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貌美如花》 第1页 《夫君他貌美如花》作者:易四三【完结】 文案: 圣德二十九年秋,仁帝崩,葬于丘山。同年九月,太子李长泽登基,改年号为宣和。 李长泽二十九岁这年斗倒了他所有的兄弟叔伯登基称帝,从此开启了大齐武帝的传奇一生。 史书记载,武帝善战,好攻伐,一生征战无数,北击大晋,伐西楚,平南越,年不过五而天下一统,文武盖世创太平盛世,然,武帝一生无后无妃无子嗣,年七十而终,与一男子合葬帝陵…… 野史有载,武帝暴.虐.无.道,残忍嗜杀,唯与一男子两相情好,举世传颂。此男子天资聪颖,容貌姣姣,姓贺名煊字景泠,京城人氏,罪人之子也…… * 年少时的贺景泠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留名史册,他这一生,见证了李长泽从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走向权力的巅峰,见证了他铁血手腕杀人如麻,见证了烽火狼烟天下归一。 他是罪臣之子,一身病骨本早已看淡生死,然而每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之际,总是想起黑夜中那人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乞求的话: 「好三郎,不要睡。」 拔了牙的毒蛇x披着羊皮的狼 【薄情美人受vs狼子野心攻】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朝堂 正剧 群像 搜索关键词:主角:贺景泠(贺煊),李长泽(李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凡我所有,倾囊相授 立意:事若求全何所乐。 第1章 祈京 年轻人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浅青色布衣,如墨似的长髮间一根同色布条随着他的走动若隐若现。深秋的天晦暗不明,仿佛下一秒就能下下雨来,沉闷而平静。 他下了船,身后两个风格迥异的男子紧随其后也跟着下来,其中一个服饰奇特夸张的少年左右张望后嘀咕说「这地方真好看」,他的口音在这雕樑画栋步步琼楼的祈京城中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另外两人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祝安从前没来过祈京,他的家乡在遥远的北方,当然这都是公子告诉他的。 公子还说他是被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北方常年战乱,官府四处徵兵,他才十一岁就已经上过战场,又因为伤了脑袋所以不记得从前的事了。 他刚满十五岁,正是对街边的野狗都感兴趣的年纪,甫一下来到富贵云集的祈京,自然看什么都新鲜。 「昨日回来得急,今日又有事,这样吧明天带你去好好玩一玩。」年轻的公子含笑着说,他的声音落在细密的雨中,语气带着明显的纵容。 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矗立在几人面前,大明池从前还只是皇家园林,这些年今上致力于发展经济,这里也向普通百姓开放,引得无数商人来访,从此大明池也便成了祈京城无数权贵商贾消遣玩乐的地方。 「真的!」祝安眼睛一亮,稚气未脱的脸上尚有几分天真,听了年轻人的话得意地看了眼旁边一直沉默的独臂黑衣男子,「公子对我最好了。」 狄青目视前方,唯一的左臂替贺景泠撑着伞,背上背着把硕大的纯黑色钢刀,浑身上下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戾气。 见狄青一脸冷漠,祝安自讨没趣也不再理他,快走两步走到年轻人面前去:「公子,这浮光楼我在平凉就听说过,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那个明王在这里见你,他和你关系很好吗?」 他目光直白地盯着面前的年轻人,少年心思简单,觉得自然只有朋友才搞这么大阵仗来请人。 只是在望着面前人那双温润的好似春风化雨般的眸子时,不自觉地安静下来,他有些犹豫地对上对方的视线。年轻人肤色极白,白到甚至有点不正常的病态,就像天边白云,让人产生一种一抓就碎的错觉。 他的眼瞳又极黑,看着人时的眼神却很温和,温和的仿佛一潭死水,眉间勒有一条抹额,额边垂下来的碎发随着冷风吹来稍显凌乱,春风拂过死水般,让他多了丝活气。 贺景泠看向祝安,眉眼微弯恍若春三月,仿佛方才脸上露出来的短暂死寂只是祝安的错觉,他愣怔间听见贺景泠笑说:「是啊,关系很好,不过这位王爷脾气不大好,你一会儿别乱说话。」 说来这浮光楼名气颇大,整栋楼浮于水面,似船非船,似楼非楼,倒像一座小型的塔,因为离岸私密性极强,其中装潢更可以用穷奢极欲来形容,因此成了无数达官贵人私下聚会的首选地之一。 明王的侍卫云坤等在门口,祝安看见小声说:「知道了。」 云坤也看见了他们,走上前抱拳道:「贺公子,王爷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贺景泠颔首:「有劳云侍卫。」他走在前闲聊般提起一事,语气诚恳,「昨日的事还要多谢云侍卫解围。」 云坤差他半步跟在后面,客气道:「贺公子言重了,王爷吩咐,不敢有误。」 狄青听到这话,一直无动于衷的表情变了几瞬,却始终没有说话。 云坤直接带他们来到最顶层一个房间门口才停下,叩了两声门后径直推门而入,房间里面布置的清巧雅静,两旁的侍女悄然将垂下的轻纱收拢在左右,画着墨竹翠峰的屏风上附着着一道修长的人影。 一根长箫拿在手中,悠扬的笛声渐续传出,时似溪水潺潺又如空谷足音,贺景泠站定在屏风前,静静欣赏这难得的大齐洞箫第一人的箫声。 第2页 良久,箫声停,里面的人问:「如何?」 贺景泠评价:「更甚从前。」 房内另外几人垂首不语,李珩衍听见贺景泠的声音似乎笑了一瞬,他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身白衣长身玉立毫无修饰,只在腰间别有一根墨色长箫。姿容绝世,神情淡然。 「见过王爷。」贺景泠拱手行礼。 「许久未见,此曲为你接风。」他说话的语气虽冷,却放得轻,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老友接风洗尘而来。 毕竟明王远离朝政与世无争世人皆知。 站的有些久,贺景泠脚踝处有些隐痛,他漫不经心把冰凉的双手拢入袖中,低眉浅笑道:「多谢王爷厚爱。」从前贺景泠的大哥贺元晟与其私交甚好,说为他接风也无可厚非,毕竟他确实离开太久了。 李珩衍性子冷淡难以接近整个祈京人尽皆知,但唯有与其王妃恩爱年胜一年,令人羡艷。 两人分坐在窗前两端,李珩衍始终神情淡漠,待侍女为他们斟好茶后才冷然道:「你们都下去。」 云坤和一众侍女无声退下,贺景泠回头对祝安和狄青温声道:「去外面等我吧。」 祝安不大乐意,他不放心,瞅了眼对面的李珩衍,还是和狄青退了出去。 昨天他们刚进城就遇到了几位旧人,贺景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从前性格张狂得罪过祈京城不少人,如今他以这么个身份回来,想找他麻烦的人不在少数,李珩衍只需要稍稍透露一二,自然有人替他上门。 这是提醒,也是敲打。 贺景泠靠着他李珩衍发家,自然万事当以他马首是瞻,如今却无召回京,李珩衍当然坐不住。 狄青走后,李珩衍的目光从手中热茶上移开朝对面看去,目光略过贺景泠脸上的抹额,平静地说:「你变了不少。」 「是吗?」贺景泠垂眼把玩着手中琉璃盏,面带浅笑,「我自己倒没觉得,大概是太久没见了吧。」 七年时间确实不短,贺景泠心知对面坐着的不单单是那个国子监中和他兄长挥毫泼墨畅谈文章的李珩衍。不过无妨,大家各有所谋而已,李珩衍别有用心,他也不过曲意逢迎。 「不过七年,倒也还好。」李珩衍侧头,淡然的俯瞰外间天地:「祈京还是从前的祈京,人也都是从前的旧人。」 「那不一样,如今你那小女都六岁了我还没见过呢,不算旧人。」 谈及郡主,李珩衍面露温色:「改日带她来见你。」 贺景泠摆手:「还是算了,如今我身无长物,怎好意思见小郡主。「 「大齐第一富商富可敌国,你说你身无长物,说出去不怕人笑话。」李珩衍微扯了下嘴角。 「俗物而已。」李珩衍竟然直接说到了这里,贺景泠见他不再和自己打哑迷倒有些不习惯,果然是离开太久了,连这人的脾性都摸不准了。他温笑说,「说起来我昨日在朱雀大街遇到了点麻烦,多亏王爷身边的云坤解围,还未向王爷道谢。「 李珩衍若有所思:「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他轻叩桌案,一婢女手捧长匣躬身进来,在贺景泠故作疑惑的目光下将东西放在了他的手边。 「这是?」贺景泠问道。 「打开。」李珩衍淡声吩咐。 那婢女玉白般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打开了盖子。贺景泠扫眼一看,便知是谁。他皱着眉头故作不适关上匣子:「这是徐玉岩的?」 李珩衍:「是,徐安到底是朝廷二品大员,还是要给他些面子,只要了一条手臂。」 徐安是徐玉岩父亲的族兄,也就是当朝吏部尚书,昨日在朱雀大街贺景泠「碰巧遇见」的旧人也就是他。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若不是他明王爷大慈大悲,贺景泠费尽心机趁着太子回京的空当低调回来的消息谁会知道,还专门来堵他。 李珩衍断了徐玉岩的胳膊,贺景泠总要有点表示。他低头啜饮了一口温茶,抬首间笑出了声,嘆道:「王爷好大的手笔。」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值吗?」贺景泠似乎觉得好笑。 「当然。」 「祈京是我的故土,我回来也只为了替我将军府昭雪,王爷知道,我至始至终都是您的人,贺煊不敢忘。」贺景泠情真意切道。 他是前定北大将军的嫡次子。父亲远征关外却被人诬陷致死,从此赫赫威名的将军府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也因此被牵连流放,直至几年前皇帝大赦天下,他才得以离开流放之地。 李珩衍垂着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你常年在外,我以为你忘了。」 「贺煊能有今日全仰仗王爷,王爷多虑了。」 「如今珍妃娘娘盛宠不衰,无需本王操心,令兄那里本王可以帮你关照一二。」 李珩衍声音很轻,仿佛真的是在跟旧友闲话家常,贺景泠听着却不大顺耳。 他温顺的低敛着眉,一副全然臣服的姿态,明王妃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李珩衍已经掌控着大齐的钱袋子却仍然贪心不足,暗地里笼络富商巨贾。贺景泠坐拥大齐第一富商的名号,他自然要看牢些。 他没等贺景泠说话,又自顾自道: 「太子回来了,北晋的使团不日也将抵京,二王相争的局面眼看着被打破,贺景泠,你这个时候回来,愚不可及。」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听的人心烦,自入冬以来连空气都冷了几分。贺景泠鼻尖唿吸到了冷气,忍不住弓着腰咳嗽起来,直到咳的眼眶发红才略微好转。 第3页 面前一只修长的手重新替他续上热茶,氤氲的热气慢慢升起,他愣神地盯了片刻后端起来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过心脉,喉咙间的痒意渐渐平復。 他感激地看了眼李珩衍,像是自言自语道:「浑水摸鱼,只有风云涌动我们才有坐收渔利的机会不是吗。」 李珩衍没在这上面多言,他转而问道:「你在北境呆了许久,太子……」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下。 「王爷昨日不是见到了吗?」贺景泠又饮了口热茶,喉咙舒服了些,「王爷不放心也正常,毕竟连我们的皇帝陛下也没想到当初太子因为平凉关一役铸下大错,差点被废储,这些年更是被放逐在外,要不是有雷信如今的战功,现在还回不来……」 李珩衍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不过……」贺景泠笑了笑,「回来又能改变什么了,太子无德,被废是迟早的事,现在的朝堂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太子回京,难免有人心思浮动,当年皇帝属意让储君跟着心腹大将去战场歷练歷练,结果太子贪功冒进,在清扫敌寇时深入敌营,三千将士全军覆没,只拼死护送储君逃了出来。 此役过后,大元帅雷信将北晋骁骑军一网打尽,一举夺回了从前被北晋侵吞的国土,这些年更是主动出击差点就打到北晋国都。 如今北晋新君荒淫无道,国力早就大不如前,大齐一鼓作气狠狠将俯首称臣多年的恶气给出了。 只是这场仗打了七年,皇帝既没有废储,也没有将太子召回,只是如同遗忘了般将他留在边关七年。 「如今皇上让太子回来,无非是现在的高家权势过盛,皇帝心中不安,谁做太子不是做呢,没到最后一步,谁又能保证那个位置是谁的,现在的太子不过是摆设而已,大家心照不宣,齐王权重,晋王受宠,两位王爷在朝中斗的如火如荼,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不是吗?」 第2章 太子 贺景泠一出来,祝安赶紧给他披上披风,嘴里嘀咕说:「这地方好是好,就是天天下雨,阴冷得很,烦死了,公子穿这么单薄就出来,要不是冷姨嘱咐我带件披风,回去又该发热了,公子可别在这么任性。」 「明明昨日才到,你这天天下雨的结论又从哪儿来?」贺景泠任由祝安给自己系好披风,抬眼看了眼天色,已经不早了,浓黑的云爬上高处,似乎下一秒暗夜将至,「何升还等着我们,快些回去吧。」 「昨天回来在大街上被人堵了,今天又来这儿见什么王爷,公子这病还养不养了,被沈姐姐知道了又要撒疯。」 贺景泠上了船,许是吹了风的缘故又低低咳嗽起来,他还惦记着逗祝小安:「……你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 旁边的狄青受不了祝安的聒噪般,扫了他一眼将他挤开,替贺景泠挡住些冷风。 贺景泠苍白的脸上因为过度用力的咳嗽泛起一层薄红,眼角也染上水光,墨发青衣,唇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祝安看着,连自己要瞪狄青的打算都抛之脑后了,他瞧着贺景泠的神情,忽地想起从沈姐姐那里听来的关于贺景泠的传闻。 沈木溪无不得瑟说:放眼京华无人能与其争辉,容貌是他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当年名满京城的世家公子,变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祝安觉得贺景泠比自己还可怜。 他想到这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也有些替贺景泠打抱不平,船靠岸后,狄青不知察觉了什么侧身挡在贺景泠面前,贺景泠似有所感抬起头。 狄青紧抿着唇面无表情的让开,低声说: 「他!」 贺景泠脚步一顿,很快又神色自如地下了船,他们的马车就停在湖边,许是下雨的缘故,平日里热闹十分的街道此刻人迹寥寥,来往也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普通不过的双辕马车静静行驶在将黑未黑的大道上,隔着细雨而来的北风从贺景泠的脖颈往里灌,让原本就被冻的没什么感觉的身体彻底凉透。 贺景泠喉咙又有些痒,不过这次他忍住了,还分出一点心思给祝安,这么怕吗? 祝安把身体缩在马车门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嘀咕了。 太过安静的氛围贺景泠忍不住犯困,靠着车内一角假寐,困顿间打了个哈欠,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不住晃悠,他突然出声问:「怎的不在东宫?」 「东宫久无人住,荒凉冷寂,瘆得慌,便来寻你了。」答话的人声音清朗醇厚,其间还夹杂着丝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让人忍不住猜想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何模样。 马车里面太黑,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人的轮廓。 「我府上也久无人住,更是有冤魂不散,你不怕?」贺景泠半睁着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挡住,像是极困。 「这不是还有你在嘛!」 贺景泠其实也并不困,只是阴雨天旧伤復发,尽管身体已经习惯疼痛也提前吃过药,整个人还是没什么精神。 他抱着双臂换了个姿势,这马车十分简陋,路上难免颠簸,他也一言未发,只是在听到那人说的话后慢慢掀起眼皮,神色分外平静的注视着隐没在明灭光影间的高大身影。 李长泽双手背至脑后,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而微微晃动,姿势懒散。又一阵夜风吹来,被拂开的车帘隔着雨幕漏进来一束光,贺景泠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脸。 第4页 吃尽平凉风沙的身体高大威勐,一身金甲褪下,蟒袍玉带加身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稜角分明的脸上长着一双令人压迫感十足的眼睛。眼尾下垂时轻轻一笑,眼中阴霾尽散,倒又让人无端生出些亲近之意。 世人皆知,太子李长泽师从两朝帝师贺承礼,至仁至善,虽无大功亦无大错,因为当年一事上奏自请废储,言辞恳切字字泣血,这些年更是在边关鼓励耕织,开坑荒地,政绩上颇有建树,除却平凉关一事,他确实可以称是皇子典范。 装腔作势!贺景泠看了他一眼,心中默默评价一句,然后不紧不慢的收回眸子:「昨天宫宴殿下可算吃着些油水了吧,舌头这般利索。」 李长泽低笑道:「祈京的风水养人,不光我吃了油水,景泠你也不逞多让。」他脸上笑容不减,十分温和,「今日一早,贺三公子一回来就跟着何升逛青楼,还被徐玉岩那草包调戏了的消息就要传遍祈京了。」 「明明是在朱雀大街。」贺景泠解释。 「哦,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李长泽摩挲着指骨间的玉扳指。 天彻底暗了下来,马车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和在雨声中,天地间倒像是只剩这一隅。 贺景泠目光从那玉扳指上收回来,马车简陋,这样靠着并不十分舒服,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腕间: 「我擅自回来,李珩衍怕我这块富可敌国的肥肉动别的心思,自然要敲打我一番,倒是北晋贺寿的使团中跟来的人还有一位公主,极风楼的消息不会错,殿下要尽早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李长泽忽然倾身来到贺景泠面前,长而有力的臂膀就这样撑在他耳边,黑暗中两人靠得极近,「迎娶公主的准备?你捨得吗?」 早就适应黑暗的眸子紧盯着面前的人,鼻息间皆是陌生的气息,贺景泠身体微不可见的僵硬一瞬,随即微微一笑,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殿下的意思,决定权在我?」 祝安最怕的就是李长泽,他曾经亲眼看着这人上一秒还和人谈笑风生下一秒一剑刺穿人的肚子,那人的肠子流了一地,那时候他才十二三,做了好阵子的噩梦,简直变态。 明明在平凉关的时候贺景泠和李长泽相处还挺正常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这么奇怪的?他不明所以的扣紧门框,想要假装自己其实也是这马车里的摆件儿。 但那两人显然也没有顾忌他的意思。 李长泽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一层布料触摸贺景泠戴抹额的地方,他嘆了口气,像是开心,又像是情真意切:「孤的心意别人不知,景泠还不知道吗?」他凑到贺景泠耳边,温热的气息打在他颈侧,「孤觉得,比起什么北晋公主,景泠你才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你说呢?」 最后几个字说完他抬头笑容和善地看着对面的祝安。 祝安侧着耳朵听得心惊肉跳,十分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嗝,没想到李长泽突然问自己,手抖得跟个筛糠:「不……不不妥,公子……公公子是男子……不……」 「殿下是君,您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贺景泠往中间坐了坐,离了些许距离,只觉就连空气都松快了些,他微笑着,根本没将李长泽的话当回事,不痛不痒道: 「北晋的嫡公主和亲,陛下顾及面子,左右不过是在殿下和几位王爷中选一位。殿下不想娶公主,可皇上是必然会为您择一位太子妃的。」 李长泽倏尔一笑,身体缓缓靠了回去,再次将双手置于脑后,仍旧是最初那副姿态:「孤可不想走上我那位父皇的老路,哪怕如今两国位置颠倒,这样的美事,还是让给我那两位皇弟好了,至于纳个妃妾的事,景泠可要好好替我把把关。」 当年东齐西楚南越一直作为北晋的附属国存在,北晋的国力可见一斑,只不过近三十年来北晋新主荒唐,国力年弱胜过一年,才给了大齐可乘之机。 现在的天下不再是北晋独大,大齐这些年在齐帝的治理下国富民强,昔日独大的北晋也不得不俯首称臣。 只是当年大齐国力尚弱时被逼着娶北晋公主为后,立公主之子为太子的齐帝竟然忍下来这口气,自平凉关大捷甚至任由败军之师递交降书,没有乘胜追击。 如今北晋来使,想要靠着姻亲维持表面的和平,依照齐帝的做法,自然是答应了,又因为当年之事如今公主从成年皇子中选择一位最为合适。 「殿下一回祈京北晋便派遣使团来齐,怕是想效仿当年想让大齐再出一个他北晋的皇后了。」贺景泠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抹开沾在袖口的水珠,马车渐渐停下。 「公子,到了。」狄青的声音传进马车,隔着车帘有些闷闷的。 「这个公主是个烫手山芋,北晋人居心叵测,来访的使团中我已经安插了我的人,皇宫大内我进不去,到时候也好助殿下便宜行事。殿下初回祈京根基不稳,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往后有什么消息需要传递让下属们来做就好。」 话落,贺景泠也不再多言,干干脆脆下了马车,只留给李长泽一个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打开后又迅速关上的厚重的高门里。 李长泽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指尖微动,似乎上面还带着触碰后的余温,怜爱般轻喃道:「贺三,现在想要划清界限是不是太晚了点。」 纪风悄然来到马车旁,神情冷肃:「殿下,查清楚了,昨天贺公子的马车经过朱雀大街的时候遇到了吏部尚书的侄子徐玉岩……」 第5页 曾经名动京师的定北将军府的三公子,后来受不了流放之苦,自轻自贱和大齐有名的商人厮混在一处,丢尽了贺家世代书香门第的脸面。 这些传闻早就不是新鲜事,如今因为昨日他刚回来就闹这么一出,陈芝麻烂谷子的谈资又要被茶坊酒肆重新摆到桌面上来了。 如此看来,贺老太傅将贺景泠从族谱除名确也算明智之举。 「确实是贺公子自己传的……」纪风说完,李长泽好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才嘆了口气,「我那个王叔想要打一个巴掌在给个甜枣,这种拿捏人的伎俩用在贺三身上根本不管用,要不是他自己愿意,又怎么会让这样的传闻传遍祈京城呢。」 纪风干巴巴答:「贺公子这样做大概是想让上面那位放心吧,毕竟他是贺家人。」 李长泽看了眼大门紧闭的上方飞凤舞的何府两个大字,沉默了片刻,问:「商陆那边怎么样了?」 「雷将军很信任他,这次报功的参将名单里面就有他。」 第3章 和亲 贺景泠换了身月白色长衣,外面是一件墨色裘衣,苍白的脸在跳跃的灯火中多了丝柔和。 他的抹额已经摘了,饱满的额头一角赫然留着一个显眼的墨迹,大齐朝律令流放的犯人都要被黥面。 他没在意,坐到旁边垫了软垫的圈椅中。一只通体黑亮的猫悄无声息从房樑上跳下来熘进了人的怀中,安静地趴在他的臂弯间。 坐在他旁边的何升见了,笑道:「你一天不在,阿呆便撒泼了,刚跑到隔壁去掀房顶。」 何升今年三十出头,长相儒雅,他祖辈是江州大户,后来家道中落,他靠自己白手起家,四处行走到边关贩卖皮货生意意外和贺景泠结识。 那时候面前的人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从前不是没听过京城贺家三郎的名声,只是没想那样的人会和自己有什么牵扯。 这些年他在明贺景泠在暗,生意遍布整个大齐朝,世人只知道贺景泠贪图富贵委身商贾,却不知贺景泠才是他真正的东家。 不到七年的时间能做到这个地步,何升早就对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人心悦诚服,两人背着这样的名声,何升虽然知道贺景泠这么做的原因,却还是忍不住替这个跟他家中小弟差不多大的人心疼。 贺景泠摸了摸阿呆一身柔顺的毛髮,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上缠绕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方才洗过的头髮半干不湿的搭在两侧,瘦白的手指在猫儿黑色的毛髮间白的惊心。 外面的雨还没停,四门紧闭的屋中暖意很足,他没理何升那话,垂眸道:「大哥和瑶华在宫中我始终不放心,不久后就是万寿宴,我总要想法子进宫去亲眼看看他们,如今回到祈京不似从前,我行事不可不张扬,也不宜太过张扬,商会的事,劳何大哥多操心了。」 「贺大公子如今今非昔比,贺小姐在宫中也荣宠不衰,景弟又何必急于一时冒这个险……」 「明王心思叵测,太子更不是好相与的,李长泽被打皇帝压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定然不愿在隐而不发,不见他们一面我不放心。」贺景泠没听何升的劝解。 他便是这样的人,只对自己在意的事情感兴趣,说过的话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从前自恃才高看不上的朝堂争斗如今义无反顾涉足其中,也只为了这世上还有两个他在乎的人。 从前贺家在权贵云集的祈京城也算是世代清流的大族了,贺老太傅两朝帝师,只是贺景泠的父亲是庶子出身,自小不受重视游歷在外,后来又投了军,靠着铁血厮杀二十年才有了当时的地位。 贺景泠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和二姐,后来贺将军获罪,早就看不惯弃文从武的庶子过慧的贺老太傅直接请出阖族耆老见证,将庶子贺从连一支从族谱除名,将他们嫡子旁支摘得干干净净。 所以如今这世上和贺景泠有关联的,便只有陷于宫墙中的贺元晟和贺瑶华。 何升缄默不言,自知劝也无用,注意到贺景泠敷了药膏包住的手脚:「景弟还是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到时候令兄令姐见到你如今的模样,难免伤心。」 那年北上流放的路贺景泠戴着数十斤重铁枷走了大半年,手脚都被在被反覆磨烂生疮,差点没死在路上,后来虽然捡回来了一条命,却落下了手脚不便的毛病,一到阴雨天便钻心的疼。 好在有沈木溪配的药。 「何大哥,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 雨还未停,其间夹杂着碎雪,虽然不大但细雨湿衫总归是令人不舒服。 前日宫宴董皇后谨守中宫规矩一直没寻到机会和太子叙话,昨日太子又被皇帝叫去训话,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等太子下早朝后就迫不及待遣人去请,她却又被太后传话去了宁寿宫。 李长泽冒雨来了皇后的凤栖宫,身后的太监杨正紧跟着上前,手中高举着一把伞:「哎呀我的殿下啊,您慢着点,知道您急着想见娘娘,可这雨天路滑,您要是摔着了皇后娘娘又该心疼了。」 杨正长相颇为清秀,倒看不出他已经三十三岁了。他自李长泽出生便跟在东宫伺候,如今已有二十七年。 凤栖宫是个除了名字外再没有一处像是一国之母居住的地方,宫墙萧索门庭冷清,偌大的宫殿宫女太监也不过十数人。 才踏入宫门便有掌事姑姑红蔷急步赶来,见到李长泽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叩首: 第6页 「殿下!」 李长泽停在廊下,顿了片刻后才亲自扶起她,面上是一如从前的温和:「红蔷姑姑。」 红蔷忍不住哽咽,后面的姜有福也跟着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道:「好在如今殿下回来了,红蔷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请殿下入殿内。」 红蔷勉强恢復平静,又立刻蹲身道:「是奴婢的不是了,殿下皇后娘娘方才被太后娘娘叫去了,没一两个时辰怕是回不来,娘娘说殿下若是无事便先在此坐坐,若是有事的话,便明日再来也可。」 虽然说着明日再来也可,不过红蔷那表情分明便是不想太子离开,可又总不能让太子就这么干等着。 李长泽十分体贴地笑道:「正好,孤也该去向皇祖母问安,那便去宁寿宫吧。」 红蔷的表情瞬间放松,不过马上有蹙起了眉头,想到皇后吩咐紧张道:「殿下,娘娘不想您去宁寿宫,要不您还是……」 「皇祖母那里孤也该去拜见。」李长泽说着就转身道:「再说能早点见到母后,孤也开心。」 姜有福慌忙的在后面撑起伞跟着太子走进了雨幕中,转头嘱咐红蔷道:「记得将娘娘亲自给殿下做的汤羹温在炉上,仔细冷着了。」 宫道漫长,李长泽人高马大又是疾步而行,杨正为他举着伞跟在后面好不狼狈。 到了宁寿宫,正宫门口的守门太监一把拦住三人,掐着嗓子尖声道:「姜公公,你这紧赶慢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娘娘在我们宁寿宫出什么事儿了呢,哟,今儿这是哪位贵人啊,瞧着面生。」 宫里的太监平日里都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姜有福哪怕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但宫里最紧要的还是皇帝太后,一些人估摸着帝心,平日里没少怠慢皇后宫里的人。 小太监见风使舵跟着调侃也是常有的事儿,就是狗眼看人低,实在没什么眼色。 姜有福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太子殿下你也敢拦,脑袋不想要了是吗?」 这小太监平日里败高睬低惯了,什么时候得罪过太子这种级别的人。当下一惊,瞬间就腿软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嘭嘭磕头:「太太太子……殿下,奴才狗眼不识泰山……」 李长泽摆摆手,示意姜有福不必在意,抬脚就往宫内走去。 * 金水街的绣巷是祈京最热闹的夜市,赌坊、酒肆,勾栏瓦舍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青楼当属锦娘子的扶风楼。 扶风楼。 卓小宛一袭红裳裙摆摇曳,行走间如是步步生莲,细腰盈盈一握上面缀着珍珠细串和金铃铛,红纱遮面,玉手托着一个黑漆木托盘。 她含笑着和路过的一个又一个老爷谈笑调.情,然后又毫不留恋的离开,直到走到一个房间门前才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钗环后抬手叩门。 何升打开门见是她,点了点头让开一条路:「进来吧。」 卓小宛跟着何升进了里间,贺景泠正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这屋子设计的巧妙,从他的角度可与以看见下面大厅的全貌,外面的人看这里却是一堵墙。 「见过公子。」卓小宛进屋摘下面纱对着贺景泠跪下行了个大礼,神情激动,「几个月前公子来信说要回京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公子,公子怎么亲自来这里了,若有事驱遣,派人来告知就是。」 贺景泠收回目光,瘦白的掌上把玩似的抓着一个白玉杯,语气温和:「起来说话吧。」 「听说你母亲病了?」 「多谢公子关心,母亲就是普通风寒,休息两日就没事了。」 贺景泠点了点头:「你和锦娘做事,我很放心,齐王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又家族显赫,待你也是有几分真情才能说出这种话,都说三顾茅庐,下次他要是再说什么替你赎身的话,你也不要在推脱了。」 卓小宛轻笑一声:「齐王爷风流倜傥身份尊贵,仰慕之人如过江之鲫,小宛自然也是。」 何升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卓小宛:「这是齐王府我们之前安插的几个人,小宛姑娘所有什么消息放心交给他们就是。」 卓小宛双手接过:「是。」 「齐王马上就该娶王妃了,高家想要他娶北晋公主,你可以提前认识一下。」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就是下面那个人。」 卓小宛前进几步来到他的身后看过去,大厅角落里一桌毫不显眼面容粗矿客人正在喝酒划拳。 其中一个身形纤细修长的白衣男子正襟危坐在其中,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绝开来,仿佛下一秒他手中捏着的不是酒杯,倒像是什么孤本遗珍。 「那位姑娘是……北晋赫舒公主?」卓小宛是祈京名怜,心细如髮,自然看出来那姑娘是。她略有些惊讶,「不是说使团还有几日到京吗?他们竟然敢提前来此。」 何升:「北晋实在胆大,陛下虽不是好战之人,但北晋到底不一样,若教人拿住了他们这个把柄,那不就是给了我们继续攻打他们的理由吗?」 「这次出使是北晋的九皇叔亲自带领,此人和我们的皇后娘娘名义上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就算是被发现了说一句心念胞妹,谁还能说什么呢。」 「传闻当今皇后娘娘只是北晋随意找来的宫女,竟然是真的?」卓小宛有些吃惊。 何升:「北晋人狡猾,当年我们大齐还是他们附属国的时候就对我们百般欺压,假意与大齐修好结果随便弄来的一个宫奴冒充嫡公主来齐和亲,再三强调公主身份尊贵逼着大齐把太子妃之位许之,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被迫娶了一个来歷不明的……」他止住了话题,剩下的自然不言而喻。 第7页 卓小宛说:「坊间只知皇长子虽然平庸,但还是深受受陛下宠爱,若非是七年前那件事,一朝太子何至于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贺景泠笑了笑:「我们这个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太爱面子,若不是太爱面子,哪里有现在的太子,若不是太爱面子,北晋现在就是大齐的囊中之物了。」 何升疑惑地问:「不是还没定哪位皇子娶这位公主吗?景弟是如何得知的?」 「如今世家子中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年轻人,皇帝当年以太子之尊娶的北晋公主,如今北晋诚心和亲,若不许一位皇子,那不是变相承认了他自己当时软弱无能了。」 贺景泠说着坐回旁边的软垫,给自己倒了杯方才卓小宛端来的酒:「至于为什么一定是齐王,自然是因为……」他又给他们两个倒了杯酒,自顾自碰杯,「自然是因为齐王对北晋公主一见倾心。」 * 第4章 亲长 「这大齐太子虽然在平凉关这么多年,看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当年犯了那么大的错也没被废储,虽说如今大齐最受宠爱的两个皇子是齐王和晋王,不过那位晋王出身太低,生母只是个小官家的庶女。 「倒是齐王李怀安,出生世家大族,生母是掌管六宫的高贵妃,舅舅高慎是禁军统领,祖父高国公,可高家显赫至极歷来都是帝王的大忌,依我之见,那太子李长泽才是赫舒良配。」 赫舒易过容,容貌和平时不太一样,声音也刻意放低,带着些冷意:「你们都定了我还能说什么?」 祁熙微笑道:「赫舒没必要与皇叔置气,反正都已经来到了这里,皇叔一定会为你找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君,嫁人是女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好的机会,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周围人声嘈杂,赫舒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厌烦,正想起身离开,抬头忽然看见一个女子迳自朝着他们这边走来,心中一紧。 「几位官人瞧着都是生客,想必是第一次来这扶风楼。」卓小宛笑盈盈地软下腰,将手中的酒壶放在他们桌上,同桌的另外几个人也都一副警惕的模样看着她,「好生俊俏的小公子,怎么就被你们几个带到这种地方来了。」卓小宛娇笑着沖他们看去:「冲着这位小公子,奴家请几位爷喝杯酒,这酒可是仙客来的仙人醉,几位爷赏脸与奴家吃一杯。」 那几人见卓小宛这番做派慢慢放松下来,仙客来名扬天下,就是北晋也有分布,不过都是王公贵族去消遣的地方。 他们当然知道这仙客来和扶风楼都是平贤商会的产业,那仙人醉在北晋可谓是千金难求,早就听说祈京扶风楼豪奢无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当下几人也没再多想。 * 姜有福跟在后面手中拂尘狠狠甩在小太监头上,啐他一脸后低声骂了两句急急忙忙跟上李长泽的步子前行,还没进正殿就听见宫殿中一片欢声笑语。 萧太后今年刚过六十大寿,岁月从不败美人,保养得宜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尚存风韵,数十年深宫高高在上生活养出来的贵气和威仪让周围的人说话玩笑都格外小心翼翼。 她侧倚在贵妃榻上,下首有一衣着朴素但姿色上佳的妇人在为她小心翼翼地捶打小腿,左右两侧坐的皆是衣香鬓影珠环翠绕千娇百色的宫装丽人。 在场众人也是妙语连珠,时而哄的屋内时而笑语连连,一片融洽和乐。 其中要以贵妃高氏最得萧太后欢心,一套样式别致的九龙九凤点翠凤冠献上后萧太后的嘴就一直没合拢过。拉着高氏的手说着趣话。余下的人虽然羡慕高氏出手阔绰,但也习以为常,时而跟着附和。 老太监康公公佝偻着身体进来,颤巍巍的跪在极尽奢华的盘金宫毯上,对着一众贵人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那为萧太后捏腿的妇人先是一抖,手下力道没控制住捏的萧太后「嘶」了声。她赶忙起身跪地,慌张道:「太后恕罪,臣妾手拙,臣妾手拙。」说完,连着又磕了两个头。 萧太后又气又颇为嫌弃的瞪了那妇人一眼,但没有开口降罪,自然有人找她的麻烦。 果然,起先便是高贵妃,她笑道:「哟,皇后娘娘,莫不是给太后娘娘揉腿你心中不快藉机报復啊,你要是不愿直接说就是啊,我们姐妹可都排着队等着伺候太后娘娘呢,也不必麻烦你一人。」她的位份仅次于董云萝,平生最恨的就是皇后和太子,一个抢了她的皇后之位,一个抢了她儿子的太子之位。 晋王的母亲怜妃温温柔柔开口道:「想来皇后娘娘可能也是觉得揉久了手腕发酸,定然不是有心的。」 萧太后顺着她的话就又瞪了皇后一眼,跪在下首的董皇后诚惶诚恐道:「太后娘娘,臣妾无心之失。」 众妃中最年轻且位份又高的就是珍妃了,当今皇帝极其宠爱珍妃,这点从她的封号就可以看出来。 不过这个珍妃多年来也没为皇帝生下一子半女,是以几个有皇子的宫妃虽然讨厌她,但也并未放在心上。 年轻人身负皇恩,脾气沖说话直,没耐心听几个女人唱戏,唇角微勾提醒道:「太后,太子殿下既然来拜见他的皇祖母,还是先让殿下进来吧。」 萧太后两句话的功夫就忘了这茬,想到好歹是皇后,也不好让太子一回来就看见她这副模样,顿了顿便道:「起来吧,你也真是胆子小,这点事值得你跪。」 第8页 李长泽得了传召,婢女小心翼翼拉开门帘,他俯身进入里间,入眼便是一室鲜亮。 场中众人见来人,皆是心下一惊。萧太后久在宫中,平日里惯见的男子除了弯腰弓背早就没了傢伙的太监就只剩下皇帝了,哦还有另外几个各有千秋的孙儿,但却实在没有这多年不见突然出现的长孙的巨大变化来的有冲击。 李长泽甫一进来她便只觉眼前发黑亮光都被挡住了,来人身材健硕体格高大的骇人,行走间步步生风,英姿勃发,让人不由恍惚,他离开时还未及弱冠,如今眨眼间,竟七年过去了。 待人走进,她看见李长泽的视线先是在她的旁边,慢慢地,又移到自己身上定住,他说先是红了眼眶,接着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声含哽咽:「孙儿见过皇祖母,母后。」 众宫妃齐齐起身:「见过太子殿下。」 萧太后一时没反应过来,眯眼看着眼前高大威勐有些许熟悉却又陌生的自称她孙儿的男子。 她忽而想起了久远以前,这个孩子是皇帝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貌似软软小小的却哭声洪亮,竟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如今她已是富贵无边,太子好歹是自己的第一个嫡孙,此情此景萧太后也不由生出两分微薄的慈爱,她招手道:「……太子,到哀家跟前来。」她本想叫太子的名字,但张嘴间发现自己竟然忘了他的名字。 李长泽应声而动,走至软榻前再次跪下:「李宴拜见皇祖母,母后。」 一旁的皇后慌忙低头转过去拿手帕擦拭眼角。 萧太后顺手拉住李长泽的手拍了拍,从善如流道:「宴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长泽眼眶泛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孙儿的手太过粗糙,怕伤了皇祖母……」 见李长泽如此懂事,萧太后的也不免心中一软,拉紧他的手嗔怪道:「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懂事,还不快见过你母后。」她拉着李长泽的手递到董皇后那边,李长泽顺势伏地叩头:「母后。」 董皇后泪眼婆娑的上前拉起他,字不成句:「回来就好……」 「好了,太子刚回来你就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萧太后一见皇后那个样子又忍不住喝了声,说完她面露疲色:「行了,今日哀家也乏了,你们母子许久未见,下去叙话吧。」 出了宁寿宫,眼看着高贵妃和怜妃走远,董云萝再也绷不住了。由着绿芙搀扶着走在路上,拿着手帕捂着嘴,眼泪簌簌往下落。李长泽跟在身后掂量着力度拍了拍皇后的肩安抚:「母后。」 董皇后听到这声叫唤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低着头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绿芙也红着眼眶:「殿下好不容易回来,娘娘她就是太过激动了。」 李长泽亦是感同身受的点头道:「绿芙姑姑,孤知道。」 董皇后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擦干眼泪一双红目回头看着李长泽:「母后没事,母后就是想你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李长泽眉目低垂,高大的身形将董皇后完全罩住,他也是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陪着皇后从宁寿宫出去的一路上不住安慰。 珍妃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见他们才走到这里不经有些诧异,微微俯身见礼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珍妃闺名唤作贺瑶华,是前太傅贺承礼的孙女,定北将军府的二小姐,也就是贺景泠一母所生的双生姐姐。 她与贺景泠长得十分想相似,只是两人气质相隔千里,珍妃好红装,明艷动人的脸配上一身华丽装束,一颦一笑具是风情万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夺目的存在。 董皇后赶紧擦了擦眼角,挤出一丝笑道:「让珍妃妹妹笑话了。」 贺瑶华实际年岁比李长泽还要小,举止却是一副老成,她娇笑着说:「娘娘与太子殿下舐犊情深,旁人怎敢笑话。」 贺景泠当年被流放到平凉,几次歷经生死险些活不下去,这京城有想要他命的人,他还偏偏往这里凑,目的之一不就是为了这个亲姐姐。 李长泽不由打量起贺瑶华,他和贺景泠的合作除了几个亲近的人外无人知晓,这个贺瑶华也是个厉害之人。 能从浣衣局宫女爬到如今一品皇妃的位置,如今年纪尚轻,他日再生个皇子,又何须他贺景泠这般自找苦吃与明王和自己周旋。 如今看来,这珍妃娘娘也不是会自苦之人,倒是他贺景泠,一厢情愿不自量力。 第5章 挚友 「公子,下雪了下雪了。」 贺景泠在祝安哐哐哐的敲门声中迷迷煳煳地从床上坐起来,屋中生着几个暖炉到不觉得比平时冷。 「行了,别敲了。」他耸了耸鼻尖,慢腾腾地披衣下床。 屋子里没了动静,祝安扒着门缝看了半天,却没料到门忽地从里面打开,他一个趔趄朝贺景泠提前让出来的空地扑去,砰的一声,听着就疼。 贺景泠不厚道地笑出声:「不长记性。」 「公子!」祝安捂着脑袋惨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气唿唿地说,「每次都骗我,下次我就翻窗,我掀瓦,我……」 「你疼不疼?」贺景泠关心地问。 祝安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疼死我了。」 贺景泠看见他扭曲的脸,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多摔打一下长得高些。」 「公子!」 第9页 贺景泠已经走出了门,外面果然大雪纷飞,铺天盖地白茫茫一片。 他们现在住的何府是从前贺从连搬出太傅府后自己置办的府邸,后来家中被查封,这座府邸也被查抄,再后来兜兜转转又被贺景泠给买了回来。 「小公子,下雪了,怎么还站在门口。」曹管家是从前将军府的旧人,看着贺景泠长大的,尽管如今府中只有贺景泠一个主人,他还是习惯叫他小公子。 「曹叔,平凉关入冬雪封千里荒原,却没有祈京这么冷。」 曹管家笑道:「小公子您可别欺负老头子我没去过平凉,祈京在南,平凉往北,怎么可能祈京比平凉关还冷。」 院中的红梅也开了,贺景泠嘴角含笑赏了片刻的梅才道:「一会儿有客人要来,曹叔,你给他备点好吃的。」他迅速抢过路过的祝安手中的糕点塞进嘴里,缩着手腾腾腾往屋里走。 那块糕点本来就是要给他的,但被抢过去祝安就不干了,刚要发作又听到要来客人,当即来了精神:「谁要来?公子,谁要来啊?」 他跟在贺景泠后面往里屋走,拉着贺景泠的衣袖撒娇:「贺煊哥哥,谁要来啊,男的女的?漂不漂亮?多大了?」 贺景泠没好气地拽回自己的袖子,敲了一下这小鬼的额头,打破了他的幻想:「男的,一个朋友。」 「哦。」祝安登时兴致缺缺,眼珠一转,「朋友,那一会儿我会会他。对了,狄青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他?」 「我叫他出去办点事。」 「哦。」 * 皇宫,御书房。 「太子回来了,陛下还在担心什么?」珍妃款款上前,揭开桌案上鎏金香炉往里面添了点龙涎香,「雷将军的话陛下总该信得过。」 齐帝李牧今年四十有四,正值壮年,大齐朝从前便只是北晋的附属国之一,如今却能做到和北晋抗衡甚至打到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与这位深谋远虑的帝王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 「太子在外多年,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一回来不想着怎么帮朕分忧竟然跑到御书房谏言恢復中宫统辖六宫的权力,还说什么高贵妃以妃妾之身处处压制中宫皇后有违礼法,言之凿凿,果然是读了圣贤书的好太子。」李牧气愤地将手中的奏章拍在桌上,「朕当他那优柔寡断的性子在外歷练这么久能好些。」 贺瑶华走到李牧身后给他揉太阳穴:「太子殿下行事虽然鲁莽了些但也是一片孝心,陛下可别太严厉了。」 「你懂什么,他是太子,若总是如此行事,以后如何能做一个合格的君主。」 「太子年轻,且有陛下教导……」 「二十五了,」李牧有些无奈,眼底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厌恶,「太子这个性格,还是随了皇后。」 想当年李牧生母也只是一个出生普通的皇子,在众多皇子中并不显眼,为了得到这个位置他不得不藏起锋芒小心苟活。 他看透了大齐朝的腐败国力衰弱不得不仰人鼻息,后来即便被封作太子为了大计也不得不娶一个低贱的宫女为后,登基后又为了整肃朝纲得到喘息之机放松北晋的警惕立了长子为太子。 今时不同往日,眼看着国力日渐强盛,眼看着失去的疆土重新回归,昔日的强敌如今俯首称臣。 他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才让大齐焕然一新,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在被文人墨士高歌颂之的同时却也越发在意天下人的言论。 太子关乎国本,当年李长泽犯下大错,自请上奏废储,且立誓不退敌寇总不回京,本以为他那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皇子在那苦寒之地能呆多久,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七年。 他在那边鼓励耕织修建水渠渐渐博得不少人心。可李牧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雷信是他的亲信,他信得过,这七年里太子呆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不了错。 他嘆了口气:「太子这般,说到底还是身边没个人,成了亲有了妻妾儿女,自然该懂的就懂了。」 「北晋使团想要齐晋两国结下秦晋之好,陛下是想……」 「朕在太子这个年纪儿女都生了好几个了,如今堂堂太子,二十五了连个侧妃都没有,皇后竟然也不知道替太子物色一二,实在是不像话。」 见李牧没有明说,贺瑶华便不再多问,斟了杯热茶递给李牧:「还是陛下疼太子。」 李牧闻言意味深长地接过那盏茶,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盛宁在外面通报一声走了进来,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退到一旁。 李牧神色不变地喝完了茶,对上贺瑶华的视线,笑了笑:「爱妃,宫外面有有件事你可听说了?」 贺瑶华迎着皇帝的目光,面上带笑:「陛下说的是什么事,臣妾久居后宫,那里能听到外面的趣事儿。」 「没听说吗?」李牧表示有些意外,语气温柔,「就是你那个三弟,就是那个祈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贺家三郎,他回来了。」 贺瑶华心间一颤,立刻屈膝跪在皇帝脚边:「陛下。」 在房间的正中间一道高瘦的黑影垂首静静地站在那里。 「贺卿刚帮朕整肃了燕阳的税务,如今事情处理完了,贺卿,朕打算封你做随堂太监。」 「谢主隆恩。」那人扑通一声跪下。 皇帝似乎心情渐好,安抚地拍了拍贺瑶华的手将她拉起来:「好了,你们兄妹下去叙旧吧,对了,你们兄妹情深宫外的三郎爱妃要是想他了,召他进宫就是。」 第10页 * 徐仲先盛气凌人推开面前的门,入目就是飞来一掌。他吓了一大跳,慌忙躲开抬手格挡,还没看清楚人又感受到另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击面门,他躲闪的好不狼狈。 几番纠缠间院中他瞥见梅树枝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白狐披袄的清瘦人影,徐仲先当即大喝一声: 「停!」 「行了祝小安,这是客人。」 祝安闪身来到贺景泠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客人里面请。」 徐仲先气不打一出来,眼睛恨不得能瞪出火来,只是这一双怒气沖沖的眼睛在移到贺景泠的脸上时顿时如同被泼了盆冷水在正在燃烧的柴薪上,忽然间火气尽散。 他别开眼,面上不显:「好你个贺煊,你小子回来也不告诉我,还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你找骂是吧,行,我今天就满足你……」 「徐清鹤,你贵庚。」贺景泠走下阶来到他面前,「自然是要你来找我,难不成还让我上尚书府去。」 「你要我说这话别怪我揍你,贺煊,你就任由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四处乱传,你从前可不是……」 贺景泠本想假咳两下打断他的话,没想到这一开始竟停不下来:「揍我……我现在可……不是你的对手。」 徐仲先伸手扶住他给他顺气:「行了行了闭嘴吧,这副样子了还嘴上不饶人。」 他和祝安搀着人进屋,见徐仲先住嘴,贺景泠勾了勾嘴角:「还没有跟你道喜,听说你要成亲了。」 徐仲先是吏部尚书徐安唯一的嫡子,自幼才华过人,和从前的贺景泠可谓是臭味相投,一个狂妄顽劣,一个恃才傲物,是祈京城世家公子中出了名的混不吝,与他们名声截然相反的还有一人,那便是贺景泠的大哥。 从前的少将军贺元晟。 他们一家三子抽籤留下贺景泠在京侍母,大哥贺元晟和二姐贺瑶华跟随父亲在外四处征战,贺元晟是真正在沙场上厮杀过的铁血男儿。 比起他那年纪轻轻名满祈京的聪明绝顶的弟弟,他更像他的父亲,坚毅,智勇,一往无前且有一颗仁心。 「你这屋里也太暖和了吧。」徐仲先搓了搓通红的耳尖,坐在贺景泠对面,曹管家给他们上了一些吃食和热茶,「我也不跟你计较回来不告诉我的事了,自从陛下大赦天下后你也不回京,这么多年也只给我来过几封信,我还以为你是在那边成了家捨不得走了。」 「这次你赢了,比我先成亲。」 「你少得意,这门亲事……不说也罢。」徐仲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胡乱一摆手,打开岔说,「说到成亲,你知道吗北晋使团里有个公主,陛下有意把那个公主许给太子。」 「太子二十五还没有正妃,早该成亲了。」贺景泠浑不在意地喝了口茶,昨晚药敷过的地方暖意渗透到四肢百骸,他懒懒地靠在桌边,看样子并不关心。 「阿煊,徐安的事你知道吧。」徐仲先见贺景泠面色平静,便继续道,「他与我家有亲,我父亲对他一直是不错的,只是前两天发生了那件事,阿煊,你现在是在帮明王做事?」 「各取所需而已,你放心。」 「怎么放心,明王是谁?他可不比太子大几岁,还是皇叔,陛下如此多疑,若是被他发现你同明王有来往,你,还有贺大哥,珍妃娘娘,全都完了!」 贺景泠将一盘糕点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知道那人是明王是因为昨日你来找我没找到,曹叔告诉你的,这件事连你父亲都不知道,不必担心。」 徐仲先深深地看着他:「怪我没用,这么多年都查不清真相,要是你从前的脾气……你从前怎么受得了这种事……」 贺景泠拿了块糕点塞他嘴里:「这个好吃。」 徐仲先:」……」 「你正经点,到底谁小孩啊?」他把糕点从嘴里拿出来,看着他的面上不自觉带着几分小心,「还有一件事……今天早上皇上身边的随堂太监触怒圣颜让皇上给换了,新的随堂太监是,是贺大哥。」 第6章 恩义 北晋常年严寒,那里的人多爱以动物皮毛作裳,当年大齐的使臣曾无数次这样走进过敌国的国都,如今位置颠倒,曾经的附属小国已然不可再同日而语。 为了换取这场胜利,大齐等了百年之久,北晋的使团从朱雀大街经过时可谓是万人空巷,街坊酒肆更是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仙客来二楼的雅间里,贺景泠缩着肩膀把刚刚接了雪的手收回袖中。 「两日前卓姑娘给自己赎身后就离开了,齐王府中多了位何姨娘。」 「何?」 「是。」何升点头。 「我知道了,嘱咐她行事小心。」贺景泠缓慢伸出一只手去够桌上的白玉茶杯,修长的手指比起手中无暇的茶杯竟还要好看几分。 「已经嘱咐过了。」何升笑问道,「这几日徐侍郎日日都往府上来,今日怎么没来了。」 「他任职工部哪能天天得闲,况今日有宫宴,何大哥是又技痒了吧。」何升爱棋,徐仲先对棋道多有涉猎,这几日他们两人倒是凑了趣。贺景泠等了许久,见人还没来不由有些无聊,他看着外面长长的队伍,「这次皇帝派的是晋王迎接使团。」 何升说:「晋王的母妃怜妃自入宫以来盛宠不衰,在太子殿下还没有回京以前,除了齐王也就晋王最得帝心。」 第11页 「错了,什么叫除了齐王,齐王出身显赫甚至太子这个嫡长子都比不上,母族太过强大也未必是件幸事,如今皇上好不容易蛰伏多年换来的局面,又怎么可能能再次容忍自己受到别人的掣肘,他们高家不知道收敛,就只会是下一个……」 贺景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有三位,皇帝看似对太子寄予厚望一副慈父模样,对中宫皇后却不闻不问。高氏贵妃之位,那位齐王自然是风光无限,可花无百日红,如今看似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焉知能安稳到几时。倒是这位晋王,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就不显山不露水,却从来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大齐朝特令,除太子之外一众皇子公主都以国学。是以明王和他大哥曾是同窗好友,而他徐仲先和齐王晋王也曾熟识。 「我当时倒对这几位皇子听之甚少。」何升虽年过三十却至今没有成亲,他长得不像个商人,倒更像个文人,永远儒雅得体,贺景泠从没看他为什么事失态过。 贺景泠闻言抬头,何升却只笑了笑没继续往下说。 祝安在他对面吃仙客来新做的鲜花果子,吃得满嘴都是:「何大哥胡说,你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吗?上次还跟我说你以前就知道公子也是国子监的,你就是那时……」 有人敲门。 祝安扭头鼓着腮帮子盯着门口,何升已经去开门了。 贺景泠递给他一块帕子:「不是别人,先擦擦嘴。」 李长泽的声音传来:「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 祝安连忙丢掉手里的东西接过帕子三两下胡乱把嘴擦干净,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找狄青玩儿。」 何升已经到与这屋子连通的隔间去了。李长泽对他们的眼力见儿很满意,他没有坐到贺景泠的对面,而是直接大马金刀在他旁边坐下,流氓一般靠着桌:「嗯?」 贺景泠微微侧身挑眉看他,没回李长泽这话,先给他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殿下当然是自己人。」 李长泽抬眼,戏嚯地看着他,正要接过那杯茶贺景泠却突然收手,对他抱歉一笑,眼中却丝毫没有抱歉的意思:「哦,不好意思,忘了这是我的杯子,殿下稍等。」他重新斟上一杯,这次只放在李长泽面前的桌上。 「听闻殿下又因为替皇后娘娘说话被皇上申斥了。」 「你要看笑话也该早点,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李长泽毫无形象地胡吃了几口桌上的点心。 「看什么笑话,我是想安慰殿下,对了,还要恭喜殿下,应该马上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怎么抱?」李长泽忽而近身,鼻尖若有似无地在贺景泠脸庞轻嗅,有力的臂膀就这么挑逗似的搭在他的腰间,「若是这么个抱法,景泠还真是洞若明火。」 贺景泠弹开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袖中拿出几个信封拍在李长泽胸口,借着这股力道将他往外推,「殿下要的东西,狄青废了好大的劲儿拿回来的。」 「董伯远,」李长泽并不着急这打开信封,「他与你父亲有旧,你叫他一声叔伯,当年你家出事,他也是替你们说过话的,如今就这么把这抄家灭族的东西交给我,景泠可真够绝情啊。」 「彼此彼此,皇后娘娘是殿下的生身母亲,明知道帝后不睦,殿下为了打消皇上的顾虑三番两次在他面前提及正位中宫一事,您比我厉害多了。」 「景泠知我,」李长泽笑得开心,「天家无父子,我生来便亲缘淡薄,只是景泠不同,你若真如方才所说那般绝情,为什么不告诉徐仲先你在做的事呢?」 「告诉他于我无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分明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怎么在我面前还这般口是心非。你知我,我也知你。」李长泽说完,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听说北晋来的这位公主有倾城之姿,是北晋第一美人儿。」 贺景泠收敛神色,低垂着眼:「齐王定然会满意这位王妃的,毕竟是殿下这个兄长亲自替他挑的。」 齐帝的意思下面的人猜来猜去,谁也不敢肯定这北晋公主会花落谁家,贺景泠这般说。 李长泽却没有觉得意外,他转过身,眼中的笑意未达眼底:「今夜进宫,若被发现,我不会护着你。」他知道贺景泠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何况宫里那两个人情况究竟如何贺景泠一定是要去亲眼看见的。 他也不会阻止,但这不代表他就支持贺景泠这个愚蠢至极的行动。何况有人想要他的命,把自己送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任人宰割,愚蠢至极。 「有你在,贺煊不算孤立无援。」 「孤说了,不会帮你。」 「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您捨得吗?」 「哦,」李长泽失笑,「景泠这是不打算躲了?」他的手指怜爱地从贺景泠的脸上划过,他捏起贺景泠的下巴,「孤还以为,煊郎这辈子都要当缩头乌龟了呢。」 * 「公子,这茶杯有什么好看的,您都盯半天了。」 贺景泠回过神来,李长泽已经走了多时了,下面的街道上人影稀疏,不过半日的功夫,外面又恢復了天地一白的景象。 「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 话音刚落,空荡荡的街上一阵叮噹声响起,一辆简陋至极的青布马车孤单单地从他们窗下经过。 风雪迷了人眼,独有那辆马车在风雪间逆行,偶尔在马蹄声中间或夹杂着一两道苍老的咳嗽,风声太大,其他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第12页 「贺府?」祝安念了遍马车上挂着的牌子,然后意识到什么立刻捂住嘴,小心地瞄贺景泠的脸色。 「我们也该回去了。」贺景泠神色平静地起身,坐的太久腿脚都麻痹了,祝安眼疾手快扶住他,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小声喊:「贺煊哥哥。」 贺景泠眼前的眩晕慢慢消散,他拍了拍祝安的手,温声说:「没事。」 何升这时走了进来:「景弟,有位大人想见你。」 兵部尚书董伯远年过五十,长相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弥勒佛,很是可亲。从前与贺从连一文一武,两家相交多年,后来贺家出事,贺景泠被流放那日何沖还暗中替他路上打点过。 「贺贤侄。」董伯远快步走进来,满脸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紧紧握住贺景泠的双手,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早就听说贤侄回来的消息,只是这些日子宫中事忙,今日偶听人说看到你在仙客来,老头子便赶着来见见你。」 他这话说的委婉,如今外人看来贺景泠住在何升府上,就是有故人去拜会也是不便。 贺景泠却不在意,何升就在他旁边坐下,对董伯远见过礼后便不再言语。何沖见他二人如此神色坦荡,一张老脸上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贺景泠笑道:「大人事忙,本该是景泠去拜会的。」 「几年不见,贤侄与老夫生疏了。」 「您是朝廷二品大员,贺煊如今不过一介布衣,还按从前那样的叫法就有攀附的嫌疑了。」 董伯远摆摆手:「贺家早就得到恩赦,珍妃娘娘独得恩宠,贺……贺大公子也深受皇恩,贤侄难道还在乎这些俗礼。」 贺景泠笑了笑没接话:「今日您特意来寻我,不单是为了叙旧吧。」 董伯远有些尴尬地看了眼何升和祝安:「却有一事……」 何升体贴地说:「我们出去等你。」 「董大人有什么不妨直言。」 见人走干净了,董伯远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喝了口茶,不见方才的拘束之感:「贤侄,你可听说过年前从南洋运过来的火铳?」 「略有耳闻。」 「那东西杀伤力极大,陛下有心在大齐成批配置,一个月前刚给兵部拨款。可眼下年节将至,户部紧张,我便自作主张将部分钱款分发想去,想等户部周转过来再行补上,可我近日听到风声,燕阳一带连日大雪,已有雪灾之势,陛下想要暂缓购置火铳一事,你说这……这叫我如何是好,今日来此我也是实在无路可走,还望贤侄施以援手啊。」 「大人,贺煊不过平头百姓一个,您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贤侄与我还这么生分,信王与明王一母同胞,分什么你我,明王如今声势如此之大,其中也有贤侄一份功劳。如今就贤侄与何升的关系,让他帮帮忙也没什么问题吧。」董伯远说的理所当然。 「让谁?何升吗?」贺景泠面上笑得有些牵强,「我如今尚且仰人鼻息,董大人又凭什么觉得何升会听我的,况且按您方才的说法,何升是明王爷的人,信王爷和明王爷又是一母同胞,这点小事让信王同明王说便是,何升自然是听从王爷吩咐。」 董伯远脸上的笑冷了几分:「贤侄,信王爷愿意给你这个孝敬的机会,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毕竟现在这祈京城可没几人盼着贤侄回来。」 从前贺景泠行事颇为张狂,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之一要数他那严苛刚正平生最恨轻浮浪荡子的祖父贺承礼。 每次见他便摇头蹙眉狠狠嘆息一句「小子顽劣,难堪大用」,自己的亲祖父都这样瞧不起的人,如今没了身份的倚仗,不知暗地里还有多少人笑话。 「叔叔这是哪里话,贺煊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得到信王爷的青眼,」贺景泠脸色稍显苍白,低垂着的眉梢让人看不透他眼底的真实情绪,「兹事体大煊不敢擅专。若叔叔是为此事,直接与何先生商谈更为妥当。」 第7章 宫宴 贺景泠脸上的笑慢慢冷了下来,何升进来见他的脸色,淡定地走到他旁边,温和地笑道:「果然如同景弟所料,那兵部尚书今日会来这里,看来信王确实着急了。」 「还不是何大哥提早设法告诉他燕阳如今的消息,随便让人在他耳边多说了两句咱们皇上对贪官的处置方式,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不经吓。」 外面风雪越发大了起来,现在不走怕是连路都要看不清,贺景泠轻飘飘的声音中夹杂着外面风雪的声音,让人听不真切。 「景弟料事如神,董伯远是信王的人,每次贪墨的钱财大头都上交了,如今眼看着要出事,信王想走明王的路子,可明王与信王虽是一母同胞,但面和心不和,他不好拒绝,倒是让人直接找到我们这儿来了,让你来做这个恶人。」何升摇了摇头,跟在贺景泠身后半步往楼下走。 「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不能交心,他们二人是先帝的遗腹子,比如今的太子也大不了几岁,当今陛下子嗣稀薄,可堪大用的又只有那么几位,倒助长了他们两位皇叔的野心。」 素日里闲客云集的仙客来此时人迹寥寥,狄青驱车等在门口,外面不比房内暖和,寒意直入骨髓。 风雪唿啸着上前夺走人身上的余温,贺景泠长长的睫毛上被冰晶挡住了视线,脸色苍白如纸,何升和祝安扶着他迅速回到车上,他捂着嘴低低咳嗽起来,抓着一边披风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第13页 祝安熟练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盒子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来倒了两粒赤色小药丸给贺景泠服下,再给他递上一杯热茶。 「这么冷的天,公子就应该在家好好休息,沈姐姐要是在肯定又要说我们没照顾你了。」祝安念叨道。 贺景泠缓过劲来,长舒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她跑不过你,下次她再说你你就跑,别给她这个机会。」 何升问:「沈姑娘要来祈京了,景弟是想让她住何府还是另外安排?」 「沈木溪那性子,哪儿由你我安排,随她去吧。」贺景泠有些疲惫地靠在车上,「燕阳一带连日大雪,听说已经有人冻死,你安排一下我们那边的商铺有多余的棉被炭火的都拿出来救救急,不用和官府对接了,直接以平贤商会的名义。」 何升嘆了口气:「这几年陛下大兴土木,又加之刚刚才结束和北晋的战争,国库本就空虚,那些人竟然还这么贪得无厌,董伯远交不出这么一大笔银子信王便保不住他,到时候这笔帐他该要记在景弟头上了。」 贺景泠才是平贤商会的幕后主子知道的人只有那几个,信王知道肯定是因为明王,但看样子他也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毕竟他也想从这这传闻富可敌国的财富重分一杯羹。 「刚才那董伯远走时我见他神情还算平静,他这次无功而返,景弟是同他说了什么竟让他这么心甘情愿就空手而归了?」何升温声问道。 贺景泠:「怎么是空手而归呢,他替信王卖命无非是有把柄被人捏在手里,不然以如今几位皇子的实力,再怎么蠢的人也知道信王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只是告诉他若火铳一事东窗事发,信王绝不会保他,但或许有一个人能帮他。」 「景弟说的是?」 「太子啊。」贺景泠笑道。 * 歷来万寿节为防止有小人行巫蛊之术都是在皇帝生辰前后三日内选择一日举行,因为今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紫宸殿中早早备足炭火,此刻众臣多数已经来到殿中,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高谈阔论,或言古论今,或闲话家常,帝后都还没到殿中气氛已经是热火朝天。 贺景泠易了容貌跟在明王和王妃身后进殿,几人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 众人躬身行礼纷纷让道,李珩衍漠然从左右人群中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那只随身携带的洞箫放在桌案一侧,才淡漠开口:「都起来吧。」 贺景泠从进殿开始就一直垂着眼,李珩衍旁边的女子是明王妃宋景如,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宋进桓之女,也算是和贺景泠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圣德十年的时候就已经与他大哥已经定了亲,八年前原本两家约定年底大哥回京便完婚的。 他稳了稳心神不去看那面容姣好的女子,他让明王冒着风险带他进宫,不是为了找故人叙旧的。 人群中渐渐恢復了热闹,忽听见一道雄浑有力的笑声传来,贺景泠借着余光看去,只见一个高足有九尺且身形魁梧满脸络腮鬍的中年男子站在一众武将之中格外显眼。 当年定北大将军贺从连贪赃枉法私自挪用军需,让数万将士在寒冬腊月也只能穿单衣薄甲,装备老旧损坏严重导致一场和北晋必胜的战争最终只能以惨败而归,种种罪行证据确凿,这才有了雷信上位的机会。 雷信是齐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如今大败北晋而归,是手握防卫京城玄铁营的正一品兵马大元帅,位高权重圣眷正浓,想要逢迎之人自然不在少数。 当年每每跟着父亲进宫参加宫宴,他们周围也围着这样一群人,当时贺景泠最烦的就是这种宫宴,这祈京城的皇亲贵胄挤在一处,来一个他要跪一次,等到正式开宴皇帝来了,人跪都跪饱了。他性子好动,不闹便罢,一闹就要给贺从连闹一个大的。 他的祖父是两朝帝师,父亲是定北大将军,他是么子,生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到之处必是人人瞩目,从不曾想有朝一日也要扮作奴僕站在众人之后。 贺景泠的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他看见了一个人。 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再次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众人整齐划一的唿喝。 是皇后携后宫妃嫔到了。 贺景泠手脚冰凉,他慢慢随着众人一道跪下,没去看李珩衍警告的目光。倒是一旁的王妃宋景如注意到了他,有些疑惑地问:「今日跟在王爷身边的怎么不是云坤?」 李珩衍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他告假了。」 宋景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忽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妹妹。」 宋景如眼中顿时浮现出笑意来,起身看着来人:「哥哥。」 宋景章与宋景如一母同胞,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是祈京城有名的风流浪荡子,烟花柳巷的常驻客。 「这是玉芙蓉新出的胭脂,上次你不是说你没买到嘛,这次的哥哥给你买了两盒,怎么样喜欢吧!」 宋景章风流成性,学得一身拈花惹草的好本事,十分有眼力劲儿,此刻来见自己的亲妹妹,却把妹夫晾在一边,倒像是忘了。 贺景泠垂着眸,见李珩衍竟然没说什么,想来许是关系要好也不在意这些俗礼,便不在多想, 他移开目光随意一撇,不知看到了什么身形微僵,李珩衍察觉他的异样,看了他一直:「怎么了?」 第14页 贺景泠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珍妃妹妹,你在看什么?」怜妃安如意年过四十,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一点也看不出有晋王那么大的儿子。 贺瑶华嘴角上扬:「方才隐约听到明王妃的哥哥说起什么玉芙蓉,想着我宫中的胭脂该用完了,什么时候出宫去买点。」 怜妃附和道:「祈京谁不知道玉芙蓉的胭脂是最时兴,刚好我宫里的也快要用完了,妹妹若是方便,也给姐姐捎上几盒,也好让我偷个懒了。」 贺瑶华微微一笑:「自当为姐姐效劳。」 「如今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有人往宫中带了,一些贱民用的腌臜玩意儿能好过宫中的东西,也值得你们这般讨好,到底是小家子气。」说话之人正是高愉高贵妃。 怜妃唇角笑意不减:「姐姐说的是,高家世代官宦,姐姐又是高家嫡女,用的什么自然是最好的。」 高贵妃睨了她一眼:「妹妹入宫多年,可别一把年纪还改不掉那小家子气的毛病。」 「母妃。」齐王李怀安过来拜见高贵妃,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晋王李叔同,两兄弟相差不过半岁,皆是长相俊朗玉树临风的皇子,齐王为长,性格随了他的母亲张狂跋扈,明里暗里没少给出生不高的晋王找不痛快。 「瑛儿,你可来迟了。」见到儿子,高贵妃自然没空和几个嫔妃斗嘴,拉着李怀安嘘寒问暖。 晋王李叔同和他母妃怜妃一样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李怀安拉过高贵妃:「母妃,儿臣是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莫不是下人没长眼又惹你生气了?」 李怀安左右看了看,觉得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附到高贵妃耳边说给她听。 「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看这方向,他们是一起从御书房过来的。贺景泠的眼睛不经意间和李长泽对视,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齐帝走到上位坐下才道:「众爱卿平身。」 第8章 赐婚 「齐国陛下,」宴会行至一半,祁熙突然起身,对着齐帝举起酒樽道,「北晋和大齐多年交好,按辈分我还要叫您一声姑丈,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祝贺陛下万寿之喜,二是因为前几年我们两国生出许多误会,还要感谢姑丈您高抬贵手,第三嘛……」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祁熙浑然不觉兀自朗声笑道:「三是为了两国安定,我国陛下愿将嫡公主赫舒嫁到齐国,以求北晋大齐再结秦晋之好。」 衣着华贵的赫舒公主上前行礼:「北晋公主赫舒见过大齐陛下。」绝世的容貌几乎让在场所有女子都黯然失色,在场中人只齐齐冒过一个念头: 这次是真的! 皇后娘娘高坐上首,即便多年身居上位举手投足间的瑟缩之意依旧被人一眼看穿,两相对比真是可怜又可笑。 李牧盯着跪在下面的人没有说话,旁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众臣心里大骂北晋人不要脸,名义上嫁来的嫡公主却是公主身边的婢女,如今还好意思攀着亲叫他们陛下姑丈,北晋大军压境的是时候怎么没想到两国有这门亲。 打不赢了马上又派个公主来,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大齐不接受北晋的示好那这挑起战争的罪名就要安在他们陛下身上了。 贺景泠唇边勾起一丝冷笑,他们这位陛下爱民如子乃是当朝明君,怎么会让自己背上暴虐征伐的骂名呢。 果然,齐帝哈哈大笑:「当年朕与皇后有此佳缘多亏贵国国主成全,如今北晋愿意休兵止戈,我大齐为保天下太平同意两国和亲,赫舒公主起来吧。」 「太子年纪不小了,前些天珍妃还与朕聊起此事,朕把赫舒赐给太子皇后觉得如何?」李牧笑盈盈看向皇后,他言语间提起妃嫔分明是没有将皇后放在眼里的意思,现在又来问她,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帝后情深。 皇后一惊,没想到皇上突然提起这件事,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去看李长泽,对方不知道在看什么,竟然还在笑。 董云萝用力攥紧自己藏在宽大的衣袖下面发抖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太子的婚事皇上拿主意就好。」 见她这副样子,齐帝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厌恶,他笑了笑,目光转向下面的李长泽:「太子呢?」 李长泽见齐帝点到自己,把从贺景泠身上的目光收回来,脸上瞬间带上欣喜的笑,起身走到赫舒旁边又看了她一眼,似真被那容貌倾倒,喜不自胜:「但凭父皇吩咐。」 叫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就连李珩衍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冷笑出声,李牧又问:「赫舒公主呢,可……」 「父皇!」 一人突然出列跪下。 高贵妃喝道:「瑛儿,你干什么?」 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这么鲁莽,直接就沖了上去,她本打算私底下叫哥哥去找皇上的。 李怀安跪在下面神情凛然:「父皇,儿臣请旨,求父皇赐婚儿臣与赫舒公主,儿臣早前便见过公主,方才在御花园遥遥一见更是心生倾慕,还望父皇成全。」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齐王行事向来轻狂,平日里又备受宠爱,纵得他无所顾忌,贺景泠不知是该夸他勇气可嘉还是说他没头没脑。 方才太子的样子分明也是乐意这桩婚事的,眼下又冒出来个齐王,李珩衍倒是乐见其成他们两人争起来。 第15页 一道娇俏的笑声突兀地响起,珍妃道:「齐王殿下急什么,若真喜欢,也总要问过赫舒公主的意思,男婚女嫁讲的是你情我愿,若你二人当真对彼此有情,陛下自然也不会乱点鸳鸯谱。」 贺瑶华容貌酷似其母,年少随父征战沙场的经歷让她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一双凤目眼波流转,美得摄人心魄,倒是和赫舒不分伯仲,一个张扬热烈一个清冷自持。 「珍妃娘娘说的是,陛下贤德,最爱成人之美,既然齐王殿下与赫舒公主这么有缘,照我说何不成全他们。」说话的是禁军统领高慎,是高贵妃嫡亲兄长,也就是齐王的亲舅舅。 贺景泠忍不住看了眼高慎,果真是……厉害得很,照他说,依他所言皇帝还得听他的了? 高家世代功勋,高老国公更是大齐朝的股肱之臣,当年高慎随军北征,是定北军副将,也是他举报的贺从连贪墨军需,贪功冒进种种罪名,后来齐帝千里之外只下达一句:首级入皇城…… 祁熙大笑道:「赫舒公主乃我北晋第一美人,能得齐王殿下青睐是公主之幸,不过事关两国,还是听从……」 「陛下,皇叔,此事关乎赫舒,可否听赫舒一言?」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祁熙的话。 祁熙面色顿时变得难看,李牧沉声道:「既是公主的婚事,公主有什么话说便是。」 祁熙掩饰的咳嗽两声,赫舒上前一步对着李牧行礼,侧身对着李长泽再行一礼:「赫舒早就听闻大齐太子仁厚亲善,素有贤名,定然也希望未来的太子妃相濡以沫恩爱长久,赫舒心有所属,受之有愧。」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赫舒!」祁熙霍然站起身来。 李怀安得意一笑:「求父皇成全。」 「怀安性子未免也太急了些。」李珩衍轻声问,「你说太子会是什么反应?」 「太子?」明王妃不解地看了李珩衍一眼,怎么突然与她说这些了。 「没事。」 「太子的婚事是国家大事,陛下日后再为殿下好好寻门亲事,既然瑛儿与公主有意,陛下便成全他们吧。」高贵妃道。 李牧开怀大笑,依旧俊朗的脸上和蔼地看着下方心思各异的人:「既然齐王与赫舒公主都对彼此有意,那朕便下旨成全你们,让钦天监为你们择一个黄道吉日成婚,太子……」 「谢父皇,父皇英明。」李怀安自然是不自胜。 「这齐王,前些天才纳了个美妾进府,稀罕了好一阵,这两日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北晋公主的美貌,往使馆去了好几次,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宋景章没规矩惯了,他最是宠爱这个妹妹,如今妹妹出了门相见不方便,所以他来了就没离开。 宋景如立刻喊道:「哥哥。」 「好好好,我这不小声说的嘛。 」宋景章嬉皮笑脸道,「妹妹你尝尝这个千层酥,我觉得比娘做的好吃。」 他把一碟子糕点端到宋景如面前,又嘆道:「说起来齐王出生尊贵,高贵妃和高慎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想要什么要不到,行事张狂也就罢了,偏偏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以前那贺三才敢不给他面子了……」 宋景章这次收到了两枚警告的眼神,他立刻作势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却没按住心中一吐为快的想法: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当年的事说到底他们是受到贺从连的牵连,如今珍妃娘娘宠冠六宫,陛下都没介意了,咱们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话说贺煊回京有段时间了,你们知道他住哪儿吗?当年祈京城那小子几乎要横着走,每次见面不刺我两句就没完,我还以为他多出淤泥而不染呢,到底是年轻,从京城这个富贵窝流放到边关的苦他能吃得了?为了活着什么事做不出来,听说那个何升至今没有成家,说不定两个人还真有些情意在。」 「哥哥,你若是累了,就快回父亲那儿去吧,在这里呆久了叫陛下看见不好。」宋景如冷冷下了逐客令。 贺景泠不小心听了个全,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谁都知道现在的明王妃和他大哥定过亲,哪个不长眼的会在她面前提起贺家,偏偏她这个哥哥没心没肺还把这些事当谈资来说。 「太子,」李牧出声道。 李长泽笑了笑,也不觉得丢脸,只神情稍显落寞:「既然四弟与公主两情相悦,儿臣……儿臣自然应该成人之美,儿臣也不急。」他憋了半天说出来的话让宋景章差点笑死,正要说话,瞥见自家妹妹冷淡的样子,又悻悻闭嘴。 李牧打量面前的李长泽,俗话说皇帝爱长子,世人皆知他宠爱太子,即便当年北晋这般无耻皇后的位子他也没动,即便太子资质平平也依旧备受宠爱,从李长泽犯了那么大的错都没有废储就可以看出。 他慈爱地开口:「宴儿,他日朕在为你寻一位无可挑剔的太子妃。」 「谢父皇。」 舞乐再次响起,周遭又恢復了一派热闹和睦的景象。 宫宴结束后贺瑶华在一堆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往回走,许是方才多饮了几杯,路过一片梅园时见梅花开得正艷,挥退左右独自往深处去,一个高瘦的太监打扮的人走过来搀住她。 「小心,雪天路滑。」 贺瑶华揉了揉发痛的脑袋,挥开他的手:「滚,本宫身边不需要人伺候。」 贺景泠再次上前扶住她:「你喝醉了。」 第16页 贺瑶华挥来几次没挥开他的手,慢慢停下脚步看向那张陌生又普通的脸:「与你何关。」 贺从连是武将,当年在战场上救下他们的母亲,两人一见钟情,尽管身份悬殊贺老太傅坚决不同意,贺从连还是娶了他们的母亲。 他搬出贺府别居,也因此事被无数文人士子唾弃,贺景泠的大哥和贺瑶华随着父亲上战场,贺景泠则留在祈京在母亲身前尽孝。 说是尽孝,就他一个人却让贺母操碎了心。 贺景泠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瑶华。」 「你还有脸回来?」贺瑶华嘲讽道,「你别忘了是谁将母亲告上公堂的,贺老太傅虽然不愿意认我与大哥,但你,杀了自己的亲身母亲,难道还想我们和你唱手足情深的戏码?」 第9章 贼子 贺景泠低垂着眉,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平静道:「我今日来,是想……」 「你想如何与我无关,与大哥无关,如今你做出这种有辱家门的事,还好意思跑我们面前来诉苦不成?」 贺瑶华扶着梅花树干的手暗暗用力,一根小树杈直接被她掰断,树杈刮破掌心顿时鲜血流满一手,落在堆积的厚雪里,比真正的梅花还要绚烂。 贺景泠感觉自己的手被冻的太僵硬了,他连用力握一握都做不到,心里顿时怒火中烧,这手也太没用了这么不经冻。 他又想其实贺瑶华说得很对,自己背着那样的名声,任世人嘲笑谩骂也要回来,确实是一厢情愿。 「……我来是想……」贺景泠张了张嘴,满腔的话在看到贺瑶华决绝的神色时全都咽了回去。 「想什么?想解释吗?有什么好解释的,无论解释的结果如何又能怎样?还能改变如今已成的定局不成?」贺瑶华冰冷的眼中带着不屑, 「因为你,我们一家人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你难道还委屈了不成?今日你既来,我们便把当年未说的话说开,从此以后父亲的事便与你无关了,贺家的事也与你无关,我贺瑶华和贺元晟也与你无关,你既然能做出委身商贾令家族蒙羞的事,以后就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来给我们添堵了。」 贺从连是两朝帝师贺承礼唯一的庶子,贺家嫡子姿质平平,倒是一直不受重视的庶子聪慧过人,自投军之后一路青云直上。 当年一小部分不太爱了解各种朝中秘闻的人都不知道贺从连当朝大将军乃太傅之子,贺从连出事之后唯恐累及家族的贺老太傅更是直接将他们这一脉从族谱除名。 当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贺从连作为年少成名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在无人依靠的背景下迅速崛起,又迅速衰落,短短二十载造就了一代传奇。 只是曾经人人仰望的大英雄最后落得那般结局,如今又因为他儿子的「光辉」事迹,被人反覆提起之时无人贊其功勋,只余愤恨,笑话和嗟嘆。 这么看来,贺瑶华恨他也没错,是他毁了贺家最后一点在世人心中可以挽回的余地。 贺景泠面上淡定地可怕,他静静听完贺瑶华对自己的控诉,但又好像听的不是有关自己的事情。 他轻声说:「我知你怨我,贺瑶华,你怎么想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笑了笑,无所谓说:「你怨我便怨我吧,我既然回来了,便不可能轻易罢休,我要查清当年的真相替父亲洗刷冤屈,我还要带你和大哥离开这座牢笼,堂堂正正的离开。」 贺瑶华嗤笑道:「离开,去哪儿?你让现在的我跟着你去哪儿?让现在的贺元晟又去哪儿?谁稀罕你回来?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贺煊,从小你便是这样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仗着父母的宠爱,仗着我们的纵容,一味惹是生非,你当真以为这天下人都要靠你贺煊来拯救吗?真正到了家族蒙难的时候你又能做些什么?哦,去卧榻之上讨好一个商人,费尽心思乞求一点施捨,然后你打算靠着他的施捨带我和大哥走?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不走?难道你就甘愿在这宫里待一辈子?难道当年的事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真相?你不想证明贺家的清白?甘心我们就像弃子一样被人丢弃?」 贺瑶华低低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流了泪,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贺景泠,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和大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的吗?你一回来,便大言不惭要带我们离开,一句话便要我我和大哥将么多年的心血丢弃,你还是这么自大狂妄,可我现在一点也不稀罕,如今的我嫁给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我还年轻,未来还有更多的机会,我不可能也不会离开皇宫,大哥也不会,你死了这条心吧。」 清冷的梅香在夜色中浮动,此刻却无人有闲心踏雪赏梅,贺景泠只觉得身体冰冷一片,他与贺瑶华是一母同胞的双,两人长相便十分相似。 贺瑶华性格豪放不羁不似一般闺阁小姐,后来随着贺从连上了战场更是坚毅果决,十分看不起祈京城的纨绔子弟,倒是对从小相识的吏部尚书家的徐仲先略有不同。 因为是双生子,年少时的贺景泠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小的那个,况且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没大没小一直对贺瑶华直唿其名形成习惯。 而今此一时彼一时,当时的贺瑶华烈马红衣追着贺景泠叫三郎叫弟弟,贺景泠一怒之下用银枪去扎马屁股的场景已成昨日,眼前的至亲之人已成陌路人,贺景泠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画面。 第17页 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便是那最坏的一种。 其实他早就想到的,早在贺瑶华封妃的消息传出皇宫,传到千里之外的平凉关时,他就想到了。 可他还是回来了。 远处突然出现数道火把人影,嘈杂声打破了梅林中原本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贺瑶华往那边看了眼,面不改色说:「今日我权当没见过你,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莫要再自以为是。」 说完,她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树林。 人声渐渐靠近,贺景泠抬起发麻的脚往反方向走,林中走出来一个身量尚小的太监躬身说:「小的给您带路。」 贺景泠注视了他片刻,看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是跟上去了。这小太监年纪不大却心思灵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路上远远近近看见不少禁军来回巡逻阵仗颇大。 贺景泠很快恢復了冷静,暗中打量起小太监,直到所经过的地方与预想的越来越远,在经过一处假山时贺景泠停下脚步:「你不是带我出宫的人?」 小太监小声恭敬答道:「大人说笑,这个时辰宫门早就下钥了,又怎么出得去。」 「文德门边上设有一个角门供夜间紧急出行,怎么出不去。」贺景泠停在原地冷静开口,「你不是来接我的人,你是谁?」 虽然设有角门,但非寻常人轻易能开得,除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能从哪里出去。 小太监转过身来,压低声音说:「大人快随小人走吧,一会儿等禁军戒严便不好走了。」 「宫中是发生了什么禁军这么大阵仗?」 小太监依旧垂着头在前方带路,贺景泠停下脚步轻声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嘴严,我问你的话一句不答,你既不说,也不必管我。」 那小太监见他真的不走了立刻着急返回来:「大人……」 「谁在哪里?」远处一声唿喝气势浑厚,贺景泠立刻屏息静气拉过小太监躲到假山后面。那小太监虽有些慌,但到底还稳得住,努力克制自己发抖的手脚没出声。 南宫烁目光如炬,挥手示意两个卫兵上前查探,贺景泠感觉到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在收紧,正想说话就察觉那小太监在扯他衣服,低头一看,小太监竟然是示意贺景泠他要一个人出去。 不等贺景泠说话,小太监说风就是雨就要出去,他虽然形迹可疑但只要他们抓不到贺景泠也就没事,大不了受一顿责罚而已。 小太监转身就走,刚要露面外面又有新的动静。 「南宫副统领怎么在这儿?」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李长泽面带微笑,像是寻常路过,「听闻贵妃娘娘宫中失窃,丢了重要宝物,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南宫副统领搜查的如何?」 「见过太子殿下。」南宫烁面色刚毅,一脸正直,「回殿下,确实是永安宫有贼人混入,目前还未抓到那贼子,正在全力搜查中。」 李长泽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这样啊,宫中竟然还有贼人作祟,简直胆大包天,贵妃可无恙?」 这草包太子真把自己当储君了,刚回来就这么多事,南宫烁心中不耐,但还是没表现出来:「贵妃娘娘受到了惊吓,万幸没有大碍。」 「孤知晓了,南宫统领退下吧。」 「……是。」 李长泽头戴金冠,一件盘金绣墨色长袍,外面一件墨狐大氅,端方贵气,活脱脱就是个忠君爱国的皇子的模样,若不是见过他的真面目,贺景泠也要被这副表象骗过去了。 哦不对,他以前一直都以为太子李长泽木讷忠厚,是真被他骗了。 小太监匆匆行了个礼退了下去,贺景泠这才发现自己在雪中站太久身体都在微不可见地发抖,身上的衣服和平日里比起来薄太多。 他说怎么越走越不对劲,宫中他好歹是识得一些路的,原来是带他往东宫这边来了,那小太监是李长泽的人。 那原来李珩衍派来接自己的呢?被李长泽打发了? 他垂首安静地跟在李长泽身后,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直到跟着跨进了一道宫门。 杨正急急忙忙冲出来:「殿下说出去走走,怎么转眼就不见人了,好歹让奴婢跟着,外面这么冷……」 「你先下去吧,不要惊动其他人,给孤准备热汤,孤要沐浴。」李长泽吩咐完径直往里面走去,杨正扫了眼跟在后面的贺景泠,低声应道,「是。」 已经是深夜,东宫确实不像一朝太子的居所,四下一片寂静,只不时几个身形来回走动再无其他。 李长泽和贺景泠一前一后进入寝殿,贺景泠十分自如关上门,然后立刻换了副神色,先前低眉敛目的恭顺之色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走到桌边摸了摸温热的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坐下慢条斯理饮了口。 抬眼看见李长泽正直勾勾望着自己,于是立刻很有颜色地给他也倒上一杯推到他面前: 「殿下请。」 第10章 良缘 「去这么久聊了些什么有趣的,说来听听。」 其实以李长泽的精明早就从贺景泠并不愉快的脸色中猜出大概来了,因为早就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贊同贺景泠进宫,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那就是自找死路。 不过虽是这么想的,李珩衍派去接应贺景泠的人还是「意外」没有出现。 好在殿中有暖炉,贺景泠缓了许久捏着茶杯的被冻僵硬的手指才活动过来,他又抿了口茶,面露嫌弃地反问:「以前没有尝过,东宫的茶都这般次吗?」那模样一本正经,像是真的好奇。 第18页 李长泽看他连手指都伸的艰难,好心递给他一个手炉,继续说:「你看你,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要逞强进宫,现在见过面可死心了?」 贺景泠脸上玩笑的神色一顿,他自顾自低眉翻看刚喝完的茶杯:「我大哥我还没……」 「贺三,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看不出来贺元晟他并不想见你,何苦自欺欺人。」李长泽不等他说完便一脸怜悯的打断他,「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现在我又想说了。」 贺景泠抿着嘴绷着身体没说话。 李长泽:「前几日听宫人说清河宫那边又死了几个宫女,抬出去的时候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这种龃龉之事宫中歷来并不少见,宫女太监深宫寂寞寻个伴儿,体面的宫女太监日子过的比一些主子还要滋润,只是从来没人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何况他这话的意思简直是在贺景泠的痛处戳。 李长泽笑了笑,继续道:「贺元晟如今今非昔比,当年的他遭了多少白眼现在就有多少人巴结,而你现在虽然还是他的至亲之人,但也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 他噼手夺过贺景泠手中几乎要被捏碎的杯子:「东宫清贫,什么物件儿都要精打细算的用,可比不得景泠财大气粗。」 贺景泠冷笑道:「殿下也是位高权重,怎么愿意与贺某为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贺景泠静静地注视着李长泽,眸中似有嘲讽,也有挑衅,不过只是瞬间又立刻恢復黑压压的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李长泽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他兴致勃勃,刻意压低了声音暧昧至极地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可是景泠你说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四年前天下大赦之后贺景泠四处经商,和李长泽来往并不算多,他甚至不能算真正了解他,只因为回京的时机到了,圣旨传来平凉的那一晚他们一道喝过几口酒。 「天冷,喝点酒暖暖身子吧,放眼整个祈京,孤唯一牵挂的可就景泠你一个了。」李长泽低沉的声音传入贺景泠耳中,他的手边推过来一壶清酒,空气中都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贺景泠瘦白的手指微不可见颤了颤,他放慢了声音,嘆息道:「鱼水之欢,各取所需罢了,贺煊蒲柳之姿,殿下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就好?」李长泽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带着薄茧的手抬起来指腹按住贺景泠的额角,再次重复问,「不嫌弃就好吗?」 贺景泠回头,眼神似笑非笑,正要说话,杨正隔着门帘在外面恭敬道:「殿下,热汤备好了。」 贺景泠住了嘴,不紧不慢地起身抬手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袍:「那就借殿下宝地一用,多谢殿下了。」 「急什么,」李长泽起身,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身后的烛光,在贺景泠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他离得近,几乎微微低头就能碰到贺景泠的鼻尖,「东宫不比景泠财大气粗,两个人沐浴自然要省着点,孤匀一半给你就是了。」 「……匀?」贺景泠下意识眼皮跳了下。 * 永安宫。 待皇帝走后高贵妃才心有余悸地从床上坐起来,她问身边的大宫女阿辛:「阿辛,东西找到了吗?」 阿辛安抚道:「娘娘放心,东西已经放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那就好,好在南宫烁是哥哥的人。」她彻底放下心来,不由有些得意又有些暗恨,「定是安如意那个贱人察觉了什么,不然皇上怎么会来的这么巧,他几时捨得从珍妃那个小贱人宫里出来大半夜来我永安宫。」 阿辛倒是有些犹豫:「娘娘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 高贵妃一脸不屑:「巧,当然巧,要不是小悦那小蹄子发现了什么和她里应外合,皇上会来的这么巧?对了,那小蹄子处理干净了吗?」 「娘娘放心,小悦身染恶疾不治身亡,已经丢到乱葬岗去了。」见高贵妃这样说,阿辛只好继续安抚。 她总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想到除了安如意谁敢和高愉作对,一想到今夜要不是找了这么个失窃的藉口怕是就要瞒不住皇帝了阿辛就背后一阵冷汗。 她是贵妃的心腹,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首当其冲便是要她的命。 阿辛看到贵妃听到自己这么说瞬间又放松下来,只好把心中的疑惑压下去,继续说:「娘娘如今可是后宫中权力最大的人,有多少人嫉妒眼热,今日吃了一次亏以后可要小心些才好,万不能在遭了她们的道了,一则为了娘娘自己,二则齐王殿下如今炙手可热,娘娘,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也只有搬出齐王高贵妃才会收敛脾气,她看着跪在自己腿边的奴婢心头一热,又想到刚刚若不是阿辛急中生智拿失窃的幌子把事情盖了过去那后果她几乎不敢想像,于是亲切地将她拉起来: 「阿辛,还是你对本宫好,你放心,你陪本宫这些年,等以后瑛儿继承大统,本宫给你做主让瑛儿纳了你。」 * 「后宫多以高愉和安如意马首是瞻,丢了什么大不了的物件儿值得她一个皇妃大张旗鼓四处搜查?」 「我如何知道。」贺景泠淡定自若地脱了外袍,见李长泽抱着双臂靠在衣桁边上,正满眼戏嚯地看着自己,他动作微顿,接着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看此事没有谁比景泠更清楚的了。」李长泽似笑非笑,「浑水摸鱼你最擅长,景泠进宫除了见珍妃还想干什么?嗯?」 第19页 贺景泠浓黑的睫毛下眼睛格外平静,他伸手试探了一下水温,开口提醒道:「殿下,我要沐浴了。」 李长泽不以为然,不知从哪里拿出来壶酒:「喝点酒吧,喝醉了我才好套话。」 贺景泠:「……」 「你不是说不嫌弃就好吗?现在又害什么羞?」李长泽说话间竟然解了外袍凑到贺景泠面前来。 「喝酒误事……」这话显然意有所指,贺景泠可以和李长泽纠缠不清,但前提是他自己主动的情况下,李长泽这种步步紧逼的感觉,让他感觉很不好。 「你来宫中闹这么大动静的事还没说是为什么呢?还有,你一心让贺景泠这三个字变得臭不可闻又是为了什么?」李长泽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问,「我总要知道你的动机,不然……」他轻笑着,抬手抚上贺景泠的侧脸。 下一秒贺景泠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主动吻了上去,蜻蜓点水般,他语气很轻:「殿下,贺煊保证,我所行之事与殿下大计不会有碍分毫。」 不像是在保证,倒像是在引.诱。 话音刚落,李长泽已经吻了上来,他霸道的将人禁锢在自己怀中,平凉关一夜食髓知味,因为那次意外,原本各取所需的交易从此剪不断理还乱。 接到回京圣旨后打算两人一起回来的计划不了了之,李长泽第二日起来卧榻之侧已经空空如也,这人只留书一封说是先行一步。 直到几个月后两人又同一天回到京城,李长泽虽没有多想,但见到贺景泠的坦然时还是忍不住试探一番。这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要不是当时不见的是他,李长泽差点真的以为他贺景泠便真的是毫不在意了呢。 贺景泠抓着木桶边沿的指骨被热水浸湿,他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热气将薄薄的衣料渗透,他在发烫。 李长泽身上比他更烫,这人生的太过高大,他的臂膀结实有力,能拉开数上百斤的重弓,也能轻易托起贺景泠。 许是有北方蛮人的血脉,他隐藏在温和表面下的性子凶蛮而又强势,带着牢牢的掌控欲。贺景泠的恭顺此刻也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咬着李长泽,唇齿间都染上了血腥气也不愿松口。 与其说是寻欢作乐更像是两个人在较量,谁也不服谁,谁也救不了谁。在泥潭中挣扎着,不知道是想把对方扯进来,还是要一起逃出去。 很烫,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热气充斥了大脑,人便越发的不清醒,明知道快刀斩乱麻才是正确的选择,他偏要用另一种方法,世人皆贪恋红尘,他明知危险却偏要靠近,但是他并非贪恋,他要挑战。 「李宴,他日你可别后悔。」他轻喃道。 「蒲柳之姿,松柏之质。」李长泽将贺景泠润湿了的发拢到耳后:「阿煊,怕什么,还会比现在更糟吗?」 谁知道呢! 第11章 冤孽 贺景泠早就做过最坏的打算,当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即便事出有因从此也难逃被世人唾弃的命运,他不在乎,哪怕贺瑶华和贺元晟不愿和他相认他也不在乎,等有一天他们都重获自由的时候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他和李长泽不过因利而聚,逢场作戏而已,李长泽想要玩,他不介意陪着,因为他们需要彼此,他替李长泽养着大批的暗卫和亲兵,李长泽答应他功成之后放他贺家人自由。 公平,合理,再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了。 贺景泠拿着李珩衍给的令牌堂而皇之出了宫,虽然没见到贺元晟,但他到底回京了,以后总有机会能见上。 大哥和瑶华被关在宫中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若他都不管他们了还有谁来管。 祝安一看到他就飞奔过来扑到他怀中:「公子去了这么久,昨天听说宫里闹了贼我们都吓坏了。」 这几年祝安长进很快,不然也不会从极风阁一众高手中挑选出来陪自己来这里,两人名义上是主僕,但贺煊也把这小孩当成了自己弟弟疼爱。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贺景泠拍了拍祝安的头,他觉得有些冷,大雪封城,今晨连早朝都免了,祈京已经几十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瞧着今年这模样,怕是又是一个难捱的冬。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狄青:「狄青,半个时辰后送去明王府吧。」 狄青接过:「是!」 「我们回去吧。」 祈京的冬天比从前更冷了,连日大雪将整个祈京紧紧包裹数日之久,贺景泠回去后便发起了热,昏昏沉沉好几日,直到沈木溪风风火火进了京,他刚好能下床。 嘭! 一道大力将房门推开,祝安端着药碗的手一抖,差点没倒在贺景泠刚伸过去的手上,贺景泠接过药碗,黑乎乎一大碗药面不改色地喝完,抬头挑眉对上一张面色不善的清纯面孔:「木溪,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想我吗?」女子语气不善地问。 「还没忘。」 沈木溪豪放的坐在贺景泠的床边,不客气地拽过贺景泠的手扯开他的袖子替他把脉,少顷,冷哼一声,但表情还算轻松。 贺景泠笑道:「我就知道有冷姨在没有事的。」 沈木溪:「我娘的医术还用你说。」 正说着,进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她是沈木溪的母亲冷月婵,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儿。家中世代行医,后来嫁人后因为丈夫在外有了情人被她几针下去断了子孙后代,她因此被关进大牢。 第20页 后来还是娘家四处使银子托关系才把她救了出来,她不愿呆在家中便带着女儿四处行医。 冷月婵进来就道:「哎呀,我女儿来啦。」 「娘。」沈木溪夸张地喊了声。 冷月婵走到床前递给贺景泠一个药瓶:「这是我花费了一个多月做出来的十全大补丸,公子饿的时候吃。」 贺景泠:「……能换个名字吗?」 「多通俗易懂。」冷月婵说。 贺景泠默默收好药瓶,沈木溪在旁边幽幽说:「这是我家给女婿的大补丸,你吃了从此以后……」 她做出一个抛媚眼的动作,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懂的。 只是她的长相实在不适合做这种妩媚的举动,看得贺景泠嘴角抽搐,他把手中的碗塞给她:「这是我家下人端的碗,你端了以后……」他也故意欲言又止。 沈木溪好脾气的把端塞进祝安怀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不是千里迢迢赶来伺候您老人家了吗。」 冷月婵赶忙道:「是啊是啊,这公子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不行,特别是夜里,狄青和小祝安怎么行呢。」就差没说一个独臂一个小孩不会照顾人了。 祝安十分不满意冷月婵对自己的评价:「我很会照顾人的。」 冷月婵给了他一个爆栗子:「小孩子自己都还照顾不了,乖别说话,一会儿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贺景泠喝了药面色没之前那么难看,他假装没看见祝小安被人哄骗,隔着窗户看了眼白茫茫一片的外面:「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的?」 沈木溪一脸深情:「我挂念你,日夜兼程,莫说小小风雪,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得来啊。」 贺景泠嫌弃地说:「你还是继续挂念吧。」 这时又一个人一身风雪地走进来,见这一室的人也不意外,微微颔首:「沈姑娘来了。」 沈木溪:「没来,我是狐妖变的。」 何升笑了笑没接话,走到贺景泠几步外的距离停了下来,贺景泠收敛了笑意对他们亲:「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和何大哥说说话。」 狄青一言不发起身走出门守在门口,冷月婵去看晚饭做得怎么样了,沈木溪便很不自觉了,兴致勃勃地坐在贺景泠床边,她不走祝安也不走,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 贺景泠不理他们,问何升:「怎么样?」 贺景泠让人传信给贺元晟,几日下来没有动静,又让何升去联繫了一下。 何升说:「宫中人多眼杂,这几年他树敌众多,没有回应定然是怕牵连你。」 贺景泠眼神暗了暗:「我知道了,这几日辛苦你了何大哥,燕阳那边怎么样了?」 「没有消息,连祈京都这么大的雪,北方怕是更严重,如今城门被封,连续几日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流民要入城被拦,明年怕是个灾年了。」何升忧心地道。 贺景泠沉默片刻道:「何大哥也不用如此忧心,我们把能做的做好就是,芳华寺那边,劳何大哥多照顾一下。」 何升点点头:「已经安排下去了,对了,还有一事,皇上给太子赐婚了。」 「谁?」沈木溪立刻兴奋地问。 「兵部尚书董伯远之女,董思雅。」 「意料之中的事,」贺景泠神情淡淡,「只是……」 「只是什么?」祝安问。 贺景泠无声地嘆了口气:「她,我见过。」 「我也见过。」沈木溪嘿嘿道,「我娘给我一个京城大家闺秀的名册里面就有她,排在第一呢。」 祝安突发奇想问:「沈姐姐,不是说今日封城了吗,你怎么进来的啊?」 沈木溪拍了他脑袋一下:「你可真会问啊。」 一天之内被母女俩打头,祝安十分不服气:「怎么不能问了,难不成你钻狗洞进来的吗?」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何升见贺景泠面具疲惫,赶紧说:「好了你们二位要斗嘴去隔壁屋子斗吧,让他歇着。」 「去吧。」 贺景泠说了半天话有些累了,对祝安说了声后也不在看他们躺下去休息。 * 城东一座并不宽敞的老宅子中。 李长泽扶着老人坐下,他自己则坐到老人对面,屋子里的陈设都已经十分简单老旧,唯一的热源是一个刚生的还可供人取暖的火盆。 贺家没落还是要从七年前说起,贺老太傅贺承礼身为两朝帝师,可谓是德泽天下誉满宇内,声望之高举世同仰,乃是天下学士之宗师文臣之楷模。 贺太傅一生有嫡庶两子,嫡子早夭庶子出众,从戎多年位列一品大将军。 所谓盛极必衰,后贺大将军一府获罪下狱,一直不喜庶子过慧的贺老太傅明哲保身奏本弹劾可谓大义灭亲。 此举保全了贺氏一族,但也因此招致骂名无数,世人对此褒贬不一,或颂他大义灭亲乃是忠君之楷模,或骂他贪生怕死首鼠两端,不配为人师表。 从前风光不在,贺氏一族在权贵云集的祈京城里也渐渐淡了痕迹。 「老师,您请。」李长泽恭敬的抬手示意。 贺承礼头髮花白,穿着朴素,年过花甲又早年丧妻,而后接连命丧两子,周身上下都围绕着一种蹉跎之感。 他摆了摆手,态度稍显冷淡:「老朽致仕多年,不敢托大妄称太子之师,殿下别错叫了。」 李长泽面色不变,从容道:「您是两朝帝师,便是父皇见了也是要称一句老师,怎么会叫错。」 第21页 贺承礼满是风霜的脸上迟疑了两秒,终究还是软下声来,他生来自负清流,太子忠直仁厚,乃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如今储君亲自来登门拜访,说明是没有忘记昔日的师生情谊,现在只论师生,朝堂的是非便不提了。 「孤回京数日,今日才开探望老师实属不该,只是多年未归,一时实在抽不开身,还望老师勿怪。」 「不敢。」贺承礼摇摇头:「殿下陪我下一盘棋吧。」 李长泽点头称是。 管家进来给二人上茶,笑呵呵地说:「前些日我和老爷说殿下一定会来的老爷还不信,如今殿下果然来了老爷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对了,殿下您喜欢吃的枣花酥府上这几日也备着,小人这就给殿下端来。」 李长泽不似平时稳重,一脸开心:「老师待孤真好。」 贺承礼只笑笑没说话,落下一子才道:「殿下在外数年,棋艺越发精进了。」 李长泽:「老师谬赞了,长泽的棋艺多亏有人指导。」 「哦原来如此,看得出来教殿下的是位高手。」 李长泽眸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他笑了笑:「不错,他天赋卓绝。」 一个时辰后。 管家上来收拾残局,他是贺府的老管家了,眼看着贺家从平平无奇的清流世家走向巅峰,又看着风光无两的贺府衰落到如今模样,贺府落魄成这样李长泽还能登门,可见是个重情义的。 老管家笑呵呵道:「太子殿下最喜欢吃我们府上做的枣花酥了,每次来都能吃一整碟,可能是许久没吃到,刚刚走还问我要了两包,还好小人备的够。」 贺承礼端坐着,嵴背挺直,他盯着棋局嘆道:「殿下不容易,只可惜现在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往后的路,难吶!」 老管家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老爷,听说三公子回来了,这些日子一直病着,我们要不要……」 「你打听那个孽障干什么!」贺承礼一听到那个人就大发雷霆,「那个孽障不知廉耻,早就不是我贺家子,你是贺府的老人了,以后再说这些话就别怪我不顾情面撵你出去。」 贺承礼情绪激动,贺家世代清流,偏偏他的庶子刚愎自用,生的孙儿更是离经叛道,都是孽障,孽缘。 第12章 探望 贺景泠睡得迷迷煳煳,感觉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在触碰,他隐约闻到了并不算陌生的气息,是有人闯进他的屋子了。 他睁开眼,眼中还带着被吵醒的不悦,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乌黑的长髮凌乱的散落在被褥间,髮丝间的白色抹额格外醒目。 屋子里唯一的烛光被李长泽的身形挡住,天已经黑尽,贺景泠只能模模煳煳看到个高大的轮廓。 阿呆呜咽地叫了一声钻过帷幔跳上床榻,在贺景泠的手臂旁躺下来亲昵地蹭了蹭,然后又对着擅自闯进来的李长泽叫唤几声来显示它的不满。 贺景泠觉得有些渴,他拍开阿呆掀开被子下床给自己倒水喝,喝完才觉得冷,身后架子上的大氅被人拿来披在他肩上,他喝完水放下杯子才问:「殿下深夜来此是有何指教?」 「几日不见,自然是想你了。」李长泽细緻的替他将大氅拢得不透一丝风来,「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亏得身边还有两个名医守着。」 贺景泠掩唇咳了两声,深冬的天他最是畏冷:「大雪封城,这么冷的天,你来有什么事吗?」 李长泽说:「我方才去贺府转了一圈,都出宫了便顺道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可是因为……」 「和那天没关系,我身体一直都这样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贺景泠声音有些低,显得没精打采,在深凉的夜里透着丝冷。 「我看你也是好了,」李长泽道,他大马金刀坐到贺景泠旁边,模样活像尊活菩萨。 「皇上给我赐婚的事你知道了吧?」他接着并不十分明亮的烛光毫不避讳地打量贺景泠的神情,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心中又有些微妙的愠怒,不过很快这点不自在的情绪就被他压了下去,他继续做出那副轻浮神色,喊:「阿煊,孤知道你是因为这事心里难受才病了的,你放心,孤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以后成了亲,你我瓜田李下岂不更是得趣。」 这个称唿没有来叫贺景泠唿吸滞了一瞬,他不由得想起两次意识混沌时这人贴着他的耳边像情人蜜语般低喊这两个字的情形。 「瓜田李下?」贺景泠略显苍白的脸在橘色的微光晕染下像清瘦疏离的画中人有了实质,整个人被罩在宽厚的大氅中,指尖都透着莹润的白,「那殿下说话算话,到时候可别只见新人笑。」 李长泽眼眸深深,黑沉的目光肆意停留在贺景泠身上,他语气伤心:「阿煊是不信我会一心一意?」 贺景泠见他乐此不疲和自己打哑迷,心中有些厌烦,他抱过脚边的猫,掰了桌上的茶点餵它:「情深不寿,殿下可别再问我这样的话了。」 李长泽没再说话,他短促地笑了笑,看见贺景泠无所谓的表情,想起刚才自己说去了一趟贺府他也面不改色,他倒是更加好奇当年的将军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直觉这件事和贺景泠四处散播自己和何升的传闻有关,贺景泠既然不愿意说,那他就等,等到他愿意主动说这些秘密的那一天。 「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李长泽不在纠结刚刚的话题,他从怀中拿出一包糕点,随意扔到桌上,「我好像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刚好有。」 第22页 他说的不明不白,贺景泠却明白李长泽话里的意思,他没说话,抿着唇低头摸猫:「有劳殿下记挂。」 「顺手而已。」李长泽十分自然的接着说,「董伯远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北方雪灾灾情严重,祈京现下自顾不暇,我有的忙了,好了你自个儿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说完他起身走了,待出了门被风一吹,方才在屋子里聚集的暖意立刻消散的一干二净。 「殿下,你怎么在里面呆了那么久,不是说说两句就走吗?」卢飞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抱搓着手呵了两口白气,「这么冷我们还在外面守着,殿下,这马上就年底了你可得给我们涨点月例银子。」 「银子银子你就知道银子,你几时看见我有闲钱了?」李长泽也觉得太冷了,这一会儿功夫眉毛上就染了霜,耐不住他火大,「想要银子?」 卢飞连连点头:「殿下,我知道你没银子,您看贺公子这么有钱,您怎么就这么穷呢,咱们来一趟带的糕点还是从人家祖父家顺来的,那小祝安一个月的银子比我半年的都多殿下您说……」 「……您猜我为什么还愿誓死追随殿下,」卢飞嘴上没把门,收到李长泽凉飕飕的眼神后立刻硬性转弯,「殿下哈,哈哈,我觉得贺公子一定很感激殿下您给他专门带的点心……」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李长泽对旁边的纪风道,「三秒之内让他消失,三……」 「殿下你不能这样唔……」 昏黄的烛火啪嗒作响,在关的严丝合缝的屋中跳跃燃烧,越来越暗…… 贺景泠长久的静坐着,有下人在门外徘徊,过了会儿曹叔佝偻着背进来:「小公子,这么晚了还没睡,这么干坐着容易得风寒。」 贺景泠从沉思中收回思绪,轻声道:「没有哪处比我屋子更暖和了,曹叔,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您年纪大了这些事让狄青他们做就好了。」 「这是?」桌上那包油纸包裹的点心就放在桌上。 「帮我拿去扔了吧。」 曹管家没再多问给他上了一壶热茶,又放了几碟新鲜的点心在桌上:「好,小公子也早些休息。」 等人离开,屋子里又恢復了平静,贺景泠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腕,起身时脚上勐地一阵针扎似得痛感传来,他撑着桌沿站了片刻,单手抱着阿呆:「没事。」 阿呆安静的呆在他怀中轻轻蹭他。 「徐仲先要成亲了,你说我们去不去呢?」 阿呆叫了一声,贺景泠笑道:「好,那就去。」 * 皇宫。 一道穿着红色麒麟服的人端着汤药躬身进入元极殿:「陛下,该喝药了。」 李牧躺在龙床上,神情萎靡,珍妃服侍他起来接过贺元晟手中的药碗餵起来,正喝着,小太监进来通传:「陛下,明王带着王妃来了,就在殿外。」 李牧道:「这么冷的天他们夫妻怎么来了,宣。」 贺元晟低着头静静守在一侧,就看见一对裹着风雪进来的璧人。 「见过皇兄。」李珩衍和王妃对着李牧行过礼起来。 「这么冷的天,皇弟怎么进宫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李珩衍比李牧的儿子们也大不了两岁,谁知道当时先帝驾崩锦妃却被查出有孕三月,在他登基之后锦太妃还一下给他生了两个皇弟。 「前些日子在上朝时就见皇兄气色不好,想是太过劳心,臣弟帮不了皇兄什么,只好命人去寻了几只上好灵芝来,望皇兄保重龙体。」 「皇弟有心了,王妃这是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大好?」 明王妃自进殿拜见后就一言不发,贺元晟见他们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完,于是悄声退了出去。 任元生见他出来,立马来了精神凑到跟前去:「师父您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今年十七,身材偏瘦脑袋却大,看着呆头呆脑得很,却是个还算精明的人。 贺元晟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斜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你怎么在这儿?」 任元生笑容堆满一脸:「师父这是要回清凉宫那边的住处吗?」 当朝的宦官太监大多住在清凉宫,这么叫,实则却是比别处都要矮上许多的排房,一入宫城太监便不算的男人了,连住处都要弯腰进去,以此警醒。 贺元晟不答,却是在往那边走,任元生嘿嘿笑道:「师父,御膳房新做的枣花酥徒弟特地给您带了份回来,一会儿……」 他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喝道:「王妃娘娘到,还不退开。」 贺元晟和任元生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几个宫女簇拥着明王妃走出来,几人都在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任元生见状偷偷看了看贺元晟,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大着胆子上前道:「王妃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宋景如眼神从他身上扫过,极快地望了后面的人一眼,没说话。她身边的婢子说:「王妃丢了枚同心佩,是个要紧物件儿,劳烦公公帮忙找找。」 任元生立刻加入寻找的队伍中去,贺元晟见左右好几个宫女太监在找东西,也不好走人,便沉默地加入了他们。 他的眉毛生的浓黑,鼻樑高挺眼睛深邃,他的头常年都是垂着的,微微躬着嵴背,他生得高,身体却并不结实,甚至比许多寻常太监还要瘦弱,静静立在那里时,无端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第23页 贺元晟跟着众人沿路寻找,看到花坛下面被落叶挡住了的一截玉穗,他走过去将东西检出来,用衣袖仔细擦试干净,躬身双手捧过头顶递到宋景如面前:「王妃丢的可是这个?」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除了恭敬之外再听不出其他。 一只纤长的手从他手中拿过那枚玉佩:「正是,多谢贺大人。」宋景如似乎心中有事,客套两句便带着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她的婢女很有颜色的给帮忙的几人塞了荷包,任元生得了赏钱高兴地跟着贺元晟往清河宫走:「都听说明王府钱多,没想到这王妃娘娘竟然出手大方,我们这也是沾师父的光,平日里那些贵人怎么会打赏这么多赏银,师父你怎么了?」 任元生见贺元晟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猜他是心情不好,可为什么不敢他又不得而知了。 第13章 婚宴 齐王和赫舒公主成亲,声势浩大轰动了整个祈京城。尽管外面风雪漫天,前去参加婚礼的人还是络绎不绝,齐王府前的长街被宽敞豪华的马车堵的水泄不通,因为齐帝近来身体不适,便只高贵妃独自前来。 如今齐王在朝中声势颇高,舅舅高慎是位同一品君侯的手握十万禁军的大统领,祖父高国公也是大齐股肱之臣,颇有美名。 李长泽去的不算晚,身上的大氅已经有些陈旧,众人依着礼纷纷下拜,他端得四平八稳,开口便是一贯温和的上前扶住齐王的手臂:」四弟今日大喜,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李怀安今日穿这一件大红色刺金蟒袍,一张脸不开口时可称得上面如冠玉,身处上位高高在上多年周身都是浑然天成的贵气,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讥诮和蔑视,不过就他的身世而言,却有目空一切的资本。 家世显赫,美人在侧,风光无限也不过如此。 「皇兄日理万机还专门过来,皇弟我感激不尽,等大哥成亲的时候弟弟我一定亲自备份厚礼。」 李长泽亲切大笑:「那皇兄就不跟你客气了……」 」大皇兄四皇兄你们在聊什么?」晋王李叔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的母亲怜妃盛宠不是十几年,在宫中是唯一一个可以和贵妃高氏一较高下的妃嫔了。 李叔同性格温和,倒是和李长泽有几分「相像」,不过比起太子的无能,晋王虽然性格温和却绵里藏针,不管齐王怎么针对他他都表现的不痛不痒,让齐王无从下手,恨得他牙痒痒,但又奈何不得,毕竟晋王深得帝心。 「七弟来怎么没带弟媳呢?」齐王故意问。 晋王没有正妃,他问的是晋王的侧室紫阳夫人,那位紫阳夫人在大齐也是位奇女子了,出身乡野女扮男装从了军,在羽林卫一路高升成了指挥使林野手底下的佥事。 尽管后来被林野亲自揪了出来,但当今陛下仁善不仅没有杀她反而赐她名讳紫阳夫人,让她统管京城大小慈幼局,后来嫁给晋王为妾依旧在外行走,也算天下女子的典范了。 紫阳虽不是正妃但毕竟身受皇恩,普通闺阁女子很难压住这么位贵妾,但晋王母妃出身普通,因此也无法为他在世家大族间挑选合适的正妃,是以齐王才故意这么说。 晋王倒是很好脾气,也没有纠正齐王这样不妥的叫法,只微笑着答道:「紫阳近来受了风寒在王府歇着,七弟在这里恭贺四皇兄新婚大喜了。」 「见过太子殿下,齐王殿下,晋王殿下。」高慎过来行了个礼,对着齐王道,「吉时马上就到,齐王殿下该去使馆接公主了。」 「四弟去吧,我们就在这里等你接弟妹回来。」李长泽善解人意地说。 等齐王走了,李长泽礼貌地和晋王打过招唿就往人群之外一个人走去。 「皇叔。」他拍了下那人的肩膀,那人腋下夹着一个盒子,站在长廊下面看着人走远正出神,倒是被李长泽吓到,轻轻「呀」了一声迅速回头,见到是李长泽,笑道:「太子殿下。」 信王李乐伯人如其名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在京城中素有美名,他和明王是双生子,不过兄弟俩感情一般,长相也并不十分相似,李乐伯脸皮白净,不像个王爷,更像个书生。 他和自己的双生兄弟关系普通,倒是和太子走得更近。 这些年李长泽远在平凉,信王还差人捎过不少东西去,两人虽是叔侄,年龄却相差无几,很是投机。 「这是什么?是送给四弟的贺礼吗?」李长泽好奇地问。 「别碰,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孤本,我想我信王府实在没什么珍奇东西能入得了咱们四皇子的眼了,这孤本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寻来的。」他一脸心疼地摸了摸那盒子,嘆了口气,「好在我已经将里面的内容都誊抄了一遍。」 李长泽说:「皇叔最爱古籍孤本,用这个做贺礼真的是忍痛割爱了。」 李乐伯有些恋恋不捨地摸了摸锦盒,齐王府的管家过来恭恭敬敬地说:「太子殿下,信王爷,不知信王爷您有什么吩咐老奴这就去办?」 李乐伯拿过锦盒递给他说:」这个孤本是顶顶重要的,你务必要仔细收好,千万不要让不仔细的下人放在阴冷潮湿处。」 「是是是,老奴一定仔细收好。」齐王府的管家连连应声,心里却一阵无语。 他还以为这信王专门让下人叫他过来是为了什么,没想到就是嘱咐这个,今日王爷成婚,他作为管家忙得晕头转向的,哪儿还有功夫操心这些琐事。 第24页 这时,外面突然一个下人急匆匆跑来说:「不好了不好了,街上有暴民滋事。」 管家抓住那下人问:「你说什么!暴民?」 高贵妃和高慎也听见了动静走出来,那下人喘着粗气说:「本来路上有巡防营开道,但不知道为何突然窜出来一群暴民拦住了车架,王爷被困在朱雀大街了。」 …… 「父亲直到子时才回来,街上闹哄哄的听说死了十几个,齐王这喜事搞成这样,陛下听了十分震怒,罚齐王禁足王府,高慎杖责三十。」 徐仲先连着喝了几碗茶,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他说了这么多见这位好友却没什么反应,问,「阿煊,你在想什么?」 贺景泠怀抱着暖炉皱眉道:「暴民查清楚了吗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就冲到齐王的车架面前去了?」 徐仲先看着他疑惑的目光嘆了口气:「你没怎么出门不知道,今年这场大雨把祈京周围许多穷苦人家的家禽冻死,好多地方甚至还有冻死人的,他们买不起炭火,房子生生让厚雪给压塌了,所以近来京城出现了三三两两流民。 「本来事情也不大,各地州府赶紧帮忙发派一些生活物资帮他们度过这个寒冬也就好了,只是受到雪天影响的毕竟只是少数,州府迟迟没有动作,谁成想这些流民竟然渐渐成了规模,商量好了今天拦齐王的马。 「他们也是可怜,只是想要一条活路,不得已才这么做,这其中大多都是祈京周边村庄里的,还有一些是燕阳来的,今年燕阳的人要遭难了,燕阳地处北方,地方又偏,那里的百姓一到灾年就得卖儿卖女。 「谁成想他们坏了齐王的大喜事,他眼里揉不得沙子与那些人发生冲突,当街踩死了好几个。」 「皇上最后是怎么处置那些百姓的?」贺景泠垂着头摸缩在自己腿边的猫,声音平静地没有丝毫起伏。 「给我玩玩。」徐仲先越过小几抓起黑猫抱到自己怀中,」陛下把他们安置在京城周边的善庄了,齐王当街杀人惹了民怨,这个时候皇上还是想息事宁人。」 「成亲当天发生这种事,齐王运气也是太不好了。」 「今年到处大雪,看这个样子越到年底怕还会更大,朝廷刚刚打完仗哪儿还有闲钱来赈灾,还不是只有让州府想办法。」 贺景泠咳了两声,脸色还算红润:「外面路上都结冰了,难为你这么大的雪还往我这儿来。」 徐仲先撸着猫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少跟我说这些,那年约好去秋山打猎我因为出发前一晚突然风寒最后大家都没去成这事你见我就要说一次,现在怎么?通情达理起来了?」 「徐清鹤,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都要成亲的人了幼稚不幼稚。」 「岑夫子曾说我心我主,我自有数,管我幼稚不幼稚。」他摸着黑猫一身上好的皮毛玩的不亦乐乎,」你以前和齐王最不对付的,怎么听说他被禁足的事一点也不高兴?」 「我高兴啊,你那里看出来我不高兴了?」贺景泠慢笑道。 徐仲先低着头自顾自玩着猫没说话,突然声音又道:「你听说了吗高贵妃宫中的的首领太监康德福半夜里不知道出门干什么被掉下来的冰锥砸死了,从脑门儿戳穿到脖子这里。」他比划着名说。 」有所耳闻。」 」这高家人也真是流年不利,这康德福也太倒霉了,没听说哪里的人被屋檐下的冰锥砸死,偏偏他运气这么背。」 阿呆终于逃脱了徐仲先的魔爪迅速蹿到贺景泠怀中,警惕地看着徐仲先。 徐仲先哈哈大笑道:「好了看你心不在焉的身体还没好全我就不呆了,趁着现在外面还亮着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天黑了真走不了了。」 贺景泠起身送他,徐仲先回头:「对了,我成亲那日你要来吗?」他随口问。 贺景泠沉默一瞬:「挑到好的贺礼就去。」 徐仲先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曹管家进来换新的热茶,看见俩人已经起身:「徐公子这是要走了?」 「嗯,走了曹叔。」徐仲先说完,抓了块曹管家手中的点心放进嘴里三两步消失在门口。 第14章 纨绔 三日后。 「上次公子过来偏巧我这身子不中用,没能见到公子,这是小宛近日传来的消息,公子您看看。」 锦娘是扶风楼的鸨母,也是卓小宛的母亲,母女俩是北晋人,原本住在大齐和北晋交界地带。 因为打仗的缘故北晋年年徵兵,锦娘的丈夫,女婿,儿子先后战死沙场,锦娘母女也在逃荒的途中被贺景泠所救,此后便为他所用。 贺景泠拿过精緻机巧的钗环打开,里面是一卷长长的细纸,他随意看了两眼:「齐王这个亲成的不太顺意,不过他又怎么会把这么件小事放在心上呢,我们再给他添把柴吧。」 何升道:「南宫烁的儿子南宫玮今日也在扶风楼。」 「对,那南宫公子每次都和宋公子一道来,两人都是楼里的熟客,近来一段日子他们还带了位贵客来,每次都神神秘秘的,那位贵客衣着华丽气质出尘,跟个谪仙是的就是不爱说话,小人暗中查探了一番,那位竟然是明王爷。」锦娘绘声绘色答道。 「明王?」何升十分吃惊,「京中不是一直传言他和王妃感情深厚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吗?他竟然会来烟花之地?」 第25页 贺景泠眸光微动,走到烛台边将纸条焚烧,跳跃的火光一瞬即逝:「宋景章是他的妻弟,两人走得近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与宋景章和南宫玮终究还是不同,不知道这其中又有没有什么。」何升微笑着摇头。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贺景泠和何升对视一眼,何升问:「谁?」 「贺公子可在里面?王爷有请。」是云坤的声音。 锦娘悄声退到屏风后面,贺景泠对何升点了点头,于是何升扬声道:「好。」 贺景泠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已经烧尽了的纸灰,移步往外走去。 他们穿过长廊来到另外一个雅间,云坤和何升也跟着进来了。 「见过王爷。」两人同时道。 李珩衍坐在上座眼皮分毫未动,兀自喝着茶。 良久,才放下茶盏看着他二人,开口道:「起来吧,坐。」 贺景泠坐下后道:「贺煊正有一些事情想要回禀王爷,不曾想今日在这里遇见王爷。」 「齐王成婚那日在街上被暴民围堵,是你做的?」李珩衍看着他,目光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是。」贺景泠承认。 「你让卓小宛进齐王府寓意何为?」李珩衍脸色骤冷。 「王爷心知肚明。」贺景泠丝毫不惧,面上是恭敬又坦然的坚定。 他早知道李珩衍会来找他,道:「王爷知道我为什么回京,我所做之事对王爷来说百利而无一害,齐王为人跋扈目中无人,高家如日中天早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王爷想要成就大事,首当其冲要除掉的不就是齐王和高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父亲当年蒙冤致死,事后得利者他高慎便是其一,于情于理我也不会让他畅快。」 李珩衍冷笑:「一次暴民滋事,你就想除掉当朝皇子和统管后宫的贵妃还有手握重兵的大统领,贺景泠,你的手段未免也太儿戏了。」 「这才刚刚开始。」贺景泠笑道,「我助王爷一臂之力,也为自己讨一份公道,王爷想要成就大事,贺煊一定帮助王爷把异己一一除掉。」 李珩衍起身冷哼一声:「口气这么大,贺景泠,你还当你是以前那个贺家三郎?如今的你不过蝼蚁朝不保夕,任谁一句话都能让你顷刻间覆灭,千万不要得意忘形。」 贺景泠无所谓笑笑:「那就请王爷拭目以待。」 李珩衍没有说话,目光如同刀斧般落在贺景泠身上,几乎要将他身体盯出一个洞来,良久。他才移开目光,声音满含警告:「你若次次都先斩后奏,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看了眼旁边的何升,意有所指地说:「贺元晟比你听话多了。」 贺景泠垂首不语。 等人走后,他脸上得体的笑容这才慢慢消失。 何升道:「这个明王不是个善茬,景弟以后与在祈京中与他打交道可要小心。」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也就这样。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很多时候我动手比他方便的多,齐王飞扬跋扈,李珩衍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现在我愿意出这个头,他心里指不定有多乐意呢。」 贺景泠笑着嘆了口气,回头对何升说:「走吧何大哥。」 他们在三楼,扶风楼内有一个巨大的观台,走廊向外窗户向内,只要在房间里面就可以看见一楼正中央观台之上的表演。 台上有男有女,围观者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祝安没有跟来,狄青也只在暗中,贺景泠和何升从吵嚷的人群中离开,下楼时一个喝的烂醉如泥的人被下人扶着走得东倒西歪,一下子撞到贺景泠身上。 那个下人顿时大怒:「没长眼睛吗?知不知道你撞到的是谁家的公子,啧滚滚滚,看见就晦气。」 何升眼疾手快扶住贺景泠:「没事吧?」 贺景泠摇了摇头,拉着何升让到一边。 那下人骂骂咧咧地离开,贺景泠抬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道:「那是南宫玮。」 他的目光随着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慢慢收回来,自言自语道:「他可是祈京有名的浪荡子。」 「走吧。」何升道。 刚走两步,有人突然不确定地喊了声:「贺煊?」 宋景章快走几步走到他们面前:「还真是你,刚才看着就觉得像。」 见贺景泠没有说话,宋景章挠了挠头,目光从旁边的何升身上略过,有些尴尬地假装咳嗽:「那个……那个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啊。」 「……」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也在这儿啊?」话一出口他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不会问别问。 贺景泠挑了挑眉,唤道:「宋景章。」 何升注意到贺景泠叫他名字时脸上瞬间出现的轻松打趣的神色,不像他脸上总带着的漫不经心,也不像发生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平静,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 宋景章稍微放松了些:「这地方污糟糟的吵死人了,走,对面有个茶楼我们去坐坐,我请客。」 说罢,他才想起贺景泠旁边的何升在京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几年迅速崛起的一个富商。 据说是江州人,他办的一个商会,连通南北商人,名下产业涉及茶盐铁丝绸瓷器,大到给军中供应的军需,小到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平贤商会都有涉猎,京城叫的上名字的几乎都隶属于商会。 第26页 而作为商会的大当家何升,这个名字在整个大齐说是如雷贯耳也不为过。 贺景泠对他微微一笑,抱歉道:「我是跟着何大哥出来的,现在该回去了。」 何升道:「宋公子,景弟他身体不好,我们今天已经出来许久了。」 「这样啊。」宋景章的脸在看到贺景泠温和友善的微笑时变得古怪,眼神黯淡下来,这时一个小厮过来躬着身对宋景章说:「宋公子,王爷说您该回去了。」 宋景章有些不耐烦地皱眉,皮笑肉不笑:「我这妹夫比我娘管得还宽。」 小厮没有说话,贺景泠慢吞吞心想你娘也管不了你啊,还不是只有让地位比较尊贵的妹夫来管了。 他嘴上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出门时已经是酉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朔风裹挟着寒酥纷纷扬扬落下,不过几步的距离,贺景泠的腿已经被冻的没了知觉。 他回头看了眼那灯火辉煌的销金窟:「这么冷的天,也拦不住那些寻欢作乐的人。」 狄青在外面赶着马车,贺景泠和何升坐上马车,外面风雪肆虐,贺景泠突然想起一个人,不知怎的,突然很想见她。 这个他回来之后总是避而不见,提都没提的一个人:「明日要运送物资进城,城门会开一天,我们去趟芳华寺吧。」他道。 「好。」何升笑道。 「多备着东西。」 两人的声音散在唿唿的风雪中,和艰难前行的马车在夜色中越走越远。 第15章 林野 翌日一早,一辆普通的马车晃悠悠出了城,近来城中因为齐王那件事,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祈京城周围的善庄,临近年关,为了防止事情闹大,如今京城出入都要严禁。 城外沿途都可以看见一些即便在这么冷的天依旧衣衫褴褛的人在往城门方向走,现在流民不许入京,想来他们也听到了风声,却依旧要亲自去看一眼。 马车沿着官道走了约莫小半日而后上了一座山,这山看着并无奇特之处,漫山都被白雪覆盖。他们下马车时风雪正大,三人又沿着山道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到最后贺景泠额头已经满是细汗,才见一山中古剎。 「这芳华寺从前是座废址,前朝死囚曾被关在这处,后来才改建成寺庙,不过香火一般少有人至。」贺景泠在祝安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 祝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听着贺景泠继续道:「我被流放的那一年,我的祖母也离了贺承礼搬到此处。她原只是贺承礼身边的婢女,家中长辈做主替他将我祖母收了房,后来嫡妻进门,那个将嫡庶之别奉为圭烈的贺老太傅便对祖母视而不见,后来要不是嫡子早夭,怕他也不会正眼看我父亲。」 他们没有进去,在不远处一个亭子中停了下来,亭外视野开阔,飞雪纷纷,身处其间,连人说的话也跟着飘渺起来。 这些细节祝安和狄青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贺景泠从前是祈京贺将军府的三公子,因为贺将军延误战机被治罪才被流放到那里的,也知道贺景泠与他的祖父不睦,却没想过是为什么。 贺景泠垂着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说完了这通话后许久不再作声。 祝安不解地问:「不进去吗?」 贺景泠笑了笑:「她当年为了我们哭瞎了眼,如今好不容易过些安稳日子,我若进去见她,她以后的日子又该不安生了。」 狄青依旧没有说话。祝安却不明白贺景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他看来,想见便去见,现在不见难道还要等以后人入了土去坟前见? 这时一个小沙弥背着背篓走出来,见到他们几人双手合十道:「阿弥佗佛,三位施主既然冒雪前来,怎么不进去上柱香。」 祝安问:「这么冷你出去干什么?」他口音怪异,那沙弥听了也不觉得奇怪:「今日城门开了,去城里给李奶奶她们买些针线。」 瞧着他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说完便对着他们拜了拜背着背篓往山下走去。 贺景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过了许久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祝安惊讶:「我们不进去了吗公子?都走到这里了。」 芳华寺几个鎏金大字因为岁月的腐蚀已经褪色,寺庙的红墙上四处是断壁颓垣,这里确实破败了,要不是晨钟暮鼓从未停歇,怕是不会还有人知道这里有座前朝古寺。 贺景泠看着那扇大门,在这一刻心底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气力全部散尽,他现在又有什么脸面来看她,他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下次吧。」 狄青从不多话,既然说走他跟着贺景泠的身后意思就要离开。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又逢雪天难行,待他们追上那沙弥好不容易找到了先前停放马车之处,贺景泠旧疾又有復发的趋势,脸色已是隐隐发白,好在马车上备有他常服用的药。 他们的衣衫皆湿了半截,此时风雪比方才已经小了些,周围空气之中隐隐漂浮着一丝铁锈味。贺景泠和狄青对视一眼,都发现了不对劲。 他对那小沙弥道:「既是顺路,同我们一道回去吧。」 小沙弥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若他走着进城必然少不了半日的功夫,于是便挠了挠头答应了。 刚商量好,那股血腥气明显更重了,有人在靠近。 第27页 狄青示意祝安带着贺景泠他们离远些,他拿出背在身后的钢刀悄声靠近马车,待临近时用刀尖小心挑开车帘,一条带着倒刺的赤色长鞭从里面噼了出来,直接绞上狄青的刀身,狄青迅速后退,手上发力牵出了躲在马车里的人。 竟然是个姑娘,身上的红色长裙已经破烂不堪,尽管一身狼狈也盖不住那绝世美貌。 狄青手上微松,顷刻间咬死了的长鞭就脱了力,下一瞬间狄青飞快闪身至红衣女子面前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手中,那女子反应也是极快迅速收势格挡。 狄青一击不中回身一脚将地上的钢刀挑起,匕首顺势甩出,直擦着女子的脸飞过。 看得出来这女子身手不错,招式凌厉狠辣,贺景泠暗暗猜测此人来歷,他倒不担心狄青打不过,只是此时在官道上闹出动静来又是一场麻烦。 眼见那女子渐渐不敌,她在和狄青纠缠的空隙瞥了眼贺景泠他们这边,一看就知道主子是贺景泠,又见他身边都是小孩,长鞭一甩直接朝贺景泠面门噼来,与此同时她的胳膊被狄青砍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飞来的长鞭末端被祝安直接上手抓住,他力道极大奋力一拉。 那女子不曾想一个小孩有这个力气,她被带着飞身往贺景泠面前来,忍着巨痛想拼死一搏,却没注意到远空极速飞来一支箭矢以破空之势插.入她的心口,力道之大将人直接震飞出去两丈之远。 直至她躺在地上,那箭尾还在不停颤动。 贺景泠惊讶之余迅速回头,只见几百米之外一行黑甲打扮的骑卫整齐有序的列为两队,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手中握一柄黑色巨弓,神情冷冽倨傲中又带着几分心思难测的阴冷平静,一张俊美异常的脸偏生因那点邪气弄的生人勿近。 他轻夹马腹向他们这边走过来,等到了贺景泠他们前方几步之遥,抬手召出身后出来两人上前去提那女子尸体,他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贺景泠,末了掏出一块玄色令牌: 「羽林卫办事,不想死就闭嘴。」 贺景泠一手还撑着伞,另一只手立刻带着几人退到一侧,躬身道:」林指挥使慢走。」 林野目光如刀,意味深长地扫了贺景泠一眼,调转马头无声疾驰而去,一队人马转眼间就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羽林卫?」小沙弥到底年纪小,有些兴奋崇拜的看着已经看不见人影的方向。 「公子怎么知道他是谁?」祝安问。 贺景泠好心为他解释道:「那是羽林卫指挥使林野,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认得他那把弓,传闻此人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还有……」贺景泠再了解不过祝安的心思,方才他定是见了那一箭动了比试之心,故意卖关子。 见他不说,祝安和小沙弥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贺景泠,贺景泠的余光从地上的血迹略过,他道:「这位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杀神,传闻他……」 贺景泠低声说完,他们两都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贺景泠哈哈笑着往马车上走,走了两步脚下似踩上了什么东西,他移开脚捡起地上的东西看了看,一双分外好看的眼睛顿时浮现出笑意。 往回走的路上他们才知道小沙弥名叫空释,负责寺庙中的採买,至于为什么是他这么个小孩儿负责,那是因为他们寺中都是老弱病残。 回到城中是雪更大了,漫天飞雪下道路上已经看不到移动的人影,家家紧闭门户与世隔绝。 「城中的店铺都关门了,今日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你先去我府上住一宿明日买了针线再回去吧。」马车路过空释平日里买东西的铺子,街上几乎没有开着的店铺。 「不行,我不回去主持他们会担心的。」 「那你不是白来一趟。」 「不能让主持他们担心,主持他们身体不好。」空释说着,起身对他们行礼,「多谢施主好意,既然已经到了空释就告辞了。」 祝安自告奋勇说:「前阵子还封过城,他明天走说不定就出不了城了,公子要不我带他去别的铺子看看,买到了我送他回去吧。」 「那你们小心些,去仙客来找辆马车。」 回到何府时天已经黑尽,贺景泠在外面露了一天,回来就被沈木溪灌了两大碗药。 「去了又没进去,也不知道跑一趟干什么,闲着无聊吗?」沈木溪忍不住吐槽,「芳华寺虽然人不多,但有何大哥打点着你担心什么。」她塞了颗药给贺景泠。 「吃了。」 贺景泠马上就吃了,还给她看自己空了的手证明自己没扔。 沈木溪翻了个白眼把企图爬到贺景泠身上去的阿呆抓过来:「他现在要休息了跟姐姐出去玩。」 贺景泠嘴角抽了抽,他表示自己现在虽然有点累但并不想睡。 正说笑着,突然房樑上一阵响动,接着就是狄青拔刀的声音。 「是我我我。」来人举起双手投降的,「狄青是我。」 贺景泠和沈木溪对视了一眼,沈木溪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屋子里,也不打算走了。 卢飞心有余悸地跑进来,拍了拍胸脯:「贺公子,你家狄青太兇了,每次都要拖着他那把吓人的刀,什么时候我被削了脑袋怎么办?到时候你可要多给我家人一些阵亡抚恤金。」 沈木溪听了又翻了个白眼,兇巴巴地问:「你来干什么?」 卢飞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我们殿下让我给公子送点吃的。」 第28页 「呵,这么大的府邸还找不到吃的要你大老远来送,是你有病还是他李长泽脑子进水了?」 卢飞只当没听到也不理她,依旧笑嘻嘻说:「公子您尝尝,里面用鹿皮做的防寒布裹着,东西不会冷。」 贺景泠知道里面是什么,没有接:「他倒是往贺府跑得勤。」 卢飞把东西放在桌上,摸了摸鼻子,感觉沈木溪的目光实在不太友善:「贺公子快别说了,我们殿下他平时在外面装的挺像个人的,可能是憋久了私底下可劲儿了逮着我们折腾,你说天这么冷他让我来送什么吃的,万一我被冻死在外面怎么办?他也不替我想想,贺公子您快看看这里面是不是真的只有吃的,还是有什么我们看不懂的暗语啊。」 他巴巴拉拉说着突然一个袋子又快又准的抛到他的怀中,卢飞掂量掂量,份量不轻。 「拿着东西走吧。」贺景泠懒懒道。 「好嘞。」卢飞十分上道,拿到了东西立刻就闪身走人,还很贴心的把食盒推到贺景泠面前来了几分。 「小祝安呢?怎么没看见他?」沈木溪这才想起来贺景泠回来后至始至终没看见祝安。 「我让他送一个人回家。」 「这次你就放心他一个人去了,平时要去扶风楼都不带他。」沈木溪打趣道。 「他武功高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带他去扶风楼是怕他被吓到,毕竟他还小。」 第16章 王妃 齐王府。 「千真万确,我府中的管家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王爷这口恶气咱们可一定要出啊,那李叔同算什么东西,仗皇上的宠爱整天装巧卖乖,这次要不是我亲眼看见那些暴民最后和紫阳那女人接头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南宫玮添油加醋地把自己从下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告诉李怀安,其实他不过是跟着那几人看着他们在城外善庄周围消失。 李怀安气得直接把桌上的茶碗扔了出去:「贱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算计我,他是什么身份,仗着父皇的宠爱在我面前蹦哒,和他母妃一样的货色,最爱背地里做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南宫玮说:「王爷莫气,那晋王如此行事咱们肯定要给他好看,只是现在皇上还有几分看中他们母子,要想彻底除掉晋王咱们还得从长计议,那群刁民胆敢在王爷的大喜之日捣乱,我们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啊。」 「你有什么好办法?」李怀安冷声道。 「自然是给王爷出出气。」南宫玮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怀安脸色稍微好看了点,身体往后一靠:「做得好重重有赏。」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王爷,我可以进来吗?」 李怀安脸色一缓,清了清嗓子语气明显变好:「进来吧。」 卓小宛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明艷的长相分外动人。对着李怀安盈盈一拜,腰若约素,一举一动风情万种:「王爷,奴家给王爷亲手做了些点心,王爷尝尝。」 南宫玮默默咽了咽口水,十分有眼色的退下了。 「好啊。」李怀安抬了抬下巴示意卓小宛上前来。卓小宛温温柔柔地走上前给他布菜,刚打开食盒整个人就被李怀安圈住抱在腿上,卓小宛娇唿一声:「王爷。」 李怀安看着眼前温温柔柔的美人儿,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娶回来的王妃谁成想是个木头,就算长了张可人的脸又有什么用,整天拉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亲爹了呢。 想到这里还是觉得眼前的美人儿讨喜:「小宛,让你改名换姓跟本王进府是委屈你了,你放心,等以后本王继承大统,一定封你做贵妃。」 卓小宛轻轻柔柔地拍了他一下:「王爷,现在是白日。」她柔弱无骨的手欲拒还迎的挡在两人之间,胸前的柔软唿之欲出,看得李怀安眼神一暗。 隔着假山,赫舒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晃动。 难道是有人偷情?赫舒心想,要不她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她自作主张嫁给齐王为妃,祁熙被气的半死,她此刻正心中烦闷,没兴趣去撞破这些事。 她转身就要离开,迈出一步为料到踩到埋在雪里的树枝,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谁?谁在那里?」红衣女子一身娇喝,赫舒便听出来了她是谁。 她一身湖色长裙,外面随便披了件斗篷,因为不喜欢有人跟着,身边的人都被她打发了,好在夜色中她这身衣服不容易被人发现。 她隐藏身形躲在树后,没听见前面有什么动静,正想往回走,刚退后一步转过身来,就看见树影憧憧下一个红色的身影。 「王妃姐姐怎么穿着这样单薄就出来了,」卓小宛笑盈盈问道。 赫舒静静看了她,表情有些冷:「何姨娘大半夜不睡觉,来关心本妃穿得多少?」 卓小宛毫不在意她的语气,走上前亲切地挽着赫舒的手:「王妃姐姐,雪天路滑,妹妹送你回去吧。」 赫舒抽出自己的手往前走了几步:「不用了,我什么都没看见,珍月阁和景阳台不在一个方向,何姨娘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完,人已经大步离去。 * 东宫。 「病了?」李长泽道,「病的可真是时候。」 卢飞道:「殿下,您先想想这次祭礼的事吧,眼下皇上病了,肯定是要找一位皇子代替他行祭礼的,您是太子,这代天子行祭的事理所应当是落在咱们东宫头上的啊。」 第29页 「这还用说,殿下是太子,是储君,当然是我们殿下代天子行祭。」杨正一脸得意,瞥见一旁沉默不语的纪风,不爽地问,「纪风,你那是什么表情?」 李长泽起身绕过他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大氅披上就往外走:「现下要紧的是受灾的百姓,什么祭礼有这个重要?」 杨正忙跟上去:「殿下,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外面冷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就好了啊。」 「父皇既然病了我自然要去看看,还管是什么时辰吗?」 纪风道:「殿下,卢飞还在后院……您看要不要……」 「他喜欢钱就让他抱着钱在院子里站一晚上,吹吹风好好清醒一下,看究竟谁才是他的主子。」 杨正立刻道:「纪风你可别在为卢飞求情了,殿下特地给贺公子送的东西怎么又给丢出去了,上次都已经警告过他了,今天不让他在外面站一晚上不长记性。」 纪风:「……」卢飞拿回来的那东西好像也不是给他自己的吧,每次送去的点心都被贺公子丢了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这次倒还计较起来了。 李长泽到元极殿的时候头髮丝都冻成根根分明的了,宫人哆嗦着将宫门打开,待他进去之后又迅速关上。 「父皇,儿臣来给您请安了。」李长泽往里间走,隔着帷幔停在床前。 「太子来了。」李牧声音疲惫,「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大老远过来。」 「四弟七弟都在宫外,九弟年纪尚小,儿臣东宫与父皇的元极殿最近,父皇身体不适,儿臣身为人子,再冷的天也该来。」 李牧道:「除夕将至,今年这雪下的这么大,今年的除夕宴就不要大肆操办了,太子来安排吧。」 「儿臣遵旨。」李长泽恭敬回答。 「太子要忙除夕宴的事,年初的祭天大典就交给齐王和晋王来办吧。」 「是。」李长泽神色自若。 临近年关,祈京的雪越发大了,听闻北方冰封千里,万户家禽被冻死,寒冬凛冽,这是数年罕见一次的雪灾。 自入冬以来贺景泠的身体更虚弱了,当年没人能想到他能活着走到流放之地,也没有人想他能活着走到平凉。 毕竟流放几千里日日都要带着几十斤重的铁枷赶路,离京之前他还曾在狱中呆了几月,从前降烈马射狼王,如今年岁不过二十三,却缠绵病榻如同行将就木之人,一次流放彻底拖垮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 风雪愈大,大齐最富庶的京都都人迹萧索宛若空城,家家紧闭门户,只有夜里渐次亮起的灯火证明这座城中还有人在,天地间仿佛只有人们苟且存活的方寸之间。 无数自北而来的灾民汇聚成片,聚集在祈京城门外,祈求皇恩浩荡让他们在雪灾之下留下一线生机。城外善庄之上人满为患,无处可去的人躺在四处漏风的窝棚中,那里日日哀鸿声瀰漫,却传不进紧闭厚实的京都大门。 一连十数日贺景泠已经没有出门了,今夜除夕他决定大家一起好好热闹一下,都闷了这么久没出去,听说今年皇上要在天地共祭时亲自兴祭礼,祈求这场雪灾快点结束。 「亲自去?他捨得?」贺景泠笑问。 「那怎么办,谁让他是皇帝,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在祈京城外他也不能放任不管啊,」 沈木溪耸了耸肩,啃着一个果子,「不过听说那皇帝病了,我猜他也就是这么说说,到时候还是随便派一个皇子代替他去。昨日我还想出去看看,走了一半冻坏了马都冻坏了,实在出不去,现在城门被关着,守城的将士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换一轮,飞鸽传不了,粮食也进来不了,就连城中许多百姓都快要活不下去,怎么还能管得过来。」 何升说:「我已经留下足够我们自己过冬的口粮,捐了大部分给各处善庄,其他的都收在库房中以备不时之需。」 贺景泠点点头:「何大哥安排得很好,好在有你在京城。」 因为大雪下人都回不去,只好留在府中过年,因此也黑压压坐了一屋子人,大家吵吵嚷嚷没了平日的拘束倒也热闹。 沈木溪问:「怎么,就何大哥一个人好,哦懂了我们就是可有可无的,诶小祝安你听见了吗你家公子说……」 「沈大小姐,你长得这么好看心地这么善良,怎么会跟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呢。」 沈木溪笑得眼睛都弯了:「那你说说我和李长泽谁更好看?」 贺景泠一口茶差点喷出去:「你和李长泽?你能不能换个比法?」 「你不说,怎么,本姑娘貌若天仙配你个病秧子绰绰有余,你这么清心寡欲难不成还怕死得早耽误我不成?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要真病死了我再找一个就是,我现在就看你顺眼,只要你说我长得比李长泽长得好看我就嫁给你怎么样?」 贺景泠:「……」 他再三思索,故作迟疑:「他比你更像男人,你比他更像女人。」 这话一出就连何升都没忍住笑着摇了摇头,祝安更是不客气的大笑出声,沈木溪怒不可遏大喝一声: 「贺景泠!」 冷月婵端着饺子进来,见状快步过来道:「哎呦呦乖女儿,你可是淑女,淑女,注意形象。」 贺景泠忍俊不禁,佝着背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祝安立刻挪着凳子离他更近,伸手给他拍着后背。沈木溪又坐下来一甩头髮:「本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 第30页 冷月婵说:「好了饺子要趁热吃,看今年谁吃的到我包的福饺,谁吃了福饺来年就去最有福气的人。」 第17章 除夕 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唿啸的北风在黑夜中肆虐横行。 贺景泠喝了点酒倒也不觉得冷,等祝安他们离开后也没有入睡的意思,一个人穿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窗前打开一条缝吹冷风。 阴冷的夜风顺着缝隙吹进屋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到贺景泠带着微红的脸上,长风吹气鬓边的发热意瞬间退散。 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漆黑沉静,昏黄的烛光映在他一侧脸上,切割出了阴阳两半,一半笑意散漫,一半阴沉冷然。 房中还有人! 不过片刻间,贺景泠脸上表情松动。他抬手拉上窗户回过身来,一个黑影瞬间将他笼罩其中,他被困在来人的两臂之间。 贺景泠惊觉来人身上冷意惊人,忍不住想往后缩。 李长泽顺势抱住他将手收紧,就这么歪在贺景泠身上,语调亲昵:「阿煊,我们可有大半个月没见了。」 贺景泠扯着唇笑了下,用瘦白的手指拨弄李长泽鬓边的霜雪:「殿下是想我了?」 「想,日思夜想,朝思暮想。」李长泽一只手摸着他的后颈捏了捏,往自己面前带,他碰到贺景泠的唇,柔软中带着淡淡的酒香。 「嗯?喝酒了?」 「今天除夕。」贺景泠的气息有些乱,「喝了一点点。」 「我忙死了,好在这天气帮了我的大忙,不用去应付那些人。」 「痒。」贺景泠不舒服的扭了扭脖子。 李长泽喜欢在说话的时候抓着贺景泠捏来捏去,他的指腹有一层常年习武留下来的茧,贺景泠的脖颈都被他磨的发热。 李长泽这才恋恋不捨的松开那只罪魁祸「手」,改成抓着贺景泠腰间的玉穗子把玩。 「天这么冷,你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李长泽进来时脱了大氅。即便如此身上的寒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去得掉的,他看了眼贺景泠,眼中慢慢浮现出笑意,他凑近许多:「我来找你讨杯酒喝。」 「酒?」贺景泠想了想,「都被他们喝完了。」 「不过这里还有。」」他抱住李长泽的脖子贴上他的唇。李长泽按住他的后脑尽情地攻城掠地,他发了狠,把人要往骨血里揉,像个食髓知味的恶狼,堂而皇之将面前的食物据为己有。 贺景泠渐渐喘不过气来,他推了推李长泽的胸膛,李长泽仍然不放过他,直到一吻结束贺景泠彻底软了下去。 他喘着粗气,白瓷般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眼底一闪而过一丝羞恼被李长泽抓住,他浑不在意,捏着贺景泠修长的指骨哑声问:「不爱吃我给你送的东西?」 贺景泠不答,只看着他。 李长泽又凑了过来作势又要亲他,贺景泠连忙道:「不爱吃,我不爱吃。」 「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让人给你送。」李长泽没继续追问为什么不爱吃,他的嗓音低低的含着笑,好像真的是一个用心的情人。 「殿下深夜特意来一趟,就为了问我这种问题?」贺景泠抚过李长泽的脸颊,他的指尖是冰冷的,被李长泽一把抓住握在手心:「除夕夜来找你,阿煊觉得我有什么事。」 贺景泠早就猜到了般点点头,抱住他说:「去床上,我可不想冷死在这儿。」 李长泽眉头一挑,从善如流将人抱起来往里间走,路过时摇曳的烛火也被熄灭,屋子里暗了下来,他故意往贺景泠后腰处一按:「阿煊,你这算投怀送抱吗?」 贺景泠只觉得腰上一麻,看李长泽的眼神就知道自己会错了意,顿时脸上的绯红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直冲头顶,好在屋里没有光。 见贺景泠没有说话,李长泽言语更加肆无忌惮:「你也想我了?是吗?」 这句话说的格外慢。 贺景泠也被他的挑逗激起斗志,屈起腿毫不客气地碰了碰:「想你这儿。」 嘶…… 李长泽眸色更深,他狠狠亲了贺景泠一口,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翻身无可奈何地躺在他旁边:「你呀!」 贺景泠推了推他:「被子。」 李长泽把被子扯开,故意问:「衣服要我给你脱吗?」 「劳驾。」贺景泠嘴里毫不客气,手上却没停。 等贺景泠窸窸窣窣脱了衣物上床后李长泽又问:「听说你前段时间去了芳华寺?怎么不去看看?」 贺景泠发现原来自己困了,特别是李长泽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些并不重要的话。见人不答,李长泽又问:「不见便不见吧,反正她就在那儿你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你知道吗,齐王身边的南宫玮最近……」 「殿下,已经子时了,我要睡了。」贺景泠困顿地说。 李长泽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轻声问:「贺煊,我刚刚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黑暗中贺景泠的脸上的轮廓变得不那么清晰,李长泽眼眸深深,脑中忽然回想起一个在狩猎场上骑着红马提着长枪的身影。 他什么都没说,长臂一揽将人圈进自己怀中,感受到怀中的人明显身体一僵,他喊道:「贺煊。」 贺景泠假装自己真的睡着了,李长泽除夕夜没事跑他这儿干什么他也懒得想。 第31页 「贺三,」谁料李长泽存着逗弄的心思,不罢休继续喊,「景泠,三郎……」 贺景泠在黑暗中轻笑道:「殿下,这么晚了你跑过来找若是想与我欢爱贺煊奉陪,若不是,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长泽不说话时那目光仿佛能吃人,不过他向来好脾气,也最善于伪装,谁也不知道他生气是什么模样,他是无可挑剔的太子。 「阿煊这话说的,无事我便不能来了吗?除夕夜也是团圆夜,我想见你这个理由够吗?」 他在贺景泠鬓边低声耳语,低哑的嗓音混着热气,贺景泠没由来的一颤,他没说话,眼中的清明在夜色中并不明晰。 「原来殿下大半夜专程过来,是来与我诉衷肠的。」 李长泽没再说话,只沉默地替贺景泠盖好被褥躺在他旁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明显又瘦了的人,他闭上眼睛吻了吻贺景泠的额头: 「睡吧。」 第二日一早醒来旁边的榻已经凉透,贺景泠起身时掌心触碰到一个温热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是一块质地上好的暖玉,上面繫着红绳可以挂在脖子上。 他自己是没有这东西的,所以这是李长泽掉在这里的? 或许是送给他的新岁贺礼,这东西瞧着漂亮,贺景泠心安理得的收下,将东西挂在自己脖子上时神情淡淡,也不见得有什么欢喜。 他和李长泽本不过是各取所需,那年他流放的一路上并不太平,本是死罪的他们不知为何圣心迴转,留了他们一命。 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流放路上那两个差役是奔着要他死在路上去接得这份差事,九死一生到了平凉,途经一处荒山时陡然出现几匹饿狼,那两个差役把贺景泠往前一推,四散逃去。 那时贺景泠已经昏昏沉沉低烧数日,脚腕被铁链生生磨的白骨可见,流脓生疮,双脚浸血,血腥味刺激了饿狼,他以为自己就要葬身在那里的时候是李长泽救了他。 他们本就是因利息而聚,各取所需,除此之外,如果非要说,那大多也就还在一点微不足道的惺惺相惜吧。 贺景泠从前在祈京时和李长泽并没有太多正面交集,李长泽是他祖父的学生,也是贺承礼最得意的学生。但贺景泠是贺承礼最讨厌的孙儿。 贺承礼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小子顽劣,不堪大用」。 贺景泠顽劣跳脱,纵有天资聪慧却依旧难以入那位为天下学子楷模的祖父的眼。巧的是贺景泠也看不惯那老头儿严肃古板的做派,所以连带着对这位祖父教出来的素有贤名的太子也没有好感。 谁成想生死关头,却是从前自己从来没有关注过的太子救了他。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这个所谓的被寄予厚望的太子是他们雄才大略的陛下心中一根扎的极深的刺,齐帝等着一个机会,能把这根刺连根拔出。 他让李长泽跟着去边关歷练,但最好能永远留在哪里再也不要回来,李长泽活着,齐帝曾经所受的屈辱便永远忘不掉。他表面宠爱太子,实则却恨毒了他和皇后。 贺景泠长舒一口气将那些纷杂从脑海中抽离,刚起身就听见何升在外面拍门:「景弟可醒了?」 贺景泠给自己披了件外袍:「醒了,进来吧。」 「出事了。」何升推门而入,一脸凝重。 第18章 腰牌 「一连封城数日,我们出不去,商会也只是以各自的名义接济一些城中的贫苦百姓,大部分的物资我们都捐给各个善庄了,城西的一个善庄,说是善庄,其实就是个临时搭建的窝棚,今日一早狄青收到消息说昨日半夜窝棚起火,烧死了大半的人。」 「可查出来了起火的原因?」 「说是几个人因为挣抢火盆的时候火盆飞出去撞到御风的油布上,火势一下子就蔓延开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起火。」贺景泠轻声道。 何升点点头:「羽林卫的人在烧毁的窝棚里发现了火石和灯油,还有羽林卫一个佥事的腰牌,提审了那个佥事,还没有招供,但说在他住处的火盆里发现了带有晋王府的私印的没有烧完的纸。」 「晋王?」贺景泠手上一顿,思索片刻道,「看来是有人不想出现在祭天大典上。」 「景弟这么说又是为何?」何升没想明白。 「现在去代替皇帝主持祭天大典的皇子身份必然是诸皇子中最尊贵的之一,可这场大雪没完没了的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祭天大典之后要是还没有缓解的趋势,朝廷迟迟不正面做出回应,城外善庄上那些苦等的百姓怎么办?到时候民怨沸腾,这个后果总要有个人来承担。」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打斗声,祝安急急忙忙跑进来说:「公子,你快去看看,那…那什么野的闯进来了。」 贺景泠立刻跟着他就出去了,何升到嘴的话还没说出去就看见远去的人影,他迅速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大氅追上贺景泠的身影。 林野今日没带弓箭,赤手空拳和狄青在院子里纠缠,贺景泠急匆匆赶来大喊一声: 「狄青,住手。」 狄青回头看了眼,脚下一收人已经来到贺景泠身后。林野见状也收了势,孔武有力的身材即便在如此严寒的雪天也不畏冷,依旧穿着单薄的黑色官服。 看见贺景泠,吐出来的字比院子里的雪也不会暖上几分:「我有话问你。」 第32页 贺景泠心下瞭然,面上却不显,只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指挥使里面请。」 林野不客气地大步越过他们走到最前面,入了会客厅后也不坐,只负手现在正中央,面如寒冰。 见贺景泠进来他直截了当地问:「东西呢?」 贺景泠:「什么东西?」 林野浑身都透着杀气,羽林卫隶属于皇帝,是一支完全由天子支配的负责查案,抓捕以及刑讯的完善的机构,羽林卫指挥使位同一品。 林野经手过的活死人更是不计其数,手段狠辣是整个祈京出了名的煞神,他周身都透露着可怖的威压,一字一顿道:「这些日我把我去过的地方都找遍了,唯一一个没找的就是你,东西定然在你那里,你拿出来,我不追究,否则……」 「否则怎样?难不成指挥使还能无缘无故把我抓进邺狱?」 「羽林卫抓人不问缘由。」 林野语气冰冷,说出来的话里满含着威胁,丝毫不把贺景泠放在眼里。 贺景泠和他对视片刻,倏地笑道:「贺煊确实捡到了一块腰牌,指挥使既然这么说了贺煊自然双手奉还。」 林野的长相很具有攻击性,眉眼深邃,周身萦绕着经年不散的寒气,他那目光看着贺景泠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屑。 他是天子近卫,终身只奉帝王为主,任何威胁到他天子利益的人都将被投入邺狱。 像贺家这种侥倖苟活的人,他们羽林卫只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在哪儿呢?」贺景泠摸了摸腰间没摸到,抬头对上林野阴鸷的目光微微一笑,变戏法般从手中变出一枚腰牌,「哦,在这儿。」 林野眼皮也没有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腰牌:「你最好别落在我手上。」说完便大步离去。 贺景泠抱着手静静站在大厅中,唇边的笑意不减,看着人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何升进来一脸担忧道:「这个林野在祈京素有恶名,今日他这副做派,怕是记恨上了。」 「本就不是一路人。」贺景泠摸了摸袖中的铁牌,无所谓笑了笑。天太冷了,他实在没什么精神,每走一步感觉浑身都在针扎了般疼,手脚腕处最甚。 他站了半晌已经是唇色发白:「何大哥,天冷,让府中的人尽量呆在房中不要出去走动,我先回房了。」 * 李长泽大步走到廊下,飞雪从他耳畔唿唿而过,杨正在后面举着伞跟的吃力,他的手已经冻的僵硬发麻,但还是要咬牙跟上,李长泽身量比他高太多,好不容易进了殿,里面的暖气吹到人身上,冻僵了的手这才可以慢慢活动。 「殿下,陛下重病,现在朝中大事都还要您来定夺啊,听说今日城西那些难民住的窝棚起火烧死了不少人,这事儿您……」 卢飞在外面道:「殿下,齐王来了。」 话音刚落李怀安已经一脸不虞的闯了进来,敷衍的行了个礼,开口便问:「皇兄,城西纵火案你可听说了?打算怎么处理?」 李长泽拢着手走到李怀安面前,没看见他神气的表情般问:「四弟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天,出门一趟多不容易,你来找我……哦城西……纵火案?这件事已经有眉目了吗?我怎么没听说?纵火?谁纵的火?看四弟的意思,是找到罪魁祸首了?」 李怀安忍不住想要翻白眼,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长泽:「皇兄,你在这东宫除了知道天冷加碳天热取冰,还知道干什么?」 杨正立刻炸毛:「齐王殿下慎言!」 「我开玩笑的,皇兄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李长泽好脾气地拍了拍李怀安的肩膀,「这些年皇兄不在祈京多亏了你和七弟陪在父皇身边替他解忧,兄弟之间没那么多虚礼。」 李怀安眼神古怪地看了眼李长泽,他这个太子皇兄从来就是个没脾气的人,无论别人在他面前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说的好听是脾气好,说的难听就是没主见,没魄力,这样的人,父皇怎么就让他稳坐太子之位这么多年呢? 李怀安瞟了他一眼:「父皇不是病了吗,现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一些琐事不是只好来找皇兄你了。今日在城西的难民窟被有心人纵火焚毁,死伤大半,最后搜查现场的官兵在现场找到的嫌疑人和晋王府有牵连,皇兄,这件事你说要怎么处理?」 要不是齐王没办法直接对晋王动手他才懒得大老远跑来找李长泽这个废物。 「这……晋王府?四弟你确定是晋王府?这这……」 「皇兄是觉得本王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如今父皇重病,皇兄身为储君,晋王做出这种事来难道不应该惩处吗?」 李怀安气势汹汹说完,心中没由来越说越气,这样的人都能坐上储君的位置,等他扳倒晋王,剩下的一个老九不过是个婴儿他还不信能争得过自己。 便再暂时让这草包坐在这位置上逍遥一段时日。 李长泽一脸迟疑:「这……兹事体大,肯定要请奏父皇,四弟,我们还是应该把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定夺。」 李怀安气极,再行定夺?什么时候?等李叔同听到风声找到自保之法?他本意也知道光这么件事恐怕还动摇不了李叔同的位置,但李长泽昏头昏脑的,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借这个机会让晋王吃点苦头也行。 谁能想到这李长泽畏首畏尾的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他还举棋不定,还要请奏父皇,要请奏父皇他来这一趟是为什么。 第33页 「你是太子,皇兄,这件事有光皇家体面,闹大了怕是不好交代,皇兄现在就该速速裁决,难道皇兄不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这件事办得好顾及了皇家体面,父皇自然也会对皇兄另眼相待。」 李长泽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李怀安,又在他抬头时迅速恢復平静:「……」这李怀安是真蠢还是假蠢,这样的话也拿来诓人。 「既如此,那四弟说我该怎么办?孤一时还真拿不了主意?」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包庇晋王惹了民怨怕是不好收场,可要是为了一些刁民和不算实证的证据处置晋王,依照齐帝对晋王的宠爱程度,到时候心中定然会对处置此事之人心生不满。 李怀安正要说话,熟料李长泽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还是道:「不行不行,无论如何晋王与我们都是手足兄弟,这件事还是应该禀告父皇。」 李怀安:「……」他警告自己压制脾气,和李长泽这种没脑子畏手畏脚的人发脾气太有失身份。 「皇兄……」 「殿下。」杨正急匆匆进来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李怀安问:」嚷什么,没看见我和太子在议事吗?」 李长泽问:「发生了何事?」 「城外善庄的流民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城内的人被烧死了,发生了暴动。」 第19章 干爹 「回陛下,那个嫌疑人正是晋王府的一个佥事,羽林卫还在他的住处发现了晋王府的私印,那佥事也交代了,确实是晋王派人去搅乱齐王婚礼的,后来又恐事情败露派人去灭口。」 贺元晟低声说完,齐帝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他疲惫地靠在床榻边,将婢女端来的药碗砸碎在地,勐地咳嗽起来:「这个……这个逆子,混帐,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朕,朕恨不得……」 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声音也越来越大,一张脸涨得通红。 「陛下保重龙体。」贺元晟躬身小心翼翼端来一盏热茶,「齐王殿下已经气得要去找晋王理论,被林指挥使给拦回来了,只是眼下民意沸腾,还需陛下您来定夺,晋王殿下就在殿外候着,陛下可想传召?」 「晋王做出这等事来,如此容不得人的心肠还有脸来见朕,叫他滚。」齐帝气得脸色发青,「枉费朕平日里如此宠爱他,传朕旨意,晋王行事不端,罚俸一年,禁足晋王府,无召不得出。」 贺元晟点头称是,齐帝靠在床上无力的吩咐:「既然晋王犯了事,那祭天大典就全权交给齐王,还有安抚灾民的一应事宜也交给他去办,朕前些天已经让兵部把之前那笔用去置办火铳的银子先拿回来,解决眼前的雪灾要紧,银子这两日应该就会到位,赈灾的事就交给齐王去办吧。」 这种陷害手足的事在齐帝这里关个禁闭罚一罚俸禄也就过去,见他那副怒气沖沖的模样,却把此事轻飘飘揭过。 可若说他疼爱晋王,只凭着羽林卫的供词和一些看似齐全的证据便轻易罚过。帝王心思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太子连这种事都办不好,在边关歷练了那么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齐帝幽幽说, 「到底不是这块料。」 贺元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齐帝的嘆息声也消失在逐渐合拢的宫室里。 贺元晟出了门,等在外面的任元生赶紧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碗递到身后的太监手上,又亲自给他系上披风,小心翼翼地说:「师父,刘公公病了。」 贺元晟一脸平静:「嗯。」 任元生见他没再说什么,垂着头跟在贺元晟身后往清凉宫方向去。 清凉宫因为住的都是些地位不低的人,地方倒并不偏僻,平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因为大雪难行,他们走了小两刻钟。这地方不比前面宫殿的豪华,低而矮小,不过里面也还算富贵。 「你先回去吧。」贺元晟轻轻拍了拍袖口,身姿笔挺。 任元生嘴唇翕动,低低应声:「是。」 贺元晟走到熟悉的屋子前面抬手轻轻叩了叩门,过了片刻,一道拖沓的脚步声朝着门边靠过来,门被打开,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小幸子来啦。」刘盛宁只穿了件白色中衣,看见是贺元晟露出来一个笑,挪动着身体让到一旁。 贺元晟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干爹,听说您病了,我来看看您。」 他走进来熟练的搀扶住刘盛宁,慢慢扶着他往旁边的榻上走,屋子里窗户紧闭,昏暗沉闷,只一盏即将燃尽的灯火发出微弱的光。 「老毛病了,天儿一冷就膝盖疼。」 刘盛宁坐下来,贺元晟给他披上外袍,又给他倒了杯热茶。 「你听话倒是听话,还知道来看我,比以前那些没心肝儿的东西好。」 「干爹哪里话,若不是您,我哪儿有现在的好日子,贺幸以后还要全仰仗干爹您呢。」贺元晟握住刘盛宁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刘盛宁拍了拍他的手:「坐。」 贺元晟一身红色麒麟服转身时背影瘦削修长,刘盛宁眯了眯眼感嘆说:「你吧,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实在有点背,燕阳查税一事你办得很好,那地方就是笔烂帐,你能这么快就把税务查清,是个能干的,上头对你也很满意,皇上升了你也在意料之中。」 贺元晟静静地听着老太监说话,他知道老太监的习惯,去旁边阁子上取下来一个木盒,里面装着烟枪,他把烟枪仔细擦拭干净,装上烟后走过来递到刘盛宁手上:「干爹。」 第34页 刘盛宁满意地接过,往后一靠,吞云吐雾起来,贺元晟没有坐过去,而是坐在榻边的矮阶上给他按腿,刘盛宁睨了贺元晟一眼幽幽道:「这次燕阳雪灾最严重,到时候陛下肯定要派一个人去那边赈灾,最好还得你去。」 「陛下病重,又因为晋王的事正气着,还是干爹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求干爹疼疼贺幸。」 「你贴心。」」刘盛宁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慢悠悠说:「放心,干爹会疼你的,这次办的事屁股可擦干净了?」 「干爹放心。」 * 「昨夜实在太冷,许多百姓都没熬过来,他们连续数日呆在城外简陋的帐篷中,许多人都已经冻伤,昨天夜里雪突然大起来,听守城的士兵们说哀嚎声持续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停了,等天亮后他们一看,大部分人已经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祝安说完心情也有些低落,毕竟在京城被活活冻死实在太过惨烈。 「天子脚下,大齐盛京,竟然发生如此惨案才引起朝堂重视。」何升无奈嘆息一声。 贺景泠道:「祭天大典是三日后举行,到时候皇家和州府开仓放粮,城门封锁会被解除,只要这事处理好了,齐王的声望便会更上一层楼。」 沈木溪抻着下巴疑惑地说:「李长泽这么做那齐王估计心里还憋屈吧,想让太子去皇帝面前讨个嫌结果李长泽直接一五一十告诉了林野,那皇帝病的也真是时候,现在怕也就只有齐王这个傻子以为自己捡了个宝,上次晋王代皇帝迎接的使臣他心里就不服气,这次他也要代皇帝祭天,晋王还被罚禁足,他怕是正高兴的在齐王府喝酒呢。」 「这件差事不好办,民怨沸腾一旦成势便不好处理,齐王若是心急,晋王肯定会帮他一把。」贺景泠看了眼紧闭的窗户,」你说,这雪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何升笑笑道:「难说,景弟别为难我了。」 「晋王这次顺水推舟,但他定然猜出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了,何大哥,需要你帮忙了。」贺景泠对他笑道。 「你放心,都安排好了。」何升道。 外面纷纷大雪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城门外简陋的窝棚里住着的人衣衫褴褛,有的几乎衣不蔽体,他们密密匝匝挤在一处,厚雪压住了难闻的味道,连轻微的呜咽声也在凛冽风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每天会有官府的人定时送来馒头稀粥,送来时馒头已经冻的硬邦邦,粥已经冷的可以看见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冰碴。 李怀安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虽然李长泽没能让李长泽去齐帝面前碰个钉子但结果也不算太差,晋王被禁足,那李叔同最会装巧卖乖,几时被这样罚过。 一想到这里李怀安心里就舒坦,连赈济灾民这样的苦差事干起来也少了些抱怨。 只是那兵部购置火铳的白银迟迟不到位,他派人去了好几次不是这样的理由就是那样的理由,李怀安简直被董伯远那老东西气得七窍生烟。 祸不单行这几日城门口那些暴民竟然不服管教几次生事,每次给他们送饭食去的官兵都被他们围堵殴打,一群面黄肌瘦的刁民还敢滋事,要他说都冻死了才好。 「舅舅,我不想管外面那群刁民了,你说他们要吃的我们给了,住的棚子也给他们搭了,死了的我也都给了安抚费,他们还想干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呆着,非要跟朝廷作对。」 高慎听着李怀安的抱怨,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刁民,就这些刁民,能让你的名声比太子的还臭,现在朝廷上下都看着这群刁民呢,这次受灾的地方太广,整个大齐都在等着朝廷的态度,你不把祈京这点子事料理好,到时候吃亏的是你自己。」 李怀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一想到自己只远远看到的那些灾民的邋遢样就一阵恶寒:「那舅舅你说我怎么办?父皇现在连人都不见了,我派人去了兵部几次都没把赈灾款拿到手,难不成这么多人我还能养着不成。」 高慎冷哼一声:「董伯远那老东西,既然这么不识好歹挡殿下的路,我就要他好看,最近他们兵部本来就不太平,有的是人参他,这是陛下圣旨,他们兵部交不出来钱肯定只有一个原因,待我去会会他再说。」 齐王面色一缓:「还好有舅舅在。」 高慎道:「我就你母妃一个嫡亲妹妹,不帮你帮谁,对了,前阵子听说你母妃身边的大太监死了?那太监是她用惯了的,我这妹妹最是娇贵,一般人还真去不了她的眼,她近来可好,要不要我重新给她挑几个?」 李怀安:「母妃自己提了个上去,也没听她说什么。」 高慎:「那行,要是你母妃在宫中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一定要给舅舅说,我就这一个妹妹,母亲走的时候要我照顾好她,有什么事只要她想,给我说一声我都能去办。」 第20章 燕阳 卓小宛穿着厚厚的斗篷往景阳台去,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赫舒屋里的窗户大开着,这么冷的天,院子里的梅树几乎全都冻死,只一两枝还留着两朵冻干的花,赫舒正在作画。 景阳台冷清得很,也没见几个服侍的丫头,卓小宛往前走了几步,故意踩到一枝枯木,发出啪嗒声响。 等人抬头看她,她嘴角立刻扬起一抹笑:」王妃姐姐在做什么?」 赫舒扫了她一眼继续低头作画,人没理她卓小宛也不觉得尴尬,径直走到窗户边往里面看。 第35页 只见赫舒竟然画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红梅雪景图,画中的景致正是景阳台的模样,除却热闹簇拥的红梅之外别无二致。卓小宛其实也瞧不懂什么,不过夸人就对了。 「王妃姐姐这画儿画的跟真的一样,难怪王爷心心念念的都是姐姐,特意像圣上求娶,姐姐不仅人美,做的画也这么逼真,不像妾身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 这番恭维并没有让赫舒脸色变好,她无心再作画,潦草添上几笔后搁下笔。 卓小宛貌似真的对画好奇,仔细看了又看:「王妃姐姐这画里面的人儿怎么还没有开始画就停笔了。」 赫舒难得看了她一眼,她确实在中间有一大块留白想再添点什么上去,卓小宛说看不懂却一眼看出来了。 她从卓小宛手中拎着的食盒上收回目光问:「这么冷的天何姨娘不在珍月阁呆着来我景阳台干什么?」 卓小宛道:「我亲手做了些糕点想送来给姐姐尝尝,天冷,姐姐身边怎么也没留个伺候的人,可好让下人们偷懒了遇上姐姐这样的主儿。」 「我不爱吃甜食,何姨娘费心了。」 「姐姐是北晋人,这是妾身家乡的特色小吃,姐姐尝尝吧,肯定合姐姐的口味。」卓小宛笑盈盈道。 赫舒见她直接把东西拿出来捧到自己面前,忍不住皱了皱眉,稍微让开一些,问:「你是北晋人?」 那些糕点的样式分明是北晋才有的。 卓小宛笑了笑:「姐姐快尝尝嘛,妾身做了许久呢。」 赫舒的手被冻的通红,她没接那碟点心,只片刻功夫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就在两人面前变冷了。 赫舒微微嘆了口气道:「何姨娘,或者说卓姑娘,你不必来试探我的口风,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你到底是谁或者进王府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没兴趣知道,你我之前也并未见过,不是吗?」 这些天卓小宛动不动就往她这边来,每次都是殷情备至,赫舒十分清楚她的目的,也知道卓小宛是在做样子,所以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彼此也都好心安。 扶风楼的头牌,怎么可能大字不识一个,卓小宛故意在她面前露出马脚就是为了提醒她那日赫舒去了风月场所之事卓小宛并没有忘。 卓小宛轻轻一笑:「姐姐既然如此坦诚,小宛也不好藏着掖着,今日话说开了以后才好相安无事。」 景阳台冷清,下人都被卓小宛遣走了,她也不怕有人会来。 赫舒:「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喜欢。」 卓小宛似笑非笑:「王妃姐姐果然爽快,不过有一点姐姐猜错了,我是谁王爷怎么会不知道呢。」 两个月后,这场持续了整个凛冬的大雪终于慢慢化开,护城河上面的冰得以解冻,融雪之后第一抹了绿枝悄然在枝头绽放。 就在人人翘首以盼的冬天终于过去的时候,祈京城的城门重新大开,一队轻骑随着吹进城门的寒风悄然消失在街头。 齐帝拖了一个多月终于好转的身体在刚刚重振旗鼓重新上朝之时就迎来了几桩噩耗。 入春以来这雨就没完没了的连天下,一连好几日廊外都是难窥天光,室内更是湿冷昏沉,整日潮闷。室外连绵的雨声混杂着室内此起彼伏的争论声,将圣徳二十七年的春雷提前带到了大齐。 「陛下,燕阳一带去年本就是雪灾最严重的地方,又因此次春雨不断庄苗皆死于地中,如今早已过了春耕时节,眼下百姓只能靠着往岁余粮勉强度日,可若是朝廷再不想出对应之策,怕是难安民心啊。」中极殿大学士张译如躬身立于皇帝正下方,一脸肃然道。 「陛下,据臣所知燕阳州官程有道近年来大力兴建水利,燕阳一带春雨延绵一事已经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说话的是户部右侍郎杨敬。 「今年这雨已连下月余,程有道的水利工程耗资巨大朝廷迟迟未能拨付款项,致使如今也尚未完工,有何大用。燕阳本就贫乏,如今遇上这连天雨,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啊陛下。」张译如道。 兵部的左侍郎匡衡广出列道:「诶阁老何必如此消极,此次雨天虽长,但燕阳每年必有此一遭,今年虽然时间长些但也不是连这点变数都无法应对,百姓天生地养,比你我更有经验多了。」 下面几人皆是说的口干舌燥,居于上位的齐帝却一直沉默不语,眼看着他们愈争愈烈,齐帝这才不紧不慢开口道:「燕阳之事朕也有所耳闻。」他的目光慢慢移到右下首那人身上,问,「太子,你怎么看?」 李长泽听到齐帝点到自己,立刻躬身道:「陛下,儿臣认为……儿臣认为张阁老所言极是。」 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骚乱,未等人说话,李长泽面不改色地继续道:「不过那程有道臣也有所耳闻,此人曾在兖州黎塘县做过县丞,后又到博州做过同知,两年前才调至燕阳做知州。」 张译如接道:「这几个地方都是大齐少有的贫穷州县,程有道又熟知农桑水利,如若不是这次正逢春耕一再被耽误,他断然也是不会上奏朝廷。」 李怀安笑道:「太子皇兄对一个州官倒是了解颇深啊。」 李长泽正声回道:「回陛下,儿臣确实对这个程有道有所了解,兖州与平凉相邻,黎塘北上不过百里就是丰都,臣听闻此人之名,曾向他求教。」 「皇兄如此好学,让臣弟真是自愧不如。」李怀安道。 第36页 殿中众人一时神情莫测,不知这太子是被风沙灌了脑子还是怎么,七年也不见有些长进,公然说自己和一个州官结交过。可一想到那些传闻,众人一时间都是心思百转,暗暗揣度这其中有几分真假。 朝中任何时候都不缺没眼力劲儿的,众臣末端站出一人,柴瘦高挺,两撇八字鬍油光水滑,趁得面上那双眼睛也是精光四射。只见他两只瘦麻杆似的双手合抱一处,吊着嗓子分外感嘆道: 「平凉臣也是去过的,那里是什么模样臣知道,这些年的变化大齐人也是有目共睹,从前只知道殿下必定是为此殚精竭虑,不曾想这里面还有程知州的干系。」 李长泽听完冯小芸所言道:「此话不假。」他回身看向齐帝,「陛下,既然那程有道有此本领,想必此次却是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 齐帝听了这话,思考了半天最后缓缓点头道:「嗯……」 」陛下。」户部左侍郎左庭灯突然颤巍巍跪下,言辞恳切道,「陛下,去岁博州蝗灾朝廷拨了五十万两,几月前兵部购置火铳八十万两,陛下犒赏三军共计十万两,年底各地雪灾先后拨款零零散散约有三十万两,眼下是在拿不出多余钱粮啊陛下。」 匡衡广道:「陛下,知州总理一州事务,如果遇到点麻烦就向朝廷要钱,恐怕形成长久之风啊。」 齐帝道:「诸卿说的都很有道理,那便这样吧,燕阳朕已经派人去了,就先免了燕阳这两年的赋税吧,户部现下拿的出来多少银两?」 「不足十万两。」左庭灯道。 「贺元晟已经过去了,这样吧,齐王再带着这十万两过去一趟,若这雨再过半月仍是不停,再做商议。」 无人会反驳皇帝的旨令,众人只道:「陛下圣明。」 * 祈京湿闷,贺景泠如今不爱出门,只呆在院中赏景品茶,这个寒冬因为有冷姨和沈木溪在他身边,他倒过的比往年轻松许多,不至于隔三差五发热咳嗽,还有闲情逗逗阿呆。 今日露了晴,贺景泠心情好,在院子里呆了一下午,天黑也未觉察。他裹着条毯子在亭中玩猫尾巴,祝安跑去和冷姨学做饭去了,狄青坐在廊下目视前方,一动不动,活像尊雕塑。 阿呆最终受不了贺景泠的蹂躏反抗几次之后终于逃脱了他的魔爪,在打翻了一个酒壶的代价下成功跑远。 贺景泠笑眯眯看着黑猫几息之间消失不见拍了拍手,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对狄青吩咐一句「在外面守着」,然后不紧不慢抬步往屋中走去。 推开门就看见李长泽端坐在那儿悠闲喝茶,见他进来,举着茶杯评价道:」果然你这儿的茶比东宫的好,前几次来我都没顾着喝几口,太亏了。」 「你来一趟我可足足少了八十万两银子,这价格放哪里都是天价了吧,殿下还觉得亏吗?」 贺景泠关上门,没有坐李长泽旁边,而是寻了靠窗的软榻躺下。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长袍,墨色长髮未经打理随意散着,长长的抹额飘带藏在碎发间,下面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 「董伯远最后给的爽快,赚了明王这个人情你不喜欢,这次你把他逼急了。」李长泽慢条斯理地品尝他桌上的茶点,眼睛却一刻不离地落在一处。 「和我有什么关系,是齐王殿下那边等不了,当时灾情严重,他催兵部催得紧,兵部一事的风声可是你透露出去的,还是齐王有本事,逼得不知道信王拿什么和李珩衍交换我这八十万两白银。」 李长泽:「我四弟自然是有些本事在的,他都把京城的事处理完了,贺元晟前阵子也去了燕阳安置灾民,谁曾想燕阳又连日大雨,今年当真是祸事百出。」 「谁说不是呢,如今不打仗了,偏偏老天还是让人不得安生。」贺景泠在听到贺元晟的名字时没有半分波动,他对李长泽笑道,「殿下,八十万两银子,什么时候打算让他们还回来啊?」 李长泽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来到他身旁,他捻了块糕递到贺景泠嘴边,道:「再等等,有人被关了那么久,比你我急。」 贺景泠顺从地张嘴咬了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长泽的指腹轻轻拂过他的嘴角,贺景泠抬眼看他:「好吃。」 第21章 梦魇 李长泽神态玩味地替他拂掉嘴角根本不存在的碎屑:「喜欢?」 他收了手捏着剩下半块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甜软的味道他并不怎么喜欢,囫囵两口吃下去后挤着贺景泠旁边坐下去,姿态闲散:「都说这开春了猫儿都要发.情,你家这只在哪儿去偷腥了?」 他随性躺着,指尖绕着贺景泠背后的一撮发,打着圈玩儿。 贺景泠似没听见,也不搭理他这话,自顾自道:「你刚才吃的这块玫瑰饼放在仙客来要卖几两银子一块了。」 「那怎么办,景泠不会想让我给茶钱吧,我都穷成什么样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赔个人给你,眼下春寒料峭,正好暖床。」 「我有阿呆就够了,毕竟夜猫发.情我还可以给它喝点沈木溪的药。」贺景泠故意道。 李长泽翻身坐起来,抓过贺景泠给自己倒了杯茶的手移到自己嘴边一口喝尽:「这下猫的药也被我喝了。」 贺景泠笑了笑,由着李长泽抢自己的茶喝,其实也不是茶,他平日里喝的都是各种名贵药草泡的药茶,里面加了些山楂压味,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但确实是十足十的补药。 第37页 「这个就更值钱了,殿下喝的这一杯卢飞两年的俸禄可都没了。」 「我赔给你。」李长泽拿掉贺景泠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直接将人抄膝抱起,往床榻方向走去。 贺景泠顺势躺在他怀里,嘴里闲不住:「殿下,天还未黑尽,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李长泽眸光幽深:「谁教你生了这张教人慾罢不能的脸呢。」 「我这张脸旁人看了都要躲开的。」 「刚好,只我一人独赏。」 「霸道。」 「是也。」 屋子里暖融融的,李长泽三下五除二给贺景泠剥的只剩中衣把他塞进被子里,自己却不上床。 挨着暖意,贺景泠往被子下面缩了缩,只黑亮的眼睛疑惑地盯着李长泽:「你不上来?」 「这么想我?」 「……倒也没有。」贺景泠还是十分坦诚。 李长泽点点头,似乎知道他会是这个答案:「那就睡吧。」 「现在?」贺景泠面露难色,「天才黑我怎么睡得着,而且我还没吃晚饭。」 「你下午吃了两碟龙凤团,一碟什花脆,还喝了一整碗八珍茶,饿不着。」 贺景泠一脸吃惊:「你偷窥我?」 「偷窥这个词用的妙。」李长泽贊道,「别装,我来多久了你不知道?不是故意晾着我?」 「我真不知道。」贺景泠无辜道。 李长泽一脸你看我信不信你的表情:「快睡。」 贺景泠微微皱眉:「你这算什么毛病,大老远专门跑来看我睡觉?」 这话说完贺景泠就后悔了,他和李长泽一直都保持着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 李长泽玩笑也好,真心也罢,他同他虚以委蛇,本就是各取所需,相互平衡才是最佳,如若一个人要多取,那只会打破他们原本的平局。 身后烛火併不明亮,李长泽的目光黑沉沉的,里面藏着贺景泠看不懂的情绪,他扫了眼贺景泠脖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绳,缓声说:「一两个月不见,你身体怎么也不见好?」 「怎么不好,今年这个冬天我都好好过来了,可没有以前三天两头要病一场。」 「抱起来轻的跟什么似的,看着气色好,每日这样不忌口,阿煊啊,你为什么要作贱自己呢?」 贺景泠不是第一次这样,他是个很配合的病人,估计所有的医师都会喜欢这样的病人,看似对自己的身体百分百的上心,时刻宝贝自己,却又在不经意间总透露着敷衍。 贺景泠心头一颤,和李长泽对视了一眼,又很快错开:「你想多了。沈木溪都没说什么,难道殿下于杏林一道也颇有研究?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竟然还不知道。」 李长泽抿着唇看他,贺景泠这时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说:「还别说,还真有点困了。」 他盯了人半晌,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表情不算良善,只等外面淅淅沥沥下起细雨,榻上的人发出均匀的唿吸声,他这才动了动坐久了的姿势,起身灭灯离去。 贺景泠梦见自己骑着枣红马在长街上一路飞奔,护腕上和贺瑶华打赌输了后挂着的小铃铛叮叮噹噹作响,所过之处引起一片人的驻足。 他也不觉得丢脸,洋洋得意地往后看去,徐仲先的马已经被自己甩在不知哪里去了。 今日是许氏的生辰,家中就他和许氏两人,他还要早些赶回去。 他背上背着把上好的古琴,许氏好琴,这是他辗转託朋友寻了好久才找到的上好的焦尾琴,想着要在她生辰那天送给她。 贺景泠看着自己飞快往府里跑去,因为贺从连出征,未免落人话柄,许氏也要带着贺景泠搬回贺老太傅府上居住。 回府后贺景泠一边跑一边喊着母亲,到了许氏的院子后没有多想直接推门而入,原本正常轻松的画面陡然一转,场景扭曲成碎片,许云影狰狞着一张脸抓着贺景泠: 「看见什么了?你看见什么?」 她五官兇狠,手中拿着一把剪刀,贺景泠贺景泠往后退了一步,闭上眼睛。画面中许云影倒在血泊中哈哈大笑,焦尾琴的琴弦深深勒进贺景泠的脖颈中。 浓浓的血腥味刺激着他,贺景泠满身染血,浑身僵硬地瞪着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冲进贺府,兵戈相撞的声音唤醒了陷入沉睡的贺景泠,他勐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 贺景泠坐了半晌,借着被子外面的冷意让自己冷静冷静。 他这是又梦见那日了。 梦见自己的亲生母亲想要他的命,梦见一夕之间贺家败落,官兵冲进贺府,贺承礼跪在他面前说「别无他法」。 绝望和无力充斥着他,愤懑不甘还没来得及在心底汇聚成形就在那一跪下溃不成军。 李长泽心思缜密,从前为了应付他贺景泠不得不步步小心时刻警醒,毫无错漏。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避而不谈,无论李长泽怎么旁敲侧击他都缄口不言,贺景泠知道,这件事自己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难怪从小到大他总觉得许云影不喜欢自己,难怪无论他做什么都讨好不了自己的母亲,自那日后,从小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怀揣着这些秘密的他从前所有的轻狂也被尽数尘封。 贺景泠撑着冰凉的手起来,起身去桌上倒水喝,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屋里没点灯,一片漆黑中反倒让他觉得心安。 第38页 外面一阵稀疏的响动传了进来,祝安的脸出现在只开了条缝的窗户缝隙中,他怀里抱着碟糕点,手里还拿着半块,他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越过贺景泠往后看去:「景泠哥哥,睡不着吗?」 「没人,进来吧。」 看见他这副模样,贺景泠心中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轻笑一声往后退了半步,祝安拉开窗户单手矫健地翻了进来。 「吃糖。」他把点心递到贺景泠面前道。 贺景泠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了多少次了晚上吃太多甜食不好,不长记性。」 「痛啊。」祝安捂着额头幽怨地看了眼他,嘟哝道,「这可是冷姨专门做给我吃的,沈姐姐找我要我都没给。」 「我就不吃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吃好吃的开心。」祝安开心道。 贺景泠接住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跳到自己身上来的猫,他低着头,长长的发从侧面垂落挡住了他的眼睛,就好像声音也变得模煳了些。 「祝小安,你会一直分糖给我吃吗?」 没由来的一句话,好像只是他的随口玩笑,祝安想也没想就回答道:「那当然啦,景泠哥哥对我最好了,你不仅救了我,还让师傅教我武功,所以对祝安来说你不是公子,是最好的哥哥。」 「乖。」贺景泠似乎被他这个回答取悦,什么都没再说,只奖励般把阿呆塞给他说,「去玩儿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祈京依旧还在下雨,朱雀大街渐渐多了些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大多都行色匆匆往家的方向赶,也不多做逗留。 就是如此人烟稀少的情况下,偌大的街道上两辆马车「狭路」相逢。一辆简陋普通,一辆宽敞豪华。 狄青沉着脸一言不发,拉动缰绳往旁边让道,但明显对方是有备而来故意来找麻烦的,他们挪开的时候对面的马车也跟着往同一方向挪动。 他眼神冰冷地射过去,手中慢慢放下了缰绳。 「怎么了?」 马车里面的人问。 「怎么?贺三公子这是不认得我南宫玮了?」南宫玮明显是故意找茬,掀开帘子靠在马车门口挡着贺景泠他们的马车道。 听见这并不太熟悉的声音贺景泠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在脑海中思索了几秒中才想起来南宫玮是谁,他和何升对视一眼,起身下了车。 这南宫玮也是祈京有名的纨绔子弟,和宋景章徐玉岩是一路人。 「南宫公子。」贺景泠笑着打招唿道。 南宫玮冷哼一声,看见何升也从车里下来,脸上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停,离本公子远一些,莫挨太近。」 贺景泠眉头一挑,抓过狄青紧绷的手好脾气地道:「行,贺某今日还有事。改日再和南宫公子叙旧。」 「都说好狗不挡道,你挡了本公子的路,想这么轻易就过去了,不能吧,难不成仗着傍上一个商人就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了,何老闆,你说本公子说的可对?」 第22章 旧怨 贺景泠没有生气,南宫玮为人睚眦必报,当年因为一句玩笑被贺景泠揍得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的事成了祈京好长时间的笑话。 当时南宫玮自知理亏,且贺景泠不讲理也是在祈京是出了名的,谁没事会招惹他。如今风水轮流转,他贺景泠早就臭不可闻,南宫玮自然要抓住机会一雪前耻。 「南宫公子,天子脚下还望慎言。」何升语气虽然恭敬,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一丝客气。 「何老闆,怎么,说你小情人儿两句你还心疼了?」南宫玮长相平平,倒是生了双风流的眼睛,不过那双唯一算是有些可取之处的眼睛此刻里面却带着令人不适的怪笑。 「南宫公子,」何升压下脾气好言道,「今日确实有事,若是挡了公子的路扫了您的兴,改日何某定当面赔罪,还请南宫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宽宥一二。」 「呵,」南宫玮不屑笑道,「何升,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和贺景泠之间的事轮不着你一个商人插嘴,本公子今天兴致好,就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 贺景泠见他看向自己,倒也没多大反应:「你想如何?」 南宫玮打量着他,当年他不过喝醉了不知和谁随口一句贺家二小姐是个没人要的男人婆,这么句话被传到贺景泠耳朵里去了这人便提着枪嚣张至极地跑到他家门口下帖约战。 当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怎么做都只会被当作笑话,最后还是被贺景泠狠狠揍了一顿此事才作罢。 谁让他家世好,随便找个由头把人揍一顿旁边的人还夸他一句率性坦荡。 可现在不一样了。 南宫玮一只脚放到车辕上,抱着双臂道:「本公子的鞋子脏了。」 贺景泠看了眼他的皂靴,眼中渐渐浮现出笑意,抬手打断何升还想继续理论的举动,慢条斯理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姿态低下:「那我替您擦擦。」 「什么脏东西也敢用到本公子身上来,谁给你的胆子?」南宫玮语气恶劣,十分嫌弃地看了眼贺景泠手中的帕子,扬声道,「用你的衣服擦。」 他倒要看看这贺景泠能忍到什么程度,从前他不是最看不上这种谄媚奉承的小人了吗?不是向来自负声称要远离他们这群纨绔子弟吗? 他倒要看看,从前不可一世的贺景泠对他摇尾乞怜卑躬屈膝的样子。 第39页 没料到贺景泠不怒反笑,态度愈发温和。他收起帕子直接用衣袖仔仔细细替南宫玮擦拭他的皂靴,那模样认真的就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 南宫玮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更是恼恨,他脚下稍稍用力,挣脱了贺景泠的手,毫不掩饰面上的嫌恶: 「我父亲是是禁军统领身边的副将,肩负着守卫宫城的重任从不敢懈怠一日,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当年要不是贺从连,平凉关一役又何至于如此惨烈,你现在走了狗屎运遇上天下大赦,还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我大齐有多少男儿因为你们贺家人成了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贺景泠,你有什么脸还敢回来?」 贺景泠低垂着眉没有回答他的话,大概是被他说的抬不了头了吧。 南宫玮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愈发得意,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左右之人听见,本就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寥寥几人时而远远驻足观望一二。 南宫玮见众人看着贺景泠的目光越发怪异,心中更是畅快。 看到贺景泠这么恭顺,南宫玮只觉得快意无比,压在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他凑近些意味不明说:「贺景泠,你跟着一个商人能得到什么趣儿呢,你长成这副模样,跟着谁不是跟,本公子能给你的可比何升一个商人能给你的东西多。」 说罢他又抬头看向旁边的何升:「何老闆,我都还没介意,你应该也不会介意吧,满祈京谁不知道你和贺景泠的关系,这样吧你出个价。」 南宫玮说这些无非就是为了羞辱贺景泠,贺景泠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拿出方才那方帕子擦了擦手,十分平和地笑道:「南宫公子,今日你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别的要事吧。」 「贺景泠你什么意思?」南宫玮见贺景泠不应自己,心中顿时恼火,「知道你如今不得了,有个宠妃姐姐,哦前阵儿你大哥还升官儿了是吧哈哈哈,你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混得也不比他们差,可我见何升对你不怎么样啊,本公子不嫌弃你你就该感恩戴德,不然你怎么会是这副鬼样子,别是有什么旧疾吧。」 他没完没了,故意提到的这一句还有一个缘故,当年他的腿被贺景泠打断,即便后来好了也不比从前。所以后来贺景泠离京之时南宫统领好心的将原本三十斤重的枷锁换成了八十斤。 贺景泠知道南宫玮的脾性,多数无益,他突然笑出了声,眉眼含情,用仅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南宫公子,凡事要留有余地,万一哪天你一不小心伪造晋王府信件的事被人抖落出去,您说……」 南宫玮脸色巨变:「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贺景泠一脸无辜。 南宫玮恶狠狠盯着贺景泠,那目光几乎要吃人:「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什么事?是你偷偷骚扰齐王府姬妾的事吗?还是……」 「贺景泠……」南宫玮几乎咬牙切齿警告他。 贺景泠好心的住了嘴:「南宫公子,我能走了吗?」 南宫玮气不打一出来,偏偏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这个贺景泠虽然现在只是个贱民,但到底宫里面还有两个人和他关系匪浅,他再怎么煳涂,也不是真的没脑子。 他今天本意就是来找贺景泠麻烦的,上次徐玉岩那草包说要找贺景泠麻烦自己有事没去一直被人笑话,他让人盯了何府这么久,今天是专门来补上的。 就是自那之后他也没见过徐玉岩,也不知道死哪儿去混了,不过不管这些,他本来只是羞辱贺景泠一下让他吃点苦头也就罢了,可现在…… 南宫玮思索半晌,眼中闪过一丝阴毒。 敢威胁他,贺景泠还以为他是从前的将军府嫡子吗? 南宫玮脸色肌肉抽动,冷笑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贺景泠站在原地,直至南宫玮的马车再也看不见脸上的笑也丝毫不减。 「我们走吧。」许久后他才轻声道。 南宫玮回到马车脸色已经不復之前的阴毒,而是一脸慌张:「快,快,去齐王府,去……不……」他反应过来,「回府,快回府。」 这件事若是被捅了出去,齐王未必会保自己,他得先找爹商量一下对策。 马车刚停下南宫玮就着急忙慌下了车往府中冲去,一路直冲书房: 「爹!」 书房被打开,里面的人俱是一愣,南宫烁暴喝一声:「没规矩的孽障,你干什么?」 南宫玮反应过来,对着那女人道:「滚出去。」 南宫烁没阻止他,到底是唯一的嫡子,即便被搅了好事也还压着脾气。不耐烦地挥退那女人:「又在外面闯了什么祸?」 书房被退出去的女人轻轻掩上,过了片刻,里面传来一阵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南宫玮捂着一边脸不敢置信道: 「爹!」 南宫烁气急败坏:「你平日里跟在齐王身边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现在还敢构陷皇子,若是屁股擦干净也就罢了,你竟然还让那个贺景泠发现了,那贺景泠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当年没死算他命大,你没事招惹他干什么?」 「我……」 南宫说见儿子一脸委屈,气也消了大半,稍微冷静下来:「那贺景泠现在不过是个贱民,他能有多大本事,这件事多半也是那个何升发现的,他们这些商人喜欢沽名钓誉,经常到处资助善庄,定是你行事不周被他发现了。」 第40页 「那现在怎么办爹?那贺景泠的姐姐可是珍妃,贺元晟虽然是个太监,但皇上好像还挺重视他的。」 「现在知道怕了,陛下喜爱晋王你不是不知道,这件事要是被捅了出来,我们南宫家就彻底完了。」 南宫玮一脸兇狠:「他贺景泠算什么东西,他要敢说我杀了他。」 南宫烁拍了拍他的肩,沉思片刻,道:「他们贺家两兄弟已经断了情谊,陛下早就赦免了贺景泠,珍妃娘娘那么得宠也不见他们来往,况且贺景泠现在与那何升为伍,这么上不了台面的关系,难道还有人替他出头不成。他既然在你面前多这个嘴,那我们就让他永远闭嘴。」 南宫烁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 今日本是何升约了平贤商会各地的老闆到仙客来一聚,本是年初就该到的,因为今年大雪耽误了行程。这才缓到现在。 贺景泠就是跟着来看看,他本一直就是暗中出谋划策,在外行走大多都依赖何升,如今回京后更多的也都脱手了。 这些年商会能发展成这个规模其中还有很大的原因是仰仗明王李珩衍,在这个士农工商阶级划分分明的时代,若真的全无凭仗他贺景泠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挣不出如今的一切。李长泽要做他的贤德太子,想要瞒过李珩衍,两人自然是越少接触越好。 何升说今日明王会带着王妃来仙客来吃饭,说起来贺景泠已经许久没见过李珩衍了。 李珩衍这个皇叔表面不理世事,暗地里极风楼为他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暗卫,花了贺景泠无数心血。 不过他从来不知道暗卫的去向,也从不会去打听。 上次董伯远那八十万白银最后也是明王开口让贺景泠给的,至于信王和李珩衍许诺了什么贺景泠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一早知道李珩衍他们会来,所以几人在走廊上碰见的时候也没有多惊讶,贺景泠淡定地沖他们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小郡主。」 明王妃身后的妈妈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人儿,必然就是明王长女李晋宁了。 李珩衍仍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苟言笑,只淡淡的嗯了声再无后话。 倒是他旁边的那个女子,容色端庄的秀丽佳人,在看到贺景泠时目光不可避免地从他的抹额上扫过,眼中翻涌着的复杂情绪教人看不懂。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我同何老闆过来的。」贺景泠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宋景如神色有些尴尬,旁边的宋景章咳嗽两声提醒说:「妹妹,我们的包厢还在前面。」 第23章 吃酒 贺景泠示意狄青和沈木溪让开道,让他们过去。那宋景章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离开的时候对贺景泠挤眉弄眼,虽然没看懂他的意思,但贺景泠猜他是想说他一会儿来找自己。 今日祝安去给芳华寺送东西去了,他和空释玩的来,每次去送东西都积极得很。 沈木溪一早就来了仙客来,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最爱钻研的是药理,最爱看的是美人儿,最爱吃的是,见人走远再也憋不住: 「你们两个大男人来这么晚让我一个姑娘家等了大半天是个什么意思,刚刚问你你也没说,诶刚才过去的那个美人儿就是明王妃吗?」 贺景泠递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长得太漂亮了吧,我喜欢。」她笑得有些猥琐。 贺景泠没理她,径直往他们的包厢走去。 沈木溪:「就是她差点成你嫂嫂?她能看上你兄长,你兄长得长什么样啊?」她眯眼打量着贺景泠啧啧道。 她说话惯来如此,贺景泠早就习惯:「我与兄长长得并不相像。」 沈木溪点点头:「这我知道,你应该跟那位珍妃更像对吧,毕竟是双生子嘛。」 贺景泠沉默不语,沈木溪也不以为意,她道:「何大哥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你带我去周围转转吧,这么漂亮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 狄青毫无感情的提醒她:「沈姑娘可以找个店小二问路。」 沈木溪:「狄青啊,不是我说你,你整天板着张死人脸以后是娶不到媳妇的,很吓人的好不好,你说哪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愿意大半夜醒来看见你这么凶神恶煞的样子,说到这里……」 她眯了眯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听说羽林卫的指挥使林野是祈京出了名的煞神,我倒想见识一下比咱们狄青还吓人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你不会想见识他的手段的。」贺景泠看了她一眼笑道。 几人说着往前面的厢房走去,现在虽然已经是春日,但祈京阴雨不断,年前的大雪加上年后的大雨,今年百姓不好过,春耕眼看着被耽误了,何升且有得忙。 狄青关好门背着刀站在门口,沈木溪坐下给自己倒了碗茶一口干完,擦了擦嘴角道:「我方才瞧那个李珩衍可不是个善茬,一个眼神儿就看的我心里拔凉拔凉的,你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点。」 「你好歹斯文点。」贺景泠笑了笑,无所谓地轻喃道,「我又岂会怕他。」 他的面色一如往常那般苍白,下了这么久的雨,今日放了晴,微弱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射进来,照在他的眼帘处,贺景泠不适地眨了眨眼睛,抬手挡了挡,他今天格外安静,透过并不刺眼的阳光,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41页 「知道你本事好。」沈木溪不知在看什么,窗户被她推开一条缝还觉得不尽兴,干脆坐到窗边饶有兴味地往下看。 下面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一会儿是女子期期艾艾的哭声,一会又是男男女女的起闹声,其间还夹杂着一道听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过了片刻后她回头来兴致勃勃地和贺景泠分享:「我刚才看到那明王妃的哥哥是吧,也不知道在哪处惹得风流债那姑娘寻了上来,寻死觅活要他给个名分。」 见贺景泠无动于衷,她白了一眼却又苦于实在无人分享,只好继续装作贺景泠很感兴趣的样子与他道: 「都说这个宋家大公子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儿,怎么这么拎不清呢,喜欢玩就不要随便找什么良家子啊,那姑娘也是,男人信口胡诌她就信了,这也太傻了。」 「你倒是对着祈京的人物都了解得很。」 「自然,和你有关的祖宗十八代我都了解。」沈木溪故作娇羞道。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真的不合适做这个表情,总让我想起从前看到的一头牛吃蚊虫的样子。」 沈木溪:「……」你大爷。 她十分豪迈地将胸前的头髮甩到后面,压低声音问:「诶,说起来你家以前这么厉害,你以前就没有红颜知己啊什么的?」 沈木溪做事向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想一出是一出,自然不会顾及许多,贺景泠不说话她还当真以为是他多的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脸上当即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虽然我喜欢你这张脸……但是……」她一脸纠结,「以后嫁给你我可不想处理你以前的风流债,所以到时候你最好自己处理干净,清清白白的……」 「你现在闭嘴的话你昨天列出来的那一大堆药材过两天还能送到你手上。」 沈木溪果断闭嘴,给钱的是老大,见好就收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接着宋景章便慌慌张张推门而入,正要说话狄青一把钢刀已经送到他脖子上去了。 「贺景泠贺景泠,你……你快让他住手……」宋景章闭着眼睛哇哇叫道。 「狄青,让他进来。」 脖子上的钢刀移开了,宋景章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气势不足地瞪了两眼狄青,边往他们这边走边道:「吓死我了,你这个小兄弟也太吓人了。」 贺景泠给他倒了杯茶:「压压惊。」 宋景章接过茶一饮而尽,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这才发现对面坐着的正是刚才那个长相清纯的美人儿,立刻规矩了身形坐好。 其实从前宋景章和贺景泠关系也不怎么好,属于彼此看不上那种,宋景章风流成性不思进取,尚书大人每每看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无不羡慕地说「你看人家贺家三郎……」 偏偏贺景泠为人傲得很,和宋景章这样的纨绔也玩不到一块儿,要不是两家父辈关系不错,又有婚约在他们两个是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的。 沈木溪眨巴着大眼睛问:「宋公子,方才下面那位小娘子你送走啦?」 宋景章:「……送,送走了。」这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小美人这么直接的吗? 「对人家好点。」她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宋景章看的一愣,不由得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呀,我干嘛听你的,你谁呀?刚要反驳就听见贺景泠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宋景章这才想起自己来的正事儿:「哦,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没事,你说吧。」 宋景章见沈木溪没有避讳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小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最近攒了个局,想在浮光楼订个好点的位置,这不是我爹最近看我看得严,没给我多少钱……」 他们还回来加上这次也总共才见了两面,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贺景泠倒也不意外。 宋景章道:「你帮我跟何老闆说说,给我个面子。」 「就这事?」 「这是大事。」宋景章强调道。 「好。」 「这么爽快?」宋景章惊奇。 「我还可以帮你们请一些扶风楼的姑娘来助兴,要吗?」 「要,当然要。」宋景章来了精神,「只可惜好久没看见小宛姑娘了,锦娘说小宛被人赎身了,谁这么有钱一声不吭把扶风楼头牌赎走了。」他恨恨道。 他把沈木溪当成了伺候的丫头,把茶碗递给她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这样也不错,要钱有钱,何升对你也挺好的,伺候的人都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也没人管着你多好。」 贺景泠神色自若,示意沈木溪给他倒茶,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这次是李珩衍身边的云坤。 「宋公子,王爷和王妃叫您过去,客人来了。」 宋景章极快地看了眼贺景泠,匆匆起身说:「今天他们约了人吃酒,我也去凑凑,先走了,那件事就拜託你了啊。」 他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离开,沈木溪见人走了,一阵嫌弃:「他是不是脑子不好。」 「他要请南宫玮他们吃酒,可惜了,南宫玮是去不成了。」 贺景泠看着宋景章离开的地方答非所问道。 * 李叔同在书房练字,一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王爷。」 「紫阳。」李叔同温柔地对着女子笑道,「来看看我写的字。」 第42页 紫阳走到书案前看了看:「王爷的书道在整个祈京都是出了名的。」 李叔同嘆了口气道:「如今我也只能在府中写写字打发时间了。」 紫阳道:「王爷放心,妾身来便是有一桩喜事要告诉王爷,偷了您私信的那个佥事许千已经被我们的人抓到了,伪造信件的是城东的书法先生,他与许千都是被提前收买了的,我们要是晚去一步怕是就只能找到他的尸体了,如今抓到了人,我们不妨交给太子。」 李叔同道:「太子皇兄素来行事公正,交给他我自然放心,四皇兄对我未免也太不留情面了,这么大的帽子随随便便就扣了下来。」 「对了,兵部这次这么爽快,不是一直在说拿不出来那么多银子吗?」 「不知是哪里去筹的,不过这些日子竟然都如数上交了,陛下也没再追究。王爷也不用担心,董大人很快即将致仕,不过依妾身看,他就是想退有人也不会让他轻松退下来。」 李叔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说,那推波助澜之人是谁呢?」 「不管是谁,最后都会浮出水面。」 晋王这些时日一直被禁足在晋王府,几个成年皇子中齐王因为上次涌入祈京城的流民都被妥善安置一时之间风头正盛。 然后天不遂人愿,仲春时节,北方连续大雨十日不绝,刚刚陪着无数百姓熬过寒冬的房屋被大水冲垮,良田被洪水侵吞,家禽俱死。 第24章 翻供 「皇叔,长泽不请自来,您别嫌弃。」 李乐伯解释说:「正好方才和太子在一处,便邀他过来一叙,兄长嫂嫂别见怪。」 「怎么会,」宋景如笑了笑,「我大哥也在,都是一家人,不讲那些虚礼。」 小郡主不爱说话,总躲在宋景如怀里,但看见李乐伯却伸手要他抱,嘴里不停喊着「叔叔叔叔」。 「晋宁妹妹六岁了孤才见到,这个小玩意儿送给她做见面礼吧。」 小郡主身体不好一直被养在府中,李长泽回来这么久也没见到她,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 李长泽给的是一个小福袋,里面装着个银铃铛,看上去是早就备着了的。 「听说晋宁身体弱,这福袋是找高僧开过光的,希望能保她顺遂长安。」 宋景如:「那就承殿下吉言了。」 那小娃娃圆熘熘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对上李长泽温和的视线,害羞地缩在李乐伯怀里,过了一会儿又来偷偷瞄。 李长泽哈哈笑道:「小晋宁让堂兄抱抱。」他十分亲切地从李乐伯手中接过小孩,似十分喜爱,捏捏她的脸蛋又摸摸她的丫髻,爱不释手。 李乐伯打趣说:「长泽这么喜欢小孩,等太子妃进门赶紧生一个就是。」 宋景如问:「钦天监推算的请期之日就在一个月后,那位董姑娘可是祈京出了名的温柔娴雅,陛下为殿下挑的这位太子妃确实真是用心了。」 李长泽坦荡一笑:「还是明皇叔有福气,娶了婶婶你。」 李乐伯逗着小晋宁:「前阵子朝中几个人参了你未来岳父,那董大人在家中气得生了好大一场病,就怕陛下信了那些无稽之谈,好在陛下是不信这些,还给他家女儿赐婚。」 「流言止于智者,李崇你也这么大一个人了,还把这些当笑话来讲,没个正形。」李珩衍冷声训责。 李乐伯耸了耸肩:「不是私底下随口说说嘛,哥你别拉着一张脸行不行,就我们几个人。」 「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 「嫂嫂!」李乐伯起身说,「哎呀行了行了,我今日还要去善庄,我走了。」 信王乐善好施在祈京也是出了名的,上次齐王安置祈京周围的那批流民时他一直跟着忙前忙后,人都瘦了一大圈。 仲春时节祈京的天气也是阴晴不定,上午才露了几时的日头悄然退回云角,黑压压的云层仿佛抬头就能触碰,天空不时滚过几阵闷雷,仿佛下一秒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风起了…… 方才还三三两两的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被吹飞的招牌布在空中乱舞,一独臂黑衣男子带着个斗笠面无表情的驱车前行。 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马蹄声。 接着,黑衣男子突然勒紧缰绳急急停了下来,马儿因为剧痛嘶声惨叫,狂风大作,马车边上的铃铛叮叮噹噹直晃地响。 狄青拔.出背上那把沉沉的钢刀,眼神冰冷地恍若看死人般看着周围一圈蒙面黑衣人。 下一瞬…… 刀锋陡然一转,毫不犹豫向外砍去,黑衣人一拥而上兵戈相撞的声音被压在忽然而至的暴雨中,一片混战中马车稳稳停在其间,纹丝不动。 雨水沖刷着地面,渐渐的,红色的液体在马车周围混合着雨水汇聚成河,逐渐没过马蹄。 惊雷夹杂着狂风当头噼下,一阵白光闪过,对面的屋檐下一个撑着伞的颀长身形一动不动。 车帘被风掀开,贺景泠隔着雨幕沖对面的李长泽笑了一下,眼中的温情不甚明晰,透着点初春的寒意。 狄青收刀坐回马车上,重新驱赶着马儿离开这个地方。 羽林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其中南镇抚司歷朝歷代以来多由宦官掌权,自来权柄极大,齐帝登基以来深感宦官专权祸端无穷,南镇抚司就此衰落。 北镇抚司中大多为无背景无身份的贫苦子弟当任,选拔条件严苛,整个羽林卫仅隶属于天子一人。 第43页 此时的北镇抚司里面镇抚使欧阳越接过旁边一个小旗递迴来的帕子擦去手上的血迹。 那小旗谄媚道:「这许千早就被定了秋后问斩,现在竟然突然翻供,上次是大人您把东西交上去的,指挥使要是怪罪起来……」 「怕什么,指挥使只看证据,能熬得住羽林卫的刑罚,他是个人才。」欧阳越年过四十,长相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犀利无比,叫人不敢直视。 小旗道:「这件事毕竟牵连几个皇子,就怕陛下不高兴。」 「羽林卫只负责将证据呈到陛下面前,至于其它的,不是你我该考虑的。」他把帕子扔到小旗身上,看了眼邢架上出气多进气少的人,「胆敢构陷皇子,就该做好生不如死的准备。」 小旗莫名打了个寒颤,低下了头。 欧阳越道:「把他收拾一下,一会儿面见陛下时可能会召见他。」 小旗诚惶诚恐地招唿兄弟将人抬了下去,林野将此事交给自己处理,欧阳越没做多想,带着人几个人和供词就去了元极殿。 与此同时。 「殿下!殿下救命!」 南宫玮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风声,跌跌撞撞跑进了齐王府。 李怀安气得掀了整个桌子:「不是让你手脚做干净点?你给本王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还敢求我救命,若是牵连了本王拿你全家陪葬。」 「殿下,那个李叔同定然是早有准备,不然我派去灭口的人怎么会音信全无,殿下,那晋王是蓄谋已久啊,先是故意在您的大婚上滋事,我们反击的时候他闭口不言,就是等现在想趁机把您去赈灾的机会抢过来。」 李怀安怒不可遏:「贱人,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他想要分一杯羹,也要我给他这个机会,一个贱婢之子,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王爷,这晋王心机如此之深,若是被他发现了那件事,我们可就完了。」 「那件事你不说谁会知道,那个许千是你找的,要不是你屁股没擦干净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还想把本王扯进去,南宫玮,谁给你的胆子?」 这时候李怀安脑子倒是清醒了,他恨恨地等着南宫玮:「你出的馊主意,被羽林卫发现了自然找的是你。」 「王爷,王爷……」南宫玮顿时慌了,「我爹是大统领的副将,构陷皇子的罪名一旦坐实对您和大统领也不利啊,而且您愿意看到晋王得逞吗?」 见李怀安不说话,南宫玮彻底急了,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人:「殿下,殿下,那贺景泠不知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殿下,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 欧阳越快到元极殿正殿门口的时候被人远远叫住。 雨声太大,后面的人叫了许久欧阳越才隐隐听见。 「镇抚使大人,城西发现了十几具男尸,事出紧急,大统领请您快去看看。」一名脸生的小太监急匆匆道。 「十几具男尸?」欧阳越眉头一皱,「这是京兆尹府的事,找我们羽林卫做什么?大统领说的?」 「这……是。」小太监硬着头皮回答。 「我们羽林卫只听陛下诏令,大统领也不是本官的上级,找错人了吧。」说罢,欧阳越抬步就走,那小太监被旁边撑伞的缇骑直接撞开,跌进了雨中。 齐帝把卷宗拿到烛台下面仔细看了看:「这又是怎么回事?」 欧阳越上前一步跪下:「回陛下,两个月前城西纵火案当时查出是晋王府的一个佥事许千所为,羽林卫也在他房中搜出了晋王殿下的私信,根据许千的证词,指明是晋王殿下故意在齐王殿下的大婚上年滋事,事后想要灭口所以放火烧毁善庄,」 齐帝黑着脸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欧阳越继续道:「数日前那许千的家人意外横死,此事被许千得知后当即翻供,说是南宫玮收买了他叫他诬告晋王殿下,纵火案也是受南宫玮指使,故意栽赃晋王殿下。」 「南宫玮还让伪造了一份晋王殿下的书信,这是他们往来的信件以及所出银两,人证物证俱全,请陛下明示。」 齐帝把太监呈上来的东西翻了翻,突然暴怒一把将东西掀翻在地。 「你们羽林卫是吃干饭的吗!朕养你们不是把你们当成摆设,区区一个佥事就随便定了亲王的罪,你这个镇抚使不想当了是吗?」 欧阳越连磕好几个头,低着身体几乎趴在地上,也不辩解:「臣未查清事情真相便草草结案,差点酿成大错,请陛下责罚。」 「那许千何在?」 刘盛宁道…「就在殿外候着。」 「此人可恶至极,即刻杖杀。齐帝沉思片刻,「南宫玮胆大妄为,挑拨是非言行无状,流放两千里,南宫烁教子无方,革去副统领一职。」 这件事看起来源头都在南宫玮,可他这样做总有缘由,这背后自然是受人指使,然则无论是上次处罚晋王还是这次惩治齐王这边的南宫玮,都是草草了事,众人一时心思百转,谁也没有多话。 「晋王这些日子一直被禁足,后天就是他母妃生辰了。」齐帝若有所思。 刘盛宁道:「晋王殿下最是孝顺,怜妃娘娘生辰是大事,陛下何不给个恩典。」 「嗯。」齐帝认同地点点头,「叔同和太子一样都是老老实实的,这次无端受罚,朕得给他补偿点什么。」 齐帝思索片刻:「那就让他陪怜妃过完生辰去北边歷练歷练,省的在祈京着了人的道。」 第44页 原本定了齐王去支援北边赈灾事宜的,皇帝一句话又变成了晋王。 第25章 私会 南宫玮的事皇帝虽然明面上处罚齐王,但去燕阳赈灾的差事一句话又交给了晋王,这便是到此为止的意思了。 尽管如此李怀安还是在府中发了大脾气。 「南宫玮个没用的东西,事情败露被李叔同摆了一道,还牵连了本王。」 高慎对这个侄儿的脾气也没办法:「殿下,好在这次陛下还没细查,这件事您做的也太不小心了,要真的仔细追究起来……」 「舅舅这是哪里话,」李怀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高慎的话,冷笑一声,「我这个父皇每次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太子犯了错在外面呆了几年就没事了,晋王犯了错关两个月禁闭,凭什么我犯了错就要追究?」 李怀安虽然脾气差但到底不是傻子,齐帝每次这种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的做法早就让他不满,心中暗想莫非皇帝是真的老煳涂了,一点儿也不见从前的杀伐果断。 「况且他李叔同也不是真的清清白白,这么肥的差事落到他头上,我就不信他就忍得住,这次我定要抓住他的把柄,敢抢本王的东西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高慎微微皱眉:「上次陛下把安置祈京灾民的差事交给你,已经捞了不少油水,不好太过,而且这次燕阳局势比上次复杂的多,那贺元晟去了两个多月情况都还没有好转,我们不趟这趟浑水也好。」 「不管怎样,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舅舅可别在为那李叔同说好话了。」 「煳涂东西,我那是为晋王说好话?」高慎一脸恨铁不成钢,「这明显是个坑,就等着你往里跳,你想拿住晋王的把柄,上次祈京的灾民你怎么安置的?人家说不定早就拿住了你的把柄,晋王可比你心眼子多,不然他敢这么有恃无恐抢了这份差事?」 「行了舅舅你少说两句,南宫烁都被革职了你还是想把法堵住他的嘴吧。」 「南宫烁就这么一个嫡子,现在被流放了,他又被革职,还敢玩出什么花样,小心我叫他儿子有来无回。」 李怀安说完,也不在多话,转身离开。 * 凤栖宫。 「晋王身边的紫阳有身孕了,皇儿可听说了?」董云萝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深了,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明显。 李长泽扶着皇后在凤栖宫中散步,闻言点头:「儿臣听说了,七弟不容易,先前几个孩子都没活下来,这次这个看得格外重。」 「齐王殿下虽然没有嫡子,也已经有好几个庶子女了,母后啊现在就盼着等你成亲了快些让母后抱孙子。」 李长泽唇边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九弟年纪尚幼,李昭仪位分低,儿臣又不能时刻陪着母后,母后喜欢小孩不妨多召他来陪陪你。」 董云萝拍了拍他的手:「你个傻孩子,别人的孩子母后哪儿看管的过来,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母后还要留着精力来陪孙儿呢。」 董云萝如今年老了比从前还要瘦弱,她不像其他皇家人那般富贵气派,年过四十却比宫里面大多数女人看起来还要显老,这也可能是李长泽常年在外为他操心过度的缘故。 她放心不下,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这些年她在宫中一直谨小慎微,虽不讨皇上太后喜欢,但毕竟是皇后,比起以前的身份来说现在衣食无忧的日子已经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如今儿子也回来,她提心弔胆这么多年,皇上对当年之事提都没提,看来是放下了。这么一想,董云萝脸上又露出了笑意。 看着旁边高大恭顺的儿子,想着以后娶妻生子,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自己这一生也就值了。 「那个董小姐母后见过,温婉贤淑,和我儿十分相配。」 李长泽不置可否:「母后喜欢就好。」 「宴儿,最近太后娘娘礼佛就要回来了,你以后还是要多多在她老人家面前去走动走动,你是长孙,太后娘娘还是喜欢你的。」 李长泽压下自己唇角的冷笑,恭声说:「母后说的是,多谢母后提点。」 见到儿子这么听话董云萝心中顿感欣慰:「今日留在宫中吃饭吧,母后亲自下厨。」 …… 自那天下午回来后贺景泠便又开始咳嗽,许是受了寒,后半夜发起高热,身上滚烫的吓人。 他八年前身体伤了底子,一旦病了便是把人往要命的方向去折腾。又因为不爱房中有人伺候,总要把一堆人都赶出去。 何升他们不放心,可贺景泠执拗得很,旁人说什么他听不进去,谁拿他也没办法。 贺景泠是半夜醒来的,他在床上躺了好几日,浑身发软,嘴角干的起皮,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屋里没人他反倒更自在。 屋外又在下雨,他也没披外袍,只穿着件单衣就这样起身,屋里门窗紧闭闷得很,他趿着鞋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 外面混合着雨水和泥土味的风顺着缝隙熘了进来,让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被风一吹,瞬间清醒。 他克制不住又咳嗽起来,神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但又睡不着,摸索着从柜子里拿了个火摺子出来,因为生病手腕使不上力,火摺子脱手掉在地上,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贺景泠瞬间心中无名火起,厌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半晌,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第45页 过了半晌,又认命地弯下腰去摸索掉在地上的东西,黑暗中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下雨天他的手脚腕都会钻心的疼。不过平日里吃了药也还能忍,但不知为何今夜总觉得那药也不管用了。 他疼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摸到了东西,却连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贺景泠没忍住嗤笑一声,他曾经想着自己以后会随父兄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如今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火折都拿不起。 他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就这样背靠着桌腿坐在地面上,声音发冷: 「我这个样子,你看得可还过瘾?」 被人发现,李长泽也没觉得窘迫,他声音依旧坦荡:「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言下之意并不是故意撞见他这副模样的。 「呵,」贺景泠脸上冰冷一片,望着没有一丝光亮也暗室,「客人来拜访都是在青天白日走正门,经主人家同意才进来,只有小贼才会夜半三更出现在别人卧房。」 今夜他说话带刺,夜色教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这些话平日里他绝不会说。 说到底他和李长泽是一样的人,都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目的把自己层层伪装起来,把最无害的一面展示出来,让人放松警惕,在等着时机一到立刻反扑,尖厉的牙齿能把对手的喉咙咬破,一击毙命。 贺景泠心中藏着怨,藏着恨,他恨许云影,恨贺承礼,却更厌恶现在的自己。 夜色中脚步声格外清晰,李长泽嘆了口气,走到贺景泠面前向他伸手:「起来吧。」 贺景泠没动。 「我只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为什么?是怕我死了?」贺景泠盯着他问。 没等李长泽回答,他自顾自道:「是啊,若我死了,何升不会愿意继续卷进来,齐王和晋王两个就够你应付了,皇后于你没有丝毫助益,皇帝一心想要你死,呵,李长泽,你无权无钱,装模做样了这么多年,成功骗过了所有人,我若是死了,你也会寂寞的对吧?」 「他们都被你骗了,我不会。」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李长泽目光闪动,高大的身形罩下来,带着强硬的口吻一把拉过他:「贺煊。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无人逼你。」 贺景泠对上他的视线,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他的手被李长泽紧紧攥着,疼痛早已经麻木。 他久久凝视着李长泽,久到李长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贺景泠又开口了?他的手贴在李长泽的胸口,唇边带笑:「李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平凉关的那晚我没有喝醉。」 一.夜.欢.好不过是顺水推舟,却让他们各取所需的利益联盟蒙上了层不一样的色彩。他心知回京后要面对的一切,于是任由藏在心底的那点不甘在那夜生根,发芽,疯长。 放纵一下又何妨。 李长泽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丝丝冷风顺着打开的窗户钻进来,将贺景泠的发吹到李长泽这边。 他压下心底的所有疑云,哑然笑道:「这么巧,其实我也没醉。」 贺景泠扯出了一个笑来,借着李长泽搀着的手艰难地站起来,糟糕的情绪渐渐平復下来,他还是平日里的那个贺公子:「只要殿下别忘了答应我的事,贺煊定全力相助殿下,在所不惜。」 李长泽此刻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在所不惜?希望你说到做到。」 他放开贺景泠冰凉一片的手:「南宫玮昨日已经走了,我找人路上照应他,你放心。」 「有劳了。」贺景泠佝着背回到床边,掀开被子给自己盖上,还是压制不住咳了半晌,靠在床边语气懊丧,「回来这么久,才送走一个南宫玮,太没用了。」 「慢慢来,」李长泽本想给他倒杯水,摸到茶壶中的水已经冷却,又放弃了。 贺景泠面露疲色,他察觉李长泽的意图:「没事,我不渴。」 李长泽问:「怎么不留个人伺候?」 「不喜欢。」 「不方便。」李长泽无奈说。 「没必要。」 「你听话!」 贺景泠一愣,脸上僵硬一瞬,李长泽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也显得尴尬了一下,他掩饰地咳嗽,莫名的心虚稍纵即逝。 贺景泠轻笑出声,刚刚咳嗽过的嗓子透着沙哑和疲惫:「若有人守着,怎么好与殿下夜夜私会啊。」 第26章 生病 李长泽坐在贺景泠的对面, 两只长腿随意分开,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贺景泠又道:「不过殿下马上就要成亲了,以后怕是不能夜夜与我相见了。」 李长泽说:「阿煊如此在意, 不如把你一块儿娶回去。」 「好啊, 我要八抬大轿, 从朱雀正门进东宫,殿下可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片期望。」他脑袋发昏,脸上也有些烫,贺景泠估摸着自己是又发烧了,不过他没打算吭声。 李长泽道:「好,都依你,等万事尘埃落定,你嫁我娶。」 他说的似模似样, 倒像是真上了心, 诚意满满, 情真意切。 可他们都心知肚明, 谁也不会当真。 贺景泠觉得眼皮有些烫, 靠在床边闭着眼, 太阳穴突突地疼:「上次给殿下的东西可以拿出来了吧,董伯远自以为逃过一劫,可他做过的事又不是只有这一桩……」 说到这里贺景泠停了两秒, 似乎想到了什么, 继而轻笑道:「殿下,太子成亲前夕准岳父身陷囹圄, 旁人会不会觉得你克妻啊?」 第46页 「无因有果旁人才说闲话,他这是自掘坟墓, 况且与我有什么干系?齐王看不惯除了站他这边以外的所有朝臣,董伯远既不站在他这边,那就是他的敌人,抓住了董伯远的把柄,他当然是迫不及待揭发了。」 贺景泠没说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好像困了?他这样想着,也没在听见李长泽说话,模模煳煳一道人影起身,接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应该是走了。 困意汹涌,身体上的痛感早就麻木,他缩进被子里将将自己裹地严严实实还是觉得冷。 李长泽去而復返,手里拿着壶开水,给贺景泠倒了杯水走到床边,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并没有发出多少噪音:「喝点热水吗?」 贺景泠意识昏沉,只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李长泽皱了皱眉,弯腰想去扶他,手指碰到他的脸才惊觉贺景泠又发烧了,他把杯子放到一旁仔细摸了摸贺景泠的脸,这人方才还浑身是刺的激他,转个身便病成这样。 李长泽暗怪自己粗心大意,没察觉他的不对劲。 他倒也不慌,当年他带着人在外丈量平凉可用的土地,路上碰到差点成为狼嘴下的食物的贺景泠,把人救回去后躺了两天就被当地官府派人接走了。 自祈京到平凉,李长泽跟着军队走了快两个月,贺景泠徒步走了大半年。 没死真的是他命硬。 只是流放的犯人要服劳役,贺景泠在服役的三年里本就亏损了的身体彻底坏了,就算自己能暗地里帮衬也于事无补,再好的灵芝参茸也补不回来。 李长泽在他枕边摸索,从枕头下摸到了一个小瓷瓶,拿出一粒餵给贺景泠,又给他餵了些水。 放下茶杯后他把人重新塞回被子里,贺景泠只穿了单衣,一帆折腾下来胸前已经有些敞开,李长泽看得并不真切,只摸到了一片温热和一根红绳。 他脸色不变,有条不紊地给贺景泠整理好衣裳盖上被子,怕人着凉,他方才回来的时候已经把窗户关上了,这么一折腾身上到出了汗。 李长泽就坐在床边,听着贺景泠均匀的唿吸声一时心痒,上手捏了捏他的脸,手中的触感让他满意,然后又恶作剧地捏着他的鼻子想看人的反应。 他少有玩心大发的时候,只是今夜贺景泠方才那副样子激起了他心中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他不合时宜的想起贺景泠喝酒后在自己身.下眼尾泛红的模样。 李长泽还是良心发现收了手,就这么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什么。安静下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热出的汗。 他心中觉得好笑,也不知道自己在察觉贺景泠情况不对的瞬间慌什么。 外面的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天边泛起熹微的白光,沉寂了一夜的院子开始有了细微的动静,细碎的脚步声,压低后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枝头雀鸟鸣叫的声音。 明王府的下人有条不紊地开始洒扫庭院,宋景如帮着奶母给女儿穿好衣衫:「今天徐尚书家公子大婚,父亲和哥哥要去徐府观礼,我已经让云坤送了份礼去了。」 李珩衍坐在窗边看书,过了许久才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小郡主挣脱宋景如的手跑到李珩衍这边拉他的衣服:「爹爹,舅舅说一会儿要带我出去玩,爹爹一起。」 宋景如跟着过来:「哥哥说一会儿带晋宁去徐府热闹一下,我答应了。」 李珩衍放下书抱过女儿站起来,语气平静地问:「他要过来?」 「嗯。」宋景如点点头,目光落到李珩衍腰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王爷那只萧呢?那是王爷的心爱之物,还从来没离过身。」 李珩衍:「送你兄长了。」 宋景如一愣,她哥哥虽然纨绔,不过确实是个爱萧之人,也没多想,微笑道:「哥哥平日里被母亲惯坏了,看见喜欢的就会念念不忘,王爷那只萧他惦记好久了,多谢王爷割爱。」 「惦记很久了?」李珩衍看向她,语气平淡,「怎么没听你说过?」 「那是王爷心爱之物,怎可夺人所爱。」 「一家人,不要说这些。」李珩衍抱着晋宁往外面走。 宋景如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是,听王爷的。」 正说着,外面下人来报:「王爷,王妃,宋公子来了。」 「舅舅。」 「小晋宁,来舅舅抱。」宋景章一看到他们就跑了过来,「妹妹妹夫,我接小晋宁去玩玩儿,下午给你们送回来。」 宋景如知道自家哥哥没个正形,但听到他这么叫还是忍不住看他一眼,有些无奈:「哥哥。」 宋景章笑起来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他向来迁就这个妹妹:「哎呀好啦好啦,妹夫都还没说什么。」 李珩衍问:「你这是去徐尚书家?」 宋景章点头:「嗯,这就过去,我父亲已经先去了。」 李珩衍道:「我也去,一道吧。」 「好啊。」宋景章想也不想,「今天徐尚书府肯定热闹,我父亲看见那徐仲先比看见我这个亲儿子还亲热。」 宋景如有些意外:「王爷要去?」 「嗯。」 * 「母妃听说燕阳很不太平,我儿一去,万万小心。」怜妃刚满四十,因为保养得宜如今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她不是那种传统的浓眉大眼的美人,五官单看平平无奇,凑在一处看上去却教人格外舒心,是典型的耐看型。 第47页 晋王随她性子温和,怜妃专宠多年,尽管没有强大的母家作为后盾依旧成了后宫中唯一一个可以和贵妃高氏抗衡的存在。 安如意看着不争不抢毫无威胁的样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角色,晋王很好地继承了他母亲的这一点。 「母妃放心。」李叔同笑道,「宫中的贺大人已经去了多时,那边有他照应,儿臣吃不了什么苦的。」 怜妃温温柔柔地说:「紫阳怀孕了,她为你操持府中也不容易,你去燕阳后就叫她来宫中陪我吧,也好方便养胎。」 「还是母妃想的周全,有母妃照看紫阳自然是再好不过。」 安如意思付片刻,笑道:「你放心,母妃定给你看的好好的,其实这个时候出去也好,京中怕是有大动作。」 李叔同眼中意味不明:「母妃说得对。」 高家得势张狂,任何皇帝都会忌惮,偏他们还不知道收敛,臣子居功自傲向来是没有好下场的。 母子俩心照不宣,都没有多说什么。 「母妃最近轻减了许多,是有什么烦忧之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怜妃笑道,「如今母妃有你便够了,闲来无事,关心了一下贵妃娘娘,听说她宫中那个新来的太监是锦州人,很得贵妃喜欢,」 高贵妃母亲娘家便在锦州,那地方对她和别处有些不一样也情有可原。 「听说今日徐尚书家公子成亲,你替母妃也送份贺礼过去,琮儿,齐王虽然现在看上去如日中天,但你有吏部礼部两位尚书的支持也不比他差。那个徐仲先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定要好好结交。」安如意道。 「母妃放心,四哥无非是比儿臣多了个母家支持,在军中有些势力,可高慎为人狂妄目中无人,他们高家风光得了几时,儿子没什么好怕的。」 安如意微微一笑:「齐王是你们几个皇子中脾气最大的一个,若不是因为家中势力,陛下未必会有多看中他,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等着那日的到来就是了。」 「母妃说的是,只是那徐仲先自视清高,他是官宦子弟,却一路科考进了中枢,根本和徐安不同,也不知徐安怎么生了个这么出息的儿子。」 安如意冷笑说:「再出息有什么用,当年比他出息的现在是个什么样?我听说那贺景泠如今病怏怏的,怕是个短命鬼。他倒也能熬,活到了现在。」 「徐仲先是进士及第,陛下钦点的状元,这次又娶了睿王府的青阳郡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和贺景泠可不同。」 「可母后听说他们关系好得很,那徐仲先在贺景泠回京之后还三番两次跑去何府,他也不嫌丢人,琮儿,你找个机会还是提点一下徐尚书,莫要闹了笑话。」 第27章 灾银 贺景泠接过何升递过来的药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后一旁守着的祝安立刻递上一盒蜜饯:「吃糖。」 贺景泠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好吃。」 何升道:「今日徐公子成亲,我把你之前准备的贺礼送过去了。」 贺景泠笑了笑,面色苍白:「送去就行了,大喜的日子, 他也不会在意这些。」 贺景泠想起那年徐仲先刚满十七, 他们到城郊去跑马, 路上徐仲先扭扭捏捏地说他的母亲给他找了一个通房,那通房女子大他三岁,十分豪迈,把年仅十七的徐仲先吓的落荒而逃。 他听后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然后拍了拍徐仲先的肩:「你要是敢对不起瑶华,咱们兄弟就完了。」 徐清鹤又羞又恼:「贺煊,你要是敢在瑶华面前胡说我跟你没完。」 徐清鹤大贺煊两岁,又是家中独子, 所以他的母亲看得格外严, 本是官宦子弟, 去禁军呆两年熬资歷, 以后也是一帆风顺。偏偏他自己参加科考一路生生考了上来, 还成了大齐最年轻的状元郎, 这件事在整个祈京不可谓不轰动。 如今也是年纪轻轻仕途坦荡,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徐清鹤见贺煊一脸揶揄,脸上涨红, 他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打趣, 脸皮又没贺景泠厚,恨恨道:「贺煊, 你笑什么,现在将军府就你一个小辈, 我看许夫人怕是比我娘还着急,说不定今天晚上你回去房中就有个美娇娘等着你。」 贺煊不屑地笑出了声:「什么美娇娘也要我看得入眼才行,我贺煊喜欢的必是这天下最好的。」 徐清鹤忍不住骂他:「狂妄。」 贺煊说:「过奖。」 然后换来一记白眼。 往事如烟,如今想起来不是是徒增笑耳。贺景泠回过神来,忽地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神情显得凝重了几分:「何大哥,那件事再缓缓吧。」 何升嘆了口气,知道贺景泠在想什么,点了点头:「好,」又想到什么,说,「对了,最近那个霍子犹总出现在扶风楼找卓姑娘,我们要不要……」 贺景泠思索片刻:「还是注意一下吧,他在祈京有不少人认识,这些道理他都明白,让小宛写封书信给锦娘,由锦娘交给他。」 何升没再犹豫:「好。」 —— 齐王府。 李怀安对自己这个性格冷淡的王妃有种特殊的情感,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和赫舒真是所谓的两情相悦,成亲以来赫舒对他冷冷淡淡他还以为是女子新婚害羞,后来才后知后觉赫舒所谓的心悦自己根本就是胡诌。 她就是看到自己才是最有威望的皇子,才不想嫁给太子,所以故意这么说。 第48页 他又气又恼,可冷了这些时日,见赫舒还没有低头来找自己,他又心痒难耐,自己来了景阳台。 「王妃最近如何?」李怀安战术性咳嗽一声问。 「一切安好。」赫舒答。 李怀安又清了清嗓子:「本王来了这么久,王妃也不知道奉茶?」 「赫舒怕王爷喝不惯景阳台的茶。」她不知道李怀安突然来这里是为什么,不过她性子冷,不喜欢的人或事面上是连装都不愿装一下。 当时为了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所以偏偏选了一个他们都不中意的齐王,现在目的达成,自然不愿意在虚与委蛇,反正为了两国邦交,他李怀安总不至于休了她。 一句话又让李怀安怒火中烧,他冷冷道:「王妃喜静,这景阳台你呆着倒是安逸。」 「多谢王爷把此处赐给赫舒。」赫舒垂眸对着他拜了拜。 正说着,下人匆匆赶来:「王爷,王妃,何姨娘来了。」 李怀安皱眉:「她来这里干什么?」 下人道:「何姨娘是来找王爷的,她说有要紧的事要禀报王爷。」 李怀安心中有些不耐,赫舒低头道:「既然何姨娘找王爷有要是,赫舒就不多留了。」 李怀安冷哼一声:「王妃这么急不可耐,倒是本王打扰王妃了。」 说罢拂袖而去。 李怀安面色不虞地出了景阳台,气还没消便看见千娇百媚的卓小宛娉娉婷婷朝自己走来。正妻和妾室李怀安还是分的很清的,更何况卓小宛的出身卑贱,如今更是依附自己而活,相处日久那份喜爱便也淡了。 髮妻永远是髮妻,是他的脸面,是他齐王府的女主人,所以就算他猜到了赫舒嫁给自己并不是真的情愿下意识的反应也只是恼怒, 不过卓小宛到底是个少有的美人儿,李怀安顺势将人揽在怀中,捏起卓小宛的下巴问:「大白天满府找本王,小宛这么急不可耐?」 卓小宛娇嗔地推了李怀安一下:「小宛找王爷是有正事,王爷想什么呢。」 「你能有什么正事。」李怀安嗤笑道。 卓小宛没有生气,贴着李怀安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李怀安的表情几经变幻,他有些怀疑又有些不确定:「当真?」 「小宛难道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李怀安道:「带我去看看。」 * 高慎来的时候就看见李怀安在屋里来回踱步,看见高慎立刻就迎上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舅舅,你终于来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事这么高兴,我在校场操练呢。」他走到李怀安身边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李怀安把东西递给他让他自己看,那是一张状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指纹印吸引了高慎的注意力。 「我府中有个小妾你也知道,是我给她赎的身,昨天晚上她身边的丫头出府採买,碰见一个姑娘被人追赶,那丫头好心救下那个女子,把她带回了府,我去瞧了,那女子差点被打残。」 高慎抖了抖手中的状纸,上面分明是人用鲜血写下的兵部尚书董伯远的条条罪状,他眼睛越瞪越大:「天子脚下,那董伯远竟然敢开暗窑,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不仅开暗窑,还私下给那些官员介绍,逼良为娼,昨天她们救下的那名女子是在其他受害女子掩护下侥倖逃出来的,如若不然,谁也不知道那董伯远这么胆大包天。」 李怀安忍不住笑道:「好个董伯远,他既然嫌命太长,就怪不得我了,他占着兵部尚书的位置,又不投靠我或者晋王太子任何一方,那我就只好换个我们的人上了。」 高慎皱着眉头思索,有些谨慎地说:「这事未免有些太巧了,怎么偏偏被你府上的人撞见?」 李怀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妓女逃出来不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这事儿换成晋王知道了和我们不也是一样,那董伯远又不是他的人,我们现在占得先机,兵部尚书的位置换我们的人来坐舅舅还不高兴?」 」也不是这么说……」 「好了舅舅,六部之中没有一个我们的人,这次老天爷都把机会递到我面前了,绝不能让李叔同在抢了先机。」李怀安说完,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舅舅,父皇让林野去查什么了你知道吗?怎么现在还没有消息?」 齐帝自从上次病好后精神大不如前,他登基已有二十五年,励精图治这些年,夙兴夜寐,才有了大齐现在的盛景,清理了外忧,内患也不容姑息。 御书房内,气压一度降到了冰点,伺候的宫女太监大气也不敢出。 刘盛宁小心翼翼上前捡起地上的摺子,小心说:「陛下,您保重龙体。」 林野恭敬地立在下方。 齐帝看了他手中的摺子一眼:「上次朝中弹劾他的言官便有不少,朕原本还是不信,没想到。」 「来人,宣齐王进宫。」 半个时辰后。 李怀安满腹疑惑地走了进来,他塞了点银子给传旨的太监,透露说皇帝召林野觐见后盛怒,不知道林野到底是查到了什么,为什么要宣自己进宫? 齐帝一看到李怀安进来怒气再次翻涌,拿起手边的茶杯砸在李怀安前面的地上:「混帐东西!」 李怀安立刻跪下,有些慌乱地喊:「父皇,父皇……」 刘盛宁小心地扶着怒火中烧的齐帝重新坐到座位上,李怀安不明所以的趴在地上:「儿臣不知犯了何错让父皇如此生气,还请父皇明示啊!」 第49页 齐帝冷哼:「何错?赈灾的灾银你也要碰,按户籍发下去的灾银每个人头是二两银子,到他们手上变成了二十文钱,这是在京都,朕的眼皮子底下,你们层层盘剥,被人查了出来,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父皇……儿臣冤枉……」 「带头的就是你,你还冤枉,亏朕当时被你蒙蔽还认为现在的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今年春雨下了这么久到处的春耕都耽误了,本来百姓有点银子还能勉强度日,现在好多地方都在啃树皮了。」 李怀安咽了咽口水,额头上更是汗如雨下:「儿臣……儿臣……」 齐帝不想再看见他:「滚回你的齐王府去,朕命你十日内十万两如数上交,交不出来,你这个亲王也不必当了。」 李怀安人都懵了:「父皇……父……儿臣……」 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毕竟这种事屡禁不止,就算他不贪,下面的人也不可能真的两袖清风的,只是他倒霉,雪灾之后又碰上大雨,那群贱民但凡有一条生路,就不会把事情闹大,怪他倒霉,连这种概率都会碰上。 李怀安现在满脑子都想的是这件事怎么就被齐帝给发现了,难道他是一开始就根本没放心让自己处理赈灾一事?? 所以才不动声色让林野去查,而且瞒得这么好,他们竟然直到林野回来之前连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齐帝说:「满朝文武都不是傻子,朕不处置你,贺元晟在燕阳怎么赈灾?那些人还不跟着上行下效?这件事捅了出去,朝臣不会放过你,百姓不会放过你,天下的悠悠众口也不会放过你。」 「滚滚滚,在这儿看着就碍眼,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凑银子,你贪得无厌也就算了,还给朕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下次要是再让人查到你干了这种事,就滚回你的封地去。」 李怀安满头大汗,身体发抖:「儿臣遵旨,谢父皇。」 第28章 讨好 「有了齐王这个例子在, 下面的官员多少会安分些,晋王这么做,确实是一步好棋。」贺景泠手边放着堆积如山的帐本,正埋首书册头也不抬地说。 何升把整理好的册子放在他手边, 方便他拿取:「陛下还是心软, 没有把这件事揭穿, 给齐王留了面子。」 贺景泠笑了笑:「他哪儿是给齐王面子,他是在给高家面子,现在还不是动高家的最好时机,故意轻罚,朝中自然有人心生不满,等时机一到,高家倒台,墙倒众人推, 现在的不满就成了以后加之在齐王身上的一项罪名。」 何升想了想, 只觉得心中发寒:「陛下心机深不可测, 难怪……难怪……」 「难怪太子殿下他……」 贺景泠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抬起来头:「从前我也只知道我们的陛下看好太子, 宠爱齐王, 偏心晋王,太子在这几个皇子中最是宽厚仁德,当时我只顾着和贺承礼较劲儿, 还真被他的伪装给骗了过去。 「李长泽若真的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那么简单, 恐怕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他也聪明,一直留在京中一定是齐王晋王的眼中钉, 上面那位又只会坐山观虎斗,皇后于他没有半点助益, 还不如脱身离开,任由齐王晋王壮大,大到让人忌惮,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何升听罢感嘆说:「从某些方面来说,太子和陛下真的很像。」 贺景泠眼珠微动,若有所思地笑道:「李家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最擅长伪装。」皇帝如此,明王和信王如此,晋王和李长泽也是如此。 「皇家人,要是连这个都学不会。」何升恰到好处停顿下来没说下去,两人心照不宣笑了下。 「所以李怀安要是聪明,现在就应该劝高慎收敛一点,还有高贵妃。」贺景泠最后这句话说的意味不明,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意思。 何升:「作茧自缚,谁也救不了。」 「是啊,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你们在说谁坏话?」李长泽出现的悄无声息,他站在贺景泠背后,双手撑着座椅的扶手,将贺景泠都罩在了怀中。 贺景泠见李长泽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身体没动,心里却暗骂他脸皮厚,他和何升的关系虽然在外面被传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两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君子之交而已。 何升为人端正,要不是家道中落他为了撑起家业也不会弃文从商,贺景泠待他如兄如友,是发自心底的敬重。 贺景泠道:「说你的。」 「我?阿煊说我坏话,是因为我太久没来了吗?」李长泽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长臂一伸把贺景泠手中的帐本拿来随意翻来了两下又丢开:「身体才好,也不知道好好休息。」 何升有些尴尬的不知如何才好,他别开眼:「一会儿分会的掌柜们找我有些事商谈,我就先过去了。」 贺景泠面上虽然一派镇定,耳尖却无知无觉就红了:「……好。」 李长泽饶有兴致地看着何升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勾,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贺景泠觉得有些热,不适地躲开:「好好说话。」 李长泽像是很委屈:「阿煊,这才多久不见,你对我就这么冷淡了,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隔了多少个秋了,你可是忘了我?」 贺景泠扫了眼李长泽:「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呀,殿下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李长泽来了兴趣:「哦,心尖尖上的人,阿煊莫不是在诓我?」 第50页 「岂敢,殿下不信,把我的心挖出来瞧瞧。」 「我哪儿捨得。」 「捨不得吗?」贺景泠往窗外看了眼,将黑未黑的庭院中一派生机盎然,他收回眼,想着他忙着看帐本都还没用膳,于是道,「殿下,留下来用膳吧。」 两人每次见面不是夜半三更就是三更半夜,饭点儿相见是少之又少,倒真像是在偷情。 贺景泠没等李长泽回答,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的狄青吩咐了两句,祝安没看见人影,估计是见李长泽来又跑别出去了。 他回头见李长泽就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漫不经心地翻看帐簿:「阿煊这么有钱,十万两对你来说也就是眨眨眼的事,不像我那位四弟,听说今天和高慎在书房里商讨了大半天,又摔杯子又摔笔,这会儿估计正在盘算怎么拿十万两齣来呢。」 「高家是累世公卿,区区十万两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这些世家大族这么多年只学会吸人的血,要他们拿钱出来,那是割肉放血,他们当然疼。眼下齐王肯定认为是晋王从中挑拨才让这件事暴露,晋王这一走,想必路上不会太平。」 「我若没记错,」李长泽迎面对上他视线,笑眯眯说,「阿煊的大哥也在燕阳,那地方现在乱得很,地方偏北,刁民无数,就是朝廷派去的人他们也不买帐,怎么不见你担心呢?」 贺景泠看了眼李长泽,贺家人是他的底线,李长泽这样问,是知道贺景泠到现在也没有和贺元晟见过面或者有过联繫,在故意刺他。 贺景泠没再说话,走到一旁净手,下人低垂着头鱼贯而入,将各色的菜餚摆好,然后又目不斜视地离开。 那双手分外瘦长,实在好看,李长泽先贺景泠一步拿过帕子:「欸,阿煊,我来伺候你。」 他慢腾腾地替贺景泠擦拭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像是在把玩一件珍品,格外细緻小心。 这是知道人被他说恼了,又想要讨好。 贺景泠任由着他如此,还得寸进尺说:「喜欢伺候人,那你给我布菜吧。」 「我可是太子,你就使唤来布菜?」李长泽那眼看他,眼中带着戏嚯,擦干净了的手也不捨得松开,就这样握着。 贺景泠哼笑一声,抽手转身:「哪儿能是就呢,不是还有旁的用处。」 李长泽手心落空,跟着他回到桌边,贺景泠大病初癒口味清淡,荤腥几本没怎么动,只捡着面前一道青瓜小菜吃。 对面的李长泽眼神实在露骨,同桌吃饭,那眼神哪儿像是在吃饭,如狼似虎,毫不掩饰。 贺景泠对此视若无睹,吃到一半院中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徐仲先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你家公子在干什么?」 这话应该是在问狄青。 狄青不会编藉口,所以选择沉默。 徐仲先:「狄青,我问你话呢?」 贺景泠和李长泽对视一眼,只是在笑,也不说话。 李长泽:「……」 吃个饭都吃不安生,他在心中默默给徐仲先记上一笔,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还要他堂堂太子迴避,他一脸不悦地在贺景泠打趣的目光中往里间走。 「碗筷。」贺景泠故意提醒他。 李长泽对着他十分友好地笑了下,说了句「等着」就拿着东西离开了。贺景泠被他刚才的表情逗笑,徐仲先一进来就问:「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 贺景泠:「……你怎么来了?」 徐仲先一脸不爽:「我怎么不能来吗?」 「当然不是,」贺景泠道,「你才成婚,工部那么忙,好不容易有空不在家多陪陪夫人。」 徐仲先貌似心情不错:「大老爷们儿成天呆在家里干嘛,你病才好,一个人吃的不错呀。」 「你用膳了吗?」 徐仲先点点头,跟贺景泠讲了些他成亲那天的趣事,他说的眉飞色舞,想来新夫人青阳郡主和他感情不错。 说到最后,徐仲先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对了,你听说了吗?兵部尚书董伯远,他私下开了个暗窑,拐骗良家女子,专门提供给一些同僚官员,被人给检举了。」 「有所耳闻。」 徐仲先摇了摇头:「谁能想到堂堂二品大臣会做出这种事,听说他是被暗窑里逃出来的女子揭发的,那女子还带出来了一本记载着去过暗窑的官员的名字,被她给藏起来了。」 贺景泠笑道:「看来那女子是个聪明人,东西要是交出去,她就会得罪这祈京不知道多少和董伯远来往的达官显贵,她绝无可能活下去,东西留着,那些人总有个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我也是这么想的,皇上已经让林野彻查去了,董伯远如今也已经被关进了邺狱,」 贺景泠眸光微动,什么都没再说。 月明星稀,徐仲先走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多时,李长泽抱着碗从里间出来,抱怨说:「阿煊和他聊这么久,是不是把我都忘了?」 贺景泠没理会他,李长泽刚刚走时留了双筷子在这里,徐仲先没有问,他也没有说。今日徐仲先来,看上去新婚燕尔喜上眉梢,他是在对贺景泠间接表达一个意思。 他现在过得很好。 不管如何,徐仲先的这份心意贺景泠领了,他是想让自己放心。 对于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姐夫的好友,贺景泠从前和他推心置腹,虽然如今两人境遇大相迳庭,但不到最后一刻,贺景泠也不想把徐仲先牵扯进来。 第51页 可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他在孰轻孰重的选择中早就坚定了自己的选择,那便註定会伤到轻的一方。 李长泽捧着碗顺着贺景泠的眼神看到了桌子上的筷子,立刻笑道:「你说他会猜是谁?还是一个你不想让他知道的人。」 「兵部尚书的位置空出来了,你那两个皇弟可都不是什么善类,这些年你戍守边疆,倒成就了他二人的朝堂,余下许多势力也都被你另两个皇叔给占尽了。羽林卫直接隶属于皇帝,六部各有其主,齐王有禁军,晋王得帝心。」贺景泠突然出声。 「殿下,我有点等不及了。」 不管如何,瑶华成了如今的珍妃,徐仲先成亲了,时间拖得越久,不可控的因素就越多。他只能抓住自己现下手中仅有的筹码,去搏一搏。 「九皇子年幼不足为虑,齐王背后有高家,想要扳倒他必须要先扳倒高家,晋王心思深不可测,怜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还有明王和信王。」 李长泽面前的阻碍还有这么多,他虽是太子,却空有太子之名,早年皇帝把他看的太死,李长泽只有把自己伪装起来,这些年但凡他行差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復。 可贺景泠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快点,一切就晚了,什么东西在他手中,像流沙一样散了, 李长泽微微一笑:「急什么,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等不了这几天吗,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29章 情浓 夜已经深了, 下人们将桌上的残羹冷炙尽数收走,忙了一天,又和他们说这么久的话,贺景泠已经有些犯困了。 「阿煊, 天黑了, 你吃好了吗?」李长泽意味深长地说, 话里面的暗示意味十足。 贺景泠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从正事上面跳到这上面的,坐在那儿怔了片刻,睡意也散了大半,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我要沐浴。」 李长泽大手一挥:「一起,省时省力。」 贺景泠坐着没动,又想起这人方才在何升在时的行为,故意不应:「现在不行,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儿?」李长泽捏起他的下巴细细的端详, 今日贺景泠的气色比上次见好了太多, 应是心情好, 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暖洋洋的懒意。 舒展的眉目教人移不开眼。 贺景泠被那赤.裸.裸的眼神烫到, 半垂下的眼盯着李长泽的喉结, 眼睛里漾着笑:「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李长泽声音有些哑, 拉着贺景泠往自己这边带,宽厚的胸膛大方地将人全部接纳。 贺景泠耳根有些热:「你……」话未说完下一秒天旋地转,他直接被李长泽抱了起来扛上肩头, 直奔里面去。 「不告诉我, 待会儿受不了了别告诉我。『』李长泽笑得无赖。 贺景泠的屋子和隔壁连通,里面引了温泉水做了个汤池, 他时常在这儿泡药浴。 屋子里水汽氤氲,李长泽竟然早把贺景泠换洗的衣物都拿出来放在一旁了。 贺景泠被他颠地头晕目眩, 忍着反胃的感觉骂他:「李宴!」 「在。」李长泽声音上扬,他用了大力把人高高托起,吓唬人地勐地一松手,然后又在将将落水时及时接住,一脸坏笑。 贺景泠也没被他吓着,只暗暗藏着些羞,不教李长泽发现,挑衅似的看着李长泽。 他的衣襟被揉散了,松垮垮地敞开,李长泽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儿,抬手揉乱了贺景泠的头髮,抱着人大步迈进了池中去。 热意从胸膛处荡漾开来,贺景泠的腰被那只挥水摸鱼的手把住,他被禁锢在李长泽的方寸之间,指尖都是湿润的热气,摸到对方滚烫的肌肤上,不知道是谁出了汗。 李长泽太过高大,健硕的身躯牢牢罩着贺景泠,不许他逃。 池子里的水在他们身后盪开层层涟漪,贺景泠抬手抓了个空,溅起的水花溅到李长泽背上,他抓过贺景泠的手按在胸前,没敢用太大的力,却叫贺景泠挣脱不得。 李长泽将人抱起,按着贺景泠轻颤的背贴着自己,胸膛剧烈起伏着,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轻蹭还不够,他堵上那张说「不告诉他」的唇,似发了狠,在激烈的水浪中吃下了贺景泠凌乱的气息。 * 燕阳地处偏北,连续数日的大雨沖毁了房屋田舍,无数庄户人家妻离子散流落街头,雨还在下,无处可去的人在坍塌的房子周围游荡,迟迟不肯离开找个地方躲雨。 他们身上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眼神呆滞麻木,赤着脚在废墟里翻翻找找。三三两两蜷缩在街头的泥水坑边上,翘首以待每日的那一点希望。 等前面一声隔着雨声的「开饭了」响起的时候他们便条件反射般迅速从地上弹起一拥而上,眨眼之间就可将长街围堵的水泄不通,然后更是不管旁边官兵怎么呵斥,拼了命往更前面挤。 空荡荡的碗里有了东西,黑乎乎的手在分给自己的馒头上盖章似的留下五个指印,他们这才心满意足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个空地一屁股坐下混着雨水大快朵颐。 任元生小跑过来,低声附在贺元晟耳边说了什么,然后又递给他一封密封信纸。 朝廷的目光集聚在此,两个月来不眠不休的安排赈灾事宜让贺元晟原本清瘦的身体更加轻减, 他站在人群高处,看着下面的人抢夺争食,弱小的母亲被人抢走了她和孩子一天的食物,还被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直到旁边的差役看不下去了呵斥两句,那些人才纷纷罢手。 第52页 这样的戏码这里每天都会上演,恃强凌弱,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弱小和怜悯只会换来永无止境的黑暗和痛苦。 贺元晟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眼底至始至终都无动于衷。他摊开信纸看了眼,将纸条撕碎丢到任元生手上。 任元生刚要好好收下就听见贺元晟说:「吃了!」 任元生明白他的意思,立刻谄媚笑道:「好的师父。」 他把纸条揉了揉一股脑扔到嘴里,干咽下去,咽完锤了锤胸口,悄悄去看贺元晟。 见东西没了贺元晟才幽幽说:「他想要这里乱起来,我们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晋王来了,和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任元生嘿嘿笑道:「我们把这些暴民滋事的事儿压下去了,晋王这个时候往这里跑,到时候出了事跟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毕竟现在祈京那边收到的消息是百姓大多安置妥当,灾情渐渐平復。」 燕阳地方上乱得很,年前贺元晟在这里查税吃了不少苦头,地方官员和豪强士绅沆瀣一气,他沾着贺家的名头,又是宫里派出来的,从他们嘴边抢肉吃,简直难于登天。 皇帝派他来,或许是相信贺元晟的能力。这些年为了往上爬,什么往的罪没受过,那高墙之中的人性才是这世间最坦诚无虞的地方。 贺元晟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也成了燕阳沆瀣一气中的一员,这样于旁人于他都是最有利的。 这时一个穿着官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见到贺元晟,立刻奉承地笑道:「贺大人,您交代的事儿都办好了,您放心,城里城外都被封严实了,一点消息也流不出去。」 贺元晟满意道:「做得好,康大人辛苦了。」 康福寿点头哈腰说:「应该的应该的,朝廷不重视咱们这儿,赈灾银迟迟不到,还要我们安抚灾民,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嘛,事儿都是我们下面的人做,福是他们上面的人享,到头来出了事锅还要我们来背。」 他看着下面再次散开的灾民,呸了一声:「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康大人说得对,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些蝼蚁,生杀予夺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可蝼蚁尚且偷生,灾民们拼了命想要活下去,我们也一样。」 康福寿眼珠子熘熘转,这贺元晟和他一年前就开始打交道,是个挺上道的人,又是宫里派来的,他们自然敬着。 只是这贺元晟虽是个太监,却心狠手辣到叫人心惊,康福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恭维着,再没有了一开始的敷衍轻视。 这贺元晟来了两个月,先是悄悄安排人去各地商人手中大量买平价米囤积,后来在低价收购因为下雨各地官府低价出售的霉米。 这种米卖出去一般都只给家禽吃,他们刚开始还不明白贺元晟的打算,这两个月的雨一下他们就明白了。 朝廷让官府开仓放粮,常盈仓和好米和发了霉的霉米往锅里一煮,谁也看不出来好坏。 从古至今灾年粮价上涨都是不变的规律,官府能放粮平价,却阻挡不了无数人要趁机大赚一笔的野心。 得了好处又安抚了灾民,何乐而不为,水至清则无鱼,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么做是对的的时候,一个人反驳的声音就微乎其微了。 「大人说的是,这些日子你辛苦操劳,知州大人已经在千金楼备好了席面,还请贺大人赏脸一叙。」 「我就不去了,上面的人吩咐的事儿还没办好,抽不开身,让元生代替我去吧。」 康福寿身为一州同知,请贺元晟吃酒还说得过去,毕竟陛下身边的亲随太监谁也不敢怠慢,任元生虽然只是个小太监,但也是贺元晟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是恭恭敬敬小心伺候着。 「贺大人肯赏脸,一会儿下官派人来接元生大人。」 屋在大雨如注,在檐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雨幕,外面的人吃饱喝足,开始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四处躲雨,里面的人小心后退,生怕被雨水溅湿锦绣华服。 雕樑画栋的热闹了一夜,方才歌罢舞歇,在熹微的晨光中陷入沉睡。 寂静的长巷中,一个青衣布衫的青年书生哀求的声音格外突出。 「锦妈妈,小宛姑娘究竟去了何处,您行行好告诉我吧。」 霍子犹二十有七,长相斯文,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又因为不通人情处处碰壁,在城外教了几年书,因为年前那场雪书斋的学生离了大半,他也被斋长解僱,如今靠给人写字为生。 锦娘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耐:「我说霍老爷,您怎么就这么惦记我们小宛呢,您是读书人,天天守着我们楼里的姑娘算什么事儿啊,您要真有本事,早给她赎身了,现在人都走了您还天天来打听干什么呢。」 霍子犹不过是个穷举子,那里有钱来给扶风楼的头牌姑娘赎身,他认识卓小宛也是偶然。 那天在路边摆摊时一个刚出扶风楼的客人要他替楼里的头牌写一首艷诗,他不愿意写一口回绝,和那个客人发生了点口角,然后直接被那人喊人把他丢到了河里。 不会水的他差点被呛死,再次醒来就在扶风楼姑娘的床上。 「小宛姑娘的救命之恩子犹还没有报答……」 锦娘忙了一晚上,实在没有心力在应付他,摆了摆手说:「霍老爷是读书人,这种地方来多了对你以后的官声可没什么好处。」她想了想,看着霍子犹一脸颓败,嘆了口气,「算了,你等等我。」 第53页 锦娘转身进屋不知道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手中拿了封信出来递给他说:「罢了,这是小宛让我交给你的,拿了这封信以后您呀还是别来了。」 第30章 追杀 李长泽挑帘一看, 李珩衍果然已经坐在了哪儿。 「皇叔。」他走过去恭恭敬敬唤道,卢飞喋喋不休了一路的嘴终于闭上,悄悄退了出去。 李珩衍说:「我来看看殿下。」 李长泽受宠若惊地笑了笑:「皇叔过来也不提前跟长泽说一声,我这里乱糟糟的。」 李珩衍:「挺好。」 言简意赅, 也不知道是在说乱挺好还是本就挺好。 李珩衍突然来东宫能为了什么, 李长泽心里大概清楚, 不过太子是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所以李珩衍不明说他也装傻充愣:「皇叔用午膳了吗?没有的话一起。」 李珩衍沉默一瞬,见李长泽真的吩咐下人去传膳:「太子最近处理兵部尚书董伯远私开暗窑一事处理的如何了?」 李长泽回头:「原来皇叔是为了这事儿,」他若有所悟耸了耸肩,毫无防备的样子简直入木三分,「父皇把这事交给我来处理,据说案件的告发人手里还有一份来往官员的名册,只是长泽无能, 用了各种办法也没有查出名册的下落。」 董伯远为信王所用, 信王虽然和明王关系疏远, 但到底一母同胞, 私下往来如何旁人也无从知晓。 名册上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和他们关系匪浅的来往官员, 他今日来是在试探李长泽。 「若是名册迟迟找不到, 太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李长泽义正言辞:「董伯远为官三十七年,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他却知法犯法,逼良为娼, 结党营私, 数罪併罚最轻也是抄家斩首。」 李珩衍若有所思地嗯了声:「董伯远虽是老臣,但知法犯法, 太子处理得对。」 李长泽:「长泽只是按律法办事,经手至今案情也没做进展, 实在惭愧。」 「听说报案的女子还没找到,她一个女子能去哪里?」 李珩衍暗中派出不少人去找那名女子,结果却一无所获,人死了不要紧,关键是那个名册现在在什么地方。 「没有,」李长泽遗憾地摇了摇头,人当然是藏起来了,毕竟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珩衍缄默片刻,李长泽的性子他清楚,看来是被人藏起来了,会是谁呢? 齐王?还是晋王? 是在自以为拿住他的把柄,好在将来哪日给他一击,呵,愚不可及。 下人端着膳食进来,李珩衍起身道:「对了,春猎还有半个月,就要去京郊的行宫了太子这件事还是速战速决地好。」 「多谢皇叔提点,皇叔不留下用膳了吗?」 「不了。」李珩衍不再逗留,转身离开东宫。 李长泽心满意足地坐到桌边,杨正给他布菜,嘴里念念有词:「殿下今年二十五了,好不容易就要迎娶太子妃,就差一点儿,怎么就在这当口查出了董大人的事儿,这指定又是他们谁成心不让东宫好过。」 李长泽煞有其事地附和说:「哎呀,是啊,不然我该有太子妃了。」 杨正越说越觉得委屈,他们殿下怎么这么苦呢:「那董小姐天仙似的人儿,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爹呢,毁了自己的前尘,还耽误了咱们殿下。」 李长泽听得好笑:「这么说怎么还怪起她来了。」 「反正是我们殿下吃亏,晋王好歹有个侧妃,殿下您看看咱们东宫,连个像样的女主子都没有。」 李长泽也不恼,听着他念,拿着筷子下箸如飞,根本不给杨正反应的时间。 他吃饭速度快,在平浪的时候下筷子慢了一步那群牲口连汤汁儿都不给人留,平时还得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这会儿也懒得装。 杨正吓了一跳:「殿下您慢点,别……噎着。」 在杨正震惊的目光中李长泽风捲残云,最后慢条斯理放下碗筷,心中暗嘆他东宫的伙食还真没有贺景泠府上的精细,盘算着什么时候他再去蹭一顿。 杨正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看着李长泽已经起身离开,连忙追上去问:「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你主子。」李长泽说。 杨正脚下趔趄一个不稳,差点栽倒在地。 去找女主子? * 卢飞看着跟林野欧阳越进去的李长泽,瘪了瘪嘴:「这邺狱规矩还真多,殿下是太子,他的亲随还不能带进去。」 纪风说:「这里是邺狱,噤声!」 卢飞继续感嘆:「你说这地方看着这么安静,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吓人啊。」 纪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卢飞抱着双手推了推他:「诶,你说这董大人下了狱,董小姐和殿下的婚事还作不作数啊?」 「问你话呢。」卢飞瞪了他一眼,无奈嘆气,「纪风啊,唉……」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纪风:「……」 林野和欧阳越无比恭敬地为李长泽引路,嵴背弯曲,头始终都微微垂着。 「罪臣董伯远被关押在这里。」他指着其中一堵厚墙道。 邺狱中每个罪犯都是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大罪过之人,每人都要单独关押一个牢房,牢房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也不为过,厚实的墙壁坚不可摧,除了一个送饭用的小孔,再也没有一处连通外面。 第54页 「打开吧,孤要亲自审审他。」 欧阳越立刻上前替李长泽打开铁门,牢房的锁需要他和林野两个人的钥匙才能打开,厚重的铁门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黑沉沉的长道中格外瘆人。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拼了命往前爬:「冤枉啊……皇上,臣冤太子殿下,殿下……」 他因为过于激动,铁链被他拉的哗啦作响,却够不到门口的人。 林野替李长泽掌上一盏灯,又把旁边落了灰的凳子用衣袖擦了又擦:「殿下,您坐。」 看见这一幕,欧阳越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跳。 李长泽沖他笑了下:「你们先出去吧,孤有些话要单独问董大人。」 欧阳越悄悄抬头看了眼李长泽,被林野的眼神警告后又默默收了回去。林野目不斜视:「是,臣等就在外面,殿下可以随时传唤。」 「嗯。」李长泽并不担心他们在外面。里面的谈话外面的人不可能听见。铁门再次关上,这次有了烛火驱散黑暗,董伯远跪倒在李长泽面前痛哭流涕:「殿下,老臣冤枉啊,老臣冤枉……」 李长泽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笑意温和:「董大人说自己冤枉,有何冤枉啊,细细说来,孤为你分析分析,究竟冤不冤。」 董伯远老泪纵横:「殿下,老臣是是去过那个暗窑,可那并不是老臣开的啊,什么逼良为娼,笼络官员,老臣更是闻所未闻……」 他真当李长泽是傻子了,分辩几句就妄想让板上钉钉的死刑有迴旋的余地。 李长泽打断了他:「邺狱不抓无罪之人,董大人,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董伯远一时哑然,结巴了半天,忽地想起一件事:「老臣……老臣并不是空穴来风,殿下可还记得那个贺景泠?」 李长泽眉头一挑,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记得,怎么扯到他了?」 董伯远说:「在贺从连没有伏法之前老臣曾与他家交好,后来贺家几个孩子也是无辜受他牵连,他回京后来找过老臣,老臣就想着能庇护他一二也是积德,他如今……殿下想必知道这孩子如今走了歪路,和商人何升纠缠不清,他找老臣帮忙,何升如今有钱,为了说服老臣给了老臣十万两白银,那白银现在还在老臣京郊的庄子里,殿下,老臣一时鬼迷心窍,那暗窑实则是何升和贺景泠他们的啊。」 难为董伯远被关了这些日子还能狗急跳墙想拉人下水想出这么个理由来,贺景泠确实出了银两不错,他说成十万两看样子之前那笔银子他只分到了十万两,剩下的都归他的主子了。 这董伯远也是老奸巨猾,现下去查,银两过手一应交接手续肯定就在他那儿,他之前在贺景泠哪儿吃了瘪。现在竟然想出这么个方法攀扯,也是不容易。 得亏这次案件的主理人是李长泽,不然随便换个人,即便理由有些牵强,但听了供词也得查查贺景泠。 毕竟贺景泠确实给过董伯远银子。 董伯远不敢供出幕后主使,却要把罪名强加给得罪过他的贺景泠。 「你的意思是这暗窑名义上是你的,实际确实贺景泠和何升用来笼络官员的场所?」 董伯远咽了咽口水。李长泽坐着的地方完全挡住了烛光。他看不清李长泽脸上表情,却隐约感觉到太子殿下今日和平时好像有点不同。 「老臣想他也是轻易不会求人,便一时猪油蒙了心煳里煳涂答应了,谁成想他和何升干的是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老臣实在不知啊,老臣要是知道是这么回事,打死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啊殿下。那贺景泠回京悄悄笼络官员,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殿下一定要彻查啊。」 虽然他说的有些牵强,可若是细查下去,确实能查到一些疑点,李长泽心中冷笑,若不是他知道事情的原委,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想拉人下水。 他不敢得罪李乐伯他们,对他毫无威胁有得罪过他的贺景泠正合适,毕竟贺景泠如今的名声加上何升的身份,勉强也说的过去。 「殿下……」董伯远偷偷去瞧李长泽的脸色,只是背着光,牢房里又太过昏暗,他看到的李长泽一言不发,无端让他心里发憷。 李长泽轻笑一声,空荡的牢房中声音无比清晰地传进董伯远的耳中,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就听到李长泽说:「董大人此话当真?要知道,恶意构陷是按杀头罪处理的。」 董伯远冷汗涔涔:「老臣……老臣老臣所言句句属实……」 只要有一线生机,贪赃的罪名可比私开暗窑笼络官员的罪名小得多,自己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信王爷总不会坐视不理,他和那个贺景泠又没有什么交情,到时候肯定是救自己。 他说完话周围便安静下来,李长泽没出声,董伯远猜不到的他心思,心中微妙的怪异感慢慢在极度静谧的气氛中蔓延开来,他逐渐感到不安,就在董伯远试探着想要再次出声时,李长泽说话了。 他姿态闲散,不像平时大臣们看到的那么正襟危坐,一派温和下是让人不寒而慄的冷漠, 「董大人。」 「欸。」董伯远擦了擦莫名的冷汗,连忙回应,「老臣……老臣在。」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老臣……知道,这里是邺狱。」 「那知道你为什么会进来吗?」 「这……老臣……老臣有罪,但罪不至此啊殿下。」他的罪名一旦坐实,自己死也就罢了,可抄家流放,累及家人,他不想做董家的罪人啊! 第55页 就算王爷答应了会保下他们,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知道家人最后会怎么样,但凡能挣扎出一线生机,他也不能放弃。 李长泽慢条斯理道:「因为你愚不可及,替你主子揽财,暗中结交党羽,你贪得无厌,从中牟取暴利,如今你还死性不改,妄图攀污旁人。」 「这……殿下……」董伯远惊愕地瞪大双眼,不明白一向煳涂的太子今天怎么说话这么不留情面。 「董大人,你知道指认你的女子手上还有一份你同朝廷各级官员来往的名册吗?」李长泽眼中带着冰冷的笑,欣赏着董伯远寸寸变白了脸色,继续说: 「你知道那个女子是怎么逃出来的吗?那份血书又是怎么送到齐王府上去的?还有那女子现在在何处?」 「是你……」董伯远勐然连滚带爬后退数步,如同看洪水勐兽般瞪着李长泽,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李长泽慢悠悠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如同在看死人:「朝廷拨付的购置火铳的那笔银子究竟去了何处你真以为孤不知道?」 这话一出董伯远身体一软,差点倒地:「那笔银……银子早就早就如算退还给了户部——」 「是吗?」李长泽轻笑道,「可孤知道的是你在贺景泠回京不过几日便在仙客来找过他,还让他替你补上这笔空缺,这又是怎么回事?」 董伯远已经彻底慌了神,浑身汗如雨下,李长泽连这件事都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明王爷和信王爷不可能说,那就只能是贺景泠,对,贺景泠。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李长泽在平凉呆了七年,贺景泠流放的地方也是平凉…… 他们还几乎是同一时间回的京。 「你……」他像是想通了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李长泽……太子李长泽这副窝囊的样子竟然都是装出来的!!! 他假仁假义!他扮猪吃老虎! 他骗过了皇帝!骗过了满朝文武!骗过了天下百姓! 那现在,知道真相的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恐惧让他连跪趴的姿势都难以为继,仅凭着本能去抓李长泽的腿,若是贺景泠是李长泽的人,那他做的一切李长泽岂非都知道? 那明王?也被他们蒙在鼓里? 潜意识他已经知道这个深藏不露这么多年的太子不会放过他:「殿下……殿下……」 李长泽一脚踩在他的背上,脚上使力,董伯远痛苦地趴在地上大叫。 「孤今日来,不是来听你胡言乱语的,董伯远,你所作所为孤都一清二楚,你要护着你背后的人,就早早认罪伏法,若你要是还妄想自救,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 他蹲下.身打量董伯远因为痛苦挤成一团的脸,声音平静到毫无起伏:「董大人,你死了就死了,可你的家人,你说,你背后的主子真的会一直替你护着他们吗?」 「殿下,殿下想知道什么?」董伯远冷静下来,知道李长泽是有备而来,他既然和贺景泠串通一气,自己在他面前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他已然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这次是逃不掉了,不光他。李长泽心里深不可测,一个从小就把自己伪装起来的人有多恐怖,他心中一片悽然。 「只要殿下保我家小性命无忧,您想知道什么罪臣都知无不言。」 李长泽满意地放开了他:「董大人放心,你的家人孤会替你照料的,孤也会替你看着明皇叔和信皇叔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早有准备,董伯远在那一瞬间庆幸自己服软了。 李长泽盯着董伯远,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微微勾起嘴角:「八年前平凉关大捷,贺将军本该乘胜追击,但他却按兵不动导致延误战机给了北晋喘息之机,后来又一连惨败……」 听到李长泽说起这桩往事的时候董伯远已经惊呆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石化的状态。 李长泽并未理会他,有些事贺景泠不愿意说,他可以自己查,董伯远在他眼中就是个死人,所以他不不怕被他发现自己的伪装。 当年贺家一事早就过去,他和雷信之所以会去平凉也是因为贺从连这个大齐的战神,让原本一场必胜的仗,齐帝蛰伏二十几年准备的反击,在眼看着敌人被一步步逼退,大功告成的时候,大齐的尊严却再次被北晋的铁蹄践踏的稀碎。 因为这件事,贺家从此没落,老太傅退隐,贺从连畏罪自杀,许云影意外身故,贺家三子进宫的进宫,流放的流放。 贺从连有一项罪名是挪用军需,把原本的标准士兵使用的兵器换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后来经查,兵部提供的兵器完全符合标准,最后拿到士兵手上的却变成了毫无用处的废铁,最后的解释只能是大将军贺从连倒卖军械中饱私囊, 「我我……此事早有定论……殿下为何要提起……」 「我既问,你便说,若想三言两语搪塞我,董大人,你那尚未足月的小孙儿可人得很,要不孤把他送去扶风楼好好培养,以后也是个营生。或者说送进宫来,孤替你……」 「殿下——」董伯远失声大叫,「……我说,我说,殿下,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旦说出,老臣全家恐难活命,还请殿下信守承诺,保我一家平安。」 李长泽:「说吧。」 除了信他,还能如何呢。 董伯远彻底败下阵来,整个人如同瘪了气的皮球,一脸灰败:「那年老臣还只是兵部侍郎,尚书还是易先之易大人,自从贺将军出征,祈京上下都在盼着大军凯旋,然一天一个人突然找到我,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天价,让我把一种雨水则锈的白刅粉加在制造的军械里面,那白刅粉会随着时间过去慢慢起效,等东西经过检查合格到了平凉士兵们的手上时,已经为时已晚。」 第56页 李长泽不经冷笑:「那人是谁?」 「高慎,禁军统领高慎。」董伯远麻木地说。 「事后易先之察觉到不对。想要重新审问当时制造军械的所有人,却在家意外从楼上跌下来摔死。」 「是高慎所为,他是贺从连的副将,深得信任,想要在贺从连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简直易如反掌。」 「那贺从连迟迟不肯进攻又是为何?」 董伯远不住摇头,低头拭泪:「这我真不知道,都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因为那批有问题武器导致我军损失惨重,死伤无数,老臣夜不能寐啊,这么多年……」 「夜不能寐?孤怎么听说你三个月前还新娶了个小妾?」 董伯远嘴唇颤抖着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好了,你放心,只要你好好上路,孤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李长泽又恢復了那副温和的模样,董伯远却不敢抬头看他。 他起身最后看了眼目光呆滞的董伯远,转身离开了这里。 当年战场上的真相究竟如何,至今仍是疑点重重,董伯远只是其中一个棋子,下一个是谁? 高慎? 他是贺从连身边的副将,贺从连死后高慎回京,一路升官加爵青云直上,他知道的,比董伯远更多。 李长泽想的入神,这件旧案查不查清于他而言没有丝毫益处,但只有在离真相更进一步的时候,李长泽才离贺景泠隐瞒的事情更进一步。 他不知道贺景泠到底瞒了他什么,甚至贺景泠从来没有说过关于当年之事的任何定论,但李长泽直觉,贺景泠一定知道什么。 * 近来天气日好,祝安在府中闲不住,整日和沈木溪外面去疯玩。贺景泠今日犯懒,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手中的书翻了几页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干脆蒙头睡觉。 过了会儿,曹管家匆匆而来,看见贺景泠在睡觉,在院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狄青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贺景泠听见动静悠悠转醒,拿开盖在脸上的书:「曹叔,什么事?」 曹管家走进来说:「小公子,外面有个小和尚说想见你。」 「小和尚?」贺景泠想到了空释,掌心不知觉掐紧,难道是芳华寺…… 来不及多想,贺景泠扔下书就往外跑去。空释是个好孩子,贺景泠他们每次给芳华寺送那么多东西,他虽然不再算贺家人,但祖母还是他贺承礼的夫人,只要稍稍打听就知道他是谁。 他不便去见祖母,每次空释见到祝安都会带一句「寺中一切安好」给祝安。祝安不明白,就回来问贺景泠。 贺景泠知道,这是空释在报平安。 这么久了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方式沟通,今天却突然上门来,贺景泠想不到除了是祖母出事以外的任何情况。 何升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并不在府中,贺景泠稍稍冷静一点,对狄青说:「快,叫上冷姨。」 走到门口,果然是空释在那里,贺景泠上前抓住他:「怎么了?」 空释:「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主持说让我来城里找个大夫,大夫都嫌地方太远我们给的钱少不愿意去。」 其实寺庙里有个老和尚会些医术,只是半年前他出去云游了,现在也没有回来。 贺景泠心脏突突地跳,深唿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好,别急,我府上有大夫。」 曹管家大概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套好了马车牵到门口,冷月婵背着她的布袋赶过来,也不多问:「公子,我来了。」 贺景泠点点头,带着空释他们上了马车。 方才还是万里晴空,转瞬间便又乌云蔽日,一行人方才出城,细而密的雨便落了下来,又急又快, 贺景泠和冷月婵解释了几句,冷月婵心中大概明白,拍了拍贺景泠说:「放心,有我在没意外。」 空释被她逗笑,心中安定了些,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听得人心烦,贺景泠心中没由来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那种预感陡然放大,他几乎是下意识将旁边的空释扑倒,在他们的耳畔飞过一只泛着寒光的铁箭。 空释被吓得呆若木鸡,冷月婵在江湖行走多年,胆识不是一般人能比,当即就要出去看看,贺景泠拦住她:「冷姨,先别出去。」 果然,下一秒,什么东西撞上马车,竟然有人从山上推了山石下来,马匹受惊,带着他们疯了似的往前走。 外面狄青被黑衣人层层包围抽不了身,看见马车疯走立刻暴怒,手中的刀毫不留情噼下去,所过之处的人纷纷倒下,却又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对方是有备而来,车门已经被方才的山石砸烂, 马儿受了刺激不要命地往前狂奔,贺景泠护着空释,背部被狠狠撞在马车上,剧烈的撞击让他疼得眼前发黑。 他们原本行驶在官道上,这会儿早就离开了官道不知道走的哪条小路,越走越偏,越走越陡,冷月婵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越过他们冲出去直接对着外面的马狠狠一扎…… 簪子里她藏了分量很重的迷药,发了狂的马再度挣扎着跑了几步,轰然倒地。然后马车却并没有停下来,身后有人追了上来,失去支撑的车辕狠狠撞在一棵树干上。 并不十分结实的马车直接被撞散了架,随着惯性往下坡滑去。 第57页 贺景泠被撞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怀里紧紧抱着空释,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口腔,一阵天旋地转,他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贺景泠是被冷醒的,他睁开眼,冷月婵刚好收了针,大雨模煳了他们的视线。 「醒了。」冷月婵松了口气,手中一粒药顺势餵进贺景泠的嘴里。 贺景泠身下是早就散了架的马车,他身上疼得一刻也不想动弹。 空释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脸上也挂了彩。 冷月婵将他扶起来:「来了那么多杀手,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道狄青那边怎么样了?」 贺景泠的脸色白中泛青,嘴唇被冻得发紫,空释见状去旁边的杂草堆摘了几片大叶子给他挡雨。 「他不会有事。」贺景泠的声音很弱,但语气依旧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 他们浑身皆已湿透,此处又是深山密林,一时之间连出去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眼见雨势越来越急,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前面转弯处一个黑影突然窜了出来,几人皆是一惊,仔细一看,却是浑身带血的狄青。 他丢了刀走过来扶住贺景泠,一言未发,一双眼睛却满是懊恼与自责。 「我没事。」贺景泠沖狄青笑了下,大声对他说,「还好你来了,狄青,你先带冷姨芳华寺。」 狄青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他的任务是保护贺景泠的安全,这个地方,这么大的雨,还有被他甩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的杀手,他怎么可能丢下贺景泠和一个孩子在这里。 冷月婵说:「我知道你担心你祖母,可现在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自己的身体你清楚,这个时候不要逞强。」 「冷姨,我没有逞强,」贺景泠一脸坚定,「冷姨,帮帮我,我就只有这么几个亲人了,我还想接她和大哥瑶华他们团聚,我还没有见到她,帮帮我。」 「现在下雨连信号弹都放不出去,你和空释留在这儿就是送死。」冷月婵忍不住道。 「我们是在官道是被追杀的,极风楼的人很快就能得到消息,祝安和沈木溪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找过来。」贺景泠被雨水冲击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狄青,你要是不听我的命令,就滚回极风楼去。」 他语气很重,也很绝。 狄青嘴角动了动,说:「好。」 这次过后,他回去。 听到这个答案贺景泠依旧无动于衷,一脸冷漠:「你妹妹还在我手上。」 冷月婵看不下去:「没人劝得了你,你又何必说这样的狠话伤人心,狄青是个木头,你这么说,他会当真的。」 她拉了拉狄青,无奈嘆气:「你也知道他这人,把那几个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我们走吧。」 贺景泠看了狄青一眼,说:「我们会找个地方避雨,等他们找过来,不会乱走。」 雨比方才小了很多,空释小大人般也嘆了口气,从散架的马车上找了根趁手的木棍:「我扶着你走吧。」 「其实你可以走,那些人的目标是我。」贺景泠说。 空释一本正经:「刚刚是你救了我,现在我怎么可能撇下你独自离开。」 他把贺景泠的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贺景泠:「多谢。」 空释摇了摇头:「主持说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这是我应该做的。」 天快黑了,他们两人在这山中就算没有黑衣人追杀过来也只会更危险。贺景泠几乎站立不住,他借着空释的支撑勉强走了几步,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一软往下倒去。 身体顺着山坡往下滚,空释一个不稳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贺景泠滚进草丛中消失不见。 他吓坏了,连忙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草丛边上去查看情况,却见草丛后面赫然是一个猎人用来捕猎挖的深坑,贺景泠倒在里面,已经人事不知。 第31章 藏娇 贺景泠很热, 浑身滚烫,他感觉自己被人架在火上烤,五脏六腑都在往外冒烟。 他梦见自己躺在梨树下睡觉,觉得饿了随手摘了个梨子刚要塞进嘴里就被一根长得过分的竹条打在手背上, 他夸张地嘶了一声:「祖母, 我没逃课, 岑夫子今天病了。」 李氏瞪了他一眼:「下来吧,你母亲不在家,这话留着说给她听。」 贺煊嘿嘿一笑,从树上跳下来:「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李氏拍开他伸向食盒的手:「净手!」 「哦。」嘴上刚答应,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李氏面前的碟子里捡了块枣花酥扔进嘴里。 李氏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小祖宗,你也就敢在我面前张狂,你父亲和大哥一走就没了规矩。」 父亲和大哥他们昨日就走了,贺景泠也想去, 留在家里每天还要被逼着去学堂, 也太无聊了。 他心里翻来翻去盘算着这一年又要怎样逃课打发时间, 想着想着又想起大哥临走前说的话。 「大哥愿意一生都守在那里, 平凉关是大齐最北端的防线, 只要我们的将士还坚守在那里, 敌人就不敢轻易进犯,总有一日我们能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地,三郎, 你知道吗, 平凉关入眼皆是荒漠戈壁,可待在那里的每一日我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应该做什么。人生在世,不就是应该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吗, 大哥找到了。 第58页 「我想让那里所有的百姓都不用再受战乱之苦,我想让大齐所有的百姓都过上平安顺遂的日子,我想让大齐子民都能够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母亲不必牵挂儿子,妻子不必思念丈夫,孩子可以正常读书长大,一年四季收成无虞。」 年轻的贺煊听了这话也只顾着嬉笑着追问了句:「大哥想这么多可还有空想嫂嫂?」 贺元晟按住贺煊贺煊想要上串下跳的身体,笑骂道:「你啊,回去多跟夫子读两年书吧,没规没矩的谁教的你。」 「你不教我习武就算了,还让我跟什么夫子读书,还是我教他吧!」贺煊趁贺元晟不注意挣脱他的手哈哈大笑着迅速跑开。 一望无际的旷野,他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空跌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 贺景泠勐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黑乎乎的石壁,他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追杀意外掉进了猎人的陷阱,贺景泠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抬眼就看见了李长泽那张放大的脸。 「醒了,」李长泽收回贴在他额头的手,「还有点烫,你感觉怎么样?」 贺景泠身上衣服还没有干透,贴着皮肤让他异常难受,他身上盖着李长泽的披风,觉得闷热,想要移开一点,但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他,声音沙哑:「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腿被捕兽夹伤了,稍稍一动就疼得倒吸冷气,李长泽听见他的声音皱了皱眉,起身往外面去。 贺景泠不明所以,觉得费嗓子也懒得问,只睁着双眼睛静静看着他离开。 余光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两人是在一处山洞中,洞口并不大,里面带着湿气的泥土中满是细碎草屑,应该是被李长泽胡乱收拾了一下,把洞里干的杂草一股脑烧完,只留下了余温未散的灰烬。 早就熄灭的火堆并不大,想来这洞中可以烧的东西都被他烧完了。 外面雨已经停了,漆黑的夜浓墨重彩的映在眼底,外面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长泽用叶子捧了点水走了回来,把水递到贺景泠嘴边:「喝点,水是生的,只能喝一小口。」 贺景泠低头看了看,就真的只有一小口:「……」 他就着李长泽的手喝完,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感觉嗓子好受了点,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你府上找你,没找到人,何升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他问了你府上的管家才知道你出城了。」李长泽抿了抿唇,看贺景泠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想了想又笑道,「外面雨大,我担心,所以出来找。」 贺景泠哦了一声,祝安他们没找来,李长泽先找过来了:「你是在路上碰见了空释?」 「是。」李长泽也不瞒着,「我看他是个和尚,想着可能也是芳华寺的,就问了句,没想到他是去搬救兵的。」 「把你搬来了。」贺景泠说。 李长泽十分得意:」这就叫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贺景泠觉得好笑,苍白的脸上眼角微弯,问,「我美吗?」 李长泽看着他:「美,我见犹怜,见之忘俗。」 贺景泠递给他一个你有病的眼神。 李长泽大笑说:「三郎貌比潘安,小生心生仰慕之情,这才口出狂言,勿怪勿怪。」 说完他觑了觑贺景泠的脸色,心道今儿是生了病,都懒得怼回来了,于是李长泽也见好就收立刻又换上一副十分严肃正经的表情说:「好了跟你说正事儿,这次追杀你的刺客你清楚是谁派来的?」 贺景泠:「眼下祈京还有空关照我的除了齐王还有谁?南宫玮之前肯定提醒过他,这次他派来这么多人,看来也是看得起我。」 「李怀安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南宫烁如今折了,他和高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你是撞枪口上了。」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贺景泠刚刚醒来时觉得热,现在又觉得有些冷,身上的衣服皱巴巴贴在身上让他十分难受。 也不知道李长泽用什么办法把他从坑里弄出来的,下这么大雨难为他还找到了个山洞。 「你去何府找我,是为了董伯远的事?」贺景泠问。 「你消息灵通,这都知道。」李长泽说。 「他说什么了?」 李长泽看了他一眼,见贺景泠神情自如,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和我们查到的差不多,当年一事却有隐情,至少在军械造假上是被人构陷的。」 「谁?」 「高慎。」 意料之中的答案,山洞中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贺景泠笑了下:「所以这场局里,没有无辜之人。」他安静异常,闭了闭眼,轻声说:「我父亲戎马半生,靠着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功名,他身上有三十二道刀伤,七道箭伤,胸前的肋骨曾断过三次,腿骨断过两次,每到阴雨天时候就会旧伤復发疼痛难忍,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你为什么没有跟随你的父兄去战场?」依照贺景泠当年那个性子,祈京哪里关得住他。 「父亲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家里要留下一个孩子陪……我运气不好,抽籤抽到了一根短的。」 李长泽说:「我当时就在想为什么你这样的性子还愿意乖乖留在祈京,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倒是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贺景泠失笑:「你还想这些,我以前性格不好吗?」 第59页 李长泽瞟了他一眼:「好,名声在外,祈京小霸王,谁敢得罪。」 这是拐着弯骂他蛮横不讲理,贺景泠说:「不像我们太子殿下美名在外,仁厚温和。」 李长泽抓过他的指尖,摸着都是冰的,拿在手里捏了捏:「是啊,三公子是真性情,我是假慈悲,天生一对。」 贺景泠笑了一下,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心里轻松了些,也不觉得眼下有多糟糕。 但身上实在疼得他不想动弹,偏偏身体又开始觉得冷,他往盖在身上的衣服里缩了缩,李长泽伸手给他掖了掖:「夜里冷,天黑了他们要找过来不容易,三公子先将就着。」 贺景泠实在是冷得不行,他想了想,声音都有些发抖,说:「你抱着我可能会好点,还能挡风。」 李长泽将他连着衣服抱在怀里,嘴上嫌弃说:「你这么金贵,又难养活,不如以后我打座金屋将你藏起来。」 「金屋我自己也能建,你这个太没诚意了,我不要。」贺景泠枕着他的臂弯,说了大半天话,又开始昏昏欲睡。 「那金殿怎么样?这样的诚意够了吗?」李长泽玩笑般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试探问。 贺景泠没接话,过了会儿又往他怀里缩了缩,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鼻尖耸动,皱着眉头艰难的唿吸:「李宴,我身上好疼啊,到处都疼。」 他淋了那么久的雨,好像自己的腿也在方才摔断了,疼得没了知觉,腿上被捕兽夹弄出来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和身上各处的伤比起来,那里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李长泽闻言没说什么,他在林子里找了许久才找到贺景泠,把昏迷的人弄出来又搬到这边的山洞,天已经黑尽了,他不确定这林子里有没有什么野兽,所以才决定在这里等一宿,要是他们找过来自然最好,实在不行明早就他带贺景泠回去。 他没说话,只是把贺景泠搂更紧了些,又想起了曾经在宫里看见的老嬷嬷哄小宫女的话,也拍了拍贺景泠的肩膀哄道:「我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贺景泠闭着眼睛被他逗笑:「你哪里学的这些。」 李长泽说:「无师自通。」 贺景泠眼皮不受控制地又想合上,伤口好像发炎了,他感觉自己置身在冰火两重天中。李长泽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是又烧了。 挨了大半夜,这退下去的烧竟然又反覆起来。 贺景泠实在控制不住,浑身筋骨作疼,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李长泽见他已经没反应,轻轻拍了拍贺景泠的脸,低声喊:「贺煊!」 「阿煊?」 「三郎!」 见贺景泠都没有反应。李长泽看了眼浓黑的夜色。再这样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等天亮离开也不知道贺景泠等不等得了。 野兽什么他到不怕,可要是再遇见什么人…… 他想了想,又看了眼陷入昏迷中的人。理智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再犹豫将怀里人用衣服包好背起来,离开了这处山洞,往黑夜中走去。 第32章 送妾 齐王府最近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所有下人都是规规矩矩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犯一点错被心情不好的王爷藉机发落了。 李怀安被齐帝处罚,整日在府中大发雷霆,卓小宛最近没去碰他的霉头, 她那日在去景阳台的路上看见有一种花, 可以用来做胭脂, 趁着今日天晴无事可做便起了心思。 李怀安闷在屋里喝酒,前面几个歌妓卖力跳舞,身旁还坐了两个貌美的在服侍,无欢在门外禀报说:「王爷,贵妃娘娘和高统领来了。」 李怀安还没听清:「你说什么?」 无欢又禀报一遍:「贵妃娘娘和高统领来府上了,正在往书房这边过来。」 母妃和舅舅怎么一道来了? 李怀安想不明白,可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多半又要挨骂,他一脸麻烦地挥手让人都下去。 等人都散了, 他正要起身, 屋子突然被人打开, 高愉一脸不虞地推门进来, 凌厉的目光在房中扫视一圈, 看见儿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瑛儿, 你这是在干什么,乌烟瘴气的。」 「母妃,你怎么出宫了?」 高慎说:「来看看你, 不过是被陛下训斥了几句, 就这么颓废,整天闷在屋子里, 哪里像我高家人。」 李怀安:「那叫训斥?父皇也太不留情面了,整整十万两, 他要我一个人出,也不想想我哪儿去拿这些银子。」 高愉:「行了这事别在提了,你瞧瞧你这副样子,这屋子里什么味儿,走,我们出去,带母妃在你府上转转。」 李怀安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高愉说:「怎么没看见你的王妃,她人呢?」 李怀安扶着高愉的手,闻言皱了皱眉,他好像也好几天没看见赫舒人了:「王妃她不爱见人,应该在景阳台。」 高愉哼笑:「不爱见人,你倒是还知道护着她,本宫亲自上门,她身为王妃不出来迎接,连人影儿都看不见一个,外族女子,果然没有教养。」 李怀安有些不耐烦,想说什么,但张了下嘴又闭上了。旁边的高慎说:「好了娘娘,您今天出宫是来看殿下的,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不值得。」 赫舒一个外族女子,又鲜少出现在他们面前,李怀安对她也是一般,对他们来说自然和外人无疑。 第60页 「母妃出宫身边就带了这个人?」李怀安注意到高愉身后一个垂着头的太监。 「都在外面,人多了规矩也多。」高愉笑道,「瑛儿,眼下晋王离开了祈京,马上就是春猎了,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在你父皇面前好好表现,没了李叔同,祈京还有谁能挡得住我儿的风头。」 李怀安冷笑一声:「母妃,我只是亲王,您别忘了,还有个太子在呢。」 高愉面露不屑,讥笑说:「太子又算什么,一个摆设而已,早晚那个位置是你的,你也别为整日闷在府中了,多跟着你舅舅练练骑射,到时候在猎场上给你父皇长脸。」 高慎说:「殿下的骑射在皇子中算是翘楚,别荒废了。」 李怀安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舅舅。」 高慎说:「还有一事,殿下,你最近是动了我给你的那些暗卫?」 李怀安有些心虚,含煳说:「是调动了几个人,怎么了?」 高慎脸色凝重:「殿下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做事别这么冲动,这些事你也不提前和我商量一下,你知道吗这次你派出去的人折损了大半。」 李怀安底气不足地强调:「我怎么知道那贺景泠身边的人这么厉害。」 高慎一眼看穿他:「不知道还派那么多人去?」 「我……」李怀安说,「上次南宫玮那个傻子派人杀他没杀成,没想到他身边那个断臂的残废竟然还是个罕见的高手,何升对他倒是下血本了。」他不屑地笑了声,「既然暗的不行,那就来明的,等哪天他落到我手上。区区一个贱民,本王随便一个理由就能要了他的命。」 高慎没忍住泼他冷水:「那贺景泠根本不值得你花心思,无足轻重的人而已,找个机会随意处置了就是,还是要把精力放在晋王和太子他们身上,这件事早就过了明堂,陛下都没追究,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李怀安忿忿不平道。 高慎停下脚步面向他说:「那你怎么不找何升的麻烦?」 「一个商人,也配。」 「那贺景泠是个什么身份?」 李怀安没话说了,一甩袖子不再说话,高愉说:「好了你们两个,这事有什么好吵的,瑛儿,虽然眼下晋王不在京中,但是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他们一路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里面女子的笑声打断了几人的谈话。 李怀安他们不由停了脚步,看见院中两个女子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个正捧着坐着的那个的脸,凑得极近。 「你们在干什么?」李怀安拔高声音质问道。 卓小宛正在和赫舒说小时候采鲜花做胭脂的趣事儿,听到院外的声音,手上还是稳稳地给赫舒把最后一笔画完才收手。 听见动静的赫舒也起了身,她是认识高贵妃和高慎的,福身行礼道:「见过母妃,王爷。」又对着高慎恭敬喊道,「舅舅。」 高愉扫了她一眼,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时闪过一丝惊艷,她没表现出来,而是看向赫舒身后的卓小宛:「这是谁?」 李怀安解释说:「这是儿子府上的一个小妾何室。」 卓小宛温温柔柔行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高愉看了看桌子上的摆着的东西,又看了她们二人一眼,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话显然不是对赫舒说的,卓小宛道:「回娘娘,奴婢在做胭脂,刚巧碰上了王妃姐姐,便给她上妆试试效果。」 卓小宛说话不急不躁,听起来倒教人舒心。 高愉有意冷着赫舒,继续和卓小宛说:「你倒是好手艺,长得也好看,人比花娇。」 「娘娘过奖了,」卓小宛抬头看了眼,大着胆子说,「日头大,娘娘出来这些时候脸上的妆容都有些花了,不如让奴婢替娘娘重新上妆。」 说罢,她捏着手中的脂粉盒往高愉前面来。卓小宛走到高愉面前,却被横空出来的一只手拦住,一直跟在高愉身后没有出声的太监夺过她手中的胭脂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后双手捧到高愉面前。 「娘娘。」 高愉垂眸看了眼,东西虽然精緻但也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赫舒脸上便是这个?她心里生了几分好奇,也没让卓小宛给她弄,只挥手让太监将东西收了起来。 一旁的李怀安注意到高慎看卓小宛的眼神有些不对,心中不悦:「舅舅,看什么呢。」 高慎笑了声:「瑛儿,你可真是好福气啊,不仅王妃绝色,就连一个普通的妾室都长得这么妩媚动人。」 高慎是李怀安的舅舅,而且平日里对他都是有求必应,卓小宛跟了自己这么久,最开始的那点喜欢也都淡了,虽然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看上有些让人不爽,可这个人是高慎。 亲舅舅和一个妓.女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既然高慎开口了,那就是有这个意思,一个妾而已,送给他玩玩就是。 李怀安说:「舅舅喜欢的话一会儿回去就带她走吧。」 高愉微微皱眉,但男人的花花肠子她不是不了解,也懒得管,说:「这里虽然没有外人,还是收敛一点,什么事不能私下商量。」 高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卓小宛,这次的目光毫不掩饰:「这样的美人儿,你捨得?」 卓小宛在听到李怀安的话的瞬间抬头,如遭雷击,一双眼中立刻蓄满泪水,跪在地上眼泪就掉了下来:「王爷……」 第61页 其实在话出口的瞬间李怀安就后悔了,可覆水难收,高慎显然是看上卓小宛了,自己这时候总不能为了个女人得罪亲舅舅吧。他冷了脸,说:「有什么好哭的,我舅舅是禁军统领,跟他回去你还不是一样穿金戴银,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几人走后卓小宛歪倒在院子里期期艾艾的哭的梨花带雨,声音哀婉动人,我见犹怜,可惜哭了半晌也没让赫舒动容半分。 见赫舒始终没有反应,卓小宛渐渐停止了抽泣,从地上爬起来,装出一副伤心欲绝要去收拾行装的模样。 赫舒看着她还不忘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出声说:「哭累了就歇歇吧,他们都不在,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卓小宛泪眼朦胧地看她,似乎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赫舒回头,似笑非笑说:「知道我最近几天喜欢来这处僻静的地方散步,你便在这里来制胭脂,高慎喜欢艷丽夺目的美人,你故意给我上这种淡雅的妆,是为了让他能一眼就看中精心打扮了的你,你先是接近齐王,现在又勾引高慎,卓姑娘,你真当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吗?揭发兵部尚书的那个女子你以前就认识是不是?你分明知道她的下落,你把齐王府搅的鸡犬不宁,意欲何为?」 第33章 灯会 卓小宛拭了拭眼角的泪:「王妃姐姐在说什么, 小宛听不明白。」 赫舒不欲和她多说,转身就要离开,身后卓小宛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方才还泪眼婆娑, 一转眼又是笑容满面:「王妃姐姐这么着急干什么,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 就不好奇我这么做的目的吗?」 赫舒:「我记得上次还是你说的相安无事几个字,这么快就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姐姐若不嫌弃,小宛还给姐姐讲个故事吧。」 卓小宛自言自语道:「姐姐只知道我是北晋人,肯定好奇我为什么会来大齐,小宛现在就说与姐姐听。」 卓小宛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一双凤眸贪恋地看向虚空之上飞过的飞鸟, 惆怅地说:「我会做胭脂是我相公教我的。」 赫舒惊讶:「你嫁过人?」 「是, 他是一个卖脂粉商人, 能做出镇子上最好看的胭脂。」 赫舒想问什么, 还没张口卓小宛已经自顾自说了起来:「因为北晋和大齐年年战乱, 住在边境一带村子的男丁都被官府徵兵去了前线,我的父亲,丈夫还有弟弟, 先后战死沙场, 弟弟走的那年还不到十一岁。 「后来他们不止征男丁了,还要抓女人去当军妓, 所有的村庄都被他们抢劫一空,我一路从北晋逃到大齐, 要不是被人相救,早就尸骨无存,姐姐,你是北晋皇室中人,你说我们的陛下为什么连自己的子民都不放过呢?」 这句反问让赫舒无言以对,她虽然远嫁大齐,但在北晋也是身份尊贵衣食无忧的嫡公主,她见过深宫的险恶,却从没了解过真正的民间疾苦。 「不过北晋的子民都会感谢姐姐的,毕竟是您让这场战争彻底结束,他们不用再担心夜半三更官府上门抓人,不用再担心亲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赫舒:「你和我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和公主殿下说这些,是推心置腹,公主殿下远嫁异国,如今想要脱身,小宛可助您一臂之力,只要殿下守口如瓶,在关键时候能施以援手,我们便是朋友。」卓小宛说着,连称唿都变了。 赫舒对齐王府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聪慧如她,其实很多事情她都猜了出来,却并不点透,是因为她也在等着那天的到来。 等到齐王府彻底没落,她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从此金蝉脱壳,一走了之。 卓小宛这句话,是知道了她的打算。 赫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在将要跨出院子时一个「好」字传进了卓小宛的耳中。 卓小宛背后是谁她并不关心,可既然她们都有一样的目的,暂时的牵扯也不是不行。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卓小宛满意地笑了。 * 「这药药性强烈,用上最多一刻钟马儿就会发狂,你告诉他到时候别被马颠死了。」沈木溪把一个小瓷瓶递给贺景泠,再三嘱咐说。 贺景泠接过来随手塞进袖子里:「谢了。」 沈木溪在他旁边坐下,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拿钱办事,钱货两讫。」 这是还气着。 上次贺景泠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一趟门,结果回来成了那副模样,为这沈木溪这些日子可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祝安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脸兴奋:「公子,何大哥说你要带我们出去看灯会,是真的吗?」 贺景泠:「骗你干嘛,来了祈京这么久也没带你出去好好玩玩,刚好今天晚上有灯会,我们去瞧瞧。」 沈木溪没好气说:「还敢出去,上次吃的亏还不够,被人追杀到躲进山里去,要不是他及时把你带出来,你现在已经过头七了。」 贺景泠好脾气地说:「这次不出城,就在城内。」 沈木溪冷笑,她是大夫,自己该说的说了,病人听不听她可管不了。 倒春寒早就过去了,贺景泠还是觉得冷,白色的加厚长衫外面还披了件斗篷,收拾妥当,曹管家来禀报说马车备好了。何升还在书房,贺景泠让曹管家把人叫出来。 几人出了门,院门外的长廊下一个黑影静静地跪在那里,如同石雕一动不动。 第62页 祝安看见时脚步一顿,喊了声:「公子。」 上次贺景泠遇险自己不在他身边,祝安悔的肠子都青了,发誓以后一定不离开贺景泠十丈之内。 他年纪小,什么事在他这里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看着狄青整日整日的跪着,心中难免不忍心。他私心里觉得狄青这么做也没错,要是换成自己,也是公子的安危最重要。 可公子也不会错啊,公子这么好,既然狄青让公子不高兴,那自己也不理他。 他打定主意,可看见狄青这样,还是忍不住心软。 贺景泠问:「怎么?」 祝安纠结地小声说:「公子,狄青他……」 贺景泠面上微冷:「他怎么?」 祝安说:「他知道错了,你就原谅他吧,别赶他走。」 那边的狄青听到谈话也抬头望过来,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沈木溪说:「小祝安,大人的事儿你别多管。」 贺景泠走到狄青面前,语气淡漠:「狄青,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狄青点头:「知道。」 贺景泠:「我需要的是一个听我命令的下属,而不是在关键时候反对我的决定的自以为是的护卫,你明白吗?」 祝安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和狄青,他很少看到贺景泠这么生气的时候,心里再次把狄青骂了几遍,可还是希望贺景泠别赶他回去。 「若再有下次,绝不姑息。」贺景泠语气淡淡。 狄青自从选择跟着自己那一天就该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人,旁人怎么看他都没关系,他曾经的一腔热血早就在那条流放之路上慢慢冷却,冷心薄情才是他的真性情。 平日里在和善的人,在触及他的底线后立马就变得翻脸不认人。沈木溪和祝安也都闭了嘴,良久,狄青才低下头道:「是,公子,狄青谨记。」 早些年祈京还没有如今这么繁华,士农工商中商人地位最低,各国之间没有经济往来,抑商之举层出不穷。 这种情况已经延续了百年之久,直到现在的齐帝上位,才稍稍有所改变。 大齐的旧俗,在每年春夏之交举行灯会,放河灯祈福。 人潮如织的朱雀大街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风度翩翩的公子和风华正茂的佳人成双成对,在阑珊灯火的映衬下每个人都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的笑容。 祝安今年又长高了不少,十几岁的孩子玩心重,在人群之中身影时隐时现,满目琳琅看的他是目不暇接。 何升说:「祝安今年也十六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周围人挤人,除了狄青跟在他们后面,沈木溪早就不见人影,贺景泠被旁边过去的人撞了一下,一个不稳朝前倒去,何升眼疾手快将人扶住:「没事吧?」 贺景泠摇摇头:「没事。」周围不时看过来的目光并不算善意,毕竟贺景泠以前在祈京每天都可以算是招摇过市,认识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何升也注意到了,体贴地问:「这里人太多了,前面就是浮光楼,要不要上去坐坐?」 贺景泠笑了笑:「没事,人多热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多闷,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祝安他们呢?」 何升朝前面看了看:「应该就在前面。」 贺景泠跟着望过去,一个小摊上面的面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走过去拿起摊位上面的东西忍不住夸了句:「好手艺。」 每一张面具都做的精湛至极,不像是一般手艺人做得出来的,小贩热情的招待:「公子买面具吗?我家的面具可是整个祈京做的最好的,刚才一个公子就买了两张走了,公子来得巧,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就卖光了。」 「怎么卖?」贺景泠问。 「不贵,五两银子,」小贩继续说,「我家的面具就是那些贵人们也来买过的,绝对质美价廉,童叟无欺。」 「童叟无欺?那为什么卖给我的要比卖给他们的贵这么多?」话音刚落,旁边正走过两个戴着面具的女子。贺景泠嘴角含着笑,随意询问面前的摊主。 摊主咽了咽口水,一脸强势:「什么叫给你卖的贵,就是这个价嫌贵就别凑上来看,走走走别挨着我做生意,」摊主说完还小声嘀咕了句,「都做兔儿爷了还嫌贵,呸!」 他显然是认出来何升和贺景泠,见没敲诈成心里窝火,一直喋喋不休说这些不入耳的话,越说心里越痛快忽地眼前一阵寒光闪过,一把冰凉的匕首直接递上他的后腰。 他身后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贺景泠说:「你我无冤无仇,何必诓我。」 摊主汗如雨下:「您说的是,小的口无遮拦,贪得无厌,您大人大量……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贺景泠说:「不对,你认得我,就应该知道我这个人很小气的。」 摊主感觉背后那把匕首又离自己近了几分,顿时吓得一脸菜色:「你……你还敢当街杀人吗?」 「和我有什么关系,」贺景泠无辜地退后两步,转身就走,小贩立刻尖声叫了起来,一股暖流贴着腿往下,狄青实在太过吓人,他竟然直接被吓尿了。 这点胆子还讹人,贺景泠看了他一眼,没意思地转身离开。 前方突然出现大批人马将拥挤的长街从中间隔开,贺景泠和何升被人挤散,官兵大声呵斥道路左右两旁的人:「贵妃娘娘驾到,闲人避让。」 第63页 贺景泠跟着人流被迫往边上走,忽地腰上一紧被人环住,背后抵.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第34章 遇见 一个带着面具的高大男子出现在贺景泠面前, 金色的面具戴在他脸上贵气十足,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恰到好处的闲适气度。 贺景泠脸上被他扣上一张黑色的面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那人低沉悦耳的声音传进耳中:「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1。公子好样貌, 小生一见倾心, 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中可有妻室?」 贺景泠:「……」 他推开对方,两人拉开了一点距离,轻咳一声说:「姓吾名叠,年逾四十至今还未娶妻。」 李长泽装模作样对他行礼作揖:「小生姓李名南壬,就喜欢把夫君当爹一样伺候。」 贺景泠忍不住骂他:「不要脸。」 李长泽坦坦荡荡:「不要脸,要你。」 贺景泠嘴角抽了抽,把东西抛给他转身就走。李长泽大步追了上来和他并肩而行:「公子既然收了小生的定情信物,怎的不跟我回去?」 演上瘾了是吧! 贺景泠正欲说话, 何升找了过来, 虽然贺景泠戴着面具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抓过他看了看:「景弟, 没事吧?」 贺景泠:「何大哥, 我没事, 你额头那儿是怎么回事?」 何升摸了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没看路不小心和别人撞在一起了。」 旁边突然一道声音好奇地问:「没看路,那看什么去了?什么东西能吸引何老闆的注意力, 我们也去瞧瞧。」李长泽说完, 自然而然拉过贺景泠,把他带到自己这边。 何升顿了顿, 笑道:「……方才瞧见那边船上有人打了起来,您若是感兴趣, 要不慢租条船去看看?」 李长泽:「如此良辰美景,自然是要陪着重要的人,何老闆孤身一人多无趣啊,何不找个小娘子共度良宵,何必跟我们呆在一块儿。」 话里话外,倒是把何升归为「外人」的范畴了, 何升微笑说:「您贵人事忙,今日怎么得空出来了?」 「自然是出来见我阿煊的。」说着,不给贺景泠反应的机会,带着人往人堆里走。 贺景泠跟着他的步子,疑惑般故意问:「何升与我相交多年,你以前也见过,怎么自从回来每次你们见面你说话都这么……」 他故意欲言又止,瞧着李长泽的目光像是带着探究和好奇。 「都怎么?」李长泽身体渐渐逼近他,旁若无人地在贺景泠脖颈间嗅了嗅。 贺景泠伸手抵住继续靠近的李长泽:「我把人叫了出来,现在又丢下他是什么道理,东西给你了,还不放我走?」 李长泽:「想走?今夜你是我的。」 「蛮横无理。」 「欲擒故纵。」 「知道还是要上钩。」贺景泠上下扫视他一遍,评价说·,「奸诈。」 李长泽从善如流:「故意使诈诈那小贩,狡猾。」 街上人越来越多,贵人的仪仗过去之后再次恢復了熙攘的模样,他们走到一座桥上,并排站着,放眼望去灯火十里照长街,河水都被映衬出了热烈的色泽,精緻或简陋的河灯在平静的水面上次第绽放,熠熠生辉。 贺景泠出神地看着,忽而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不动声色敛下晦暗的情绪,身旁的李长泽突然兴致勃勃说:「阿煊,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贺景泠:「我三岁就不玩这个了,小孩子才喜欢做这种无聊的事,一个河灯要是能祈愿心想事成,那世间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平之事。」 李长泽贊同地点点头:「说得好。」说罢拉着贺景泠就往卖河灯的方向走,一本正经道,「我今年刚好三岁,再玩一次也不丢人。」 贺景泠:「……」 两人挤过人流来到卖河灯的老汉面前,李长泽问:「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贺景泠嘴唇动了动,想说这玩意儿粗制滥造,他就是要也要请专门的人给他做,用琉璃灯,金箔纸,整个河面都只有自己的灯。然而半天没等到回应李长泽已经自作主张买了两只荷花灯。 他走过来递出其中一只给贺景泠:「拿着。」 贺景泠一动不动:「丑。」 李长泽挑了挑眉,认命的点点头;「行,谁让我们三公子金贵,小的给您放这丑灯。」 贺景泠忍俊不禁,催促他:「知道就好,还不快放。」 李长泽蹲在河边拿起其中一盏灯,回头看着贺景泠问:「许什么愿好呢,三郎说说。」 他的目光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贺景泠没由来想要避开,就听见他大笑着说:「那便祝三郎所愿皆得偿,福寿无双。」说着极其认真地写了上去,写好后满意地看了看,把灯放入水中推远。 贺景泠微微一怔,目光复杂地看着李长泽的背影,李长泽把第二只拿起来:「你也许一个。」 贺景泠沉默片刻,说:「那我祝殿下君临天下,子孙满堂。」 李长泽手中的笔一顿,看了贺景泠一眼,那眼神分明含着笑,里面的寒意却毫不掩饰。他轻笑一声,低头拿笔就写,却没给贺景泠看,写了一半直接丢了笔,把灯放入河中推远,说:「不写了,光写有什么用,得做。」 贺景泠下意识接着问:「做什么?」 李长泽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不多做,哪儿来的子孙,」他的眼神掠过贺景泠的腹部,「看来我还要加把劲了。」 第64页 贺景泠:「……」无耻。 他暗骂李长泽个不要脸的,他不要自己还要,于是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见贺景泠吃瘪,李长泽心情大好,大步跟上去:「方才你诈那小贩时多神气,现下这是怎么了?」 所以他是一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看戏? 贺景泠这才想起来脸上还戴着一个东西,他取下来突然问:「这东西你在他那儿多少钱买的?」 李长泽十分得意:「那小贩还算有眼力,知道我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二十两银子。」他竖起两根手指。 贺景泠:「……」 他没心情计较李长泽话里的真假,目光被前面吵吵嚷嚷的人群所吸引,几人分开了这么久,没想到何升还没有离开。 何升旁边还有一个人。 何升扶着老人走到石桥边上坐下,蹲在老人面前说:「我给您看看腿。」 老人穿着简单,虽然满头白髮却仍然精神矍铄,被何升扶着坐下后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何升是在和贺景泠他们分开后看到一个老人被人挤倒在地,于是便上前扶了一把。 「举手之劳,老伯,您住哪里要不我送您回去吧。」 老人说:「多谢你年轻人,我府上的管家就在这附近,一会儿就找过来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看老人虽然穿着简单,但言谈举止不像是普通人,何升心想兴许是哪家的长辈。 既然帮了人也不好现下就离开,他说:「那我在这里陪您一起等您府上的管家找过来。」 老人再次道谢,问何升:「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何,名敬尧,单字一个升。」 「敬时尧务作,尽力禹称功2。好名字。」老人感嘆了一句,接着又皱起眉来:「怎么听你的名字有些耳熟,能让我有印象的,想来你也是个人物。」 「无名之辈,许是刚巧和老伯您身边某位认识的人名字相似。」何升谦虚道。 「年轻人谦虚点好,老朽看你气度不凡,想来家学渊源,家里是做什么的?」 何升:「原先读过几年书,后来承了父业四处经商。」 「商人?」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老人一愣,随即态度明显冷了下去,自觉是好言相劝,「商人重利,皆是唯利是图之辈,你年纪轻轻,不想着学以致仕,却自甘堕落成了追逐名利之徒,岂不可惜!」 何升不知道方才还和善的老伯为什么会对商人有如此重的偏见,不过他也没打算解释什么,毕竟一个人的观念如何不是他三言两句就可以改变的,但这也不意味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何升淡笑说:「人各有志,岂能一言蔽之。」 老人看了他一眼,见何升态度不卑不亢,冷哼一声,语气不冷不热:「你年纪轻轻不思进取,还喜欢逞口舌之快,倒是老朽看错眼了。」 何升抬头:「老伯您看朱雀大街眼下情形如何?」 老人不明所以,说:「人如海潮。」 「您说这是为什么呢?」何升继续问。 老人目光一凝:「百姓安居乐业,自然是去当今陛下治理得当。」 何升不疾不徐道:「您是读书人,想来对朝政了解颇深,圣德七年,陛下打破旧规允许大齐商人和他国通商往来,圣德十年,陛下在又大幅度降低行商税赋,颁布行商令为商人跨地域经商大行便宜,圣德十五年,陛下将盐铁官营改成官商合营,后来更是有了民营一说,如今大齐欣欣向荣,朝廷重视商人活跃,以致经贸发达,何来高低贵贱一分。」 老人被堵的哑口无言,何升见状温和一笑也不再多说。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老人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何升也没有要问的意思,依旧遵循着一开始的承诺等着老人府上的人来接。 贺景泠和李长泽站的地方并不显眼,他回来这么久,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再见到贺承礼,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煊公子?」 一道苍老的略显迟疑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寂静,贺承礼和何升同时望过来。 第35章 探望 贺景泠看了眼喊自己的人, 是贺承礼府上的老管家,手里拿着包像是糕点的物什,大概方才是去买东西了。他现在原地没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人的目光在他和老人间来回逡巡。 何升看了看贺景泠, 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老人是谁, 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老管家还要说话,贺景泠重新戴上那张面具,声音冷淡:「认错人了。」 老管家面露凄色,他是看着贺景泠长大的,又怎么可能认错人,瞧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变成现在的模样,一时之间只觉得悲从中来,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说过, 只是老太傅在家不让提起, 所以对贺景泠如今的情况知之甚少。 但不管怎样, 他都相信不管贺景泠如何做, 做什么, 都有他的苦衷, 当年那样性情飞扬的小公子,谁见了不欢喜,如若不是家逢巨变, 又怎么可能变成现在的样子。 「这些年您受苦了……」 「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鼠辈, 从前老夫还夸你一句敢作敢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 你还懂得了脸面二字,知道自己做了丑事有辱家门, 出来还要遮面,既如此,又何必出来招摇,就该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好好待着,而不是出现在闹市之中。」 第65页 贺景泠本欲走,听到这话反而停下脚步,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眼神冷冷地盯着贺承礼:「我做什么,怎么做,好像是和您老无甚关系?你是名门贺家,鄙人不才,不过是个与商人为伍的平头百姓,谁敢高攀你们呀。」 贺承礼被气得够呛,当年他为了保全家族亲自把庶子一脉从族谱除名,自己也致仕归家,族中年轻一辈更是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年轻人,祈京贺家就此没落。 在富贵云集的京城,人走茶凉才是常态,他们如今不过是个没落家族,那里还算得上名门望族,所以「高攀」二字实在讽刺。 贺承礼踉跄着站起来,怒叱道:「不知悔改的竖子,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狂悖。」 左右渐渐聚拢了看戏的人,贺景泠讽刺一笑,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这个好为人师的毛病还是没改,只是不知如今您学生几何?」 作为一代鸿儒,贺承礼可谓是桃李遍天下,当然这都是从前的盛况,而今世人对他的看法褒贬不一,把曾是贺老太傅的学生看作人生一大幸事的人不在受人追捧,贺府如今也是门可罗雀少有人至。 贺承礼被气得脖子发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非他就是你那相好,如此招摇过市,简直恬不知耻!」 他颤抖着手指指着贺景泠旁边的李长泽。 何升:「……」 李长泽轻咳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个打扰一下,冒昧问问,您老和贺煊是什么关系啊?」他这话状似无意,却直戳贺承礼痛楚,话里话外都是再讽刺贺承礼多管闲事,于是得到贺承礼一记怒视。 贺承礼:「……老夫生平识人无数,像你这么厚颜无耻之人当世罕见,世风日下……」 李长泽说:「行了行了,真是世风日下,什么人都能跟个跳樑小丑一样出来乱吠,您要是有那闲工夫,还是多教教您族里那些扶不上墙的子弟吧。」 他这般无赖的模样让贺承礼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你……」 贺景泠面具下的唇角微不可见的弯了弯,贺承礼怎么也想不到眼下这个把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周围人越来越多,不用等明天,他和贺承礼这次相见就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贺家在祈京早就是个笑话,贺景泠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他们不再纠缠,转身离开了人群。 何升见他们离开也跟了上去,围着看热闹的人这才回过神来般说: 「欸,好像刚才过去的那个才是何升啊,那贺景泠身边那个是谁?」 「你出头说话,也不怕被人认出来。」贺景泠低声说。 「我都穿成这样了,还戴了面具,谁要是还能认出我来,他得是多爱我呀。」 贺景泠想提醒李长泽要点脸,转念一想自己方才确实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顿时无语,李长泽这人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占人便宜,没好气地说:「是啊,爱死你了。」 李长泽听后一顿,随即眉开眼笑说:「三郎这么说我可要当真了。」 被李长泽这一搅合,他心中那点郁气到不知不觉散了,无视了李长泽「深情款款」的眼神,贺景泠沉默片刻,不在纠结方才的事,转移话题说:「后天你们就要去京郊行宫了,你万事小心。」 李长泽笑意不减,深邃的眸中映着远处的灼灼星火:「有你这句话,我自当小心。」 远处河面上一艘画舫上身材魁梧的男人搂着柔若无骨的美人儿,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 贺景泠收回目光垂下眼道:「卓小宛已经说服了赫舒,她现在去了高慎那里,去行宫后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找她,她会帮我们盯着高慎的,想要将高家连根拔起,无论是高慎还是高贵妃,都逃不掉。」 李长泽玩味地说:「不是都准备好了嘛,阿煊,你说我父皇要是知道高贵妃的事,会是什么表情?」 贺景泠短暂地沉默一瞬,接着若无其事地笑说:「惊讶,愤怒。痛恨……大概都有吧,被人背叛,想来是个人都不会痛快,更何况是九五至尊。」 李长泽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而道:「晋王不在,齐王倒是规矩了很多。」 「听说他在路上遇刺,受了些伤,病了一路,现在还没有到燕阳。」 「景弟,」何升找到他们,他走过来对着李长泽点了点头,说,「时候也不早了,祝安他们在那边马车里等着,现在要回去吗?」 说完还看了眼李长泽。 贺景泠诡异地缄默两秒,他对着李长泽这种人可谓是遇强则强,一个比一个脸皮厚,谁也不服气谁,可对上何升这种正人君子,到底没李长泽脸皮厚。 李长泽笑眯眯说:「他今夜不回去了,你们回去吧不用等我们了。」 何升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景弟前些日子才还被人追杀过,若是宿在外面,怕不安全。」 「有我在不会让他出事的,何老闆放心,再说还有狄青跟着呢。」 今夜狄青一直没有现身,只在暗处,他一直贴身保护贺景泠,有他在,又是在城内,确实不大可能出什么意外。 贺景泠说:「何大哥,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何升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好,那你们千万注意安全。」 夜有些深了,街上拥挤的人潮逐渐散去,热闹渐渐平息,长街归于寂静。女子架着醉酒的郎君从街上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路过贺景泠他们时一个趔趄差点被绊倒。 第66页 贺景泠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等人走过,他手中已经多了张图纸。 贺景泠打开看了眼,把手中的东西对李长泽挥了挥笑道:「万事俱备。」 李长泽不知道是在找什么,随便点了点头,忽地眼睛一亮,他回头对贺景泠说「等等我」然后快步过去,一家正在关门的店铺老闆被他叫住。 贺景泠站在原地将图纸仔细折好装到随身携带的锦囊中,他大约知道李长泽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只见李长泽和那老闆说了些话,老闆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儿,李长泽神气十足地拿着一包点心朝这边走过来。 他对着贺景泠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贺景泠没说话,由着李长泽折腾,走到街尾一匹早就准备好的马儿等在那里,李长泽翻身上马,朝贺景泠伸手:「来。」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地把手递给了李长泽,说了句:「你可真闲。」 李长泽不理他,带着贺景泠纵马狂奔,索性街上已经没了一个时辰前的盛势,一路上畅通无阻。 贺景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疾驰过了,微冷的夜风从脸侧吹过,墨色的长髮尽数扑入李长泽的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路向着城门方向奔去,在城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出了城。黑色的马儿在夜色中仿若离弦的箭,载着人瞬息间消失在原地。 如此赶了小一个时辰的路,贺景泠觉得自己的腰都被马儿颠散架的时候,终于到了。 山路没法继续骑马,只能爬上去。贺景泠抬头看了眼被夜色隐藏的高山,无奈地说:「我怕是没力气往上爬了。」 说完看了眼李长泽。 李长泽将马栓好后走了过来,抬手把贺景泠被吹乱的头髮捋了捋,在他前面蹲下,说:「上来吧。」 贺景泠等着他这句话,他从善如流地趴在李长泽宽厚的肩头,并不十分走心的夸了句:「李宴你真好。」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李长泽哼笑:「你第一天知道?」 贺景泠纠正他说:「我刚刚知道。」说完他小小的「啊」了一声,反应过来抬手锤了一下李长泽,愤愤地骂了句,「流氓。」 李长泽手上又是一抓,疑惑地说:「奇怪,你不是喜欢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夜风中芳华寺几个破财的大字摇摇欲坠,李长泽把人放下来,道:「我记得今天是你祖母的生辰,你在外面逛了这大半天,不就是想来见她。」 贺景泠:「……自以为是。」 李长泽配合地点点头:「是是是,三公子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呢?」 第36章 回家 屋中烛火併不太亮, 寺庙里房间有限,不大的屋子住了两个女人,年轻点的那个约莫四十来岁,正在院中浆洗衣物, 边洗边抱怨说:「也看不见, 还点着蜡烛, 这不是浪费吗?」 一个年轻和尚走过来沖她比划:「你要的素面煮好了。」 女人听闻立刻粗着嗓子大声吼道:「诶,好嘞。」她在水里三两下洗净了手,然后往身上擦了擦,起身往外面走去。 不多时,端了碗热腾腾的面条回来。她端着碗走进院子,眼睛随意一瞟,看见石桌上的东西:「这是什么?」声音太大,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她放下碗拿起东西看了看, 又放到鼻子边闻了下, 发现是一包糕点。 「难不成又是空释那小孩儿买的?怎么不进来?」她往院门口望了亮眼, 自言自语说, 「多半是他, 不是他还能是谁, 这小孩儿也忒有心了。」 柳桂英再次端起面碗,一只手拿起那包点心往屋里走去,进了屋, 入眼便是一个垂着头在灯下做针线活的老人。 「李阿婆, 今儿是你六十六大寿,柳桂英给你贺寿了。」大嗓门在安静的屋子里迴荡着, 气势骇人。 说着她夺过老人手中的东西:「都说了多少次了叫你别做这些,快把面吃了吧, 再不吃就要坨了。」 李氏手在桌边摸索,柳桂英把筷子塞到她手上:「让厨房的师傅专门做的,这碗面还是我给人家洗衣服换来的。」 李氏听着柳桂英这么说只一直笑,皱纹爬满了她的脸,一头白髮梳理的整整齐齐,她似乎不善言辞,在柳桂英这样性格豪横的人面前显得局促不安,过了半晌她才蹩手蹩脚地比划了一个谢谢的手势。 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倒也相处融洽。 柳桂英叉着腰把院子里捡的东西丢在桌上:「快吃吧,这里还有一包点心,是空释拿来的,你吃完了就把碗放那儿就是,我衣服还没洗完先出去了。」 她粗着嗓子说完,皱着眉头似乎捨不得那燃烧着的蜡烛,想要灭了,抬起的手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下,一脸不爽地走了出去。 李氏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面,她知道手旁边放着点心,伸手在桌子上摸索,没摸到东西,手碰到烛台,本就旧损的烛台偏斜着往外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声音不大,外面洗衣服的人根本听不见。 李氏听见有人进屋,把地上的烛台捡起来,以为是柳桂英又回来了,嗫嚅地说了句:「谢谢。」 也没想起来若是柳桂英动静不会这么小。 李氏本是贺承礼府上的婢女,若不是生的儿子争气,压根不会有人记得她,但自从当年那件事后她就搬来了芳华寺,只想余生常伴青灯古佛,再也不离开。 第67页 因为李氏看不见,再加上柳桂英的耳聋,两人的日常交流大多都是靠着柳桂英的主观判断。 前些天李氏摔断了腿,虽然现在恢復的不错,但短时间内还是不能下床。她没听见柳桂英哐啷作响的声音,对着寂静的屋子试探的出声喊:「……桂英,是你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后,她也没想着能把院子里的人叫答应,只是慢慢吃完了剩下的面条。 过了一会儿面条吃完,她放下碗筷在床头摸索到了柳桂英放在那儿没做完的活计。 李氏绣工极好,即使现在看不见了功力也丝毫不减当年,她穿的件普通不过的布衣,可能是要在夏日来前提前给自己做夏衣。 可仔细一看那衣服根本不是她的尺寸,甚至不是女子的样式。 这时已经是夜深人静,李氏不知想到了什么,总是时不时嘆气,手里动作不停,她的眼睛早年就哭瞎了流不出泪来,灰濛濛一片,混浊没有光彩。 李氏也不是什么要强的女子,她的前半生可以说顺遂安稳,幼时被父母卖进大户人家,一路从末等丫鬟做到了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后来又嫁给了当时的状元郎公子。 虽是妾室,于她来说也是平步青云了。 李氏幽幽嘆息,摇曳的烛火从她脸上掠过,留下片片斑驳,那张脸沟壑纵横,都是因为晚年遭逢巨变的不幸留下的痕迹。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念叨什么,脸上时而出现愤恨又时而痛苦表情,最后开始小声呜咽,不过那哭声更多的是干嚎,就像患有沉疴旧疾的老人临死前的嗥叫,在漆黑的夜里让人头皮发麻。 其实今天不止是李氏的生辰,也是贺景泠的父亲贺从连的生辰,只是从前贺从连常年在外,几乎从来没有在祈京过过生辰,所以这件事也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 本想看一眼就走,但他始终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一步步走到那枯藁苍老的女人面前: 「祖母……」 这声祖母宛如晴天霹雳,李氏顿时惊骇地瞪大双眼,半天没有动静。 贺景泠伏在李氏膝前再次唤了声:「祖母,是我。」 李氏整个身体跟着一抖,接着颤抖的手抚在贺景泠的脸上:「欸!」 贺景泠道:「我来接您回家了。」 * 皇宫。 「儿臣见过父皇,不知父皇召见儿臣所谓何事?」李长泽恭恭敬敬地行礼问道。 一旁的齐王李怀安道:「皇兄,父皇召你过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罪臣董伯远已经伏法,如今兵部尚书一职尚且空缺,不知皇兄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等李怀安说完,齐帝接着开口道:「叫太子过来就是齐王说的这件事,董伯远的事你处理的不错,如今兵部尚书一职空缺,齐王推荐了兵部侍郎匡衡广,太子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李怀安之所以行事张狂无非是因为母家得势,晋王就是因为在六部中有自己人所以才能和他抗衡,如今兵部尚书的位置空出来了李怀安自然迫不及待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齐帝叫李长泽来,自然是对李怀安的提议不太满意,李长泽若能猜中他的心思,就该知道怎么做。 可若是自己提了另外一个人出来,那便是得罪了齐王,齐帝还会疑心他有结党之嫌。 李长泽拱手道:「父皇,四弟既然推荐了匡大人,必定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儿臣才回京不久,尚书一职对朝廷至关重要,不可轻率,既然四弟举荐了匡大人,父皇定夺就是。」 旁边的刘盛宁听了李长泽的话,没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愈发压低了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李怀安听见李长泽这么说德意志情溢于言表:「父皇,既然太子皇兄也贊成儿臣,就请父皇尽快下旨。」 齐帝看着下面的两个儿子,沉思半晌,才沉声说:「兹事体大,朕还要好好考虑一下,齐王未免太心急了些。」 李怀安一听,齐帝叫他们来不就是询问意见的吗,现在都没有异议了为什么还要考虑? 「父皇,匡大人为官多年克己奉公,这次董伯远出事也没有牵连到他,如今兵部没有比他更有资格担任尚书一职的了,还请父皇早下决断。」 李长泽十分有眼力劲儿的添上一把火道:「父皇,儿臣也举荐匡大人担任尚书一职。」 齐帝眉头一皱:「太子此话何意?」 「这次儿臣奉旨主办董伯远一事,匡大人一直尽心尽力,事事周全,而且在兵部匡大人已经是左侍郎,只有他担任尚书才能服众。」 李怀安听得面上一喜,心道李长泽这是想卖给他人情?转念一想他这个太子皇兄素来公正,只会就事论事,榆木疙瘩一个,怎么可能有那个脑子。 不过他还没高兴两分钟齐帝就面色不虞地说:「兵部不是只有匡衡广一个资歷老的,他是左侍郎,还有右侍郎,侍郎之下还有中正和员外郎,你身为太子,连朝廷大员的履歷都分不清楚,没有自己的主见,将来怎么处理天下事?」 齐帝贵为九五之尊,早就习惯喜怒不形于色,轻飘飘的几句话已经让整个御书房气压低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怀安刚要争辩,齐帝一个眼神直接让他闭嘴了。 「还有你,」李怀安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齐王,没规矩的东西,见了太子连礼都不行,你母妃平日就是这样教你的?」 第68页 李长泽说:「父皇息怒,儿臣和四弟关系要好,一向都是这样,父皇要怪就怪儿臣,儿臣身为兄长没有给皇弟们做好榜样,儿臣该罚。」 说罢就跪了下去。 李怀安对齐帝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只觉得莫名其妙,可眼下也只好跟着跪下:「父皇息怒,儿臣着急替父皇分忧,一时忘了规矩。」 「替朕分忧,齐王是现在就想代替朕了?」齐帝冷笑问道。 李怀安顿时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儿臣不敢,父皇明鑑,儿臣并无此意啊!」 李长泽:「四弟绝无此意,父皇息怒。」 齐帝看着下面跪着的两个人,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叫你们来是商量事情的,结果没一个能让朕省心的,琮儿年级比你们都小,却一直都是最省心的,去燕阳赈灾的重任朕除了交给他都不知道还能交给谁来做。」 第37章 春猎 永安宫内。 高贵妃正慵懒地坐躺在贵妃榻上, 几个小宫女正在为她揉腿。 韩轩躬着身子进来了,附在高贵妃耳边说了些什么,高贵妃面色一沉:「都下去。」 等人走后,她问:「皇上在元极殿斥责了瑛儿?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韩轩跪在榻边替她揉腿:「回娘娘, 据说是咱们殿下推举了兵部侍郎匡衡广匡大人为尚书, 陛下不知怎的就生了气。」 高愉冷笑:「陛下对我们高家这般忌惮, 又怎么可能用瑛儿推荐的人,不过是叫去做做样子,瑛儿这傻孩子怎么就真信了呢。」 韩轩迟疑了一下说:「陛下也叫了太子。」 高愉目光一凝:「叫太子干什么?也是问兵部尚书一事?」 韩轩:「太子是董伯远一案的主办人,叫去问问也不意外,听说陛下也问了太子的意见,太子殿下也推举了匡大人。」 「太子那个蠢货,自己没主见害的瑛儿被陛下训斥,怎么偏偏太子之位就是他的?跟那个没用的皇后一个德行, 看得人就烦。」 韩轩见高贵妃如此气愤, 小心提议说:「娘娘, 眼下晋王不在祈京, 可我们殿下不止晋王一个对手啊。」 「你是说……」 「左右春猎就要到了, 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先下手为强。」 高愉懂了他的意思, 仔细一想确实很有道理,凌厉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她重新靠回软榻上:「还是你贴心。」 几日后。 浩浩荡荡的队伍护卫着皇室宗亲和大臣们出发前往京郊行宫。 李长泽一身轻便利落的骑装和齐帝并驾而行, 走了半日, 到了行宫以后又马不停蹄安排各种事宜。 夏日还没有到,但气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升高了许多。李乐伯找到李长泽的时候他正在和高慎交谈营帐周围防卫的事, 见李乐伯来了,两人也商讨的差不多, 高慎微微点头算是见礼了:「信王爷也来了。」 李乐伯说:「高统领要负责守卫一事,辛苦了。」 高慎慢条斯理说了句不敢然后道:「既然殿下和信王爷有事要谈,那臣便先告退了。」 李长泽点了点头:「也好,高统领先去忙吧。」 见人走了,李乐伯打趣说:「你这个太子可真够忙的,这都连轴转了七八个时辰了吧,不像我闲人一个,轻松自在。」 「我是没有皇叔的好福气了,皇叔若是觉得太无聊,明天和我比试一场如何?看谁打的猎物多。」李长泽道。 李乐伯:「我骑射什么水平你不知道?殿下在平凉呆了那么久,怎么也不可能赢得过你,说起来殿下那匹乌骓马真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比驭马司里面的马可强多了。」 李长泽:「再好的马也比不上父皇的汗血宝马,皇叔要是喜欢送你就是,不过还是提醒皇叔一下那马儿凶得很,当时驯马的师傅足足训了半年才敢带出来。」 李乐伯摆摆手说:「这样的好马给我用也是浪费,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今天好好休整一下,明天还要靠那马儿夺魁呢。」 「皇叔说笑了,有四弟在,谁能赢得了他。」 「骑射确实是怀安的长项。」李乐伯感嘆地说完,把目光移到了远处,李怀安的营帐那里。 几个侍卫守在左右,营帐内。 高贵妃和李怀安正在谈事。 李怀安:「母妃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高愉似乎心中有气,哼笑说:「你舅舅也不是轻重不分的人,方才我派人去找他,他竟然把你上次送给他的小妾带来了,青天白日就在帐内……」 李怀安一听这话脸色不由黑了几分,不过他也不好表现出来,压下心底的那点子不悦问:「母妃找舅舅是有什么事吗?」 高愉压低声音正色说:「皇儿,李叔同这次侥倖逃了,陛下听说了此事还在元极殿发了好大一通火,左右他才过去,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别让你父皇察觉出什么不对才好。」 李怀安知道高愉说得对,虽有些不服气,但也别无他法:「母妃说得是,父皇本就偏爱李叔同,他要是出了事,父皇定是不会善罢甘休,此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李怀安想到高愉方才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他在赫舒那儿屡次碰壁,本就心烦意乱,偏偏其他妾室又没有卓小宛貌美妩媚,怎么不心痒难耐。 「瑛儿,你在想什么呢?」高愉见李怀安走神,面露不悦。 「啊,儿臣没想什么。」李怀安回过神来,有些勉强的笑了下,「母妃方才说什么呢?」 第69页 高愉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晋王不在京中,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瑛儿,本以为这次兵部尚书的位置能让我们的人来坐,没成想皇上竟然定了那个楚寄远,他虽然是右侍郎,可比起匡衡广还差一大截呢,你父皇对咱们高家防得可真紧。」 说起这事李怀安就一肚子气,自兵部尚书的位置空出来以后他是起了心思,可明明自己和李长泽都推荐匡衡广,皇帝偏偏一声不响选了那个油盐不进的楚寄远,自己还为这事被皇帝训斥了一通,实在可气。 「那个楚寄远比李长泽还要固执,简直就是粪坑之石,儿臣这辈子能碰上两个这样的人真是倒了血霉。」 自己都儿子,高愉能说什么,她咳了咳:「瑛儿,谁做尚书不要紧,有我们高家在,那个位置迟早是你的。别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这次可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李怀安懂了高愉的意思,表情逐渐阴冷:「太子这么废物,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偏偏立他为太子,我哪点不如太子了,我们高家世代忠良,难道还比不上皇后一个外族来歷不明的女人。」 高愉冷哼:「你父皇最看重自己的脸面,若无故废后还不遭天下人议论,不过皇后在宫中早就是形同虚设,我儿不必在意,只要太子之位是我们的,旁人拿什么来争。」 「母妃说得对,他李长泽无才无德,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李怀安冷笑道,「若是他的腿断了,我倒要看看他还怎么坐稳太子之位,天下可不需要一个瘸腿的皇帝。」 这时一个太监走了进来,小心禀报:「娘娘,您沐浴的水已经备好了。」 李怀安眉头一皱,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本王在和贵妃议事吗,凭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来。」 韩轩立刻跪在地上,头埋得死死的;「殿下赎罪。」 高愉快速扫了他一眼:「没传你你进来干什么,还不快出去。」 第二日。 代表皇家威仪的旌旗在长风中肆意招展,辽阔的绿野上春光大盛,绿意葱茏。 齐帝站在搭好的遮阳挡风的锦棚中,他正值壮年,身高八尺雄姿英发,左右都是龙章凤姿的青年才俊,身后的嫔妃夫人们也都是利落轻简的装扮。 齐帝心情大好,高声道:「朕记得去年是齐王拔得头筹,今年你们可别让着他,谁拿了第一朕重重有赏。」 李怀安:「父皇,儿臣才不怕他们,今年这恩赏必定是我的。」 齐帝指了指他,摇头笑道:「朕记得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也是个精通六艺的人,今天来了吗?」 徐安连忙拉着徐仲先出列:「陛下,犬子在此。」 「回陛下,臣在。」徐仲先跪下行礼道。 「朕记得你,我大齐最年轻的状元郎,叫徐清鹤,徐仲先是吧。」 「陛下好记性。」徐仲先道。 徐安拉了一下儿子,示意他注意分寸。 齐帝倒是没在意,欣赏的点了点头道,「徐尚书会教儿子,既然娶了青阳,那我们也就是一家人,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人群之中的宋景章被同为尚书的父亲宋进桓狠狠剜了一眼,恨铁不成钢地低声说:「你看看人家!」 宋景章无所谓哼了一声:「人家怎么了,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爹你喜欢他明儿找徐大人商量商量,你再生个妹妹什么的,只可惜现在徐仲先已经成婚,就是我有妹妹,也只能去做妾了。」 「混帐东西,这种话也能说出口,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宋景章:「爹你小点声,被人听见丢不丢脸。」 「你还知道丢脸,我以为你不要脸呢。」宋进桓气得鬍子都在抖。 「爹,皇上面前,你注意点。」 旁边传来阵轻笑声,李珩衍扯了下嘴角:「兄长可真会说话。」 没想到父子俩的谈话被明王给听进去了,宋景章表情讪讪:「王爷。」 虽然明王娶了自己的女儿,可宋进桓在他面前依旧是战战兢兢,这明王素来不近人情,不知道刚才那一笑是什么意思,他心惊胆战地想。 「小儿鲁莽无知,让王爷笑话了。」 「无妨。」李珩衍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淡声问,「我送你的萧怎么没见你带着?」 宋景章爱好音律,那萧确实是个好物,他没心没肺解释说:「不是要打猎吗,万一碰碎了怎么办,王爷放心吧我好好收着呢。」 宋进桓低着头,眼神莫名地扫了眼自己的傻儿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是上的老狐狸了,寒窗苦读靠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可他情愿自己猜错了明王的心思。 这个女婿在祈京不显山不露水,最了解他的除了信王大概也就是自己这个老丈人了。 前面齐帝大笑道:「行了,今日就让朕看看你们的本事。」 猎场上有十个箭靶,只有射中六次以上的人才可以进入猎场参加比试,李怀安迫不及待一马当先,接过旁边士兵递过来的弓箭,胯.下的马还在拼命奔跑,只见他搭弓拉弦,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直中靶心。 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第十支,全都正中靶心,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喝彩。高愉看了眼旁边的怜妃,德意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李怀安的影子便看不见了,下一个是明王,李珩衍上前行礼道:「皇兄,臣弟献丑了。」 第70页 齐帝:「你别谦虚,可别让着他们。」 李珩衍微微俯身示意,接过弓箭说:「臣弟没有齐王的好箭法,就站在此处射吧。」 说罢,众人只见眼睛一花,三个箭靶同时中靶,李珩衍竟然三箭齐发,虽是站在原地射的,可也足以让人惊嘆,场上顿时又是一阵喝彩。 李珩衍一身白色简装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容貌俊美,端的是玉树临风冷傲出尘,无数在场贵女只能心中暗暗嘆息明王已经娶妻,然后又纷纷把嫉妒的目光射向明王妃宋景如。 李乐伯苦着一张脸道:「皇兄,臣弟没怀安这么好的本事,也没十三哥的准头,臣弟连兔子都不敢杀,您就别为难臣弟了吧。」 徐仲先也在一片喝彩声中离开了,然后是宋景章离开的时候宋进桓已经没脸见人了。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见李长泽迟迟不动,场上众人一时神情莫测,齐帝忍不住催促 「太子,该你了,」 第38章 遇刺 李长泽尴尬一笑, 也知道自己不得不上,于是道:「儿臣献丑了。」 「你是太子,说话要注意分寸。」对于李长泽唯唯诺诺的表现齐帝很不满意,看到他这个样子难免想起皇后, 顿时没什么好脸色。 李长泽拿过旁边递过来的弓箭上了马, 弯弓搭箭, 狼腰猿臂姿势极其漂亮,众人不由一阵恍惚,只见李长泽面色沉静,五官俊朗坚毅,在他瞄准的那一瞬间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唿吸一窒,然后面色同时变得古怪起来。 见射中了箭靶,李长泽明显松了口气,丝毫没觉得丢人, 接着抽出第二支箭来, 打算一鼓作气, 然后这次运气明显没有那么好了, 连箭靶都没射中。 李长泽有些急了,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射箭。 宋进桓悄悄瞧了眼齐帝, 腰杆也挺直了,脸上的笑也真诚了几分。 李长泽一共射中了五次,还有四次直接脱靶, 一次力道不够中靶后又掉下去了。 这下在场众人都噤了声, 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身为他们所有人中身份最尊贵的人之一的太子却被拦在第一道关卡, 齐帝的脸色可以用阴沉来形容了。 他们如何敢笑。 李长泽擦了擦汗,讪讪喊了声:「父皇, 儿臣射完了,儿臣献丑了……」 众臣不约而同想:确实…… 卢飞实在没忍住,小声对纪风道:「殿下装得可真像。」 纪风:「噤声。」 「看来儿臣只能跟着父皇还有众大臣们等在这里了。」李长泽颇为遗憾的说完,不动声色收起嘴角的笑意,余光扫了眼被他气的脸色发黑的皇帝,还有在一旁小心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皇后,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冷笑。 旁边的刘盛宁扬声道:「老奴就觉得方才扬起了一阵风,把殿下的箭都吹偏了,为公平起见那一箭不应该作数,陛下您说呢?」 大臣们也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点头附和:「是是是,刚刚起了好大一阵风,我差点都被吹倒了……」 李长泽:「……」 齐帝没说话,刘盛宁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从旁边士兵那里再次拿了一支箭,捧到李长泽面前:「殿下,请您再射一箭。」 李长泽看了眼齐帝,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许的意思,他故作勉强,无奈接过:「那好吧。」 说的好像十分为难。 许是顶着压力,太子这一箭竟然正中靶心,大臣们当即毫不吝啬的夸口称赞,李长泽走到齐帝面前拱手道:「父皇,儿臣去了。」 「去吧。」齐帝缓缓道。 李长泽正要转身,又停下来。旁边的刘盛宁心里直唿祖宗,李长泽道:「父皇,今日天气甚好,您在这里等着也是无趣,何不同大家一起去猎几只麋鹿。」 齐帝面色稍缓,说:「太子且去,朕和珍妃随后就来。」 后宫之中怕也只有珍妃能陪齐帝狩猎了,众臣这才看见珍妃早就换了身红色骑装,红色本是正宫皇后才能穿的颜色,他们看了眼站在那里凤冠霞披却不怎么起眼的皇后,想起太子刚刚的表现,心里的计量又多了几分。 李长泽入来林子,身后的侍卫紧紧跟着他,一行人在林子里转了小半日收穫一般,前方林中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李长泽看了眼,说:「孤猎的差不多了,你们把东西带回去吧,孤要自己转转。」 众侍卫看了眼收穫的猎物,什么都没说依令行事,除了纪风和卢飞其他人都走了。 李长泽道:「你们也走吧,」 卢飞张了张嘴:「那殿下自己小心。」 李长泽嗯了一声,抚摸着身下马儿的鬃毛,拉了拉缰绳,朝着林子都深处走去。 …… 等齐帝他们回来至少还要一两个时辰,今天珍妃这么得脸,想来也没自己什么事,晋王不在,她心里记挂着,也懒得看到高愉那张得意的脸,起身告辞了。 紫阳也跟着过来,搀着怜妃的手:「母妃脸色不好,是又在担心殿下吗?」 怜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有孕在身,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好了,照顾好你自己。」 紫阳低头应是,一脸担忧:「殿下遇刺,好在有惊无险,妾身只恨不能陪在他身边。」 怜妃嘆了口气:「琮儿吉人自有天相,你我也不要太过担心,实在放心不下就多给他祈福吧。」 第71页 紫阳离开后怜妃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宫女阿香问:「娘娘,是有什么不适吗?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不用,本宫有些乏了,想小憩片刻,你下去吧,过一个时辰再来叫醒本宫。」 等阿香走后,营帐内又恢復了沉静。怜妃眼脸上的困色慢慢消失,她抬手抚摸鬓边的金钗: 「人都走了,还不出来吗?」 床帘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竟是赫舒。 怜妃看见她,笑道:「不知道贵妃姐姐看见自己的儿媳在我营帐中会作何感想。」 赫舒走到她面前沖她微微俯身:「怜妃娘娘。」 「你方才对本宫示意要单独相见,是想说什么?」 赫舒坐到怜妃对面,精緻清冷的年轻容貌让怜妃心中不由有些嫉妒。 赫舒开口道:「听说晋王殿下在去燕阳的途中遇刺,不知可查出来兇手是谁?」 「你什么意思?」怜妃冷笑说,「背后兇手是谁早晚都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本宫不急。」 赫舒垂眸一笑:「娘娘可以不急,只是晋王殿下为了怕您担心,没让下属告诉您实情,听说殿下前两天才醒,至今还下不了床。」 「放肆!」怜妃柳眉倒竖,「你敢诅咒亲王!」平日里在聪明的人在唯一的儿子的事情上也做不到冷静自持。 「赫舒说的是真是假,娘娘事后一查便知。 怜妃死死盯着赫舒,想从赫舒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一丝破绽,过了半晌,才冷冷开口:「你究竟想干什么?」 赫舒:「我是来帮娘娘的,娘娘在后宫这么多年,高贵妃跋扈,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怜妃实在不懂,赫舒是齐王妃,扳倒高家对她有什么好处。 赫舒却没想为怜妃解惑:「赫舒无意间得知了高贵妃的一个秘密,一个可以让高家覆灭的秘密,诚心想要告诉娘娘,娘娘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只要有高家在一日,高贵妃和齐王就永远压在娘娘和晋王的头上。」 * 贺瑶华曾跟随父兄上过战场,武艺胆识都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以相比的,跟在齐帝身边,箭法比边上的一等侍卫还要出众。 在射中了一只梅花鹿后,齐帝大声赞赏道:「好,爱妃果然箭法超群。」 贺瑶华一身红装明艷大气:「不曾勤加练习,都手生了。」 齐帝说:「已经胜过许多男儿了。」 他们出来许久,侍卫长恭敬地提醒他们该回去了。 贺瑶华道:「臣妾记得这片林子里有处桃花林,年少时曾无意间撞入,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想去找找,陛下不妨先行一步,臣妾也好独自去寻找些野趣儿。」 齐帝无奈笑道:「也好,爱妃去吧,朕也回去看看齐王他们的战绩,你们照顾好珍妃。」 「是。」 等人走后,齐帝心满意足地看了眼捕获的猎物,沉声道:「走吧,我们回去。」 话音刚落,他正要翻身上马前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等人出来才看清,竟然是李长泽。 「太子?你怎么在这儿?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李长泽下了马:」见过父皇,我让他们把猎物先送回去了,儿臣随便转了转正要回去,没想到先在这里碰到了父皇。」 想起方才靶场上李长泽的表现,齐帝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太子捕获了多少猎物?」 李长泽有些惭愧:「儿臣技不如人,只有父皇所获五分之一不到。」 他和珍妃只随便猎了些野兔飞禽,齐帝没说什么:「回去吧。」 李长泽道:「是。」 两人翻身上马,谁知下一秒林中突然一声哨响,接着繁茂的高树之上数十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突然跳了下来,将齐帝和李长泽团团围住。 「上!」 为首之人一声令下,黑衣人动作迅速,眨眼就冲到了他们面前。 变故来得太快,周围的人似才反应过来大声唿喊:「护驾!护驾!」 林子里顿时乱作一团,一把泛着寒光的剑直直刺向李长泽,李长泽顿了一下,很是狼狈地躲开刺过来的剑,一个侍卫冲到他面前大声喊:「保护皇上殿下。」 李长泽余光瞥到齐帝被人团团围住,这群人明显是冲着齐帝来的,只是没想到李长泽也在,所以干脆一起杀了。 为首的一个眼神,顿时黑衣人都朝着他们扑过来,这群人训练有素身法诡异,能在京城培养出来这么多暗卫的人,祈京中没几个。 李长泽跌跌撞撞来到齐帝身边,他挡在齐帝身前,被侍卫护在中间。 齐帝大声呵斥道:「朕乃当今天子,你们竟敢行刺……」 他话还没说话,为首之人冷哼一声说:「杀的就是你。」 刚才那个挡在李长泽前面的侍卫道:「陛下,贼子太多,您和太子殿下骑马先行,臣等来断后。」 能护卫皇帝的武功自然也不会太低,只是对方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所以才杀的他们措手不及。 因为受到惊吓他们的马往前跑了一些,双方拼杀的你死我活,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他们再次走到马儿边上。 李长泽道:「父皇,快上马……」 一个刺客见他们要逃跑从侧面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来一剑,齐帝受了轻伤,见状来不及多想,直接把面前的李长泽扯过来替自己挡下这一剑…… 第72页 第39章 伤重 铁剑刺破皮肉的声音清晰入耳, 李长泽闷哼一声,被齐帝抓着的手反握住他,面色苍白:「父……父皇快……快走……」 齐帝利落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了眼受伤的李长泽, 那一瞬间的眼神平静的恍若在看一个死人。 他回过头淡漠地说了句「护好太子」然后在侍卫的护卫下一马当先冲出重围, 消失在林中, 几个想要追上去的刺客也被剩下的人拦了下来。 齐帝骑走的是李长泽那匹乌骓马,他的那一匹已经被刺客捅死了。 见皇帝人安全走了,剩下的侍卫如释重负般将李长泽牢牢护在中间,侍卫死伤大半,加上李长泽一共还有五个人,而刺客还有十数个之多。 双方拼杀的你死我活,本就受了伤的侍卫们渐渐不敌,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李长泽用手揩了下嘴角的血, 脚尖一挑, 掉在地上的剑回到他手中。 最后一个侍卫眼看着就要被刺客两个刺客捅个对穿, 远处突然飞来一柄长剑, 剑势极快, 刺客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被力道骇人的长剑捅穿了喉咙, 喉咙前面的剑柄还在微微发颤,足见力道之大。 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长剑被人毫不拖泥带水地从刺客的喉咙里拔.出来, 带出来的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 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 李长泽已经不费吹灰之力的解决了另外几个刺客。最后有几个见势不对逃掉了,他也没有去追, 在原地停了两秒,然后转身走到那名侍卫面前。 侍卫一时有些懵, 只感觉自己脖子上一凉,方才轻轻松松斩杀了刺客的长剑此刻离他喉咙不过三寸。 「殿殿殿殿……下……」侍卫逐渐回神,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惊恐,方才的刺客没让他害怕,提着剑对着他笑的太子却让他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 「殿下!」这时卢飞和纪风赶了过来,卢飞他看到李长泽身上的血渍,大惊失色:「殿下,您受伤了!」 李长泽温和地解释说:「今日我不杀你,皇上也不会放过你的,你救驾有功,放心,孤会善待你的家人的。」 话落,手腕一动,侍卫睁着眼睛倒在了血泊中。 他丢了手中的剑,卢飞和纪风扶着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纪风冷静地说:「陛下骑的马突然发了狂,带着陛下在林子里疯跑,路上撞见了齐王,齐王为了救陛下自己的腿被马踩断了。」 李长泽闭着眼睛按住腹部的伤口,微微皱眉,方才他本就是想给齐帝挡那一剑的,结果被齐帝一扯,计算好的位置偏了,想到齐帝逃走前的那句话,李长泽心中冷笑,他怕是巴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 他从身上翻出一个瓶子抛给纪风:「东西处理好。」 纪风做事谨慎小心,不需要他多说什么。 卢飞道:「殿下,你一开始也没说你会受伤啊,我身上有金创药,给您上点药吧,这药还是以前贺公子给的很管用。」 李长泽睨他一眼:「上了药我这一剑不就白挨了。」 李长泽又问:「你确定李怀安的腿断了?」 纪风肯定道:「不会错,齐王的腿是被发狂的马生生踩断的,皇上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去救人不成,已经被来救驾的侍卫们抬回去了。」 「但愿他运气好还救的回来。」李长泽勾了勾唇角,李怀安对他的马动手脚的时候会想到这马蹄最终会踩踏在他自己的腿上吗? 卢飞:「殿下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笑得出来,我们扶您回去吧。」 「扶?」李长泽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重伤昏迷命悬一线,怎么扶回去?你不长脑子,就少开口说话。」 * 「你怎么走那么慢,在看什么?」青阳摘了些桃花枝,走了一会儿回头看见徐仲先落后自己好大一截,于是出声催促。 徐仲先牵着马跟了上来,没什么兴致问:「出来这么久了,他们应该都回去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青阳:「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这里就你和我两个人,我想多待会儿。」青阳说着闻了闻桃花,摘了一朵戴在耳边,「好看吗?」 徐仲先:「好看。」 「你根本就没看。」青阳瞪了他一眼。 她是睿王之女,自幼受尽宠爱,眼下又嫁了个满祈京都羡慕的如意郎君,沉浸在甜蜜的婚后生活中的小女儿没什么烦心事,唯一一件大概就是夫君性子有些闷这一件了。 徐仲先回过头无奈看着青阳,目光却越过她往后看去。 青阳:「你在看什……」她不满地回过头,身后的桃花树下一个衣着鲜艷的女子正在睡觉,「……么。」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珍妃娘娘。」 贺瑶华被吵醒,有些不悦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们容貌姣好的脸上明显愣了下,接着毫不扭捏地站起来:「青阳郡主,徐主事。」 语气自然平静,没有丝毫其他的情绪。 青阳福了福身:「珍妃娘娘,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您不是跟着皇上在一块儿吗?」 贺瑶华:「本宫随便转转,随从都在前面等着。」 徐仲先沖她行礼:「林中一个人独行不安全,娘娘若是不嫌弃,微臣和青阳护送娘娘回去。」 青阳闻言点头:「是啊是啊,这林中听说有许多勐兽呢,听人说这里面以前还有狼。」 贺瑶华道:「确实有狼,以前还碰到过。」 第73页 青阳:「天吶这里真的有狼,那娘娘碰到了最后怎么脱险的?」 贺瑶华平静地说:「被我杀了。」 徐仲先余光中贺瑶华的身影清晰明艷,却像是烫眼睛,他不敢多看。 青阳一脸崇拜地看着她:「早就听闻娘娘巾帼不让鬚眉,没想到娘娘您以前这么厉害!」 贺瑶华笑了下,没说什么:「我出来很久了,不是要送我吗,一道回去吧。」 徐仲先没有看她,半垂着眼说:「好。」 正说着,远处跑来一个侍卫急切地说:「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陛下遇刺了!」 贺瑶华一惊:「怎么回事?」 侍卫:「陛下和太子殿下在林子里遇到了刺客,太子殿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齐王殿下的腿也摔断了。」 贺瑶华听得直皱眉:「说清楚,陛下怎么样?」 「万幸陛下只受了轻伤,只是太子和齐王都伤的不轻,陛下震怒,下令彻查,又怕娘娘有危险,叫臣等来接娘娘回去。」 几人顿时不在多言,迅速上马往出去的方向赶。 原来齐帝摆脱刺客的追杀后那马儿不知怎么就发了狂,带着人疯狂的在林子里乱窜,正好被正在打猎的李怀安撞见,看到马上是齐帝,顿时大惊失色。 然后就是奋不顾身去救人,结果那马儿太过癫狂,李怀安给了它一刀后直接把人踢倒在地,还从他腿上踩了过去,继续狂奔了数十米才倒在地上。 所幸齐帝身手敏捷在关键时候及时跳下来,身上只受了一些刀剑和树枝的划伤,并无大碍。 不过太子和齐王就没那么幸运了。 据传太子在侍卫的力保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出气多进气少,被下属背回营帐的时候一身的血把在场的女眷吓得惊叫连连。 齐王膝盖骨都被发癫的马踩碎了,据太医诊治,已是回天乏术,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好好的一场春猎以这样的结局收场,羽林卫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展开调查,所有人都在惊惶不安中度过了漫长了几日。 行宫之内太医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太子,心中不由嘆了口气,斟酌着语气说:「回陛下,娘娘,太子殿下伤势过重失血过多,且当时送回行宫已经太迟了,臣实在……」 董云萝满眼含泪,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太医,一定要救救宴儿,一定要救救他啊……」 齐帝一言未发,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似乎对自己长子的生死漠不关心,反而皇后的哭声让他有些心烦:「哭什么,就这么急不可耐给他哭丧?」 董云萝拭泪的动作一顿,被齐帝吓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齐帝根本没看她,问太医:「太子可还有救?」 太医心惊肉跳地说:「殿下脉象虚弱,臣医术比不上章大人,他是太医院院首,若是他来,或许还……」 齐帝不耐:「章太医在哪儿?太子伤重,为何来的不是他?」 怜妃安抚说:「陛下,齐王殿下也受伤了,贵妃娘娘把大部分太医都召去她哪儿了。」 旁边的贺瑶华垂眸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李长泽,微微皱眉,太子和齐王同时受伤,她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旁边一直默默流泪的杨正听了这话立刻噗通一声跪下:「皇上,章太医被贵妃娘娘那边叫过去了,齐王殿下虽然受了伤,可太子殿下命悬一线,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但贵妃娘娘那边实在求不了情,奴才……」 董云萝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皇上……」 「你叫什么名字?齐帝问。 「微臣冷寒山。」 齐帝看了她一眼,淡淡说:「冷太医尽力医治就是,朕去瞧瞧齐王。」 说罢带着怜妃珍妃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40章 残废 董云萝看着齐帝离开的背影, 伤心欲绝地闭上了眼睛,她是争不过高氏的,尽管这些年自己在宫中过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还是受尽了高氏的各种折辱。 她出身鄙薄, 比不上高氏出身世家大族, 这些年活的谨小慎微, 处处做小伏低,心里总想着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在,自己怎么都有出头之日。 她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李长泽身上,她殷切地期盼着她的儿子出人头地,博得皇上的赏识,做一个合格的无可指摘的太子。 她热烈地鼓励着李长泽日夜苦读,在听说了贺承礼的名声之后让李长泽故意接近,只为了能得到那位文学宗师的另眼相待。 她不如高氏家世好, 又不如怜妃受恩宠, 尽管知道皇上一直不喜欢太子, 齐王晋王明里暗里各种手段, 她也无能为力, 只盼望儿子能让她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她是北晋人, 而大齐对北晋,几乎恨之入骨,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已经是不容易, 又怎么指望能被善待。 太子从小万般懂事, 从不教她多操一点心,她知道他们母子不受齐帝待见, 这宫里上行下效,见风使舵的宫人比比皆是。当然她心里清楚这里面也有齐帝故意为之的结果。 可李长泽从不在她面前说这些, 不管是贵妃的故意为难还是宫人的刻薄冷漠,她的儿子如她所愿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储君。哪怕不受期待,但他还是储君,大齐的未来离不开他,她的未来也还有指望。 可现在,好不容易归来的儿子,就这么毫无生气地躺在她面前,多年隐忍的结果就算成为泡影。这是董云萝平生第二次觉得天崩地裂。 第74页 上一次还是因为李长泽被留在平凉归期无望。 董云萝瘫软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高愉将一套茶盏狠狠砸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治不好瑛儿,本宫让你们全部陪葬!」 满室的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章太医跪在一堆碎瓷片中,无可奈何说:「娘娘,齐王殿下若是仅仅是膝盖骨碎了或许还有救,可殿下小腿以下的筋脉皆已经断了,臣等实在是回天无力啊!」 另外几个太医连连附和:「正是如此,殿下腿部损坏严重,想要彻底恢復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恐怕以后……」 「以后什么?」高愉尖声大叫,「你敢咒我儿子,你胆敢出言不逊,来人啊,此人危言耸听诅咒亲王,打断他狗腿……」 高愉已经彻底疯魔了,眼眶猩红头髮散乱,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仪态万千,从她听到李怀安可能以后就是个瘸子的消息后就再也没冷静过,此时的她就是一个疯子,她不敢相信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这么变成残废了。 都是这些人看不得他们得势,他们故意陷害,对,瑛儿骑术这么好,怎么就会被马伤了?还是李长泽的马,一定是谁要害瑛儿!要害高家!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即将被抓走的太医年事已高,听见高愉这话当场吓晕了过去, 满室的人战战兢兢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人叫着大统领。 是哥哥来了,高愉浑浑噩噩的眼睛突然有了焦点,不顾一切沖了出去,在门口抓住了进来的高慎: 「哥哥怎么办,瑛儿的腿废了,我的瑛儿以后怎么办?!」 高慎按住她的手说:「娘娘,你先冷静一点。」 他走到齐王床边看了一眼,李怀安还在昏迷之中,脸色惨白眉头紧紧蹙起,高慎于心不忍,扬声说:「你们都先下去。」 等所有人都出去后高愉再也绷不住掩面痛哭:「哥哥,为什么会这样,瑛儿的腿断了,他以后可怎么办?」 高慎还算冷静,说:「陛下在行宫遇刺,我难辞其咎,回去后肯定会被问罪,眼下殿下又出了事,怎么看着,都是沖我们高家和殿下来的。」 「哥哥是说?」 」先是刺杀陛下和太子,接着殿下又出事了,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高愉想起了一件事,说:「哥哥,李长泽的马受惊可能是因为……因为瑛儿在马吃的草料中加了点东西。」 「什么?」高慎一惊,「煳涂,你们做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眼下出了事陛下一定会彻查,就算刺客一时查不出所以然来,那受惊的马往下查还能查不出来吗?你们……你们……」高慎气得手抖,「这件事若是查到我们身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我们早有准备,不可能查到我们的哥哥。」高愉一脸坚定地说,「瑛儿是为了就陛下才受的伤,若是这时候陛下还降罪哥哥,我们高家那么多旁支族人也不会同意。」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皇上驾到」,是韩轩在提醒他们。 高愉神色一凛立刻反应过来走到门口痛心疾首道:「陛下!您终于来了!」 和齐帝一同来的还有怜妃珍妃。齐帝将高愉从地上扶起来,看了眼旁边的高慎,说:「瑛儿他怎么样?怎么太医都在外面?」 高愉:「那些个庸医医术不精,连瑛儿的腿都治不好。请陛下降罪。」 贺瑶华说:「贵妃娘娘是爱子心切,章太医可是宫里医术最好的太医了,定能医治好齐王殿下。」 齐帝微微皱眉:「果真如此严重了?」他还没多问,刘盛宁已经把章太医叫了进来。 章太医跪在地上:「见过皇上。」 齐帝:「齐王伤势如何?」 章太医:「齐王殿下他伤势过重,腿骨筋骨尽碎,臣等实在回天乏术。」 「你胡说!分明是你们医术不精,连瑛儿的腿都治不好,还敢推卸责任,我看你是故意的,不想给他治,故意害我儿残废,说!你是不是受了哪个贱人的指使?」说罢她还狠狠瞪了眼怜妃。 高慎连忙拉住她,不知为何,齐帝在听到高愉方才的话后脸色瞬间一沉,静静看着高愉疯癫模样,齐帝语气平静中带着不容拒绝说:「贵妃伤心过度,都开始口不择言了,以后无事还是不要出门了。」 高愉一愣,有些不明白齐帝这是什么意思:「……皇皇上……」 齐帝不再理她,目光锋利地看向高慎:「等回宫之后,」 高慎立刻跪在地上:「臣护驾不力,请皇上赐罪。」 「皇上,哥哥他有什么错,都是贼子狡诈,怎么可能做到万无一失,连瑛儿都受了重伤,哥哥何错之有。」 贺瑶华眉头微微动了动,是她高看高愉了,满口胡言,说的话句句都犯了皇帝的禁忌,是嫌自己死的太慢了吗? 齐帝冷笑道:「贵妃的意思是齐王都受了伤,朕这次又没有大碍,没必要追究此事了?」 高愉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顿时心中一凉:「臣妾……绝无此意。」 齐帝:「既然你嫌太医无用,章太医,回宫之前你就去东宫那边侍奉吧,太子伤重,务必要尽全力医治。」 怜妃问:「陛下,眼下太子和齐王都受了伤,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去呢?」 齐帝:「明日回去,刺客的身份还没有查出来,太子的马为何突然发狂也还没查到原因,朕的身边不干净,不趁早查清楚后患无穷。」 第75页 行宫中出了事祈京城里也闹翻了天,各种传闻纷至沓来,直言太子命悬一线或国将易储。齐王残废,朝廷一下子折损了两个皇子,祈京中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贺景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是没有太意外,平静地抚摸着怀里的猫。 「他怎么样?」 「受重伤了呗。」沈木溪幸灾乐祸地说。 贺景泠掀开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沈木溪立刻怂了:「哎呀他多精你不知道?就是被捅了一剑,不过他那皮糙肉厚的也死不了,要是我在,保准两天下地活蹦乱跳。」 何升推门进来了,知道他们讨论的事,说:「这次春猎出了这么大的事,高慎难辞其咎,皇上他们明天回来就该问罪了。」 「高慎何等精明,齐王为此断了腿,为着这件事皇帝也不一定真会拿他怎么样,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贺景泠道。 何升微微一笑:「景弟不都准备好了吗。」 贺景泠摸了摸柔软的猫毛:「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自然要回报他一个大礼才值当。齐王已经废了,高家不会善罢甘休,可想要对付他们的是皇上,我们不过是把磨好的刀递到了屠夫的手上而已。」 「就怕高家狗急跳墙。」 「秋后的蚂蚱,皇上想要对付高家早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到时候带着高慎腰牌的尸体被发现,太子无故发狂的马细查下来是齐王的手笔,幕后主使是谁便不重要了,只要是皇上想要的结果就行。谋杀皇上和太子,这个罪名,已经够高家抄家灭族了。再说了,我们不是还留了一手吗。」 何升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旁边的沈木溪说:「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在一起能不能聊点别的,还有你,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个季节又容易生病,歇着吧你。」 何升又想起什么,问:「不是说要接老夫人来住吗?景弟打算什么时候去接?」 贺景泠:「祖母说在那里住了这么久,要好好和寺里的师父们告别,一个月后我再去接她。」 他对沈木溪说:「替我谢谢冷姨,精心照顾祖母这么久。」 沈木溪说:「哦,就知道谢我娘。」 「也谢谢你。」 「行吧。」 第41章 停车 第二天, 半夜时分。 吵闹了一整天的宫室终于安静下来,高墙厚瓦的宫殿在夜色的隐藏下只有几间屋子还亮着微弱的光。 杨正已经哭得没力气了,没精打采地守着一盏烛火,在满屋子浓重的药味中昏昏欲睡。旁边的蜡烛烧到一半发出啪嗒声响, 杨正眼皮忽地一跳, 视野中前面的床帘突然动了一下, 像是有风。 他蓦地抬头,受了惊吓般双腿一软连滚带爬往后退,看着原本该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人径直从床上坐了起来:「殿殿殿殿……殿下……你你这是……」 他反应过来,迅速跑上前去,将李长泽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您好了?」 李长泽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躺太久他脖子都僵了。 他下床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两口下肚,这才有空看了眼旁边脸上表情几度变化最终努力想要停在镇定模样的杨正。还算有些眼色,没有叫出声来。 卢飞和纪风悄无声息熘了进来, 卢飞:「殿下, 您醒了。」 杨正惊讶地瞪大双眼, 纪风易过容, 他身量本就和李长泽相近, 不仔细看, 足足有七八分长像。 李长泽:「我要出去一趟,纪风扮成我的样子躺在床上,你就在这里守着。」这话是对杨正说的。 杨正虽然不知道李长泽是什么意思, 但还是下意识点点头:「殿下……殿下现在要出去?」 「白日出去更惹眼, 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天亮以前我会回来。」李长泽嘱咐完, 换上卢飞一早准备好的递过来的衣服换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殿, 直奔文德门方向。 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两人一路畅通无阻除了皇城,宫门口有人牵来两匹马,李长泽和和卢飞翻身上马在夜色中飞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座毫不起眼的宅院中,商陆听到门外的动静,立刻起身单膝跪地,恭敬地垂着头:「参见殿下。」 李长泽:「起来吧,平时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回京来这么久一直没空见你,最近怎么样?」 商陆站在李长泽坐着的桌子前方,答:「回殿下,臣在雷将军那里一切如常,这次被派去负责行宫路途中的安全,按照殿下所说提前去了林子里救下了受到疯马惊吓的陛下。」 李长泽「嗯」了一声:「很好,除了雷信和林野,皇帝手中得用的武将并不多,你武功出众,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雷音玄铁营副将的位置,他惜才,这次你露了脸,以后往上爬就会容易许多。」 商陆文武兼备,是个难得的人才,偏偏为人处事还极其低调谦逊,卢飞倒是对他印象挺好,只是虽然都是为太子做事,他们这些人平时却很少有机会碰面。 商陆的父亲是平凉的一个小吏,犯了事家里人都被充军,一家子姨娘兄弟死的死散的散,他因为从小被母亲当作女子养,所以性格总是很沉静。 商陆抱拳:「臣有今日全都仰仗殿下。能为殿下做事是臣三生有幸,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李长泽笑道:「你的忠心我自然知道,我想不久后皇帝就会跟雷信要你,齐王废了,高家垮掉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你提前有个准备,别让人发现端倪。」 第76页 「是。」 李长泽站起身来,摇曳的烛火躲闪了几下,烛光照在他身上,投射出去的影子在墙的拐角处打了个折,黑压压一片,沉闷又压抑。 商陆手心渐渐出了汗。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殿下,那日臣奉命提早在林中做好准备,提前在林中洒了药粉,发狂的马遇上特殊的药粉,果然变得更加狂躁,臣赶到的时候……」 李长泽见他欲言又止,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 商陆顿了顿继续道:「齐王原本不一定会从马背上跌落,尽管马儿发狂,可齐王殿下一刀下去已经没挣扎的力气了,是……若臣没有看错,齐王殿下落马是陛下故意为之的。」 这个消息其实也并不意外,齐帝这种人生平最恨受人掣肘,高家身在外戚行事不但不知收敛,反而仗着手中的权柄在朝堂之上公然拉帮结派,藐视皇威,齐帝怎么能忍。 他不论是李长泽还是齐王,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用来制衡朝局的工具而已,皇家之中血缘亲情是最可笑的东西,利字当头,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其让路。 这一点李长泽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所以李牧拿他挡剑也好,要致他于死地也好,他都不在乎,他的这些父亲兄弟,谁又想对方好好活着呢。 「此事你知我知,再无第四个人知道,懂了吗?」没有根据的事,说出去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殿下放心,臣定当守口如瓶。」 卢飞问:「殿下,虽然我们用的药粉无色无味别人查不出来什么,可我们的马受了惊齐王也不是傻子,陛下查的出来吗?」 李长泽:「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人?」 卢飞一时没想起来:「谁?」 「韩轩。」 商陆离开后卢飞想着他们也该回去了,于是问:「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李长泽坐了会儿,起身说:「走吧。」 卢飞又道:「我还以为殿下要顺便去趟何府呢。」 李长泽捏着指骨漫不经心地说:「去干什么?」 「您以前有事没事去的还少了。」卢飞心里吐槽,不过他还是没胆子说出来,讨好地说,「这次多亏了贺公子给的药,我还以为殿下要去感谢他呢。」 李长泽哼了一声:「人家上次都觉得我多管闲事了,你倒是想你主子去热脸贴他的……」 卢飞:「……」 * 还没到夏日,屋中已经闷热起来,沈木溪做了一些药包挂在房中,满屋子都浮动着清淡的药香。 阿呆一个飞扑抓了其中一个药包下来,啪地掉在地上,贺景泠睡得浅,被它的动作惊醒,闭着眼睛无奈地说:「阿呆,我好不容易睡着的,你怎么赔我?」 猫儿有灵性似的衔着药包轻巧地跑到榻上,讨好地把药包推到贺景泠的枕头下。贺景泠笑了笑,抬手摸着它柔软的毛髮威胁它说:「以后晚上再闹就把你丢出去。」 才说完手中的猫突然被人一手抓了起来,猫儿顿时炸毛叫唤。李长泽煞有其事地教训:「说得对,这种猫不能惯着,我帮你把它丢出去。」 贺景泠:「……」他就不信李长泽没听出来自己是在含沙射影。 某人把猫丢出了窗外,心满意足的回到床边十分自觉地在床的外侧躺了下来,又嫌地方不够,把贺景泠连带着被子一同抱着往里侧挪了挪。 贺景泠:「……你倒是自觉。」 李长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不安分地摸到贺景泠温热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的腰腹一带,说:「我都受伤了,要躺着养伤。」 「我看看。」贺景泠眼皮都没眨,往下按了按,用了些力道,疼得李长泽夸张地嘶了一声:「谋杀亲夫啊。」 他紧紧抓住贺景泠想要缩回去的手,听到对方的轻笑声,捏起贺景泠的下巴:「下手可真够狠。」 贺景泠眼中带着笑意,见手实在挣脱不了干脆捧着李长泽的脸问:「很疼吗?」 明知故问,语气天真的仿佛方才在人伤口上使劲儿按的不是他。 李长泽对他这副得意地样子是又恨又爱,捏着下巴的手移到贺景泠的脖颈间,这截脖子白皙漂亮,脆弱的他一只手就能掐断。 他俯身贴着贺景泠的耳朵轻声说:「疼啊,不如阿煊也感受一下。」未等贺景泠说话,他的吻带着些许柔情落在贺景泠的脖颈上,认真的模样就像是一个虔诚的爱人。 贺景泠觉得有些痒,想要躲开,颈间忽地一阵刺痛,他没忍住闷哼一声。 李长泽是属狗吗?竟然还敢咬他。 贺景泠倒也不生气,甚至有点想笑,疼痛只会让人更加冷静,他双手顺势环住李长泽劲瘦有力的腰,痛快地承认道:「是有点疼。」 接着又补充说:「不过也值了,不是吗?」 李长泽抬起头,目光在黑夜中无声地盯着贺景泠,随即笑道:「阿煊说得对,挨了这一剑我不仅洗脱了嫌疑,还博得了一个孝悌忠信的好名声。」 贺景泠摸到李长泽的长髮,拿到鼻尖修嗅了嗅:「陛下多疑,你不受点伤,怎么能取信于他。」 李长泽:「连那些刺客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派他们去的,只有高慎的腰牌最后会被林野交到御案之上,他百口莫辩。」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心照不宣。这么多事一下子捅到齐帝面前,到时候「真相」浮出水面桩桩件件都直指高家和齐王,他必然会怀疑背后的真相。 第77页 不过齐帝想动高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如今按兵不动,也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罢了。 察觉到腰上有双手在作乱,李长泽身形不动,任由着贺景泠解开他的腰封,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贺景泠摸到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意有所指说:「都伤成这样了还大半夜来找我,殿下还是爱惜点身子。」 李长泽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贺景泠的双手抵到头顶,另一只手无声地探入上好的衣理之中,压低了声音说:「放心,服侍你是够了。」 贺景泠说:「我是说殿下如今伤着,有事找我大可以让卢飞他们传消息,殿下怎么就想到这上面了呢?」 那只手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四处乱走,李长泽不知道捏了下哪里,如愿听到贺景泠陡然变重的唿吸:「暖饱思淫慾,三郎体谅体谅。」 贺景泠双手被禁锢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被人拿捏着要命的地方,让他连抬腿踢人的力气都没有。 李长泽轻车驾熟地侍弄着,声音里都透着沙哑,贺景泠身上的衣服已经凌乱不堪,眼尾悄然爬上一抹绯红,他脑袋浑浑的,连李长泽什么时候褪去的衣衫也不知道。 他努力平復凌乱的气息望着他,笑了下商量着说:「李宴,你这样抓着我难受,我想抱着你。」 李长泽微微一笑,根本不理会他,继续加快手上的动作,贺景泠眼眶中逐渐泛起水雾,挣扎的力道弱了下来,他的胸膛急剧起伏着,唿吸越来越快。 「别急,」李长泽笑了下,低头吻住了他的唇。他终于松开了贺景泠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后背游弋,熟门熟路地往下探索着, 第42章 滋事 欧阳越掀开面前的白布, 已经发黑的尸体泛着僵硬的死灰色:「大人,我们已经仔细搜查过了,这些刺客身上除了每个人左耳或者右耳后面都有奇怪的刺青外,没有任何可疑之物, 但是这些刺青也查不出来有什么出处。」 林野一个个仔细检查了尸体的耳后, 发现这些刺客每个人左耳或者右耳后面都有图案看似简单却毫无相似之处的刺青图案。 欧阳越继续说:「驭马司里专门照看太子的马的陈四已经畏罪自杀了, 这是在他房中搜查出来的醉马草磨的粉,和马尸腹中检查到的食物残渣的检验结果一致,是被人特意混在草料中的。」 陈四的尸体和那些刺客的尸体摆成整齐一排,林野扫了一眼问:「陈四的家里查过了吗?」 「查过,他家中就一个妹妹,已经被关在邺狱中了,大人可要见她?」欧阳越问。 林野接过旁边一个小旗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丢给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什么时候把人抓回来的?」 「三个时辰前,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风声正要逃走, 被我们的人撞了个正着。」 欧阳越说完, 忽地注意到林野正看着自己, 顿时有些莫名心虚:「大……大人, 您看什么?」 林野说:「既然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为什么不继续往下查?三个时辰了你们可从那女子嘴里问出来点什么?」 「属下……」 「欧阳越,身为镇抚使,你还记得我们羽林卫的宗旨吗?」 欧阳越神色一凛:「属下不敢忘记, 生陨首死结草, 效忠天子不涉党争,属下不敢忘记。」 林野突然伸手掐住欧阳越的脖颈, 铁钳似的手臂毫不费力将人提起,语气冰冷:「所以镇抚使想要草草结案, 是出于什么目的?」 后面的几个校尉和小旗吓得面色惨白,顿时双腿一软哆嗦着跪在地上:「指……指挥使。」 欧阳越脸色开始涨红:「大大大人属下……属下是觉得……」 欧阳越面部因为缺氧而迅速充血,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白眼上翻。 林野面无表情松开他,欧阳越拼命咳嗽了半天才慢慢缓过来,连忙跪正道:「谢大人饶命。」 林野抬手制止了他,对其他人道:「你们都下去。」 等人都退下了,欧阳越从怀中拿出一张契纸:「大人,这是属下在陈四妹妹家里的地窖中发现的一张地契,是乡下一处普通二进的院子,地契的主人是陈四的妹夫罗老三,这人在禁军中任职,是云干大人的远亲。」 「云干,齐王府以前的心腹云干?」 「正是那人,因为云干不知所踪,后来云坤才顶了上来,大人,这件事要是继续查下去结果可想而知,高家什么实力我们不是不知道,若是以后登基的是……得罪了他们,以后怕是没有了我们羽林卫的立足之地啊。」 这些话实在是大逆不道,欧阳越说的也确实是肺腑之言,可林野只听皇谕,令行禁止,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这些。 「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太子尚在你敢诅咒储君,今日我要是参你一本,小心你的项上人头,羽林卫自有羽林卫的规矩,你要是不愿意遵守规矩,那便滚!」 「大人,属下都是为了我们羽林卫着想啊,太子现在昏迷不醒,得罪了齐王和高家,我们羽林卫以后……」 「闭嘴,你这话就是肯定太子醒不过来了还是断定齐王就一定能登基?」 「属下……」欧阳越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野冷哼道:「齐王治不好的传闻你就没听到过?照你这么想我们只要把这件事报上去,最大的得益者不是晋王吗?万一以后荣登大宝的是晋王那我们今日这一行为又算什么呢?」他冷眼看着欧阳越脸色几经变化,最后突然诡异地笑了下,表情逐渐阴沉,「欧阳越,羽林卫隶属于天子,我们只负责查明真相,其他的事不是你我该管的,该担心的,你觉得你的所言所行可违背自己的初衷。」 第78页 欧阳越冷汗涔涔,被林野说得羞愧难当:「属下不敢忘,请指挥使责罚。」 林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故意隐瞒案情,按羽林卫的规矩你就该停职查办了。」 欧阳越闭上眼睛垂头道:「属下听命」 「自己下去领板子。」 欧阳越迅速抬头,看了林野一眼,明白过来立刻点头应是,起身向外走去。 *** 林野走后,刘盛宁进来给齐帝上了一盏参茶,低声道:「陛下,该歇歇了,从行宫回来后就一直处理奏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齐帝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太子和齐王怎么样了?」 刘盛宁说:「两位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情况已经有所好转,齐王殿下的腿疾以后有陛下为殿下寻遍天下名医总能治好,陛下不要太过忧心。」 「你说齐王坠马一事还要不要林野继续查下去?」 齐帝突然莫名问了一句。 刘盛宁一惊,立刻跪在地上,一脸为难地道:「陛下,这这这事关朝政,奴才不敢多嘴啊。」 齐帝扫了他一眼,目光意味深长的盯着桌案上林野送来的卷宗:「起来吧,朕也没问什么,瞧把你吓得,刘盛宁,替朕拟旨,贵妃高氏品行不端意图陷害储君,念其侍奉多年着降为妃位,禁足永安宫。」 刘盛宁一惊,不明白怎么突然就下了这么一道旨意:「陛下是说林指挥使方才是来……」 齐帝不知道在想什么,道:「她要是聪明,就该知道此事到此为止,瑛儿受了伤,朕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便绝不会轻罚。」 * 昨夜睡得太晚,贺景泠有些起不来,只想着无事能多赖会儿床,但天才刚亮的时候就被外面的吵嚷声给搅醒了。 他皱了皱眉,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嘆了口气:「祝小安。」 「公子。」闻声而来的祝安立刻推门而入,冲到他面前,「你醒啦。」 「外面什么动静?」贺景泠慢吞吞起身披了件外袍,侍女们端来盥洗的用具。 祝安挠了挠头,跟在贺景泠的后面看着他洗漱:「没什么动静啊,哦,有几个掌柜来府上找何大哥,刚刚路过咱们院子。」 贺景泠擦干净脸上的水渍,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无波,轻笑一声:「就你最藏不住事,他们怎么让你来了,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说着也不等他回答,换上件鸦青色长衫就往外走,祝安还挣扎说:「真的没什么事,就是有一个长得很丑的人要来找你,何大哥不让他进来。」 穿过长廊和月门,贺景泠走得不快,但还是热出了一身汗,两侧脸上有些薄红,祝安跟上来扶着他:「说是,说是一个老人让他来的。」 贺景泠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门口围堵着的人—— 贺敏之。 祝安说着贺景泠的目光看过去:「就是他,撵都撵不走,何大哥说不能在门口动手,不然我早就把他丢出去了。」 贺景泠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过去,何升看见了他,走到他面前道:「景弟,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是吵到你了吗?」 贺景泠:「何大哥,怎么回事?」 何升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旁的贺敏之看见了他,瞬间扬起笑脸来:「三哥哥,弟弟我今天是想来看看你呀,结果到了这儿他们不让我进门,我好心好意,怎么我这个嫂嫂,或者说是哥哥这么不近人情啊!」他说的极大声,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 周围基本上都是富户大家,平日里也还清净,只是这时不时就要从府门前走过几个丫头小厮,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儿张望。 贺景泠没来得及束髮,一身普通装束虽然身上没有了从前的金玉加身时的轻狂样,但就是站在那儿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却更叫人不爽。 明明是个罪臣之子,声名狼藉一文不名,他凭什么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贺敏之其实长得还不错,因为喜欢吟风弄月手中常年离不开一把摺扇显示他的翩翩气度。只是眉眼间的阴骘却将那副刻意维持的蹁跹公子形象大打折扣。 贺景泠微笑道:「你既然是来看我的,如今我人你也看见了,若是无事就恕我身体不好不奉陪了。」 贺敏之明显来者不善。故意那么称唿何升若按照以前贺景泠的脾气不打的他连亲爹都不认识不会罢休,现在竟然跟个无事人一样。不知为何,贺敏之想到这里心中只觉得更加愤怒。 「慢着,」看见贺景泠还真打算转身离开,贺敏之立刻叫住他。在贺景泠转身回头的那一瞬贺敏之看见贺景泠脖颈上清晰的红痕。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不久前才弄上去的,贺敏之顿时心中一阵厌恶,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收回眼,阴阳怪气地笑道:「三哥哥如今富贵无边,倒是不把我们这些旁支兄弟放在眼里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唿这位何老闆啊?哥哥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何升沉着一张脸站在贺景泠前面,他大概猜到了这人是谁:「这位公子,何府门前不是你胡搅蛮缠的地方,这里也不欢迎你,请你速速离开,不然的话何某就只好报官了。」 贺敏之哼笑一声:「何老闆,你们商人不是最讲究和气生财,如此疾言厉色,是在吓唬谁呢?」 贺景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你来是为了什么?」 第79页 贺敏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我来是受老太爷嘱託,他老人家不愿踏足这个地方,让我来转告你,如今你贺景泠虽然不是贺家人,但李老夫人还是在贺家族谱上,让你注意自己的身份,听说你还想接老夫人来这里和你一起住哈哈哈哈,三哥哥不觉得好笑吗?这个地方,你这个身份,接她来住是想让她和你一起被世人嘲笑?」 「既无关系,你一来便与我攀亲又是什么意思,「贺景泠脸色渐冷,」至于我如何行事想来是不需要你们来指点,麻烦你回去告诉他,多管闲事,恐寿数难长。」 第43章 玩笑 次日, 风朗气清。 徐仲先今日休沐,特地把贺景泠约出来,结果去找他的时候他在睡觉,现在人到了画舫上还是在睡觉。 难得的好天气, 真让他这么睡过去了那自己找他干什么, 看他睡觉? 徐仲先想不通, 瞪着贺景泠的侧脸,然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震惊的事眼睛忽地瞪大,他看到贺景泠脖颈上一个已经有些淡了的红痕。 这暧昧的痕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徐仲先咽了咽口水,慢慢凑近到贺景泠面前,对着狄青和祝安指了指贺景泠的脖子,表情一言难尽。 狄青对他的小动作视若无睹,扫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祝安:「我不知道啊!」他也凑近仔细看了看, 嘟哝着说, 「也不像虫子咬的呀。」 徐仲先:「……」他委婉地问, 「小祝安, 你今年十六了吧?」 祝安撑着脑袋:「嗯, 怎么啦?」 徐仲先装模作样摸着下巴:「也算半个大人了。」 祝安脑袋一歪, 皱着眉头真诚地问:「那另外半个呢?」 徐仲先没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他摸了摸祝安的脑袋说:「等你有相好的以后就找到另外半个了。」 「你少乱教他。」贺景泠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人身上, 暖洋洋的,连声音都透着懒意。 「你这护犊子的样子, 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呢。」徐仲先打趣说完,见贺景泠一副懒样, 沖他挤眉弄眼道,「你这是晚上没睡好啊。」 贺景泠没理他,修长的手伸出去够前方盛满了清酒的琥珀杯。 说起来贺景泠从来没对徐仲先解释过自己和何升的关系,他和何升在外界的传闻早就不堪入耳,但因为贺景泠一直默认的态度,徐仲先误会也正常。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说:「今日这样好的春光,你我还有空出来赏春,宫里这阵子可不太平,对了最近宫里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提到这事,贺景泠抬眼看了他一眼,徐仲先和他的目光对上又假装不经意地移开,明显是有心事的模样,贺景泠没有回答徐仲先,等着他的下文。 徐仲先小声地说:「我跟你说,事情讲起来有点复杂,大概就是齐王想害太子殿下坠马,结果陛下遇刺太子那匹马好巧不巧被陛下骑了,然后那马发了狂,刚好撞见齐王,他去救人的时候自己的腿被马给活生生踩断了,宫里宫外的大夫都找了好几波,治不好了。」他摇了摇头说, 「不过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也算是齐王自食恶果,你说贵妃做什么不好非要害人呢,她盘算的好,太子坠马伤了腿,陛下肯定会另选一位太子,到时候不是晋王就是齐王。」 贺景泠垂着眸盯着手中的琥珀杯,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下,他笑道:「林野这么快就查清了?此事是高贵妃一人所为?」 「皇上降了她的位份 ,齐王已经断了腿,就算他有参与想来也不会再怎么处罚他了,只是可惜了太子殿下,现在人还昏迷着呢。」 贺景泠淡笑道:「……你说得是。」 徐仲先嘆了口气,表情淡淡说:「不过想来也是因为这位太子殿下实在太过平庸了些的缘故,没有得势的母族,没有名门正妃,即便回了京,也比不过那两位。 「阿煊,你说……陛下这个时候把晋王调走,是为什么?」徐仲先突然问。 贺景泠微微愣了下,看了眼徐仲先,徐仲先依旧是那副轻松神色,但是贺景泠了解他,从前他便是粗心大意的性情,除了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格外仔细外其他的任何人或者事他压根都不会多瞧一眼,如今竟然主动问这个问题。 徐仲先:「你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傻子,陛下遇刺,太子昏迷,齐王重伤,晋王远在京城之外,是因为……祈京有人要出事了,陛下怕他受到牵连对吗?」 贺景泠沉吟片刻,笑道:「你才是朝廷命官,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徐仲先自嘲地笑道:「阿煊,你我兄弟,不论你做什么选择我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父亲不许我与你来往,在家中和我争吵过多次,这些年父亲在为晋王做事我不是不知道,我自知劝不了他,也劝不了你。」 贺景泠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我之前以为你如今是依靠李珩衍的庇护,可李珩衍现在的王妃是你以前的准嫂嫂,我知道你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年少时的贺景泠对自己的兄长何其崇拜,李珩衍与他哥哥交好,却在贺家落难时转头与宋家结亲,贺景泠怎么可能真心归附他。 京城朝局不稳,兵部尚书换了人,晋王,齐王,太子都不约而同受挫,这些事看似都是偶然发生且毫无关联,可徐仲先就是有种直觉。 第80页 这一切和他面前的好友脱不了干系。 他继续说:「晋王齐王是祈京最有声望的两个皇子,如果齐王真的治不好了,下一个是谁呢?」 不论是谁,他想他都知道贺景泠的选择了。贺景泠何等聪明,想当年他们二人虽然同是出身权贵之家的公子,可只要有他贺煊在的地方,其他人都挡不住他的光芒。 他太聪明了,性格通透讨喜,容貌更是在祈京说是第二没人厚颜在他面前称第一,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必定会成为人人称羡的焦点。 哪怕现在的贺煊如同换了一个人,徐仲先都知道,只要他贺景泠想做的事,就一定会想法设法的做成。 若是那个人不是晋王,那就意味着他的父亲和他最好的朋友有一天会争锋相对,甚至是你死我活。 想到这些徐仲先只觉得心乱如麻,这两天他在家中思量许久,却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自从当年贺家出事父亲冷眼旁观甚至再不隐瞒他自己一直在为晋王做事的事情,他早就对自己这个父亲彻底心寒。自古以来大家族都是同气连枝,捲入党派之争中一招不慎便会连累全族,但他谁也劝不了。 贺景泠静默许久,徐仲先的纠结顾虑他都清楚,今日能和自己坦言,肯定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淡声说: 「清鹤,有些事,不是你我就能决定的,我心狠手辣算计人心,可这世间最难懂的就是人心,人的贪慾是无止境的,我用了很多不见光的手段来揭示它们,可谁知道我们不是别人算计中的一环呢,世有定法,是因果循环而已,何必纠结。」 徐仲先无言以答,是啊,纠结又有什么用,万事都有因果,既然纠结无果,何不顺其自然。 贺景泠举起手中的就酒杯沖他示意,徐仲心绪渐平,他拿起杯子笑了下说:「你说得对。」 …… 宋景章撑着脑袋一脸羡慕看对面丝竹之声不断的画舫,他往身后的船舱里看了眼,云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李珩衍忙了一个多时辰,喝了他送去的茶后这会儿已经撑在桌边睡着了。 他心里吐槽了句,连睡觉都这么板正,也不嫌累得慌,也不知道自己妹妹怎么受得了的。 他见李珩衍是真的睡着了,心里胆子一大,对面那艘船的主人家他认识,是工部尚书萧贤举家的大公子萧逸。 今天本来是他们几个约了出来赏玩的,结果自己半路碰到了李珩衍。 他悄声让下人向他们那艘船靠近,萧逸他们早就看见了宋景章,不过是看见李珩衍在所以才没敢凑上前来,他们这群人都知道宋景章这个王爷妹夫是尊冷面佛,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眼下几人明白了宋景章的意图,两艘船一靠拢下人立刻铺上木板,忙作一团把他扶了过去,宋景章最后两步没走稳慌忙下去和几个人跌成一堆。 萧逸嫌下人碍事,亲自从人群中把宋景章扒拉出来:「好啊你个宋景章,我们哥几个叫你叫不出来,原来是在陪你那个王爷妹夫啊。」 宋景章推开他:「你们几个倒是天天过好日子,摊上这么个妹夫看你们还敢取笑我。」 一群公子哥嘻嘻哈哈说:「谁有你们家有福气能攀上皇亲,被自己的妹夫管着,你这个大舅子也当的太憋屈了吧。」 「谁不知道咱们明王殿下洁身自好,那跟他沾亲带故的可不得看着点,坏了他的名声可怎么办。」 「去去去,」宋景章没好气的把他们挥开,「你们少给我说风凉话,你们以为我今天不想来,我都出门了路上碰见他的马车,他问我干什么去,那我敢说是来找你们的吗?」 萧逸说:「你笨啊,不会编个理由脱身再来找我们,在对面看我们快活了大半天早就坐立难安了吧。」 宋景章:「别说了,他非要跟过来我能怎么办,人家是王爷,你们是不知道,我跟他坐那儿我都不敢和他开玩笑,这辈子在我爹面前都没这么正经。」 公子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往船舱里面走,听了宋景章吐苦水,其中一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哪里是妹夫,该是娘子才对,谁家妹夫整天盯着自己的大舅子,别是借着你妹妹的名头来接近你的吧。」 这本不过是浑话,他们这群人私底下说话向来是百无禁忌,什么话没说过,可宋景章最疼他妹妹,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无名火起:「萧子安,你什么意思,敢拿我妹妹开玩笑,我……」他脸色涨红,显然是气极。 这疾言厉色的模样倒是把其他人吓了一跳,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怎么还红脸了,想起宋景章对他妹妹的宝贝程度,于是纷纷劝道:「别生气别生气,子安他也不是有心的,开玩笑嘛。」 宋景章在他们这群人里身份算是最好的那几个了,所以他们平时也都有意无意对其有些奉承讨好的意思。 「我……」萧子安是萧逸的表弟,在家里也是被娇惯的大少爷,虽然宋景章家眼下攀上了皇亲,可想到宋景章平日脾气好,萧子安胆子也就大了些,「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把你当兄弟才开玩笑,还当真了不成。」 「你……」宋景章挣脱几人直接上去给了他一拳,「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把你舌头割了。」 「萧子安——」萧逸呵斥了他一句,「我这表弟年纪小不懂事,景章你大人大量别跟他一个小孩一般见识,我们谁不知道王爷王妃感情深厚,明王府里连个侧妃都没有。」 第81页 众人纷纷劝和:「是啊是啊,景章别生气,都是兄弟,出来玩都是图个乐,子安你快跟景章道个歉。」 萧逸的话萧子安还是听了进去,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他被人推着上前,有些难堪:「宋大哥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宋景章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众人见他消了怒气闹笑着把话题岔开,一群貌美的姑娘跳着舞奏着乐,气氛又才渐渐热闹起来。 第44章 捉姦 一群人喝了酒东倒西歪, 走路都走不稳,大着舌头起闹说各种浑话。男男女女或抱或搂腻在一起,酒肉池林笙歌燕舞好不热闹。 宋景章看上了一个弹琵琶的姑娘,那姑娘长相普普通通, 但通身的气派却清冷出尘, 一双眼睛更是清澈透亮, 气度卓然。 萧逸看出了他的心思,招唿手让那女子上前:「这模样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欢,怎么样?」 宋景章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谢了。」 「今天你归这位爷了。」萧逸指着那女子说。 女子走到宋景章身边恭敬地行了个礼,挨着他坐下。 萧逸笑嘻嘻说:「上次浮光楼是你请我们的,这次怎么也要请回来,只是景章你这眼光独到,兄弟我找不出来更好的了, 你将就将就。」 宋景章这人偏爱性格清冷的女子, 尤其要气质好, 其他的长相什么倒没有什么所谓了, 他们都知道宋景章的爱好, 也没少取笑他。不过也都是玩笑话, 宋景章也没当真。 宋景章说:「你这个表情,是又得了什么宝贝不成?」 萧逸嘿嘿笑道:「可惜了你不好这口,不然兄弟我怎么也把这个让给你尝尝鲜。」 他这么说宋景章倒是好奇:「什么样的人, 能让你萧大公子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这儿吗叫上来我瞧瞧?」 「行啊。」萧逸对着旁边的小厮吩咐了几句,过了片刻, 那小厮领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进来。 那边几个开始玩起了骰子,闹哄哄的船舱里都是嘈杂的叫喊声。宋景章和萧逸坐在旁边喝酒。那人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过来坐在了萧逸旁边。 他拉下斗篷。露出了一张含羞带怯的脸。 小倌儿生的唇红齿白, 眉眼含情,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当真是让在场所有美人儿都黯然失色。 宋景章看得愣神:「这人……」 萧逸知道他想到了谁,得意地笑道:「怎么样,像吧?」 宋景章扯了扯嘴角,说:「你开心就好。」 萧逸好男色,说起来以前宋景章就知道这小子心里暗戳戳惦记贺景泠,只是以前贺景泠家世他攀不上,人家也看不起,他都没胆子去贺景泠面前晃荡,只私下里在宋景章面前话里话外透露过一二。 后来贺景泠回了京,听了他如今的名声,萧逸提起来也只有鄙夷不屑之词,宋景章还以为他真的没把人放心上了,结果现在找了这么个和人家容貌相近的人来。 其实说面前的小倌和贺景泠有多像也说不准,乍眼一看确实相像,多看几眼则完全没了那种感觉,这小倌儿怎么看这么柔若无骨,楚楚可怜,这表情是绝对在他身上看不到的。 萧逸嗤笑道:「百纾可是个清倌儿,可比他要干净多了。」他捏起人的下巴亲了口,手上的力道有些大,小倌吃痛轻唿一声,那声音当真是听的宋景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景章见萧逸越来越放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说了句:「你们玩,我先回房了」然后带着那女子离开了。 他喝了不少酒,旁边的女子不爱说话,扶着宋景章一路沉默,到了房间里她便自觉服侍人宽衣。宋景章脑袋晕乎乎的,由着人把自己扶到床上。 柔软中带着香甜的唇贴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抚摸,很快就在温柔乡中意乱情迷神志不清。 正当他大汗淋漓畅快无比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些人的惊唿和瓷器碎落一地地声音。 宋景章没在意,还奇怪萧逸他们干什么了这么大动静,然后没过一会儿这动静就没了,外面突然陷入一片寂静。 他的汗滴到了身.下女子的身上,门外突兀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云坤顶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硬着头皮说:「宋公子,我们王爷叫您出来。」 宋景章置若罔闻,他甚至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女子有些紧张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忍不住痛唿一声。 云坤听见里面的动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景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前两日他爹明里暗里提醒他的话这时他突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也可能是刚刚见了萧子安那厮和那个小倌亲近的情景,这会儿酒气上头偏偏生出了一股子戾气。 可这股气没在心里萦绕多久就在李珩衍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散了。 房中两人一时呆住,谁都没想到堂堂明王竟然私闯自己大舅子的卧房。 「滚出去。」李珩衍平静道,他鲜少用说这种话,他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永远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但现在所有人知道,他心情很不好。 女子尖叫着捂着身体跑了出去,宋景章倒在被褥间,空气中都还流淌着暧昧的气息,云坤替他们关上了门,里面顿时只剩下两个人。 宋景章赤.身.裸.体地仰躺着,埋怨地说:「王爷,我差点都被您给吓萎了,您找我干什么?」 第82页 李珩衍:「宋景章,你给本王下药是怕本王挡着你寻花问柳的路了?」他声音极轻,听在宋景章耳中,却无端只觉得背后发凉。 「我是看您辛苦,想让您歇一歇。」他硬着头皮胡扯。 李珩衍是他妹夫,宋景章是个傻子,从来没有觉得李珩衍对自己事情的过度干预有什么不对,要不是近日宋进桓委婉提点叫自己少跟明王来往。 他虽然不聪明,可也不是脑子有问题,有些事情只要留心,一切都有迹可循,所以他大着胆子试探了一下。 很显然,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 *** 院中春光正盛,沈木溪近来迷上了种花,满院子都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花花草草,贺景泠近一段时间感觉身体好了许多,李氏再过些日子也要搬来了,何升又添置了一些下人,如今府上倒是比才回来那段时间热闹了许多。 何升和贺景泠并行在廊下,他身上穿这件普通的蓝布长衫,简单儒雅:「高贵妃被降了位份,看样子陛下是准备动手了。」 贺景泠今日没有束髮,一头乌黑色的长髮随意散开,抹额的末端隐入发间,衬的那张脸白玉无瑕,上挑的眼尾带着漫不经心地笑: 「他早就准备好了。」 何升笑了笑道:「前几天听说了一件事,是关于太后的侄女儿萧国公府二小姐的。」 贺景泠没说话,何升继续道:「听说在猎场的时候那位二小姐在林子里迷了路,是太子派人送她回去的,那位二小姐听闻太子很可能醒不过来了,竟然说出了要嫁进东宫沖喜的话来,只是这话被萧国公听了进去将人狠狠斥责了一顿,关在房中不让她出来了。」 一阵风吹来,贺景泠捂嘴轻咳几声,唇边带着一抹淡笑:「太子殿下温厚端方,品貌双全,能得到名门闺秀的青睐也很正常。」 「只是萧家嫡女只嫁未来天子,眼下大局未定,只怕萧国公和太后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贺景泠:「萧家懂得明哲保身,靠着女儿来维繫和各大家族的关系,世家大族底蕴深厚,却也不像高家那般招人忌惮,若是娶了萧家女,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他得努力了。」 他话说的随意,似乎压根不在乎李长泽会娶谁,哪怕几天前两人还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眼下却云淡风轻的讨论李长泽娶了世家女的利弊。 何升了解贺景泠的脾性,也没多说什么,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祈京中有些关于明王的传言景弟可听说了?」 贺景泠想了一想:「何大哥说说看,看与我知道的是否相近。」 何升:「正是景弟与徐公子出去那日,据说当时明王爷的内兄宋公子同好友聚会,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惹恼了明王,这件事外面并没有传出什么具体的消息,想来他们是有意不让人知。」 贺景泠:「当时我和清鹤的船就在附近,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明王身边的人做事严密,知道事情始末的又被封了口,这件事烦劳何大哥让我们的人多留点心。」 何升点点头:「景弟放心,已经吩咐下去了。」 *** 李乐伯走进内室看了眼,低声问:「太子可好些了?」 杨正一脸疲惫,仍努力维持着清醒:「多谢王爷关心,太医说这两日就能醒过来。」 李乐伯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离开了东宫,心腹侍卫跟在他后面:「王爷,陛下责罚了高贵妃,您说林野查这件事会不会查出来我们也对太子的马……」 「蠢,本王什么都没做,你在危言耸听些什么。」 无欢低声说:「属下不敢,既然林野都查出来了,陛下难道就真的相信高贵妃的话这件事齐王没有参与?还是说因为齐王断了腿,陛下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李乐伯冷笑,「他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想要一击必中而已。」 杨正趴在窗户上看见人彻底走远,回头对着榻上的人喊道:「殿下,人走了。」 他走过去给李长泽穿鞋,李长泽挥开他自己三两下穿好,纪风走进来把两封密信递给李长泽:「殿下,这一封是燕阳那边来的,另外一封是贺公子的。」 李长泽打开燕阳的那封看了看:「我那个七弟向来是个要强的,即便是带着伤也要日夜兼程赶过去,燕阳现在传来的消息是事态渐渐稳定了,可贺元晟不是个善茬,他肯定在什么地方等着给晋王挖坑,李叔同还要埋头往里跳。」 纪风问:「殿下,燕阳的事……我们要不要告诉贺公子?」 那张纸被李长泽随意折了下用旁边的蜡烛点燃丢进了火盆里:「那个没心肝的,只要是贺家人的名字从我嘴里出去,他就以为我是别有用心,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才懒得说,他想知道自己会去查,你们别多舌。」 第45章 废物 几日后, 齐王府中响起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滚!都给本王滚!」李怀安一脸阴骘,被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脸的下人神情惶惶,跪在一堆碎瓷片中大气也不敢出。 高慎闻声推门而入:「殿下这是怎么了?」 看见高慎,李怀安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舅舅今天怎么来我这里了, 听说高国公府上近日已经在物色适龄女子要送进宫去了, 怎么?是看我如今是个残废, 宫里面母妃也被降了位份,觉得我们没有利用价值了,要赶紧再扶持一个贵妃娘娘是吧……」 第83页 「啪」地一声,高慎一个耳光直接甩到了李怀安的脸上:「混帐,这话你也说的出口,我和你外祖父平日里对你还要怎样溺爱?」 「你敢打我!高慎,你以为你是谁?我现在还是齐王,你就敢打我, 你——」 「都滚下去。」高慎对下人吼道。他这一声把几个下人吓得不轻, 几乎连滚带爬往外跑。 李怀安:「干什么, 你现在都跑到我府上来逞威风了, 高慎, 你别忘了你这个禁军统领怎么当上去的。」 高慎一脸阴沉地走到李怀安面前, 抬手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力道之大让李怀安两边脸充血涨红,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在这儿发疯给谁看?没出息的东西,只会在我们面前横有什么用, 还拿那件事来威胁我, 蠢货,你母妃姓什么你是忘了吗?高家出事你觉得你一个残废皇子还能独善其身? 「整天只知道在这屋里跟个泼妇一样, 好啊,到时候晋王办完了差事回来春风得意, 你就杵根拐杖在旁边看着,然后还要上去恭贺他几句,你想要的就是这样是吗?你母妃就是被你这副窝囊废的样子给气病的。 「高家是在选新人进宫,怎么,难道你认为晋王上位之后会留着我们高家人?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怀安从来没有被高慎这么疾言厉色地说话,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偏偏高慎说得对,他还无可辩驳。 见李怀安这副样子,高慎还是放软了语气:「殿下,你是陛下身边最出色的皇子,也是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宫里的太医治不好没关系,天下还有无数的太医,宫里的不一定就是最好的,只要你振作起来,舅舅一定替你搜寻天下名医,肯定能能把你的腿治好。」 「我……」李怀安神情萎靡,「可是,要是真的治不好了,我该怎么办?」 高慎的目光透露着兇狠:「治不好有治不好的办法,若是没了你这些兄弟,谁还能跟你争这个位置……」 好不容易安抚了李怀安,高慎问了下人卓小宛在哪儿。朝着他们指的方向去找她。 卓小宛听说他要来看齐王主动要求跟过来,说是想来和齐王妃叙叙旧,高慎见她说的情真意切,也就答应了。 他远远地就看见卓小宛和赫舒在亭子里说话,走过去沉着脸道:「该走了。」 卓小宛见了他立刻提起裙摆向他走来:「大人,」她笑靥如花地走到高慎面前说,「以前在齐王府多亏王妃姐姐照顾,所以今日特来感谢一番。」 高慎不满地看了眼一脸笑意的卓小宛,却没有说她什么,黑沉沉的目光凌厉地注视着赫舒:「你虽然外族女子,可既然已经嫁给了齐王就应该恪守本分伺候夫君,如今殿下受伤更应该随侍左右,可你却整日无所事事连身为齐王妃的职责都忘的一干二净,简直枉为人妻。」 卓小宛温温柔柔地挽着高慎的胳膊:「大人……」 「你闭嘴,」高慎不悦地打断了她。冷哼一声道,「若以后我来齐王府你还是如此,就是瑛儿替你说好话也无用,连自己的夫君受伤了还可以和旁人有说有笑,莫非你们北晋人都净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舅舅教训的是,」赫舒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王爷受伤赫舒自然应该照顾左右,多谢舅舅提点。」 高慎毫不领情:「知道就好,望你能记住自己说的话。」 他说完带着卓小宛拂袖而去。 赫舒静静地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视野范围内。 刚回到府上禁军新任副统领蔡申就赶上来道:「大人,您可回来了,陛下下旨调了个人来禁军任职,雷将军亲自把人带来了,就在校场等您。」 高慎嗯了声,对卓小宛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校场,晚上再来找你。」 卓小宛:「大人去吧,小宛就在府上等您。」 看着高慎跟着副将离开了,卓小宛转身朝着和自己院子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 贺元晟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抬步往屋内走去。 屋子里面光线昏暗,潮湿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一个人坐在书案里面,贺元晟垂着眸跪在他面前行礼道: 「见过晋王殿下,」 燕阳连日大雨气候潮湿,李叔同不适地捂嘴咳嗽了两声,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贺大人起来吧。」 贺元晟恭敬地站起身来:「听闻殿下途中遇刺,还受了伤,没想到殿下竟然不顾伤势日夜兼程赶到了这里,奴才实在惶恐。」 李叔同说:「贺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了,燕阳得以安定还要多亏了贺大人,等这批灾银落实下去。百姓可以好好休养生息,你我也就交差了,回京之后本王必定在父皇面前替大人美言几句。」 贺元晟衷心一笑:「那就多谢殿下了,殿下路途辛苦,厢房已经备好,殿下先下去休整一下吧。」 「不了,我来的突然,还没见过这里的州官,烦劳贺大人让他们过来一趟。」 李叔同看样子是伤势未愈,仍旧是一脸虚弱的样子,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不过这么心急火燎要把事情办好,来的时候车马都到了城楼下面才放出消息,好在自己早有准备。 贺元晟躬身说:「他们二人听到殿下大驾光临没能及时接驾,此刻正在外面候着请罪。」 第84页 李叔同惊讶说:「是吗?请什么罪啊,是我事先没有通知,既如此快请人进来吧。」 一胖一瘦两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看到李叔同都是噗通跪下:「下官燕阳知州沈济舟,燕阳同知康福寿,见过晋王殿下。」 」两位大人起来吧。」李叔同咳嗽了声,微笑着说,「本王方到此地不久,对燕阳如今的情况也不太了解,方才进城一路见到城中街上百姓并不多,而且到处都紧闭着门户,这是为何?还请两位大人为本王解释一下。」 康福寿手中冒着虚汗,这个晋王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燕阳,一来就问他们这些,怕不是个善茬,万一被发现了…… 沈济舟十分镇定的回禀道:「回殿下,去岁冬至以后燕阳开始遍地大雪,直至今年孟春才渐渐回暖,雪灾造成许多百姓家中家禽冻死房屋坍塌,当时这种情况尚且还在可控范围内,贺大人来后事态便得到了遏制,只是没曾想接着连续数日的大雨,殿下您看,现在外面还是阴着,过了午时又要下雨了。 朝廷运来的赈灾粮也只是杯水车薪,好在后来开了常盈仓,又有贺大人夙兴夜寐,灾情这才慢慢缓解,只是还是有很多身体说的妇孺百姓都病死了,所以才看起来城中人少。而且今年春耕已误,许多百姓流离失所,都要靠着朝廷救济,我们都等着殿下这笔赈灾银。」 康福寿默默咽了咽口水,接着说:「沈大人所言句句属实,燕阳地方偏北,每年官府都会下发一批过冬的炭火费,只是去年那场雪灾实在出人意料,许多体弱的百姓没挺过去,到了今年年初,连一些年轻康健的都没捱过去,下官等实在无能为力啊。」 李叔同:「本王知道这些时日你们都辛苦了,好在如今灾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本王这个姗姗来迟的人到时候一定在皇上面前如实禀报。」 贺元晟说:「这些都是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贪功,殿下舟车劳顿,奴才带您去歇息几个时辰,晚上我们在与沈大人和康大人为殿下接风洗尘。」 多日来的奔波李叔同也确实疲惫不堪,他点了点头:「那就有劳贺大人了。」 一番收拾妥当之后,李叔同独自呆在房中看贺元晟送过来的这些日子处理的庶务的文书,他的亲卫进来道:「殿下,没查到有什么异样,燕阳这些时日确实已经渐渐安定下来。」 李叔同放下手中的东西,微微皱眉:「没有异样?那为何封闭城门?」 亲卫:「也许是……怕灾民四处流动影响邻州府的安定?」 李叔同:「贺元晟行事滴水不漏,之前燕阳查税一事深受父皇赞赏,他如今是父皇身边的红人,想来也不敢出什么么蛾子。」 亲卫:「那是,殿下只等这笔银子发了下去,到时候回京领受陛下的赏赐就是了。」 说到这里,亲卫又道:「殿下,听说齐王殿下如今是真的废了,等咱们回京,一个李长泽就再也铛不了殿下您的路了。」 李叔同往后靠在圈椅上,闭上的眼睛带着上扬的弧度:「我的好四哥,有国公府的出身的母妃又如何,偏偏要自寻死路。」 第46章 突破 高慎大笑着推门而入:「林指挥使, 方才高某正在校场,听人来报林指挥使登门,不知指挥使光临国公府有何贵干啊?」 书房里林野抱拳简单行了个礼:「高统领,林某今日不请自来是有一件事想请禁军兄弟帮忙。」 高慎对林野伸手道:「指挥使请坐, 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林野坐下道:「距离陛下遇刺已经过去了几日, 行宫遇刺一事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当天羽林卫不在现场,可能错过什么重要线索也未可知,所以林某想找当天的禁军兄弟们问问具体详情,还请统领大人通融。」 高慎靠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两颗盘珠,林野这人说他不通人情那是一点没错,几天前才一纸罪证害的宫中的贵妃降了位分,今天就一本正经求他办事来了。 高慎道:「这……禁军每日轮值皆有不同, 那日陛下遇刺, 好多不中用的都被停职了, 最近人员调动频繁, 指挥使想要找围猎那天的禁军名单, 恐怕……还要费点功夫, 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行。」 林野:「我与统领都是为天子办事,此番过来也是陛下授意,还请高统领不要推託。」 高慎收敛了笑, 「指挥使这话就说的, 这里是国公府,我们高家世代忠良, 丹书铁券供奉在堂,只有陛下有明旨示意, 高慎莫敢不从。」 林野:「统领的意思是此事通融不了?」 高慎:「当然可以通融,我说了,指挥使要有点耐心。」 毕竟是皇帝要求彻查的,高慎没理由拦着,可给林野添点堵他还是乐意的。 书房中剑拔弩张的气愤被一阵敲门声打破。 「大人,妾身听说大人回府了特意做了点甜汤大人现在可得空?」 是卓小宛的声音,她最近很得高慎喜欢,所以来书房也没人拦着。左右林野也不是太重要,高慎道:「进来吧。」 卓小宛推门进来,一袭水红色长裙衬得肤如凝脂纤腰薄唇,委实是个人间尤物。高慎拉过她的手,卓小宛笑瞪了他一眼,对着林野拜了拜,说:「妾身给大人做的甜汤,林大人也尝尝。」 她盛了一碗放在林野面前,林野始终目不斜视,正要起身告辞,卓小宛突然哎呀一声。 第85页 他偏头看去,就见卓小宛不小心把汤洒在了高慎身上,高慎眉头微皱,起身道:「怎么搞的。」 倒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卓小宛一张精緻的小脸上充满了惊慌歉疚:「都是妾身的错。」 她有些笨手笨脚地给高慎擦拭着,不小心碰到了腰间的令牌,她赶紧捡起来用帕子仔细擦了擦交给高慎,楚楚可怜地说:「小宛陪大人去换件衣裳吧。」 高慎嗯了一声:「毛手毛脚的,以后这些事还是让下人做。」他看着林野道,「指挥使还有其他事吗?要是无事,本官就先不奉陪了。」 林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高慎已经收回去的腰牌,点头道:「告辞。」 *** 贺景泠的马车停在了仙客来,楼里的小厮看见了赶紧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 何升正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抱着算盘,看见贺景泠走快走几步上前问:「景弟怎么来这里了?」 贺景泠说:「来见一个人。」 何升也没多问,亲自把他带上雅间:「月底都是商行最忙的时候,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景弟有事尽管差人找我。」 贺景泠颔首:「何大哥去忙吧。」 祝安一屁股坐在贺景泠对面,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扯着自己的袖子怼到贺景泠面前:「公子,现在天儿越来越热了,我想做几身新衣裳。」 贺景泠借着喝茶的空挡睨了他一眼:「冷姨前两天不是才给你做了两身?」 祝安偷瞄了周围几眼,小声说:「冷姨做的有点不好看,我想要两套我自己选的。」 贺景泠故意逗他:「狄青好几年都是这几套衣服换来换去的了,你隔一段时日就要新衣裳,你何大哥挣得钱都被你拿来做新衣服了。」 祝安扫了贺景泠身后雕塑一样的狄青一眼,撅嘴说:「狄青是害羞,他穿新衣服不好意思,」他对上狄青冷漠的视线,得意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喜欢穿新衣服,既然狄青不喜欢,把他那份儿也给我吧。」 贺景泠笑了下:「狄青就是换了你也看不出来,你喜欢什么样式跟你何大哥说就是,我瞧你前阵子做的衣服都这么快又小了。」 「对,所以要常常做。」祝安说完高兴地跑到窗边,探了半个身体出去张望。 「哇,那个马车里的姐姐真漂亮!」祝安突然看到了什么感嘆说。 贺景泠笑着凑过来:「哪儿呢?」 「走远了。」祝安指着不远处一个马车说,」就看见了一点点,穿的红衣服。」语气颇为遗憾。 贺景泠目光从那辆马车上收回来,熟悉的标识渐渐远去,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来你徐大哥说得对。」 「对什么?」 祝安还在思考贺景泠这话是什么意思,耳中一阵脚步声往他们这个方向靠近,狄青说:「来人了。」 祝安立刻老实地站到贺景泠身后,等人进来,一袭白衣,不是李珩衍又是谁。 「王爷。」贺景泠躬身行礼道。 李珩衍走到上位坐下来道:「坐吧。」 贺景泠顺从地坐在下首,就听见李珩衍道:「一段时日不见,你看上去倒是比上次好些了。」 贺景泠:「只是冬日难熬一些,气温回暖便好多了。」 李珩衍没有和人废话的习惯,淡淡看了贺景泠一眼:「近来朝中风波不断,贺景泠,自你回京以后手未免伸的太长了些。」 贺景泠抬眼看他:「王爷这么说是何意,贺景泠不过是一介白衣,朝廷上的事我如何够资格牵扯。」 李珩衍:「太子出事和你就没有半分关系?还是说你本意就是对付齐王?」 「王爷明鑑,贺煊虽有些铜臭傍身,但行宫之中又没有贺某的内应,怎么就本领通天敢在春猎上面做手脚。退一万步讲就是有贺某的内应,对太子下手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王爷属实多虑了,如今朝堂之上谁最想要扳倒高家,齐王一旦失势最大的得益者又是谁,想必不用贺煊多言吧。」 李珩衍:「贺景泠,本王知道你很聪明,可有时候也要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记得上次就跟你说过,我这里容不下屡教不改的奴才。」 贺景泠低垂着起身对李珩衍躬身道:「王爷手眼通天,贺煊所作所为皆在王爷眼皮子底下进行,哪里敢欺瞒王爷呢,王爷所图是大业,贺煊不过是跟着王爷沾光,谋点小利而已,王爷放心,挡了王爷路的人,也是贺煊的敌人。」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李珩衍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盯着贺景泠,将他的所有表情都纳入眼底,意味深长地扯了下嘴角:「好,」他端起面前的茶喝了口,脸上的寒意淡了些,他若无其事道,「国库吃紧,皇上最近下旨让禁军和玄铁营裁军,本王的人损失不少,要重新安插一批进去。」 贺景泠立刻明白:「王爷需要多少尽管开口。」 「一百万。」 这个数字即便对贺景泠来说不也不是个小数目,商会每年年末都会给明王孝敬一大笔,还要随时满足李珩衍的各种需求,这都是常事。贺景泠微微颔首:「好,我这就让何升去准备。」 一百万不是小数目,他不可能全都从一个地方挪钱,只能从祈京附近几个钱庄各调取一部分。 只是李珩衍突然要这么一笔钱钱干什么?贺景泠压下心中的疑问,一句也没有多问,不动声色地目送李珩衍离开。 第86页 「公子,公子。」祝安见李珩衍走了贺景泠迟迟没有动静,轻声叫他。 贺景泠回神:「嗯?」 祝安撇嘴:「公子倒是大方,明王一句话一百万说没了就没了,我也要一百万,我做新衣服。」 贺景泠不知在想什么,笑了下:「好啊,以后我的钱都留给你,想做多少做多少。」 祝安大吃一惊,捂着嘴巴偷笑:「真……真真的?」 贺景泠认真点头:「我几时骗过你。」 还是何升的出现打破了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的祝安,贺景泠同他把李珩衍方才的话说了,何升微微皱眉:「景弟,明王突然要那么一大笔钱,加上我们年前给的,他的丈人还是户部尚书,如今明王手中握着的,可比陛下的国库还要多。」 贺景泠思忖片刻,随即笑道:「没事,日子是一天天过的,事情得一个一个解决。」 说到这里何升道:「小宛姑娘来消息说你安排的事她已经成了。」 贺景泠:「叫她寻个时机离开国公府吧,高家也威风不了几时了。」 何升:「卓姑娘说,想回扶风楼,以后行事也方便。」 贺景泠沉默了一会儿,看见边上的祝安高兴地对着狄青挤眉弄眼觉得有些好笑:「到时候再说吧。」 何升点了点头:「对了,东宫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昨夜醒了。」 * 李珩衍出门后云坤小声提醒道:「王爷,宋公子也在仙客来。」 李珩衍:「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王爷吩咐。」云坤附耳过去,片刻后点头道,「是,属下明白。」 」他既屡教不改,便给他点教训,此事便交给贺元晟去办,他不是要回来了吗。」 「是。」云坤再次应道。 李珩衍:「他在哪儿?」 「谁?」云坤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属下给您带路。」 第47章 揭发 御书房。 李牧低低咳嗽了两声, 手中的硃批还没落下,旁边贺瑶华给他端来一盏热茶:「陛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您都看了两个时辰的摺子了。」 如果不是贺瑶华突然出声, 李牧都要忘了她还在这里, 自她来后便一直呆在旁边看书, 没发出一点动静来。 李牧有些疲惫地把笔递给贺瑶华,接过她手中的茶喝了口,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烛火跳跃,贺瑶华年轻明艷的脸上笑意动人。李牧放下茶杯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坐。」 贺瑶华顺从地坐在他旁边:「陛下忙了一天,该歇歇了。」 李牧盯着她年轻的侧脸,素日里深沉凌厉的目光竟恍惚了片刻:」朕最近总觉得身体大不如前,看来真的是老了。」 贺瑶华:「陛下春秋鼎盛, 近来天气闷热人难免会觉得疲惫些, 臣妾给陛下做些爽口的甜汤, 陛下喝点在用膳兴许胃口也会好点。」 李牧:「瑶华。」 「嗯?」贺瑶华看着他, 「陛下怎么了?」 李牧拉过她的手:「朕有时候在想若是你和朕能有一个孩子该多好。」 贺瑶华眼中的笑意不减, 她是罪臣之女, 命定她便该入宫为奴永不翻身,可她偏要往上爬,为了让皇帝没有后顾之忧, 她曾自愿喝下了绝子汤。 李牧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 突然说起这个,贺瑶华笑道:「臣妾命中无子, 惟愿一生侍奉陛下左右。」 「可你还年轻,要是有个孩子, 以后也好有个倚仗。」 「臣妾能倚仗的只有陛下。」 或许是近来朝中频频出事,李牧有心试探,也或许是随口一说,但不管怎样贺瑶华都知道,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测,她听听便罢了。 当不得真。 至于孩子,总会有的,亲不亲生的无所谓。 李牧说:「最近都是些糟心事,好在燕阳那边传来了一些好消息,晋王和贺元晟处理的差不多了,朕已经让贺元晟先回来了,估计过两天就该到了,你们兄妹俩也好久没聚聚了,这次你哥哥这件事办得妥当,朕一定要好好赏他。」 贺瑶华笑道:「能替陛下分忧是哥哥的荣幸。」 「说到这里,你们家那个三郎不是回来了这么久了吗,贺元晟是一直都在替朕办事想来也是没功夫,爱妃身在后宫怎么也不见见他,可是还在怪他当年的事?那时候他才多大,你那个弟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都是骨肉血亲,哪儿有隔夜仇,这样吧,等贺元晟应该回来后朕把他召进宫来,你们一家人在长乐宫见见面。」 贺瑶华手中的娟帕死死绞着,面上不显:「陛下整日为国事操劳,连这点微末小事还记在心上,臣妾惶恐。」 贺瑶华不知道李牧为何突然提起要见贺景泠,难道他觉得这是给自己的补偿?还是说,把他们几个凑在一起看看如今谁最可笑? 李牧拍了拍她的手,什么都没再说,但显然已经定下了。 刘盛宁进来道:「陛下,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李牧皱眉:「伤才刚好不好好歇着,这么晚了来干什么,」虽然这么说他还是道,「让太子进来吧。」 李长泽进来时贺瑶华已经站在一旁了,他面色还是透着几分苍白:「儿臣参见父皇。」他拱手行了个礼,贺瑶华对他俯了俯身,李长泽朝她微微颔首道,「珍妃娘娘。」 李牧道:「太子伤才刚好,怎么不在东宫好好养着,来御书房有什么事?」 第87页 李长泽:「父皇特意吩咐章太医和冷太医来东宫照顾,儿臣特来谢恩,儿臣无能,那日猎场遇刺拖了父皇的后腿,实在惭愧,还好父皇无事。」 李牧沉默片刻,他皇子不多,好好活到了成年的更少,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太子应该是长不大的,可李长泽还是好好长大了。 后来他整肃朝纲,筹备多年终于有了和北晋对抗的底气,他又藉口太子需要歷练把他遣去平凉,没想到高家日渐坐大齐王晋王在朝中斗的如火如荼。 恰好这些年努力下来边关安定,他耳边渐渐有了些声音,皆是夸太子在边关政绩斐然,他冷了李长泽这么多年,到底不放心,所以还是把人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 贺瑶华有眼力劲的退了出去,李牧目光幽深:「你来了正好,今年春闱马上就要开始了,朕定了张译如徐安和萧贤举他们三个做主考官,太子觉得如何?」 「工部尚书萧贤举和吏部尚书徐安都是资歷深厚的老臣,张阁老更是众臣工之首,由他们三位担任主考官一职再合适不过。」 说完李长泽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李牧抬眼道:「行了,太子身体未愈,既然已经请过安了太子就回去歇息吧。」 李长泽:「是,儿臣告退。」 李长泽走后刘盛宁给李牧换了盏热茶,李牧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雷信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刘盛宁:「雷将军托人传话说一切都安排妥当,明日早朝陛下尽可放心。」 …… 第二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之上。众臣跪在地上齐声高唿的声音响彻皇城上空。 李牧坐在高位之上沉声道:「众爱卿平身。」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太监尖细的声音传遍大殿, 「臣有本启奏,」刑部尚书沈岳出列道,「臣要参工部尚书萧贤举教子无方,萧家两个公子行为不检聚众嫖妓取乐,实乃伤风败俗,萧尚书身为朝廷要员不能教育好自己的儿子,有损的是朝廷的名声。」 这话一出萧贤举顿时脸色成了猪肝色:「沈大人无凭无据,休要随意攀咬,就算是真的也不是只有……」他家儿子,那宋进桓的儿子不也在? 沈岳急忙住嘴,他和宋进桓沈岳都心知肚明大家都是谁的人,无故参他一本只能说明是王爷的授意。 他的余光瞧瞧去看前面的那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王爷为什么要沈岳这么做?是要敲打他? 沈岳说:「当日令公子阵仗何其大,我还能胡诌不成,萧大人……」 萧贤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强装镇定:「一派胡言,我儿……」 「都闭嘴,」李牧脸色微沉,「萧贤举,你那儿子荒唐的名声都传到朕的耳朵里了,有什么好分辨的,你若是捨不得教儿子把他送禁军去好好歷练歷练。」 「陛下,老臣回去一定好好教训那个没出息的东西,不敢送去禁军丢人现眼……」 高慎嗤笑道:「萧大人爱子心切,可我禁军也不是给别人养孩子的地方,什么人都能就来。」 此话一出,朝中顿时安静下来,自从齐王出事之后高慎越发没了顾忌说话,竟然敢当众驳斥皇上的话。 众人心思百转间就看到一人出列道「陛下,前些时日猎场遇刺一事臣已经查明幕后主使。」 平时除非皇上点到否则绝不会说话的林野此刻一脸平静,大臣们不知道他在这大殿之上说这件事是为什么,毕竟一般羽林卫特立独行惯了,就是有事也是私底下回禀。 林野掀开衣袍单膝跪地:「幕后主使之人就在这大殿之上,为保险起见,臣请求御前侍卫护驾。」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面的人顿时炸开了锅。 李牧:「你说什么?」,刘盛宁已经快速反应过来一声令下御前侍卫戴甲持剑冲进来将整个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不知为何高慎突然心头不妙,果然,下一秒林野就道:「经臣多方查探,证据确凿幕后主使之人正是禁军统领高慎。」 「放你娘的屁,林野你敢诬陷老子,找死。」他就说今天怎么总感觉不对,原来是小人作祟,高慎爆喝一声道,「我护卫宫城多年,官至禁军统领,你敢诬陷我,还要问问十万禁军答不答应。」 不比高慎的激动,林野镇定的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摺双手高高捧起:「这上面画的图案是刺客尸体耳后的刺青,每个刺客身上的刺青各不相同,臣偶然将它们拼在一起才发现,这个图案和高大人的私人令牌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禁军中的罗老三已经招供对太子殿下的马下药也是奉了齐王的命令。」 高慎:「贵妃已经说了那件事是她一人所为,齐王自己也受了伤,你还敢攀诬——」 李牧将手中的奏摺噼头扬下:「来人,把高慎给朕拿下。」 御前侍卫顿时闻声而动 ,高慎浑身一震:「简直就是无稽之谈,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他生的威勐,一臂挥开侍卫上前一大步,目眦欲裂,「陛下,仅仅凭藉林野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几张证词和一个伪证就要定禁军统领的罪,未免也太过可笑。」 「你敢抗命!」 新任兵部尚书楚寄远指着高慎厉声呵斥道。 「怎么就是无稽之谈,要是从马上掉下来的是太子,陛下又刚好遇刺 ,这……」人群中冯小芸摸着鬍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第88页 众臣心中惶惶,看向高慎的目光免不了带了些耐人寻味。 晋王远在燕阳,齐王背后有他高慎,若这件事真是高慎安排的,那问题可就复杂了。 要是皇上和太子一下都出了事,那谁还能挡齐王的路,他高家只会更进一步,此事若成,百利而无一害。 高慎双拳紧握:「看什么?你们那是什么眼神?陛下 ,林野仅凭藉一些不清不楚的证据就诬告当朝大员,其心可诛,请陛下明鑑。」 林野面不改色道:「前阵子羽林卫在京郊密林中发现若干男尸,经对比,和此次猎场中的刺客皆出自一家,臣还拿到了齐王府上管家的相关口供,不过那管家受尽刑罚也只知道齐王确实派人出去,至于是干什么就不得而知。」 「林野,你敢擅自捉拿亲王府上的管事,屈打成招,还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羽林卫乃天子亲卫,歷代沿袭俱秉承圣意,体察百官言行,王侯公卿无论是谁,只要形迹可疑,皆可抓捕,高统领莫不是忘了。何况林某行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你……」 林野继续道:「臣还有一事,高统领新提拔上来的禁军副统领蔡申是岳阳王氏和河东郡蔡氏一族中人,这次能得到副统领之职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像高大统领上供了三十万两白银,这种情况在禁军中已经是常态,上行下效,只要一有官职空缺,但凡有些家底的人都愿意拿钱买个职位,他们把这种行为叫做赀选。这些年高慎更是利用职务之便揽财无数。」 第48章 天牢 前朝末代卖官鬻爵成风, 最后朝廷被蛀虫腐蚀,贪官污吏横行,大齐太.祖起于草莽之间,也是染血无数才彻底遏制了这种风气。 朝廷明令禁止买卖官职, 没想到高慎他竟然敢顶风作案。今日林野一气拿出这么多证据, 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是早有准备,可这么多证据他是怎么拿到的? 高慎知道自己做的是杀头的事,怎么可能轻易让人发现。在朝之人无不是人精,阁老张译如将从地上捡起来的卷宗看完仔细收好交给旁边的太监,跪在地上说:「陛下,高慎买卖官职在前,意图谋害太子刺杀陛下在后,必中包藏祸心的人断不可留, 请陛下严惩高慎, 以儆效尤。」 群臣见势也纷纷跪下:「请陛下严惩高慎, 以儆效尤。」 李牧冷漠地说:「既如此……」 高慎不可置信地挣脱上来的侍卫, 侍卫被他挥开没站稳撞到旁边的一个大臣, 大臣身体控制不住后退两步踩到了一个人的手。 站在这里的不是王爷就是皇子, 大臣顿时直冒冷汗,抬头一看,是太子。 「……」 「殿下, 对不住对不住, 老臣不是……」 李长泽抱着手说:「无事无事。」然后缩着脖子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一点,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感觉。 大臣:「……」 前方的高慎一脸激愤:「陛下, 臣十五岁从军,一生为了大齐鞠躬尽瘁, 从没有过二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林野所诉种种不过是欲加之罪,没了高家对谁最有益,林指挥使这么帮着你背后之人,陛下尚在就这也迫不及待要剷除异己了吗?」 李牧一拍面前的桌子,勐地站了起来:「高慎你大胆,羽林卫歷来只奉皇命,这一点,朕从不怀疑,谁能有那个通天的本领敢把手伸到朕的羽林卫来。」 「陛下明鑑,羽林卫效忠天子绝无二心。」林野道。 举朝皆知羽林卫意味着什么,敢怀疑羽林卫指挥使参与党争,无异于动了皇帝的逆鳞。 「陛下息怒。」众臣道,「请陛下严惩高慎。」 李牧:「来人,禁军统领高慎居心叵测行刺天子,暗害太子,买卖官职种种罪行证据确凿,数罪併罚,即日起押入天牢,择日再行处决,削去高家国公世袭一爵贬为庶民,抄没所有家产一律充公。」 高慎还想挣扎,就听见外面士兵整齐划一的铁甲刀兵相撞的声音。玄铁营的甲冑竟然出现在大殿之外。 雷信声如洪钟:「高统领还是束手就擒为好。」 楚寄远道:「陛下,嫔妃高氏也是高家女,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高慎一愣,浑身僵硬地被侍卫按住,狼狈不堪地瞪着楚寄远。 李牧冷冷道:「高氏入宫多年,且育有皇子,降为才人,即日起禁足永安宫。」 今日种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高氏猖獗,天子雷霆手段下安能倖免,不过是早晚罢了。 鼎盛一时的国公府在帝王的三言两语间覆灭,所有人都低垂着头战战兢兢,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夏日就要到了,天空中突然狂风四起闷雷阵阵,伴随着一道白光闪过,大雨倾盆而下。 林野疾步走入雨中,身后欧阳越替他撑着伞:「大人,高慎卖官鬻爵的证据出现的太突然了,这分明是有人想借我们的手除掉高家,就算陛下让我们暗中查高家的罪证,可我们羽林卫也不能成了别人的幌子啊,这件事我们要不要告诉陛下?」 林野:「事情没查清之前什么都不要说,这件事你暗中去查,能把高慎的罪证悄无声息送到羽林卫来的,只有我们羽林卫自己人,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是。」 纪风的剑在阴沉昏暗的雨天里亮的晃眼,一个身着黑色飞鱼服的校尉连滚带爬跌倒在雨中,满眼都是恐惧。 第89页 「饶……饶命……我我是替……」 削铁如泥的长剑手起剑落轻而易举就划破了人的血管,喷洒出来的鲜血在瓢泼大雨中很快消失无踪,没留下一点痕迹。 …… 贺景泠一身白色素衣站在廊下,雨中带风,丝丝缕缕地吹到他的脸上,不冷,但身上就是无端的凉。 那张苍白的脸上额角有一块醒目的墨迹,被风吹乱的乌黑的发随意垂落,四周安静的只听得见雨声,雨水打在伞面发出了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李长泽一身墨色常服衬得身材高大笔挺,肩膀宽阔身高优渥,没有了刻意掩饰,一步步走来时伴随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他看着贺景泠时的眼神深沉而又平静,唇角忽地挑起一抹笑,他执伞走到廊下:「怎么站在这儿?」 贺景泠静静注视着他,轻声道:「等你呀。」 他说的煞有其事,神色自若,李长泽却敏锐地察觉他似乎心情不是太妙。 祝安从另一边拿着披风跑过来,看到李长泽下意识止步,咽了咽口水,慢腾腾地挪过来:「公子……」 祝安刚要跟贺景泠说话手中披风就被人夺了过去,李长泽不紧不慢替他系好带子,一本正经看了看,满意道:「可以了,走吧。」 贺景泠对祝安道:「我跟他走一趟,你和狄青就留在府中不用跟着了,」 祝安不高兴地撇撇嘴,一副不想答应的样子。贺景泠继续道:「他身边有纪风和卢飞,你在家乖乖听话,看好阿呆,别又去隔壁掀瓦了。」 李长泽不轻不重地哼笑一声,眼神上下打量着祝安,祝安手心有些汗,他在腿边擦了擦:「……好。」 祝安脚底抹油跑了。李长泽再次打开伞走进雨中,贺景泠跟着他走到伞下,夜色与黑色的披风融为一体,那双眼睛漆黑又平静。 「在想什么?」李长泽问。 「在想……」贺景泠平视前方,「高慎现在会想些什么。」 李长泽笑了下,眼底一片冰冷:「他肯定在想自己怎么就一夕之间一败涂地了的,只是他太蠢,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败。」 贺景泠:「卓小宛从他书房里搜出的大量他买卖官职的证据,若不是他们三番两次派人追杀,我还真没法从这几批刺客里面找出共性来。」 风突然大了些,大而密的雨噼里啪啦砸下来,溅湿了他们的衣摆,李长泽不动声色把伞朝贺景泠那边偏移了些:「一些毫无逻辑的刺青,偏偏你猜到了它们是组合起来的高家诏令杀手的私印。」 「谁让我聪明,」贺景泠侧眸看了李长泽一眼,「照着卓小宛给的令牌样式一对比,同样的刺青刺上去,高慎怕是自己也不知道猎场的死士究竟是不是齐王背着他派去的。」 这场局他谋划太久,从一开始的董伯远,南宫烁,到现在的高慎,他亲手把当年那场败仗中的得利者一个个从高位之上拉了下来,一切似乎都在朝他最初预想的地方前进。可他却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兴。 李长泽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当年大齐接连战败的真相,知道为什么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为什么最后会落得那个结局。 他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上位者的棋子,赤胆忠心抵不过尔虞算计,他只想尽他所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贺景泠一时恍惚,他回来这么久,至今连贺元晟的面都没有见过,长兄如此,想必是真的恨极了他。 亲人反目,流言在身,贺景泠偶尔想,或者他确实不该回来,卷进祈京城的是是非非中,天下之大,他本可以安乐如意的过完这一生。 贺景泠想的入神,没注意到脚下还有一级台阶,一下踩空了。李长泽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想什么呢想这么入神,路也不看。」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于殷和彭越一左一右等在车前。 贺景泠抽出手来低声道了句谢。于殷看见他不大高兴地说:「贺公子好大的面子,见个人还要我们殿下亲自来接。」 「好久不见,于侍卫身上的伤可大好了?」贺景泠恢復了一惯的神情。 于殷和彭越也是李长泽身边的心腹,一直在外办差最近才回来。 李长泽淡淡斜了于殷一眼:「闭嘴。」 他们上了马车,乘着夜色一路无声疾驰。李长泽道:「阿煊,前几天李珩衍是不是找过你?」 贺景泠整理了一下衣服:「殿下果然手眼通天。」 李长泽正儿八经说:「阿煊都这么聪明了,我要是没点脑子,怎么配得上你。」 贺景泠:「他养私兵不是一日两日了,甚至规模越来越大,近来户部不顶事,难免朝我伸手要钱次数多了些。」 李长泽幸灾乐祸道:「那阿煊可要小心了,若是明皇叔那日发现阿煊都知道他养私兵的事了,阿煊可就危险了。」 贺景泠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情绪不高地说:「知道就知道吧,李珩衍也不是傻子,知道是早晚的事而已。」 马车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守卫森严的天牢门口。 外面雨差不多停了,贺景泠和李长泽下了马车,天牢守卫森严,贺景泠和李长泽各自带好斗篷,他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给为首之人检查,那狱卒仔细看了看后道:「上面已经吩咐过了,我给两位带路。」 第49章 隐瞒 第90页 天牢比起邺狱显然要热闹许多, 狱卒带着他们一路往里走,最后停在了最里面的一座牢房前,他替贺景泠他们打开门,低声道:「上面吩咐了看守牢房的狱卒都被调开了, 还请两位尽量快些。」 贺景泠微微颔首, 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递给他:「有劳。」 狱卒走后贺景泠看了眼李长泽, 李长泽理所当然道:「进去啊。」 贺景泠沉默地推开门进去。 高慎背着他们躺在草蓆上,听见动静,抬起上半身转过来,不过几日的功夫,这位威名赫赫的大统领便潦倒到几乎认不出来,不过依旧精神十足,鬍子拉碴的脸上虎目怒张,凶神恶煞地盯着来人。 「是你。」高慎转过来一脸不善地盯着他。 贺景泠抬手掀开罩在头上的斗篷:「统领大人好眼力, 贺某回京之后你我连正面都没打过, 竟然一眼就认出来是我。」 高慎靠墙踞坐, 把贺景泠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他从前是贺从连身边的副将, 对贺景泠他们几个当然熟悉:「你是来落井下石的吧, 早知道当年就该弄死你,都弄死。」 他仰起头,狠戾笑道。 「可我到底是没死, 」贺景泠轻笑一声道, 「你既这么说,我定会吸取教训, 黄泉路上,让你的族人都来陪你, 特别是……齐王殿下。」 高慎目露凶色:「齐王乃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你是个什么东西,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牢狱之中阴冷潮湿,贺景泠把手拢进袖子里往前走了两步,一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的样子,好心告诉他道:「有件事大统领还不知道吧,昨日陛下和怜妃娘娘去永安宫探望生病的高才人,却不小心撞见才人和宫里的太监韩轩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郎情妾意……」 高慎浑身一震:「闭嘴!」 「陛下当场大怒下令丈杀韩轩,你猜怎么着,」贺景泠摇了摇头,无奈嘆道,「竟然发现那韩轩是个假太监,一查之下才发现那韩轩是已故国公夫人老家那边的人,和才人幼时……」 「你闭嘴,闭嘴!」高慎气急败坏打断了他,胸膛剧烈起伏,戴着铁链的双手被扯的哐哐乱响,他死死瞪着贺景泠,「你到底要干什么?」 贺景泠笑了下,不紧不慢继续道:「不想干什么,只是这件事毕竟是皇室丑闻,为着自己的名声皇上也不会大肆宣扬,左右高家已经没了威胁不是。到时候世人都只会以为是因为皇上觉得国公府获罪高氏也难辞其咎,才会受到牵连被挪去冷宫的,想必再过两日就会传出高氏暴毙的消息。」 高慎站起来,拳头被他捏的咔咔作响,那目光恨不得把贺景泠生吞活剥。他脸部抽搐了几下,强忍着怒意笑道:「你大费周章进来不就是想知道你老子当年的事吗,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不,」贺景泠看着他满眼笑意,「事到如今我站在这里,你还觉得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来,是来替齐王看看你呀,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刺杀陛下。」 「我没有!」高慎鼓着眼睛大声争辩。 「高大人,已成定局的事,辩也无用。」 「我没有,是小人诬陷,高家赤胆忠心绝不可能有任何不轨之心。」 「高家不可能有不轨之心?」 贺景泠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忍不住笑出声来,眼中冷意乍现:「高家不可能有不轨之心,难道当年我的父亲就有?当年你为了往上爬不惜在军械上造假陷害于他,置我贺家满门于不仁不义,高慎,你有什么好冤枉的,因为你们的一己之私,多少将士枉送性命,董伯远死的时候,可没想放过你,当年你们做了什么他吐露的一干二净。」 高慎哈哈大笑道:「原来从你回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贺景泠,就凭现在的你,查出来了又怎样,贺从连要死前可没你这么硬气,大军一溃千里,他跟个鹌鹑似的整日缩在营帐中,被我砍下来的头颅连秃鹰都嫌弃,偏偏这样的人要处处压我一头,有他在一日我高慎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一个出身卑微的庶子,你知道吗想要他命的可不只我一个,我高家不过是步了你们贺家的后尘哈哈哈哈哈……」 牢房中迴荡着他的笑声,在这幽暗的里这笑声格外狰狞。 贺景泠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高慎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带着镣铐的手勐然袭向贺景泠的脖颈,电光火石之间贺景泠身后一直没有动的人直接迎上去就是一脚,重重踢在了高慎身上。 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高慎被突如其来的力道踹倒在地上,勐地吐出一口血来。 「不好意思,没收着力。不过我也没想到高统领竟然没躲过去。你忍着点啊,我下手没个轻重。」又是几道咔咔声,李长泽眼也不眨地卸了高慎的胳膊,他一直现在贺景泠身后,因为戴着的斗篷没摘,高慎甚至直接忽略了他。直到他开口说话,高慎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他怒目圆睁,费力的仰头看面前站着的两人,整个人如遭雷噼:「你……你们……」 贺景泠走上前来:「你错了,一报还一报,我只是个俗人,只想替我父亲在你这儿讨一条命。」他蹲在高慎面前,用李长泽听不清的声音低声说,「步贺家的后尘,说的不错,我不过是加速了一下这个过程而已,」 高慎死死瞪着他们两人,贺景泠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齐王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太子殿下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我们只要你的。」 第91页 「狼狈……为……」 「你是想说我和太子狼狈为奸?你和董伯远不是吗?我贺家走到如此地步,还要感谢你。被人诬陷的感觉怎么样统领大人?」 贺景泠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凉薄的笑,幽幽道:「我想知道的你一定会说对吧,因为你不说的话外面有关齐王血统猜忌的流言马上就会传出来,你说到时候我们那位爱重名声的陛下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不过也无外乎两种可能,你说我们的陛下是宠爱自己的儿子到根本不在意外面流言纷纷,还是捨弃一个满身污点的皇子成全他自己?」 高慎看了看贺景泠,又看了看旁边的李长泽,平日里群臣看不上的懦弱无能的太子此刻却让他不寒而慄,李长泽安慰道:「统领大人放心,四弟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的。」 高慎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脸色惨澹嘴思绪开始远飘,嗫嚅道:「一开始几年我们一直是在打胜仗的,北晋被我们打的节节败退,眼看平凉十四州就要夺回,可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国库早就空了,只等着最后的决战中结束这场战争,那场战争异常惨烈,因为更换了劣质的军械导致我方大军死伤惨重,从那时候贺从连便畏战不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场败仗让他大将军的名声扫地,所以不敢出战了……」 高慎不小心对上贺景泠的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幽静,在昏暗的天牢中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格外瘆人,仿佛是沉淀的恶魔的眼神,他心里一麻,说不下去了。 贺景泠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拿在手里把玩:「这东西和齐王殿下给那乌骓马吃的东西差不多效果,马儿吃了一些,这是留给你的。」 「统领大人不吃也没关系,高才人和齐王殿下会替你吃的,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当然了,你犯了这滔天罪孽本就无路可活,也别想着还有什么空子可以钻,毕竟我们能进来你却一定出不去。」 「这药吃了就是再好的仵作也查不出来什么异样,你放心。」贺景泠说完把瓶口打开,一颗药倒了出来,混着尘土咕噜噜滚到高慎面前。他直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忽地又转过身,微微一笑,「对了,小宛姑娘托我转告你,她进你书房的时候不小心被尊夫人发现,她失手把人推到井里去了。」 高慎盯着那颗药丸,眼中恨意滔天,痛苦又绝望地挣扎咆哮:「贺景泠,你不得好死!」 李长泽跟在贺景泠身后,回头漠然看了一眼高慎,转身离开。 马车还停在原处,后面一颗繁茂的高树将它完完全全挡住。 「你不想要高慎的口供?」李长泽上马车后问。 贺景泠坐姿端正,疲惫地闭上眼睛:「这件事是高慎和董伯远暗中所为,他们两人一死,谁还会信当年的事真相究竟如何,难道要我们现在把高慎逼着让他供认当年是他暗中做的一切?坑害了数万将士?这个罪名,他承担不起。」 「为什么不能?你不想为你们贺家洗脱冤屈了?」李长泽继续问。 贺景泠睁开眼看着李长泽:「殿下,我父亲毕竟是统帅三军的将军,如果不是他御下不严,也不贵造成当年的惨事,就算现在真相大白贺家也没有道理独善其身,而且最后下旨判我贺家的是皇上。」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以前仅凭着一腔悲愤,可现在我觉得比起我们贺家一门的荣辱与当年无故枉死的将士们相比,他们又何其无辜,何况,陷害我父亲的罪魁祸首都已经被我亲手送进了牢狱之中。」 马车缓缓前行,车轱辘在寂静的道路上升星清晰无比。 李长泽轻嗤一声:「贺煊,我竟不知你几时变得如此心善。」 贺景泠淡声道:「殿下,贺家已经没落,我也不愿再为此招惹是非,只要等一切尘埃落定之日放了我的家人,贺煊如今所求仅此而已。」 李长泽看着他,散漫的笑意中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他倏地靠近贺景泠,炽热的唿吸打在他贺景泠耳侧,抬手轻拂过贺景泠的脸颊,语气危险中带着诱哄:「贺三,告诉我,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贺景泠把话说的这么大公无私,好像那个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想要替将军府昭雪的人不是他一样。现在知道真相,反而不追究了,真把他李长泽当傻子哄骗了。 上次董伯远交代以后他还说的那么大义凛然,如今却变了副嘴脸,李长泽不知道贺景泠瞒着自己些什么,可大家既然是一根身上的蚂蚱,他怎么可以瞒着自己呢。 第50章 召见 一夜风雨过后, 屋檐下未散尽的潮意在早早露头的晨阳中很快就没了踪迹,随着日头的升高,地面变得又干又燥。树上蝉虫不知疲倦地嘶叫,混在闷热静谧的午后, 让人昏昏欲睡。 通体漆黑的猫儿无精打采地趴在房梁之上, 突然听见下面开门的动静, 耳朵竖起,眯着一双眼睛盯着来人。 何升身后跟着一个蒙着白色面纱的窈窕女子,他对着那女子道:「他风寒刚好,近来还有些咳嗽,姑娘速去速回。」 女子点头称是,何升抬手敲响了门,片刻后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凉风从阴凉处吹来, 暂时缓解了仲夏带来的燥热。贺景泠一件浅灰色长袍外面罩了一层黑色素纱, 墨发披散, 脸色确实去何升所说有些苍白:「你来了, 进来吧。」 卓小宛跟着他进了房间, 对他行礼道:「公子。」 第92页 「坐。」贺景泠恹恹地回到榻上,拿过矮桌上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翻看。 卓小宛并没有坐,依旧站在原地。 贺景泠头也不抬道:「你已经脱身了, 再回去又是何必呢。」 卓小宛平静地说:「小宛希望能继续就在扶风楼为公子效力。」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贺景泠抬眼看她, 「女子立世不易,你若是想改头换面带着你母亲去别处生活也好, 或者是想学经商,我都可以替你安排。」 「当年要不是承蒙公子相救, 小宛和母亲早就没有命活,留下来为公子尽点薄力小宛心甘情愿。」 见她如此坚定,贺景泠也没有再劝:「罢了,随你,你若什么时候想走告诉我一声,你在祈京太过瞩目,自己要小心些。」 「是,小宛明白。」卓小宛见贺景泠松了口,立刻点头应是,她顿了顿,看了眼简单雅致的屋子,道,「男子总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公子身边还是留个服侍公子起居的女子才好。」 贺景泠有些奇怪她突然说出的这话,从书中抬起头看了卓小宛一眼,卓小宛坦然道:「公子别误会小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公子身边的人能好好照顾公子。」 贺景泠笑了下:「多谢,你先下去吧。」 卓小宛垂下头,余光中贺景泠神情淡淡,暗沉的书封衬的他的手瘦白修长,那双眼睛总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虽然看着平易近人,但周身那种若有若无的漠然总让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的余光在房间里看了一圈,里面除了他们在无旁人,于是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悄声退了出去。 何升送她出府,见卓小宛没有说话,微微笑道:「姑娘放心。」 卓小宛也微笑回应:「有劳何老闆,留步吧。」 离开何府,一抬青布小轿等在何府偏门处,她钻进轿子,里面还有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 赫然是「失足落水,意外身亡」的齐王妃赫舒。赫舒帮了她的忙,她答应的事也办到了,替赫舒成功脱身。 「没想到是他!」赫舒有些意外。 卓小宛:「你也知道他。」 赫舒:「听说过。」 「听说过他什么?」 「风流韵事。」 卓小宛说:「你听说的那都是外界的传言,不用当真。」 「空穴不来风。」 卓小宛懒懒地把玩着胸前的长髮:「眼见为实。」 赫舒微不可见扯了下嘴角:「这么维护他,你喜欢他?」 卓小宛手上一顿,抬头沖她抛了个媚眼,娇笑道:「我现在只喜欢我自己,扶风楼是个好去处,赚不完的钱,找不完的男人。」 赫舒有些意外,王府里的何姨娘和此刻的卓小宛分明是同一个人,又不像同一个人。她方才的话已经可以说是惊世骇俗,赫舒没再看她,淡声道:「你这么维护他我还以为你喜欢他。」 卓小宛不以为意,笑了笑说:「他只是对我有恩,不是对我有情,谁爱上他那样的人,註定难如意。」她若有所思地说完,再次扬起一贯的笑意来转头看向赫舒,「最近风声渐渐小了,殿下想要什么时候走记得告诉小宛一声,相识一场,到时候小宛替殿下践行。」 两人如今都全身而退,合作关系到这里也就结束,卓小宛要留下,赫舒要回家,确实没有再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赫舒淡漠的点了点头,一阵轻风忽而吹来,轿子的i帘子被吹开,她被外面炽热明亮的日光刺了一下眼睛,忍不住迅速移开目光。 「殿下以后想去哪里?」卓小宛问,「殿下现在是自由身了,是想回北晋还是有别的打算?」 「以后叫我赫舒吧。」赫舒关上帘子面色淡淡道,「放心,不会打扰你太久。」 * 卢飞见人走了,从房樑上翻下来,动静不大,却惊得躲在房梁下的猫嗖的立起身来一下跑远,跳下房梁钻进屋子里消失不见。 他摸了摸鼻子对自己的轻功表示一秒的怀疑,一秒过后还是觉得怪这猫太警觉,心安理得地跨上台阶,进了屋就看见那只猫已经缩在屋子主人的臂弯间。他立刻扬起笑脸:「贺公子,好久不见。」 贺景泠抬眼看他:「这么热的天,难为你大老远来一趟,你家殿下有什么吩咐?」语气平平淡淡,无甚起伏。 卢飞挠了挠头,总觉得怪怪的,以往有什么事都是李长泽自己跑来何府的,这些天竟然提都主动提过贺景泠的名字,卢飞也不知道他家殿下是怎么,你说他是心情不好吧,每天该吃吃该喝喝,你说他心情好吧,他都不往贺公子跟前凑了。 卢飞实在不懂,他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说:「贺公子,我家殿下让我告诉你,三日后陛下要召你进宫,说是珍妃娘娘想见你。」 贺景泠摸猫的手顿住,过了几秒又恢復若无其事的模样:「知道了,替我谢过你家殿下。」 虽然那天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但事实是,只要贺景泠不承认,李长泽的怀疑就只能是怀疑,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利益关系。 卢飞点头应是,何升这时也进来了,看见卢飞左右张望,不由笑道:「卢侍卫来了,刚刚厨房做的冰饮,喝一碗解解渴吧。」 李长泽要带的话带到了,卢飞一本正经谢过,眼睛却在这屋里四处瞟,没见着人,随口问道:「怎么没看见祝安啊,那小孩去哪儿了?」 第93页 何升:「明日要接老夫人来府上,他去帮忙收拾了。」 卢飞「哦」了一声,逗留片刻后就离开了。 何升端了碗甜汤给贺景泠:「卢飞说什么了景弟这副神色?」 贺景泠:「陛下召我进宫,说是珍妃娘娘想见我。」 贺瑶华对贺景泠心中有怨,怎么可能会想见他,何升皱眉:「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不放心是对的,」贺景泠无所谓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何大哥,祖母明日就来了,她虽然性子软但其实是个极其要强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后来不顾贺家人被天下人白眼搬出贺府,这些年柳大婶一直替我照看她,外面的一些传闻她都不知道,」 何升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传闻都是传给外人听的,府上我已经严令他们在老夫人面前提起此事,景弟放心。」 …… 清凉宫中,云坤走后任元生脸上谄媚的笑慢慢消失,小太监端着膳食进来,看见他正在烧什么纸条状东西,问:「任公公,您烧的是什么?」 小太监是自己人,任元生也没瞒着:「王爷的意思,要给那位贺公子一点惊喜。」 「惊喜?」小太监自然知道其中不简单,迟疑地问:「这事要不要告诉贺大人?」 任元生不屑冷哼:「王爷安的什么心让师父去做这种事,是想陷师父于不仁不义,左右不得不干,何必烦劳师父,我替他办了就是。」 小太监颇有眼色:「公公说的是,咱们是办事儿的人,怎么能事事都让大人烦心。」 任元生沖他招手:「你过来。」 小太监立刻附耳,表情从一开始的跃跃欲试到后来的欲言又止:「公公,这件事大人要是知道会不会……」 任元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上头吩咐了,我们这些人还要去跟他讲理不成?这件事没成之前师父知道了对他没有好处,还不如我们下面干脆瞒着。」 想到隐瞒贺元晟的下场,小太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任元生说:「走吧,刚好今天师父让我出宫一趟。」 * 最近高慎一案中光是禁军中就牵扯出不少和高家关系匪浅的官员,蔡申等相继被罢职,从高家查抄的金银更是举朝震惊。 御书房中,李牧咳嗽的声音频频传出,李长泽把此次高家一案处理的详情写了个奏摺交给李牧,事情回禀完毕,正要告退,李牧突然叫住了他。 「太子。」 「父皇。」李长泽恭敬问,「父皇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李牧看着站在前面的人,沉沉舒了口气,终于除去了高家,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如今军权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人都更有精气神了,以前被搁置了的一些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大齐未来的储君可以不是很出彩,但绝对不可以是他厌恶至极的人所生的孩子,李长泽资质平庸,他若是怜妃所出,或许自己觉得他也能做个守成之主,可他偏偏是皇后所出。比起晋王,差太远了,何况李垣今年也三岁了。 李牧若有所思道:「」太子最近要忙春闱之事,还有处理高家一案,可还忙的过来?」 李长泽:「儿臣不过替父皇办了一两件事,比起父皇日理万机,儿臣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李牧道:「禁军如今群龙无首,太子觉得谁能担此大任?」 李长泽张口就要说不知道,李牧就道:「朕问你你就说。」 十万禁军,当年贺从连被处决后高慎跟在雷信身边立了不少战功,又有背后的高家,才坐到如今的位置,现在一下子还真找不出来一个可以接替他位置的人。 李长泽道:「祈京城外本就有玄铁营驻扎,禁军队伍过大才导致蛀虫滋生,每年军费开支巨大,父皇何不藉此机会大幅度裁军,有玄铁营在祈京的安危也出不了事。」 李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不错太子竟然能想到这里,禁军队伍太过庞大光是军费支出就不简单,这些年高慎也没少从军费上动手脚,禁军的风气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他等着李长泽的下文,见李长泽没再继续,问:「太子可有对策?」 李长泽一副没想到李牧还要接着问的表情,尴尬地擦了擦汗:「儿臣觉得,觉得禁军被高慎握在手中多年,风气不正,不如趁着此次机会大力革新,将大权收到父皇自己手中。」 他战战兢兢说完,觑了眼皇帝的脸色,见李牧没说什么,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心下稍安。 禁军改制,李牧确实有这个打算,玄铁营在他手中,羽林卫只听他差遣,如今禁军好不容易收了回来,自然不愿意放手。他不由多看了两眼李长泽,眼神微暗:」太子今天说的话颇有道理,最近长进不小。」 李长泽被皇帝一夸,立刻扬起笑来:「多谢父皇夸奖,这也不全是儿臣的功劳,明皇叔前几日和儿臣闲聊提起此事,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难怪,原来是他。」李牧道。 第51章 暴雨 沈木溪将针包卷好收回随身挎着的布包中:「不遵医嘱, 让你每次睡觉前把贴了药的绷带缠在关节处你怎么做的,答应的好好的照着做了几次?」她一脸不爽,「有种疼别来找我啊。」 贺景泠嘴唇有些发白,脸上神色还算轻松:「天儿太热, 缠着睡不着。」 第94页 「嫌热?」沈木溪道, 「现在嫌热, 行啊,不缠就是,等天儿一冷疼死你算了。」 贺景泠说:「我疼死了你沈大神医的招牌不就砸了,冷姨可不会答应。」 沈木溪哼了一声懒得再说话,扔下瓶药说:「这东西别多吃,疼的受不了就叫我。」 贺景泠拿过瓶子笑道:「谢了。」 沈木溪说:「你真没必要自己去接老夫人,狄青和祝安他们去还不够吗?你干嘛折腾。」 贺景泠正要说话何升突然行色匆匆进来道:「景弟,府上来人了。」 贺景泠在祝安的搀扶下站起来:「是宫里人?」 何升点了点头, 贺景泠早有心里准备:「来人是谁何大哥可知道?」 何升:「年纪很轻, 但随身几个太监对他很是恭敬, 姓任, 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任元生。」 还真是他。 贺景泠淡淡颔首:「走吧, 去看看。」 厅堂之上任元生坐姿板正,身着蓝色瑞兽服,身材瘦弱, 举止中透露着故作老道的斯文。 是个比祝安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就是他, 如今跟在大哥身边。贺景泠在打量着任元生的同时任元生也打量着他,心中不屑, 一个男人长成这副样子,难怪外面流言蜚语不断, 他怎么就是师父的亲弟弟。 何升谦逊地拱手:「不知几位公公光临寒舍有何要事,还请明示。」 任元生放下手中的茶盏,拿手帕擦了擦嘴,慢悠悠掀开眼皮看着他们二人,问:「那个是贺景泠?」 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谁是贺景泠,不过还是要专门问一问。 贺景泠恰到好处地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道:「草民正是。」 任元生姿态高高在上,带着施恩的语气说:「珍妃娘娘在宫中思念家人,陛下体桖娘娘,于明日召贺景泠在相聚片刻,以解娘娘思亲之情。你好好准备准备吧,明天这个时候宫里会派人来接你的。」 何升:「劳烦公公特意跑一趟。」他走到任元生面前,从怀里摸出一袋金子塞给他,「小小心意,请几位公公喝茶。」 任元生接过钱袋掂了惦,似笑非笑道:「何府果然财大气粗,只是咱家领的是皇命,办的是娘娘的差事,东西可不敢要。」他说完直接把钱袋丢回何升手中。笑意冷下来,「贺公子可要好好准备,我们走。」 不收财物,那就是不愿意行方便了。几人趾高气昂地离开何府,何升送走了人,回来看见贺景泠还站在厅中,他走到贺景泠身边,欲言又止道:「任元生年纪虽轻,但在宫里地位不低,为人拜高踩低无恶不作,他虽然没有直言,但想必是贺大人让他来的。」 「何大哥,你不用说了,」贺景泠平静道,「他在燕阳两个多月,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皇上把晋王派过去,如今又提前叫他回京,这是想把赈灾的功劳都算在晋江头上,齐王倒台,皇帝这是在给晋王铺路。」 贺元晟如今行事作风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样子,当年贺景泠和李珩衍有言在先,李珩衍答应过会暗中帮他照顾宫里的兄姐,可他还是太天真了,李珩衍怎么可能放过贺元晟这么好一颗棋子。 李珩衍利用他们,又离间他们,把他们当傻子一样耍的团团转。贺景泠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些出神:「上位者随随便便一个决定是下面的人的生死,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不过都是蝼蚁,我是,我兄长也是,何大哥,如果我都不站在大哥那边,那他们这些年的苦,就白吃了。」 何升担忧地看向他:「明王和太子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身在其中如果一着不慎便是两方得罪,他日如何全身而退。」 贺景泠:「何大哥目光长远,可现在我想不了那么多,左右他们现在还有一个共同的对手,晋王面软心狠,没有齐王那么好对付,何况还有齐帝对他寄予厚望,他们暂时还没有到针锋相对的那一步。」 「你这是与虎谋皮,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以身涉险,一朝事发那两个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尤其是太子,他……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哪怕是至亲兄弟他下手也是毫不犹豫,何况……」 「何况我和他自始自终不过是相互利用,」贺景泠的表情平静从容,李长泽和大哥,他的选择从来都会坚定的,他和贺元晟是亲兄弟,任由外人再怎么挑拨,只要自己见到他,他相信,所有的误会都能接触。 谁让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阿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从高处跳到桌子上,碰到了方才任元生没有喝完的茶盏,上好的茶盏被挤到地上,」啪」的一声茶盏碎了一地。 狄青立刻出现在门口,紧紧盯着屋内。 「没事。」贺景泠对他道,他走过去想把猫抱开叫人来收拾。最近阿呆被沈木溪餵成了一个胖球,贺景泠抱它时双手总使不上力,几次差点脱手,他借着宽大的袖子挡住了何升的视线,抱起来的猫放在手肘上。 「以后还真不能让沈木溪在这么餵下去了,再餵就抱不动了。」他笑了下,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他皱了皱眉心中没由来变得沉闷,仿佛被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 何升见他表情不对有些紧张:「怎么了?」 贺景泠缓了片刻,摇摇头道:「没事,这猫太重了,抱不动。」 何升接过他手中的猫,玩笑说:「那就饿它几顿就能抱了。」 第95页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猫:「何大哥什么时候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夏日变天总是那么突然,明明上午还烈日当空,下午混合着泥腥味的大风就在祈京城中肆虐开来,不过半个时辰,豆大的雨珠开始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 大雨从下午下到了半晚,贺景泠一个人待在房中心中有些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打开窗户,看着狂躁的雨迅速顺着狂风飞进屋来,轻而易举打湿了窗前的大片地方。 他看得出神,心中的不安在疾风骤雨中越发放大,连自己的手和大半截衣袖也在片刻间湿的彻底都没在意。 暴雨之中祝安骑着马跌跌撞撞从街角跑出来,来到熟悉的大门前从马背上下来,跑到门口费力拍打着何府的大门。 奈何雨势太大敲门的声音微乎其微根本没人听见,他抹了把脸上混着眼泪的雨水,咬咬牙翻过高墙,朝着贺景泠的院子飞奔而去。 什么声音夹杂在雨声中渐渐清晰,贺景泠渐渐思绪回笼下意识朝着门口看过去,祝安已经破门而入: 「公子,」祝安浑身湿透,整个人都在打着冷颤,进了太久的雨他的手脚早就没了知觉,他哽咽着,满脸泪痕,「老夫人死了!」 第52章 进宫 远方的天际吐露出一丝鱼肚白, 屋檐下嘀嗒嘀嗒的雨声在逐渐升起的晨光中渐渐停歇。贺景泠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雨,湿了的袖子早就干透,皱巴巴地贴着冰凉的皮肤,自从昨天祝安回来把李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后他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一夜未眠, 一言不发。 何升进来看见他还是这副模样, 担忧地说:「景弟,你一夜没合眼了,老夫人的遗体祝安和沈姑娘他们会平安运回来的,你要节哀顺变。」 贺景泠听见他的声音缓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迟钝地点了点头,一夜没睡的脸色煞白如纸,他声音沙哑道:「何大哥,我没事, 」 贺景泠动了下僵硬的身体, 此刻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有些刺眼。他撑着桌沿踉跄起身, 推开何升伸过来搀扶的手, 想了一夜也没想通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缢身亡, 怎么可能。」 何升跟在他身后:「冷大夫亲口说了,已经检查过老夫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而且芳华寺少有人至, 寺中那几个和尚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 贺景泠走到门口, 外面灼灼烈日高悬,昨夜的暴雨完全没了踪迹, 带着土腥的热风扑面而来,贺景泠只觉得眼眶都在发着烫, 干涩的唇角有些裂开,他抬手挡在刺眼的光: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边的事我们的人都很少插手,她答应了要跟我回来,怎么可能突然自缢,何大哥这些天所有如果芳华寺的人都要查,寺中的人也不能漏下,一个也不能放过。」 他说的极慢,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完他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起来,咳的眼睛都红了也止不住,他扶着柱子蹲下,握紧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泛起青筋。 何升从屋子里翻出药瓶来倒出一粒给贺景泠:「先吃药……」 「小公子,宫里来人了。」曹管家从远处赶过来,气喘吁吁道,「说是奉命接您入宫。」 何升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进宫去,实在不行让人……」 贺景泠紧紧抓住何升的手,费力咳嗽后的嗓子沙哑刺痛:「何大哥,不用了。」他抬头对满眼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曹管家,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我自己去,曹叔,你让他们稍候片刻,我换身衣服。」 贺景泠闭上眼睛舒了口气,朝屋子里走了进去。 这次来的依旧是任元生他们几个太监,皇城之中宫阙无数,飞檐翘角,端庄宏伟,每一座无不透露皇家威严与奢华, 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皆是持枪肃穆而立的侍卫,远处车轴压过地面的轱辘声传来,小太监边跑边喊太后娘娘驾到,给贺景泠带路的几个小太监扯着他让到一旁,跪伏在地。 贺景泠沉默地垂着眸,背上被炽阳烘烤着,汗珠从脸颊一侧滑落,滴在地上,眨不过眼间就消失不见。 车轴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些身着宫装的太监宫女从他们面前走过,车轮缓缓前进,直至消失不见。 任元生不耐烦地餵了几声,贺景泠才慢吞吞起身继续跟着他们走。前面的小太监看着远去的车架,嘻嘻笑道:「任公公,那萧家二小姐长得跟天仙似的,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最近又频频进宫,难不成太后娘娘要亲自给她指婚。」 任元生斜睨了他一眼:「贵人们的事你也敢打听,小心你脖子上的脑袋。」 小太监笑的奸猾:「公公就是奴才们的贵人,没有您平日里的提点,哪儿有小的们今天呢。」 任元生哼了一声,一语道破:「又是想拿了消息去文德门那边跟人赌局了吧。」 小太监嘿嘿道:「还是任公公体恤我们这些奴才们。」 任元生有些得意,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听宁寿宫那边的太监说太后有意把二小姐嫁给晋王,可那个二小姐不知怎的见太子好了一门儿心思要进东宫,这不,天天入宫来想求个太后懿旨。」 小太监道:「萧家不是还有个大小姐吗?大小姐嫁给晋王,二小姐嫁给太子,两全其美嘛。」 「你懂个屁,那大小姐是庶出,再说萧家女都嫁皇子,想干什么?」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剜了小太监一眼,一脚踹到他屁股上,「狗东西,连我的话也套。」 第96页 小太监屁股被踹夸张地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嘴里讨着饶,另外几个都闷头髮笑,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贺景泠这么一个人。 长乐宫近在眼前,几个太监也都规矩了些,快要到宫门口了,任元生清了清嗓子,掐着声音斜了眼贺景泠:「你也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里面的主儿可不是你什么姊妹兄弟,进去了恭恭敬敬行礼问安,也别摆你那什么清高的架子了。进了这皇宫,你的命都不是你自己的了,更别说其他的东西。」 贺景泠低低咳嗽几声,低声道:「多谢公公提点。」 任元生没说话,走到朱漆大门前对门口的太监低语几句,然后太监躬身朝里面的宫殿跑去,过了小半刻,一个蓝装宫人打扮的姑姑跟着小太监身后走了出来。 「奴婢是长乐宫掌事姑姑苏云,贺公子随我进来吧。」 贺景泠看了她一眼,相貌普通,说话干脆利落,是宫中女官一贯的行事作风。他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长乐宫。 贺瑶华如今深受皇恩,偌大的长乐宫无一处不透露着奢华精緻,来往宫人都是一副规矩小心地神色。 在这极其安静地宫殿中,一个孩子的笑声很是突兀地从正殿中传出来,贺景泠神色一顿,抬眼往里面看了眼。 前面带路的苏云道:「今日李才人带着九皇子来长乐宫给娘娘请安,这会儿还在里面。」 这个掌事姑姑果然心思玲珑,贺景泠感激道:「原来如此。」 九皇子李鸿今年三岁,是李牧四十大寿那年所得,据传他出生那天曾天降祥瑞,龙心大悦,大赦天下,赐九皇子名鸿,歷来天下大赦按惯例也不过新皇登基,帝后大婚,选立太子此三样,足见李牧对九皇子的重视。李鸿生母李才人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宫女,但也凭藉这个孩子在宫里站稳了脚跟。 苏云在门口恭声道:「娘娘,贺公子已经带到。」 殿中容貌清秀的李才人闻言起身对着珍妃俯了俯身:「嫔妾来到不是时候,就不打扰娘娘与家人团聚了。」 贺瑶华捏了捏怀里小皇子的脸,笑着把他递给李才人:「那今日本宫就不多留了,妹妹慢走。」 贺景泠在殿外静静等待着,从里面出来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正看着他,瞧见贺景泠望过来,李才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礼节。 贺景泠朝她微微俯身,跟在苏云身后进入殿中。贺瑶华还是一如既往明艷张扬的打扮,额间的花钿衬得她更是娇媚动人,她靠在贵妃榻上,斜眼懒懒看着来人。 大殿之中寂然无声,贺景泠一身白色布衣文雅淡然,苍白的皮肤让他显得有些病态,这种病态自骨子里渗出来,他静静站在那儿,无端让人觉得陌生疏离。 他自进来后就一直低垂着头,规矩而又恭敬,明明是极其相似的容貌,同处一室却相差千里。 满屋子宫女太监目不斜视,贺景泠记着苏云的提醒,低头行礼问安:「草民贺煊,拜见珍妃娘娘。」 贺瑶华一言不发打量着贺景泠,上次见面是在夜里,来去匆匆,贺景泠又易过容,如今才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面前的贺煊和记忆里的那个人相差太大。贺瑶华有那么一瞬间的怔然。 「起来吧。」她收回目光恢復了一贯的神情,不冷不热地开口,「陛下召你入宫,既然奉了圣命,就在长乐宫……」 「娘娘,祖母离世了。」贺景泠猝不及防地开口。 「你说什么?」贺瑶华微微皱眉,继而明白了贺景泠的意思,短短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片段,记忆中那个女人总是在笑,连笑都是规矩的。 她扯了扯嘴角:「她最疼的是你,一把年纪了生活都不能自理,死了对她来说也是解脱,你告诉我难道是还要本宫给她烧纸送行?」 她甚至都没问李氏是为何而死,或者说她根本不感兴趣。 贺景泠一夜没睡,天刚亮就被带进了宫,又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到达这里,此刻脸上几乎憔悴到没有一丝血色。 他听了贺瑶华的话似乎没感到意外,只是沉浸一夜的疲惫感忽而袭来,喉咙发痒,他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也如同踩在棉花上。 他扶着木桌勉力支撑着身体,扯着沙哑的嗓子说:「娘娘多虑了,贺煊也只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仅此而已。」 旁边的小宫女为贺景泠倒了杯热茶,贺景泠手中握着那杯热茶低声道了句谢,撑着桌子慢慢坐下。 贺瑶华起身朝他走来:「我有什么好多虑的,无关紧要的事……」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门口的苏云的声音传来:「贺大人。」 殿中的两人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 皇帝让他们一家团聚,自然是包括贺元晟,毕竟贺从连已死,他们三个当年也都是受了牵连,就算现在的贺承礼不认他们,没有京城贺家的头衔,他们三个也依旧是亲兄妹。 贺景泠还记得贺元晟一身战袍手持长枪的模样,他骑着高大的战马随着父亲走在军队的前列,少年将军英姿飒爽,凯旋归来的时候引得无数行人驻足观望。 年少时贺景泠无拘无束,在看似繁华的祈京城中活的风声水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嚮往随父兄去那边疆战场。 可现在,边疆安定不再需要将军,从前一心报国的赤忱少年卸下战甲,成了红墙绿瓦中的幸臣。 第97页 他眼睛有些酸涩,看着穿着赤红色麒麟服的人慢慢靠近,不由得站了起来,叫了一声: 「大哥。」 第53章 相见 浮云一别后, 流水十年间。 没想到当年祈京城下匆匆送别,竟然已经过去了,如今再见,已经是物是人非。 贺元晟面不改色径直越过贺景泠, 对着贺瑶华跪下, 缓声道:「奴才给娘娘请安。」 贺瑶华见他来了, 点了点头,声音终于缓和了些:「起来吧。」 贺元晟起身,他和贺景泠身量相差不大,头戴三山帽,身着麒麟服,俊美的五官上面无表情,冷戾阴骘,只叫人望而生畏。 贺元晟目光终于移到贺景泠身上, 贺景泠浑身都在微不可见的发着抖, 当年送贺元晟和贺从连他们出征时, 他也才不到十五岁。 那时的贺景泠性格桀骜顽劣, 心中所愿不在庙堂, 唯有父兄和战场是他的心之所向, 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在牢狱之中听到朝廷对贺元晟的宣判时有多痛苦绝望。 他的大哥本该是平凉战场上最骁勇的将军,却因为下位者算计,上位者猜忌, 让他成为了臭不可闻的阴谋诡计中的牺牲品。 贺景泠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 他知道眼前的贺元晟早就不是昔日里温良恭俭的兄长,深宫磋磨数年, 他是当朝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臣之一。 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是双眼通红,此刻的他太子身边不再是运筹帷幄冷静从容的谋士, 也不在是明王背后拥有泼天财富的商贾,他只是一个与兄长久别重逢的普通人。 贺景泠缓缓伸颤抖的手,想要触摸一下贺元晟的冠帽,当年那种令人窒息的痛苦绝望再次席捲而来,将他紧紧包裹,密不透风。 「大哥,」他又唤了声,手停在半空中。贺元晟没有避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久别重逢眼中没有半分动容。他冷眼扫过殿中众人,语气淡淡:「都下去。」 宫人鱼贯而出,诺大的宫殿中瞬间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待殿中只剩他们三人之后贺元晟笑了笑。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弧度,他越过贺景泠走到桌边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了杯茶,贺景泠转过身来后他把杯子递给他。 贺景泠有些怔然疑惑地接过。 「不喝吗?」 贺元晟问。 贺景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下意识就抬手一饮而尽。 贺元晟眼中的情绪平静却让人看不懂,他看着贺景泠,幽幽出声问:「你知道李氏是怎么死的吗?」 此话一出贺景泠顿时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贺元晟话里的意思,不由自主收紧手中的杯子:「大哥,你什么意思?」 贺元晟道:「你要接她去何府,贺承礼不愿意,找到了我让我阻止你,他说他劝他不听你,但我的话你会听。」他走到一边凳子坐下,抬眼看向贺景泠,「我觉得麻烦,让人直接去了芳华寺,把你的一些具体情况和她细说一番,没想到后来就传出了她自杀的消息。」 「贺幸,」贺景泠才回神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般轻声问他,「你说的什么你可清楚。」 贺元晟笑道:「怎么,你不相信什么?李氏那样的人,听了你的风流韵事受不了刺激想不开要自杀再正常不过,毕竟你是她唯一的指望不是。」 贺景泠勐地走到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领,拳头紧握,却迟迟没有落下。 贺元晟不耐烦地推开他:「在宫中没有几人有胆子敢对我挥拳头,念在我们也曾是已一家人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陛下宠爱瑶华,恩准你进宫来,可我们没人欢迎你,你又摆出这副模样来噁心谁呢。当年你为了脱罪不惜诬陷母亲,后来又为了富贵委身商贾,贺景泠,贺煊,你才是贺家最有出息的人,怎么如今敢做不敢当了呢?」 贺景泠一个踉跄撞到身后的桌子,五指不受控制地收紧,他这些年和李珩衍虚以委蛇,李珩衍也说过会帮他照顾宫中的贺元晟他们,可贺元晟并不知道贺景泠和何升真正的关系。 他不由失笑,他原以为就算他们三人之间有些误会,可从前的情谊依旧不会变,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世人指点,满身污名,他们也会相信自己。 可现在他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就摆在他面前,他贺景泠至始至终就是一个跳樑小丑,多年经营变成了一场空谈,所谓的亲人恨他入骨,只有他还活在过去的情谊里,愚弄自己。 「贺元晟,珍妃娘娘,你们口中的李氏曾熬夜点灯为你缝制过战甲,为你编过头髮。」他捂嘴咳嗽了几声,自欺欺人的面纱被人彻底拿下来,心中怒气翻涌却无处可以发泄,此刻他反而冷静下来。 贺元晟:「三郎,我们几个里面还是你最聪明,回来不到半年,董伯远死了,高慎死了,齐王彻底废了,你这么能干,怎么会想不到多派些人守着芳华寺,给了别人可趁之机呢。」 殿中的香炉升起裊裊青烟,贺景泠胸闷气短,知道这些事的人只有他身边几个,贺元晟是怎么知道的?李珩衍只知道他不过是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他告诉贺元晟的。 贺景泠只觉得如鲠在喉,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我相信你们,我以为你们也相信我,」李氏的死,贺元晟和贺瑶华的冷漠决绝,这些年的坚持成了他自我感动的笑话,贺景泠不知是该是笑自己自以为是还是笑自己愚不可及。 第98页 贺瑶华抚了抚鬓边的钗环,自始自终优雅又平静,红唇轻启:「你要我们信你,可当年你为了自保做出来的事,这些年满天下关于你的风流传言,你作何解释?我们确实是变了,难道你就还是从前的那个你?」 贺元晟:「贺景泠,你想要活命,我们也想要活命,你想要好好活着,我们也想,你自命清高,如今却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我们不过去立场不同的同路人。」 殿中气氛僵持,窗户外面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嘹亮,贺景泠只觉得身心俱疲:「你说得对……」 贺景泠帐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再说,抬眼看着他们,那一瞬间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他站起身来,「你们说得很对,我没什么可辩驳的,可一码归一码,总有一日,我要你们亲自去祖母的坟前忏悔。」 任元生在门外小心敲门提醒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贺公子该出宫了。」 贺元晟直视着他:「时辰已到,你走吧,我知道宫里有你的人,想必何升也是极看中你,只是以后若是我们身边再出现些可疑人,我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贺景泠已经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他大步走到门口,抬手不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眼屋里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两人:「大哥,数月前的城西纵火案,是王爷授意你做的吧,他是想要悄无声息挑拨齐王和晋王的关系,对吧。」 有些事,不愿意相信的时候即便真相就在眼前也不会相信,当固守的成规变成一盘散沙,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心目中的少年将军终究还是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变了模样。 他早该知道,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回去的路还是任元生送他出去,漫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他来去匆匆,被明晃晃的烈日灼嗮的头脑昏沉,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任元生速度很快,时而回头,熘圆的眼睛看人时都透着精明。终于到了文德门前,他停下脚步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贺景泠走过来:「奴才就送公子到这里了。」 这会儿的他倒是比来时要安静许多,贺景泠不由看了他两眼。任元生跟守门的侍卫打好招唿,回头对贺景泠道。 贺元晟回头看了眼巍峨庞大错落有致的宫殿,太阳高悬上空,站在高低错落的宫城间的人渺小如斯,他平静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他对着任元生点了点头,转身一步步离开。 「贺公子,」任元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贺景泠回头,任元生一副阴沉模样讥笑道,」好自为之。」 贺景泠笑了一下,出了宫门,他停下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思考者下一步该怎么做,哦,该回去了,何升应该就在附近。 鼻子里什么东西在流动,他低头伸手一摸,大滴大滴的鼻血从鼻子里面流出来,从贺景泠的手中流到地上,在地面炸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的穿着官服的徐仲先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纱,什么动静都听不清…… 第54章 怨愤 贺景泠勐地从床上坐起来, 由于起的太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扶着床柱歇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他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入眼的屋子简单大气, 却不是他平日里的房间, 他顿了顿,想起来了。 他出宫时何升在宫外等他,上了马车后自己就睡过去了,然后醒来就是在这里。 外面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贺景泠想喝水,目光移到桌子上摆放的茶具上面,不远, 但他不想动, 也懒得张嘴喊人, 靠着柱子静静发呆。 很快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被人推开, 李长泽端着碗粥, 透过竹帘往里面看了眼:「醒了。」 贺景泠漆黑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还是没有从茶壶上面移开。没有得到回答,李长泽似乎早就料到, 他表情很是轻松,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愉悦,走进里间时察觉贺景泠的视线, 放下手中的东西好心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贺景泠的眼睛便落在了他手中的杯子上,他没有接, 李长泽便直接把水送到他嘴边,平静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你偏不听。」 贺景泠就着他的手喝水,余光扫到床头一个小瓷瓶上,他顿了下,李长泽道:「何府有些远,我刚好碰到就把你送这儿来了,那是你随身带的药吧,我餵你吃了颗。」 水是温热的,他喝的急,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胃里没由来泛起一阵噁心,他咳了一声,努力想要压下挥之不去的反胃的冲动,抓着李长泽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刚刚喝酒去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他趴在床头,面色煞白,浑身止不住的冒冷汗。 李长泽脸色轻松的神色被被微不可见地慌乱取代,他起身冲着外面喊:「纪风。」 纪风立刻推门而入:「去何府把沈木溪带过来。」 贺景泠抓着他的手,勉力摇了摇头,躺回床上指着放在桌上的小瓷瓶:「药。」 李长泽立刻把药拿来给贺景泠餵下一颗,等贺景泠慢慢缓过来重新坐回去,他才发现自己握着瓶子的手心全是汗,就在方才他还在为了心中一丝不为人知的快意而得意,转瞬间又因为贺景泠的反应被吓得心惊胆颤。 贺景泠靠着软枕缓缓闭上眼睛,有气无力说:「多谢殿下。」 第99页 李长泽的手微微蜷曲,片刻后又松开替贺景泠往上提了提被子:「还能吃点东西吗?」 屋子里窗户微敞,夜风从外面吹进来,一室清凉。沈木溪的药确实有用,他现在觉得自己的身体暖融融的,不过还是毫无食慾,他摇了摇头,眼睛在屋子里逡巡一圈,撑着精神说:「殿下还有钱在京中置办这么大一处宅子,看来家私不少。」 「我哪儿有钱,这是从禁军副统领蔡申的一处私产。」李长泽坐在床边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光盯着贺景泠的脸。 贺景泠:「你中饱私囊。」 李长泽看着他说:「中饱私囊的人多了去了,谁让我见钱眼开。」 贺景泠问:「你怎么打发徐仲先的?」 「让人给他安排了点事做。」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屋子里烛火太暗,他总觉得看不清人,又去点了两盏灯。点完后再次回到床边坐下,声音带着不自觉的低柔:「你少睡会儿,白天睡了那么久,我陪你说说话。」 贺景泠过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好。」少顷又抬头问,「我祖母……」 李长泽给他把手收回被子里:「今日你进了宫,贺承礼听了李氏身亡的消息,派人去接她的棺椁回贺府,他们的人和你的人在朱雀大街刚好撞上,你那小侍卫性急,吵不过人家,差点跟人对簿公堂了。我让他们把李氏的棺椁交给贺承礼他们了。」 贺景泠听完,似乎早就料到,他的眸子越过李长泽平静地望着虚空处:「贺承礼是个把纲常伦理刻进骨子里的人,一生讲究君臣父子,将礼治法度奉为圭臬,只要祖母一天还是贺家人,他就不可能让贺家因为她蒙羞,此事怪我,都是因为我……」 李长泽心中没由来生出一股怒意来,他低声道:「贺煊,为什么一遇到和贺家人有关的事你都要把事情都往你自己身上揽,李氏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景泠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突然抓住李长泽的手抬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李宴,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若不是那天李长泽带他去芳华寺,他不会一时冲动生出带李氏回去的念头,也不会有这后面许多事,祖母就还好好活着。 李长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反手握住贺景泠的手,恨声说:「贺煊,你可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贺景泠这话一出也知道不对,他想要缩回手:「我……抱歉,是我过度揣测了。」 李长泽没有放开他:「什么过度揣测,恐怕在你心中,我连你身边的那个小侍卫都比不上,你何曾信过我一时。」 贺景泠抽不开手,干脆放弃,扭头望向里侧不再看他:「殿下,说这些为免可笑了些。」 「可笑什么,贺煊,你也怕我问吗?」 贺景泠紧抿着唇没有接话,李长泽却不愿罢休,高大的身体极具压迫感地靠拢:「贺煊,被信任的人遗弃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吧,那些所谓的亲人有什么值得你这么拼命的,他们会背叛你,抛弃你,但是我不会,永远不会,我还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 贺景泠勾了勾唇角,未置可否,手腕因为用力挣扎而泛红,头髮散乱,衣冠不整,只有眸中自始至终也毫无动容。 良久,他才沉默地抽回手。 「我困了,殿下自便。」贺景泠背对着李长泽躺下,他这一天心情经歷了大起大落,眼下只觉得疲惫不堪,没有心力也没有心情应付李长泽的无理取闹。 李长泽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给他掖好被角: 「那就睡吧,好好睡一觉。」 * 几日后。 李氏只是贺府的妾室,她的葬礼简单到了极致,只在偏房挂了灵幡,一副薄棺,已经是她最大的体面。 老管家真的已经很老了,如今贺家人丁凋零,这个老宅里面也只剩几个年老体弱的老僕了。 贺景泠身着缟素手中扶着一柱香,旁若无人地沖灵堂正中央摆放的牌位拜了三拜。 一个老妇人接过他手上的香:「小公子,我来吧。」 贺景泠把香给她:「谢谢兰姨。」 灵堂外面喧譁声渐渐响起,贺承礼匆匆赶来,连头髮都来不及打理,身后跟着的贺敏之仍旧风度翩翩,举止却比上次规矩了许多。 「谁让他来的,谁放他进来的?」 贺承礼的声音在灵堂中迴荡,他怒视着老管家,气得脸色涨红,显然是听了消息特意来赶人的。 贺敏之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三哥哥,你怎么回来啦,离开贺府这么久,还是觉得这里好对吧,毕竟自己的家变成别人的住不惯也正常。」 贺承礼一把推开他,对着旁边的管家和妇人喝道:「谁让他进府的,谁?」 「在灵堂上大声咆哮,在你眼里,逝者就这么不值得尊重?」贺景泠打断了他反问。 贺承礼别开脸冷哼一声:「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这是贺府,不是你一个外人该来的地方,速速离开,否则……」 「否则怎样?报官吗?」 贺敏之:「好啊,我去报。」 老管家一听有些着急:「老爷是我给煊公子开门的,要怪就怪我吧,二老夫人才离世,不好把事情闹大啊。」 贺承礼瞪了贺敏之一眼,看着一脸平静的贺景泠。在自己府上,他到底没了在外时的那样底气十足,语气生硬地道:「念你还有点良心,既然拜过就快些离开,我贺府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第100页 」三哥哥,你听见没,还不快走,别在这里碍眼了,贺府不欢迎你。」 灵堂并不大,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贺景泠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前面白色的烛火灵幡被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拂动,贺景泠面前有个蒲团,他跪下拿过一旁的纸钱烧了起来。 火盆里的火势有些勐,里面的飞灰被吹起来又落下,灰烬很快就被新的纸钱覆盖,层层叠叠直至燃烧殆尽。 贺承礼看着他笔挺的背影,混浊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见贺景泠迟迟不肯动,他道:「你们都先下去。」 老管家和兰姨依言退下,贺敏之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他们下去了,喊了一声:「老太爷。」 「下去。」他是两朝元老,即便现在幽居在家,可在朝多年身上身居高位的凛然气势依旧让人难以忽略。 贺敏之也离开后,灵堂之中彻底陷入安静,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烤得皮肤都在发烫。 身后的贺承礼重重嘆了口气,方才的威风赫赫不復存在,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强装镇定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景泠仍旧背对着他,垂眸专心往火盆中一张张地送纸。 贺承礼从他背后走到前面,对着他又问了一遍:「贺煊,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景泠手中拿纸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着自己面前一脸焦灼的老人,问:「这不是老太傅您想要的结果吗?」他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太傅您是清流世家,不屑与我等污名满身的人来往,可我偏不识趣,你既怕我来,何故惹我。」 「李氏是上了我贺家族谱的,就是死也要死在贺家,你……难道还要带她去你那……府上住,不伦不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滑天下之大稽的是您吧,大齐百年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两朝元老,看似满腹经纶清高自傲,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假仁假义虚伪至极,她不过你一个妾室,这么多年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们,为什么偏要和我们过不去?」 贺承礼被贺景泠气得脸上都在颤抖:「你……你当初答应的好好的,现在回来几次三番在祈京中传出丑闻,贺家满门清誉受你所累,你还回来干什么?」 贺景泠忍不住大笑出声:「当年父亲出事是您将我们从族谱除名的啊,您大义灭亲举世称颂,我贺景泠如今行事和你贺府有什么关系,难道贺家的名声是从我这里才败的?」贺景泠声音不由自主拔高,「那您还记得为什么我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吗?」 「她是你母亲,」贺承礼显然也越说越激动,眼中泛起激动的泪花,反覆强调,「那人是你母亲,母债子偿,你心中既如此怨愤,当初何必应我?」 第55章 情愿 贺承礼说完这番话再也站立不住, 踉跄着扶着一旁的桌角,哪怕就是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也不愿退让。许多年前他也曾被父母族亲寄予厚望,自小恪守礼节万事循规蹈矩,从不敢出一点差错, 为了贺氏一族的荣誉他殚精竭虑一生蹉跎。 所以哪怕明知不对, 哪怕他亲手打破了他恪守终身的「规矩」二字, 他也回不了头了。 手中最后一点纸钱烧完,贺景泠跪在原地看着火盆里的火勐地窜大,在他们的注视下火光大盛,然后不过片刻便低了下去,稍纵即逝。 他淡然起身,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怨愤?我怎么敢,自我回京之后总共就与太傅见过一面,太傅视我入洪水勐兽避之不及, 我知道您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您贺家的脸面, 可您明明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 却还能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 您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他缓缓走到贺承礼面前, 「太傅大人, 祖父,您不愧是贺家家主,冷心薄情, 假仁假义, 为了您贺家的名声,把自己的子孙都赔进去, 你可安然?」 贺承礼双眼陡然睁大,怒目而视:「贺煊, 贺家是对不起你,可你自己又何曾自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前便行事乖张,在京中恶名昭彰,如今倒还在乎起名声来了,你做出那些苟且之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后果?」 「我如何行事我想您是没有资格来评判的,在外面我尚且不与计较,现在还般惺惺作态给谁看?难道是给棺椁中的祖母看?」 「你……」贺承礼怒不可遏扬手一巴掌打在贺景泠脸上,贺景泠被打的头偏向一边,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清晰的掌印,嘴角有丝丝血迹渗出。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贺承礼总能轻易被贺景泠激起怒火。 看到贺景泠这副模样,贺承礼心中有几分后悔,不过那点悔意比起贺景泠刚刚说出来的话又如此的微不足道:「竖子狂妄,谁教你如此说话的,从前你如此行事还有藉口说是年纪尚小,如今早已过了弱冠,这般口无遮拦,当心哪天祸从口出。」 贺景泠轻嗤一声,抬手抹掉唇角的血迹:「不牢您费心管教,今日是祖母的祭日,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要祖母进贺家祖坟,我也不拦着,只是同在祈京,以后劳烦太傅见了我最好还是不要出现的好,若次次都像现在这么疾言厉色,我怕我受不住,哪一天把一切都说了出去……」 「你敢!」 「为何不敢?有贺氏全族陪葬,纵死我也不冤。」贺景泠满眼含笑,说出来的话却气得贺承礼浑身发抖。 「疯子,冥顽不灵,你就是个疯子。」 第101页 「我早就疯了啊,祖父,早在你把我抛出去的时候我就疯了,在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入宫的时候,在你不顾祖母死活的时候。」 「你……你……」贺承礼气得眼睛都红了,面部抽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贺景泠看了眼灵堂中的牌匾,温笑道:「祖父,别生气,气大伤身。」 说完没再看贺承礼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开了灵堂, 出了贺府的大门,外面三三两两的过路人探头探脑地往他这里张望。 「他怎么来了?」 「他来贺府老太傅竟然没把他赶出来?」 「谁知道呢,听说贺府刚死了个老夫人,好像是他祖母。」 「难怪,也算他还有点良心,还知道来祭拜。」 「贺府的人就这么让他进去了?」 「谁知道呢。」 「咦,快看他那脸怎么了?」 贺景泠对那些声音置若罔闻,径直上了马车。候在马车旁边的狄青冷冷横了那些人一眼,浑身杀意浓重,那些人顿时纷纷闭嘴。 马车缓缓前近,贺府渐渐落在他们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从窗口飘进来,又被一阵风吹散去了别处,车轮的影子在烈阳下不停滚动,在地面留下一串串马车经行而过的印迹。 最后一抹夕阳从远方的山头上消失不见,从城外吹来的夜风拂去了白日喧嚣的热气,满院的花迎着长风摇曳绽放。 夜色下沈木溪他们也只看得见一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背影。她趴着门框问:「他没事儿吧?」 趴在她下面的祝安摇摇头:「不知道?」 他们身后的何升低声说:「让他一个人呆会儿吧。」 「也不知道他去宫里见着他那个传说中的大哥没有,何大哥你说那天他那样不会是没见到人给气的吧?」没人回答她,沈木溪又道,「还是说是被他们贺家那个老头儿气的?」 祝安接收到何升的眼神,说:「沈姐姐你别好奇了,你一好奇就要闯祸。」 沈木溪瞪他一眼:「小孩子胡说什么呢,我是在关心他,」她把一瓶药塞到祝安手中,「来,拿去给你景泠哥哥。」 祝安塞给何升:「还是何大哥去。」 「……」 廊下早就挂上了夜灯,烛火的影子在风中轻轻摇摆,阿呆敏捷地窜出花丛,飞快跑到贺景泠脚边,猫爪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叫了一声。 贺景泠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他放下书把猫儿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它,低头看了看,轻笑道:「都胖成球了,以后要是我嫌丑了就把你丢出去,换一只抱得动的回来。」 阿呆「喵」了一声,似乎是在抗议,贺景泠没理它的叫唤,有些心不在焉地给它摘掉身上沾上的花瓣,他近来总爱一个人发呆,一个人一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阿呆,你再这么吃下去,我真的把你丢了,」他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猫说话,过了一会儿自己却伸手拿过碟子里的枣花酥掰开餵给它,「算了,你这笨猫,我不养谁还敢要你,这么能吃。」 何升远远看见贺景泠似乎在对猫说话,她犹豫了半晌,刚迈出一步就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那人旁边,他脚下一顿,低声对沈木溪他们说「我先走了」,然后转身离开。 「夜里风大,你怎么坐在这里?」 贺景泠的思绪被这突兀出现的声音打断,偏头就看见了李长泽,那张熟悉的脸上是半真半假关切。 「逗猫。」他回过头,波澜不惊地回答他,对他突然的造访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意外。 「脸怎么了?」李长泽没在意他话中的冷意,眼尖地发现了贺景泠脸上隐约可见的掌印。 他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贺承礼打的?」 贺景泠没有动,任由他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不有像平日里牙尖嘴利的回怼,只低低「嗯」了一声。 」为什么不擦药?」 李长泽的指尖带着薄茧,让他觉得有些痒,不过他没躲开,不甚在意说:「没什么感觉,明天就好了。」 李长泽皱了皱眉,拎着猫脖子把它丢到一边的石桌上,不由分说拉着人往屋里走:「我看那老头有劲得很,不擦药明天指定要肿,你这么懒身边的人就不管管吗?」 阿呆尖叫一声以此来发泄它心中的不满,呲熘着跑得没影儿。 「他们怎么管。」」贺景泠无奈地被人拉进屋来按在圈椅上,看着李长泽熟门熟路地翻箱倒柜,拿了一堆瓶瓶罐罐过来,一个一个打开闻了闻,然后丢开,又闻,然后又丢开,再闻…… 贺景泠忍无可忍,指着其中一个蓝色的瓶子说:「这个。」 李长泽从善如流拿起贺景泠指的那个瓷瓶再次闻了闻:「嗯,就是这个。」 贺景泠:「……我自己来吧。」他伸手想要拿回瓶子。 李长泽躲开他的手:「你抹不开。」 连藉口都找的这么随心所欲,他又不是脑子有问题,抹个膏药而已他还能抹不开? 贺景泠心想算了,李长泽愿意搭手就让他来吧,懒得和他费口舌。 反正他和李长泽早就扯不清楚了,他们熟悉彼此,了解彼此的人。 贺景泠有时候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想法,若是他早些年和李长泽相交,那会是什么样。 只是这些想法没有根据,他们也回不到从前,以前贺景泠被贺承礼厌弃,他心高气傲,同样对他这个祖父也好不到哪去。连带着这个太傅亲自教导出来的被贺承礼称为得意门生的太子李长泽也没什么好感。几乎到了听到这个名字都要皱眉,远远碰见都要掉头的程度。 第102页 膏体揉化在李长泽手里,涂在贺景泠脸上一片清凉,药香在空气中瀰漫,他们挨得很近,贺景泠无意间扫了眼,看见李长泽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双眼睛专注又认真,他愣了一瞬,被盯着的眼睛发现了他的注视,随即上挑,一脸笑意问:「看我做甚?」 「殿下今日来,是要问我什么吗?」 他和李长泽最初的结盟便是为了贺元晟他们。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是最终也没思考出一个结果来。 面前的人突然凑近猝不及防蜻蜓点水般啄了下贺景泠的唇。 「好香。」李长泽一脸坦然。 贺景泠:「……你干什么?」故意胡搅蛮缠。 李长泽执起贺景泠的手,摩挲道:「阿煊,上了我的船,可没有中途回头的道理,那天我便说过了,我要你陪着我一直走下去。」 他早就知道贺家人是什么德性,偏偏贺景泠不信,要自己撞的头破血流,才知道疼。 很久以前李长泽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贺元晟贺瑶华能从罪臣之子一步步在深宫之中爬到那个位置,又怎么可能是多么良善之人。 他利用贺景泠这份执着,也乐意成全他。可天长日久,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却是他自己变了初心。 不过好在为时尚早,他想要的,终有一天都会是他的,皇位是,人也是,他都志在必得,一个也不会放过。 贺景泠抬眸:「殿下,我要想走,谁也拦不住,我若愿意留,旁人也赶不走。」 「那你是想走,还是想留?」 「殿下觉得,贺煊是轻易退缩的人吗?」他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即便是一厢情愿,现在也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李珩衍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总有一日,他要悉数奉还。 李长泽抬手拂来贺景泠额前的碎发,那里没有了抹额的遮挡,一切罪恶都被纳入眼底:「你已恢復平常身,为何不愿意去了这字?」 「我不在乎。」 「我在乎,贺煊,你不是只有贺家人,不是只为了他们而活。我要你把它去掉,心无挂碍地和我站在一起。」 贺景泠微哂:「殿下如此自信,还没有这点耐心?」 「那就拭目以待吧,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 第56章 锋芒 圣德二十六年秋, 朝廷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禁军裁军,齐帝藉此把禁军改制的诏令也颁布了下去;二是怜妃晋封为怜贵妃,统辖六宫, 晋王同太子一起处理政务;三是太后寿宴, 普天同庆, 各国来使齐聚大齐国都。 「启奏陛下,西楚和南越使臣今日就要抵达京城,北晋使臣不日也将来齐,共贺太后娘娘圣寿之喜,迎接使臣的使馆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角落里一个身着绿衣的官员手持笏板高声回道。 阁老张译如面露忧思:「陛下,老臣觉得北晋使臣来齐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贺寿这么简单,北晋嫡公主嫁到大齐不到半年就意外身亡,北晋怕是要来讨一个说法的啊。」 李牧眉头皱起:「阁老所想也是朕所想, 虽然公主是意外亡故, 可毕竟才来大齐不过半年, 若北晋人拿此事不放, 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下面的大臣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就是和左右同僚小声探讨, 却始终没人拿出一个可行之法来。 李牧看向一旁的晋王, 近来晋王办的几桩事都很妥帖,在朝堂上众臣提起也无不是交口称赞,回头在看看「老实巴交」的太子, 不免心中有些落差, 渐渐的一些风声也就传开了。 「晋王,你可有何对策?」 李叔同的母亲如今是管辖六宫的贵妃娘娘, 没了高氏的争锋相对,后宫简直一片祥和, 怜妃身在后宫多年不争不抢素有贤名,又育有皇子成年,如今也是众望所归,管理起后宫来也是众妃也都是心悦诚服。 晋王的身份水涨船高,从前他出身越不过齐王,地位越不过太子,可现在大臣们才发现,晋江行事温和处变不惊,和其他几个皇子站在一起高低立现。 李叔同微微躬身,从容不迫答道:「回父皇,儿臣认为北晋为赫舒公主的母国,想要为公主讨个说法也是人之常理,虽然公主殿下是意外身亡,但毕竟是两国邦交的见证,我们只需要多加安抚,坦然待之即可。」 大臣们纷纷附和,不愧是晋王,思虑周全,既给足了北晋面子,也不失大齐体面。 其实他们未必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最近皇帝频频提拔晋王,众臣只要稍微揣测一下也能想到皇帝的心思,皇帝有意提拔晋王,有些时候他们就该 「北晋而今不过去大齐的属国,三十年前朝阳长公主也是不远万里远嫁北晋,却被嫁给了一个已有正妻的将军,未足三月便不明不白在将军府暴毙,事后我国使臣想要一个说法倒被反诬是我大齐故意送去身染恶疾的公主,如今风水轮流转,怎么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安抚他们呢,难道这些年将士打的仗就是为了这个?」 一番话说的在场之人皆是振聋发聩,慷慨激昂,可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说这话的人是—— 是太子!!! 谁不知道太子是个什么德性,看见路边的乞丐都要上去给两吊钱的主,今天竟然会义愤填膺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偌大的大殿上诡异的安静了几秒,还是李牧率先开口:「太子最近似乎颇有长进。」 大臣们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最近太子行事确实和以往有些不同,以前事事求全却往往不尽人意,现在总感觉有人在背后指点似的,跟以往作风大不相同。 第103页 李长泽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么多年的虚以委蛇,现在没了高家,他总要有点进步,一味地固步自封,日后只会步步难行,他总要给别人一个适应接受的时间。 毕竟又不是谁都有贺景泠那样好的心理素质。 再者现在齐王倒台,他这个位置便往风口浪尖更进一步,一味示弱反而不如主动出击让人忌惮。 李叔同惭愧地说:「皇兄思虑周全,臣弟自愧不如。」 李长泽拱手回李牧道:「儿臣身为太子时刻不敢懈怠,最近多读了些书,受益匪浅。」 大臣们心想论书读得多少恐怕恐怕在场没几个比得过您吧,毕竟他以前的太子太傅是谁,贺鸿清贺承礼,试问天下谁会自讨没趣没他的学生比书读得多少。 要受益怎么以前没受益,现在受益了。说个谎也不会说,定是太子最近看晋王圣眷正浓,不知去哪儿寻了个厉害的幕僚在背后提点。 李牧面色有些不虞:「北晋使臣眼下也还没到,此事容后再议吧,西楚和南越的使臣今天就要到了。」 今天提到李叔同,李叔同立刻道:「父皇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儿臣会亲自迎接使臣们。」 下朝后李长泽在前面走着,他和张译如他们前不久共同主办了会试和殿试,张译如以前只觉得太子太过优柔寡断,仁善有余威严不足。这次一起共事接触下来才发现太子做事条理分明御下有道,也并非他们平日里看到的那版。他不经对太子有所改观,也多了份认同。 两人随意交谈着,见储君谦逊有礼,到底是那个人教出来的学生。张译如心中感嘆。 身后突然有人喊道:「皇兄。」 李叔同迎面大步走来,走到两人面前又拱手道:「阁老。」 张译如:「晋王殿下,」他回礼道,「既然两位殿下还有要事相商,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七弟叫孤是有什么事吗?若是为了方才朝堂……」张译如走后李长泽和晋王并行在长长的御道上。 「皇兄说什么呢,你我兄弟,政见不同争论一二也是常事,身为弟弟我怎么可能放在心上,是之前我从燕阳回来途经宝地得了一方上好的徽墨,一直想送给皇兄,皇兄若不嫌弃,回去我就让下人送过来。」 李叔同突然示好,还送的是他自己的喜爱之物,李长泽笑道:「七弟的书道在祈京是出了名的,那样好的墨孤怎好意思夺人所爱,七弟还是留着自用吧。」 「那是我特意给皇兄带回来的,四哥现在被幽禁,九弟还小,宫中我也只能和皇兄能多说说话,皇兄不要嫌弃才好。」 李叔同态度真诚。话也说到这份上,李长泽没再拒绝,笑道:「如此,那就谢过七弟了。」 * 明王府。 「母亲,舅舅好久没来看我了呀,舅舅最近在干什么?」奢华精巧的房间中。小郡主闷闷不乐地缩在宋景如怀里问。 宋景如微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小晋宁想舅舅了?」 「想,他好久没来王府了。」 宋景如笑道:「舅舅这些天有点忙,你外祖母想给我们小晋宁找个舅母。」 「舅母就是可以给舅舅生像晋宁这么大的小孩的人吗?」 宋景如没想到小女儿语出惊人,哑然失笑:「晋宁愿不愿意多个人来疼你啊,有了舅母她也会和外祖母还有母亲一样疼晋宁哦。」 「真的吗?」小晋宁高兴地拍打双手,「那晋宁的舅母长什么样啊?」 「什么舅母?」李珩衍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过宋景如也已经习惯了,道了声:「王爷。」 「爹爹,我要有舅母啦。」小晋宁开心地说。 「舅母?」 「大哥年纪也不小了,母亲想让他收收心,最近在给大哥相看京中适年龄的女子。」宋景如反应过来恭敬地解释说。 「母亲,可是舅舅有了舅母会不会就不喜欢晋宁了啊?舅母跟舅舅住一个屋子,晋宁没有。」小郡主苦着一张脸一脸担心。 李珩衍冷冷开口:「他也愿意?」 宋景如正要安慰女儿,听到李珩衍这么说一脸欣慰道:「之前母亲给哥哥说了多次他都不愿意,父亲都拿他没办法,这次却是他自己主动提的,哥哥说自己年纪不小了,不能让父亲母亲操心。该成家了。」 宋景章的风流名声在祈京城是出了名的,如今愿意收心,也是了了宋家长辈一桩心愿。 李珩衍眼神微暗,拉过女儿的小手:「晋宁想舅舅吗?」 「想!」 「那爹爹带你去找他。」 「萧国公府上的大小姐到了适婚的年龄,最近萧国公正在为他挑选夫婿。」 他像是知道宋景如心中疑惑,出言解释了一句,再多的却没有了。 宋景如随口道:「王爷整日公事缠身,怎么突然对这些琐事上心了。」 李珩衍抱起晋宁说:「走吧,跟爹爹去找舅舅。」 没有得到回应宋景如脸上也没有丝毫尴尬,似乎是早就习以为常。她飞快转身吩咐管家去备好马车,追上他们父女二人。 宋府的家丁远远看见明王府的马车出现在街头就极有眼力见的打开大门,一个下人匆匆跑进去通报。 宋进桓带着宋夫人和宋景章匆忙赶来迎接。 「下官不知道王爷王妃今日回府,有失远迎,还望王爷王妃恕罪。」 第104页 「外祖,外祖母。」晋宁跑到宋氏身边一把抱住她,「晋宁和爹爹母亲来看你们了。」 「乖囡囡。」宋母欢喜地摸了摸她的头。 「一家人不必拘礼,岳父起来吧。」 几人又寒暄几句才一同往府里走,晋宁跑到宋景章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舅舅好久都没来看我了。」 宋景章将她抱起来:「舅舅最近有点忙。」 「好吧,所以我来看舅舅,舅舅是忙着给晋宁找舅母吗?」 宋母听了她的话:「你这小小人儿消息还灵通啊,你舅舅是在忙着给你找舅母呢。」 第57章 摊牌 几人纷纷笑开, 到了大厅,他们依次坐下,下人们鱼贯而入,给每人旁边的小几上上了一些茶和点心。 「听说府上最近在给兄长说亲事, 岳母相看合适了吗?」李珩衍随口问道。 提到自己儿子的婚事, 宋夫人也是颇为头疼:「正为这事头疼呢, 我说他年纪也不小了,我们也不要求对方姑娘家什么门第高低了,只要是个好姑娘就行,这小子死活不干,非说什么一定要门当户对,以前怎么没见你在意这些,这是自己要娶正妻知道上心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埋怨,但还是一脸笑意, 一场婚事办下来累人, 可也是心甘情愿。 「娘你说什么呢。」宋景章低声不耐烦推了推宋夫人, 这些日子他鲜少出门, 整日闷在府里人都瘦了一圈。宋景章留在府中最高兴地莫过于宋夫人, 见自己儿子不在出去花天酒地, 她只当宋景章是痛改前非了,整日心情愉悦,为他张罗起亲事来干劲十足。 「章儿, 你也不小了, 娘给你挑了那么多姑娘你都不满意,你给娘说说, 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儿了?」 宋进桓皱着眉头道:「你少说几句,王爷还在呢, 什么时候了也不注意点。」 「人家王爷又没说什么,再说了这都是家事,有什么说不得的。」宋夫人回道。 李珩衍淡淡道:「无事,」他的目光越过几人落到站在宋氏身后的宋景章身上,一双眸子平静无波,「我也是听景如说起此事,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和兄长倒是相配。」 宋夫人来了精神:「不知王爷说的是那家小姐?」 「萧国公府大小姐虽是庶出,但饱读诗书,堪为良配。」 宋景章不知道李珩衍这又是什么意思,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紧,偏偏又无法发作,他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转身离开了大厅。 「这孩子。」宋夫人无奈道,「没大没小的,王爷在这儿也不打声招唿就跑了。」 「无碍。」 宋夫人回头继续说:「那个萧大小姐我知道,……」 宋进桓打断她道:「好了,你和如儿许久未见去房里叙叙话吧,我和王爷要去书房了。」 宋夫人暗自瞪了眼宋进桓,讪讪闭嘴。 等人都散了,宋夫人拉着宋景如回了宋景如从前的房间说私房话,连小晋宁都没有带进来。 「如儿,上回娘给你的药方你有按时用吗?那老道士说了百试百灵的,你要是按时用了肚子怎么还没消息?」 「母亲……」宋景如无奈唤了一声,就知道每次回来都绕不开这个话题。 宋夫人道:「哎呀如儿,虽然王爷疼爱你,可你毕竟是王妃,就算王爷现在对你好可谁能保证他一辈子就你一个女人,咱们女人一定要有个儿子傍身啊,你不听娘的,以后明王府不可能连一个继承人都不要吧,就算王爷没那个想法,可外面的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她抓住宋景如的手:「女儿啊,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我有晋宁就够了。」 「胡说,晋宁早晚都要嫁出去的,你不可能跟她过一辈子呀,我和你父亲也是要走在你前面的,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跟娘说实话,王爷对你怎么样?府上到底有没有通房?」 「没有,王爷对我很好。」宋景如应付道。 「你别骗我,你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府上没有通房,你们成亲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生了晋宁以后肚子就没有动静了呢?会不会是上次生孩子亏了身子?」 宋景如抓住胡乱猜想的宋夫人:「母亲,你不要瞎猜了,不是早就看过大夫了吗,我身体很好,子嗣都是命中注定的,强求不得。」 宋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还能松口气。她身体往前挪了挪靠近宋景如,压低声音求证:」王爷他是不是……」 宋景如立刻明白她母亲在想什么,即便再怎么也淡定不了,脸上有些发热:「没有,」她转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宋母打消继续问下去的念头,硬着头皮说,「自从生了晋宁之后我与他这几年……几乎……几乎没怎么。」 宋夫人大惊:「你……你以前怎么不说?」她恨铁不成钢地锤打了一下宋景如,「你呀你,为娘替你操了那么多心,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宋景如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自己的母亲,每次回门都要被宋母抓着这件事不放,她实在是累了,以前也想过李珩衍是不是对她这个王妃不满意,于是她做主给他纳了几房小妾,结果李珩衍一声不吭都叫云坤处理了,吓得宋景如再也没提过此事。 她猜不透李珩衍的心思,就这样将就这过也挺好,反正她的人生已经就这样了。 第105页 宋夫人说了这么多,见自己的女儿还是这么不上心,气道:「你对王爷这么不上心,莫非还想着那个贺元晟?」 宋景如愣了片刻,才明白她母亲话的意思,她闭了闭眼,疲惫地说:「母亲,你说什么呢,晋宁都快七岁了。」 宋夫人眼尖地扯过宋景如袖子里的一个荷包,里面赫然是一块上好的玉佩:「晋宁七岁了你还随身带着这个玉佩干什么?这玉佩是他当年从边关带回来的,说是找高人求来的,可以驱灾辟邪,是送给你的生辰礼,虽然你一直没说,但别以为我不知道……」 「母亲!」宋景如有些愠怒,她一把夺过那枚荷包,「母亲,这是我的东西,里面的东西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我的。」 她向来恭顺,极少用这种口吻和人说话,何况还是自己的母亲。 宋夫人见宋景如生气,拿她没办法:「傻女儿,就算你和那个贺元晟从小一起长大,可现在他就是个太监,你是明王妃,你的心该在王府……」 「母亲你能不能不说了,我有晋宁,我什么都清楚,可是王爷如何行事我左右不了,我能做的,就是安份守己,好好照顾晋宁长大。」 「你是女人,」是明王府的王妃,现在王爷身边没有其他女人你都不抓点紧,以后有了其他人更没有机会了。」 宋景如把头扭向一边,没再说话。 另一边书房里宋进桓亲自给李珩衍倒了杯茶:「王爷,用茶。」 「最近燕阳那边的动静你多注意一点,不要让人插手,务必保证他们入京后的安全。」 宋进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王爷放心,等他们一入京我一定把声势闹大。」 「你只要负责这件事在晋王反应过来把他捅到朝廷上即可,其他的事不用管。」 「是。」 李珩衍目光幽深,他布了这么久的局,就是不知道这次李琮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逃过一劫。 这天下歷来都是能者居之,都是李氏子孙,李牧不过是比他早出生了些,他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偏偏爱猜忌人心,整天不是怀疑这个就是打压那个。装模做样这些年,他也很累,既然皇帝这么喜欢怀疑,那干脆自己就如他所愿。 李珩衍喝了口茶,面无表情说:「来使来京为太后贺寿,使臣在谁的地方出了事谁的责任最大。」 宋进桓有些犹疑:「别国使臣要是在我们这里出事,会不会……」 「一个使臣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连北晋都败在大齐军队之下,目前还没有那个国家有独自对抗大齐的本事,宋大人。你在担心什么?」 「是老臣多虑了,陛下为了息事宁人,一定会如我们所愿的。」 「这不仅仅是我们想要的,也是他想要的。」 宋进桓点头道:「是是是,一切都按王爷的说的办。」 李珩衍站起来负手走到一副字前,道:「这副字倒是不错。」 宋进桓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是小儿涂鸦之作,让王爷见笑了。」 宋景章对自己的文采莫名自信,得意洋洋挂在老爹书房大言不惭让他观摩,他也就由着宋景章胡闹了,哪成想会被外人看的。尤其还是李珩衍。 李珩衍盯着那副字:「宋大人心中可有与大公子合适的婚配对象?」 「这……都是景如母亲在操心,老臣都是……」 「本王觉得,大公子还年轻,婚姻之事不必着急。」 他这话如同平地惊雷,要不是宋进桓是久经官场的老臣,几乎都要招架不住,他再次擦了擦额头:「王王爷,小儿今年二十六了,实在不小……」 「本王说了不着急,宋大人是听不明白?」李珩衍重复了遍。 宋进桓咽了咽口水,背后已经满是冷汗,实在不知道李珩衍肚子里卖的什么药,他那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胸无点墨风流成性,怎么就入了这明王的眼。 若李珩衍只是明王倒也罢了,可他是自己的女婿,这……这这…… 纵他心中如何难以接受,李珩衍既然明说了,他就不可能在装聋作哑,一边是他的前途,一边是自己的儿女。 宋进桓咬咬牙,低声说:「王爷说的是,景章那孩子有福气,以后还都要仰仗王爷提拔。」 「大公子你怎么在这儿?诶公子你去哪儿?」 外面下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过了会儿又敲了敲门道:「王爷,老爷,夫人说可以开席了,清王爷和老爷过去。」 房中的宋进桓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刻下意识看向李珩衍,对方不咸不淡看了眼外面: 「宋大人先去吧。」 「是是是。」 第58章 上路 宋景章闷头不知道往那边走, 只知道他一刻也不想呆在那个地方,他宁可自己方才没听见那些话。 所以在他父亲的眼中,景如算什么?他又算什么?攀附权贵的工具?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这种荒唐的事有一天会发生在他身上,李珩衍是谁?他妹夫, 自己的妹夫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明目张胆地说出他看上了他的内兄。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因为走得太快一个不稳踩到了一块石头, 他骂骂咧咧捡起石头来狠狠朝远处扔去,石头「咚」的一声落进池塘里,瞬间激起大片大片的涟漪。 他还气不过,越想越气,抬脚恶狠狠地踹了脚另一块大石头:「狗东西,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第106页 他一连踹了数脚,越说心里越气, 眼中都浸满了泪, 见周围无人, 他哀嚎一声, 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脚:「呸, 仗势欺人, 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妹妹,老子要你的命。」 「要谁的命?」 猝不及防地一道声音差点没吓掉他半条命, 宋景章放开自己的脚勐地从地上弹起来, 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头就看见李珩衍正站在左上方的一个亭子里,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他眼中怒火更甚, 呸了一声:「不要脸。」 李珩衍:「你过来。」 「你当你是皇帝呢,叫我过去就过去, 老子是你大哥。」宋景章破罐子破摔,自从之前在画舫上那次和李珩衍闹掰之后他就没想过以后给他好脸,他虽然胆子小,但不至于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权势做出对不起自己妹妹的事。 宋景章砖头就要从另外一条小路离开,他走了两步,前面一堵人形盾牌站在他面前。云坤恭敬道:「宋公子,我们王爷请您上去。」 宋景章梗着脖子说:「我不上去你能把我怎样?」 云坤抱拳道:「属下得罪了。」说罢也不等宋景章反应,抓着他的肩膀用力一提,宋景章眨眼间落到了凉亭中。 他反应过来,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拽过自己的衣服:「好啊,得罪了我,你可要小心点。」 云坤:「是。」 宋景章斜了眼李珩衍,把头扭向一边,抿着唇不再说话。 云坤识趣地退了下去。李珩衍上前一步,宋景章立刻后退。 「怕我?」 宋景章:「除了人……都……都不怕。」 「骂我不是人,」李珩衍又进一步,看着宋景章退无可退,语气平静冰冷若寒霜,「谁给你的胆子?」 宋景章受不了他那散着寒意的眼神,从李珩衍旁边绕开跑到了另一边,苦着一张脸说:「李珩衍,几年前那事我也道歉了,你当时不是都说了不追究了吗?这些年我也没做过什么事让你误会吧,你娶了我妹妹我是你大哥,就算你男女不忌也要考虑考虑人选吧,你是王爷,你想要谁我们也不敢看着,可我们是亲戚,你是我妹夫。」 宋景章如今悔的肠子都青了,怪他当年有次在仙客来喝大了把来听曲的李珩衍认成了脾气大的小倌调戏了几句,那时候宋景章和李珩衍还没成婚,他都李珩衍压根不熟悉,喝醉了没认出来也正常。 事后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也道歉了赔礼了,当时李珩衍明明都没计较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翻起旧帐来了。 除了这件事宋景章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得罪过李珩衍。 听他说了那么多,李珩衍的表情始终无动于衷:」宋景章,本王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上次我就警告过你安份守己,你为什么不听话?」 上次画舫他的确说过这话,宋景章发现自己的猜想竟然是真的,浑浑噩噩这些天,又气又恼,没把他李珩衍就地埋了已经是仁至义尽,当然虽然他也不敢。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王爷您看要不您选个法子好好解解气,」宋景章扑通跪下就差哭天抹泪,「我任打任骂,只要您别再说这种话您想怎么样都行。」 李珩衍蹲在他面前,捏起他的下巴轻嗤道:「宋景章,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觉得除了你这副身体,本王还看得上你什么?」 宋景章骇然瞪大双眼:「……你你你你……」」他气得嘴唇发抖,「无耻,下流,不要脸,」 李珩衍冷笑:「你招惹了我,还整日往明王府跑,你是想干什么?」 宋景章:「……我是……去看我妹妹。」 「你觉得我会信,谁家的兄长没事整日往妹夫家里跑。」 「……」 李珩衍冷笑说:」你若老老实实把嘴闭上,你妹妹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以后我还能给你们宋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宋景章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第一天认识李珩衍,以前那个高冷淡漠的明王和他面前这个阴骘狂妄的李珩衍好像不是一个人…… * 李叔同推开已经褪了色的门,抬手挥了挥散在空中的灰尘。 一个茶杯从里面飞了出来,直直砸到李叔同的脚边,杯子瞬间四分五裂,茶水洒了一地,里面传来一道醉醺醺的怒吼声。 「滚。」 李叔同神情自若地避开碎了的茶盏,往里面走:「四哥,是我。」 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走到屋里,李怀安披头散髮醉醺醺地斜卧在地上,一点儿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见是李叔同,他连眼睛都懒得抬,扭头饮下一口酒,道:「滚出去。」 「四哥还是这么大的脾气,弟弟我好心来探望,一句话还没说就要被你赶出去,国公府以前便是这么教导四哥的吗?哦,现在也不是国公府了,高国公年事已高,流放路上没挺过去,两个月前就没了。」 「李叔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我面前叫嚣,一个走了狗屎运才活下来的贱婢之子,小人得志也只能来我面前炫耀。」 李叔同把食盒放在李怀安面前,打开盖子从中拿出几道点心和一壶酒,对李怀安的不屑置若罔闻:「四哥这几个月憋坏了吧,如今齐王府人走茶凉,如果不是父皇还念在你是皇族,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恐怕四哥以后连酒都喝不上。」 第107页 「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本王一刻也不想看见你这副让人噁心的嘴脸。」 「四哥想什么呢,这不是给四哥带的,这是给高统领和贵妃娘娘准备的,祭拜酒。」他一脸诚恳,「我去燕阳替父皇办事,没能送上贵妃娘娘和统领大人最后一程,心中十分愧疚,四哥身为高家人,这些日子被困王府,想必也没机会祭拜他们,今日不妨一起。」 李怀安勐地翻身压在李叔同身上,双手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双目猩红: 「你说什么?」 李叔同费力地说:」怎么?四哥连自己母妃过世的消息都不知道?高贵妃被禁足之后整日精神恍惚,失足跌进了井里,被人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泡臭了。」 李怀安一拳狠狠砸在李叔同脸上:「贱人,贱人,是不是安如意那个贱人??是不是你?」他死死掐着李叔同的脖子。 李叔同抬腿用力踹了他一脚,从李怀安手下挣扎出来,他爬起来理了理衣衫,转身回头,低低笑道:「贱人?杂种?李怀安,这些年过去了,你最狠的还是只有你这张嘴,你出生优渥,天之骄子,可那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我这个贱婢之子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实话告诉你,你知道高氏是怎么死的吗?高慎出事以后贵妃娘娘寝食难安,可竟然还不忘寻欢作乐,和她宫里的假太监韩轩苟合,你说父皇还能容得下她?没把那个□□千刀万剐你就该千恩万谢了,还想着有朝一日高氏能重获圣宠救你出去,痴心妄想。」 李怀安扑上去:「你敢骂我母妃,你凭什么骂我母妃。」 李叔同受了他好几拳,此刻的李怀安跟个疯子没什么两样,他也不在手软直接还击,李怀安这几个月整个人都变了个样,长期的酗酒早就掏空了他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是李叔同的对手。 偌大的房间中杯碗茶盏碎了一地,李叔同一拳一拳打下去毫不手软,直到打的李怀安再也反抗不了,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抬手在没了动静的李怀安脸上拍了拍: 」好四哥,你应该知道父皇的脾气,高氏做出这等有辱皇家清名的丑事,哪怕父皇满得在严实外面还是传出了一些风声,你说你现在是尊贵的当朝四皇子呢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野杂种啊?父皇说。你自己选。」 李叔同轻声安抚似的道:「别这么看着我,就是我散布出去的啊,被你瞧不起了这么多年,总要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四哥,你现在感觉如何?」 李怀安满脸血污,凌乱的头髮和着血沾了他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叔同冷冷瞧了眼瞪着眼睛半死不活的李怀安。把酒壶放到他的手边,轻声道:「弟弟我就不送了。」 他起身就往外走,身后李怀安似乎终于惊醒,哈哈大笑着说:「李叔同,你以为你赢了吗?他这么对我,难道不是在敲打你?别得意,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哈哈哈哈哈哈……」 李叔同走出门后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接过下属递过来的帕子擦掉手术的血污,擦完把东西丢掉,盯着前方自言自语道: 「可我没你那么蠢。」 第59章 事发 秋风渐起, 入夜以后街上人迹渐稀, 李长泽双手撑着窗户往外探看,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儿,于是又回头看了眼端坐在原处的贺景泠, 见他反应淡定, 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转过身来双手环抱靠在窗边,问:「茶好喝吗?」 贺景泠今日穿了件墨绿色长衫,墨黑的长髮间一根同色布条若隐若现,他执起面前的琥珀杯低头啜饮了一口茶:「茶香四溢,堪为上品。」 李长泽笑了下,懒声道:「看来今日三公子还是看得上我的茶。」 贺景泠侧目看了眼李长泽,抬手给他斟上一杯,沖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李长泽走过来大马金刀坐到他的对面, 拿起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他装模作样地仔细回味了一下, 然后又伸手把贺景泠面前未喝尽的茶端过来一气喝完, 抬眼对上贺景泠欲言又止的眼睛, 厚颜笑道:「还真不错。」 贺景泠没有理他:「齐王已经彻底废了, 殿下离风口浪尖又进一步,接下来,该那个人出场了。」 李长泽道:「明王信王一母同胞, 打断骨头连着筋, 动了李乐伯,你可就再也不能在他面前装傻了。」 「迟早的事, 说起来殿下不是同信王爷交好吗?不知道有朝一日他知道是你让他一败涂地,会作何感想。」 「这条路本就是你死我亡争斗不休, 他们既然要搅进来,就该有这个觉悟。」李长泽说的云淡风轻。 「也是,」贺景泠继续道,「楚寄远在兵部多年不声不响无党无派,所以尽管才华过人也是熬了这么些年才出头,他虽出身贫寒但一心匡扶社稷,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只要把证据摆到他面前,他不会瞻前顾后。」 李长泽贊同的点点头:「三郎洞若观火,李宴自嘆不如。」 贺景泠哂笑道:「殿下何必自谦,从前有人曾说殿下是狼顾之相,当时我还不相信,如今想来,他才是慧眼识人。」 「哦,」李长泽莞尔,」谁?」 「是谁不重要,如今朝中局势复杂,皇上想要改革兵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军队冗兵冗费多年未得解决,禁军势力盘根错节,国库也是入不敷出,如今皇上想要彻底革除兵制弊端,拿禁军来开刀,也是我们的机会。」 第108页 李长泽道:「兵制改动牵扯出来的各方势力,皇帝吃力不讨好,以后还有得闹。」 为时尚早,仙客来楼下还能听见宾客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的声音。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贺景泠忽地道,「我最近听锦娘说宋景章已经许久没去扶风楼了。」 李长泽:「有什么问题吗?」 「何大哥说前阵子户部尚书府的夫人在给他满京城物色适龄的大家闺秀,这几天突然又没了动静。」 李长泽夺过贺景泠手中的茶:「大晚上喝这么多茶干什么。」 贺景泠顿了下,也没说什么,讪讪收手说:「我在和你说正事。」 「好好好,三郎继续。」李长泽含笑说完,前面的窗外又吹进来一阵细风,烛火在风声中摇摆不定,灯光晃动照的房间忽明忽暗。 李长泽心思不在那些琐事上,凌厉的目光在盯着贺景泠的眉眼时不自觉柔和了许多,他坐姿散漫,脱口道:「轩阴冉冉移斜日,寒韵泠泠入晚风。」 正准备继续方才的话题的贺景泠:「……」 「三郎说吧,我听着呢。」 贺景泠被他打乱了思绪,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瞪了眼李长泽:「殿下身为储君,素日里对着满朝文武可也是这般轻浮?」 李长泽说:「没呢,我在那帮鬍子拉碴的老头儿面前吟风弄月干什么,三郎别是觉得你我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上一面,平日里见不着不放心我,我给你示范一下我见到他们是怎么做的,说罢他迅速起身,放着贺景泠的面整理了冠发,然后双手拢在一处昨礼,「贺公子,小生这厢有礼了。」他说着还对贺景泠规规矩矩拜了一拜,那正经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入科考场。 贺景泠:「殿下可真是……」 「是什么?」 「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承你吉言。」 贺景泠控制不住抽了抽嘴角,坐的太久有些脚麻,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外面行人寥寥,仙客来地处祈京最富庶繁华的朱雀大街,乃是祈京最大的酒楼,从这里往外看,街头巷尾万家灯火都能被纳入眼底。 空气中似乎带了湿气,也许是要下雨了,贺景泠的手腕脚踝关节处隐隐作痛,他定了定心神伸手扶在窗边,继续方才的话道:「我最近听说过扶风楼的一桩往事,说的是明王李珩衍在扶风楼被人当众调戏,虽然是许多年前的了,可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何大哥说起这桩事。」 李长泽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站在他身后:「这事倒是稀奇,我这位皇叔素来清高孤傲,怎么会允许这些传闻流出来,查这些三郎费了不少功夫吧。」 贺景泠回头看他:「知道就好。」 李长泽温热的掌心伸过去握住他的手,宽阔的胸膛抵着他的后背,将人彻底纳入怀中:「我都记着呢,总觉得结草衔环唯恐不能报你之恩,三郎说我以身相许如何?」 贺景泠被握住的地方有些热,隔着衣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之人强劲有力的心跳,抬眸看着远方道:「殿下是在自荐枕席吗?」 「不明显吗?」 他们靠得太近,贺景泠几乎能感受到李长泽灼热的唿吸,打在他身上,贴着皮肤在发烫。 他被人搂住腰,转头话还未出口李长泽的吻就落了下来。 * 外面的雨有些凉,元极殿内烛火通明。帝王的咳嗽声频频传出,贺元晟重新给李牧换了盏热茶,小声叮嘱:「陛下,秋后天气也冷下来了,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李牧摆摆手:「无碍,这几年大齐战事少了,但是天灾不断,今年燕阳受灾最重,国库里的银子入不敷出,去年你去燕阳查的帐今年全部又用到了它身上,你说,这天下何时才能海晏河清?还是说朕做的还是不够?」 「陛下励精图治,大齐此后四海宁谧,兆民阜成,陛下创下的是百世基业,天下万民都会感念陛下的恩德。」 李牧又咳了几声,问:「贺卿,你入宫多少年了?」 贺元晟:「回陛下,奴才进宫八年了。」 李牧有些感慨:「八年,过的太快了,瑶华入宫也有八年了,」他合上手中的摺子,又重新翻开另一本,「禁军改制是大事,禁军如今要裁减一半以上的人员,这些被裁掉的人如何安置也还是个难题,朝廷一时间朕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担任统领的职位。」 贺元晟垂眸道:「雷信大将军帐下能人众多,陛下慢慢挑选就是,不必急于一时。」 「朕是有心让林野来担任。」李牧抬头,揉了揉发酸的眼角,喃喃道,「把羽林卫併入禁军,禁军更名为禁卫军。也不知道可不可行……」 「陛下。」门口任元生低声唤道,「张阁老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李牧止住了方才的话,放下手中的御笔后坐正身体沉声道:「叫阁老进来吧。」 张译如走进来道:「老臣拜见陛下。」 李牧起身走过去想要将他扶起来:「阁老这个时候来进宫,是有什么要事?」 张译如稍微避开些许,神情恭肃:「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见他如此,李牧收回手背在身后:「阁老有什么事便说罢。」 张译如看了眼李牧身旁的贺元晟,沉声道:「请陛下下旨,严惩提督太监贺元晟。」 贺元晟勐地抬头,极其惊讶地看着他,质问道:「阁老此言何意?」 第109页 」年初因为燕阳受灾严重,陛下派提督太监贺元晟前去赈灾,朝廷鼎力支持,常盈仓开仓放粮,举国上下一心,各种物资送往燕阳。可就在今天,祈京城朱雀大街上出现两个几乎衣不蔽体的难民,声称来自燕阳,状告燕阳州官沈济舟康福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以次充好贪墨灾银导致燕阳无数百姓被活活饿死。」 李牧看了眼贺元晟,贺元晟立刻跪下伏地:「陛下,奴才冤枉,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皇命啊。」 张译如继续道:「陛下,老臣还没有说完,燕阳一带饿殍遍地,因为死伤太多太多而且官府每次都是草草处理,已致十室九空尸堆如山,燕阳如今已经有瘟疫横行民不聊生,燕阳州官沈济舟一手遮天,如果不是朝中有人为他撑腰,他又如何能瞒天过海以至于现在才从两个倖存的难民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想起今日见到的两个老人的惨状,张译如激动的双目通红, 「陛下,老臣初闻只觉心惊胆寒,燕阳尽管地处偏远可也是我大齐国土,陛下身边小人作祟,百姓所求无法上达天听,实乃国之不幸啊陛下。」他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一张状纸,「这是燕阳百姓亲笔所写万民书,老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御览。」 贺元晟厉声呵斥:」张阁老既然明知那两个百姓是从有瘟疫蔓延的地方来的,还敢将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面呈陛下,是何居心?」 李牧往前走了两步,贺元晟膝行几步挡在李牧面前:「陛下,不可。」 李牧道面无表情道:「阁老是朕身边的股肱之臣,你若执意找死,朕可以成全。」 贺元晟低头伏地张了张嘴,但没在多言,李牧拿过张译如手中厚厚一沓纸一目十行看了起来。张译如道:「老臣来前已经让人仔细检查过那两个老人,老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们绝对不会危害到陛下的龙体康健。」 贺元晟道:「奴才一心替陛下分忧,绝不敢做出有违大齐伤天害理之事,阁老所言燕阳一事就算证据确凿,可朝廷中能人无数,阁老何至于就认为是奴才背主,这样十恶不赦之事,就是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做不出,请陛下明察。」 」可燕阳一事一直是你贺元晟在主理。」张译如道。 「奴才是奉圣旨办事,有何图谋,去过燕阳的不止奴才一个,阁老难道也是看人说话?」 张译如被堵的哑口无言,面部抖了又抖:「阉人狡诈,陛下身边有贺元晟这等诡诈之辈老臣实难心安,」他不再看贺元晟,痛心疾首道,「贺元晟方才之言意有所指,老臣一生追随先帝和陛下,从无二心,贺公公方才的言论实属诛心,晋王殿下乃天子血脉,老臣纵死不敢随意攀咬,然自古以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保证晋王殿下清白,还请陛下下令彻查。」 这时,一个小太监躬身进来跪在地上,哀声说:」陛下节哀,刚刚祁王府传来消息,齐王殿下薨了……」 第60章 瘟疫 李牧捂着嘴咳嗽不停, 满脸都露出疲色,精神也大不如前。昨夜突闻齐王薨逝的消息,他一夜未能合眼,李牧正值壮年, 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 殚精竭虑, 奈何膝下子嗣稀薄。李怀安虽素日里性格跋扈,但也是受他宠爱多年,尽管高氏行为不检,他也没想过要齐王的命。 不过短短一夜,李牧整个人如同苍老了十岁,他看着下面争论不休的臣子,忽然觉得疲惫不堪。 「贺元晟一个提督太监,做出这种事来若说背后没有人指示臣绝不相信, 臣请求将他押入邺狱交由羽林卫亲审。」吏部尚书徐安道。 张译如说:「眼下至关重要的是燕阳瘟疫横行, 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欺瞒朝廷, 知州沈济舟欺上瞒下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请陛下下旨罢免沈济舟, 康福寿等人职务, 将他二人押解入京交由大理寺卿,详查案情,给燕阳百姓一个交代, 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区区一个贺元晟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请陛下下旨彻查。」 一群人跪下纷纷言道:「请陛下下旨彻查。」 李牧目光沉沉地看向一旁脸色不佳的李叔同:「晋王, 你有什么话要说?」 「父皇,儿臣身为人子为君分忧, 怎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与儿臣随行的还有巡按御史赵危。燕阳一行皆有赵大人在侧,儿臣若是有过纰漏错处,巡按御史授天子令,我李叔同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在他们中做手脚,今日之事疑点重重,现在就盖棺定论未免为时过早。」李叔同笔直地跪在地上。 「琮儿,赵大人今日被人发现突发心疾死在家中,你这番话要如何取证。」李珩衍突然道。 李叔同一愣:「皇叔此言何意?」 李珩衍道:「查明真相才能还你清白,皇叔是为了你好。」 李叔同显然不吃他这一套:「皇叔是怀疑我杀人灭口,然后故意在这里为自己开脱?」 明王在朝会上素来沉默寡言,今日这般,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众臣眼观鼻鼻观心,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李珩衍道:「贺元晟不过一个提督太监,燕阳一事除了他陛下也只交于你手上过,皇叔不是怀疑你,而是现在你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李珩衍一句话,把李叔同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只要矢口否认便是做贼心虚,不仅不能否认,还要极力支持。可李叔同又没有那么傻,今日这事,分明是沖他来的,若任由朝廷这么查下去,他就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到最后也会被有心之人坐实这个罪名。 第110页 「好了,」见他们争论不休,李牧冷声打断,「贺元晟已经被关押了,等沈济舟和康福寿押解入京,这件事自然会有分晓,明王想要真相也不必急于一时。」 李珩衍微微躬身:「陛下说的是,出事的是燕阳百姓,想要真相的是天下臣民,但天下陛下的天下,大齐的天下,臣弟食君之禄,所以不免要问上一问。」 李牧接过刘盛宁递过来的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半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李珩衍,莫了,沉声道:「阁老说得对,当务之急还是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去燕阳赈灾,瘟疫蔓延尚在可控范围内,不可掉以轻心,诸卿有谁愿意前往?」 朝堂之中一时间鸦雀无声,自古以来任何地方一旦出现瘟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所有感染者集中起来,死者烧掉,活着的隔离开等死了烧掉,能挨到研制出治疗时疫的方子的是少之又少。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父皇,儿臣愿意前往。」 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所有人都朝前方站着的一人看去,竟是太子。 众人齐齐一愣。 太子? 李长泽出列道:「儿臣身为大齐太子,理应为父皇分忧,燕阳瘟疫已然成势,若朝廷迟迟无法决断,恐怕后面更加难以遏制,儿臣身为太子大难当头义不容辞,愿意前往。」 「不可!」张译如激动道,「太子关乎国本,怎可置身险境,陛下,老臣虽然年过六十,可身为人臣,只要朝廷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老臣都义不容辞,老臣愿意亲赴燕阳。」 有人忍不住道:「阁老年事已高,何必如此。」 李长泽倒是有些意外这个中极殿大学士,张译如与他素来交情一般,多年以前张译如在内阁之中名望并没有现在这么高,他的老师的两朝帝师贺承礼,张译如更多的是给国子监里的皇子公主和世家子弟们授课,说起来,贺景泠也算是他的学生。 李长泽请命去燕阳是有自己的私心,也没想让人替他出头,倒是没想到张译如会拦着。 他一脸坚定道:「阁老所言有理,可孤的命与天下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越是这个时候孤越应该身先士卒,阁老不必多言。」 张译如还想说什么,晋王率先出声道:「皇兄所言极是,燕阳受此大难臣弟有疏忽之责,若不是臣弟而今不便前往,臣弟也愿意将功折罪。」 吏部郎中冯小芸道:「殿下乃国之储君,燕阳眼下瘟疫横行,实在不是殿下该去的地方。」 楚寄远道:「臣附议,请殿下三思。」 徐安看了眼晋王,出列道:「可燕阳接连遭受大灾,朝廷若不派去一个身份地位足够贵重的人,恐怕难以安抚民心啊,歷来大灾之后最容易生出民乱,眼下朝中也唯有太子殿下身份足够贵重,殿下也不必事必躬亲,身边有随行的太医院太医,也不必杞人忧天。」 礼部紧随其后,赵无端道:「徐尚书所言有理,不是臣等不愿去,只是今年燕阳各种灾情不断,当地百姓必定是惶惶不安,唯有太子殿下前去才能显示出朝廷的重视。」 楚寄远对赵无端厚颜无耻的嘴角嗤之以鼻,冷哼道:「几位大人这么说晋王殿下前去也不是不行,正好将功折罪。」 李牧冷冷道:「晋王还未洗脱嫌疑,从今日起禁足晋王府,真相一日不明不得外出。」 皇帝一言九鼎,话里话外的意思晋王是不会去燕阳的,留在京中也不是为了受罚,而是等着查明真相。 皇帝之意在明显不过,朝中族人在出列反驳。 李长泽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燕阳再次出事的风声他还是今日才听说,可见背后之人瞒得严实,李怀安已经没了,他留在祈京接下来只会称为众矢之的,倒不如抽身离开,坐山观虎斗。而且燕阳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去那里事成之后他便是民心所向,地位和今日也不可同日而语。 李长泽对着李牧道:「父皇,就让儿臣去吧。」 李牧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道:「既如此,那便太子去吧,太医院中从御医以上的人中挑出半随行,务必护好太子。」 * 「贺大人虽然被暂时收监,但他是明王身边的得力之人,想必明王会有办法救他,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何大哥,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吗?」贺景泠站在廊下,秋雨丝丝缕缕地斜飞进来,祝安给他拿了件披风,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披风给他迅速披上就跑了。 「这……」何升欲言又止。 这明显是一场局,只是不知道针对的是太子还是晋王,或者说,是皇上。至于贺元晟在四中扮演什么角色,不明真相的时候,谁也没办法轻易下定论。 「朝廷中有人和燕阳州官沆瀣一气才导致了燕阳如今的惨剧,他们把消息瞒得那么严实,极风楼连半点风声都没探到,以至于现在我们如此被动。」 何升有些愧疚道:「这件事是我的疏忽……」 「李珩衍心机如此之深,手段狠辣更是常人难及,他如此冒头是有备而来,听闻宫中传闻陛下身体日渐虚弱,怕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贺景泠只感觉浑身一阵冰凉,他可以接受贺元晟与他分道扬镳,也可以接受他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可他无法想像,但却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贺元晟是李珩衍的人,而燕阳一事又直指晋王,那便只有一个结果。 第111页 那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明王李珩衍,为了扳倒晋王和太子,不惜赔上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这和他从前认识的贺元晟完完全全割裂开来,他觉得不可置信,胆战心惊,震惊错愕,最后只剩遍体生寒。 从前的贺元晟心繫家国,是个爱民如子的将军,现在的贺元晟,不是他大哥,他彻底从这场自欺欺人的游戏中清醒过来,再也骗不了自己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贺元晟已经彻底消失了。 何升知道贺景泠在想什么,但他没办法全劝说什么,这个过程贺景泠必须经歷,痛苦也好绝望也好,事实摆在眼前,谁也没办法质疑和改变。 他道:「朝中一时没有合适的人派遣,太子殿下自清前往燕阳,那地方现在瘟疫肆虐,此行怕是兇险。」 「他一定会去,」凉风吹起他鬓边的长髮,漆黑的眼珠看着隔着雨幕泛起的大雾,「他不去,他便是那些人的眼中钉,眼下他在朝中尚无多少可用之人,身为储君却不得民心,但是只要他能控制住燕阳这次的瘟疫,天下百姓便会对他这个太子心悦诚服,等他从燕阳回来,一切都会不一样,抽身离开,于他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 第61章 温情 深秋的祈京整日都是雾蒙蒙一片, 细雨横斜,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鸟雀都不爱在空中过多逗留,檐下的雨帘阻止着人们出行的脚步。 太后寿宴为了招待各国来使, 原先晋王的差事只好落到了明王李珩衍的头上。虽然燕阳今年灾乱层出不穷, 但太后寿宴有外国来使, 也不好过于节制,京城中大小慈幼局同沐皇恩普天同庆。 徐仲先道:「宫里有头有脸的都去赴太后寿宴了,我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去不去都没所谓,还不如和你喝酒来的痛快,话说我听说了一点风声,」 贺景泠:「你先坐下说。」 徐仲先好不容易有空和他见上一面,哪儿顾得上那些, 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今夜太后要给太子和萧家二小姐赐婚。」 贺景泠拿着茶杯的手一顿, 接着若无其事地问:「萧家嫡女, 太后也愿意?」 徐仲先掀开袍子坐下:「听说只是先定下来, 等太子从燕阳回来后再做商议。太后愿意嫁, 可能也是看齐王这边没了指望, 晋王又被牵扯到燕阳一事中,再加上那萧家二小姐对太子一往情深。」 「太子若能娶萧家女,便能得到世家的助益, 于他来说, 确实是一项不错的选择。」 徐仲先不想喝茶,拿过另外一壶仙人醉:「说来太子明日便要启程了, 因为有别国使臣在,民间闹出了再大的事也要捂着, 打肿脸充胖子,生怕让人看了笑话,太后这次寿宴办的也是奢华无比。」 「各国对立已久,从前是北晋独大,现在大齐取而代之,数百年来积怨已深,表面看似平和安定,不过也都是一时的,大齐凌驾于北晋之上,另外两国怎么可能不起旁的心思,这次来大齐的目的也是昭然若揭。」贺景泠见他要喝酒,顺手递上自己的杯子。 「外敌虎视眈眈,大齐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上位者不考虑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只顾着勾心斗角,阿煊,近来我总在想,从前我们也讨论过,当今陛下文武兼备,在位这些年大齐国力与日俱增,可现在,朝堂之上尽是蝇营狗苟之辈,我想不明白,当年那个让人尊崇信服的帝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世人皆有私心,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皇帝想名留青史,摊贩想养家餬口,在这一点上,尊贵如帝王也无法免俗,越想要拥有什么,一旦得到就越害怕失去,当今陛下励精图治致使大齐不再受人欺压,他想要彻底革除旧制肃清朝中毒瘤,但这件事太难做到,他努力多年能有现在的局面已经是不易,天下百姓能安定下来,对李牧只有感激,而李牧也知道,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他的极限。」 徐仲先捏着酒杯,一动不动:「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得到他想要的政绩,如今更多的就是想怎么留住它。」 贺景泠说:「李牧身处高位这么多年,一心都在社稷,只是朝堂斗争不断,如果改变不了这种状况,那就只能被它影响。」 徐仲先嗤道:「所以这次他如此袒护晋王。」 贺景泠看着他,淡淡说:「你没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徐仲先仰头笑道:「本来就是,阿煊,有些话你虽然从来没有明说,可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其他的我统统不管,只这次太子亲赴燕阳的举动我便知道太子心怀天下,大齐的未来只有交到他手上,才有出路。」 贺景泠心思微动,看着他说:「清鹤,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仲先笑说:「你明白的。」 贺景泠看着他:「徐尚书他……」 徐仲先打断他说:「我只站在我认为对的一方,阿煊,这件事不管是谁做的,燕阳百姓是无辜的,可最后只有太子殿下愿意管他们,就算殿下有别的目的,可他还是去了,这是结果,他心里有天下百姓,这就够了。我这一生读书求仕,所愿不过能有一明君相佐。」 「宋公子,您来了,这边清。」 门外小厮的身音突然传来,打破了房中凝重的气氛,两人面色稍稍缓和,贺景泠起身朝外面走,开门刚好碰见了宋景章。 宋景章一身鲜艷华裳,身后跟这个黑衣男子,他看到贺景泠时神情中闪过一丝强装的镇定,若无其事扯了扯嘴角。 第112页 「好久不见。」已经深秋了宋景章仍旧摇着他那把镶着金边的扇子。 贺景泠站在门口沖他笑了下:「听闻你要成亲了,应该很忙吧?」 宋景章含煳着说:「还行吧。」 徐仲先也走了过来:「宋公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怎么还有空往外跑?可要进来坐坐?」 在祈京城徐仲先素来是和宋景章他们之流泾渭分明的,头一次见他开口邀请,宋景章还有些意外。但还是拒绝道:「不了,萧逸他们还在等我,告辞了。」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没再多言。 长夜裹秋风,夜凉如许,贺景泠告别了徐仲先,打道回府。 何府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下,唯有通往他小院的路挑了灯,垂落在风中。 自半晚便开始下的雨还没有停,反倒有越下越大的架势。细细密密,铺天盖地。 祝安又长高了许多,十七岁不到,身量已经快要赶上贺景泠了,他替贺景泠撑着伞,狄青默默跟在身后,一主二仆沉默着往回走。 祝安问:「公子不高兴吗?」 「有吗?」贺景泠思绪有些散,没怎么注意他的话。 「从回来的路上你一直没说话。」 贺景泠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祝安想到一个好办法,说:「公子累的话我背你走。」 」小孩子,我只是累,不是走不动。」 祝安:「那为什么不高兴?」 贺景泠也不知道他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的依据是什么,回过神来看了眼祝安,抬手握住他撑着的伞柄扶正了些:「给自己挡着点。」 祝安开心地笑了笑,这个年纪最是无害纯真,反观另外一个狄青沉默寡言,明明也才二十不到,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不远处晃着灯光的房间里阿呆的叫唤声传了出来,贺景泠道:「你们先下去吧。」 他走到廊下,尽管一路遮挡还是浸润了衣衫,屋中亮着一盏灯,他推开房门,李长泽坐在桌旁蹂.躏他的猫。 贺景泠解了氅衣外袍,旁若无人地入了旁边早就备好衣物的房间沐浴。 李长泽没动,抓着猫脖子不让它跑。 不知过了多久,等贺景泠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他换了身白色寝衣,洗漱过后头髮末梢都还在往下淌水,清凌凌站那儿,眼角润着湿意,借着昏光一瞧,透着股莫名的冷。 「被猫抓了可不包赔。」贺景泠趿着鞋,出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沐浴后的热气就都尽散了。 门口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他过去开门,是侍女送熬好的汤药来了。 侍女全程都低着头,将东西放下后又悄声退下。贺景泠走过去端起碗,闻着黑乎乎的药味儿,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生气了?」 李长泽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给他披上大氅,扯过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头髮。阿呆逃脱了他的桎梏咻的一下钻出了房间。 贺景泠嘴里都泛着苦味,微笑说:「明天殿下就要离京了,您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燕阳一事我也并不比你早知道多少,事急从权,没提前与你说,是我不对。」李长泽道歉的态度诚恳。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君我是臣,哪儿有君上对臣下道歉的道理。」 他抽身往旁边走,这会儿倒是不合时宜地想起沈木溪的嘱咐,拿出不知被他放置一旁多少时日的膏药。 李长泽紧跟其后,见他这副模样竟觉得开心,嘴角都噙着笑。他抢过贺景泠手中的东西,熟稔地说:「笨手笨脚的,我来。」 贺景泠:「……」他莫名觉得耳根有些热,因为这太过亲昵自然的一句话,心里头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愠怒顷刻没了踪迹,他藏了那么久,可一见到李长泽,还是忍不住露了踪迹。 太子亲赴燕阳,虽然不至于是龙潭虎穴,可瘟疫横行,哪怕他能最快得出这一行的益处,还是讨厌这种忽然就来让他猝不及防地消息。 还有萧家…… 他垂着眸,一动不动看着李长泽,手腕被细腻的药膏涂抹后开始奏效发热,他道:「好了。」 贺景泠想抽回手,李长泽没松开,给他用浸过药的布条仔细包好。 房间里药香浮动,安静的落针可闻,贺景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唿吸声,他再次道:「好了。」 李长泽抓过他的脚踝,温热的掌心碰到的皮肤冰凉一片,他蹙眉道:「这么凉,也不着双净袜。」 他取了些药倒在手上,又抬起贺景泠的脚脱了鞋放在自己腿上。 贺景泠抿着唇看他,看的眼酸这人也没抬头,他自暴自弃地想,有人伺候自己也没有必要矫情,扯过毯子裹着蜷缩在床边,感受着自贴着的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昏昏欲睡。 迷迷煳煳眯了不知几时,他忽地睁眼,便看到面前放大的脸。他的脚踝处现在还在发热,也不知道李长泽是揉了多久,贺景泠对上他的视线,问: 「看什么?」 第62章 北上 李长泽没回答他, 而是说:「我去燕阳后,你就在祈京等我。」 贺景泠一愣,下意识否认:「我又没打算去。」 李长泽笑了下:「那便好。」 贺景泠没在多言,转而道:「今日太后寿宴, 还未恭喜殿下, 萧家是百年世家, 底蕴深厚,世家大族同气连枝,萧家愿意把萧家嫡女嫁给殿下做太子妃,以后世家之中殿下就能站稳脚跟了。」 第113页 「这话听着不真,萧家愿意把嫡女嫁给我不过是因为现在的萧家早就没落不如从前,说到底,晋王出身不比我高,选他还是选我在他们看来大差不差, 我占着嫡长的名头, 目前又是东宫太子, 萧国公煳涂短视, 这才让我捡了便宜。」 「捡了便宜?」贺景泠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抬眸看他。 李长泽挑眉, 倾身凑到他面前,低声问:「贺郎,是在醋吗?」 贺景泠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看着他, 伸手抵住他前倾的身体:「殿下, 要迎萧女入东宫吗?」 李长泽:「贺郎,你还没有回答我。」 贺景泠反问:「殿下很想知道吗?」 「当然, 若是不醋,我便多娶几个, 直到你醋为止。」他开玩笑道。 贺景泠掀开眼皮看他,抬腿踹开他压上来的腿,慢条斯理说:「娶啊,殿下要一言九鼎。」 「我哪儿敢。」李长泽的眸中情绪晦暗,他低低笑道,「我哪儿敢,我有你,其他人哪儿还入的了眼。」 「油腔滑调。」贺景泠不吃他这一套,李长泽这张嘴,有哪句是真的,他可不信。 「别动,」李长泽揽住贺景泠的腰身,薄薄的寝衣在他掌下几乎要被揉碎,他收了笑意,对上贺景泠始终毫无波澜的眼睛,不知是在乎还是不在乎,道:「贺公子,我说出来的话是要作数的。」 贺景泠嘴角带笑问:「你说什么了?」 李长泽盯着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个回答,他眼神一暗,露出少有的正色道:「贺煊,背负秘密的那个人往往才是最痛苦的,你的秘密告诉与否皆在你,我再不问了,贺家弃你舍你,你还有我。」 贺景泠看着他写满认真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眼珠轻轻动了动:「你?」 「是,」李长泽笃定说,「天底下只有一个贺景泠,李长泽也只要一个贺景泠,阿煊,你知我心,对不对。」 贺景泠不说话了,他盯着李长泽,似在思量他这话的可信度。时移世易,他和李长泽早就纠缠不清了,可李长泽是储君,是太子,是大齐未来的皇帝,只要他们的目的不变。最终的结果也绝不会变,他坚信,也自信。 可不代表他自大狂妄到认为他和李长泽这段本不该有的纠葛最终能得出什么结果。 他们的关系可以是君臣,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知己,但绝不是爱人,没人会蠢到在一段註定无疾而终的感情里飞蛾扑火。 李长泽让他信他,他做不到,也不愿去尝试。 贺景泠笑了笑,抬手按住李长泽胸膛,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觉到底下触摸到的结实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声。 「殿下,」他眼中带着漫不经心地笑,抬腿朝前伸了伸,碰到了那里:「我这个人素来洁身自好,殿下要是有了太子妃,就不该再出现在我的榻上了,我会嫌弃。」 李长泽伸手握住贺景泠的脚:「蹬什么地方呢?」他一番情真意切到这个没心肝的人面前跟随时可以一拍两散的情人没什么两样了。他该生气的,却又气不起来,他早知贺景泠是什么脾气不是吗。 李长泽蹬掉靴子,单腿挤到贺景泠中间,拉着他一条腿拉到自己腰间,掌心贴着肌肤,带着滚烫的热气,他的唿吸打在贺景泠耳侧,几乎咬牙切齿说:「贺景泠,你就是个没心肝的。」 说罢他惩罚似的咬上贺景泠的脖颈,他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贺景泠,李长泽下了狠心,在那细白脆弱的脖颈是咬破了皮,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愿罢休。 贺景泠吃痛,想要推开他,奈何手脚被他紧紧抓着,铜墙铁壁般压倒着他,根本撼动不了一点。 他眉宇间隐隐有些怒气:「李宴,你松开我。」但很快他就说不出来话了,怒气散做绯红飞在眼角。唿吸渐乱,他受不了的闭上眼,挣扎在如浪涛一样袭来的情潮中化作灰烬,他避无可避,连汗涔涔的指尖都在发着抖,贺景泠咬着唇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麻劲儿顺着嵴柱往上窜,湿润的发被李长泽拨开,掐着他的腰声音沙哑地问:「还要松开吗?」 贺景泠迎上他的目光,愣了片刻,还是在他如狼似虎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伸出汗湿了的手指从李长泽的眉眼处一路往下,最后摸到他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 时间过得飞快,去岁这个时候贺景泠方才回来,不过眨眼间一年便过去了。还没入冬,李长泽北上远赴燕阳,晋王自从被禁足在王府也没有再出什么风波,信王明王按兵不动,一时之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都关注着北方的消息。 当初雪覆盖祈京的时候,贺景泠约了一位故友在仙客来见面。 「明日沈济舟和康福寿的囚车就完到了,李珩衍要想借这次的事扳倒晋王,可从陛下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晋王的偏宠,即便铁证如山也不会轻易处置,现在需要的是民心,人心都可因势利导,若是民怨沸腾,晋王便不能轻易脱身。」 「你年纪轻轻,又没有身在其中,分析起局势来倒是很有见解。」对面的老头看上去有些潦草随意,在诡谲多变的祈京城中,倒显得平易近人,「你回来这么久一直都强调要低调点,太子殿下一走你就要我出来见面,万一被人撞见怎么办?」 「没有万一,」贺景泠端坐在棋盘一方,头也不抬独自弈棋,「殿下去了燕阳,身为谋士这段时日我总不可能无所作为,叫您老拨冗出来,不只是为了晋王之事。」 第114页 冯小芸眯着眼睛,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明王和晋王斗的如火如荼,我们坐山观虎斗就是,不为了他们的事,还有什么?」 「大人还记得半年前兵部尚书董伯远贪墨一案?」 冯小芸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当然记得,怎么了?」 「当时举报他的女子是从暗窑中逃出来的姑娘,她手中有一本记载了和董伯远来往行贿官员的名册。」 冯小芸听得心惊:「你的意思是……」 「眼下太子不在,沈济舟和康福寿能不能活着到祈京还说不准,明王想要除掉晋王,晋王也不是善与之辈,只要沈济舟和康福寿死了,明王拿不出其他证据,那事情便陷入了僵局,说到底,李珩衍现在如此明目张胆不过是因为他有所倚仗,齐王倒台,他看不上现在的太子和晋王,再有信王和他同气连枝,所以他有底气。」 李珩衍虽然只是先帝遗腹子,但他母妃锦太妃是岳阳王氏出身,世家大族,流传至今已有几百年歷史,所以李珩衍性格孤傲也是有原因的。 贺景泠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有底气,想要打压晋王,您说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的底气没那么足呢?」他落下一枚白子,俊逸的脸上面无表情。 冯小芸哈哈笑道:「那自然是不能让他和信王抱团。」 「不,还不够。」他望向窗外,漫天飞雪,淡淡道,「信王乐善好施,若不细查,谁知道这下面藏着什么猫腻呢。」 *** 晋王府。 紫阳推开房门,李叔同正在书桌让看书,他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到是紫阳立刻起身来到紫阳身边,关切地扶住她:「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紫阳说:「陛下虽然禁了殿下的足,但妾身还是可以进宫去见贵妃娘娘的,娘娘让我转告殿下,她会想办法求陛下解了您的禁足的。」 李叔同心宽地笑道:「左右不是第一次禁足了,本王也没什么事,你让母妃不用担心我。」 紫阳试探地问:「听说明日沈济舟和康福寿就要到祈京了,殿下有何打算?」 李叔同哇脸上笑意未达眼底:「这一次是我大意,没想到那个贺元晟竟然是皇叔的人,皇叔他藏的可真够深。」 紫阳吃惊地说:「贺元晟?」 「现在贺元晟虽然被暂押在邺狱,可只要他咬定和这件事没关系,这件事他们会想方设法栽赃在我身上,或者说,贺元晟直接说是受我指使……当然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想来他们也不会这么做,还有一种可能……」 紫阳追问:「殿下是说?」 李叔同笑了笑,伸手摸着紫阳的肚子:「你派些人,务必把沈济舟和康福寿的囚车拦在城外。」 紫阳见他不答,没在多问,低头道:「是,王爷放心。」 第63章 匪患 阴冷潮湿的牢狱中, 厚重的铁锁把一切声音都锁在了门的里面,长长的通道安静中透着诡异的阴森。 两个差役拎着装饭的木桶进来,挨个将每个门口小小的一块铁板打开,然后打开的铁板里面就会递出来一只破碗, 直到他们将碗中盛好粥汤, 那只碗才颤巍巍地被人收回去。 差役走到一扇门前, 其中一人和另外一个对视一眼,恭敬地从袖中掏出两把钥匙打开铁门,拎着东西悄无声息消失在门前。 贺元晟察觉有人进来,不止一个,不是送饭的差役,送饭的差役只会打开他牢房的铁板,也不是来提提审的校尉,每次提审他的校尉那个不是盛气凌人的。 意识到不对, 他想要高声唿喊,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 脖子上就感觉到一阵冰凉。 黑暗中他看不清来人, 但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不像是要他命的仇家, 也不是来看他的熟识。 他被关在这里一个多月,虽然没受什么大刑,可日復一日车轮战似的提审和邺狱一日一餐的规定, 他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去反抗了。 他知道, 只要熬到沈济舟他们进京之后这种日子就结束了,一切都在按照他们最初的预想走, 所以来人也不会是明王。 「别出声,也别惊讶, 我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说完就走。」 晋王? 贺元晟有点意外,不过他立刻就能想明白了李叔同冒险来找他的目的。他没声张,黑暗中对着那个人影的方向点了点头。 暗卫放开了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锋利的锋刃划破他的皮肤,贺元晟摸了摸脖子,警惕地看着李叔同:「王爷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李叔同也没打算掩饰:「贺大人不必紧张,本王是来和你谈合作的。」 贺元晟扯了扯有些发紧的领口,面无表情说:「奴才如今自顾不暇,王爷怕是找错人了吧。」 「大人替皇叔办事,图的无非是一个荣华富贵,他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你,而且能给你更多。」李叔同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 贺元晟垂着眼睛:「王爷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 「贺大人,本王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相信大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就不必和本王揣着明白装煳涂了吧。」李叔同温和道,「本王深夜前来便是这个诚意还不够吗,明皇叔想要把燕阳一事栽赃到本王身上,本王总不能坐以待毙,只要你帮我指认一切都是皇叔所为,本王帮你除掉刘盛宁,让你坐上首领太监的位置。」 第115页 贺元晟听到他后半句话抬眼看他,接着笑了一下,李叔同话说的这么满,倒是提起了他的兴趣,他道:「刘盛宁算什么东西,王爷拿他做筹码未免也太没诚意了,明王出身岳阳王氏,得罪他对奴才可没什么好处。」 胃口真够大。 李叔同笑道:「得罪?本王记得当年在国子监中贺大人与明皇叔还是至交好友,结果贺家一朝出事,他转头就娶了你的未婚妻,大人入宫这么多年,他隔岸观火也就罢了,偏生落尽下石,让你成了他在内宫之中的棋子,大人难道就真的甘心?还要如此死心塌地跟随他?」 陈年往事而已,这些话贺元晟早就听腻了,他容色淡淡:「一仆不侍二主,这个道理奴才还是懂得的,明王虽然是在利用我,王爷难道就不是吗?」 李叔同忍不住乐了:「贺大人这么忠心护主,可惜啊,皇叔不会这么想,我猜皇叔一定对大人说过,只要大人矢口否认,再加上沈济舟他们指认是受我指示,大人最多也就是一个失察之罪对吧。」 贺元晟目光幽深:「王爷想说什么?」 「只要沈济舟他们死在路上,你们还能那我怎么办?只要你们一天拿不出实证,皇上就不会真的处罚我,可明皇叔不会善罢甘休,这时候他就会想起还在牢狱之中的大人你,只要大人承认包括你在内一切是受我指示,那么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据,本王确实会受到惩处,可也只是惩处而已,我是皇子,你觉得皇上会要我的命吗?」 「贺大人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皇叔无论话说的多好听,可这件事一旦承认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天下人口诛笔伐,皇叔如何保证让大人全身而退?靠珍妃娘娘吗?她虽受宠,却是罪臣之女出身,卷进这件事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能插手前朝事。」 贺元晟冷笑:「明王不行,珍妃娘娘不行,难道王爷你就可以? 「我当然可以,我与大人往日无冤近日无雠,只要大人明日在朝堂之上陛下亲审之时说出皇叔所作所为,大人逼不得已受他胁迫,而沈济舟康福寿也皇叔派人灭口,此事若成,本王定保大人一生荣华富贵。」 贺元晟:「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奴才想要的可以靠自己去争取,只要我把王爷禁足期间擅自离府的事情告诉陛下,王爷现在还会这么自信吗?」 李叔同莞尔一笑:「大人是觉得本王和齐王是一类人吗?会蠢到让你有这个机会告发本王?左右是在多一具尸体而已,本王既然敢杀沈济舟,贺大人觉得你的命,我敢不敢取?」 「这里是邺狱!」贺元晟表情阴冷地强调。 「大人敢赌吗?」 贺元晟久久没有说话,李叔同说得很对,他恨李珩衍,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但他首先要活下来,李珩衍是第一个向他递梯子的人,哪怕这代价很大。 往事种种歷歷在目,贺元晟阴沉的目光落到李叔同身上,渐渐松动:「王爷所言当真?」 李叔同勾唇一笑:「本王若有一句作假,此生无缘帝位。」 「好。」 *** 燕阳地处北方偏远之地,贫困落后民风彪悍,自从李牧上位之后土司制改流官制后来此处任职的官员同贬黜几乎没什么区别, 李长泽到这里的第一天,满城萧索十室九空,宛若死城。 原知州沈济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还妄想能瞒天过海隐而不发导致瘟疫蔓延死伤无数,燕阳百姓提起他的名字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城外,李长泽换了件普通粗布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吃了后又将瓶子递给纪风:「这药就这么几粒,你们三公子给的,自己注意点,一会儿进城后记得用绢布掩住口鼻。」 纪风跪在他前面,跪下道:「殿下,属下要跟着您。」 「你还管起我来了。」李长泽淡淡道,倒也没生气,「你们跟着我容易吓到人,我独自先进城探探虚实。」 卢飞也跪下:「殿下是太子,有什么要调查的吩咐我和纪风就是,怎么可以自己以身涉险。」 李长泽把瓶子抛到卢飞怀中,绕开他们:「你们先去府衙会会燕阳现在的主事,要从他那里要到燕阳所有的帐目,办不好,我就办了你们。」 纪风和卢飞知道李长泽的脾气,虽然担心,但也不敢再有异义,起身立刻去办。 大街上四处破败,路边偶尔能看见一两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抱着面前的破碗坐在桥下发着呆。 河里的水已经干涸,空气中瀰漫着像是冷掉后发霉的食物的气味,李长泽人高马大,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路边偶尔看见一个人想要上去询问时那些人都远远地跑开。李长泽心中觉得奇怪,又走了一条街后终于看见前面一个青年,那青年瘦骨伶仃,一双眼睛格外大,两颊都往里凹陷,瘦得脱了相。 一看就李长泽往他那里走,青年立刻就要往回跑,李长泽见状故意惊讶地大喊一声:「哟,谁的钱袋子掉了?」 青年立刻回头往空无一物的地上看去,知道被骗了想要立刻跑掉,却被人从后面抓住胳膊,那只手跟铁钳似的怎么都挣不脱。 「跑什么?」李长泽一手将他抓了回来,一副好心人模样,「这位兄弟,我又不是洪水勐兽,你跑……」 第116页 「老爷饶命,小的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和三岁娃娃要照顾,家里实在离不开人啊。」李长泽话还没说完那青年已经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李长泽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我长得很吓人吗?」 青年哆哆嗦嗦,视线被李长泽脸上的白布遮挡:「不不不……」 「那你为什么见我就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以为我要抓你?」 「您您您……不不是来城里抓不不找壮丁的老爷吗?」 李长泽皱眉,听这年轻人话里的意思,抓壮丁?燕阳难道还闹起了匪患?他们一路往北,为什么连听都没听说过?平贤商会的生意遍布大齐,燕阳当然也有分布,贺景泠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谁也本事切断这个燕北的生意往来? 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听你的意思是这城里经常有马匪出没?官府难道也不管?」 见李长泽说话行事和平日里马匪确实不同,年轻人稍微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冷笑:「官府管啊,知州大人都要人头落地了,守城的士兵和铜钹山打交道,一两银子可以放五个马匪进城,只要不怕死,能带多少人出去就是他们的本事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泽,又迅速将头低下:「老爷这种身量的,城里没闹瘟疫之前或许还偶尔能看见几个,但自从闹起了瘟疫,城中富户都搬走的差不多了,没搬走的也被马匪搬空了家,如今燕阳能吃饱饭的,也就只有铜钹山上的马匪了。」 李长泽心中讶异,没想到燕阳的形式比想像中的严重这么多,因为瘟疫大街小巷日日烧艾,整个燕阳上空都是烟雾瀰漫,不过短短数日,竟然还闹起了匪患。 他把青年从地上拉起来,好心拍了拍他的衣服:「你说现在只有铜钹山上的土匪还可以吃饱饭,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干脆上山去呢?见到我为什么这么害怕?」 青年一脸菜色,瘦弱的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这副模样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家中怎么可能还有家小存活。他犹豫了半天,哆哆嗦嗦地问:「老爷是哪里人,打听这些又是要干什么?」 李长泽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他:「我随便问问,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是。」 年轻人拿着银子,不确定地放在嘴里咬了咬,确定是真的才小心揣进怀中:「老爷您问。」 第64章 事态 今年雪下的晚, 不比去年的大,院子里新种的红梅闻雪绽放,煞是好看。 沈木溪给贺景泠把完脉,问:「我上次给你那药你吃了?」 贺景泠收回手, 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那药要少吃, 我是嘱咐你了, 听不听随你。」她收好药箱,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去年雪灾闹成那样你也还好好的,可见我医术还是不错,想来今年有我娘在就够了,我要出去採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保重。」 贺景泠会心一笑:「谨遵医嘱。」 正说着,外面徐仲先匆匆跑了进来, 连大氅也顾不得脱就坐到贺景泠对面, 气喘吁吁地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这么急, 发生什么事了?」贺景泠好久没看见徐仲先这副样子, 好奇地看向他。 沈木溪是个看热闹的, 见此情景重新坐下, 等着徐仲先开口。 徐仲先歇过气来,看了眼沈木溪,顿了顿才道:「今晨朝会上都闹翻天了, 陛下都被气晕过去了。」 「是因为燕阳的事吗?」沈木溪没忍住发问。 贺景泠也看向他, 徐仲先继续道:「不止,还有一桩事你们怎么也想不到, 阿煊,年初的董伯远一案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不就是那个兵部尚书嘛,是个贪官。」沈木溪又道。 「对,没想到今天早上有人旧案重提,弹劾之人还拿出了一本董伯远这些年去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册,名册上详细记载了几乎朝廷小半数官员与其来往的时间地点次数,甚至是他们每次……你们知道是谁弹劾的他们吗?」他没能说下去,显然今日之事给他的冲击不小。 贺景泠道:「新任兵部尚书楚寄远。」 沈木溪催促说:「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直接说重点吧徐主事。」 徐仲先噎了一下,忘了自己要问贺景泠怎么知道的,继续说:「这些官员都因为各种缘故和信王有些牵扯,楚大人奏本弹劾信王结党隐私,意图不轨,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明王也身涉其中,但他和信王一母同胞,怎么也说不清了。」 沈木溪咂舌:「那个明王,就是京城中那个不问世事宠妻如命的明王李珩衍?」 贺景泠:「还有第二个明王吗?」他接着道,「楚寄远为人刚直,这件事被他揭发出来是最合适不过,陛下这么处理这件事的?」 徐仲先听了贺景泠的话,见他这副模样,脱口问道:「阿煊,这件事你早知道了?还是说此事与你有关?」 贺景泠笑了笑,没说话,徐仲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身在朝堂,却总感觉自己跟那里格格不入,贺景泠连门都不爱出,却对朝堂之上了如指掌。 也是,他一直都比自己聪明。 他道:「陛下能够容忍朝臣贪墨狎妓,却绝对容忍不了他们私下结党,楚大人甚至还查出每年信王都借着接济民间各个善堂的名义将挑选合适的孩子带走,暗中培养了一批私兵,此事证据确凿,连他们在城外私建的校场都被人一气端了,只是信王警觉,那里早就人去楼空,连活口都没抓到一个。信王爷一口咬定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人所为,已经被贬为庶人关入邺狱了。」 第117页 「还有一件事,方才只说了一半,燕阳不是闹瘟疫嘛,燕阳州官沈济舟和康福寿今日被押解入京,本来是直接交由大理寺卿连夜提审的,没曾想竟然在被押往大理寺的路上遇到了刺客想要劫杀囚车,好在最后刺客寡不敌众被大批禁军合力拿下,只是也没抓住一个活口。」 「那沈济舟他们没事吧?」贺景泠垂着眸听他细讲,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没事,还好禁军新任都督商陆刚好就在附近,听见动静立刻就带兵赶了过去,今早陛下听说了这件事十分震怒,当即决定亲审此案,那沈济舟和康福寿早就被吓破了胆,什么都没说一看见晋王就跪在他面前一会儿求他救命一会儿骂他想杀人灭口,晋王当场整个人都懵了。」 「后来贺大哥出来,他指认晋王私下找到他对他行威逼利诱之事,还说为了诬陷明王晋王给他下了毒。」说到这里徐仲先对贺景泠道,「不过那毒已经解了,太医院的冷太医医术超群,贺大哥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皇帝不得气死,儿子兄弟斗得你死我活,这也就是他们出身好有那个闲功夫整天玩这些阴谋诡计,到最后承担这一切的还是我们小老百姓,燕阳百姓现在都生活在水生火热中,听说都已经闹起了民乱了,要不是过不下去,谁愿意铤而走险啊,凭什么他们还能过的这么逍遥自在?」 徐仲先这次很认同她的话,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掺和进去,可现在真相确确实实都摆在面前,实在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他看向始终淡漠的贺景泠,嘴唇抖了抖,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阿煊,这件事,从头到尾,你知道多少?」 沈木溪听出了着话里的意思,当即炸了:「徐大人你什么意思?难不成燕阳一事还是我们公子造成的不成,明王晋王爱斗斗,你看不惯去找他们去,你想要圣君贤臣,想要天下太平,发现朝堂之和你想像中的不一样就整日消沉,又那他们没办法,所以来这儿欺负人,我呸!是男人就去找他们,来这儿捏软柿子算什么本事。」 贺景泠静静看着他,那目光让徐仲先忍不住想要躲避,良久他才听见贺景泠道:「清鹤,燕阳一事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早。」 「我昏头了,对不起阿煊,你打我骂我吧,」徐仲先方才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贺景泠同他一起长大,他凭什么问那样的问题。 *** 「微臣河东郡郡守蔡荀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燕阳州官府衙内,蓝袍绿袍大大小小的官员唿唿啦啦跪了一地,为首一个四十出头身着蓝色云雁纹官服的男子恭敬跪在下方。 李长泽坐在上首:「你是燕阳新任州官?」 「回殿下,臣是新到任的燕阳同知蔡荀,前知州沈济舟同知康福寿被罢免之后臣调任到此。」 「到任多久了?」 「臣到任已有半月。」 「燕阳现在感染瘟疫的人有多少?」 「回殿下,此次瘟疫来势汹汹,城中本就因为今年屡屡受灾死伤无数,百姓身体贫弱,感染者超过七成,目前都被官府统一集中安排在城内几座鸿胪寺庙中。」 「瘟疫来势汹汹,」李长泽笑了下,从位子上走了下来,「蔡大人临危受命接了燕阳这么一个烂摊子,想必也是辛苦,蔡大人出自河东郡,是河东郡蔡氏子弟?」 「回殿下,是。」 李长泽点了点头,卢飞和纪风还有一个脸生的年轻男子朝旁边示意,几个差役立刻把成堆成堆的帐簿搬上前来。 「孤昨日命人连夜查了查燕阳近两年来的各州府的帐目,想必蔡大人到任之后也是细查过,沈济舟和康福寿私吞赈灾粮,抄没的家产都充了公,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可燕阳是个无底洞,填不平。」 一夜的时间查了两年的帐目,蔡荀咽了咽口水:「殿下……」 李长泽继续道:「水至清则无鱼,蔡大人这一点倒是想的透彻,带上来。」 几个差役押着一个戴了手脚镣铐身形壮硕的男人上来。 「诸位从前都是同侪,想必对此人不陌生吧,燕阳前都指挥使袁铭。」李长泽把那个「前」字故意说重了一些。 袁铭被纪风一脚踹在膝窝噗通跪倒在地,他瞋目怒视着李长泽,嘴里呜咽着发出含煳不清的声音。 众人朝他那里看了一眼,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纷纷将头埋得更低。 被拔了舌头的袁铭似乎还心有不甘,李长泽连看了没看他:「燕阳前都指挥使袁铭在任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匪徒在城中烧杀抢掠,种种罪状孤已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来人,把他拉到外面,即刻杖杀。」 袁铭双目陡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长泽,似乎是在确认他说的是真的,直到差役来拉他他才反应过来,开始朝着李长泽砰砰砰磕头,不断挣扎。 卢飞过去走到他面前,拉过袁铭一只手臂微微一笑,下一秒骨骼断裂之声清晰响起在在场每个人耳中。他们眼看着素日里不可一世的袁铭两截手臂如同面条般无力垂下,再一次对太子身边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侍卫感到毛骨悚然。 蔡荀汗如雨下:「殿殿……殿下……」他到任不久,因为资质平平这些年也不受族中重视,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但还是被现实给狠狠扇了一耳光。 第118页 他来这里不过半月,深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即便他出身河东郡蔡氏,可为官几十年也不过一个小小郡守,袁铭是正三品都指挥使,自己能奈他何。 燕阳上行下效兵痞无数,欺上瞒下在燕阳州官中蔚然成风,下级各个官员无不是狡猾奸诈之辈,他高估了自己,也低谷了这里形式的恶劣,有些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蔡荀正努力回想自己到任之后所作所为有没有大错之上,身边的师爷推了推他,蔡荀看了师爷一眼,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他虽然对这个太子和传闻大相迳庭的做派心里犯嘀咕,但为官多年也还是有些眼色,知道这是太子在拿袁铭杀鸡儆猴,什么时候该坦白交代就坦白。 「殿下,微臣接手燕阳以来半月有余,城中感染瘟疫的百姓皆被安排在鸿胪寺中,微臣有罪,因为微臣一时疏漏,瘟疫蔓延让许多宵小之辈生出异心,撺掇老百姓上山为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微臣不敢辩解,请殿下处罚。」 外面的闷响声还在继续,大堂之上安静无声,每一板子不像是打在袁铭身上,更像是打在他们心里。所有人无不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过了许久,李长泽才道:「年前燕阳闹了灾,地方官员欺瞒朝廷沆瀣一气贪墨了赈灾银,现在整个燕阳百姓成堆往外涌,不是上山做了马匪就是遭难成了流民,留下来的都是患了瘟疫的,尔等身为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反倒作壁上观任由事态发展至此。」 李长泽说到这里,已经冷了神色,唤了一声:「纪风。」 第65章 是非 「殿下, 就这么放过那些人也太便宜他们了吧。」卢飞愤愤不平道。 主僕几人走在回房的路上,他们昼夜赶路提前来了燕阳,又马不停蹄忙活了一天一夜,也已经是疲惫不堪。 院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冷风一吹, 几人的困意都散了大半。 「连祝安都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 他们是地头蛇,想整治他们日后多的是时间,眼下燕阳形势紧迫,还不如想办法怎么才能让他们听话。」 「狗改不了吃屎,他们祸害了那么多百姓,各个养得肥头大耳膘肥体壮,不知道有多少家私,要是能把他们全部抄家, 家产通通充公该多好。」 旁边一个人笑道:「卢侍卫这话虽然说的直, 但确实也有一番道理, 不过殿下此举也是为了敲山震虎, 我们初来此地, 殿下在外素有贤名, 可声名太过,下面的人也就失了敬畏之心,所以要敲打一番。但事情也不可做得太绝, 一则不符合殿下平日行事作风, 二则杀戮过重虽令人畏惧,可到底也无法真正服众。」 「凌山说得对, 蔡荀出身世家,平日里看着虽然是个和稀泥的, 但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你以为凭着他的出身,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燕阳?他要真想躲,这个烫手山芋谁还能强塞给他。」 纪风认真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卢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住处到了,李长泽停下脚步看着被称作凌山的年轻男子,笑道:「凌山,这两日多亏有你,不然光凭我们几个,哪儿能这么快查清燕阳近几年的庶务,你也忙了这么久,回去好好睡一觉,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被唤作凌山的男子三十又三,姓匡名严礼字凌山,是祈京匡家的庶出子,也是礼部左侍郎匡衡广的庶弟,因为不受族中重视再加上他无心官场,外出四处游歷经商,是浮光楼老闆,贺景泠的好友。 「是,殿下也早些歇息。」 *** 「听说了吗?之前不是信王意图谋反被人当朝告发了吗,被关在邺狱这么久,陛下昨日派内官悄悄送了毒酒。」茶楼里一群身着青矜的书生聚在一处闲谈。 「堂堂一个王爷,不过短短月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七窍流血而死,最后被信王府的人给收了尸,据说连发丧都不让。」 「龙游浅水遭虾戏,这就是天王老子落了难也都那么回事,从前再怎么风光,人一死也都是人走茶凉。」 「信王?不是说是晋王出事了吗?怎么又成信王了?」其中一人疑惑地问。 「那是两回事,这位兄台可别搞混了。」 旁边雅座上几人的谈话声不绝如缕,仅仅隔着一道屏风,云坤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王爷,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贺景泠他应该不会来了,现在去信王府或许……」 李珩衍一言不发,平静的外表下看不出来他此刻的真正情绪:「现在去信王府干什么?」 云坤接受到他的视线,立刻垂下头:「去……去……」 「李崇做错了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云坤低下头,尽管知道李珩衍是个薄情之人,可死的是替他背锅一力揽下所有罪责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如此平淡未免让人心寒。 李珩衍冷声道:「同样是做错了事,李崇做错了事皇帝一杯毒酒了事,晋王却还安安稳稳的,李牧可真是亲疏有别啊。」 「王爷……」云坤心惊肉跳地左右看了看,这里并不隐蔽,若是背心有之人听了去,又是麻烦。 「怕什么,他既然下得了狠手,那就别怪我做事不留情面,他想保晋王,本王偏偏不让他如意。」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声线平静地说,「李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他们把你拉下水,你放心,兄长我会替你报仇的,祝你好走。」 第119页 酒杯中的酒被他尽数倒在地上,莫了,李珩衍面无表情丢掉酒杯,起身离开。 「王爷是要去哪儿?」云坤问。 * 宋景章蹲在树底下无聊的捡了根树枝戳地面的土,屋后黑衣暗卫静静守候。他平日里也不是个邋里邋遢的人,只是自从被关在了这里,倒是觉得这样邋遢着才是越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接着继续自娱自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暗卫见到李珩衍,很有眼色的和云坤悄悄退下。云坤不明白李珩衍这个时候怎么来找宋景章,但这也不是他该多问的。 李珩衍站在宋景章身后盯着他,那眼神令宋景章如芒在背,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荒唐地跟自己的妹夫搅合在一起,在他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的人生中,李珩衍所做的一切已经是摧毁了他原本坦荡如意的人生。 他再也没有脸去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了。 「起来!」李珩衍冰冷冷地命令道。 宋景章置之不理,故意放着李珩衍的面丢了树枝徒手去捉地面上的虫。未料到一道大力勐然袭来,他被李珩衍拽住胳膊强行拖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屋子里拖,到了屋子里,宋景章挣扎着想要甩脱李珩衍的手。 李珩衍大手用力捏住宋景章的脸,表情阴沉地质问:「什么时候做的?上次你说想出去见萧逸的时候?」 宋景章疼得五官挤在一起,用力想要报开李珩衍钳制住自己的手:「我听不懂。」 「还跟我装?偷了我放在书房暗格中的图纸给贺景泠的是你吧?那天你出门除了萧逸他们只碰到了贺景泠,敢和贺景泠串通一气,宋景章,你胆子不小。」 宋景章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猜到了:「什么图纸,我不知道,那天不是你让我出去的吗?现在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信王出事了你没处发火是吧?朝我发,行啊,打死我啊,给信王陪葬,」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挑衅地咆哮,「有种你打死我算……」 话说到最后,他疼得脸色发白,再也没有了嚣张神色。 李珩衍神情淡漠:「宋景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蠢?我本想信你一次,可你不配,敢背叛我,你很有胆色,贺景泠也很有胆色。」 宋景章:「你自己没本事,还怪到别人头上,你想当皇帝,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大齐朝可没有喜欢男人的皇帝,你这种人要是当了皇帝……」 李珩衍捏住他的下巴,眼神危险地盯着宋景章,语气寒冷彻骨:「宋景章,你以为你是谁?我乐意的时候容许你上本王的床,不乐意的时候,你也可以是千人骑万人枕的□□。」 李珩衍扯着宋景章的头髮,满眼嫌恶。 「闭嘴!你闭嘴!」宋景章挣扎着,「你个走后门的断袖,有种就放了我我们单挑。」 「放了你?你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就该想好被我发现的后果,串通贺景泠,你说,我怎么处罚你才好?还是说王妃……」 「混帐!畜牲!李珩衍,你混蛋!」宋景章一听到他提起宋景如整个人都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架势,奈何李珩衍力气大的惊人,他被死死压制,所有的反抗都看起来那么可笑。 李珩衍:「既然被关在王府也不老实,那就换个地方吧。」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温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李珩衍眼含戾色地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宋景如。 宋景章顿时满脸惊慌要推开李珩衍,可李珩衍纹丝不动,他急地声音发抖:「妹妹,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你放开我,混蛋,李珩衍放开我!」 李珩衍回头看了他一眼,忽地勾了勾唇,揽着宋景章的腰将他整个人搂入怀中:「王妃不是一直想替本王纳妾吗,既如此,何必捨近求远,把兄长纳入府中,效仿有虞二妃。」 「啪」的一声,宋景章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了李珩衍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宋景如一双凤眸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已经忘了该有什么反应,宽大的袖袍下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宋景章终于挣脱了李珩衍,他狼狈地抛到宋景如面前:「妹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他还没说完后面的李珩衍就道:「这件事宋大人他们都知道,有什么好遮掩的。」 宋景如下意识躲开他的手,呆滞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李珩衍,又很快错开看了眼宋景章,然后僵硬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宋景章脸色难看至极,云坤进来跪在地上:「王爷,属下一时疏忽,让王妃进来了,请王爷责罚。」 李珩衍一语不发地盯着他,云坤手心都被汗湿,良久,李珩衍才淡淡道:「去看好她。」 云坤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去找宋景如。 *** 李叔同将信件丢入火盆之中:「明王此次受了重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实力不可小觑,现在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你叫他最近都安分点,若是被怀疑上了,本王也保不住他。」 紫阳温和点头:「是。」 李叔同盯着一纵即逝的火光,幽幽笑道:「这次被李珩衍和贺元晟摆了一道,我的好皇叔,任你聪明一世,不也被他人算计了吗?」 紫阳道:「不知道这次是谁在背后设计,竟然能抓住明王这么大的把柄,若不是最后信王全都一力担下,怕是明王没那么容易脱身。」 第120页 「能有谁,他擅养私兵的那地方已经有了不小的规模,能在京城周围养这么多私兵,靠得是银子,户部是他手上的钱袋子,可宋进桓一言一行都有百官盯着,在祈京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的,还和李珩衍有关,还能有谁?」」 「殿下说的是何升?」 「何升还和谁扯着关系,你忘了?」李叔同道,「既然贺元晟是李珩衍的走狗,那贺景泠为了自己的兄长,撺掇何升归入李珩衍麾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得了,我原以为那个贺景泠如今真的改头换面不问前尘,没想到还掺和到了这里面来,到底是兄弟齐心。」 「王爷,妾身还听说了一件事。」 李叔同抬手摸了摸她圆润的肚子:「说说看。」 紫阳道:「听闻几日前明王妃携女回尚书府,后来不知怎的,呆了大半个时辰后又离开了,没有回明王府,直接连夜离开了京城。」 第66章 入狱 隆冬, 风雪漫天。 温暖如春的室内,贺景泠穿着厚厚的裘衣伏案翻看何升拿来的这一年来的帐簿。 何升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袄,声音不疾不徐道:「今年各地大大小小的灾情层出不穷,西楚和南越使臣一回去就先后推出了针对我们大齐的通商禁令, 再加上今年各地灾情我们损失不小, 向外推进的计划怕是近几年都要搁置了。」 贺景泠:「钱不好挣, 这几年边关看似太平了,论军队的战斗力如今当属我们大齐,可打仗靠得是银子,这些年和北晋打下来,尽管齐帝再怎么发现经济,最底层的百姓活得依旧艰难,国库充盈不起来,在别国面前气势首先就弱了两分。」 「西楚和南越两国歷来关系要好, 两国之间通婚通商, 抱团取火, 从前都是北晋的属国还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北晋不比从前, 大齐一家独大, 他们也有了旁的心思。」 「大齐和北晋斗的如火如荼,他们两国这两年新君继位,隔岸观火, 给大齐卖粮草北晋卖兵器, 趁机发了大笔横财。」贺景泠望向窗外飞雪,无声嘆了口气, 「算一算李长泽已经去了那边快一个月了。」 说起这个何升道:「按路程算也才到燕阳几日,燕阳如今是是非之地, 殿下此行不易,燕阳有人暗中作乱切断了我们和当地的所有联繫,现在看来就是明王做的了。」 贺景泠:「李珩衍为了扳倒晋王费了这么大劲,甚至不惜将整个燕阳做局,他身边有比我们更了解那个地方的人,只怪我疏忽大意,早该在察觉不对的时候细查下去,也不至于让燕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何升道:「此事与你何关,明王此举险之又险,一旦事发便是万劫不復,他怎么可能让你知道,所以连派去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 贺景泠扯了扯嘴角,没有在此事上与何升过多纠结:「现在矛头都指向晋王,皇上有心想把这件事捂着,李珩衍不肯善罢甘休,所以进来坊间这件事成了不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百姓沸腾呈鼎盛之势,皇帝没办法坐视不理,他这是在逼着李牧处置晋王。」 何升:「所以现在晋王也坐不住了,民间声讨的声音这么大,皇上如果不拿出一个态度来,那就是包庇,和天下人作对。」 「公子,信。」 祝安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递给贺景泠后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燕阳传来的。 贺景泠接过信封,厚厚一沓信纸一目十行往下看:「燕阳饿殍遍地官府混乱如麻,已经闹起了匪患,太子杀鸡儆猴,那地方……真的乱了。」 何升上前接过迅速看完,竟然眼眶泛红:「燕阳现在闹起了匪患,许多当地百姓竟然不堪生计纷纷出逃,沿途都是流民,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人现象,事到如此,朝廷中却只顾着明争暗斗,景弟,我……」 「对不住,何大哥,是我把你拖进这骯脏不堪的阴诡中来的。」 「这是一个国家的事,朝局如此,从前的陛下心有宏图,力驱北晋,攘外敌安社稷,以一己之力让大齐凌驾于三国之上,现在,陛下一心都在大权独揽,纵容皇子朝臣内斗不止……」何升说得字字泣血,他从前一心入仕,然满腔抱负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始作俑者还在逍遥法外,」贺景泠看着窗外,望着朝向北方的屋檐,在漫天纷飞的冷雪中声音怅然。「何大哥,朝堂斗争不休,你知道我当年我为什么要选择跟随李长泽吗?」 何升不知道,但他知道贺景泠想说什么。 他行商十几载,所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被人算计过,也算计过别人:「太子殿下乃经天纬地之才,生在大齐皇室,是大齐之幸。」 贺景泠笑了下,那笑稍纵即逝:「东宫之位比皇位更难坐,他能在种种算计中活到如今,靠得是隐藏锋芒。贺承礼这么看重他也是有道理的,李宴胸有丘壑,有朝一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带领大齐走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只是朝堂纷争不断,他身处其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也只能陪他一时。」 何升眼皮跳了一下,像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骚乱,曹管家苍老的声音传进屋子里来。 「你们干什么?私闯民宅,你们想看什么,不许进……」 接着又是下人们一阵慌乱的声音。 屋外狄青单手拿刀横在欧阳越面前,刀锋向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第121页 欧阳越带着一众羽林卫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他拿出令牌对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面无表情道:「羽林卫奉命捉拿嫌犯,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祝安也沖了过来,刚好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气愤,冲上前去就道:「嫌犯,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嫌犯。」 欧阳越看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从屋内走出来的何升和贺景泠二人身上,再次道:「羽林卫奉命捉拿嫌犯贺景泠,如若有人反抗,就地格杀。」 何升越过贺景泠想要上前,被贺景泠抬手拦住。他偏头对何升笑道:「没事,何大哥。」 何升握住他的手臂,满脸欲言又止:「羽林卫为何……」 贺景泠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臂:「狄青祝安,你们让开,冷姨,帮何大哥看好府上众人。」 狄青回头,贺景泠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欧阳越面前,大雪纷飞,很快已经是满头纷白,他神情平静,似乎早就料到,因此丝毫不见慌乱,那双眼睛又黑又沉,眼底笑意清浅,好像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大齐百姓人人闻之色变的羽林卫,而是能与他谈笑风生的旧故好友。 欧阳越目光沉沉地打量了面前的年轻人,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不再废话,抬手对着身后的羽林卫示意: 「带走。」 祝安有些不甘心,还想上前,被见势不对冷月婵赶紧拦了下来。 只要动了李乐伯,贺景泠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李珩衍不是傻子,贺景泠几次三番暗中插手,他早就有所察觉,只是贺景泠所为一直来说对他都是有利的,所以才没有过多揣测,可只要一动到关乎他的切身利益的事,就一定会被他察觉。 邺狱这个地方贺景泠来过,年少时的他对威严神秘的羽林卫充满好奇,好奇这里面是什么样子,为此曾偷偷熘进来过。 只不过他当时还没熘到门口就被当时值班的一个校尉抓了个正着,后来是贺承礼来将他领走的,回去被罚了一个月禁足,到后来贺景泠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长长的通道中,欧阳越把他带到了一扇铁门前,一个校尉将牢门打开,没等校尉说话,贺景泠就安静地走了进去。 他没指望能从押解自己的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布衣百姓,想要对付他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李珩衍有一万种办法。 铁门在身后应声关上,他打量着这间牢房,一卷草蓆,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被褥,一尺来高的地方有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外面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现在是白日,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散发着腐味的杂草堆里,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中跑了出来,光明正大在贺景泠眼皮子底下行走一圈,然后跑掉。 贺景泠反应淡淡,这副情景倒是让他想起了才到平凉的那两年,流放之人要服劳役,他被分派跟着军中杂役一同修补因为战乱时常损毁的城墙。 他当时大病初癒,在军中熬了大半年,和他一同服役的都是各种犯了事的罪奴,每日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的是掺了石子的食物,睡的地方是城墙下一片空地搭起来的能简单遮风挡雨的棚子。 一个老牢头对他说:「来了这儿,就别把自己当人了,这里的人不如畜牲。」 贺景泠还是想做人,蝼蚁尚且偷生,他想要活下去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他发现了李长泽的秘密。 当初李长泽顺手从野狼口中救下了他,还给他安排军中的大夫看过诊,在燕阳,他最熟悉的就是李长泽。 尽管从前两人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但对对方的名字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平凉地方贫瘠,没有水源风沙漫天,在那里只能看见无尽的黄沙的荒原,连饱腹都做不到的地方,想要在那片土地上种出粮食来,难于登天。 李长泽为这个日夜烦恼,平凉关的百姓感念太子恩德,拥护之声日益高涨。 贺景泠没办法接触到李长泽,直到祈京传来齐王晋王都入朝议事,他找到一个机会终于见到了李长泽,却是因为有人行刺。 夜色下李长泽看着突然出现的贺景泠,眼底有一瞬间的诧异。于殷的剑架在贺景泠的脖颈上,问:「殿下,要不属下杀了他。」 贺景泠看着李长泽,道:「殿下。我有办法解决您眼前的困境。」 李长泽没有说话,贺景泠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我有办法。」 李长泽笑了下,好奇地问:「那你的要求呢?」他没有问贺景泠是什么办法,反而问他的要求。 「我不想死。」 贺景泠道:「殿下身为储君,却被困在此地,朝中有能力卓越的皇子,太子殿下不是非李宴不可,殿下现在在平凉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无非是想要引起皇上的注意,圣旨不到殿下一日不能回京,可现在殿下只要回去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兵败之后的骂名,还有对您太子之位的质疑,齐王母家势大,晋王深受陛下宠爱,眼下眼下回去是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贺煊以为,倒不如留在燕阳养精蓄锐,以待来日。」 李长泽看着面前瘦弱不堪的贺景泠,几乎觉得不用于殷出手,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吹晕。 「以待来日?怎么个待法?」 于殷道:「殿下,何必和他废话,此人心思诡诈,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就该就地解决算了,当初殿下就不该救他。」 第122页 贺景泠对于殷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道:「平凉关是大齐最北端的防线,天高皇帝远,殿下在祈京没有的民心这里可以有,殿下祈京没理由接触的军队,这里也可以。」 李长泽没有说话,幽深的目光仿佛要将贺景泠看透,那张脸他无比熟悉,就是被流放,被黥面,从云端跌进你掏里,他还是满脸自信。 「好,孤拭目以待。」 因为平凉关战乱不止,当地书塾几乎荒废,后来贺景泠被调去了书塾教学,好歹有了喘息之机,他有了自到平凉之后第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地方。 书塾是一个废弃的寺庙改建的,贺景泠的屋子就在学堂后面,那间屋子小而逼仄,从前是个仓库。屋子十分简陋。屋子里有一个窗户,每当月上中天因为旧疾復发难以入睡的日子里,贺景泠都靠着那一轮圆月熬了过来。 所以即便后来他乘幸发迹,直到离开平凉前也一直住在那里。 第67章 牵连 纪风端着几个馒头和一碗白粥进来, 大堂中李长泽正在和几个官员议事。 「殿下,先用膳吧,您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李长泽身边围着的蔡荀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瞅了眼纪风手中的盘子, 内心皆是苦不堪言, 他们说是被太子叫来一起商讨对策, 可他们来了这么久,熬了十来个时辰,太子中途也不说休息,好几次下人要传膳也都被他忽略了。 太子都没说要用膳,他们也只能陪着,于是几乎这些个官老爷几乎都一整天没吃饭了,此刻研究生坐立不安飢饿难耐,可苦了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老太爷。 李长泽看到纪风, 似乎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扬声道:「孤一时忘了时间, 辛苦几位大人陪孤熬这么久了。」 蔡荀他们连说不敢, 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想着总算要结束了。接着就听见李长泽道:「几位大人想必也都饿了, 回去也是麻烦,不如就在孤这里用完膳了再回去吧,如今形势紧张, 孤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只要能饱腹便可,山珍海味是没有了, 几位大人都是燕阳的父母官,能如此身先士卒, 燕阳的百姓也会感念诸位的恩德的。」 话音落下,几个端着白面馒头的侍卫鱼贯而入,太子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几个人具是一脸菜色地坐回自己位子上,嘴里勉强说着恭敬的话。 李长泽拿着馒头自顾自吃了起来:「眼下燕阳正值多事之秋,常盈仓已经开了两次,早就没了余力再帮助燕阳,眼下燕阳百姓流失严重,主要是因为两点,吃不饱和活不下去,他们不得已才被迫离开,所以现在孤决定所有粮食都要先紧着下面百姓,即便是我们,也要上下一心与百姓同甘共苦才能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众人立刻附和是是是。 屋子里中人心思各异的吃完一顿饭,等人都走了,李长泽放下擦嘴的帕子问:「凌山呢?怎么没看见人?」 于殷道:「他们商会在燕阳的各个联络点都断了,他忙着重新去建新的联络点了嘛。」 卢飞连忙说:「人家匡老闆带了这么多粮食和药材过来,一来就赶去了鸿胪寺,来了这么久才抽空去处理自己的事。」 「你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听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心里不舒服。」 「你……」 「这么能吵等哪天我找大夫要副毒药把你们两个都毒哑就清净了,学学纪风。」李长泽坐在那儿闭着眼啊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蹙。 外面的一个侍卫跑进来道:「殿下,不好了,太医们最新研制出的药方给人服下后过了不到十二个时辰,那几个试药的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副症状,有两个大夫见事不对昨夜偷偷跑了……」 「说重点!」李长泽不耐烦打断。 「那两个大夫是自从瘟疫发生后便被调了过来,是这次瘟疫整个过程最清楚所有症状的,自从朝廷几位太医来后他们也一直跟在几个太医身边,整个研制的过程除了几位太医就他们最清楚,可昨夜突发大火,连同这些天所有研制成果都被尽数烧毁了。」 李长泽怒不可遏:「为何现在才报?」 侍卫从来没见太子发这么大的火,颤颤巍巍答道:「太医院的章太医说先找人重新试试能不能把……若是不成再来……」 侍卫话未说完,李长泽人已经出了大门,边走边吩咐道:「大夫临阵脱逃,此事传扬出去只会加剧民间的恐慌,这件事要是走漏一丝风声,你们几个提头来见,现在人手紧张,去,无论怎样也要把他们找回来,告诉他们,回来,死罪可免,不回来,九族尽诛。」 纪风抱拳道:「是。」说罢飞快转身离去。 李长泽再次道:「你带几个人去城中寻找大夫,只要愿意来加官进爵,于殷去找凌山,他们行商之人比官府有门路,能找到懂医术的人最好,找不到想办法弄一些药材,他能弄来多少官府要多少,都按市价来收。」 吩咐完他带着最后一个彭越疾步赶去了鸿胪寺。 鸿胪寺外,蔡荀竟然也在,见到李长泽,白着脸上前行礼道:「殿下……」 「先说具体情况。」李长泽打断他道。 蔡荀跟在李长泽身边边走边道:「这些天太医院太医和我们之前燕阳的大夫一起研制治疗瘟疫的方子,这些天下来成效不大,好不容易研制出来了一张,找了几个自愿试药的百姓服用,结果也有缓和的迹象,可就在这时所有药方都被突然发生的大火给烧没了,本来想看看能不能挽回……」 第123页 「所以瞒着孤到现在,直到事情瞒不下去的地步了才来找孤,蔡大人今天一直也在孤那里。怎么却比孤知道的早?」 这么冷的冬天,蔡荀此刻却汗如雨下:「殿下……」 「瞒到我头上来了,蔡荀,你这个官可要坐稳了。」 一个太医道:「殿下,逃跑的两个大夫一个是官府的聂大夫,还有一个是燕阳很有声望的简大夫。」 寺庙外面已经被官兵团团围住,层层关卡,进出的人都白布蒙面,空气中药气沖天,从里面传出来的各种压抑的呻吟听得人后背发麻,李长泽听了他的话果断问道:「试药的地方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殿下,不可。」 「不可!」 彭越和蔡荀同时出声道。 蔡荀咽了咽口水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置身险境,里面情势复杂,稍有不慎被感染了那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啊。」 李长泽道:「蔡大人既然不放心,就随孤一道进去吧。」 李长泽伸手,彭越把泡过药水的绢布放到他手上,他没看了眼蔡荀,重新蒙上一层后带着人走了进去。 蔡荀惊心胆战地左看右看,几个医师都跟着进去了,他咬咬牙,无奈也跟着朝里走。 *** 元极殿中。 李牧披着外袍坐在御案前批奏摺,前面站着一个身着紫衣带着斗笠的女子。 「明王如今行事张狂毫无顾忌,这朝堂之中是该大换血了,朕苦心孤诣安排你在晋王身边,他若真有成算,便当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陛下一片慈父之心,殿下会明白的。」 贺元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珍妃娘娘来了。」 李牧和她对视一眼:「你先下去吧。」 女子躬身行礼,悄悄从另一侧暗门离开,屋外贺瑶华路过贺元晟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进去。 贺元晟站在风口,一阵冷风吹过,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任元生道:「师父,邺狱那种地方就是糟蹋人的,您才从那里边出来,穿这么单薄站在这里身体怎么受的住,我替师父守着吧,您回去好好歇歇。」 贺景泠摇了摇头,淡淡道:「陛下殚精竭虑连自个儿的龙体都顾不上,我们这些奴才还金贵上了。」 任元生垂着头,上次是他自作主张,即便事后贺元晟没有追究,但跟了贺元晟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贺元晟的脾气,知道自己是犯了师父的忌讳。 贺元晟垂眸站着,他这次和明王联手给晋王挖了个坑,依着皇上如今对晋王的态度,不管事情真假想必他心中都不痛快,他若是这个时候稍有疏忽,怕是小命难保。 任元生察觉到贺元晟的心不在焉,小声道:「师父,听说明王妃离京北上去外祖父家的路上……」 房中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贺元晟和任元生立刻回头。 贺瑶华顾不得碎了一地的瓷片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李牧道:「珍妃向来最懂规矩,如今仗着圣宠倒是敢逾矩了,红色乃正宫皇后所穿,珍妃眼里可有皇后?」 贺瑶华认错道:「嫔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李牧沉沉看着她,扬声道:「贺元晟。」 贺元晟立刻恭谨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珍妃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禁足长乐宫。」贺元晟抬了下头看了眼李牧,又迅速低下头去。 「下去吧,」 「是。」 贺元晟将贺瑶华请出了元极殿,送她回长乐宫。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贺瑶华娇艷的容貌在夜色中更添几分妩媚,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此刻只有黑不见底的平静。 「是我连累你了。」 「这算什么连累,你我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抬着头不紧不慢朝着前走,淡声道,「他快应该不行了。」 贺元晟垂着头,低声说:「娘娘,不急。」 「好,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急。」她像是自言自语,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决绝之色,不过又很快恢復自然,贺瑶华说,「你才从邺狱出来,最近在他身边伺候要小心,」 「娘娘放心,奴才会注意的。」 长乐宫近在眼前,这些年珍妃盛宠不衰,一遭遭到禁足,还是宫中前所未有的大事,苏云焦急的等在门口,看见贺瑶华立刻上前扶住她,道:「娘娘……」 「我没事,姑姑,我想沐浴。」 苏云:「热水已经备下。」 贺元晟道:「我来服侍娘娘,苏云姑姑先下去吧。」 苏云见状,低低应了声是悄声下去。 热气氤氲的浴房中,贺瑶华闭着眼浑身赤.裸地躺在浴桶中,任由贺元晟替她清洗。 「那药用多了不好,等日后事成,娘娘一定要好好调理身子。」 「这是自然,如今宫中安如意独大,晋王处在风口浪尖上,既然明王和晋王要斗,我们再给他们添一把火吧。」贺瑶华想到了一件事,道,「听说明王妃离京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和明王大吵一架,连夜离府。」 贺元晟心领神会:「娘娘的意思是……」 贺瑶华睁开眼看着贺元晟,笑了下:「你不捨得?」 「娘娘的意思便是奴才的意思。」 第68章 民愤 紫阳推开房门,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回来了。」 第124页 熟悉的声音让紫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快速掩饰眼底的慌乱:「殿下,今天是丽姐姐的生辰,您不是陪丽姐姐吗, 怎么来妾身这儿了。」 李叔同若无其事过来扶住她:「不放心你, 都要临盆了怎么还出去, 本王找不到人,只好在你房中等着了。」 紫阳被李叔同扶着坐下,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可见李叔同一如往常温和的模样,也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听说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 紫阳微笑着应和:「妾身不饿。」 「那怎么行,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我让人给你熬了粥,喝点吧, 来人。」 紫阳本想拒绝, 可见李叔同已经这么说也只好应下。 侍女端着盅热粥进来, 李叔同接过来舀起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来。」 「殿下……」紫阳垂下眸子, 「妾身自己来吧。」 李叔同道:「紫阳, 虽然你只是本王的侧妃, 可你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本王就向父皇请旨, 封你为王妃。」 紫阳脸上扬起一抹勉强的笑意:「殿下……」 与此同时。 何升从徐府离开。才过了几日, 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狄青从远处大步过来, 问:「如何?」 何升摇了摇头:「徐府中人都推脱不见,想来是徐尚书听见风声故意为之, 罢了,徐公子虽然与景弟交好,这件事他就是知道了确实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多一个人烦恼,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狄青眼珠微动,道:「先把这件事告诉匡严礼吧。」 何升点点头:「太子殿下远在燕阳,凌山那边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他了,只是不知道要何时他们才能收到。」 「宫里还有珍妃?或者找贺家人?」狄青硬邦邦道。 何升这次没有说话,羽林卫行事慎密,知道贺景泠入狱的人不多,依照贺景泠和贺家人现在的关系,恐怕没有什么希望。 狄青抿着嘴紧绷着脸,也是在是一筹莫展。 何升拧着眉抬头看天,祈京的冬日天空阴沉低垂,才下过雪的夜风中总是带着股子阴冷气,让人忍不住心情躁郁。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想明白了什么,喃喃道:「罢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若我们把这池水彻底搅浑,狄青,我们走吧。」 「对了,祝安呢?」 狄青:「不知道。」 「找找吧,他性子冲动,太过莽撞,不要被人拿住了把柄。」 狄青:「好,我这就去找他。」 *** 深夜。 天寒地冻的密林中,树影重重下火光沖天,一群衣着破烂浑身脏污臭气熏天的男子围挤在一块儿,中间架着口锅炉熬着的汤上飘浮的浓郁的肉香。 他们吃饱喝足,脸上露出了靥足的表情,聚在一堆说着浑话,不时用那猥琐至极的眼睛瞟两眼被绑在树上的女人,一同商讨着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她。 被啃的稀烂的骨头被他们顺手扔进火堆中。他们都是北方南下的难民,妻离子散家毁人亡,只剩下他们自己贱命一条,一路逃荒流落到这里,一群男人聚在一起沿途抢劫无恶不作。 他们也不敢走大路和官道,因为饿了太久,饿得太狠,所以现在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做的出来。 被绑在树上的女子眼神空洞,浑身同样脏乱不堪,但依稀能看出来五官秀丽。 两个看起来稍微健壮一点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对彼此扬起一个噁心至极的笑来。同时走向被绑在树上的女人。 另外几人见状纷纷起闹□□,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哥二哥威武」,一群人顿时闹笑开来。 两人走到女人面前,其中一个道:「大哥你先。」 被叫大哥的男人鬍子拉碴,身体倒是比那群人健壮点,他哼笑着解开裤带,嘴里说出各种下流的话来,女人毫无反应,宛若一个活死人。 老二:「操,大哥,这娘们儿好像疯了。」 「疯了就疯了,要不是看她长得还行,老子会留她这么久,上午就该和那两个一起去见阎王了。」 老二嘿嘿直笑,也忍不住把手伸向下身:「大哥,这娘们儿怎么没反应,之前不是还又哭又喊的吗?」 「大哥?大哥?大哥……」 一连叫了几声老大都没有反应,老二心里发毛,发觉到不对劲,偏头一看,老大背后插着一把锋利地匕首,匕首直入心脏,悄无声息让人断了气。 老二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老大直挺挺倒下,他的面前露出了一张冷若寒冰的脸,沖他诡异一笑。不知为何,他瞬间觉得浑身凉了个彻底,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 喉咙里如同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那人手起刀落,寒光从他眼前划过,温热的血喷溅而出,老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断了气。 后面的人听见接连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吃饱喝足犯懒的思绪这才慢慢察觉出异样,朝这边一看,霎那间都尖叫着四散逃命,然后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数十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刃,将他们一一斩杀。 冷冽的雾气中,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个接着一个人影倒在了雪地枯枝中。 贺元晟把女子松绑,宋景如整个身体直接软了下去,她依旧保持着最开始的那副表情,一言不发,浑身冷的如同冰棍,打着颤,却恍若未觉。 第125页 贺元晟垂着的眸子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声音依旧恭敬:「娘娘,奴才冒犯了。」说罢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宋景如身上,将她紧紧裹住。 或许是久违的温暖让宋景如短暂回神,她的眼珠动了动,嘴里呜咽着什么,突然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她的身体处处是伤,他们不过短短数日未见,宋景如整个人几乎瘦得脱形。 手脚摩擦过坚硬的石子,她穿的单薄,似乎感觉不到痛,爬到还烧着的火堆边毫不犹豫伸手就要从还未燃尽的火堆里面找什么东西。 贺元晟眼疾手快拦住她,但还是晚了一步,宋景如的手被火灰烫的通红。贺元晟也顾不得许多,抓住她的手迅速将火灰替她擦干净。 然后宋景如根本不罢休,她挣扎着,尖叫着继续朝着火堆抓去,嘴里含混不清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其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悲愤绝望。 「娘娘,你冷静点。」 宋景如的叫声嘶哑刺耳,她挣脱不了贺元晟的桎梏,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扇了他两巴掌,然后恶狠狠盯着他。 贺元晟的脸上立刻浮现起鲜红的掌印,他没在意,依旧紧紧抓着宋景如,没有看她:「奴才是奉王爷的命令来接王妃回京的。」 宋景如似没听见,固执地朝前爬,宋景如抓着他的双臂,死死盯着瞪着贺元晟,满脸的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痛苦而绝望的乞求他:「……贺幸,放开我……求你,我的晋宁……我的晋宁被他们……你放开我,放开我……」 贺元晟的脸上被她的指甲划出的血痕,他冷眼看着吊着的锅炉中冒着热气的东西和下面火堆中一个烧的漆黑的铃铛,扶住宋景如的手越发用力,将她带离火堆让。 「你冷静点。」 「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了,贺幸你放开我,我要在这里陪着晋宁,没有呀她会害怕我求求你……」 下人过来道:「大人,已经全部解决了。」 「分尸,餵狗。」贺元晟平静地道。 说完,他不顾宋景如的拼命挣扎,直接一个手刀将她噼晕过去,带着她离开了树林。 *** 燕阳。 「殿下,那群马匪本不足为虑,可他们在周围府县烧杀抢掠,官府没有及时出兵剿匪,眼下已然成了气候,根据探子来报,已经有了不下五百人。」 纪风说完,跟在李长泽身后的一众官吏用袖子擦了擦汗,小声解释:「之前剿匪一应事由都是罪臣袁铭在……」 「纪风,」李长泽眼底冷色不加掩饰,看了眼他们几个,收回目光道。 「殿下。」 「你拿着我的令牌,从今日起暂时接管燕阳军务,城外的马匪就交给你了。」 「是。」 「去吧。」 「殿下,不好了殿下——」蔡荀跌跌撞撞跑过来,抚了抚歪倒的帽子,道,「殿下,因为之前一些人的逃离,周围邻县已经有瘟疫爆发,而且还在不断扩散。」 「燕阳瘟疫爆发以来邻府州县城门进出都卡得严之又严,货物,人员,牲口,进出都是细查检查,如此严防死守,怎么就……」 「今年是灾年,外有匪患内有瘟疫,人心惶惶,若是着瘟疫迟迟没有进展,恐怕才真的要生……」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者,前面人群中突然乱了起来,又死人了。 很快就有差役来把那没气了的女子用担架抬了下去烧毁。 这些天死的人太多,尸体烧不过来,整个燕阳上空都飘浮着青白一片的烟雾,寺庙中压抑不住的哭声从早到晚,那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无尽的绝望。 蔡荀道:「殿下,此处实在太过危险,要不您还是暂避一下吧,您要是出了什么事,下官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远处一个男子突然沖了出去不要命似的沖向被抬走的担架,看他穿着不像普通百姓:「夫人!!!」 官兵将他拉开道:「她已经死了。」 男子恍若未闻,抓住那女子的手。 李长泽突然大声喝道:「拦下他!」 然而已经晚了,那名男子在死去的女子旁边,以头着地,毫不犹豫,生生折断了自己的脖子。 周围除了官府之人外都是感染瘟疫的老百姓,他们穿着或者富贵或者朴素,此刻见此情景也都只感到一阵兔死狐悲。 瘟疫一天得不到控制他们就一天看不到希望,惶恐和不安笼罩在每个百姓的心头,隐忍已久的恐惧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有人开始咒骂,骂瘟疫,骂天灾,骂官府,骂朝廷,民情激愤。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控制。 「左右都是等死,与其在这个地方呆着还不如回家看一看老娘。」 「我老娘都死了,家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为什么自己要死了还要在这里受这个气。」 「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儿?放我们出去,乡亲们,朝廷这是想把我们关死在这儿啊,只要我们都被关在这儿死了,他们一把火就把我们烧了,说的好听是为了给我们治病。」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里面管事的人渐渐安抚不住,李长泽大步朝里走去:「照你这么说,官府真有这个想法就应该从一开始你们进鸿胪寺的时候杀了就是,费这个力每日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做这些干什么?」 「这些难道不是朝廷应该做的吗?官府现在做的这些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而已,我听说连看病治人的大夫都跑了,你们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是等死还是干什么?」 第126页 「燕阳天高皇帝远,官府什么时候管过我们老百姓,还不如跟着马匪上山还能混口饭吃。」 「对呀,就是,我们凭什么被关在这里?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李长泽神情冷峻,蔡荀颤颤巍巍上前安抚:「各位父老乡亲,官府不会不管你们,我是燕阳新任同知蔡荀,请大家给朝廷一点时间……」 「呸,你们这群狗官官官相护,走了一个沈济舟和康福寿,又来一个什么狗屁蔡荀,我呸!」 眼看众人越说越是激愤,围住他们的差役因为心中顾忌也不敢逼得太紧,被他们推搡着不断后退。 第69章 受刑 「诸位!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很害怕, 因为这场瘟疫,你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亲人,这场瘟疫轻易就蔓延到整个燕阳,朝廷是始料未及的, 但是, 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也不会任由瘟疫横行,你们放心,你们都是大齐的百姓,大齐不会放弃燕阳,也不会放弃你们!」 「你是谁,凭什么说这种话?今年燕阳出了那么多事,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见朝廷有什么动静。」 「我乃大齐太子李长泽, 来到燕阳便是为了解决燕阳眼下的困境, 如果你们不信我, 我可以在此立誓, 只要瘟疫一日不除, 我李长泽便一日不回京城, 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便绝对不会任由瘟疫继续蔓延下去, 燕阳是大齐的国土, 你们都是大齐的子民,朝廷绝不会置你们于不管不顾。」 人群渐渐安定下来, 民怨暂时得以安抚,彭越跑到李长泽身边附耳几句。李长泽听完, 又和蔡荀他们嘱咐两句后转身离开。 「你说来人是谁?」 「沈姑娘。」彭越道。 李长泽快步走下台阶,穿过长廊出了门,果然远远就看到背着身站在门口的沈木溪。 不是没有想起过沈木溪,只是这些天事情太杂,而且沈木溪远在祈京,加之她不是朝廷中人,还有一点就是他也没想到这次瘟疫如此棘手,所以一时忽略了她。他带来的太医日夜奋战也不曾让情况有所好转。倒没想到沈木溪自己来了。 「太子殿下。」 李长泽走到她面前,什么都没多说,只道:「有劳了。」 沈木溪摆了摆手:「我只是个普通大夫,来到燕阳也只是想为燕阳百姓尽一份心力。」 李长泽点头道:「好,彭越,好好安顿沈姑娘。」 沈木溪的医术他心中有数,当年贺景泠伤成那样她都能给他救回来,年纪轻轻医术超群,她这样的,大齐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 冯小芸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何升,嘿嘿笑道:「何老闆,好久不见啊。」 他坐到何升对面,桌上好酒好菜已然备齐,他也毫不见外,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没听见人回话,又瞅见何升脸色不似以往,他慢慢放下筷子:「何老闆叫冯某来,是有何贵干啊?」 何升温声道:「今日叫大人来此,是想为大人引荐一个人。」 何升这么说冯小芸来了兴趣,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倒是惜才,能让何升引荐的人,必不会错。 「上来吧。」 何升扬声道。 一个穿着朴素长相清俊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见到来人,冯小芸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打量着他。 「草民霍子犹,见过冯大人。」 「是你。」 冯小芸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瞭然神色,对何升解释道:「圣德二十三年的会试场上有过一面之缘,我是那次的监考官之一。」 何升温和笑道:「我与霍公子也是因缘际会下结识,大人身在官场,眼下晋王和明王争锋相对,太子远在燕阳,朝局如此,唯有靠大人。」 霍子犹道:「霍某不才,读书十数载,也只想为自己求个公道。」 冯小芸:「我记得你,那年见你年纪轻轻又是从兖州一路考上来的,那年科考最看好的就是你和徐仲先,我当时也只是个小小的监考官,后来听说你那次连殿试都没有进还觉得可惜,不过你年纪轻轻,才考了三次,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能连中三元年纪轻轻入朝为官的像徐清鹤那样的又能有几人。」 说到这里,他嘆了口气,似在可惜。 霍子犹听罢表情淡淡,只道:「好风凭藉力,我等虽为庶民,可也不愿白白成了他人的踏脚石,子犹今日下此决心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古今无数个和我一样的寒门子弟,为求一个公道,哪怕蜉蝣撼树,只要有一丝机会,也要搏上一搏,为此在所不惜。」 冯小芸蜡黄的脸上笑意渐失,看向何升,问:「此事一经揭开,朝廷风波又起,何老闆要冯某这么做,可是他的授意?」 何升面不改色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古至今这风波便从未断过,自圣德十五年来,四王相争,陛下疑心深重,立储却不重储,宠晋又不立晋,想要平衡多方势力,到最后只落得个朝廷之上党派林立明争暗斗不断的结果,而今的燕阳惨烈如斯,大人以为是谁造成的呢?此事早有决断,事实如此,我门所作所为,不过去蝼蚁偷生,自保而已,事情做与不做不过是早晚而已。」 霍子犹也道:「承蒙贺公子相救,而今有机会将真相公之于众,霍某感激不尽,还望大人成全。」 冯小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第127页 *** 铁门摩擦着地面,被推开的嘎吱声粗粝刺耳,身着黑色飞鱼服的校尉手举火把,为后面的人开道。 逼仄的牢房中一次进来了足有五六人,漆黑的房间被火把照亮,顿时显得拥挤不堪。贺景泠听见动静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便看到眼前一幕。 他撑着身体不慌不忙地坐起来,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地和来人打招唿: 「林指挥使,好久不见。」 林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面前的年轻人尽管形容不整脸色惨白,却不急不躁平静如水,对他们的到来似乎也早有预料:「被关了大半个月,还笑得出来。」 「难道指挥使有看男人哭的癖好?」 林野没有接他的话:「呆会儿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我这个人不经吓,指挥使要这么说的话我真的会害怕的。」 「进了邺狱,现在才开始害怕,看来你对邺狱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林野目光锋利如刀,声音冰冷坚硬,只单单站在那儿,身形宛若铜墙铁壁不可撼动丝毫,「到了现在也别指望有人能救你出去,工部的徐主事听到风声倒是来过几次,被我让人揍了出去。」 贺景泠啧了一声:「多谢指挥使手下留情。」 「希望你一会儿还能这么淡定,」林野不再和他废话,转身出去,「带走。」 「不劳烦几位大人了,我自己走。」贺景泠扶着墙站了起来。 邺狱的主刑室里,满墙挂着各式各样让人看了头皮发麻的刑具,贺景泠被按在一个宽大的铁椅上,林野再次出声:「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交代你回京之后所做的一切以及目的。」 贺景泠嘆了口气:「大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连府门都很少踏出,大人想知道什么呢?」 林野走到他面前,双手撑着铁椅的扶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我羽林卫安插上自己眼线的,又是为何要私下收集朝廷重臣的各种罪证,是珍妃的授意还是贺元晟的安排?或者是明王、晋王?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你扣的这顶帽子太大了,有证据吗?」 「我记得我曾说过,羽林卫抓人,不需要证据。」 贺景泠放松了身体往后靠,浅笑道:「原来都是靠着大人的猜测,大人好生厉害,仅凭着自以为是的臆测就这么大动干戈,抓我一个身无长处的白丁,羽林卫行事果然独到。」 「贺景泠,我知道你很聪明,可现在你既然被我抓来,就该知道坦白从宽才是对你最有利的,我这个人从不冤枉无辜之人,今日你进了邺狱,便只有一个选择,老实交代本指挥使或许还能给你个痛快。 「有一句话你说的不错,你现在不过是个名声扫地的白丁,你背后的主子想要你死,故意透出了风声让我们羽林卫注意到你,他这么有恃无恐,是笃定你不会把他招出去?你说是他太自信,还是说他太低估我们羽林卫了?」 贺景泠:「林指挥使,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未免也太可笑了吧,你们羽林卫查案难道都是通过挑拨是非吗?先不说你方才所说的内讧与我本我关系,贺某自认自回京以来一直安分守己,不知怎么就引起了羽林卫的注意,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按照大人的说法,难能手眼通天不成,竟然能够搅弄朝堂风云。」 「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 贺景泠笑了一下:「大人要这么笃定,那我可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这顶帽子如论如何您都是要给我扣上。大人问我背后之人是谁?这么说的话珍妃和贺元晟与我一母同胞,陛下还曾恩准我入宫拜见过,吏部尚书徐安曾与我家交好,户部尚书之女与我大哥更是,我与晋王也曾算是同窗,哦对了,我的祖父还曾是太子之师,这么说的话,他们岂不该人人都是我背后的靠山。」 「巧言令色,」林野的眼中看不出来怒意,他并不着急,看着贺景泠云淡风轻的模样,忽地话锋一转,道,「贺景泠,九年前你杀害许氏,事后不但不没有丝毫悔悟反倒状告自己的母亲许氏与人通姦,我记得当时这件事在祈京闹得沸沸扬扬。」 贺景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心中不由地一紧,面前仍旧装作若无其事:「指挥使这话什么意思?」 「定北大将军一生战功赫赫,即便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可该是他的功勋依旧是他的,毕竟也是因为他大齐才有了这么多年的安定,我本不欲追查当年之事,可你若依旧固执己见,我不介意费这个力。」 很久没有听到人提起这些往事,贺景泠的手心竟然不知不觉被汗湿,他垂眸无所谓道:「羽林卫是天子耳目,查明一切真相是指挥使的职责所在,与贺某有何干系。」 林野目光沉沉看着他:「我本不想对你用刑,关了你这么久,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自担任羽林卫指挥使以来,还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嘴,贺景泠,千万不要高估人的身体承受的极限,你以为自己有多么意志坚定不畏生死,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人还是会遵从本能。」 贺景泠:「林指挥使,你知道外界对你是何看法吗?」 林野不以为意:「我没兴趣。」 贺景泠:「外界传闻羽林卫指挥使林野杀人如麻,死在你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是个地狱里的阎罗,人间的煞神。」 第128页 林野不屑冷哼:「是不是你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贺景泠抬眸,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林野,你是天子亲授,从一个街边乞丐一步步坐上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别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你只用了不到五年,百官避之不及,世人畏你惧你,你忠心耿耿,为朝廷剷除奸佞,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可你赤胆忠心,我们疑心深重的陛下还是不放心,林大人,每月十五月圆夜,蛊毒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吧。」 林野大惊,目光闪过一丝弒杀之意,掐住贺景泠的脖颈几乎咬牙切齿问:「你怎么知道?」 贺景泠费力笑道:「大人刚刚还夸我聪明,这么快就忘了?」 林野深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他抬手指着背后满墙的刑具,毫无波澜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朝着贺景泠示意:「邺狱都有自己的规定,本来一般我会让犯人自己先挑一样刑具,可我想你还是算了,看你弱不禁风,我给你挑个柔和一点的,先从右手开始吧,毕竟一下子就弄死了没意思,听说过梳洗之刑吗?」 第70章 去伪 长街之上风雪交加, 本该是个空寂冷落的模样,然而此刻却挤满了身着青衿的学子。 他们浩浩荡荡从街上走过,高声唿喊着什么「严惩、严办」之类的话,隔的太远, 有些听不太清, 引得坐在屋里面的人纷纷侧目。 仙客来的大堂内。 「你们听说了吗, 今日早上京兆尹府发生了一件大案,一个落榜的举人状告当朝户部吏部礼部三省尚书同流合污,利用科考之事徇私舞弊,上欺朝廷下瞒百姓,科考自古有之,是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如今却成了那些人结党的工具。」 角落里几个年纪不一的茶客围坐在一起,对着外面声势浩荡的学子们评头论足, 讨论缘由。 「同时状告吏户礼三部尚书科考作假?那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想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 他不要命了吗?」有人吃惊地问。 「听说那人当年是兖州来的, 从小就被当地称作神童, 一路考到会试的时候也才十五岁, 歷来春闱坊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好事者会私下设局,当年云袖坊赌局中他的最被看好的状元郎人选之一,当时连云袖坊的老闆也押了他, 结果最后他连殿试都没有进, 为此在祈京闹了好大的笑话,」一个知道一些缘由的长衫男子道。 「照吕兄这么说, 那霍子犹是觉得当年科考之事其中有假,而造假之人就是他今日状告的三部尚书?」见男子这么说, 最开始谈及此事的青年凑上前来,有些唏嘘嘆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这竟然一下告了朝廷三个大官,也是前无古人啊,不知那举子家中是做什么的,为何突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来?」 被叫做吕兄的人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你有所不知,那举子家中贫寒,后来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他又接连考了两次,当时世人都笑他痴心妄想,后来祈京更是查无此人,想来是无颜再待下去离开了这里,今年也没见他参加春闱,都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现在突然出现,还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 「按照吕兄的说法,这人才学过人却屡试不第,突然消失几年现在一回来就状告朝廷命官,这其中当真有什么猫腻不成?」 「若是没有,他一个平头百姓敢这么和官府作对?可话说回来,就是有,他又凭什么敢和官府作对,听说今晨京兆尹当庭审案之时他说出此事立刻就被喝断,他也被京兆尹关进了大牢,到现在都还没消息。」 众人一阵唏嘘,其中一人不确定道:「你们说,若此事为真……朝廷之上……我们还能谁可信?」 他这话一出席间一阵沉默,最开始那人嗤笑道:「这件事官府极力想要压制,可今天早上在场之人众多,早就走漏了风声,国子监的学生都是未来国之栋樑,未来仕途被有心之人左右,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谁也不想自己苦读数载最后为他人做嫁衣,如今国子监的学子闹了起来,天子学子也会闻风而动。」 本来只是单纯看热闹,可说到这里,朝廷扑朔迷离的态度让他们心中也都对此事信了七八分,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凡有一点不实,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穷举子也不会毅然决然做出这种掉脑袋的事。 此事在街头巷尾已然传开,朝廷就是想要压下去也无济于事,只是不知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应对之策安抚天下文人士子。 年尾将至,庄重巍峨的皇城被白雪覆盖,风雪萧索,天地间一片肃然。 站在御书房门口的侍卫太监纷纷目不斜视,缄默垂首。帝王雷霆之怒,谁也不敢轻易去触霉头。 李叔同跪在下方,丝毫不慌:「父皇,这件事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是有人蓄意陷害儿臣,那霍子犹不是是个微不足道的读书人,屡试不第心生怨愤被人利用而已。」 李牧宽大的龙袍下身形瘦弱,顽疾多日来未曾好转导致他的身体越发虚弱,两颊凹陷,满脸病态,因为勤于政务,尽管身体抱恙也不肯放手丝毫,以至于如今病情不轻反重。 听见李叔同这么说,李牧冷眼看着他,冷声道:「陷害,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齐王是怎么死的?你做了什么朕要是追究下来你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吏部礼部对你唯命是从,齐王之事你在背后没少推波助澜。」 第129页 轻飘飘几句话,让李叔同表面的温和伪装几乎维持不下去。 「平时里只要没有做的太过分,你做的那些事朕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了?大齐建朝几百年来闻所未闻,不过短短几日,落榜举子集体状告当朝命官,闹得满城风雨。此事若是没有人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天下文人学子都看着朝廷,那徐安赵无端,还有宋进桓,哼,你做的好事!」 「父皇,您这么说,难道儿臣今日不是您纵容的结果吗?我不过一个宫奴之子,比不上四哥出身世家大族,您想要平衡诸皇子间的势力,任由我结交朝臣和四哥分庭抗礼,怎么现在倒成了我咎由自取了?」 李牧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李叔同竟然会说出这种话,顿时只觉气血翻涌:「……你干什么?」 李叔同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李牧前面,道:「父皇,这么多年您捧着儿臣和齐王相争,又立资质平平的李长泽为太子,您忌惮高家,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将他们一网打尽,嘴里说着我是您最宠爱的皇子,那您为何还要要把紫阳送到我身边监视我呢?」 李牧没想到李叔同会突然质问他,拼命咳嗽,指着他道:「你……」 李叔同垂眸看着李牧面前的那杯茶,轻言细语道:「明皇叔狼子野心,父皇,您是老煳涂了吗?不想着怎么赶紧除去他,为了您所谓的名声,任由儿臣被奸佞污衊也无动于衷,明明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 「所以……所以你对外所说……紫阳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是你做的手脚?」 「父皇,儿臣留她许久,任由她肚子里的野种长那么大,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牧勐地咳嗽起来:「放……放肆!」 「比起父皇您做的一切,儿臣有过之而无不及,父皇重病,当好生修养,朝中之事,父皇就不必操心了。」 刘盛宁在外面提醒道:「殿下,明王就要到了。」 李牧双目赤红地盯着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面前的茶杯,怒不可遏:「逆子……你敢下毒……你……」 李叔同笑道:「儿臣岂敢,父皇放心,李珩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儿臣只是想替父皇剷除奸佞,这也是父皇您的夙愿不是吗?先皇有二十三个皇子,最后除了现在坐上皇位的您就只剩下睿王叔和明王叔了,您不想被世人诟病赶尽杀绝,那就儿臣来替您做了。」 「王爷可终于来了,陛下正在里面等着您呢。」刘盛宁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 牢房中血腥味太重,林野习以为常示意下属打开铁门,铁门一经打开,里面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下属率先进去探了探在靠在墙边的人的鼻息,对着林野点了点头。 「你先出去。」 墙角浑身是血的人眼皮微不可见动了动,他没有睁开,气息微弱地勾了勾嘴角。 「你笑什么?」 贺景泠的手臂早已疼得没了知觉,无力的垂在身侧,他闭着眼,费力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唇瓣: 「指挥使深夜到访,是想明白了?」 林野看了眼他血肉模煳的右臂,眼底没有丝毫动容,问:「你认识霍子犹?」 」不认识。」 「回答的这么干脆,我现在更相信我的直觉了,十日前一个落榜举人当堂状告朝廷命官徇私舞弊,然后几日之内此前数年里落榜举子聚众闹事,公然和朝廷作对,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朝廷无法不得不重视起来,派我详查。」 贺景泠:「原来指挥使这些日子是在忙这个,查出来什么了吗?」 林野只道:「确有此事。」 贺景泠:「可这些与我何干,指挥使,我进这邺狱,已有月余了吧。」 林野道:「你几次三番插手朝廷中事,故意对外大肆传播何升与你的关系以矇骗世人,世人皆以为是你依附何升,可我看来,应该是他听命于你才对。」 鲜血煳住衣物,轻轻一动麻木的手臂瞬间便是撕裂入骨的疼,贺景泠煞白的脸上肌肉都在颤抖,他终于睁开眼睛,满是血丝的眼中带着一丝嘲讽: 」林野,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既然你这么聪明什么都被你猜到了,杀了我就是,你怀疑何升,怎么不抓他?羽林卫抓人不是不需要证据吗?告诉你又何妨,其实你猜的都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我贺家落得如此下场,是自食恶果,可这里面也有皇帝的猜忌,朝臣的算计,贺家不过是他们青云路上的垫脚石,是他们扶摇直上的登天梯,我便是要一雪前耻,搅乱这大齐,你又能奈我何,杀了我吗?」 「你敢杀我吗?」贺景泠声音极轻,却也极其笃定,「林野,你这个人一心效忠大齐,只要为了大齐什么事你都做的出来,身负骂名无数,看似无欲无求,可你在你效忠的陛下眼中不过是一颗可堪一用的棋子而已。 「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还记得你十五岁在街边乞讨的模样吗?那个给你麦饼,一句话就把你送到禁军去的人是谁还记得吗?」 林野静默许久,才在贺景泠的注视下道:「当然记得,是乔装出宫的太子。」 林野对他用刑,却不敢真的让他死在牢中,派人给他治病,贺景泠这么说也不过是试探一下,林野的反应更加应证了他心中的想法:「在你眼中,太子风光霁月心怀天下,为了追随他你努力上进,一路摸爬滚打走到如今的位置,是想报当年之恩。 第130页 「后来你又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出现在你心中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身边,可近几个月来发生太多的事,你也有所怀疑了是吗?你抓我,还有一个更深的目的对吧。」 这个问题林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何升身为平贤商会的创始人,这些年来扶危济困,此次燕阳灾情中他更是身先士卒。虽是商贾之身可在民间人人称颂,没有确凿证据,我不会轻易动他。 「你不一样,你名声扫地,和贺家又没了关系,又与珍妃他们翻脸,没人会保你。」 贺景泠抬眼看他,凌乱的髮丝下脸色苍白,浑身尽管血迹斑斑,也依旧难掩那张让人惊艷的脸。漆黑的眼中含着笑,在这个烛火都透着阴森的牢房中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林野对上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罕见的顿了下,继续道:「这次的霍子犹,上次的暗娼女,还有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出现在羽林卫面前的证据,是否都与你有关?」 贺景泠牵起嘴角:「你猜猜是谁让我做的?」 「你与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71章 返京 说了太久的话贺景泠已经有些意识不清, 头疼欲裂,他指尖发抖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当着林野的面打开瓷瓶,早就见底的瓷瓶中还剩下最后一粒黑色药丸, 他将药丸倒进嘴里, 喉结滚动, 干咽了下去,缓过来后才虚弱地说: 「你若真是这么相信你的直觉,便不会费尽心机来套我的话,你说科考作假一事皇帝交给你来查,可你现在根本见不到皇帝吧,三部尚书共同操控科举作弊的大案,牵连大齐上下近十年来大小官员,所涉太广, 若要将其连根拔出, 必伤大齐根基, 而这背后之人也会背上千古骂名。 「可若是现在天子病危, 那世人的目光肯定更多的集中在皇帝一人身上, 也可暂解燃眉之急, 宫中生变,能拦下你这个羽林卫指挥使的,只有大将军雷信, 怎么, 他是晋王的人?」 被关在这里一月之久,仅凭着他透露的只言片语便猜清了外面的形势, 林野面色冷峻,紧紧盯着贺景泠, 被面前这个分明气若游丝却还如此气定神闲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 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良久,林野才再次开口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没有见到皇上,我奉皇上之命受理此事,才过了一日就传出陛下重病的消息,接着刘盛宁便奉陛下口谕昭告天下说此事已经有了定论,眼下晋王代理朝政,霍子犹之类已经成了心怀不轨受人指使的朝廷重犯。」 「这心怀不轨之人,是指明王李珩衍?」 「你怎么知道?」林野并没有打算全部都告诉他,没想到贺景泠竟然还是猜出来了。 「此案朝野关注,若是没有个结果潦草结案,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晋王把这件事栽赃到明王身上,一举两得,可李珩衍不会坐以待毙,这里面,怕没那么简单吧。」 林野:「这个案子现在由大理寺受理,羽林卫也无法插手,眼下年节将至,吏户礼乱成了一锅粥,陛下病重,太子不在,晋王独揽朝政,对外宣称霍子犹已经认罪一切都是明王李珩衍暗中指使。」 贺景泠看了眼林野,他身后虚掩着的铁门漏进来了一丝昏黄的火光,牢房之中因为这点微光显得不再那么森冷。 他垂下眸,似在沉思,眼底情绪平静。 李珩衍要真如林野所说那么容易被晋王当做替罪羊那他就不是李珩衍了,贺景泠现在也不会处在这羽林卫中。霍子犹被关在大理寺,羽林卫接近不了,无法得知具体详情,但李珩衍一定还有后手。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同林野说那么详细。科举舞弊一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珩衍不会任由晋王给他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这件事牵连太多的人,贺景泠此前一直在犹豫,何升这么做,大约真的是着急了。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覆。」 林野自然不会真的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大理寺,他是羽林卫指挥使,没有皇帝当面口谕,他不信任何人。朝堂之上,他只信太子,所以贺景泠猜得很对,没有直接杀他,确实有这个顾虑。 贺景泠笑了下,垂眸轻声道:「别着急,很快就有答案了。」 *** 贺瑶华将空了的药碗交给了旁边宫女,用帕子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齐帝擦了擦嘴角,一直没有离开的安如意道:「珍妃妹妹也累了,在这里伺候了陛下一天一夜,回去歇歇吧。」 贺瑶华温顺的朝她服了服身:「太后娘娘出宫礼佛,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皇后足不出户,贵妃姐姐是众妃之首,后宫之中还要靠着姐姐在操持,姐姐也要保重身体。」 「劳心妹妹记挂,本宫会注意的,天黑路滑,本宫安排人送妹妹回长乐宫吧。」 出了元极殿,几个太监抬着銮驾跟在后面,贺瑶华没有坐,对扶着自己的苏云道:「我想走走。」 洒扫宫道的太监刚刚清扫了地面的落雪,一地湿滑,苏云小心搀扶着贺瑶华。 一路寂静无声,贺瑶华目视前方,问:「你看到他了吗?」 苏云:「只见到了任公公,他嘱咐说现在是关键时候,贺大人让娘娘小心行事,一切按计划来就好。」 贺元晟失踪,皇上身边一时之间只剩下一个刘盛宁,整座宫城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31页 身后的太监垂着远远地跟在身后,苏云回头看了眼,低声道:「陛下病重,怜贵妃把持后宫,晋王又在前朝春风得意,娘娘不必急于一时。」 宫道上灯火通明,贺瑶华明艷的脸上似笑非笑:「姑姑,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本宫现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世人都想要往上爬,为了得到那个位置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输的人身败名裂,赢的人却往往是他们最意想不到的那个,日子还长,他们且先得意着吧,」 苏云道:「娘娘说得是。」 两人没再多话,只等回了长乐宫,没了跟着的那一堆人,贺瑶华也少了几分顾忌:「姑姑,他们二人你都安顿好了吧。」 苏云给她脱掉大氅,重新换了个暖炉:「娘娘放心,晋王虽然暗中在派人盯着李才人和九皇子,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稳住前朝,他也不敢贸然动人。」 「这李叔同平日看着温顺和善,齐王在时怎么羞辱他也从不见他恼恨,如今一朝变脸,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想来也是他母亲教的好。」贺瑶华若有所思的笑道。 苏云道:「皇家都是如此,亲兄弟,亲父子,无论什么关系,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晋王和怜贵妃能有今日,是陛下的宠爱,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苏云今年已有三十,家中父母兄弟皆亡,所以过了二十五也没有出宫,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宫中女官,后来被贺瑶华调来的长乐宫。她相貌平平,嘴角朝下,看起来严厉凶蛮,内里却是个细心至极的人。 「姑姑,邺狱里的那个人怎么样了?」透过窗户外面又是满地莹白,不似隆冬雪夜,到容易想起十五时的清辉满园。 贺瑶华坐到琴架前,葱削般的指间随意拨弄着琴弦,她原本不会弹琴,这些都是后面学的,也只粗浅懂得一二。 苏云神情色迟疑:「邺狱不是一般的地方,奴婢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那种地方,贺公子又进去了那么久……娘娘若是想要知道,奴婢去……」 「多事之秋,不用了,」贺瑶华道,「生死有命,他要是有本事,就不会轻易让自己死在里面。」 *** 燕阳,铜钹山。 「殿下,小心身后!」 纪风隔着厮杀的人群朝李长泽大声道。 狭窄的山道上李长泽夹着马腹身影犹如离弦的箭,勐地弯腰捡起地面一把长剑反手刺向身后。 黑色紧身长袍快得几乎只剩残影,在一片兵戈声中一级绝尘,直奔山顶而去。 马匪的山寨隐藏在陡峭的悬崖边,官府猝不及防的剿杀令下达,他们连和城中人通气的机会都没有官兵已经杀上山来了,山下的兄弟被切断了后路上不了山,连支援都不行。 此刻剩下的马匪几乎全都被逼到了他们的老巢。 夜里山中雪大,山顶之上却是灯火通明,面对官府的步步紧逼,马匪头子卢老二大声道:「兄弟们,被官府抓去我们也是个死,朝廷这些个狗娘养的不仅不会放过我们,一旦被抓住爹娘老子都要跟着遭殃,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跟他们拼了,要死也多带上几个一块儿死,也不算冤。」 马匪乌泱泱的几百人,举着火把拿着砍刀,声势震天,响彻整个山谷:「好!」 然后下一秒站在他们中间被簇拥着的卢老二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汩汩往外冒的鲜血。 箭矢的末端还在胸膛之上不断震颤,他满脸错愕地看着远处一脸冷漠放下弓箭的黑衣年轻男子,缓缓倒了下去。 这群马匪本就是乌合之众,不过仗着人数众多占山为匪,凭藉对地形的熟悉每每官兵来时就往深山里面一钻,纪风也无可奈何,本来想直接带兵围剿,这样或许伤亡会大点,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没等这个想法实施下去李长泽就来了。 然后就有了连夜突袭的计划。 为首之人已经断气,剩下的人顿时鸟作群兽散,四处散开逃跑。纪风过来道:「殿下,他们的二当家带着一百来人钻进深山里去了,我们还要追吗?」 李长泽坐在马上,一手抓着缰绳,扫了眼还在燃烧的山寨:「不用追得太紧,跟就这行,夜黑路滑,让他们往深处跑,从今夜起,给孤封了这座铜钹山,既然喜欢呆在山里,那就不要出来祸害百姓了。」 官兵们举着火把打扫残局,寒风唿啸着飞过山岗,冷的人直哆嗦。 「殿下为何今日突然来了城外,殿下不是……」纪风不知道李长泽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府衙能调动的官兵有限,每次上山那些埋伏在路边的马匪故意往官兵身上泼冷水,天寒地冻,根本没人受得了。 雪天路滑,李长泽骑着快马裹着寒风朝山下奔袭而去,对着赶上来的纪风道:「速战速决,你留在燕阳替我看住那些人,我要回京一趟。」 「回京?难道……是陛下?」纪风一时有些惊讶。 「陛下没有传诏。」 没有传诏,那就是无召回京,纪风想也没想:「殿下,不可!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若是被人发现您私自回京,这是重罪啊!」 「我比你清楚,按我说的做就是,回京之事我已经决定了,最多半月,我就回来。」 燕阳到京城一来一往快一点也要月余,半个月…… 然后李长泽早有准备,山下沈木溪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李长泽勒紧缰绳将马停在她旁边,对她道:「燕阳眼下的局势已经有所好转,逃跑的马匪也不足为虑,瘟疫已经得到了控制,这里暂时就交给你和纪风了。」 第132页 沈木溪头髮潦草眼下青黑,一看就多日没有休息好,她抱着双臂站在路边,看了眼火光沖天的山顶:「速战速决。」 她扔了个小瓷瓶到李长泽怀里:「给他带的。」 彭越牵着马赶了上来:「殿下。」 李长泽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纪风,骑着彭越牵来的马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山野间。 第72章 崩溃 皇帝身体迟迟不见好转, 朝会上众大臣譬如张译如之流顽固不化,偏偏他们都是老臣,李叔同心中还是有所顾虑,应付他们自然多了几分小心, 也是心力交瘁。 明王府。 李叔同穿着件纯色狐裘, 身材颀长面如冠玉, 举手投足之间一改从前的温吞小心。庭院之中大雪纷飞,他和李长泽并肩站在亭下,煮酒品茶,远远看去气氛倒也融洽。 李叔同一脸哀伤道:「听闻因为王妃婶婶闹脾气带着晋宁妹妹离京,导致晋宁妹妹遭遇不测,皇叔节哀。」 李珩衍披了一件藏蓝色大氅,看向目光冷若冰霜,他本就心傲, 两人如今已经撕破脸皮, 更是懒得和他虚以委蛇惺惺作态。 「这是本王的家事, 不劳晋王殿下挂心。」 「晋宁妹妹叫我一声堂兄, 她遭此横祸, 叔同闻之也万分心痛, 不知王妃婶婶现在如何了?」 李叔同一脸关切。 李珩衍冷冷抬眸,看向亭外飞雪,他的声音似乎比这霜雪还要冷, 仿佛李叔同提起的不是他的妻女, 只是陌生人一样:「晋王如此好奇,不知道这些话在你在宋进桓面前可有提起?」 宋进桓原本是他的岳丈, 李珩衍也没有想到他有这个胆子敢对自己阳奉阴违,一边把女儿嫁给他, 一边还和晋王暗中往来,果然是老奸巨猾。 现在朝堂之上看似局势明晰,宋进桓自然也没有办法再游弋在两方之间,李叔同也不会给他机会让他两头讨好,断尾求生,彻底割接了和明王府的关系,这才是是李叔同要的。 所以上次燕阳一事也是宋进桓通风报信,这么说来,李崇的死晋王也有一份。想通了这些关节,李珩衍倒也没有很生气,是他以前小看了李叔同。 李叔同故意这么说,也不过是想噁心李珩衍,不过李珩衍冷心薄情,又怎么会在意这些。李叔同眼下春风得意,是靠自己的本事,他可以高看他一眼,但也还没到忌惮的地步。 李叔同笑道:「宋大人现在是待罪之身,朝廷还在详查科举舞弊一案,真相未曾大白,侄儿也不敢与他们有过多牵扯,皇叔说是也不是?」 身后炉子上的酒咕咕咕的冒着热气,似乎连带着也驱散了冰天雪地里的寒意。李珩衍似笑非笑:「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皇叔说的是,」李叔同眼中的笑意温和,「皇叔名声在外,向来不理朝政,如今种种和从前大相迳庭的行径也让叔同大吃一惊。」 李珩衍:「这就吃惊了,看来你学得还不够。」 李叔同也不生气,缓声道:「皇叔教训的是,叔同今后一定虚心学习。」 李珩衍冷笑:「就怕时间不等人,林野不是好煳弄的,眼下殿下春风得意,小心有朝一日一着不慎,死无全尸。」 李叔同:「皇叔放心,皇叔虽然被人诬陷,但侄儿一定努力查明真相,还皇叔一个清白。」 「是非黑白自有定论,就不牢殿下为本王操心了。」 李叔同到底还是心有忌惮,那日他本想把李牧中毒一事算到李珩衍身上,没想到中途竟然杀出来个雷信,他赶来觐见,事急从权无奈之下只好推出贺元晟顶包,皇帝中毒一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会引起朝野震动,因此他们只是秘密关押了贺元晟。 虽然暂时之除去了一个贺元晟,但他是李珩衍的心腹,上次和李珩衍联手坑害他的帐还没算,也不算徒劳一场。 不过这次雷信出现的太巧,齐帝如此信任雷信,可他为何偏偏在那日出现?难道他也是李珩衍的人? 因此,为谨慎起见,李叔同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定要查清李珩衍和雷信究竟是什么关系,雷信手握玄铁营,是大齐最精锐的军队,他不得不忌惮。 李叔同走后管家过来道:「王爷,查到云侍卫的下落了。」 李珩衍道:「说。」 「云侍卫奉命护着王妃一路向北,途中受到暴民围堵,保护王妃她们离开的时候惨死在暴民手中。」 李珩衍沉思良久,就在管家心中越发打鼓的时候,就听见李珩衍道:「本王知道了。」他转过身,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管家,「你说,科举舞弊一事谁才是背后主使?动了三部尚书,就是把刀架到了李叔同的脖颈上,难怪他会狗急跳墙,可究竟是谁做的呢?」 管家:「这……小人也不知道。」 李珩衍想到了一个人,眼神微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才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管家不知道李珩衍说的是谁,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低声道:「王爷,宋公子那边……」 李珩衍回头,看了眼渐渐停下来的雪势:「他还是不肯吃饭?」 管家嘆了口气:「自从知道王妃和郡主出事后就一直这样。」 「走吧,去看看,我记得今日好像是他的生辰,你备些好酒好菜,正好有个好消息告诉他。」 * 宋景章蹲坐在墙角,看见门打开立刻就往外沖,然后就被一只手强制拉了回来。管家低眉顺眼放下食盒,然后替他们关上房门,悄声退了出去。 第133页 「放我出去!」宋景章太久没好好休息,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此刻正一脸不善瞪着李珩衍。 李珩衍视若无睹,放开他走到旁边的软榻上坐下:「想都别想。」 「为什么?」宋景章见出不去,又退回了原地,不想挨李珩衍太近,他靠着墙,身体被气得发抖,「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珩衍,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妹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害她,晋宁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她死的这么惨都是你害的,我妹妹也被你害了,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把我关在这里,你是人吗?」 宋景章生来就是个富贵公子,生平只会吃喝玩乐,从未与人结下过生死仇怨,被逼到这种境地了骂人的话也还是翻来覆去那几句。 李珩衍看他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眼神,有些好笑:「宋景章,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想走,想去哪儿?回宋府继续做你的宋大公子吗?可宋进桓和李叔同是一丘之貉,你觉得我还会让他活多久?」 宋景章浑身一震:「你胡说……」 「你觉得有必要?他害死了李崇,早就不把你和宋景如的命放在眼里,早在宋景如嫁过来之前听他就是李叔同的人了,他以为他是通吃两家,自己眼光卓绝,无论最后谁赢他都能有一席之地,可偏偏他这点伎俩太拙劣,赔了一双儿女都没瞒住,现在事情败露,在他心里你们就同死人无异。」 「你胡说!为了让你自己心安理得,竟然编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宋家究竟哪点对不起你,我爹虽然……虽然,他把景如嫁给你只是想她过的好一点。」 宋景章越说声音越小,浑身发抖,他又想起了那日在门外听到的话。当初他们家早就和贺家私下有了婚约,可后来贺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当然就作废了。 他当然也不会让妹妹为了一个口头婚约断送她的一辈子,再然后李珩衍圣门求娶,他们一家都喜不自胜。 李珩衍是当朝明王,陛下亲弟,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远不是和贺家能比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们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本以为是喜结良缘,宋家从此更上一层楼,没想到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各怀鬼胎的利益纠葛而已。 宋景章早看清了宋进桓的冷漠绝情,任何人任何事在他那个父亲的青云路上都算不得什么。是他太笨,煳涂了二十几年,浑浑噩噩虚妄半生,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个富贵安逸的美梦。 李珩衍纡尊降贵亲自把食盒中的食物端出来摆在桌上,对宋景章的话只觉得可笑至极,没有理会:「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过来。」 宋景章一动不动。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李珩衍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宋景章,一言不发。 宋景章抽搭着,倔强地看着李珩衍,就是一步不动。 李珩衍轻笑了一声,那笑容看的宋景章背后发凉,只听见他不紧不慢道:「想见你妹妹吗?」 宋景章当然想,可李珩衍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李珩衍也没等他说,遗憾似的道:「不过恐怕不行,她回京后一直精神恍惚,皇家的体面要紧,她失了体统,我该休了她,你说呢?她还愿意会你们宋家吗?或者说宋家还敢要她吗?」 「混蛋!」宋景章再也忍不住冲过来狠狠扼住李珩衍的脖子,不停地说,「你混蛋,李珩衍,你混蛋,你要是敢……」 「你要怎样?你敢吗?」李珩衍轻而易举拉开他,宋景章的手被紧紧抓着抽不出来,李珩衍甩开他,冷声命令,「吃饭。」 宋景章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时刻恨不得杀了李珩衍,可他也确实不敢,他从来没杀过活人。 此刻他的手抖的不成样子,李珩衍的话分明就是威胁,他满脸是泪看着他,过了很久,走到旁边背对着他坐下端起碗,往埋着头嘴里不停的塞食物。 李珩衍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静静地注视着宋景章,他把盘子往宋景章面前推了推,似乎看不到那些掉进碗里的眼泪,语气带着奇异的柔和:「慢点吃,没人和你抢,今日是你生辰,生辰快乐。」 宋景章突然呕了一声,他拼命想要往嘴里塞饭,又控制不住胃里排山倒海般扑来的噁心感。脸色因此涨得通红,他仰起头强迫自己咽下去,努力眨眼还是没抑制住眼角的泪往下流。 第73章 出狱 「你运气不错, 还有人惦记。」刘盛宁看着贺元晟,露出了一个苍老的笑。他已经老了,他的一生都被困在这高墙厚瓦之间,自五岁起就被拨去伺候齐帝。 太监这个身份虽然在那些达官贵人眼中不体面, 可却是最接近皇权的中心的位置, 世人一边看不起他们, 又一边对着他们谄媚讨好。他见过太多的人为了向上爬不折手段,他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暗中推动,留下他认为合适的,除去对他有威胁的。 后来他终于在这满是阴谋算计的宫城中站稳脚跟,时至今日,已是李牧身边最得力的掌印太监,在这深宫之中, 他的地位甚至高过一般嫔妃大臣。 第一次见贺元晟是在朝廷为他的父亲设的接风宴上, 他站在皇帝身后, 贺元晟坐在贺从连身边。 后来宫道上他无意间一瞥, 瞥见了当年宴会上舞剑的小将军。他没有过多关注, 直到后来珍妃上位, 贺元晟跪到他面前求他指条明路。 贺元晟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温顺的模样,就算现在知道两个人各为其主,都有私心, 在刘盛宁面前他也依旧恭敬。 第134页 见贺元晟没答, 刘盛宁道:「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 做事够狠,够绝, 那明王妃回京之后便疯疯癫癫精神不正常,稍微好一点就公然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贺元晟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没放在心上:「干爹在说什么,贺幸听不懂。」 刘盛宁一早就知道贺元晟就是明王的人,可贺元晟从前和明王本是好友,后来贺家出事李珩衍不但砖头娶了他的未婚妻,还让原本也是世家公子的贺元晟以最卑微的姿态成了他藏在阴暗宫室里的一颗棋子。 寡恩薄倖,翻脸无情,贺元晟必定是恨极了他,不然也不会让那宋景如受此池鱼之殃。 「听不听得懂随你,明王是容不下你了,他把你那个三弟送进邺狱,就是在敲打你,可你现在无故失踪,按照他多疑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在信你,晋王殿下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为谁做事不是做,贺元晟毫无芥蒂地应承下来:「是,贺幸明白。」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刘盛宁笑道,「其实你要是不想做还有一种办法,晋王殿下要的是贺元晟的脑袋,只要你点头,我留你一命,这件事也牵连不到珍妃。」 贺元晟坐在简陋的床边,这里仍是清凉宫,只是是刘盛宁自己的房间而已。房间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昏暗的光线下,时间在静谧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漫长。 贺元晟俊逸的眉眼在晦暗不定的房间中带着几分看不真切的情绪,他的手脚上都被锁上了一副镣铐,听见刘盛宁这么说,他低声道: 「一切都听干爹的安排。」 刘盛宁满意地点点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留行。」他想了想,又道,「珍妃无子,等晋王殿下继承大统之后也不会刻意为难,我寻个机会,让她假死出宫,会让她后半生安乐无忧的。」 贺元晟闻言感激不已:「多谢干爹为我兄妹筹谋。」 刘盛宁拍了拍他的手,摸到那副镣铐,安慰道:「你明白就好,我这么做也是做给晋王殿下看,现在朝中正值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错。」 「贺幸都知道。」 * 小瓷瓶早就空了,牢房里一开始是很冷,不知是不是外面冰雪消融的缘故,即便贺景泠裹紧了大氅和棉被冷风还是无孔不入,断了药的日子里,似乎保持清醒都成了难以做到的事。 他昏昏沉沉的估算着,快结束了。 熟悉的铁门打开的声音,林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身后的人一袭黑衣,带着一身霜雪融尽后的冷意,下巴上冒出来青黑色的胡茬。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却压迫感十足,无端让人心底发寒。 林野和欧阳越沉默地站在旁边。 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贺景泠眼皮一动,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一种莫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费力抬眼,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只可惜眼前模煳一片,人影重重,意识随着打开的铁门的缝隙远飘。 记忆的最后一刻只记得邺狱昏黄的光线。 李长泽一眼就看到了双眼紧闭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的贺景泠,他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蜷曲了一下,大步走到贺景泠面前蹲下,伸手想要去碰他的脸,然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勐地一缩,伸出去的手缓缓下移,却最终没有落到那只右臂上。 他背对着林野他们,眼中情绪翻涌,竭力维持着冷静镇定,过了片刻他起身让开身体对跟来的何升他们道: 「先带他走。」 何升和狄青什么话都没说,两人沉默配合着把人带离了这座不见天日的牢房。 林野没有阻拦,他单膝跪在李长泽面前,一副请罪的姿态:「殿下。」 李长泽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眼底恢復了一贯的平静: 「孤没记错的话羽林卫的职责是稽查百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堂堂指挥使倒是管起京城大小事宜来了,指挥使若是想做这京兆府尹,大可上书秉明陛下。」 林野道:「臣不敢,贺景泠虽只是个平民,近来却几次三番和朝中有所牵扯,臣担心他心怀不轨,所以……」 「所以把他抓进邺狱严刑拷打?林野,你是想屈打成招吗?」李长泽声音一如往常温和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林野如何作答。 明明还是以前太子李长泽的模样,可面对眼前的人不由得让他的心里少了几分底气。 「既然贺景泠被你关了这么久,可问出什么来了?」 「臣无能。」 「很好,既然知道自己无能,那就以死谢罪吧。」 林野浑身一怔:「殿下……」 「殿下!」欧阳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李长泽。 「动了我的人,还想全身而退吗?」李长泽声音骤冷,「羽林卫不涉党争,你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想要投入我门下,是觉得你手握大齐羽林卫,位高权重,只要你羽林卫指挥使稍稍示意,我等便该顺水推舟接纳你对吗?林野,你未免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跪在林野身后的欧阳心有不甘地说:「殿下,不知者无罪啊,再说我们也不知道那个贺景泠是殿下您的……」 林野垂下头,没有辩驳。 李长泽冷笑一声,根本不屑同他说话,转身欲走,欧阳越见状不由提高音量再次道:「殿下,那贺景泠弱不禁风,如果不是指挥使手下留情,他早就活不下去,求殿下宽恕。」 第135页 李长泽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欧阳越,羽林卫副使,圣德三年就入了羽林卫,至今已有二十四年,林野若死,你就是当之无愧的羽林卫正使,怎么,你还要替他申冤?」 林野打断了欧阳越继续说下去的意图,低头道:「臣抓捕贺景泠一事确实有欠考虑,但如果重来一次,臣依然会这么做!」 李长泽笑了一声,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林野继续道:「贺景泠行事不加掩饰,分明是故意引起臣的注意,想必也是来探臣的态度,再有晋王和明王暗中授意他与朝廷近来发生的几桩大案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繫,是以,微臣……」林野说到这里想起贺景泠那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再一次明白了他那句「很快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而他问了那么多次的「你和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也终于有了答覆。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在燕阳平患的太子李长泽,真的不远万里赶回来,只为了把贺景泠从羽林卫手中救出来。 李长泽眼中尽是冷意,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野和欧阳越,嗤笑道:「林野,羽林卫隶属于天子,你身为羽林卫指挥使,从进入羽林卫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要将圣旨奉为圭臬,却因为曾经的一饭之恩想要效命于我,现下却做出一副投门无路的姿态来,呵。」 「殿下不信?」林野抬头哑声问。 李长泽:「孤凭什么信你?自我回京前,你便一直在暗中探查平凉之事,晋王明王争锋相对,我这个时候离京,你心中的怀疑便达到了顶峰,晋王所为有悖羽林卫初衷,明王又只是先帝之子,你反覆衡量,不过是想在众多的皇子中寻找一个合适的继承者追随。 「林野,你以为你的那些心思旁人都不知道吗?你将他重伤至此,要是真有心忏悔,这用这条手臂做你的投名状吧。」 这话一出,牢房之中落针可闻,铜墙铁壁冰冷坚硬,太子说出来的话更让欧阳越浑身发冷,他莫名知道,李长泽这话绝对不是随口说说。 「殿下已经将贺景泠平安带出,既然贺景泠是故意这么做那也肯定有他的办法从邺狱出去,虽然受了点刑罚也不至于……怎么就非要指挥使也……」欧阳越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宛若鹰隼锐利的目光有一闪而过的恐惧。 此刻他的脖子被一只铁臂紧紧掐住,那只手还在不断收紧,欧阳越本就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生的孔武有力,此刻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任由脖子上那只手越收越紧,似在以此来表示抗议。 很快他的脸就因为缺氧涨得通红,但李长泽还没打算放过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欧阳越的反驳而生气,那张脸上笑意森然: 「他若有失,尔等全部陪葬。」 *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的不住摇晃,空气中瀰漫着让人舌根发苦的药味。一整天庭院中的人影都来往不停,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现下只剩下唿唿的凉风和雨后湿润的空气。 「他的右手手臂受伤太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筋肉坏死腐烂,刮骨疗伤也只能保住他的命,那只手臂是彻底废了。」冷月婵的声音平静如水,在寂静的庭院中随风散在空中,在场中人听罢都只沉默应对。 冷月婵一脸疲惫,想到贺景泠的伤势时神情间还隐隐透露出无奈,末了也只能无声嘆息一声。 「我医术有限,可就是木溪在的话也是回天乏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长泽匆匆赶来,就是想看看人再走,又看到他们都在院子里,这才停下脚步。 冷月婵摇了摇头:「江湖上有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华寻枝,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殿下,再不走城门就要落锁了。」彭越虽然知道现在不是出声的时候,可在这里多留一刻钟就多一分危险,他们必须马上离开祈京。 「知道了。」李长泽身着一件黑色披风,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连日来的奔波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并不明显,身体依旧高大,神色依旧冷静。只是在问冷月婵话的时候沙哑的声音还是让他自以为完美无缺的伪装暴露无疑。 他看了眼彭越,没有走,对冷月婵和何升道:「我进去看看。」 何升道:「景弟现在正在昏睡,殿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此次多谢殿下将景弟从邺狱中救出来,只是眼下殿下还是尽快出城为好,若是被晋王的人发现恐对殿下不利。」 李长泽已经转身大步过去:「我就看看,不会吵醒他。」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房门,进去后在众人慾言又止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房中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说得上刺鼻。因为没点烛火,一切陈设都被笼罩在黑暗与阴影中。 这间屋子李长泽再熟悉不过,每一个陈设的位置,每一个物件的摆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此刻,他的每一步却显得格外滞缓。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切声音都消失在长夜,雨后的夜色下皎皎明月钻出层云,月色如洗,满室清辉。 床榻上被子隆起,李长泽走到离床铺两三米外的距离便亭下了脚步,周身裹着寒意,生怕惊醒睡梦中的人。熟悉的睡颜映入眼底,微弱平静的唿吸声在此刻显得格外让人安心。 他们足足四个月没见了。 李长泽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他的眼力极好,满是药味的空气中隐隐还能嗅出血腥味,那被包裹的密不透风的右臂那样醒目突兀,仿佛被缠绕的密不透风的绷带下面的,还连同他的心脏。 第136页 「傻子。」他无声地问,「你想证明什么?一个林野也不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是想看看我说的话有几分可信是吗?」 贺景泠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比谁都清楚,他表面上看似对名声地位什么的都不在乎,其实骄傲又自负,只有他想不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 「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门外彭越的声音再次传来。 李长泽上前半步,似是想要将人看的更清。 即便是贺景泠双眼紧闭,他的眉头依旧是紧紧皱着,连睡梦中都这么不安稳,李长泽嘆了口气,终于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你猜对了。」 「殿下!」急切的催促声让熟睡中的人眉头一皱。 怕将人吵醒,李长泽要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最后深深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贺景泠,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他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开门出去。 何升他们还在外面,李长泽和彭越两道身影消失在夜色深重的庭院中,风中只传来一道声音。 「好好照顾他。」 第74章 山野 窗外烈日刺眼, 一晃几月过去,祈京这些日子不太平,科举舞弊一事早就走漏风声,朝廷一直没给出一个决断来, 民间也是怨声载道。 李叔同想把这件事推到李珩衍身上, 可李珩衍也不是吃素的, 两方明争暗斗不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子监为首的从各地汇聚而来的学子要求朝廷严惩吏户礼三部尚书。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齐帝的病情迟迟不见好转,朝廷不得不拿出态度来,礼部礼三部尚书先别被革职收监,凡与其有所牵扯的官员皆停职查看。朝中局势不明,整座祈京城都笼罩在一种沉闷紧张的氛围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京城人心惶惶的时候, 北方总算传来了一点好消息。 因为研制出来了药方, 瘟疫已经彻底得到控制, 不足为虑, 与此同时李长泽在当地大力革新减税降负, 以此召回燕阳城流失的人口, 并清剿了当地的匪患。 这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变乱终于结束,自此,燕阳得以稳定下来。 燕阳本是个烫手山芋, 而今朝堂之上众臣明里暗里纷纷站队, 早把平庸无能的太子抛诸脑后。 没想到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太子一下子给他们来这么大一个惊喜,竟然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他们避之不及的燕阳变乱彻底解决。 随着太子即将返京的消息传来, 各地百姓口耳相传太子德才兼备,颂其功德贊其品行。一时之间, 原本晋王明王达到的暂时平衡的局面再次被打破。祈京城中暗流涌动,风云再起。 何府。 「他怎么样了?」 贺景泠今日穿了件绿色的薄衫,乌黑的长髮随意披在身后,皮肤赛雪饱满如玉,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光洁的额头,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清澈透亮,眼尾上挑,神色平静。 通体漆黑的猫儿趴在他的脚边,亲昵地蹭着他。贺景泠安抚地摸了摸它光滑的毛髮,另外一只藏在衣袖下的整只手臂都缠满了绷带,修长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一动不动。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的左手。 何升道:「浑身有多处骨折,筋脉尽断,以后怕是不能拿剑了。」 「人没事就好。」贺景泠拍了拍阿呆,示意它去别处玩,阿呆不满意地从桌子上跳到他腿上,黑猫像是有灵性般,连跳上去都是轻轻的。 「国子监还在闹,大理寺迫于压力不得已暂时放了霍子犹,现在把他安顿在卓姑娘那里。」 贺景泠点了点头:「晋王太心急了,猝不及防把这科举舞弊一案捅到他面前,他才兵行险招,若不是宫中有怜贵妃,恐怕他还做不到现在这般得心应手。」 何升:「我听闻最近贺老太爷也在为科举舞弊一事左右奔走。」 贺承礼曾是天下文人宗师,如今就是贺家落魄,世人对他褒贬不一,但他对大齐文人士子的影响可谓旷古绝今,就是现在同样也有许多人追随他,仰望他。 三部尚书同流合污欺上瞒下,把持朝廷选拔人才的通道,无数寒门弟子投路无门,入仕无望,郁郁多年。如今猝然发现此中真相,无不为之愤慨。以贺承礼为首,无数文人士子纷纷要求朝廷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贺景泠听后没什么反应:「总要有人站出来,除了贺承礼,似乎一时也没有谁比他更合适。」 何升见他心神不定,道:「你不要多想,贺大公子虽然下落不明,但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宫廷中传来的消息,贺元晟失踪,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也未见有什么消息,贺景泠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何升知道他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 「我知道。」贺景泠轻轻笑了下,「你放心吧何大哥。」 何升:「对了,凌山来信说他不日便回来了。」 贺景泠拿着的书本中夹杂着一张信纸,他摩挲着那张纸,是今日一早来的消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然后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他不动声色叫来曹管家:「曹叔,帮我备好马车,我换身衣服,出门一趟。」 何升见状也没有在说什么:「那我先出去了。」 出门之事暂时不宜大张旗鼓,他只带了狄青出门,出城的时候天色渐晚,暮色四合,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的向前行驶,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在一处长亭边停了下来。 第137页 主僕二人下车等在亭中,四下无人,夜风徐徐,拂开了白日未散尽的燥热。周遭寂静一片,人的心也跟着夜色沉静下来。 狄青干巴巴道:「去马车里等吧。」 「马车里太闷。」贺景泠道。 狄青便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几时,前方隐隐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两匹骏马载着风尘僕僕的人疾驰而来。 路过长亭,马蹄高高抬起,马背上的人勒紧缰绳,最后堪堪停在他们面前,尘土飞扬,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朝他伸了过来。 贺景泠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静静注视着高坐在马上的人,他伸出去的手被人一把抓去,往前一带,人已经坐在了他面前。 马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清脆响亮,一阵疾风吹过,原地只剩下卢飞和狄青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见怪不怪,一个面无表情。 马鞍上面有厚厚的垫子,贺景泠还是觉得有些颠簸,他抓着李长泽的小臂努力稳住身形。长风吹乱了他的发,背后抵着的胸膛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他被熟悉的气息包裹在怀中,似乎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马蹄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他们渐渐偏离了官道,朝着不知名的山道奔去。两人一路无话,只有丛丛草木间掠过的两道影子依偎在一处,被行驶间时带起的风吹起波澜。 山顶夜风微凉,朗月繁星,贺景泠回神时马儿已经停止了前进。 一件披风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李长泽从后面执起他的右手,他在路上没瞧仔细,现在想再确认一下,反覆观察,问:「好了?」 缠着绷带的手臂被他不轻不重捏着,贺景泠想要抽回来,但想了想还是没动,闷闷应了声:「嗯。」 「我看看。」 这次贺景泠微微侧身,说:「不行。」他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会包吗?」 「这有何难,以前在军营这些小事不都是自己动手。」李长泽笑了一声,问:「不是好了吗?」 贺景泠收回手,面色如常吐出一个字:「丑。」 「我不介意。」李长泽故意道。 贺景泠对李长泽的厚颜无耻早就习惯,这会儿却自言自语似地说:「又不是怕给你看。」 「好好好,三公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李长泽放弃了继续问下去,他像是心情颇好,搂着怀里的人手臂收紧,下巴放到他的肩上,有些不满地皱眉,「瘦了。」 他贴着贺景泠的脖颈,问:「三郎是想我吗?」 没有得到想像中下意识反驳的回答,贺景泠的头低垂着,只露出了半张侧脸和修长的脖颈,过了半晌,才低低应声:「是又如何。」 李长泽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对上贺景泠坦然的视线,这一瞬间,什么东西好像从此刻变得不一样了。 「是,是本太子现在就是大齐最幸福的男人。」他豪气万千地说。 「堂堂太子,矜持点吧。」贺景泠的后颈被他蹭的有些红,他似浑不在意,面上依旧镇定自若。 「矜持?那是什么东西,莫非三郎喜欢我那样?」 贺景泠没说话,朝前走了几步,夏虫在山野间肆意鸣叫,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过头,两人相视而笑,李长泽捏过贺景泠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了上去。 很多事情,不必细说,他们都懂。 数月不见的思念在这一刻战胜了理智,贺景泠放任自己沉沦其中,再也不想其他。 李长泽吻得凶,却又格外小心翼翼,汹涌的情感在那个简简单单的「嗯」字里彻底爆发,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想把眼前的人紧紧搂在怀里。 良久,两人才放开彼此,李长泽抱着人,声音沙哑地说:「我也想你。」 他们随意坐在地上,贺景泠气息不匀,放松了身体靠在李长泽怀中,「哦」了一声,然后想起一件事说:「你每次传信来说的事都这么正经。」 这是在秋后算帐? 李长泽好笑地说:「那是纪风写的,难怪后来燕阳和祈京来往的信件都少了,原来三郎在为这个生我的气。」 贺景泠道:「知道就好。」 夜里蝉鸣鸟叫,点点萤光从草丛中飞了出来,星星点点地闪烁在他们周围。 李长泽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他抬手拨开贺景泠额前的碎发,问:「没了?」 贺景泠手指抓着他的手臂,反问:「好看吗?」 李长泽望着他,微微一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1。」 「哪里乱了?」贺景泠语调很轻,像夜风轻拂过人的脸颊,带起一阵痒意。他勾起一缕李长泽的长髮握在手里把玩着,眼尾都带着漫不经心的调笑。 李长泽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带,语气轻佻地说:「这儿。」 贺景泠白了他一眼,抽回手站起身来,身上沾了些许草屑,下方是浓黑的夜色。 远处万家灯火璀璨如斯,夜风拂过山岗,他的声音在旷野中显得微不足道:「李宴,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贵为太子,在民间声望胜于从前,在朝堂也有了一定根基,晋王明王争锋相对,这次回来,你便是众矢之的。」 李长泽哂笑一声,不以为意:「我们不就等着这一天吗?」他垂眸看着贺景泠,眼中充斥志在必得的勃勃野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郎不必为我心忧。」 第138页 贺景泠眉眼含笑,长风吹乱了他的发,衣袍翻飞,他道:「好,我会一直陪你。」 第75章 文德 太子离京大半年, 离开时轻车简从未惊动一人,回京之时却早早放出风声,百姓自愿夹道欢迎,声势浩大。 李长泽骑着矫健的骏马行走在最前面, 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紧随其后, 长街两旁禁军开道, 李叔同率领百官在宫门处迎接。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李叔同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他站在众臣前面,对着策马而来的人躬身执礼:「恭迎皇兄。」 「皇兄为大齐安定亲赴燕阳,劳苦功高,臣弟已经在紫宸殿为皇兄设宴,为皇兄接风洗尘。」 李长泽下马上前扶住李叔同的手:「七弟在京为父皇分忧解难,侍奉君父, 孤才得以无后顾之忧, 听闻父皇重病, 儿臣不孝, 未能侍奉更前, 我们还是先回宫去看看父皇吧。」 众大臣看着两个皇子你来我往寒暄, 也是心思各异。自太子从平凉回来以后,经手之事无不是办的是即漂亮又体面,如今燕阳一事告一段落, 天下百姓皆感念其恩德, 太子李长泽的声望, 他们暗中打量比较, 现在细细看来,他们的太子也是龙章凤姿, 人品贵重,才能卓着之人。 张译如满意地看着面前谦卑有礼的太子。他歷经两朝,一生为了大齐鞠躬尽瘁,为官以来,朝廷之上人心叵测,官场中人各怀鬼胎,他凭着一腔忠勇走到了现在,仍然期待国有圣主贤君,得以整顿吏治,还大齐一个昌平盛世。 从前他寄希望于齐帝,现在他的希望又寄托在了李长泽身上。 回到皇宫后李长泽在李叔同和朝臣的陪同下直奔齐帝的元极殿。 守在殿外的刘盛宁远远看见这么多人过来,小跑着上前给李长泽他们行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晋王殿下,各位大人。」 「刘公公,父皇怎么样了?」李长泽抬了抬手,一脸关切地问。 刘盛宁苦着脸道:「陛下从年前身体就大不如前,每日批奏摺一批就是六七个时辰,殿下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连贵妃娘娘劝不听,奴才们更不敢劝,太医院的冷太医说陛下是太过操劳所致,殿下进去看看吧。不过陛下病中需要静养,还请诸位大人们就在此等候。」 说着转身跟上李长泽的脚步往殿内走。 奢华威严的寝宫龙涎香混合着浓浓的药味,显得格外刺鼻。里面光线昏暗,安如意守在一旁,满脸疲惫。 看见李长泽,她站起来微微服身:「太子殿下。」 李长泽点头道:「父皇病重,多亏娘娘悉心照顾,辛苦了。」 「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床榻上李牧正在昏睡,肤色蜡黄两颊凹陷,一看就病得不轻。几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生怕打扰到他。 安如意眼中是浓浓的哀色:「陛下近一年来身体本就越发虚弱,可偏偏他又听不进去太医的劝谏好生修养,这才导致如今一病不起,不过……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突然病发还有一个原因就……」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娘娘但说无妨。」 安如意犹豫片刻,见殿中只有他们几人,道:「刘公公,还是你来说吧。」 「是。」刘盛宁弯腰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病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服侍在他身边的太监贺元晟在其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日积月累以至于毒发,还是晋王殿下有先见之明才能将那贺元晟捉拿归案,人赃并获确实是抵赖不得,珍妃娘娘也已经被扣押在了长乐宫中了。」 「竟有此事,那贺元晟现下在何处?」 晋王道:「皇兄恕罪,臣弟当时怒火攻心,一气之下下令将他绞杀在了清凉宫。虽然贺元晟他们几人早就不是贺家人,可他和珍妃同在宫中,此事珍妃也难逃干系,但他毕竟是父皇的宠妃,如今父皇重病不醒,关于处置珍妃一事还请皇兄裁决。」 李长泽思忖良久,才道:「真相究竟为何还有待商榷,珍妃无子,为何要与贺元晟联手毒害父皇?」 李叔同道:「珍妃和贺元晟心怀怨恨也是正常,毕竟当年是父皇下旨杀了贺从连,又让他们进宫为奴,这些年他们一直呆在父皇身边,心中有怨,被有心之人利用也无可厚非。」 李长泽震惊:「七弟的意思是……此事有人背后主使。」 「臣弟不敢妄言。」晋王虽说不敢妄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长泽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沉声道:「兹事体大,大臣们都还等在外面,我们还是先出去吧,别打扰父皇静养,此事稍后再议。」 朝臣还在外面等候消息,皇帝病重多日,朝中一应事由都是晋王主持,他们心中自然有所疑虑,现在太子回来了,他们怎么也要一探究竟。张译如是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有他在,其他人也不可能提前离开。 太子好不容易回京,他们这群老臣都只盼着太子殿下能振兴朝纲,匡扶社稷。不要让宵小之辈惑乱朝纲。 李长泽和大臣们来到侧殿分别落座,宫女们依次给他们上茶,他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放下道: 「孤不在祈京这段时日,朝廷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父皇重病,科举舞弊,还要多亏有贵妃娘娘和七弟稳住大局,才不至于让着宫城乱了方寸,孤在这里先行谢过。」 李叔同起身:「皇兄这是哪里话,你我兄弟一体,能为父皇分忧是叔同之幸,何来谢字一说。」 第139页 李长泽笑道:「七弟说的是。」 张译如起身拱手道:「眼下陛下病重,既然太子殿下已经回京,储君有权代理国事,晋王殿下以后就不要越俎代庖为好。」 张译如性格耿直,李叔同近来种种行径他看在眼里,早就心生不满,奈何那时宫中无人,也只好任由晋王主事。 现在燕阳一事已经了解,太子德行端正,他心中早就认可了李长泽,自然不愿意再让李叔同越权行事。方才商量了这么久也没见李叔同主动提起此事,分明没有放权的意思,便自顾自上前提到。 李叔同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归復自然,他立刻道:「阁老说的是,皇兄明鑑,臣弟并无此意,吏户礼三部尚书联合作假干扰科举选拔一事皇兄既然听说了,臣弟便给皇兄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如今徐安三人皆被关押在大理寺,等待朝廷处决,只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太多人,臣弟不敢擅专,如何处置还需皇兄决断。 「之前皇兄不在祈京,叔同受父皇之命代理朝政,如今皇兄回来了,一应事宜自然都应由皇兄做主,而今祈京文人纷纷跪在文德门前逼迫朝廷给一个交代,若是朝廷做出的决策无法令天下人满意,那情况只会更糟,还请皇兄尽快决断。」 李长泽一脸诚挚:「阁老多心了,孤与晋王同为父皇血脉,都是心繫大齐,不分彼此。至于科举舞弊这桩案子,孤初闻时也是震惊非常,徐安赵无端和宋进桓几个都是朝廷老臣,却做出这种目无法纪的事来,诸位如何看?」 *** 安如意坐在软榻上看着香炉出神,门口传来动静,她立刻起身,李叔同和刘盛宁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 李叔同上前扶着安如意的手,隔着床帘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齐帝,轻声道:「母妃放心。」 刘盛宁笑道:「娘娘您就放心吧,太子是奴才看着长大的,那就是一个捡到竹筒当萧吹的人,一心幻想着朝政清明天下太平,抱令守律,哪儿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就是有张译如那几个老臣向着他也架不住太子要自己往坑就跳啊。」 安如意摇摇头道:「他是太子,不管怎样现在那个位置都是他坐着,我们不可以掉以轻心。」 李叔同:「母妃说的是,这次太子这么顺利就处理好了燕阳这个棘手的事,他的背后定然有人指点,不过母妃,李珩衍就算是有雷信的支持,只要太子之位是我的,他又如何与我相争。」 刘盛宁道:「殿下说的是,太子是那贺承礼一手教出来的,让他去应付外面的学子,只等这次风波过去,太子之位还不是晋王殿下的囊中之物。」 李叔同未置可否,余光扫到床榻上的齐帝,若有所思地问:「母妃,你说父皇他还会醒吗?」 安如意神色渐冷,松开了李叔同的手,走到床榻边坐下,用手绢给齐帝擦了擦脸: 「你父皇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当年我的父亲还是他王府的一个小侍卫,在一场他精心安排的刺杀中被推出去替皇帝挡剑而死,事后我们家得到了一大笔的抚恤,却都被你大伯父一家强占了去,我的母亲郁郁而终,后来他成了皇帝,临到老了没想到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也不枉活了一场。」 李叔同内心深处是不太愿意听安如意提这些往事的,但他还是没打断她,等安如意说完也没有再追问,看着刘盛宁道:「那贺元晟你处理干净了吗?」 刘盛宁赶紧道:「殿下放心,奴才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李叔同点头道:「珍妃留着始终是个祸患,兄妹一场,找个时机送她去和贺元晟相见吧,只要我们引导太子和张译如那帮老臣把父皇中毒一事怀疑到李珩衍身上,这就够了。」 安如意回过神来,微笑说:「琮儿,万事小心。」 *** 天色渐晚,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城门,在朱雀大街上走走停停,贺景泠挑开帘子往外看,暑气未散的大街上人声嘈杂,前方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抓着缰绳的狄青回头道:「公子,要换条路吗?」 贺景泠往前面看了眼,放下帘子道:「去仙客来吧,沈木溪托人给祝安带的药送到了那里,我们顺路去取。」 外面没散的人还在议论纷纷:「朝廷迟迟不处置那些个狗官,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包庇吗,就是可怜了那些读书人寒窗苦读这么多年,闹又能怎样,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 「你可怜他们,朝廷只觉得他们这些人聚众闹事胁迫朝廷,到最后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他们前面在干什么呢,被堵着的那人是谁啊?」 「好像是那个那个祈京出了名了徐仲先嘛。」那人嘲讽道。 「他还敢往这儿来,胆子够大的啊!」 …… 外面的声音絮絮传来,马车往前走了一段,又急急停了下来。 贺景泠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狄青护着他穿过人群往前面走。文德门前一大群身穿青色圆领袍的戴着儒巾的文士格外醒目。 群情激愤,声势震天,围观的百姓或是漠然或是好奇或是愤懑。天色将黑未黑,长风吹来,带着远山的草木花香,驱散了长街上的闷热。 贺景泠抬头看了眼晦暗的天,身后身前人声鼎沸乱杂。 要下雨了。 第76章 格杀 第140页 「先朝以来, 科举伊始,诸路英才怀韬略而来,挥毫泼墨,竞笔争锋, 濯贤拔俊, 然, 今廷试之上谁及第,千年科举任尔行,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势力倾轧,伏愿激浊扬清,提纲振纪,盪去滓秽也,还我学子清名……」 苍老悲怆的声音响彻文德门上空, 先祖特批「文德」二字, 以彰朝廷招揽天下英才之心。现在文人士子齐跪门下, 拼尽一身荣辱为己, 为天下学子求一个公道。 随着贺承礼的话音落下, 一道惊雷当空砸下, 照亮了原本陷入黑暗的天地,巨风凭空而起,吹倒了周遭幡旗, 风沙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听旁人说, 这些天这些士子日日来此,只要朝廷一日不处决徐安之流, 他们便一日不离开。 贺景泠站在一处角落,凭着身高的优势, 能轻而易举看清前面的情形。 「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语气听不出来喜怒,只是看着眼前一幕,意外中带着努力维持的平静, 一个妇人听了进去好心答道:「公子是问那个徐仲先吗?他能干嘛,身上还穿着官袍,还不是进宫去为自己辩解,不要让朝廷革了他的职,不知道怎么走的这条道,被人堵了个正着。」 「哼,」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抱着双臂冷哼一声,道,「这个徐仲先以前和那个贺景泠并称祈京双杰,后来贺家出了事,他一个人名满京城,风光无限,年纪轻轻连中三元入职中枢,当时满祈京谁不羡慕?现在看来,就是投了个好胎而已,呸,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好在老天有眼。」 妇人道:「阿弥陀佛,还好青阳郡主已经和他和离了,这样缺德的人家嫁过去生的儿子都养不活。」 又是几道雷声炸响,人群越吵越烈。许久不见徐仲先,他憔悴了不少,被家丁护在中间,髮丝凌乱沉默寡言,整个人都围绕在一股倾颓之气中。 贺景泠抿着唇,一言未发,不远处一阵整齐划一脚步声传来,熟悉的黑色甲冑映入眼帘,禁军持刀出现在人前,为首之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眉宇间却尽是轻狂之色。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商陆。 贺景泠认识他,从前雷信身边的副将之一左纶,现如今任职禁军副统领,掌管禁军大小事宜。 看到他,贺景泠眼中闪过一片晦色,然而还是什么都没说。 人群中有人一口唾沫啐到徐仲先的脸上,徐仲先被家丁护在中间,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状态,任由各种言语噼头盖脸而来。 「徐清鹤,徐仲先,你也有脸出现在这里,你生来富贵,五岁能诗七岁作赋,十岁已经名扬天下,文渊殿上连中三元,天下学子谁人不识得你徐仲先的大名,不过是哈哈哈哈哈不过是偷来的,徐安为你铺的路你可走的坦荡?今日你还敢来这里,你怎么敢来这里!」 徐仲先对上那人赤红的双目,过了片刻才慢慢垂下头,苦笑着道:「我无意冒犯。」 跟着他的小斯用袖子给他擦干净脸,回头气极道:「我家公子是朝廷官员,你凭什么这么做?」 「呸,还敢提这些,他父亲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断了多少读书人的仕途,毁了人的一生,简直不配为人,你是徐安之子,世人皆传你才华横溢名冠祈京,可这些也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徐安做父亲罢了。」 小厮气得双眼通红,似乎想跟那人打起来,奈何被徐仲先一把拦住:」你……你胡说,我们公子都是靠着自己走到现在的位置的。」 那些人不知听没听见,不过也没人在意,他们只知道,数十年苦读,一次次科举无望,原也不过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而现在这个罪魁祸首,坐享其成者堂而皇之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挑衅,也是嘲讽。 挑衅他们的缩小无能,嘲讽他们的自不量力。 若不是有人拦着,恐怕只恨不得群起而攻之。 「吾乃禁军副统领左纶,奉旨遣散文德门前聚众滋事者,朝廷有令,责令国子监学子速速离开,如有不从者,押入大牢,按煽动罪处置。」左纶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外场众人听清楚。 听到禁军来了,他们更是群情鼎沸,放弃了围堵徐仲先,纷纷朝前面挤去。文人士子可杀不可辱,生平最恨鼠辈,他们来此,为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为了天下学子,哪怕一死也在所不惜,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怕他的一句威胁。 贺承礼被贺敏之搀扶着站起来,对上左纶,缓缓道:「不知左将军是奉谁的令?」 左纶对贺承礼还算礼待,不过语气依旧冷硬:「老太傅,科举舞弊一事朝廷自有决断,还请老太傅不要为难在下,叫他们都离开吧,朝廷定然给给出他们一个交代的。」 贺承礼:「我且问你,将军认为自己此举是肃清流毒还是助纣为虐?」 左纶:「还请老太傅速速离开。」 贺承礼见他不答,也不再继续纠缠,再次跪在地上,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我早不是什么太傅,十年旧案朝廷不管不顾,老朽只知道这件事现在没有人站出来,将来只会有更多人受到他们的迫害,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见到贺承礼态度如此坚定,身后一些学子本来看见禁军来了心中还有几分收敛,贺承礼的一番话让他们更加坚定了决心。 纷纷站上前来质问左纶。 方才啐了徐仲先一脸的那人,也就是孟聿问:「敢问将军,朝廷所谓的交代究竟是何日何时?此事发生三月有余,朝廷所谓的交代又在哪里?」 第141页 他声音逐渐激动,陪着贺承礼来的贺敏之赶紧安抚地拍了拍他,对着左纶道:「我等只是想要朝廷的一个公正处决,将军也是大齐的子民,我等所作所为将来或许也能惠及您的家人也说不定,还请将军代为传达。」 天空开始飘起了雨,雷声震天,原以为会有一场大雨。细雨绵密,禁军来后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在其威慑下都离开了,狄青去马车上取了把伞给贺景泠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他眼神清明,像个看客看着这场闹剧,斜飞的雨丝浸润了他的长衫。 兵刃破空的声音清晰入耳,左纶拔刀的速度太快,刺向孟聿腹部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临死前还张着嘴,什么话唿之欲出,却最终都没来得及说完。 变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左纶收刀入鞘,表情逐渐阴冷:「奉令遣散寻衅滋事者,如有不从,就地格杀!」 话落,旁边的禁军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挥向离他们最近的毫无防备的那些人。 一时间,尖叫声,嘶吼声,鲜血溅了一地,在文德门前被雨水稀释,浓郁的血腥味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夜晚。 鲜艷的红。 贺景泠和徐仲先相隔甚远,中间杂乱的人群将他们彻底隔绝在了两方。方才还在徐仲先面前满腔愤恨的人此刻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双眼大睁,正对着徐仲先,死不瞑目。 贺承礼被贺敏之护着,他霜白的发须上都沾上了孟聿温热的血,他挣脱贺敏之的手冲上去揪住左纶的衣领,咆哮嘶吼:「你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他们只是想要个公道,你竟然……你竟然当街杀人杀人……竖子,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左纶强硬地推开他:「您是两朝老臣,是天下文人的宗师,左某可下不了手。」他抬手示意禁军收刀后退。 反抗的人全都被围在禁军中间,视死如归,誓要与朝廷抗争到底。 左纶道:「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离开此地。」 贺敏之愤懑难当,一把抹开脸上的血,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抓住左纶握刀的手:「我再问你,奉谁的命?」 「奉太子令!」 贺承礼退后一步:「不可能!」 左纶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今日太子回京,听闻此事深恶痛绝,命我速战速决。」 「你敢攀污太子,是谁?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声嘶力竭,后方传来一些动静,不知为何,已经被狄青护着要离开的徐仲先冲上前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道笑声突然传来,徐仲先酿酿跄跄站在人群中央,满地的血看的他头晕目眩。 他指着左纶,脸上逐渐扭曲,丝毫没有往日清俊公子的模样,放声大笑:「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他撕扯着,脱下身上的官袍,青色的瑞兽暗纹袍被踩在血水里,细雨润湿了他的衣衫,面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你们可以明目张胆扭曲真相,可以滥杀无辜嫁祸他人,权力在你们够手上,主宰我们生死的都是你们,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中带着混浊的光,隔着人群望着角落里贺景泠的方向,不知看没看到他,笑着说:「我徐仲先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入仕!」 他推开狄青,闯出围着他的家丁和路人,跌跌撞撞走进了夜色中。 贺景泠不知不觉捏紧了握着的油纸伞,往后退了半步,又听见左纶扬声道:「方才杀的都是这些天故意煽动闹事心怀不轨之人,如果谁再有异议,敢犯上作乱,同罪论处。」 贺承礼喷出一口鲜血,他竭力靠着贺敏之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指着左纶的手指都在颤抖,然而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77章 始末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照亮来原本暗沉的夜空,长风带着迟来的雷雨席捲天地,整个祈京都被暴雨笼罩其中。 贺景泠左手撑着伞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之上,暴雨溅湿了他的大片衣衫, 他没在意, 只远远地注视着前方那道身影。 徐仲先浑身湿透, 豆大的雨砸在他的身上也毫无感觉,他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出现阵阵黑影,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一个不稳倒在雨水中。他就着这个姿势在原地发着愣,直到察觉头上的雨小了些才勐然回过神,抬头看去,是贺景泠。 他红着的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贺景泠,自一年前贺景泠回来, 他便再也没有从这个好友脸上看到过除平静以外的任何情绪, 这的念头让他不经恍惚片刻。 他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试了几次没成功, 他放弃挣扎坐回地上, 雨珠从他脸上滑落, 贺景泠收回目光: 「清鹤,抱歉。」 清冷的声音在这瓢泼大雨中显得格外淡定漠然。 徐仲先抬头看他,用手抹了把脸,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恍然大悟和故作煳涂也不过是在人的一念之间。他终于爬了起来,中间几次没绷住胡乱用袖子擦掉唿之欲出的眼泪: 「你做得对, 是我天真,是我煳涂, 他们欺君枉上当街杀人,徐安之流一日不除,大齐一日难安,如我这般欺世盗名之徒,早该公之于众受世人审判,名誉利禄本就不属于我,你又有什么好抱歉的呢,不过是用了把最锋利的刀捅开了陈年旧疮,把腐肉剔除,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错之有。只是我不知道,左纶滥杀无辜,这其中可有你的谋算?」 第142页 贺景泠喉咙干涩:「事已至此,我百口莫辩。」 「为何不辩?贺景泠,对错与否,天知地知,你知,我亦知。」徐仲先望着他,暴雨如注,他抬头狭小的空间根本挡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他们衣衫具湿,形容狼狈。 一条道路可以通往无数方向,哪怕最初的时候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可他们註定不是同路人。 徐仲先:「阿煊,或许我现在所受不及你当年万分之一,官场角逐不适合我,我不像你,没有勇气继续留在这里,其实你才是最适合站在那明堂之上的人,激浊扬清,辅佐圣主,我做不到的事,万望你能得偿所愿。」 他冲着说完退后半步,重新站回雨中,像是被抽干了一身力气,身体单薄犹如风中柳絮。 「我让狄青送你回去吧。」 徐仲先笑着摇了摇头:「贺景泠,我希望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把从前那个飞扬洒脱的贺煊弄丢了。」 贺景泠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良久,才出声道:「狄青,送送他。」 狄青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雨中,撑着伞,面无表情。 贺景泠回头看了他一眼:「何大哥来了,你放心去吧。」 身后果然有马车驶来的声音,贺景泠上了马车,何升一脸担心的打量他,见人身上无伤,这才拿了床薄毯给出来给他裹上:「听说禁军在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你迟迟没有回来,我实在担心,就出来寻你了。」 贺景泠冻得脸色有些发白,看着马车里另外一个安静的人:「祝安也跟来了。」 祝安脸上的伤好了大半,身体也基本无大碍了。当时贺景泠被关入邺狱,祝安想独自闯进去就他,路上遭人伏击,寡不敌众,等何升他们找到的时候已经被断了手脚筋,身上数处骨头都被敲断了。 在何府养了这么久才勉强能下地。 何升:「他担心你,一定要跟着。」 贺景泠摸了摸祝安的脑袋,以前那个活泼好动的少年自上次的事后就变得别默寡言。 贺景泠哄道:「小祝安,马上就是你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景泠哥哥说。」 祝安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何升收回目光,狄青不在,他估计也是知道了文德门前徐仲先的事,道:「这件事怪我,左纶会大开杀戒也是我们没有料到的,徐公子若是因此对你产生误会就不好了,我明日去解释清楚。」 「不用了何大哥,这件事你做我做又有什么分别,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且看以后吧。」 何升不由道:「怪我当时冲动,可即便是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那么做。」 「这件事不是太子做的吗?」贺景泠淡淡道,「陛下病重,风声早就传了出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回京一掌权便大开杀戒,此举人神共愤,只要百姓信了这话,李长泽燕阳一行苦心孤诣积累的民心便毁于一旦。」 「没想到晋王这么急不可耐。」 「他当然急,这次动的都是他的人,若不趁着这个机会除掉太子和明王,他以后再想有这么好的机会可就难了。」 「明王?」 「禁军当街杀人这件事传扬出去怎么损害的都是朝廷的声誉,引起民间的恐慌,他们当然要找出一个合理的杀人藉口来,李珩衍就是那个藉口。」 何升听后嘆息:「若真是这样,怕是晋王也得罪不了太久了,李珩衍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在外行走了一天,贺景泠只觉得疲惫不堪,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长街上,外面强势的雷雨声在暗夜里让人难以忽略。 终于到了府门口,他们下了马车,曹管家急急忙忙迎上来说:「小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贺府那边派人来说老太爷快不行了,请你回去一趟。」 *** 「我本是不想通知你来的,可毕竟是老太爷最后一程,你也该送一送。」贺敏之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他,虽然是一身素服面色惨澹,语气依旧理所应当,好像叫贺景泠回贺府是天大的恩赦。 贺景泠下了马车,抬眼看见老宅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抱着白幡已经挂了起来。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一切都有条不紊,庭中几盏昏暗的灯,被大雨吹的东倒西歪。 视线被雨水阻隔,眼前都变得模煳起来。 他收回目光,没有回答贺敏之的话,紧跟其后出来的何升替他撑开伞,贺敏之见状伸手拦住他们:「三哥哥,你觉得这个时候带他进去合适吗?」 贺景泠:「不合适吗?我这个被撵出贺家的人都被你请回来了,你要是计较这些,那就算了。」 算了的意思就是他也不进去了。 何升没有说话,贺敏之同他们僵持着,少顷,他冷笑一声放开手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先他们一步往宅子里走去。 廊外的雨飞到长廊下,天空不时划过一两道闪电惊雷,老宅在夜色笼罩下暮气沉沉,周遭没有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以外的任何声音。 很快远远就能看见贺承礼的房间,贺敏之再次拦住何升道:「何老闆,就到这里吧。」 何升停在廊下距离房门还有几丈外的地方:「我就在这里等你。」 贺景泠点了点头,贺敏之也停下脚步,一脸防备的看着何升。 贺景泠独自往前走,雷电照亮他的侧脸,阴沉惨白,一身雨露,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孤魂恶鬼。 第143页 大门被推开,床榻上尚在弥留之际的贺承礼盘腿坐在床上,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被喝完的茶,他看着来人,缓缓道: 「你来了。」 「是你让贺敏之叫我来的?」贺景泠停住脚步,贺承礼这个模样,分明是等候已久,「为什么骗我?」 「怕你不来。」贺承礼笑了下,满是褶皱的脸上沟壑纵横,鬍子上还有残留着的血迹。 确实,若是贺承礼叫他,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来的。 「文德门前,我看见你了。」 「你要说什么?」贺景泠低声问,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 贺承礼抬眸,混浊的目光透过前面的贺景泠,不知在看什么,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什么痕迹都可以被沖刷的一干二净。 这些日子发生太多的事,他不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我这一辈子就两个儿子,你的大伯父自小才思敏捷,他最爱在院子里那棵槐花树下读书,他的字写得很好……」他的语气中透着怀念,又在看到贺景泠毫无动容的脸时顿了顿,话锋一转,接着道,「不像你的父亲,他只会偷了他兄长的书爬到我们打不到的那棵树上去,好好的圣贤书被他撕了折花,顽劣不堪。」 「可惜了,大伯父若是还在,定然会封侯拜相,官至宰辅,成全你贺氏一族的荣耀。」 贺承礼凝视着他,幽幽嘆了口气:「你像的你父亲,你比他还要顽劣,我贺承礼生平最厌恶这种不尊礼法目空一切的人,他不听我话,非要投军,自以为从此天高海阔任他一展抱负,可后来呢,锋芒太过,为世人所不容,连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是啊,蝎虎断尾求生,贺府如今依旧能在祈京存有一席之地,离不开您老的深明大义。」贺景泠冷冷笑道。 「你还在怨我。」 「不,您说得对,母债子偿。我谁都不怨。」 贺承礼:「当年你父亲把你母亲从战场上带回来我便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一个不知根底来歷不明的女子,仅凭着你父亲的一面之词,怎么能进我们贺家的大门,可当时你父亲与许氏情深义重,我的反对在他看来只是因为不喜他庶出身份的故意为难,多年积怨一朝爆发,他甚至不惜分府别居落人话柄也要娶许氏。」 「贺太傅,陈年旧事,现在说有意思吗?你看不上我的祖母,讨厌庶子过慧挡了你贺府嫡子的风光,因为你的纵容偏心,导致原本要好的兄弟离心离德,我父亲不得已离开祈京远赴战场,贺府累世清流书香门第,您看不上粗鄙鲁莽的武夫,在所有人都恭贺贺家出了一个能征战沙场的将军的时候,你只会把他贬低的一文不值。您说我的父亲桀骜固执,你又何尝不是虚伪至极呢。」 贺承礼听罢这种诛心之论竟然没有生气,他太老了,自小背负着贺府满门荣耀,一刻也不曾懈怠,走到如今,已经是疲惫得很,从来笔直的嵴樑此刻不得已弯了下来,在他最厌恶,也最放不下的人面前,露出弱态。 他咳了几声,口鼻中竟然带出了血:「你和你父亲很像,自小聪慧过人,才华出众。若不是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你或许早就入朝为官造福一方,娶妻生子,不到不惑之年就位极人臣,最后致仕归家,一生圆满。」他感慨地说。 「没有如果。」 「是……是,没有如果,早在发现许氏的身份的时候,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只可惜你父亲对她一往情深,最后就是知道你的母亲是北晋的奸细,也已经回天乏术,他只有以死谢罪。可是孩子……此事……此事一旦被人发现,不仅我们,贺氏全族都会人头落地,无一倖免,我失手杀了你的母亲,本该是我认罪伏法,可我不能认。」 「贺氏全族,」贺景泠念了一遍,眼底满是失望和痛苦的神色,「你还是这么自私,因为许氏,多少战士无辜枉死,纵使朝廷要全族性命,也赔不了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父亲的大齐百姓,哪怕她是我母亲,我生于大齐,长于大齐,我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齐子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孩子,你比你父亲有情谊,有担当,你最终还是答应我了,你到底还是答应我了啊!我不能看着他们因为你父母的过错去送命,贺氏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啊。」 贺承礼没有眼睁睁看着贺家人为了这件事送命,当时贺从连已经认罪伏法,他能做的,只是保住贺家人,然后自己一辈子内疚自责的活着。 贺景泠闭了闭眼,不想在讨论这些,当年发现许氏是北晋人时,贺承礼便说过这些话,他一边痛恨着贺承礼,却一边又明白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贺景泠明白贺承礼的用心,可他更明白,他们贺家罪孽深重罪无可赦,战场英魂犹在,他们却在这里苟且偷生,既然贺氏赔不了,那便用他的一生去偿还吧。 他本就不配干干净净的活着。 第78章 赴死 贺承礼「哇」的一下吐出大口鲜血, 他强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手臂颤抖地给贺景泠倒上一杯已经冷却的茶:「而今朝局混乱,势力倾轧,贺氏一族已有颓势, 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变故, 孩子, 你答应过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你还记得吗?」 贺景泠盯着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茶,尽管当年的场景再度重演,还是觉得透骨心凉:「几个月前林野抓我入邺狱。到后来我出来,你可从未过问过一句,现在叫我来, 是觉得活人已经没法保守这个秘密了是吗?」 第144页 贺承礼抓住贺景泠的衣袖, 手忙脚乱把杯子强塞到他手上,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不是, 不是的孩子, 你想想, 你的母亲是北晋人,那你也算半个北晋人,此事一旦暴露, 这些年贺家受的磋磨全都功亏一篑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扭曲,体力不支只能紧紧抓住贺景泠的袖子, 眼底逐渐露出偏执疯狂。 贺景泠浑身僵硬,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在反覆蹂.躏, 连唿吸都是那么困难,时隔多年,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本以为自己早就心如草木,可在贺承礼向递来这杯茶水时,他还是觉得胸中滔天恨意几乎要藏不住。 他恨极了面前的人,为了保全贺氏族人,他们就成了可以轻易被捨弃的人,现在,仅仅又因为他贺承礼一厢情愿的揣测,就要置他于死地。 「你就这么容不下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 贺景泠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他是贺煊,祈京贺氏的三公子,年少成名,风光恣意半生顺遂,不过去镜花水月一梦而已,他是个被家族捨弃的废人,也是大齐的罪人,声名狼藉,孑然一身。 现在,在他贺承礼眼中,他连苟且偷生的活着都不配了。 贺承礼干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因为太过用力青筋暴起,他的眼眶缓缓流出一道血痕,他嘶声道: 「你知道的,你本就不该回来,若是你没有回来而是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在祈京闹得满城风雨?你居心何在?那个人容不下你,贺家容不下你,祈京也容不下你。 「你手段了得,在偌大的祈京城中翻云覆雨,搅得大齐惶惶难安,禁军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你难道还不明白?都是因为你!你若不死,贺家头上就永远悬着一把刀,你若不死,我死不瞑目!」 一阵狂风吹过,屋中的蜡烛尽数熄灭,贺景泠气极反笑,髮丝飞舞,衣袍被风吹翻,他用左手缓慢而又坚决地抠开被贺承礼拽住的衣袖: 「你想要用我的命来保全你贺家的名声,你好安心赴死。我偏不如你意,贺承礼,我会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万众瞩目的活着。」 贺承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低声下气求来的只是他的不屑,声音陡然拔高,再也难以压抑:「你心狠手辣,还敢掺合夺嫡之争,视人命如草芥,苍天有眼,若有朝一日贺氏因你而受到牵连,你必定会不得好死!」 贺承礼歷经两朝,宦海沉浮,又岂是愚蠢之辈,何况他了解贺景泠。 轰隆的雷声随着他的话落了下来,阴暗的屋子里瓷杯落地的声音清晰入耳,溅起来的碎瓷片在他眼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从冰凉的脸颊上流过,那一瞬间,这张脸简直恐怖如鬼魅。 「不得好死……」他轻轻念了一遍,接着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不得好死,那便让我看看,我会是怎么个不得好死法。你想要送死以此来震慑科举舞弊案背后之人,想让天下文人有一个攻讦朝廷的藉口,你大义凛然,如若死后有灵,就好好看着吧,我最终会落的个什么样的下场,想要我的命来安你的心,永远不可能。」 毒发已至肺腑,贺承礼再也忍不住,大口的黑血从他的口鼻中冒出来。 电闪雷鸣间,暴雨倾盆,他再没了力气,终于松开了抓住贺景泠的那一片衣角,渐渐没了气息。 *** 贺景泠走得很快,何升在后面紧紧跟着要给他撑伞,可雨实在太大,倾斜的风毫不留情将他二人浑身尽数浇湿。 好不容易走到马车前,贺景泠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直直地朝面栽去。 身后的何升吓了一跳,手还没伸出去就看到不知道从何时出现的李长泽及时将人接住,才免于贺景泠脑袋撞到车辕上磕得头破血流的可能。 李长泽目光沉沉,回头看了眼大门紧闭的贺府,抱着贺景泠上了马车。 一夜过去,被暴雨洗刷过的祈京城仍旧沉浸在昨夜那个血腥的夜晚里,街上人迹罕至,一种阴沉的气氛笼罩祈京上空,所有人都默契十足的躲在家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发生,或者说结束。 晨曦初露,屋檐下是淅淅沥沥淌着的雨滴。一地湿滑,彭越匆匆赶来,在门外找到了消失一夜的太子殿下,心中大苦:「殿下,文德门前的学生还没有散,一夜过去,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都变成您了,您怎么还……还……」 还坐得住。 这时正好何升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听见彭越的话,道:「殿下在这里呆了一夜,用点早膳再走吧。」 李长泽抱着双臂靠着柱子站在那儿,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何升,没有搭话,估摸着贺景泠应该也快醒了,直接接过何升手中的食盒:「急什么,还有一个时辰,何老闆来的刚好,阿煊应该也快醒了,我同他一道用过膳再走也不迟。」 说完也不给另外两人反应的机会,拎着食盒径直推门进去。房间是里熟悉的药香,他一只手拎着东西,一步一步往里走。 「别装了,我都醒了。」贺景泠出声道。 李长泽有些意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醒了。」 他放开手脚大步来到床前,贺景泠脸色苍白,披了件外袍坐在窗前,分明是醒了许久。 「怎么醒了也不叫我。」他的语调很是轻松,提着食盒过去然后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放着的是甜菜粥和几样精緻小食。 第145页 他把东西一一拿了出来:「刚好趁热喝点粥暖暖肠胃。」 「贺承礼死了,」贺景泠突然道。 李长泽顿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也没在说什么。 「科举舞弊一案朝廷迟迟不给出一个决断,他是想用这个方法来引起朝廷的重视。」 李长泽把一盘什锦脆推到贺景泠的面前,像是在哄小孩:「三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好歹用点。」 贺景泠看着递到面前的勺子没到反应,继续道,「他早就察觉出哦回京别有所图,又觉得文德门前的惨案都拜我所赐,为保全贺氏,他昨夜给了我一杯有毒的茶。」 李长泽目光一冷,接着若无其事舀了一勺粥递到贺景泠面前:「那他便是该死,其实贺承礼也算是个聪明人,用这个方式赴死对他来说可谓是死得其所,不仅保全了他的一身清名,还能彻底点燃天下文人士子的怒火,加速朝廷处理科举舞弊一案的进程,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说或许也是圆满。」 李长泽说的有些嘲弄,他没有问贺承礼和贺景泠两人说了什么,既然说过不再问那便不会再问,他要的是贺景泠这个人,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妨碍呢。 重要的是人。 面对递到嘴边的食物,贺景泠微微摇头,他实在没什么胃口,道:「左纶从前在玄铁营,是李叔同放在暗处的一枚暗棋,商陆在玄铁营时便深得他的信任,高慎倒台,李叔同对禁军动了心思,所以安排他去禁军,朝廷一时无可用之人,自然就轮到了他,昨日这一出,倒是让我意外得很。」 李长泽对上贺景泠眼睛,贺景泠的眼瞳极黑,静静盯着人看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他笑了一下,玩笑地问:「三郎就不怀疑文德门前大开杀戒都是我授意的?」 贺景泠被他看着,那双眼睛坦然自若,他迎上李长泽的视线,语气淡淡道:「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 「那有什么好问的。」贺景泠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痛,他撑着桌子,慢慢道,「你现在该担心担心你自己,李珩衍还以为他可以置身事外坐收渔利,可李叔同心思细腻,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连锅端掉的好时机,今日杀的这些人,来日都会成为受李珩衍蛊惑的该杀之人,他想一箭三雕除掉你和明王,这样太子之位自然而然就落到他的手上了。」 哪怕李叔同有所行动在他们意料之内,哪怕是有意为之,可左纶当街杀人,他手中有伪造的太子手令,就这件事,就足以让李长泽这个太子背上暴戾之名,民心尽失。 他说完,等着李长泽的下文,孰料对面的人突然倾身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额头抵住额头,肌肤相贴只感觉到一阵滚烫。他暗骂自己大意了,以为昨夜冷月婵看过又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李长泽皱眉:「发烧了。」 贺景泠对上他懊恼的视线,缓慢地点了点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像是。」 第79章 废储 李叔同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摺, 听见不远处床榻上有动静,抬头看去,就见李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歪着头,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他立刻笑着起身, 一脸欣喜:「父皇您醒了, 您不知道您昏迷的这些时日儿臣都担心坏了,哦,父皇别这么看着儿臣,您昏迷了这么久,朝廷诸事总要有人来处理,可儿臣又实在担心父皇您的身体,所以只好让他们把奏摺都搬到元极殿来了。」 他笑得理所应当,走到桌旁时顺手给齐帝倒了杯水:「父皇渴了吧, 来喝点水。」 他扶着齐帝把杯子递到他的嘴边, 李牧颤抖着想要推开他, 然而手指只无力的动了几下, 他狠狠瞪了眼李叔同, 扭头道:」滚!」 李叔同依旧好脾气:「看来父皇还是习惯刘盛宁伺候, 刘盛宁。」他抬高声音喊道。 听见里面的动静,门口刘盛宁推门躬身进来,看到李牧醒了, 激动的跪在地上:「陛下您醒了, 外面可都翻天了。」 李牧勐地咳了几声,心中虽然知道没什么好事还是问:「发生了什么事?」 刘盛宁:「前太傅贺承礼带着一群国子监的学生日日在文德门前闹事, 威逼朝廷,太子殿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竟然下了格杀令,十数个学生血溅文德门,那贺承礼也当场吐血昏厥,已经过身了。」 李牧笑了一声,才听一半就知道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们二人,尽管卧病在床衣冠不整,可久居上位的威严依旧让人难以忽略。 刘盛宁低着头还在继续陈述:「陛下,太子殿下自从从燕阳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可能是觉得陛下病重,又自认有功,所以行事没了顾忌,这才酿成此等大祸,眼下太子已经犯了众怒,民情激愤,还请陛下圣裁。」 李叔同不紧不慢补充说:「父皇,还有一事,皇兄在燕阳时曾私自回京,不过半日又悄无声息离开,入京不奉诏,怕是父皇病重,皇兄已经有了别的心思了。」 「好,好啊,」李牧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似笑非笑问,「那晋王以为要如何处理?」 「儿臣不敢,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刘盛宁头埋得更低:「陛下,太子无德,好大喜功,目无法纪,当街杀人手段残忍,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朝臣都跪在殿外求陛下处决太子,此事已经是犯了众怒,贺承礼一死,更是坐实了太子欺师之名,储君无德,便是大齐将来无望啊,如果不严惩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安抚天下百姓。」 第146页 李牧:「所以呢?」 刘盛宁只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但事已至此,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他不信自己会输。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望着李牧,心中一横,一脸坚决道:「陛下,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一无才能令天下信服,二心怀不轨擅自回京,三滥杀无辜恐将来,陛下,废储吧!」 寝殿内一时之间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李叔同什么话也没有说,回到最初坐着的地方坐下。 李牧哈哈大笑问:「晋王也是这个意思?」 李叔同:「父皇,这是天下人的意思,皇兄的心思昭然若揭,竟然仗着燕阳一事居功自傲,在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以此威慑天下臣民,我大齐皇帝歷来以德服天下,您说皇兄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哦还有,父皇中毒一事儿臣已经查清,是父皇您身边的提督太监贺元晟受明皇叔蛊惑,连同珍妃在父皇的日常膳食中做手脚,儿臣已经将他二人就地正法,父皇您看明皇叔那里怎么处理,还请父皇明示。」 不等李牧说话,李叔同已经起身来:「父皇卧病在床多日,想来腕力虚浮,儿臣已经替父皇想好办法了,刘盛宁。」 他说完,刘盛宁捧着一张还没有加盖国玺的布帛,上书: 废太子令。 圣德二十七年秋,吏户礼盖以岁考舞弊,朝野震动,士子跪以文德,纶戮十数人,天下皆惊,妇孺椎泣,祸首太子宴,废。 *** 自太子被废,迟迟没有决断的科举舞弊一案也迎来了最终的裁决,吏户礼三部尚书处以斩立决,家眷亲属皆判流放,抄没其全部家产一律充公。近十年间凡通过科举入朝为官者皆参与官员考核,又称「復考」,未通过者按其考核结果多寡降级处理,降级最多者高达六级。降无可降着直接罢免处置。 圣德二十七年的年末在轰轰烈烈的官员復考中结束,朝廷吏治革新,復考的指令一下达,被罢免者不计其数,一下子就空出来许多职位,于是又有新令下达,凡举子不用等三年,次年再开春闱。 朝廷此举可谓大快人心,当然新令颁布的同时他们也都知道若不是祈京那位前太傅丧命,天下文人众怒压力之下,这件事没办法这么快给出判决。 于是在贺承礼下葬那天,长街之上万人空巷,老幼妇孺自发前去为这位天下学子之师的老太傅送行。废太子扶棺而哭,这一举动再次让本就对文德门一事心存怀疑的人对朝廷的处决表示质疑,不过这种质疑声在日復一日各种政令的下达的变动中也渐渐淡忘。 送行当日十里长街水泄不通,万人嚎哭,朝廷为安抚贺氏子孙及天下文人特赐其配享太庙之殊荣。此令一出,人人皆为大齐痛失一个文学大儒而悲痛欲绝,仿佛他们已经忘了当时大骂贺承礼薄情寡义,贪生怕死的人也是他们。 漫天的冥钱洒满了整条朱雀大街,天地为之变色,恸哭声夹杂在北风的唿啸声中,挂在枝头的纸币或者被风吹烂变形或者被雨淋湿褪色,最终在今年的第一场雪中消失无踪。 祈京的一处别院内。 商陆跪在地上抱拳道:「殿下此招太险,如今朝堂皆在晋王的掌控之中,朝臣唯他之命是从,为殿下您说话的张阁老现在都称病在家了,左纶并非全权相信我,否则他们文德门一事也不会酿成如今的惨祸。」 卢飞:「属下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商大人,就晋王那道貌岸然的模样,他以前那个难产而死的侧夫人就不简单,跟在他身边的左纶又好的到哪儿去,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殿下,您说您这些天是不是装的太过了呀,他们都想争太子这个位置,您倒好,直接给他们递上去了一个,不对,是两个发落您的由头。」 于殷:「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祈京最近不太平,文德门一案殿下就是被人构陷,不过他们拿住了殿下私自回京的把柄,又有林野欧阳越作证,殿下说不出来理由,往严重了说那就是意图谋反,可不就是给晋王他们机会嘛。」 李长泽摩挲着指骨间的玉扳指,听了他们的话也没什么表示,往后靠去,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一脸无所谓道:「谁是太子重要吗?我做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被废了。」 卢飞:「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取笑。」 李长泽掀开眼皮懒懒看着桌面上放着的一块上好的徽墨,问:「卢飞,你觉得我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卢飞张了张嘴,不知道李长泽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属下不敢妄议天子。」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长泽笑了下没有追问,谁是太子对他来说没有所谓,重要的是最后的那个位置是谁坐的:「如今朝廷风波不止,李叔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看似风光无限大权在握。可人越是在要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的时候顾虑越多,他现在离那个位置越近,反而只会越束手束脚,就怕顺遂太过,迷了心窍。」 卢飞:「是,他是不敢动您,明王可惨了,现在满大街都传颂着他和自己的内兄的风流韵事。」 李长泽意味深长地问:「你怎么就知道是晋王传的呢?这种事李珩衍不会捂得严严实实,还让晋王察觉出来,大肆传扬?」 卢飞:「不是晋王难道还是他自己不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呀的捂住自己的嘴,低声迟疑地道,「之前那件事……难不成……是明王妃?」 第147页 彭越:「听闻明王妃唯一的女儿晋宁郡主几个月前意外惨死,死相异常惨烈。」 卢飞:「所以说小郡主的死其实和明王有关,所以明王妃心生怨恨这才大肆诽谤,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传自己的亲哥哥和丈夫的……谣言。」说着说着好像发现自己方才的话有多离谱,但好像又有几分道理。 商陆听罢道:「不管是谁传的,现在这件事在祈京传的沸沸扬扬,可明王还能稳坐如山,可见其心思深不可测。」 「商陆说得有理,不过我想晋王也很期待我这位皇叔出手的。」 几人没有在说话,事已至此,他们几个虽然不知道李长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按吩咐办事就行了。 「行了没事你们都退下吧,我出去一趟。」 李长泽打量着那方墨,突然毫无徵兆地起身往内室走去,过了片刻出来时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特意换了件新做的墨蓝色长袍。手上拿的一个镜盒,他把那方徽墨装了进去。 还没有走的卢飞见状煞风景道:「殿下,贺公子有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上次还送了好几支紫豪笔给祝安让他练字玩儿,祝安桌上就有这么一方墨。」 李长泽心情颇好地吹了吹镜盒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你懂个屁。」 他看了眼天色,没再多话:「走了。」 卢飞见纪风要跟上去,抓住他的手说:「诶,你说这以后不住东宫,倒是方便了咱们殿下去夜会贺公子哈。」 纪风面无表情扳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跟祝安这么熟了?」 第80章 会面 冬日里的鲤鱼池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被落下来的雪密密实实的覆盖,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出来夏日里日影摇曳鱼游浅底的趣味。 宋景章近来得了准许,可以在府中四处走动, 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长廊下, 身上裹着一件狐皮大氅, 露出来的脸上瘦了一圈,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结冰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前觉得明王府瑰丽大气,比他们宋府不知道宽敞漂亮多少倍,还暗自得意自家妹妹得了个好去处,可现在却是他呆在这里,不伦不类,只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他已经从下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科举舞弊案的原委了, 他的父亲从前也是一个穷书生一举中榜娶了恩师的独女, 虽然有几个小妾, 可儿女却只有他和宋景如两人, 他曾洋洋得意父亲母亲感情和睦, 家宅安宁。 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呢? 这些天宋景章总在想要是朝廷处决的时候把他也带上, 那他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儿了。砍头,流放,怎么都行, 进邺狱也可以, 总好过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生不如死的活着。 大雪纷飞, 管家匆匆走进院子,分明是寒冬腊月他却满头大汗, 看见宋景章坐在池塘边上,松了口气跑过来道:「宋公子,你怎么独自来这儿了,王爷今天心情不好,一会儿可能会来找你,你准备准备吧。」 「宋公子?」 宋景章反应淡淡地点了点头,管家这才放心离开,刚要走,又被宋景章叫住。 「许管家。」 「宋公子有什么事儿?」 「李珩衍在哪儿,带我去找他吧。」 管家面露难色:「这……」 宋景章已经起身:「走吧,也省的他再走一趟。」 许管家见状只好赶紧拿过旁边的伞撑开追了上去。 雪日难行,入目皆是大片纷白,垫在地上的雪几乎没过人的脚踝,他们走了许久才到李珩衍的书房,远远地就看见两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从里面出来,他们和宋景章擦肩而过,宋景章回头看了那几人一眼,是刑部尚书沈岳。还有工部尚书萧贤举,以及……萧逸。 「宋景章,好巧!」萧逸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刚要说话就被萧贤举拉着走了,身后还传来萧贤举的呵斥:「看什么看!」 「打个招唿不行?」萧逸语气不耐。 「不行!」 萧贤举一听到自己儿子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就生气,就算宋进桓首鼠两端背叛李珩衍,现在的宋家不復从前风光,可宋景章还能好好呆在明王府,李珩衍对这个宋景章的态度扑朔迷离,他们不该招惹的就不招惹。 就是想要说风凉话也不该是现在在明王府,李珩衍的眼皮子底下。 「萧逸怎么在这儿?他是第一次来?」宋景章声音有些发抖。 许管家道:「刚好他们出来了,公子进去吧。」 宋景章站在阶下,细碎的雪屑钻过油纸伞粘在他的眉毛和髮丝上,大门从里面打开,李珩衍披了件和他同色的大氅,神情冷倨。 宋景章:「所以连萧逸都是你的人?」 摆在眼前的事实,非要多此一举来问,李珩衍根本不屑回答他这个问题:「你来干什么?」 宋景章深唿吸了一口气,从他冷漠的口吻中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中发寒,但还是强自镇定对李珩衍道:「今日是我妹妹的生辰,我想见她。」 许管家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悄悄抬头看了眼李珩衍。 李珩衍似乎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走上前来站在台阶上伸手替宋景章拂去身上的碎雪,手指下移拉住宋景章的手带着他往里走:「进来。」 管家识趣的守在门外。 宋景章知道李珩衍这是什么意思,和他上床而已,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和谁睡不是睡,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面对这件事了,只要把李珩衍伺候好,大家都好过一点,哪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是他。 第148页 书房内暖意融融,宋景章三两下脱的只剩下一件里衣,又自觉给李珩衍脱去外袍,手伸到李珩衍腰带处时突然被他抓住往前一带,李珩衍的声音比他的手还冷,捏着宋景章的脸问: 「宋钰,你刚才在想什么?」 宋景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答:「我在想怎么伺候王爷?」 「扶风楼的常客,会玩的花样很多吧。」 宋景章看着他,下意识脱口刺了一句:「就是没再男人身上用过。」 李珩衍眼神骤冷,捏着他下巴的手陡然用力,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哥哥比妹妹懂得多,也应该比妹妹有趣的多。」 李珩衍的嘲讽不留情面,宋景章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他气得眼眶发红,不过这次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挨着自己强扯出一丝笑来。 书房里的床没有那里的大,李珩衍要折腾人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羞辱宋景章仿佛能给他带来极大的乐趣,哪怕是在床上他也永远都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强势又冷漠。 贪婪是□□,他接受,却从来不会放任自己放纵。 每当这个时候宋景章就无可避免的想起他从前在扶风楼的一些姑娘,她们卖巧讨笑放浪形骸,现在的自己和她们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他从来都是个纨绔子弟,什么都不懂,顺从身体去享受是他的本能,可每次面对李珩衍那双始终毫无感情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到最后丑态百出的只有自己。 许管家眼观鼻鼻观心,一个时辰后,房间里传来一阵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他早有准备,仍旧恭敬地站在门前,无声警告路过好奇抬头的下人。 李珩衍看着宋景章恼羞成怒的模样:「砸吧,不够我让管家再送些过来。」 「李珩衍,你明明……」宋景章气得脸色涨红,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珩衍。 「我方才可什么都没答应,」李珩衍打断了他,」宋钰,你要知道现在宋家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不是我,就你这个样子,不用等到流放,能不能活着走出天牢还不一定。宋景如是我的王妃,旁人不敢拿她怎样,只不过是送她去了别院,她却和外人里应外合在朝中参我,是我对你们太好了,让你们兄妹都这么放肆?」 「李珩衍,你无耻!」 「你第一天认识我?」李珩衍不痛不痒反问。 宋景章怒不可遏抬腿踹去,脚踝被人稳稳接住,李珩衍手上使劲,毫不费力地将他拖到面前,声音变得低沉许多:「看来你还不累。」 *** 「徐家家眷被判处流放,公子今日去送那位徐公子了吗?」扶风楼的一个房间里,卓小宛带着几分好奇问。 贺景泠临窗而坐,今日他穿了一件月白色裘衣,俊逸的脸上带着的温和的笑意,他拿起面前的茶抿了口放下,只是眼中情绪不明道:「青阳郡主去送他了,我没打算去。」 卓小宛:「青阳郡主这个时候去送行也是仁义。」 「公子,人带到了。」门外,锦娘的声音传来。 卓小宛看了贺景泠一眼,转身去给她们开门,锦娘带着一个清俊的书生走了进来。 那书生见到卓小宛也在里面,显然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往她那儿看了好几眼,直到锦娘他们离开。 「你来了,坐。」贺景泠沖他比手示意,「伤好了吗?」 霍子犹这才恋恋不捨地收回目光,他点了点头:「承蒙公子相救,已经大好了。」 他回答后人却没有坐下,而是一脸正色地对着贺景泠拱手道:「公子为子犹报仇,为天下学子讨了一个公道,子犹在此谢过。」 贺景泠眉头微挑,给他倒了杯茶:「霍兄过誉了,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霍子犹:「君子论迹不论心,贺公子救我一人为私,救天下学子为公,无人知亦是天下知。」 贺景泠:「文德门惨案过去不过数日,我这样的人,可谈不上一个义字。」 霍子犹微笑说:「凡是总有取捨,也总有意外,贺公子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 贺景泠来了些兴趣,脸上的笑意放大了些,其实在这之前他并没有见过霍子犹,对他的印象多少有些刻板,如今看来他没看错人:「怎么说?」 霍子犹身上虽然只是最普通的布衣,,但身姿笔挺,样貌端正,做事说话更是一丝不苟。如果没有科举舞弊案,他原以为霍子犹会和徐仲先是一路人。 霍子犹道:「霍某不才,虽只是个身无长物的穷书生,可对自己的才学尚有几分自信,几次落榜之后我曾暗中结交了几个中举的进士,纵然狂妄可也自认经史策论不输他们,十年榜上无名,非为我之过,患在朝廷也。 「后来我和几个同侪被诬陷入狱,官服不准我们在参加科考,直到后来被赶出祈京,他们视我们为蝼蚁,偌大的祈京城竟无处伸冤,如果不是公子施以援手,恐怕我这辈子都无缘殿试了。贺公子年少成名,身世坎坷,如果不是心性坚定之人,怎么还会回到祈京城授人以柄呢。」 「我喜欢听人夸我。」贺景泠看着他,眼中的欣赏毫不掩饰,「霍子犹,我看过你的文章,我曾自认才高,可你那篇《均田论》我至今难忘。」 霍子犹惊讶:「这还是我乡试那年所作,家中贫寒,那不过是一些穷人异想天开的言论。」说罢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第149页 贺景泠:「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户,天下大同难得,但百姓想要吃饱穿暖不是奢求,富户连天阡陌,穷着却无立锥之地,《均田论》不是异想天开,是大齐急需改变的现状,当时的考官若是没有看到你文章中的价值,你又怎么拿那乡试第一。」 霍子犹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虽然除了读书一无是处,可也不是迂腐守旧之人。 贺景泠和霍子犹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他知道这个霍子犹适合那里:「朝廷明年再开恩科,贺某先在这里预祝霍兄蟾宫折桂。」 第81章 衷肠 门刚推开里面的手就伸了出来, 把门外的人往里一拉然后迅速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练了无数遍。 李长泽抵着他,目光黑沉沉,打量着他:「风寒好了?」 贺景泠无奈点了点头。 「人可好了?」李长泽又问。 这话问得莫名, 但贺景泠显然知道他的意思。上次走的匆忙, 虽然没细说, 但以李长泽的敏锐,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贺景泠的心思。 鼻间充斥着熟悉的气息,贺景泠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离贺承礼去世的那晚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看起来早就没有所谓。 可每每午夜梦回他总梦见许氏和贺承礼五官狰狞地朝他伸手,他拼命地跑,好不容易在前面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兴奋地喊着「大哥, 瑶华」, 他们转身的时候却沖他温柔一笑, 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 他藏着的这个秘密叫他註定惶惶一生, 可是什么时候, 各取所需的话就悄然在他心里变了样。或许就为了这一句「人可好了」吧。 贺景泠恢復了神色, 懒懒答他:「都好了。」 李长泽蹭着他的面颊:「我等你许久,去哪儿了?」 「与人相谈甚欢,回来晚了些。」贺景泠悠哉笑道。 李长泽抱着他的手慢慢收紧, 语气危险地问:「谁?」 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骨一路向下, 贺景泠拿眼瞧他,嘴角弯起:「男人。」 「男人?哪儿的?」 「你猜。」 李长泽捉住他作乱的手, 用了劲儿,贺景泠抽不开。他倾身在贺景泠脖颈间嗅了嗅:「好香啊, 扶风楼的男人,三郎,我要醋了。」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虽然看不清李长泽的表情,但贺景泠完全能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对应上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他仰脸碰到李长泽的嘴唇,轻轻吻了上去,一触即分,像是诱哄:「别啊,我这不回来了嘛。」 李长泽声音沙哑,得寸进尺搂住他的腰:「还不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郎要好好补偿我。」 「情郎。」贺景泠轻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觉得好玩儿,又叫了一遍,「这个称唿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李长泽手上用力,在他的后腰处摩挲,眼神幽暗,凑近贺景泠亲了一下,说,「我喜欢三郎叫我……夫君。」 贺景泠戏嚯地看着他,黑暗中的人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煳煳看见一些轮廓,他抬手捧住李长泽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 大氅落地无声,柔软的地毯上就是赤着脚也不会觉得冷,屋中有暖炉,李长泽还是不敢大意,宽大的手掌锢着人的腰,源源不断的热意隔着薄薄的衣料钻进人的皮肤,腰肢软得一塌煳涂。 他手上使不上劲儿,闭眼受着,唿吸都在后腰致命的酸软中变得绵长浑浊。贺景泠被逼着唤那两个字,极至的欢愉让他浑身都染上了一层粉,不上不下的感觉几乎叫他崩溃。 他趴在李长泽身上,喊出来的声音透着黏腻, 从门外带进来的一身冷气被尽数融化,几缕髮丝汗涔涔贴着脸,勾住李长泽带皱的衣纹,缠绕不清。 李长泽心满意足地捏着贺景泠的手,顺着往上,袖管里缠绕的绷带紧贴着皮肤,不给他一丝一探究竟的机会,他小心握着,力道不大,那热度却透过层层纱布烫着了贺景泠的皮肤,让他不由自主蜷曲了手指。 后半夜雪停了,明月钻出层云,清冷的月辉下雪天幽亮静谧,窗户纸都似乎在发亮。 沐浴过后的床榻上满是皂角的清香,贺景泠侧着身,跟李长泽头碰头。 两人都没有睡意,贺景泠伸腿去踢李长泽,然后突然翻身,压在李长泽的身上。 李长泽不怕他压,只是他这一动被子不可避免往下滑,受了凉却不好,抱着人另一只手将被子提了上来把他唔得严严实实。 贺景泠笑着磕到了李长泽的下巴上,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磕哪儿了?」李长泽捧着他的脸询问。 那阵儿疼过去,贺景泠抓着李长泽的手往被子里带:「这儿,揉揉。」 李长泽挑了挑眉,带着薄茧的手颳了下那处细肉,贺景泠趴在他身上,报復地咬他的下巴,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得意地勾唇笑了下。 白玉似的脖颈间一块红绳穿着的暖玉从衣襟中滑出来。李长泽看着他,语气调笑:「三公子嘴下留情,咬坏了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看的。」 贺景泠:「没事,李老头那样的都见过,你丑我也不介意。」 好久没见贺景泠提起这个名字,李长泽说:「敢背后嘀咕,下次见了他我可要告你的状。」 「别啊,他烦死了。」贺景泠想着李老头喋喋不休的模样就头疼。 「明明是我师父,你倒是比我还烦。」 第150页 「他喜欢你呗,这会儿怎么叫师父了。」贺景泠打趣他。 「当面叫得意死他?」 贺景泠「啧」了一声,评价道:「好个不孝徒弟。」 李长泽的胸膛前衣裳大开,他流氓地在上面摸了两把,心满意足地躺回去。 「他哪儿需要我孝顺。」李长泽连同被子一把把人捞过来抱在怀里,又说:「既然三公子不介意,那本太子以后便赖你家替公子洗手作羹汤了。」 贺景泠忍俊不禁:「太子在哪儿呢?」 李长泽素来脸皮就厚:「我从生下来就这么叫,一下子还真改不过来,再说了废太子也是太子。」 「也是这个道理。」贺景泠拖着调子,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李长泽低头,按住他的肩膀和他接了个缠绵的吻,道:「尽情笑吧,别憋着。」他的手钻进贺景泠的衣袖里,摸到了缠满了绷带的左手,他松开手忽地起身来。 「躺着。」 贺景泠不明所以,刚坐了起来又被李长泽按回去。 李长泽找到火摺子将屋子里的蜡烛点亮,回来时顺手把架子上的大氅带过来给贺景泠披上,拉过他的左手。 「李宴?」 贺景泠看出了他的意图想要缩回手,只是他那力道怎么敌得过李长泽,被他轻松按住:「别动,我看看。」 贺景泠不愿意。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自傲的,从前自视才高无所顾忌,从来不知道谦虚为何物,便是后来落魄成那样,他也能从泥潭里翻出来,平贤商会笼络天下商贾,大齐第一富商的背后掌舵人,他做事从来只做最好。 追求极至的完美,不仅仅是在做人做事上,他生来富贵貌美,已是占尽先机,在此一道自然不会再有所图,可这些东西一早朝散尽,不过是流云落花。 他可以顶着被黥刺过的脸受人指点和白眼,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现在贺家彻底放弃他,兄姊也不需要他,他孑然一身,只有李长泽。 谁都可以看,可他就是不想给李长泽看。邺狱那个地方,从来没有人能全须全尾的出来,他也不是那个例外。 梳洗之刑顾名思义,用烧滚了的水反覆浇在犯人身上,直至皮肉烫开,再用形似梳子的铁刷从上往下一刷,人.肉便跟粉条似的刷刷往下掉。 血肉之下可见骨,他这双手早在当年流放的时候就废了,邺狱一遭给贺景泠留下的除了这些不堪入目的疤痕,再无其他。 「林野手下留情了。」贺景泠的指尖轻轻蹭过李长泽的手背,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低声对他道。 「我知道。」李长泽重新替他包好,没再说话。 贺景泠:「李珩衍是为我欺他瞒他而泄愤,李叔同是为了打压李珩衍,他们两个无论是谁林野都不能视而不见,如果不对我用刑,此事不好收场……」 李长泽包扎的手法娴熟,恢復原状后就着这个姿势抬头看着贺景泠,说:「其实我早就看过了。」 贺景泠不说话了,就这么看着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野心思缜密,却几次三番对着疑点重重的案件视而不见,他那个人不近人情,羽林卫远离党争不好下手,你想要摸清楚他的底细以防后患,还是说你想看我的反应,贺景泠,你成功了,我快被你吓死了,只此一次……只此一次,贺景泠,贺家不要你我要,你是我李长泽看的比命重要的人,我不要你身涉险境,再有一次,你先杀我。 「在燕阳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便知道你的打算,我拼了命往祈京赶,生怕迟了一步,就像那年在平凉,若我迟了一步我不敢想。贺景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上面还带着李长泽的名字。」李长泽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他自小心智过人,装腔作势活了这许多年,连自己的母亲都被他骗了过去,唯独对他贺景泠,从来没有戒备。 「这件事是我牵连了你,李珩衍和李叔同,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他的眼神带着狠戾,皇位是他从出生以来就志在必得的东西,贺景泠是他最重要的人,两者从来不是鱼与熊掌的关系。 他要皇位,代价不是贺景泠,他不需要为贺景泠涉险,贺景泠只需要陪着他,享受最后的胜果。 贺景泠无声地看着他,手心都是黏腻的汗渍,他试探地给了李长泽一分回馈,李长泽还了他十分。 李长泽少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在他面前他从来都是野心勃勃杀人不眨眼,他是逢场作戏的高手。 贺景泠「哦」了一声,吶吶说:「难怪那日感觉你生气了。」 他说的,是李长泽在邺狱找到他那日。 第82章 威胁 今日雪依旧未停, 院子里和房顶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天地一白。雪庐中的炉子上煮着茶,咕咕热气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暖意融融。亭子四周挂着帷幔,丝毫不觉得冷。 贺景泠穿着大氅, 如墨似的长髮随意垂在胸前, 生得一副清贵公子样, 对面的李长泽嘴角噙着散漫的笑意,心不在焉地盯着棋局,不时抬眸看他。 围炉对弈,倒是少有的闲情逸緻。 「和我下棋还敢分心。」贺景泠落下一枚黑子,原本焦灼难解的局势瞬间瓦解,他得意抬头。 李长泽捏着白子睨了他一眼:「兵不厌诈,这不是下不赢想找点事儿来转移三郎的注意力嘛。」 嘴里说着软话,白子落下却是寸土不让。 第151页 贺景泠步步紧逼:「现下说什么都没用。」 李长泽:「那我给你说个你想听的, 找到贺元晟和贺瑶华了。」 贺景泠手上一顿, 接着继续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在哪儿呢?」 「今天一早于殷来报, 他有兄弟在清凉宫当差, 刘盛宁保着他们, 很是隐蔽, 李叔同估计不知道这事儿,贺瑶华已经偷偷潜进了元极殿。」 贺元晟和贺瑶华当年能从罪臣之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自然不可能会是多良善无能之辈, 元极殿被重兵把守, 连太后都见不着皇帝,她却进去了。 再联想到那件事, 李长泽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如今后宫安如意一手遮天, 前朝晋王春风得意,他们卯足了劲打压李珩衍,而李珩衍竟然也没有反抗的意思。恐怕不是晋王掌权心生退意,不过是谋定而后动,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贺景泠自然知道贺元晟他们不会轻易受制于人,其实他至今仍希望贺元晟他们能够出宫,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可他并不是他们,不能替他们做决定,也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同理,现在他也不想为了贺元晟他们做任何退步,他本就是个自私凉薄之人。 如果是在他刚回京那会儿贺元晟将他们的打算告诉贺景泠,那他会毫不犹豫放弃李长泽。纵然知道他们的难处,纵然为了回京他苦心谋划多年,可一旦转身,便不会回头。 从前看做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后来发现就是没了,他也依旧能好好活着。 贺景泠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说:「这些日子民间疯传明王和宋景章的事,李珩衍原本和王妃深情厚谊在民间素有美名,如今形象一朝崩塌,这后面少不了李叔同的手笔,他和李珩衍争锋相对这么步步紧逼,恐怕迟早会反噬其身。」 李长泽挑眉笑道:「他被齐王打压了这么多年,一直做小伏低隐藏实力,如今一朝得势,当然想趁机剷除一切威胁。」说着落下一子,原本黑子胜券在握的局势顷刻逆转。 「厉害呀,」贺景泠贊道。 李长泽:「听着不真。」 贺景泠说:「真的,比真金还真,同样的一盘棋,和我对弈的人还没有谁走到过这一步。」他这样说脸上却丝毫不慌,再落一子。 「拐着弯儿夸你自己是吧。」李长泽道。 「我说了影响不了我。」 曹管家走到院门口,见到里面的人,犹豫了一下快速道:「小公子,明王殿下来了。」 李长泽和贺景泠对视一眼,勾了勾唇:「我是不是要迴避一下。」 李珩衍突然来访,怕是来者不善。李长泽进了屋子,贺景泠敛了笑意,若有所思盯着棋局出神。 他坐着未动,狄青悄声出现抹掉李长泽留下的痕迹,风雪愈大,帷幔被吹开,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近,漠然孤高,清冷出尘一如从前。 这还是两人自信王死后第一次见面,贺景泠几次三番擅作主张,早就惹得李珩衍不快,直至最后用李氏敲打贺景泠,贺景泠回赠了他信王一案。 本就对他疑窦丛生的李珩衍和他的关系彻底破裂,贺景泠也没想再瞒着李珩衍,李珩衍不是齐王晋王,他知道贺景泠太多事,一边知道贺景泠回京的目的,一边从不告诉他贺元晟也为他驱使,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野心勃勃却装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心机之深选不是晋王他们可比。 他从邺狱活着出来这么久无事发生,不代表李珩衍会放过他,他绝不是不是个就此罢休的人,朝堂之上李叔同的打压之下他忍而不发,不代表他是束手无策。 「王爷大驾光临,景泠有失远迎。」贺景泠起身行礼,温和从容。 云坤早在护送明王妃北上的路上殒命,如今他身边的随从贺景泠不认识。李珩衍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外面大雪纷飞,这个小亭中却不觉丝毫冷意,每跟柱子下面都生有炉子,可谓温暖如春。 「不必多礼。」李珩衍的目光落在那盘棋上,只见黑白棋子厮杀正酣,「许久未见,你倒是颇有雅致。」 「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上次邀你对弈你还不愿,看来是没找对人。」李珩衍兀自坐下,似乎只是在和老友闲话家常,其间龃龉一概不知,「坐吧。」 贺景泠面不改色坐在他对面:「王爷说笑,景泠自觉技不如人,也只能在这宅中独自消遣一二。」 棋盘之上大半白子都被黑子吃掉,白子悠哉自若,在黑子步步紧逼的局势下稳如泰山,以无形的柔和之力化解的黑子势不可挡的锋芒,足见下棋之人安定干坤的气概。 曹管家为李珩衍送上一杯热茶后默默退到一边。 李珩衍随手执起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还记得你回京那日,浮光楼上与君相谈甚欢,依稀能见当年贺家三公子的影子。」 贺景泠垂眸落子,含笑问:「是吗?」 李珩衍专心棋局:「当年你为了胞姐大打出手,祈京都道贺家公子霸道蛮横,后来流放平凉,没谁想到你还能活着回到祈京。」 提起这件事,是在提醒贺景泠不要忘本,是谁救他水火,给他生路。 「王爷大恩,景泠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李珩衍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意味不明道,「人就是很奇怪,有时候不到绝境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多狠,如果不是那场贪腐风波,我从来不会想我放弃李崇这种事,原来是因为从前的他没有威胁到我的利益。」 第152页 贺景泠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没有接话,眼睛盯着毫不留情几乎将黑子杀的片甲不留的白子,不动声色地等着李珩衍的下文。 「你不同,为了回京向我递上投名状,为了让自己更有价值笼络各地豪商建立属于你贺景泠的商业版图,你确实没让我失望,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不知道贺氏兄妹如今于你而言,是从前你为之奋不顾身的血亲,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淡定,抬眼时的目光越过贺景泠看向远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没有给贺景泠回答的机会,再次道:「晋王除掉了太子不想着怎么稳固朝局,把精力都放在我这里,自以为大权在握,却没想到今晨宫里的李才人被发现失足落井,九皇子无故失踪。」他冷笑一声,没在继续说下去。 李珩衍这话的意思在明显不过,这件事贺景泠和李长泽自然也已经知晓, 九皇子无故失踪,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只会联想到晋王身上。 「京中流言纷纷,王爷都自顾不暇了,还有闲情与我说这些。」与他继续周旋无益,贺景泠说话也不再客气。 李珩衍也不恼,甚至还笑了一下:「贺景泠,你很聪明,但本王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棋局之上白子掌控全局,胜负已定,「本王不喜欢下棋,本王只做掌控全局的人,黑白二子由我掌控,胜负我来定。一旦有什么东西企图脱离本王的掌控,那便该死。不过你毕竟是本王一手扶持起来的,本王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知道浮光楼的匡严礼,还有何升对你来说很重要,你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身后细碎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亭中沉闷的氛围,贺景泠回头望去,祝安站在廊下的角落里,周身都笼罩在暗处,只一双眼睛像被激怒的狼崽,阴鸷地盯着他们这边。 贺景泠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回过头来,又露出坦然恭敬的神色:「景泠无德,唯有薄财相赠,愿用两百万两白银换他们二人的性命,还望王爷手下留情。」 李珩衍没有说话,贺景泠温和加价:「三百万。」 「五百万,王爷,没有更多了。」 「看来你确实很看重他们。」李珩衍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好茶。」 李珩衍走后,贺景泠一个人站在远处目送着他离开,曹管家没有上前打扰,过了一会儿听见贺景泠背对着他,出声问:「何大哥今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年底各地的掌柜来京,何老爷最近一直早出晚归。」 祝安已经消失了,他望着那个地方出神地想,自己和李珩衍利益牵扯太多,李珩衍让他进邺狱是为泄愤,抓走何升他们是为要挟。 得了这么大笔银子,李珩衍必然是极为满意的。看来,晋王要倒霉了。 可是,李珩衍怎么知道他能最快到手的现银多寡的呢? 第83章 套话 「还是没有李垣的消息?」元极殿中, 李叔同语气不明,只坐在那儿已经让刘盛宁站立不安,他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奴才无能……」 意料之中的大发雷霆没有到来,刘盛宁抬头, 没想到他却很平静:「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九皇子失足落水, 染了寒疾药石枉然,替他准备后事吧。」 刘盛宁立刻懂了他这话的意思,松了口气,道:「是,奴才这就去通知内廷司准备九皇子的丧仪。」 李叔同看了眼给屏风内正在照顾齐帝的安如意,道:」三部尚书之位空缺,当务之急要安排我们的人补上。」 刘盛宁想了想,迟疑地道:「殿下, 太子已废, 张阁老他们那些老臣本就颇有微词, 眼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啊殿下。」 李叔同目光温润,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说的话, 他走到里间看着还在昏睡中的齐帝道:「不过几个顽固不化的老臣, 有什么好顾忌的,再过不久就是除夕了,太子已废, 父皇您久病不起,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立储,以求正位东宫, 安定社稷,儿臣觉得他们说得很对。」 齐帝没有反应, 李叔同又对着安如意道:「母妃,太后娘娘那边,有劳您费心了。」 安如意:「琮儿放心,太后娘娘虽然因为过度挂念陛下病倒了,可这些日子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经见好,她老人家向来喜爱你,除夕夜宴是大事,一定会来的。」 说到底,对萧太后来说谁当皇帝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无论怎样她都是太后,她的地位谁也撼动不了。 见他们母子这么说刘盛宁知道此事已定再无转寰,他心领神会道:「殿下娘娘放心,皇后病重,废太子又一蹶不振,在皇子府上整日借酒消愁,奴才派人盯着呢。倒是明王……」 「皇叔怎么了?」李叔同声音平淡。 「听说明王府的宋公子前些日子前两天掉进了湖里,明王衣不解带照顾在侧。」 「明皇叔淡泊名利了几十年,如今风流韵事不断,倒也是为他添彩。」他看了刘盛宁一眼,「你做得很好。」 这时候小太监进来禀报:「殿下,您请的朝臣们都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安如意起身给李叔同正了正衣冠:「去吧。」 接近年尾,风雪萧索,整个皇宫都围绕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清凉宫的一间暗室里,贺元晟从送来的食盒的碗底摸出一张纸条。 他快速扫了几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嘴里端起面前的粥一饮而尽。门外传来响动声,他淡定地坐在原处吃着尚可的饭食。 第153页 刘盛宁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贺元晟,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几分真诚的笑:「这几天忙,你怎么样?」 贺元晟:「干爹,多谢干爹挂念,贺幸一切都好。」 「那就好。」刘盛宁笑着打量他,细小的眼睛透出精光,「贺幸,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说干爹对你怎么样?」 「干爹于贺幸犹如再生父母,贺幸铭感五内,永生难忘。」 刘盛宁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干爹相信你,委屈你呆在这儿也是权宜之计,九皇子失踪了,晋王怀疑是明王暗中所为,急不可耐想要自立为太子,富贵权柄一招得手迷失了眼,干爹没老煳涂,今日我救你,来日你莫忘了。」 贺元晟对上刘盛宁的视线,恭顺地笑道:「干爹放心,干爹对贺幸恩同再造,贺幸没齿难忘。」 刘盛宁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干爹方才说,晋王要自立为太子?」贺元晟故作疑惑。 「太子被废,迟则生变,晋王忍了这么多年,功成之日近在眼前,怎么还忍得住。」刘盛宁言语间似乎对李叔同并没有平日里表面那么恭敬,不过就是不知道是在贺元晟面前故意为之还是下意识的真心话。 贺元晟没有作答,听见刘盛宁继续道:「除夕夜宴,太后也会到场,陛下病重难行。皇子之中也只有晋王最合适,受封太子也是顺应天意。」 「明王呢?」 「晋王这些天找尽各种理由打压明王一党,太子被废之后朝臣贬谪的贬谪,辞官的辞官,晋王趁机端掉了一部分明王的人又毫无顾忌提拔自己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文德门一事也和明王所有牵扯,这些日子明王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刘盛宁看着他,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笑眯眯说。 「明王背后还有世家,他按兵不动,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想要后发制人。」贺元晟却没有和他周旋的意思,一语道破。 刘盛宁笑道:「是这个理,可你我都知道明王不对劲,晋王却没察觉出来,殊不知一味打压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啊,到底不是做大事的人,我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贺元晟笑了笑,附和道:「还是干爹有先见之明。」 *** 李长泽倚着门框抱着双臂,道:「我这个皇叔果然心黑,五百万,三郎真大气,这是要为他们掏光家底了啊。」 「不至于,」贺景泠看着远处李珩衍消失的地方,「何升他们的命更值钱。」 李长泽隔的不远,高大的身材得天独厚,哪怕就这么散漫随意地站着,周身依旧压迫感十足。只是瞧着对面的人时每每带着的笑意的眼睛总容易让人忽略掉他本身的戾气。 「李珩衍这个时候要这一大笔钱,他是早有准备,不给你任何拒绝的机会。」李长泽道。 贺景泠的头上沾了几片碎雪,他垂着头也没注意,漫不经心道:「除夕夜宴将近,你还是皇长子,怎么都是逃不掉了。」 「你想看吗?」 「皇城戒严,任何风吹草动能会引起李珩衍的注意,我不能去。」 若李珩衍真在那晚动手,斩草除根,李珩衍绝对不会放过他。 「你放心,我能保全自己。」 李长泽大步走了过来,手指带了些凉意,抬手拂去贺景泠头上的碎雪:「雪越下越大了,进屋去吧,你身体刚好。」 两人进去,屋中暖意融融,李长泽替他解了大氅搭到旁边的架子上,贺景泠站在原地余光瞥到书案上一个锦盒。书房里的东西陈设他都再清楚不过,曹叔拿东西过来也都会知会他,所以东西显然不是他的。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李长泽。 李长泽:「借花献佛,放我哪儿也没用。」 贺景泠饶有兴致地打开:「这是松烟墨。」 「你眼光好,这是上次回京李叔同送的,他倒是大手笔。话说回来也就是他,哪一方都不想得罪。」 「当时齐王得势,李叔同在其锋芒之下显得平常了些,今时不同往日了,」贺景泠在砚面上滴了几滴清水,开始研磨,「李垣失踪他自然着急,再加上李珩衍迟迟没有动作,他心中纵然疑虑却又没有耐心,总想先下手为强,殊不知李珩衍现在需要的就是他的急不可耐。」 李长泽侧身看他,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见到贺景泠的动作,顺手给他铺好宣纸,用镇纸压平,打趣道:「五百万给他,我这个皇叔拿这笔银子是想把大齐翻过来吗?这都够五万大军一旬的军饷了。」 五百万确实不是小数目,几乎比这些年贺景泠给李珩衍的总和还要多,商会拿不出那么多现银,临近州府也凑不齐,要从更远的地方去调。时间紧迫,这么大规模的调取现银,必须要他的印信。 李长泽接过贺景泠手中的墨给他研磨,贺景泠写得很慢,头也不抬道:「他都上门来了,左右是逃不过。」 屋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过了一会儿,贺景泠搁下笔笑道:「李叔同送的墨,最后却成了明王送给他的催命符。」 他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印章盖上,等墨迹干透了,把信纸装在信封里用蜡密封走到门口打开门:「狄青。」 狄青立刻现身道:「公子。」 「把这两封信交给锦娘。」 交代完事,回头就看见李长泽不知拿了他放那儿的笔,不知在低头写些什么。 第154页 他关上门走过去:「临近年关,你倒是因祸得福,免去了许多琐事。」 「是啊,所以我打算长期赖在你这儿了。」李长泽抬眼看他。 「刚好,我现在被李珩衍榨的一穷二白,要不殿下交点食宿费,我也好补贴府上下人。」 「这还不够?」李长泽朝着砚台怒了努嘴。 「这是吗?」 「这不是吗?」李长泽盯着他,改了口道,「好,不是,这是我拿来博君一笑的小玩意儿,三公子赏脸收下,只是眼下鄙人身无长物,就是身体还算不错,给三公子做个暖床的可够格?」 贺景泠:「嗯……」 「嗯?」 贺景泠勾了勾唇:「殿下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谁?」 「萧凌。」 「萧凌?姓萧啊,」李长泽觑了他一眼,故作疑惑地皱力回忆,然后恍然大悟,「哦,她呀。」 贺景泠捡起他作的画,寥寥数笔倒是把人画得入木三分,他的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这萧家挑来挑去,最终这等美事还是落到了晋王的头上,这次太后和萧家是真下定决心了,只是我听说那萧凌对废太子情深难以自抑,听了萧太后和国公爷的这个安排死活不愿,闹的阖府上下鸡飞狗跳,只可惜了婚姻大事事关萧家荣辱,半点由不得她。」 「可惜吗,她已经拥有常人求而不得的富贵了,家族供养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荣光延续下去,歷代以来世家大族莫不如此。三郎可别套我话了,我在乎的至始至终只你一个。」 第84章 夜宴 临近年终, 偌大的祈京城却并没有多少年末岁尾的喜气,天子病重,传闻九皇子薨逝,整座京城比之往常更加戒严,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禁军巡逻的队伍。 阴郁沉闷的氛围笼罩在都城上空, 百姓惶惶不安, 然而他们也不知道这中不安是为何而来,只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捋着鬍鬚摇头晃脑,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卖弄地说上一句:要变天了! 白雪覆红瓦,朱墙掩夜灯。 宫廷夜宴琼浆玉露歌舞昇平,其乐融融。 乐师在尽情吹奏,舞者曼妙的舞姿让人沉醉其中。朝臣之间觥筹交错来往不绝,天子皇后两个身份最贵要的人都不在,这也是大齐开国以来头一遭, 酒过三巡渐渐上头, 他们不再拘束高声交谈推杯换盏。 就连素来不近人情的明王也有了几分醉意, 今夜他一人前来, 明王妃连面都没露, 似坐实了那些民间传闻。 这些日子晋王一党得势, 弹劾明王的奏本堆积如山,本来还以为李珩衍会有所反击,结果至始至终他都无动于衷, 连分辨也不曾为自己分辨, 于是他们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废太子坐在角落喝着闷酒,这个时候也没人想要上去搭理他, 都不知道几时醉倒在了桌上。 萧太后雍容华贵,这个大齐最尊重的女人经歷了岁月的沉淀尽管容颜已老但仍旧贵气逼人, 让人不敢直视。 暂代吏部尚书的薛冼年过四十,端方温和,他的目光越过众多同僚拿起酒杯,对着上位之人不疾不徐道:「太后娘娘,今年一年大齐经歷良多,幸而得天庇护平安度过,太后娘娘在佛寺为国祈福劳苦功高,天下臣民感激涕零,而今陛下重病,我等也只能盼望陛下保重龙体,主持大局还要靠太后娘娘您,臣在这里敬太后娘娘。」 众臣工不甘落后,纷纷举起酒杯:「臣等敬太后。」 萧太后又饮了一杯,她的旁边坐着一个长相出众的姑娘,姑娘在萧太后喝完酒后立刻递上手帕,萧太后看到她,眸子闪了闪,咳嗽几声,似作不经意道:「诸卿才是国之栋樑,大齐有你们才是我大齐之福,哀家不敢居功。说起来皇帝这一病,多亏了有晋王能力出众安定社稷,否则哀家一把老骨头还真不知如何是好,晋王也老大不小了,趁着今儿高兴,哀家做主,把哀家的这个侄女儿赐给你做正妃,晋王觉得怎么样。」 李叔同闻言上前:「孙儿谨遵皇祖母懿旨。」 「贵妃呢,还满意哀家为琮儿挑的晋王妃吗?」 「萧国公府的嫡女,是琮儿高攀了,多谢太后娘娘。」 朝臣们纷纷附和,说着道喜的话。 许是周遭太吵,李长泽皱了皱眉,终于捨得离开面前的桌子,撑起身来,打量着面前的情形。 杨正气不过道:「殿下,你怎么还坐得住,去燕阳的时候明明说好了的回来就娶妻,现在这好好的皇子妃又成了别人的。」 李长泽撑着头,拿起一旁的酒杯晃了晃,没有要喝的意思:」他们说什么了?」 杨正:「………」 旁人只看到废太子完全没了往日形象,只顾着坐在席上借酒消愁。 此刻也没几个人关心他们这里的状况了,薛冼和一批大臣恭贺晋王和萧国公,上面太后又咳了咳,沉声道:」诸位都是大齐的股肱之臣,今日在此共贺佳节,可我等在此美酒珍馐,只可怜皇帝还缠绵病榻,哀家身为母亲只恨不得以身相替。」说到这里,她的眼眶渐渐湿润。 见此情景,大臣们不断出言劝谏。 「太后娘娘保重凤体,不要过度忧思,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很快就会康復。」 「正是正是,陛下乃是天子,得上苍庇护,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点小病不足挂齿,太后娘娘放宽心吧。」 第155页 萧太后拭了拭眼角的泪,哀声道:「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陛下病重,朝中没有主事之人,东宫之位空悬无主,哀家只盼皇帝能快些好起来,若是如此,哀家愿意折寿十年……」 大臣们惊慌跪下:」太后娘娘与陛下舐犊情深,感人肺腑,陛下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萧太后继续道:「陛下就是操劳过度,也是没个得力的人替他分担的缘故,哀家觉得晋王人品贵重,堪为储君人选,诸卿以为如何?」 薛冼道:「太后,陛下操劳日久,才至龙体有损,理应静心修养,眼下朝中诸事繁多,晋王殿下德才兼备人品贵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臣请奏立晋王为太子,以安民心,以安社稷。」 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在场中人异口同声:「臣请求立晋王为太子,以安社稷。」 不少朝臣纷纷点头附和,似乎薛冼说出了他们的心中所想。 萧太后目光看向李叔同,神情间像是在等他表态,李叔同也没让她失望,面露愧色:「叔同何德何能受此赞赏,诸位大人过誉了叔同愧不敢当。」 薛冼道:「如今大齐唯有殿下正位东宫稳住大局才能安定民心,还望殿下莫要推辞,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说完,自他身后唿唿啦啦跪下一大片人。 显然,封晋王为太子已经成了众望所归。 刑部尚书沈岳和工部尚书萧贤举为首的一些大臣依旧稳坐不动,蓦地,角落里一个宫女忽然跪下,低声惊唿:「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李长泽皱眉看着身上的酒渍,不耐烦挥手:「滚。」 众臣回首,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不过谁也没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就在太后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个人影慢慢站了起来。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地轻嘲:「今夜是除夕宴,陛下重病未醒,诸位就在这里轻言立储之事,未免太过草率。」 薛冼似乎早有准备:「王爷这话是何意,太后是陛下生母,如今陛下重病,朝廷没有一个主持大局之人,岂不让他国笑话,太后娘娘心繫社稷,晋王殿下是众望所归,难道王爷有别的储君人选?」 他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身后之人皆跟着暗自心惊。 沈岳道:「江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储君乃国之大计,陛下身体还未痊癒,尔等就越过天子妄议立储之事,眼里还有陛下吗?」 「晋王殿下德行如何陛下自有决断,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太后娘娘虽然是陛下生母,可也是后宫之人,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们挟制太后挑起议储一事,心中到底是什么打算?」萧贤举声音渐渐拔高,气势骇人。 「萧大人,请注意你的措词,什么叫挟制?」 萧贤举再也忍不住走上前来:「满朝文武都知道陛下重病之后一应是由都是由晋王殿下主理,就连废太子这样的大事都只是写了份诏书昭告天下,为人臣子,想见吾皇一面却难如登天,太后娘娘数月未曾露面,一出来言语间多番提及立储,不是受人胁迫是什么?」 「萧大人莫不是吃醉酒了,什么地方都敢撒野,总领太监刘盛宁是陛下身边的人都没有说什么,萧大人身为臣子,倒是比陛下的贴身之人还要清楚明白。」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句。 两方对峙之下,满殿陷入了寂静之中,李叔同走上前来,依旧温和从容:「皇叔与父皇手足情深一心为父皇着想,叔同都明白,只是身为晚辈,僭越提醒皇叔一句,百善孝为先,皇叔可别光顾着手足之情忽略了孝道,皇祖母在此,皇叔也别太放肆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偏僻昏暗的房间门被拍得哐当作响。那架势几欲把门拍烂。刘盛宁披着外衣过来,打开门见是一个陌生面孔。 「公公,晋王殿下现在正在紫宸殿,公公快些去吧。」 听到他这么说,被搅扰后显得有些阴沉的脸上才好看了点:「知道了。」 回到房中,贺元晟替他穿好鞋袜:「今夜是除夕宴,晋王这个时候找干爹是有什么要事吗?」 刘盛宁坐到桌边示意贺元晟给他倒了杯水,说:「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贺元晟站在他身后,半张脸都埋在压得极低的帽檐下,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给刘盛宁边梳头边说:「宫中近来事多,干爹此去可要小心。」 刘盛宁欣慰地笑道:「还是你……」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双眼陡然睁大,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想要回头,只看见了贺元晟的半张脸。他的喉咙被尖锐的烛台毫不留情刺穿,血流如注。 烛台的下半截还被贺元晟紧紧握着,他神情漠然,冲着刘盛宁凉凉一笑,将他的脑袋摁在桌子上一次又一次面无表情地刺穿,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的动作干净而又果断,不带丝毫犹豫。 被摁住的人早就没了动静,他松了手,冷静地将手上的血渍一点一点擦在刘盛宁的衣服上,顺手替他合上了眼睛。 小太监进来,飞快扫了眼刘盛宁三不忍睹的尸体,急切道:「大人,外面已经被禁军戒严了,随我来吧。」 第85章 利刃 两方争执不下, 已然有了剑拔弩张的架势,李叔同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没点准备又怎么可能贸然行动。 第156页 他已经走了这步棋,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復, 李珩衍就算还有底牌, 也要今日走的出去紫宸殿的大门。 李珩衍扫了一眼志在必得的李叔同, 又看了眼坐在上面强装镇定的萧太后,扯了扯嘴角,朝着她拱手垂眉道:「母后,晋王几次三番岔开话题恐怕是心中有鬼,要不还是您亲口来说,儿臣身为人子是否尽到了孝道,如今您提议立晋王为太子又是否是受人胁迫。」 萧太后脸色难堪,几乎坐立不稳, 想要站起身来, 伸出去扶扶手的手被萧凌接住, 她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太后, 对上下面的人, 道: 「今日是除夕夜宴, 你们这些人不顾这么多的妃嫔命妇在场,我倒是想请问晋王殿下,太子被废才不过月余, 想必晋王殿下身体康健福泽深厚, 这点时日还是等得起。明王爷,王爷对太后娘娘的孝心天地可鑑, 世人皆知,只是古人云君子立世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王爷家事闹得满城风雨,其他方面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吧,又何必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 坐在角落里的李长泽倒是难得的抬头看了眼他这个前预定太子妃又刚喜提晋王妃的女子的一眼,这脾气还真的被他家三郎说的一点不差。 萧国公脸色剧变,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竟然敢当众说出这番话来。 国公夫人努力给萧凌使眼色,奈何那个姑娘根本看不见,或者说看见了直接无视。 聪明人都知道方才晋王他们和太后不过是在唱双簧,聪明人也都知道这个时候该选择明哲保身。何况还是刚刚定下的晋王妃,说这些话对她,对萧国公府有什么好处。 安如意笑容浅浅,不见丝毫生气的样子:」萧家小姐性格率直,本宫喜欢。」 萧凌闻言干脆大方回答:「多谢贵妃娘娘厚爱。」 薛冼道:「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在此,不知道所谓胁迫是谁被胁迫,又为何被胁迫?请明示。」 「薛冼,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为晋王作保,那么我等只要今夜能面见陛下,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自然不攻自破,就就怕有人做贼心虚,不敢让我等面圣。」萧贤举道。 「陛下数月未曾露面,一应事宜都是从晋王殿下和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刘盛宁那里得知,前朝承王之乱挟天子以令天下,如今晋王殿下拦着我等不让面圣,莫不是我大齐要重蹈覆辙?」 李叔同脸色不变,五指收紧捏的咔咔作响,仍是温和如玉:「父皇久病未愈,太医院院首章太医亲自诊脉,所有档案均记录在案,几位大人今日所言简直危言耸听。」 「对,危言耸听,危言耸听,」 「简直危言耸听。」 「究竟如何,恐怕还是要见上一面才知晓,不然以后总会有有心之人藉此诬陷晋王。」李珩衍道。 「皇叔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吗?」李叔同目光森然。 李珩衍脸上毫无波动:「琮儿,皇叔这是为了你着想。」 薛冼道:「殿下……」 李叔同看着李珩衍他们,突然笑了一下,抬手挥了挥,顷刻间,利刃出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甲冑兵刃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俨然在殿外形成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李叔同脸上的笑意不变,声音清润温和,仿佛没看见众臣惊惧失措的脸:「今夜是除夕宴,父皇身体抱恙只好命叔同来与诸位共饮,近来宫中有宵小之徒妄图生事,为了防止宴会出现什么意外,故命禁军加强守卫。」 燃烧的火把被高高举起,在青石板路的街道上留下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影子,巡逻的禁军被奇怪的声音吸引入了暗巷,只听见几声闷响过后,穿着禁军标志的黑甲的一行人重新举起火把继续巡逻。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今夜城中又新增了好一些巡逻队伍。 何府上下灯火通明,贺景泠簇拥着大氅站在院中,看着府上众人忙前忙后的身影。 狄青贴身站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何升也来了,他被李珩衍的亲卫抓去前后不过几日,却总觉得心中惭愧,自觉拖了贺景泠他们的后腿:「好在府上设有暗道,现在外面形势严峻,府中的人都撤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走吧。」 冷月婵背着一个大药箱念叨道:「沈木溪个不省心的,自从上次偷偷跑去燕阳后一直也没回来,上次来信说找到了一株罕见的壁缬草,现在外面这么乱,可别把东西弄丢了。」 」冷姨,别担心她了,她不会吃亏的。」贺景泠安慰道。 何升:「外面现在全都是禁军,我们也快些从暗道离开吧。」 贺景泠:「玄铁营驻扎在城外骊山,往返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商陆那边怎么说?」 何升:」没收到消息,估计是一时脱不开身,宫城中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我们先离开这里,容后再做商议吧。」 贺景泠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望着宫城方向点了点头,又问:「祝安呢,怎么没看见?」 狄青:「来了。」 果然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走了过来:「公子。」 贺景泠摸了摸他的头,点头道:「来了就好,走吧。」 他没做多想,或者是因为祈京城今日的变故而神经紧张,没有注意到祝安的不对劲。总之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短刃削铁如泥,两人靠的太近,近到狄青也来不及阻止。 淡青色长袍上晕染出血色的花,大片大片润湿了衣衫,精緻小巧的把手隐没在衣理间。狄青目眦欲裂来不及拔背后的钢刀,一脚飞出狠狠踹在祝安胸口,直接将人踢飞几丈开外。 第157页 祝安背部狠狠撞到后面的树干上,胸口剧痛,嘴角可见血丝,他挣扎了几次才勉强爬起,狄青想要拔刀上前,贺景泠伸手摁住他。手背青筋暴起。 冷月婵被这一系列的变化吓了一跳,反应迅速从箱子中掏出银针上前给贺景泠封住几处大穴。 祝安擦了擦嘴角,眼神兇狠地盯着他,得意大笑:「这是你应得的,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何升扶住贺景泠,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但也很快反应过来:「祝安,你都想起来了那也应该知道你这条命是谁救的。」 「谁稀罕被你们救,两国征战,我们本来就是宿敌。今日这一刀,也是解我心中之恨。」贺景泠没有祝安料想中气急败坏的模样,今日这么做,他本就没打算在活着离开:「这条命是他救的又怎样,今日还他便是。」 冷月婵惊唿:「匕首上面有毒!」 狄青再也不受控制冲上前去掐住祝安的脖子:「解药在哪里?」 祝安没看狄青,双目血红地盯着贺景泠:「贺景泠,你逼良为娼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没有解药,七日散,一旦復发生不如死,你怎么没死在邺狱?你既然没死在邺狱,那现在死也不迟,只要七日……」 他仍旧瞪着贺景泠,眼中因为充血而通红:「你该死!」 贺景泠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虚汗,惨白的脸上强撑着虚浮的笑意,拍了拍何升的手示意自己还好。他嘆了口气,笑道:「到底是李珩衍,离间人心也就几句话的功夫,我们走吧。」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和祝安说一句话。 狄青对着祝安噼手就是一掌,然而这掌还是没有落下,祝安和他妹妹一个年岁。 何升回头不知该该说什么,淡声说:「带上吧,看好他。」 冷月婵也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皇宫已经被禁军合围,整座京城都在禁军的掌控下,紫宸殿中万籁俱寂。李叔同问:「父皇病重不起需要静养,诸位还有异义吗?」 沈岳指着李叔同,嘴唇剧烈抖动,然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场上众人心思各自,有人得意有人欢喜有人愤愤不平有人事不关己。 李叔同再次问:「诸卿可还有异义?」 「皇叔呢?」 李叔同对上李珩衍的视线,一字一顿:「皇叔呢?」 李珩衍面不改色:「晋王现在,是要造反吗?」 「皇叔说笑,外面的禁军都是护卫我大齐的好儿郎,皇叔可不要随便给人扣什么帽子。」 「若本王今日一定要见陛下呢!」 李叔同:「我说了,父皇病重未愈需要静养,皇叔执意如此,又是何居心?」 李珩衍上前一步,毫不退让凝视着他:「本王也说了,本王要见陛下,晋王一再推阻,难道真的有鬼?」 二人身后的一些大臣大多惊惧惶恐拼命拭汗,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几乎不敢抬头。 一个长相俊朗的武将走进大殿,来到李叔同面前跪下:「殿下,今夜除夕夜宴为了防止有贼人混入生乱,禁军已经戒严宫中守卫,任贼子有通天本领也插翅难逃。」 他们口中的宵小之辈和贼子意有所指,满殿大臣看着他们熟稔的模样,纷纷生出一个念头。 今夜的宫城要变天了! 「做得好,起来吧左统领。」李叔同的目光扫过大殿中每个臣子,最后定格在李珩衍的脸上:「皇叔是在等雷信吗?」 「今天西郊换防,雷信回程途中遭人伏击,性命垂危,他很懂事,不会强撑着过来,弃家小的命不顾,皇叔想必也疑惑我这些时日连宫门都没有出为何会知道的那么清楚对吧,这还要多谢两位皇婶。」 第86章 成败 他刻意咬重了「两位」两个字, 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嘲讽,转过身重新对着上面的萧太后道:「皇祖母,叔同觉得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讨论方才的话题了。」 「呵,」李珩衍没有因为李叔同的故意嘲讽而恼羞成怒, 饶有兴趣地看了眼默默站到李叔同身后的那些大臣, 眼神逐渐冰冷, 「母后,晋王既然问您,您就照实说就是。」 萧太后目光闪烁,僵硬地坐在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看晋王,抬头对上下面数双眼睛,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明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背后几乎被汗湿, 她想起了晋王找她时说的话, 然而现在, 却由不得她, 她是一朝太后, 丢不起脸, 李珩衍拿住了她的短处,让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想起萧太后年轻时也曾聪明貌美,只是富贵安逸太久, 被人捧在云端, 早就忘了从前提心弔胆步步小心的日子。最终,冷汗润湿了她的鬓角, 她似乎下定某种决心,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靠在后面的座椅上, 声音发哽:「哀家方才所言皆是受晋王所託。」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李叔同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安如意已经快步走到萧太后身旁先发制人大声喝道:「太后娘娘今夜喝醉了,来人扶太后去偏殿歇息。」 「大胆,晋王犯上谋乱挟持天子太后妄图自立为太子,怜贵妃助纣为虐,还不拿下,从此刻起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否则,同罪论处。」 随着李珩衍的话音落下,外面突然传来兵戈之声。 一个士兵姑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在李叔同面前道:「不好了殿下雷将军带着人杀进宫来了。」 「什么?」左纶和李叔同几乎异口同声。 第158页 李叔同抓住他的衣领不可置信地说:「什么?为何现在才报?」说完意识到什么,勐地抬头看向一脸淡定的李珩衍,「皇叔真是好手段。」 左纶匆忙离开去查套情况。 李珩衍俨然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晋王犯上作乱,本王今日所作所为皆为清君侧,正朝纲。」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厮杀声不绝于耳,喊声震天,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殿中的人也是脸色越来越惨白。 李叔同瞪着大门处:「不可能,雷信怎么可能……」 然而他还没说完,一个什么东西就从殿外飞了进来,咕咕噜噜滚到众人面前,他们定睛一看,竟然是颗人头。 血淋淋的人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赫然是方才出去的左纶。 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的朝臣们顷刻间吓得哇哇大叫四散而逃,殿中乱作一团。一队身穿铁甲的士兵突然冲进殿来,为首之人正是本该受伤修养在家的雷信。 逃跑的人被拦了下来,满殿中人都被困在里面严禁外出,玄铁营的将士都是从前上过战场的铁血男儿,仅凭武力就远非禁军可比。 眼看着行势逆倒,所有人都坐不住了,薛冼指着雷信的鼻子大骂:「无诏进京,雷将军今日是要逼宫吗?」 雷信走到他面前,身上血腥味浓厚,积威深重的杀伐之气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薛冼老儿,本将军生平最厌恶别人拿手指我。」 他手起刀落,鲜血迸溅。 李叔同脸色煞白:「雷信,你竟敢杀人……」 「晋王大逆不道竟然意图谋反,还好王爷有先见之明。」这时,晋王一党已经坐不住,有一人开了口,其他人纷纷追随。 「是啊是啊,如果不是王爷思虑周全,还真的要让这种大逆不道的人成为我大齐的储君,那还了得。」 行势如山倒,想要活命的人永远比不畏生死的人多得多。 李珩衍听着他们的阿谀奉承之言,微微扯了扯嘴角:「雷将军。」 雷信:「王爷放心,紫宸殿今夜固若金汤,没有王爷的准许,一只苍蝇都别想出去。」 晋王党脸色骤变:「这……这这是……王爷是什么意思?」 李珩衍盯着席上的酒水膳食,微微一笑:「意思就是,今夜晋王叛乱在紫宸殿大肆屠杀,诸位不幸殒命于此。」 一句话出来所有晋王党顿时面如土色,一些人已经跪地求饶,一些人则大骂他心狠手辣。 听见李珩衍的话,萧太后只感觉浑身阵阵发凉,又有些庆幸最后紧要关头还是选择了明王,否则现在该死的人也有她。 突然,晋王党中有人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所有人见状都大吃一惊纷纷散开,然而没过多久人群陆续出现这种情况。 而其他人却没有事,看着李珩衍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李叔同大怒: 「你竟然下毒!」 求饶无用,中毒的人开始咒骂李珩衍不得好死。 李珩衍对于这些声音始终无动于衷,他笑了一下:「知道他们还有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吗?」他缓缓转身对上一直呆在角落里作壁上观的李长泽的视线,道:「太子。」 * 「商陆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雷信已经悄无声息进了城,可宫中都这个时候了却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贺景泠紧抿着唇,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毒发的缘故,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 冷月婵给他施了针,道:「好了别说了,唯一一颗给你防身用的解毒丹也没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何升这时候也进来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道:「你好好休息,这个府邸是他的,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查,你失血过多先睡一觉,一有什么消息我一定立刻来告诉你。」 「李珩衍不止有他以为掌控了的玄铁营,」他忽地收紧手指,「私兵,他有大批私兵,本来从前便一直隐忍不发,后来雷信投诚,他才逐渐放手一搏,可李珩衍并不是全然信任这个半途投靠的雷信。」 他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贺景泠勐地起身,眼前顿时一阵晕眩。 「哎呀你干什么,不要动啊。」 「我要进宫,李珩衍很可能把那些死士安排在禁军和玄铁营的队伍中。」 他一直在想李珩衍养了那么大一批私兵要怎么用,现在他知道了,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正面用那些人,那是他的后手。 「就是有你去又能如何,你现在进的了宫门吗?你进去了又能做什么?」冷月婵忍不住急道。 贺景泠摸了摸袖子里的令牌,语气坚决:「我非去不可。狄青太容易被人认出,何大哥,我不能连累你。」他对上何升欲言又止的脸道。 何升还有亲族。 说着,贺景泠朝冷月婵伸手:「我知道冷姨你这里有可以暂时让人身体恢復如初的药。」 冷月婵偏头:「那药你吃不得。」 贺景泠伸手朝她药箱摸去,拿到一瓶不知是什么的药丸,他看了冷月婵一眼,然后打开药瓶就往嘴里倒,何升和冷月婵被他吓了一跳,贺景泠又拿起第二瓶要往嘴里倒药丸。 冷月婵连忙阻止了他:「你……」 贺景泠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冷姨。我会带人去的,宫中也有可以接应的人,你知道的,我心中有数。」 冷月婵简直被他这副淡定模样气坏了,却又实在无可奈何,丢给他一个黑色小瓷瓶。 第159页 「不用担心,我有这个。」他手中的东西朝他们示意了一下。 没想到李珩衍会突然提起李长泽,就在所有人都摸头不知脑的时候,李珩衍冷冷一笑,目光毫不掩饰地将李长泽上下打量:「李家人都有一个传统,太子殿下学得最好,到现在他们都还以为你不过是被人陷害才沦落至此的无辜之人,不得不说,你确实很让我意外,也很让我惊喜。」 雷信他们不明白李珩衍这话的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王爷您这是……」 「殿下……」杨正扶着明显有些醉了的李长泽站起来,「王爷,我们家殿下喝醉了,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李珩衍无所谓地看了下李长泽:「没关系,不用明白,晋王意图谋逆,在宴会的酒中下毒,误伤了废太子,殿下好走。」 李长泽抬头满眼惊慌地左右看了看,接触到他目光的朝臣都躲闪的低下了头,他颤抖地说:「皇叔,我们可都是骨肉至亲,何至于此啊。」 说着,他的鼻子中突然淌出一滴血来,然后开始不停的一滴滴往下落。 李珩衍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伪装的也很辛苦,临死之际,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然而李长泽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李珩衍靠近几分,轻声戳穿他:「霍子犹,商陆,还有贺景泠都是你的人吧,或者还有别的我没有察觉的,你躲在暗处几次三番挑起朝廷混乱,故意走上废储这步棋,把高家人拉下水,是为了在禁军安□□的人对吗?可惜那个商陆了,是个人才。」他有些惋惜地说。 「你太厉害了李长泽,厉害的让我心惊,或许你和贺景泠早在平凉就狼狈为奸了,所以自你回京,你才能不动声色瓦解这么多的势力。看来他对你还很重要,不然你也不会违背圣意特地回来寻他,」李珩衍说着,抬头看了看如墨似的夜空,语气微凉,「黄泉路上,有他做伴你也不算孤单了。」 「什么人?」 林野掏出一块令牌,冷声道:「睁大你的狗眼。」 「原来是指挥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滚。」 「指挥使,今夜宫中禁严,所有人都不得出入。」 林野冷哼一声,身后的欧阳越掏出一张加盖国玺的圣旨:「奉陛下令尔等谁敢阻拦。」 所有人都听得心惊肉跳,一脸震惊地看着垂着头还在不停流鼻血的废太子,他们看不清废太子的表情,可若真的一切都如明王所说,那这个废太子未免也太令人惊悚了吧,光是试想一下一个不过才几岁的孩童就成功用他的伪装骗过了天下人整整十几年就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毒发的缘故,李长泽已经浑身无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杨正身上,几乎晕了过去。杨正顿时惊唿:「殿下……传太医啊,传太医……」 好好的一场夜宴闹成现在这副模样,席间只剩残羹冷炙,寒光映在士兵们的铁甲身上,大殿之上一片肃穆,残余的酒香混合着浓浓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眼见大局已定,所有人都身心俱疲无暇他顾。 短短几个时辰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来不及做出适合这个场合的反应,纷纷沉默地等待着最后的胜利者宣判最终的结局。 「晋王挟持陛下欲自立为太子,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经详查,三部尚书同流合污的科举舞弊案幕后主使正是晋王,如今除夕夜宴举兵造反,大皇子及数名大臣惨遭毒手,如今本王已将晋江追拿归案,诸位只要将今日见闻如实传达给天下百姓,只待陛下圣裁便可。」李珩衍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王爷圣明。」 萧贤举率先附和道。 接着三三两两的附和声层出不穷。 然而就在李珩衍胜券在握的时候,一柄泛着寒光的铁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 雷信直视着李珩衍:「得罪了,王爷。」 几乎是在雷信动作的那一瞬间,身后数个士兵同时拔剑指向雷信,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王爷!」 一阵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目光中,贺元晟推动着骨瘦如柴的齐帝出现在大殿之上。 终于来了! 「这……这这这……」 「陛下!」 「陛下……」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李牧身体仍旧虚弱,抬眼看了眼面如菜色的萧太后,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母后。」 萧太后按住自己发抖的手努力平復内心的惊慌,勉强扯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太医不是说皇帝需要静养吗,怎么过来了。」 「朕当然要来,皇弟今夜演了好大一齣戏啊。」他缓缓转身,冷眼看着下面的李珩衍。 李珩衍面色沉稳,只是在齐帝出来那一刻不由握紧的手还是出卖了他:「不及皇兄黄雀在后。」 成王败寇,谁也没想到今日一场乱局之下的赢家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李牧身体太过虚弱,听见李珩衍这么说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可为了你折了我几个皇子。」 「皇兄,你的儿子不都是你的棋子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牧看了眼一脸惨白了李叔同,声音微沉:「带下去吧。」 林野已经去了,贺景泠稍微放下心来。和几名暗卫熘进了元极殿,因为走得太快来不及歇息,浑身都被汗湿透,髮丝黏腻的贴着额头。他太久没有穿过这种厚重的甲冑,几乎被压的喘不过气来。进了寝殿,他顺手将它脱掉,在几个暗卫偌大的元极殿中四处搜寻起来。 第160页 第87章 定局 果然在这里。 贺景泠看着贺瑶华还有她抱着的熟睡中的小孩。 贺瑶华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贺景泠, 稍纵即逝的疑惑过后她迅速反应过来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下意识抱紧手中的孩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公子?」 暗卫在请示贺景泠的意见。 贺景泠看的目光看着贺瑶华,平静地下命令道:「把孩子带过来。」 贺瑶华闻言顿时脸色大变:「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大胆, 他可是九皇子, 你敢动他一根毫毛陛下一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然而她的挣扎在暗卫面前不过也是徒劳, 就算是上过战场,可到底是女子,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贺景泠精心挑选的暗卫。熟睡的李垣被吵醒,发现殿中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立刻害怕地大哭,伸手想去抓贺瑶华:「珍娘娘,」 贺瑶华被人扣押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闻言安抚道:「垣儿不要怕,珍娘娘在这里, 贺煊, 他还是个孩子, 放了他!」 贺景泠置若罔闻, 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李垣, 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糖递给面前的人:「想吃吗?」 李垣没见过这种糖果, 他停止了大哭,泪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手上精緻的东西,说:「想。」 「好孩子, 要吃糖就不许哭。」贺景泠轻声安慰, 把糖果递给她。 贺瑶华立刻挣扎起来:「贺煊,你干什么?他就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 贺景泠起身对上贺瑶华怒不可遏的视线, 他们是双生子,本就长得十分相似, 自从上次一别,没想到如今再见竟然会是这么个情形。 「瑶华,这个孩子我不会给你。」 贺瑶华心中一窒:「你什么意思?」 「他挡了太子的路。」贺景泠瞧着自顾自吃糖的李垣,摸了摸他的头。 「你……你说什么?」 「其实只要我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功亏一篑。」贺景泠看着暗卫接住李垣软下去的身体,面无表情道。 贺瑶华不可置信地大笑:「好啊好,贺景泠,你可真厉害,是我杀的他母亲又怎样,只要我手上有皇子,我便没输。」她几乎咬牙切齿。 「对不住,打乱了你们的计划,可是现在我更想他赢。」他看着贺瑶华那张面容姣好的脸,嘆了口气,道,「放开她吧。」 暗卫有些迟疑:「公子,这……」他看见贺景泠没什么起伏的表情,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犹豫着给贺瑶华解开穴道。就在贺瑶华挣脱束缚的一瞬间,她立刻拔下头上的金钗迅速沖了上来。 金钗在离贺景泠眼睛不过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下,贺景泠站着没动,甚至制止了原本要出手的暗卫。 「你以为我不敢?」 「你可以拿去。」贺景泠无所谓地笑了笑。 贺瑶华的金钗抵着贺景泠的脖颈,她微微用力,金钗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缓缓流下,看得旁边的暗卫紧张地屏住了唿吸。 贺瑶华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这从容的表相上看出一丝别的东西来,可任她如何努力,现在的她已经看不穿面前这个曾经藏不住一点心思的胞弟如今的想法。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入宫以来,她怨恨过父亲,怨恨过贺承礼,也怨恨过贺景泠。可最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亲情爱情都是虚妄,只有握在手上的权柄才是真真实实的。 为此她和贺元晟相依为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学会了阿谀奉承,学会了算计人心,学到了他们随军多年也没学到的东西。 他们早就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帮助,他们要靠自己走到权力的最高峰。为了打消皇帝的顾虑,她可以让自己一辈子不再生育。可他们筹谋了这么久,眼看齐王晋王再也构不成威胁,太子被废,李珩衍作茧自缚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贺景泠却告诉她,那个庸庸碌碌的太子才是最后的赢家? 「贺景泠,情深义重是你,翻脸无情也是你。」贺瑶华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哪怕在恨,哪怕贺景泠做事这么绝。 金钗掉在地上,她退后两步状若疯狂,控制不住笑了起来:「帮我们不好吗?两年前你回京之时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至少我们是至亲,他能许你什么?枉你自诩聪明,难道不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你以为像你这样不择手段的谋臣以后的朝堂能容得下你?新皇登基天下百姓都看着呢,他的身边必须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他能为了你做什么?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你替贺家重新正名?贺家本来就是不干净的呀,你还想做从前的贺三公子吗?你能安逸到几时啊哈哈哈哈……你帮他……你帮他……哈哈哈哈哈小心玩火自焚……」 她踉跄着往后退,语气带着幸灾乐祸,又像是诅咒。 *** 杨正扑通跪到皇帝面前:「陛下,大皇子身中剧毒,请陛下快快宣太医来救治。」说着又砰砰磕了两个头。 李珩衍面露嘲讽:「此毒名唤浅溪,只需血缘相亲者以血为引,佐以药食日日餵服即可。」 李牧微微皱了皱眉,似没听到,沉声道:「明王逼宫造反,念其为皇室血脉,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天牢终身监禁,至于其他的容后再议。」 杨正膝行着上前:「陛下,殿下中毒昏迷,求陛下……」 第161页 「来人,把大皇子带下去,」李牧神情微冷,扫了眼下面不停擦汗的大臣们一眼,道,「还有一事,先前宫中谣传九皇子病逝纯属无稽之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望诸卿往后少听信谣传。」 这时候这些大臣也都看出来李牧的打算了,没想到几个皇子争的你死我活,最后却落在了一个宫女生的乳臭未干的小儿却身上。众臣心里一阵唏嘘,看齐帝这个样子,是打定主意不管废太子死活了。 有林野留下来的两个羽林卫带路,他们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但是此刻宫中早就乱作一团,一路之上都只有宫人慌乱逃命的声音,恐慌在宫人的尖叫声中蔓延开来。 那两个校尉率先停了下来:「贺公子,不能再近了。」 厮杀声越过深宫大门传了进来,贺景泠看了眼尚在昏睡中的李垣:「把他送过去就行了。」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他什么事了,抬头左右张望,指着一处高台问:「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望月台。」校尉抬头看了一眼飞快答道。 「能上去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 「走,过去看看。」贺景泠朝那个方向走,万千思绪飞快从脑海中闪过,越走越快,他胸口剧痛,浑身黏腻不堪不知是被汗水包裹着还是撕裂的伤口混合着血渗透了衣衫。 「谨遵圣谕。」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出来的箭矢直指李牧咽喉,紧接着无数箭矢破空之声传来,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带着袖箭身手敏捷地出现在紫宸殿门口。交单黑衣人出现一个出手利落的士兵大着胆子挑开雷信的长剑,下一瞬,数不清多少名士兵甲冑一掀,露出了里面和李珩衍一模一样的装束。 「王爷,快走!」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今日我等誓死护送王爷安全离开。」 没人知道李珩衍是什么时候培养的这么大批死士,出手狠辣毫不输玄铁营的士兵,甚至更甚。 「取李牧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千两,加官进爵。」李珩衍没有动,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死士并不是全都现身,还有些藏匿在士兵中出其不备,变故来得太快,一度让士招架不住,死士混迹其中,听到李珩衍的话更是疯狂反扑。李珩衍这是在孤注一掷了。只要李牧死了,他大可以扶持九皇子上位,一个没有生母的幼子能成什么大事。 只要李牧死了! 他站在原地,做那最后一搏。 「拿下明王,本殿下赏黄金万两。」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他背后。 是本该身中剧毒却去而復返的李长泽。 见到他来,李牧眯了眯眼睛,一言未发。 事情到了现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下已经有人受不了刺激昏厥过去,也有人还强撑着一口气只瞬息就想明白了原委。 从李长泽出现的那一刻李珩衍便知道,他输了。场面再次陷入混乱,谁也不知道李珩衍是什么时候在禁军和玄铁营中安插这么多自己的人的。刀剑碰撞声中,那些死士出手宛若鬼魅,全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在他们的拼死相护下,很快乱作一团的大殿上就再也不见李珩衍的身影。 李长泽没有去追,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雷将军。」 被点到名的雷信立刻明白李长泽的意思,起身追了出去。 林野依旧护在齐帝身边,桌椅被掀翻,精緻的碗盏碎了一地,大臣们躲在巨大的石柱之后保全自己,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涌上来,不知是谁打翻了油灯,熊熊火势蔓延开来,混乱不堪的局面更加难以分辩。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杀伐之声响彻京都,天空都被火光染成了血色。 「父皇,皇祖母,紫宸殿已经不能呆了,移步去殿外吧。」 李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着李长泽完好无损,看着被自己委以重任的雷信对他俯首帖耳,面对这个儿子,此刻已经不能用心惊来形容他的心情了:「你……」他长吸一口气,「你……」 「父皇,保重龙体啊。」李长泽依旧笑意温和。 齐帝他们撤出了紫宸殿,冬日的风吹散了些身上被烈火烤过后的灼痛。在嘈杂的人声中,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和刚刚神色大相迳庭的废太子,仿佛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来人,来人……林野……」李牧因为太过激动勐灌了一口冷风,拼命咳嗽起来。 「父皇,有什么事吩咐儿臣就是,别气坏了身子,是要找九皇弟吗?儿臣替您找到了。」他拍了拍手,一个羽林卫校尉抱着昏迷不醒李垣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牧几乎要呕出血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长泽竟然会找到李垣,暴喝道:「你残害手足。」 雷信风风火火沖了过来,在明显安静的不正常的空旷场地下径直来到李长泽面前,单膝跪地:「陛下,臣无能,明王狡诈,竟发现了宫中密道,已经带着那些暗卫逃走了。」 闻言所有人皆大吃一惊,没想到玄铁营和禁军合围之下李珩衍还能成功出逃,他背后的实力究竟是有多深不可测。 李长泽听后似乎没有太意外,李珩衍冷眼旁观他和贺景泠扳倒齐王,在朝堂以上搅弄风云,还曾经一度利用贺景泠将他和贺元晟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抓住,那他就不是李珩衍了。 第162页 李长泽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雷信垂首:「是。」 李长泽的目光转向李牧,不知道已经多少年了,他望向李牧时的眼神从来都是那么的正直无私,那么坦率毫无保留,他装得太像了像,骗过了天下人,也骗过了李牧。 冯小芸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唿喝:「晋王明王谋逆,幸得殿下力挽狂澜,救我天子,功在社稷,臣等不甚感激,愿殿下千秋万岁,佑我大齐,」 这冯小芸平日里看起来邋里邋遢不成样子,这个时候竟然反应这么快,这就抱起大腿来了? 众臣内心一阵凌乱…… 李长泽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李牧面前,身后传来动静李牧回头去看,就看见林野竟然也跪了下去,紧接着,在场的禁军合围,玄铁营中人齐齐跪下。 齐声唿喝:「殿下千秋万岁,佑我大齐。」 见此情形,剩下的朝臣也跪了下来,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跟着高声喊道:「愿殿下千秋万岁,佑我大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局已定,再不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远处的一座高台之上,一抹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在李牧抓着扶手不断收紧的手中,李长泽缓缓开口: 「父皇,立我为继吧。」 第88章 恭喜 「你醒了。」 贺景泠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沈木溪那张探寻的脸, 脑袋传来阵阵钝痛,他拧眉挣扎着坐起来,却感觉自己浑身脱了力般,使不上来一点劲, 但他还是沉默地咬牙坐了起来。 沈木溪给他倒了杯水, 回头就见他坐了起来:「你乱动什么, 刚刚给你拔了毒,你现在很虚弱,好好躺着。」 「我昏迷了多久?」 「好几天吧。」 「好好说话。」 「三天半。」沈木溪微笑道。 贺景泠闻言没再问什么,他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中的神情,他静静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乌黑的长髮从脸侧垂落,尽管此刻脸色苍白一脸病态也掩饰不住那副与生俱来的好颜色。沈木溪暗自啐了自己一口, 都多少次被他的样子迷惑了, 自己怎么就不中用呢? 她清了清嗓子坐下来不知道从哪里抱了个算盘过来,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给你算算, 几天前我被那个李长泽的人半夜从被子里挖了出来着急忙慌带到这里, 这几天又辛辛苦苦勤勤恳恳鞍前马后伺候您老人家, 再加上出去一趟歷经千难万难好不容易从深山老林找到的几株珍贵草药全都用给你,你……」 贺景泠放下杯子揉了揉额头:「要多少?」 沈木溪友善地比了五根手指,贺景泠扫了眼, 毫不脸红道:「没有。」 沈木溪登时瞪大双眼刚要发作, 又听到贺景泠笑了笑,像是询问说:「要不送你一座宅子?」。 她立刻再次换上笑脸, 温柔问:「哪里啊?」 「城西,你去过。」 「那不是……」沈木溪眼珠一转, 眉开眼笑道,「好啊。」 正说着,外面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一阵跪拜声音中,沈木溪耸了耸肩:「那你们商量,明天我来拿地契,我先出去啦。」 李长泽来得匆忙,进来就看到贺景泠坐在床头,虽然脸色不太好但也可以看出已经比前几天好太多,他走到贺景泠床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晌,道:「何升他们把那个祝安交给了我,我把他扔邺狱去了。」 何升不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把祝安交给李长泽,看来这次也是真的恼了。 李长泽当然不会客气,如果不是那杯被宫女意外倒在他身上的解毒酒,除夕夜的事不会进行的这么顺利。那晚李珩衍说的那些话他还记得,当看到贺景泠完好无损出现在高台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那半天出了多少汗,可恨的是现在还没有抓到李珩衍。 说起祝安这件事贺景泠神色少见的沉重,低声道:「放了他吧,我没想要他的命。」 李长泽声音发哑,轻声质问:「贺景泠,你放过他,怎么就不肯放过我,上次你怎么答应我的?你究竟是不把我当回事还是不把你自己当回事?」 李长泽不是个良善的人,他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可偏偏在面对对他了如指掌的贺景泠时束手无策。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贺景泠心中一软,沖他笑道: 「我错了,」他小心抓住李长泽的衣袖扯了扯,「别生气,不会有下次了,我发誓真的。」说着像模像样举手,还一边去瞄李长泽的脸色。 贺景泠试探地喊:「李宴?」他小声道,「别生气了,我伤口还疼呢。」 李长泽嘆了口气,忽地靠近把人抱在怀中,他闭上眼睛声音放软道:「三郎,当是为了我。」 贺景泠摸了摸他的背,良久才道:「好。」 外面看现在已经天黑了,光线昏暗的房中少有这么静谧的时候,隔着窗户隐隐可见窗户外面并排守卫的侍卫。 李长泽解释道:「这些天清理李珩衍的人,还有几个跑出来蹦哒,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他说着顺势躺了下来,头枕在贺景泠的腿上闭目养神道:「李牧之前一直想裁撤羽林卫,羽林卫是天子近卫,皇权赋予他们的权力太大,君主在上随心所欲太久难免有碍试听,趁着这次我把它收编到了禁军之中。对了,商陆原本被李珩衍下了密令让左纶除掉,他假死出逃,最后带着人去追李珩衍,还重伤了他,最后李珩衍掉下悬崖了,没找到尸体。」 第163页 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只是平静地陈述,贺景泠替他按了按太阳穴:「没事,寻人什么的这些人极风楼最擅长,商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放心用吧。」 「你怎么知道我给他十二卫之一的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了?要说林野比他更有资歷,羽林卫收编禁军,指挥使这个位置他实至名归。」李长泽好奇地睁眼看他。 知道李长泽是故意这么问,贺景泠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起来,自己的腿都麻了:「我睚眦必报,你李长泽又好的到哪儿去?」 他在林野那里吃了那么大苦头,林野行事不择手段,禁军交给他恐怕只会成为第二个羽林卫,为将者才华胸襟胆略缺一不可,林野终究还是只适合杀人。 况且李长泽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人。 李长泽和贺景泠相视而笑,贺景泠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分开后发自内心道了句:「恭喜。」 李长泽按住他的后颈回吻:「嗯,同喜。」 *** 明王府被贴上了封条,从此再无人问津。被摘去了的牌匾的晋王府门庭也已经门可罗雀门庭冷落,晋王被废为庶人终身囚禁,已经是皇上对他的宽宥。 贺景泠下了马车,身后除了狄青卢飞也在,门口的侍卫见到来人立刻迎了上来:「贺公子。」 贺景泠点了点头:「我替殿下来看看他。」 昔日热闹繁华的晋王府如今人走茶凉,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在侍卫的带路下在书房找到了李叔同。 除了憔悴了许多,他也还算体面,正在专心练字,听见动静后也没抬头,一身旧袍,长发工整来起,不肖细看,倒有几分闲人雅士的味道。 贺景泠站定,对李叔同道:「半年前你假传圣旨用一杯毒酒送走了齐王,陛下不是不知道,本来念在父子亲情的份上不与计较,可没想到最后你竟然丧心病狂对自己的父亲下手,所以今日他也让我带了一壶酒来。」 狄青立刻配合地将酒壶放到李叔同写字的桌上。李叔同搁下笔看也没看那酒,抬头望着贺景泠道:「没想到第一个来这里的会是你。」 贺景泠笑道:「只是替人办事而已,顺便来告诉你一件事,前日怜贵妃被赐了毒酒已经去了。」 李叔同坐到位置上,听了这话无动于衷目视前方语调不屑:「干卿何事?」 「自然是落井下石,」贺景泠说的理所应当,「毕竟贺某去一趟邺狱也有殿下的功劳。」 「皇兄才是好本事,斩草除根,那李垣你们有打算怎么处理?他年纪尚幼毫无错处,也要借父皇的手除去他?」李叔同问。 「那就不是王爷该操心的事了。」 贺景泠冷眼看着院中的人,桌上的字贴苍劲有力笔力深厚,难怪文人士子对这位晋王的墨宝趋之若鹜。 贺景泠不再逗留,转身就走,李叔同突然站了起来沖贺景泠的背影古怪笑道:「贺煊,你以为你赢了了吗?你才是那个输家。」 狄青和卢飞截住了他的去路,让他李叔同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们,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酒壶,被卢飞眼疾手快接住。 贺景泠出了晋王府,一个有些脸熟的常服打扮的年轻人突然走到他们马车旁恭敬道:「贺公子,有人想见你,已经在仙客来设了雅座,请贺公子前去。」 贺景泠认出了他,看了眼他来的那边停着的马车,没怎么犹豫就点头道:「好。」 仙客来一如既往热闹非凡,店小二带着他们来到了雅间,贺景泠一路上也没多问,到了门口他才道:「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前面带路的任元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敲门:「师父,人来了。」 「进。」 屋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贺景泠进去后身后的门再次关上,贺元晟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一身鸦青色常服衬得他身姿笔挺俊逸非凡,恍若从前。 「从小你就聪慧过人,性子跳脱顽劣,家中除了贺承礼没有不宠你的,你在祈京活的是那么肆意飞扬,父亲却时常说他对不起你。」贺元晟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掀袍坐下,比起双生弟妹,他更像他们的父亲贺从连,眉目英挺气势豪迈,只是这些都宫中的蹉跎,早就物是人非不復从前了。 「家中出了事,我和瑶华被人连同父亲的头颅一同押解回京,自觉天家无情生怕牵连家里,这时候却听闻家中变故,其实贺承礼做的一点没错,他本就不甚喜爱我们一家人。但你知道我们几个为什么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吗?」贺元晟话锋一转。 「为什么?」贺景泠问。 贺元晟冷笑说:「因为贺承礼,他在御书房外跪了十四日,最后用贺家传承下来的丹书铁券换了我们三个活命。」 贺景泠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缘故,只是知道有怎样,人已经是黄土一捧,就是活着,也消除不了贺景泠对他的恨,他淡淡「哦」了一声。 贺元晟没有看到他有任何意外和动容,嗤笑着继续陷入回忆:「宫中的人拜高踩低是常态,谁都可以对我和瑶华任意打骂,背着罪奴的身份,没有人看得起我们,所以后来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被我们踩在脚下了……」 「兄长今日唤我前来,是为了这件事吗?」贺景泠打断了他。 贺元晟的话戛然而止,被打断的不悦让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似笑非笑看着贺景泠,过了片刻又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倒了杯茶放在贺景泠面前,问:「你是什么时候和李长泽那样的人搅合在一起的?」 第164页 「太多年,忘了。」贺景泠面无表情饮了口茶,他端茶的动作一顿,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然后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那便是在平凉的时候,」贺元晟和他相对而坐,静静看着他,发现自己早就看不懂这个弟弟,「你为什么要帮他?」 这个问题问的,贺景泠笑了一下:「大哥,我回京来是为了你们啊,我几次三番约你出宫相见你都视而不见,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你却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他的那双黑眸似乎能洞穿人心,笑盈盈看着人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凉意。 「你知道了。」 贺景泠望向别处,不置可否。 贺元晟脸上没有任何悔意,只平静地道:「李氏年事已高,双眼已瞎生活在那种地方于她而言也是生不如死,我不过是提前送她往生极乐。」 贺景泠也不在客气:「大哥喜欢替人做决定,我也喜欢,所以等再过些日子大哥和瑶华就离开祈京吧,我给你们安排好了去处。当然大哥如果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只是此去山高水长,我就不送了,大哥保重。」 见贺景泠这么说,贺元晟握紧手中的拳头:「贺煊,你真是能耐了。」 「多谢大哥夸奖。」贺景泠和他对视,目光平和。 贺元晟勐地站起身来,他被贺景泠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看着贺景泠:「好!好啊!很好!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当年你为何要杀她?」 贺景泠手指微不可见地蜷曲了一下,他低头饮了口茶,然后若无其事看着他,温笑着无奈摇头道:「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大哥难道还以为有别的隐情吗?那天我发现她房中有人,我那时年轻气盛气不过与她争执起来,失手杀了她,就是这么简单。」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贺元晟点了点头,转身毫不犹豫离开了这里。 贺景泠没有再说什么,他就这么坐着把凉透了的茶送到嘴边,手上一顿,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第89章 同辉 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裙的妇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停在贺景泠面前,神情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不自然:「你兄长走得太快了。」 贺景泠抬头看她,明王妃宋景如,自从丧女之后和李珩衍关系冷淡, 回京之后风流韵事不断, 没想到李珩衍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放她自由, 和离之后带着万贯家财独自寡居祈京。 当时宋景章私下和贺景泠也有过联繫,他们几个的事贺景泠多多少少也了解得差不多,宋景章自李珩衍失踪之后不愿就在京城面对流言蜚语,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妹妹,从此撇下老母人间蒸发不知所终。 贺景泠沖她微微颔首微笑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下还是一言未发。 宋景如也没再多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贺景泠走到窗边,初春的天气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凉, 落日的余光斜斜映在城楼上, 街道上人群熙攘, 每个路过的行人总会忍不住匆匆一瞥那座刚刚经歷了腥风血雨的宫城, 他的身影在余晖中被无限拉长,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似乎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走上前来。 「何大哥。」 「他们已经走了。」他说的自然是贺元晟和宋景如他们。 贺景泠没说话,何升又道:「祝安景弟打算怎么办?」 「当年锦娘和卓小宛母女在战火中颠沛流离, 是我给了她们一个栖身之所, 后来我找到了祝安,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故意隐瞒, 他这一刀,算是断了我们之间的主僕情谊, 过段日子便让卓小宛把他接出来,以后就由他去吧。」 他说的很慢,神情淡漠,似乎祝安的那一刀对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被背叛的愤怒和气急败坏。 何升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他,自古以来家族后代繁衍皆以男性为尊,如果不是以为因为亲人死绝,锦娘和卓小宛也不会毅然决然为报救命之恩踏足风尘。哪怕有一点家中男丁还活着的可能。 所以在祝安看来,他母亲和姐姐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贺景泠故意为之。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将他的母亲和姐姐送到烟花地。 但这件事的始末何升再清楚不过,贺景泠从未隐瞒过锦娘和卓小宛她们有关祝安的一切,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竟然在找到祝安,只是当时一切已成定局,是锦娘拜託贺景泠好生照顾祝安,他们一家人饱受战乱之苦,失而復得已经是人生大幸,相见与否已经不太重要,只求家人平安。 所以贺景泠出入扶风楼从来没有带过祝安。 何升说:「祝安心性单纯,此事也是受李珩衍挑拨在先,你不要为此伤神。」 贺景泠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沖何升笑了笑。 何升愣了一下,道:「祈京繁华如许,大齐亟待新的君王让他更加强盛壮大,太子人中龙凤,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定然能看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盛世之景。」 贺景泠望着远处,夕阳西下,夜幕将至,他的声音在徐徐晚风中显得有几分怅然:「祈京繁华,但非何大哥心之所向,何大哥什么时候走?」他转过身来,目光平和从容。 何升温和一笑:「祈京终究是个是非地,家母尚在,我该回去了。」 贺景泠没说什么,他和何升结识多年,早就跨越一般的朋友之谊,何升虚长他十岁,于他而言如兄如父,这些年他们一起经歷良多,或许从前何升是不得已而从商,一心还想着读书求仕,可现在贺景泠知道,何升在祈京的这两年看透了朝堂之上的阴诡算计,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治国平天下的君子抱负终究没有那山水相伴自在一方。 第165页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看重的东西,事若求全何所乐,既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那他坦然接受。 贺景泠转身,苍白的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没有劝阻,没有挽留。淡然又洒脱,对他行一礼:「此去山高水远,愿兄长一路保重,早觅良缘。」 何升也释然一笑,躬身回礼:「祈京虽是富贵无双,但也是非不断,愿弟此后安乐如意,长寿无极。」 两人抬眸对视,残阳映在他们脸上,他们并肩而立,共赏霞光。 *** 那年朝廷的动盪在短短几日得到了遏制,不少怀有叵测居心的人还没来得及冒头就被压了下去,祈京依旧秩序井然,宫城固若金汤,大刀阔斧的整顿之风从上蔓延到下面,质疑反对的声音被雷厉风行的废太子扼杀在摇篮里。 祈京要变,大齐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李长泽站在这个位置上,无上的权力滋养着他早已扎根心底的野心。李牧没有做到的事他来做,大齐的未来,他来守。 圣德二十八年春,帝復立皇子宴为太子,帝危,遂命太子监国。 自此,无数新令随之下达,平凉关以北防线高筑,西南邻国互不干扰,歷经战乱和灾祸的国家抓紧时间休养生息,以迅勐之势恢復壮大,强盛。 太子监国期间,苛捐杂税一律废除,朝廷重新丈量土地,为此杀人无数,用人无数,商人大行其道,南北互通东西便利,无数寒门士子走上官场一展抱负。均田策下世家纷纷站出来反抗朝廷,谩骂声有之,叫好声有之,世道要变,朝廷在变,用鲜血,用厉法,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圣德二十九年秋,帝崩。谥号仁,同年九月,太子李长泽登基,改年号为宣和。 元极殿内一片安静,侍女恭敬地为高大威武的新帝换上属于帝王的冕服,她们压低头颅低垂眼眸,小心谨慎地完成每一道步骤,生怕冒犯了这位年纪轻轻却积威深重威的新皇。 「你们先出去吧。」直到一个穿着桦色长袍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她们明显松了口气,恭敬地退了出去。 见到贺景泠,李长泽脸上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来,仿佛方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阴郁神情并不存在:「明明匡严礼说你还有两日才回来。」 「当然是骗你的,」贺景泠紧赶慢赶,到底是赶上了,这两年他鲜少离京,上次西楚南越来访过大齐后先后对大齐颁布了禁商通令,此番远赴西北边陲,也是想试一试别的路。边陲之地歷来鱼龙混杂难以管束,民间往来也是屡禁不止,这两年大齐经济愈发繁荣,西楚南越两国抱团日紧,他们不能坐以待毙。经济是连通两国的脉络,贺景泠要做的就是打通这个关节。 何升在这上面花费了不少心血,贺景泠走了半年之久,路途颠簸,本是疲惫至极,可回了祈京,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倒是感觉还好。 他捧过冠冕为李长泽仔细戴上,退开两步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怎么样?」李长泽问。 「威武不凡。」贺景泠似模似样地评价。 李长泽一把将人拉进怀里,闭眼感受着熟悉的气息:「三郎。」 「嗯?」 不知道李长泽要说什么,贺景泠没有问,听见李长泽一副泫然欲泣的口吻道:「西北路途遥远,途中繁花铺锦,一别半载,我心凄凄。」 感受到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一路的疲惫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贺景泠忍俊不禁。拍了一下他的肩,抬手抚摸凌厉的轮廓,缓声开口:「陛下春秋正盛,别处找不到这样的好儿郎,我还要和陛下名留青史,万寿无疆呢。」 李长泽握住他的手:「三郎,山海臣服,日月同辉,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杨正在殿外小声提醒:「陛下,时辰到了。」 贺景泠:「好,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捧着李长泽的脸吻了上去,一触即分, 「时辰已到,陛下去吧。」 第90章 异常 「讥刺王氏及在位大臣, 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上数欲用向为九卿,辄不为王氏居位者及丞相御史所持,故终不迁。居列大夫官前后三十余年, 年七十二卒1。」 宽阔的庭院中传来朗朗书声, 年纪尚幼的小王爷满含期待地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 等待着他的夸奖,「先生,昨日留给我的功课我都背完了。」 他面前的那名男子也不知道听没听他背诵,拿着书卷懒懒翻看着,如玉似的手指修长漂亮,长发随意垂落在肩头,微微抬眸,那双眼睛更是熠熠生辉, 见之忘俗。 在李垣殷切期待的目光中, 男子终于抬起头来, 拿着书卷毫不客气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下。 李垣当即五官一皱拧巴在一处「哎哟」一声, 似是不解自己都背出来了怎么还要挨打:「先生?」 「小小年纪, 学会投机取巧了。」 贺景泠睨了他一眼, 不紧不慢地开口。然后在李垣心虚的目光中从石桌侧方摸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正贴在李垣的正对面。 只见那张薄薄的纸上密密匝匝写着方才他所背诵的内容,字迹尚且说得上端正,一看就是亲笔所写。 李垣苦着一张脸抱住贺景泠的衣袖撒娇:「先生, 这篇文章实在太难背了。」 贺景泠正蓄势待发打算拿一通大道理好好教导教导这个小王爷, 就看见匡严礼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第166页 「凌山,你来了。」 匡严礼走近看见他和李垣, 对着李垣拜道:」草民见过九王爷。」 匡严礼虽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不喜官场再加上自小离家, 性格坚毅通透,自从何升走后祈京的生意大多都是他在打理。值得一提的是,李长泽见他才高还曾几次劝他入朝为官都被婉拒,相比于官场沉浮,他更喜欢现在这种自在的生活。匡严礼和贺景泠私交甚好,之前是一直在外地,回京之后除却商会的事私下也时常来往。 李垣努力摆出一副严肃口吻,摆摆手:「起来吧。」 贺景泠看了眼站在一旁伺候的书童,机灵的书童立刻上前对李垣说:」今日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王爷。」 这位大齐朝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年不过八岁,已经封王建府,年纪虽轻却是大齐除了皇上陛下最尊贵的人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当今皇帝无后无妃无子嗣,虽然年纪不大,可架不住他自己只记挂着这皇宫之外的人,大臣劝之无用。长此以往,这位唯一的小王爷的含金量自然而然就上去了。 皇帝又让一个一无官职二无背景的贺景泠来当小王爷的老师,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李垣恭恭敬敬对着贺景泠拜了一拜:「先生,今日垣儿先回去了。」 他那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暗自庆幸的眼神到底没逃过贺景泠的眼睛,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微笑说:「嗯,回去吧,方才那篇文章记得抄十遍,明日要考你,再不行就二十遍,以此类推。」 李垣的脸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一垮,蔫巴巴地点了点头:「垣儿知道了。」 见人走了,匡严礼道:「陛下让你做小王爷的老师,一开始我还当他是为了给你名正言顺谋个官职,没曾想你一不入朝为官,连国子监也不愿意去,让王爷亲自上门求学,这古往今来也就你这一遭了。」 这也是稀奇,八岁封王在大齐可以说是亘古未有,圣心所指再明显不过,说不定以后就是个皇太弟了。 贺景泠笑了一下:「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什么?」 「为官者事情繁多,我可吃不消。」他径直往书房走去。 匡严礼紧随其后:「今夜各国来使来贺新帝登基大喜,你怎么不去?」 贺景泠寻了把圈椅坐下,阿呆眼尖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越到贺景泠的膝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 「依着如今大齐的声势,这次几国来使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是想要一探我大齐虚实。」匡严礼神情严肃。 「北晋新主荒唐,赋税沉重,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听说他们那个皇帝才十七岁,竟然开始着手大修陵墓。西楚南越两国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一直交往甚密,虽然地方偏远地少人稀,可他们若是一味抱团取暖于大齐也是不利。不过这两年李宴这个太子没白当,他们要探虚实自探去,想来大齐不会让他们失望。」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掌下的猫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如同炸毛了般叫了起来,焦躁不安地直起身体嗖的一下跳上房梁窜了出去。 贺景泠被它这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莫名,看着匡严礼,过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道:「不是春天也发情吗?」 原本融洽的氛围被猫儿突然的异常搅扰,两人循声看着黑猫远去,这时曹管家端着一壶茶水进来,他的身后还跟了个瘦高白净的内侍。 「贺先生。」内侍恭敬问安。 贺景泠「嗯」了一声,「公公特地出宫来贺府,这会儿子宫中正忙,陛下那边离得了人?」 杨正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大太监,皇宫大内能叫动他的,也只皇帝和太后了,哦,面前这位也算一个。 其实杨正打心眼里厌恶贺景泠,因为一个罪臣之子导致他那一世英名的陛下被世人诟病,百姓怨怼,朝臣不满。一个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子怎么偏偏就入了他们陛下的眼呢。 「陛下那里有旁人伺候,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想见一见您,先生现下就随咱家进宫去吧。」 太后? 两年前李长泽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人尽皆知了,流言蜚语自然不在少数,不过他们两个也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人言可畏这几个字在他和李长泽这里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 当年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他们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就是在宫中遇见也只是疏离恭敬地打个招唿,今日为何突然召他进宫? 当然贺景泠也不可能不去,毕竟她是李宴的生母。 」好,那我先去更衣。」 「太后娘娘正在慈宁宫等着,事不宜迟,就不拘这些小节了,马车已经备好,先生这就随咱家进宫去吧。」 听他这么说倒像是在催人,贺景泠和匡严礼对视了一眼。 「既然太后娘娘已经等着了,那就走吧。」贺景泠起身,似乎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新帝登基不过几个月,和这位生母关系寡淡,贺景泠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去花费在这位太后娘娘身上,如今偏偏挑着这个李宴无暇分身的时候让他进宫。 贺景泠的眼中划过一丝嘲讽,什么都没再说。 在大齐百姓眼中新帝好男色,甚至为了他这么一个污名满身的罪臣之子虚设后宫,这就不对了。皇帝可以深情,但不能专情,还是专情一个男人。江山后继无人,男色祸国,此乃亡国之兆。 第167页 然后那些反对之声就在大齐与日俱增的实力面前渐渐弱了下去,新帝眼中容不得沙子,为太子时便是手段了得,短短两年大齐已经可窥昔日北晋鼎盛时的风光。 而让世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贺景泠竟然才是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平贤商会背后的东家,这两年更是乘着东风带着商会成为了大齐第一皇商。这么一看,当年盛传的所谓的平贤商会的东家何升和贺景泠的关系也有待商榷。 再看新帝对贺景泠的重视程度,一时之间各种关于帝王横刀夺爱,仰慕已久的心上人若干年后重回帝王身边,见异思迁的贺三郎诸如此类等等话本流行于市,大为风靡。 人们多了一些对上位者风流韵事的探讨的热忱,倒是少了一些追逐真相的极端。但是皇家威严不容侵犯,贺景泠和李长泽在知道这些话本的时候还让人搜罗来看,可现在李长泽现在是皇帝,一举一动天下皆知,不能恣意妄行。 秋风起,北雁南飞,半边天空都被晚霞染得通红,霞光万丈,残阳笼罩了庄严的宫墙,透着耐人寻味的不寻常。 」今天的天怪怪的。」马车旁两个小太监嘀咕说。 刚下马车的贺景泠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是吧,公公也这么觉得。」 两个小太监默契地望着杨正,同时低头闭上了嘴。杨正笑眯眯迎上来亲自搀扶着贺景泠下了马车,为他在前面带路。 后宫贺景泠鲜少踏足,这地方上次来是先帝恩旨让他入宫拜见宠妃瑶华,也就是他的嫡亲姐姐。贺景泠记得去往长乐宫的路上还碰到了当时的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的銮驾。 「不知那位萧家姑娘现在如何了?」不是贺景泠故意没话找话,只是这两年他也忙得很,实在没空关注这些,突然想起,这才随口一问。 那位萧家二姑娘当年被太后先后指婚给太子和晋王,后来太子掌权,萧太后梅开二度想让太子重新娶了萧家姑娘,不为别的,只为那萧家是她母家,萧家姑娘是她亲侄女儿,只是这位萧太后显然没料到自己侄女儿是个刚烈性子。 在几次三番指婚不成,成了祈京世家大族间的笑话时,也不愿再为了家族委曲求全,一不做二不休留书一封只愿萧府从此没了她这个女儿,从此销声匿迹。 至此,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杨正一脸菜色,心道这贺景泠惯会装腔作势,得了便宜还卖乖,嘴上却道:「贺先生,萧家二小姐生了重病,被送去庄子上养病去了。」 这话自然是萧家明面上对外界的说辞,不管贺景泠信不信,杨正也只会这么说。 「这样啊。」贺景泠没在多问,本就是忽而间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眼看着太后的寝宫到了。李长泽和这个生母关系淡薄,但该有的太后之尊从来没有亏待过。 寝宫富丽堂皇甚至称得上一句奢靡,宫女太监无数,杨正没有带贺景泠去正殿,而是捡了一条小迳往前走了约莫半刻钟,才停在了一座独立的宫殿前。 「这是太后娘娘平日里礼佛的地方。」杨正随口解释了一句,上前对着太后身边的姜有福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姜有福随即上前扣门,恭敬地道,「太后娘娘,人带到了。」 过了片刻,杨正回身来对贺景泠道:「贺先生,太后娘娘要单独召见你,进去吧。」 暮色四合下未褪的残红如血墨晕染在了空中,贺景泠推门进去,见到了跪在蒲团上风韵犹存衣着华贵的太后董云萝。 第91章 赐死 「见过太后娘娘。」贺景泠礼貌地开口对董氏问安, 身子却没动。 他虽然无官无职,即便教授亲王之尊也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在整个宫城中却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权,不必跪拜任何达官显贵皇族宗亲。 当然董云萝这个时候也不会和贺景泠计较这些,她虽然是皇帝生母, 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却是她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如今万人景仰, 她成了这个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再也没有人敢对她颐指气使,指手画脚。 小心翼翼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能扬眉吐气了,她当然要做些力所能及坐稳这个位置。 她缓缓睁开眼睛打量起前面的人,尽管已经不知道暗自打量过多少次,还是会被他的容貌震惊,一个男子长成这副模样。女子尚且不如,难怪皇帝会这么着迷。 「哀家记得贺先生从前受过黥刺之刑?」 「先帝大赦天下, 贺某也在特赦之列。」 董云萝甚少和贺景泠正面交锋, 如今吃瘪也没说什么, 只缓缓站起身来:「哀家自北晋而来, 异国他乡一生磋磨也只有皇帝这一个儿子, 如今江山在握, 皇帝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让世人笑话,日后也不可能拱手将江山送与他人。」 李垣为皇太弟一事虽然没有明旨昭告天下,但宫城之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之所以没有说, 只不过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而已。 「垣儿也是先帝之子,太后娘娘这话是何意?」贺景泠反问。 董云萝:「皇帝年轻气盛, 一时生了不对的念头这没什么,他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北晋来使送来公主和亲,难道要皇帝为你一人终身不娶不成,岂不让人笑话。外面流言蜚语不断,朝臣惶恐,长此以往,如何让臣民臣服。」 随着太后疾言厉色的话语落下,却并没有看到面前的人如想像中那样诚惶诚恐的跪下。贺景泠打量着面前妆容精緻的女人,忽地一笑,饶有兴趣地问:「太后娘娘要给李宴娶一个北晋的女子?」 第168页 董云萝鲜少与人说话这般咄咄逼人过,她色厉内荏道:「是,我们北晋出身世家的女子品貌能配得上宴儿的比比皆是,难道你还真要皇帝为你空设后宫?」 「太后高兴就行,只要李宴同意,贺煊有没有意见又有什么所谓。」贺景泠漫不经心说完,看见旁边的软榻自去坐下。 「你……」见到贺景泠这副自在模样,董云萝心中怒火更甚,这几年谁不想往李长泽身边送几个女子,连她这个母后也拿了不知多少世家女子的画像去给他看,可李长泽从来都是要么直接将画像一把火烧了要么胡乱指婚。 出身贫寒的刘大人和世家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结亲,两家素有嫌隙的朝臣硬生生被他凑成了亲家,这种缺德事干多了进谏的大臣竟然不减反增,朝会之上唿唿啦啦跪了一地的朝臣不像是在劝谏,更像是要挟。 据传面对满朝文武的这一举动,皇帝走到带头的张译如面前,平静地不知是喜是怒,只听到他一脸认真地说:「阁老既然对此事如此上心,可朕只爱男子,不若阁老进宫,朕孤封你个中宫之主,诸卿可还满意?」 李长泽含笑看着被气得面部抽搐发抖的老臣,目光从不知是不是因为语出惊人而被吓傻了的众人身上 :「谁有此心朕皆可满足他这个愿望。」 如此这般,从此自是无人敢提。 谁也没想到从前温润谦逊的皇帝能说出这种毫无君臣毫无人伦可言的话来。其实一切也都有迹可循,早在齐王失势,燕阳瘟疫等等事情中太子不是被摘的干干净净就是名声大噪,除夕夜宴之上为何羽林卫按兵不动,为何雷信会对李长泽唯命是从,还有禁军…… 亲眼见证了那恐怖的一夜的朝臣只知道太子绝不是他所表现的那般良善,他们畏惧,胆寒,却还是拼命试探。 更何况如今李长泽不再是太子,而是大齐之主,一举一动天下臣民都看在眼里。没人敢当面顶撞,这位皇帝生母,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 董云萝稳了稳心神,再次道:「哀家叫你来不是劝你,你若知进退,该去劝劝皇帝。」 贺景泠挑了挑眉:「太后想让我去劝李宴?」 「如今皇帝唯有你去劝诫。」 贺景泠忍不住要笑,他其实大概是猜到了今天董云萝找他会发生什么,董云萝他自然是了解过的,北晋宗亲庶女被封为公主送来和亲,一生只是空有皇后之名。 「太后怕是对贺某有所误解,我这个人最是没有度量,他李宴若是敢有除我之外的其他人,贺某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你……」没想到这个贺景泠会是这个回答,董云萝生平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传闻贺老太傅不喜其孙,本宫一直以为只是谣传,今日倒是见识到了,你如此自私刻薄,难怪连最亲近的人也容不下你!」 再争论下去好没意思,贺景泠冷笑道:「自是比不得太后娘娘德被后世举世同仰,您还是在此安心礼佛,恕贺煊就不奉陪了。」 然而他的去路却被人拦住,董云萝几乎颤抖地说道:「哀家本想留你一命,可你实在不知好歹。」 宫女绿萝颤颤巍巍端来一壶酒,扑通一下跪在贺景泠面前,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外面隔着门窗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不知何时竟然一排内侍。 原来这才是让他进宫的目的。 「看来太后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贺景泠拿起那壶酒,哂笑着倒了一杯。 董云萝不由得握紧拳头:「喝与不喝由不得你。」 「啪」的一声,酒杯被贺景泠一个手滑掉在地上,然后又「啪」的一声,酒壶也掉在了地上。 董云萝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贺景泠 :「放肆。」 门外突然被人大力踹开,这次是真的把董云萝吓了一跳,她退后几步回头就看见李长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一身黑色龙袍衬得他脸色阴沉可怕,只听见他的声音依旧温和: 「母后竟然这么听张译如那老头儿的话,不若朕从今日起唤他作亚父,让他来慈宁宫贴身服侍啊?」 他说的话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可在场太过安静,皇帝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直直扎在太后的心口。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儿臣如今不再是从前那个谦逊有礼的太子,可这几年顺遂太过,再加上李长泽对她从来没有过逾矩的地方,外界传言再怎么厉害也不是亲眼所见。 所以在张译如一干老臣在她面前声泪俱下的时候她轻易应下,多少年了,她一个深宫妇人头一次被那么多资歷深重的老臣委以重任,她才发现自己这个太后也可以走出内廷。 只是现在…… 看着面前几乎是口不择言的皇帝,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 「不必这么看着我,母后既然住不惯内宫,朕可以送母后去雍城,那里四季宜人风景秀丽,最适合颐养天年,若是觉得行宫寂寥,朕也可替您找几个年轻貌美的贴身服侍。」 「住口!」董云萝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来就想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扇去,却迟迟没有下得去手,「皇帝是要送哀家去雍城?」 「母后,你要清楚,若换作旁人敢给他递这杯毒酒已经人头落地了。」李长泽不再去看太后一脸错愕不已的脸,拉过贺景泠带人离开了这里。 第169页 一路上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沉默且恭敬地跟着两人身后。 出了慈宁宫,沿途宫道左右的人纷纷停下身来跪地行礼,宫灯早早点燃照亮了长长的宫道,两人走的不快,没有往元极殿去。 李长泽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来是听了姜有福的禀报匆匆赶来的。上次贺景泠踏足过的高台可以俯瞰整个祈京盛景,名叫铜花台。 李长泽一摆手,宫人都停在了铜花台下,只有他们两个独自在上面。夜风拂起贺景泠的长髮,夜色下的祈京城星罗棋布,万家灯火映在眼底,和天空之上的璀璨星河交相唿应。 「当真让太后去雍城?」贺景泠偏头问。 李长泽:「当然,朝臣们之所以肆无忌惮,不过是因为我没拿人开过刀。」他说得平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贺景泠没说什么,董云萝是李长泽母亲,他却几乎没从他嘴里听到过几次。 李长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他从来不介意告诉贺景泠,只是根本懒得提起:「身为人母,只知道自己明哲保身,她何曾护过我一日。」母慈子孝不过是装腔作势,怨恨埋在心底,早就根深蒂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不要依靠任何人。 贺景泠沉默片刻,嘆了口气双手环抱住他,轻声道:「你是新帝登基,如今各国势力盘根错节齐聚祈京,我们不可以让人拿住话柄。」 李长泽眼眸深深,他看着远方:「三郎,树欲静而风不止,北晋不復从前风光,西楚和南越早就按耐不住,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藉口,李垣还小,我会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谁若再敢藉此生事……」 「你待如何?」贺景泠从李长泽怀里抬头看他。 李长泽阴恻恻说:「屠他满门。」 「暴君!」贺景泠被他那副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谁让他们一天闲的没事光操心别人的家事来了,想来脑袋里是没装什么国家大事所以才这么无聊,既然这样那脑袋留着还有什么用?他们要是谁现在想出来一个能把那群使臣完好无损送到大齐边境,我也还能高看他一眼。」 贺景泠正要说话,不知是何缘故,地面突然不受控制晃动起来,李长泽眼疾手快抓住栏杆稳住身影把人抱紧。 那阵晃动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长泽带着人下来也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贺景泠瞧着这个建筑精美的铜花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抬头对上李长泽的双眼: 「……好像是?」 第92章 地动 第一场秋雨带来的地动山摇传至祈京, 在暴雨如注的夜晚,怀揣着紧急文书的士兵一路飞驰着进了宫城,风雨中只剩下那嘶哑的嘶吼: 「八百里加急!中州地动!」 宣和元年乙卯季春,五又二日黄昏, 中州地动, 1袤延千里, 振撼盪摇,川原拆裂,郊墟迁移,2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地裂涌沙出水,牲畜俱死, 房屋皆塌。」 御书房内, 是已经商讨了整整一日的君臣。 「当地的知州陈有道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安排赈灾事宜, 陛下再派几个合适的人去赈灾即可, 也不必过于忧心。只是此次事发突然, 那程有道先斩后奏打开了常盈仓, 陛下您看……」 「杨尚书倒也不必专门现在提起这件事,或者说杨尚书的意思是想自告奋勇前往中州为陛下分忧?」贺景泠坐在一旁喝了口茶,手中的茶杯雪玉漂亮十分精緻, 他喝完茶后就拿在手中把玩, 但此刻贺景泠的心思显然不在茶杯上,眼尾的冷意毫不掩饰。 说了这么久的话, 大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午膳也是草草解决, 可李长泽这个皇帝都没说什么,他们自然也只能陪着。 杨敬表情一噎,看着李长泽道:「臣只是觉得程有道这么做有损陛下威仪。」 角落里一声冷笑传来,身着绿色鹤兽官袍的贺敏之幽幽道:「还是杨大人眼光独到,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一层,换作我们是万万思虑不到如此周全的。」 两年前朝廷加开恩科霍子犹一举夺魁,贺敏之紧随其后得了个榜眼。 状元及第风光无限,自然他霍子犹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从此可以说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仕途顺遂,年纪轻轻已经是兵部主事。 当年同期还有一个让世人震惊的就是贺光贺敏之。紧随其后的榜眼,现在的户部郎中。 霍子犹道:「程知州为官一方素有贤名,况且事急从权自古有之,也不是从他程有道开始。」 杨敬:「我也只是就事论事,事急从权虽然有理,可也不能因为有理就罔顾律法,若人人效仿那大齐还有何律法可言?」 贺敏之附和说:「杨大人说得对,程大人为官一方竟然罔顾律法,他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中州百姓都死绝才对,他怎么在没有陛下圣旨下达之前先斩后奏呢,这不是藐视王法吗。」 杨敬被他说的脸色一阵青白:「你……」 这个贺敏之自负有才,即便杨敬是他的上级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当着李长泽的面也毫不给他留任何面子。 「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李长泽冷冷打断,「中州乱成了一锅粥,杨尚书却在这里力主惩处如今中州的主事之人,难道你是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 左庭灯道:「陛下说的是,中州地势平坦,如今万顷良田化作废墟,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如今解决百姓们的生存问题才是紧要,杨尚书这么说,可是在诛中州百姓的心啊。」 第170页 他本是户部左侍郎,本以为宋进桓被罢免之后户部尚书的位置怎么都会是自己的,却没想到竟然给了这个平时看起来不争不抢从不冒头存在感极低的杨敬,他怎么可能真心服气,有机会反驳他自然不会放过。 朝廷之上这种争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贺景泠默了片刻,问:「陛下决定派谁去?」 御书房里安静了下来,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但有此想法的人也只在少数,几息之后霍子犹率先开口:「我去,」他起身跪下,面容肃穆,「陛下,臣愿前往。」 贺敏之紧随其后开口道:「臣也愿意。」 此去艰险尤未可知,中州大地已是万里废土,这是大齐歷代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严重地震,史无前例,骇人听闻。 这个时候沖在最前面,堵的是命,也是运。 「好,杨敬,朕命你和霍子犹,贺敏之一同前往中州,玄铁营已经派出一万士兵前去赈灾,记住,务必将百姓的姓名放到第一位。」良久,众人才听到上方传来的李长泽的声音,他们纷纷跪下低垂着头齐声应和。 待人都走后,御书房中一时恢復了寂静。 贺景泠走到他旁边:「西楚南越的使者返程路上我已经派人盯着,可保他们平安度过大齐边境,」他顿了片刻,接着道,「但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剩下的话贺景泠没说,但李长泽也知道贺景泠想说的话。他当然知道,北晋已经不是从前的北晋,大齐也不再是从前的大齐,同为附属国的西楚南越怎么可能任由大齐一步步壮大,成为继北晋之后的新的威胁。 大齐要壮大这个阶段是必然要经歷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内忧外患同时侵扰,一着不慎就是战火纷飞,在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下这个后果谁也没办法承担。 李长泽:「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怕,我知道你也是。」 如果对方想,那他们无论怎样都无法避免,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都是常态,只是上天给他们的两年时间实在太短。 贺景泠伸手轻轻抚摸李长泽的脸,忽地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是,所以我应该去中州。」 「不行!」李长泽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贺景泠,抓住他的手深深看着对方,语气坚决,「不行。」 「中州大乱,各国虎视眈眈,你是皇帝要平衡各方势力,只有我去你才能安心。」 李长泽手指渐渐收紧:「三郎,我什么都不怕,可我不敢放你去那个地方。」 说他自私也好,他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两年的时间太短,他没法把一个不诡之臣全部清除,朝廷之上势力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当年没牵扯进除夕宴那场宫变的臣子不在少数,李长泽费尽心思,可用还有漏网之鱼。 如果那些人趁机生事,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李长泽不敢想。 「你知道,我去最合适,除了杨敬,其他三人与我皆是熟识。」他一字一顿道,「我能免你后顾之忧。」 李长泽凝视着他:「我宁愿内忧外患,也不愿寝食难安。」 「可你知道,我自己想去,」贺景泠的手从他的鬓角抚过,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就像李长泽也同样熟悉他。 他想去,因为他不只是恶名远扬的贺景泠,还是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心怀天下的贺煊,圣德年间最嚣张肆意的少年郎,他的心中装的下祈京城,也装的下辽阔的边疆大漠。 李长泽嘴角翕动,他有太多想说的话,可他现在捨不得。他的手臂不断收紧,将人紧紧搂在怀中,贺景泠不是李长泽的笼中鸟,他李长泽为着今日荣辱蝇营狗苟半生有余,从来只信自己,凡有想要必定不择手段夺之,可最终贺景泠三个字总能轻易让他妥协: 「那你要还我一个完好无损的贺景泠。」他闭眼道。 贺景泠心间一动,环住那强劲有力的腰身: 「遵旨!」 …… 半个月后。 中州,鸿胪寺。 「一定是北晋下的手,听说西楚和南越的使臣还没有出边境就尸首异处,两国以此为藉口陈兵南境,这分明是早有预谋。」说话之人气势雄浑,深眉鹰目,正是中州知州程有道。 「是早有预谋,两国使臣突然横死,北晋是有可能插手,可就算北晋不插手他们也不可能活着回到国都,这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环。」贺景泠望着远方满目疮痍,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到来了。 如今的北晋掌权者不是新帝,而且摄政王祁熙,此人心思诡诈,防不胜防。如果到时候西楚南越以此为藉口出兵大齐,北晋在从中作梗,三国形成合围之势,大齐的安危就在旦夕之间了。 「都是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当年西楚大旱,我们大齐还出手相助,还有南越……现在他们却趁着我们灾害大举进犯,无怪乎为小国。」他显然是气急,说话之时双目通红。 这时候贺敏之匆匆推门而入,他一身泥泞,进来时身上还在淌水,满脸都是脏污,脚上一双鞋更是破烂不堪。 「程大人,外面灾民实在太多了,眼下不止需要粮食,伤员的住处和药物也是十分紧缺,这个鸿胪寺地方宽广,大人觉得我们把灾民安置在外面的空地可以吗?」 他们所处的鸿胪寺存世之日已经不可考,这次中州地震中它竟然能够完好无损可见其构造坚固。外面的空地面积足够,确实是个用来安置灾民的好地方。 第171页 程有道:「这里面只安置受伤的妇女老人和孩子,先这样办,药物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先救伤员要紧。」 等人出去,程有道又问贺景泠:「贺先生,迟迟没有商将军他们的消息,难道是运送物资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自然是临阵脱逃,所以才本该早就到了的药物现在还没有消息。他跟贺景泠是熟识,从前便有过交集,所以说话自然也没有拐弯抹角。 「程大人不了解他,一定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否则商陆不可能现在还没有到。」 程有道短短十几天,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两鬓生白。 」那……那可如何是好,外面还有这么多伤员等着救命的药呢,如果不是靠你之前运送过来的那批药,恐怕我们连现在都支撑不到。」 贺景泠扯了扯嘴角,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地震之后紧随而来的暴雨才叫人窒息,无数人死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灾害中,每一片废墟之下都掩埋着尸骨,出动的一万玄铁营精锐还在外面夜以继日挖掘尸体,有老人,有妇女,有儿童,也有他们的自己人。 谁都不知道这场灾害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如果战火蔓延到了中州,那刚刚经歷了这么巨大的伤害的百姓能否在承担战争带来了损失,谁也不知道。 他能阻止北晋人暗中对别国使臣下手,打乱他们意图挑起战火的意图,却阻止不了那些使臣宁愿自裁也要把让大齐坐稳刽子手的名号。 贺景泠眼中情绪晦暗不明一如外面晦涩的天空,他要尽快让中州重新振作起来,他要尽快回祈京。 第93章 出兵 巨大的山石被十几双血肉模煳的手合力推开, 露出了下面砸成肉泥的士兵,还有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深山巨谷。 每个人都只感觉到深深的绝望,他们行军携带的地图是原来没有发生地震时的,现在地震改变了山川地貌, 对他们来说那张地图就是废纸一张。 他们在山谷中兜来转去好几日, 最后途径一个山谷时山上的巨石滚落, 他们避之不及,大批的车马物资和没来得及跑开的兄弟都被压在了巨石之下。 他们带着剩下的物资和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的士兵在山谷不断前进,拿着之前的地图仔细辨别,似乎从那改天换地的山川之间找出一点从前地貌的相似之处。 结果兜来转去,他们回到了事故出发点。 已经三天了。 商陆再次确认这里就是他们一开始走过的地方,中州崇山峻岭连绵起伏,本就地形复杂,何况他的这张地图有问题。 地图有问题, 他早就发现了。 早在带着队伍走在山谷中被人埋伏时就发现了, 可当时为时已晚, 谁也逃不了。 有人想要他们到不了中州, 想要他们死, 只要他们迟迟不到, 中州百姓对朝廷的怨愤之气就会与日俱增,到时候中州大乱,得利者只有那些人。 只是没想到那些人的手已经伸的这么长。 「将军, 俺就是中州人, 可俺现在不认识回家的路了,俺还想回去找我爹娘和俺妹妹呢……」 「将军, 从我当兵那天起娘就教导我要做一个好人,我想去中州出份力, 那里不知道有多少爹娘在等着我们去救他们的孩子,将军我们还能出去吗?」 商陆望着一双双看着自己的充满期盼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是现在剩下的几百人中也可能有奸细,可更多的是他的兄弟,无论怎样,他不能让他们做个煳涂鬼。 他拿出那张带着所有人希冀的地图,在所有人殷切期盼得到他肯定答覆的眼神中撕碎了那张被雨水浸泡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图纸。 「将军!」 「将军……」 碎屑商陆默然不语,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良久,涩声道:「我必须告诉你们,出发前这张图纸被歹人调包,很有可能我们连事故地点都无法到达,我们现在这里总共还有七百五十一人,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有人找到我们,趁着现在给家里人留封书信,至少……」 至少在被人找到尸体的时候还能知道他们是谁。 谁也没有说话,因为马匹或死或伤,他们大多都负重前行,丢了甲冑和武器,背着灾区需要物资,身上还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入目所见山路皆不见踪迹,怪石嶙峋,他们连来时路都看不见。 「把东西整理好,」商陆轻声吩咐道,他什么都没多说,但士兵们都懂得了他的意思。 他们不能停下,不到最后一刻他们就不能放弃,朝廷把他们派到这里,他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众人再次整装待发,这一次谁都没有再说话,整个队伍严阵以待只等商陆一声令下。 然而商陆却突然表情凝重抬手制止了他们想要前进的步伐, 「戒备!」随着他一声令下,剩下的几百人全都迅速进入警戒状态,他们躲在随处可见的巨石之后,小心翼翼观察着远处的动静。 远处一个身着黑衣背上背着把硕大的钢刀的男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他身形极快,只眨眼功夫便来到了他们面前。 是他! 商陆紧绷的神情忽地一松,意外之余人已经琮巨石后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找你们。」狄青面无表情扔给他一份地图,商陆打开一看,和他之前那副截然不同,是真正的通往灾区的路线图。 第172页 「你……」 「受人所託。」狄青看了眼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他也是一身风尘僕僕,显然一路寻找也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是贺先生吗?」 狄青:「走吧,那边还等着你们。」 所有士兵重整旗鼓再次上路,这次他们不在沮丧,吃力地背起行囊朝着目的地前进。 突然,有人停了下来。 「将军,那是什么?」有人指着远处声音发抖地问。 众人回头,远方山石倾斜,隐隐可窥地动山摇。 「是地震,是地震!」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慌忙丢下东西往后退。 「不要乱,往高处跑!」商陆大声喊到,一行人迅速往高处撤退。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山石碾过肉.体,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入耳。血肉染红了山体,大地山川再一次更替。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 「报——」 空荡幽长的宫道上身着甲冑的士兵冲下马拼命往高处巍峨的宫殿跑去,最后跪倒在殿前将紧急文书高举过头顶,还没来得及喘息就高声道: 「北晋南犯,平凉关失守……」 「陛下,中州一连三日发生多次后震,死伤无数,请求朝廷支援。」 御书房内,李长泽将刚到手的文书拧成了一团废纸,那双眼睛不带一丝情感冷得让人不敢直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彭越顶着压力低声提醒道:「陛下,张阁老和雷将军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您商议边患一事。」 房中安静了许久,卢飞嗫嚅着说:「贺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逢凶化吉……」 李长泽攥紧了的手掌忽地松开,单从外表几乎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众人只听见新帝面无表情道:「西楚南越两国同时出兵,北晋想要从中获利,此三国包藏祸心意图至我大齐于死地,朕已决意同时向三国出兵。」 于殷震惊抬头:「陛下难道要亲征?」 李长泽不置可否,转而道:「宣雷信觐见,至于其余人让他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朝会朕自然会告知他们。」 商议了这么多天也没个结果,,出兵与否有人贊同有人反对,求和容易,不过是他们捨弃城池和土地求和,如此或许还可以在三国威压之下苟延残喘些许时日,可谁又真的可能在这个时候放过他们。 谁都不是傻子,这几年大齐的壮大诸国有目共睹,如今新帝登基气象日新,放过他们无异于放虎归山。李长泽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年少时在边关歷经风霜,战争带给百姓的只有无止境的杀戮和痛苦,他自小师从文学宗师贺从连,被传授的是帝王之术,前半生汲汲营营是为一己之私,如今他站在这个位置,身后是万千百姓和万里疆土,是任由他野心蓬勃生长肆意作为的广阔天地。 他不怕战,他要这天下改天换地,要在北晋南越西楚的都城插满李姓大旗。 贺景泠也在等着这一天。 所以他现在绝对安然无恙。 帝王的心思深不可测,那怕相处多年,卢飞他们也只觉得呆在御书房中的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雷信前来,他们迫不及待离开了御书房等在门外。 又过了许久,里面的大门才再次打开。 只见雷信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臣遵旨。」 雷信感受到上方沉沉地目光,他当年被先帝安排在太子身边时刻监督太子言行,后来几经周折最终为太子所用,直到最后一刻李牧才知道真相。 这些年他手握大齐最精锐的玄铁营,如今又深受天子倚重,接此大任自然不敢马虎。 十万玄铁营尽数出兵,力保大齐西南西北安定,谁也不能妄想趁火打劫。 雷信:「臣必定不辱使命,不退南贼,誓不回京。」 李长泽沉声道:「雷将军,大齐南境和百姓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 雷信跪伏在地:「臣遵旨。」 卢飞心惊胆战看了眼面容严峻的帝王,自从中州余震下商陆他们失踪的消息传来,再也没有贺先生那边的消息,李长泽还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他从来都知道李长泽把那个人看得有多重,如今出事后好几天没了那边的消息,可他现在越发看不懂李长泽的心思了。 」陛下……」 「中州有驻军三万,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殷在雷信走后御书房中只剩下他们几人时突然跪在地上仰首看着李长泽,一字一顿道。 李长泽没有看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过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出去!」 于殷仍不死心,膝行几步:「陛下,请以江山社稷为重!」 李长泽冷笑一声,那目光嗜血可怕,表情却仍旧冷静:「那你说说他去中州是为了什么?」 于殷一时答不上来,他本就不喜贺景泠,从来都是主子喜欢,他自然不可能表现的太过。可现在贺景泠出事了,李长泽决定对他国用兵就不能为了别的事分心。 于殷目光凛然:「属下愿意前往中州贴身保护贺先生,如果贺先生发生任何不测于殷愿意提头来见,于殷愿立下军令状!」 卢飞和纪风彭越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你们呢?」李长泽扫了他们一眼,似笑非笑问道,「卢飞?」 「陛下!」被点名的卢飞立刻跪在地上,「中州有的不止贺先生,还有数万百姓,无论陛下做何种决定臣都誓死追随陛下!」 第173页 「誓死追随陛下!」纪风和彭越同时跪下掷地有声道。 李长泽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贺景泠也不是,他们同样理智清醒,如果现在他不顾一切去中州还谈什么千秋霸业。 贺景泠从来都不是需要受李长泽庇佑保护的弱者。 「明日点将台集兵五万,北上伐晋。」 于殷几人错愕抬头,他们都以为李长泽会去中州所以才想要劝阻,这个时候大齐内忧外患如何可以意气用事,可没想到…… …… 数日不断的大雨终于停了,拨云见日,暗沉的天空之下得以窥见一丝天光。贺景泠一身旧袍站在窗前,不久身后便传来人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捂着嘴咳嗽几声,目光徘徊在外面三三两两路过的士兵和平民身上,听着身后的人低声叙说。 「狄青的尸身是商陆将军背回来的,他是为了救商陆,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哦还有他小妹那边我也已经告知了,会来带走狄青的尸身,你节哀。」匡严礼这些日子也忙得脚不沾地,他嘆了口气,安慰道,「好歹商陆最后带着几百人和物资平安到了,眼下雨已经停了,只要不再下大雨百姓就可以有序撤离,重建也只是时间问题。」 「嗯,我都知道。」 贺景泠摩挲着已经磨损了的袖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模样有些出神,忽而抬头看着匡严礼:「凌山,麻烦你到时候送他一程了。」 匡严礼:「陛下亲征北晋,已经出发一月有余,你是要去找他?」 「要去,但不是现在。」他撤回目光和匡严礼对视一眼,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脸上不见丝毫血色。外面人来人往井然有序,这场意外而来的灾害导致中州百姓死伤惨重,大齐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边患已起,本就是新帝登基,这个时候难免有人心思不定,如果不能一致对外,必定会给大齐造成无法估计的损失。 程有道和杨敬他们进来时见到贺景泠和匡严礼都在,也没有意外,愁眉不展多日的脸上眉目终于舒展,他率先上前来道:「贺先生还好有你的法子,大灾之后那些土绅富户见到朝廷的人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如果不是先生妙计,恐怕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快筹集到足够的粮食,我替中州百姓多谢先生。」 说着,他向贺景泠深行一礼。 「大人何必如此,景泠惭愧,景泠所为不及大人千万分之一,大灾之后民心不稳,何况如今大齐边境战火已起,如果此时有人诚心作乱,欲意挑起大齐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程有道认识贺景泠实在七八年前,那时他还只是兖州黎塘县一个小小县丞,因为黎塘接壤平凉,故与前来求问农桑之事的贺景泠结识。 这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先生说的极是,陛下亲征平凉,我等如果不能为他安定内部,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对得起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 贺景泠微微一笑,抚住程有道的手撤开,眸中微光闪动,程有道为人心思玲珑,如何不知他话里的深意。 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匆匆赶了进来:「不好了大人,大人不好了……」 来人正是中州新任同知黄起光,因为前任同知已经在地震中殒命,所以提拔了上来。 「何事如此惊慌?」 「外面发生了暴乱,灾民们打伤了我们的士兵闹着往鸿胪寺来了,说官府剋扣朝廷的赈灾粮,不顾他们死活,他们要讨个公道,还说新帝登基就发生这种灾害……是……」 「是什么?」 「说是因为新帝无道弒父杀兄,大兴战火。」 「简直一派胡言!」方才的豪气万千已经消失殆尽,程有道气得发抖,「这些人……歷来赈灾要求均有严格标准,杜绝舞弊贪腐行为,他们如何就心生不满了?自灾祸以来官府所作所为难道他们看不见吗?」 跟着进来的杨敬冷笑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大齐内忧外患旁人是乐见其成,陛下亲征有人开始着急了,他们巴不得现在大齐没有还手的余地,好趁机蚕食我大齐国土。」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身体一动,直接往外走去。 程有道见状赶上去拦在他面前:「先生,不管外面情形如何……」 「我都该去看看。」贺景泠接过他的话,「程兄知我。」 这次他唤的是程兄,如果之前因为时移世易身份悬殊或者尴尬,贺景泠这么叫,便是只论情分。 杨敬着急地说:「贺先生,现在外面危险,您去了要是有个好歹陛下那边怎么放心啊,暂避吧!」 他这话里有话,不明所以的人一听还以为是在关心贺景泠。 匡严礼忍不住也劝道:「你自来中州便一直东奔西走,身体早就不堪重负,此事我去足矣。」 第94章 收监 贺景泠一出门守在外面的卢飞于殷就跟了上来, 看见人出来于殷方才和卢飞谈话间轻松的神色一变,声音冷硬道:「贺先生,这种时候您应该迴避一下。」 毕竟他来中州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与程有道等人是旧相识, 就算在后方为中州百姓奔走钻营, 也不会有人感恩, 因为士农工商中商为末等,何况这位贺先生风流韵事天下闻名,并不是个普通商贾。 他话说的不算客气,贺景泠的脸上却并没有见多少怒色,淡淡道:「卢侍卫,我以为李宴让你们来,是来听我差遣的,不是来置喙我如何行事的, 你说对吧。」说罢也不看于殷一眼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第174页 「你……」于殷被他这么忽视顿时大怒, 又无可奈何, 冷冷说, 「您贺先生是谁, 咱们大齐响噹噹的人物, 什么事……」 听不下去的卢飞直接上脚,于殷一时不察脚下被绊一个趔趄,当即气急败坏就回头和他争论起来。 贺景泠没有理会后面的争执, 他只跟在程有道的后面, 也不至于太过突兀,匡严礼对着卢飞二人道:「这次暴乱明显是有备而来, 如果一会儿发生什么变故,还请两位大人带景泠先走。」 卢飞:「匡老闆放心, 这个自然。」 于殷道:「这个不用匡老闆特地嘱咐,我等奉皇命而来,知道轻重。」 他们一行人走到寺院门口,前面的人停了下来,不远处台阶上浩浩荡荡出现大批人来,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瘦,应都是在这场灾害中一无所有的齐人。 他们手中拿着树枝木棍,声势浩大,边走边齐声高唿:「暴君苛政,乱我大齐,攻伐之战,天理难容……」 那些人见到他们便一拥而上围了过来,将人堵在门口,鸿胪寺本就是皇家寺庙,里面住的不是官府中人,都是些老弱妇孺,守卫他们的官兵此刻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疏忽。 程有道站在众人之前,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无果,只得大声唿喊:「乡亲们!乡亲们,我是中州知州程有道,不知诸位何故要聚于此啊?」 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高声道:「原来是知州大人,敢问大人现在中州死伤惨重饿殍满地,灾民无数,为什么朝廷要弃之不顾?难道我们就不是大齐的子民了吗?」 「对!」 「就是,如果朝廷是这样的朝廷,我们还有什么拥护的必要!」 莫名闹起来的民众,出口就是这种狂妄之言,所有人都跟着讨伐,民情激愤之下,连程有道都莫名紧张,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真的有下属官僚目无法纪敢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 「朝廷已经派了大臣和钦差来此,房屋的重建也在正常进行中,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谣传?」竟然会有这种谣传,程有道回过神来立刻火冒三丈,对着那些人质问道, 最开始说话的那年轻人道:「朝廷同时讨伐三国,打仗要多少钱?哪有闲钱来帮我们救我们?听说现在连皇帝现在都出去打仗了,大齐被几国围攻,哪里有空管我们的死活!」 「就是,到现在我们每日也只稀粥馒头,你们这些狗官天天大鱼大肉,在这里装模作样说是为了我们,可今年秋收已经耽误了,一年到头赋税一来我们该怎么办?朝廷为什么还没有下旨免税?难不成要我们明年拿命来交?」 「大齐不是只有中州,将士在外抵御外敌,陛下都亲征北境了,大灾之下免税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惯例,还怕朝廷强要了不成。」 「都说是因为我们大齐的新帝好战,惹怒上天,所以才会降下天罚,不然怎么一上位……」 「一上位就如何?」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众人只见从他们那满面虬髯的知州大人身后走出来一个斯文清瘦的男子,身着旧袍却气质清冷让人不敢忽视,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冷意,只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对面的人气势便先弱了三分。 众人只听见这突然出声的男子语调平静反问道:「是胡乱徵收苛捐杂税还是有过酷吏严刑滥征徭役?」 没有人说话,事实上自太子辅政以来,改革吏治,轻徭薄役,中州一带多山且地势复杂,但修建驿路时依旧耗时耗资经过这里,这才有了中州商贾富甲一方一说。 他们一时答不上来,贺景泠冷笑一声,接着说:「中州地动动的是大齐的国土,诸国虎视眈眈趁机陈兵南北境,意图犯我疆土至我大齐于死地,有心怀不轨者在民间挑拨是非散播流言,这个时候谁若是感动摇人心,就是与整个大齐为敌!」 瞧着神仙似的长相,却用冰霜似的语气说着最绝情的话,轻飘飘几句就让所有人不寒而慄。 谁敢背上叛国的骂名! 「你——」 听他这么一说先前气势汹汹的众人顿时出现慌乱神色。 「别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那个贺景泠,被贺家赶出家门的贺景泠,他爹都是个孬种,他还是个杀人犯,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同我们说这些!」眼见着众人脸上露出慌乱神色,最开始那个年轻人冷哼一声,大声道。 「贺景泠?他怎么在这儿?」有人立刻附和。 「对,就是,我们上面是州府大人,一个臭名远扬的商人,凭什么站在那里对我们口出狂言?」 答话的几人显然有些头脑,不在方才的话题上面继续纠缠不放,纷纷调转矛头藉此重振士气。甚至越说越是激动,越发口不择言。 随着他们来的那些人被带动起来,说出口的话基本不过脑子,眼见民情激愤难以平息,一些官差看着贺景泠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意味不明。 程有道简直气得肺疼,他捂着胸口气急败坏看着下面的人,正欲说话却被贺景泠制止,他似笑非笑看着那个一直说话拱火的年轻人,问:「这位兄台认识贺某?」 那年轻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看着贺景泠的目光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食其血肉。 明明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仇怨。 也不等年轻人回答,贺景泠自顾自说道:「且不管你我是否相熟,今日之事与之站在这里的是否是贺某又有何关系?你故意煽动他们在此聚众闹事,在民众间制造恐慌,还想趁机污衊朝廷,怎么,你背后的主子就只会这么拙劣的伎俩?拿下!」 第175页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靠近的几个差役同时出手,目标准确清晰,将人群中几个一直有意无意带节奏的人当场拿下。 没想到官府真的拿人,方才气势汹汹的一群人顿时被吓住,他们大多不过是受人挑唆利用,加之骤逢大变心中郁闷难平,所以轻易受人蛊惑,料想官府不会动真张藉此发泄而已。 不过一见官府动真格又立刻被吓回原形。 程有道看了贺景泠一眼,贺景泠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匡严礼在后面补充道:「程知州放心,自中州地动以来人心浮动,难免有人想要从中作梗,这几个人一早就在坊间大肆宣扬逆反言论,如今抓起来也是杀鸡儆猴,藉此安定民心。」 他解释的轻松,程有道和他身后的黄起光杨敬等人却听得心中皆是一惊。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们犯了什么错,如果说实话也要被抓,那这个天下……」 「来人,搜身!」程有道立刻秒懂,在贺景泠的眼神示意下立刻下令,根本不给那几人再次说话的机会,差役动作迅速在这些人身上搜寻起来。 结果不约而同在这些人身上搜出数目相同银锭来。 「这不是我……」 差役们默契地堵上那几个试图反抗的人的嘴,一些人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贺景泠的声音不算大,却让在场之人都能够听得见:「前线战事紧张,大齐如今处于内忧外患之中,有别有用心者想要乘火打劫意图覆灭我大齐,你们还不明白他们是干什么的吗?」 「他们是……是叛徒,是要离间……」 明白过来的人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接着有更多的人反应过来。 「叛徒!」 「叛徒!」 有的情绪激动的人甚至气不过拿起地上的石头扔了过去。 眼见局势已经控制住,贺景泠没有多留转身回走,程有道在后面嘱咐了黄起光一些善后事宜也跟着离开了。 他追上去和贺景泠并排而走,寺庙里还有许多不明所以的妇孺频频张望过来,看见贺景泠无动于衷的表情,方才那些人的话难以入耳,程有道是从不相信的,他嘆了口气:「贺先生……」 」程兄,我无事。」几句难听的话而已,对贺景泠来说无关痛痒,不足为虑。 程有道点点头,安慰之言被咽了回去,想到方才之事明显贺景泠早有准备,问道:「贺先生有此才能心智,何不入仕?」 那些银锭显然不可能这么凑巧都被带在身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安排的。 如果不是事先预料,那些百姓不可能这么轻易罢休,本来闹一闹只是为己,那些根本不可能从普通老百姓身上拿出来这么多的银锭一现世,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贺景泠脚步未停,语气淡淡说:「程兄这是玩笑话,贺某旧疾缠身,且是罪臣之子,谈何入仕。」他的目光幽远空旷,透过昏暗厚重的天空不知道看向何处。 程有道摇摇头道:「凭藉贺先生的才学,若是入仕必定大有作为,贺将军一生战功累累,我也不信会是畏战之人,如今有机会何不把当年之事彻查清楚还一身清名?」 他们走到一处长廊下,从这里往下俯瞰,可见远处崩塌了的山体房屋和近处不停劳作忙于重建的百姓。 他们怀揣着对未来憧憬和希望,在满目荒芜中重建家园,已经隐约可见雏形。 人人都想要活着,哪怕活着并不安乐,并不顺遂,并不富贵,可只要还有希望,还有牵挂,就没有人会轻易与这条命说罢休。 贺景泠也不想罢休。 算算日子,李长泽应该已经快到平凉了,如今平凉关失守,边军只能退居落霞关,如果再退,北晋大军便可直入大齐腹地,大齐危矣! 程有道问的这个问题他知道李长泽也想问。 可李长泽不会问,他也不会说。 他首先是大齐子民,然后是贺景泠,最后才是贺煊。 刚才那一声声叛徒言犹在耳,想他年少成名,曾几何时也曾自负桀骜恣意妄行,胸怀磊落行事坦荡。 可现在的他,一身病骨意气不在,或许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他既然选择了这么做,就永远在煎熬中度过。 用一辈子去赎罪。 后世史书上对他如何评说都无所谓。 他不在乎。 哪怕其实他可以改变这一现象。 程有道看着贺景泠沉默不语,嘆息道:「此话虽有些唐突,但程却肺腑之言,还望贺先生勿怪,先生大才,拘泥于市井商贾之道未免可惜,你我相识多年,我知你品行。」 他句句肺腑,情真意切,实在是觉得可惜。 暮色苍茫暗夜将至,冷风吹起他们的衣袍,连带着说话的声音在夜色中也变得飘渺。 贺景泠压下想要咳嗽的冲动,嗓子有些干哑:「多谢程兄好意,不过我志不在此,又恐此身寿数难长,惟愿偏安一隅,人拙志短,让程兄见笑了。」 程有道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多劝,只惋惜地又嘆了口气,他当然知道今天故意纵容那些人这么闹一场的原因,百姓骤逢大变,难免心中怨愤苦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们闻之色变,何况还有人从中作梗,今天抓了那些人总能安生一段日子:「也罢,是我以己度人有欠考虑了,对了,刚才抓下的那几个人先生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他们都是受人指使,背后之人其心可诛。绝不可放过任其猖獗忘形,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取他们的性命,先暂时收监吧。」 第176页 程有道点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做。」 第95章 信笺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飞过树梢, 稳稳停在屋檐下的吊台上,商陆一把抓住鸽子从它的双爪上解下来,用手背抹了把流到侧脸的汗渍,拿着东西一刻也不耽搁就往屋子里走去。 」先生, 来信了。」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 对着面前的人的敬重显而易见, 这点到让屋子里杨敬他们几个心里有些暗暗惊讶一番。 这个商陆如今是当红新贵,短短几年从一个小小参将做到了十二卫之一的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到现在也才不过二十二岁。 因为商陆从来不与朝臣私下结交,在同僚中人看来性子颇为冷傲。所以他对贺景泠这幅态度才会更让他们惊诧。 中州今年的冬天来的早,现在已经开始下雪了,贺景泠穿着厚厚的裘衣正在和程有道他们商讨入冬后中州百姓的安置问题,见商陆进来几人纷纷停下话头。 杨敬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物什率先笑了起来:「天寒地冻,好在大部分灾民都已经安置妥当, 商陆将军也不用在事事亲力亲为了, 此次回京将军功不可没, 一定又会有晋升的。」 他话里话外带着示好和亲近, 商陆却像是没听懂, 俊美的脸上神色平静, 语气谦逊:「边患未平,陆有皇命在身,只等中州事了便要奔赴南境追随雷信大将军, 劳尚书大人操心了。」 「好!」程有道大笑道:「不愧是我大齐的好儿郎, 有将军这样的人才投身报国,何愁边患不平。」 杨敬扯了扯嘴角, 到嘴的话被堵了回去,面对商陆这么个年轻的兵鲁子这些话根本听不来, 一腔热血也只会异想天开,他压下心中的愠怒目光一转,看到旁边的贺景泠垂眸默不作声看完纸条上的内容,不动声色笑问:「可是北方来信?」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好奇,又有些不合时宜的揶揄意味在里面,像是故意亲近,仿佛他们十分熟稔似的。 贺景泠抬头微微一笑,那双眸子无端带着些看透人心的凉意,杨敬脸上的笑还挂着,对上那双眼睛后匆匆收回目光,只听到对方不紧不慢拿起搁在书案左上方笔托上的笔,似要写回信。 屋子里统共也就五人,黄起光大多时候只是附和点头,并不过多发表意见。 见贺景泠没有避讳的意思,但又没有给他们看,程有道他们也不好出声询问,便接着他们方才的话题继续讨论。 贺景泠受过伤的右手提不上力,他已经习惯了左手写字,但还是写得很慢,落在纸上轻飘飘的,跟他说的话一样,藏着漫不经心的语调。 「杨大人是在打听吗?」 杨敬干笑说:「贺先生何必如此打趣。」 贺景泠听他这话抬眼看他,依旧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道:「人多嘴杂,大人当真好奇?」 他把信纸做出一副要展开的模样,又在杨敬探头时收回手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杨大人。陛下特地嘱咐此事干系重大,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既然是密旨,我们再呆在这里也不合适,先出去了。」程有道道。 杨敬讪讪笑着收回目光,什么都没再说。 程有道率先走了,其他几人也不好再留,跟着离开了。待人都走后屋子里只剩下贺景泠匡严礼和被贺景泠叫住的商陆。 商陆察觉到贺景泠有话对他说,却又一直没说话,便主动道:「先生,陛下英勇善战,跟北晋的几次交锋都大获全胜,为何还愁眉不展?」 贺景泠笔下一顿:「北方看似情势好转,可大齐兵分几路,南边西楚南越两国合力出击,兵力悬殊太大,如果这场战争不能速战速决,大齐面对的就是三国的同时进攻,战线拉的太长,时间拖得越久对大齐越是危险,一旦后续粮草供应出现差错,情势就危急了。」 匡严礼:「你是怕有人在后方粮草上动手脚?」 「就怕暗箭难防。」 他的话意有所指,显然另外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今中州形势好转,商陆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奔赴前线:「中州的情形暂时得以稳定,先生,三十万大军对抗楚越两国兵力,敌强我弱,我必须尽快去前线。」 他对贺景泠直言不讳是因为他知道对面的这个人会帮他,有能力且乐意帮他,他早就等不及了。 他本该在之前就随大军去前线的,只是中州变故发生的太突然,需要武将才能镇住一些不安分的人的心思。 贺景泠打量着面前英武挺拔的年轻人:「为何一定是南境?」 商陆:「有陛下和先生守在平凉,北边防线无虑,雷将军那里更需要我,而且……」 「而且什么?」 「大丈夫治国平天下,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也是陆生平所愿,如今有大好机会,只需要长枪一桿,兵马千万,不退贼寇誓不回京!」 他深受天恩,过蒙拔擢却无甚建树,不满他的人比比皆是,而今大齐危在旦夕,他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好!」贺景泠笑道,「等中州事毕,我为将军践行。」 商陆走后,贺景泠将没有写完的信笺写完,放在一旁等着墨迹晾干,对匡严礼道:「凌山,帮我把霍子犹和贺敏之他们请来一趟。」他要在走之前解决中州的隐患,让前线将士没有后顾之忧,「地动以来中州死伤惨重,这些日子他们两个忙前忙后,如今事态基本也都稳定下来了,中州有程有道足矣。」 第177页 匡严礼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韩轩今日该到了,同行的还有绿兰姑娘。」 贺景泠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思绪远飘,他拿起那张信笺,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手中存在感并不明显,因为地势变换官道尽毁,中州与外地断了来信,上次来信已经是五十七日前了。 两地之间相隔太远情势复杂,鞭长莫及,能说的早就说了,信纸上别的没有,遒劲有力的字密密匝匝,书了数遍「遵旨」二字。 在提醒贺景泠。 「幼稚。」贺景泠边写回信边这样想,他左手字练得还行,就是写的慢,等到回信写完只觉得手腕针扎般酸痛不已。 这样的痛楚他早就习惯了,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是霍子犹和贺敏之来了。 霍子犹如今已经是可独当一面的股肱之臣,歷朝歷代沉珂顽疾积重难返,李长泽要走的路必然要不断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他有心启用有才干的新人,霍子犹和贺敏之来的正合时宜。 「先生,您找我和慎语兄不知是有何事?」霍子犹近来和贺景泠相处日多,也少了一些恭敬拘束,打了招唿和贺敏之自行找了地方坐下。 「霍邛,我三哥哥叫我们来当然是……」 「商陆带人抢修出来的路暂时可以用来押送物资,这次地动中伤亡过重的人家朝廷也都有抚恤,中州情况暂时得以稳定,有程大人在这里坐镇我们也可以安心回京了。」没等贺敏之说完,贺景泠就慢条斯理出言打断了他。 霍子犹和贺敏之是同年进士,一起共事许久,早就熟悉彼此性格。因为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缘故,贺敏之即便在后来的科举中一举成名,成了京城贺氏口中振兴家族的新的希望,但贺敏之对贺景泠这个与新皇「关系匪浅」的族亲依旧没有好脸色,不过具体原因如何旁人也不得而知。 霍子犹按住贺敏之要发作的架势,有些惊讶地问:「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返程回京了吗?」 「是,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中州情况已经稳定,南边战场已经派了冯小芸做粮草押运官,北边陛下的意思让你们两个来,此次回京筹备军资随我一同北上。」 「三哥哥真是好魄力,一心为了大齐着想,就是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体还要四处奔波,路上出了事可别拖累我们。」贺敏之一对上贺景泠为官两年沉淀下来的脾气根本不受控制,抓住机会就要奚落一番。 「国难当头,贺老太傅为你取的字是希望你敏而事而慎于言,不要什么时候都只顾着逞口舌之快。」贺景泠心中思忖着旁的事,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冷意,斜睨了眼贺敏之不咸不淡地教训道。 「承蒙陛下和先生看重,霍子犹定然不辱使命。」霍子犹再次按住了要发作的贺敏之率先出声表态道。 匡严礼把贺景泠封好的信纸收了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副捲轴铺到书案上,几人围拢,图纸上是弯弯绕绕画出来的错综复杂的地形,其间从祈京到平凉的路程被人用硃笔勾勒,一目了然。 「这几日画了个粗浅的路线图,从祈京出发经过沿途州府时从各地的常盈仓集粮,一路从锦州,上阳,幽州,最后从兖州直达平凉。」 霍子犹拧眉不语,贺敏之见状道:「这么急?」 「刻不容缓。」贺景泠的手从图纸上收回来,看着他们,「两位还有何异议,直言即可。」 「那为何不直接从中州出发,再回祈京是还有什么事吗?」 贺景泠解释说:「陛下离京,朝中诸事多依靠张阁老还有周臣兴楚寄远他们,这两年贼子李珩衍下落不明,此人心思叵测,为防止在此期间徒生变故,祈京还需加强防备。」 三国围攻,这个时候有心之人想要犯上作乱是最好的时机,而防守空虚的祈京城便是首选。 「先生深谋远虑。」霍子犹点了点头,若真有那种可能,一想到此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贺景泠笑了笑,将图纸收了起来:「此事干系重大,除你我四人之外再无人知晓。」 第96章 屠城 月黑风高夜。 落雪无声, 鸿胪寺外早早没了人影,四下一片冷寂,并不大的厢房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沉。 一道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里间,他警惕地左右观察, 走到书架旁不知在寻找什么, 过了须臾, 他转过身来,手中拿着的东西在路过铜镜时极快闪过一丝寒光。 黑影为此惊了一瞬,一动不动盯着床头方向,看到隔着屏风无动于衷的躺在那里熟睡着的人,他松了口气快速上前,生怕徒生变故,绕过屏风,漆黑的房间里看得并不真切, 他的目光陡然变的狠辣, 手臂高高扬起…… 然而刀还没落下, 床上原本紧闭双眼的「贺景泠」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对着迎面而来的刀锋古怪一笑, 掀开被子徒手接住落下来的匕首,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过来与之搏斗起来。 那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被夺了刀抄起一旁灭了的烛台噼头就砸了过来,两厢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打出手。 这番动静很快就引来了远处的注意, 隔着薄薄的窗纱外面的火把越聚越多, 黑衣人明显有些慌乱,「贺景泠」微微一笑, 真诚夸道:「有两下子嘛。」他话锋一转,「不过可惜了你遇到的是我。」 他语气上扬, 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不知不觉间已经稳占上风,猫捉老鼠似的打着玩儿。 第178页 一时之间,黑衣人想逃逃不掉,想打也打不过。 「速战速决。」 直到外面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他才恋恋不捨地收起玩.弄的打算,神色稍微正经了点, 「不跟你玩啦。」他虽笑着,手上却毫不留情,速度快到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愣了一下的功夫,下一秒手臂剧痛。 他的右手生生被人卸了,接着又是利落地两脚踢在了他的膝窝。 黑衣人双腿一软惨叫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瞬息间就没了反抗之力。 「贺景泠」提熘着他扔到门口,已经打开的门外站了一堆人。 簇拥的火把将不大的院子照的如白昼般亮堂。 他走过去冲着人群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得意洋洋:「抓住了。」说着上前扯开黑衣人的面罩,众人看到黑衣人的真面目不由惊唿出声: 「黄大人!」 「认识啊?」韩轩看着地上的人挑了挑眉,一把扯下面具,露出来了一张相貌只能说是普通的脸。 他的口吻散漫,众人见他是生面孔,又是从贺景泠房中抓人,想来是贺景泠身边的人,便也没多问。注意力再次放到被五花大绑了的黄起光身上。 「怎么回事?这这这……黄大人为何会这副打扮出现在贺先生的房间,你想干什么?」杨敬激动得走上前来看着地上的人,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周围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这个新任知州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惊疑不定地猜想黄起光此举的目的。 「韩轩,先放开黄知州。」贺景泠的目光越过人影看向地面上的人。 韩轩从善如流松开黄起光的领子把人往地上一丢,与此同时什么东西从黄起光身上掉了下来,咕噜噜滚了一圈,最后在贺敏之他们脚边停下。 黄起光脸色一变,从「贺景泠」打斗的时候他就心知自己是中了人的圈套,此刻败局已定,他目光一横,垂死挣扎般趁人不注意左手突然显出一把飞镖,面露凶光朝着前方某处勐地扔去。 泛着蓝光的匕首在灯火通明的夜晚朝着人群刺去,然而韩轩根本不给他机会,利落地踢出埋在雪下的几颗石子将飞镖弹飞,最后一个纵跃挡在贺景泠面前接住了那最后一枚飞镖。 夜深雪重,除守夜之人以外来人都是一副匆忙从睡梦中起来的模样,唯有贺景泠几人穿戴整齐,如此一看,众人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黄大人,没想到是你。」贺景泠微微一笑,他披了件雪白的大氅,匡严礼为他撑着伞,不大的院落中因为涌进来了十几人,显得拥挤不堪。 黄起光呸掉口中的血沫,事已至此,左右不过是个死,他冷笑一声看着贺景泠他们:「你是故意设计引我现身。」 他触及贺景泠平静幽凉的目光,愤愤难平:「你早知道我在外面,故意透露押送路线,就是为了瓮中捉鳖。」 他说着,一双眼睛在凛冽的风雪中显得猩红可怖,地面厚厚的积雪打湿了全身,浑身冷的彻骨。 「黄起光,圣德十七年的进士,两年前的復考案举朝皆惊,你幸运地没有卷进去,甚至借着復考的东风一越两级,在职期间事必躬亲功绩颇丰。」贺景泠没接他的话,反而不紧不慢叙述着他的履歷,」中州地动事出突然,你临危受命成了此地知州,为官十四载颇有建树,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诱惑,能让你不惜赌上前途官生和全族性命也要铤而走险行这叛国之事?」 程有道横眉冷目:「先生何必和这种人多费唇舌,他既然做出这种事,朝廷必会直接诛其九族,以震宵小。」 贺敏之拉拢大氅,捧着从地上捡起来的捲轴打开看了看,嗤笑说:「天寒地冻,黄大人费心费力来我三哥哥房中找的原来就是这个啊。」 是贺景泠房中的那副起草不久的粮草路线规划图。 黄起光两只胳膊都被打断,他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身下的雪都被融化了,他已经没有知觉,唯有唿吸间的白雾证明他还在苟延残喘。见大势已去,他哈哈大笑,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想知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成王败寇,有本事就杀了我啊。」 贺景泠反应平平:「杀你的本事还是有的,黄大人不必着急,毕竟我这个人向来好心,黄泉路上还是希望你能做个明白鬼。」 黄起光:「你说什么?」 贺景泠居高临下看着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忽而问:「中州路线图调换一事,还有前些日子城内百姓发生骚乱,黄大人应该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做的?」黄起光瞪着双眼,「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贺景泠面露不屑,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看着黄起光的眼睛充满了怜悯,今夜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他没时间陪黄起光在这里浪费,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什么意思?」黄起光被他突然的离开弄的莫名,在他身后大吼道。 「先生?」程有道见贺景泠走了,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就这么走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追了上去。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陆陆续续离开,杨敬回头看了眼,见韩轩一手提起人来,带着不知往何处去。 * 风沙侵蚀过的城墙已经老旧退化,刚刚经歷几波进攻,尚能动弹的士兵在紧锣密鼓地修补城墙,为下一场守城战争准备石头和火油。 第179页 他们动作迅速整齐毫不拖泥带水,其间除了指挥官的声音以外在没有一人多话,来来回回为下一场战争竭力准备着。 整座城池上空都瀰漫着挥之不散压抑至极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被敌军的弓箭毁坏的屋檐下,值岗的士兵目不斜视,屋内是刚刚带着大军赶到边关的新帝和他们落霞关的现任守将汤栎刘向立几人。 汤栎今年六十有三,因为落霞关前任守将已经身陨,主将一职无人可替,他不得已耳顺之年披甲上阵,接连两次击退敌寇力守城池。 「前落霞关守将汤季被伏,不堪受辱,已于阵前自戕。」老将军说的艰涩,两颊凹陷两鬓斑白,脸侧被厚厚的包裹了一层已经微微发黑的布条,是前不久被敌军长□□掉的左耳。他的头上同样裹着一根白布条,满面都是风霜之色,那双眼睛却犀利深邃,说到此处明显顿了下,接着继续道,「守将身陨后,是臣主动请缨。」 「那汤栎是你的?」 「是犬子。」 李长泽:「据说是被敌军首将欧阳敬文所俘。」 汤栎看着李长泽,目光中透着隐痛,眼眶已经泛起血丝,不知想到什么,一直强忍着的情绪导致面部隐隐抽搐,眼中血泪合着恨意迸发:「是,欧阳敬文是北晋大将军吴奉的义子,此人天生神力,骁勇非常,事北晋人人信奉的战神,可同时他也心狠手辣实在令人髮指。」 他说着已经是双目猩红。 另外一个长相略显粗矿稍显年轻一点的将军接过话来道:「那欧阳敬文惨无人道,攻破平凉之后竟然下令屠城,平凉关守将纪成刚死守阵地直至最后一刻,只是还没等到援兵增援,欧阳敬文已经带兵破城而入,他下令屠城,残杀了无数大齐子民啊陛下!」 他说的声泪俱下,平凉关惨状骇人听闻,饶是当年两国征战也从未有过屠戮满城等伤天害理的事发生,如今北晋趁火打劫,欧阳敬文不顾一切大开杀戒,一举扬名天下,令人闻之色变。 欧阳敬文,李长泽当然知道他,传闻其貌比潘安,狡诈善变,看似文弱却力大无穷,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三。 他首战便大破平凉关,烧杀劫掠,屠戮满城,自此一役一战扬名。便也是他曾扬言三月破祈京。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李长泽面色冷峻,国难当头,身为大齐新君,国之于他,是重压,是考验,也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身在战场,从前官场上的蝇营狗苟那一套不在适用,他要面对的,是随时可能灭亡的国家和被残杀的子民。 平凉关血流成河,这个欧阳敬文功不可没,李长泽记下了,这笔血债,总有一天他会亲自讨回。 「血债血偿!」 他的目光从汤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嘴角微微动了动,一切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屋子里气氛沉闷,大齐兵力一分为二,三十万奔赴南边战场,十万大军随他北上。 这样的情况下两国兵力悬殊,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大齐首战惨败,士气大跌,李长泽他们的到来无疑给守边的将士一颗定心丸,他们期待着他们的天子带领他们击退敌军。 所以李长泽对上敌军的第一仗,绝不能输! 远处,一片荒芜的平地之上尘土飞扬。孤雁勐地振翅高飞。 突然,门外有人奔走高声疾唿: 「敌军来了!」 第97章 迎战 李长泽几人听到动静立刻往外走去, 出门就看见一片兵荒马乱,远处尘烟滚滚,唿声震天,是集结的大批人马正在向他们这里前进。 汤栎抬手, 目光凌厉高声疾唿:「戒备!」 刚刚在屋内五大三粗声泪俱下的汉子是汤栎的副将刘向立, 从屋子里出来以后已经恢復冷静奔走高喝, 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备战状态。 汤栎和李长泽来到城墙边上从高处向下俯瞰。排山倒海般的唿喝之声震天撼地,声势浩荡。黑云压城,城墙之上所有齐军将士严阵以待。 李长泽他们前脚刚到,军队甚至还未来得及修整,他们来的够快。 汤栎虽然年事已高,但丝毫不见老迈之态,身着旧甲手握长枪只站在那里,便气势如虹令人胆寒。 已经抗过两次勐攻的城墙破败不堪, 汤栎看清敌军首将, 手中不由收紧, 恭敬地和李长泽解释:「为首之人是欧阳敬文的副将秦虎柳常汝, 此二人一武一文, 一个擅长行军作战, 一个擅长排兵布阵,算得上是强强结合。不过距离上次进攻才过去几日,这么快又发起进攻, 一定是听到陛下您来了的风声。」 两军对垒, 战鼓擂擂。那秦虎满面虬髯,年约四十, 身长近九尺,身穿战甲宛如一个巨人, 声音雄浑极具穿透力:「李宴小儿,一别多年,故人相见怎的不敢出城一见,难道是没了雷信护着你吃了败仗已经被吓破了胆?」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果然是听到了李长泽御驾亲征的消息。 刘向立一掌狠狠拍在城墙上,探出半个身体:「姓秦的,逞口舌之快算什么英雄,有种和我单挑!」 「手下败将也配在我面前叫嚣。」秦虎不屑地哼声,他挑衅地看向上方,」当了皇帝又怎样,还是只会跟个娘们儿一样缩在里面,不过是个孬种。看看今天那汤栎护不护的住你。」 「陛下,容臣下去一战。」刘向立怒火中烧,跪地请缨。 汤栎也道:「臣也去!」 第180页 李长泽抬手打断他们,语气冰冷:「不急,朕先去会会他。」 久久不见城楼上有动静,秦虎不耐烦地拿刀指着上面:「怎么,不敢迎战?」 「小心!」秦虎旁边一直未作声的人大喝一声。 他眼力极好,头戴纶巾,模样斯文。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支箭矢宛如破空之势直面刺来,势不可挡,秦虎也没想到上面会突然发难,险险避开身体,身后一个士兵躲闪不及,长箭直接穿心而过,霎时间鲜血洒满他们面前的地面。 电光火石间第二箭再次射来,直奔秦虎面门,这次秦虎反应过来,被对方嚣张的态度惹恼,只觉得怒气冲天,提着双刀挡开飞来的箭矢,不再废话直接下令: 「攻城!」 刚说完前面突然城门大开,门内,李长泽黑甲加身高坐马上,一手勒紧缰绳,一手提着一把普通长剑,眼神森寒,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话落一马当先提剑飞奔出去。纪风彭越紧随其后,兵荒马乱之间战鼓喧天,秦虎没想到李长泽竟然敢直接带兵杀出城来,愣了一下又迅速回神,大吼一声握着一双巨刀策马上前,左右开弓眨眼身后已经倒下一大片。 他和李长泽是旧敌,从前便有过交锋,在他的印象里李长泽不过是个武功平平的皇子,走了狗屎运当上皇帝,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杀了他,那就是大功一件,大将军的位置就是他的了,他又怎么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压一头。 随着他挥舞的刀越发勇勐,秦虎已经杀红了眼,直到前面一柄长剑刺来,他想也不想扬手一砍,长剑断成两截,断剑掉落插.在地面,他的目光闪过一丝兴奋。 今日,他必手刃大齐皇帝。 李长泽将手中断剑掷出,放弃武器贴身肉搏,秦虎不给他机会提刀砍来,李长泽慌忙躲闪,浑然不见方才冲锋陷阵之时雷霆万钧的气势。 秦虎见状心中大喜,越战越勇,李长泽眼中极快闪过一丝冷意,侧身躲开他的双刀,翻身下马贴近秦虎胯.下的马毫不犹豫拿起断剑插.入马腹手上用力往后一拉,威风凛凛的战马顿时被他开膛破肚,腥臭的热血溅满双手。 秦虎显然没料到李长泽的速度会这么快,过于庞大的身体不受控制往地面去,李长泽找准时机赤手擒住他的铁臂,上一秒秦虎还在想不自量力,论力量除了那个人谁能与他争锋。 下一秒,笑容凝固在他脸上,李长泽竟然将他整个人生生拽了起来往地面狠狠压下去。 秦虎感觉脖子一凉,歷经沙场的老将,北晋人人称赞的常胜将军,他奋力一挣拳头重重砸在李长泽胸口,继而翻身起来,只觉得脖子剧痛,回头匆匆一眼,是被刚才插.在地面的断剑生生削掉了一层脖子上的皮,若是在偏一点…… 纪风提醒道:「陛下。」 李长泽毫不恋战退后数步转身飞速越上的战马,回头看那秦虎,秦虎整个脖子流满鲜血,看上去极是骇人。 他身后的士兵一看到敌军主将受伤,顿时士气大振。 秦虎打仗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咆哮着拿起刀来就要再战,然而他刚起身,脖子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寸步难行,那个至始至终不动如山的柳常汝挡住了他,神情凝重,接着脸色一变:」别动,剑上有毒。」 秦虎:「李长泽!你无耻!」 没有得到回应,柳常汝回头和李长泽的目光对上,那一瞬间只觉得心里一阵寒气,他迅速移开眼睛心知今日莽撞,那个李长泽比他们想像中要深不可测的多。 「撤兵!」柳常汝对秦虎道。 秦虎的伤刻不容缓,他受伤必定影响士气,他们本来就是背着欧阳敬文出来的,而且大齐这个新帝……柳常汝心中稍一思忖,见事不对不及时收兵出了岔子就不好交代了。 —— 程有道和商陆杨敬他们到的时候,屋子里里已经有几个人了。 「来了。」贺景泠沖他们抬手,「入席吧。」 在坐都是朝廷要员,贺景泠一介白衣坐在主位,然而屋子里的人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自然而然坐在剩下的席位上。 外面黑沉沉的也衬得屋子里不甚明亮,一桌子大男人,桌子上只有简单几个小菜,但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无人打趣说笑,气氛沉闷而又压抑。 贺景泠今日束了发冠,身着玄色长袍,天冷的厉害,他外面穿的一件墨色裘衣,一如既往苍白的脸色一双眼睛漆黑平静,透着让人看不懂的死寂。 平凉城全城被屠一事,今天才传到中州。 贺景泠扯了扯嘴唇,出声打破沉寂:「这第一杯酒敬诸位大人,中州事毕,这几个月与诸位共事景泠感触颇多,如果不是有有诸位不顾己身安危日夜奔走操劳,中州不会这么快恢復过来,中州得以安定,诸位功不可没,在此,景泠托大代陛下,代中州百姓,深谢诸位大人。」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端起酒杯。 黄起光还被关在牢中,一开始怎么也撬不开的嘴,贺景泠把他和之前抓的那几个闹事的人关在一起亲自审问,不过半日就撬开了那几个的嘴。 消息不胫而走,什么传言都有。那几个人不过都是听命行事,意在挑起大齐内乱。人证物证俱全,黄起光必死无疑,贺景泠的意思是要将他带回祈京去治罪。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 第181页 现在中州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边境战火纷飞,这里也不便久留。今日便是送行宴。 每人的桌上都只有简单的两样小菜,贺景泠道:「第二杯酒,敬商将军,南境形势危机全靠雷大将军一力支撑,愿将军早日荡平外敌,还我社稷安宁。」 商陆闻言立刻执酒起身:「定不负君恩!」 众人皆拿起酒杯:「祝将军早日凯旋!」 烛火昏黄,每个人脸上都凝重而又决绝,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大齐要面对的是什么。 贺景泠放下酒杯,喝的太快,他咳了几声,漆黑的眼珠染上了一层雾,他望着众人,终于宣布了那个早就不是秘密的消息:「半个时辰前我收到消息,北晋欧阳敬文在攻破平凉之后竟然大开杀戒下令屠城……这第三杯酒,敬我大齐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亡灵。」 说罢将杯中的就尽数倾倒在地上。 中州消息闭塞,他们收到消息事情已经过去数日,而现在那边是何情形也不得而知。 清脆的一声响动,是商陆捏碎了倒完酒的空杯。 程有道他们也已经是双目赤红。 「血海深仇,必报之。」贺景泠起身,面对着下面的人,他抬起手,身侧的卢飞将一封加盖了大印的密函放到他手中,贺景泠拿起来道,「商陆听旨。」 密函是方才送到的,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前才交到贺景泠手上。 商陆红着双目跪下抱拳:「商陆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楚越犯境,北晋南侵,罔顾我朝恩义,此危急存亡之秋,今命卿亲率师焉,卫忠正,安社稷。护国运昌隆,盛世长兴。」 「商陆领旨。」 贺敏之起身的时候抬眼看着上方的贺景泠,似乎欲言又止。 贺景泠接着又对程有道道:「程大人,杨大人,中州后续之事就有劳二位了,明日我们便要离开中州,以后中州一应事宜就交给二位了,明日我等离开你们也不必相送,国难当头,一些虚礼就免了。」 程有道:「先生放心,程某必不负重託。」 第98章 宿敌 散席之后, 人走的七七八八,贺景泠没有立刻离开,匡严礼去和程有道对接接下来的一应事情了,卢飞和于殷一左一右守着他。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绿衣姑娘缓缓走了进来, 上前对着起身的贺景泠福了福身, 喊了一声:「贺先生。」 贺景泠抬头, 嗯了一声,余光略显疑惑地看着还没走的杨敬,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杨大人还有事?」他的声音客气又温和,是一贯的态度。 杨敬的目光在突然出现的女子和贺景泠身上逡巡,不知想到了什么,对上贺景泠的双眼掩饰似的收起了心中的想法,又立刻正色起来:「贺先生,下官有一事相求,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中州有程大人一人足矣, 祈京风雨飘摇, 您看明日是否带下官一道回京?」 贺景泠喝了不少酒, 有些面热, 他低头拢了拢衣袖,低垂的眼睑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杨大人心繫大齐,只是此事也不是景泠决定的, 」他掀开眼帘看着杨敬, 「当初派大人来的是陛下,而且无论是在中州还是在祈京, 不管是前朝还是地方,大家都是为了大齐, 现在中州还需要有人善后,大人是朝廷命官,是祈京派到地方来抚慰灾民的,只要好好把事情办完,中州百姓都会对大人感激涕零,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 话说的漂亮,但意思很明显。 杨敬讪讪笑了一下,他是朝廷二品大员,却要对着一个面首谄媚讨好,还几次热脸贴了冷屁股,言语间也不由露了几分真实情绪:「贺先生何必谦虚,我虽然是个朝廷二品大员,但谁不知道中州是由程有道坐镇,大小事宜都是先生您在把控,您的功劳最大,只要先生同意,下官回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话倒是有点埋怨贺景泠无官无职管的太宽的意思。 身后于殷勐地上前长刀出窍半寸:「放肆!」 卢飞冷哼:「杨大人好大的官威,让你留在中州的是陛下,大人若是想要抗旨,自去抗便是。」 杨敬知是自己失言,可再也拉不下老脸面对着一个男宠道歉,说到底,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又有几个把贺景泠当回事,但碍于还有两个御前侍卫在这里,怕做的太过上达天听,脸色一时有些难看。 贺景泠淡淡扫了他一眼,无心过多计较,说了一句「杨大人太看得起我了」就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众人沉默不语,那位姑娘也跟了上来,贺景泠余光看见她,沉声道:「你兄长的骨灰一直收在凌山那里,明日你带着回锦州去吧,左右你现在身体已无大碍,以后是想云游四方还是嫁人生子随你心意,不用回极风楼了。」 卢飞他们不认识面前的人,但大概听出来了,这应该就是狄青那个妹妹狄绿兰。 狄青兄妹自幼流浪,后来狄青被极风楼挑中成了一名杀手,他的妹妹也被留在了极风楼,因为身体原因甚少外出。 狄绿兰犹豫着看向他:「兄长是绿兰唯一的亲人,如今他不在了,绿兰愿意为奴为婢终生效忠公子以报大恩,公子要去北境让绿兰跟着去吧。」 贺景泠脚步一顿,对上女子诚挚的双眼,淡定地摇了摇头:「不方便,也不合适,北边战火纷飞形势危机,你是狄青唯一的妹妹,狄青在任务中意外而死,于情于理极风楼都要照顾好你,以后你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极风楼帮忙,而且我身边不缺人伺候。」 第182页 似乎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狄绿兰心里还是一阵失望,她现在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相依为命的哥哥突然死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方才大着胆子说的话在被拒绝后,脑海里都是以后的日子她应该干些什么,一想到这些她就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贺景泠顿了顿:「实在没事做的话去找凌山吧,他会给你安排。」 第二日天还未亮,下了一夜雪的路上并没有到达寸步难行的地步,地面一片湿润,想是有人连夜替他们扫了沿途的雪。因为没让人送行,吹着冷风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空旷安静,贺景泠在马车旁和商陆话别。 「也幸而西楚和南越是结盟出兵,否则我们还要分兵抗楚,」除非他大齐如有天助,否则如何能在面对这等史无前例的大灾之时分出余力同时对抗三国攻伐,现在勉力支撑也是好在他大齐朝中不是无人可派,李长泽这两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可战争比较的不止是谁的兵更强谁的马更壮,后续粮草供应补给运输都是大问题,一旦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南境有二位镇守陛下无后顾之忧,西楚南越的结盟也并不是牢不可破,先朝合纵连横之术我们也可借鑑一二,一年前我曾在西北和南境尝试打通一两条商路,如今略有成效,必要之时将军可拿此令牌去平贤商会找何升,他会竭力帮助将军的。」 商路没想到贺景泠还有这种东西,脸上闪过一抹惊诧迅速将东西接了过来,贺景泠虽然说的简单,他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他们和西楚南越早就断了贸易往来,可边境接壤之处民间互通有无是杜绝不了的,贺景泠有这么一条线,便有可用之人,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商陆握紧手中的东西退后半步,对着贺景泠抱拳道:「先生保重,商陆告辞。」 贺景泠也不再多话,他转身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时对着一旁骑在马上的卢飞道:「快马加鞭,尽快回京。」 *** 北国幅员辽阔占地极广,但因为地处北方常年严寒,没有春秋之分,在抵抗严寒一道之上也有更多他们自己的办法。寒风唿啸而过,偌大的荒原之上黄沙混合着碎雪卷席天地,世界一片肃静,唯有一片绿洲中有人烟聚集,风雪消弥了战争带来的肃杀,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显得格外空旷。 柳常汝在帐篷外焦急地等候着,一个小兵从里面出来:「柳大人,将军请您进去。」 柳常汝掀开厚厚的动物皮毛制作而成的帘子进去里面就跪下,低垂着头:「将军,擅自出兵没有及时劝阻秦虎导致吃了败仗,属下也有责任,请将军责罚。」 安静的营帐中香炉薰香格外香甜,闻着让人浑身一暖:「你非要进来就为了说这个?」说话之人声音年轻好听,语气上扬,仿佛不谙世事的少年的随口一问。 柳常汝咽了咽口水,低声说:「将军想知道什么?」 「秦虎败在了李长泽手里,我要一个解释。」 说这个柳常汝有一肚子话回答,毕竟她今天没有阻止秦虎出兵就是为了探一探这个大齐新帝的虚实。 「那李长泽还是大齐太子时监国两年,大齐的变化诸国有目共睹,自从听说他要御驾亲征属下便派探子多方打听,当年大齐内斗李长泽成为最后的赢家,现在看来绝对不是歪打正着,这个雷信手握重兵在关键时候站在李长泽那边,李长泽能上位,雷信功不可没。还有当年雷信能收回的平凉十四州,导致我北晋一败涂地,兴许还有李长泽的背后指点也未可知。」 柳常汝今日在秦虎提出要去打齐军一个措手不及的时候并没有阻止也有想要亲自看看众说纷纭争执不下的齐帝到底是什么样子。今日见到那李长泽目光如炬矫健如斯沉着冷静气势骇人,绝对不是秦虎口中那等软弱无能之辈。 再联繫这几年大齐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有了答案。 能十数年如一日戴着面具活着,这个人的心机绝不是深不可测几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想到此处,柳常汝竟不知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他抬头对着上方小心提醒:「将军,李长泽绝非善类。」 坐在上面的人一手撑着脑袋斜斜躺在宽大的座椅上,百无聊赖地盘着手中的核桃,那双手在烛火都照耀下匀称修长,打眼一看,那脸确实如传闻一样斯文白净,似是个秀才书生,一头黑髮被绑成无数个小辫,鬓边垂下来的小辫上还绑了两个小铃铛,完全看不出是能够挥得动陌刀的人。 那双修长笔直的双腿毫无形象搭在桌案上,听到柳常汝这么说也只是不屑的「呵」了一声:「是吗?」 「今日一战秦虎竟然完全不是那个李长泽的对手,秦虎从前可是我北晋第一勇士,当年李长泽被贬至平凉时曾交锋数次,秦虎从无败绩,今日再战李长泽却恍若变了一个人,且他极善迷惑人的判断,轻而易举便让秦虎乱了章法。」 转动核桃的手突然停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味:「李长泽,」欧阳敬文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倒是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柳常汝手心已经被汗湿了,他紧紧攥着拳头藏在衣袖里。要知道面前这个可是不久前才下令屠城的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柳常汝常常觉得他们在他面前多呆一刻性命就多一分危险,生怕稍有什么不满意这位就提刀把人砍了。 第183页 他斟酌着语气:「将军……秦虎擅自出兵本意也是探探那李长泽的虚实,本想趁着李长泽刚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能赢,齐军必然士气大跌,之后我军再攻打大齐还不是犹如探囊取物,只是没想到那个李长泽敢亲自上场,秦虎要真的受了两百军棍养伤便要耽搁不少时日,如今战事紧张,正是关键时刻……」 「目无军纪擅自出兵,还打了败仗,你要是觉得罚他一人不够,就替他分担一二。」上一秒还在笑都人这会儿又突然冷了脸。 柳常汝立刻闭嘴,欧阳敬文为人武断自负他早就领教过,能松口的话不用他多说,再多说一句,倒霉的就该是他了。 「下去吧。」欧阳敬文语气犹如恩赦。 待人走后,营帐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挂着帷幔的柱子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欧阳敬文面前,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灯光被人挡住,他终于抬了抬眼睛,看着来人,似乎有些嘲弄:「把李长泽说的这么厉害,我倒要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成为我的手下败将的。」 第99章 对峙 李垣还没进院子贺景泠就已经听见了他的声音, 隔着老远就在喊。 「先生。」 「先生!」 他匆匆跑来,推开门就看见窗边抱着猫儿躺在摇椅中正在睡觉的人。 他的脸上因为奔跑出了一身热汗显得红扑扑的,很是可爱。待看到屋中情形,他又立刻噤声走近, 挠了挠脑袋, 心想这么冷的天在这里睡生病了怎么办, 把拎进来的食盒放到一旁,转身要去给贺景泠拿毯子。 「你怎么来了?」 「先生,您醒啦。」李垣转过身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这么大动静我想睡着也难。」 李垣不好意思笑了笑,走近了坐在贺景泠左手边伸手摸阿呆,宫里以前不是没给他找过师傅,可那些老头不是嫌弃他母妃出身低微看不起他就是板正严苛的老古董,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稍微年轻一点的资歷又不够, 也根本管不住他。 唯有贺景泠, 打是真打, 罚是真罚, 好也是真好。 「先生远赴中州辛苦了, 垣儿带了些御膳房新做的果子给先生尝尝。」说罢就献宝似地打开他刚才的食盒。 面前的点心看着香甜软糯,果然是精緻得很。 贺景泠盯着食盒,漆黑的眸子不笑的时候总让人看着背后发凉。 「先生?」 贺景泠没有接过来。平静地看着李垣, 问:「我离京之前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做的如何了?」 李垣顿时结巴:「……先生辛苦数月, 刚从中州回来要好好休息,垣儿已经看到了先生……就不打扰了。」说着丢了食盒就要往外跑。 「站住。」 贺景泠垂眼看着李垣一派天真的模样, 他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在祈京待不了两天, 思及此处语气自然而然带了些严厉:「垣儿,我走后会请张阁老做你的老师,你切不可再像平日里那样贪玩,晋军杀我大齐一城百姓,你是大齐未来的天子,若连你都只顾玩乐不思进取,那以后大齐的子民还能指望谁?」 这话对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其实过早了些,只是时局如此,大齐未来的继承人心里不应该只图一时之乐,他要尽快成长起来,谁也不能断言战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两三年有之,十年八年亦有之。 他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看到李垣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那一天,能循序渐进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时间不允许。 没想到贺景泠突然用这么严肃的口吻同他说话,李垣愣了愣,到底还小,知道贺景泠是看他刚才进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提醒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发烫, 可也有些不服气,毕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我……我也有好好读书来着。」 」是吗?」贺景泠睨他一眼,「那说说《七国策论》看到哪儿了?《中政纪要》会背了吗?」 李垣梗着的脖子慢慢变红。 「先不说这些,此次中州地动死伤无数,大齐损失惨重,浮尸遍野饿殍满地,你自小受万民供养,如今你的子民受此磨难你有何感触?南北边境战事紧张,你又有何看法?」 贺景泠:「你虽说只有八岁,但歷来宫中的孩子总要早慧一些,想必我说的话你也都懂,你若一直这般不思进取,太子的人选不是非你不可,你的母妃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想看到你耽于玩乐荒废成性。」 话说的有点重,贺景泠再了解不过面前的这个孩子,好言好语永远不会当回事,可他没有时间再来好好教导他,未来如何,全都在他他自己。 李垣被说教一番,来时有多兴高采烈,走的时候就有多羞愧郁闷。 于殷进门时李垣正离开,他有些奇怪这个小王爷怎么会是那副表情,看到贺景泠后又立刻变得正色:「贺先生,张阁老叫了一些大臣,请您去过府一叙,说想询问一些关于中州的事宜,我们现在去吗?」 「是该去,他不请我也要去找他的,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贺景泠颔首,收拾了一下纷杂的心绪,拍了下阿呆让它从自己身上离开,起身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走吧。」 于殷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脚下一拐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大氅给贺景泠披在肩上,于殷没有看他,只生硬地道:「外面还在下雪。」 贺景泠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 第184页 昨天他们日暮时分才进城,今天一大早又马不停蹄出门,曹叔见他们刚回来又出去,跟在后面不住嘆气。 年关将至,今年的祈京城没有往年热闹,家家门户紧闭,朱雀街上人迹罕至。中州地动,三国合围,接踵而至的打击导致祈京城中人心惶惶,没有丝毫佳节将至的喜庆气氛。 空荡荡的长街上被霜雪覆盖,车轮转动和马蹄前进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最终停在了学士府门前。 于殷和韩轩跟在贺景泠身后,于殷说:「其实你又何必来见他们,这些都是老臣端着架子就算你替他们解决了中州之事他们不会给你好脸色,何况现在陛下不在,等杨敬回来在跟他们转述就是。」 「你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像我们先生没你家陛下还活不了了似的。」韩轩掏了掏耳朵。翻了个白眼。 「你……」 他本是好意,朝中对贺景泠的看法褒贬不一,且都是褒少贬多,做了好事讨不了好,做了错事一定会被人揪着不放,何必惹一身骚。 「好了,这里不是斗嘴的地方。」贺景泠看着近在眼前的朱门,低声提醒,「一会儿进去不管如何收住你的脾气,韩轩在外面等我。」 张译如是正经科举出身,少时家中清贫,如今官至中极殿大学士,三朝元老位极人臣,他从求学时就追逐着贺承礼的脚步,力求用毕生所学匡扶社稷。对于贺景泠,憾有之,恨亦有之。 「你来了。」张译如道。 「张阁老,」罕见的,贺景泠朝张译如弯了下腰。 学士府并没有外面以为的风光大气,不过是一座二进二出的小院子,没有假山曲水,也没有亭台楼阁,会客厅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老旧。 管家引着其余朝臣陆续到来,众臣也不寒暄,看见贺景泠也在,他们的目光也没有疑惑,更多的是探寻,彼此打了招唿后沉默地按次落座。 贺景泠走到张译如旁边的位置坐下,和他中间只隔了一个茶几。 霍子犹和贺敏之也来了,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屋子里差不多有十五六七人,有朝廷的中流砥柱也有青年才俊。 「人都来的差不多了,想必贺先生也知道我请你来这里的目的。」 贺景泠微微点头:「中州赈灾一事本该面呈陛下,只是陛下远在边关,朝中诸事还要劳烦诸位,想来有些事情诸位也已经听说过了。」他也不管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对着角落的方向道:「霍大人,就请你将具体详情告知诸位大人吧。」 霍子犹起身,先朝着左右和上方作揖后才道:「宣和元年阳月十九,中州发生了大齐朝百年来最严重的地动灾害,灾害导致万亩良田毁于一旦千家万户流离失所,具不切实统计,此次中州共九万三千一百二十一人遇难,失踪三万八千余人,伤五万九千二百余人,」 这个数字太过惊人,听得在场中人心惊肉跳,他们这些京官做久了,平日里大多前唿后拥,所谓体察民间疾苦不过是奏疏上的寥寥数语。知道朝廷在派兵、钱、粮去赈灾,知道那里死伤无数。捐款之时哭爹喊娘忍痛拿出所谓「半副身家」博一个济世救民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当然这只是针对一部分人。 做到这个位置的官员大多还是看的清时局,或许他们没那么多所谓的家国情怀,但利弊得失是一定分的清楚,风险预测远比普通人要敏锐的多。往小了说是为着他们自己的官生,往大了说是为了国家大义,捐款出力也不含煳。 也只有这种直观的数字才能让他们切身体会到「伤亡惨重」这几个的重量。 霍子犹接着道:「此次赈灾我与贺郎中奉陛下之命随同贺先生和杨大人去往中州协助中州知州程有道,赈灾期间筹措物资多亏了贺先生,平贤商会牵头向中州官府捐赠白银五百万,粮食一万石,更有药类不计其数……」 「霍主事,你这是要给他贺景泠歌功颂德的意思吗?」说话的是一个新上任的言官,世家子弟,颇有些傲气。 但不同以往,平时提起贺景泠这个名字都滔滔不绝的同仁此刻却偃旗息鼓一言不发。 在坐中周臣兴也是资歷老臣,楚寄远为人刚直,霍子犹贺敏之更不用说,张译如不发声,剩下的谁还会带头。毕竟人家确实干了实事。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那次大灾那些豪商士绅不被朝廷扒一层皮,闹事的不少,装聋作哑的不少,事不关己的人更多,边关在打仗,朝廷最缺的就是银子,能让那些人乖乖拿出银子来还不闹事,不知道给朝廷省了多少事,光这一点就让人没话说。 不过张译如不说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恰恰相反,听完霍子犹的话,他的表情越发凝重。 那个言官是个愣头青,见无人理他正要发作,就被旁边的人拉住打断了。霍子犹面不改色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在我们走之前朝廷关于百姓的抚恤基本落实,重建工作展开顺利,具体详情我已写在了奏疏中。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叛臣黄起光的处决一事已经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张译如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霍主事就如此肯定?」 霍子犹目不斜视:「难道阁老有比子犹更确切的消息?」 「更确切说不上,不过是听了些和霍主事全然不同的说法。」 「阁老不妨直言。」 张译如的目光渐渐移到贺景泠身上,于是众人的目光也都跟着移到了贺景泠身上,有好奇,有疑惑,也有打量。 第185页 一直没有出声的贺景泠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今日诸位都在,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张译如于是道:「杨大人,出来吧。」 话音一落,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走了进来。 杨敬身着绛红色官袍,神情严肃,在众臣惊讶的目光中站到霍子犹身旁,扬声道:「诸位,关于叛贼一事恐怕要处决的不止黄起光一个。」 之前那个言官问:「杨大人什么意思?」 「他,」杨敬指着贺景泠,「前定北大将军的嫡次子贺景泠,早在当年流放平凉关的时候就与敌国勾结,此次中州路线图被换一事便是他的手笔。」 霍子犹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杨敬,你什么意思?」 贺敏之也勐地站了起来,冷眼看着杨敬:「杨大人,覆水难收,你说话可要有证据。」 杨敬和贺景泠对上视线,冷哼一声:「我敢说自然敢认,中州百姓暴乱不过是他自导自演,黄起光盗图也不过是他们瞒天过海的手段,当时要不是我发现他院中有动静这才引来众人就真的让他们得逞了。」 「那你为何之前不说?」霍子犹忍着怒火问他。 「毕竟他贺景泠身份特殊,没做到万无一失,怎么能打草惊蛇,」杨敬淡淡瞥了眼贺景泠,脸上扬起笑来,「没想到吧贺景泠,纵你智谋过人,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你一直瞒着的,也终将真相大白。」 贺景泠平静地抬眼:「是吗?」 「说了半天杨大人所谓的证据倒是拿出来啊。」贺敏之提醒他。 杨敬脸上的笑变得古怪:「此事说来话长,」他看着贺景泠,一字一顿道,「还要从令堂说起……」 贺景泠的眼皮不受控制勐地跳了一下。 第100章 设局 「杨大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能否说明白点。」那言官道。 杨敬从善如流解释道:「前太子太傅贺承礼为何与庶子决裂,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贺从连执意要娶一个来歷不明的女子。」他眼睛直直盯着贺景泠,似乎想从对方那平静的表面下看出一点点的惊慌失措来,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 他慢慢吐出一个震惊四座的消息, 「许云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北晋皇族暗卫之一的洛门暗探。」 剎那间, 贺景泠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个片段。 从小到大连笑脸都吝啬给予的许氏,为何喜欢独自望向北方,又为何每次进宫独独对那个人笑脸相迎,还有那天,本不该出现在他们府中的人……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杨敬的一席话直接将他们捶死,本能带给他的反应是惊悚,他浑身发麻, 甚至来不及思索杨敬说的那些话的依据是什么。 各种目光纷纷集中到他的身上, 震惊、怀疑, 不可置信…… 于殷确实没有冲动, 听到这个消息, 他应该比贺景泠更加震惊。 年少的人总容易怒髮冲冠不计后果, 可毕竟他现在已经二十七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握着扶手的手慢慢收紧, 眼中渐渐浮现出来怒气, 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神情冰冷:「杨敬, 我与许氏虽有旧怨,可那是我的家事, 她名义上仍是我母亲,生养我一场,你随口几句胡诌,是想我贺氏一族背上叛国的罪名吗?」 贺敏之也反应过来,指着他大骂:「杨敬,我贺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要至我贺家于死地!」 虽然名义上贺景泠他们和京城贺家没了关系,可这是当时在贺从连接连打了败仗众怒难平的时候贺承礼为了保全贺氏一族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贺家累世官宦没有证据的事也不可能赶尽杀绝。可若许氏真是奸细,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一旦罪名坐实,谁也逃不掉。 「是不是随口胡诌贺先生一会儿就知道了,」杨敬对着张译如道:「阁老,当年羽林卫还未解散之时贺景泠曾被捕入狱,前羽林卫镇抚使欧阳越亲耳听到林野在审讯贺景泠时提到过许氏身份有猫腻。」 张译如咳嗽两声,问:「那欧阳越何在?」 「欧阳越在此。」 许久未见,因为羽林卫被併入了禁军,林野已经被拨去做了暗卫首领,这个欧阳越成了十二卫之一的羽林卫副指挥使。 正使是商陆。 欧阳越大步上前,对着张译如躬身作揖:「阁老。」 「欧阳副使,怎么,今天不当值吗?」贺敏之阴阳怪气问了句。 欧阳越:「我乃羽林卫副指挥使,官居四品,还轮不到你个小小郎中来质询。」 「你……」贺敏之拂袖冷哼。 张译如道:「欧阳副使,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欧阳越点了点头,对着众人道:「三年前,当时祈京因为信王谋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羽林卫指挥使林野察觉事有不对,意外之下注意到了贺景泠,说来奇怪,自从五年前这个贺景泠回到祈京,祈京就风波不断,舞弊案,贪污案,一桩桩一件件,林指挥使多番探查下最终发现都与贺景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最后才会将他捉拿归案。」 「既如此,现在贺先生好好站在这里,想必也没查出来什么确凿证据,所谓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过度揣测而已,欧阳副使,老朽说的可对?」一直没有开口的周臣兴突然出声。 霍子犹冷脸附和道:「前羽林卫捕风捉影随意断案之事还在少数吗。」 第186页 欧阳越没想到这个周臣兴竟然会出口帮贺景泠,立刻道:「贺景泠是何许人也,连陛下都被他蒙蔽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抓住他的把柄,我能查到许氏身上也是偶然,细查之下越发心惊,后来经过多方求证才确定了许氏的身份。再联繫当年贺从连惨败,一切都说的通了。」 他没明说,但就是这样意味不明的话才更让人产生联想。 这时候,外面突然变得嘈杂,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 「太后娘娘到!」 众臣顿时惊讶起身,朝着入门处跪下,齐声道:「臣等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董云萝带着一众宫女太监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不知太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太后娘娘赎罪。」张译如恭敬道。 董云萝上前拉住他的手:「阁老快快请起。」她语气真诚,不到五十的脸上略施粉黛,在满身金玉的衬托下尽显华贵。 她的目光越过张译如,看到了身后的贺景泠,神情微变。 「哀家刚回京,听闻众卿受邀来了学士府,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特地来看看,没想到贺先生也在。」 杨敬立马上前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董云萝越听脸色越怪。怎么说她也是北晋人,这种时候,其实不掺合才是最明智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太后娘娘想要显示自己忠于大齐的决心,上前几步道:「哦,是吗,贺景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霍子犹着急地说:「太后娘娘,此事纯属无稽之谈,贺先生……」 「我问的是贺景泠,你是何人,也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太后何必迁怒他人,不妨听欧阳副使把话说完。」贺景泠显然已经冷静下来,先他一步回京的杨敬,早有准备的欧阳越,还有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的张译如,今日种种,不过是一场为他而设的局而已。 「见了哀家不起身跪拜,好大的胆子!」 今日在场都是朝中大臣,董云萝料想贺景泠也不会胆子大到连样子都不装一下。就连皇帝平时在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他贺景泠凭什么这么张狂。 不过,显然她料错了,贺景泠还真没想装。 「见君不拜乃是陛下金口玉言,太后娘娘是第一次知道?」 董云萝被他堵的哑口无言,脸色发青。欧阳越见状,趁机道:「太后娘娘,经过微臣多番查证,终于找到了证据,斗胆请太后娘娘做主。」 欧阳越接收到董云萝的眼神示意,立刻直起身体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进来吧。」 说罢,进来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她低着头,卑微地跪在董云萝面前:「妇人见过各位贵人。」 「梅姨?」贺景泠终于起身了,他缓步走到那妇人面前,朝着妇人看了眼,那双眼睛始终始终平静无波,「你还活着。」 叫梅姨的妇人明显愣了愣,没有抬头,低声颤抖着叫道:「小公子。」 欧阳越道:「她是当年将军府的婢女,将军府被抄后府中奴僕尽数发卖,她在被发卖之前一直贴身伺候许氏,北晋暗卫组织中洛门女子在受过特训后被送往各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士绅商贾府中收集情报,为了不留下把柄她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共同点,但唯有一样,这些女子被派往各国前会被种下一种名叫流陉的蛊毒,服用过流陉蛊的人每月十五发作一次,并伴随着的副作用会导致常年咳嗽,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她们患有咳疾。」 「对对对,夫人常年咳嗽,叫了大夫也看不出来什么毛病,而且好些次十五月圆夜夫人都不让人伺候,就是将军回来也不让进屋。」 贺敏之:「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妇人说几句不知真假的话你们还当真了,可笑至极。」 欧阳越道:「谁说我只有一个证人。」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高高举起,「这本画册是前羽林卫暗探在北晋九死一生取得,我手上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画的都是北晋潜伏在大齐境内的探子,其中刚好就有许氏,此乃皇室机密,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拿出来,可这个贺景泠既然冥顽不灵,那也只好拿出它了,铁证如山,贺景泠,你还不认罪!」 董云萝像是气昏了头,一把夺过欧阳越手中的册子拿来作势翻了翻,她是见过许氏的,自然认得那张和贺景泠极像的脸。她直接将册子扔到贺景泠身上,义愤填膺道:「来人,还不将他拿下!」 「谁敢!」于殷利剑出窍半寸,毫不畏惧对上董云萝的视线,「太后娘娘,于殷得罪了。」 董云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此子误国,你要助纣为虐吗?」 「太后娘娘,您也是北晋人,」于殷丝毫不理会董云萝因为他一句话而青白交加的脸,对着冲进来的侍卫一字一顿道,「你们想仔细了,贺先生可是陛下最看重的人。」 张译如语气沉重:「若不是证据确凿,我等今日也不会甘愿冒着违背圣意的风险做此忤逆之举。」 「我说呢,原来是早有预谋。」贺敏之又忍不住插嘴,嘲讽道,」也是辛苦你们谋划一场,盯着我们回京的具体时辰,还专门把被陛下送去雍城的太后娘娘请了回来,藿兄,你说好笑不好笑,中州发生这么大变故,干正事的时候没有他们,现在事情搞定了,所有人都蹦出来当忠臣了。」 杨敬:「贺慎语,太后娘娘面前,你也敢放肆。」 第187页 「事关我贺家清白,难道我还要站在一旁事不关己任由你们污衊吗?」 「贺景泠是许氏的儿子,许氏是敌国暗探,他贺景泠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问题,而且他当年回京的动机本就值得怀疑,一味接近陛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杨敬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他义正言辞的指正刚刚说完,所有人都还沉浸其中没反应过来,一道笑声突兀地响起,讽刺的意味毫不掩饰,准确无误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好笑,」贺景泠低头理了理衣襟,抬眼看向众人,眼尾上扬笑意不减,「太好笑了。」 第101章 车裂 董云萝斜眼盯着他:「你笑什么?」 「叛臣, 贼子,」贺景泠似闲庭信步般走入人群中去,和他目光相触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我若真是, 你们以为就凭你们这些人也能抓住我的把柄?」 「贺煊, 莫要太嚣张!」张译如脸色难看至极。 「阁老, 你要知道,我已经很收敛了。」贺景泠好心提醒他,「我贺景泠行事一贯如此,从前这样,而今亦然。」 他最后走到杨敬面前,漆黑的眼睛浮现出些许笑意,就这么看着他无端有些渗人:「杨敬,不可否认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你确实有些本事, 在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后, 选择先发制人抗旨回京, 拿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 联络张译如等一干老臣替你出头, 不过……」他笑出了声,「杨大人,不知道是谁给你的错觉, 让你以为我贺景泠是那么好拿捏的人。」 贺景泠靠近他, 用仅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你猜猜,你背后之人让你出头的目的是什么, 是要你的命还是我的命?」 莫名地,杨敬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脸色骤变,嘴唇带着不自觉地颤抖:「你……贺贺景泠,嚣张至极!狂妄至极!!!」 张译如听出他话中有话:「贺景泠,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黄起光不过是区区州官,哪儿来的通天本领拿到朝廷交给禁军的路线图,他上面必然是有权力更大的人。早在黄起光被捉拿归案的时候我就放出了消息,他背后的人做贼心虚不敢在中州再有什么大动作,又还怕黄起光他们真的吐出什么要紧的话来,可黄起光被我看得太死他无从下手,定然只有想法设法回京再寻出路,杨大人,你说是吗?」 杨敬虽然聪明,可关于当年的事绝不是凭他的能力能查到的,此事本就是一摊烂泥,能让人查出什么所谓的证据来简直天方夜谭。杨敬能说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背后之人心思深不可测,能凭着蛛丝马迹发现了什么。甚至推断出来和事实相差无几的结论。 但是,他们不会有证据。 所谓的证据也不过是他们在诈他,在赌真相被公之于众的那一刻他方寸大乱,众口铄金,他贺景泠再无翻身之地。 「巧言令色,好你个贺景泠,」杨敬的目光几乎要将贺景泠生吞活剥,「献媚讨宠,无怪乎此……」 「当年邺狱中就已经领教过他贺景泠的厉害了,何必与他逞口舌之快,许氏之罪证据确凿。贺景泠还能翻了天不成。」欧阳越道。 「行了,贺景泠,你若是有冤,便拿出证据来,若是百口莫辩,不如束手就擒,你服侍宴儿一场,哀家不会太为难你的。」 董云萝似乎急迫地想要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和权力,口吻轻蔑中带着施捨。被人高高捧起的日子过惯了,已然忘了凤栖宫中日日面对冷砖残瓦的那些年。 贺景泠笑了笑,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或者根本没认真听,正欲说话,门口再次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走进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睿亲王?」众人见到他皆是一惊:「见过王爷。」 睿王李焕,字锦堂,先帝兄弟之一,青阳郡主的父亲。 这位王爷才是真正的逍遥神,风流成性不求上进,也是李长泽现今唯一活着且安享富贵的皇叔了。 「见过太后娘娘。」李锦堂恭敬道。 董云萝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李锦堂,冷硬的面色缓了缓:「皇叔怎么来了这里?」 一直不见踪迹的卢飞出现在贺景泠身后,不动声色和他对视了一眼。 李锦堂笑得如同弥勒佛,脸两边的肉挤在一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急不缓道:「听闻贺先生回京了,本想去府上拜会,结果贺府的家丁说贺先生来了这里,便寻过来了。没想到学士府这么热闹,大家都在,是在商讨什么国家大事吗?现在可讨论完了?」 众人脸色古怪,这个睿王从来都是不理朝政,一心钻研风流道的人,什么时候和贺景泠有交情了? 杨敬朝着李锦堂拱了拱手:「王爷,怕是今日贺景泠没法离开了。」 「哦,这话怎么说?你们是要为贺先生设庆功宴吗?虽然中州得以安定贺先生功不可没,可贺先生素来不是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人,而且边患未平,怕是贺先生也没那个心思。」 他这一番话说的方才那些跟着起闹的大臣莫名脸热,心虚地垂下头看着脚尖,也不吱声了。 欧阳越:「王爷想岔了,有确凿证据表明贺景泠的母亲许氏乃是北晋暗探,当年平凉关一案还没重新清算呢,贺景泠自从回京之后种种行为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明白,我等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也是北晋暗探,回到祈京就是别有用心,正在受审呢。」 第188页 董云萝已经坐到了原本张译如的位置,李锦堂自顾自坐在她下方,看着左右大臣,听罢好奇地说:「这么多人来审贺先生啊,谁举报谁作证?刑部不在,大理寺没来,你们谁审理此案吶?兹事体大,可有传信说与陛下?」 面对李锦堂的一连串发问众臣一时哑口无言,摆明了睿王是要帮贺景泠,偏偏在这里他和太后的辈分最大,太后对上李锦堂,这个唯一在先帝手上活到现在并且富贵安逸的王爷,嗯…… 董云萝脸色也不太好:「事发突然,为了不打草惊蛇,事先没有告知旁人。」 「事先?那这些都是事先知道的了?」他指着一干大臣问。 张译如沉着脸道:「王爷,事关国政,还望王爷不要轻忽。」 「阁老说的是,」李锦堂朝往后一靠,很好说话的模样,「本王当然知道轻重缓急,你们继续吧,本王就在这里看看。」 「继续,方才说到哪儿了?」贺景泠接过话来,「哦对了,说到杨大人贼喊捉贼倒打一耙了。」他信步而行,「黄起光被捉拿归案,有人昼夜难眠,几次三番试探我从他嘴里问出了什么,杨大人,你指腹间还残留着截下的我昨日传去北边的信笺的墨迹,那是我特意用徽墨写的,没晾干就收起来了。」 杨敬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接着反应过来被耍了,顿时大怒:「贺景泠——」 屋中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杨敬重新拿出来的手上,并没有什么墨渍的痕迹。 贺景泠愉悦地笑了,这份愉悦沖淡了那张苍白的脸上原本的阴郁,显得那份笑格外真诚,他似乎才意识到这么取笑别人是不对的,稍微收敛了一些,正色道:「方才说错了,虽然到杨大人手上的时候墨迹早就已经干了,可那徽墨难得,香味也不同寻常,杨大人再闻闻,手上有没有沾上。」 杨敬怒视着他,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话都要说不清楚。 贺景泠:「杨大人,别生气,方才的话也是诓你的,虽然徽墨难得,但并不留香。」他笑了下,「好了,言归正传吧,杨大人,不好意思,我在里书房的暗室里发现了一点东西。」 卢飞上前,手中握着一副捲轴:「杨大人,看仔细了。」说完,手上一抖,一副绘画规整完善的路线图出现在众人面前。 「反正任凭贺先生舌灿莲花你们也不会相信,不如睁大眼睛看看,究竟谁才是叛贼。」他手中拿的,正是被调换之前的中州路线图。 「不可能,我明明已经销……」杨敬的声音勐地消失。 「前羽林卫有副指挥使,还有指挥使,当年我将贺景泠抓入邺狱是因为曾在京郊遗失了一块重要令牌,当时贺景泠刚好路过,后来有人拿着那块令牌行不轨之事,我怀疑背后之人是贺景泠,所以才将他抓去邺狱审问,此事有前羽林卫校尉皆可作证。」 能进前羽林卫的向来都是人中翘楚,前羽林卫之事也绝不允许外泄,除了他们想让人知道,否则别人绝对查不到,所以才有林野这么一说。 林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众人纷纷愣住,前羽林卫被併入禁军,林野没有如他们想像的那样继续担任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反而被调去做了暗卫首领,他们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从前风光无限人人敬畏的指挥使变成了只能藏在暗处的,众人光想想就觉得脖颈发凉。 林野不应该很恨贺景泠吗? 毕竟坊间都传皇帝是为了给贺景泠泄愤才解散羽林卫的。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皇宫暗卫,难不成贺景泠竟连宫中暗卫都可以随意调动了? 地上的册子被人捡了起来,林野面无表情地翻看:「从前的羽林卫有一本一模一样的画册,最后上面的每个人都被我亲手解决了,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没有这一张。」 冰冷的声音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慄,果然是他一贯的风格,一句废话也没有。 那多出来的许氏的画像是怎么回事?羽林卫都是用的特殊纸张和文字,除了画像上面的人像其余文字他们一概不认识,更别谈伪造的可能性了。 欧阳越身体控制不住后退,脸色煞白,林野明明…… 谁也没想到林野会站出来给贺景泠证明,毕竟羽林卫隶属于皇帝,从来不管闲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妇人和杨敬欧阳越他们,好像……事情的真相已经很清晰明了了。 一切都不言而喻,荒唐的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人走茶凉,北风唿啸着穿堂而过,只余一室清凉。 「王爷此恩,景泠必当谨记。」 「我也是受人所託,先生无需挂怀。」李锦堂客气而又疏离的同他道别,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贺景泠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卢飞没敢看贺景泠,说:「祈京现在能让他们稍微顾忌点的也就这位王爷了,好在那位青阳郡主人美心善,我刚说完她二话不说就去扶风楼找她爹了。」 于殷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样:「女儿去青楼找爹?」 韩轩:「听说那青阳郡主长得还不错,今天这么帮忙难道是因为徐公子的关系?」 几人都没有提贺景泠处置杨敬的事,事实上按理来说贺景泠根本无权处置朝廷重臣,可谁让他是贺景泠,明日杨敬会在文德门前被处以车裂之刑,由羽林卫亲自监刑,如此酷刑,就是大齐建朝以来从未有过,自伊始。 第189页 马车消失不见,贺景泠回过神来,他们的马车旁等着一个人,他停下脚步,林野率先出口:「两清了。」 说完不等人说话转身就走了。 「剩下的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置?」于殷问。 雪下了一天,越积越厚,夜间温度更冷,尽管于殷撑着伞,还是避免不了几人身上都落了不少碎雪,贺景泠掀开车帘,他的视野被愈发大的雪遮挡,他终于回答于殷的话: 「都交给林野,之前那些闹事的人和黄起光,欧阳越,往下查,他们所有来往的要好的官员,一个也别落下。明日让所有官员都去观刑,现在正是多事之秋,祈京不能再出事。」 「要是有人不去呢?」韩轩忍不住问。 贺景泠静默片刻:「他总有父母妻儿。」 能让杨敬为其卖命的人,背后实力不容小觑,他想到了一个人。 卢飞坐在角落,总觉得身上发凉,打趣之中带着点小心翼翼:「拔出萝蔔带出泥,还是贺先生有先见之明叫我盯着杨敬,还好韩轩找到了林野。」 韩轩从贺景泠身上收回视线,踢了卢飞一脚:「你烦不烦,能不能闭嘴。」 府门前的灯在寂静的雪夜微弱的发着亮光,马车在贺府门口停下,一路上贺景泠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被韩轩踹得狠了,卢飞也安静了许多。 折腾了整整一日,松懈下来只感觉整个人都疲惫不堪,这么冷的天,贺景泠打发他们回去休息了。回到常住的小院,不大的院子中灼灼梅花悄然绽放,枝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雪。 贺景泠脚步一顿,卧房中一盏烛黄的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似乎没想明白这么晚了自己屋里为什么会有灯光。心脏似乎都在发烫,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迅速走过去打开了门。 屋内暖意融融,曹管家正收拾了桌面端着变凉了的米粥,他的身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佝偻,见到来人是贺景泠,立刻扬起笑脸:「小公子回来了,饿了吗,这粥已经放凉了,我这就去厨房重新做。」 贺景泠有些愣怔,心中那口热气忽而就散了,像是缺了什么,空荡荡的。是他煳涂了,李长泽怎么可能在这儿,他垂下眸:「不用了,曹叔,已经这么晚了,天寒地冻,您身子骨受不住,快回去歇着吧。」 「小公子没回来,我们这些下人怎么就能去歇着,这些日子小公子想必累坏了,我让冷大夫给小公子写一些药补的方子,好好给小公子补补。」 贺景泠没有拒绝,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很快就要北上,夜已深,人在说话的时候总不由自主放轻声音,曹管家很快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散发着热气的米粥在天寒地冻的时节让渐渐冷却了的四肢渐渐回暖。房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强撑了一日的镇定在这一刻再也伪装不下去,他撑着桌角拖动疲惫的身体,仿佛间方才那个佝偻的背影成了他自己,指尖都在不住的颤抖。 他蓦然想起贺承礼死的那夜,那晚的雷声仿佛还迴响在耳畔,他兀自扯了扯嘴角,抬手用力握住藏在胸前的玉石,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很大,夜还长。 第102章 追随 东方既明, 辽阔的戈壁滩从沉睡中醒来,燃烧了一夜的火把只余灰烬和余温随着晨风渐渐远去。 严阵以待的沙场上,鼓声激昂,欧阳敬文一身赤色战甲。衬得那张脸面如冠玉,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容, 打量着对面的人:「早就听说大齐新帝丰神俊朗, 气宇轩昂,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吶。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大齐就是一个烂摊子,你们还有负隅顽抗坚持些什么。」 李长泽骑着战马位于军队最前方,左右依次是彭越汤栎和刘向立。 「我也知道你,从承恩寺成名,古往今来也就你一人而已。」李长泽握紧手中的长刀,扫了他一眼,「负隅顽抗, 话说早了吧。」 欧阳敬文脸色一变, 胸口怒意翻腾, 不过少顷, 他又压制住火气恢復自然:「果然是能靠着扮猪吃老虎登基称帝的人, 外界将你传的神乎其神, 杀兄弒父,狠辣非常,就是不知道你能在我斩恨刀下活多久。」 「等我大齐铁蹄踏入你北晋平市的时候, 你就知道了。」 平市是北晋的王都。 「狂妄至极, 不知道你这个齐国陛下还能当几天。」 李长泽握紧缰绳,勐地一拽:「只可惜, 你註定看不到了。」 两人同时而动,与此同时早就准备好的将士也都提着手中兵器就沖了上去, 一瞬间厮杀声响起,刀兵相撞血肉横飞,尸体叠着尸体,长枪混着短剑,断掉的头颅被人踢来踩去。 欧阳敬文感受着发麻的虎口,眼中闪过浓浓的兴奋。 他因在平凉一战杀人如麻而扬名天下,他享受战争和杀戮带给他的刺激,更为自己没能一早参与战争而感到遗憾。 国人奉他为战神,外界传他恶贯满盈,欧阳敬文才不在乎,他挑衅地看着李长泽:「三国围攻,逼得你一个刚登基的新帝都出征了,怎么,你大齐京都就一定固若金汤吗?」 李长泽沉着脸,并不接话。 欧阳敬文斩恨刀刀刀致命,还有空继续道:「这么沉得住气,是因为……」 「因为大齐我说了算,而你们北晋皇帝说了不算。」李长泽毫无波澜一一化解他的攻势,找准时机,提刀一噼。 第190页 一瞬间欧阳敬文感觉半个身体都麻了。他眯了眯眼,反击的同时也不耽误他故意激怒面前的人:「平凉守将也是这般负隅顽抗,不过最后还是城破了,我杀了你一城百姓,那些人在我马蹄之下摇尾乞怜的时候,你这个皇帝在哪儿呢?」 刀锋逼近面门,欧阳敬文反应迅速侧身避开提刀格挡,对面似乎早有预料朝中间一插奋力勾住刀背处,生生让欧阳敬文的斩恨刀脱手。 欧阳敬文一愣,眨眼间已经翻身下马抬手接住迎面而来的拳头,和李长泽近身肉搏起来。 双方打斗激烈,彼此都杀红了眼,他砍你胳膊,你刺穿他心脏, 柳常汝踉踉跄跄跑过来,满身血污,冲着脸上刚刚挨了一拳的欧阳敬文喊:「将军,不好了,方才传来消息我们在平凉的粮仓被烧了,而且现在我们被包围了。」 欧阳敬文气喘吁吁看着已经血流成河的战场,夕阳垂落在地平线上,刺眼夺目,他眼中闪过一抹暗芒,抽身后退,一脚踢起地面上的斩恨刀飞身上马,看了眼李长泽,刀尖直指他所在的方向:「李长泽,今日是我轻敌,下一次我定要取你项上人头。」 他扫视一圈混乱的局面,厉声道:「向西南方位突围!」 李长泽站在原地,脚下断壁残骸,身后尸横遍野,眼看晋军退却,他抬手制止了士气高涨要乘胜追击的将士,指骨被捏的咔咔作响。 彭越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您没事吧?」他看到李长泽的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无事,欧阳敬文回去了,你带一队人马去接应纪风他们。」 彭越点头:「是。」 今日这场战争最后以晋军退敌结束,齐军损失也不小,士兵伤亡惨重,可也抵挡不住打了胜仗之后士气高涨。 李长泽坐在屋中任由军医替他包扎手上裂开翻卷的皮肉,纪风和彭越走了进来。 「陛下。」 「回来了。」李长泽收了手看也不看那军医,「你先下去。」 军医嗫嚅着看着李长泽,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您手还没有包扎好,前胸后背也有一些……」 「下去。」 军医噤声退下,并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李长泽随意将手上的绷带缠好:「可有受伤?」 纪风:「多谢陛下关心,臣无事,欧阳敬文今日进攻,平凉防守空虚,臣从之前我们发现的那条小道混进城中,本来事情都很顺利,后来那个秦虎发现粮仓被烧,带人抢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带上追兵紧追不捨,卫风为了断后,受了重伤。」 李长泽:「让他好好养伤。」 门外有人扣门:「陛下,祈京来信。」 「进来。」 李长泽拿过桌子上的帕子胡乱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士兵把信交给李长泽,恭敬地退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打了胜仗,李长泽脸上却并没有喜色。他拆开信件来看,嘴里还说着:「今天是欧阳敬文轻敌,我们本就在兵力上悬殊太大,今天烧了他们的粮仓,保不齐明天那个欧阳敬文会做出什么事来,别大意了。」 「属下谨记。」纪风和彭越见李长泽脸色终于有所和缓,便知道来信的人是谁了,很有眼色地打算离开。 「站住。」李长泽突然叫住了他们。 「陛下还有何吩咐?」纪风转身十分正色询问。 「给朕上药。」 纪风:「……」 彭越:「……」 彭越低着头被纪风在背后推了一下被迫上前,他僵硬回头,无声用眼神看着他, 「纪风你?」 彭越不敢耽搁硬着头皮上前给李长泽上药。 过了片刻,李长泽忍无可忍,冷冷扫了一眼:「憋笑憋的的很辛苦吧。」 …… 周臣兴嘆了口气:「此番先生蒙受不白之冤,老朽惭愧……」 「周大人不必这么说,今日大人特地相送,景泠感激不尽。」贺景泠站在马车旁,左边是贺敏之和霍子犹,今日他束了发,头上戴着白玉冠,穿着普通的素色长袍,外面披着一件墨色大氅,整个人少了些让人难以接近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平和。 周臣兴:「阁老本也想来,只是突感风寒,无法相送,嘱咐我向先生致歉。」 站在贺景泠旁边的贺敏之闻言一笑:「阁老的託词还是一如既往毫无新意,什么时候换一个吧。」 旁边的楚寄远对贺景泠道:「先生才从中州回来也没有多休息几日,现在又马不停蹄北上,便是常人也会受不住,先生千万要顾惜己身啊。」 「楚大人好意我心领了。」 他退后一步,看着来送行的几人,北风萧萧,他执礼告别:「诸君,祈京就交给你们了。」 杨敬等人包藏祸心证据确凿,只是仍旧没有查出藏在他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个隐患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的,大齐风雨飘摇,贺景泠想,总有机会知道他是谁的。 周臣兴:「先生放心。」 贺景泠几人上了马车,长长的队伍慢慢驶离了众人的视线,冷风早就吹木了站在风中的一干人等的手脚,他们三三两两相携散开,无人注意到旁边一辆普通的马车急切地出了城门。 马车内,卓小宛伸手握住祝安发凉的手,什么都没说。 祝安抬头,哑声问:「阿姐,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第191页 卓小宛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摇头道:「不知道,小安,你真的想好了吗要回贺先生身边去?」 祝安点头:「我自己的错,自己来还。」 「你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马车终于追上了队伍,就这么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队伍在管道走了一日后日暮时分停在了一家驿馆。 贺景泠下了马车,这次为了减少些路途颠簸,韩轩特意让工匠赶着做了辆宽敞结实奢华无比的马车,卢飞赶上来凑到贺景泠身边:「卓小宛的马车一直跟在车队后面,跟了一天了。」 贺景泠听罢表情淡淡,韩轩带他到了准备好的房间,一个人正等在里面。 贺景泠站在门口对他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他关上门走到桌边落座,伸出手放在桌面上。 沈木溪:「哟,这么自觉,早干嘛去啦?」随口酸了贺景泠两句,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她没意思撇撇嘴,手搭在他的腕间,一时间房中陷入了沉默。 「如何?」 沈木溪没说话,收了手开始收拾包袱。 「说话。」 「有样学样啊。」沈木溪脸上是少有的凝重,冷笑一下,「贺景泠,你要想好好活着,现在应该立刻马上掉头回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静养为佳。」 贺景泠抿着唇沉默不语。沈木溪看得着急:「你自己什么身体你不知道吗?年前先是去了西境,回京没几天又是中州,现在又北上,打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去了也不能上前线,为什么非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李长泽难道就任由你这么胡来?」 「你瞒着他?」 「你这副样子,又是从那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贺景泠显然不想回答她的话,直接转移了话题。 沈木溪这风尘僕僕的样子一看就是不知道去哪儿採药才回来的。见贺景泠避而不答,她气的牙痒痒,转身背着包袱就走:「管我从哪儿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极风楼还是祈京?」贺景泠问她。 「煎药。」 沈木溪说的咬牙切齿。 贺景泠愣了一下,接着微不可见笑了一下:「谢了。」 门口再次传来响动,贺景泠以为是沈木溪去而復返:「落下什么了?」 门外有人回答:「先生,可以进来吗?」 贺景泠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进。」 门被人推开,卓小宛一身青色长裙,外套一件浅色小袄:「先生。」 祝安跟在身后走到他面前,还没说话就跪了下来,沉默片刻,喊:「先生。」 贺景泠喝了口热茶,才觉得缓过劲儿来:「不在扶风楼呆着,跟来这里干什么?」 卓小宛:「先生当年宽宏大量放过了他,可小安心中有愧,今日来便任凭先生处置。」 「先生,」祝安低着头,声音发闷,「对不起。」 「不用道歉,只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就行了。」 祝安脸色一白,但还是坚持说:「祝安有罪,愿意一生当牛做马任先生差遣。」 「差遣?」贺景泠砖头看他,「你没了武功,不过是废人一个,我从来不养废物,如今齐晋两国势同水火,而你是北晋人。」 祝安颤抖着说:「北晋政局混乱,朝廷腐败民不聊生,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家,祝安不认。」 贺景泠眼神无波无澜,杯子被手心捂热,他叫了那个祝安很久没有听过的名字:「卓遥,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可能放一个随时可能会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在我身边。当年李宴没要了你的命,你觉得你跟着我去北边他还会视而不见?」 卓小宛不忍看祝安惨白的脸,但也无颜求贺景泠松口。从贺景泠房间离开后,她试探着说:「跟阿姐回去吧,别让阿娘担心。」 祝安看着贺景泠房间的方向。摇了摇头,执拗地说:「不,我不回去。」 第103章 坐实 两月后。 秦虎一脚踹在旁边的台阶上:「欧阳大将军, 这两个月李长泽攻打了几次平凉城,咱们虽然守住了,可最后那次不是损失惨重,过了年这么久朝廷还没有粮草发下来, 我们可快撑不下去了。」 柳常汝:「秦将军别急, 齐军进攻了这么多次不还是没有打下来, 那李长泽现在腹背受敌,要的是速战速决,时间拖的越久他们越耗不起。」 「耗不起,齐军总数不过十万,我们有三十万之众,关键是他们粮草供应充足,我们有什么,再过两天将士们都要去啃树皮了。」秦虎暴脾气地说了一通。 「闭嘴。」欧阳敬文收起放在桌上的腿, 「要撒泼去外面。」 秦虎一拍桌子:「欧阳敬文, 你是他祁熙的走狗老子可不是, 老子也管不了朝廷那帮人的弯弯绕, 我只知道一点, 仗是他们要打的, 粮草他们说不给就不给,他妈的这是什么理,谁打仗这么憋屈过?」 秦虎的声音勐地变了调, 话刚说完就被欧阳敬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摔翻在地, 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就在离秦虎眼睛不过半寸的地方:「听着,这个地方我说了算, 你不过是我的副将,有本事你能从那些人手里讨到粮食再说, 别只会做个只有脾气没有脑子的莽夫,」 秦虎挣扎不动:「这几次齐军攻城打成什么鸟样了。我们现有的粮草已经撑不到半个月了,这仗要怎么打?」 第192页 柳常汝上前劝架:「将军,我有一计,可解燃眉之急。」 欧阳敬文用刀警告地拍了拍秦虎的脸,冷漠起身:「说说看。」 「上次齐军烧了我们的粮草,听说最近他们有一大批军资就要运到了,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柳常汝偷偷扫了眼欧阳敬文的脸色。 欧阳敬文冷冷一笑:「让人查一下领头的是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是。」 与此同时,落霞关。 李长泽在演武场看军队操练,顺便看了一圈兵器库,上次和欧阳敬文打斗用的刀已经卷刃不能用了,倒不是没有好刀,只是用过合适的,再用其他的总觉得差点什。 落霞关紧挨平凉关,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平凉修过水渠,还特意请教过程有道。引进了适合当地的作物种植,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当地粮食紧缺的问题,是以他在这些地方倒是更受百姓拥戴。 他们和北晋兵力相差悬殊太大,欧阳敬文不是好对付的,每次打仗他们都损失不小,这么消耗下去不是个办法,招兵买马也是当务之急。 得以他在这里名声还行,也或许是边境之地的百姓忧患意识总要更强些,听到皇帝都来了,踊跃参军的还不少。 纪风迎面走来:「陛下,贺先生他们最晚后日黄昏时分就能到了,需要臣去接应吗?」 李长泽将手中随便拿的把刀扔给他:「用得着你去献殷勤。」 纪风不明白李长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看见彭越牵了匹马往他们这边走来:「陛下。」 李长泽利落翻身上马,对他们吩咐道:「做好分内的事,朕后日就回。」说完,一夹马腹,转眼间人已经奔出几丈之外,只剩下空中扬起的一片尘土。 * 骊山城是大齐最北端的行脚商客聚集地之一,鱼龙混杂,其中以贩卖皮货珠宝生意的为最多。 日暮时分,骊山城的官驿内。 卢飞推门而入,屋内贺景泠正在和贺敏之霍子犹两人议事:「先生,都安顿好了。」 贺景泠颔首:「好,还有两日就要到了,这是到落霞关的最后一个官驿,今晚让大家都好好休息。」 这时候韩轩也进来了:「先生,按照你说的地址,我们找到那个人了。」 「找到了,」贺景泠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怎么样?」 韩轩:「活的不错。」 贺景泠的目光重新回到桌面上铺着错综复杂的地形图上,他们正在讨论明日要经过的路线。 「明天我们辰时出发,路上要经过这里,」他指着其中一处山谷说道,「临近边关,欧阳敬文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们烧了他们的粮仓,我得到消息现在北晋朝堂内斗严重,根本无暇顾及前线将士,粮草供应紧缺,我若是欧阳敬文,必定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时机。」 「可明日这里要真的有埋伏,我们要如何掩人耳目转移这批粮草,又怎么迷惑欧阳敬文的视线?而且除去押运粮草的将士我们没有多少人马。」贺敏之陈述道。 贺景泠轻轻扣着桌面,陷入沉思,门外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卢飞去开门,接着传来一阵惊唿: 「陛下!」卢飞惊讶地连行礼都忘了。 屋中另外几人听到动静全都刷的一下站了起来,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通通跪下:「拜见陛下。」 贺景泠听见动静微不可见眨了下眼睛,和来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他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那里,只是手指不由自主地蜷曲。 他莫名在那极度安静的氛围中收回了目光,端出一派从容做派淡定起身:「你怎么来了。」 李长泽倚在门口:「来找卢飞。」 贺景泠压下唇角:「哦,可是卢飞刚才出去了。」 李长泽淡定不下去,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胳膊一伸把人揽在怀里,摸着怀中明显清减了的人儿,冷哼说:「等会儿在找他算帐。」 屋子里的人早都识趣的离开了,漠北的风光是广袤无垠的荒凉,残红的夕阳透过窗户纸照到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上。贺景泠只压不住唇角,他是一早料定李长泽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抽得开身,所以便也压制着没刻意去琢磨,现在人突然出现,不惊喜是假的。 李长泽还生着气:「贺先生好本事,要一路从各州府调粮,还能这么快就到,快比得上我们当时的行军速度了。」 贺景泠双手上移,捧着李长泽的脸,凑近吻了上去。 李长泽有一肚子话要训他,不过眼下都说不出来了,剩下的话被咽在了唇齿间,他对上贺景泠的眼睛,觉得贺景泠就是故意的,用这种眼神看他,让他连火都不知道该怎么发。 李长泽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他摁住贺景泠头,兇狠地回吻。从前想见就能见的人,现在却聚少离多,思念已经成了常态,李长泽似乎已经习惯并且适应了每日都提心弔胆的感觉。 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贺景泠总叫他放不下。 只有人真正在他身边,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时候他才觉得安心。 贺景泠被吻的双腿发软,他手指下移,摸索着绕到李长泽身后去解他的腰带。李长泽按住他乱动的手,哑声说:「别乱摸。」 贺景泠眼睛含着水光,脸上染了一层薄红,语气很轻地问他:「你不想吗?」 第193页 李长泽目光暗沉:「明天还要赶路。」 贺景泠挑眉:「这么正经?」他「哦」了一声,指尖勾着李长泽的掌心,打着圈玩儿。 李长泽一把握紧他的手,摁下那些撩人心弦的痒:「我还没消气呢。」 「别气了,」贺景泠贴着他,唿吸间的热气都洒在了李长泽颈间,贺景泠贴着他,「李宴,我好想你。」 李长泽也想,但他更气贺景泠做起事来不管不顾,不拿自己当回事。 可分开这么久,他又捨不得好不容易见了面还生他的气,只能惩罚似的再次吻住他,力道很大,像是想要吸血啖肉,把人往骨血里揉。 贺景泠回应地热烈,他在李长泽手底下软了腰,化作了水,指尖都是握不住的潮湿,桌子上的纸张消失不见,凳子被踢到了一处堆挤着,贺景泠咬着唇感受着身.下结实的木桌传来的震感,恍惚间,又不知道这震感是桌子传给他的还是李长泽带来的。 李长泽坏透了,故意吊着他,磨着他,不给他痛快,贺景泠红着眼角,受不了地吻上李长泽,又像是讨扰又像是邀请,唇齿间最终还是抑制不住泄出了声。 李长泽的温度烫着了他,散落的长髮紧贴着汗涔涔的脖颈,随着唿吸一起一伏,挡住了些许泛红的皮肤。 李长泽抱紧那发抖的身体,贴着贺景泠耳朵哑声顺着他刚才的话问:「有多想?」 贺景泠低哼了声,拍了一下他的背,声音都透着粘稠,慢半拍地把从前李长泽对他说的话还给了他:「日思夜想,朝思暮想。」 暮色四合,窗纱外隔着一条街灯火阑珊人声鼎沸,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城中这样热闹,可他无心顾及,从腰眼处陡然升腾而起的麻意几乎将他击溃。 李长泽没有收着力,抵着贺景泠胸膛的每一次沖.撞都结实有力,偏偏贺景泠喜欢这样的汹涌,他在这种极致的浪潮中勾住李长泽的肩膀,拉着他深吻,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贺景泠放空了的脑袋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的他抓不住,身体陡然腾空,他低唿一声抱紧李长泽,不可思议的深度让他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张的脚趾都在打颤。 李长泽就这么抱着他,被贺景泠这副模样引得发笑,抵着他逗道:「二月二,龙抬头,」贺景泠闭了眼,感受着李长泽灼人的温度,听着他继续说,「宜出行,宜嫁娶。」 爱意在彼此的抵死纠缠中浓烈地充斥着房间的每一方寸,李长泽掐住那截腰,把贺景泠的朝思暮想几个字坐实到了极致。 第104章 孤墨 长街之上人群熙攘, 不同于京都的金碧辉煌繁华豪奢,这座坐落于荒凉边陲的城镇有着属于漠北独有的风情,高鼻深目的外邦人,妖艷美丽的异域妖姬, 随处可见的骆驼羚羊, 语调古老而又晦涩的歌曲…… 杂耍的伎师前面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卖挂饰珠钗的小摊前时而停留着一两个客人。 人群攒动,热闹非凡,自有一番风光。 贺景泠换了身绯色长袍,同色的披风在各式灯笼的照耀下显得华光溢彩,李长泽和他在街上走走停停,欣赏这阔别已久来之不易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不知是说到什么,贺景泠脸色稍显凝重:「狡兔三窟,平凉被攻陷后我不相信他会就这么死了, 一直让韩轩他们暗中探查, 这个住址是有次他喝醉了酒无意间说出来的。最近才有他的消息, 没确定之前总不能让你空欢喜一场。」他边说边扫视周围, 忽的脚步一顿, 停了下来。 「怎么了?」 贺景泠又朝那个方向看了眼, 什么都没有,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李长泽又道:「这么了解他。」 「谁?」贺景泠没听清。 「李老头。」 贺景泠莞尔:「陛下,这是吃的什么飞醋?」 李长泽面不改容的功夫一直都是极好的, 坦然且理直气壮:「贺先生, 是我先问的。」 前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大堆人闻声赶了过去, 人挤着人,贺景泠回头正要对李长泽说什么, 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李长泽瞬间将人接住,他的手紧紧抓住贺景泠的手腕。 贺景泠浑不在意,顺势抱着李长泽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最了解你。」 被人群冲撞的那一丝丝不悦因为这句话消失殆尽,比风离开的还干净。锋利的眉眼被风吹的泛起涟漪,李长泽的柔情向来只属于一个人。 李长泽拉过贺景泠的手臂绕到自己肩上,不知怎么就将人背了起来。待贺景泠反应过来,人已经他的背上了。 「我的景泠金贵,还是让我背着吧。」 贺景泠还真的有些累,心安理得地趴在李长泽背上,摸了摸他的耳朵:「有劳夫君了。」 李长泽的脚步应声停下,他扭回头盯着贺景泠,目光中带着隐藏不住的得意,再对上贺景泠笑盈盈的视线,他回过头,故作正经压了下唇角,警告说:「别乱摸。」 「没有啊,」贺景泠变本加厉,手指覆盖在那处滚动的喉结上,用气音问,「方才还让摸的,难道平常的时候还不可以摸吗?」 李长泽掂着手中的份量,借着衣服宽大的便宜不轻不重捏了下。 贺景泠小声「呀」了一声,贴在李长泽耳边骂他:「流氓。」 李长泽面不改色:「你喜欢。」 贺景泠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认同地点点头:「我喜欢流氓。」 第194页 李长泽的目光越发暗沉。 他脚程快,带着人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远离了人群的喧嚣,街道逐渐变得清冷起来,他们的脚步声迴荡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隐秘而又清晰。 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感受到李长泽紧绷的身体,贺景泠拍了拍他,示意李长泽放他下来。双脚落地站定后,他们的前后方赫然出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 李长泽和贺景泠现在原处,目光极具压迫性地扫过这群从天而降的杀手,对着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笑了笑:「怎么才来,也太慢了吧!」 为首的黑衣人神情冷峻,并不多话,对着身后众人抬手一挥。 刺客顿时蜂拥而来,前仆后继沖向他们。 贺景泠被李长泽护在中间,周围刀光剑影也没能近身一丝一毫。他盯着不远处的黑衣人,扬起笑来:「百闻不如一见,欧阳将军果然比传闻还要杀伐果断。」 欧阳敬文一把扯下面罩:「你怎么知道是我?」 贺景泠:「斩恨刀闻名天下,你手中的茧一看便知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欧阳敬文饶有兴趣地看着贺景泠,见李长泽将他护的密不透风:「传闻果然不假,没想到大齐皇帝竟然也是个情种。」 李长泽抢了把刺客的剑,挡在贺景泠身前,一直跟在暗处的韩轩卢飞也加入了战局。他站在贺景泠身旁,和欧阳敬文遥遥相对。 李长泽借着月光打量手中的长剑:「欧阳敬文,骊山城是大齐边境,你跑到这里来撒野,是真觉得自己能如入无人之境全身而退?」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欧阳敬文笑容灿烂,「何况还有意外之喜,拿下大齐皇帝的命我们这一趟可就值多了。」 说着,他拍拍手,暗中那还走出数十人,全都穿着各式各样服装,黑压压一片挡住了整个街道,杀气逼人。 场面肃杀,不过瞬间便厮杀成一片。 李长泽当机立断,带着贺景泠从韩轩他们打开的豁口突围。 「想走?」欧阳敬文一个翻身纵越挡在李长泽前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把斩恨刀。 李长泽和贺景泠对视一眼,欧阳敬文不再啰嗦拖着长刀就向他们砍来,李长泽迎了上去,手中的剑对上欧阳敬文的刀,顷刻间剑被噼成两截,两人很快就缠斗在了一起。 贺景泠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中,渐渐收紧,面上兀自八风不动:「欧阳敬文,你出动这么多的人,官差很快就回赶来,届时你以为你们跑得掉。」 欧阳敬文:「赶过来?你们应该担心驿馆的粮草会不会出事。」 贺景泠回头朝着驿馆的方向看去,火光照亮了身后的长夜。他回过头:「原来你是想一箭双鵰。」 欧阳敬文和李长泽交过手,不敢有丝毫大意,不在回答贺景泠。 然而贺景泠没想罢休,继续道:「我很早之前就派人调查过你了,出身不详,少年时被承恩寺收留,后来拜吴奉为义父,从此一路青云直上。」 欧阳敬文还是没有回答他,但脸色已经冷到了极致。 贺景泠继续道:「你攻破平凉,打的是一个的旗号,世人都以为是报当年北晋惨败的仇,可我觉得你更像是在为你的旧主復仇。」 卢飞忍不住问:「先生,他旧主是谁啊?」 「赫舒。」 「赫舒,她不是……」卢飞及时住嘴。 「北晋嫡长公主,和亲大齐嫁于齐王李怀安,之后意外而死。」 「住口!」欧阳敬文在听到赫舒这个名字时脸上闪过一抹狠色,斩恨刀点转方向不再攻击李长泽,直直朝着贺景泠的面门而去,「意外?骂不过是你们大齐欺人太甚,连一个女人都容不下,赫舒才会受尽折辱含恨而死。」 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韩轩抽身回来,一剑砍在欧阳敬文的后背上,但是欧阳敬文丝毫不为所动,与此同时李长泽的断剑顺势插.入欧阳敬文的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赫舒横死异国,连尸首都没有见到,你当然恨。」贺景泠自顾自继续道,「可你别忘了,是谁让她远赴他乡和亲的,是谁拿她的亲弟弟威胁她安分守己的,如今你不但不去找那罪魁祸首报仇,反而帮着罪魁祸首架空赫舒唯一的亲弟弟手中的权力。」 欧阳敬文被逼着后退,已经是双目赤红。下属接住他:「将军小心。」 他甩开下属,恨不得把贺景泠生吞活剥:「你知道什么,你又算什么东西。」他目光狠戾地盯着前方不动如山的人,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诡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被激怒的感觉了。 「贺景泠,你真厉害。」阴沉的目光贺景泠脸上扫过,缓缓勾起一抹笑意,似乎胜券在握,「可有一点你说错了,今夜不是一箭双鵰,是一箭三雕,今夜我北晋大军就要拿下落霞关,拿你全城百姓为公主陪葬。」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双方再一次缠斗在一起,蓦地,暗器刺穿皮肉,他们周围倒下一片人,血腥味越来越浓,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接刀。」 李长泽借力跃起利落翻身抓住凭空飞来的武器。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用精钢练就而成的关刀,形如弯月,柄长八寸,刀背刻有繁复精细的纹理。 贺景泠寻声望去,送刀的人已然不见踪迹。 孤墨,是那人送给李长泽的加冠礼,果然还在。 第195页 长刀在手,李长泽再也不用受到兵器不便的掣肘,抡刀上去就和欧阳敬文战在一处,噼砍之间,威力无比。 欧阳敬文虽然受了伤,但丝毫不影响他出刀的速度,只是心下有了忌惮,总会有些许顾忌。 「赫舒还活着。」 李长泽挥刀而下,欧阳敬文迅速躲闪,重力直接将石板路噼裂,他并没有收手,拔刀就势再砍,划破了欧阳敬文胸前的衣服。 刀锋染血,欧阳敬文后退数步,甚至来不及吐血,狠狠瞪着贺景泠:「你说什么?」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火把照亮了原本不甚明亮的街道。属下扶住欧阳敬文急切道:「将军,他们的援军来了,我们要尽快撤离。」 欧阳敬文抬手擦了擦眼角的血污,一动不动,再次质问:「你刚才说什么?」 贺景泠上前两步,站在李长泽身旁:「欧阳敬文,今夜不是秦虎攻下落霞关,而是我们要拿回平凉城。」 几乎瞬间,欧阳敬文就明白了贺景泠话里的意思。被戏耍的恼怒让他怒火中烧,看着贺景泠那副狡猾的模样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于殷和一个穿着战甲的中年人来到李长泽身边:「陛下,驿馆那边火势已经扑灭,罪魁祸首已经捉拿归案,还有霍大人和贺大人已经顺利出关。」 「将军,再不撤死的人会更多。」属下眼看他们已经被敌人合围了,努力劝道。 李长泽:「生死不论。」 得到指示的陶云长立刻扬声道:「杀!」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欧阳敬文知道今夜他输得彻底,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摺子一样的东西打开,迅速扔进损人群中。 霎那间整条街都烟雾缭绕。 「今日是我大意,他日定当百倍偿还。」 等呛人的烟雾散尽,欧阳敬文已经不见踪影。主将都跑了,剩下的人惊慌失措,全都慌张的扔了兵器跪地投降保命。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长泽的指示,几十号人,究竟该如何处置? 贺景泠没有看李长泽,他的目光平静地略过那些晋军的脸,听见旁边的李长泽毫无感情的吐出一个字: 「杀。」 陶云长眼中也都是冷意,受了命令没有迟疑就挥了挥手。 惨叫声响彻长夜,可没人眨眼。 这才是血债血偿。 第105章 破屋 北晋皇城。 「陛下, 臣敬您一杯。」 恢宏大气的殿宇之上,摄政王祁熙端起面前的酒杯冲上面的少年敬酒。 尚且年少的君王闻声从舞乐之音中回过神来,立刻拿起桌上的酒杯回敬:「皇叔,要敬也是朕敬您, 连奕在此恭祝皇叔松鹤延年春秋不老。」 各怀鬼胎的臣子见到皇帝都端起了酒杯也纷纷附和, 翻来覆去说着那些听腻了的祝词。 流水似的菜餚被端上来, 乐伎换了一波又一波,大殿之上张灯结彩壁灯高挂,玉石铺地琉璃作瓦,下面的人锦衣华服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美酒佳肴,无一不令人沉醉其中。极致的奢靡,也是极致的享乐。 祁连奕喝完酒,目光又回到中央身姿曼妙的舞伎身上, 他看上了几个人, 见心腹太监很有眼色地记了下来, 心里瞬间舒畅。 今夜的主角是摄政王祁熙, 北晋的九皇叔, 当朝摄政王。先皇驾崩后凭藉一己之力将不受待见的祁连奕抚上皇位, 原本能力出众的大皇子,文武双全的三皇子,八面玲珑的九皇子, 还有母族势力强大的十三皇子……谁都有可能是皇位的继承人, 但最后当上皇帝的是他。 都是因为祁熙。 一个背靠百年世家,手握北晋三十万大军的亲王。 群臣宴饮, 行止之间不是看的上方帝王的脸色,恭维的话语也都围绕的不是他。 就在众人都沉浸在酒香雅乐中的时候, 一个身形威勐约有五十多岁的的中年男子踏入了殿中,他穿着铁甲,腰间佩剑,面容坚毅。 「拜见陛下。」吴奉走到殿前跪下。 「吴将军,不是说身体不适在家休养吗,怎么又来了?」小皇帝已经有些困了,旁边的侍女为他按摩的舒服,整个人都昏昏欲睡。 吴奉:「前线战事吃紧,秦将军又派人来问粮草的事宜了,请问陛……」 「今日是皇叔寿宴,将军就为这种小事儿进宫,」小皇帝不耐烦打断了他,「朕不想在这大喜之日提这种扫兴之事,来人,给吴将军在这儿搬张椅子。」 他指着自己下面的空地方道。 宫人忙不迭行动起来,吴奉进来之后舞乐之声依旧在继续,根本没人关心他给上面的皇帝说了什么。 「吴将军,入席吧。」见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皇帝出声催促。 吴奉黢黑的脸上挣扎了几番:「陛下,边疆将士出生入死,我们在这里尽情宴饮,如此奢靡无度,会让边关的将士们寒心啊。」 「年底户部跟朕哭穷,国库也都要掏空了,刚过完年那里不花钱?朝廷养着那么多人每个人就只会跟朕伸手,那朕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小皇帝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摔,拍案而起。 下面的臣子立刻跪下,一脸惶恐:「陛下息怒。」 全场静寂,谁也不知道这个才十七岁的小皇帝又发什么疯。他们偷偷抬头看着安坐在席位间的祁熙,希望他出声管教一下皇帝。 「连奕,吴将军也是为了北晋,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第196页 好在祁熙没有辜负众臣的期盼,事不关己地扫视了全场一眼,一句话就让皇帝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小皇帝面色阴沉:「皇叔,今日是你寿宴,朕不想有不懂规矩的东西扫了你的雅兴。」 祁熙没接他话,对吴奉命令道:「吴将军,先坐下吧。」 吴奉动了动嘴,道了声:「是。」 祁熙再次拿起桌上的酒杯,看着吴奉坐到属于他的那个位置,扬了扬唇角:「吴将军不必担心,粮草本王已经命薛辛薛大人在筹备了,不日便能送达边关,前线战事吃紧,一切以大局为重。」 「朕的户部尚书,是这样吗?」他这个皇帝张口时告诉他没钱了,祁熙一句话又有了。 大气也不敢喘的朝臣在听到这个消息默契地没有说话。 天子要大兴土木修陵寝,修望天台,户部赶鸭子上架,被迫出列:「回陛下,相师说修建望天台有伤人和,而且陛下春秋正盛,陵寝一事也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还是要紧着边关将士……」 「我阿姐为国牺牲,朕要替她建个陵寝你们这些人竟然敢欺上瞒下欺瞒于朕。」盛怒的天子不顾体统将杯盘狠狠掷向下面的老臣,鲜血缓缓从老臣的额角流下来。 所有人都吓得瑟瑟发抖,祁连奕见到这幅情形心中怒火更甚,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长桌:「没用的废物,既然不听话,就换个听话的人来。」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侍卫来将工部户部两个大臣拉下去。 「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王爷。王爷……救……」他们把求生的希望落到旁边的祁熙身上,然后只是被拖的越来越远。至始至终,祁熙都没有替他们说过话。 安静了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譁,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紧接着,有人如同见了鬼一般惊起。 「公主!」 「长公主?是长公主!」 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祁连奕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赫舒面前,将她上上下下浑身打量了遍: 「……阿姐,你没死……你还活着……」 赫舒一副风尘僕僕的模样,事实上自从回到北晋她也只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直到行踪被人发现之前。后来她便一直在受被人追杀,一路上见证了战争带给百姓的苦难,她看向不远处的祁熙,道:「是。阿姐回来了。」 …… 虽然已经入了春,可北方还是冷得很,打了一天一夜的仗,平凉关被他们拿回来了,昨天白天齐军才进驻平凉城,安排各个关口的守卫,每个要隘的巡逻队伍,修缮房屋,登记人口,一直忙到了现在。 这次轮到他调休,因为在平凉有自己的住处,他轮休的时候都会回去住。 被战火侵蚀过的城池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塌了的房屋比比皆是,烧焦了的尸体被士兵一具具从残骸中挖了出来,摆在空地中央。那里已经密密麻麻摆了一条街。 他穿过长巷,七拐八拐走进了最里面城墙根下的破屋,好在基本健在。 宋景章松了口气。 他抬脚往屋子里走去,房间很小,总共两间,中间靠着一块布帘隔开,北方总比南方要了冷上许多,他没钱买碳火,冷的受不住的时候就多灌几个汤捂子, 房子没有塌毁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外了,可宋景章进了屋,发现里面竟然还很干净整洁。 虽然他家没几样像样的家具。 他点了火摺子,漆黑的房间被照亮了一小片空间。他猝不及防看见了一个人。 一动不动站在角落里,不知道的以为是贼。 「你回来了,」看见他,宋景章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房间都是你打扫的?」 人影依旧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傻,过了半天才「嗯」了一声。他早就回来了,齐军夺回平凉城,死里逃生的百姓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幸运的或许还能从尸坑里找到一两具家人的尸体。 「有热水吗?」 「嗯。」人影嗯了一声,这次动了,不一会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宋景章接过来道:「我几天没洗澡了,进去擦擦,你不许进来。」没等对方说话,他就已经端着水进屋去了。 军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过得糙,行军打仗也没人穷讲究,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金尊玉贵养大的纨绔子弟过上了他从前从来没有想像过的日子。 打了一天一夜的仗,接着有值了一天的岗,他早就筋疲力尽,此刻恨不得倒头就睡。宋景章来这边已经快两年了,入伍也有一年多了,其实是死是活于他而言没有多大关系,尘埃落定,对他来说什么都不重要,所以打仗他总是沖在最前面,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反正他活到了现在。 半年前,他在路边的乞丐堆里看见了失忆的李珩衍。 背上突然感觉到一阵冰凉,宋景章几乎是惊恐地从回忆中抽离,他勐地转身用力打掉李珩衍的手,几乎吼道:「你干什么?」 李珩衍垂下来的眸子落在宋景章的腰间,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掉了一大块皮,血已经凝固呈黑褐色:「你受伤了。」 「不用你管。」宋景章快速扯了衣服过来穿上,他的拳头紧紧握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面无表情说,「滚出去。」 「你在生气?为什么?」 宋景章为自己这么大的反应而感到难堪:「滚。」 第197页 李珩衍站在原地,他的眼睛一如从前平静无波,那张脸依旧俊逸出尘,只是眼底一闪而过一丝不解。他不明白宋景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仍旧不肯放弃:「我帮你上药。」 宋景章只觉得气血翻涌,抬手推开他的时候打翻了手边的铜盆,已经只有余温的水哗啦一下全都倒在了逼仄的房间里,铜盆掉在地上发出哐当响声。瞬间狼藉一片。 第106章 选择 平凉地处荒凉北境, 是朝廷发配罪犯的首选地之一,贺景泠当年便是被流放到了这里。从祈京走到这里,光靠着双脚要走上大半年。 如今五年不到,他又回来了。 屋里几个人或坐或站, 讨论的热烈。 「陛下命人把那些尸体都挂在了城墙上, 用来威慑晋军, 北晋打了败仗,那个欧阳敬文这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说话之人叫做卫风,是李长泽来平凉后新提拔上来的参将。 卢飞义愤填膺道:「我们平凉城的百姓死的多惨,不把那些人枭首示众怎么平息百姓的怒火,而且也该让晋军看看他们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韩轩在给贺景泠磨墨,听到他们的话满不在乎道:「没把他们千刀万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是打仗, 本来就是你死我活, 那个欧阳敬文是个狠人, 几十个人说撇下就撇下, 说不定他们就是活着回去也活不了。」 卢飞眼珠一转:「诶你们知道吗, 那个欧阳敬文曾经在承恩寺待了十三年, 北晋的承恩寺是个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吧。」他给了众人一个你们都懂的眼神。 卫风性格比较刚直,不懂他打什么哑谜:「什么地方?不就是个佛寺吗?」 一直没说话的于殷抱着双臂靠在旁边哼了一声:「要真这么简单他们说什么, 承恩寺是皇家专门关押那些犯了大罪的人, 里面的人一律用来招待有朝廷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员的皇家妓院。」 「啊,」卫风麦色的皮肤顿时通红, 「皇家妓院?这也太荒谬了吧。」 「韩轩,」贺景泠搁了笔, 把晾干了的拜帖合上交给他,「把这封拜帖交给兖州王家的当家人王溪亭手上,告诉他过几日我会亲自登门拜访。」 韩轩没有多问,放下墨锭接了过来说:「好,我午后启程,最快后天便到。」 贺景泠点点头,对卫风道:「那承恩寺毕竟是皇家妓院,知道的人也只占少数,卫将军不知道也很正常。」 卫风:「那……那个欧阳敬文还……」 「所以说去了那种地方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他也算是人物。」于殷说的阴阳怪气。 李长泽挑帘低头从外面进来:「都在这儿,聊什么呢?」 他走到贺景泠面前,在书案前站定,双手撑着桌:「你猜我碰见了谁?」 卢飞他们拖着还没聊够的卫风离开了,屋子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李老头。」 李长泽绕过桌案,站到他身后:「那晚他扔下孤墨刀就跑了,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回平凉城。」 「逃亡路上还记着把你寄存在他那儿的刀带上,这份情得记着。」 「那有空我们去看他。」李长泽道。 「好。」 「看什么呢?」他瞅见贺景泠的目光一直落在一封书信上,打他进来就没移开过。 「匡严礼的来信,这几年一些北方的小商户纷纷抱团加入了一个名叫大通的商会,短短几年发展迅速,已经发展到了渭河流域,商会遍布北方,比之他的平贤商会在北方的分布也差不了多少,有些方面甚至是超过了我们。其实自从平贤商会成立以来也有不少商人效仿,但都不足为虑,构不成威胁。而且大小商户之间有竞争是好事,一个国家太过庞大,经济的发展不能只是一家独大,只是近些日子那个王溪亭,也就是大通商会的掌舵人,有些犯煳涂,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敢拦截我们的商队。」 平贤商会的事李长泽过问的少,当下有些疑惑:「查清楚了吗是为什么这么做?」 「暂时还不知道,我打算亲自去拜会,毕竟中州受灾的时候他们带头捐了不少财帛,不过在商言商,去兖州是来平凉之前便决定了的。」之前为了尽快把粮草安全送达平凉,所以路过兖州也没有过多停留。 李长泽给他捏肩,双手用着合适的力道,掌下是清晰的骨骼感,他玩笑着开口:「看来是已经决定了,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动身吧,平凉刚刚夺回来,要处理的事还一大堆,好在官府的户籍还没被烧毁,这次平凉城具体死亡人数也可以确定下来,还有从附近州县迁来的人口安置问题,现在这里尚且还不稳定,百姓大多不愿意搬迁,没有人口,招兵之事便很难有进展。」 贺景泠说了太多话,端起旁边的茶就要喝,被李长泽一把夺了过去:「都冷了,我给你重新倒。」 他将杯子里原来的茶倒掉,拎过旁边火炉子上咕咕冒着热气的茶壶给贺景泠倒了一杯放在他左手边:「等会儿在喝,小心烫。」 茶壶被重新放回炉子上,他突然喊:「阿煊。」 「嗯。」贺景泠端起茶杯吹了吹,含煳地应了一声。 「杨敬的事为何不与我说?」 贺景泠还是觉得烫,放了手,撩起眼皮看站在炉子旁貌似借着升腾的热气暖手的人,后知后觉从李长泽那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别的意思,道:「说了,你不会让我这么做。」 第198页 李长泽没有看贺景泠,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他那边,见他走了过来身体也没动。 贺景泠凑到他身旁,把冷冰冰的手贴着李长泽,偏头看着他试探着说:「现在说……不晚吧。我就是忘了,你生气了?」 李长泽抓过他的手握紧,依旧垂着眼没有回答他这话,道:「几年前你府上那个冷大夫说的那个华寻枝,我一直派人找他,近日有了些眉目,据说就是骊山城罗水镇的人,一个月前有人在幽州见过,我已经派纪风去幽州了。」 「嗯。」贺景泠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热意,「纪风彭越是你身边要紧的人,还有卢飞和于殷,韩轩武艺高强,我身边有他也够了,他们两个还是回你身边吧。」 「留下吧。」李长泽拉过贺景泠的手,将人抱了满怀,埋首在他的脖颈间,「你要去幽州,有他们在你身边我能安心些。」 贺景泠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不生气啦?」 李长泽耷着眼:「没时间……」 「对了,南边来信了,雷信受了伤,商陆带领军队和楚越大军在泗水河畔大战一场,我们赢了。」 贺景泠和他分开,将人拉到旁边软榻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隔着氤氲的热气坐在对面,道:「西楚南越本是小国,抱团取暖本不过是相互利用,一旦利散他们的结盟自然不攻自破,到时候不足为虑。」 「这些我之前便想过,可眼下你我分身乏术,难道阿煊有合适的人选?」 「何升,你觉得呢?」 李长泽思忖片刻:「西楚南越两国民风彪悍,两国结盟靠的不仅是联姻,还有极度相似的民风民俗,而且两国文字钱币相通,多年的经贸互通早就密不可分,想要离间他们不是易事,这一趟生死难料。」 「可若做成,眼下南境的危机便迎刃而解。是何升自己来信跟我说的,这两年他往返三地,对于那边的情况比你我更了解。」 李长泽没有接话,何升到底不是朝廷中人,出使一事兹事体大,何升他还是有几分了解,为人温和善于谋略,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可是…… 贺景泠知道他的顾虑,道:「还有一个办法。」 …… 当年晋军在和大齐的战争中连连败退,卓小宛和母亲一路南逃后来为贺景泠所救,从此流浪异国他乡至今已有十几年,现在故国就在眼前,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卓小宛,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阿姐,你当真要回去?你要回去,我也不在阿娘身边,阿娘还在祈京。她以后怎么办。」祝安不想卓小宛回去,北晋大兴战火,百姓苦不堪言,赫舒公主不过是个女子,回去了又能怎样。上位者们争权夺利他管不着,他只想他的家人都好好的。 卓小宛看着他:「小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想留在大齐,阿姐想回到北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说好了如果战争结束以后阿姐或者你还活着,便去祈京找阿娘。」 「可是,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赫舒是公主,我们不过是是普通人,你能帮她什么呢,现在朝廷是摄政王掌权,赫舒公主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卓小宛沉默许久,她望着窗户外没有风的昏沉的天空:「我只是个普通人,但小安,我也是北晋人,你我的父亲,你的姐夫都为了北晋而战死,我没办法留在这里苟且偷生。」 祝安眼眶渐渐泛红,情绪激动:「我只知道,北晋皇帝荒淫无道,朝廷横徵暴敛,将士们在为他们出生入死,那些人却挥霍无度,这样的国家,没有效忠的必要。」 他说的没错,可卓小宛也没有错,不过是选择不同而已。正是因为赫舒举步维艰,所以她更要回去。 卓小宛想要替祝安擦掉掉下来的眼泪,祝安一把挥开:「阿姐,别回去,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了。」 卓小宛再次抬手擦掉他的眼泪,说:「小安,逃不掉的,你已经为北晋死过一次了,再不欠他什么,可我还没有。」 卓小宛是一个人来见贺景泠的,她来时李长泽刚走,贺景泠坐在榻上看书。 她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先生。」 贺景泠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但还是道:「韩轩说你想见我,有什么事吗?」 卓小宛从怀中掏出一块带有徽识的令牌,她将令牌举过头顶,什么都没有说。 贺景泠曲着手一下一下地敲击木桌,没有多问:「你想清楚了便行。」 卓小宛对着贺景泠磕了一个头,起身将东西放在贺景泠边上的小几上,后退几步:「当年若不是蒙先生相救,我们一家便只能地府相聚,先生大恩小宛感激不尽,今生无以为报,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贺景泠放下书,那双眸子一如既往漆黑沉静,他看着面前依旧风采动人的女子:「这些年你已经还清了,之前我便说过,你想走随时可以。」 卓小宛双手无意识绞紧:「先生,我知小安罪无可赦,只是他如今就是废人一个,对先生已无威胁,小宛腆脸求先生看在主僕一场的份上,今后能照看一二。」说完,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你走吧。」贺景泠什么都没有说。 第107章 圣主 少时的李长泽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可笑的认为李牧对他真的有所谓的父子情, 他的父皇雄韬伟略深明大义,是天下百姓敬仰爱戴的明君。 第199页 后来,随着他的长大伴随着的是不知道多少次的生死徘徊,他渐渐明白了和皇室中人讲血浓于水这句话才是最可笑的笑话。 他的父皇看似对他这个太子寄予厚望, 一边有意无意打压他的同时却又重用他的兄弟。忌惮世家大族的实力, 又不允许太子上位沾染分毫权力。母亲胆小懦弱, 即便身为皇后也活的艰难,连最基本的自保都难以做到,从来只会教导李长泽要忍耐上进,要循规蹈矩坐稳太子之位,从来看不见平静表面下的腥风血雨。 后来他学会了曲意逢迎,陪着他们上演父子情深,母慈子孝的戏码。他明白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因为过早的接触阴谋算计,他的那颗心早就冰冷坚硬, 对于身边出现的每一个「长辈」之类的人他下意识会用最恶意的想法去揣测他们。 李老头算是个例外。 他曾是一个普通老牢头, 相识是因为李长泽命人打招唿要照顾一下贺景泠。 后来偶遇几次, 那个老头说话总是高深莫测, 对于战场诸事可谓料事如神, 他教给了李长泽很多兵书上学不到的东西。 行军打仗如何做到运筹帷幄, 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排兵布阵。没有谁是生来就会的,李长泽在深宫中摸爬滚打这些年, 靠的从来不是运气。 他有时候觉得李老头是个很神秘的人, 不过是个普通的边关小更,却对战争中的局势了如指掌, 对于史书上各种奇兵制胜的战史如数家珍。 贺景泠跟着李长泽从一条巷子走了出来,破落的院子原先是好几户人家共同的住处, 现在人去楼空,破烂的墙角挂着染了灰的只剩半副的白帆。角落里一座石块垒砌起来的小屋,门口低矮狭小,里面的情景从他们这里看过去一览无余。 「哟,来人了。」穿着破衣烂絮浑身潦草的老人跛脚走了出来,老头儿的左眼泛着死灰的白,头上顶着杂乱不堪的脏发,尽管这副邋遢的样子但他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让人猜不出来他的真实年纪。 「原来是你们两个,我就说谁没事儿会来这个地方,」老头儿隔的老远把盆中的脏水尽数倒在贺景泠旁边的空地上,然后重新在一旁水井里打了水上来,喜滋滋道,「进来坐吧。」 李长泽和贺景泠弯腰进了那个狭小的房间,屋子里同样脏乱,好几个月的灰尘积攒在桌面上,看样子这屋子的主人也并没有打算收拾。 「这么多年不见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吧。」李老头也没徵求他们的意见,自顾自说完又絮絮叨念着吃什么好呢。 「李老,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贺景泠道。 「是挺久了,我一切都好,倒是你看上去不像是无恙的样子。」他唯一一只还算明亮的眼睛匆匆扫了贺景泠一眼,似乎是真的忙,没有多纠结这个话题抬头指着李长泽,语气甚至有点幸灾乐祸,「你小子,蛮不错嘛,都当皇帝了,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形你这个皇帝能当几天噢。」 李长泽扫视了屋子里一圈,语气有些冷:「这个地方好歹是你自己要住,能不能好好打扫一下。」 李老头看着李长泽:「等你们啊。」 「哦那个贺不用,他没你干活利索,我看着着急。」 贺景泠笑意温和,爱莫能助地退开几步,把地方腾给李长泽。 李长泽:「……」他也不是没干过这些,只是祈京那个地方磨人心智,也没人敢吩咐他做这些。 但他懒得废话,从旁边抓了块帕子洗了洗就擦了起来。 贺景泠没有多说什么,笑眯眯尾随李长泽来到一边:「辛苦了。」 …… 李珩衍虽然失忆了,但他没傻,即便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矜贵气质,换作以前,宋景章这辈子也没办法想像这个人洗衣做饭收拾屋子的样子。 他恨李珩衍,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至于背井离乡,有家不得回,在妹妹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现在的他是宋家的耻辱,宋家的罪人,然而这一切一切,都拜李珩衍所赐。 李珩衍就是他的噩梦,他不堪回首的过往,他都从祈京逃到了平凉,还是没能摆脱掉。 「宋钰,吃饭了。」李珩衍的声音传了出来,像是穿透了时间,让坐在门口的宋景章勐地回神从过去中抽离出来,但他没动。 这个地方不是宋府,也不是明王府,是他自己的房子,屋子里面那个人和他在祈京认识的李珩衍截然不同,可能是因为宋景章将他捡回来的,这个李珩衍虽然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却格外在意宋景章。 自从他来到这个家以后家务活基本都是他在干,有时候不知道那句话那个行为就会惹得宋景章大发雷霆,但李珩衍从来都只会默默承受宋景章的所有怒火直到他消气,似乎从前那个目空一切的李珩衍不曾存在。 「吃饭了。」 宋景章的肩膀被人碰了一下,他条件反射的迅速转过身来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干什么?」 「吃饭。」李珩衍抬到一半想要安抚宋景章的手顿在空中,又想到宋景章不喜欢他的触碰,默默将手收了回去。 宋景章看他这副模样,心中忽而涌出几分愧意,他恨的是以前的李珩衍,现在这个人是狗生,没错,宋景章给他取的名字,借用了他军中一个朋友的小名,说是贱名好养活。他想的无关什么好不好养活,只是简单粗暴的想把李珩衍和这两个字联繫起来了而已。 第200页 他恨得是李珩衍,可这个人是狗生,宋景章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前半生靠着老爹混成了流连烟花柳巷的纨绔子弟,不知人间疾苦。现在一贫如洗反而轻松自在。他没有害过人没有杀过生,除了李珩衍之外生平所受最大的挫折也就是他爹不给他钱花。 所以当他看到一群乞丐在欺负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自量力冲上去,救了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的人。 「对不起。」他做不到不抗拒这张脸这个人,可现在的李珩衍落魄失忆,性格和从前相比更是天翻地覆,换作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像高高在上的李珩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他也没办法把对明王李珩衍的恨全都加诸在面前这个人身上。 李珩衍明显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幽深的眸子暗光闪动,他手指微动,再次伸手隔着衣袖拉住宋景章的手腕:「吃饭吧。」 …… 饭后,晚间凉风从远方平野勐吹而来,远处的山顶还覆盖着皑皑白雪,山下已经苍翠初显。 贺景泠先回去了,李长泽陪李老头一同走在雁霞山脚下捡木柴。 「北晋摄政王祁熙为人阴毒,若不是有他暗中作梗,西楚南越不敢这么有恃无恐公然举兵进犯,北晋想要趁机不备从中获利,一个欧阳敬文一举拿下平凉关,只是没想到会半路杀出来一个你,他们本来是没把你这个新帝放在眼里的。」李老头佝偻着身体背着一捆捡来的木柴,气喘吁吁地说,「毕竟你当年在平凉关做的那些事确实成功瞒过了所有人。」 李长泽看着李老头背上的木柴越来越多,想替他接过负担,却再次被他躲开:「北晋先帝是个煳涂鬼,常年沉迷丹药不理朝政,导致朝局混乱大权旁落,现在的皇帝又年少无知,耽于女色难成大事,长不了啊……长不了……」 「北晋还有祁熙。」李长泽沉声道。 「皇室专权乱政,乱世百姓遭殃。」李老头摇了摇头,「就算有人想要悬崖勒马,也已经晚了。」 「有人,」李长泽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谁?」 「现在的北晋就是一团乱麻,民心已失,谁回来了也无济于事,」 「你就这么肯定?」 李长泽跟着他的节奏,一路上走走停停,慢慢往回走。 「原先北晋没有进犯大齐的时候还不能肯定,这两年我虽然身在边境,可大齐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狼烟四起,天下动盪,圣主良君不在北方。」 他的声音平淡而又沧桑,说这话的时候苍凉的夜风温柔地梳理着他的乱发,那只浑浊的眼睛看向黑夜尽头,不知道在思量怎样的过往。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平凉,一个普通老牢头,没人记得他的来处,也没人认识他的故人,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时而粗俗不堪脾气古怪,时而言辞犀利洞若观火,他对战争局势有最准确独到的看法,怀揣着李长泽不知道的秘密,像雁霞山上被霜雪终年覆盖的枯木,不接受任何人的窥视,但仍然愿意掉落枯枝供人取火。 李长泽:「那在哪里?」 第108章 兖州 夜晚的街道上除了巡逻的队伍外空无一人, 李长泽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彭越恭敬地递给他一封书信:「陛下,纪风来信了。」 李长泽接过信封打开对着月光看了一遍, 手中的信纸渐渐收紧, 他面无表情道:「告诉他找到人再回来。」 好不容易打听到的华寻枝的踪迹, 没想到纪风一到幽州线索又断了。 「是。」 李长泽大步往前走,速度越来越快,祈京学士府中那些人围堵攻讦贺景泠的事于殷他们已经原原本本都告诉他了,他不是张译如,也不是周臣兴,他了解贺景泠的一切。 除了那件事。 当埋在心底的重重迷雾散尽,他终于触及贺景泠缄口不言的秘密的时候,向来自诩从不偏颇的他将事情原原本本捋顺后毫不犹豫选择了装聋作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李长泽觉得自己是个昏君, 可那又怎样, 不他在乎, 人言可畏几个字对他来说才是最不要紧的, 他把卢飞和于殷留在贺景泠身边就意味着贺景泠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会知道。 贺景泠没有拒绝, 他可以拒绝的,因为他不需要李长泽的保护。但是他愿意,愿意在自己身边留下李长泽的眼睛。 自由不羁的贺家三公子, 大名鼎鼎的贺老闆, 甘愿为了一个人折断羽翼,看着他权衡利弊众叛亲离, 看着他殚精竭虑算计人心。 李长泽对不起他。 彭越已经退下,他走到屋外, 高大的身体罕见地有些许滞缓,房间里微弱地风光照亮了那扇窗,窗边映着的那道人影清瘦单薄。他的手缓缓抬起,最后停在空中。 屋内传来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贺景泠的声音隔着窗户传了出来:「回来了。」 李长泽:「嗯。」 「怎么不进来。」 「想这样看看你。」 「看得清吗?」 「看得清。」 过了许久,贺景泠自听到脚步声后便再也没看进去书上的字,将书本搁置在旁边的茶几上,抬手抚摸窗外那道不甚清晰的轮廓,情不自禁喊道:「李宴。」 「我在。」 「我明日卯时便走。」 「我知道。」 第201页 两人半晌没说话,李长泽凝神听着,感觉不到外面的冷,只觉得屋里的烛火格外惹眼。 贺景泠嘆了口气:「外面冷,进来吧。」 李长泽这才抬脚往屋里走,他俯身挑开厚厚的帘子,贺景泠裹着大氅坐在那儿,朝着他的方向望过来,平静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烛光,眉宇之间的笑意不经意就露了出来。 李长泽沉默不语,心道昏君就昏君吧。 他朝贺景泠走过去,深邃的目光一刻不停全都落在了那人身上。 「看什么?」 他嘴角噙着笑:「看我煊郎貌美如花。」唯恐身上的寒气惊着他,故停在了几步之外。 「我还勤家持家。」贺景泠扬了扬手中的帐本,伸手落在半空中,示意李长泽过来些。 「再等等,我身上冷。」 贺景泠弯下身子朝前够着人的腰带,把他往自己这边拉。 李长泽被他拉到榻边坐下,实在拿他没办法,无奈重复了一次:「真的冷。」 贺景泠没觉着有多冷,手又控制不住往李长泽的袖子里钻,反正里面暖和,他干脆直接歪在李长泽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嘟哝着说:「不冷啊。」 李长泽勾住他缠绕上来的手指,把人箍在怀中,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啄了口,待要分开贺景泠又抱住他的脖子将人往下拉,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放在桌上的书被碰到掉在了他们的身旁,两人浑不在意,空气渐渐稀薄,贺景泠的眼尾染上一层绯红,唇色水润而饱满,他微张着嘴喘息,李长泽的衣领被他抓的皱皱巴巴,他就借着这个姿势继续躺着,散落的乌丝被李长泽的衣服勾住也没理会。 两人就这么抱着,昏黄的烛火照在脸上,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都饱含温情,谁也没开口,仿佛这样时间就能过得慢一些。 」我方才见过汤栎和刘向立了,这次平凉伤亡惨重,对百姓们的打击很大,没想到招兵一事会进展这么顺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大家都懂,他们都是大齐的好儿郎,抛家舍业在平凉投军,朝廷必须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贺景泠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的手指抚过李长泽紧蹙的眉,李长泽握住他的手:「放心,还没到那个时候。」 贺景泠点点头,神情恢復自然:「这次我们能顺利夺回平凉是打了北晋一个猝不及防,欧阳敬文绝非善类,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光论兵力他们远在我们之上,若他不顾一切想要报復,我们没有绝对胜算。」 「有我在,你担心什么呢。」李长泽任由他枕着自己,熟悉的药香萦绕在鼻间,他勾起一缕贺景泠的髮丝捻在手里。 「刀剑无眼,你在我才担心。」贺景泠抬头对上李长泽的视线。 「你知道的,北晋的战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比起这个,我更不想你为了我,为了大齐四处奔波。」 贺景泠摸到李长泽的手,就这么抓着,没有说话。须臾,他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渐渐收紧,李长泽下巴搁在他的肩上:「阿煊,朕不捨得。」 北风唿啸着吹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消停下来,车马都已备好,天还未亮,远方天际吐露出一丝鱼肚白来,卢飞和于殷抱着剑看着将士们忙来忙去。 于殷:「你怎么想?」 卢飞啊了一声:「……你先选吧。」 贺景泠去兖州,身边还有韩轩,匡严礼随后也会来与他们汇合,他不用带那么多人,纪风现在去了幽州,李长泽身边需要人。而且说到底他们是李长泽的侍卫,跟着皇帝怎么也比跟着贺景泠更有前途,道理他们都懂。 当然,冲锋陷阵也随时都有性命危险,他们两个要有个选择。 「那我跟贺景泠。」于殷冷着脸道。 卢飞奇了怪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他住了嘴,「行行行,让你先选你还真不客气。」他撑了撑懒腰,」既然定了,那我先过去了。」 贺景泠没过来几日,但他的大名早就在军中上下传遍了,一气运来了足够大军大半年的粮草,和李长泽合谋反攻北晋,一来平凉就助他们的皇帝拿回了平凉关,重创敌军首将。 熹微的晨光渐渐升起,守了一夜的将士并不着急换防休息。频频回头看向某处,听闻此人容貌艷绝,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智计无双,乃是那富可敌国的平贤商会的会长,他们翘首以盼想要一睹为快,最后只用余光扫到了一抹白色身影。 「不带沈木溪吗?」 「此行不想太过招摇,沈木溪给我配的药我随身带着,不必担心。」 盯着贺景泠,明明人还没走,他的心仿佛已经空了一块:「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贺景泠微微一笑,抱住李长泽,这具身体精壮健硕,每一次的心跳都那么强悍有力,他熟悉又迷恋,「我的陛下战无不胜,贺煊想去的战场你替他上,我替陛下镇守后方。」 于殷驱车离开,东方破晓,天光大亮。 兖州王家的家主是大通商会的幕后掌舵人,也是近两年北方崛起的实力不容小觑的商帮。帮会杂糅各家,其中又以兖州王家为最,王家家主王溪亭年过四十妻妾成群,花名在外,膝下仅有一子。 因为财力雄厚,王家在北方也是赫赫有名,其府邸占地极广,门楼,正房,院落无一不精緻恢宏,整体布局层楼叠榭错落有致,占地广阔的湖泊更是点睛之笔,亭台楼阁环湖而建,廊桥长风,其奢华程度更是令人嘆为观止。 第202页 韩轩不知道第几次惊嘆:「这是在家里建了个大明池吧。」 于殷也看出来了,板着脸冷哼:「不过就是个冒牌货。」 贺景泠穿着一件白色春衫,外面披着银色披风,坐在两人对面一言未发,王府的管家从船头走进来:「贺老闆,船到岸了,下船吧。」 韩轩收了嬉笑的表情去扶贺景泠,低声道:「匡严礼已经到了。」 贺景泠微微颔首,跟在管家后面上了岸。 「家主入冬以来偶感风寒,不宜出门,只好请了诸位老闆和贺先生屈尊来府上了,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贺景泠:「吴管家客气了,贵府气派奢华早有耳闻,兖州地势靠北初春时节渭河冰层未化,贵府还能引入活水引得春花满园,景泠也算一饱眼福了。」 吴管家:「平贤商会生意遍布整个大齐,这些小玩意儿怎么入得了贺老闆的眼,贺老闆,到了,请。」 几人进入会客厅,入目名家字画古玩珍品点缀其间,香炉里青烟裊裊,偌大的暖阁移步换景,颇有几分雅致。 「家主,贺老闆到了。」 王溪亭今年四十有五,长相周正老实,见到来人,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筅起身相迎:「久闻贺老闆大名,今日得见王某三生有幸啊。」 厅中已有十数人,显然都是大通商会的老闆。 「王老闆,久仰。」 第109章 头颅 王溪亭哈哈大笑:「百闻不如一见, 贺老闆年纪轻轻就稳坐大齐第一商会会长的位置,王某自愧不如。」 「王老闆过谦了,想必今日景泠来此的目的诸位老闆也都知道了吧,说到底运往芸津渡的那批货是借了柳家的道, 那还是六年前我与柳老闆商定的, 如今柳老闆加入大通商会, 是要断了以前的交情?」 坐在下面的柳恭脸皮极厚,装没听懂这话:「贺老闆,这都是误会,误会。」 王溪亭笑意不减:「贺老闆此事有些误会,请上座,听我细细道来。」 待贺景泠坐下王溪亭亲自给他上了一杯茶:「贺老闆尝尝。」 「王老闆名震北境,贺某感激中州出事时大通商会的雪中送炭,所以今日特来拜访, 以免其中有什么误会, 王老闆可要想好了在回答。」 「贺老闆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景泠无才, 附庸风雅那一套不适合对我使。」他重重放下茶盏, 眼中笑意不达眼底。 王溪亭:「既然贺老闆如此爽快, 那王某就直说了吧, 贺老闆的平贤商会在大齐一家独大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丝绸,瓷器, 茶叶, 盐铁,上至皇家军需下至百姓吃穿, 贺老闆胃口太大,全都要吃下, 也好歹给别人一点汤喝嘛,只要贺先生肯松口,此次你的损失我十倍赔偿。」 贺景泠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王老闆是在和我谈钱?」 「这只是蝇头小利而已,贺老闆心怀大义,如今大齐南北战乱不止,雷信刚打了败仗,几十万大军光是粮草就是一个大问题,国库掏空了也只够填中州的窟窿,贺先生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何不让利于我等,大通商会进入南境,一些贺老闆顾及不到的皇家生意交给大通商会来打理,王某在此保证,每年所得分贺老闆三成利息。」 「做生意都是各凭本事,区区三成,就想从我这里拿走这么大一块肥肉,我若是你们,便不会如此不自量力,王溪亭,你要知道什么该招惹,什么不能招惹。」 柳恭:「贺老闆说笑了,贺老闆高瞻远瞩,连西楚南越经济封锁的情况下还能从中夺利,我们也只是想分一杯羹。」 王溪亭纹丝不动,咄咄逼人:「何况现在贺老闆分身乏术。」 「对对对,就是就是,做生意嘛有来有往,大家都是朋友,我们也只是想替贺老闆分担一些。」下面一群人附和道。 「若我们不答应呢?」韩轩抱着双臂站在贺景泠身后。 「你是谁,我们和贺老闆商量事情,焉有你说话的份。」 「他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既然你们毫无诚意,我看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贺景泠起身,韩轩于殷立刻紧随其后作势要走。 王溪亭立刻起身拦住他们:「诶……诶贺老闆贺老闆,何必这么冲动呢,有话好好说嘛,」他摆手示意那些老闆先出去,一边笑道:「你我再好好聊聊。」说着目光看向她身后的人。 贺景泠拎着衣摆从容坐下,像是没看见王溪亭的暗示。 王溪亭没办法只好重新坐回贺景泠的对面:「贺老闆,你是年轻有为,一手创办了那么大一个商会,当今陛下文韬武略,只等那日天下太平四海归宁,百姓感念贺老闆大恩,必定前程似锦,何必在意一时得失呢。」 贺景泠冷笑一声,对上王溪亭的眼睛:「王老闆,在商言商,给我戴高帽子可不管用,我不过是一个俗人,只在乎眼前的既得利益,要么你们赔偿我所有的损失,要么……」 「你待如何?」 「我不介意从此以后平贤商会一家独大。」 王溪亭终于忍耐不住,面色阴沉,他的目光看向贺景泠的身后:「贺老闆,你的这个护卫老夫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方才仔细一想,先帝的高贵妃出身显赫最后却死的不明不白,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耳听八方,倒是听了一些传闻,说是贵妃与宫中一个假太监私通,后来那假太监被秘密处死,巧的是我手底下有个亲信的亲戚就在永安宫当差。」 第203页 他故意说到这里停下,抬头看贺景泠的反应。 贺景泠没忍住笑出了声:「王溪亭,我给你三分面子,可你却要把我当傻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就凭你也能威胁到我?你配吗?」 王溪亭拍案而起:「贺景泠,你未免也太狂妄了些,我一再好言相劝,不要不识好歹。」 下一瞬一把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溪亭被气的双眼通红,对上一脸温和的贺景泠:「大通商会前不久才给朝廷捐了那么一大笔银子,我们行的是义商,做的买卖从来都是按规矩办事,你来兖州的消息谁不知道,你敢杀我吗?杀了我,今天你们休想走出这里,哪怕你是贺景泠!」 那些老闆都还等在门外未曾离开,他们不时探头往里面看看,然而从出来以后里面连一点声音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倏地,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因为声音过大众人吓了一跳。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屋里滚了出来,慢慢滚下台阶,眼睛正对着门口。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血腥气。 有人腿软摔倒,有人几欲作呕,也有人忍者胆寒大声斥骂:「贺景泠,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杀人!」 「你敢杀人!!!」 王府的管家震惊之余已经抬手唤来数名手拿利器的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景泠从屋里走了出来,温和的眸子至始至终不见一丝波澜,他的目光落在管家脸上: 「我要见你真正的主子。」 第110章 风流 北晋皇城, 公主府。 「阿姐,朕就不明白了,那个祁熙算什么东西,朕要封你为护国长公主他凭什么不同意,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 北晋是朕的北晋, 他不过是一个贱婢的生的,叫他一声皇叔是看得起他,老匹夫,真把自己当碟菜了,早晚有一天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赫舒放下手中的笔,提醒他:「皇上,慎言。」 祁连奕看着赫舒的表情:「哎呀阿姐,朕就是气不过, 朝政上什么事朕都可以听他的, 可是为什么朕要做一点决定都不行, 这样的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干脆让他来做好了。」 见赫舒看着自己不说话, 祁连奕也知道自己说过了, 稍微放软了点声音:「阿姐,你别生气啊,朕知道你希望朕沉住气, 可这不是在你面前嘛, 你不知道宫里那些人见风使舵,竟然说你去了大齐和亲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些狗奴才,朕把他们的舌头都拔了给阿姐出气。」 赫舒什么都没说, 就这么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这是她偌大的宫城中唯一的亲人,他们一母同胞,也是因为他,自己才选择了回来。奸臣当道,祁连奕本不是个做皇帝的料,不该被推到这个位置。 「阿姐,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赫舒回过神来,眼睛望向被敲响的大门处:「谁?」 「殿下,是我。」说着,门被从外面推开。 卓小宛显然没想到屋里还有其他人,站在门口微微一愣,美目流转,立刻明白了面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少年的身份。 「见过皇上。」她放下手中的食盒跪在地上行大礼。 祁连奕以前从来没见过卓小宛,问:「阿姐,她是谁?」 「朋友。」 「阿姐什么时候身边有这么标志的女子了。」祁连奕伸手去扶卓小宛,被躲开之后又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卓小宛至始至终垂着头一言不发走到赫舒身后。 方才还气愤不已的祁连奕此刻已然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只顾着盯着她看:「你叫什么名字?」 卓小宛依旧低着头,微微服身:「妇人薛卓氏。」 祁连奕不知听没听见,旁若无人地打开食盒,里面一盅松仁糯米粥:「好香啊,阿姐,给朕吃了吧。」 「皇上慢用。」赫舒清冷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对了,阿姐,既然你回来了,朕想着阿姐长夜无聊,给阿姐物色了几个会伺候人的奴隶,阿姐放心他们都是战俘,阿姐随意处置即可,一会儿人就送到公主府。」祁连奕几口粥下肚,整个胃都暖了起来。 赫舒微不可见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祁连奕道:「阿姐,九皇叔说你是和亲出去的公主,再行赐封于礼不合,朕这两天想了个好办法,要是他身边能有我们的人吹吹枕头风什么的……」他的目光移到卓小宛身上。 「不可!」赫舒想也不想就拒绝,脸色已经冷了下来,「皇上,祁熙推举的欧阳敬文接连打了败仗,这是你向他发难的好时机,你不该怕他。」 「朕没有,阿姐,朕不怕他。再说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吴奉不是已经去了前线,祁熙把持朝政,朕能说什么。」祁连奕明显有些激动。 赫舒见状,也不想再说什么,道:「皇上,您该回宫了。」 祁连奕仍旧不死心:「阿姐,你当真……」话没说完,赫舒已经不想再听,打开门示意他可以走了。 祁连奕走后,卓小宛道:「这就是你要回来的原因?」她语气中透露出淡淡的嘲讽。 赫舒目视前方:「我回来,是因为我是北晋人。」 「你救不了的,你这个弟弟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祁熙手握大权,你也斗不过他,除非……」 赫舒打断了她:「你不该回来。」 卓小宛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和你一样。」她看着被祁连奕打开的食盒,面露可惜,「我熬了一个时辰呢。」 第204页 赫舒动了动嘴角,冷着脸道:「你走吧。」 卓小宛:「没事,我重新做。」 赫舒:「我会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卓小宛转过身来看着她:「听说因为皇上执意为你修建陵寝,民间是怨声载道,你真的心甘情愿给他做靶子?你要我走,是担心我吗?」 …… 「啪」的一声,欧阳敬文的脸被打的偏到一边,唇角隐隐透露出血迹,足见对方力道之大。 「大将军。」他低着头,重新跪好恭敬地抱拳行礼。 吴奉沉着脸睨了眼跪在地上的人:「你在平凉闹的那一出,还以为你能中点用,王爷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不中用的东西,几十个死士就这么折在你手上了,还有脸回来,要不是王爷宽宏大量,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欧阳敬文目光温顺,丝毫没在意脸上的伤,抬头问:「大将军,听说赫舒公主回来了,此事可真?」 吴奉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提起公主,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贱奴才一个,不要痴心妄想。王爷说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他身边不养废人,脸擦干净,自己去领两百军棍。」 欧阳敬文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无比听话:「是。」 他离开了主将的营帐,柳常汝见他出来立刻上前去扶:「将军。」 欧阳敬文甩开他的手,阴沉的双眸带着笑,问:「秦虎呢?」 不等柳常汝说话,他又道:「不用说我也知道,那狗东西把打了败仗的原因都怪到我身上,很好,很好!」 柳常汝见欧阳敬文正在气头上,不动声色劝道:「将军,大将军这次来势汹汹,怕是王爷对我们很不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重新取得王爷的信任。」 欧阳敬文脚步不停:「说明白点。」 「王爷随时可以捨弃我们,不就是因为军中无人能比得过吴奉在朝臣和百信心中的地位吗,倘若我们能取而代之呢。」 欧阳敬文看了他一眼,表情逐渐变得狠辣:「他才来,不能操之过急,你先帮我办一件别的事。」 「将军请说。」 「公主。」 …… 王昊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后来却没走科考之路而是选择了从商,今年刚好二十岁。因为是家中独子加之长得一表人才,为人风流,在兖州名声不小。可谁也没想到,那个人人感嘆走错了路的王家公子才是如今越发显赫的王家背后的家主。 贺景泠见到他时他正怀中搂着两个美妾调.情。管家将他带到后就退了出去,宽敞的画舫上隔着轻纱红帐,仪态大方的乐伎端坐在屏障后面弹奏,空气中都带着醉人的甜香。 「王公子好雅兴。」贺景泠走到王昊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王昊眯着眼,俨然一副醉醺醺地状态借着美人儿手喝了一杯酒:「你就是……」他踉跄着起身。夺过酒杯,笑声爽朗,「贺煊贺景泠,贺老闆,来来来相逢即是有缘,今日你既然来了兖州,我定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带你看遍我们兖州风物。」 说着,他拍了拍手,原本只有几人的房间里一连串进来了五六个容貌不俗风格各异的男子。 「早听闻贺老闆爱好此道,这都是本公子精心为贺老闆挑选的,还望贺老闆笑纳。」他说话时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贺景泠,还不忘一口咬掉旁边的美人儿递过来的剥好的葡萄。 贺景泠坐到王昊的对面,其中一个皮肤白皙样貌清纯的男子率先坐到贺景泠身旁,想要凑近给他倒酒。贺景泠抬手盖住酒杯,目光平静地望向对面:「滚。」 小倌吓了一跳,哆嗦着收回手,也不敢就这么离开,看了眼对面的王昊。 王昊笑容明显变冷:「贺老闆,这就没意思了吧。」 「那就谈点有意思的。」贺景泠兀自八风不动,他翻过酒杯倒扣在桌上,「比如说——你,你因为是家中独子,生来就备受宠爱,十三岁就开始接手家中生意,后来你就发现自己对经商更感兴趣,果断干脆地放弃读书一心扑在经商一道上,短短几年就有了现在的规模。」 王昊的一双桃花眼中露出几分哂笑,没骨头似的靠在美人儿怀里:「我诚心邀请贺老闆来这儿玩,贺老闆捡这些陈年往事说未免扫兴了些。」 「贵府的管家想必已经在准备令尊的丧仪了,王老闆好雅致,不知何时回府奔丧?」 王昊紧紧盯着贺景泠,似乎想从他那张淡定从容的脸上探寻出来一丝别的东西。 「你究竟想干什么?」 一开始跪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男子悄然将匕首抵在贺景泠的脖颈处,贺景泠屹然不动,嘴角上扬:「你比你的父亲聪明,应该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听得懂,李珩衍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兔死狗烹的道理你应该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需要我过多赘述。信王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你大动干戈跑来兖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商队被拦截一事,你想要通过我抓李珩衍。」王昊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贺景泠,单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发现不对,还敢独身来兖州,他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此刻还真有点对贺景泠刮目相看了。 「当年明王叛逃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又有人趁机作乱,很难不联想到他,此人意图窃国,人人得而诛之。」话说到这里,也没有了遮掩的必要,他目视前方,一字一顿道:「王公子自诩风流不羁,千万不要学你的父亲。」 第205页 第111章 废人 「你受伤了?」贺景泠走出画舫, 于殷跟着他,眼尖地发现他脖颈处的血迹,当即拔刀要找里面的人算帐。 贺景泠按住他的手臂:「无事,不要紧。」说罢又问于殷, 「对了, 凌山他们现在在哪儿?」 于殷忍着气将刀收回鞘中:「在仙客来。」 贺景泠瞭然:「那我们现在去找他。」 于殷跟在他的后面, 对贺景泠阻止自己去找王昊那厮的麻烦的行为很是不爽,沉着脸不说话。 「韩轩呢?」贺景泠发现跟来的只有于殷一个人。 「来了这个地方他怎么捨得离开。」于殷抱着剑道。 这是什么地方,兖州最有名的花楼,韩轩心思不定,最爱喝花酒,这一点身边的人都知道,贺景泠没说什么,道:「随他去吧, 我们先走。」 于殷又问:「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个尾巴你不管?」 「不用。」 仙客来中, 匡严礼等候已久, 他在中州逗留许久, 年末岁尾各种大事小事都需要他来处理, 平贤商会本就名声在外, 因为此次中州一事更是声名鹊起,从前祈京城中不起眼的庶子也成了家族外戚巴结的对象,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何况自从左侍郎匡衡广获罪以后他们匡家在祈京大不如前, 官场无人, 早就有了衰败之象。 「你来了。」看见贺景泠,他起身示意贺景泠坐在他对面, 炉子上烧着的水还没有开,屋子里暖融融的, 这处客栈是仙客来在兖州的分号。 贺景泠坐下,接过一杯提前泡好的正热的茶水饮了口,开口道:「凌山,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说这些太见外了,」匡严礼温笑道,「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倒是你,消瘦了许多。」 贺景泠笑了笑,没接这话,素白的布衣衬得他身形单薄,随意散落的墨发仅用一根髮带绑在脑后,声音清朗而平静:「刚得到消息,楚越联军渡过泗水河,雷信大败身受重伤,我军损失惨重。现在北晋派了吴奉来前线,吴奉是北晋的大将军,身居高位战功赫赫,他来了,与我们怕是会有一场恶战。」 匡严礼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此刻深夜寂静,谈及此事也难掩怅惘:「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所谓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如今的大齐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像他们这种不过是无根浮萍,难免有风雨飘摇之感。 「愁尽千里路,自有来风时。」贺景泠望着他,「凌山,你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匡严礼自嘲苦笑:「如今我还要你来规劝了。」 贺景泠:「今日我去见了王昊,兖州王家的家主,大通商会背后的掌舵人。」 匡严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失态,回答道:「他年纪轻轻就掌管偌大的家业,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还要归功于他背后之人。」 「你说的是……」匡严礼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他顿了下,有些不确定,「你是说他背后有人扶持。」 「别忘了李珩衍母家是河东郡蔡氏,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哪怕如今没落。」 是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李珩衍叛逃至今仍然下落不明,世人都以为他死了,李珩衍这个名字也渐渐成了祈京城中的忌讳,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可没想到今日竟然又在这里听说了他,再联想到大齐境内现在发生的这些事,只怕这背后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匡严礼有些疑惑:「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是他的?」 贺景泠:「朝廷诸臣对我的心怀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了,杨敬是朝廷重臣,他的目的太过明显,当我察觉不对时他反应太大,立刻就集结诸臣向我发难,如此急不可耐,倒像是生怕我发现了什么。这几年李珩衍一直下落不明,本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未防止这个失踪的李珩衍借着陛下亲征的空隙在祈京生事,所以必须要敲山震虎。」 贺景泠是个怎样的人匡严礼早就清楚,可还是忍不住被他的深谋远虑而震惊:「所以你杀了他,用最残忍的手段。」 「是。」 匡严礼无话可说,他与贺景泠相识已有十数年,不过从前那都是点头之交,后来贺家出事贺景泠流放,再到之后的天下大赦,他们一直都没有过联繫,直到后来他北上行商,途中偶遇故人,这才有了来往。 他见过以前的贺景泠,那时候应该叫他贺煊,世家大族的嫡出公子,才貌双绝的少年郎,名满京城风头无两,就是祈京喜里最出众的皇子也比不过他的嚣张。最负盛名的世家子弟,无人能出其右的锋芒,当年那个永远热烈的少年收敛了爪牙,低眉浅笑敛目犹如一潭死水,平静而又漠然地诉说着他人的死生。 匡严礼想不明白。 当年贺家之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疑点重重,也事到如今,明明为贺家翻案是易如反掌之事,贺景泠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狐媚惑主,目无法纪,心狠手辣,残杀重臣,一桩桩一件件,传闻难以入耳,他根本就不在意,就好像,从来没有在乎过。 和贺景泠相识这么多年,匡严礼有时候也看不懂他。他不知道贺景泠究竟想干什么,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对别人推心置腹,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向别人刨根问底。与人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分寸,进一步冒犯,退一步疏离,匡严礼从来不会做逾矩之事。 「我能做些什么?」 第206页 「当年我回京之时还是兵部尚书的董伯远因为贪墨一事进了大牢,他贪墨的那笔银子是仁帝本打算用来购置一种名叫火铳的武器,后来因为他入狱此事就此搁置,我想要是现在我们能有这么一批武器那必定是如虎添翼,也不至于这么被动,」贺景泠没有客气,继续道:「还有,王昊这种人不会永远的忠诚于谁,只有绝对的利益才能牵制住他,有你在他我不担心,只是何升人在南境,这次我带来了火铳的图纸,这件事绝不可让让王昊他们听见任何风声,商会诸事我分身乏术,都要靠你。」 「分身乏术,你要做什么?」匡严礼听出贺景泠话里的意思。眼下大齐风雨飘零,内患稍平,局势未稳,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谁也不知道大齐还能撑多久。 贺景泠道:「北晋赫舒公主回京,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可祁熙把持朝政,她怕是有心无力,北晋朝廷横徵暴敛,他们的子民早就对这个国家死心,如果赫舒有心无力,那我就助她一臂之力。」 「你要去北晋劝和?」匡严礼惊地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既然知道北晋是摄政王祁熙掌权,是想去送死?而且平市就是个是非之地,若他们拿你挟持陛下,你当如何?是要陛下为你献城投降,还是让他不顾你的死活趁机发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贺景泠,你太自负了,你当真以为平市是无人之境?还是你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 随着他话音落下,窗户之外勐地响起几声闷雷,一阵白光闪过,屋内蜡烛被灌进屋中的风吹的左右摇摆。 匡严礼从来都是温和知礼,进退有度,曾几何时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贺景泠捏着瓷杯的手悄然收紧,他就这么坐着,身影被摇晃的烛光拉长变形,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说出了一个他从始至终不愿承认的事实:「凌山,我是个废人。」 简短的几个字,让匡严礼如遭雷击,觉一阵令人窒息的感觉压在心头,他泄了气,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甚至是不敢偏头去看贺景泠,只能苍白地道:「你这么做,若陛下知道,你要他怎么办。」 贺景泠笑了笑,面前的蜡烛爆了一下烛花,室内一片静谧。轰隆雷声响彻长夜,积聚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转瞬间天地浑然,世界模煳一片。 宣和一年,新秋时节,齐军与楚越联军于泗水河大战七日,杀敌三万,折损兵马五万,主将雷信力竭战死。 平市收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过了半个月,在赫舒发现卓小宛不见了后。 御书房中资深老臣正在给小皇帝授课,书房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首领太监成善跪在地上告饶:「皇上饶命,奴才们实在拦不住。」 「阿姐,你这是怎么了?谁惹阿姐生气了?」 赫舒冷着一张脸道:「陈大人,麻烦您先出去,本宫与陛下有事相商。」 「是,老臣告退。」 下人都退了出去,祁连奕还在笑:「阿姐,怎么了?」 「卓小宛,在那里?」赫舒问。 「谁?」祁连奕想了想,「哦她呀,她不是阿姐公主府的人吗,阿姐怎么来宫中找人了。」 「连奕,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不该打她的主意。」几年不见,曾经年幼天真的弟弟早就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他大肆收刮民脂民膏,看不到民间百姓疾苦,看不到沙场尸横遍野,打着为她修建陵墓的旗号大肆敛财培养自己的势力,表面沉迷酒色,却利用她来制衡祁熙,她都快要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了。祁连奕是她的弟弟,也是皇帝,可以利用她,但不能把她当傻子。 「你给我封地,许我护国长公主,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不想细说,可你也不要把阿姐当傻子。」 祁连奕眼中的笑逐渐消失,他坐回椅子上道:「她自愿去的,朕可没逼她,她见阿姐你被祁熙步步紧逼,想为你做些事,说到底这种事对她来说应该也是驾轻就熟。」 赫舒的骨节捏的泛白,她死死盯着祁连奕,最后问:「之前追杀我的那些人,和你有没有关系?」 「阿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弟弟都是为了你好。」 第112章 重伤 「陛下, 商陆将军主动请缨暂代大将军一职,还请陛下……」 李长泽手中是十几封战报,他大步流星往城楼上走去,几个小吏吃力的跟在他身后。 城楼外晋军进攻勐烈, 身边是匆忙来回搬运石头弓箭和火油的士兵。李长泽边走边看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面无表情, 手中紧紧握着其中一封信。为首的小吏急急站定,惶恐地低下头,不知为何陛下的脸色看上去如此恐怖,也不敢在言语,只余光瞥到那并不是什么战报。 是贺景泠的来信,时隔一个月,告诉了李长泽他的去向。 楼下战况越发激烈,李长泽什么都没说, 只将信封好揣进怀里, 大步走上城楼看下面的战况。 「陛下, 早做决断啊。」屋内几个小吏正苦口婆心劝诫道。 他们在兵力上本就不敌北晋, 如今对方全力进攻, 如何抵挡得住。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若是当年大齐多两个像贺从连那样的将才,也不至于大齐被北晋打压这么多年,自贺从连身死, 大齐武将之中可独当一面的少之又少, 高慎已死,如今雷信又猝然战死, 对现在的大齐来说无异于惊天噩耗。 第207页 派谁坐镇南境战场? 楚越两国进攻,这个关头谁能带领大齐的军队抵御外敌, 谁有能力担此重任,李长泽是皇帝,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下达指令,可他不能轻易拿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去赌。 商陆太年轻了。 「报——」 士兵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身血污,声音哀泣:「陛下,敌军攻势太勐,我们快要抵挡不住了,汤将军已经战死!」 李长泽闭了闭眼,沉声问:「刘向立呢?」 「方才还在城楼上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朕知道了,」城墙下面厮杀声震天撼地,入目的世界血腥一片,战火连天,惨叫声连接不断,李长泽道,「卢飞,把朕的孤墨取来。」 一群人还跟在他身后等着他的指示,卢飞立刻取来了长刀放在李长泽手中。 城楼下面两军激战,极目望去,敌军人数是他们三倍之多,来势汹汹,相隔数丈之外吴奉和欧阳敬文端坐马上,这次他们几乎倾巢而出发动了三十万大军,势必要一雪前耻。而李长泽平凉城满打满算十万士兵,绝对不可能抵挡得住,因此对方皆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李长泽收回目光,对着去而復返的卢飞道:「你带领五千骑兵从右翼进攻,卫风带领五千骑兵从左翼进攻。」 「陛下,臣呢?」彭越问。 「随朕正面迎敌,」李长泽吩咐要完就要下去,突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传旨告诉商陆,他只有一次机会。」 李长泽转身下楼,身披黑甲手持孤墨,对着城下士兵道:「众将听令,今日朕与平凉城同在,如有临阵脱逃者,斩立决!」 守城的将士们早就听到了南境大败的消息,晋军又突然全力进攻,本就心中慌乱,接连几次胜仗之后的底气荡然无存,国家危急存亡之际,连副将都跑了,这场仗他们自己心中都没底。 汤栎的战死让他们心中的热血被唤醒了几分,这时候李长泽又来了,他们的天子,他们拼死守护的君王,要和他们一起战斗,为了他们的共同的国家,为了他们身后千千万万的百姓,共同抵御外敌,生死不论。 战鼓越发激烈,城门再次打开,李长泽带着孤墨,身后是万千将士,平凉城不能再从他们手中丢掉,平凉城的百姓还在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是大齐子弟,父母妻儿都在平凉被占时惨死,这一次。他们要守住自己的家乡。 用自己的身体,用他们的血肉。 孤墨曾是李老头花了半年时间给李长泽锻造的及冠礼,这一次他没有看错人,李长泽生来高大,拥有超乎常人的臂力,完全拿得起关刀,战场之上能拿的动这种刀,必能所向披靡。 李老头费尽心血将刀送给了李长泽,因为不便带回祈京,所以后来李长泽又交给他来保管,李长泽也没让李老头失望,他回来了,回到了战场,这个他熟悉又怀念的地方。 战场之上没有对与错,没有恩与怨,只有与生俱来的立场不同,他不需要手软,不需要有歉疚,手起刀落都是为了保卫脚下的这片土地,他们的信仰完全一致,他们的目标始终相同。 厮杀声,惨叫声,刀兵相撞,李长泽脸上不知道溅了谁的血,秦虎越战越勇,几次被李长泽打的狼狈不堪的仇他还记着,当即大喝一声:「李长泽,拿命来!」 李长泽手中的孤墨转瞬调转方向,一力噼倒一片敌军,对上秦虎,双刀砍在卡在他的刀背上,李长泽手臂聚力反手狠戾一击,秦虎大惊,双刀不受控制脱手掉地,他愣了一瞬,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他就感觉到手臂一凉,紧接着,胸前的战甲被利刃划破,剧痛从右臂蔓延开来。 秦虎惨叫一声,根本来不及反应,左臂也在眨眼间脱离了身体,他瞪大双眼,纵横战场半生,杀敌无数,他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自己会战死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将军当场被人砍了四肢头颅,晋军方寸大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不可置信地要为将军报仇。吴奉怒髮冲冠,拿枪迎战。 李长泽用带血的刀尖对着他的方向,挑衅得沖他招了招手。 雁霞山下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残阳铺洒在荒原之上,凤中都是血与火的气味,烧焦后黏在一起的尸体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焦臭,入目遍地残尸,还能动弹的抬着还有气的,没有断气的被补刀,断气了的被抬走扔进旁边巨大的山沟。 激战三日,太多的死人,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 李长泽握着刀,动也不动立在原地。卫风急奔而来一把扶住他,满脸焦急:「陛下!」 他吞下嘴里的血,快速道:「卢飞去追击敌军了,彭越怕他出事,已经追过去了。」 李长泽的脸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胸口的信纸早就被鲜血染透,孤墨脱手,他的世界一片模煳。 「陛下!」 *** 宋景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走出熟悉的小巷,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人,李珩衍不在,但现在他没有心思在去想他去了哪儿,卸了盔甲,什么都没有想,头一偏就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胃里已经没有了知觉,李珩衍把热粥放在桌前,转过身来就看见宋景章望着他。 第208页 「醒了,」他脸色很不好看,见宋景章醒了,脱口道,「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不在你就要流血而亡了,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在军营里好好修养还非要回来?你自己的身体你不清楚吗?要是家里没人怎么办?宋钰,你就这么想死?」 宋景章被他骂的一愣一愣的,他想起来了,自己被砍了一刀还是两刀来着,身上到处都是伤,难怪这么疼。他记得自己是包扎好了的啊,可能是回来的路上伤口又裂开了。 他这一次离开了好几天,因为伤的太重头儿不让他走,可他非要走,趁没人注意自己偷偷跑了。 他想回来,可他为什么非要回来,是怕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 宋景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李珩衍不在,他竟然也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个房子又黑又破又小又挤,像一个坟冢。 他很喜欢,如果能就这样死在里面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喉咙干涩,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他觉得自己能再次睁开眼简直就是个奇蹟。 身上的伤明显有人细心处理过,包扎的很好,是李珩衍包的?不对,李长泽从来不会这些,是他找的人? 李珩衍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他不动声色给宋景章倒了一杯温水:「那时听城里有人喊晋军要破城了,这几天找地方躲着。」 他稍微扶起宋景章,在他身后放了一个垫子然后给他餵水:「放心,没被人看见。」 宋景章不让他出门,若是他要走就不许再回来,李珩衍记着,所以特意给他解释一下。 宋景章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他太饿也太虚弱了,李珩衍端过粥来坐到床边,舀起来自然地吹了吹,递到宋景章嘴边。 宋景章有些不自然想在撇开,李珩衍微微皱眉:「怕烫?」他又吹了吹,「这次不烫了。」 *** 「我们和晋军在雁霞山下大战三天三夜,晋军主将吴奉,秦虎战死,这一战北晋元气大伤,吴奉位高权重,本来是来接欧阳敬文的手,没想到头一仗就死在了陛下的孤墨刀下,此次虽然我们险胜,只是卢飞和卫风至今下落不明,陛下……陛下也受了重伤,」 韩轩收了平日里轻佻的神色,说完手中刚到的消息后就默不作声。雷信战死,这个时候北晋全力出击,是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目的,如果这个时候平凉战败的消息传了出去,只怕他们大齐就真的完了。 一旦军心溃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李长泽拼死也要赢下那一战。 马车在闹市中摇摇晃晃朝前走,前面突然冲出来一堆流民拦在马车面前,纷纷跪下磕头:「行行行,行行行,给点吃的吧。」 十几个衣着破烂骨瘦嶙峋的老弱妇孺不断磕头,看他们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于殷板着脸就要下车,一直没说话的贺景泠一把拦住他:「别。」 他挑帘朝外面看了一眼,这是北晋是首都平市,一国都城,如今竟也到了饿殍遍地的地步。行走路过的人仿佛习以为常,生怕自己被攀扯上,匆匆走了过去。 于殷明白贺景泠的意思,从暗阁中拿出包袱,里面的干粮拿了出来。马车没有停下,朝着边上抛出一包什么东西后就突然加速。 流民看清他们扔的东西,瞬间放弃围堵蜂拥而上。 北晋地处北方,都城平市和祈京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祈京富丽堂皇,建筑瑰丽而精美,平市的建筑为了契合北方的气候,墙体更加厚实高大,给人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 当地的人大多都穿动物皮毛制作而成的衣服抵御风寒。入乡随俗,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换了衣衫服饰,最后住进了一家普通的客栈。 房中,贺景泠坐在窗边,下面街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关门的商户比开门营业的的多,北晋与大齐的这一战大齐险胜,北晋元气大伤,京城之中风声鹤唳,形式也比以往更加紧张。 他要怎样才能见到赫舒呢? 他思索着,楼下街上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浩浩荡荡走过,无人敢像方才拦截贺景泠他们的马车那样冲上去,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队伍声势浩大。走到客栈下面时车帘一角飘起,一张熟悉娇艷的脸出现在贺景泠的视野中。 待马车离开,有人在背后啐骂:「狗贼。」 第113章 畏惧 宋景章好久没感觉到那么暖和了, 整个人身体由内而外都暖融融的,他迷迷煳煳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瞳孔地震,身体不受控制勐地往后一缩, 撞到身后的墙上, 受伤的后背立刻疼得他脸色一白。这番动静吵醒了床上另外一个人, 李珩衍睁开眼睛,眼中还有几分方才醒来的茫然,但语气依然镇定冷静:「怎么了?」 「你为什么睡在这里?」宋景章几乎是在质问。 李珩衍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沉默地起身穿衣,被子里突然空了一块,冷气钻了进来,宋景章依旧僵着不动,等着李珩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珩衍穿好衣服, 他低着头没看宋景章的眼睛, 给他重新盖好被子, 声音平静:「昨晚你突发高烧畏冷, 家里没有多的被子。」 宋景章看着自己身上的两床被子, 抿唇不语。 李珩衍:「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会注意,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 第209页 说罢他就出去了。 宋景章呆愣着,不知为何, 他竟然从李珩衍方才说话的神情中看出几分委屈来, 方才的确是他反应太大,他昨晚虽然发烧却依稀记得发生的事, 李珩衍照顾了自己一晚上,他刚才的语气确实过激了。 宋景章盯着屋顶的横樑, 自从李珩衍来了以后一直睡外面,那间房的房门甚至有些破损,晚上会漏风进来,他从来没管过,一是没钱,二是不想管。 可连他这个里间在寒冬腊月都冷如冰窖,更何况外面呢,他怎么没被冻死? 宋景章从来都是别人对他三分好颜色他要回报十分,今天是李珩衍帮了他,自己却一早起来把人骂了顿,这件事隔应在心里,让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李珩衍也可能是被他说恼了,整个白天一句废话都没有说,除了照常做饭洗衣和给宋景章换药之外,真的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熄灯后宋景章见李珩衍迟迟不进来,他的被褥还在自己这里,这屋子里是绝对找不出来第三床来的了。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安静的就像整个屋子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 他等了许久,最后实在忍不住问:「喂,你人呢?」 没人应答,宋景章再次喊:「人呢?说话啊。」 「还在生气?对不起,白天是我不对,我说话过分,外面冷,你被子都不要吗?」 「你要是觉得憋屈离开这里就行了啊,我又不会拦着你。」一直没人应答,宋景章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点怒气。 可还是没人回答他。 空荡荡的房子仿佛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李珩衍本就是朝廷要犯,宋景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没有把他交出去,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李珩衍被人发现抓入大牢的情景,他有一瞬间的慌乱,支撑着身体想要起身,掀开被子喊:「李珩衍?李珩衍?你在外面吗?」 忽然,身体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我在。」 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人,宋景章吓了一跳,大声道:「你在外面为什么不说话,大晚上的你想吓死谁?」 黑暗中对方没有说话,宋景章觉得自己胸口疼,他反应过来自己情绪太过激烈,李珩衍一身凉气,这大晚上的不知道给冻成什么样子了,他动了动嘴唇:「……你……你还不睡觉在外面干什么?」 他说完就把头扭到一旁对着墙,旁边空出来半边空位,房间再一次陷入寂静,过了不知道多久,宋景章才听到稀稀疏疏的动静,接着,被角被人掀开,李珩衍睡在了他的旁边。 他睁着眼,忽的有些茫然。 「你方才在喊谁?」李珩衍问。 宋景章没说话,他刚才情急之下喊了李珩衍的名字,但他不想承认,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宋钰,你很讨厌我吗?」黑暗中,他听见李珩衍开口说话,紧接着他的手就被人握住了。 「我知道你没睡,回答我。」李珩衍道。 过了许久,宋景章听见自己说:「没有。」 熟料李珩衍却突然起身,撑在宋景章上方,即便身处黑暗那道强势的目光还是几乎让宋景章无所遁形。他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浑身战慄。 然而李珩衍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握着宋景章的手,放轻声音问:「我总觉得你很熟悉,我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收留我是为什么?」 宋景章没有说话,李珩衍接着道:「你不想说就算了,宋景章,既然你不赶我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有机会?」 「什么机会?」宋景章几乎脱口而出。 「照顾你的机会,让我一直照顾你好不好?」宋景章以为自己听错了,有生之年他竟然能在李珩衍身上看到这种近乎温柔的口吻和人说话。 他从来都是冷漠强势的,有朝一日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以至于让宋景章觉得违和大于震惊。 李珩衍声音低沉,几乎贴着宋景章的耳边:「你这么笨,连生火都不会,受了伤从来不管,你需要人来照顾,以后让我照顾你,宋钰,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陪着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 宋景章大脑一片混乱,为什么李珩衍突然说起这个,他什么意思?他凭什么骂自己笨?他挣扎着想要把手从李珩衍的手中抽出来:「……睡……睡觉,我……我要好好休息,好好养伤,陛下受了重伤,霍大人和贺大人代替陛下犒赏三军,我明天要……要回军营去。」 「贺大人?」李珩衍慢慢躺了回去,幽深的眸子在夜色里并不真切。 宋景章胡乱点头:「对,贺敏之贺大人,所以我现在要好好休息,我我我睡了。」 * * * 「贺景泠,他当真来了平市。」祁熙拿着刚到手的信纸看完,若有所思道。 旁边的属下薛岳极有眼力,上前一步:「属下听说过这个贺景泠,平贤商会的老闆,李长泽为了他把太后都送去了行宫,朝中但凡有反对他的老臣被挨个打压,这位可是大齐皇帝心尖尖上的人,」 另一个道:「只要抓住了贺景泠,看那李长泽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王爷,属下愿意去捉拿贺景泠。」 祁熙沉思片刻,几年前送赫舒去和亲之时曾在祈京听到过关于这个贺景泠的一些传闻,他思忖片刻:「他来平市无非是想劝和停战,没来找我,那必定是去找小皇帝和赫舒,既然是偷偷来的。必然不会公然出现在皇宫大内,盯着公主府就行,记住,此人有大用,务必活捉。」 第210页 两个属下对视一眼:「是!」 门外,卓小宛端着燕窝要敲门的手无声放下,转身离开。 * * * 祝安是第一次来北晋的京都,他一直跟在贺景泠后面,跟着跟着就到了这里,到了这儿,他也明白了贺景泠的打算。 他知道贺景泠想做什么,甚至说或许贺景泠这对日后的北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可他同样了解李长泽,那个人野心勃勃,睚眦必报,北晋作茧自缚。李长泽一旦有了喘息之机绝对不会再给北晋翻身的机会,就像他他畏惧李长泽一样,北晋也畏惧李长泽。 他生在北晋,长在北晋,十一岁就被徵兵上了战场,幸运的捡回了一条命,如今明明才二十岁的年纪,心中却已经一片怆然枯藁,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来,如果他还是失忆的祝安那该多好,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那个待他如亲弟弟的人。 可到底回不去了。 回来的这一路上,他看到他的国家因为饱受战乱之苦,到处都是饿死冻死的人,战败的消息传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他当年一样,失去了父亲和兄长,又有多少人和他的母亲和姐姐一样,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兄长。 恸哭之声从每家每户传了出来,长街之上遍地冥纸,家家缟素。他们不懂,为什么朝廷永远有打不完的仗,为什么死的都是他们的至亲。 他的父亲和哥哥也是为了北晋而战死的,祝安一直记得,年少时父亲会把他扛在肩头去街上买桂花糕,兄长参军之后的兴奋的带他偷偷喝家中的藏酒。 他是北晋人,他厌恨住在这些朱门大户中的人,可他的家人却为了他们而死,他原本安稳幸福的家因为他们四分五裂。 可他还是北晋人。 他的父母亲人,他的祖辈,他的身体,他的骨血都属于北晋。 街角的乞丐堆有人边哭边喊:「战败了,大将军死了,很快齐军就要打到平市来了,哈哈哈哈哈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公子说得对,他这样的人,永远不值得被原谅。 祝安望着前面客栈的大门,他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他是北晋人,永远都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他曾经为了北晋而战斗,现在他也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北晋走向灭亡。 他勐地转身,飞快朝着反方向离开,不过片刻,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第114章 包围 「贺先生, 起了吗?」房门从外面被人敲响,得到回应于殷推开门端着温水走了进来。 贺景泠已经穿好衣物,他走到桌边洗漱,于殷递过来一封信给他:「赫舒公主让人送过来的。」说完他又道, 「你不用下去吃饭, 下面人多, 我把饭菜端上来。」 贺景泠放下帕子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闻言少有的有几分闲趣问道:「于殷,你以前不是觉得我会祸害你家主子吗,怎么现在不觉得了?」 于殷冷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贺景泠见他耳朵都红了,也不再逗他,道:「好了,备好马车,今天出门一趟。」 城西, 金光寺。 赫舒约他们在金光寺见面, 为了掩人耳目。她已经连续来了五天, 那年她在祈京虽然与贺景泠曾有过合作,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 但说到底贺景泠是帮了她, 如果不是贺景泠,赫舒没办法活着回到北晋,还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贺景泠来这里的目的她大概知道, 这个恩情她得还。她打发了跟着的僕从, 独自走到后院,早就等着她的于殷带着赫舒拐过几道长廊, 最后进了一间禅房。 贺景泠早早等在里面,见人来起身相迎:「赫舒殿下, 幸会。」 赫舒没有见过贺景泠,但她见过贺瑶华,那个和贺景泠极其相似的面孔,卓小宛真正效忠的主子。 「贺先生,久仰大名。」 贺景泠温和一笑,抬手示意她坐下:「虽是初次见面,但我与殿下也算旧识,此次久别重逢,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赫舒坐在他的对面,仪态优雅大方:「贺先生远道而来,想来不是要与赫舒叙旧,不妨直言。」 「殿下为人爽快,贺某也不绕弯子了,如今北晋和大齐战火纷飞,贺某一路北上,所见所感想必殿下不用我多说,北晋子民颠沛流离饱受战乱之苦,殿下身为北晋皇室,当年可以为了国家安定远赴异国和亲,必是胸怀宽广心繫天下,否则也不会在此刻再次回到这是非之地。」 赫舒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贺景泠继续道:「雁霞山下一战,大齐以少胜多,而今我大齐陛下年轻有为,实乃百年难得一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在一日大齐江山必定是寸土不让,分毫必争,多年前北晋来犯雷信将军一力抵挡,之所以能夺回平凉十四州,背后离不开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长泽助力,自吾皇来到平凉我军从无败绩,公主心怀大义,当知道如果不是北晋趁火打劫,这场战争你们毫无胜算,当然,现在也一样。」 「先生说的很对,」赫舒坐的笔挺,面上淡然从容,「不过贺先生是大齐前任大将军贺从连之子,我们北晋人对他可谓恨之入骨,先生竟然还敢捨身入平市,赫舒佩服。」 毕竟贺从连在出事之前是实打实靠着自身的战绩坐到大将军的位置的,那个所谓驰骋平凉关外战场二十几年的战神,曾是北晋人人敬而远之的存在,因为他,让大齐有了喘息之机,曾经被北晋压制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国家养精蓄锐,一朝翻身,让北晋子民如何不恨。 第211页 后来贺从连惨死,倒让他们北晋出了口恶气。 「殿下回京是为北晋,贺某来此是为大齐,各为其利而已。」 「北晋和大齐多年宿敌,不过是表面和平,尤其是近些年来,大齐发展的太快,已经对北晋构成了威胁,如果不趁此机会打压一番,有朝一日大齐凌驾于诸国之上,焉有我北晋安宁之日?」赫舒轻声反问。 「殿下,你要知道,战争永远不会消失,」贺景泠道,「只有自身足够强大他国才不敢轻易来犯,同理人也一样,唯有自身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大齐壮大威胁各国,所以北晋趁着大齐天灾发难,非是仁义之举,一则有违人道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二则此时发动战争并不是北晋最好的选择,大权旁落奸臣当道,一国之主做不了主,偌大的国家成了他人弄权多利的工具,殿下甘心否?此次雁霞山下一战北晋损失惨重,如果还不停战,后面北晋要付出的代价只会越来越大。」 「贺先生能言善辩,心怀天下,难怪一场天灾大齐都乱成一团了贵国还能这么快就稳住局面,也难怪当时祈京之中齐王晋王风头正盛最后的赢家却是原本毫无胜算的太子。大齐皇帝身边有这么一位有勇有谋的贤臣辅佐,果然是天命之人,福泽深厚。」 贺景泠:「殿下过奖了。」 赫舒面无表情道:「可贺先生做这些的时候难道就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吗?你的父亲为了大齐征战数年,就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风声,再加上帝王的猜忌,贺家是拥有丹书铁券的世家大族,因此一事从此在祈京城中人人喊打,你的父母兄弟,为了大齐死的死散的散,贺先生你流放数年,从此只能与商人为伍,就算你献出了全副身家救人水火依旧无人念你半分,就是这样你还甘愿为他们做到这个地步,贺先生当真是大公无私,赫舒佩服。」 贺景泠嘴角上扬:「赫舒殿下,贺某还是之前那句话,各为其利罢了,看来殿下也在贺某身上花费了一番心思。」 赫舒:「贺先生放心,小宛什么都没有说过,都是我自己查的。」 「她说了也好,没说也罢,左右都会陈年往事,现在鄙人只对殿下究竟是何态度更感兴趣。」 赫舒看着他,缓声道:「贺先生,你一心为了大齐,可说到底,你身上流的,也不都是大齐的血。」 贺景泠抬眼看她:「公主还真是有备而来。」 「贺先生不也一样?」赫舒礼貌微笑,「生事应须南亩田,世事尽付东流水。贺先生一心为国,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大齐并非你最好的选择,如果先生愿意,你能在祈京那个地方为李长泽厮杀出一片天地,赫舒相信在平市同样也行,何况大齐百姓对先生的误解久矣,先生若助我扳倒九王,赫舒必许先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财富和地位。」 「殿下许我。那么扳倒祁熙以后,殿下想怎么做呢?」 赫舒毫不避讳:「取而代之。」 「好一个取而代之。」贺景泠发现赫舒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有野心。 赫舒:「此事赫舒知道纯属机缘巧合,我身边有一位侍女曾是我北晋皇家暗卫洛门首领,不过现在那个暗探组织已经解散了,我曾让她去查探齐帝身边之人,凑巧查到贺先生,又发现其母与多年前我门中消失的一名暗卫容貌极为相似,所以赫舒大胆推测。」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贺某从不为上一辈往事所困,几十年前的陈年旧怨,我也管不过来。」 「没想到贺先生不仅深谋远虑能言善辩,还如此疏朗豁达。」 「往事已矣,公主如今身在平市深受掣肘,贺某可以助公主一臂之力达成所愿,只要来日公主不要忘了今日之约,至于其他的就免谈罢,当然如果公主想要藉此相挟,自便即可。」 赫舒深深地看了贺景泠一眼:「那贺先生,有何良策?」 贺景泠:「据我所知当年身怀六甲的玉夫人出宫参佛途遇劫匪受了惊吓寺中产子。」 「先生说的不错,确有此事。」 「若近日民间偶然寻到一名女子,养母乃是那玉夫人从前的陪嫁丫鬟,而那名女子恰好神似一人。」 赫舒明白了,她神情有些犹豫:「这样可行?」 「皇家最是忌讳出身不正或者身份存疑,哪怕不是,只要人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了。殿下放心,过两日那两名女子就会来这金光寺,到时候殿下不要忘了。赫舒殿下放心,小宛知道该怎么做的。」 赫舒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譁。 贺景泠问:「怎么回事?」 「先生,快走!」卓小宛勐地推开门沖了进来,跑到他们面前,「祁熙得到消息要来捉拿先生,想一石二鸟治公主一个与勾结外敌的罪,你们快走!」 她跑得匆忙,一路上髮钗都松散了,赫舒满脸震惊,没忍住骂了一句:「卑鄙。」 她为了掩人耳目还穿着普通下人的衣服,还有祁熙怎么知道贺景泠在平市的? 于殷和韩轩沖了进来,快速关好门:「不好了,寺庙周围被官兵包围了。」 赫舒快速道:「贺先生你们快走,我来拖住他。」 贺景泠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立刻道:「我们走。」 「等等,」韩轩拿下背着的包袱打开:「先换衣服。」 贺景泠看他打开的包袱里面都是女装,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也顾不上别的,拿了一件就去里间换。 第212页 于殷震惊:「你什么时候还带了女装?」 「少废话,快换。」 待他们衣服换好,于殷道:「这里被包围了,从哪里走?」 韩轩:「我来时看见后山有小路。」 贺景泠点头:「走。」 几人离开后,卓小宛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祁熙身边的副将薛岳就带人沖了进来,他先环视了房间一周,见里面只有赫舒和卓小宛两个人,冷声质问:「卓夫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原来是薛大人,」卓小宛微微一笑,解释道,「本夫人来此处上香,偶遇公主身体不适,所以送她来厢房歇息,怎么,大人连这些妇人家的事也要过问?」 赫舒:「方才多谢夫人,没想到夫人竟是皇叔府上人。」 薛岳直接问:「公主殿下,不知今日来这金光寺是为了烧香拜佛还是见什么人?」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还敢质问本宫的行程,皇叔怎么会养出你们这些没规矩的东西。」 薛岳冷哼一声:「夫人是王府中人,无事还是不要出来抛头露面了,来人,送夫人回去。」 卓小宛看了赫舒一眼,跟着几人回去了。 这时,一个小将跑到薛岳耳边低语几句,薛岳看了赫舒一眼,手一挥:「我们走。」 后山的小路上,几个士兵把守着上山的入口。这时两个身形壮硕的婆子扶着一个蒙面女子往后山来。 「站住,干什么的?」 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婆子讨好道:「小哥,我们小姐身体不好,听主持说后山上的佛主最是灵验,为显诚心我们扶着小姐亲自走上去上香。」 另外一个侍卫打量了他们一眼:「面纱扯下来。」 贺景泠掩唇低咳两声:「大人,小女子身体不适,不宜见风。」 韩轩上前塞了银子:「大人行行好。」 侍卫惦了掂手中的份量:「行吧,走走走。」放了人离开,另外几个立刻走过来和他分银子,无意嘀咕了一句:「那女的身体这么差长得比我们还高,也不知道丑成什么样。」说完就见分银子的那个愣住,几人对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 这时候远处的薛岳带人追了过来:「人呢?」 几人顿时知道大事不妙,吓的面如纸色指着身后的小路,薛岳一脚将离得近的那人踹飞:「回来再找你算帐,追!」 山上的路崎岖难行,贺景泠很快就体力耗尽,他咬着唇一言不发,不知道被绊倒了几次后于殷突然端下来将他背了起来,道:「快走。」 他们没有料到祁熙这么快就能发现,自从来了平市他们无处不小心翼翼,就这样还被发现。这平市祁熙当真是手眼通天,恐怕他一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今日一箭双鵰。 穿着女子的服饰行动对他们来说实在牵强,加之深林之中地面湿滑,落叶厚厚一层每一步都前进的十分困难。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们甚至听见了狗吠,这些人竟然还带了猎犬,看来今日那位九王爷是势在必得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换成了韩轩背着贺景泠,他们一直跑,身后的追兵一直都在,他们从白日跑到天黑,前方浓雾重重,山路崎岖难行,冷风越过山岗,终于,追兵亮着火把追了过来。 韩轩脚步一停,前方赫然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山底湍急的河流深不见底,怪石嶙峋。 贺景泠道:「我们过了桥把绳索砍了,快!」 隐藏在浓雾之中赫然有一座木板铺成的吊桥,木板与木板之间间隙空大,一不留神就能掉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追兵已经涌了上来,于殷拔刀站在吊桥面前: 「你们先走,我断后。」 韩轩抓着贺景泠往桥上跑,贺景泠的身体已经没了知觉,只能凭着本能快速跟着前进。 薛岳:「除了贺景泠,其他人格杀勿论。」 数不清多少人扑向于殷,将他紧紧围住,每一个企图过桥的人尽数被他斩于刀下,他是最顶尖是侍卫,效忠于大齐,效忠于李长泽,任何威胁到主子命令的人都会死于他的刀下。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他挡住所有人的去路,隔着激流和浓雾,他听见韩轩喊:「快过来。」 下一秒,精钢锻造的锋利无比的刀直接砍在绳索之上,吊桥断开,撞击在高耸的山体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于殷看了他们一眼:「保护好主子。」 他说完就被蜂拥而至的人团团围住。暗夜无风,山巅之上只剩下刀剑碰撞的声音飘荡在两山之间…… 第115章 敌我 李长泽昏迷数日, 终于醒了过来。 他刚睁眼,一旁的霍子犹立刻道:「陛下,您醒了。」 这几天都是他和贺敏之在主持大局,外面想要探望李长泽伤势的将军们排成了长队, 整日围在外面, 但为了不让李长泽重伤的消息外传, 那些人一概不见,每天要应付他们霍贺两人都忙的够呛。他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了青茬,双眼布满血丝,衣服也已经好几日没换。 李长泽坐了起来,问:「卢飞他们有消息了吗?」 「雁霞山脉地形复杂,他们极有可能是追击晋军的时候被带到了深山中,至今没有消息。」霍子犹答道。 贺敏之道:「卫风将军出去找了几次,那里发生了山体崩塌阻断了去路, 没有找到一个人。」 第213页 霍子犹:「不过陛下放心, 这次北晋损失太重, 想必短时间内他们都不会在进攻了, 我们也可以藉机好好休养一番。」 「商陆那边呢?有什么消息吗?」 贺敏之:「暂时没有, 雷信将军战死楚越两国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其间进攻两次都被商陆挡了回去。」 「对了,陛下,刘向立找到了, 此人胆小懦弱, 晋军进攻的时候临阵脱逃,也没敢跑远, 击退敌军后在一个破庙中发现了他,被现在被关在牢中, 陛下看怎么处理?」 「杀了,」李长泽面无表情说完,又道,「还有,厚葬汤栎。」 霍子犹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李长泽疲惫地闭上眼,斩杀吴奉之时被欧阳敬文背后偷袭肩膀上砍了一刀,他昏迷数日,就是醒来装作镇定从容的模样也掩盖不了脸色的苍白,过了片刻他才睁开,问:「贺景泠呢,有消息吗?」 霍子犹和贺敏之不说话了,李长泽道:「彭越。」 彭越低下头:「陛下,暂时还没有。」 这次他伤的太重,吴奉毕竟久经沙场,李长泽杀了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除了肩膀上的伤外,胸口,腹部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直到最后脱力晕厥。其实李长泽也没想到能杀了吴奉,他和吴奉对战之时明显感觉对方状态不对,不过他没空细想,就算有人是借刀杀人他也乐意至极,北晋的内斗他管不着。 这次他们死守平凉关最后以少胜多,军中伤员太多,沈木溪每天都在伤兵营照顾伤员,她还集结了许多城中妇女来做帮手,但还是忙的不可开交。 她看到李长泽来了这里,招唿旁边一个妇女接替她手中的活儿,走到李长泽身边行礼:「陛下,您才刚醒怎么来这里了?」 「来看看。」李长泽道。 因为伤员太多房间不够,他们在空地搭建了许多帐篷,李长泽没有多看,问沈木溪:「他离开的时候带了多少药?」 沈木溪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道:「三个月的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给韩轩拿了一些。」 韩轩身为极风楼楼主,她出自极风楼,两人本就相熟,这么说也不奇怪。只是李长泽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了,平市不是祈京,贺景泠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不敢去想。 「贺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像是看出来了李长泽心中所想,沈木溪安慰道,「陛下面色苍白,让属下为您把把脉吧。」 李长泽没说话,沈木溪又道:「陛下不养好身体,贺先生回来又要为您担心了。」 李长泽把手伸给她,沈木溪搭在他晚手腕上,过了一会儿道:「好在这些伤都不在要害之处,陛下身体强健,只需要好好静养就行,但也切记不可大意,最近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动武,属下一定会为陛下好好调养。」 彭越快步走了过来,道:「陛下,有个人想见你。」 李长泽收回了手,问:「谁?」 彭越附耳说了三个字,李长泽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復平静,转身离开了。 议事厅中,一人背对着李长泽站着,见他进来,立刻转过身来跪在地上:「柳常汝拜见大齐陛下。」 彭越跟了进来关上房间,默默走到李长泽身后。 「果然是你。」李长泽越过柳常汝走到上位坐下,「说吧,你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柳常汝起身,微笑道:「听陛下方才所言,您不是已经知道我来此的目的了吗?」 李长泽唇角勾起一抹讥讽,那双如鹰隼般锋利的双眸打量着面前的人,他和吴奉对战时便发觉吴奉的状态不对,当时没往深处想,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对,他嘲弄地看着柳常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教训若是让北晋知道了,不知道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阁下好魄力。」 柳常汝无悲无喜面色平静:「乱世之中,人人都只想要一条活路,常汝也一样。」 「朕凭什么信你?你是欧阳敬文的心腹,万一这只是你和你主子的计谋呢?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走吧,朕今日就当没见过你。」 这个人平时在欧阳敬文身边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就送了李长泽这么一份大礼,这份投诚的心意不可谓不真,如果敌军阵营有这么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可这个人看似敦厚,出手便害数万人,如此心狠手辣,不得不让人忌惮。 柳常汝显得十分淡定:「陛下,我冒着风险来此,便只有一个目的,余自幼时便四海为家,漂泊半生,后蒙前李圳大将军赏识陪伴左右,北晋朝中尔虞我诈,内斗不止,李圳大将军全家含冤而死,这样的朝廷,我不愿为他们效忠。陛下若不相信我的诚意,常汝再给陛下送上一份大礼。」 李长泽靠着身后的椅子,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手中的扳指柔润而有光泽,被他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等待着柳常汝的下文。 柳常汝:「上次一战陛下身边一位姓卢的将军本是乘胜追击,只是雁霞山北部地形我们的欧阳将军熟悉无比,带着他们在地势复杂的山中饶了几圈,最后直接炸毁山体阻断了他们的退路想将他们困死其中,这是我画的路线图,他们最后出现在哪里图中已经标註清楚。」他说完,将图纸双手奉上,「陛下可以不信,毕竟雁霞山易进难出,按兵不动损失的只是那一部分人,可若再花费时间精力去寻,到时候损失可能会更大。信不信全在陛下。」 第214页 彭越看了看李长泽的神色,走过去把图纸拿了过来。 柳常汝道:「我出来已久不便久留,便告辞了,对了,」柳常汝似乎想起什么,再次道,「陛下身边的那位贺先生常汝仰慕已久,一直想一睹其风采,近日得到消息,听说贺先生出现在了平市。」 转动扳指的手停下,李长泽抬眼看他。 柳常汝也没卖关子:「陛下放心,据我得到的消息祁王确实查到了贺先生的踪迹派四处捉拿,不过贺先生聪慧过人,祁王未能得手,若是以后有任何关于贺先生的消息,常汝一定及时告知陛下,万望陛下能相信我的诚意。」 柳常汝说完,躬身行了大礼,便转身离去了。 彭越将图纸打开:「陛下,此人不可信。」 「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李长泽看着那份图纸 彭越道:「如果是欧阳敬文想引我们上钩,实则早就埋伏在山中了呢?」 「欧阳敬文不敢深入,上次一战他们已经损失巨大,雁霞山太大,他不会以身涉险。」李长泽起身走到里间,在放置的巨大的沙盘前站定。 彭越跪在他面前:「陛下您伤势未愈,臣愿前往。」 *** 卢飞勐地睁开双眼,原本抱在怀中的剑已经转到右手紧紧握住,他摆出防御的姿态警惕地看着周围。 他们追击晋军入了山谷,没想到欧阳敬文竟然让人炸山封锁出路,直接将他们和一些晋军一起挡在了山谷之中,他们无法原路返回,和晋军残部两两相望,已经在这个山谷中困了七日。 没有水,没有食物,连续大战三日,这个时候晋军都知道自己在他们将军那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或者有过怨恨,有过怒火,和齐军打了许久,终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双双停下,各自划地为营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卢飞了解到他们的老大叫穆葛,脾气火爆冲动易怒。山中白天很热,到了晚上又温度骤降,他们打了太久太久,已经没有力气在较量,这个时候,活着走出雁霞山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体力消耗越来越大,原地待命等着人来救希望渺茫,只能另寻出路。两支残部默契的走在山路两边,泾渭分明。 这时晋军中一个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为数不多的晋军顿时慌作一团。 「老刘,」 「老刘!醒醒老刘,没事吧?」 「老刘醒醒,醒醒啊!」 「让开,让开,」穆葛扒开人群,把那个叫老刘的士兵的甲冑脱了下来,「水,还有水吗?谁有水?」 士兵默默舔舐着干裂的嘴唇:「老大,哪儿还有水。」 人群中突然扔过来一个东西砸在地上,他们一看,是个水壶。穆葛回头,看见卢飞没有看他们,捡起水壶到:「谢了。」 正要给那个士兵餵水,他身边的士兵饿的眼冒金星的士兵阻止道:「老大,这水不能喝,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齐军立刻不干了,有气无力地嚷嚷着问:「你们什么意思?好心好意给你们水,好心当作驴肝肺,爱要不要,难道我们还要讨好你们不成。」 「就是害怕了你们不成,好心没好报,呸。」 穆葛拿着水壶吼了一声:「都闭嘴,」他打开盖子,里面最后一口水,他小心翼翼给那名士兵餵了一点,士兵全身抽搐,开始翻白眼,喝进去的水全都吐了出来,不过片刻,已经没了气息。 那些个晋军眼睁睁看着一起打了十多年仗的兄弟就这么没了,他们是被抛弃了的败军残支,连主将都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谁还会在乎呢。 卢飞看着围作一团的晋军,再回头看着躺在地上连气息都微弱下去了的兄弟,他们太久没进食,这个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到了极限。 脚边躺着的一个老兵抬手摸到卢飞的靴子,在卢飞看过来后沖他笑了笑:「卢将军,俺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俺死了就把俺身上的肉给兄弟们分了吧,活一个是一个。」 卢飞张了张嘴,对上老兵那双坦然又充满善意的眼睛,话在喉咙间滚了几滚,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把水壶递给卢飞:「谢了,还剩一点。」 卢飞没有看他,接过水壶放在身旁,沉默不语。 他们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没有谁生下来就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也没有谁和谁生来就是敌人,死亡面前,再大的仇怨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穆葛坐在卢飞旁边的地上,道:「我七岁就被秦将军捡了回去,跟随秦将军二十三年,那天他被你们皇帝一刀斩下的头颅最后滚到了我的脚边,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有那样一个皇帝。」 卢飞:「北晋趁火打劫,本来就是卑鄙至极,无耻至极。」 穆葛倒没有生气:「北晋这么做有北晋的道理,弱肉强食的道理我们一直都懂,只是可惜了我这些兄弟,老刘家一年前才给他说的亲事,结果又打仗了。」 卢飞说:「我记得你,我肩膀上这条口子就是你划的。」 穆葛:「那次你可是捅的我肚子。」 两人停了下来,身后突然吵闹起来,貌似要打起来了,他们立刻起身往那边走去。一个晋军见他们过来,颤声乞求道:「老大,我们今天又死了好几个兄弟,他们齐军也死了人,既然自家兄弟下不了手,那就交换了总可以,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啊。」 第215页 「是啊,我们是将士,只能战死,大家吃饱了打一仗,赢得活下去,死的也没话说,饿死这种死法太窝囊了,老大。」 「就是,宁愿战死也不想饿死,老大。」 齐军中一人恶狠狠啐道:「呸,你们是人吗?那是人,你们的兄弟,我们就是饿死也不会答应——」 对面不知道是谁一刀捅了过去,早就恶狠了的人受不了的怒吼着沖了过来,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第116章 逃脱 「他怎么样了?」 「回陛下, 卢飞没事,就是太虚弱了,多补补过几天就好了。」卫风答道。 李长泽看了眼双眼紧闭的卢飞,点了点头:「嗯, 这些日子你为了找他们来回奔波, 下去歇着吧。」 正说着, 彭越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有个人想见你。」 李长泽问:「谁?」 「祝安。」 与此同时,北晋胡城。 一个士兵拿着信往主帅的营帐走过去。 「站住!」路过的柳常汝看见,叫住士兵问,「怎么回事?」 「回大人,这封信是有人托人送来的,说是紧急军务要呈报给将军。」 「我看看, 」柳常汝拿过信笺打开快速扫了一遍, 道, 「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将军日理万机, 以后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就不用打扰他了, 下去吧。」 「是。」 十日后。 临安是北晋与大齐接壤处的一个边境城镇,因为打仗这一年人口骤减,城中人口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架着一辆普通马车停在了客栈前。他跳了下来对着马车里面的人道:「到了。」 马车中一个包裹严实的女子从车中下来, 粘了鬍子的韩轩把缰绳交给店小二道:「住店。」 一脸油垢的女掌柜慢吞吞从柜檯里面露出脸来, 耷拉着眼皮问:「几间?」 韩轩把钱往柜檯上一拍:「一间,弄两个清淡点的菜上来。」说完两人就随着店小二上楼去了。 那掌柜的原本无精打采, 头往外面一瞥,外面吵吵嚷嚷不知道官府又贴了什么告示。 到了房中, 韩轩将门关上,贺景泠这才将取下帷帽,因为一连多日赶路,他的身体早就撑到了极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韩轩给他倒了杯水:「祁熙一边四处张贴告示抓人,一边暗中派暗探打探消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就住一间房,过了临安我们也不能冒险从欧阳敬文他们所在的胡城回平凉,只能从东边绕道回去,这样一来又要花至少半个月的时间,途中都是荒漠,你必须要好好休息。」 贺景泠喝了碗茶水,满嘴都是茶叶的苦涩味,他低咳了两声:「撑不住也没关系,你身上还有沈木溪给的药吧。」 韩轩神色一愣:「什么?」 贺景泠:「沈木溪的性子我知道,她肯定在你那儿放了药以防万一,那药我许久没吃了,你给我吧。」 韩轩皱眉:「这个药她加大了剂量,和之前你吃的不一样,不能随便乱吃。」 贺景泠捂着嘴咳嗽起来,白色的布衣过于宽大,身体因为咳嗽而紧绷,脖颈间青筋暴起,他把头偏向一边,眼尾渐渐染上雾气,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他喝了口水润嗓子:「以防万一嘛。」 贺景泠道:「韩轩,给我吧。」 贺景泠的这种口吻他们很熟悉,不容拒绝,韩轩心中有火,可也知道贺景泠是不想自己成为拖累。他从怀中拿了两个瓶子出来:「这个她说过这个药药力很大,不是之前给你吃的那种,虽然能短时间内让你恢復力气但副作用极大,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吃,你身体会受不了。另外,这一瓶是给你续命的药,你好好收着。」他冷声说完,将两个瓶子放在了桌上。 贺景泠没在意,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他停了这药几年了,那年从邺狱中出来后就一直有好好调理,他拿着这药笑问:「这个药,李长泽知道吗?」 韩轩一愣,不明白贺景泠的意思。 贺景泠没有给他解释,沈木溪是李长泽的人他也是最近才察觉的,李长泽啊李长泽。一开始安插人在他身边肯定是信不过他,处心积虑把沈木溪安排进了极风楼,是他的风格。 不过贺景泠并不生气,也没有想去问李长泽或者沈木溪换他的药的用意,来了平凉以后李长泽的担心太过明显,贺景泠想不察觉都难。 既然李长泽放了他出来,那他必然也知道贺景泠想要的是什么,他没有阻止贺景泠,任由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贺景泠不生气。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在乎过他了。 「临安也不是久留之地,休息一日,明早我们就走吧。」 韩轩没有异议:「对了,跟在我们身后的那个人已经有五六日没出现了。」 「五六日?」 「我……忘了给你说。」韩轩木着脸道。 「临安离他从前的家很近,算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随他去吧。」贺景泠没有多想。 韩轩还想再说什么,不过看到贺景泠一脸疲惫,还是住了嘴。门外有人敲门,是店小二: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 第二日。 贺景泠站在门边,韩轩收拾好东西下楼,店小二把他们的马车牵了过来:「客官,您的马车。」 掌柜依旧无精打采那副样子,抬头越过贺景泠就能看到对面街上贴着的告示。贺景泠低着头,一阵风吹过来,他的惟帽被吹起一角,身后像是算盘掉在地上的声音。贺景泠回头,是掌柜的算盘掉在了柜檯外面,正好落在贺景泠的脚边,他弯腰将东西捡起来递给掌柜。 第216页 掌柜干笑接过,不知道为什么喉咙有些干:「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惟帽之下的人笑了笑,似是轻轻点头,只是不知道是在回应掌柜的话还是礼貌告辞,他转过身,韩轩刚好喊了一声:「走吧。」 坐上马车,韩轩坐在外面驾车,贺景泠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快走,可能被发现了。」 韩轩沉默地一甩缰绳:「驾!」 马车沖了出去,宽敞的街道上人迹寥寥,马蹄的声音踏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清晰。 好在平安到了城门口,出城的人并不多,只是进出检查十分严格,轮到他们韩轩把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递给守城的将士,对方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抬头道:「马车上什么人,下来。」 韩轩谄媚笑道:「军爷,车上是我娘子,得了痨病要去关外看病,您行行好就这么看行吗?」说着,递过一把金叶子。 「这是小的孝敬军爷喝茶的。」 那士兵顿时喜笑颜开,用剑挑开帘子看了眼,捂着鼻子挥手:「走吧走吧。」 「谢谢军爷。」 韩轩一甩马鞭,身后马蹄声密集。有人大喝一声:「站住!关城门!」 守城的将士顿时慌忙去关城门,韩轩突然扬手,一大把金叶子哗啦啦撒了一地,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他驾着马车横冲直撞,直直朝着外面疾驰而去。 出了城外面荒原一片,马鞭被挥舞的唿哧作响,马儿吃痛迎着晨阳一路狂奔,冷风唿啸而来,身后箭矢不断,他们从荒原跑到沙漠,放眼望去黄沙漫天不见边际,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为首之人身形高大,一把夺过旁边的将士手中的弓箭。 下一秒一支箭直直插入疾跑中的马儿的大腿处,马儿哀叫一声,勐地朝前沖了数十步,然后轰然倒下,连车带人全部往下滚去。 车马散了架,支离破碎散落在各处,韩轩虽然及时跳下了马但还是没来得及阻止马车滚下去,飞速朝下坡跑追去。他三两下挪开散架的车轴,里面的贺景泠推开身上的压在身上的木头,借着韩轩伸过来的手爬了出来。 身后的追兵已经赶了上来,袖袍从肩膀上划破一直到手肘处,鲜血从胳膊中晕染开,贺景泠对上欧阳敬文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方,烈日灼烧下他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欧阳敬文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狼狈不堪的他们,风水轮流转,上次在骊山城他中了李长泽和贺景泠的计最后狼狈逃走,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报仇的机会。一想到这个人的作用,欧阳敬文就兴奋不已,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李长泽知道这人在他手中时的反应了,那双阴沉的眼中闪烁处兴奋的慌忙,一抬手:「拿下。」 韩轩挡在贺景泠面前,尽管知道希望不大,还是偏头道:「我挡住他们,你快走。」 贺景泠「嗯」了一声,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表情,沙砾进了眼睛有些难受,他偏头眨了眨,不知看见什么,漆黑的眸子沉静下来。 一群人提着剑就沖了过来,韩轩赤手迎了上去,那些人显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几下被韩轩夺了武器反杀,不过对方人数众多,贺景泠看了韩轩他们一眼,积攒着力气转身朝着反方向跑去。欧阳敬文见状,不屑冷哼一声,拉弓,搭箭。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韩轩的实力,哪怕被十几个人纠缠着他也丝毫不落下风,一脚踢飞脚边的剑朝着欧阳敬文的方向飞去,欧阳敬文趁势往下一滚,利剑直接刺穿马腹。欧阳敬文也在瞬间将箭矢射出。 箭射中了已经跑了很远的贺景泠,贺景泠瞬间扑倒在地,剧痛从背部传来,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没了知觉。 欧阳敬文嗤笑一声,朝着贺景泠的方向走过去。 贺景泠扭头和欧阳敬文对视,半边脸都埋在沙子里,欧阳敬文还在继续靠近,贺景泠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冷笑一声。 欧阳敬文停了下来:「你笑什么?」 贺景泠:「赫舒一心想要停战,想要让北晋的子民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你助纣为虐,嘴里说着感激她的恩情,却一而再再而三违背她的意愿。」 欧阳敬文:「我承认你确实巧舌如簧,不过现在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他说完要再次前进,脸上却忽然一僵。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点点被流沙覆盖,「贺、景、泠!」 贺景泠没力气笑他,那边剩下的缠着韩轩的人见到这边的情况立刻停手沖了上来。 「不要过来!」欧阳敬文大吼道,不过沖在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来不及了,纷纷惊恐地陷入流沙之中。 剩下的人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欧阳敬文道:「都别动,越动身体下陷的越快,先别管我们,活捉不了就两个人直接杀了,砍了贺景泠的头拿回去祭旗,援兵就在后面,他们一个也别想逃。」 远处一个骑着马的人渐渐靠近,贺景泠循声望去,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长泽会出现在这里。李长泽看到这边的情形,几乎是飞奔下马跑到贺景泠面前将他揽入怀中。 他看了眼韩轩那边,目光又看到陷入流沙中的欧阳敬文等人就要冲上去,贺景泠制止了他:「他们的援兵来了。」 果然,晋军的影子已经出现在远处边际线上,欧阳敬文大笑:「再耽搁下去他可就撑不下去了。」 韩轩道:「你们先走。」 第217页 李长泽的袖中滑落一把匕首,按住贺景泠的后颈温柔道:「忍一忍。」 说罢手起刀落将露在背部外面的箭尾斩断,匕首用完朝着欧阳敬文的方向飞去,欧阳敬文一直不敢有大动作,这会儿不得已躲开,手中的弓箭直接被斩断了弓弦,李长泽已经飞身上马将贺景泠也拉了上来。回头对韩轩道了句「小心」就扬鞭离去。 见他们走了,援兵已经快到了,韩轩不在和他们纠缠,飞快翻身上了一匹马,朝着晋军来的方向沖了过去…… 第117章 哀求 贺景泠趴在李长泽的背上, 身.下这匹马不知道跟着李长泽跑了多久,此刻在沙漠中疾奔已经渐渐使不上力,他们的速度越来越慢。 贺景泠的脸混合着沙子贴在李长泽背上,他昏昏沉沉, 鼻尖萦绕的都是血腥味, 这个味道愈发浓厚, 他浑浑噩噩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血不是他的。 他吃力地抬头,半边脸上已经印出一个血印,不过他无知无觉,反应慢半拍的摸上李长泽的后背,黑色的衣料并不明显,只是比平时更暗沉一些,贺景泠贴得那么近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 「李宴?」 「嗯。」李长泽过了半晌才闷声回应。 听到他的声音, 贺景泠稍微舒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李长泽整个人直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贺景泠吓了一跳抓不住他最后被带着栽倒在地。 他瞬间顾不得肩膀上的巨痛, 「李宴!李宴!李长泽?」 李长泽得了消息疾奔七天七夜, 刚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马儿也终于受不了沙漠中的酷热再也跑不动, 贺景泠摸到李长泽一背的血,他想起来雁霞山大战后说的李长泽重伤,原来是伤在背上。 这么重的伤, 他怎么还敢乱跑?临安距平凉足有千里, 他就这么单枪匹马闯了过来。贺景泠背上的痛早就麻木,他抱着李长泽, 他要带李长泽离开这里,李长泽不能有事, 绝对不能。 身体上的痛觉仿佛已经与他的灵魂彻底隔绝,贺景泠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累,似乎这一刻凭空生出一股蛮力,又像是老天短暂的怜惜,让从前那个身体健康无病无灾的贺煊暂时回来了。 沙漠中夜晚的温度与白日相差巨大,巨风裹挟着黄沙在夜色中狂舞。无边无际的沙漠被在夜色中变幻莫测,形态各异。 贺景泠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干涸的血迹混合着沙子黏在皮肉里,痛觉已经麻木,贺景泠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这幅身体,绝。他不知道自己和李长泽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但他知道一点,李长泽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天下必将大乱,好在他身上还有药。 他将马腹剖开,腹部的余温或许还能让李长泽熬过一晚上。腥臭已经算不算什么,脸上几乎看不出来原貌,李长泽太高太壮,马腹都塞不下,贺景泠只能抱住他的腿。 他太冷了,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他迟钝的感受到了这具身体是多么的没用,于殷已经为了护他而死,韩轩下落不明,现在又是李长泽。 李长泽不能有事,一定不能,卢飞和彭越他们一定很快就会找过来。 贺景泠的眼睛越来越重,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累过,身体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感觉不到温度,感觉不到风声,也感觉不到李长泽唿吸…… 如果不是吃了药,他连现在都撑不到,现在药效到了。 李长泽背着贺景泠走了大半夜,他迷迷煳煳感觉到贺景泠给自己餵了药,本来只是过度劳累加上失血过多才会突然晕厥,当他睁开眼睛那一刻看到贺景泠紧闭的双眼生平第一次明白了心脏骤停的感觉。 他听见贺景泠时不时的呓语,只是听不真切,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沙漠之中的清晨瑰丽而又震撼,李长泽不知道背着贺景泠走了多久,他脱力跪倒在地,立刻伸手去扶住背上的人,贺景泠依旧浑身滚烫,李长泽贴着他,按住贺景泠的胸口,用那微弱的心跳安慰自己。 昏迷中的人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李长泽没听清,贴近了些想听仔细点,不成想贺景泠竟然迷迷煳煳睁开了眼。 「三狼。」李长泽激动的声音干哑的不像自己的。 贺景泠的头往李长泽怀里一偏,眼珠慢慢转动终于聚焦在抱着他的人身上,似乎是冷,声音极轻:「李宴。」 李长泽抱紧他:「嗯,我在。」 远处的太阳逐渐高升,他贪恋地望着:喃喃道:「我刚刚梦见了贺从连,我大哥,瑶华,祖母,还有……还有她,好多人,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回去后我就派人去找贺元晟他们,让他们来见你。」 贺景泠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自顾自道:「我还梦见了我十五岁那年,我以前很厉害的,我从小习武,他们都打不过我,我还有一把很厉害的刀……可惜你没见过……」他的目光渐渐停留在李长泽的脸上,遗憾地说,「要是能……早点……」 「不晚,现在也不晚。」 「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贺景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口中流出去,他控制不住,只能不管不顾继续道:「对,不晚,」泪痕藏进鬓髮之中再也看不见,他太累了,「李宴,我好累,我睡一会儿。」 李长泽说:「三郎,我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你,我以前借着去找贺承礼的名义去太傅府,其实是想见你,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后来我发现你和贺承礼关系不好,连带着也讨厌我。可我并不生气,你喜欢吃你祖母做的枣花酥,喜欢和徐仲先去城郊打猎,还喜欢去大明池和人拼酒……」 第218页 李长泽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可现在他后悔了,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抱紧了贺景泠,抱着人的手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轻声哀求:「好三郎,不要睡。」 *** 房间外面人影憧憧,刺眼的光线透过门窗射了进来,映照的室内一片明亮。贺景泠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就先偏开头控制不住咳嗽起来,床边的人被贺景泠惊醒立刻睁开眼睛,满是血丝的眼睛担忧地看着他,起身伸手去给他拍背:「醒了怎么不叫我。」 他拍了一会儿又去跑到桌边去给贺景泠倒了一杯温水,扶着他:「慢点喝,不够再倒,你昏睡了整整五日。」 贺景泠身上没力气,又躺了回去气息不匀的看着他,过了半晌唿吸才稍微平缓一点,开口就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长泽给他提了提被子:「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他的目光沉静如海,眸中是每每因为这个人的身体而心悸之后的习以为常,见贺景泠仍然望着自己,他又道,「我没事,你放心。」 贺景泠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扯李长泽的前襟:「让我看看。」 李长泽无奈自己扒开:「真的没事。」 胸膛之上纵横交错又添了许多新伤,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衣领里面包裹着厚厚的白纱,贺景泠不知道具体如何。但他能闻见浓烈地药味掩盖下的血腥味。 他撒开手,不再说话。 李长泽看他这副神情,道:「景泠,有两个人你要见吗?」 似乎知道他说的是谁,贺景泠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稍微抬起了脖子,李长泽心中明了,扒开挡住贺景泠眼睛的碎发,转身离开。 不多时,门口进来了两个人。 贺景泠在贺元晟和贺瑶华进来的时候已经坐了起来,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糟糕,身体靠着床后,如墨似的长髮挡住了雪白的寝衣,他的目光却控制不住看向了来人。 几年不见,三人再聚却相顾无言,那时送走贺元晟和贺瑶华贺景泠已经做好了今生都不再见的准备。他们太久没见面,曾经那个深宫之中左右逢源的贺大人比贺景泠想像中的样子似乎要好,挺拔康健,那份积郁麒麟锦袍下的阴郁被平和代替,恍惚好像……他还是那个贺元晟。 贺元晟终究是嘆了一口气,看着贺景泠:「三郎,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简单的询问温和一如从前,好像深宫中那些不堪回首的年岁都不曾存在。只那一瞬间贺景泠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他自私冷血杀人如麻,权衡利弊之间算尽天下人心,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心如顽石,却因为一句「怎么变成这样了」差点丢盔弃甲。 贺瑶华什么都没说,提着食盒走上前来:「知道你喜欢吃枣花酥,我做的可能没祖母做的好吃,你要尝尝吗?」 贺景泠微不可见点了下头,见他没有伸手,贺瑶华直接餵到他嘴边,贺景泠张嘴咬了一口,在两人注视的目光中眉头一皱,有气无力地说:「贺瑶华,你下次还是不要做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他这句话无声发生了变化,冬雪消融,寒冰解冻,十年前世人瞩目的贺家三子终于在硝烟四起的边境之地重逢。 贺瑶华柳眉倒竖:「我做了整整一个晚上,我不管,必须吃完。」 见贺景泠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贺元晟上前道:「好了,三郎刚醒不好吃太多,我吃吧。」 贺瑶华端着盘子横了打圆场的贺元晟一眼,不过还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 胡城的牢房中原本关押着的人都在欧阳敬文弃城而逃的时候也趁机逃走了,因此偌大的牢房里显得格外空寂。 狱长领着贺景泠走到其中一间房,恭敬地替他打开牢门:「先生,就是这里了,小的就在外面等您,有什么事您知会一声就可以了。」 贺景泠轻轻颔首:「有劳。」 牢房内一身血污的青年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睛。 贺景泠走到他面前,静默半晌,道:「你阿姐回去之前曾托我照顾你,可乱世之中你我各自为营,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是啊,如果不是给他机会,怎么可能允许他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祝安先是告诉李长泽贺景泠身受重伤被人追杀命不久矣,然后又告诉欧阳敬文贺景泠所在地的消息,他是想为北晋做最后一件事。 为了以防万一还送了两份,一份直接送到军中,一份送给了李珩衍。 一个信封突然扔到祝安面前,祝安认得那封信,是他写给欧阳敬文的李长泽的行踪,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挣扎起来,想要探个究竟。 贺景泠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你做的对,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这封信前脚送进军营,后脚就出现在李长泽的书案上,北晋如今沦落到这幅局面不过是成王败寇,卓遥,当你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后果。」 「那是你想要我死还是他李长泽想要我死?」祝安轻笑一声,仰头问道。 这些天牢里的人没少折磨他,但又留着他一口气,肯定是李长泽授意,他恐怕早就恨不得将祝安杀之而后快。 「你觉得我是个良善之人?」贺景泠淡声问他。 第219页 祝安费力扭头,问:「景泠哥哥是要杀我吗?你现在都不叫我祝安了。」 贺景泠蹲下来,替他拨开脸上凌乱的髮丝:「是,你该死,从你替李珩衍卖命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不是祝安了,你害死了于殷,对我来说,他的命比你更重要。」 祝安嘴角控制不住流出血来:「你都知道了。」 贺景泠沉默许久,起身就要离开,衣袍一角被祝安紧紧抓住,他吃力地抬头看贺景泠,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贺景泠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抓住衣服用力扯了出来,头也没回离开了牢房。 …… 卢飞的伤已经没有大碍,那天和晋军最后一战惨烈非常,死伤惨重,最后还是卫风带兵及时赶到才救下他们。彭越见他现在城墙边上,走过去问:「在这里干什么,纪风来信了,你拿去给陛下吧。」 卢飞道:「于殷死了。」 彭越沉默半晌:「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卢飞:「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我,纪风还有于殷一起跟着陛下的,如果一定要死人,我想那个人最先是我。」 彭越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去找李长泽了。 纪风说有人提前带走了华寻板,他从幽州追到上阳,又从上阳追去了汉城,目前还在打听。 还有一封信是柳常汝写来的,他告诉了李长泽一个重磅消息。 李珩衍在汉城。 至于为什么李珩衍会在那里,信中说的语焉不详,李长泽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将信纸尽数烧尽,对站在下面的人道:「有件事交给你去办,朕要打造一批所向披靡的先锋队,人选就从这些天新招的兵中去挑,给你五日时间务必将此事落实,以后就在后山那个校场训练。」 卫风问:「陛下要多少人?」 「五千,名字朕都想好了,火骑军。」 「是。」 第118章 安乐 宣和二年, 大将军商陆率五千骑兵夜袭敌营,斩敌首王俨于赤城,火烧连营,数日不绝, 四十万大军溃不成军不战而走, 陆乘胜追击兴兵讨群凶。 此一战不仅一举拿下赤城, 更是一扫大齐萧瑟之景,南北相继传来胜讯,没人能料想到一年前还处于四面楚歌内忧外患之中的大齐能熬过来。有人欢欣鼓舞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从如今的天下大势之中窥见一角,感嘆天下即将大变一场。 北晋朝中公主党和祁王党斗的如火如荼,小皇帝每日缩在后宫之中看着他们两败俱伤,欧阳敬文已然没了醉开始的盛气凌人,前朝乱象丛生, 前线寸土必争, 祁熙竟然要他派兵回京震慑宵小, 看来确实被逼狠了。一方面举全国之力对抗大齐想要从中得利, 一方面又把手伸到朝堂之上生怕大权旁落。 欧阳敬文死守数日, 最终还是弃城而逃。 胡城大败的消息传遍北晋, 哀恸之声不绝如缕,齐军进城那日,胡城百姓奔走逃窜, 争相保命, 」传令下去,若有烧杀抢掠者, 杀无赦。」 卢飞领命而去,贺景泠走到李长泽身旁, 城墙之下齐军彻底将这座城池占据,赤金色军旗被象徵大齐的黑红色旗帜代替,越往北上天气越冷,贺景泠裹着厚厚的狐裘,低咳两声,对上李长泽担忧的目光,安抚地笑道:「欧阳敬文败走,此次大获全胜,今年除夕可以过个好年了。」 李长泽转过身来,反握住贺景泠冰凉的手,皱了皱眉:「手这样冷出来干什么。」 「屋里太闷了。」贺景泠道。 李长泽似没听见,抓着他的手裹住:「走,进去呆着。」 进了屋,贺景泠被屋里的暖意包裹,受不了似的瑟缩了一下,这屋子也是刚刚收拾出来,驱不散的潮意夹杂在空气中,被韩轩不知从哪里收刮来的的香料一熏,气味尤其特别。 说到韩轩,他当时虽然被晋军围困,后来也不知他是如何脱险,最后竟然比贺景泠他们还要早回平凉。 贺景泠趴在软榻边的小案上,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堆他还没看完的帐簿,李长泽看见,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在他旁边坐下随便抽了本翻开。 贺景泠单手撑着下巴盯着他,突然道:「李宴,后日便是除夕了,要不我们给城中百姓发点什么,也好安他们的心。」 李长泽抬眸,把帐簿往他面前一推:「都要入不敷出了。」 「你何时变得这么小气了。」贺景泠惊奇,隔着小几只穿了净袜的脚踢他。 李长泽一把握住,睨眼质问:「踢哪儿呢?」 贺景泠一脸无辜:「踢到哪儿了?」 李长泽捏着他的脚腕倾身上前:「你说呢?」 贺景泠故作不解:「我哪儿知道,你倒是说说我踢到你哪儿了。」 李长泽长臂一揽,就着大氅把人抱了个满怀:「你这张嘴。」 贺景泠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你怀里是什么,好硬啊,膈的我难受。」 李长泽挑眉:「你真想知道?」 两人贴得近,贺景泠直接上手去摸,隔着衣料不小心碰到,他「呀」了一声,似才发现,盯着李长泽的眼睛带着天真的笑,他捏了捏:「真的硬,又没骗你。」 李长泽的唿吸不自觉变重,他的手探入对方的衣理之中,向着熟悉的地方探去,感觉到对方的手停了下来,他在贺景泠身边悠悠耳语:「今天他们去追击城中的晋军残部,追到一个青楼,发现那是他们其中一个据点顺手就给抄了,在缴获的东西中发现了一个物件儿,我不认识,拿来给你瞧瞧,阿煊见多识广,应当认识。」 第220页 他说着手上却不停,贺景泠趴在李长泽身上,衣服并不凌乱,宽大的大氅挡住了彼此炽热的温度,贺景泠湿了眼眸,哑声问:「……什么东西?」 他伸手在李长泽身上摸索,没忍住将他的前襟抓的皱巴巴的,终于将东西拿了出来却控制不住呜咽出声,腰上一软彻底泄了力气。 他喘着粗气看着手中的东西,玉质莹润剔透,握在手中份量叫人咂舌,他抬眼看着李长泽,脸上还带着酡红,眼神复杂:「陛下……您可真是……爱好独特,」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李长泽顿时感受到身上之人身体紧绷,他擦了手给了贺景泠一个没事的眼神,扬声问:「什么事?」 门外的贺元晟显然没想到李长泽也在,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低腰说话:「陛下,我来找三郎。」 「他睡了,大哥过会儿再来吧。」李长泽说完,被贺景泠推了一把,他不解地转头看他,眼神疑惑。 贺景泠小声说:「青天白日我睡觉了你会这么大声音,你这话不是明显有问题。」 李长泽低笑道:「那我总不能告诉他你现在不方便吧,还是说三郎不介意这样去见大哥?」 贺元晟来找他了,贺景泠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思,抬腿踢他:「松手。」 李长泽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我还没抱够呢。」 贺景泠立刻取笑道:「你不是有这个吗,自己玩儿啊。」 …… 除夕夜这一天皇帝犒赏三军,不惜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给每个将士带来了家书。为了与民同乐,还在胡城各处设置布施点施粥,原本被敌军攻破城池胡城百姓本以为死到临头,没想到自从军队入城没有入室抢劫没有烧杀抢掠更没有以牙还牙,甚至还给他们布施,这让那些原本以为在劫难逃的百姓渐渐安下心来。 甚至还有胆子大的一如往常张灯结彩过起年节来。 短短两日,胡城百姓已经放下了对齐军的芥蒂和恐惧,对他们来说谁当皇帝都一样,他们只是普通老百姓,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能让他们过好日子,谁就可以当皇帝。 胡城之中家家挂起了大红灯笼,这是北方特有的习俗,每逢佳节在屋檐下挂大红灯笼可祈福挡灾,祈求来年平安顺遂诸事大吉。 街上并没有想像中的冷清,反而热闹得很,各种货物鳞次栉比,这是因为齐军军纪严明的缘故,所以胡城百姓才能放下悬着的心来过年。 胡城的夜市没有祈京那么琳琅满目,兽骨制的饰品,卖皮货的商人,还有胡城特有的粘糕。 他们走到其中一个摊贩面前停了下来,李长泽道:「买两个?」 贺景泠没有拒绝,李长泽给了钱,挑了两只荷花灯:「前面那里可以放,走。」 李长泽蹲在河边,忽而笑道:「还记得那年在祈京你我放河灯吗?」 贺景泠知道李长泽是想笑话他,矜持地说:「不记得了。」 李长泽也不戳穿他,道:「好,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三郎有什么想写吗?」 贺景泠思忖片刻:「那就写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吧。」 李长泽点头,写好后放在一旁,拿过另外一只低头写罢。 贺景泠好奇地问:「写的什么?」 李长泽兴致勃勃看着他:「很想知道?」 贺景泠:「不许卖关子。」 李长泽极目远眺,朗声道:「我李长泽此生三愿,一愿国安定,二愿民安宁,三愿汝安乐。」他说着又转头看贺景泠,声音缓慢而又坚定,「如若夙愿得偿,此生无憾矣。」 说完他拿起两只花灯就要一块儿放。 「慢着。」 贺景泠蹲下来拿过他的笔和花灯:「不许看。」 他快速写好,又把李长泽手中那只也拿了过来一块儿放了出去,河灯顺着水流很快漂远,直至混入众多河灯之中再也难分辨。 「走吧。」贺景泠满意地起身,抬眸时忽然和对岸之人隔空对视上。李长泽还想瞅花灯上的字,见他不动,顺着贺景泠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对岸站着的人什么都没说,道:「走吧。」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李长泽问:「其实以大哥的才华完全可以担任火骑军的首将,一个普通大头兵太埋没他了。」 贺景泠静默片刻:「大哥与军中许多人都是旧识,他选择去火骑军就是因为马上新组建的的队伍,而且无论是什么职位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要为大齐出一份力。」 「卫风从前是大哥手下的人,他不介意吗?」 「没关系,各凭本事而已,卫风能走到现在的位置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总不能因为我大哥直接撤了他得职。」贺景泠笑了笑,「没关系的,大哥说了,他只想功成身退,日后就是挣了军功也不用给他任何官职。」 「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依你们的意思。」 贺景泠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李长泽握住,他继续道:「第一批火铳马上就要运来了,到时候这批秘密训练了大半年的先锋队就真的是所向无敌了,李宴,我们离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夜幕之上陡然绽放出数朵烟花,灿烂的光芒照亮了长空,李长泽和贺景泠同时停下脚步驻足欣赏。 李长泽认真看他:「贺景泠,你又陪我过了一年。」 贺景泠回头,莞尔一笑:「以后还有岁岁年年。」 第221页 第119章 围攻 宋景章回到军营, 发现平日里闹哄哄的帐子中此刻一片寂静,一个人背对着他,无论是穿着还是气度都与这个狭小逼仄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紧接着早就料到一般上前越过贺景泠去给他倒茶:「你来了。」 那晚虽然隔得远, 但他知道贺景泠看到了他, 他们两家原本也是相交甚好, 如今物是人非,他根本不愿意再见这些故人,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人跑到这偏远之地。 贺景泠:「我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你。」 宋景章无所谓笑了笑:「有什么好意外的,我们宋家也不是从前的宋家了,祈京那个地方待不下去,这里至少没人认识我。说到这里,」宋景章轻轻一笑,「我是真佩服你, 还有勇气回祈京, 你比我强。」 「多谢夸奖, 」贺景泠点点头, 「你变化很大。」 「那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呢?」宋景章打趣地问他。 「你自己觉得好就行。」 「我现在就是个普通士兵,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当然开心,倒是你,现在军中最多的就是关于你的传闻。你在他们心中你可是我们大齐最厉害的军师。」 贺景泠挑眉:「是吗?」 「你可以自己去打听, 」宋景章见贺景泠没有说话, 若有所思笑了笑:「你来,不是想找我叙旧吧。」 宋景章又道:「我知道你是想问李珩衍的事, 他的确来找过我,不过当时还是在平凉城, 他假装失忆躲在我那里,不过自从上次你们回去以后他就不见了,也是那时候我才察觉出不对,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是叛臣,我没有及时上报,你可以治我一个知情不报的罪。」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平静而又漠然,仿佛说的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贺景泠瞭然,没有再追问:「今日我来想必会有人问你,我让人问了一下,你来这里以后立了一些不小的功,为什么每次都不要赏赐?」 宋景章身体颤了颤,贺景泠会猜不到他为什么这么做吗?怎么可能,他觉得自己站在这个人面前,站在这个从小就认识的人面前本来就是无所遁形的,他又气愤又恼怒,语气嘲讽:「贺景泠,你老几啊,我跟你很熟吗凭什么问我这些?」 贺景泠微微一愣,继而无所谓地笑道:「之前偶然见过你母亲一次,你妹妹对她避而不见,她思你心切,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问那话没别的意思,你性格良善,何必为了不值得的人蹉跎自己,既然来了这边境,何不为自己活一次,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我不是你,不要拿你那一套来对付我,你也不是我,衣锦还乡?有家才有故乡,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我现在这样很好,比我前二十几年都要好。」 贺景泠缄默半晌:「是我多言了,那你保重。」 *** 李长泽率军北伐,自从拿下胡城再加上南边捷报频传,齐军士气大振完全不同以往,一路之上势如破竹。 贺景泠没有随军,而是留守胡城,尽管捷报频传但他还是每天都站在城楼上望着齐军所在的方向,贺敏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的身旁:「已经一个月了,一直都是捷报,陛下是天命之子,必定是齐军大获全胜。」 贺景泠的目光依旧看着远方:「我当然知道。」 贺敏之见他一脸平静,话风一转,问:「贺大哥什么时候入的火骑军?」 贺景泠:「下次我让大哥知会你一声。」 贺敏之:「……」还能开玩笑,看来是真的没事,贺敏之懒得和他计较,「这两年投军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这次奔赴前线粮草都带走的差不多了,霍邛已经在押运粮草的路上,过两天我去接应他。」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贺景泠道。 贺敏之侧眸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贺景泠,小时候贺家两兄弟一直是他仰望的存在,后来那场变故之后,贺景泠名誉扫地,回到祈京掀起腥风血雨,他是很厌恶这个人的,可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了,或许人与人之间本就不该一概而论。 时移世易,唯一不变的便只有一点,他们都姓贺。 「你想回来吗?」 「什么?」贺景泠一时没有听懂。 贺敏之:「……如今我在族中说话也有一定分量,贺大哥,瑶华姐和……你,三哥,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 贺景泠仰头看天,上方乌云蔽空,没有刺眼的阳光,他还是习惯性眯着眼,或许也只是皱着眉,他抬手挡住并不存在的风沙:「再说吧。」 贺景泠没吃晚饭,他实在没胃口,李长泽在时还被逼着多少用一些,李长泽不在也没人能管他了。 晚上去城楼巡视一圈后回了屋,他不太有精神早早睡下,迷迷煳煳到了半夜韩轩匆匆赶来在外面拼命敲门:「不好了,欧阳敬文带了两万精兵包围了胡城。」 贺景泠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甚至还不太清楚,但人已经迅速下床穿衣,在韩轩正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他一脸急切:「不好了先生,欧阳敬文率两万精兵包围了胡城,」 贺景泠立刻就要去查看情况,韩轩一把拦住他:「来不来了你快走,城中有密道,我会让人护送你和贺敏之他们离开,去找陛下他们还是回平凉城搬救兵都行,欧阳敬文明显是想拿下胡城从后方包围,把陛下他们困死在北晋。」 第222页 贺景泠推开他的手臂,冷静地看着他:「我不能走。」 「胡城不是平凉,欧阳敬文不会对他们自己的百姓大开杀戒,你留在这里就是送死。」 「可这里还有三千将士和两千伤员,他们都是大齐人,平凉城的惨剧绝不能重演。」 韩轩见说不通,抬手就要用手刀将人打晕,贺景泠勐地闪身,厉声呵斥:「韩轩,你想干什么?胡城还有五千将士,这个时候我若是离开,城中无人坐镇,你要他们都去送死吗?」 韩轩怒吼:「无人坐镇我来,好歹我有一身武艺,保命足矣。」 贺景泠摇了摇头:「但是他们不会听你的。」 韩轩:「那你现在替陛下写封诏书,任命我为胡城守将。」 贺景泠不再和他纠缠,侧身直奔城楼方向去。韩轩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城楼下面夜雾浓重,影影憧憧间只觉得不止两万人,城楼之上灯火通明,贺景泠看到了为首的欧阳敬文,李长泽北上一路顺利,原本该拼命抵抗的欧阳敬文出现在这里,原来是诱敌深入,自己绕到后方想拿下胡城好来个瓮中捉鳖。 贺敏之也来了,看样子也是刚刚睡下,神情略有些慌乱:「三哥,我们快走吧,回平凉去搬救兵。」 「这里到平凉最快也要五个时辰,我们只需要撑过这一夜就行,韩轩你脚程快回平凉找卫风和我大哥,火骑军已经训练了那么久,敏之去汉城见陛下,快走。」 韩轩吼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你守得住吗?」 「韩仓赢,这是命令。」韩轩扭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 贺景泠从袖口掏出匕首对着自己,冷声命令:「走!」 「三哥,保重,」贺敏之深深看了贺景泠一眼,心一狠拉着韩轩道:「快走吧。」 待人走了,贺景泠收回匕首,道:「来人。」 一个副将跑到他面前:「贺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樊业。」 「好,樊业,现在去城中挨家挨户搜,若有男丁全部关押,其余所有的百姓都绑了赶到正街上来。」实际上胡城也没有什么青壮年男丁了,男人都出去打仗啊,一座城里最多的就是老弱妇孺。 樊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是立刻道:「是,卑职这就去办。」 「慢着,速战速决,但尽量不要伤人性命。」贺景泠又轻声嘱咐了句。 樊业不明所以地看了眼贺景泠:「是。」 欧阳敬文高坐马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紧闭的城门。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整座城安静的宛若死城,没有一点声响。 忽然,城门打开了。 他立刻握紧手中的刀,警惕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城门,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勐地放大。 身后渐渐传来一阵骚乱。 城门正中央,贺景泠孤身站在最前方,他的身后是无数被押着的胡城百姓,不知是谁怀中的婴儿正在撕心累肺地啼哭。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慑到了,冷风唿啸,暗夜森寒,婴儿的啼哭和百姓恸哭的声音传遍胡城内外,无端让人后背发凉。 贺景泠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欧阳敬文面色阴沉,一字一顿道:「贺,景,泠。」 贺景泠声音清朗,夜风吹乱了他的衣袍,他温和笑道:「欧阳将军,好久不见。」 他的身后长街上密密匝匝都是人,哀泣之声悲痛欲绝,响彻长夜,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慄。 贺景泠笑了笑:「可惜城中只有这些老弱妇孺了,不然被人驱赶出来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抵抗一二。」 他的声音看似很轻,在这种极度安静地氛围里却准确的传入了大部分人的耳中。他在用整座城的百姓逼欧阳敬文退兵。 欧阳敬文冷笑的声音穿透夜色,嘲弄地看着他:「用他们威胁我,贺景泠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杀人如麻,不分敌我。」 贺景泠语气温和而坚定:「今夜吾与胡城百姓共生死。」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们吗?我们是大齐最精锐的军队,为了胜利,谁都可以牺牲,包括他们,也包括我,」 「将军当然慷慨,你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你身后的这些将士都是抛家舍业投奔你的麾下,他们的父母亲人还在城内,你却要他们把屠刀对准自己的亲人?」 「少废话,任你在如何巧舌如簧,今夜也难逃一死。」 贺景泠见他们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城池杀了进来,手一抬,数十个老弱妇孺被人推搡着上前,他们惊惧不安,尖叫声求饶声中无不透着恐惧,被堵住的嘴里呜咽着不知道在哭诉咒骂什么。 欧阳敬文身后的晋军看到这一幕都沸腾了,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贺景泠吸血啖肉以消心头之恨。 贺景泠还是之前那句话:「吾与胡城百姓共生死。」 第120章 回归 柳常汝担忧地看着贺景泠身后的胡城百姓:「将军……」 欧阳敬文冷哼一声,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过旁边将士的弓箭,搭弓射箭,一箭多发,瞬间飞射而出, 方才还惊惧害怕的百姓霎那间没了声息。惊慌之声瞬间在贺景泠身后响起。 「我也说了, 敌我不分。」他漠然说完, 弓箭调转方向,直接对准了前方的贺景泠。 贺景泠不躲不闪,下一秒,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他们皆被那声音震慑,一时间纷纷愣在原地。欧阳敬文左臂无力垂落,弓箭落地,鲜血顺着他的手往下流。 第223页 他们甚至都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杀伤力竟然如此之大, 没有近身就可以数丈之外杀人于无形。 樊业被火铳的后座力震的手臂发麻, 他既震惊又狂喜, 这东西贺景泠给他的时候他还不信这么一个小玩意儿怎么杀人, 没想到威力这么大。 欧阳敬文手臂剧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景泠,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火铳,你竟然制造了火铳!」 所有人都被这莫名出现的杀伤力巨大的武器震惊到了, 欧阳敬文双眼充血, 看着左右都有退意的将士,狠戾道:「他若真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不会和我们周旋到现在, 我们是胡城驻军几倍之众,听我命令, 随本将军拿下胡城!谁敢后退本将军现在就杀了他。」 「可是将军,胡城里都是我们北晋的百姓啊!」一个士兵犹豫不定道,「贺景泠心狠手辣,他要是和我们鱼死网破下令屠城怎么办?」 「这是打仗,死谁不是死,错过了这次机会,难道等李长泽打到平市你再上?」欧阳敬文爆喝的声音冲破长夜,仿佛恨不得杀了面前质疑他的人,他一夹马腹,手握长刀勐地朝前冲去,丝毫不顾血流如注的手臂。 随之而来的又是两声石破天惊的声响,欧阳敬文胯下骏马俯冲倒地,他也猝不及防滚落在地,他狼狈起身回头看着身后踌躇不前的士兵:「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当然是想保护自给家人,晋军之所以规模如此之大不就是因为你们大量在边城徵兵,你身后的队伍中至少有三层胡城人。」冲上来的齐军挡在阵前,贺景泠站在其间,冷声道。 柳常汝:「将军,那些百姓都是我们北晋子民啊。」 「柳常汝,你敢违背军令!」 柳常汝还想说话,一个士兵气愤道:「将军,我们弟兄们的爹娘都还在城里。」 那些士兵看着被捆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父老兄弟,怒目而视:「贺狗,你卑鄙无耻,竟然利用无辜百姓威胁我们。」 「无耻贺狗!」 「无耻贺狗!」 暗黑的夜色映衬的贺景泠那张脸白如鬼魅,他嗤笑着回应:「他们无辜,平凉的百姓难道就该死吗?说到底北晋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咎由自取,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贺从连杀了我们北晋多少将士,你们大齐欺我北晋无人。三番两次寻衅滋事,我们不过是为了自保。」 「对,平凉城那些人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北晋将士的命,都是该杀之人,你今天挟持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总有一天会受到天下万民唾骂,遗臭万年!」 欧阳敬文怒不可遏:「同他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跟我冲进城去杀了他!」 柳常汝:「将军,贺景泠冷血无情,我们不可以拿一城百姓的性命来做赌注啊!」 欧阳敬文斩恨横到柳常汝脖颈间:「你再敢多说一句,本将军先斩了你。」 城门口惊慌无助的哭喊声,尖叫声不绝于耳,欧阳敬文死死看着他的这些兵,贺景泠站在人群后面冷冷注视着这一幕,像是在嘲讽。 两军僵持太久,欧阳敬文看了看身后犹豫不决的将士,这些人在出发前壮志豪情要随他一举夺回胡城,剿杀贺狗,围攻李贼,可现在…… 他看着远处的贺景泠,眼中嗜血:「好个贺景泠,好个贺景泠……」他出身卑贱,杀人如麻,一朝扬名不服者众,贺景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逼他阵前杀人,让这些士兵临阵倒戈,好啊…… 贺景泠一直注意着欧阳敬文的动静,忽地,双眼勐地睁大:「樊业!」 然而欧阳敬文出刀更快,斩恨一出,直接飞奔上前刀起刀落直接砍落前面两个士兵的头颅。鲜血溅了他一身,他怒喝道:「此战若胜,北晋还有转寰余地,若你们想要泄愤,待城破之后我欧阳敬文奉上项上人头。」 樊业反应迅速招手,数百将士顷刻间涌了出来,红缨长枪一致对外,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欧阳敬文如有神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尽管被团团围住也丝毫不落下风。 在他身后的所有人都被欧阳敬文的狠戾所震惊:「我等随将军杀敌!」 剎那间,厮杀声起。 贺景泠五指渐渐收紧,天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蓦地,一阵马蹄声响起,樊业身上的盔甲被冷汗打湿,他护着贺景泠往后退,无人能顾得上四处逃窜的百姓,贺景泠按住他回过头去,就见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策马而来。 待人走近,贺元晟道:「樊业,还记得我吗?」 樊业激动地红了双眼:「少将军!」 贺元晟瘦削的脸上只剩坚毅之色,扬声道:「我乃前任贺从连大将军之子贺元晟,临危受命,愿与胡城将士共生死,」 贺从连戍边二十年,从前的旧部并不在少数,贺家人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遵从。 贺瑶华一袭红衣美的张扬,她看着贺景泠道:「胡城有变,我和大哥先赶来了。」 贺景泠看到只有他们两人心中已经隐约猜测到了,只是…… 他的目光看向身披黑甲的贺元晟,心中五味杂陈,自从贺元晟他们来了边关他就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此战凶多吉少,欧阳敬文势在必得,贺景泠已经拖延到了极限,天光大亮,厮杀声愈重。 无数战士义无反顾沖了出去,这一刻,贺景泠也只能望而却步。少年时一心想要的追随父兄上阵杀敌,少年英雄,热血男儿,谁不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时移世易,他们贺家三子也算并肩作战过了。 第224页 疆场之上的腥风血雨让贺元晟陌生又熟悉,他原本就该是骑着烈马手持长枪驰骋疆场的将军,眼中所见是战场狼烟,心中所念是万里山河,在烽火中搏杀,于血海里成名,和万千血性男儿共守家国。壮志飢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的归处,本就该是大漠荒烟中同无数战士一样战死沙场。后来他被囚困于祈京那方寸之间,羽翼被折,筋骨尽碎。宫墙深深只教他如何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只教他忠骨尽数成灰。 但是,壮志未酬,热血难凉。当年那个一心报国的少年郎终究还是留在了属于他的战场。 那一瞬间,贺景泠听不见厮杀声,听不见战鼓声,眼前模煳一片。只剩下贺瑶华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耳旁迴荡…… 欧阳敬文刀尖染血,挑起那颗头颅冲着贺景泠挑衅一笑,径直将他抛到了城墙之下。 终于。 援兵到了! 本就军心涣散的晋军在听到敌人惊喜的吶喊后顿时慌乱不已,李长泽携刀勐奔而来,冲进战场对上欧阳敬文,每一次挥刀都直取要害。 欧阳敬文见势不对,厉声喊道:「撤退!」 说完他找准空隙向西边狂奔,李长泽紧追其后,重若千钧的孤墨刀在他手中再合适不过,欧阳敬文天生力大无穷,自以为得天独厚,偏生遇到李长泽。 他的左臂几乎没有知觉,本就是强力支撑,他是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悍将,不过是老天不公,给了他一个人人唾弃的出生,李长泽他凭什么? 然而,心中再多的不忿也改变不了他面对这一刻的李长泽必败的事实。不甘在他心底疯涨,今日,他和李长泽之间,必定是你死我亡。 李长泽回去时是第二日凌晨,他一身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彭越见他回来,沖了上去:「陛下。」 李长泽下马把缰绳和孤墨扔了给他,齐军正在清扫战场,有人抱着一具无头尸骸,李长泽大步走到站在城墙下的贺景泠身边,抓着他的手唤道:「景泠。」 「景泠。」 贺景泠僵硬地转过脖子,他看着李长泽,神情呆滞,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来。 贺景泠的样子让李长泽心慌,他将人抱入怀中:「我回来了。」 泪痕已经风干,贺景泠浑身都在微不可见的颤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往外呕血,他一遍遍重复:「李宴……我大哥死了,我哥死了。」 第121章 死战 那天贺景泠让韩轩去平凉城求援原意是想让卫风带着火骑军赶来, 然而当时韩轩刚入城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蒙面人牵制住了,那个神秘人显然早有准备,提前支开卫风,贺元晟得到消息最后只能只身前去胡城, 一直等到最后李长泽率兵赶来, 胡城才得以脱困。 欧阳敬文已死, 这对北晋来说无异于惊天大雷。此次一战活捉战俘一万三千余人,汉城以南彻底沦陷。北晋朝野动盪,大齐军队长驱直入,李长泽步步紧逼,北晋境内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身着素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收回了手,在李长泽迫切的目光中微微摇头。他收拾药箱起身,示意两人出去说话。 关上房门,李长泽就迫不及待问:「他怎么样?」 华寻枝嘆了口气, 给了他四个字:「油尽灯枯。」 「你再说一遍?」 「草民无力回天。」 「朕千辛万苦寻了你来, 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废话的。」 华寻枝道:「贺先生身有旧疾, 这两年随军征战心力交瘁, 思虑过重, 虽非长寿之相, 但好好将养也能安稳度日,但他体内有常年服食过量药物,积久成毒, 他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 陛下应当知道。而且先生心绪起伏太大,忧思伤身。」 「谁都可能没办法, 但你是华寻枝,华大夫再好好想想, 」李长泽生气的时候表现的异常平静,「卢飞,沈木溪呢?」 卢飞面色难看:「听到华大夫来的消息就不见人了。」 李长泽周身的气压极低,半晌,沉声道:「来人,送华大夫下去休息,华大夫医术超群,朕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治好景泠的。所以在这段时日内任何人都不可以去打扰华大夫,当然,务必好好招待华大夫,若有怠慢绝不轻饶。」 华寻枝笑而不语,似乎压根没听出来李长泽话里的威胁,低头应是。 华寻枝离开后卢飞这才道:「陛下,华寻枝被李珩衍他们带去汉城那么久,难保此人没有异心。」 李长泽看着华寻枝远去的背影,眼神阴骘:「那朕一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卢飞不记得有多久没在李长泽脸上看到这种冷静又嗜血的表情了,不由背后一凉,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李长泽回到房中,放轻了脚步声朝床边走去,贺景泠双眼紧闭眉间紧蹙,脖颈间隐约可见一截红绳,连睡觉都这么不安稳。 他应该恨极了这个人,什么都要瞒着他,更恨沈木溪,竟然帮着贺景泠瞒他,任由贺景泠胡闹。可他更怨恨自己,一次次让贺景泠身陷险境,自己连基本的安稳都给不了他。 在城门那儿看着贺景泠吐血的时候李长泽是真的怕了。他这个人的桀骜从来不在表面,温和良善的表面下实际上阴狠又自负,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本性,狠辣冷血被融进了骨血。贺景泠是他唯一的春三月。 李长泽不敢想,若是贺景泠有事自己该怎么办。他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帝王,登基以来从来不曾懈怠一日,是他把贺景泠留在自己身边,看着他在这乱世之中殚精竭虑,熬到了如今这副模样。 第225页 他坐在床边,伸手想要触碰熟睡中的人,却又怕将他吵醒。 似有所感,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贺景泠睁眼便看见了一脸憔悴的李长泽,他慢慢抬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宇:「……你这是怎么了?」 李长泽握住他的手放在脸边,他那双深邃锋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满眼血丝:「你睡了好久,我怎么都叫不醒,阿煊,你什么时候能想想我啊。」 *** 战场硝烟不止,何升还没有消息,楚越联盟本就是利益结盟,如今虽然仍在共同抵抗大齐,但这两年显然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齐心协力,土崩瓦解是迟早的事, 李长泽跟他们在书房议事,书房中挤满了人,匡严礼在最前列:「李珩衍在汉城攻破之后就逃去了平市,得到的消息是说在祁熙身边,赫舒长公主那边一直被其压制,现在有了李珩衍更没法与其对抗,他们的皇帝只知道撺掇两边相争,其他一概不管。」 卫风道:「陛下,臣有个提议,我们兵分两路,一路按原定路线攻打云州,另一路则走津芙。」 纪风:「虽然现在形势好转,但我听说晋军中这次派来的主将就是二十年前因为意图谋反而被诛九族了大将军李圳,他竟然还活着,而且主动现身,现在临危受命是晋军主将。」 卢飞:「北晋这就是病急乱投医,一个不知道真假的将军,能有多厉害,不过就是故意弄出来的噱头,我们有火骑军,也是时候把他们用到战场上了吧。」 李长泽沉默不语,李圳他知道,平凉城中藏身多年,凭一己之力拦住了火骑军驰援胡城,故人相逢,他会跟那个人讨个说法的。 彭越忧心道:「可我听说李珩衍逃往平市,祁熙之所以接纳他是因为李珩衍送了他一大批火铳。」 卢飞吃惊地看着他:「他哪儿来的钱?」 李长泽:「这件事你们不用管了,火骑军一直都是卫风在训练,就由你和纪风带着这支队伍去给朕攻下津芙,还有樊业,你也一併去吧,朕要亲自去会会这个李圳。」 他们商定,彼此对视一眼:「是。」 宣和三年,火骑军与晋军在津芙大战,晋军惨败而归,齐军长驱直入拿下津芙,直逼北晋都城。与此同时云州李圳仍然顽强抵抗,他们的兵力已然不足李长泽的二分之一,数九寒冬缺衣少食,晋军食不果腹,仅凭着意志死守阵地。 最终,李圳大军被李长泽围困于澜沧三月之久,战火烧尽荒山,晋军拼死抵抗,终是大败,全军覆没。 至此,北晋最精锐的军队损失殆尽,史称,澜沧之战。 直到齐军兵临城下,平市的达官显贵才如梦初醒,终是主和派战胜了主战派,祁熙被削王夺爵贬为庶人,腰斩而死。 祁熙死后,小皇帝不知所踪,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北晋王城最终只剩护国长公主祁玄潇独立支撑。 齐军要打过来了,李珩衍送给祁熙的那一大批火铳成了北晋的催命符,除了最开始试用的那两把完好无损可以使用外,其他的完全就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废铁。 皇宫里面人人自危,走的走散的散,珠宝玉器散落一地,都在逃命,都知道北晋气数已尽。 属下在勤政殿找到赫舒,立刻道:「殿下,齐军已经到城门外了,快走吧,属下会拼死护送殿下去安全的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殿下。」 这时候一道纤细的身影匆匆跑来,卓小宛失踪两年,一直被祁熙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折磨至今,直到祁熙身死赫舒才找到她。 她扑到赫舒身旁,抓住她的手目光坚毅地喊道:「殿下。」 赫舒明白她的意思,缓缓起身:「出城,迎敌。」 「殿下。」属下悲悽地喊了一声,「您走吧,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北晋永不覆灭。」 卓小宛扶着她起身,她早就料到赫舒的选择,红唇轻启,轻声道:「我陪你。」 齐军领军之人是卫风,几年征战下来,平凉城籍籍无名的参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成了李长泽最倚重的将领之一。 赫舒见识过火铳的厉害,尽管知道这一战必败无疑,她还是必须站出来,她只恨自己顾念骨肉亲情没有自己去坐那皇位,她恨祁熙弄权,恨祁连奕不作为,更恨自己优柔寡断。 蓦地,城楼之上战鼓声响,赫舒回头望去,卓小宛红衣翩翩,美貌令人为之动容一如那年扶风楼初见时的模样。 赫舒回头,拔.出手中佩刀,与北晋最后的守城之将共同奔赴了一场必死的结局。 红衣浸血,战鼓声停,满地鲜血残尸昭示着一代王朝最终陨落,自此以后,尘埃落定,世间再无北晋二字。 第122章 甚幸 祈京繁华依旧, 朱雀大街灯火通明,落雪无声,年节将至,长街上贩夫走卒穿梭期间, 仙客来一如往日宾客如云。 二楼的雅间中一道清瘦的身影临窗而立,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样貌堂堂的男子。 王昊不依不饶道:「贺老闆, 你都会祈京这么久了,也是时候兑现承诺了吧。」大通商会唉北方的声势愈胜,王昊从兖州追到祈京,就是为了让贺景泠履行那年的承诺。 贺景泠与他装傻:「王老闆远道而来,今日我做东,定让王老闆尽兴而归。」 王昊哂笑:「贺老闆什么意思?已经第几次推脱了,贺老闆是不想认帐?当时李珩衍用来讨好祁熙的那批火铳可是我提供的,贺老闆莫非是想过河拆桥?」 第226页 贺景泠拥着氅衣在他对面坐下:「王老闆莫急, 言而有信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只是如今李珩衍还在潜逃, 我与陛下始终不放心, 王老闆总要有点耐心。」 「那是你们的事, 你要我做的我事我已经做到了, 你一再推脱难道是欺我王家无人?」 「最迟年底,定给王老闆一个满意的答覆。」 王昊拂袖而去,匡严礼在他走后才进来, 来时手中还拿着一个锦盒。 「这是卫风托人送来的, 传话的说是卫将军帐下一个士兵带回来了李珩衍的尸体,并嘱託卫将军把这个交回京中贺先生手上, 李珩衍已死。」 贺景泠打开就看见一管黑□□箫,烛光照耀下的洞箫品质上乘, 贺景泠突然想起那年,他刚回京时李珩衍在浮光楼中为他接风洗尘,以此萧吹奏可谓余音绕樑,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重新回到窗边,天子脚下的祈京城富贵无边,当年颇有贤名的明王无声无息死在他乡。 后来贺景泠偶然得知了一个并不详实的真相,当年锦妃所怀遗腹子并非先帝亲生,而且新继位的仁帝所生。背负着这个秘密,李珩衍终其一生都活在仇恨与权势之中,最终也只落得个潦草收场的结局。 匡严礼问:「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王昊吗?」 贺景泠摇头:「不用,此人不是善与之辈,我吊他一些时日就是想敲打敲打他。」 祈京还是从前的祈京,只是故人所剩无几。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胡城一战贺元晟身死,贺瑶华也不知所踪,何升与一萧姓女子留在了南越,兜兜转转,每个人的归处都各不相同。 「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北晋被灭之后李长泽没有回祈京,而是率领大军南下讨伐楚越两国,有了李长泽的助力,商陆后方再无顾忌,一路披荆斩棘杀进大楚王宫。 最终剩下的南越不战而降,主动献上舆图和国玺,李长泽封其皇帝为越王,自此,这场长达五年的攻伐之战彻底告一段落。天下一统,万民臣服,李长泽三个字在大齐朝史书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笔。 *** 华寻枝本是江湖游医,虽然生性温和却也不爱拘束,当年先是无缘无故李珩衍将他抓去,后来又受李长泽胁迫,乱世之中百姓遭殃,他本就心怀不忿,自然不愿为他们所用。 只是后来与贺景泠相处日久,看着他为了安稳后方供给粮草殚精竭虑,对着这个和外界传闻完全不相同的人倒生出了几分怜悯,他是个医痴,面对病患自然也不愿意袖手旁观。北晋事了之后贺景泠没有再随李长泽南下,而是回了祈京休养,他也在其中,如今已过一年。 贺景泠在祈京闲来无事时,偶尔跟着华寻枝学习医道,还自觉小有所成。 檐下厚雪压弯了梅枝,贺景泠半睁着眼睛盯着华寻枝围炉煮药,他百无聊赖转动眼珠,手中的捲轴不小心滑落到铺了厚厚的地毯上,他稍微清醒了两分,弯腰去拾,隔着案几看见了一双靴子。 药炉里咕噜冒着热气,华寻枝已经丢下炉子跑远了,李长泽搂过贺景泠抱在臂弯中,后脑勺被摁住,贺景泠猝不及防间就被吻了个正着。 熟悉的气息中带着冰雪消融后的凉意,但贺景泠不想撒手,回抱着李长泽,一年的思念化作唇齿间不肯罢休的纠缠。 李长泽风尘僕僕,大氅上还混合着霜雪的冷意,他一把扯开,将人拥的更近。 他邀功似的语气:「我在越岭得了一匹好马,日行千里,我——」 贺景泠揪住他的衣领再次吻了上去,李长泽俯首加深这个吻,手中力道大的几乎让贺景泠喘不过气来。 分开时贺景泠喘着气,略显凌乱的毛领被抚平,他道:「什么时候带我见见。」 「见什么?」 「千里马。」 李长泽将人抱起,朗声笑道:「现在就去。」 贺景泠抓着他衣襟,轻声细语道:「现在不行,」他贴着李长泽的耳廓低语,」我夫君还未归家,趁他不在,我要去会独守空房的情郎。」 李长泽抱着他,眼神微眯:「巧了,我不远万里,正是来会这胆大包天的偷欢人的。」 青纱帷幔垂落在地,和脱落的衣物纠葛在一起,在熟悉的潮热中隔绝了一切纷争和算计,只剩彼此。 凯旋而归的帝王没有长街之上百姓的夹道欢迎,一人一马自顾自奔向祈京,这副急切的模样直教天下文人不忍直视。 年初祭典过后,靖亲王李坦加封皇太弟,阁老张译如和大将军卫风率领百官在太庙参加受封仪式。 御辇落下,贺景泠捧着冠冕给李长泽戴好,他拨开流珠仔细端详许久,朝臣早就恭候已久,随着李长泽的出现礼炮齐响,贺景泠陪着帝王拾阶而上,最终站在高台之上。极目望去,万里河山尽收眼底。 云层间霞光万丈,朝臣跪伏在地,唿喝声震耳欲聋,贺景泠看着李长泽亲自将太子印交到了对方手中。紧接着李长泽就朝他走来,贺景泠手上一暖,被李长泽紧紧握住,当着天下人的面,曾经那个需要藏拙自保的太子殿下此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李宴此生得遇贺景泠,甚喜!甚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