而上地映照着,给那堪称绝色的五官蒙上了一股诡异的肃杀气。 「看清楚么这便是四千年前,你族犯下的罪行。」夙雾的声音轻而柔,听着却让人不寒而慄,总觉得那慢声细语背后藏着森冷的獠牙, 「你们人族自诩高贵,却忌惮蚩族秘术,对与世无争的蚩人赶尽杀绝,就连天道为我族降下的神塔都要攫为己有。」 在场的外勤队员们一脸戒备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听她说到「人族」 「蚩人」等字眼时,神情闪过一丝茫然。 「呵,差点忘了,蚩族的歷史被你们抹得一干二净。」 她露出一个不喜不怒的冷笑,再抬起眼的时候,那圆形深坑里的塔基倏然一亮。 「这样是非罔顾的世界,是时候换换天了。」 锁阳岭遽然掀起一阵蛮横的罡风,整个乌金高原都开始震动起来。 陆祺被罡风掀得后退两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头看见变了天。整座锁阳岭的天空仿佛被黑幡遮住了,浪潮般的乌云带着万马奔腾之势,奔涌着汇聚。 大阵启动了! 一时间,天地间的清气与灵气如百川归海般涌至,阵眼好像张开了一张能吞噬天地的巨口,来者不拒地将其吸纳肚中。 放眼望去,山河变色——大地崩裂,草木枯萎,一只飞鸟路过上空,毫无预兆地直直摔落,落地成了一具油尽灯枯的鸟骨。 「夙夫人,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凌怀苏眼角微微一跳, 「如今蚩人早已与你口中的『人族』融为一体,休戚相关,你这样不计后果地抽取天地灵气,是想将你族后裔也一同葬送了么」 夙雾听了,丝毫不为所动: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的废物,也配称作我族之人」 她岿然不动地立于罡风中心,衣袍猎猎翻飞,凭虚临风,好似谪仙。 夙雾居高临下地望向阵眼当中成型的塔基,眸光因淋漓尽致的野心而熠熠生辉。 世界变成一片废墟又如何 若天道不復,便由她来做端平新秩序的手。 忽然,一道金光划破厚重的黑云,朝着锁阳岭的方向由远及近而至,而后,越来越多的金光流星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径直砸进了圆坑。 那是遗落在各地的天音塔碎片,受到感召,自行归位。 随着碎片復位,塔基之上,天音塔开始重聚,玄黑的塔身破竹之势,从下至上地匀速垒起。 事不宜迟,镜楚和凌怀苏抓住时机,破开刀剑般的罡风,飞身掠下,直冲天音塔。 然而夙雾怎可能放他们轻易靠近,一人迎头而上,半路截住了他们。 是个老熟人。 凌怀苏皮笑肉不笑地扫了那人一眼,对镜楚道: 「狐狸,你啊,哪哪都好,就是这看人的眼光有待提高。」 他一番话里带刺,完全没意识到鑑于不久前发生的事,这话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镜楚横眉冷对道: 「让开。」 单鸿鹄强行担住了那令自己无地自容的目光,硬着头皮回绝: 「对不起前辈,我不能让你过去。」 话音未落,不禁弦毫不客气地扫荡出去,单鸿鹄一跃而起,俯冲而下时变作天鹅真身,张嘴吐出一团火焰,千年大妖的妖丹孕育的真火噼头盖脸地朝两人烧来。 镜楚和凌怀苏被那真火冲散,分别向两边退开,隔着火光交换了一个无需多言的目光,下一秒默契地同时有了动作。 镜楚手指一翻,五条琴弦齐齐窜开,像一张骤然张开的巨网,摧枯拉朽地兜向天鹅大妖。看不见的威压倾碾而至,单鸿鹄本能地拢起翅膀抵挡。 在单鸿鹄自顾不暇的瞬间,凌怀苏身形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开单鸿鹄,动作敏捷地掠出,几个起落便踏入了大阵的范围。 第131页 越是靠近阵眼,前行的阻力便越大。汹涌澎湃的灵气不住地灌进阵眼,仿佛连空气都被挤占得稀薄几分。 凌怀苏被浩浩荡荡的气流裹挟着,只觉魔气与真元都被某种不明力量压制住了,手脚沉重无比,灌了铅似的。 夙雾丝毫不见慌张,她俯视着蚍蜉撼树般左突右进的凌怀苏,在山雨欲来的夜色中,女人的眼角眉梢挂上了悲悯之色,如那些面目模煳的神像如出一辙。 「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夙雾柔和地出言相劝道, 「为了一群低劣卑鄙的凡人拼死拼活,难道他们会感激你么别傻了,他们只会像抹除蚩族歷史那样,将你抹黑成十恶不赦的魔头。」 凌怀苏右臂一展,祝邪凭空出现在手中,横扫的剑气撞上罡风,噼开了一条短暂的真空小道。 他一边寸步挪向阵眼,一边游刃有余地提了下嘴角,不甘示弱地回呛道: 「不好意思,挑唆无效。本人活到这么大,只在意过一个人的看法。」 夙雾垂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起了个话头。 「我曾经有个弟弟,你们很相像,都一样执拗天真,自以为能保护所有人。他身为蚩人,剑术却极好,很难得吧那一方的族人谁受了欺负,都来找他讨回公道。」说起旧事,夙雾那冷厉的眼中难得有了一丝温度, 「……他为自己的剑取名『立命』,他说,他要为蚩族立命,让族人都有容身之所。」 「后来,人族捉住了他,将他的手骨剁下泡酒,声称饮之能提高剑道修为,一盅卖二两银子。」夙雾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嘴角翘起一抹冷笑, 「二两……哈,多好笑啊。」 「……」凌怀苏一声不吭地埋头跋涉着。 「凌望,我是打心眼里欣赏你这孩子,如果你当初肯乖乖听话,与我连手打开天音塔,后面的一切祸事都不会发生。」夙雾轻声道, 「现在也不晚,放弃那些徒劳的抵抗吧,与我一起建立一个全新的人间,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回摇光山,想要师父师弟妹们,想和那只狐狸快快活活地浪迹四方……没问题,这些,姐姐都可以许给你。」 说话间,凌怀苏已经挪至塔前,剩下约莫五步的距离时,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再难靠近分毫。 「是么,姐姐」凌怀苏缓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叫了她一声,语带讥诮道, 「等你这暴饮暴食的宝塔吞尽灵气,山水美景都成了臭水沟,我上哪浪迹四方度蜜月去」 这点距离应当足够了,凌怀苏索性在塔下站定,魔气开始在他周身涌动,在庞大的灵气下就像摇摇欲熄的烛火。 雷声轰隆而至,夙雾瞟了眼云层间隐隐的电光,摇了摇头: 「你是真的不怕形神俱灭啊。」 凌怀苏遗憾道: 「不巧,当了这么久魔头,对不死不灭这点最有心得体会。」 夙雾不以为然: 「哦,是吗」 凌怀苏缓缓横起剑身,像千年前他曾做过的那样,两指拂过剑嵴,将魔气注入祝邪剑。 祝邪沾过凌怀苏的心头血,成了一把凶煞的魔剑,与凌怀苏的隔阂也不復存在,此刻与主人气脉相连,低低地嗡鸣起来。 就在凌怀苏准备一剑噼向天音塔时,夙雾忽然长长地嘆了口气,同时,身后传来了尖啸的风声。 下一刻,凌怀苏瞳孔骤缩。 有什么自后心洞穿了前胸,剧痛漫过四肢百骸。 凌怀苏缓缓低头,看见了一根沾着血的……琴弦。 在不久之前,那根弦还极尽缱绻地缠在他腕间,总是松松垮垮的。 因为琴弦的主人怕弄疼他。 凌怀苏满脸错愕地转过头,目光与镜楚相遇。 镜楚双眼如幽潭,没有一丝光,冷眼旁观地看着凌怀苏在他面前倒下,连眨也未眨。 那是中蛊的徵兆。 目睹这一变故,锁阳岭上的外勤集体傻了眼。 「大师兄……师兄!」 云幼屏奋不顾身地就要往下沖,被程延死命拽住,她形象全无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陆祺则完全呆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塔下的一站一倒的二人。 琴弦倏地收回,凌怀苏被惯性带得向前一晃,本能地抬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心口。 他在满手的滑腻中,摸到了一颗铃铛。 「说起来,魔这一点还真是可笑,致命弱点居然是心爱之人。」夙雾幽幽嘆道, 「一旦动心,不就把身家性命交出去么真是愚蠢至极……看,这便是下场。」 凌怀苏的力气慢慢流失,手臂脱力地垂下,染血的铃铛从他手中掉出,骨碌碌地滚远了。 夙雾唏嘘不已地摇了摇头。 她最不能理解的,便是情爱这种东西。 诸如琦伏月之辈,死心塌地地将一切双手捧到她面前,知道她的身份与野心后,居然不仅不悬崖勒马,还执意一错再错,甘愿被她夺舍。 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在她眼里,只有蚩族復兴大业才值得为之献身,只有血海深仇才值得赴汤蹈火,为了七情六慾寻死觅活,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可惜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镜楚挣脱了神行蛊的控制,一把托起了凌怀苏,哆哆嗦嗦的手指抚过那人冰凉的脸。 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绷得死紧的肩颈线条。 另一边,天音塔就快成型了。 飞落的碎片一砖一瓦地拼凑在一起,再没什么能够阻止。 第132页 大半个塔身屹立在黑云之下,仅凭这復原的半成品,神塔曾经巍峨罩顶的威压便可见一斑。在场有人甚至脚下一软,在强大的震撼之下半跪在地。 夙雾欣喜若狂地注视着岿然重聚的高塔,目光紧紧追随着进度挪动。 快了…… 只差一点点。 她终于可以为族胞们开创一片新天地,告慰那些惨死于屠杀中的亡灵。 然而就在这时,即将重塑到塔尖的影子毫无徵兆地一顿,停了。 夙雾神色一愣,还未来得及确认怎么回事,紧接着,看见天音塔开始缓缓退化回去。 不同于上次的碎裂崩塌,塔身从上至下地消散,碎成了一把飞灰,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橡皮擦一点点擦去了塔身。 那些被大阵吸纳的灵气涌动着,被尽数原路返还了回去。 罡风止息,大地渐渐安宁下来。 草木重新舒展枝叶,鸟儿长出新的羽翼,转了转茫然的脑袋,若无其事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不……」夙雾不可置信地望着逐渐消失的天音塔,神经质地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会如此!」 「要怪,便怪你太自负吧。」 凌怀苏掸了掸衣袖,优哉游哉地从天音塔的阴影处信步走出。 他弯腰捡起铃铛,细细擦去上面的血迹和灰,重新系回脖子上,做完这一切,才抬头一笑, 「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夙雾朝方才的位置看去,只见镜楚神色镇静地直起了身,而他怀中的「凌怀苏」,在她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只傀儡。 凌怀苏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宝贝儿,配合完美!就是演技还差点意思。」 镜楚淡淡瞥过来一眼,没买他的帐,显然还在记之前的仇。 「你们……」夙雾的嘴唇微微颤抖,怔忡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那些碎片!」 云幼屏的眼泪风干在脸庞,没反应过来这唱的哪一出,直到看见那只傀儡才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胧,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木头师兄似乎自始至终都异常淡定。 云幼屏愣愣地问: 「师兄……是你」 谢胧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嗯,那傀儡是我给大师兄的,真正的大师兄将元神附在了铃铛上。」 「……好一出金蝉脱壳啊。」程延一脸恍惚地赞嘆道。 陆祺追问: 「我还是不明白,前辈是怎么摧毁那塔的」 谢胧: 「先前你们在碎片上打的追踪符只是幌子,用来吸引夙雾的注意,真正的玄机在于碎片里的魔气。魔气融进天音塔内,与师兄里应外合,得以摧毁神塔重塑所需的『炁』……这下,天音塔碎成了渣,拼也拼不起来了。」 「所以,任务……成功了」 结束了 陆祺如梦初醒地怔怔转头,然而,还未等喜悦涌上心头,脚底忽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这一回,不再是地底蠢蠢欲动地震颤——锁阳岭乃至整个乌金高原,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勐烈地上下摇晃。不远处,一座山头直接坍塌,黄土与石块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只见原本已经熄灭的阵光蓦地亮起,由金色变成了血似的红光。 一股沖天的黑气唿啸而起,以正在消失的天音塔为中心,沧海横流地朝四方漫延,山河顷刻间失色,没入苍茫无边的黑暗里。 夙雾无凭无据地悬在沸腾的煞气之上,身影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那张艷色逼人的脸发生了骇人的变化,皮肤溶解,如同剥落的树皮一样,看上去形同鬼魅,可怖万分。 夙雾低低地笑了起来: 「为何……天道如此不公……」 陆祺悚然道: 「她做了什么!」 谢胧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脱口道: 「不好,她要以命为祭,逆转聚灵阵!」 云幼屏汗毛都竖了起来: 「抽取灵气的大阵逆转过来,那不就是……」 将煞气释放至世间! 只要作为阵点的煞场相连成形,地底煞气将毫无保留地开闸而出。 届时,煞气将难以遏制,妖魔肆虐,魍魉横行。 ——夙雾要将整个人间变成大型煞场! 那一瞬间,云幼屏的血从天灵盖一路凉到了尾巴骨。 下一刻,翻江倒海的黑气中,逆转大阵成了。 第64章 绝境 某一时刻,各地隐藏煞场的伏阴阵同时不攻自破,各分局值守的外勤们还不及反应,便被一股脑地捲入煞场之中。 更准确而言,是那些煞场渗透到了现实世界。 巍峨的阴影笼罩过来,田野,大楼,街道都陷入了凝滞不动的阴翳里,而那层阴影仍在气势汹汹地充斥蔓延。境内所有异常能量监测仪的警报声就没停过,歇斯底里成了一首和声激昂的交响乐。 「妈妈,天黑了!」高层居民楼里,一个小女孩趴在飘窗前,望着远处的阴影海潮似的由远及近,好奇地向妈妈宣布这一新发现。 女人打了个呵欠,一把把她拎下来: 「都几点了,天还亮就有鬼了。赶紧睡觉!」 城市与乡村逐渐沉入了安眠,对于逼近中的黑暗无知无觉。然而对于焦头烂额的特调处全处上下来说,今晚註定是个不眠夜。 催命似的卫星电话一个接一个拨到总指挥部,把网络挤得水泄不通,系统不近人情的电子音提示线路繁忙。 第133页 总指挥部……比线路更繁忙。 锁阳岭几乎没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山在崩,地在晃,遮天的煞气自阵眼处暴涨,在天地间滔滔不竭地弥散开去。人被那煞气扫过,顿时感到了切肤般的痛楚。 让这些东西流出去就麻烦了! 凌怀苏当机立断地将祝邪插进地面,无数条银光由中心蔓延开去。 这些银光似乎是祝邪剑的一部分,随着银光四下扩散,剑身一点点消失,光路的终点首尾相接,撑起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半球状结界,严丝合缝地把锁阳岭包裹其中,扣住了尚未来得及流泻出去的煞气。 一开始,结界网还能抵挡住一时片刻,可那些煞气实在是太多了,愈发膨胀的黑气从地底涌出,群魔乱舞般地横冲直撞,结界网像只快被撑爆的气球,不祥地摇摇欲坠起来。 云幼屏最先反应过来,朝着手足无措的同事们大喊道: 「所有人,搭把手!」 来特调处工作的,尤其是外勤里,大多是工作能力出色,被徵调而来的精英。但再怎么出色,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没有飞天遁地的大能,如何能抵抗毁天灭地的浩劫 众人一时没明白怎么能「搭把手」,茫然之际,就见云幼屏冲到结界网边缘,抬手覆在了上面。 手掌与结界相贴的地方,一小块微光奇蹟般亮起,沿着屏障向四周散去。 云幼屏: 「来帮忙,快!」 程延,陆祺与谢胧紧随其后,学着她把手按在屏障上,四道光芒汇聚,所经之处,结界上流动的金属明显坚固了不少。 见状,其他人顾不得细想什么原理,不再犹豫,纷纷上前加固结界,每个人的掌下都无一例外地亮起微光,犹如星光融入银河,屏障重新焕发出光泽。 凡生,皆有灵。 「凡人……怎么会……」 夙雾半个身体都融进了黑雾里,身躯承受着献祭之术的啃噬撕咬,她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自从十五岁那年,亲人挚友们一个一个在她眼前倒下, 「脆弱」二字便与她再无瓜葛。 她曾经自诩蚩族的救世主,在她眼里,心灵手巧,擅长秘术的蚩人才是高人一等的种族。 可现在,维持阵法,将她玉石俱焚的企图牢牢封住的,正是那群她视为「蝼蚁」的凡人。 那双向来决绝的眼睛里飞快划过一丝茫然,数千年的处心积虑,一个人的机关算尽,元神辗转于天音塔碎片里的暗无天日……无数记忆潮汐似的从她发黑的眼前涌过,起起落落,最后浮出水面的,是一张暌违了四千年的稚嫩面庞。 夙云抱着他那把心爱的立命剑,去牵她的手: 「阿姐,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 踽踽独行至生命尽头,夙雾忽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极度的疲惫,同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 她的嘴唇无声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个「好」字。 视线渐渐模煳,她终于倦怠地阖上了眼,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 阵眼附近的煞气浓稠成了实质。 那并非一般的煞气,常言道「上清下浊」,能够形成煞场的往往是刚刚成形的煞气,而有些凶戾到来不及化解的,便沉入地底,与浊气混杂。 此刻,这些凶煞之物源源不断地被天地大阵抽取出来,浓缩在这一方小小的结界中。 黑雾中沉浮着无数人无数年积攒的八苦怨戾,凌怀苏和镜楚逆流而上,仿佛有无数把尖刀利刃摩肩接踵地在身上剐过,内府与煞气狭路相逢,撞出桌球尖鸣,一时有种万箭穿心的错觉。 祝邪剑与凌怀苏元神相系,此刻屏障承受的大半压力都担在他身上。 而且这玄乎的煞气不知怎么的,竟隐隐有反过来吸取他的魔气的意思。饶是身为魔头的凌怀苏,一番千刀万剐下来,也有些左支右绌。 祝邪剑化作了屏障,魔气不可轻易调动,凌怀苏完全就是拿元神硬抗,一股暴虐的煞气径直掀来,他躲避不及,整个人后退两步,险些被撞出阵外。 镜楚及时扶住他的后腰: 「当心。」 方才那一撞直击心口,凌怀苏简直疼得想龇牙咧嘴,但在镜楚面前,他还是很有包袱的,尤其是在镜楚已经大半天没搭理他的情况下,勐一这么亲密,凌怀苏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凌怀苏不动声色地咽下喉头的甜腥,强装镇定地说: 「没事——只靠结界撑着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尽快摧毁阵眼。」 然而相处久了,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端得再天衣无缝,还是瞒不过镜楚的眼睛。 「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说」镜楚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单手撑开一张琴弦织就的盾,煞气登时被阻挡大半, 「从现在开始,走我后面,不准逞能。」 凌怀苏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没反抗,逆来顺受地当起了一碰就碎的花瓶,感觉被保护的滋味还挺美的。 然而越靠近阵眼,就越举步维艰,到后来,拼尽了全力也只能挪动一寸。 镜楚扫了眼看不到尽头的前方,皱眉道: 「这么硬闯下去不是办法,就算我们能抵达阵眼,结界也撑不了那么久。」 「阵眼……」凌怀苏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 「谁说阵眼只有这一个的!」 镜楚一愣,跟上了他的思路: 「你是说,子阵眼」 像这种庞大的阵法,阵眼往往不止一个,除了一个主要的阵眼,还会设置许多子阵眼,一来可以分担主阵眼的压力,二来数目众多,可以迷惑破阵者。 第134页 凌怀苏伸手按在地面,果然感知到了子阵眼的气息。 虽无法通过子阵眼直接摧毁阵法,特定的子阵眼却能通往主阵眼,生门就藏在这四面八方的子阵眼之一。 但问题是……哪一个 与此同时,结界边缘再次出了状况。 支撑这样的结界对凡人的消耗还是巨大的,不过片刻,就有人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而因为他骤然撤力,旁边的外勤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压力反噬而来。 经过特殊训练的精英外勤尚且如此,更何况刚刚大学毕业的普通人陆祺。 陆祺早已精疲力竭到了极限,他面有菜色,豆大的汗珠滚过紧绷的腮帮。 「小祺。」云幼屏看出他的窘迫,急道, 「你撒手,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交给我们。」 即使大阵停转,结界内积蓄的煞气该如何处理还悬而未决,搞不好,结界内的所有人都会遭殃,在场的外勤都做好了长眠此地的准备。 陆祺平安顺遂是陆经纬的遗愿,陆祺已经跟着他们涉了那么多次险,这种时候怎么能再让他留下 陆祺倔强地保持着撑阵法的姿势没动,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可能。」 云幼屏二话不说,咬破中指,飞快在地上画了个缩地阵。 这是她唯一会的阵法,是钟瓒教给她的,简单易上手。 还记得她那时惨兮兮地捂着中指,抱怨连连: 「疼死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啊反正一次只能传送一个人……小瓒子,咱们歇会呗」 「关键时刻给某个笨蛋保命用的。」钟瓒无视了她的卖惨,抱臂道, 「连一个人的都学不会,还想学传送多人的」 云幼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片刻后,钟瓒无奈地嘆了口气: 「手伸过来,给你上药。」 …… 直到后来,在山洞中,云幼屏才明白钟瓒口中的「关键时刻」是什么时候。 那一刻,她说不清究竟是魂飞魄散更痛,还是心更痛。 …… 转眼间,通至特调处的缩地阵已经成型,云幼屏大声催促陆祺: 「快走,你真出什么事,九泉之下我们怎么和陆哥交代!」 被精准戳中死穴,陆祺狠狠地一震,动摇了。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重新拾回了决心,把一个受伤的外勤推进了缩地阵,大声道: 「我爸没让我当逃兵!」 「你是兵吗还『逃兵』」云幼屏险些被这犟孩子气个倒仰, 「你又不是特调处的人,瞎凑什么热闹!」 「对,我不是特调处的,所以你管不着我。」陆祺重新按住结界,眼里红血丝遍布, 「我就算死,也要和你们死在一起。」 煞气中心,凌怀苏闭目凝神,全神贯注地感受八个子阵眼的气息,他心思急转,飞速在心中推算着子阵眼的可能。 南离,北坎,东震,西兑,东南巽…… 忽然,凌怀苏勐地睁开眼。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 「后天巽位。」 镜楚盪开缠上来的煞气,为他护法: 「算出来了」 「这是钟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凌怀苏拉起镜楚道, 「不管是不是,只能赌一把了。」 通往子阵眼的阻碍要比主阵眼小得多,两人很快抵达了巽位阵眼。镜楚悍然甩出不禁,雪亮的琴弦直直钉进地面,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将地面撕开了一道口子。 只见空中黑云翻滚,被地面裂隙吸进了漩涡,不过片刻,那些掩人耳目往外涌的煞气便涤盪一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出现在子阵眼的位置。 赌对了! 镜楚不假思索地说: 「你留在此地,我……」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完。 因为在子阵眼开启的那一刻,一只手自后伸来,掰过镜楚的下巴。凌怀苏猝不及防地堵住了他的嘴唇。 这一吻用力而炽烈,像是要藉此将所有来不及出口的情意尽数宣洩,又像是将今后的亲昵与温存一次性透支完毕,甜蜜得不合时宜,而又轰轰烈烈,几乎豪放出了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 镜楚陡然觉出不对,然而再想推开也来不及了。 一股霸道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冲进脑中,搅得他识海剧震,脑浆翻沸,大脑背叛了意志,被那股力量勾出了海啸似的记忆。 镜楚身不由己地回想起两人相处的一瞬一息——霜天峰的初见,玱琅岛的情愫暗生,摇光山的朝夕相伴,不夜宫的物与人俱非……再到四千年后相见不相识,以及最后昙花一现般的苦尽甘来。 下一刻,所有那些画面里,凌怀苏的身影骤然开始灰飞烟灭。 镜楚察觉到有什么正在不受控制地流失,他想要拼命挣扎,却仿佛被卡在了意识凝滞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记忆里的那人一点点被抹去,犹如破碎的镜花水月。 至此,终于山穷水尽。 凌怀苏接住人事不知的镜楚,接得不怎么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最后还是狼狈地摔倒在地。 严重受损的元神再无力遮掩,他周身已经透明了,勐地偏开头剧烈地咳起来,好歹没吐镜楚一身血。 凌怀苏苦笑了一下。 他擦掉唇边的血迹,在镜楚眉心落下轻而又轻的一吻,然后转身跳进了子阵眼。 到头来,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负心薄倖了一回,好在小楚已经不会记得了。 所有劫难与灾祸都迎刃而解,他会在此后拨云见日的光阴里,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第135页 那一刻,凌怀苏生出了某种功德圆满,杳无牵挂的感觉,好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锁阳岭上,仅存一线的天音塔底下忽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瞬间穿透了煞气,逆转大阵在自爆的强悍元神下分崩离析。 不知过了多久,煞气终于被逼回地底;又不知过了多久,黑云也缓缓散去,阴翳褪了色。 东边第一抹天光破晓,山河辽阔,曙色八千里。 原野上,既不见了天音塔,也不见了凌怀苏。 第65章 逢生 黑暗无边无际,仿佛洪荒之初的混沌。 凌怀苏的意识是涣散的。 他在混沌虚空中起起落落不知多久,原以为自己碎成一把飞灰上了西天…… 直到他嗅到了一缕淡雅的茶香。 凌怀苏睁开眼,见微风穿林,他坐在熟悉的凉亭里,不远处的小火炉上架着个水壶,骨碌碌地冒着热气。 水沸的那刻,一只手拎起了水壶。 莫问真人将热水注入茶壶,洗茶,润杯,最后把沏好的第一杯茶放到凌怀苏面前,这才老神在在地看了他一眼: 「醒啦。」 眼前的莫问比记忆里年轻几分,还未蓄起那把江湖骗子式的山羊鬍,落拓的气质却与后来如出一辙。 凌怀苏怔然望着他,嘴唇微微掀动: 「师……」 「嗳,别瞎叫。」莫问真人截口打断他, 「我去年刚当上掌门,还未曾收过徒弟呢。」 亭边不远处便是莫问真人的居所,山间碧涛如怒,云雾缭绕,此处是摇光山无疑,只是一草一木又与印象中存在说不出的细微差别。 凌怀苏端起茶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他舌尖一缩,灼痛感切切实实地传来,不是任何高明的幻境能够捏造出的。 这里是真实的,四千年前的世界。 ……那他现在,还算活着么 莫问真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你并非魂归故里,而是元神破碎之际,被吸进了天音塔内。那颗铃铛,是打开天音塔的钥匙。」 凌怀苏摸了摸颈间的铃铛: 「……这里是天音塔」 「非也,此处是摇光山。」莫问真人啜了一口茶水,摇头晃脑地说, 「一念一世界,所谓天音塔,便是众多尘世的交汇,它本身跳脱于时间之外。你只是进入塔内,被引到这个世界了而已。」 闻言,凌怀苏情不自禁地坐直了: 「您说过,塔内是万般虚妄。」 莫问真人慈爱地看了他一眼: 「傻孩子,一万个尘世,可不就是一万种虚妄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老东西一说到关键处就喜欢卖弄玄虚,没想到年轻时就已是这般德行。 从前,每当他神神叨叨卖关子时,凌怀苏都懒得听他扯淡,毫不给面子地拂袖而去。 但此时,凌怀苏耐着性子,恭恭敬敬地说: 「请掌门赐教。」 莫问真人往茶壶里续上热水,在一片氤氲水汽中悠然开口: 「花开花败,日升月落,天命难违,万事万物都有其註定的轨迹,岂是人力所能更改的世人皆贪求一个完满,奢望回到过去,踏上那条未选择的道路,殊不知,只有踩在脚底的路,才叫作真实。」 他语气不咸不淡,宛若茶前饭后随意的闲聊,凌怀苏半晌才堪堪消化了他的意思,心里是一腔无以復加的震撼。 凌怀苏强压住自己不稳的声线: 「所以,您早就算到这一切了。」 摇光山的灾祸,局中人处心积虑的谋算,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以及千年后的破釜沉舟……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未卜先知,洞彻命数到这个地步,已是超凡入圣,按理说早该飞升成仙。 可为何,这样的人,最后悄无声息地圆寂在了山洞里 霎那间,凌怀苏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唿之欲出。 他本以为,摇光山的变故已经足够惨重。 可如果在原定的命数里,是远比如今残酷的万劫不復呢 倘若卜算一道,不仅需要预见未来,更重要的是畏天知命,放任自流,才算「得道成仙」呢 凌怀苏迟疑地开了口: 「您是不是做了什么,才……」 话音戛然而止,凌怀苏顿了顿,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禁制封住了他的嘴。 莫问笑眯眯地沖他摆摆手,把回答挂在了眼角眉梢上—— 「天机不可泄露」。 「这几日,灵江城内有个大户人家迎来一件喜事。」莫问真人拨了拨碎茶叶,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小望啊,下山看看去吧。」 *** 灵江城坐落于摇光山脚下,青石板铺成了十里长街,灯火喧嚣。 凌怀苏下山时是个傍晚,城中炊烟裊裊,软红十丈的烟火气裹了他满头满脸。 不怎么费力地,他找到了师父口中的「大户人家」。 因为灵江城是他幼时的俗世家乡,那个「大户人家」就是凌府。 凌府门庭若市,无数亲朋好友,士绅名流踏破了门坎,道喜的声音翻过朱墙,一路传到了街巷。 凌怀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出去,看见了久违的凌府匾额,石狮,庭院……这些记忆中快要褪色的景物,在此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在大门前驻足良久,直到老僕唤了他一声,才怔然回神。 那老僕远远看见一个陌生男子望着府门发呆,见对方通身的气度,心里有点犯嘀咕,犹豫片刻上前道: 「这位公子,看您在此伫立已久,可是寻人还是有其他事宜」 第136页 凌怀苏喉头阻梗,他记得这门仆姓周,小的时候,老周总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蜜饯塞给他。听说凌府被灭门时,他竭力堵在门口,是被捅进来的枪矛活活戳死的,以至于尸体都与门板紧紧串在了一起。 凌怀苏勐地掐住手指,将一声送到嗓子眼的「老周」逼了回去。 他心里如何天翻地覆,老周一概不知,恭谨又客气地说: 「今日是我家小少爷的满月酒,若您是来参加宴席的,请容我为您引路。」 「……满月酒」 「是呀。」说到这个,老周面上喜色难掩, 「上个月,我家老爷夫人喜得贵子,小少爷眉清目朗,特招人喜欢,就像公子您一样器宇不凡,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少爷」这个称唿,凌怀苏不记得多久没有听见过了。 他不知作何反应,便礼貌一笑: 「恭喜。」 老周更热情了: 「公子可要入府喝杯薄酒,沾沾喜气」 然而老周等了一会,没等到话音,那位公子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远方,那眼神渺远而平和,又似乎带着几不可查的怅然。 「公子」老周试探性叫了一声。 凌怀苏回过神,微微垂下眼: 「不了,我还有其他要务在身。」 他忽然就明白了师父口中的「天命」。 并非是指行至水穷,别无他法。 而是说,哪怕有千万条道路摆在你面前,无需任何指引,无论重来多少次,你也只会选择那一条。 这晚是个望夜,满月慢慢西沉至天边。 凌怀苏看着银盘渐亏又渐盈,变换更迭,终于在一个蛾眉月高悬的夜晚,叩响了凌府的大门。 这个时辰,凌府中人仍未歇息,因为体弱的小少爷哭闹不止。 焦头烂额的僕从们一抬头,见一人踏着月色而来,戴着半边面具,却难遮仙风道骨的出尘气度。 那人彬彬有礼地说明来意,从乳母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小少爷,奇蹟般地,原本啼哭的婴孩立竿见影地安生了下来。 僕从们惊愕地面面相觑,却见那位仙君婉拒了凌母的挽留,从脖子上扯下一颗铃铛,道: 「此物与小公子有缘,请他长大后,交到一个很重要的人手上。此举关乎天命与苍生,马虎不得,还望务必照做。」 凌母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了铃铛: 「不知仙君所说的『很重要的人』是谁」 凌怀苏静默一瞬,眼前浮起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仿佛高山之巅最纯净的一捧霜雪,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他面具后的眼尾轻轻一弯: 「一遇便知。」 *** 茶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莫问真人放下茶杯,听见山道上靠近的脚步声,气定神闲道: 「回来啦。如何,此行可有收穫」 凌怀苏想了想,沉吟说: 「您曾经问过我,何为天命与苍生……」 不等他说完,莫问真人抬起手打住了他的话音,欣慰道: 「你有了答案便好。」 莫问真人站起身,从美人靠上拾起一把木剑,扔进凌怀苏怀里: 「既然如此,还傻愣着干什么,第五式不学了」 凌怀苏怀抱着木剑杵在原地,一时不解其意。 莫问真人似笑非笑: 「看来你是不打算回去了」 闻言,凌怀苏先是呆住了,反应过来后,心里没出息地好一阵狂跳,语速都快了几分: 「……我还能回去」 莫问真人: 「你救世有功,天道垂怜,消陨前又忽有所悟,原是羽化飞升了。这一点,你已经察觉到了吧」 凌怀苏没有吭声,垂下睫毛,低头看了自己的手。 掌心洁白干净,不见一丝魔气。 自从进入天音塔,他便感知不到魔气与天谴了,元神上的伤痛也无影无踪,灵台明净,脏腑清纯,神识空前未有地开阔,似乎能与天地万物相融,四肢百骸都充盈着一种温暖而轻快的力量。 「可你心有所系,与尘世牵绊深邃,想来也是不愿成什么仙的,我说得对么」莫问真人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 「第五式乃是摇光剑法中最难的一招,讲究『不破不立』,其剑意可以破开天音塔之境——学么」 凌怀苏不假思索地握紧了剑柄: 「学。」 这一次,莫问真人没再拿树杈,而是正经八百地同样拿起一把木剑,摆了个标准的起手式。 随着摇光剑法一招一式推进,那把无锋的普通木剑在他手里仿佛成了把长虹宝剑,莫问真人的身形行云流水似的变换不断,走到某一招式时,宝剑忽地黯淡下去,犹如盛极而衰的残月,渐次收敛起所有锋芒。 就在这时,莫问真人提剑而上,千万条剑影蓦地撕破禁锢,周遭幻影全部炸开,好似要豁开天地,刺得人睁不开眼。 待凌怀苏恢復了视野,宝剑又变回了朴素的木剑,亭外也骤然寂静了下来,只剩莫问真人立于原地,敛目垂剑,周围被剑风激起的尘埃缓缓落了地。 凌怀苏看得入了迷,直至一套酣畅淋漓的剑法演示完毕,他犹在脑中回忆着招式。 他从未见过这般诡谲而磅礴的剑招,忍不住问道: 「掌门,这一式可有名字」 「我摇光派的剑法不拘泥于几个字,从来没有固定的名称。」莫问真人拢了拢衣袖, 「非要命名的话,便把剑意理解为『向死而生』吧。」 向死而生…… 凌怀苏在心底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蹙眉道: 「可有一事,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羽化之身如何能重返世间」 第137页 神魂想要存续于世,必须有一个载体,譬如凡人的血肉,或魔头的魔气。如今天道净化了他的魔身,他的骨肉之躯又都在蛮荒谷被啃得渣都不剩了,哪来的神魂载体 难不成,要重新入轮迴投胎么 莫问真人静静看着他,但笑不语。 对上他意味深沉的眼神,凌怀苏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了……剑骨! 见他恍然通了窍,莫问真人慢条斯理地说: 「红尘劫,须得红尘中摸爬滚打,饱受情伤与锥心之痛,而后看破红尘,情丝尽断者可得道飞升……但,此乃凡人修士所歷的红尘劫。」 敏锐地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凌怀苏无意识屏住了唿吸。 莫问真人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分毫不差地印证了他的猜测: 「灵物渡入世劫,斩断情缘,看似是飞升,实则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渡劫失败了。唯有情意至死不渝者,才能得到转圜。」 凌怀苏勐地攥紧了手指,心跳鼓譟得震耳欲聋。 「你引他入尘世,最后反倒是他把你留在了人间。」莫问真人笑嘆着,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凌怀苏的肩, 「去吧,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这位摇光派的撒手掌门总是不三不四,游手好闲,时不时还露出一点为老不尊的幼稚来,没什么威严可言,要不然也不会教出凌怀苏这样青出于蓝的徒弟。 一瞬间,凌怀苏心里涌上了千言万语,然而却是无从说起。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和颜悦色的长者,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长揖。 再抬头时,凉亭与茶桌都不见了,四周骤然褪色,化回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凌怀苏深吸一口气,提起木剑,一边琢磨着「向死而生」的剑意,一边兀自练习着第五式剑招,一遍又一遍,起初生涩的剑越来越熟练。 「死」这事儿他是熟练工,蛮荒谷,不夜宫,锁阳岭,次数太多了,每次体验还不重样……穿过万般回忆,凌怀苏的心境渐渐与招式相合。 剑意凝成的那一刻,他蓦地将木剑向外一推,无当的剑影在混沌中令人眼花缭乱地铺展开,雨点似的朝黑暗泼了出去。 那些元神剑影起初黯淡无光,行至半空,陡然暴涨三尺,合着锃亮的剑光,摧枯拉朽般地砸向那团诡谲的虚空。 极亮与极暗狭路相逢,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片洪荒之初的黑暗竟被这剑撼动,原本静谧的混沌咆哮着,露出隐约的裂隙来。 然而撼动只是一瞬,随后,雪白的剑光无孔不入地化进黑暗,却又两厢消弭,重归寂灭。 就在凌怀苏以为失败了时,只见剑影所落之处,无数纷繁复杂的碎光渐次亮起,每一片光芒里,都是形形色色的大小世界。 那是一幅颇为壮观的盛景——亿万个世界好像不计其数的星尘,在此间漫无目的地浮沉流转,忽明忽灭,一望无际,充斥了整片广袤无垠的虚空。 透过那些璀璨的光斑,凌怀苏看见了许多不同的尘世。 有风物依旧的摇光山,那里没有天灾人祸,师弟师妹们都好好长大了,无忧无虑地在山上修炼玩闹。钟瓒与云幼屏不知因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在叽嘹暴跳地拌着嘴,谢胧劝说无果,索性抬手一挥,十八道灵符催开了漫山如雪的兰花,俩人被花海景色震撼,果真停止了斗鸡,而不远处,凌怀苏看见自己没型没款地盘坐在树头,当着风花雪月,朝树下那道俊美的身影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还有另一个修仙界,蚩族没有经歷屠杀,各族和平共处。傍晚,余霞成绮,倦鸟归巢,身为门派掌门的夙雾站在讲堂门口,经过的蚩族弟子们恭谨地沖她问好,然后打闹着跑远了。夙云背着长剑风风火火地路过,回头粲然一笑,撂下一句「阿姐,我去南山练剑」。少年走后,一只白天鹅扑扇着翅膀落下,吐出一只石刻的小乌龟,夙雾看了,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说的却是「不见」。 …… 等到那些缓缓流动的尘世渐次熄灭,只剩一人长身玉立,不远不近地站在凌怀苏十步开外。 青丝如泼墨,衣袂雪白,不染纤尘,风华无边。 一如初见。 镜楚身后是一棵参天的古树,郁郁苍苍,很像霜天峰的那棵。就是在那棵树下,凌怀苏捡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 从此何妨命运颠覆,他们在虚妄的尘世里,握住了独属于彼此的真实。 镜楚偏过头来,万丈霞光穿透树影,在他身后恣意泼洒晕染,为他拓了层流光溢彩的金边。 凌怀苏喉头动了动,步伐已经先于意志迈了出去。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那道身影的外观也在不住地发生变化,四千年来的虚影在他身上轮番闪过,连带着记忆里的一点一滴,滚滚翻涌至眼前,不过转瞬间,凌怀苏已将他缺席的四千个春秋遍尝了一遭。 他看见镜楚为他搭起衣冠冢,沉默着将他的衣物与祝邪放入墓穴。 还看见镜楚独自行遍山川河流,对着一线夕阳,捏着铃铛安静地出神。 再后来,是无数个长夜里,镜楚良久伫立在画像前。 所有这些幻影中,镜楚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待凌怀苏停在镜楚身前,后者已变回了熟悉的特调处处长模样,宽肩窄腰,悍利挺拔。 两人的视线于咫尺间交汇,凌怀苏微微歪了下头,笑吟吟道: 「哟,这是谁家的俊俏美人」 第138页 镜楚面无表情地用目光凌虐了他片刻,把头转了回去,凉飕飕地说: 「你谁我们认识么」 「唔,好问题。」凌怀苏眨眨眼,大言不惭道, 「我应该算是你主人。」 「我天生地养,哪来的什么主人。」镜楚冷笑一声, 「骗子倒是遇到一个,平时说得比唱得好听,临了一砖头把人砸失忆,自己拍拍屁股慷慨赴死,你认识么」 他本就身似冰雪,这么冷冷一笑,四周的空气都仿佛被冻出了冰碴。 凌怀苏: 「……」 这辈子难得听镜楚尖酸刻薄一回,他搜肠刮肚须臾,愣是没能编造出个好的说辞,最终决定放弃狡辩。 他放软了声音,柔声劝哄道: 「小狐狸,这件事是怀苏哥哥不对,哥哥给你道歉……咱们先回家,回了家,你想让我怎么赔罪都依你,好不好」 类似的花言巧语早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镜楚抱着臂,没搭理他。 「不骗你,此处是天音塔与人世的交界,我没有魔气与血肉,在这使不上力气……」 说着,凌怀苏的声音虚弱了下去,脚下恰如其分地一软,倒向镜楚怀里。 镜楚本能地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他,对上他苍白的面色,脸上色厉内荏的恼怒登时露出了破绽: 「你……」 结果下一刻,怀里弱柳扶风的人勐然抬头,凌怀苏勾住他脖子,飞快地凑上来,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镜楚: 「……」 没想到这厮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居然还能心安理得,明目张胆地耍起流氓! 镜楚沉似水的面色当场升了两级,正欲忍无可忍地兴师问罪,就听凌怀苏将声音拢成一线,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道: 「我爱你。」 「……」 那三个字说得轻快,却饱含着说不出的郑重,顷刻将他满腔怒火浇成了一把飞灰。 镜楚立刻发作不下去了,他克制地小小倒抽一口气,噤了声,同时乜了怀中人一眼,英雄气短地心道: 「回去再跟你算帐。」 凌怀苏端详着他的下颌,在心里嘆了口气,看架这势,又得好一场哄。 那便慢慢哄吧,反正来日方长,时间多得是。 实在不行……便色-诱好了。 这么想着,凌怀苏心情大好地搂紧了镜楚的脖颈。 他信手从古树上折来一片绿叶,长短错落地吹起了一段小调。 那是他幼时听母亲吹过的,因为唱词很喜欢,便记了很久。 此时此刻,极巧妙地契合了心境。 一愿世清平,二愿月恆圆。 三愿与君长相守。 永以为好,岁岁復年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