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恋爱脑》 第1页 [gl百合] 《本座恋爱脑》作者:凤崎舞【完结+番外】 文案: 【恋爱脑的乐趣,你们正常人不懂】 江秋洵想,像林婵这样清雅的女子,肯定不能接受一个混迹武林的邪派宗师。 所幸,林婵色令智昏,一直对江秋洵的话深信不疑。 哪怕她的亲友们纷纷指控江绿茶是骗子、狐狸精、邪派妖女,林婵也不为所动。 直到有一天…… 江秋洵发现,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的白月光,是天下名门正派「正玄派」的门主,被御封「天下第一」,人送外号「宗师克星」。 江秋洵回忆自己这些年,和诸多俊杰传出暧昧不清的绯闻,倾慕者如过江之鲫…… 嘶—— 救命! 江秋洵(慌乱):「快拜堂了,听说追过我的武林高手(们)会来观礼,怎样才能不让夫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在线等!很急!夫人的剑太快,晚了婚礼要变葬礼!」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爆笑 搜索关键词:主角:江秋洵(慕挽月),林婵(林止风) ┃ 配角:林玉燕,李秦,林昭节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门主醒醒,她真是邪派妖女 立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第1章 所有的不期而遇 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 南疆最为神秘的邪道门派——南隐派,倾巢而出,围剿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剑皇楼」楼主张放。 南隐派弟子和至亲好友,曾死于剑皇楼的杀手之手,护短的南隐派这些年来和剑皇楼剑拔弩张,两方早成了血海深仇。 而南隐派的长老慕挽月,原本是剑皇楼自小培养的顶级杀手,忠心耿耿,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忽然叛变,不久后加入南隐派,联合江湖各路势力围攻剑皇楼。 有了知晓楼中许多秘密的慕长老帮助,剑皇派节节败退,最后更是连楼主都被堵在江边。 张楼主临死的反扑,一剑割裂了慕挽月的腹部,并将她推下绵河,自己也被临死前的慕挽月一剑刺到要害,又被南隐派门主补了一剑,杀得干脆。 数十人亲眼看见了慕挽月腹部伤口迸出的鲜血,还有几块被割断后掉落出来的……总之,那一剑下去,绝对十死无生。 绵河之水滔滔不绝,埋葬了「慕挽月」这位邪派宗师。 从此以后,天下再无剑皇楼。 武林之中,也再无慕挽月。 南隐派灭了杀手组织剑皇楼,将教主张放大卸八块,报得大仇,可他们却失了门派第一高手——长老慕挽月,门主也失去了心上人。 此事之后,南隐派众人低调返回南疆,再一次销声匿迹。 只是天下武林再不敢小觑这个神秘的南疆小宗派,江湖上更留下了南疆第一高手、南隐派长老慕挽月的无数传说。 …… 玉江之水,滔滔不绝。江面船只,来往送别。 今夜乌云行空,明月暗藏。 江面黑乎乎一片。 站在船边向下望,什么也看不清。 此刻已是亥时,夜深人静,江面只闻水涛之声。 一艘大船缓缓行驶,不久前刚从玉江和支流绵河的交汇处经过。 甲板上只有暗中值夜巡逻之人走动的声音。 被人们以为死在江中的慕挽月,此刻从船边水下浮了上来,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她伸手扣住了船身一处凸出,抬头,随着船一起前行,微微喘气。 她望了望月色,在水中估算着时间。 从傍晚到现在,入水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她落水的地方,是绵河,也就是玉江的支流。绵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暗礁众多。她拿出十二万分小心,才能按时来到这里。 看着船头标志性的独特撞角,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意——是这艘船没错了。 这会儿不见月光,慕挽月的内力几乎耗尽,所剩无几的内力都用来堵住腹部的和左肩的伤口。 她抬头,眯着眼睛,竭力往上看去。 船边静悄悄的,隐约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但比起耳边的水流声来说太轻了,且并不在船的边缘,让她一时间无法预判脚步声的方向。 ——希望巡夜的人能靠这边船舷更近一些。 慕挽月这样想着,忽然看见一道白影出现在船舷上。 身受重伤的她在河里漂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头脑已经开始混沌。 船上的微光将那女子的身影照得很清楚。 女子一袭雪白的长裙,迎着夜晚的江风,看不清楚模样,只能看见一抹单薄的身影,娉婷玉立,在月光的照耀下清逸动人。 夜色黑如浓墨,唯有船舱照出来的微弱灯光。可也正因为在这幽深的夜晚,微光才异常明亮且温暖。 那一抹熟悉的,靓丽的白,也更加显眼。 「救命……」 慕挽月的声音不大,在河水与船只之间的拍击声掩盖之下,船上的人更难听到。 但没关系,只要船边的白衣女子能听见就行了。 事实上也如他所料。 白衣女子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吩咐身后侍从:「水里有人唿救,捞上来。」 旁边有男子的声音道:「东家,最近绵河沿岸纷乱不止,有诸多江湖人争斗,当心有江湖匪类乔装登船。」 「无妨,我听唿救声,应只有一人,如有变故,你们制住不难。」 第2页 男子还待再劝,女子又道:「人命关天,速速救人。」 她声音温润柔和,语气却不容反驳,威严自成。 旁人竟不敢再劝,按她吩咐放下吊篮施救。想来就算是水匪,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 船上放下吊篮时,篮子里还有一个武者打扮的男子,他跳入水中,简单查看了一番,立刻发现水中的慕挽月面色苍白,显然是受了伤,慌忙扶她进吊篮。 慕挽月的神志已经开始恍惚,头昏脑胀,但仍记得对白衣女子道谢:「多谢姑娘相救。」再没力气说别的了。 那和她一起上来、一身湿漉漉的男子抱拳道:「东家,她腹部有刀伤,左肩也有刺伤,看起来伤得不轻。」 其实慕挽月伤得不算重,只是身上流着血在水里泡久了,内力耗尽,气虚体弱。 白裙女子眼睛蒙着白色绸带,目不视物,但身姿卓越,发号施令有条不紊:「昭节,你抱她去我房中擦洗,给她换下湿衣,擦干头髮;苹末,我记得厨房还有姜汤,你给她热一碗。李秦,你将康大夫请来。」 …… 慕挽月强撑着脱了湿衣服,喝了姜汤,躺在一间船舱的床上。那位叫昭节的小姑娘内力精纯,撕开伤口包扎的湿布后,为她点穴止血、清洗伤口,再重新包扎。 幸好已是春季,如果是冬天,她这样的伤势在河中久泡,哪怕她是宗师高手,恐怕也要沉江。 过了一会儿,一个鬍鬚花白的大夫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抱着药箱的小年轻。 与二人同来的,还有之前出声救她的、白绸蒙着双眼的女子,以及她的贴身侍女。 这女子一袭白色长裙,唇薄色浅、气质清冷,如孤峰冰雪般出尘,一根白色绸带蒙住了她的双眼,犹如一层白雾遮住了天地间的绝色仙境。 慕挽月一见了这白衣女子,眼眸都亮了几分,面色憔悴却专注地望着她。当看见她蒙着眼睛时,眼中流露出难掩的关切,但很快收敛了,轻声道:「多谢恩人相救。恩人姐姐可否告知姓名?来日我当涌泉相报!」 老大夫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从前救治过的那些重伤濒死、中毒难解的病人,不少人因为骤然得救万分感激,看救命恩人的目光比她这眼神更露骨、更热烈。 「无需这般。我姓林,单名一个婵字。」白衣女子目不视物,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她眼中的热情,只温声道:「姑娘只管安心养伤。」 慕挽月笑得眉眼弯弯,未语先笑,声线轻灵若鹂,语调楚楚动人。 「多谢林家姐姐,我叫江秋洵,姐姐可叫我阿洵。」 慕挽月,便是江秋洵。 江秋洵这些年在南方各处奔波,一方面逃避剑皇楼追捕,一方面寻找盟友挤压剑皇楼的生存、打击楼中产业、截杀楼主张放的心腹。 邪派众人喜怒无常,为达目的,她逐渐学会看人下菜。与人交锋时言辞冷冽、目有煞气,让人捉摸不透;与人联手时又能放下身段,眉眼妩媚、声调婉转。 她深知自己的容貌艷绝天下,一度利用到极致,在谈判中占尽便宜。 她言笑晏晏、出手狠辣,常年戴着半片面具遮掩过于出众的容貌。只因她戴上面具后,可谓「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加神秘动人,勾得人心痒,却偏偏摸不到她的衣角,被江湖南武林戏称作笑面狐。 诸多邪派高手对她垂涎三尺,连正派、世家的高手也被她迷惑。也有许多人嫉恨咒骂她这只狐狸精,放到现代少不得称她一声绿茶。 好在她武艺超凡、行踪飘忽,无论对她起了邪心还是想要收拾她的人,都想看看她的真面目而不得。 她所藏之地隐秘,主动找她合作的人只能先去她栖身的南隐派留口讯,和她的同盟、南隐派的门主先行商谈。 就是这样一个邪魅又神秘的美人儿,此刻为了给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留下好印象,拿出十二分本事,声调上扬,音色动人。 抱着药箱的青年男子听见她声音,忍不住悄悄打量她的模样。 江秋洵长相非时下读书人推崇的清秀内敛,不符合当今儒家文人「内敛清淡」的主流审美,但她张扬灵动、明艷动人,颜值太能打,让人一见之下就挪不开眼。 不过老大夫或许就是例外之一。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眉头微皱,眼神冷淡,神色不满。 江秋洵并不在意他的目光。 她目光黏腻又热情,望着林婵,原本对她不满的老大夫总觉得不舒服,怎么她看自家主上的眼神好似登徒子? 老大夫心想,这个人一定是别有用心,可惜主上此时刻眼疾发作,看不到这姓江的女人眼神有多冒犯。 听江秋洵声音羸弱无力,林婵神色间露出对弱者的怜惜,示意老神医道:「康伯,劳烦你出手,为江姑娘诊治。」 康老大夫虽对这来歷不明的女人横竖看不顺眼,但对主上却保持着恭敬,拱手道:「是。」 康老大夫一手隔着张帕子号脉,一手摸着鬍鬚,道:「她原本伤得不重,只是失血过多,且在河水中浸泡过久,阴虚体弱,今夜必会发热。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老夫开个方子,按方子熬药,每隔两个时辰服一剂。这场发热扛过去了,伤势才算得安稳。」 「另外,她腹部的刀伤虽不深,但伤口太长,难以自癒合,须得缝合。所幸未曾刺穿,伤在肌肤,没有伤及脏腑,否则落水之后十死无生。主上,她随我们行船不利于养伤,最好是把她送到岸上,找一医馆,处理了伤口再静养一段时间。」 第3页 话里话外就差明说:咱们把这个麻烦丢了吧! 「啊?」 耗尽内力的江秋洵声音哽咽,有气无力道:「神医,要不还是您老先给缝合一下,救救我?我……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一身清冷的林婵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 然而康老大夫却很坚定地拒绝道:「江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江秋洵心道走不走不是你说了算,转而看向林婵,娇声娇气道:「林家姐姐,别赶我走,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伤在身,如此流落街头,哪里会有好下场?」 林婵温声道:「江姑娘别怕,我们不会丢下你。昭节,你一会儿拿了康伯的药方依方抓药,煎好了送过来。」 又对康老大夫道:「康伯,劳烦你先帮她缝合伤口。」 康老大夫目露迟疑,道:「主上,不如先煎药,让江姑娘服一剂,明早再靠岸请一个女大夫为她缝合?」 林婵不置可否,但也没强迫他缝合,只是道:「你先开药。」 这声音平淡无波,再看她面色也无异。 康老大夫听了却莫名有几分惴惴不安。 林婵身后的侍女「昭节」不管他怎么想,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等他写药方。 康老大夫:「……」 . 康老大夫去了隔壁书房写药方,昭节随行。舱房里除了江秋洵和林婵,就只剩下抱着药箱的小年轻看了看林婵的脸色。见她没有指示,便在原地不敢走。 林婵侧头面向他,道:「康白,你来看看她的伤口。」 江秋洵一副乖巧的模样,心里已经琢磨出味儿了。这位恩人姐姐看似良善平和,实则说一不二。 康老大夫不愿从命,她没有正面冲突,把人支走了,看似妥协,却立刻换人任事,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和这些年来传闻的不一样呢……也对,当年她就不是个软性儿的。若真是个好性子、温软好欺,也不可能管得住这么大一个商号。 更喜欢了啊! 江秋洵默默心动。 心软无原则的老好人让她喜欢,强势有谋也令她喜欢……自己的恩人自然无一处不好。 别说是如此倾城之貌,即便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她也能把这块石头琢磨出几条可爱的边角、迷人的裂纹。 第2章 都是她的处心积虑 年轻大夫放下药箱,为江秋洵查看了一番伤口,道:「昭节姑娘清洗得很干净。只是伤口还在渗血,须得马上缝合。」 说完又拱手主动请缨道:「主上,属下也会缝合伤口,能否让我一试?」 林婵并没有立刻答应。 她摸着手腕的檀香珠串,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大夫拱手弯腰朝她行礼道:「主上,我自三岁起随爹行医,如今已二十载,虽不敢和家父相比,比我那些哥哥、师兄们也不及,但主上放心,跌打损伤、刀剑外伤,缝制伤口等,在下都还敢说一句『擅长』。江姑娘今晚必会发热,伤口越早缝合越好,否则伤口恶化生脓,高热难以消退,恐江姑娘熬不过三日。」 林婵耐心听完,缓缓点头,道:「交给你。」 小康大夫又拱手行礼道:「属下领命。」 江秋洵见缝插针,感激道:「多谢林姐姐救命之恩。也劳烦这位大夫了。」 小康大夫道:「不敢不敢。江姑娘,我爹他性情古板,不愿给姑娘治外伤,请不要见怪。」看了一眼林婵,又道,「只对主上治疗眼疾破例。」 江秋洵笑道:「那你呢?你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 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心骂自己嘴贱,从前在邪派习惯了调戏挑衅别人,如今该收敛些了。要是被恩人误以为自己水性杨花怎么办? 虽然从前的做法看起来像个海王,但是天地良心——她一条鱼都没下过嘴啊! 小康大夫听了她的话,却连忙肃了脸色,道:「在下对姑娘万万没有冒犯之意,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我不能见死不救……啊不对,我不是说我爹并非见死不救,他只是……男女有别……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也并非忽略男女之防,只是你受伤重,正所谓万事从权……」 江秋洵害怕林婵误会,胆战心惊,又因一身疲惫、说话费力,只嘆了一口气。 这一声嘆气,悠然婉转,无奈中又有几分自怜,让听者无法不心生怜惜。 林婵自然也听到了她的嘆气声。 「好了,康白。」林婵打断了康白滔滔不绝的解释,「你乃医者,非世俗庸者,江姑娘也不是拘礼不通之人,不必多言。」 江秋洵掩下眼中的得逞,道:「林家姐姐说得对,小大夫你只管医治,奴家自幼在外漂泊养活自己,不讲那些虚礼……咳咳……」 她语气轻缓,只因为腹部的伤口不敢用力,此刻内力耗尽,身心俱疲,竟真的压制不住身体的寒冷,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好了,别急着说话。」 一片阴影遮住了江秋洵的视线。 是林婵站到了床边,手背放在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道:「没发热。」 又对小康大夫道:「尽快给她处理伤口。」 哪怕是江秋洵打定了主意、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放在林婵身上,也没想过林婵会忽然「动手动脚」,肌肤相触,额上光滑的肌肤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还能感到她因常年握笔而形成的薄茧。 第4页 一时间,江秋洵愣在当场,直到林婵安排好一切,在昭节的陪同下告辞离开,她才从惊喜中醒过神来。 江秋洵一边在心中回味这一份温暖的美好,一边侧耳聆听林婵离开的脚步声。 江秋洵刻意抬高了一点声音,对康百道:「小康大夫,我的性命就交到你手里啦。你都说了,医者父母心,今儿起,你就是我亲爹了——」 「亲爹」二字出口的时候,江秋洵听见廊上林婵的脚步明显有一个踉跄。 康白连忙站起来慌张道:「啊?使不得,使不得……」 江秋洵心情大好,道:「亲爹,你可快点儿呢,这伤口上的布条又开始渗血了,勒得又紧,感觉都已经勒进伤口里了。你只管剪开便是。」 舱房迴荡着她如潺潺溪水般的笑声,这笑声亦穿过舱门,流淌在走廊。 …… 跟在林婵身后的昭节也听见了。二人回到卧房,隐约还有江秋洵欢快的音调从不远处的舱房传过来,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昭节对林婵道:「主上,这个江姑娘声音可真好听,说话也有趣。」 林婵抿了一口清茶,拇指在杯身轻轻抚摸,点头道:「江姑娘为人豁达,性情明媚。」 昭节又道:「还长得特别好看呢。」 说着忽见林婵抬手摸了摸蒙住眼睛的白绸。 昭节惊觉失言。林婵眼疾发作,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看不到别人的相貌。她夸别人貌美,主上定是想到自己看不见,心中难受了。 想到这里,昭节心里愧疚极了,连忙找补道:「当然不及主上。除了主上之外,她才是我见到的最好看的人。」 林婵道:「这世间皮囊出众者不知凡几,你见过的也不少,你觉得江姑娘最好看,或许是因为她胜在风趣豁达,言之有物,风流放逸。」 林婵说话时,声调如泉水流淌,清冽温和,听起来并没有介怀。 昭节松了一口气,道:「主上,康白说,天儿已经越来越暖了,只要针灸不断,过不了多久,就可復明。」 林婵微微点头。 待昭节被李秦叫走,林婵缓缓坐在床边,从暗格中拿出一个精铁打造的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捲轴,一枚玉佩,一对泛着紫光的精巧琉璃杯等小巧精緻的物件。 打开捲轴,捲轴中央裱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纸上布满了凌乱的字迹,末尾的落款上还胡乱按着手印。 林婵的指尖珍重地抚摸宣纸的边缘,动作轻柔,思绪深远。 良久后,在这空无一人的私密之所,她忽然按着蒙眼的绸带,唇角上扬,冷冷一笑,寒气逼人。 …… 康白自幼跟着他爹追随林婵,给许多武林人士做过缝合手术,这一次并没有什么意外,很快就完成了。 还没天亮的时候,慕挽月开始发热。 烧得迷煳之际,她做梦了。 梦中的她,又回到了绵河的崖边。 她在内衫之中,还穿了一件动物皮炮制的贴身「软猬甲」,对刀剑的割伤和刺伤有非常好的阻挡效果。 也因为穿着这个皮内衣,把张放都骗过了,让他以为长剑破开了她的腹腔和内脏,任由她落入江水没有补刀。 事实上,也没能好上多少。 张放临死前的这一剑,剑锋如霜。 包裹身躯的里衣,是动物皮脂所致,把杀人多年的张放都骗过去了。当然,如果稍微给一点时间,张放回想一下,也能察觉到破绽,可是,生死就在这片刻。张放已经濒死,以为慕挽月已必死无疑,强撑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任由她落入河中。 慕挽月其实很怕死。 人怎会不怕死呢?更不必说,慕挽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世她被病痛折磨,仍坚持用药,哪怕痛不欲生,也要苟且偷生。生死间有大恐怖,今生成了武林高手,也不能避免。 真好,她又一次活下来了。 且,终于再见到了林婵。 人生在世,有时候有许许多多的缘分都源于巧合。 那一年,她刚穿越来此地,成了张放手下头号死士。 原身的慕挽月自幼被剑皇楼看中了根骨资质,暗中拐走不说,还杀其父母,一把火把原身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经过十几年残酷的训练和培养,原身被完全洗脑,成为对楼主死心塌地的忠犬爪牙。然而在外出刺杀一位德高望重的儒士时,被儒士的强大护卫一声狮子吼震得半死,脑震盪严重,思维消散,被穿越而来的江秋洵接手了的身体和记忆。 江秋洵脑子正常,哪愿意做别人的死士?直接逃了。 但当时的剑皇楼家大业大,很快就找到她,张放亲自出手,哪怕她准备充分,也在几个月的多次交锋后重伤了她。 那天,江秋洵奄奄一息,倒在路边,如一摊烂泥,满心恐慌绝望。 是林婵救了她。 那时她们都还年少,林婵也还没有眼疾。 她倒在路边杂草之中,重伤濒死,头脑昏沉,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有如风箱一般喘息的唿吸声,能证明她还活着。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无人察觉到路边草丛中的她。除了身体还未冰凉、唿吸还未停滞,她和一具尸体差别不大。 太阳还未落山,灌木丛外阳光明亮。 她倒在杂草灌木的阴影深处,仿佛被无边的深渊包围,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第5页 或许是曾经经歷过一次意外的死亡,她更珍惜此生奇蹟般的生命。 前世她乘坐的车掉入水中,江水淹没她的时候,她意识还很清晰,能清楚地感觉到江水进入气管、进入肺部的痛苦。 最终,她在恐惧与窒息中受尽折磨死去。 如今穿越不过几个月,左胸肺部被张放的长剑贯穿。虽然是在岸上,可肺部随着唿吸产生的剧烈疼痛和缺氧的痛苦,与前世死亡的过程何其相似? 她难道还要再经歷一次这样的痛苦死去吗? 她好不甘心啊! 她想要活下去! 可是……她连唿救的力气都没有。 正在她绝望之际,林婵骑着马从道上走过。 林婵一身青衫,蒙着遮挡风沙的面巾,在赶路的林家商队中,并不十分显眼。 但当这一队行人经过,其余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路边的异常时,唯有林婵,忽然驻步。 她至今仍记得当年林婵回头的那一瞬间—— 落日洒下余晖,天边的晚霞美得如同霞衣,衬在林婵身后。 江秋洵仿佛看到了光芒从她身上照进即将把自己深埋的黑暗。 …… 江秋洵睁开眼,望向床边快要燃尽的蜡烛。 即使头晕发热得难受,也压制不了她此刻愉悦的心情。 她想,与林婵的相遇,一定是她这两生两世最幸运的巧合。人与人之间需要缘分,而一次缘分如果还不够,就让她来制造更多的相遇,来补足这些缘分。 今晚的重逢,便是她的苦心谋划的结果。 据她的调查,林婵出身于南方小县的乡绅林家。年幼时,林婵因与父亲和继弟不和,被送去北方投靠在商队中做小头目的小舅舅。 之后林婵被一个神秘的大豪商收为义女,为其管理商号。多年之后,就任北方某个大型商会的会长,手下好几个商队,挣下庞大的家业。 前段时间,林家二郎病逝,林二的长子读书傻了,长女、次子都还年幼,守不住家业,被二房、三房的叔叔们排挤,如今到了举步维艰之境。 几年来,继母和弟媳多次书信给林婵,还以侄儿的名义求助。不久前林婵终于答应,处理了北方的产业,乘船南下。同时也是因为眼疾加重,需要彻底休养。 江秋洵得到消息后,千方百计暗中买通了林氏商队僱佣船只的船主,估算了船只航行至此的大概时间之后,花了大价钱和船主约定了今晚船只航行至此的确切时间; 同时,她又与楼主张放约定了同一日为两方摊牌决战之时,最后与之决战于绵河河畔……一番算计,她终于能在受伤水遁入江之后,爬上刚好经过此处的、林婵乘坐的船。 人间太大,缘分缥缈,她既不信命,便不会任由命运掌握。 她两世为人,一早便明白了自己对林婵的爱慕倾心。 只因剑皇楼的追杀,让她多年来东躲西藏、谋划,不敢凑到林婵眼前去,担心江湖纷争连累了林婵。 但从未放弃过对林婵的关注。 直到前段时间,她联合南方各派,压得剑皇楼日落西山、逼得楼主张放穷途末路,才敢谋划这一次假死脱身,改名换姓用回了自己前世的本命,把自己塞进林婵回乡的队伍,一心想要赖上她。 如今天下太平,商会众多、商号林立,竞争激烈,林婵能成为北方一个商会的会长,实属不易。只是她为人低调、鲜少露面,所以很少有人见过她。 传闻中林婵「善良心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与人无争、清雅温柔」。 江秋洵自然知道其中肯定水分众多——单论当年救她的过程,就和「不求回报」搭不上边! 也不知道当年按着自己手印的债书,林婵丢了没有?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无需思考就能洋洋洒洒写出格式标准无一漏洞的九出十三归欠条……就算江秋洵这恋爱脑也无法问心无愧地承认林婵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 加一百米厚的滤镜也不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林婵还是她心目中永远的白月光。 强扭的瓜甜不甜? 呵,甜不甜无所谓,关键是得先把瓜骗为己有——不甜她能自己加糖! 什么江湖之大,有缘无份?她就不信那个邪! 处心积虑,照样能「不期而遇」! 第3章 正道之光林止风 船在江面静静航行,如此过了三日。 这一日午后。 康白通禀之后进来,见林婵在舱房之中端坐,昭节不在,旁边有一个眼熟的小丫鬟侍奉。 十几岁的小姑娘把盖碗茶中热腾腾的茶水倒进公道杯中,再倒进两个闻香杯,最后将托着闻香杯的小木盘恭恭敬敬放在林婵和康白面前。 康白有些拘谨地坐着。 这船上,那些护送南下的镖师们和随行的伙计丫鬟们,都以为林婵只是一个商会的会长,且如今南下,也已卸任。 除了贴身丫鬟林昭节,只有他和父亲知道林婵的真实身份,是北方名门大派、正玄派的门主。 只是她常年不在门中,已是半隐退状态,她的大弟子代她处理门中事物多年,若是能在南方安定下来,她便将门主之位传给首徒。 其余几位弟子和师侄们,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特别是林婵的衣钵传人、二弟子林玉燕。 第6页 林玉燕号称「天山雪燕」,这个「雪」,是血的谐音,是杀出来的外号。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她不但是戒律堂的堂主,还曾多次被朝廷委以重任:曾去北方草原参加各部落的比武大会、力压群雄;也曾去崑崙雪山为太子采来天山雪莲,免社稷于危难;还曾一剑刺死自封「小北海王」的海盗首领……都说她镇压宵小,完美地继承了林婵的衣钵和威名。 可康白还是认为,这些弟子加起来都不如林婵。 因为眼疾时常发作,发作时会暂时性失明,使得林婵的五感比旁人更灵敏。原本就资质超群、被大长老收为关门弟子和义女的她,功力精进更快,很快赶上了比她练功多十几年的大师兄。 她在门派使用的是雅号「止风」,化名「林止风」。 这些年来,她威名赫赫,江湖人称「止风剑」,寓意她功臻化境,所有妖风邪气到了她的面前都得规规矩矩。 止风剑面前,是得盘着,是虎得趴着,哪路的疯子都得老老实实。什么草原剑神、雪山老怪、东海寇王……都是林婵手下败将。 哦,不仅仅是手下败将,是直接被她给打服、乃至打死了,导致许多外域高手听见她的名号都退避三舍。 林玉燕如今面对的,都是疯子们的弟子——这些被揍服的外域高手们还等着自己的弟子能报仇雪恨、翻身做人,血洗上一代的耻辱。 可惜,迟迟没能如愿,反而成了她成名的踏脚石。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徒孙身上了。 …… 林婵的厉害,不仅仅是武功。 因为眼疾,以「闭关」的藉口时常从门派消失,目的是不想旁人知道她的弱点。 事实证明她做得很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人依旧不知道她「眼疾」这一弱点。且林婵以此隐瞒身份经商,两个身份变换、互补,为她提供了许多方便,如今也为她退隐江湖提供了便利——比起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光明正大地生活,更不容易被有心人找到。 她经商的时候,用本名「林婵」掌管着一个大商号。 这个商号曾是大长老的私产,后来被她发展壮大,成为北方赫赫有名的正泰商号。 大长老少年时成婚,外出做小生意时,家中遭遇洪灾,妻儿父母都死于洪水。之后没有再成婚,只收了几个弟子。 然而在中年时,他带弟子们在海上乘船南下参加好友的寿宴,却意外遇上海盗,被海寇围攻,眼睁睁看着弟子们个个死于非命,他也重伤落水,被海水冲上岸边,意外获救。 之后许多年,孑然一身,一心復仇。 直到年过花甲,才又看中了林婵,收为关门弟子。这个弟子不仅资质好,还孝顺又聪明,他想着自己的财产将来迟早都要留给林婵,不如提前给了,也让给她在治病的时候多一个乐子,便把自己名下的产业慢慢转给林婵。 谁料想林婵在经商一道上也天赋异禀? 因林婵家是乡绅,本就有族产,母亲去世后,自小打理母亲的嫁妆,包括田产和铺子,是以她自小就会查帐本、照看生意。 得了商号之后,便一边学一边更深入尝试。 商号的掌权者,包括朝奉和几位大掌柜,暗地里都是大长老的家僕,虽无外心,但大多有些倚老卖老。大没过几年,林婵就已经把商号牢牢握在手中。 南边林家开始还想着把女儿召回去联姻,但久而久之也打听到林婵在北方经商,还「在小舅舅的帮助下成了商号的小管事」,知道这个女儿不会听话了,便也渐渐不再管她,权当没这个人。 这么多年,唯有林父去世的时候,她回去弔唁后离开林家,再没有联繫。 这一次,林家长房的嫡子、林婵的二弟,缠绵病榻后去世,继母在内忧外患之下,想到了在北方的便宜女儿,三请四请将她请回来主持大局。 正好林婵厌倦了门派事物,眼疾又復发,便顺势让大弟子代门主之位。待下次北方武林大会,便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从此隐居,留在南方。 她这些年在北方腥风血雨,什么场面没见过?南方一个小地主家的争权夺利,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和家人之间,多年未曾来往,也没什么情谊。答应回来,不过是借着身份避开江湖纷争,修身养性,治疗眼疾。 这些年来,为她医治的大夫,一直都是康白的亲爹,康老大夫康仁杏。 康老非正玄派中人,而是大长老家养的大夫。他祖上御医出身,因得罪了权贵被发配,被大长老保下。 大长老功力深厚,头髮鬍子全白了,身子骨也还很硬朗。然终究是年纪大了,需要保养,便由康老为他调养身体。之后大长老故去,康老便成了林婵的专用大夫。 这许多年过去了,林婵在同辈和年轻一代中,积威甚重,康白满心恭敬不敢造次,可在康老眼里,她还是初次受她医治的小姑娘,虽然口称「主上」,却在态度上有了几分倚老卖老,甚至把自己当半个长辈。 康白不是没有私下劝过,但康老头年过七十,作为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人老固执,不认为自己有错。 康白是康老的小儿子,也是最聪明、在医术上最有天赋的一个儿子。 他这几年已经开始跟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为的就是将来接替康老继续给林婵看眼疾。 第7页 康老除了给林婵看病诊脉,每天还有许多事务——撰写医书、研究各类疑难杂症。他为人古板,一心医术,除了诊治,和林婵之间没什么多余话可说,对林婵的了解,还不如性子跳脱的小儿子康白。 康白年纪轻,但在医术一道理解力超强,记忆力超群,创造力强学习力惊人。他从小跟随父亲学习针灸,已经能单独为林婵施针。 他既没有撰写医书的志向,也没有钻研疑难杂症的多年行医底蕴,他除了学医术,日常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林婵专属大夫」,平日里尽职尽责,是年轻一辈在林婵身边最久、对林婵最为了解之人。 也是最敬畏林婵的人。 越了解,越明白这个人心思隐藏有多深。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她勃然大怒、开怀大笑的模样,言辞出口前必思虑三分,万般周全方出手,出手则必胜。 而对于林婵来说,他们父子,不但是对她弱点「眼疾」最为了解的人,还是最了解她身体健康状况的人,同时也对她两种身份一清二楚。 他们必须对林婵绝对忠诚,否则便会让林婵陷入最危险的境地—— 林婵乃德高望重的正道魁首之一,亦是顶尖的宗师高手。然而别说整个天下,就算是在中原北方,正邪两派各方势力的宗师也不下十位,若再加上南方各门派、魔教余孽、南疆隐士、东方海域……等等多地的宗师,怕不得二三十个,若是被人知道了她的弱点…… 哪怕是专注医术不善揣摩人心的康白,都能想像得出林婵将会被置于何等万劫不復之地! 康白了解林婵的多疑,便在第一时间劝父亲前来请罪。但康老大夫对活着的大长老都未曾低声下气,又怎肯对一个小自己几十岁的女娃低头? 康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已,自个儿来表忠心了。 …… 林婵一如既往对他和颜悦色。 还让贴身侍女给她泡茶。 康白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仍旧忐忑。 林婵的城府,就算生气也不会轻易在表情和语气上表露。就像昨晚,康老大夫想要左右林婵的决定,相当于挑战林婵的权威,林婵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只是委婉地让康老离开。 这就是林婵生气且不耐烦的表现。 康白想了一夜,到了午后,也没想出头绪,心思一转,想,他这脑瓜子,何必浪费时间揣摩上意?直接上门问呗! 于是才有了此刻。 康白端着闻香杯,低头看着青绿色的茶水,道:「主上,我爹昨日无理……他年岁大了,难免老煳涂,我以后一定多多规劝……」 康白忽然就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因为不管是林婵还是康白,都知道,康仁杏年纪大了,为人愈加固执,又是真性情,绝对不可能学会阿谀奉承那一套。 「康白。」 「啊……啊?」 康白忽然听到林婵唤他,连忙抬头听训。 林婵端在茶香中轻声道:「我自幼由你父亲治疗眼疾,本就视其如长辈,从未因他耿直之言而心生不满,更何况他一心为我着想。」 康白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感动,连连点头。 林婵又道:「我之所以不同意康老大夫的话,并非他冒犯了我,而是因为……」 林婵说着放下了杯子,转身面向窗外,迎着窗外猎猎的河风负手而立。 风吹乱了她鬓间一缕长发,却掩不住她的绰约风姿。 「我虽然决意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纷争,但我自豆蔻年华开始,便以匡扶道义为己任,这与我是否身在江湖无关,也与我是否习武无关。我双目可以不能视物,却不能在弱小求于身前时视若无睹;我辈可以眼瞎,不可以心瞎。」 康白听了又佩服又惭愧,再一次为这位心中的女神所折服。忙站起来,哽咽道:「主上心胸豁达……我……我不能及……」 林婵右手端着闻香杯,左手托着杯底,朝他微微颔首。 康白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他能追随林婵,实乃三生有幸。 有心想赴汤蹈火,却只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夫。既然做不了别的,便只能忠心耿耿、专精医术,有朝一日为林婵治好眼疾! 康白豪情万丈地走了。 林婵坐着没说话,泡茶的小丫鬟仍旧在按部就班地排泡茶。 茶香四溢。 喝茶之人淡然一笑。 舱外河风飒飒,舱内风平浪静,杯中茶水难起波澜。 第4章 暖床丫鬟江秋洵 江秋洵在房中躺了三天之后,不怎么深的伤口,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她身体素质好、内力深厚,又内外兼修,伤口癒合极快,用不了几天就能痊癒。 她的功力在上船之后的一夜之间便已恢復至全盛时期,第二天立刻藏起功力,一点儿没让船上的镖师们察觉。 她一身宗师级内力返璞归真、蛰伏丹田,哪怕是同等级的宗师高手,在她没动用内力的时候,也看不出她身怀武功。 在剑皇楼的多年追杀之下,她常年都处于反覆耗尽内力和恢復内力的境况之中,迫使她的内力无比精纯,且恢復速度极快,功力进阶也更稳固,几乎没有瓶颈。 外功强大、内力深厚的她,已经多年没有尝试过生病发烧的滋味了。 第8页 比这更重的伤也没让她虚弱至此。 或许,是终于弄死了剑皇张放这附骨之疽,身心放松之故。 她是真的欢喜。 不仅仅是因为张放死了,还因林婵依然如当年那般救了她,让她的小心思得逞,得以躺在舱房之中,舒舒服服等着见心上人。 第四日,大清早的,来给伤口换药的大夫便带来一个好消息:晚些时候,林婵处理完事务,会来探望她。 江秋洵立刻清醒了! 她内心如一只小鸟,欢欣雀跃,不得安宁。 自被救起那一晚起,她已经四天没有见到过林婵了! 整整四天呢! 她曾想过找些藉口把林婵骗……引过来相见。 但转念又想:她在河里泡了许久被捞上来,满身都是河水的腥臭味儿,被救之后只是被侍女简单擦洗,还未好好收拾过,许多地方都没清理,万一身上有味儿,林婵靠近之后闻到了怎么办? 听说视力不好的人嗅觉听觉会很灵敏……不行不行!不能让她靠近! 是以她规矩了四天。 这四天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养伤。 到今日,听说林婵要来了,连忙找了防水的布包住好得七七八八的伤口,快速洗了个澡,给自己从头到尾收拾了一番。 可惜没有调香的材料和工具……还好她功臻化境之后,内劲穿透皮肤,不染尘土,又能闭锁毛孔,无汗、无异味。 快到午时的时候,靠在床上休息的江秋洵听见了独属于林婵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 林婵的脚步声均匀缓和,听声音,仿佛已感觉到脚步主人的沉稳与温柔。 江秋洵装作熟睡,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脸「虚弱」。 比林婵先一步进来的是昭节。 这丫鬟和别家的丫鬟不一样,不知道等主人先进,更没有为主人掀开帘子的自觉。 昭节走近唤了好几声,江秋洵才「幽幽转醒」,道:「昭节姑娘?」 昭节面无表情,道:「我只是一个丫鬟,当不得客人叫我『姑娘』,你和主上一样叫我昭节即可。」 江秋洵语气真挚道:「那不成。我从小到大,被养父、义兄义姐们欺负,从未遇到过林家姐姐这般如仙子一样的人,也从未有哪个姐妹曾如昭节姑娘这般真心真意、不带算计地送药送饭给我。这一次林家姐姐救我,昭节姑娘照料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林家姐姐但凡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心里想的却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合该以身相许。 话未落音,林婵也已掀帘走进来了。 这一瞬间,江秋洵动作极其自然地抬头侧目,美色入目,剎那间眼中褶褶发光,目光黏在人家身上挪不开了。 她那番话,前半句话是对着昭节说的,后半句却是眼眸流转、追随林婵,任谁见了都能明白,她唇角的微笑和最后的信誓旦旦是许诺给了谁。 可这房间里就差被她盯出一朵花儿的人,眼睛根本看不见,媚眼儿抛给瞎子看了。 昭节听见她说要「报答」,耿直得过分地发出内心深处的疑问:「你能有什么用?」 一句原本充满蔑视讥讽地反问,被昭节面无表情、认认真真地问出来,变成了正正经经的问话。 江秋洵心想,这个名叫昭节的丫鬟定是个被林婵偏爱纵容、以至于性情耿直不善作伪的姑娘,听完自己说话,竟未请示主人,便自作主张问话。 且她眼神清澈坚定,出言询问时,充满了期待,可见和自己曾经调查的一致——她不是单纯的丫鬟,而是在林婵身边为她管帐本的侍女。 江秋洵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林婵已失笑道:「救人性命,岂为报答?真是个蠢丫头。」 林婵上前,坐于几步之遥的鼓凳上,虽无笑意,却神情温和,令人心生好感。 江秋洵就更是跟吃了蜂蜜似的从舌尖甜到脚尖,只觉她每一根头髮丝都令人如沐春风。 江大魔头一向看不惯那些虚伪的正派中人,也瞧不起那些做作的大户人家,更噁心良心烂到骨子里、坏得泯灭人性的邪魔外道……总之哪哪儿都看不顺眼。 偏她这些年的盟友,大多是邪魔渣滓,让她难得几日欢颜。 偶有遇到性情豪迈的江湖朋友,也只是在一起吃一顿肉、喝一顿酒,因她身负仇恨忙碌不休,还没来得及同行纵意江湖,便已分道扬镳。 这种朋友不问来处也不问去处,聚后四散,各自安好。 遇到难事,倒是能一纸信来、两肋插刀。但她自己都生死难料,怎能害了朋友呢? 于是一别之后,往往再难相见。 唯有林婵,她心仪之人,永远都在北方经营着她的生意,每年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来打理生意。若是她刚好在北方,便能远远地看一眼。 林婵为人雅致纯善,待人彬彬有礼。这些年她亲眼所见,便数不清她救助了多少可怜人。 她非武林中人,还是一个常常被诟病有铜臭的民间商人,却比武林人还要侠义心肠,做生意多年,不违原则,处事公道,平日里为人宽和而有度,善良而不迂……总之哪哪儿都好!比正道和朝堂那些伪君子不知道强多少倍。 嗯?世界很大,有这样胸襟的人不少?仅仅是那些真才实学、内外兼修的儒生能做到此的都不在少数? 第9页 ——可那与她何干? 他们又不是林婵! 林婵……江秋洵在心中咀嚼这两个字,舌尖舔了舔唇角,仿佛能从这两个字里品出沁人心脾的滋味。 只因她的出现,让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 「姐姐,你且听我说。」 江秋洵按捺住自己的花痴,看向林婵,轻声嘆气,道:「其实我来求救,动机不纯——我被歹人迫害,身无长物,跳河装死逃生,怕匪人在岸上搜寻,又见姐姐的船大,兼之有带兵器的护卫,便想着赖在姐姐的船上躲避危险……姐姐救我,我却有可能给姐姐带来麻烦,我……问心有愧。」 她这般别有用心,可不是问心有愧吗? 林婵蹙眉道:「宵小之辈,竟如此猖狂?我们此去锦城,刺史乃大理寺卿周大人之子,治下各方强人不敢放肆。贼人不来便罢,若来了便是有来无回。我亦有几个六扇门的朋友缺少功劳,来日一网打尽,以绝后患,还可积累功劳加官晋爵。」 最后,朝她微微一笑,道:「总之,不必担忧。」 只这几句,姿态沉稳、语气笃定,令人安心。 并非不谙世事的闺中女子在盲目良善,而是歷经千帆的体贴周全。 非被动提防,而是大格局布防、主动出击,可见她骋怀游目、胸襟广阔。 说到胸襟……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报復心重的江秋洵不甘心地看了看自己波涛起伏的胸前,微微挺了挺,娇羞地想:以后一定也要让阿婵感受到,人家的胸襟也很广阔! 内心不知廉耻地胡思乱想,口中彬彬有礼地道谢:「那就多谢姐姐了。」 顿了顿,又道:「方才我说在姐姐门下报恩,确实是真心实意。我如今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世道又混乱,不知去何处谋生,还请林家姐姐能好人做到底,千万收留我这个弱女子,给一口饭吃。」 林婵只沉吟片刻,便道:「你既如此担心,便随我暂居锦城吧。将来若有了去处,告知于我,我让人送你过去。」 江秋洵听她松口,满心欢喜,难掩笑意道:「无根之萍,哪有去处?从今以后,姐姐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只要姐姐不嫌我聒噪。」 林婵摇头笑道:「江姑娘性情中人,何言聒噪?」 江秋洵看着她,心想,阿婵就是太客气了,感觉疏远得很。又想到刚才林婵亲昵地叫昭节「蠢丫头」,心底泛起一股酸水,羡慕得不得了。 「姐姐愿意收留我,我却没那个脸白吃白住。若是林家姐姐不嫌弃,我可以给姐姐端茶倒水、揉肩按摩。林家姐姐若是乏了,我还能唱曲吹箫,给姐姐解闷儿。」 昭节在一旁恍然大悟,道:「你也想做主上的大丫鬟?」 江秋洵一听,看一眼林婵,满脸羞涩道:「暖床的丫鬟吗?林姐姐,我可以……」 她可以! 这个她太可以了! 好刺激! 莫名就兴奋起来了呢! 昭节看她羞得满脸通红,莫名其妙,心想,莫非这位江姑娘还是大户人家出身?暖个床都觉得被羞辱了?那可也太没用了。 林婵却道:「怎能对江姑娘做这等趁人之危之事?江姑娘别听她胡说,只管在我这里休养,等你好了,尽可以留在我这里,想住多久都可以。若你有暇,在我这里支一笔银子,在锦城做些小生意也无不可。」 江秋洵整个人都不好了——好不容易让林婵松口可以和人家一个屋檐下相处,她这么处心积虑难道是为了借钱做生意吗?! 第5章 文成武德各千秋 江秋洵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这两个字! 她道:「林家姐姐有了昭节姑娘这般贴心的侍女,自然不需再画蛇添足了。嗯,我能写会算,也曾学过打理生意。不知道林姐姐家缺不缺帐房?非是妹妹我不自量力,和姐姐家的旧人抢活儿干,而是我算帐算得还不太慢。」 在这以谦逊为主的世界,自称算帐不慢,基本上约等于自吹自擂了。 林婵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面带笑意,道:「原来江姑娘这般厉害,来我这小作坊,会不会屈就了?」 江秋洵一听,也立刻听懂了话中允许之意,欢喜道:「给姐姐帮忙,三生有幸,怎说是屈就呢?」 她浑身都藏不住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喜意,遗憾地想,此刻自己的笑容一定比往日更风情动人,可惜林婵看不到。 但林婵听懂了她声音中的欢悦。 眼睛不好的人,听力比寻常人好得多,心思也更敏锐,如林婵这般久居上位之人,更能分辨出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林婵道:「我准备回乡做些小生意,需找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算算帐。你也看见了,我目不能视,江姑娘可代我看看帐本。」 江秋洵道:「这活计我熟,姐姐你瞧着,我一定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 她曾经给剑皇楼打理过生意,只是原身对经商一窍不通,所谓打理生意,不过是作为管事监督的震慑性武力,相当于监军。 倒是她穿越来之后,为了和张放争斗,和人合作生意,自己也慢慢上手,学会了做买卖。 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干脆又开了几门生意,偶尔也黑吃黑,加速发家致富。明面上虽然不如江秋洵深入漠北的商队挣得多,但隐藏的财富也能一生无忧。 不过这些年来,她为了干掉张放,这些钱大多用于招兵买马,现在还欠着几个邪派宗师高手一笔劳务费呢! 第10页 正好她「伤重」,只能委身咳咳投靠林婵,所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合该以身相许——从帐房开始! 帐房是除了贴身侍女之外和东家见面最多的职位之一。 做不了暖床丫鬟,做个帐房也行。 见这两人三两句把事情定下来,昭节却总觉得奇怪。 回舱房后,她问林婵:「主上从前顺手救了人,从不曾这样把人留在身边。还说若是救一个留一个,这些年救下的人早把北方的几个庄子塞满了。如今主上怎的为了那位江姑娘破例了呢?」 林婵道:「她会算帐,正巧咱们缺帐房。」 昭节道:「主上又煳弄我。分明是说帐房之前,主上便已决定留她了。」 林婵道:「怎么会?昭节你记错了。」 昭节这耿直姑娘对着自家主人根本不懂得妥协,道:「没有记错,主上煳弄我。」 林婵语气带着无奈,道:「江姑娘进退有度,礼仪周全,面对生死仍豁达风趣,这气度,与之相结交,乃我之幸事。」 「哦。」 昭节想不出哪里有问题,所以接受了自家主上的理由。 「可是,万一她居心叵测……而且主上你的另一个身份……」 「没事。这个可以慢慢查。正所谓日久见人心,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若有异心,藏不住。」 「哦……」 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去找和她一样知道主上身份的康白说了自己的疑惑,道:「你比我聪明,你说,主上为何这次与往日不同?」 康白想了想,道:「这位江姑娘虽然说话有点胡闹不着调,但看气度修养、待人说话,绝非寻常人,主上一向知人善用,对她另眼相看也是情理之事。」 昭节狐疑:「真的?」 康白点头:「在下认为是这样。」 这两个林婵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主人在想什么,江秋洵自然更不知道。 她正式领了帐房的职,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便和林婵说了,帮着昭节理帐。 …… 林婵在北方经营多年,如今决意南下治疗眼睛,从此在锦城定居,不再回去了。但商号旗下这么大的产业,不可能一股脑儿丢在北方当甩手掌柜了。 她既未婚配也无子女,偌大的产业便想留一部分给徒弟经营,其余的典卖了去南方经营。 但—— 大徒儿伍子凡,出生世家,有自己的产业需要打理,且须管理门派,分身乏术; 二徒弟林玉燕是个战斗狂人,为人豪爽,又爱与人赌斗,让她打理商号没几天就能全送给狐朋狗友,或者售卖了; 三徒弟柯遥是个恋爱脑,一早回老家成亲去了,天天花前月下; 四徒弟元沭性情忠厚,一心闭门练功,根本没兴趣统领商号勾心斗角。除非师父召唤,否则不会显于人前。 老五……也就是昭节,是林婵收的外门弟子,不算在正玄派门下。昭节忠心有余,不知变通,这辈子早就觉得跟随主上做一辈子大管事,当帐房和大丫鬟就是她的职业规划和人生乐趣,离开林婵分分钟社恐癌发作,别说继承商号,让她独当一面都难。 这么一看,五个徒弟不是败家子胜似败家子,没一个能为师父效劳。 于是林婵只得将商号拆分,房产铺子之类不动产留着,在北方出租,收益给几个徒弟零花。其他的慢慢出手,找货通南北的大商人置换了江南的产业。 此番南下之前,林婵已经卸下商会会长的职务,又把北方的买卖处置得差不多了,派了商号的心腹先一步来南方置产,同时为南方的生意开张做准备。 只是她名下产业众多,这一段时间钱财货买卖进出也多,帐目还未全部整理好,更没有来得及核查。 江秋洵听昭节说了此事,被康白诊断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之后,主动请缨,第二天开始便早早起床,去林婵的房里和昭节一起算帐。 单论做生意,江秋洵和林婵并不是一个路数。 林婵做生意,各方打点,一靠师父留下的产业财富,起点高;二是靠的是商业手段和快人一步的眼光,且善于识人、眼光不凡,步子迈得稳健但坚实。 很快,生意越做越大。 而江秋洵刚好相反。 她的财富积累初期,基本上都是黑吃黑。 那时候,她忙着逃命,哪来的时间慢慢积累原始资金?正好她曾给剑皇楼楼主的义父打点过生意,第一步便是把剑皇楼的银库抢了。 有了第一桶金,之后的生意便好安排了。 她脑子里的东西那么多,拿出一两件适宜的商品赚几波快钱,迅速铺货,短时间内垄断经营。 这些年在南方武林联合正邪各派以及诸多高手围剿剑皇楼,花费的资金巨大,哪怕江秋洵满脑子都是赚钱的法子,却不能一夜暴富。于是她便想,反正这钱赚来也是花出去请高手、拉拢各门派帮自己对付剑皇楼,那不如直接分股份,送一只下金蛋的母鸡比送金蛋更有价值。 这样她既能自己赚几笔快钱,也能笼络各路武林豪强为她卖命。 武林人快意恩仇,在利益面前生死都能看淡,剑皇楼算什么?武林人谁不是刀口上找生活,还能怕他一个小小的杀手楼?张放能把南方武林全都灭了? 所以在具体经营一道上,江秋洵并没有参与。她只需要提供货源和审查各部分帐本汇总。 第11页 若是她自己供货这一块儿出了问题,她不会处理生意上的事儿——她只会处理给她弄出事的人。 她逃离剑皇楼的时候已经是武林年轻一辈高手中的翘楚,可以凭藉武力解决大部分剑皇楼的麻烦。而面对商场上的打压,她又哪会顾虑? 不论是抢劫、暗杀、威胁、收保护费、拖欠帐、以次充好、官商勾结、排挤打压……她不需要找出证据让对方心服口服,只需要软硬兼施,以武力教他们做人。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这些寻常商队的小保镖们,谁能在一个不要脸面的宗师手下坚持三招? 这之后,黑白两道没人敢坑她的生意。 歪门邪道斗不过她,各大商会和他们旗下的商号里,多的是老商贾用生意手段对付她。 但还不等她被生意场上的陷阱难住,在她手里参股的无数豪强已经主动跳了出来。这些武林豪强可不是软柿子,惹到他们头上,结果可以预知。 没过多久,这一批本是生意合伙人的武林豪强,见到生意越做越大,财富越来越多,又见江秋洵势单力薄,既没有师门长辈也没有家族靠山,连具体行踪都不敢暴露,便心生贪婪,不满足于只做代理商,想要抢夺江秋洵手里的方子,吃掉江秋洵的那一部分利润。 只是他们十几方势力各怀鬼胎,都想独吞秘方,一时间没能达成一致,被一直小心警觉的江秋洵察觉了。 江秋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方子廉价卖了几百上千份,躲进南隐派当了一个长老。 一时间几张秘方惠及天下。 这些方子中的一张,是绿茶的制作。其他的也都是与民生相关。 如今十年过去了,已然传遍天下。 林婵在船舱中喝的,就是她自己的正泰商号新制的春茶。 武林豪强们气得不行,却也无法。此刻他们早为了利益和剑皇楼成了不死不休之敌,哪怕和江秋洵闹翻也没法退出这一场生死搏斗。 江秋洵本身已是一个堪比张放的刺客高手,还有了南隐派做靠山,不再是那么好欺负的孤家寡人了。 好在还没来得及撕破脸,那就继续合作吧。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 再说了,虽然方子传出去了,短时间内,他们仍旧是最大的供应商,还是能赚钱。 之后江秋洵更加隐秘。寻常武林人只听说过她沉鱼落雁的传闻,却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这些年低调潜行,武林和商场上都没怎么露过面,赚了再多的钱,也不敢耽于享乐。 做生意也没怎么学会,倒是练了一手查帐的好本事。 如今,剑皇楼也给她整没了,张放也死了。 那几个用来赚钱的秘方也都陆陆续续撒出去天下尽知,换得自身的安全,去财免灾。 天下人皆不知,她的脑海里还有数不清的好东西,甚至可以改变这个时代。但是天下和她有什么关系? 如今的她一心追求心之所属,满心咸鱼不求上进,只求别给作为「普通人」、「女商人」的林婵带来麻烦。 心里有许多赚钱的秘方却不能拿出来惹祸,但她这个帐房的压箱底技能倒是能为林婵分分忧。于是便将后世的一些财务知识毫不藏私地教给昭节。 因为她算帐的本事,昭节对她感官大改,夸她「原来你竟这么有用。」 原本打算一个月理好的帐本,短短五天就理好了。 而这时候,她们一行人即将抵达目的地——繁城。 第6章 吾心安处是阿婵 大船顺流而下,算算日程,今夜便该抵达繁州了。 正所谓南船北马。 林婵从北方出发,最初坐的是马车,从枣城往南行,到了一处港口,便改了水路南下。如此船行半月后,便可抵达繁州城。 繁州乃南北、东西两条河流交汇之地,乃南方重城,路上、水上交通都很发达。 等到了繁州,便不会再坐船了。须得改乘马车西行。 虽然最难的帐目已经算好了,也分门别类装进了木箱之中,但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收拾。 …… 清晨,江秋洵早早的起来,洗漱完毕,去厨房查看自己昨夜钓起来的那条小鱼。 事实说明,武林高手也没办法速成钓鱼高手,昨晚忙活了一个时辰才钓起来一尾小鱼,放在桶里养着,今天一大早起来熬了做鱼粥。 江某人很清楚自己的厨艺,她爱美又洁癖,这十几年鲜少自己动手做饭,宁可吃干粮也不下厨。昨日临时请教了负责厨房的管事苹末,学做熬鱼粥。穿越后十几年没做精细饭食了,但好在熬粥不难,她眼力好、手上功夫也好,试了一次没问题,今早就巴巴地做了端过来献殷勤。 算算时辰,林婵应该起了,她便端着略烫的鱼粥过来了。 「林家姐姐可起了?」 江秋洵向门口护卫点了点头,笑问:「林家姐姐可起了?」 护卫还没答话,便听见里面传出昭节的声音:「主上刚起,正在梳洗,江姑娘稍待。」 林婵道:「无妨,江姑娘进来坐着吧吧。」 江秋洵便端着盛鱼粥的木盘进门,绕过屏风,正看见林昭节把拧干的帕子递给林婵擦脸。 林婵这会儿穿戴整齐,但还没来得及梳头。 林昭节见江秋洵来了,道:「江姑娘比往日早了许多。」 江秋洵将粥盘放在桌上,笑道:「帐目算完,大功告成,一觉睡得踏实,天没亮就醒了。」 第12页 这几天,江秋洵每日都来得挺早。只为和林昭节清算帐目,发现疏漏时会念给林婵定夺。 她早来晚归,甚至等林婵这边歇息了,还会在房间中制作「表格」等物,以供第二日辅助清算帐目。是以每夜都忙,清晨自然也起得晚了。 林婵擦了脸,把帕子递给林昭节,道:「江姑娘病刚好,不宜久站,不必这般客气,自便吧。」 「哎!多谢林家姐姐。」 江秋洵笑意盈盈,走到林婵身边坐下。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累,但林婵让她坐下,她自然是要领了这份好意。 林婵或许是闻到了香味,侧头朝鱼粥的方向,道:「江姑娘拿了粥过来?」 林昭节抢着道:「闻着好香啊吗,看起来也漂亮。」 江秋洵道:「是呢。昨夜无事,我便跟着秦管家去甲板钓鱼玩耍,运气好,竟钓了一条鱼,想着给姐姐露露手艺,便自作主张做了一碗鱼粥。姐姐尝尝,可不要嫌弃。」 江秋洵声音里带着一丝娇软,说着「不要嫌弃」,但更像是在说「快夸我快夸我」。 林婵道:「江姑娘不可妄自菲薄。」 江秋洵笑道:「倘若姐姐叫我阿洵,我便立刻蹬鼻子上脸,再也不说客气话。」 林婵也笑了,道:「好,阿洵姑娘。」 江秋洵得寸进尺道:「那我也叫你阿婵?」 她这几日常来,已让众人熟悉了她爱玩闹的性子。 林婵也不以为意,微笑道:「自然。」 江秋洵便忍不住开怀,又笑出了声。 于是同处一室之人,都被掩饰不住的欢喜所影响,心情舒畅。 江秋洵看着林婵擦了脸、用青盐漱了口,像是忽然想起来,道:「啊对了,昭节姑娘,刚刚秦管家让我顺便给你带个话,让你得空了去一趟底仓,有要事问你。我看他着急,不如你现在便去吧,我来给阿婵梳头?」 「啊、这……主上?」 林婵道:「怎好劳烦江姑娘?」 江秋洵道:「不是说了和我不见外?」 林婵无法推辞,只得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江秋洵语调里全是跃跃欲试的欢喜:「怎是麻烦?我心里感激你,喜欢你,能给你梳头,心里不晓得多多欢喜呢!」 她语调又柔又软,娇媚讨好。 却听昭节在一旁嘀咕道:「怎么江姑娘说话,和阿遥的语气那么像?让我一身鸡皮疙瘩。」 她说的是三师姐柯遥,自从嫁入京城官宦之家,花前月下,好不快活。听二师姐说,整日和夫君谈情说爱,功夫都不练了,说话比在门派时还要矫揉造作。 林婵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徒弟轻斥道:「胡说。」 昭节却不服气道:「哪有胡说?江姑娘长得好看,主上偏宠江姑娘,说一句都不行。」 林婵嘆气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虽是责难之言,语气却难掩对后辈的宠溺。 江秋洵笑了一声,道:「我听着,昭节姑娘这是夸我好看呢?」 旁人沾沾自喜,自会令人反感,江秋洵见缝插针地自夸,却让人愉悦。 这般自夸了不算,还上前两步,道:「阿婵你摸摸看,我到底好不好看?」 她朝林婵走近两步,微微弯腰,鼻尖相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林婵的眼睛这会儿还没有蒙上白绸,闭着眼睛望着江秋洵,睫毛轻颤。 江秋洵伸手捏住她的右手腕儿,拉向自己,让她的指尖覆在自己的脸上。 林婵像是惊得来不及反应,任由她动作。 这一瞬间,江秋洵好似感到林婵身上似乎迸发出一股凌厉杀气,只是这一瞬间太短,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当林婵的指尖触及面颊肌肤的瞬间,江秋洵便什么都不想了。 她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当年林婵救她,端水餵药,也曾这样摸着她的脸,为她试探面部的热度,为她擦拭降温。扳指算来,时至今日,已经十三年了。 …… 旁边的林昭节被江秋洵的动作惊住了,都忘了阻止。 在林昭节的记忆里,主上不曾和任何人这般亲近熟稔。 自十年前一剑刺死海盗王星野和光之后,林婵便被誉为正道新一代的第一高手。后来更是被皇帝御封天下第一剑宗。 林昭节一直跟着主上,算是主上养大的孩子,自然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来龙去脉。当年林婵还年轻,此战占据大义名分,难免多少有吹捧之意,但这仍旧是十分了不起的事。 星野和光是宗师级高手,素有「北海王」之称,也是诸多海盗首领之一。他的死让其他势力的海盗数年都不敢大举犯边,间接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几位武将更与「止风剑」交好,江湖上也因此对正玄派更为尊重。 后来林婵战绩越来越多,号称宗师克星,久而久之,即使林婵常年隐居,也备受尊崇,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哪怕是徒弟们也不敢放肆,对她尊敬爱戴,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失礼。 也就昭节缺根筋敢撒娇顶几句嘴,旁人无不摄于她的清冷,不敢靠近。 此刻林沫见林婵竟没有拒绝江秋洵的亲近,甚为惊奇。 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嘆道:「这个江姑娘真有本事,无论做什么都能让人觉得自然而然。」 江秋洵根本不在意有人在旁边看着,满心都在林婵身上。 第13页 她握着林婵的手腕,让她的指尖从自己光滑细腻的脸颊上划过。 太近了。 近到能听见林婵的唿吸声。 抚摸她的指尖一动不动,就像愣住了。 空气中有窗边河面吹来的腥风,还有风带来的林婵身上淡淡的清香。 林婵披散着长发,双眼紧闭,微微仰头,任由江秋洵捏着她的手腕,倒映在江秋洵的眼中,清冷又柔弱。 好想亲她啊。 但是江秋洵不敢。 江秋洵在暗嘆一声,主动打破了沉静。 她问:「阿婵?你摸到了吗?」 林婵似是回过神来,手微微回缩。 感到她回缩的动作,江秋洵便松开了她的手腕。 林婵收回手,想了想,道:「我不会摸骨。但想来阿洵定然是个美人儿。」 江秋洵似是忍不住开心,笑出了声,道:「你这么夸我,我可要得意忘形了。」顿了顿,又道,「我长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过若是将来有一天能让阿婵养养眼,也便算有了几分用处。」 林婵喟嘆道:「可惜我看不见,只怕要错过这世间一道风景。」 江秋洵嗔道:「阿婵别胡说!我都问过小康大夫了,天气热了你的眼疾就能好了。等在南疆找到可以给你治眼的药,一定能治好的。」 想了想,换了正经的语气,道:「我就在你身边等着,等哪天你眼睛治好了,要第一个看见我。」 林婵道:「承你吉言。」 江秋洵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忽听一旁被遗忘的昭节好奇道:「主上,上次您都说了不让她做丫鬟,要做帐房。这会儿却又来抢我的活计,主人,你和江姑娘是不是又改主意了?」 林婵嘆气道:「什么丫鬟?阿洵是友人,不可口无遮拦、出言无状。」 江秋洵道:「我便是做丫鬟,也是个暖床小丫鬟,大不过你去。」 昭节撇撇嘴,道:「那是自然。」 昭节收拾了洗漱用品,银杏端了水盆,二人一起离开了。 江秋洵见房中只剩下自己和林婵,没有了旁人,心中升起隐秘的欢喜。 她去桌上拿了木梳,笑道:「昭节姑娘真是个耿直姑娘。」 林婵轻轻重复了「耿直」二字,笑道:「是啊,她本性率真,有情有义,做事正大光明,不容半点诡秘暗藏,我最喜欢的就是她的性子。」 江秋洵莫名觉得这句话里有点隐射意味,旋即又觉得是自己做贼心虚想太多。林婵又不知道她是坑蒙拐骗的邪道宗师,怎可能隐射她? 「阿婵原来喜欢这样的……那我得学着点儿,方能讨阿婵喜欢。」 林婵微微一笑,道:「江姑娘已经够讨人喜欢了。大家都喜欢你。」 江秋洵不语。心道,旁人的看法关她屁事,逢场作戏给林婵身边的人留下好印象也只不过是为了便于接近林婵罢了。 待江秋洵拉了林婵在鼓凳上坐下,便抚着她的头髮,道:「新裁白薴胜红绡,玉佩珠缨金步摇。旁人戴这只青玉金蝶步摇多多少少显得俗气,唯有阿婵白衣胜仙?」 林婵看不见,不知她的神色,却能感到身后之人动作轻柔细緻,恍若对待珍宝。 林婵道:「江姑娘……」 江秋洵打断道:「阿婵,你又叫错啦。」 林婵道:「阿洵姑娘,你不必这般……」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用什么词合适。 江秋洵接道:「这般谄媚?逢迎?你放心,我可不是这般自轻自贱之人。我亦知阿婵非那挟恩求报之徒。」 她蹲在林婵面前,手抚在林婵膝盖上,微微仰望,道:「林婵,你救了我的性命呢!或许只是顺手为之,可我却因此才得以活下来。我心中万般感激、万分欣喜,实是难以诉诸言辞。只恨毕生所学太少,无以为报,如今若能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还请勿要嫌弃我手拙。」 她言语动情,声音哽咽,滚烫的掌心包裹住林婵的膝盖,掌心微微用力,妄图让自己的心意能从膝盖往上蔓延到心口。 江秋洵抬头凝望她,心想,幸好阿婵目不能视,否则她何以掩饰自己的灼灼目光? 在她热烈的目光中,林婵扶着她手臂拉她起来,道:「好,我知道了。」 江秋洵又恋恋不捨地看了她几眼,这才遗憾地站在她身后,继续为她梳发。 林婵的长髮墨黑如瀑,光滑如绸。 江秋洵感受着髮丝从自己指间滑过留下的一丝冰凉。 这一刻,江秋洵只觉心中无比宁静。 前世,在遭受众人诋毁,百喙莫辩、避无可避之时,许多人选择轻生。 仅仅是言语的暴力便如此令人难以承受,而若不是言语,是行为呢? 江秋洵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遭受的就是如影随形的追杀。 剑皇楼的杀手们最擅伪装,经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埋伏的杀手。有时候路边的小摊、茶铺的伙计,都可能会忽然变脸,对她痛下杀手。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意,她须得处处防范。可无论她如何躲藏,依然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对她充满了恶意。 刺杀,如影随形。 即使睡梦中也不曾安稳。 举世皆敌,无人可信——像极了前世溺亡时的窒息。 直到林婵如黑暗中的一道光,照在她眼前,驱散了她满世界的阴霾。 第14页 …… 那之后的这些年,江秋洵曾多次去北方,坐在喧闹的人群中,远远地看林婵的身影。 不敢靠近,甚至不敢直视,怕被敌人发现自己在关注她,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江秋洵那时候就在想,等有一天,了结了剑皇楼的恩怨,远离了刀光剑影,如果能站在近处看一眼林婵就好了。 如今不再是远远地望着,甚至还能站在她身边,是何等的幸事? 江秋洵也曾试想过,会不会离开了江湖之后觉得不习惯。人的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如果出生入死已经成了习惯……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其实她早已经养成了另一种习惯,比漂泊江湖还要久的、和唿吸一样自然的习惯。 那就是思念。 就算经歷了十多年的腥风血雨,她骨子里还是前世那个喜欢安定的现代人。 吾心安处是故乡。 林婵身边就是她心安放之处。 第7章 採花大盗桑邑 自从清晨江秋洵感觉到了林婵的那一点点纵容,她就再也不掩饰自己献殷勤的心。但凡能跟着林婵的时候,一定不离左右。 人在近侧也便罢了,眼神都不离开,任谁见了都在心底贊她感恩图报、结草衔环。 她貌美如花,言语风趣,还善于观察,又刻意与人结交。短短几天,一船人就连小丫鬟银杏都对她充满了好感,觉得她是个心地善良可怜的落难姑娘。 江秋洵身无分文,寄人篱下,但单凭那一手算帐的秘法,就无人能轻视于她。昭节这个总帐房更是对她充满敬佩。 这刷好感的速度,让一人心生忧虑。 就是康老大夫。 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当年林婵刚被捧为「正道第一剑」的那几年,林婵遇到的那些麻烦。 林婵在正玄派整理教务的时候,不但遇到过正面找她挑战的武林人士,以及隐姓埋名来投奔实则为卧底的其他门派弟子,还遇到过乔装打扮在周围徘徊的探子。甚至连南方的剑皇楼都派过杀手过来。 傍晚江秋洵去厨房做点心的时候,才终于找到机会单独警示林婵。 「这位姓江的姑娘,来头怕是不小,不应是籍籍无名。」康老大夫提议道,「老夫总担心她像当年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总之让她跟在身边,恐有隐患吶。」 林婵坐在桌前,左手置于桌面,轻轻摩擦茶盖,眉间清冷,神色浅淡。 她道:「康伯不必为我忧心,你说的我都明白。」 康老大夫仍旧不放心,道:「当初面对那些危险,你至少眼疾未发作。如今这位见姑娘若是冲着你正泰商号东家的身份而来也就罢了,若是察觉你另一重身份……诶,老夫越想越不放心。如今她伤势已大好了,等到了繁城,不如赠她些银两,帮她在繁城做些小生意?听昭节说她精于帐房,还善打理生意,不必非得留在主上身边。」 林婵静静待他说完,方缓缓说道:「康伯,越是怀疑,越不可让她这般背负我等的疑心留在繁城。您想,若她真知晓了我的身份,那便是关乎我安危的大事。她的消息来源于何处?此事有哪些人知道?幕后主使又是谁?这些都得查清楚,您说是不是?」 康老大夫抚须点头。 林婵又道:「可若她并不知晓我另一重身份,我们这般质疑她,还将她孤身一人扔在举目无亲的陌生之地……此番无端违背诺言,是否有违侠义之道?」 康老大夫脸色一僵:「这……」 林婵道:「康伯,你可是忘了?我因眼疾,于旁人之恶意十分敏感。我未察觉她存心不良,康伯无需担心。」 「可是……」 「当然,康伯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下船之后,我便让李秦去详查她的过往。」 康老大夫想着不可再倚老卖老干涉林婵的决定,憋了一肚子规劝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多说。见林婵已做了决定,只心中嘆气,道:「都听主上的。」 回去后,康老大夫仍是闷闷不乐,康白奇怪道:「父亲大人为何不悦?」 康老大夫吹鬍子瞪眼:「还不是因为那姓江的非要赖在主上身边。」 康白道:「不是都跟你说清楚了么?主上自有分寸,父亲大可不必担心。」 康老大夫怒道:「你懂个屁!」 康白摸摸后颈,讷讷道:「怎么了这是……父亲何须如此大怒?难道你觉得主上考虑不够周全?」 康老大夫吹鬍子瞪眼道:「你觉得主上的想法没问题?主上乐善好施,从前救助的人比比皆是,贩夫走卒有之,武林豪杰有之,落难士子、受伤将士亦有之,但救助之后,最多也是留下帮忙打理生意,何曾留在身边?」 康白不以为然:「什么都有第一次嘛。当年主上留下李秦管家做商队护卫的时候,你也一样担心。如今不也挺好?」 康老大夫气得跺脚:「这能一样吗?我还不是怕她如当年门中曲……」 康白:「曲?曲什么?」 康老大夫自觉失言,连忙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怕那姓江也如当年那些刺客一样,来刺杀主上。」 说完憋了一口气走了两圈儿,忽然指着康白骂道,「老夫看你这蠢样就来气!」 康白不敢顶嘴,低头道:「父亲大人息怒。」 康老大夫道:「是不是主上说什么你都觉得好?」 康白理直气壮道:「本来如此。主上所言,不可能会错。」想了想又道,「有差错也定然是下面的人做得不好,与主上无关。」 第15页 康老大夫:「……」 …… 傍晚,江边照映云霞,大船终于抵达了繁城。 船上物品都已收拾完毕,靠岸后,江秋洵随林婵下了船。 此刻靠岸的还有一艘货船,码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江秋洵紧紧跟在林婵身边,注意她的脚下,直到林婵安安稳稳站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才收回了目光。 这时,先一步下船安排车马的李秦总管匆匆回来了。还带着十几辆马车。 他一身玄色红边的长袍很是显眼,在林婵身前站定,拱手道:「繁城的周管事带了护卫来此迎接。城北的院子也收拾好了。」 说完余光扫了一圈儿在场众人。停顿片刻,道:「伍镖头他们的住处也安排好了。」 林婵点头示意知道了。 除了聘请的镖师,随林婵南下同行的随从有二十几人,但就这点儿人却奢侈地单独租了一艘船。这一趟基本算是搬家了,箱笼众多,装了满满十辆马车,那几箱帐本都算是不起眼的了。 …… 林婵乘坐的马车上,只有林昭节和江秋洵同行。 林昭节是第一次到繁城,颇感好奇,拉开了车帘往外看。 繁华的不仅仅是码头,从码头出来到城北别院,即使华灯初上,亦是人山人海。 江秋洵目光一凝。 人海之中,有一人被她认了出来。 是桑邑。 桑邑此人,善于易容。相当于后世的变妆达人。 他和江秋洵曾拜师于同一人门下。 只不过桑邑学的是易容,她学的是分辨易容。 从桑邑学艺之后,两个人就一直想弄死对方。 桑邑之所以学这门本事,原本就动机不良。他在家乡坏人清白,害得女子投缳自缢,被女子宗族发动数百人围剿。逃走后,又羞辱了一位世家子弟的妾室,这一次被悬赏通缉,举步维艰。 桑邑哪怕轻功高绝,也扛不住江湖上人人喊打。 为了摆脱通缉,筹得万两黄金为酬劳,找到了这位隐居多年的易容大师。 那位易容大师早年为了逃脱追杀,曾经投靠过剑皇楼,如今剑皇楼为杀手们教导简易版易容术的人正是这位大师的弟子。 后来张放想要杀人灭口,被他逃了。 杀手们靠着易容术伪装成各种角色接近刺杀目标,令人防不胜防。若非江秋洵的原身也学过,在剑皇楼的追杀之下一定早成了一抔黄土。 江秋洵能活下来,除了本身功夫出类拔萃,在剑皇楼中一骑绝尘,还因她在楼中有一个内应。 这个内应没有离开剑皇楼,反而与她暗度陈仓,暗中帮助她,只因这位也与楼主有杀亲之仇。 内应见江秋洵身为楼主最得意的义女,竟然一改死心塌地的愚忠,义无反顾叛逃而去,震惊又意外。 除了给她传递消息,还告诉了她这位易容大师的隐居之所。 江秋洵早就被剑皇楼层出不穷的杀手们搞得神经衰弱,立刻找了过去。找到了易容大师之后,告诉他,他踪迹的情报是从剑皇楼得来,让他立刻收拾东西离开,换个地方住。 易容大师连夜跟着她跑路,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把这易容之术倾囊相授,以为报答。」 江秋洵不吃他这一套:「除了这次给你通风报信,我将来还会掀了剑皇楼,帮你摆脱张放的追杀,也算一劳永逸救你出火坑。你只教我易容术,算什么报答?等价交换都不够。」 易容大师无奈,拿出了压箱底的秘密给她。江秋洵这才满意。 江秋洵出师没几天,易容大师仍觉不安全,又收了个徒弟,就是桑邑。 对桑邑,易容大师留了一手,交了个七七八八就揣着万两黄金出了海,扬言剑皇楼覆灭了再回来。 桑邑此人,心狠手辣,良知早餵了狗。 他残害良家妇女,打劫青楼女子,绑架幼童,专门对老弱坑蒙拐骗,得了万两黄金学得易容之术,之后如鱼得水,十分猖狂。 他自诩技艺高超,天下之大,除了易容大师再无人能认出他的真面目,而易容大师又已出海,天下之大,他便无所畏惧了。 之前辛苦得了黄金万两,全交了学费,后来听说新兴的茶叶、香皂均出自邪派高手「慕挽月」的名下,便想利用自己的轻功和易容术干他一票大的。 这就踢到铁板了。 江秋洵正是他的克星。 …… 江秋洵不善易容。 一是易容术太伤皮肤,她这等如花似玉的人儿怎能因小失大? 二是江秋洵确实缺少悟性,给别人易容或许还勉强,给自己易容怎么都差着火候,干脆也不练了。 但论及对骨相的查看,无人能出其右。桑邑哪怕面容髮型服饰全都变了,但身体的骨架、脸部的骨相还是依旧,哪怕胖成球,江秋洵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江秋洵原本就厌恶桑邑这等糟蹋女子的噁心之徒,只是忙着应付剑皇楼的追杀,腾不出手去寻他的踪迹,可桑邑敢劫财劫到她头上,岂不是羊入虎口?正好打杀了! 桑邑不想钱没到手,还惹了一身骚,被江秋洵看破易容后咬住不放,追杀三千里才摆脱了这瘟神。 从此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甚至为了怕遇上江秋洵而在北方徘徊。 北方女子虽说也娇艷动人,但性子更烈,被他得手后居然唿朋唤友来追查他,哪有南方女子好欺负?一个个胆小内敛忍气吞声。 第16页 前不久,有可靠消息说慕挽月这宗师级杀神终于和剑皇楼楼主张放同归于尽,可乐死了他,立刻快马加鞭来了南方。 如今他敢大摇大摆走在南方的繁华大街上,再也不用担心被那邪派宗师咬住不放了! 天下之大,何处温柔乡不可去也? 第8章 默契 对于桑邑来说,如此不幸,刚「出狱」,就遇上了江秋洵。 可江秋洵也在心中骂娘。 江秋洵认出他后微微侧身,避开了马车的小窗,不让外面的人看到她。 这些年来,为了对抗剑皇楼,江秋洵很少现身江湖,行事低调,认得她的人并不多,且大多数都在这些年的江湖纷争之中死于非命。 认得她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桑邑就是其中之一。 桑邑虽然功夫不及她,逃跑却厉害得很,若是被桑邑认出了自己……这淫贼定会宣扬得天下尽知,那她假死脱身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她这些年的仇家,明面上就不少了,暗地里也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她自己倒是不怕,就怕连累了林婵。 想到此处,她目光变得温和柔软,流连于林婵处。 林婵的美,不同于江秋洵的妩媚,恰如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倾城之色,雅致温和,令人不敢亵渎。 桑邑那淫贼,其恶行罄竹难书,但不得不承认他识别美人的眼光十分精准。若是见了林婵,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早在五年前,桑邑就差点见到在代表正泰商号收购南方丝绸的林婵。 林婵一向深居简出,少见外人,出门又戴着帷帽,外界不知她的具体容貌,这才没有以美貌着称。但也有不少好事者愈加好奇枣城商会女会长的容颜,显出几分神秘。 想必因这「神秘」二字让桑邑起了念想,竟冒险去了毗邻京城的枣城。 枣城有驻军,还有朝廷的高手维护治安,一般宵小根本不敢在枣城放肆。林婵经商的时候不想涉及江湖,特地选了枣城。但别说枣城,就是京城也有胆大包天的江湖人来去自如。更勿论擅长易容的桑邑。 江秋洵听说了桑邑的行踪在枣城附近出现,且林婵正好在枣城和南方的丝绸商做生意,连夜快马加鞭地赶过去,生生把桑邑吓跑了。 这次,桑邑为什么来繁城?是不是为了弥补当年遗憾,前来一睹芳容? 念及于此,江秋洵杀机顿生。 这个桑邑,一定要死! 她要杀了他! 务求一击必杀,让他无处可逃! …… 林昭节自幼卖给主上,以林婵的姓氏为自己的姓氏,随主上学武、算帐,做正泰商号的财务总管。 她把主上当作唯一的亲人、长辈,但从不想入正玄派门庭。一来她本就不喜江湖打打杀杀,也不愿和门中那群人称兄道弟攀交情,二来是为了在主上眼疾发作时,全程相陪。 比如坐马车时,她会安安静静坐在角落,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生意和帐务的事儿,一边等候主上的吩咐。 林婵正跪坐于她的对面,举止端庄,马车颠簸的时候,头上的步摇没有明显地晃动。 林婵出生于南方锦城的地主之家。林家在锦城算也算得上豪绅了。 林婵的母亲也是商贾之家,是以她自小优渥,举止有度。后去北方,师父又只有她一个传人,更是不吝于为她花钱,请了西席教导,又手把手地教她武功。 师父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数年后,学内功比别人晚的她,果真早早成了宗师级高手。 或许正因为她时常眼疾,才能耐下性子专心打坐,事半功倍。也因为她每到眼疾发作便无法视物,才会迫切练功,达到「听音辨位」的境界,举止亦与常人无异。 除此之外,她还能敏锐地感觉到别人的善意与恶意。 此刻,林婵便觉察到了身边江秋洵的异常。 虽然唿吸节奏没变,但心跳明显一瞬间变快了。 那人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又似想通了,如释重负,但郁郁寡欢;片刻后,復又高兴起来,且侧头看着自己。 林婵感到她目光滚烫,只做不知。片刻后,不得不出言道:「……阿洵,你看我做甚?」 江秋洵这般肆无忌惮,便是仗着她看不见。此刻见她竟然知道,惊奇道:「阿婵,你怎知我在看你?」 她被抓住偷看,不但不尴尬,反而藉机挪动,跪坐着朝林婵的方向靠近,一人宽的距离被她挤得只剩下一拳之距。 她的侧脸凑近了林婵,亲密耳语道:「阿婵,你好厉害啊,你竟不睁眼也知我在看你。」 江秋洵最会得寸进尺。这才几天时间,对林婵的称唿就从「林家姐姐」、「阿婵姐姐」变作了更简单亲昵的「阿婵」和「姐姐」。 林婵并不阻止她的靠近和亲昵,端正跪坐,笑道:「我说得准了?」 江秋洵轻笑一声,语调欢脱,道:「自然是准了!哎呀,谁让你长这么好看,让我被这人间绝色迷住了眼。」 她的声音如春日的露华令人清心,又如夏日的夜雨使人去燥。 林婵便微笑起来,道:「你嘴这么甜,下船前吃了什么?」 「吃了橘呢,好甜好甜,阿婵要尝尝吗?」 江秋洵说话时,舌尖似不经意舔过唇角,细微的、润泽的水声近在咫尺,引人遐想。 第17页 林婵只觉热气拂面,隐约似有橘香。 ——阿婵要尝尝吗? 余音还在耳边,这一瞬间,林婵竟然分不清江秋洵让她尝的到底是甜橘还是,别的。 林婵放在腿上的手微微弯曲,停顿了几个唿吸,道:「喜欢我让人再给你拿一些。如今到了南方,橘子应有尽有。」 江秋洵见她避而不答,得意地挑挑眉毛,道:「好呀,我给你剥。」 林婵道:「倒也不必……」 「要的要的。」 江秋洵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侧身看着林婵,与她咫尺相对,一字一顿道:「你又要说那些见外的话了?我身无长物,只剩下一片心意,姐姐万万不可推辞。」 林婵微不可察地后仰,却无法在这方寸之间远离她的气息,只能道:「好。」 语气如迁就林昭节时一般。 江秋洵看她神色镇定、不动如山,心中纳闷儿,林婵到底是猜的,还是真的连目光都能感觉到? 自己的目光这么冒犯,如果林婵真的能感觉到,不应无动于衷啊? 于江秋洵而言,如今的林婵比之当年,像是多了一层迷雾。 神秘又诱人。 林昭节全程低头闭目养神,装作打瞌睡。 主上没叫她,她便悄悄偷一会儿懒。幸好江姑娘陪主上说话,否则主上又要考较自己的文章功课了。她喜欢算帐,最讨厌练字背书了。 大约半个多时辰,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了城北的院子。 院落很大,但据江秋洵观察,应该是买下来不久。可以看出堆放箱笼的痕迹,院子里最近除草翻新过,树木也刚修剪过枝叶。 走了一会儿,穿过几道门,终于到了后院。 后院幽静、整洁,地面青石上刚洒过水。 在此不过暂住,明日就要再启程,不必收拾箱笼。众人用过晚膳,陆续去休息。 林婵的晚膳自然是单独准备。因为她的眼疾,还在晚膳之中添了康老大夫特制的药膳。 江秋洵罕见地没有赖在这边,说是舟车劳顿,和林昭节等人用过饭便歇息。 正好林婵也有要事,不便让外人得知。 林昭节拿着帐本,陪着林婵在会客厅接见繁城的管事和十几位大掌柜,听他们汇报繁城产业的近况。 两个时辰后,处理了杂事,众人便陆续离开。 等人都走了,林婵召了李秦过来。 李秦一丝不苟,进门第一件事便是躬身行礼,道:「主上。」 林婵道:「白日下船时不方便说的话,现在可以说了。」 李秦微微垂首,道:「廖护卫说,今日六扇门有消息,『水上飞、桑邑』可能已经到了繁城。」 林婵淡淡道:「桑邑……就是那个逼死数十女子、被通缉十年的淫贼?」 李秦道:「正是。听闻他这些年来行事隐秘,不知这次为何这般大张旗鼓南下。六扇门已布置人手搜捕。」 林婵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秦道:「是。」 …… 房中仅剩下林婵和小弟子林昭节。 林昭节道:「主上,那个桑邑,是不是之前二师姐追杀过的那个坏蛋?他这次南下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林婵缓缓点头,放下手中茶杯,道:「别怕。他不过是靠着轻功逃命,武功或许还不及你。」 林昭节道:「我才不怕他呢!他敢到我面前,我一剑割了他的首级。就怕那腌臜货扰了主上的清净。」 看茶杯见底了,为林婵添茶。清澈微黄的茶水从公道杯中缓缓倾倒入青瓷杯中。 茶香四溢。 林婵道:「你派个咱们的伙计守住厨房侧门,如有人来套话询问我在后院的住处,顺水推舟告知即可。」 林昭节是个直肠子,却不蠢笨,听林婵的意思,是要诱那淫贼瓮中捉鳖。顿时不解:「主上要亲自动手?」 五年前,林婵从正玄派的情报中得知了这个臭名昭着的桑邑看上了北方的几位美人儿,其中一个还是「枣城商会会长」的自己,便故意找了个机会在枣城现身,把消息放出去,还特意把草原上浪的二徒弟喊回来,让她务必擒住这贼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刚到枣城,又心急火燎地跑了,甚至在之后一年多都没再现身,循规蹈矩得如同老鼠遇到了猫。后来才知道,是被慕挽月吓走了。 之后林玉燕又追杀了他几次,都被他仗着易容术逃了。 这一次,他竟一反常态、大张旗鼓地出现在繁州城。 林昭节虽然不如二师姐林玉燕那般一柄长剑冠绝同辈,但在武学一道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主上放心,我去找康白要几颗预防迷烟和迷.药的丸子,那淫贼敢来主上您的面前,我便一剑枭首。」 林婵却道:「把我的佩剑取来。」 林昭节这才知道反应过来:「主上,您要亲自出手?」 第9章 妻妻之间的正邪大战 林婵道:「他武功虽然一般,但诡计多端,你还小,容易着了他的道。待他靠近身前,我再寻机出手,可保万全。」 林婵这个大宗师说他武功「一般」,其武艺便算不得低了,至少也是二流高手。 「可是,您这会儿眼疾发作……若是您不放心我的武功,便还是如五年前一般,请二师姐来出手吧。」 第18页 林婵道:「不必了。不知又贪玩去了哪里,等她来就迟了。」 林昭节恍然道:「主上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这淫贼既然来此,定少不得要祸害这里的姐姐妹妹。」 林婵点头道:「繁城货通南北,人稠物穰,抓捕此贼须得当机立断,不可迟疑,以免有无辜女子被他得逞。我写封信,你让李秦送去给繁城的通判刘大人。」 林昭节会意,立刻为她研墨铺纸,毛笔舔好墨汁后递给她。 林婵盲写书信,字迹竟也十分潇洒漂亮。 等信纸干透了,林昭节装进信封。 这时,林婵道:「先安排两个好手给江姑娘值夜。」 林昭节恍然大悟道:「啊,我懂了。主上这么着急,定然是怕那贼子接近江姑娘。也是,江姑娘那般好看,自然危险。主上,你不知道江姑娘有多好看,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比你还好看的人。」 林婵如何不知道呢? 虽然看不见江秋洵的样子,林婵却能从旁人的反应中知道江秋洵一定姿容无双。每日听她莺声燕语,也知她必是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美貌女子,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江秋洵和林婵二人虽戴着帷帽,但这座靠近大河的城市,傍晚一向风大,几度吹起帷帽下的白纱,只是惊鸿一瞥,便已令众人惊嘆不止。 再看身形气度,亦知二女非常人所能及。 桑邑就在繁城,只消明日,就会知道这北苑之中还藏着两个尤物,之后必会寻机夜访,林婵怎能没有准备? 五年前的林婵,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虽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吃东西、走路,甚至可以通过声音准确地使用暗器击中目标,但没有办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想要抓住桑邑、保证万无一失,还需二弟子林玉燕代劳出剑。 如今的林婵,听声辨位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完全可以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不但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能发挥出武林宗师的实力。 她不是真正的失明,只是偶尔会出现失明的症状,她的眼睛在目力正常的时候,也会对比实物,在脑海中想像亭台楼阁、花草树木…… 久而久之,她甚至能通过细微风声来判断周围的事物,不必像普通盲人一样通过触摸去适应新的环境。 林婵选择南下回到家乡养病,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她年幼时生活的地方,环境熟悉,气候宜人,风景秀丽,更因为这里平原广大,河湖众多,一年四季都有风。 有风,她闭上眼,即可行止由心。 …… 林婵自幼独立,年幼时就自己打理母亲遗留下来的嫁妆。后来和父亲决裂,当机立断收拾行装北上,跟着舅父学做生意。母亲的嫁妆也随她去了北方,决心之强、行动之快,等父亲和继母发觉,想要阻止都来不及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 即使眼睛不见,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危託付给别人。 她拜师正玄派长老的时候已过及笄之年,门派中年岁差不多的嫡系弟子们都已小有所成。唯有她刚开始练内功。 自她拜师之后,无论是打坐练功,还是学习武功招式,都比别人更拼命、更努力、更自律。幸好他天资聪慧,根骨奇佳,后来居上,这才没有辜负师父厚望。 林婵年纪轻轻就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压榨自己的潜力,不为别的,只为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失明的时候,也曾灰心丧气。 但师父告诉她,武林之中打打杀杀,身体残缺的武林中人数不胜数。 有人失去了拿剑的手,有人双手皆无,有人失去双腿,也有人永远失去了眼睛,有人被毒哑了嗓子……但他们一样可以练功,一样可以杀人,一样可以成为武林高手,一样可以逍遥自在。 不过是失明而已,根本不必太过在意。 师父这一生,曾失去父母、失去妻儿、失去弟子,年轻时在刀尖上混饭吃,已过知天命之年仍为了报仇殚精竭虑,他什么样的挫折没遇到过?大风大浪一样走过来了。收了林婵这个徒弟,便觉这一辈子的要强都有了结果。 老头子一辈子比徒弟还惨,却还这么乐观,倒显得林婵矫情了。 林婵本身性情坚韧,一点就透。她念头一转,想的却是:就算目不能视,她也要做其中翘楚。 因她信念坚定,持之以恆,方有今日听风辨位的本事。 林婵对林昭节道:「区区桑邑,对你我来说,何须放在眼中?但江姑娘受伤刚刚痊癒,受不得惊吓,不可让这贼子上门惊扰。」 林昭节点头道:「主上放心,我省得。定安排妥当。」 …… 这一夜,繁城的捕快忽然忙碌了起来,表面悄无声息,暗地里风云渐起。 江秋洵对桑邑的行为模式有所了解,知道此人比畜生还不如,却又附庸风雅,奢侈享乐。傍晚时见他风尘僕僕,牵着马,必是刚来繁城,今夜必会在最好的酒楼住宿。 江秋洵曾经来过繁城对这里也有几分了解,在最好的酒楼吃过住过,轻车熟路,不必隔日,当夜子时,她便简单做了些易容,熘出房间。 门外两个护卫是林昭节叫来的亲近护卫,武艺不俗,或许打不过桑邑,但警戒是绰绰有余了。 但他们在江秋洵面前便犹如小虾遇到了大鲨鱼,江秋洵身法之快,离开后二人全无察觉。 第19页 出了北苑,江秋洵现去了李秦的所在,盗走了他的佩剑。 白天她就发现了,林婵这些护卫,就属李秦的佩剑最好。那些镖局人的佩剑都全不如他。 李秦刚刚睡下,习武之人警觉性高,剑不离身。然而江秋洵隔空弹了一颗小石子儿,以内力轻轻打在他的睡穴上,几息之后,便听得唿噜震天响。 江秋洵得了剑,展开轻功,直接去了最大的福满酒楼。 江秋洵找人,和捕快们广撒网不一样,不需排查,第一件事就是在酒楼后院马厩之中寻找,桑邑白天牵的枣红马赫然在列。 江秋洵从柴房中把餵马的小二从睡梦中叫醒,指着额头有白色滴水纹的枣红马,温和地问道:「骑这匹马的客人住在哪儿?」 小二双腿抖如糠筛,眼神看着脖子上反射着月光的剑刃,哭道:「大侠饶命……」 江秋洵安慰道:「别哭,让别人听到了,我就要杀人灭口了呢。」 小二的眼泪立刻憋了回去。 江秋洵道:「现在告诉我,那匹马的主人住在哪一间客房?」 小二道:「在在在天字三号房。」 江秋洵点头:「好,如果你撒谎,我就把你的脑袋放在天字三号房。」 小二:「不不不敢……」 江秋洵弄晕了他,把他丢回柴房。 天字三号房在三楼最里面,房中堆了许多摺扇、衣服、首饰等玩物。 但没有人。 被子没打开过。床铺上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在喝酒? 还是在外作案? 江秋洵心中不安,立刻返回北苑。 还未到北苑,忽闻城东传来喧譁之声。 此刻已是丑时,夜深人静,是以东边的喧譁声虽远,也能听得见。 江秋洵正从一座三层小楼的屋顶飞跃疾行,眯着眼睛朝那边看了一眼,脚下未停。很快就回了北苑。 北苑在黑夜之中透着安详与宁静。 守卫和值夜的僕役各安其职。 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江秋洵心放下了一半。 她隐匿身形,向后院而去。她轻功卓绝、身如月影,一路疾行,如闲庭信步,竟无一人察觉。 一直到了后院,刚要进去查看,却停住了。 看了看手里的剑,总觉得这样进去有几分心虚。 要不还是先把剑还回去再来? 她还没走到这院子就知道桑邑没来过,可没有再看一眼怎么也无法彻底放心。 于是更加放轻了脚步,朝林婵房间的窗户方向走去。 第三步刚跨出去,忽觉杀气乍现。 一柄长剑已近在咫尺,反射着月光的剑尖,自右下方直刺侧颈。 剑出如龙! 好快的剑! 到了这时,如蜂翅般的轻微剑啸声才刚刚传至耳畔。 江秋洵全身毛孔紧缩,汗毛都竖起来了。 只这一剑之威,江秋洵就明悟了—— 这是宗师级高手! 还是一位顶级宗师! 江秋洵提气后仰,紧握剑鞘的左手轻轻一震,剑刃便如活物一般从剑鞘中弹射而出。 江秋洵在空中鹞子翻身、右手接剑,顺势横档,稳稳接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 两剑相接,内力激盪,平地起风,小小的院落顿时飞沙走石。 江秋洵又与那人换了一招,藉机拉开距离之后,才看清对面之人。 是一个女子。 她戴着斗笠,穿着黑色紧身衣,婷娉轶众,收剑在背。气度卓然。 江秋洵心中冷笑,正要呵斥,却又咽了回去。 旁边就是阿婵的卧房,隐约传来的唿吸声轻微平稳,应该已经睡着了。 不能吵醒她。 江秋洵看着对面执剑的女子,下巴朝墙外抬了抬,眼神挑衅。接着脚尖点地、纵身飞跃,越墙而出。 她一动,那女子毫不迟疑,紧随其后。 第10章 她是谁 一路上,江秋洵一言不发,闭口不言。 她在江湖上应该「死」了,决不能现迹江湖。 这里是南方的繁州城,是南方重城之一,南来北往之人众多,消息也传得快。虽然认识她的人不多,但不能保证在这里不会刚好遇上一个认得她声音的人。 为保万无一失,她干脆一个字都不说。 诶,如果她也能像桑邑那样会变声就好了,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奇怪的是,对面那女剑客戴着斗笠,也同样一言不发。 嗯? 此人也想隐藏身份? 出招谨慎但凌厉紧逼。其招式精妙、堂堂大气,像是武林正派的路数。 也对。 南方邪派中的一流高手,大多和她认识或者和她交过手。这个陌生的女子,想来正该是名门正派之人。 江秋洵隐瞒身份,是因为自己身份见不得光,可对面的人若真是名门正派,为何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她又为何出现在林婵的院子里? 是不速之客,还是林婵请的护卫? 林婵生意做得大,曾任枣城商会会长,又是赫赫有名的正泰商号的东家,花高价请个高手做护卫倒也不足为奇。 可若是窥探阿婵的居心叵测之徒呢? 要不,还是杀了灭口算了? 二人均是轻功卓绝之辈,不多时,一前一后离开了北苑,从房顶奔行。 第20页 经过附近一处无人的院落时,江秋洵落在地上,转身站立,挽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剑花。 戴斗笠的女子剑收背后,落地后满满朝前走了两步,在三丈外停下。 月已隐没在云后,此处无灯火照耀,月光暗淡,几乎难辨人影。 江秋洵眯了眯眼睛,举剑,左手在剑身轻轻一弹。 对面的女子受到她的弹剑挑衅,仍是一言不发,连身上的杀气都消散了。 江秋洵冷笑。 怎么,这会儿想退?没那么容易! 江秋洵左手一挥,指间四枚铜钱射出。 女子根本没有出剑,只是脚尖微微挪动,身子轻轻晃了晃。她的身影竟出现了细微的重影,可见身形之快。 铜钱与她错身而过,钉入如她身后的泥土中,声音沉闷、微不可闻。 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长剑相交的金属声。 「兹——」 江秋洵的剑很快,可这斗笠女子的剑更快。 江秋洵的长剑直刺胸前,而对方则长剑指天,以剑刃两寸宽的剑面接住了刺来的剑尖,紧接着后退一步,化解了来势汹汹的气势。 在顶尖高手的生死相搏中,主动后退和借力后滑是不同的。 这是比刚才收敛杀气更为明显的让步了。 但江秋洵哪里肯依? 反而步步紧逼! 「锵——」 剑尖上划,刺耳的金属剐蹭声划破夜色。 女子侧身,回剑反击。 江秋洵穿越之后,资质超常,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就碾压同辈。否则剑皇楼楼主张放不会在她幼年时期便掳回去洗脑培养,以防万一还大费周章杀了她全家。 她功力比同龄人深厚得多,在刀尖上生活的十多年,大多数时候以内力碾压同辈人,快速结束战斗。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在与比她年长、功力相当或是功力比她更深厚的人搏斗。 她两世为人,深知生命的宝贵,但也知贪生怕死反而会死得更快,是以她胆大心细,仔细琢磨招式,观察反思,力求找出别人招式的破绽,如果没有破绽,就诱使对方露出破绽。 多年来,她的招式愈加诡异,剑法以灵巧见长,与她交手的顶尖杀手和邪派高手往往手忙脚乱,十成功力发挥不了八成。 今日,这女子与她功力相当,剑法也中正平和没有破绽。 任江秋洵如何出招,这黑衣女子始终以正压奇、以力破巧,招式沉稳,不论进攻还是防守,不疾不徐,让她抓不住破绽。 两人出剑,快如闪电。 你来我往,犹如在生死边缘的一场默契十足的舞蹈,不能有一丝差错。 谁预判错了,谁出招晚了,便是身首异处。 谁棋高一着,谁占得先机,谁就是胜利者。 …… 月亮在天上,被薄薄的云遮住,洒下稀薄的月光,如同被薄纱罩住的一盏灯火。 两人在这微弱的月光之中翩翩起舞。 她们从地面打到假山上,从树上打到凉亭里,从走廊打到屋顶…… 江秋洵之前和邪派交手,那些人向来手段不干净,有时候悄悄下毒,有时候用特制迷烟,有时候拉上同盟围攻,有时候偷袭,有时候以对方的弱点威胁,有时候扰乱对方的思绪,还有时候两种多好几种手段一起招唿上。 江秋洵见招拆招,有时候也会先下手为强。 名门正派开武林大会那样?擂台比武那样公平公正? 想啥呢! 邪派之间,常分生死,伤残已是侥倖,何人敢掉以轻心? 只凭武功交手,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 江秋洵打得酣畅淋漓。 但不能再继续了。 不务正业,光顾着打架,把心上人丢在一边算什么事儿? 喝酒看酒品,武功看武德,对方武德昭彰,不论目的如何,至少不是宵小之辈。有她守着,倒也不怕她对林婵出手。 但这会儿北苑那边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不速之客,她不能在这里耽误太久。 万一阴差阳错,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江秋洵左手剑鞘横扫对方下盘,逼得对方回防,自己趁机后退数步。 而黑衣女子站定,不再主动进攻。 二人站在屋顶,静默对峙。 短短几息后,竟默契地一齐挽剑回鞘。 从始至终,二人一言不发,以招式代替言语,竟有了那么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 黑衣女子忽然转身,从屋顶跃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江秋洵也松了一口气。 她摸摸脸蛋儿,还好,今晚易了容。 没能杀人灭口,至少也没暴露身份。 撤了撤了。 …… 刚才二人来的时候,江秋洵在前,为了不惊动别人,她绕了一个大圈儿,才找到这个废弃小院儿。 回去自然不用绕路,抄近路回去更快。 回到北苑,第一时间是去林婵的住处查看。 房中唿吸绵长,明显已经熟睡。 她这份风尘僕僕的一身,自然不会进去。迅速查看了周围,见除了商会护卫,确实没有别人,这才去李秦处还剑。 还剑时,江秋洵这位黑吃黑一点儿不手软的反打劫专业户,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因为李秦的这把剑,比不上那黑衣女子的佩剑,而她又打得过于奔放,多次以剑尖勐刺,造成了剑尖的一点磨损。 第21页 堂堂邪派宗师,偷拿人家林婵的护卫队长的宝剑就算了,还弄坏了,这叫什么事儿? 幸而江秋洵脸皮甚厚,心道以后找机会回她秘密基地的山谷中取一柄来赔他。这么一想,忽然就理直气壮了起来。 …… 江秋洵不知,她悄悄返回房间之后,那黑衣女子也回到了北苑。 她避开自己的护卫们,从窗户回去。 侧踏上,林昭节唿唿大睡。 她将佩剑放在床底的暗格,脱下斗笠、黑衣,露出清冷出尘的脸——正是林婵。 今夜,林婵让昭节拿来了她从前的夜行衣和随身佩剑,原本是不打算用上的。只是刚才夜里听见了东边的异常,不确定是不是通判刘义滦的布置起了作用。 五年前,她也曾了解过这个臭名昭着的淫贼,知道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肆意张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是意料之中。 今夜若真是他作案,繁州城中的捕快们是抓不住他的。深夜逃窜,不知会往哪里去?北苑地处西北,大多是商贾豪绅,庭院宽广,正是藏人的好去处,桑邑会不会往这边来呢?又会不会来北苑呢? 她和江秋洵傍晚方抵达北苑,按道理说桑邑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来她的院子,正好一剑杀了为民除害。但若是摸去了江秋洵的房间…… 此刻子时刚过,夜色已深,林婵没有叫醒今夜自告奋勇来她房间守夜的林昭节,换了夜行衣、戴了斗笠,带上佩剑便要去江姑娘的住处。 她刚走到月亮门,便听见有衣袂在空中摆动的声音。 来人速度极快,且身形隐藏得十分高明,若非她听力超常,哪怕同级的宗师来了也发现不了。 此人必是善于隐匿的高手! 是桑邑吗? 林婵顿时屏息凝气,运转内力,就连血液循环都变慢了,悄无声息地站在墙角,墙后便是不速之客过来的方向。 那人径直飞跃而下,从月亮门上方跨过墙头。 就在她刚刚脚尖落地,还含着半口气,内力震盪之后来不及重新运气的那一瞬间,林婵果断出手,一剑刺向对方侧颈。 这一剑若是刺中了,必是一剑封喉无疑。 林婵未曾留手,但她感觉到,今夜来人,或许非同小可。 果然,那人侧身避开了。 鹞子翻身!出剑格挡! 剑法之快,世间少有能及。 林婵身为北方第一剑派正玄派的门主,又因主持过北方武林大会,还曾被戏称为「武林盟主」,多多少少有些自重身份,能正面解决的都是堂堂正正,甚至出帖邀战。但面对桑邑之流,她也不会迂腐。 这一记偷袭,便是她对桑邑的态度。 只是…… 两人全力交手,内力之强,气浪翻飞,对面人穿的长裙,便在这气浪带起的风中摇摆。 她听声辨形,判断出了对方穿着裙装,也大略知道了对方的身形。 林婵这才知道,来人是一个姑娘。 第11章 沐浴 这人必然不是桑邑。 但也可能是别的不速之客。 她心中思绪翻飞,持剑静待对方狡辩。 但对方不说话。 之后,竟转身纵轻功走了。 林婵不清楚她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让她一走了之,当下紧追不捨。 林婵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会武功,所以也不能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旦身份暴露…… 嗯? 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呵,别想了。 别说金盆洗手,就是天山雪莲洗手都没用,老老实实在正玄派做一辈子掌门了事。 只要仇敌能知道你的身份,只要仇人能知道你身在何方,那就永远杜绝不了江湖纷争——仇敌可不会管你有没有金盆洗手。 现在她终于可以把门派交给大徒弟,自己回来做点生意,在南方游山玩水,必不能泄露身份、前功尽弃。 那姑娘的轻功看不出是什么门派,可极为高明,不像是北方武林的路数。 北方不论正邪,数得上的高手,都被她送过拜访贴。 这其实就是礼貌的「战帖」。 打着拜访的名义,顺便「踢馆」,以免撕破脸——不仅仅是正玄派,从前别的门派收了武学天才做弟子,也都曾这么干过。 林婵猜测,或许这姑娘是南方的某位宗师。 南方出名的几位宗师级高手,她虽没有交过手,但也早有耳闻。但是南方卧虎藏龙,许多武林高手隐居山野、名声不显。 据说师父当年在南疆,认识了一位酒友。对方在小镇中打鱼为生。还曾经因为卖鱼和当地的渔霸打了好几次,每次都打得人仰马翻,在地上滚作一团、你掐我脖子我扒你裤子。 然而大家眼中身强体壮的倔老头,竟然是一个宗师级高手。 由此可见,南方的武林人奇侠怪邪众多,不可常理度之。 那位姑娘飞出庭院,一会儿飞上屋顶,一会儿转入小巷子,左穿右插。 林婵心中警惕。 前方是否有人埋伏? 她目不能视,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 然而对方却避开了有人居住的庭院,来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弃居所。 空旷,寂静,还有久无人居的尘土味儿。 林婵耳听八方——没有埋伏。 第22页 只有彼此。 林婵负剑而立,以静制动。 对面的裙装姑娘先出招了。 林婵处于守势。 林婵思索,面前之人夜闯民居、来歷不明,最好是擒下好好盘问。 但因确定对方不是桑邑,林婵杀气已散。 然而她不知——对面之人此刻反而心生杀机,心中判了她「深夜埋伏心上人闺阁外」之罪,欲一剑封喉。 两个人都做贼心虚、不想泄露身份,不敢发出声音,默契地闭口不言。 换了别人,误会既深,无法言语沟通,再这么一交手,打起来之后火气越来越大,到最后必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然而今夜交手的是她们。 一个是正派中心思缜密之人,一个是穿越而来的性情中人。 不能说话? 招式就是她们的语言。 林婵的武功,是传自正玄派大长老。 大长老收她为徒的时候,早已经年近花甲,教过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惜全都遭遇不测。他既善于教徒,又善于钻研武学,好不容易得了个天才关门弟子,自然拿出全部的本事来培养这唯一的弟子。 林婵原本资质就高,又有世间少有的老牌宗师手把手来教,偏偏性情沉稳专注,练功时一心一意、事半功倍。和江秋洵这个杀手楼养蛊逼出来的邪派宗师打起来,竟是旗鼓相当。 只是剑路不同。 对方剑法奇妙诡异,以攻代守。 林婵是有名的「君子之剑」,行剑春风化雨,招式沉稳、以正压邪。 对方的剑招带着火气,剑法刁钻,连攻三招。 如果剑可以说话,那一定是骄纵的语气。 林婵避开锋芒,纵容对方先出招,算是因之前偷袭而礼让。 三招之后,反守为攻。 在北方,她和正派的同级宗师级高手们都曾交过手,却从未这般恰到好处、酣畅淋漓。 眼前之人出招不走寻常路,每一次出剑都出其不意,却又不乏意趣。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 想来应是这位姑娘自创? 对方从一开始的步步紧逼,逐渐变得平和洒脱。 不多时,二人都摸清楚了对方展示出的大致实力。 她们功力旗鼓相当、招式各有千秋,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分出胜负了。 既然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样打下去并没有意义。 换个时间地点,大可以享受比武切磋的乐趣。 但今夜不行。 林婵也放心不下北苑。今夜城东异动,十有八九与桑邑有关,不可掉以轻心。 真是巧了! 眼前这位姑娘似乎也有意休战。 于是,二人在刻意拉开距离的一招之后,不约而同地一起停下攻击。 这就是点到为止了。 二人静立片刻,默契收剑,分别离开了此地。 林婵来的时候,是追着江秋洵一路去的。 她能记下一路途经的景物形状,也能原路返回。 但她辨别不了方向。 所以她回来的时候,只能原路返回。 而江秋洵抄近路,比她先一步到北苑,不但在她的窗外转了一圈儿、完剑归李,还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了新衣、擦了香露。 等林婵到北苑时,江秋洵早就结束了一切可能无意中泄露身份的举动。 …… 林婵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立于屋顶,静心听音,闻风辨识。 周围几个小院的动静尽瞬间收于耳中。 西南方向江秋洵的小院,江秋洵屋中有沐浴的水声,屋外有两个耳熟的唿吸声。 院中没有可疑之人。 林婵放下了心,让昭节叫了热水沐浴。 而在她沐浴之时,江秋洵在房中选定了髮簪,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去,把门外的暗哨给惊醒了。见她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主上的住处,只能暗中跟上。 江秋洵本来的打算是敲开小院的门,以给东家守夜的名义进去。这些天以来,她打着报恩的旗号做的事太多了,在林婵的纵容之下,众人习以为常。半夜主动来守夜,想必也算不上出格? 谁知到了主院,主屋一如之前暗黑无光,但旁边的耳房里却点了烛灯。林昭节则站在耳房外一边守着房门一边打着哈欠。 耳房中偶有水声传出,应是林婵在沐浴。 江秋洵笑意盈盈上前。 没等她走近,林昭节就发现了她,上前问道:「江姑娘?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江秋洵满面愁容,道:「我睡不着。我那院子就我一个,黑灯瞎火地让人害怕,想着过来给阿婵守夜,心里踏实些。」 言下之意,不让她守夜就是对她的残忍。 耿直姑娘林昭节道:「主上休息时不喜外人靠近。你若是害怕,便来西屋和我一起睡吧。只是今夜只能先打地铺。」 江秋洵:「……呵呵,不必了。」 江秋洵上前两步,朝亮光的耳房走去。林昭节侧身拦住她,道:「主上正在沐怡,江姑娘请回吧。」 敲了敲耳房紧闭的房门,轻声喊道:「阿婵,我可以进去吗?」 林昭节挡着她,道:「主上沐浴时,不喜打扰,任何人都不见。江姑娘若有事,可到书房中休息等候。」 主院预留的书房里空着,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成了临时会客厅。今天傍晚,林婵和林昭节就是在书房召见了繁州城的众位掌柜。 第23页 江秋洵挽起耳前掉落的鬓髮与耳后,眼眸低垂,幽幽道:「阿婵沐浴,我正巧睡不着,想着给阿婵搓搓背。我受阿婵庇护,若连这些小事都不能做,心下难安。」 林昭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完。 这话总觉得有些耳熟。 哦对了。大概六七年前吧,有一位秀才郎君家中货物因走水被毁,欠下大笔债务,主上惜财,低息借了一笔货款给他。那人来枣城还钱,刚好隔着帷帽见了主上一面。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从此以报恩之名守在枣城,各种纠缠。 当年那人说话的论调,便和江秋洵极为相似。只是那人说话文绉绉的,有着感念身世悽苦的文弱。 他来商号向主上呈情时,言语真挚,看起来十分令人同情,又因才华出众,善谈风花雪月、春诗秋词,引得众多姑娘为之催泪。但在林昭节这里,总觉腻烦。 当年主上两边公事繁忙,还被他骚扰了两次。之后没多久就在一次夜游后被主上的爱慕者找人套了麻袋打断了腿,还破了相,从此无缘科考。 江姑娘则不同。 她说话一点儿也不真挚,同样一个藉口这几天已经翻来覆去用了无数次,以至于连林昭节这样迟钝的姑娘都看得出来她是在找藉口讨好接近主上。 可她言笑晏晏,喜玩笑而不越矩,一点儿也不令人反感。 主上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所以对她这般放任? 不过这不是林昭节能置喙的。 主上决定的事,一向不容更改。别看主上平时言辞温和、有礼有节,令人如沐春风,但其实她外圆内方,行事霸道得很。 主上接手前任掌门师叔的位置、担任正玄派门主以后,在门中说一不二。她会听别人的建议,可那些反对她的人反而会被她说服。阳奉阴违、不听号令者,都逐渐在门中失去话语权。 在武林中,她更是力压北方正邪两道,人送「止风剑」的绰号。 除了那痴心妄想的秀才,倒还没有别的郎君再来放肆,也没有姑娘敢如此孟浪的表忠心、乞求依附。 并非那些官宦子弟和富商豪绅们绅士,而是林婵在朝中也一样强势。 林婵还年轻时,产业越来越大,曾有许多权贵富商妄图用旁门左道的手段侵吞商号产业。然而林婵不仅仅是个商人,作为「林止风」的她不但和军中许多将领相交莫逆,还曾多次保护皇室,击退草原等势力派来刺客的暗杀。 是以,那些针对她的势力,明里暗里被各方势力打压,包括但不限于并不限于兵部、刑部,和一向清贵被宗室把持的礼部。 久而久之,大家都隐约明白了正泰商号有着不可说的深厚背景。众人谈及正泰商号,无不讳莫如深。 是以这么多年来,江秋洵还是第二个能在主上面前放肆纠缠的人。 第一个,姓曲。 第12章 登堂入室 江秋洵和林昭节在院中,一个坚持要进,一个尽忠职守地拦。 二人拉拉扯扯间,不料耳房的门开了。 穿着白色中衣的林婵走出来,身上带着微微湿气。 或许是因为刚沐浴过,肌肤红润,原本出尘的气度染上了粉嫩的娇艷,像跌落凡尘的仙子。 江秋洵一见她,就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哪里顾得上和林昭节抬槓,脚跟自己长了脑子似的,朝林婵走过去。 「阿婵,你发尖湿了?我帮你擦擦。」江秋洵纤长的手牵住了林婵的手腕,带着她回房。 林婵也任由她牵着走。 昭节震惊地目送自家进屋、关上房门,自语道:「主上这是被江姑娘下了迷药吗?竟让人牵她的手?」 若非深知主上的实力,她都要以为主上被欺负了。 林婵洁癖,不喜旁人亲近,就连林昭节这个被她自小抚养长大的人,十岁之后也再未能牵过她的手。 又因林婵眼疾,十分忌讳别人把她当瞎子对待,别说牵着她回房,就是给她端茶递水昭节都不敢过于贴心。 看看高悬夜空的月亮,林昭节想:「或许是我在梦游,还是回床上继续睡吧……」 江秋洵拉着林婵在床边鼓凳坐下,给她擦了擦湿发。 林婵因泡了热水而显出几分肆意慵懒,不管江秋洵说什么,都慢吞吞地依言而行。 江秋洵见她如此,心都化了,拎起旁边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道:「阿婵,喝口水。沐浴之后,正好喝杯水解解乏。」 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一次林婵接过却没喝,还拉住了江秋洵的袖子阻止她喝水:「水凉了,换热的。」 江秋洵闻言忽而顿住。 是她疏忽了。 她这些年在江湖厮杀,精力都放在和剑皇楼周旋上了,虽银子宽裕日子过得舒服,细节却粗糙不讲究,大冬天的也仗着内力深厚不怕冷,早已习惯了喝冷水。 可林婵是地主富商家的孩子,想必衣食住行从小就十分讲究。又因她有眼疾,康大夫亲自为她搭配膳食养身,喝的从来都是温水、淡茶。 江秋洵心中懊恼,愧疚自己不够细心,道:「阿婵稍待,我去一趟厨房。」想着去厨房立刻烧水煮一壶。 林婵道:「方才昭节拿了一壶水过来,你去屏风前看看。」 江秋洵绕到屏风前的外厅,角落的小桌子上果然有一壶滚烫的热水。 温水递到林婵手中时,触碰到林婵手指,林婵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腕,道:「你方才用了冷水沐浴?」 第24页 伶牙俐齿的江秋洵此刻哪敢撒谎?心虚道:「啊,这,虽然是……」 林婵道:「下次不可再如此了。厨房安排了人值夜,晚上要热水吩咐一声即可。」 江秋洵狡辩道:「还好了,南方闷热,如今初夏,夜里已经不冷了,偶尔洗个凉水澡也无妨。」 林婵微微摇头,道:「忘了你腹上的伤刚好?如今不发热了,便可轻忽?」 语气十分不贊同。 她秀眉微蹙,好看的脸上带了不易察觉的薄怒,宛如空谷幽兰折了一片翠叶、雪色海棠落了一片花瓣,让人见之不忍,从而自省。 江秋洵见状忙道:「姐姐说得对,是我太不小心,日后不会了。」 想必当年那些败在江秋洵剑下的各路高手们,一定不敢相信,这个矫揉造作的小女人,会是赫赫有名的笑面罗煞、南隐派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女长老。 林婵听了她的承诺,这才舒展眉头,轻轻道:「要真记住才行。」 江秋洵就差指天发誓:「记住了,绝不敢忘。」 江秋洵穿越后驰骋江湖十三年,大大小小的伤都受过,外伤不多,如今已不明显。但有几处内腑和关节的旧伤,阴雨寒冬常有疼痛。如今退隐江湖,正该好好将养。 林婵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又问她:「夜已深了,还没休息,来找我可是有事?」 江秋洵娇滴滴道:「那偏院就人家一个人住,黑漆漆的,我好害怕,总觉得有贼人藏在暗处。」 偏院本是客房,如今院子刚买下不久,也没有旁的客人,偌大一个院子就只得江秋洵一个,确实冷清。 贼人自然是没有的,林婵时刻注意,哪怕是宗师高手来了也逃不过她的感知。 但林婵还是道:「是我疏忽了。今夜你就睡在我房里吧。去客房把东西都收拾过来。」 林婵的床是宽大的红木床,床边侧靠着一张罗汉床,床边还放着玉质围棋。因她眼疾,林昭节自小爱在她身边睡榻。后来她学会了听声辨位,昭节便回了自己房间,偶尔有事才过来,比如今晚假扮林婵。 林婵的意思,自然是让她来睡罗汉床。 江秋洵才不管那么多,总归是能住进林婵的房间了,哪怕不能睡一张床,也是难得的亲密。于是迫不及待道:「我这就去。」 林婵说的「今夜」,也被她刻意忽视了。 正所谓打蛇随棍上,都登堂入室了,哪有再分房睡的道理? 去和回的路上,自荐枕席、洞房花烛、秦晋之好、巫山云雨……各种亲热画面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地上演,已近而立的她好似一个等着和心上人拜堂的小姑娘,满心雀跃。 然而当她回到林婵房中,看见静静靠在床上,等她归来的林婵,一颗过分沸腾的心恰似泡进了温水中,慢慢平静下来。 心上人贵气清冷的五官,飞扬入鬓的秀眉,平静祥和的容颜,让她脑海里那些不可言说、想入非非的慾念消散,只有林婵的绝美容颜在唯一的烛火中朦胧可见。 窗外的明月正圆,徐徐清风,送来青草与不知名的花儿的香,构成一幅岁月静好。 房间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因有幸和床上那秀美的人同处一间房中而鲜明可爱。 江秋洵捂着自己微热的脸,感受着自己逐渐平息的心跳,只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江秋洵不忍打搅她今夜的休息,决定收敛一点儿,心道:罢了,今晚放过你。 第13章 何人问我茶可温? 林婵每日早起喝药,从无间断。如今已是寅时,再耽误就要天亮了。 江秋洵上前扶着她躺下休息,道:「姐姐何必非要等我?快睡快睡。」 林婵顺势躺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今夜酣战一场,又沐浴了热水,见江秋洵安然无恙,心头微松,自然有了几分睡意。 屏风后的房门开着,她躺在床头,听着江秋洵出门的脚步声远去,越来越远,直到客院。 太远了,让内力充盈耳部,才能隐约能听见那人在客院收拾东西的声音。 等到她回来,一路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怀抱里瓶瓶罐罐碰撞声,还有进门后的唿吸声……復又越来越明显,清晰得令人安心。 于是她自然心情松懈,早已昏昏欲睡。 躺下之后,原本就松散的里衣因为躺下的动作,不经意间被拉扯滑落,露出半边晶莹如玉的肩膀, 江秋洵的目光好似黏在了这片胜雪的肌肤上,片刻后才艰难地移开,轻柔地为这片泄露的春光盖上薄薄的凉被。 缓缓地唿出一口气,江秋洵看着她清冷的唇,遗憾地想着,下次一定…… 退回到小榻上,远远看着她地陷入睡梦的容颜,只觉这一方世界都被她的气息染上了宁静与平和。她几不可闻地轻缓唿吸,像窗外新发芽的嫩叶在微微摇动,滴落浅浅的露珠,落在江秋洵的心里,甘甜,却不够回味。 啪—— 是角落里烛火燃烧时,灯芯发出细微的响声。 烛火在身后不远处,照得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秋洵看着影子,忽然想起来,林婵眼疾失明,看不见,根本不需要烛光。 主屋中除了林婵就只有刚回来的江秋洵,烛光亮到现在是为了谁,显而易见。 何人问我茶可温? 何人软语夜已深? 何人忧我难入梦? 第25页 何人闭目点烛灯? 江秋洵泪水盈眶。 纵使光阴逝去,林婵还是十三年前那个林婵。 那个就算生气了不理她,也不会忘记在她的药碗边留下一颗蜜枣的林婵。 十三年前,一个生活在和平的现代人,自然穿越到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却被杀手集团派出的杀手们穷追不捨。 她仓皇无措,日夜恐慌。 即使她很快适应了这个世界,又在不久之后成了宗师级高手,依然时常午夜惊醒,梦回死劫。即使在白天,身处闹市,也难掩内心的孤寂。 她本性不喜冒险、贪图享乐,性子娇气又做作,心无归处则不安。多年追风逐月,笑傲江湖,却从来没有真正潇洒过。 今夜,清风在侧,明月安眠。 梦中没有刀光剑影,只有她心心念念的倾慕之人。 年轻时候的林婵,少了几分温润沉静,多了些英气,朗目星眸,绝艷脱俗。 虽然不失涵养,却没现在这般沉得住气,也会有生气冷脸的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江秋洵,还挺唬人。 「伤没好全,急着去哪儿?」 江秋洵当年亦没如今的厚脸皮,被她这般疾言厉色,委屈之下也哽着一股子气道:「我不走,等那贼子来了连你一块儿宰了?」 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染了一丝激动的红晕,娇媚的眉眼带着委屈与气恼,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林婵怔怔地看了她几眼,道:「那个害你的人还敢来枣城?他是什么人,你告诉我,等我、等我师父回来,自然能帮你收拾了他。你不必走。」 林婵哪怕是生气,也不曾口不择言,一双朗目幽深,直视江秋洵。 她的修养像是沁在骨子里,纠缠在她清雅淡然的气度之中,温柔又坚韧,她委婉克制的关怀如一张密密麻麻、看不见的网,禁锢住江秋洵的心。 江秋洵又是感动,又是担忧,被她惹祸上身的言辞气笑了。 为了自己一个来歷不明之人,就这般莽撞地大包大揽……简直冲动幼稚! 一个小商号东家的小学徒,还敢扬言要收拾武林第一邪派高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虽从现代到这个世界不久,却也知道张放号称当今武林邪派第一高手,又是武林最大的杀手组织剑皇楼的楼主,执掌着最强大,最神秘的一批杀手,在朝廷和武林的暗处唿风唤雨,岂是一个小小的商人能沾染的? 林婵的师父不过是一介商贾,虽然靠着做生意结识了几位刑部官员,但连皇帝也拿剑皇楼没办法,又岂是几个刑部官员能奈何得了的呢?听说她师父都快七十岁了,别一激动给气死了! 江秋洵撇过脸,藏住眼中的泪,道:「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 林婵皱眉道:「你受伤,是谁管的你?」 江秋洵道:「你救了我,又不是八抬大轿娶了我!你算我什么人要连我的家仇也操心?」 江秋洵捨不得说重话,林婵是个动手不动口的人,二人吵架终究是吵不起来的。 江秋洵好了七七八八便执意要走,林婵见阻止不了,只能冷着脸把宣纸重重地拍在她面前:「要走?行。走之前,先把欠条写了。伤药钱,诊费,住宿费,都算上,就按九出十三归。」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呵,倒真是个生意人了! 江秋洵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本就在养病期间被林婵的迁就惯得异常娇气,如今却被心上人要求划清界限,一五一十地算帐……哪怕先说要离开的是自己,也气得不行。 江秋洵一怒之下,权当这几日寄人篱下欠了人情债,道:「好,我写。」 龙飞凤舞写下欠条,还特意以前世的文字签下自己的本名,还按下了手印。 恃宠而娇的她想着,等将来有一天,解决了张放,她若还活着,一定要拉着成车的银子倒在这嗜钱如命的女人面前,还要配一个冷笑。 冬去春来,岁月流逝。 江秋洵年岁渐长,经歷了生离,看遍死别,也愈加深刻地懂得了真心的可贵。 曾经斗气非要自己写下的欠条,其实只是那人无声的挽留;曾经明知赌气还要争个输赢的懊恼,回忆起来也只是甜蜜的负担。 虽然比起之后漫长的黑暗人生,那几多月的相处实在太过短暂。但它就如深渊中的明灯,哪怕如斯微弱暗淡,却也被这深渊里过于浓郁的黑暗,而衬得耀眼动人。 真好。 她终从深渊里爬了出来,靠近了这明灯。 她就像一只终于找回心爱朱果的妖狐,龇着尖利的牙,警惕着所有靠近的生物,咽着涎水,忍耐着,只等时机成熟的那一刻,便要将心心念念多年的朱果一口吞入腹中。 真是,闭眼想一想,都令人口舌生津呢。 第14章 彪悍的贵女 此刻,在繁州城的城东,早已是兵荒马乱。 城东是世家权贵聚集之地,城西文人官宦、寒门居多,城北商贾富户,城南靠近码头,多平民百姓。 今夜的城东,因为傍晚送去刺史府的一封信,暗藏汹涌。又因丑时有贼人胆大包天夜闯赵府,闹得沸沸扬扬。 毫无疑问,这个贼人,正是桑邑。 桑邑在繁州城作案的第一晚,去的便是城东。 只因在桑邑看来,世家权贵养出来的女子,最合如今他的胃口。 第26页 年少时他爱妩媚多情的女子。 而立之后,他偏爱已成亲有孩子的妇人。这类女子为了孩子,不敢声张,更能隐忍,哪怕接受不了自尽,也不会报官,以致他屡屡得手却鲜有事发。 之后学了易容术,有一段时间特别嚣张,专门祸害寒门中的小家碧玉。这种人家生活拮据,请不起护院的好手,极易得手。 她们不像南方的世家贵族女子那样常年投壶、射箭,也不像北方权贵子女那般游街、打马球,手无缚鸡之力,性情柔弱胆小,只知害怕不敢反抗。 事后一尺白绫,家中父母一句家丑不可外扬,埋了了事。 再后来,桑邑轻功大成,易容术出神入化,终于对戒备森严的权贵之家下手了。 顶尖的世家权贵之女,自幼见多识广、心怀大志,文能参议国事,武能御马持枪,遇到他这等淫贼,岂有不反抗之理? 正所谓乱拳打死师傅。桑邑轻功高绝,内力也不差,但在床帏方丈之间,被小姐身边的暖床丫鬟、值房丫鬟、大丫鬟、小丫鬟、针线丫鬟……团团围住,捨命相护,满屋子尖叫。 十几支蜡烛点燃,照得灯火通明;外院护卫哨声高鸣,顷刻间阖府出动。 桑邑第一次去权贵外戚家中的时候,完全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从前去採花,见了他一个大男人近身,哪家姑娘不是吓得花容失色、梨花带雨?甚至连逃都忘了,只知哭哭啼啼。 那权贵之家的女子,竟然不怕,还大声唿喊院中护卫。 桑邑慌乱之下,竟忘了自己会武功,被一群弱女子拉拉扯扯,打了个鼻青脸肿。 第二次去的是一位兵部官员家中。 他自忖第一次失手肯定是因为他不够谨慎,仗着自己轻功大成、无人发现踪影,便得意忘形,没想到竟然有小姑娘胆子那么大。 这一次他都提前调查好了,这位官员虽是世家大族出身,但世代都为武将,如今带兵在外,只剩下家中女眷,护卫也没几个。 他这次深夜入内,点晕了院外的护卫,整整衣领,掏出摺扇,悠然迈步而入。 房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在深夜突兀又诡异。 床上熟睡的女子翻身而起,喝道:「谁?」 桑邑自以为风流地轻笑一声。 这一次,他一路过来,把门外值夜的丫鬟也点了昏穴。在他看来,房中就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如猫前的老鼠,只能任他戏耍。 然而这位姑娘的反应让他再次失算了。人家不哭也不闹,从床里边靠墙的位置「刷」地抽出一柄银枪。 原来这位武将家的姑娘和家里的兄弟一样,兵器不离身。特别是拿到了一柄好兵器,那更是千般呵护万般爱惜。就算睡觉了,也要把银枪擦拭一遍,放在床边一起睡。 可想而知,这样的姑娘性情如何。 桑邑哪里会罢手?反而更有兴趣。 但真正练武的姑娘,可怕之处不在于武功的高低,而是通过练武养出来的精神,坚韧、果断、无畏,纵使绝境亦不屈服。 不论别人如何形容桑邑的恶行,他自己却一向对祸害女性却能脱身的能耐洋洋得意,最喜欢看受害者绝望无助的哭泣。是以他作案多年,从未用过迷药对付女子。哪怕上一次失了手,也依然故我。 然而他又失算了。 这位武将家的姑娘没有他那样深厚的内力,却未必打不过他——她从小学的,是战场近身杀人技。 桑邑恼羞成怒,但见这武将家的女子长相貌美,身形矫健、别有风味,捨不得下杀手,便决定先放着,又换了一位皇室郡主家的女儿——瑞安县主。 这位县主大人二十出头,未曾婚配。少女时曾为病倒的祖母,也就是大长公主祈福,四五在白云山的青皇观出家,和未婚夫接触了婚约,还俗之后已快满十八,之后就干脆不定亲了,有大长公主撑腰,无人敢置喙。 青皇观是皇室修建的道观。 她刚还俗没多久发生过一件事,名动京城:这位县主妖娆动人,号称皇室明珠,草原上的国师大弟子、大权在握的北山郡王出使中原时,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点名要她和亲。被皇帝拒绝后,又再三请託,口称仰慕中原,并请求将各行业的工匠加入陪嫁。 国师耶律奇烈乃是赫赫有名的宗师高手,也是草原的第一高手,在草原上一唿百应,德高望重。 使臣来了几次之后,朝堂上渐渐有人主张把县主嫁过去,对草原示好。 有坚决反对的如主战的太子一党,有认为该答应的主和一党,还有主张借着婚事要草原交纳岁币的……总之无人在乎这位县主的意见。 没过多久,朝臣间的争论还没有结果,却说国师的小弟子在边境掳走了中原女子,被正玄派林止风绑回关内各种刑法好好伺候了一顿。 国师不敢入关报仇,于是不顾身份亲自下了战帖,约战林止风于黄金台,要将她招来草原,杀死在决战之日。结果林止风反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国师杀了,吓得草原王室避退千里,怕被暗杀。 北山郡王自然也不再提和亲之事。 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桑邑不在乎朝堂民生,只对作为皇室第一美人县主志在必得。 听说这位县主面首无数,就连宰相家的公子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当桑邑潜入道观的时候,防守森严,但拦不住她。来到县主的寝殿时,他先在屋顶揭了几片瓦查看。但见层层纱帷之中,有风韵动人的美人斜卧在床,通身的贵气、养尊处优的肌肤。 第27页 她穿着价值不菲的纱衣,欣赏着厅中男男女女的歌舞。 那些女子,个个身姿妙曼、言笑晏晏;那些男子,全都脱了上衣,只穿一条裤子,个个长相朗毅,肤色黝黑、精肉饱满。 柔与刚的结合,妩媚与力量的交汇,在这一曲舞蹈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房间中点燃了昂贵的香料,香气缭绕。 珍贵的瓜果和堆砌在唯一坐着的女主人身前。 果然是奢靡的皇室之女。 桑邑放下心来。等到夜深人静,舞者退避出去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悄然入内。 然而这位县主并不惊讶他的不请自来,冷笑道:「你就是去骚扰我表妹的淫贼?长得真丑,不及我家侍从的十之一二。」 手中酒杯摔落在地。 摔杯为号,十几个舞者纷纷入内。 桑邑警觉欲走,却被这些舞者拦截。 走近看,才发现这些舞者个个武艺在身,还练了军中围攻的阵法。 好不容易从包围中逃出去,却又迎来一波箭雨。 是太子派来保护县主的士兵,其中还有十几个弓手。 这一次,是桑邑从江秋洵手下逃出后,多年来第一次重伤。 他大胆包天惹到了名气在外、长袖善舞的县主,县主撒下了全国通缉令,又命各大镖局、驿站等传递消息,一旦确实了他的踪迹,立刻通知衙门。 正邪两道对桑邑展开了围追堵截。 第15章 高明的猎人往往以 有人为了升官,有人为了县主公开承诺的赏金,有人为了名望,也有人为了正义。 无论是什么目的,终归是让桑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哪怕是原本羡慕、嫉妒桑邑的男人们,那些曾经公开宣扬要做第二个桑邑的同道中人,也纷纷打上了讨伐他的旗号,表明和他划清界限,害怕被愤怒的杀桑大军们顺手端了。 这件事闹得太大,就连正玄派也派年轻弟子加入了围剿。 但桑邑易容术和轻功太厉害,很快失去了踪迹。时间久了,武林有了新的事件吸引眼球, 这件事便慢慢沉淀了下来。只有那些有心人。还在暗中关注。 等这件事逐渐淡出人们的注意之后,桑邑被传闻中的神秘美人、枣城商会会长、正泰的商号东家林婵引了出来。 一直关注的江秋洵,刚听到传闻,就知道桑邑一定会去。 她立刻暗中联繫了和她狼狈为奸的剑皇楼奸细,让她的人再去枣城的各大要道上找人。 杀手楼的杀手们易容术不如江秋洵和林婵,但人多,隐秘,且有找人的经验,再加上江秋洵提供的桑邑的一些习惯和特徵,在固定的路线上寻找,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 果然是朝枣城去的。 这还得了? 她在南方兢兢业业发展事业,一步步蚕食、覆灭仇敌,不敢靠近林婵,那是为了心上人的安全着想。但桑邑想要伤害林婵,她又怎么坐得住? 当即安排放下南边儿的事,快马加鞭赶去枣城。 抓是抓不住的,只能把桑邑赶跑。 林婵做事一向谋定而后动,原本是请君入瓮的计谋,却不料被江秋洵无意之中破坏,最后只能由暗转明,让威名赫赫的林玉燕追了桑邑好几个月。 从此以后,桑邑收敛了许多。 他再不敢小看北方的女子,处处小心、时时防备,有风吹草动便立刻奔逃,多年来在海捕文书之下仍逍遥法外。只是他仍偶尔作案——权贵之家毕竟是少数,北方虽然民风彪悍,平民百姓却防不住他。 好在正玄派在北方势大,和六扇门联合追捕,常年盯梢,让他不敢猖狂。 南方有克星江秋洵摩拳擦掌要收拾他,北方有朝廷和正弦派的人等着他露面,让他在北方憋屈多年。 可就在前几天传来消息——慕挽月死了。 他不知道江秋洵的真名。只知道江秋洵在武林上的「艺名」,慕挽月。 慕挽月和剑皇楼张放同归于尽的消息,根本不用探查,短短几天时间就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武林。 对于桑邑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坏事做绝,仇家众多,侵犯良家女子更是让黑白两道大多数武林人都瞧不起,但要论所有仇人当中最让他忌惮的那一个,莫过于江秋洵。 如今最能威胁到他的人没有了,世界上再没有了可以轻易看穿他易容术的人,就像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剑消失了,从此肆无忌惮。 南方商贸发达,人口众多,正邪两派争斗比北方更混乱,作奸犯科更易隐藏。最重要的是,江南的女子也比北方更加温暖可人。分明是淫贼,却自诩风流的桑邑,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南方的繁州城。 繁州城货通南北,又联通东西,消息灵通,交通也便利。 桑邑听到过许多关于此地女子的传闻。比如说景员外家的孙小姐,便是繁州城赫赫有名的美女,有繁州城第一美女之称。 桑邑抵达繁州城的第一天夜里,他便按捺不住,潜往景员外家。 他是突然来到繁城,这里的世家贵族和官宦乡绅们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哪怕他们得到了消息,也来不及设下陷阱抓他。 最多不过增加几个护卫罢了,算得了什么? 他来到景员外府上,见府中井井有条、并无慌乱,更放心了。 第28页 于是他闲庭信步,一路欣赏风景,找到锦家大小姐的小院。 此刻已是丑时,整个院落安安静静,景大小姐和她的丫鬟们早已休息,房中不见烛光。 桑邑,悄悄走进去,撩开拔步床的帘子,隐约见一位身段纤细的女子面朝床内,静静地侧躺着,以他的耳力还能清晰地听见唿吸声。 以桑邑的功力,可以轻易从唿吸声中判断出此人身体羸弱,想来定是如传闻那般美貌柔弱、令人怜惜。 桑邑心痒难耐,连忙上前,揭开床边里面的那一层帷帐,低头俯身,欲一亲芳泽。 景大小姐被他握住双肩,嘤咛一声,转头看过来。 此时房中光线昏暗,只有角落的小窗隐约洒进一丝月光。这光线在穿过帘子、帷帐之后,就更黑暗了,根本看不清人的模样。桑邑藉助唿吸声来判断和对方的距离,准确地找到了对方嘴唇的位置,急不可耐地亲了上去。 据他所知,景大小姐尚未出阁,有着南方闺阁小姐特有的矜持。 然而,今夜採撷,景大小姐竟一点都不矜持,睡梦之中,被淫贼光顾轻薄,不但没有惊慌推拒、大声唿救,反而热情回应,还伸手虚虚地搂住了桑邑的脖子。 桑邑惊讶不已,却没有半点迟疑得继续轻薄。 谁会拒绝送上门的艷福呢? 二人激情万丈,舌吻不知多久,桑邑忽觉不对:「你怎么会……你,你是谁?」 桑邑震惊不已,不觉已惊唿出声:「你不是景大小姐!你是男人!」 这人一点都不似女子那般柔弱,身材纤细矫健,肌肉却紧緻,硬得犹如铁块。 这是一个男子,还是一个练武之人! 床上之人轻笑一声。这一下便听出了确实是一个男子的声音,阴沉低沉粗犷,语气沉稳。 「早就听说採花大盗『水上飞』桑邑床上功夫好得很,果真是名不虚传。」 床上男子说话之时,还伴随着轻微地舔唇之声,听语气像是久居上位,语气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居高临下的蔑视。 桑邑又震惊又恼怒,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 他下床摸索着寻找刚刚脱下的衣服,可床上之人却道:「你在找什么呢?找衣服?刚刚都被撕碎了呀。」 那人撩开了帷帐,亦是赤足下地,朝着桑邑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逼过来。走出拔步床,在窗边月色的照耀之下,才让桑邑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人身形瘦瘦高高,肌肉紧绷,皮肤黝黑,白色的丝绸上衣已经被撕破,留下几条白布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其余的已不知扔到何处,露出的上半身充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看起来就像一只身经百战的矫健黑豹。 他审视地看向桑邑的下腹,拇指擦过唇边反光的水渍,眼神轻佻,意味深长道:「在下恭候多时了。」 第16章 同乘 腹有诗书气自华。 江秋洵以为,苏大才子此言甚妙。 林婵静静地坐在树下,听着下人汇报各项事宜,白衫玉带,风雅谦和,撩动她的心湖。 她甚至能够想像得到,林婵眼疾未曾发作之时,坐在树荫之下的石凳上的模样,定是手不释卷,清茶细雨,蒙蒙如烟。 院子里,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的管事们来找林婵叙话。而林婵并不不避讳她这个财务副总管,让她坐在身边,或许也想顺便让这些管事和她认识一下。 可谁知道这八面玲珑的江姑娘一点都没有抓住机会趁机和管事们套近乎,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唿,便闭口不言,满心只盯着林婵花痴。 她听林婵说话,只觉声调平缓、语气柔和,每一个字的声都如同天籁,每一句话,都是动听的乐章。 江秋洵觉得就这么听她说话,都一点不觉得无聊,只有一点遗憾——她为何不是对自己说话呢? 圆形的石桌边,她坐在林婵身侧,相距不过一尺,面朝管事,眼神却都落在林婵身上。 她讨厌这些管事掌柜,厌烦每一个和她说话的图虫和护卫,就连林昭节都嫉妒。只因林婵有许多生意上的事要吩咐,虽然不算是长篇大论,但也不算少。 而林婵对她说话就不一样了,用词简洁、惜字如金。诶,如果林婵对着她也有这许多滔滔不绝的话就好了。 江秋洵左手撑着下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在晚春的晨光中挥洒慵懒与惬意,雪白的肌肤白里透粉,黑髮如绸缎一样顺滑,眉眼带笑,凝望心上人。 林婵并不知道江秋洵在旁边如何胡思乱想,但能够感觉左侧之人面朝自己,甚至从唿吸声可以感觉到她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姿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人的目光过于放肆,才让她这个失明之人有所察觉。 正泰商号刚从北方南下不久,南方的产业才刚刚展开,每天都会有新的问题,每天他们也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新点子来解决这些问题。 掌柜和管事们在林婵旗下任事多年,甚至有些是在年少开始被商号一步步培养出来的,经验丰富,寻常的难题也不必事事请示林婵。 所以林婵处理事务的效率极高。她论事时条理清晰、一针见血,处理问题的速度很快,不到两个时辰,要紧的事务都已经处理完了。剩下的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锦城距离这里也不远,后面慢慢处理也来得及。 昨晚大多数箱子和包裹都没有拆封,很多在马车上根本没有拿下来。简单地打包了一下就再次出发,往西行去往锦城。 第29页 从繁城前往锦城,快马加鞭,不到半日可至。但这一大队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约莫三日方可抵达。 出发的时候,江秋洵又开始作妖了。 江秋洵余光数了数配备马鞍的马匹数量,心中有了猜测,问道:「阿婵,你是不是要骑马?」 林婵自小会骑马,这一点江秋洵都知道——她第一次见林婵的时候,林婵就骑着马跟着商队北行。 长途跋涉,特别是在路况不好的情况下,坐马车是一种折磨。南方没有风沙,若能骑马,自然比坐马车更舒服。 林婵点头,道:「阿洵仍可坐昨天那辆马车。」 江秋洵自然不肯,拉着林的手不放:「让我和你同骑可好?」 江秋洵悄眼观察林婵的神色,见她略有迟疑,立刻打断她的思绪,咬着下唇靠过去,娇滴滴地道:「马车颠簸,我,我怕伤口会疼呢。」 林婵果然不再拒绝,对昭节道:「给我的马准备双人马鞍。阿洵与我同乘。」 昭节听她吩咐,立刻去办,还悄悄问江秋洵:「你会骑马吗?」 她早就担心主上一个人骑马会因为看不见而遇到危险,却又不敢在主上面前提及和她眼睛相关的话题,可巧这位江姑娘成功挤上了主上的马背。 江秋洵也悄悄回她:「我会呀。」 这回昭节放心了。 虽然她在旁边和主上同行,但这匹马毕竟不是主上调教多年的宝马。 主上曾有两匹坐骑。 早先那匹叫做追雪,从上年幼就跟在身边,后来在与草原国师的一次交锋中被国师的暗器射杀。 后来养的那一匹汗血宝马正值壮年,二师姐林玉燕北上草原时觍着脸来借马,主上怕她那惹是生非的性子跑不掉被人围杀,便借给了她。 从此以后肉包子打狗一借不还。 甚至为了不还马都鲜少再来主上身边要别的东西了。 所以此番南下,昭节便重新为林婵选了一匹。 这匹枣红马刚满五岁,十分机警,可以自己辨识方向,跟着林昭节的马儿走,不用主人掌控方向,于林婵而言非常适合。 它性子沉稳了,服从性极好。走在驿道上时非常平稳,哪怕周围忽然出现一些声响,或是有兔子老鼠窜出,也不为所动。 若非如此,也不会放心让江秋浔与她同乘一骑。 但江秋洵不高兴了。 这都走了快一个时辰了,一点意外都没有,她还怎么「顺其自然」地往身后林婵的怀里倒呢? 正儿八经装两个小时已经很不容易了! 不过她向来脸皮厚,不能「顺其自然」,就找藉口呗!这还不容易吗? 江秋洵憋了一口气,脸色微白,握住林婵提缰的左手腕,低声道:「阿婵姐姐……」 林婵闻言右手一揽,虚虚环住她的腰身,道:「怎么了?」 要命! 林婵在她耳边低声说话,音色低沉,语含担心,勾得她从头顶麻到脚尖,真是差点要了她的命。 江秋洵轻轻吞咽,试图缓解喉中的干渴,悄悄吸了一口气,道:「阿婵姐姐,我有点累了,能不能靠着你休息一会儿?」 林婵道:「好。」 江秋洵只觉林婵的声音温柔得要把她的心都融化了,继而心满意足地往后靠。 她开始只是微微后靠,试着把身体靠在林婵的怀中,但后来发现林婵搂住她的动作很,便慢慢让自己整个人都赖在林婵的怀里。 林婵眼疾没有发作的时候应该经常锻鍊,身形高挑匀称,江秋洵贴近之后,隔着衣料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没有丝毫赘肉的身形,瘦而不弱,肌肉饱含力量。 也不知道她平时都是怎么锻鍊?又喜爱什么运动? 「我听小昭节说,你在北方生活多年,北方盛行马球,阿婵,你会打马球吗?」 林婵温和道:「我生在锦城,长大后去了北方才第一次学打马球。刚学马球的时候,很是喜欢,时常唿朋唤友去球场玩闹。不过这些年已经不玩儿了。」 「啊?那是为何?」 「不便去球场与小姑娘们争风。」 她已经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宗师,整个北方有谁敢和她一起玩马球?哪怕和同辈游戏也是欺负人,更别说十几二十岁的后辈们了。 自然也就玩不了了。 最主要的是,这些年来她威严愈重,性格也更加冷冽沉静,曾经钟爱的玩乐也再提不起兴致了。 「游戏而已,怎能说是争锋呢?」话锋一转,又道,「姐姐这么说,一定很厉害咯?那……教教我可好啊?」 林婵沉吟道:「现在不可。」 「啊?为何?人家也会骑马,阿婵姐姐你就教教我了……」 江秋洵坐直了身子,却被她紧了紧怀抱又拉回怀中:「别乱动,小心伤。」 又道:「不是我不让你学,是你的伤刚刚癒合,打马球过于剧烈,容易撕裂伤口。等你的伤彻底好了我再教你。」 江秋洵哪里是想学打马球了?她分明是想借着学打马球被林婵手把手抱在怀里。如今看来,只要她的「伤」还没好,就能理所当然地被林婵抱着,还学什么马球啊?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 因为靠得太近,近到能闻到林婵的体香,江秋洵忍不住微微侧头,鼻尖靠近林婵的脖颈轻嗅,还故意让潮湿的热气喷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第30页 下一瞬间,林婵的脖子上便被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江秋洵偷偷仰望,看了一眼林婵,见她面色如常,专心赶路,仿佛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作怪。 江秋洵抿着下唇,眯着眼睛想了想,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意,心道:自己动作这么明显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这假正经。 那么问题来了,林婵为何故作不知? 是因为已过而立之年,怕在人前嬉戏有失庄重而害羞? 还是因为,心虚? 江秋洵又不是小姑娘了,江湖厮杀免不了人情世故,难免有许多猜测。其中一个可能就是——阿婵也喜欢她。 若是十几岁的时候,一定已心中笃定。 可阅歷渐多,才懂得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是「心上人喜欢我」。 这人自幼端庄内敛,矜贵自持,又在生意场上纵横多年,想要让人动心,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好在江秋洵纵横江湖多年,脸皮厚胆子大,又泡得一手好茶,哪怕林婵不喜欢她,她也不会把人让出去。之前是因为她人在江湖、敌人太强、身不由己,无法参与林婵的生活,如今她既然回来了,还能让人跑出手掌心? 再说了,她坚信林婵终有一天会动心。 怎么可能会有人会不喜欢她? 如果有,那就是认识得不够「深入」。 这般想着,江秋洵心安理得地缩在林婵怀中,更加肆无忌惮、坚持不懈地往人家身边凑,鼻尖在她下颌轻轻摩擦。 林婵终于也破了功,伸出两指点在她的额头,把她从肩上推开些许,语气似无可奈何,道:「不可胡闹。」 因她目不能视,所以说话、动手之时,并没有低头看来,仍抬头向前,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起几缕长发,凌乱地飞舞,波澜不惊,英姿飒爽。 江秋洵看到这样的林婵,又又又又沦陷了,被这样的林婵勾得心底发痒,一时间看得痴了。 看林婵马术娴熟,不知她纵马奔驰、引弓射箭,又是何等的风采? 第17章 吮指 对于自己过分疯狂迷恋救命恩人的不正常心态,江秋洵很有自知之明。 因过于偏执迷恋,以至于她看林婵哪哪儿都好看——今早起床还偷偷把床上的一根头髮悄悄顺走珍藏了,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根头髮丝儿顺滑又坚韧,乌黑又亮泽,就和林婵本人一样迷人。 别人是异性恋、同性恋、颜性恋、智性恋……她是林婵恋。 江秋洵十三年如一日,一边在心中过分美化着心上人、不可自拔,一边又清醒的明白这是比脑残粉还不理智的偏执,肖想多年、死不悔改。 她对人世间的所有留恋与热爱都献给了林婵。 十三年前,江秋寻刚刚经歷过漫长痛苦的窒息而死亡后,下一瞬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还来不及欣喜,就接收到了名为「慕挽月」的少女杀手的记忆。 那是长达十几年的,被奴役洗脑的人生,差点把她活生生逼疯! 绝望与疯狂交织着。 绝望,是因为前世生命的最后一刻,河水吸入肺中,无论如何挣扎仓皇都无能为力,最终满心恐惧、窒息而亡。 疯狂,是源于原主被张放精神摧残的阴影。原主自幼被洗脑,以至于心甘情愿成为剑皇楼的杀人工具。她的精神早已麻木,落入深渊,不见一丝阳光,对「活着」早已厌倦。或许也正是因此,才会抛弃躯壳,连同记忆一起,让给了来自的江秋洵。 江秋洵生在和平的年代,长在一个崇尚正义、善良、真诚的环境,她的灵魂只是一个阳光开朗、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何曾被这样残忍地践踏过生命和尊严? 她好不容易重获生命,不是为了在封建王朝给人做死士! 好在灵魂的改变如此悄无声息,让江秋洵得到了逃离的机会。 临走前,还顺手把正在崛起的剑皇楼一巴掌拍回了地底。 剑皇楼在武林屹立多年,以及年轻一代杀手们的长大,张放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他不再满足于做一个暗夜的杀戮者,他想要做暗夜的王者,做武林的霸主。 他和朝中一位王爷暗中达成合作,助他夺权篡位,他自己则藉机壮大,渗入公门。只是两人都暗藏鬼胎,张放也怕被王爷当做垫脚石、有个风吹草动便把自个儿推出去做替死鬼,于是便打起了王爷后院儿的主意。 慕挽月,就是他早早备下的、可用于美人儿计的众多女细作之一。 作为张放的死忠、剑皇楼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慕挽月年岁渐长,也渐渐展露出了令人惊艷的美貌。常年的锻鍊和深厚的内力让她身形婀娜动人,肌肤白皙光泽。 张放内心已经选定了她去王府做细作,却不能立刻成行——慕挽月武艺高强,快成为一流高手了,可还没学会掩藏内力的秘术,极易被王府中的顶尖护卫察觉。是以张放不得不推迟了这个计划。 江秋洵穿越过来后,不但盗走了张放收藏多年、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武功秘籍,还盗走了他和那位王爷勾结的诸多证据,其中包括了最为重要的书信和印章。 江秋洵穿越而来,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她暗中找了工匠。在这里,厉害点的工匠几乎都是在贵族豪绅旗下,她威逼利诱,出高价让他们把几封重要的书信做了復刻雕版,确保熟悉璐王字体的朝中文武一眼能认出来,其他讯息加工整理后用最快速度制作标准字体的雕版。雕好之后,暗地印刷了一大箱,被她运进京城,撒遍大街小巷。 第31页 一夜之间,王爷就像脱光了衣服站在人群汹涌的广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他造反的秘密。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等他回过神来,又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剑皇楼王牌杀手突然叛逃,让张放猝不及防,江秋洵的骚操作更是让他焦头烂额。 这位野心勃勃的王爷没有一点反应时间,被朝廷以最快速度抓捕下狱。 剑皇楼明面上的据点被六扇门拔除,张放本人也被正玄派高手打伤。 也幸好如此,江秋洵才能在剑皇楼的重重包围之下安然无恙。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秋洵一直处于杀手楼的追杀之中。那几年,出现在她生命之中、给予她善意的人,唯有林婵。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格格不入,整个世界都让她厌倦。 哪怕山河锦绣,鸟语花香,在她的眼里也蒙着一层阴影。 唯有林婵是这阴暗世界的唯一亮光。 若非前世多年的道德感束缚着她,若非她心心念念想着有一天能用干净的手去摘下她心爱的那一朵花,她在掀翻剑皇楼的路上早就肆无忌惮、抛却人性了。 而今真正走近她的朝思暮想,江秋洵的整个世界都洒下了阳光,灿烂而明媚。 所以,如今能坐在她的阳光的怀中,被她心爱的花香包围,她已别无所求…… 才怪! 加入正泰商号不过短短几天,她便得寸进尺。 就连恪守本分、从不逾矩的大总管李秦,都注意到了这个不安分的女人。 这倒也怪不了李秦,在场稍微离得近一点儿,谁会眼瞎到看不见她对主上孜孜不倦地撒娇? 主上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么哀求感激、千恩万谢,要么彬彬有礼、许诺报答,还从来没有人在主人面前如此放肆。 李秦从不干涉林婵的私事,遵从林婵的一切决定,不打折扣地完成林婵交代的任务。哪怕这个江秋洵看起来十分可疑,他也不发一言。他对林婵一向是无条件服从,不仅仅是因为他懂得分寸,更是因为多年的事实证明了林婵的决定总是对的。 他不干涉,但为了林婵的安危,不会停止监视,只在暗处悄悄观察这个来歷不明、容色出众的女子。 这些年来,李秦谨慎小心,深得林婵的信任,管理着商队旗下所有的护卫队,同时保护林婵的安全,鲜有差错。 他年少时也曾鲜衣怒马笑傲江湖,也早已看淡生死。只是他不能不顾妻儿老娘的安危,只顾周全自己的义气。 林婵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伯乐。 十年前,林婵愿已经是在年轻一代高手中一骑绝尘,救下他之后,知道他想要退隐江湖,不愿再介入江湖纷争,便任用他做了小商号的护卫队长。从此以后,他便兢兢业业做了个商贾走狗。 林婵在正泰商号的身份是隐秘的,为了守住林婵的秘密,他要把一切危险扼杀在林婵三尺之外,不能让林婵有一丝一毫当众出手的机会。 他低调寡言,一双鹰眼默默观察。 所有出现在林婵身边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从江秋洵第一天出现在船上,李秦就盯上了这个怎么看都可疑的女子。 李秦虽然在远处安排商队,但注意力一直停留在林婵附近。 在他的余光中,江姑娘对自家主上的态度过于殷勤,处处透着娇媚,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怪异。 康老大夫隔三差五会来一句:「那姓江的姑娘可查到了跟脚?」 康老大夫并不是来打听机密,也知道就算有结果李秦也不可能告诉他。 这不是询问,只是提醒、督促,在李秦面前嘀咕一句。 在船上时,康老这个除了医术不爱掺和琐事的人一反常态地要求主上查清江秋洵的来路,同时也反对江姑娘留下。他对李秦说,江姑娘行事「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 这四个字似乎别有深意。但康老不愿多说一个字。 李秦不知道江姑娘哪里「不合时宜」,只觉得江姑娘不是寻常人。 不仅仅是因为她言谈举止与众不同,更是因为主上待她明显与所有人都不同。 他在主上身边多年,比只知道治病救人的康家父子和单纯不谙世事的昭节更了解林婵,深知主上本性多疑,性子清冷,绝不会轻易让人近身。 她表面谦和,言辞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被她救助之人,有许多连她的面都见不到,想要辞谢,却被告知只是施以援手,不求报答。 能当面辞谢之人,有武林名宿的弟子亲友,也有和朝廷那边有拐弯抹角交情的权贵。李秦当年也是在庄子上先做了一年杂役,才调回身边做了护卫,又等了几年才做了护卫总管。 像江秋洵这样被林婵留在身边同吃同住,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李秦严守规矩、处事周密,对所有接近林婵的人都会暗中调查,江秋洵也不例外——这些,康家父子自然是不知道的。 快到午时,李秦一直想向林婵禀报调查的结果。但无奈江秋洵黏得太紧,始终找不到机会接近。 「阿婵,干粮好硬啊,掰不动。」江秋洵拿着杂粮糰子,秀美的眉毛都快要拧作一团。「人家手都红了。」 这不是四下无人之地,二三十号人围坐在四周,坐得并不远。除了几个镖局的镖师,其他人都是正泰商号的老伙计,说话少、声音低。于是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江秋洵撒娇的声音。 第32页 在场无论男女,都不自觉地看向她的手。 林婵离得最近。 如果她现在没有失明,一定可以清楚地看见,眼前人的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透着红润,粉色指甲圆润,就像成熟的樱桃,皮薄水嫩,令人心生怜惜。 江秋洵的指腹和虎口亦光滑无茧,一点儿也不像是身怀武艺之人的手,像极了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女投壶耍剑、嬉戏玩乐的手。 江秋洵左手捏着被油皮纸包裹着的杂粮糰子,右手翘着兰花指掰下了绿豆大小的一块碎末。 周围人都不禁想着:这的确是一双用来观赏呵护的手。 若刚刚这句话是对着他们说的,他们定然不能让那样一双手沾染任何污浊,他们宁可跪在那双手的主人面前答应她任何要求。 在场众人都悄悄望向了林婵。 林婵拿着自己的那一份干面饼,撕下一块,还没开始吃,就听到了江秋洵的抱怨,于是停下了动作,道:「我记得马车……」上有银耳汤。 话未说完,便感到江秋洵的气息靠近,手腕被温暖的掌心握住,柔软的双唇含住了捏着一丝面饼的指尖,更有温湿软滑的舌尖舔过。 「阿婵,你的干粮是什么做的?有点甜呢,分我一点好不好?」 江秋洵舔舐唇角的声音和她轻快带笑的娇声软语一起传进林婵的耳中。 第18章 纵容 林婵什么感觉旁人不知,更没有看见江秋洵的小动作。他们只听见了江秋洵的央求,那甜得腻人的声音让一旁围观的人忍不住心底为她焦急:东家快答应快答应! 唯有江秋洵带着得逞的笑意望着林婵。 江秋洵感觉到了她手指的那一丝颤抖,在自己舔舐食物的那一瞬间。 江秋洵也看到了她的神色,依旧沉静如仙,没有一丝破绽。 她没有挣脱,任由江秋洵握着手腕,手指却抬起,中指准确地在某人的脑门上点了一下。 江秋洵不动,笑得狡黠。 点这一下,是亲昵的指责。 这就算是妥协了。妥协了江秋洵投餵的要求。 谁能抵挡得住江秋洵近在咫尺的撒娇。 林婵显然也不能。 于是两个人分食了面饼。确切地说是江秋洵缠着林婵黏黏煳煳的把一顿修整变成了玩乐。 期间,她们还喝了同一个水囊。 因为出发前江秋洵说:「水囊太重了,挂在腰上好累哦,我放在马车里了。阿婵,我这么没用,你会不会嫌弃我?」 林婵道:「术业有专攻,你专心算学,别的自有旁人去做。」 于是江秋洵心安理得的水囊都不拿。 她在林婵这里给自己争取了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 一顿饭之后,江秋洵说要去旁边找个地方方便一下。林昭节陪着她去,为她放哨。 李秦终于找到机会给主上汇报。 不过,他总觉得江秋洵临走前看他的那一眼颇有深意,好似她故意掐着时间离开,给他禀报的机会……只是那一眼太过短暂,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主上恕罪。这几日,南北各堂口都陆续回了消息。但……江秋洵此人像是凭空而出,查不到任何过往讯息。」 李秦为林婵执掌情报好几年了,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 「属下猜测,江姑娘的名字或许是假名,又让诸位堂主以面貌身形寻找,还询问了六扇门那边是否有近日走失的世家姑娘。暂时还未有消息。」 林婵微微侧头,道:「你看她穿着形色,像是世家姑娘?」 李秦站在一旁,低头道:「是。据属下所见,江姑娘肌肤胜雪,手上无茧,绝非民间百姓之家能养得出来。农家或是寒门子弟,便是再娇惯女儿,也养不成江姑娘这般模样。哪怕寻常地主豪绅之家,女儿家也要做针线、下厨房,只是不做重活罢了,手上决计没有这般细嫩。」 林婵静默片刻,低声道:「或许她之前用的是假名?」 李秦眨眨眼。 什么叫「之前用的是假名」? 难道不该是「她如今用的是假名」? 他以为是林婵口误,未放在心上,道:「若她使用假名,或者假身份,我们只要从她出现的地方开始反向追查,根据身形外貌、言谈举止,也一定能查到端倪。哪怕她来自偏远之地,从不露面,只要来了中原,都一定会留下痕迹。之前我们追查桑邑,便是从他作案之地反向推演,查到他那几日的衣着容貌,再行追踪。易容术虽神奇,缺点也很显着,花费时间太多,短时间内难以更换容貌——除非他敢露出真容。」 很明显,他不敢。这种把保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决计不敢露出真容。就因为授业恩师知道他的真容,就想杀人灭口,逼得对方远走海外,不敢回中原。又因江秋洵知道他的真容又比他功夫高,但凡江秋洵可能出现的地方他都躲得远远的。 李秦又道:「我虽不会易容,但对易容也知晓一二。善于易容之人,皮肤细看之下和常人有许多不同。肤色不会红润,而会显得苍白,此为其一;面容和脖颈会变得粗糙,此为其二;若长久易容,又没有秘制的易容药物养颜,还有可能会长面疮、肌肤溃烂。但江姑娘肌肤平滑光泽,连胭脂水粉都用不上,不像是善于易容之人。再者,主上也知道的,江姑娘善于言辞,歇不住话,一点儿也不像行于暗中见不得人的鼠辈,更像是一个接受过内宅教诲、备受呵护的贵女。」 第33页 林婵却笑了:「你看她像内宅教出来的,因为她心思多?」 李秦道:「属下浅见。」 林婵道:「还有吗?」 「是。属下恐有冒犯,是以正在斟酌。」李秦顿了顿,道:「属下看江姑娘绰约多姿,不太……端庄,不像是正室嫡女,或许是宠妾之女。」 这句话的意思几近直白。 绰约多姿,这是形容正经姑娘吗?这是形容外室狐狸精。 宠妾之女?就差说是后院风尘女子养的。 林婵皱眉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李秦立刻认错:「属下愚钝,看人浅显,亵渎了江姑娘。」 林婵:「……」 李秦待在林婵身边被薰陶多年,早已处乱不惊,他又是个认死理的,已认定的事情,哪怕是林婵指责也不会轻易改变。此刻满口的歉意,看似谦逊卑微却藏着敷衍。 林婵自然也听得出来。 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反常。她竟因为对江秋洵一句贬损而动气。 林婵揉了揉额角,道:「你向来谨慎,但看人却还不够细緻。你再细看便可知,她以谄媚之语、行冒犯之实。」 李秦若有所思,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这次认错真诚许多。 林婵点头,道:「她的身份不急,留意着,慢慢查便是。」 李秦为人固执,老练沉稳又忠心不二,既然林婵这么说了,他便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这之后,李秦便更加仔细地审视江秋洵的言行。 这一看,才发觉,一向强势冷静的林婵,遇到了恃美行兇、表面撒着娇实则蛮不讲理的江秋洵,竟隐约间无力招架。 不合时宜。 李秦不知道为何脑海里又冒出康老大夫憋着气骂的这个词。 二人的相处瀰漫着难以言喻的奇妙和说不出来的怪异。 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对主上的私事从来不管,主人的命令言出即行。别看今天马队的人和车井然有序,但今日的任务,并不仅仅是赶路。 ---------------- 江秋洵不必猜,就知道李秦找林婵是为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查她的来歷。 正泰商号的内部事务,一般外人是无从知晓的。但特别查探过就会知道,李秦既是商号的护卫队长,还是商号的情报头子。 但江秋洵自信,短时间内,他不可能查到自己的跟脚。时间久了,就更难了。 李秦若是查她,首先要判断她是不是武林中人,其次是她的家境。 看看自己光滑的手掌,想来李秦是很难把她和南方武林的邪道宗师联繫在一起。 事实上李秦猜对了一部分,但方向错了。 原主慕挽月的记忆中确实没有做杂事的记忆。她既是杀手,也是张放培养的「女细作」,是准备着送入权贵后院儿的,除了习武练功、杀人拼命,不需要接触任何的生活琐事——甚至缺乏生活常识。 她自幼练武都戴着柔软的手套,虎口和手指不容易磨伤。等她成了武林高手,内力深厚,哪怕不再刻意保护,手上也留不下茧痕了。 江秋洵前世不过寻常人,穿越之后虽容颜倾城,为了躲避追杀低调行走,极少露面。 传闻中慕挽月水性杨花、诸多入幕之宾,但事实上,她的那些「绯闻对象」们别说她的样子,或许连她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能有资格成为她合作伙伴的,要么是正邪两道的顶尖高手,要么是豪强世家且执掌家业。彼此都不是什么好人,见面的时候不是在深夜密林,就是在地下暗室。少有和她过从甚密、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也不会向外透露她的信息。 总之,李秦想要根据她的容貌身形查到她的身份,那是千难万难。 更何况,「慕挽月」已经死了。 夜幕降临,车队靠着一处山坳安营扎寨。 算算距离,江秋洵不由感慨,李秦带队是很有章法,但是不是谨慎太过了?总觉得这一路上走的速度太慢。 她刚开始做生意时亲自压过货。南方河流众多,水路陆路她都走过,特别是贵重财物,她都在暗中亲自护送。当年走山路之时,她一向小心谨慎、迅速通过——哪怕武艺高强,也怕有山匪埋伏,不论是滚木、礌石,还是乱箭齐射,一旦达到一定数目,她就危险了……她那时候还未成宗师,在这些暗算面前做不到全身而退。 而正泰商号此行队伍庞大,队伍整齐,井然有序。或许也正是如此,队伍前进的速度才有些缓慢。 不过……正合她意。 走得越慢,入夜之后就更方便她返回繁城。 桑邑那淫贼,江秋洵最为了解,端的是好色至极,又在权贵女子身上吃过亏,对有身份的女子常怀亵渎之意,对林婵这种有着「枣城商会会长」、「正泰商号东家」头衔的女子,向来十分垂涎。而当年在枣城更有「欲见而未得」之遗憾,这一次只要得了消息,一定会立刻赶来。 这次林婵带着这浩浩荡荡的车队从码头走了半个城,十有八九会引得他追来。 丑时末,众人已安睡。 马车之中,江秋洵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19章 上钩 昨晚就寝,二人一人睡在床上,另一人睡在榻上,虽在同一个房间,却仍有距离。 哪比得上在马车上这般同床共枕? 第34页 马车很小,林婵很近。 林婵睡觉就像她这个人,姿势端正,仰躺着,双手放在小腹上。 近在咫尺。 气息萦绕。 江秋洵怎么能睡得着? 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与张放决战的前一夜都能酣睡,如今晓风明月、退隐江湖,却失了淡定。 江秋洵下了马车,朝小树林方向走去。那也是傍晚指定队伍中女性如厕的方向。 执勤的一个暗哨提着刀跟了上去。 转过山坳,暗哨忽然失去了江秋洵的踪影。 四周很安静。 大自然的生物有着超常的直觉,在食物链顶层的存在放开气息笼罩这片区域的时候,昆虫会瑟瑟发抖地收拢翅膀,蜷缩触鬚,小动物会屏住唿吸,缩回地底,狩猎者也会悄然逃离。 午夜时分,原本是森林主人们的狂欢,却寂静无声,连虫鸣声都没有了。 暗哨顿生警觉。 一瞬间,他感到了身后有什么靠近。 但靠近的速度太快,远远超出他的反应力,他只觉侧后颈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 深夜,在繁州城到锦城之间的驿道上,桑邑纵马奔驰。 前夜惊吓太过,跳进河里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到底是谁猜到了他的行踪? 是正玄派的伪君子阴魂不散?还是白马寺的秃驴追了过来?昨晚那人的武功路数,分明来自军中,莫非是当初那位县主派来的? 他,他居然敢如此! 真他娘的晦气! 第一次遇到这样荒谬的事,桑邑又是震惊又是噁心,被占了便宜不说,还被追了半夜。 本来都已经逃掉了,谁知那人竟拿了他碎掉的衣服,牵了几只秃毛狗嗅他的味道再一次追上来。最终让他不得不跳河逃生。 桑邑只是被轻薄调笑便觉噁心,怀恨在心,却没想过被他祸害的女子比他噁心千倍。 之后,他客栈也不敢回了,找了家富户偷了点银子重新买了行头,仍是气得不行。 重新找了住的地方,换了衣服薰香,还花了两个时辰重新易容,出去打听了消息,才知道人叫宋翼,是西北军中的一位游击将军,因得罪了上官,疏通关系回中原做了个小捕头,最近被提拔,成了锦城的县尉,此番便是去上任,路过了此地。 至于这朝廷走狗和景家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路过到床上去成了景大小姐的替身……他回忆起来便是满心的恨意! 桑邑利用易容术干的不仅仅是偷香窃玉,还盗窃了许多财物。这些财物用来买了消息。 最大的消息贩子之一,就是剑皇楼。 从前剑皇楼还鼎盛的时候,他借着剑皇楼的消息筛选目标,也利用剑皇楼提供的消息逃避朝廷和武林的追捕。是以他消息一向灵通。 但自从惹上了江秋洵之后,剑皇楼的消息就不再隐秘了——江秋洵竟然能等到剑皇楼的内部消息,根据他买的消息入手反向推断他的行踪。当年在枣城就差一点被她给抓个正着。 于是桑邑不得不找了新的渠道买消息。可这些组织背后又有哪些势力掺杂其中,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他不得不时常改变购买消息的渠道。 渠道多了,虽然消息驳杂,却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穫。比如说,他就因此知道了正泰商号的东家林婵南下抵达繁州城的事,也知道她天一亮就随车队出发前往锦城的消息。 出城? 呵,真是天助我也! 桑邑傍晚时便得到了消息,立刻追上去。天还没黑透,他就遥遥看到了正泰商号的车队。 车队有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在驿道上前行。桑邑在远处等了一段时间,等到车队走进山坳,挡住了视线,这才靠近观察。 在发现他们安营扎寨之后,又悄然退走。 他已看清了林婵专用的马车,想来夜晚便宿在其中。想想传闻中一身白衣、容貌出尘的商号女东家,便忍不住心痒难耐,希望深夜早点降临。 等到夜深人静,天过丑时,他才又一次摸了过来。 这一次他更小心了些,心想,荒郊野外,也不必小心翼翼了,干脆直接掳走,露天席地,也是一番滋味。 然而还没进入营地的警戒范围,忽觉有明显的唿吸声藏在一棵树后。 是暗哨? 他绕到树后,慢慢抽出长剑,正要下杀手,却发现那暗哨倒在地上唿唿大睡。 桑榆失笑。 北方久负盛名的正泰商号,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背后汗毛乍起,心头被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感笼罩,脑子还来不及细想,身体已先一步动了。 但见他低头扑向前方,狼狈地懒驴打滚,躲过了一道倏然而至的刀锋。 刀锋擦着他方才脖子的位置,一刀斩断了手臂粗细的树枝。 茂密的树枝掉落,枝叶沙沙作响,倾倒的阴影也挡住了偷袭者的身影。 桑邑余光没有找到持刀者,却不敢停留,抽剑的时间都不敢耽搁,疯狂朝远处逃窜。 但那杀意如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宗师。 这绝对是宗师级高手! 是哪一位宗师,竟然屈尊亲自来抓捕他? 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宗师级高手亲自下场抓捕他,便是因为他行踪不定,有时候为了躲避正邪两道的追杀,三五个月都不露面。真正能单枪匹马拿下他的,就只能是宗师级高手,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哪有时间成天追着他? 第35页 便是和朝廷勾勾搭搭的正玄派门主林止风,也在追查他三个月之后渐渐偃旗息鼓——江湖上讨生活不容易,别看正玄派家大业大,要养的人也多,成天只盯着他哪里耗得起? 再则他谨慎小心,从来不敢惹到宗师的亲朋好友,为何会有这等高手来杀他? 诸多猜测,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脑海,却不耽误他狼狈逃命。 铮—— 听声音,这是一柄唐刀。唐刀刀身狭窄,刀背略厚,轻便坚韧,适用于近距离快速噼斩。 一息之间,刀锋连斩二十刀,全往他身上要害招唿。 这齣刀的速度,已经堪比他全力以赴的速度。若非他的武功亦以快为精要,恐怕已经被切成碎片。 好不容易等这一招连环刀的刀势结束变弱,连忙运转轻功拉开距离,朝深山中潜逃,想要利用山中复杂的地形和自己灵活的身形来逃命。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来人的模样,怕稍有迟疑便要命丧此地。 他如今功力也日渐深厚,轻功卓绝,宗师之下鲜有匹敌,可他发了狂地钻进林中躲藏,却一点儿都没有与身后的宗师高手拉开距离。 到底是谁?! 是谁阴魂不散? 二人一前一后,提气行功,在山中狂奔,桑邑摸出几个铜板向后丢出,却连身后人的衣角都没碰到。 于是他明白了,或许身后之人还未尽全力,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在戏耍他。 这一点猜测让他更为恐慌。但同时这也是他逃命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听到前方出现了水流声,隐约还有水从高处跌落的瀑布声。 桑邑心中一喜,立刻朝水流而去。 快了快了,接近了。 他自幼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还被江湖人取了个「水上飞」的外号。只要能入水,他必能甩掉身后之人。 就在他已经看见瀑布。 瀑布的水光 瀑布落入水潭飞溅的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反射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如梦如幻,如烟如雾,像是朦胧的仙境。 桑邑只觉无数水沫如飞扬的细沙扑面而来,但因过于细小,还未来得及湿了面容,便已蒸发无影,只留下满身清凉。 只要几个纵身,便能跃入水中,可就在这时,他却不得不勐然一脚踹出,差点踩断落脚的树枝,才堪堪停了下来。 前方,一只纤纤玉手探出,持唐刀,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拦,刀气横生,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轻轻松松斩断碗口粗的树枝。 此刻月光正好。 桑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这妖娆动人的女子,忍不住惊惧出声:「是你!慕挽月!」 连退三步,声音几乎颤抖:「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桑邑是武林中为数不多知道「南隐派长老慕挽月」模样和身份的人。 眼前这个一袭红裙,妩媚妖娆的女子,不是那位和他结下世仇的慕长老,又能是何人? 可她分明已经死了啊!和张放同归于尽了啊! 众目睽睽之下,数十人亲眼所见,她被张放一刀切断腹部,内脏都掉在了地上,怎能有假? 可「慕挽月」此刻又是如此真实地站在她面前。长发以一根髮簪随意绾束在脑后,执刀而立,笑得嗜血而妩媚。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易容的痕迹,也没有遮掩,就这样毫无顾忌、嚣张至极地露出自己的面容。 她眼神轻蔑,像是打量志在必得的猎物,舔着唇角,笑道:「小桑啊,许久不见,当真甚是想念呢!」 她挽了一个刀花,手腕垂下,刀尖朝地,看似随意,可落在桑邑的眼中,却是杀机重重。长刀的轻微颤动的每一下,桑邑都觉得被它封锁了所有的逃生之路,下一瞬间就要直指他的要害。 「慕师妹。」 桑邑脸色几经变换,最终挤出一个探讨好的笑意,道:「你我也算是同门师兄妹——」 「哦?」江秋洵唇边绽放的笑意,妖冶、冰冷,像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想做我的师兄?你可知我的几位剑皇楼的师兄们,如今去了哪儿?」 第20章 入怀 哪儿去了? 当然是埋地里做了花肥! 张放的几个心腹手下, 平日里也是以师兄妹相称。江秋洵叛逃,她那几个所谓的「师兄」正是追杀她的主力。 早些年,他们都已先张放一步, 被江秋洵收买的正邪两派高手宰了,死法千奇百怪,骇人听闻。江秋洵数年如一日,慢慢剪除剑皇楼的羽翼,再引张放决战, 覆灭了这个盘踞地下的杀手组织。 桑邑想到此处便眼角发抖, 还好他的易容没有显露出他难看的脸色。 「哈,哈哈,剑皇楼那些张放的走狗, 哪里配做您的师兄?在下对慕师妹才是仰慕已久。我桑邑品尝过美色无数, 见过的就更多了, 这一点天下无人不知。可那些美色在慕师妹这一轮明月面前,犹如萤火之光,黯然失色。」 他一边恭维一边用余光瞄着江秋洵的脸色,见她无动于衷,杀气依旧,吓得背后冷汗湿了衣衫, 连忙又道:「当年在下鬼迷了心窍, 多有冒犯, 之后追悔莫及, 深感愧疚, 一直想要向师妹赔罪, 还在钱庄准备了几箱身外之物,金三千两, 银七万两。如今遇上,正好给师妹做赔礼。还望师妹能高抬贵手,原谅则个。」 他生得挺拔,虽然相貌不佳,但易容后的模样十分俊美,此刻拱手行礼,还真有那么点儿玉面小生风度翩翩的味道。 第36页 然而,落在江秋洵的眼中,不过是千疮百孔的臭皮囊。 在她眼里,好看的就只有林婵一个。 想到面前搔首弄姿的桑邑,竟敢肖想冒犯她的心上人,根本忍不住怒气,又见他言辞荒谬可笑,原本想要骂他的心思也歇了。 这样一个发自内心狂妄悖逆、烂到骨子里的蠢货,根本不认为自己犯下了滔天之罪,哪怕责骂他都是浪费时间。 桑邑见她不语,忐忑问道:「师妹若是嫌少,我在南边儿还存了些之前的小玩意儿……啊,慕师妹,你,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桑邑靠着多年的内力,才没有被酒色掏空,但也因沉迷酒色内力不纯,永远也摸不到宗师的门槛儿,哪怕他在武道上极有天分,也才勉勉强强挤进一流高手的行列。 这样实力,到了江秋洵面前,提鞋也不配。 「我在想,从哪里下手,才能不脏了我的刀。」 桑邑的心往下沉。因为他已明白,他的筹码难以打动这妖女。 「今日,你打定主意要杀我?」 江秋洵微笑颔首。 桑邑眸色愈沉。 「杀我何益?你我无冤无仇,堂堂邪派宗师,何必屈尊降贵来杀我一淫贼?」 江秋洵失笑,刀刃晃了晃,道:「你竟也知道你是淫贼?」 桑邑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因此对在下不满。」说完立刻双腿跪地,举手发誓:「苍天在上,明月为证,桑邑发誓,即日出家,从此断绝女色,否则不得好死。慕长老,您看如此可行否?」 江秋洵笑道:「可行。」 桑邑眼中一喜。 只听江秋洵又道:「不过你的誓言我不太相信,怎么办呢?」 她语气纠结,好像真的为此而烦恼。 桑邑忐忑道:「您放心,在下若有一句虚言,管教天打雷噼。从此区区愿为长老驱使,绝无二话。」 心中却想:这一次若能活命,便立刻散播消息。让天下人都知道慕挽月还活着,让她疲于应对仇家,无暇寻他。 至于改邪归正?呵,怎么可能。 江秋洵这时忽然道:「啊,我想到了!」 她看着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桑邑,道:「不如这样,我废掉你的武功,这样你就不能为非作歹了。你说这个办法好不好?」 桑邑:「……」 江秋洵道:「你不愿意?」她长嘆一声,「那可没办法了,只好宰了你,给我的牡丹花做花肥。」 她刀刃一翻,杀气逼人,一刀斩来,快如迅雷。 桑邑原本滚在地上,这一回方便了滚地,连忙侧翻躲避,口中慌忙道:「慢着!你,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和你同归于尽?」 江秋洵刀锋如网,断了他的所有逃生之路,慢慢悠悠道:「这想法不错,你试试?鱼一定会死,网破不破就不知道呢。」 又是一刀横噼,擦着他的头皮过去,连着他的头皮斩落了一缕额前的头髮。 两人都明白,江秋洵的招式根本没有尽力,只是在戏耍他罢了。 跑又跑不掉,只能妥协求饶。 桑邑连忙喊道:「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快住手,我服了,我都听你的,慕长老,饶我一命!」 他知道,江秋洵分明可以一刀废了他,却慢刀子割肉,非要戏耍他。 那他唯一的生路就是顺着她,让她消了当年的气,饶自己一命。 他有神医谷需要的东西,今日废了丹田,去神医谷至多三五年便可恢復,比起丢命可强多了。 犹如催命鬼一样的刀刃停下了攻击。 江秋洵慢慢收了刀,展露笑容时,眉眼之间尽是邪气,月光之下,肌肤如雪,恰似艷鬼狐妖。 桑邑半蹲在地,唿吸急促,缓缓抬头看着她。 此刻他脑门儿头皮秃了一块,血块黏住了周围的头髮,一身草泥枯叶,脸上的易容一点儿没掉,仍是白面书生的模样。月色之下,像极了鬼魅精怪。 江秋洵踱步上前,要废他丹田。 就在这时,桑邑忽然暴起,抽出腰带,洒出一片绿莹莹的粉末,被腰带裹挟着朝她攻来。 江秋洵却无半点意外,从他悄悄伸手拿腰上带毒的软剑时,便已经开始后退。只是速度太快,肉眼看来,她的身影仍在原处,实则早已后移,软剑的剑风只能撩起来不及随她而去的一缕髮丝。 江秋洵左手的刀鞘挽了个剑花,内力带着毒粉反朝桑邑扑去。 桑邑大骇,连忙往一侧打滚躲避。 滚了两圈,却被一只鹿靴挡住。 「可惜了,我立过誓言,做个好人。」 在与剑皇楼决战的前一夜,她也曾向苍天祈祷。 她说:「就算穿越到这个世界,我仍发自内心不信鬼神。但若能让我除掉张放,得到自由,顺利回到林婵身边,我愿从此做一个好人。」 她要做一个好人,特别是做一个林婵那样正义感十足的女子眼中的好人,自然不能再轻易破了杀戒。 江秋洵这个自私自利的妖女,哪怕是发誓,也挑拣着对她有利之处。她守着林婵做普通人,自然要退出江湖。别说杀人了,恐怕打人还要收敛着,怕让人看出破绽——发不发誓有区别吗? 此刻,她俯视着桑邑,一脚废了他的丹田。 说到底,丹田也属内腑,慢慢调养,人体也能逐渐恢復。可江秋洵这人心黑手狠,不留一点余地,不但废了他的功夫,还把他的手筋脚筋给挑断,甚至割了一截,在这个外科医学落后的古代,绝无修復的可能。 第37页 桑邑不仅功夫被废,连整个人都被废了。 桑邑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一日,难掩怨恨。 江秋洵道:「我说话算话,不取你性命。可你这么恨我,还能忍住不骂我,让我好害怕呀!」 她说着害怕,语气却满是挑衅。 「让我猜猜,你一定想,我假死脱身,必然是要躲避仇家。你此刻忍气吞声,不过是想等我走了,定要把我活着的消息宣扬出去?」 桑邑听她语气,以为她要反悔下杀手,眼泪鼻涕齐流:「不,不不,决计不敢!我一定不会泄露你的消息和行踪,求你饶我一命……」 「咦,你怎尿了?真是臭死人。」江秋洵掩住口鼻,后退一步,嘻嘻笑道,「我说话算话,肯定不杀你。只是让你永远闭嘴,再也不会给她带去任何伤害。」 桑邑听她笑声,却是惊惧颤抖,蜷缩在地,犹如一滩烂泥,满心绝望,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头。 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死亡并不一定是最可怕的。 …… 江秋洵回程之时,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 距离宿营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逐渐听见了营地传来喧譁,还能见到火光。 在这个武侠世界,火太大往往不是什么好事——杀人和放火总是前后挨着。下雨天还有这么大的火光,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江秋洵提气飞奔,等到离得近了,便听见营地周围,尽是此起彼伏的唿喊声。 「江姑娘——」 「江姑娘!」 原来是在找她? 江秋洵悬着的一颗心落下。 若是林婵这位女东家出了事,这些护卫绝不会先来寻她这个刚加入商号没几天还来歷不明的人。 虽知她安全,却仍放心不下,脚下不停,运轻功飞过了半个山头,到了营地后的小山坡上,这才扔了刀,运转龟息功,像普通人一样步行。 远的近的,都是搜山的护卫和镖师,因雨水渐大,一部分人火把被浇灭,已返回往营地方向走。 雨越下越大。 夏初的雨水不再如春时那般温柔飘摇,很快淋湿了江秋洵的头髮和衣服。 江秋洵迅速穿过了这片松林,站在一片竹林中,从竹林缝隙间朝坡下喊道:「我在这儿——」 坡下一个商队护卫道:「我好像听见了江姑娘的声音了,好像是那边。」 又有人道:「我也听见了……江姑娘,江姑娘你在哪儿?」 雨声嘈杂,一时间分不清声音是从哪个方位传过的。 江秋洵踩着厚厚的枯叶又往下走了一段,正要再喊,忽然听到前方山路上有人靠近。 乌云遮住了月光,雨很大,更遮挡视线,一丈之外就已经看不清了。 但江秋洵听那混杂在雨中的细微脚步声,就莫名地心跳加快。 她拨开挡路的枝条,穿过雨幕,走上山间小路,向那脚步声靠近。 雨幕之中,有人一袭白衣,打着伞,从雨雾中慢慢朝山上走来。 江秋洵愣神,片刻后如梦初醒,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过去。 「阿婵——」 执伞之人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山风吹着雨水,湿了她半肩,隐约有些狼狈。 她眼睛蒙着绸带,目不视物,却在最影响盲人听力的雨天上山寻她,万一脚滑…… 江秋洵不敢深想,在心中斥责自己行事轻浮,未曾考虑周全,三两步上前,道:「阿婵,我刚才……」 未等她说完,已被林婵单手拥在怀中。 伞下,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林婵静静地抱着她,良久,轻声道:「还好你没事。」 天上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江秋洵脸上的惊讶。 也照亮了林婵微抿的唇角,犹如狩猎者失去猎物般紧张。 轰隆—— 雷声翻滚,雨势更大了。 入夏以来迫不及待想要生长的万事万物争相迎接雨水。繁花落尽,夏果初生,天地间欣欣向荣、如斯美好。 待炎炎夏日过去,便会迎来金秋。 待那时,瓜熟蒂落,便可藏入地窖,再无隐忧…… 第21章 江秋洵睁开眼睛时, 林婵几乎是同一瞬间从睡梦中醒来。 到了宗师级,有着超常的警觉,更何况还是睡在身边的人。 林婵丢了饵料等桑邑上门, 担心她一人不安全,便想要陪她同去。但江秋洵此去应是小解,万一江秋洵出言相询,二人问答让旁边的暗哨听去多少有些不雅,于是闭着眼睛装睡没动。 等江秋洵离开了一会儿, 才下了马车。 她刚走下马车, 不远处的篝火后,李秦走了过来,怀中抱着长剑, 背上还背着一根暗红色的木棍。 李秦道:「主上。江姑娘去了后面树林, 我让顾婓跟过去了。」 林婵点头, 道:「带我过去等她。」 桑邑很可能会在今夜出现,让林婵在林子里,哪怕有暗哨保护,她也不放心。 此刻已过子夜,到了丑时,偌大的商队安营扎寨, 每一轮守夜的人数都不少。他们给篝火添柴的声音, 篝火燃烧的声音, 远的近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在地面走来走去的声音, 小动物窜来窜去的声音……交错混杂。 在这混乱的声音包围之中, 林婵的注意力仍远远地被江秋洵的脚步声牵引着。 第38页 林中地形复杂、枝叶茂密,这时此地无风, 没有了风吹拂草木的声音,林婵哪怕听力超群,也无法判断前路了。 还好有李秦带路。 在林婵的耳中,江秋洵的脚步轻快。 和让人心烦的嘈杂声相比,江秋洵踩在地面和青草、枯叶、砂石上时,声音的细微不同,都让她觉得趣味横生。 李秦沉默寡言,克忠职守,不该问的从来不问,只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林婵步伐从容,落后李秦三步远,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李秦踩过的地方。到了树林边, 听见江秋洵和顾婓二人停下了。 林婵于是也停下等待。李秦发现林婵停步,估摸着可能到如厕的地方了,也跟着停下等待林婵吩咐。 林婵等了一小会儿,忽然蹙眉。 很反常。 两个人的脚步声都忽然消失,之后却一直寂静无声。如厕不可能没有一点声音。 林婵心中一紧,耳朵动了动,更仔细地去分辨哪个方向的声音。 确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虫儿鸣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有高手! 林婵对李秦道:「不对劲,去看看她俩还在不在。」 「是!」 李秦带着林婵飞奔而去,很快就到了之前商队划定如厕的地方。一片地方被清理了过高的杂草,只留下灌木。 这里没有人。两人都不见了。 就在这时,林婵忽然感到某个方向有杀气一瞬而过。 微弱而锋利。 如一滴水轻轻落入平静的湖面,波纹轻轻荡漾,散开,唯有内功到达见微知着境界的宗师才能察觉。 这是顶尖高手层次的灵觉,唯有林婵这样同级别的宗师才能感受得到。 营地其他人全都一无所觉。 李秦听见林婵停步,习惯性地随之停下,回头看向自家主上。 林婵转身朝着杀气出现的方向,面沉如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去那边看看。」 不一会儿,二人到了林婵感到杀气的方位,找到了坐靠在一棵大树后唿唿大睡的顾婓。 李秦脸色难看,蹲下检查,道:「她被点了睡穴,佩刀也不见了。」 林婵一手摸着她的额头,一手屈指弹出,一道含着内力的劲风点在她睡穴上。之后林婵又在她百会穴上拍打了几下,她终于悠悠转醒。睁眼看见蹲在身前的李秦和站在旁边的林婵,惊得爬起来,抱拳道:「主上,总管……」 李秦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为何晕倒?江姑娘去了哪儿?」 顾婓道:「属下方才护送江姑娘去了林中,忽然被人击中后颈,便,便不省人事了。」 李秦道:「所以你也不知道江姑娘哪儿去了?」 顾婓羞愧道:「是的。属下无能。」 李秦道:「你看见那人的模样了吗?」 顾婓道:「也、也未曾……」 李秦脸色阴沉,还待要问,便听林婵道:「不必问了。那人是宗师。」宗师当前,寻常武林高手连影子看不见。 李秦惊道:「宗师?难道是北边的——」 林婵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语。他是担心林婵那几个老对手知道了林婵的这一重身份。 林婵摇头道:「顾婓。」 李秦反应过来——顾婓还活着。宗师只能代表武学境界,不能代表一个人的人品,若是那几个人来了,杀了就杀了,就跟踩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哪里会刻意点她的睡穴留她一命? 林婵面沉如水,寒声道:「吹哨。」 护卫之间紧急联络信号,用的是竹哨。李秦一听她一改平日里的温和,语气严肃,便明白情况不对,立刻吹响了哨子。 一长一短,声急音促。 很快,护卫们和一众镖师都陆续过来了。唯有那几个值夜的暗哨接到指令在原地没动弹。 护卫们抱拳行礼:「主上,总管大人。」 镖师们道:「东家,我们听见了示警的哨声,不知出了何事?」 李秦沉着脸色道:「有人打晕了我们的商队护卫,劫走了江姑娘。」 众人大惊。 稍一查验,发现还有一个暗哨也被打晕在原处。 镖头面露忏色,拱手道:「是我等疏忽。」 林婵没理他,道:「都去找人。」 李秦立刻安排所有人去寻,两人一组,携带火把,又吩咐他们:「唿号相闻,以免贼人偷袭。如果找到可疑的线索,立刻禀报。」 众护卫齐齐抱拳:「是。」 镖师们也出去找人。 众人以顾婓昏睡之地为中心,四散寻找。 这里本就是密林,深夜更加黑暗,增加了寻找的困难。 顾婓昏睡的地方,周围有草木被滚压的痕迹,众人以此为中心,往四周寻找,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几个施展轻功踩踏过的脚印。脚印朝北方延伸。 于是众人便朝着北方山坡方向搜寻过去。 林婵站在远处,良久未言。熟知她的李秦知道,主上未必有表面这般镇定。 主上外圆内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站在她身边,时常能感到她的温润雅致。但这会儿,她虽无怒色,整个人气息却变了,就像一柄藏锋待出的剑,明锐、锋利。 所有护卫都感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秦再一次清晰感觉到了江姑娘在主上心中的特别。 第39页 一向沉稳的他也难免有些焦急,道:「主上,要不,我立刻传讯南边的堂口,全都过来找人?」 林婵沉默数息,似在压抑情绪,片刻方道:「不必慌乱。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与我去山林深处看看。先走正北方。」 「是。」 东西两边是驿道,通向繁州和锦城,两边飞鸽传书,有最精锐的护卫从城中出发向中间靠拢,无需和对方交手,只需要找到人通知林婵。而南面是湿地沼泽,既没法穿过,也没法藏人。只有北面几座大山需要探查。只是往北也有好几条路,难以确定。 李秦道:「主上,密林中毒虫众多,这么晚了,入林多有不便。不如让属下单独——」 林婵抬手阻止。 李秦明白林婵的意思,来的很有可能是宗师,他的实力在宗师面前不够看。 不自量力只会给主上拖后腿。 李秦于是闭嘴。 按照此前搜集的情报,往北走,翻过这座山,便是峡谷,有一条大河。 李秦在前面带路,很快走进了一片竹林。竹林茂密,主干挺拔,靠近地面少枝叶,比在树林中更好走。 山坡上没了山坳避风,山风穿林而过,月色下的竹林影影绰绰,似有鬼魅。 嗡—— 犹如一根金属丝线在空中被拨动了一下,发出的轻微震颤声。 林婵扬手一拂,旁边的李秦被她的袖风拍开,往后仰倒。 三枚暗器射过来,擦着李秦后翻时露出的腹部。 「笃!笃!笃!」 暗器打在二人身后的一丛翠竹的竹身上, 李秦被林婵拍开的那一瞬间,就知道遇到敌人了,且敌人的功夫远高于他——是不是方才主上口中的宗师? 他原本就是武林好手,又被林婵指点武艺多年,默契十足,虽然没有在江湖上显名,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反应极快,后仰的时候,顺势倒地,往后翻了个筋斗,后脚跟在背后的木棍底部踢了一记,弯腰单手撑地。 「咔!」 这根木棍竟是挖空了做的空筒,里面冒出一柄长剑,被李秦脚上的内力震得顶开了木管的盖子,转出来半尺。 因为李秦弯腰的动作,剑柄正好送到林婵右肩旁。 林婵抬手,反手抽剑。 「锵——」 长剑离鞘。 林婵身影如鬼魅一样快,眨眼已消失在原地。 长剑相交。 对方手中的剑橙光透亮,反射着月光,而林婵手中的剑却黝黑暗淡,在夜色中宛如隐了身形。 「铛!兹——」 林婵一剑挡住对方的剑,顺势下削。 这是昨夜江秋洵用过的招式。林婵仗着深厚的内力盪开,后撤变招。 但面前这人显然没有宗师级的身手。 退,退不得。退了,这柄强势的剑气势更强,剑气能一下将他剖为两截。 只能拼命硬接。 可此人的剑又怎敌得过林婵专属的佩剑? 林婵这一剑横削,直接切在手柄连接处,震得此人拿不稳剑柄,虎口登时开裂,迸出鲜血。 林婵此刻哪儿还有沉静雅致? 她的剑,凌厉,锋芒,迅捷,剑出如风。 擒住这个一流高手,她只用了一招。 剑回鞘,又藏回了木棍之中。 刺客是一个男子。 此刻被点了穴道,跪在地上。下巴被卸掉,流着涎水,眼神中带着讨好的笑。 李秦给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仔细检查了一番,道:「主上,他身上没有暗器了。牙齿也没有毒牙。」 林婵道:「让他说话。」 李秦便上前合上他的下巴。 男子连忙谄笑道:「小的也是拿人钱财、奉命行事,讨口饭吃,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则个。」 李秦没理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丛竹子上的三枚暗器,道:「主上,这些暗器扁平多棱刺,中间有细小的沟槽——看起来像是剑皇楼专用的暗器。」 剑皇楼的暗器种类多样,做工复杂,一般的武林人是用不起的。大多数习武之人,因为练武需要吃更多的粮食和肉,穷得就剩一件衣服了,哪儿来的钱去定制这么昂贵的暗器? 地上那人道:「是是是,我就是剑皇楼春风堂旗下副堂主晏寒飞。」 林婵冷冷道:「剑皇楼已被南方的五大门派剿灭。楼主张放,半月前也和南隐派的慕长老同归于尽。如今哪儿来的剑皇楼?」 李秦平日石头一样万年不改的脸色,这会儿却变得狰狞起来,凶神恶煞地逼问道:「还敢不老实!说,谁派你来的?」 男子连忙喊道:「我说的是真的啊!我真是剑皇楼的啊!我们春风堂就是五大派的内应,早已去六扇门投诚,改邪归正,共灭剑皇楼这个毒瘤,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事啊!」 李秦道:「为何行刺?」 男子道:「我刚刚都说,哎哟,是有人出钱嘛!」 李秦道:「何人收买你?」 男子道:「这个真不知道……」 李秦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主上,这贼丕死鸭子嘴硬,还是让属下来拷问罢!近年来,属下也在几位名捕老兄那边学了几招,未曾派上用场。」 眼前这刺客除了武功高、暗器毒,别的方面可以说和杀手、死士一点儿都不沾边,怎么看都不像是剑皇楼的杀手。 第40页 谁知这人居然委屈上了:「我就只是一个副堂主,接活儿的是堂主,我哪里知道金主是谁?不如我写封信问问我们堂主?」 第22章 李秦冷哼一声, 在他背上点了几下。 晏寒飞倒吸一口凉气:「别别……哎哟痒死我了!哎呀、哎呀,饶命!我真不是戏耍你们!我说的是实话!是我们堂主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不管被谁抓了,缴械投降便是,她会拿钱来换人。若遇拷打,知道的都能说,小命要紧嗷嗷嗷林姑娘林女侠林姑奶奶饶命啊——」 李秦看向林婵, 见她点头了, 这才放过晏寒飞。 晏寒飞见她好似信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谁知林婵问的话,让他一颗心又提起来了。 林婵忽然上前一步, 道:「刚才来的宗师, 是不是你们的人?」 晏寒飞惊道:「宗师?什、什么宗师?我们没有宗师啊!」 林婵站在那里, 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晏寒飞就是能感觉到她身上杀气迸发。 晏寒飞哭道:「我们不过几个剑皇楼的漏网之鱼,哪儿来的宗师?若有宗师,还能沦落到这地步?」 林婵道:「你们堂主,是不是宗师?」 她说话简洁,声如涓涓溪水, 潺潺而流, 不疾不徐, 但每一个字都有山岳一样的分量, 让晏寒飞不敢造次连忙道:「不是啊!她的功夫也就比我好点, 好得不多。」 李秦一脚踹过去, 道:「胡说八道!我听说,张放手下有五个义子义女, 为五大堂主,个个都是一流高手。有三个都被慕挽月宰了,唯独剩下一个活着,就是你们堂主吧?她能和慕挽月匹敌,怎会不是宗师?」 晏寒飞被点了穴道,倒在地上起不来,却仍不忘喊冤道:「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们堂主虽然和慕长老一样,都曾是张放义女,但论功夫,堂主哪里是慕长老的对手?我们堂主之所以没被慕长老杀了,只是因为她俩早就狼狈为奸,不对,是同流合污……咳,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们堂主,确实是张放的义女之一。但她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就对张放不满了。张放那狗贼,甘为反贼走狗,残害无辜、杀害忠良,还把良家子弟偷来养作死士。咱们堂主就是被张放偷来的孩子,和张放那是不共戴天之仇。咱那位堂主姑奶奶,三岁便能记事,血海深仇藏于心底,为了杀这贼丕,多年来虚与委蛇,暗中和慕挽月慕长老里应外合,这才一举灭掉剑皇楼,为武林去了一颗毒瘤。」 「总之,咱们堂口的兄弟,也是覆灭剑皇楼的大功臣啊!」 晏寒飞侃侃而言,似在引以为傲。 李秦在林婵身边低声道:「他所说详尽有理,与南园收集的情报相符,且他藏匿功夫顶尖,或许真是剑皇楼的余孽。」 剑皇楼覆灭的具体经过,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夸大其词的故事都有。但当时在场参与的武林人众多,林婵这边的情报早就详尽无比。 不论晏寒飞吹得有多天花乱坠,如何标榜自己的正义,都矇骗不了林婵,春风堂几个杀手为了自由、为了脱离张放的控制和南隐派慕长老里应外合的事林婵早就知道经过。如今只是确认眼前的晏寒飞是不是冒充。 林婵却冷笑一声,道:「你可知今晚我的人被掳走了。」 晏寒飞打了个寒颤,道:「我们堂口穷得都吃不起饭食了,这次我来锦城,就凑够了我一个人的路费,哪里还有别的人?」 李秦一脚踩在他脸上,道:「少装疯卖傻!江姑娘去了哪儿?快说!」 晏寒飞能在张放这个暗杀头子的眼皮子底下和慕挽月暗通款曲,这样厉害的能耐,哪可能会是蠢人? 林婵道:「叫昭节过来。」 林昭节就在附近。李秦陪着林婵找人,她在营地里指挥,并保护营地普通人的安全。 听到李秦的哨声,林昭节立刻施展轻功赶过来。 林婵吩咐李秦把人交给她,道:「此人自称是剑皇楼的余孽,找个地方埋了。」 「诶,好。」 昭节看了她一眼,走出竹林,施展轻功回营地拿了个铁锹,片刻间赶了个来回。拿了铁锹,又回来把人拖走,视线一扫,便在两棵大树之间开始挖坑。 一铲下去,一个深坑,三五铲下去,变成大坑。 晏寒飞:「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眼里可还有律法?」 昭节道:「你是剑皇楼的杀手,竟与我说律法?」 晏寒飞道:「你家主人乃堂堂正泰商号的大东家,怎可以动用私刑?我要去明堂击鼓鸣冤!」 如此境况之下,他仍是插科打诨,不见棺材不掉泪, 昭节笑了一声,道:「,你别担心,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昭节如今不过十五六岁,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太大的是非观念,她性情率真,最敬重林婵,尊长说埋,她根本不问原因,挖坑埋了就是了——人情世故上天真得有几分残忍。 李秦方才恶狠狠地威胁,晏寒飞还有心情打嘴炮,因为不论李秦如何恐吓,也只是为了让他招供,并不是真要用刑。这儿荒郊野岭的,也没有刑具不是? 但这个小姑娘要活埋他,他害怕了。因为她是真要埋! 借着挖坑的心理压力逼供? 没有的事。 小姑娘不但没有恐吓他,反而专心致志地挖坑,一铲子带着内力下去,地下的草根树根都被她铲断,不过十几铲,就挖了一个足以容得下他的浅坑,然后一脚把被点了穴动弹不得的晏寒飞踹进去。紧接着又一刻不耽误地填土。 第41页 「哎?别别别……啊呸啊呸……别铲了……咳咳咳……」 林沫不为所动,还反过来安慰他:「我手脚快得很,你放心,比刚才挖地还快。」 晏寒飞:「……」倒也不必这么快。 他知道这位正泰商号的女东家想知道什么。 可偏偏就是——他真的看到了,才会想都没想就说不知道啊!等反应过来,再撒别的谎已经来不及了,说了别人也不信,于是咬死了说自己不知道。 可谁知道这个伪装成商贾的宗师高手竟这么难缠,怎么就笃定自己看见了? 他犹豫的功夫,那小姑娘已经三两铲子把土铲回坑里,真把他给埋在里面了! 他苟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熬死张放那贼丕,得到自由之身,今夜怎么能因为这可笑的原因死在这里呢? 他憋住了一口气哇哇大叫。 然而,执着的林昭节还在兢兢业业地铲土。 他这回是真的绝望了。 他在剑皇楼做了这么多年的副堂主,行走黑暗,曾助纣为虐杀人越货,也曾遭受酷刑拷问咬紧牙关,前半生都行走在生死边缘。这些年,慕挽月仗着宗师的实力,又有南隐派和一众正邪高手助拳,和堂主里应外合,咬死了剑皇楼,这才功德圆满,让他不必再担心张放的报復。 他在拉张放下马时,每天都在拼命,可能一觉醒来就被张放发现「清理门户」,所以他从来都无惧生死。 如今脱胎换骨,却反而贪生怕死了。 之前命是别人的,无需惜命。如今命是自己的,自然要好好活着。 如今他已捨不得死了。 在他逐渐被窒息淹没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从土堆里拖了出来,还点开了他的穴道。 是李秦。 他趴在地上吐了嘴里的泥巴,打了几个大大的喷嚏,喷出的也全是泥沙。 李秦道:「主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不招,留你也无用了。」 晏寒飞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江姑娘」被人掳走,必须尽快找回,若是晚了,极有可能遭遇了不测。 可在此以龟息功埋伏数个时辰的晏寒飞却有苦说不出。 他藏在暗处,不敢动弹,虽然没有看清楚,却很清楚的知道,那个从营地里出来的女人、他们口中的「江姑娘」,根本就不是被掳走的,是撵着桑邑追杀过去的啊! 那等神出鬼没的高手,说不定还是宗师。 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何藏头露尾,隐瞒身份,不惜欺骗面前这些人,但必然是为了某种隐秘的图谋。 可不管她为什么隐瞒,想达成什么目的,总之不能被自己拆穿啊! 他根本不想惹上这种狠角色。这种邪道高手,往往比正道中人狠毒得多,若是结了仇,必定往死里整。 而正道中人就不一样了,心慈手软,杀人必定要有十分□□的理由。 两害相较选其轻……什么从商行营地里走出来的女性高手,他根本就不知道! 对! 他什么都没看到,也根本就没见到过她。 他之前不小心看见的,就只有被掳走的「江姑娘」。 可怜见的柔弱姑娘,被一淫贼掳走,幸好出现了一个不知名的宗师,追得桑邑狼狈出逃,这才让她没有遇害。 晏寒飞打定主意,便半真半假的编造道:「招了招了,我都招了。我确实看到一个穿红衣的姑娘被桑邑掳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蒙面高手,好像是要救她。」 说完还交代了之前看到三人经过的地点。 李秦心道,还是主上的手段快,这人滑不留手,哪怕严刑拷打也没有这样快招的。 林婵却在听到「桑邑」二字时,杀机顿生。 内力激盪之下,裙摆无风而动。 晏寒飞吓得忙道:「林女侠,我可都说了,你们不能说我看到了今晚发生的事。」 若是那高手知道自己看破了她潜伏正泰商行的密事,找他麻烦、想杀他灭口怎么办? 总之能瞒一时是一时,等过几天找机会赶紧熘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姓林的小商贾,竟然是一位宗师级高手,之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糟了,他撞破了她的隐秘,是不是走不了了? 啊!麻烦啊麻烦!不做邪道就是麻烦!如果不是母老虎管着,他早就「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去了。 找活儿干真难。 …… 林婵听了他所言,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只让林昭节带着他回营地。 李秦道:「主人,虽然此人油腔滑调,但言之凿凿,不像是假的。」人是被掳走的,比起只杀人的剑皇楼余孽,显然兇手是桑邑的可能性更大。只要不是晏寒飞的人干的,他说的话便可信了几分。 林婵声音冷若寒冰:「先找人。」 听到有宗师尾随桑邑救人,她没有丝毫宽慰。桑邑的名声,天下谁人不知? 李秦跟随林婵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林婵对一个人如此在意,今夜江姑娘若无事还好,若真出了事……这桑邑,真是又噁心又难缠,正邪两道和官方通缉都弄不死他,作案十年了,如今仍活得好好的。 根据晏寒飞所说,桑邑掳走江姑娘之后,是从北坡靠东的位置,径直朝着峡谷那边去了。 去了林中,来到晏寒飞说的位置,李秦仔细看了一圈儿,果然发现了痕迹。却见两丈高的树干上有树皮被踩破的地方,灰色的树皮表面没了,露出草绿色的树皮和象白色的木质。 第42页 看颜色还很新鲜,带着树皮的香气。 「主上,树干被踩秃了皮,看脚型大小,应是桑邑留下。没有看到另一人留下的痕迹。脚印步伐凌乱,朝北方偏西一点的方向去了。」 步伐凌乱,那就是真有宗师杀来了。 桑邑轻功绝伦,堪比顶尖一流高手,也只有宗师能胜一筹。 二人正要往北追过去,忽然一道狂风颳过。 起风了。 月光忽然被遮住。 几息之间,已是乌云密布。 开始下雨了。 雨水能掩盖许多痕迹,而乌云又会遮挡住深夜唯一的光亮。 没有了月光,雨水沖刷,找人的难度一下就增加了数倍。 ——这是对李秦这样的正常人来说。 至于对于林婵…… 风雨之夜,反而让她的世界变得清晰了起来。 第23章 山上稀稀拉拉的、护卫们唿喊寻人的声音似乎变得遥远了, 雨滴敲打树叶、雨水游过叶片落在地面的声音,风拂过叶片的巨大碰撞声,地面草叶窸窸窣窣的摇摆声……好似近在咫尺。 这时, 昭节匆匆赶来,手中还拿着两柄油纸伞,其中一柄夹在腋下,另一柄撑好,举在林婵上方, 道:「主上, 伞。」 林婵望了望天空,感受着天地间的气息和声音,道:「下雨了。」 昭节道:「是啊, 下雨啦。」 转眼间, 雨越来越大。 天空电闪雷鸣。 林婵道:「风大, 拿伞不便。你和李秦守好营地,我去去就回。」 她步出伞下,正要提气施展轻功,却忽然感觉到竹林方向有异。 她顿下脚步,仔细聆听。 风声很大。 雨声也很大。 李秦和昭节并没有听到声音。 不过下一刻,那边却传来清晰的喊声:「我在这儿!」 昭节惊讶道:「是江姑娘?江姑娘回来了。主——」 昭节话未落音, 林婵已经接过伞柄, 朝竹林走去。 雨越来越大, 犹如雨帘。 唯有林婵的伞面不惧狂风骤雨。 在这暴雨之中, 林婵举伞而行, 如同在春日细雨中漫步, 步伐有些急躁,却走得很稳, 风雨和陡峭的山路丝毫没有影响她前进的速度。 一袭白衣,来竹林接回她丢失许久的珍宝。 快到竹林的时候,江秋洵也看见了她,欢欢喜喜地朝她飞奔而来。 林婵接住了她,拥她入怀。 「还好你没事。」 直到此刻,林婵才深刻的感觉到,一别十三年的人真真切切回到了自己身边。 她还好好的活着,还和当年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心跳有力,唿吸温热。 . 十三年前,即使二人情谊已算得深厚,但毕竟相识日短。二十四岁的林婵不能让这个来歷不明、连真名都不愿透露的姑娘知道自己「林止风」的身份。 她自幼在家便要应对叔伯族人的算计和父亲对亡母留给她的嫁妆拐弯抹角的讨要,对比之下,继母对弟弟妹妹的偏爱反而显得手下留情、符合常理。 为了保住母亲留下的嫁妆,同时让自己健康长大,她小心警惕,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经年累月,便养成了她谨慎多疑的性子。 是以她救下小姑娘后,明知小姑娘被歹人威胁,依然不能坦诚相告。 再则,「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言辞总是苍白的,这位姑娘若愿留下,她必护其周全。可既然若执意要走……那便走罢。 年轻时候的林婵有些置气地想着。 早些走了也好。 连真名都不愿告知,不如相忘于江湖。 . 许久以后,林婵曾想,若是当初坦言自己是正玄派二代弟子,师父是赫赫有名的宗师高手,不惧任何势力,是不是就不会在后来的日子里虚等多年? 或者干脆就强行留人,看看是谁敢来她的地盘上动土? 可当年的林婵一向隐忍、自持,意志坚定,哪怕对这位来歷不明的姑娘「见之则喜」,万般不舍,也只能任她离去。 于是那个姑娘终于在一天清晨不辞而别,从此音讯全无。 . 人走了,林婵却觉得什么地方空了。 林婵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哪怕挚友,也会有分开的一日,一时的不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最要好的友人远在京城,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偶有联繫,也依旧亲热。 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她不该这般放纵心神。 . 春去夏至,林婵站在树荫下,又想起了那人爱玩爱闹的模样。 哪怕伤还没好,胸肺疼痛难忍,还时常因为忍耐咳嗽憋得难受,见了林婵,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 真是巧言乱德,不成体统。 但…… 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 秋风捲走落叶,瀰漫着萧瑟的味道。 鸿雁飞过,振翅之声肃肃作响。 没有信来。 林婵有点失望。 她们没有约定过书信,这原也是意料中的事。 . 她说她的家人已经被仇人害死。虽然那人会武功,还很有钱,不可力敌,但她可智取,让林婵不要担心。若能报仇,一定会回来。 若不能呢? 她没说。 第43页 但显而易见。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心意已决,那时的林婵便也没有再相劝。但每次回想起,总有些不可言说的惆怅。 . 冬日,初雪。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林婵望着山下的满地银霜、玉树琼枝,终于承认,自己后悔了。 哪怕不能同处一室,只要知道她还活着也好。 可林婵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那个狡猾的姑娘说不想骗她,还说,「我是你在知风草边捡回去的,就叫我知风吧。」 还说不骗她,连名字都是假的。 . 第二年,冰雪还未来得及消融。 林婵决定找人。 找到之后做什么?她还没想到,那是找到人之后的事。 林婵的结拜姐妹朱尧媖是宗室县主,听说她要找人,未曾有丝毫推诿,立刻找到刑部任职的一位竹马,拿着画像在六扇门里悬赏。 然而从未找到过真实确切的行踪。 . 第三年,林婵接手了师尊在南方的几个打探消息的据点,并逐渐完善壮大了,同时也吩咐了这一批暗子在南方打探消息。 仍是没有音讯。 . 第四年,她距离宗师很近了,内功限于瓶颈。 师尊说,她需要一个契机。要成宗师,先跨越生死。 什么叫跨越生死?师尊说不清楚。 北海边的指挥佥事齐延传讯说听闻有疑似知风的人被海盗掳走。 齐将军是朱尧瑛堂姐夫的娘舅的侄儿,和朱尧瑛在同一位武将教习座下学过兵法,算是关系亲近的师兄妹。朱尧瑛得了消息立刻告诉了林婵。 林婵去了海边,得知这件事原来还和星野和光有关。 星野和光是海盗的首领之一,号称海盗之中的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北海王。 此人就是当年杀害师尊弟子的仇人。师尊曾多次出海想要报仇,却总被他逃了。大海茫茫,又如何找得到一个在海上来去如风的海盗? 每每念及诸位不在人世的师兄师姐,林婵的师尊常言,此生遗恨难了。 海盗常年在沿海劫掠,男子大多杀了,女子则掳去海上。 海盗的中坚力量,少部分是倭人和高丽人,大部分是汉人。 外族人中,有的是被追捕的流浪武士,有的是被驱逐的战败者,还有的是为了财富放弃良知的冒险者。 汉族人之中,有的是前朝逃到海上的皇室贵族,也有战乱是失败的军阀势力,也有许多被朝廷通缉的匪徒。他们和岸上藏匿的匪徒勾结,消息灵通,可以及时避开朝廷大军的围剿。 朝廷船快人多,却找不到海盗们的踪迹。 这一次,齐将军整顿海防,威逼利诱,笼络了大批细作,终于查到了星野和光的老巢之一。那座岛上关押了大量的百姓,其中多数为妇女和孩子。其中有一个带着婴儿的妇女,她的同伴唿她「知风」。 细作地位不高,没有资格去妇女所在的寨子,没见过女人的模样,说不准到底是不是林婵要找的人。至于婴儿,应该是去岛上之后被海盗玷污后生的孩子。 林婵垂下眼眸,敛下目中冷光,只问了一句:「星野和光在吗?」 齐将军说不在。若是寇王在岛上,损失太大。宗师虽不能抵挡千军万马,但能摸黑偷袭、刺杀主将。为防岛上有高手镇守,他还请来好几位武林高手。 林婵只道:「他倒是命好。」 齐延哂笑。以为她说的命好,是说这海盗在海上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好,心道这个小姑娘没见过世面,不懂战场、生死的残忍,还有心思想琢磨敌酋过得好不好。 然而林婵的意思是,星野和光不在,这一次不能被她杀死,所以命好。 . 攻岛的时候,在最大的那艘旗舰上,众人本来已经和星野和光的属下打了两败俱伤,还占着上风。眼看就要得胜,却听水下一声长啸,寇王星野和光从水下钻出,一脚踩碎了一只小船,高高跃起,一刀噼下,要斩杀主将齐延。 齐延等几个高手连忙丢下眼前的海盗,抵挡北海王。 齐将军请来的武林高手,名气倒是很大,还有几个都是一流高手,但毕竟不是宗师,哪怕齐延带着数人围攻寇王一人,仍在转瞬之间节节败退。 眼看星野和光就要对齐将军痛下杀手,一柄黑剑从斜边此处,挡在受伤的齐延身前。 正是林婵。 林婵穿着干净的白衣,容颜似玉,此刻她正值青春年少,更添一分秀雅,可谓倾城之貌。之前站在角落,星野和光只当她是齐延的家眷,准备杀了众人再行掳走。 可她竟抽出了剑,直面寇王,目光毫无畏惧,正气凛然,与四周受伤的几位侠士无异。 星野和光会忌惮吗? 当然不会。 边关守将的妻妾,大多都和夫君同生共死,巾帼英雄不知凡几。偶尔也出过女将军。她们往往不畏生死。 这样的女武将或者武将家眷,他不知杀了多少。林婵貌若天仙,看起来比那些女子更纤细柔美。 星野和光哈哈大笑,收了倭刀,出手擒拿她的要害。 星野和光收刀。 林婵出剑。 这把剑是师尊特意请人用稀有材料歷经三年打造,原本是要赠给大师兄。但大师兄还未拿到剑,便被星野和光害死。师尊便将这把剑送给了林婵。 第44页 林婵今日带着这柄剑,原本是要以贼寇之血洗一洗宝剑,现在用星野和光的血更好。 齐延急道:「林姑娘快走!跳船走!」 众武林义士也骂道:「星野狗贼!尔敢?!」 看着众人焦急、慌乱,看着眼前娇弱纤细的年轻女子,星野和光更加肆意,狰狞的笑声响彻海湾。 他戏嚯,他轻视,他得意。 林婵却严阵以待,拼尽全力。 她要代师报仇。 她要救她心心念念的人。 . 这一剑,不是她习武以来最快的一剑,却是用尽了她对肌肉、骨骼、经脉锻鍊的所有技巧,用尽了她对剑法的至高感悟。 她非宗师,却接近宗师。 这一剑,是跨越宗师的一剑。 第24章 安逸 星野和光出招扑至林婵身前, 才觉不对。哪怕他是宗师,在面临另一个宗师近在咫尺的全力一剑时,同样也是避无可避。 他能做到的只能是靠着这五十年修行的直觉, 避开了要害。 一剑穿腹。 星野和光是积年的海盗、多少次死里逃生的老贼。他知道年轻武者最大的缺点就是经验不足。当下大喝一声,「狗官领死」,左手倭刀掷向齐延,自己纵身一跃,跳船逃生。 这时候周围还有其他的兵船、海盗船, 活人、尸体落入海中不计其数, 还有被点燃的小船在海边漂浮。茫茫大海,只要他入了水,谁能找到他? 他丢出的倭刀没有用全力, 齐将军根本没有危险。但对面的女宗师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要分心救齐将军, 就只能放他走。 可林婵是谁? 她的师父是星野和光最大的敌人,她曾无数次听师父研究如何「抓住」这个善于逃遁的宗师。 这是她第一次和宗师交手,遇到星野和光,最为危险。 也最为幸运。 危险,是因为星野和光实力强大,狡猾、残忍; 幸运, 是因为他的手段她最清楚不过了, 可以说是她最了解的一位宗师。 星野和光反应很快, 林婵比他更快。 倭刀出手时, 长剑还先一步脱手。 星野和光丹田腹部已经被刺伤, 此刻跃在半空, 提着一口真气,若是别的高手偷袭, 或许他还能反击。但林婵此刻刚刚晋升宗师,心念通达,锐气正盛,且她出手极快,几乎是在他丢出倭刀的那一瞬间,她就跟着丢出了长剑。 他刚跃至船舷,身形下坠,落向海面,宝剑便到了,好似早已等在这里待他自投罗网一般恰巧。 长剑从星野和光的右胸穿过,还带着一股旋转之力,一瞬间搅烂了他的右胸。等星野和光掉入海中的时候,强大的内力支撑着。 他还活着,失去心脏的胸口却不断流逝着生机。 直到死亡,他仍旧不解,为何这个年轻的汉女,竟然有宗师的实力;又为何这个汉女,知道他的心脏在右胸。 之后林婵配合齐将军拿下岛屿,横扫数千海盗,救回了岛上所有被掳走的女子。 那个叫知风的姑娘也得救了。 但不是她要找的人。 后来听齐将军说,她含泪摔死了婴儿,和许多同样被救出来的人跟随齐将军回到北林海城中,因无处可去,进了海城的娘子军,一边为军营做些缝补赚些家用,一边习武强身,想要有朝一日也和边军一起剿灭海盗,解救困在其他海盗老巢的同胞,为家人报仇。 林婵再也没见过她。 …… 第五年,北方山胜关的卫将军传回,说有女真那边回来的商人看见过一个美貌的中原姑娘。根据相貌形容,和林婵找的人很相似。 美貌到令人见之难忘的女子,总是引人注目的。 在女真某位王爷的帐篷里,许多人见过,印象极为深刻,传得沸沸扬扬。 这一次,林婵根据多人的描述,心中隐约明白,那人多半不是知风。可她仍抱着一线希望。 林婵跟随一个商队北上,去草原寻人。 这位女真族的王爷霸道惯了,洋洋得意地说,美人儿是他从马匪手中抢来的,放走是绝无可能的。不但帐篷里的美人儿不能走,林婵也得留下做他的福晋。 林婵一怒之下刺瞎了他,把他掳走,逼他放走所有掳来的中原女子。等人都送回了山胜关,才放了王爷回去。 这位王爷是草原第一高手、耶律奇烈的弟子,很是受宠,回去就找耶律奇烈哭诉。 耶律奇烈被可汗奉为国师。 他虽远离中原武林,却也知道这次来闹事的是正玄派二代弟子「林止风」,之前击败了寇王,号称年轻一代第一高手。而正玄派又和中原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和山胜关的镇守大将相交莫逆。 若是贸然南下寻她报仇,怕惹得边关报復,却又难消心头之恨。于是他公开下帖,约了林婵在草原人最神圣的决斗台——黄金台上决斗。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黄金台上不死不休,否则便是人人唾弃的懦夫。 林婵拿到帖子,当即答应,未有丝毫犹豫。 一月后,二人在上万草原人和数千边军的共同见证之下,在黄金台上激战一个多时辰。 据说那一日极为惨烈。耶律奇烈处于下风,又因族人围观,宁死不愿向女子认输,被林婵在身上留下无数剑伤,失血过多而死——相当于凌迟。 第45页 上万人亲眼所见,震撼了整个草原。 没过多久,就有了传闻,说「正玄派林止风」这位女宗师嫉恶如仇,最恨掳掠、□□妇女之徒。不信听听她的事迹: 寇王掠走沿海女子,被她杀上海岛、挖走心脏餵了鱼;国师幕后指使女真族王爷领兵掳走边民凌虐妇人,也被她当着数万人的面,凌迟处死。 从此以后数年都无人敢明目张胆掳走中原女子和孩童。甚至连草原上小部落的女子也安全了许多,哪怕部落之间的斗争,胜利的一方也只是让战败的一方交出牛羊财宝。 「止风剑」之名,响彻了北海和草原,也震惊了中原武林。要知道,她还这么年轻,别的宗师最年轻的都年过不惑了! 别的武林高手成名,都是在中原逞勇斗狠,或是惩恶扬善,或是帮派、正邪的阵营厮杀,或是被长辈互相吹捧。 唯有林婵,是一口气杀穿了大海和草原,杀的都还是宗师。这么多年了,有几个宗师是被杀死的? 宗师级别的高手,就算是生死相搏,打不过要跑,谁也拦不住。是以鲜有宗师陨落。 林婵一年杀一宗师,这是开了先河。 林婵的威名日盛,她自己却并没有多少欢喜。 她性子清冷,骨子里骄傲自持,旁人的吹捧,她并不怎么在意。 自己的武功有多高,她比谁都清楚。能杀了两个宗师,不是因为她真的厉害到能猎杀宗师,也不是因为她运气好,而是她千般思虑、万般谋划,令对方退无可退,只能迎战。 习武是为了强身,也是为了生活肆意洒脱,不再像幼年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可真成就了宗师,却发现最珍贵的人,早就被她弄丢了。 是的,五年了,她终于明白。她丢失的不是挚友,而是心上人。 师尊听了,确实哈哈大笑,说自幼聪慧,也有这般蠢笨的一日。 他说,在师尊的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娃哩。人不见了,找回来就行了。 对于众多亲人横死、风风雨雨大半生、鬚髮已白的师尊来说,林婵的忧愁,只是幸福的烦恼。 …… 又过了一年,西北压境的匈奴人败了。 朝廷歷经两年有余,终于战而胜之。 匈奴争夺单于之位,王庭大乱。 单于的幼子被边军俘虏,准备以其为质子,收服部分匈奴人,安定边疆。 西北天山「牧野山庄」的庄主救走了「孤涂」。镇西将军本身就是一个武林高手,当即叫来了师门兄弟姐妹,挖地三尺把人找到,又率兵围住了。 但牧野庄主也是隐居多年的女宗师,年过六十了,竟因为担心这个唯一的外孙而出山。 哪怕是宗师,也无法带着一个少年在弓箭手的围困中逃脱。 牧野庄主说,要西北军派中原的女宗师与她公平一战,若她败了,就把人交给中原朝廷。若是胜了,便放他们走。若西北军不答应,便拉着孤涂一起赴死,宁死不做中原收服匈奴的工具。 镇北将军做不了主,禀报皇帝。皇帝大怒。但军国大事,小不忍则乱大谋。 朝中不是没有宗师:兵部的老尚书是宗师,大太监王忠良是宗师,但都不是女子。大长公主倒也曾是宗师,只是她年轻时为国征战受了重伤,年纪又大了,功力已经退步,如今一直在温泉养伤。再则,如此尊贵之人,怎可能去西北边军与蛮夷一决生死? 武林也有几位女宗师。但此去决斗,若能胜之也便罢了,若是不小心输了,谁知皇帝会不会刁难? 有人推荐了林婵。林婵的名声正如日中天,许多人觉得她年纪轻轻,名不副实。英才招人嫉,于是武林许多人不约而同的推荐了林婵。 朱尧瑛暗中告诉她,皇帝已经动了真怒,最好不要拒绝。若是输了,她好歹是年纪最小的宗师,又曾为国立功,也有理由搪塞免责。 等见了皇帝,林婵一口应下决斗之事,但要皇帝答应她一件事。 皇帝不悦,待看了林婵递上一封素白摺纸,忽然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如此魄力,难怪如此年轻就成了宗师,当得起『天下第一剑』!你敢求,朕有何不敢应?朕今日便应了你又如何?」 答应了不说,竟在摺纸的黑字后作了御笔硃批,想了想,又盖上私章。 传国玉玺一般只有登基才会用,平日里圣旨上盖的都是皇帝的这一枚私章。这章盖上,林婵所求便成了圣旨。 …… 出发后,带兵护送她去西北的朱尧瑛哭丧着脸跑来跟她说,因为皇帝一句夸赞,说她是「天下第一剑」,如今人都还没到西北,全武林都知道了她是御封的「天下第一」。 「陛下到底是不是故意的?这样一来,你可是只能胜不能败了呀!」 林婵却笑道:「我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向陛下讨要圣旨,陛下没有生气,只是这般小小惩戒我一番,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此去西北,牧野庄主虽然成名多年,功力深厚,但如今已是困兽之斗。而林婵犹如冉冉新星,一日千里,愈战愈勇。 二人旗鼓相当,大战一天一夜,最终牧野庄主力竭而死。 顶尖宗师死在林婵手上,林婵算是彻底坐稳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牧野老宗师死后,林婵履行曾当面答应她的事,给小孤涂请了西席教导中原文化。数年过去了,这位西北的小王子彻彻底底成了汉人。虽然是质子之身,生活却低调富足又平静,只需偶尔去西北亮个相,让草原上汉军名正言顺的打着他的名号即可。 第46页 林婵回到枣城,师尊问她:「你让皇帝帮你找人?」 林婵摇头。 师尊好奇得不行:「那圣旨上写了什么?」 外面传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什么讨要御赐的黄金万两,讨要皇宫的武学秘籍,甚至有人说身份来歷神秘的她是前朝皇室之后,讨要圣旨是想要嫁给太子,设法恢復前朝。 前朝都灭亡多年了,本朝三代皇帝个个英武,这谣言也太没边儿了。 不过任凭师尊百般好奇,心中如几只猫儿抓心闹翻,林婵就是不告诉他。 林婵也看出来了,师尊时日无多了。若没了牵挂之事,恐怕活不过第二日。所以她刻意吊着师尊的胃口。 然而即使如此,三月之后,师尊还是灯枯油竭。 这时候,林婵才把圣旨给他看了。 师尊看了,顿时哈哈大笑,道:「皇帝竟会答应了你。不过他自诩明君,海纳百川,能常人所不能,如此倒也不算意料之外。而且他当着文武百官盖了章,怎么也不会反悔。」 林婵道:「弟子亦深以为然。」 师尊道:「我算是活够啦。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这执拗的性子。今后若能找到人,就再别弄丢了。你听师尊的,不管坑蒙拐骗,先把人给留下了,清明带来我墓前让我瞧瞧。若是没找到……哼,一天没找到人,就一天别来看我,免得我看着你来气。」 林婵乖乖答道:「是。」 师尊:「是什么是?我都要被你给气活了!」 林婵犹豫道:「真的吗?那我,再气气你?」 师尊:「……」 总觉得乖徒弟有点欠揍。 第25章 如果是江秋洵说这话, 那百分百是在故意气人。 但林婵这么说,却是真心实意的。她为了留住师尊的性命,能把圣旨藏三个月。如果气气师尊能让师尊多活几年, 她一定会认真想想怎么让师尊生气。所以她明知道师父是玩笑,竟也有些跃跃欲试。 师尊道:「你如今都是【天下第一高手】了,还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就会气我!我是那个意思吗?我是让你学学你师尊我,肆意风流, 笑傲江湖, 讨人喜欢!」 林婵道:「什么天下第一,都是皇帝揶揄我乱说的,我是不是天下无敌, 师尊难道还不清楚?」 师尊看着这个怎么看都掩饰不住一身正气的美貌弟子, 志得意满, 道:「我徒弟,怎么就不能是天下第一?哎呀,你别又给我打岔,好好听我说!看看你,气人你就会,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你就不会?也是我错了, 这些年都想着你千般万般好, 不愁嫁不了好男儿, 从未担心你的人生大事, 如今才知道你喜欢的是姑娘。但幸好也还不晚。我打听过了, 枣城最会讨姑娘喜欢的就是城东的张秀才, 他是江南来的才子,还会写诗。你去请他做你的西席, 教教你这榆木脑袋……」 林婵抿了抿唇,难得有了些难以察觉的娇羞,更多的是欢喜和惆怅,道:「不用教,她应是心悦我的。」 当事人还在的时候不懂,人走了,心心念念地想了好几年,回想当初的点点滴滴,哪还有不懂的? 师尊:「……」吵不过徒弟,好气哦。 师尊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摔,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林婵迁就道:「听您的。」 师尊哼了一声,打着蒲扇中气十足地教训了徒弟一上午,总算是心满意足了。中午还喝了几杯小酒。 当日未时,师尊便去世了。 年纪太大,早年伤病过多,如今大仇得报,徒弟有了心上人,心满意足了。日子一到,喝着酒,听着戏,午后休憩时,含笑而去。 林婵在师尊教她学第一套剑法的小院子里,照着月光练了一夜剑。 她父亲不爱,母亲早逝,幸有师尊待她如亲子。 只是,从这一日起,她连师尊也没有了。 …… 光阴似水,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 对于林婵来说,那狡猾的小狐狸被她救回、在枣城小庄子里养伤、讨她欢心又常气得她咬牙的那段岁月,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自从击败了三大宗师,林婵「第一高手」、「天才宗师」的名号天下闻名。就连南边忙着报仇的「慕挽月」都听说了「止风剑」的名号,还曾想花重金请她帮忙对付剑皇楼。 可惜慕长老拐了几道弯去找人的时候,林女侠已经不在中原——外出游歷,不知所踪。 林婵成名,并非单纯因为武力,还因为武林对她的评价都是正面的,「侠义正直」、「锄强扶弱」,「为国为民」。 名声好到连宗正寺的宗正都想请她去给皇室做教习。 朱尧瑛最懂她,知道她忙着找人,哪有空蹲在京城和纨绔子弟斗智斗勇?连忙暗地里给她送信,让她先一步离开。 朝廷找不到人,只能不了了之。却也恰好连累了「慕挽月」没找到人。 林婵离开中原后,游歷天下。 她上过崑崙雪山,去过西北荒漠,进过西南苗寨……途中亦与诸多高手切磋,虽未能全胜,但也鲜少有败绩。 不知不觉,短短一年间,已走遍西部山水。 直到正玄派的老门主召她回去,游歷一年多的林婵才回到了中原。 老门主年纪大了,不想再打理门派,想要回家含饴弄孙。退隐之时,却直接越过了自己的几个徒弟,把门主之位传给师侄林婵。 第47页 并非他大公无私,只因林婵的名气太大,武艺也太高,为人正派,门中的支持者亦众多。 于是林婵回到门中,不再远游。 林婵继任门主后,平日里十分忙碌,不但要管理正玄派和正泰商号,还要教导徒弟。她不再刻意寻找江秋洵。 有时候甚至会完全忘记生命之中曾经出现过这个人。 谁也没有办法永远坚定地寻觅和等待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的人。 可是,还是难以抑制的,在偶尔夜深人静时,莫名想起曾有一个人点亮了她生命中的色彩。 想起她的模样,她的声音。 . 林婵没有像最初那几年一样马不停蹄、焦急地寻找。 却还是忍不住在偶尔听到了她的行踪消息时,抽空去看一看、找一找。 她年幼时受过暗算,或许是余毒,或许是伤到了经脉,也或许是别的原因,偶尔在寒冬时会发作眼疾。这几年,眼疾发作时间变长,频率也变多,她便连寻人也不再亲自去了。 她去枣山的商会养病,对外称在长白山闭关修行。门中大部分时间都由大徒弟处理内务。几位师兄年纪还不大,在一旁挑刺,但都光明正大,不行小人之事,倒也不怕门中出什么差错。 林婵生辰日在大年初一。 那时不仅是自己的徒弟和门中弟子,各路江湖豪杰都有来送礼的。礼品比年货还多,堆积如山。其中不乏仰慕者。 而她的另一重身份收到的礼物则寒碜多了。或许也是因为作为「商会长林婵」的她低调生辰礼物的缘故。 如此,倒是把其中有一个不曾具名之人衬得很突出。 那人每年会送些看起来不贵重的风雅之物来枣城。有摺扇,有画卷,有砚台,有石墨。这些东西上,又都有提诗。 并非名贵之物,仿佛是普通人自己手制,有些瑕疵,但瑕不掩瑜。特别是书画,上面书法飘逸,诗词豁达,画意幽远,林婵甚喜。 其中有一首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看到这句诗词,林婵不禁佩服此人的胸怀,而后细品诗中景色,又心生嚮往。 林婵忽然惊觉:她如今在做什么? 做门主,殚精竭虑,平衡自己和几位长老之间的矛盾? 和别的门派争名夺利? 这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忽然想起,师父去世前曾质问她:「你如今都是天下第一高手了,就不能学学你师尊我,肆意风流,笑傲江湖?」 她如今确确实实是天下顶尖的高手了,可仍犹困在牢笼,不得逍遥。 可记得当年为何要习武? 为了不再害怕父亲族人来欺她害她,为了行侠仗义,为了若有一天找到了知风,不会再让她担心连累自己而决然离开。 林婵忽而失笑。 自那一日起,她逐渐放下了门派中的权柄。大弟子为人方正,打理内务还可,做不了门主,至少当下还不行。于是她将门中大权分门别类,交给可靠的师兄师姐。 原本她闭关时,暗中告知几位师兄师姐是自己暗伤发作,担任长老的师兄师姐们惊疑不定,不信这个心机深沉、看起来功力深厚没有丝毫伤病的小师妹会真的闭关。都猜测她是不是又在暗中查谁的把柄。 可等来等去,没等到她又一次大发神威整顿门派,反而等来了她进一步退隐。 几位长老小心试探,问她缘由,她说年纪大了,要准备金盆洗手。小侄女六岁了,该开蒙念书习武了,她要回老家教孩子去。 众位师兄师姐:「……???」 看看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才三十多岁就年纪大了,他们这些五六十岁的还怎么办? 这种敷衍的藉口他们怎么可能信呢?肯定是为了掩盖别的秘密! 说她是暗中布置准备抓住师兄师姐的把柄一网打尽,好大权在握、一统江湖,恐怕还更可信些。 而且,小师妹老家在哪里?没人知道。 可这位小师妹,竟然真的言出即行,收拾包袱,离开正玄派,消失了。 消失了?! 就和六年前忽然跑出去游歷一样! 他们这才明白,小师妹是真的撒手了。 他们一个个心中琢磨:小师妹走了,门派肯定会乱一阵,他们便可浑水摸鱼,执掌门中大权。到时候就以师伯之名,钳制代门主的师侄,成为正玄派这个正道第一大派(自以为)的掌权者。 然而他们坐着观望了数日,发现门派一点儿都没有乱。由于林止风这个门主经常闭关,她在与不在,对门派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那怎么办? 几人商量了一下,一时间想不出能快速拉下师侄的合理理由,几人又谁都不想退让,好不容易盼走了林止风,个个迫不及待。于是一合计,理由也不想了,就粗暴地让代门主大侄子去后山教导入门弟子。 几人并列于议事堂之上,居首座,瓜分了门派的大权。 又过了一段时间。 他们之间发现,除了屁股坐的椅子位置不同,他们要管理的事务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少部分不一样的,还因为不熟悉做起来费时费力。且因为没有了师侄顶在前面做代门主,他们就得沦落把门主需要打理的杂务也处理了,以至于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没有执掌大权的快乐反而快把自己累死了。 第48页 他们的师父和大师兄当年是如何含辛茹苦做了这么多年门主的? 他们当然不知道,林婵当了门主之后,给正玄派新增了诸多产业。这些产业原本有专人打理,但林婵想要南下,自然会慢慢把其中隶属于自己私人的人手抽调走,门派中自然就更忙碌了。 渐渐地,他们都不想抢门主之位了。 最终,几位长老实在坚持不了,又把师侄请回来了,仍按照林婵原本分派的职责继续兢兢业业地打理门派。代门主伍子凡世家出身,族中下人众多,派人来门中帮着打理产业,这才结束了门中的混乱。 这下轻松多了。 折腾了几个月,正玄派还是按照林婵当初定下的规矩运转。几位长老丢了面皮,一个个再也不敢诋毁林婵了。 林婵已经不再关注门派中的蝇营狗苟,想放下俗物,一边治眼睛,一边像六年前那样远游。 某一天,她忽然发现,有许久没有想起当年的事了。 当年的小姑娘说,「就叫我知风吧」。 她们彼此都知道这不是真名。可偏偏就是会这样巧合,她叫林止风,她叫知风,她们的名字都是这般的相配。 她从来不信命。 可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那她愿意乞求上苍再一次怜悯。 离开正玄派后,「止风剑」彻底消失了。 正泰商号的大东家林婵暗中召回了一众大掌柜,开始整理产业,南迁。 迁不走的,置换或变卖。 等布置得差不多了,便以最快的速度登船南下。 南下启程之前,李秦忽然禀报说,有人买通了船主人,打听他们南下的行程。 李秦问要不要修改行程。 林婵说不用。她想要看看,是谁敢来算计她。 直到船行江中,夜月当空,有人钻出水面,靠近行船,在船下唿救。 「救命……」 以林婵的耳力,听得真真切切。 是与十三年前那个人的声音。 是一直以为已经忘记,却在一瞬间勐然想起来的声音。 是她。 ——啊,原来,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吗? 似乎是不久前一起喝茶说话的人,却已经分别了这么多年了吗? 今夜。 在深夜的林中,磅礴的雨幕里。 林婵抱着差点又丢失的珍宝。 她想,果然离开片刻都不行呢,以后,还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吧。 林婵知道江秋洵当年心悦她。只是不知,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是对恩人的依赖,对挚友的偏爱,还是对心上人的倾心以待。 不过这都不重要。 这些,在余生,她可以慢慢找到答案。 反正,人已经在这里,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她走。 第26章 繁州城的府衙外, 一大早就围满了百姓。 挤不进去的人四处询问发生了何事。 很快,大街小巷,茶馆酒楼都得知了衙门张贴告示的内容。 「採花大盗桑邑捉拿归案了!」 有人不知道桑邑是谁, 很快周围有人便如数家珍地告诉他桑邑这些年干的坏事。 不久后,更详细的版本再次流传了出来。 据说是衙门里某位衙役的二舅姥爷的外侄子的同窗的妹夫传出来的。说是桑邑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被人绑在一棵树干上,顺着河水东下,在繁州城的港口外被一艘小船打捞上来, 脸上用利器刺破了皮肤, 一边写着「桑」字,一边写着「邑」。 打渔的船夫看他奄奄一息,以为碰上了命案, 赶紧报官。 州衙派了巡捕过来查看, 发现这人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双眼失明,舌头被割,手筋脚筋被挑断。下手的人手法利落,功夫还很高,封了穴道止血,最后把活蹦乱跳的桑邑绑在一根树干上, 特意留了一些枝叶以免侧翻, 最后让人从上游飘了下来。 「这是哪位大侠替天行道?」 「听说悬赏十万两!这么多银子都不要?」 「那採花贼长什么样儿?」 「听说了么?前天夜里景家灯火通明, 就是桑邑去了景家。你说景大小姐是不是被……」 「我也听说了, 说是姓桑的找错了院子, 去了景员外远房表弟的房中。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远房表弟原是军中悍将, 两个大男人颠鸾倒凤,这般那般……」 「哎呀我也听说了!只因好男风, 把敌将拖到了床上,被撸了官职,」 醉春风酒楼,三楼包厢。 景员外坐在窗边,听着窗外的议论,冷笑一声,朝对面的宋翼道:「大恩不言谢。这次多亏了宋兄弟,否则小女哪怕保住了清白,也禁不住流言蜚语。只是委屈了宋兄弟。」 宋翼哈哈笑道:「有什么委屈?我本来就好男风,便是此刻藏着掖着,等我去了锦城上了任,我那几个好弟弟还不得巴巴地过来宣扬?都是迟早的事儿。」 景员外摇头道:「你老爹真是煳涂虫。」 宋翼道:「别说他了,扫兴。」 景员外笑了一下,话锋一转,道:「也不知道是哪位高手,竟然能将这神出鬼没的易容高手给擒下。你和他交过手,可知他的功夫到什么境地了?」 宋翼道:「桑邑的功夫嘛,也就那样,勉强算是顶尖的二流高手。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修炼的轻功,堪称一绝,我好歹也算是挤进一流的武林高手,都抱在怀里了还让人给熘了。」 第49页 景员外的表情一言难尽:「你也下得了口。」 宋翼大义凛然道:「这不都是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绵薄之力嘛。你别说,还挺滑嫩……啧。听说瑞安县主已经在黑白两道发了话,要把活剐下来的肉片腌制了。」 景员外脸都白了,这回是彻底吃不下了,瞪他一眼,道:「你那二十军棍你可真没冤枉了你。」 宋翼却是沉着脸嘆气,道:「县主说是要把肉送去给苦主上坟祭祀,也算是出了一口气。这齄奴祸害天下,偏偏武学天赋又高,若真让他再这般逍遥下去,万一将来有一天迈入宗师,恐怕『止风剑』出手也擒不住他。万幸已被废了。」 景员外不信:「止风剑号称百年不出的天才,御封的天下第一,他能比得过?且止风剑也不过三十多岁,就算桑邑成了宗师,怕也打不过她。」 宋翼道:「早有传闻说她当年频繁和几位宗师生死相搏,内伤严重,否则不会闭关不出。还有人看见她的弟子好友曾去山中为她寻找治疗内伤的药,都猜测她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景员外皱眉道:「这么严重?陛下知不知道?没有让御医过去诊治?」 林止风「天下第一」的名号是皇帝御封的,二徒弟林玉燕也为太子去崑崙山雪山比武抢回了救命药。经此二事,林止风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保皇党了,应是很受皇室看重。 再则,林止风是杀出来的「天下第一」,实至名归,相当于镇国之宝,算得上是中原武林对抗邪派和周边各国武林的一大杀器,她伤重或是病危,皇帝不可能袖手旁观。 宋翼道:「谁知道呢?圣心难测。中原高手甚多,或许陛下对这个『天下第一』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诶,管他呢?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县尉,朝廷大事与我无关。喝酒喝酒,这顿饭吃了,我就启程去锦城。」 没用一天,全城人都知道了採花大盗被抓的消息。 繁州的知府大人立刻派人快马加鞭上报刑部。 又过了一段时间,繁州收到了刑部的批覆——凌迟处死。 没人知道,这个嚣张近十年的採花大盗,是在林婵和江秋洵这两位正邪宗师的凑巧合作之下缉拿归案。就连她们俩自己都不知道。 京城下发的公文还没传到繁州,朱尧瑛就已经飞鸽传信去了南方,同时还在信筒中告诉了林婵另一件事。 与林婵那不省心的三徒弟柯遥有关。 朱尧瑛虽然和林婵是八拜之交,但除了二弟子林玉燕,其他弟子和她鲜有往来。柯遥她见过两次,然素无交集。但既然是林婵的弟子,便亲亲热热地接见了她。 柯遥这一次上门,原来是为了他的夫君费浚。 费浚的夫子任工部侍郎,同时也是费浚父亲曾经的上司。 这位工部侍郎在修建水利上贪赃枉法,被朝廷严惩。费浚的父亲之前在工部时曾为其张目,也因此被划为一党,牵连下狱。之后不知怎么被放了出来,但官职一贬到底,再无前途。 本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但费浚这个好弟子却频繁去给牢狱中的侍郎送饭。 刑部主审官员知道后,告知学政。学政因此剥夺了他的功名。他已经是贡士,明年将要参加春闱。如此一来,费家天都要塌了。 费浚年少时也有神童之名,除了功名便有劣迹,连从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或许此生再也无缘春闱,更勿论金榜题名。没有了进士出身,哪怕日后做了官,在那些考进士入朝廷的人面前,永远低人一等,升迁更是困难。 他恐慌不已,去州府学政处乞求,却改变不了结果。 柯遥为了夫君的仕途,不顾林婵的禁令,跑来侯府求朱尧瑛说项。 为什么求到朱尧瑛头上呢? 朱尧瑛可不是个普通的县主。她的外祖母便是当今的大长公主,皇室上下数五代唯一的女性宗师高手;母亲是平遥郡主,父亲是忠义侯。他们一家子都是当年的太子党、有着从龙之功。她本人自幼长袖善舞,人脉宽广。 朱尧瑛和林婵是八拜之交,算起来也是柯遥的长辈,但柯遥的请求县主大人根本就不会答应。 柯遥生于书香门第,寒门之家,虽是女子,也要读书。但她不爱红妆爱武装,表面上在山中读书,却私自去了旁边的正玄派拜师习武。 她性情刚烈,爱恨分明,善于书法,根骨又好,林婵喜她性子,又怜爱她的才华,便收下她为三弟子。 后来年岁渐大,父母便招她回京城和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费浚完婚。 费家亦是书香门第,也是寒门,那时两家定下婚约。但后来费浚的父亲善于钻营,官运亨通,官至四品,便显得柯家高攀了。 费家规矩很多,费母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女子,因此柯遥隐瞒了自己习武的往事,藏了佩剑,让自己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官宅的当家主母,为夫君洗手做羹汤。 她成婚之后,不仅和正玄派完全断绝了往来,和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也不再往来,哪怕师门有事,也推脱不至。一次林婵眼疾发作,有一味据说可以治疗眼疾的灵药,在南漓山的某个深谷之中,人称「万蛇王谷」。山谷中蟒蛇众多,需要诸多高手齐心协力方能在蛇崖上採到。 眼疾之事,鲜为人知,除了五个弟子和李秦,以及两个主治医师,就只有朱尧瑛知道,没法请外人助拳,为了拿到灵药,只能联合仅有的几人——大弟子伍子凡,二弟子林玉燕,四弟子元沭、五弟子林昭节、护卫李秦,好友朱尧瑛,六大高手一起出手,才顺顺利利从蛇谷中抢回了这一味灵药。 第50页 唯独三弟子柯遥没有来。因为那时候,她的夫君将要乡试,这样重要的时刻,她不陪在夫君身边,反而出远门,用什么理由? 哦,和几位师兄弟去干架?帮师父揍蟒蛇? 这个理由能让公公婆婆和夫君欢欢喜喜地送她出门呢? 柯遥左右为难。 林婵很清楚她的境况,知道她爱慕费浚,堂堂武林一流高手、热爱江湖的少女,甘愿再不动刀剑。 费家规矩大,包括柯遥在内的几个儿媳,在用膳时都只能卑微地站在婆婆身后轮流布菜,等众人都吃完了再用冷掉的膳食。就这样,柯遥依然得不到公公婆婆的好脸色。 费浚忙于科考,白日里陪她的时间不多。就算陪在她身边,也不过左右为难,陪着她一起难受罢了。 她在夫家过得并不舒心,林婵又怎忍心看她举步维艰?隔三差五以娘家的名义送东西过去。师门有事相召,也统统为她挡了回去。不仅仅是这一次闯蛇谷,其他时候也从不让她出手。 林婵说:「人各有志。习武正是为了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和自己所爱相守。」 极尽维护之意,甚至可以说是偏爱。 不过,林婵还是对她下了两条禁令。 一是她不能泄露「林止风」的真实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正玄门主就是正泰商号的东家「林婵」。 二是不得因费浚的功名仕途,求助于门派相关任何人。既然要隐瞒江湖身份,便隐瞒到底。 然而没过几年,柯遥就违了师命。 想到此处,朱尧瑛顿时脸色就不好了。 这次工部的案子,关系重大,牵连甚广。水利修建被误,若是涨水决堤,不知祸害多少百姓。皇帝亲自批覆,要严查严办,谁敢为贪官爪牙说项,触怒天子? 更何况费家受到牵连,只是撸了官职,已经是朱尧瑛从中周旋了。柯遥的夫君虽未做官,却与其夫子来往密切,恐怕也未必冤枉。 就算他之前对夫子贪赃枉法之事确实一无所知,可如今事发,他若真一心仕途,首先就应该与这辜负皇恩、辜负百姓的贪官划清界限,而不是父亲刚出狱,自己却贴上去。若他看重师生情分,对恩师不离不弃,不惧流言蜚语,朱尧瑛哪怕不贊同也敬他三分。 可费浚一边亲近贪赃枉法的夫子,一边又为了功名去学政处承认自己言行不慎,乞求宽赦……这种脑子就不适合搏杀,老老实实在家读书,做个小官还能平平安安,真要身居要职,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呢! 或许林婵早就看出来费浚性格的缺陷,才会反覆叮嘱柯遥不要插手费浚的官途。 但柯遥仍违背了师命。 这在武林之中,可以直接清理门户了。 朱尧瑛很生气,若是自己徒弟早就逐出师门了。但毕竟是林婵的徒弟,便只是冷着脸拒绝了她的要求。并且提醒她:「费浚想要功名,就好好闭门读书思过,耐心等待。时间久了,这件事过去了,或许还有机会。欲速则不达。你师父让你不可为费浚的功名仕途求助于我,是因为他的性子不适合官场。这也是为了你好。」 柯遥却仍是泪雨相求:「师父只说不得求助于门派相关任何人,可县主大人不是正玄派的人啊!」 朱尧瑛:「……」 说这么多都餵了狗。 林婵这样的聪明人,怎会教出这样蠢笨的徒弟?当年林婵下这条禁令,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朱尧瑛冷笑道:「我确实不是正玄派门人,但若你不是正玄派林止风的弟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八品官的女儿,四品官的儿媳,可有资格面见本县主?」 柯遥无言以对。 朱尧瑛端起茶杯,示意管家送客。 柯遥仍是不走。 朱尧瑛的骄纵,可是大长公主惯出来了,能被别人无赖难住?当即起身就要离开。 柯遥却一下扑过来抱住她的腿,道:「若是师父开口,师叔能否援手?师叔,我知今日强人所难了,但公公若不能官復原职,夫君便要背着不孝的罪名,无人作保无法科考。我实在不忍他寒窗苦读多年,却郁郁不得志……」 朱尧瑛看着跪在地上的柯遥,气得不轻:「你好歹是『天下第一』的亲传弟子,怎可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轻贱?」 说着蹲下身子,在柯遥耳边恶狠狠道:「你若还顾念你师父教养你多年,便不要联繫你师父,以免泄露她的身份,陷她于危险之中。你敢再犯禁令,我便让你夫君去天牢里待着,陪他的夫子!」 说完拂袖而去。 林止风林掌门在江湖上一唿百应,但她的知己姐妹,只有朱尧瑛这一个。 二人相差十岁,性情完全是两个极端。林婵克己復礼、堂堂正正、善于阳谋,朱尧瑛放荡不羁、贪图享乐、善于阴谋算计,可二人却成了不折不扣的忘年交。 朱尧瑛自从知道林婵的眼疾,就十分担心她发病时遇到危险。就连她自己联繫南下的林婵,也是用的极为隐秘的渠道。之所以如此,就是担心有心人察觉之后,会顺藤摸瓜查到「林止风」的真实身份。 身为御封的天下第一高手,嫉恨者、寻仇者不知凡几。 从前她要么坐镇正玄派山门之中,高手环绕,要么仗剑出行、云游四海,旁人难以寻得她的动向。而「正泰商号东家」这个身份,身处闹市,很容易被人打探到行踪,万一被高手联合围攻,后果不堪设想。 第51页 …… 柯遥犯煳涂的事,和桑邑被判凌迟的消息,传到锦城李秦手上,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为林婵处理私人信件的林昭节看见消息内容,气得不轻,第一时间就跑去告诉林婵。 但那时候的林婵,显然没空见她。 因为,那时候的林婵又双叒叕被江秋洵这个狐狸精迷住了。 第27章 三十六岁的林婵, 内敛自持,气质中有着沉静的温柔,不拿剑时根本看不出来身怀武功, 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书香世家的女子。 青少年时的江秋洵相反,是个急性子,她爱慕林婵,便总有说不完的话。林婵在一旁读书、算帐, 江秋洵见林婵迟迟不理会她, 便会不依不饶地唤:林婵,小婵,林小婵, 小婵姐姐? 实在被她吵得很了, 便蹙着眉头无奈地看着她:「可否有片刻消停?」 江秋洵抿着唇, 委屈道:「姐姐好兇,不让出门,不让开窗,还不让人家说话……」 她肺部受伤,多说几个字,便要微微喘气。 偏生她还生得娇俏, 如今病中, 小脸苍白, 柔弱可怜, 撒起娇来, 眉眼弯弯, 眼角泪光点点,更加惹人怜爱。 林婵只得依她, 道:「你慢点说。」 怎么医者在药里添加的安眠成分不起作用? 除了言语爱撒娇,还爱动手动脚。 见林婵妥协,江秋洵便得意了,抬抬下巴,道:「林小婵,你过来。」 林婵放下手中书卷,走到床边,道:「何事?」 江秋洵道:「你再走近点,我的病要多看看你的盛世美颜才能好。」 林婵还没有十三年后的定力,脸一下红了,转身要走。 江秋洵道:「哎别走,我错了,再不敢乱说笑了。」 伸手拉着她的裙摆让她坐在床沿。 林婵道:「我要出门一趟。」 意思是你别作妖了。 江秋洵捂着胸口道:「我胸口又痛了……小婵姐姐帮我敷了药再走嘛……」 林婵拿了柜子上的药膏过来,垂下眼眸,道:「伤已好多了,要不要自己敷药?」 江秋洵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不依不饶道:「我使不上劲儿,你帮我揉一揉嘛。而且好疼,我自己下不了手。」 再拒绝还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样的混帐话,林婵只得把出门的时间往后推迟了。 揭开外衣,肤如春雪,山峦起伏,皑皑雪山半隐半现,其上两株红梅娇艷挺翘。可惜比牛乳还要白的肌肤上突兀的印着一个紫青色的掌印,狰狞可怖。 林婵将冰冰凉凉的膏药轻轻敷在掌印处,再以自己柔软炙热的掌心覆盖,揉按时用了一点力气。 「嘶——」 江秋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抓紧了被褥。 揉了几下之后,或许是痛得麻木了,又或者习惯了,渐渐能忍得住不再抽气。伤口伤势表面火辣辣的疼,肺腑内部的淤血压抑得难受,药膏紧贴在皮肤上,火辣辣的,但揉按之后药物沁入皮肤,便觉出几分疼痛中滋生的舒爽。 她收着内力,软软躺在身前女子的掌下。 近在咫尺,唿吸可闻,江秋洵仿佛能嗅到这人身上沁人心脾的雅致香气。 江秋洵信口雌黄,真箇让心上人解衣敷药,心跳快得眼神恍惚,只能面上勉强镇定。 还好林婵给她擦药心无旁骛,不带一丝旖旎,令人生不起丁点儿被冒犯的羞怯,只有被珍重的妥帖,她才不至于羞愤自裁。 林婵从始至终都低头垂眸,髮丝垂落下来,看起来柔软又温柔。 「嘶……」好痛。 忽然加重的一下痛得江秋洵眼泪又溢出来了。 「忍着点,揉散了药效好。」 「……」 温柔个屁! 这个冷漠的女人!一点都不温柔!她就是个铁石心肠! 哎。 可她又是这样让人心动。 江秋洵双目含情地偷眼瞧着她,想要把她的模样刻印在灵魂深处。 每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可能为她带来杀身之祸,断然不能再等了,纵然留在这里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也不得不辞别了。 …… 一晃十三年过去了,眼前的人风骨雅致依旧。 自那个雨夜之后,林婵对江秋洵的偏爱便不加掩饰了。 而江秋洵这个人,向来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林婵给了个拥抱,在她看来,四捨五入就是林婵向她求婚了。 本来还藏着狐狸尾巴,装模作样「守礼」的江秋洵,进一步露出了本性。 夜里原本还好好的。一大早就忽然头疼胸闷脚无力,外加被吓到精神伤害。 「头好痛哦,阿~婵~,让我躺一下嘛。」 江秋洵搂着林婵的手撒娇,这一声阿婵,又轻又媚,千迴百转。 十三年前,她对林婵的撒娇又软又娇,充满了少女的轻灵可爱;十三年后,岁月如同一坛陈酿的酒,给她刻下了动人心弦的韵味儿,撒起娇来妖娆黏人,又带着讨人欢心的玩笑意味,让人难以抗拒她的请求。 林婵没答话,只是浅浅一笑。 江某人的逻辑是,她提的要求,林婵不说话就是不反对,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答应了。更何况林婵还冲她笑。 这么温柔的笑容谁抵挡得住?江秋洵捂着胸口倒在她的腿上。 第52页 林婵感觉到她的动作,蹙眉轻握她的手腕,道:「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说话间,侧躺在她大腿上的江秋洵很明显感觉到她大腿肌肉瞬间紧绷,像是拉紧的弓弦。 江秋洵「噗嗤」一声笑出声,有些浮夸地道:「没受伤,就是胸口好痛。」 林婵紧绷的气息放缓,动了动腿让她躺得舒服些,好似知道她又要胡说八道些奇怪的话,还贴心给她递上梯子:「那怎么会痛呢?」 江秋洵嗅着她身上淡雅的薰香,道:「都怪小鹿!」 江秋洵顿了顿,又道:「就是它在人家心里撞来撞去。」 林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江秋洵唉声嘆气道:「你都不笑。」 过分!这个女人变成熟之后,土味情话都免疫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逗一逗就脸红的纯情女人了嘤嘤嘤。 江秋洵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借力爬起来,靠在她的怀里,枕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边道:「林小婵,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林婵没说话,只是偏头朝向她。 唿吸相闻。 当年她也曾这么近的看林婵,看见她的眼睛明亮又坚韧,给了溺水沉沦的她求生的希望,给了她直面杀念恶意的勇气。 如今的林婵,眼蒙白绸,露出半截挺翘的鼻樑,薄唇色泽浅淡,显得尤其脆弱纤细。曾经让她迷恋的弘毅、坚韧,都随着那双黑色的眸子,被白绸一起遮盖,只留下淡雅与宁静。 这样的阿婵,却依旧拿捏着她的心神,占有她所有的思绪。 江秋洵伸手抚摸她的脸,掌心下滑,指尖覆上她的薄唇,柔软,微凉。 就像被蛊惑了一样,如同在沙漠里饥渴的旅人,缓缓靠近那唯一的甘甜。 阿婵没有避让。 是不知道她在靠近吗? ——不,当然知道的。她们气息几近交缠,阿婵怎么会不知道? 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像是耐心等待的钓鱼者,一动不动,任由鱼儿游过来。 江秋洵就像那条自投罗网的美人鱼。 就在即将相触的那一瞬间,外面李秦高声喊道:「主上,繁州城有飞鸽传书。」 林婵笑了一下,道:「何事?」 李秦靠近马车,道:「有人废了桑邑武功,挑去手筋脚筋,挖去舌眼,脸上刻下名姓,绑在一根树上,顺流而下,在繁州城码头被渔船捞上去。」 林婵道:「我知道了。」 李秦道:「昭节请主上和江姑娘下车用早膳。」 林婵道:「好。」 李秦退走了,可方才一问一答之间,旖旎已然散尽。 江秋洵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婵的脸,道:「你是不是笑了?」 林婵又笑了,道:「走吧,用膳。」 江秋洵在心底大骂李秦来得不巧坏她好事,拉住林婵的衣袖:「林小婵,你是不是故意戏耍我,故意不认我?」 林婵反手牵她,带着她下车,柔声道:「用膳之后再说行不行?」 江秋洵转念一想,这么多年了,叙旧也不急在一时,勾、亲近也不在一时,用了早膳再慢慢逼问不迟,到时候一定要软磨硬泡让阿婵这个假正经承认也想她。只是她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事情,会吓得她完全忘记了这时候的打算。 只因为在营地里,她见到了一个深觉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的人。 早晨原本是没有正经粥饭的,一般都是热水和着干粮。然而昨夜遇袭,后又雨夜寻人,大家都累了,还一大早爬起来赶路,身体和精神都消耗不少,于是李秦便决定一大早埋锅做饭好好吃一顿再出发。 作为昨晚唯一被抓住的俘虏,因规矩安分,坦白从宽,也被施捨了一顿早饭。 当江秋洵挨着林婵,黏黏煳煳要吃人家碗里的咸菜时,余光忽然看见不远处,李秦一边自己啃肉干,一边给身边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子递了一块饼。 而这个男子怎么看怎么眼熟…… 「咳咳咳——」 江秋洵不能动用能力,强行以莫大的意志力忍耐,才没把粥喷出去,憋得粥中的几粒米黏在气管上,咳嗽了起来。 林婵看不见她乱瞄的眼神,还以为江秋洵是又在玩闹走神才会呛着,递上手绢,道:「吃饭专心些。」 江秋洵不答,只是咳嗽。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8章 剑皇楼不是早就散了吗? 不是出钱给春风堂修了一家酒楼吗? 这些败家玩意儿是把三层楼的铺子都给败完了吗? 江秋洵怕被人发现, 只是余光瞟了一眼,之后就很谨慎的再也没朝那边看了。 而同样杀手出身的晏寒飞同样观察力惊人,在江秋洵看向他那一记余光之后, 就感觉到了被勐兽盯上一样危机感,顺着感觉看了一眼—— 妈呀! 吓得他差点自挂东南枝! 那个林老闆身边的女人,怎么看都像是慕挽月那个妖女啊! 今晚那个神出鬼没的高手,竟然就是慕挽月?! 她不是死了吗? 慕挽月是南方赫赫有名的女宗师,同时也很神秘。但她并不是最神秘的, 比起北方的豪爽大气, 南方人比较婉约内敛,再往西和南的那些深山老林里,就更加神秘莫测。 而慕挽月所在的南隐派正是南疆的隐世门派之一, 她出行时, 遵循南疆姑娘的习俗, 头髮上、额头上各种配饰,或妆容妖艷动人、或戴着半副面具,和她有来往的人,都惊艷于她的美貌,但鲜有人能说清楚她除去配饰遮挡之后的模样。 第53页 她的少女时代的容貌,见过的就更少了。她身为游走暗处的杀手, 却容貌惊世, 张放一早就把她藏在暗处, 没几个人见过。 可以说, 见过她真容的, 又还活在世上的人并不多, 或许就剩下春风堂的几个高层。 晏寒飞眼神都不敢乱动,就怕和江秋洵的目光对上。 当初围剿剑皇楼的, 可不仅仅是南隐派。南方各派都派了高手,他们春风堂也是全员到齐。 这不但是围剿的决战,也是投名状。 剑皇楼在十多年,名气实在太大了,几乎在南方地下武林人人谈之色变,谁不忌惮?它甚至把触角延伸到了北方,成为名副其实的地下皇帝。只可惜他仍不满足,和反贼合作,还偏偏被自己的心腹背叛,把他们勾结造反的证据直接送上朝廷,导致被朝廷和武林正派围剿,导致元气大伤。 而在这一场漫长的围剿之中,南方的好些顶级高手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在妖女慕挽月的蛊惑下是出了死力的,张放此人又睚眦必报、阴险狠毒,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将来死灰復燃,谁也承受不起一个宗师杀手的报復! 所以剑皇楼不但要灭掉,还要摁死,让它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所有和剑皇楼穿一条裤子的势力都被翻出来被围攻,结果可想而知。 春风堂的几个高层数年来坚定不移地支持慕挽月,终于移开了头顶的达尔摩斯之剑,若是被当做张放的走狗一起被弄死了多不划算? 于是那一场决战他们是站在明处,旗帜鲜明地和南方各派一起出手。 晏寒飞自然也在场。 他是亲眼看见慕挽月和张放惊世一战,也是亲眼看见慕挽月和张放以伤换伤,两败俱伤。最后慕挽月腹部的内脏都掉出来了,坠落江水之前,喷出的血溅得山崖到处都是。 在场上百人亲眼目睹她的死亡,如今她的死讯天下皆知。 可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活着的慕挽月! 一个兢兢业业十三年,从不放弃弄死仇敌、覆灭仇家势力的自律之人; 一个在追杀中仍然勤奋练功成就宗师的邪派高手; 一个拿出改变整个天下的几件宝物制作方子,最后惠及天下敛财无数,原本可以富甲天下,却全部用于联合南方正邪两方势力剿灭仇人的狠人; 一个容貌倾城,举止妖冶,却和正邪两派顶尖高手平起平坐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女人……如今却收敛了宗师气势,藏好了所有的内力,像个不会内功的普通人,举止没有一点儿妖媚惑人的意味,像极了地主豪绅家富养出来的女儿,娇惯却又恰到好处。言谈之间更是完全没有了当初蔑视众生的高傲,言语活泼,待人亲切。 剑皇楼最隐秘的传承之一,龟息功,此刻在她身上展现得完美无缺,没有一丁点儿的破绽。 晏寒飞背后发凉,打了个寒战。 慕挽月千方百计诈尸,伪装普通人,却被他撞破。哪怕他曾经是她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这次也是凶多吉少了啊——鬼知道她目的何在?谁能料定她会不会为了保密杀人灭口? 逃是逃不了的——这儿两个宗师呢,更勿论他的龟息功在慕挽月面前如同儿戏——他的龟息功还是慕挽月教的呢! 当初慕挽月盗走剑皇派造反罪证的时候,连带洗劫了张放存放秘籍的暗室,这一门《龟息功》就成了她的独门绝学。连带春风堂的几个同党也跟着学了,才能在张放的眼皮子底下得到源源不断的情报。 晏寒飞的功夫在春风堂不算最好,但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绝对是一流。既然逃不了,那就只能同流合污哦不是臣服做小,以为爪牙……说起来她为何要如此呢? 她的硬骨头,只看当年之事就可见一斑——不但张放这个仇人无法让她低头,就连后面作为盟友的南方武林高手们暗中逼迫她交出秘方,她也半分不妥协,宁可把秘方公开。 这样的她,为何一改从前的做派,伏小做低,装作普通人呢? 晏寒飞余光悄悄观察,发现慕挽月总是跟在正泰商号的林姑娘身边。林姑娘也正是昨晚那个一剑封掉他所有的变招,硬生生废掉他攻势,剑刃抵喉的女宗师。 曾经高傲自负、藐视群雄、目中无人的妖女,如同小女人一般娇滴滴地靠在那个瞎眼女宗师的身边,曲意讨好,笑靥如花。 找不到缘由,但形势非常明显,谁在食物链顶端一目了然。 眼看慕挽月这么拼命的在林老闆面前隐瞒自己会武之事,晏寒飞摸着下颌,心下渐定。 得到自由之后,在苟命的路上一骑绝尘的晏寒飞,终于彻底放飞了自我。 车队出发后,李秦作为大总管,和镖局镖师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立场的马车走在中间。 等车队出发,四下喧闹,车轮滚动声、马蹄声、脚步声、唿喝声交杂在一起,除非刻意监听,否则即便是宗师的耳力也不能一一分辨。 即便如此,晏寒还是小心翼翼。毕竟后面那辆马车上有两个宗师呢! 且这两个宗师还都对外隐瞒武林高手的身份。这么一想,他好像更危险了呢…… 晏寒飞抹了一把辛酸泪,挤在李秦身边,刻意压低声音对李秦表了一番衷心,信誓旦旦道: 「幸得林姑娘宽宏大量,深深为之折服,想要为林姑娘效犬马之劳,不知可否收容在下?」 拉着马车缰绳的李秦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第54页 晏寒飞再接再厉:「不知兄台贵姓?」 李秦道:「免贵,姓李,忝居商号护卫总管之职。」 晏寒飞道:「哈哈,原来是李大总管。」 李秦盯着他看。 晏寒飞讪讪笑了笑,道:「李大总管,你看,我之前不过是一个小角色,如今树倒猢狲散,连口饭都吃不上。我看林姑娘家大业大,可否赏我一口饭吃?我怕东家不收我,还请李大总管多多美言?」 李秦道:「武林中人,能没有饭吃?」 晏寒飞道:「哎哟,瞧您说的,我是会功夫,可也不能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啊。在下从前被张放那奸人迫害,被他用毒药胁迫,这才行差踏错,懊悔不已!但我本性良善,看到无辜之人被剑皇们害死,那简直是心如刀割。」 晏寒飞诉说之时,眼含泪光,神色悽惶,言辞之间极为痛心疾首,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李秦道:「昨夜是谁行刺我家主上?」 晏寒飞道:「都是冤枉啊!我哪里是行刺?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让我们绑架,勒索之后恐吓林姑娘一番再放了,绝没有杀人之意啊!我之前在剑皇楼被压榨多年,除了杀人、绑架什么都不会。这会儿自己出来讨生活,原本和春风堂的几个兄弟穷得叮噹响,我都十天没吃过肉了,走投无路之下,一念之差,才会接下这个活儿。如今想来,追悔莫及——」 说着抱拳泪眼婆娑地望着李秦:「恳请李大总管帮帮忙,求林姑娘收留。此后不管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李秦:「……」 李秦护卫来此多年,为林婵多次擒下袭击者,杀死过无数刺客,也在林婵的命令下救过许多人,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彻底给整不会了。 李秦冷声道:「一念之差……那幕后之人找的是你?不是你们春风堂堂主?」 晏寒飞道:「是她啊,是堂主收了那人的定金。但是堂主只负责拉生意,派下来的时候,谁接活谁得银子,她收五成联络费。」 李秦:「……」 晏寒飞:「你也觉得很黑是不是?谁让我打不过她呢?都说老虎可怕,可她比勐虎可恶多了!不过现在好了,跟着林姑娘,再也不用忍受她的盘剥。」 李秦:「留不留你不是我说了算,主上……」 晏寒飞道:「知道知道,是主上说了算。对了,我虽然不知道谁是绑架主上的幕后,但我还是有些猜测的。你能否转告主上,我须得悄悄告诉她。」 李秦睨他一眼,道:「你先说。」主上是你能喊的吗? 晏寒飞道:「那不成,若是林姑娘让我滚蛋,我这样除了杀人什么谋生技能都没有、连种地都不会的废物就无处可去了,到时候又得回春风堂。须得林姑娘答应留下我,我才能招。否则我这次宁可被埋了也不说。」 李秦:「……」 如此大义凛然不像是走投无路求收留的,反倒是像是上门挑三拣四的门客西席。 「李大哥,我也不和你见外,春风堂那母老虎凶得很,我是一点都不想回去。我也不求别的,林姑娘高风亮节,让我深深折服,一心想要为她效力,最好是做个门房马夫,在不远处聆听教诲,哪怕不给工钱,只给一口饭吃就行。今后若敢有半分不敬之处,只管一剑把我杀了,绝无怨言。」 做不了丫鬟,马夫、门房也好,最重要的是离林婵不要太远。他怕离开了林婵的势力范围,马上就会被某个小心眼儿的宗师暗杀。张放的义子们现在已经把春风客栈后那几株桃花滋养得非常茂盛了,他一点都不想去树下和他们团聚。 李秦:「……」 第29章 李秦知道, 晏寒飞此人不好处置。 他本身是武林高手,还是老牌杀手,更练就了本就流传隐秘且炼成之人极少的《龟息功》。如果放走这个人, 再抓住就很难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把林婵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 姓林,从北方而来,女宗师,貌美——就单单这几点,不难联想到闭关消失许久的「林止风」。 杀也不能杀。 之前此人埋伏准备偷袭的时候, 若是一剑杀了, 那是理所当然。但这人十分识时务,刚擒下就真真切切地求饶,一点儿杀他的藉口都不留。 囚禁起来也是一个隐患。 若能收服, 那是最好。只是约莫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的。 可没想到这个人如此审时度势, 林婵这边还没展露出一点儿意思, 他就已经五体投地了,姿势还很标准。 李秦说:「我会禀报主上决断。」意思是说会转告。 一直到傍晚,李秦才趁着江秋洵不在林婵身边腻着的短暂时机禀报。 李秦拎他过去之前,不放心地低声嘱咐一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知晓。」 晏寒飞道:「李大哥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林婵是宗师?呵呵,他怎么不知道? 根本没听说过! 他就是慕名而来找口饭吃! 慕挽月? 什么慕挽月, 根本不认识! 他们以前根本就不是一个堂口的, 从来没碰过面, 就是这么巧! 从前和慕挽月联络的也都是堂主那个母老虎, 他一个小小的副堂主从来就没有和她见过面, 完全不知道她长啥样呢! …… 晏寒飞这一天吓得心惊胆战。 第55页 江秋洵这一天过得雀跃又忐忑。 雀跃因为她一直在等林婵的回答。 她问:「林小婵,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答案显而易见。 林婵那时的笑容就是答案。 可林婵不给她正面的回答,难免让她心生忐忑。 林婵既然认出了她, 却不与她相认,是不是生她的气? 气她执意要走? 气她十三年来杳无音信? 又或者是,时光已经沖淡了从前的一切,那些记忆已经埋葬在了脑海深处,再无波澜? 江秋洵试着把自己代入了一下林婵的角度想了想,把自己做的事代入林婵身上想一想: 被人救了,却对救命恩人隐瞒身份,连名字都是假的;不思报答,签下借条便一走了之,十几年音讯全无;直到再受了伤,却又来求助,把救命恩人当冤大头,病好了继续赖着不走,白吃白喝还睡人家的床…… 嘶—— 这不就是感情骗子吗? 如果她遇到这样的人,还不得当场打死? 至于晏寒飞是不是认出了她?呵,借给他十个胆子! 随着等待的时间逝去,江秋洵越来越心虚。 心想若是林婵责问,她便立刻软语求饶。 年少时林婵最心软了,她哪怕是假哭,林婵也会妥协。可如今她做戏的功力见长,林婵却也心思深沉,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爱作妖的江秋洵遇上沉着冷静的林婵,还是一个看不见她盛世容颜让她无美人计可施的林婵,这是地狱级难度啊! 夜晚,车队到了驿站,众人用过晚膳,各自回房。 江秋洵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李秦却带着晏寒飞敲门了。 江秋洵刀子一样的眼神瞪着这个不速之客。 谁知晏寒飞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看都没看她,上前一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抱拳单腿跪下,坚定中带着感激,道:「晏寒飞多谢东家收留。」 他声音压低,语带凄凉,道:「东家不知,那张放阴险狠毒,幼年将我拐来,逼我为他死士,如今剑皇楼虽倒台,但我这等已经声名狼藉之人,天下之大、早已无处容身。当初我们在群雄面前,发誓再也不做杀手,武林群侠虽然与吾等言和,却避如蛇蝎,唯有东家愿意收留我,赏我一口饭吃,晏寒飞真、真是感激不尽!」 说话间声泪俱下,哽咽不已。 林婵道:「晏侠士快请起。李兄,让晏侠士坐着说话。」 李秦便让晏寒飞在林婵的对面坐下。 晏寒飞一边拱手称谢一边坐下。 江秋洵:「……」 这表演可真是精彩,奥斯卡没有他是前世影视圈的损失。 旁人可能不知道晏寒飞的底细,江秋洵可是清楚得很。他能在剑皇楼当细作多年而不被发现,身手自然是不差,最重要的是,他能屈能伸,极不要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大多数杀手都沉默寡言,相貌平平无奇,和寻常百姓无异,易于隐藏在人群之中。晏寒飞相貌端正,就这一点便不容易隐藏了,可他偏偏装什么人就像什么人,能察言观色,又善言辞,是以在张放手下深受重用。 用前世的话说就是社交牛比症。缺点也很突出,就是话多。 这种杀手界的戏精,并肩作战倒是好袍泽。 可他想要留在心上人身边——那怎么行? 江秋洵不动声色地挪着自己的凳子靠近林婵,柔若无骨地靠在林婵身边,柔软的胸口贴在林婵的左臂,有些害怕道:「阿婵,他就是武林高手吗?就像越濉、潘栗、桑邑那种武林高手吗?」 晏寒飞:「……」 姓慕的妖女不做人! 这是非要把他赶走,然后灭口是吧?他偏不走! 晏寒飞赔笑道:「不知这位是?」 李秦道:「这是我们正泰商号的帐房江姑娘。」 林婵道:「阿洵是我友人。」 晏寒飞做恍然状,抱拳道:「原来是江姑娘,晏某见过。」 又对林婵道:「江姑娘说的越濉、潘栗、桑邑等人,乃朝廷通缉的钦犯,是江洋大盗、採花大盗,是武林的败类,和在下绝非一路人。我自脱离剑皇楼的胁迫之后,一直奉公守法,严守朝廷律令……额,之前接到绑架的委託而来,一时行差踏错,其实刚到繁州地界就后悔了,如今更是追悔莫及。」 江秋洵听到「绑架二字」,眯着眼睛扫过他的脖颈,盯住他的眼睛。 晏寒飞瞬间被毒蛇盯上一样,好似面前一柄弩箭指着眉心蓄势待发,让他头皮发麻,心中发慌。 但他强自镇定,继续道:「我虽不知这个出钱的金主是谁,但我知道他是锦城人士。」 锦城?那不就是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吗?林婵的祖籍所在。 李秦这等稳重之人,也皱了眉头。 林婵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江秋洵握住她的手,道:「阿婵,定是你族中之人。等回锦城面对林家那些混帐,你万万不可心软。」 林婵的左手陷入她的双手之中,掌心的柔软和温度瞬间打断了她的思绪,微微一愣,一时间忘记了接着想要说的话。 晏寒飞看见江秋洵的动作,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这些年来,妖女的三尺之内可谓禁区,不论男女,能和妖女的小手心这样贴在一起的屈指可数——都是用脸,还是贴得很紧、自带配音那种。 第56页 林婵任由她拉拉扯扯,道:「应是林家族人不愿我回去帮林辙,等我们到了锦城就好了。无须担心。」 人家都杀上门儿了,不是绑架就是杀人,林婵还一点儿火气都没有,江秋洵不由气恼道:「哪里就无需担心了?他们请得起这位晏大侠,就能再请十个八个,到时候……」顿了顿,语气凄楚,「到时候便让他们先杀了我罢!」 林婵无奈摇头道:「你惯爱胡说八道。」 江秋洵哼了一声,道:「堂堂北方枣城商会会长,商场上的豺狼虎豹尚且不惧,林家跳樑小丑算得了什么?我就怕人家都踩在你头上耀武扬威了,你还步步退让。阿婵,你想想当年林家人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可万万不能心软!」 当初林婵就是太过心软,面对家人的贪婪步步后退,最终被族人逼得北上讨生活。救了江秋洵之后并未隐瞒家事,是以她对林婵那群亲戚知之甚多。 江秋洵离开之后这些年,未曾私下调查过锦城林氏一族——雁过留痕,她去调查可能会让人顺藤摸瓜,查到林婵身边去,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群人做派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来越能噁心人,竟敢又对林婵图谋不轨,她非得好好收拾这群人不可。 晏寒飞见江秋洵动怒,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立刻摸清了怎么间接给这妖女示好,见缝插针地对林婵表忠心:「东家放心,若是那人再敢起歹心,晏某第一个不答应,甭管他来的是白道□□,都有晏某挡在前面。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江秋洵眼神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儿,心中冷笑,根本不接受他的示好。晏寒飞当初做杀手多年,虽然和武林群雄和解,但谁知道他之前和谁结过私仇,万一连累了林婵可怎么办? 她就像个在君王耳边吹枕头风的妖妃,娇滴滴地在林婵耳边道:「这个姓晏的若是起了坏心怎么办?他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言下之意,便是暗示林婵快把这个娘家打秋风的穷亲戚赶走。 第30章 她说话不敢用内力传音, 晏寒飞自然是听见了,心想这妖女简直是亡我之心不死,总想撵他走, 决不能让她如愿。 晏寒飞道:「实不相瞒,我们春风堂养了十多个孩童。张放那狗贼和货郎狼狈为奸,拐来许多幼童,剑皇楼倒了之后,大多孩子送回父母身边了。剩下找不到父母, 男孩儿也几乎都送养了出去, 剩下了一些女童,和有些残缺、隐疾的男童。这些孩子实在无人领走,只能留在堂里养着。我既已决心日后跟随东家、忠心不二, 可否请东家把孩子们也接过来?」 林婵一改漫不经心, 正色道:「孩子多大了?」 林婵在北方也算小有名气, 晏寒自然知道她乐善好施的名声,当下道:「大的十一岁,小的四岁。大的已经能干活儿了,砍柴烧饭都是一把好手,略小些的孩子也能照看幼妹。」 这事儿江秋洵最为清楚——养孩子的钱就是她出的。 最初救下的孩子有上百人,都是她出钱养着, 慢慢寻访家人。她诈死之前, 还给春风堂留下了一笔钱做抚养费。 她这一世身体的原主, 就是被张放拐来的。张放见她资质惊人, 百年难得一遇, 想要买下, 但她原生家庭小有资产,怎么会把女儿卖给来歷不明之人?所以很坚决地拒绝了。然而就是为此, 全家都被张放杀害。 剑皇楼的孩子,除了抢来的,买来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偷来的。古代和现代不一样,没有监控设备,也没有鑑定dna的设备,作案者只要不被当场抓住,就没有后顾之忧。 除了赶考、做官的人和一些商贾,那时候的大部分百姓,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更无论去外地寻找丢失的孩子。 是以张放抢夺、拐卖幼童,简直是肆无忌惮。 拐卖幼童的作案者,被称为「拍花子」,很多时候都会兼职货郎。他们挑着框子,框子上还有盖子,盖子上摆放着货物,用糖果或者玩具吸引孩子的靠近,在偏僻之地或孩子父母不注意的时候,直接把孩子弄晕丢进框中,挑担离开,隐秘又迅速,很快把孩子带走。 而这些孩子被春风堂众人解救之后,找到孩子的父母是一个费时费力又费钱的过程,养着这一大群孩子也花费不少。江秋洵这些年没存下什么钱,花费巨资收买各路亡命之徒、拉拢正邪两道。 仅有的钱和春风堂堂主做了交易,在繁华之地给春风堂买下一座酒楼和一个大院儿,让他们把负责大部分孩子都送回家或是找到合适的养父母。剩下的钱也全都给了春风堂堂主,算作照顾孩子的钱。 他们生活在春风酒楼,也在酒楼里帮忙做活,算是学着自立。 江秋洵性子骄奢,也缺乏善心,心里向来只想着仇恨和白月光,从来没想过主动帮助别人。只是……这些遭遇悽惨的孩子都在她的眼前了,她实在难以视而不见。 前世养成的道德观和为人的基本良知让她无法见死不救。 他们被张放买回来,从小进行杀手死士的训练,养蛊之下,不少人身有伤残,做奴僕都难,再加上年纪又小,这部分人很可能活活饿死。 林婵追问道:「这些孩子现在都养在春风堂?」 晏寒飞道:「是。我们开了一家酒楼,叫春风酒楼,大点儿的孩子在楼里做工。」 林婵又道:「养这么多孩子,是不是银钱不够了?」 第57页 晏寒飞道:「其实孩童吃饭穿衣所费不多,只是生病抓药花费不少,又要请秀才学写字,花费就多了。春风楼又被其他几家大酒楼抵制,生意越来越差……」 林婵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晏侠士能否去信一封,问问堂主可否把所有的孩子都接过来锦城?我在锦城买了几个庄子,又买下半条街的铺子,想来安置教养这些孩子应该不难。」 晏寒飞当下就激动了,感激涕零:「东家大恩,没齿难忘。天知道我愁得头髮都掉落一大把。 东家您不知道,母老、我们掌柜的是个死脑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按我说,养孩子嘛,有一口吃的就得了,不饿死就好,咱们小时候在剑皇楼里哪个不是吃糠吃菜长大的?不也活得好好的? 偏生掌柜被慕挽月那妖女蛊惑了,养孩子非得给米给肉,还买纸笔请西席,病了请大夫抓好药,银子如流水一样地花出去……这不是养祖宗么? 钱花完了也不知道收敛,无奈之下又逼着我出来作奸犯、那个出来接活。这还是第一单。」 晏寒飞说到这里,强调着比出一根手指头。 当初当着群雄发过誓,不再做杀手,但晏寒飞并不在乎。誓言算什么?他当初在张放面前也发了不少毒誓,都和放屁一样。但母老虎威胁他说敢破誓言就摁死,没法子,只能改行接别的活。 至于是不是真的第一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事已至此,江秋洵再也没办法撵他走了,只能接受这个定时炸弹在林婵手下的事实。 把他撵走,不是等于断了那许多孩子的活路吗?林婵原本就在北方建了许多善堂收养孤老孩童,如今怎会袖手旁观? 不过江秋洵心下也有诸多疑虑。她之前陆续留下的银子,足够把孩子们养到成年,怎会这么快就花完了?师姐的为人她还是知道的,言出必行,答应了她拿银子养孩子,就不会乱花。 那银子哪儿去了?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她跳崖入水,上林婵这艘船时,早已身无分文,一时间也拿不出钱来送去春风酒楼。 林婵能把孩子们接过来护着,那是最好不过。只是……晏寒飞这个打秋风的能不能撵走? 江秋洵那边想着怎么把知道她底细的晏寒飞赶走,谁知晏寒飞得寸进尺,反而对林婵道:「好好好!东家当真是活菩萨啊!」 晏寒飞挤出几滴眼泪,又道:「正好咱们酒楼开不下去了,我让堂主、我让掌柜的把铺面院子都卖了,来锦城置地,在锦城重开一家酒楼。」 林婵既然在这里大肆置业,那便是要长居了。宗师都定居了,那肯定是好地方,春风酒楼说不定到了这里就焕发生机了呢? 江秋洵:「……」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回别说撵不走晏寒飞了,连师姐、老余他们都要一起过来了! 但江秋洵一时间哪里想到的合适的理由阻止? 偏偏为了隐瞒自己邪派妖女的身份,她还不能暗中用手段,否则晏寒飞这不要脸的一定会在她出手时把她以前的身份告诉阿婵。 在南方与剑皇楼分庭抗礼多年、骄傲又嚣张的宗师大人,已经好多年都没这样受过气。她仗着林婵眼疾看不见,隐晦又兇狠地看了晏寒飞一眼。 晏寒飞当没看见。 两人都投鼠忌器,默契地装作不认识。 最终江秋洵眼睁睁地看着林婵收下了这个「忠心耿耿」赶都赶不走的武林高手。 等不相干的终于都走了,江秋洵打来水和林婵净了手,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碟热乎乎的米糕。 「阿婵,快尝尝甜不甜?」 她拉着林婵坐在床边,献宝一样地托着粗瓷小盘,捏了一块,道:「快张嘴,我餵你。」 林婵道:「你吃,我不饿。」 江秋洵道:「我特别拿它来向你赔罪,你尝一尝,算是原谅我了好不好?」 林婵淡淡道:「你还没说,要我原谅何事?」 江秋洵噎住。 跟在林婵身后讨好赔笑一整天了,林婵还是这句话,堵得她无计可施。 但林婵也并没有拒绝她的任何亲近,还纵容着她的撒娇耍赖。 嘤。 过分。 林婵怎么这么会『钓』人胃口。 江秋洵深切地认识和体会到林婵在收拾她,非要让她自己乖乖认错不可。 但她该怎么回答? 她要如何不要脸才能把自己干过的、只有渣女才能干出来的混帐事细数一遍?数了一遍还厚颜无耻地询问:你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吗? 这样做的结果,别说得到原谅了,被扫地出门可能还是最仁慈的结果——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原谅的呀! 江秋洵放下点心碟子,倾身靠近,觍着脸道:「阿婵既知道人家是谁了,却这么久都不愿相认,定是我做错了事。」 林婵道:「我与你素不相识,谈何相认?」 江秋洵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冰冰凉凉的脸蛋儿上,道:「若非认出我,你怎会任由我如此放肆?我知道你对我总是不同的……」 林婵待她,从上船那一刻起,就与众不同。这在林昭节等亲近之人的眼中,尤为明显。只有江秋洵这个从来都被她偏爱的人后知后觉,直到昨夜雨中的拥抱,才恍然大悟。 现在想来,当初康老大夫这个看着林婵长大的老大夫执意要江秋洵下船,或许就是直觉地感到了林婵的异常。 第58页 江秋洵从没想过,时隔十三年,林婵居然没有忘了她,在看不见她模样的情况下,依旧认出了她。 心心念念的人也把自己放在心上,这是何等的令人欣喜若狂? 江秋洵眼中隐有泪光,求饶道:「阿婵,我错了,你就别再这样与我生分了嘛~」 林婵指尖微动,抚摸她的肌肤,幽幽道:「你与我是旧相识?」 江秋洵道:「是呀。」 林婵声调微扬道:「可是,我不曾有过名为『江秋洵』的旧友呢?」 江秋洵听她这句带着刁难质问的话,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之感,提心弔胆一整天,终于松了一口气。 林婵温言细语,比旁人动怒还可怕。 她知道今天不把自己公开处刑,这一关是过不了了,只得支支吾吾道: 「阿婵,是知风错了。我知你定是恼了我,我之前错得离谱,连真名都未曾告知于你。我还行事武断,自以为能很快处理家里的事来找你,未向你交代清楚便一走了之。我自行其是,思虑不周,不曾考虑你的感受,十三年来杳无音讯,又让你找不到我……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林婵「嗯」了一声,点头道:「所以,你的真名不叫『知风』。」 江秋洵听了她这风轻云淡的话,不知怎的眼皮直跳,道:「真名真名。那时我脑子不清楚,恍惚间记起你在知风草边见到了我,便给自己取了小名叫『知风』。」 最后斩钉截铁地强调:「所以那不是假名,『知风』就是我真名。」 当初两人不过初见,保持安全距离是很正常的事,都知道此乃假名。坏就坏在林婵用的是真名,如今翻出旧帐,可不就显得江秋洵是个骗子? 林婵耐心地听她说完,神色清淡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江秋洵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林婵沉默了片刻,深深地嘆息了一声,道:「我未曾生你的气,原谅二字从何说起?只是这些年来,你杳无音信,我很担心。我曾让镖局寻你。可惜,无论中原南蛮,还是关内关外,都没有消息。」 江秋洵愧疚得心都要碎了,却又无可解释,只能用脸颊在她的掌心蹭了蹭,道:「对不起。」 林婵抚摸着她的发顶,道:「不过是让你等了一天,你便焦虑不安。」 一句轻轻柔柔带着纵容的话,让江秋洵脸色瞬间煞白。 ——林婵只让她等一天,便心软放过了她。 她却让林婵等了十三年。 江秋洵心如刀割。 第31章 江秋洵前世家境殷实, 念书也还好,模样可爱,聪明伶俐, 性格讨巧,从小就受长辈偏爱,同龄友人甚多。 她善于撒娇卖乖,骨子里自信又傲慢,喜爱享乐, 又敢于拼搏, 在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许多人倾慕的对象。 她朋友很多,但从未对谁产生过想要恋爱的冲动。短暂的一生,一直是一个人。 直到穿越后, 遇到林婵。 或许在遇见林婵第一眼的心动, 是源于被拯救的吊桥效应。但林婵把她救回枣城之后几个月里, 她不但没有在心跳平復后恢復理智,反而越陷越深。 她有些无所适从。 江秋洵从来没有过感情经验。 但前世资讯发达,谁念书的时候没和朋友讨论过「恋爱」?她也曾幻想过自己将来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只是直到毕业上班,也从未遇到过一个人让她动心。 江秋洵这样爱慕者繁多却始终坚持不谈恋爱的人妥妥属于异类,再加上她长相不俗, 一直为人所诟病, 暗地里诋毁她过于高傲、瞧不起人。 她表面不在乎, 但其实心里很难过。 语言不能杀人, 却是诛心的刀。 她在嫉妒中成长, 一直努力尝试不在乎别人的恶意。陌生人的污衊倒还好些, 反而是身边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越是看起来亲近的关系,越是抬头便能相见的人, 他们的恶语越能伤人至深。 有句话叫「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这句话的意思谁都懂,但在生活中,要做到真的太难太难。谁又能真的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呢? 后来江秋洵就溺水而亡,穿越到这个世界,经歷过生死,才真正放下了一切,发自内心的不再在意别人诋毁的话。 人生那么短,一生所遇的人那么多,人的爱不是无穷的,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在乎。 而林婵就是她的「值得」。 在枣城养伤的日子里,她常常在夜里烦恼:这份渴望亲近、思之如狂的感情,是依赖,还是倾慕? 她来不及分清楚,但无论如何,林婵都是她最在乎的人。 林婵的安危也最重要。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一次也濒临死亡,所以她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林婵这么年轻,她不想林婵体会那种恐怖,在伤势还没全好的时候,就执意要走。 她始终坚信,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更无论恨与爱。当年的她没有能力保护林婵,只是想像一下林婵落入张放手中的结果,她便不寒而慄。所以哪怕回到十三年前,再选择一次,她的答案也不会变。 江秋洵知道自己擅自决定,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隐瞒欺骗,林婵心生厌恶才是人之常情。 也或许早已忘记了她这个生命中的过客。 唯一不敢想的是,林婵会这么快认出她。 第59页 这么多年了,她的声音已经有了改变,林婵又因眼疾暂时看不见。 江秋洵原本想的是,阿婵的视力一般三四个月后会恢復,自己便在这一段时间里,和阿婵重新认识,倾心以待,徐徐亲近。等阿婵復明之后,知道了她是当年的知风,或许也不会那么生气,能原谅她的……吧? 林婵重诺,若是能讨得一句相守的诺言,哪怕生气也不会赶她走。赖在林婵身边,日復一日讨其欢心,总能有消气的那一日。 可她得到的却是万万不敢奢望的结果——这许多年,林婵一直没有放下她,一直担心着她,还找了她很久。 十三年,不知未来、茫然地等待,江秋洵想想都觉得窒息。 这么多年,林婵该是如何难过? 江秋洵只要想一想,都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每一个唿吸都沉重得心痛。 她难过地想,自己留在林婵心里的形象,不该是一个小骗子、讨厌鬼吗?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 「不要哭了。」林婵捧着她的脸,拇指拭去她的眼泪。 然而江秋洵这个人,最善于恃宠而骄,得了林婵的温声细语,哭得更厉害了,泪水如决堤一般止不住地流。 林婵只好拿着绢帕继续给她擦泪。 江秋洵扯着她的袖子,道:「阿婵,你骂骂我。」 林婵道:「为何要骂你?」 江秋洵道:「我不跟你联络,不给你消息,让你等待那么久,你不生我的气?」 林婵想了想,道:「不生气。我只是会担心你。久了之后,明白担心无用。但还是会很想你。」 不生气。 很想你。 林婵简简单单的话,比山盟海誓更动人。 江秋洵抱住她的腰,道:「阿婵,你怎么这么好?」 林婵搂着她,抚摸她的背,道:「你今后还会不会骗我?」 她的指尖温柔地按在她的嵴柱上,只要用她身后的内力按下去,便可让江秋洵半身瘫痪,再也站不起来。 江秋洵被她抚摸得很舒服,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主人抚摸的猫,恨不得指天发誓:「不会骗你,阿婵,我永远不会再骗你。」 林婵道:「那对我还有隐瞒吗?」 江秋洵有些慌乱地沉默着。 那就是有了。 林婵笑道:「你有你的苦衷,我不多问。但从前的事便罢了,以后有事,须得和我商量,不可再离开我身边。你不在,我会担心。」 江秋洵忙不迭地答应。 她终于止住了泪,望向床边铜镜里,但见自己眼角还挂着泪珠,鼻头红红的,虽然林婵看不见,她还是急忙去屏风后净了面。 江秋洵哭了这一场,这才回过味儿来——林婵也一直心里有她。她不是单相思。 隐秘的欢喜喜便如源源不断的泉水,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房中唯一的烛火有些许暗淡。 天边一轮弯月,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棂,洒在床边。 江秋洵看着床边正襟危坐的林婵,忍不住笑弯了眼,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林婵听见她靠近,仰头望着她。 江秋洵笑盈盈道:「阿婵,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受伤了,是你亲自为我宽衣解带,沐浴擦药?」 林婵点头。 江秋洵道:「当初我就说,你救了我,不必等来生,今生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你。从今日起,我便兑现诺言,为姐姐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暖床……可好?」 林婵道:「那昭节可要谢谢你了。」 江秋洵道:「那倒不必,我还要多谢她呢。」 说着伸手拉住了林婵的衣带,娇媚笑道:「阿婵,我给你宽衣呀。」 林婵握住她手腕阻止道:「不必了——」 江秋洵轻笑一声,悄悄道:「阿婵试一试嘛,让我伺候你,很舒服的。」 她刻意压低声音,把正儿八经的宽衣说得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婉转的语调,让房中油灯的昏黄光芒也变得暧昧了起来。 她语中绵绵的情意,尽数勾缠在林婵的心尖儿上,缱绻温柔。 林婵忽然松开了握住她的手,好似江秋洵清凉的手腕忽然变得烫手。 江秋洵又笑了一声,慢慢拉开了她外裙的腰带。 林婵多少有点洁癖,衣物以白色居多,把她原本浅淡的唇色衬得多了一分嫣红。 江秋洵抽掉了腰带,任由外衣顺着肩滑下去,掉落手肘处,露出有几分透明的纱质白色里衣。 原本被外衣锁住的温热,一下流散开来,带着馥郁而雅致的香气。 江秋洵被这香气蛊惑,矮下身子,一只手撑在床边,一只手掌心脸贴近林婵胸口,嬉笑道:「阿婵,你心跳好快啊。」 江秋洵嗅着香气,埋在她的侧颈,轻轻咬了一下,灼热的唿吸喷在肌肤上,明显激得身下的人战慄了一下。 江秋洵心情大好,道:「阿婵,你为什么心跳这么快?你在想什么呢?」 林婵没说话,也没动,外衫半解,任由眼前之人拉得散乱。白皙的脖颈上印着一个清晰的、湿润的牙印,双眼被白绸遮挡,被江秋洵困在床边,楚楚可怜……早已没有了白日里清冷自持的模样。 江秋洵哪里抵抗得了这样诱人的林婵?又是感嘆、又是调笑地骂了一声「假正经」,亲吻她的唇角,心中满足地嘆息。 第60页 这个密闭的房间里,她看不见,她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触碰……仿佛这一刻,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了江秋洵一个人。 想想都觉得激动,开心又满足。 「记不记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江秋洵抵着她的唇角含煳不清地说,「那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 说完,虔诚地含住她的下唇。 林婵没有拒绝,纵容她的吸吮,任由她研磨舔舐。 唇齿间瀰漫着彼此的气息,灼热的唿吸,让热度慢慢攀升。 江秋洵只觉那柔软温凉的唇被自己的含弄得滚烫,让人口干舌燥。 喘息间,她看了看林婵的唇色。变深了,湿漉漉的,像刚撕开皮的杏肉,又香又软。 一定是因为她太用力。可这人的唇舌真的好甜,她忍不住,停不下来。 林婵启唇回应时,柔软的舌尖相触,她瞬间浑身战慄,酥酥麻麻的痒意那人的掌心蔓延开,又从后嵴爬上来。 江秋洵吸吮她的唇,就像含着酒心果冻,在舌尖反覆舔舐,还贪婪地想要尝尝深处比酒更醉人的津液,她急切又含煳不清地喊:「阿婵……」 林婵没应,只是轻咬了一下她的舌尖,但力度太轻,更像是含了一下。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住了江秋洵的后颈,轻柔抚摸,像是安抚,又像是拿捏。 江秋洵舒服地低吟,在她怀里溢出喟嘆,眼尾尽是媚意。难以抑制的她情迷意乱地地挤进林婵的怀中,难耐地坐在她的膝盖上。 林婵隔着衣物握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的继续亲近。 江秋洵不依,想要继续贴近,仰望林婵,央求地喊:「阿婵,你好香。」 娇颜如玉,活色生香。江秋洵满脑子都是亵渎心上人的不堪念头。那只放在腰上拒绝她的手的温度,也让她感到炙热和颤抖。 这是她两辈子的初吻。 也是她今生多年的妄念。 在梦中、在脑海里,期待尝试过无数次,如今终于近在咫尺,气息交融。 她急切地拉扯林婵雪白的里衣。 但林婵轻轻吐了一口气,态度坚决地阻止了她,捏着她的后颈往后,迫使她远离。 早就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江秋洵,被两人间忽然挤进来的凉气激得打了个哆嗦,一脸茫然,看清眼前的林婵,不明所以,再一次凑过去索吻。 林婵点着她的额头推开她,数落道:「不可贪得无厌。」 江秋洵:「……?!!」 她满心跃跃欲试的情动,就这样被林婵不轻不重地一指按住了。 林婵摸索着拉上了江秋洵滑落的领口,遮住了这只馋猫半遮半掩的香肩和锁骨,把她按在床上休息。 江秋洵整个人都懵了。 她一个而立之年的成年人,想和喜欢的人做点爱做的事情怎么就贪得无厌了? 好气哦! 总觉得半路剎车的林婵是故意惩罚她,可是她没有证据……嘤。 江秋洵自诩勾魂夺魄、媚骨天成,怎么就英雄无用武之地,魅惑不了这个心上人呢? 可即使是这样使坏的林婵,也让她情难自己。 清冷自持的林婵,正经严肃的林婵,蒙着眼楚楚可怜的林婵,都是她的心之所向。 她勾着林婵的小指,委委屈屈、黏黏煳煳地唤:「阿婵~」 林婵应了她一声。 江秋洵的委屈散去了许多。她又喊:「阿婵姐姐~」 林婵又应了她一声,温柔又耐心。 让她感到被纵容和偏爱。 这下她终于心满意足,被抹平了所有因为欲求不满而升起的烦躁,最后呢喃道:「林婵……」 林婵勾了勾她的小拇指算作回应。 在月光下,她靠在意中人的怀里,忘却了之前不得餍足的不满,与之相拥而眠。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32章 第三天, 车队快了很多。 林婵和江秋洵没有再骑马。偶尔共骑是情趣,长久骑马,尘土飞扬, 爱美的江秋洵便拉着林婵钻进马车。 午后,阳光灿烂。江秋洵坐在林婵身边,开开心心地剥枇杷。 剥枇杷最容易染黄指甲,所以江秋洵用的是小刀。刀刃轻轻划开果子尾部的皮,轻轻一撕, 皮肉分离。 江秋洵手稳且准, 就算在颠簸的马车上,也能每次都能不伤果肉地把刀刃切入挑皮。撕下的果皮宽度相仿,全部撕开后犹如绽开的莲花花瓣, 只需她靠近果盘, 一整个圆滚滚的、湿漉漉的果子就从果蒂处断裂, 落入瓷白的果盘中,打个滚儿,和之前剥好的果子紧巴巴地靠在一起。 等剥了满满的一盘,江秋洵便挑来拣去,最后献宝一样捏起其中一个,餵在林婵嘴边。 「阿婵, 尝尝这个, 这个甜。」 林婵世家淑女一样端坐着, 任她投餵。 「我剥的, 是不是比昭节剥的甜?」 林婵笑了笑, 道:「是。」 江秋洵于是搂住她的脖子, 道:「那我也尝尝。」 找到了藉口,江秋洵便迫不及待地要尝她口中的枇杷汁。 这时, 车队最前方的李秦抬手示意车队停下。 所有的马匹和马匹,从前到后,都陆陆续续停下了。 李秦从前队反身回到林婵的马车边,禀报导:「主上。」 车中无人回应。 第61页 李秦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哪怕在马车外,也能听见车中暧昧地喘息。但他面不改色,只是静静等待。 片刻后,传出林婵的声音:「何事?」 李秦道:「锦城到了。刚才有人守在门口,行迹鬼祟,特意绕到侧面看了咱们商号的标记。我已派人跟着他。」 林婵道:「我知道了,先回府。让唐粥来见我。」 李秦道:「是。」 这么大一队人,浩浩荡荡入城,还有许多人带着兵器,城门的卫兵都给吓了一跳。 查了文牒,知道是正泰商号,恍然大悟。 周围百姓或是不识字,不认识马车上的标记和名字,但听了卫兵的话后,都惊讶地盯着这个车队,窃窃私语。 城里的人有知道内情的,惊唿: 「这就是正泰商号?一个多月前买下半条街的那个正泰商号?」 「听说是北方很大的商号。」 「怎么来锦城了?」 「商号老闆是锦城人。」 也有不懂内情的,看见浩浩荡荡的车队,惊嘆: 「好多马车,好多马。」 「娘,你看马车上好多箱子。」 「那是刀吗?好长的刀!」 城墙上的卫兵都下来了,要一一检查车队。李秦把守城的队长拉到一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递上一个匣子。守卫队长打开看了一眼,满脸喜色,挥手让他们直接进城。 林婵的马车经过时,卫兵明显发现了这辆车的不同。这一辆马车外观便精緻许多,在别的马车车轮损耗严重的对比之下,它的车轴、车轮几乎完好便显得木质好得多,许多地方还是精铁刷漆。 驾车之人模样清俊,目若鹰眼,笑带痞气,视线锋利,衣着气度和旁人不同。正是晏寒飞。 一个卫兵刚要靠近,驾车的晏寒飞一个翻身下马,伸手挡住了他想要掀开车帘子的手。 「车中女眷,勿要惊扰。」 守卫队长见状,呵斥他道:「怎么不懂规矩?不要吓到了人家。」 那卫兵连忙退开。 —— 锦城虽没有大江,却有两条小河穿城而过。 从锦城再往东,可通繁城。往南,可达南疆。 锦城因有天险,自古少遭兵祸,是以商贸发达。再加上当今天子振兴农商,待臣民宽厚,经商环境比前朝好得多, 锦城城是南方大城,山水环绕,物产丰富。只是深处内陆,缺少大江,运输不便,全靠车马,是以比不上繁城等沿河的州府。 这里商贸发达,城中商铺和城外的庄园早就是豪绅富商的囊中之物。 林婵之所以能买下半条街的铺子,是因铺子的主人家中有子弟去京城做官,想要在北方置业。认真说来,这些铺子并不是林婵买的,而是林婵换来的。 城西梨花街西面的商铺,原本都属于豪绅季家。季家虽算不得世家,却也是南方的大族,郡望在繁州,这边的季老爷只是二房,如今子侄有了出息,急于在北方置产,把铺面给了林婵,但那座大宅子「南湘苑」风水太好,不捨得出手。 唐粥这一个多月到处打听,找到了相对合适的三个宅子。 第一个是两进的宅子,就在梨花街,方便管理商铺。缺点是不够大,还临近商铺,或许会有些吵闹。不过反正它和后方的小院价格都不高,可以一起买下,杜绝外人,安全性好。 第二个是三进的院子,位于城西靠东的方位,又临近内河,便于出门游玩,或是去衙门办事。 第三个是四进的大院,位于城南,园林构造,布置精巧。只是传闻死过人,到底不吉利,对生意人来说有些忌讳。不过林婵向来不在乎这些,所以还是列入了考虑。 这三个院子都打了井水,还有别的院落或许更好,但没有水井,林昭节之前就叮嘱,没有水井的不要。林婵功臻化境,旁的都不用担心,小心不过是为了更周全,唯一担心的就是水源。 林婵喜好清静,又要练功,原本选的是四进的大院,但在船上的时候,江秋洵上船的第二天,林婵忽然改了主意,改了二进的小院。 昭节有些不解,问:「二进太小了,卫护恐怕住不下。」 林婵道:「旁边的院子也买下。」 昭节满脑袋疑问,道:「岂非大费周章?何不买那四进的院子?」 林婵道:「初来乍到,临近商铺,便于巡查商铺。」 昭节见林婵主意已定,不再辩驳,「哦」了一声,但心里还是嘀嘀咕咕:「分明已经定了大院子,怎么忽然就改主意了?」 忽而又想到——换了小院子,人多了是住不下的,门房住外院,银杏打理主上起居,苹末负责厨房,这二人住主院的左右厢房,那她住哪儿呢?也住主上的正房吗? 她在师兄弟五人中年纪最小,是林婵的关门弟子,从小当女儿养的,年幼时一直睡在林婵旁边的小床,倒是没有什么不习惯。只是如今她都这么大了,还睡主上床边的小榻? 于是她又跑去询问林婵,却听林婵告诉她,住左边的院子。 林昭节:「……啊?!」 林婵道:「你已经长大了,应学着自己做主。你的四个师兄师姐都不可託付家业,以后正泰商号迟早要交到你手上。」 林昭节顿觉责任重大。 师兄师姐的不靠谱她也知道,可她更明白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呀! 第62页 但她一向崇敬亦师亦母的林婵,既然林婵都这么说了,她便努力去做。转眼便忘了之前感到的不对劲。 车队到了梨花街,林婵去了中间的院子,李秦带着护卫去了右边的小院,林昭节带着几位掌柜和随从去了左边。其余人则住在背后的院子。 晏寒飞的强烈要求下,成了林婵院子的门房,搬去大门边时,可说是欢天喜地,得偿所愿的欣喜溢于言表。连李秦都因他的赤诚对他另眼相看。 镖局的人都回镖局去復命了。这一路他们也看明白了,正泰商号的护卫身手不比镖局的镖头差,只是需要他们这些走熟路线的镖师们联络地头蛇,避免麻烦。真有山匪水贼,恐怕还轮不到他们出手。 数十人入住几个小院,场面十分热闹。整条街的人都好奇地过来观看。 梨花街上的人一个多月前就得到了消息,知道西边半条街的铺子卖了。大部分铺子都租了出去由街坊们做小买卖,只留下几个好地段的铺子主人经营。铺面换主人的时候,大家都很慌张,担心铺面的新主人收回铺子,或是增加租金。 幸而为商号主人打理铺面的唐大掌柜承诺一切照旧。唯有原本主人经营的几个铺子换了人,打着正泰商号的招牌重新开业。 自那时起,众人就对正泰商号的东家好奇不已。一个多月了,终于等来了,街坊邻居们纷纷来看热闹。 能掌握这么排场的商队,那不得家财万贯?也不知商号主人是何方神圣。 在人头攒动之中,有些人冷眼旁观,也有人和同伴低调地交换了眼神。 有两个裹着头巾的汉子低声交谈: 「不是说正泰商号是北方来的商贾?怎么这么多护卫?哼,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差呀。」 「你看那车队的指挥,像不像李星渊?」 「李星渊是谁?」 「李星渊是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干坤剑,拐走了银剑山庄庄主庶出的小女儿,被秦庄主带人追捕,撵狗一样地杀到了北方,听说是被人救了,赔了银剑山庄一笔聘礼,从此退隐江湖了。原来是去给正泰商号做了狗。」 一个围着灰布襜的男子盯着马车眼睛发直。 「咦?看马车上下来那两个戴面纱的女人!」 「哎,身段儿真好。」 「木高澹你个龟儿子瞪着眼睛看啥呢?再看老娘给你那双招子拧下来泡酒!回去卖你的包子!」 「狗曰的贼婆娘,老子爱看哪儿看哪儿……嘶,你往哪儿踢?」 …… 今日,这条街是热热闹闹了许久。 眼看到了黄昏,人们陆陆续续散去,忽然一中年男子带着七八个护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这中年男子生得干瘦,但穿着锦袍,看起来应是富贵之家,但行走时眼珠子乱转,一会儿摸鬍子挠脑门儿,一会儿伸舌头舔拇指,贼眉鼠眼、不堪入目。 他身边一长随走上前来,挽着袖子便往林宅大门中闯,喝道:「林婵呢?在哪儿?让她出来接我们老爷进门做客。」 林婵和江秋洵早已经进了二门,晏寒飞守在门口,谁能进得去? 他虽然在林婵、江秋洵面前是个虾米,却也是顶尖的武林高手。在这些普通人的面前,动武,根本就是欺负人。 只见他伸手一拧,「咔嚓」一声,这长随「啊」的一声惨叫,手腕脱了臼。 「尔等何人?竟敢在我家主人门前放肆!」 第33章 中年男子又瘦又高, 看起来有些猴相。再看他双眼浮肿,眼袋凸出,眼下发青, 面色发黄,脚下虚浮,是再明显不过的纵慾过度之像。 他见随从受辱,勃然大怒,道:「你这刁奴,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谁?」 晏寒飞冷笑, 拿起刚用来打扫院子的长扫帚,一脚踩住扫帚头,抽出扫帚上的木棍, 舞了一个棍花, 道:「不管你是谁, 今日谁敢擅闯林宅,我打断他的腿!」 长长的实心木棍被他舞得虎虎生威,一看就是武艺在身。 中年男子的随从被他这架势吓得连退三步,摔了个屁股墩儿,哭丧着脸连滚带爬地退走,还不忘回嘴:「你闯了大祸了!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我家老爷可是你们东家的未来夫君!」 此话一出, 在场百姓无不惊诧。 「这姓金的前些日子不是还闹着要娶逍遥楼的桃娘么?金老太爷气得不轻。」 「这女菩萨的爹娘怕是丧了良心!」 「假的吧?那样天仙儿一样的人, 怎可能配给金仙茅这畜生?」 「怎么不可能?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 不是寡妇就是弃妇。」 晏寒飞这几日冷眼旁观, 早看出来那林老闆是妖女的心头肉, 这会让听见这人胡说八道, 心道这是要死人了呀,可别连累了他!喝道:「住口!我家主人容得尔等贼奴羞辱?」 这片刻间, 李秦已带着护卫出来,指着金仙茅怒道:「把这些狗贼给我捆起来!」 金仙茅平日里带着这群长随横行惯了,没想到居然遇到更强势的人,慌忙道:「你们敢?!我,我可是城东金家……」 李秦的人令行禁止,别说什么城东的金家,就算是御林军来了也不会停手。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曾经跟着商队杀过草原悍匪、斗过北海的海盗。这区区几个地头蛇,算得了什么?他们中任何一人单独出手都能全揍趴下! 眼看着随从被打得哇哇叫唤,他也被按在地上,金仙茅连忙拿出一张绢帛,哭喊道:「我有婚书!我有婚书!我有林家的婚书!婚书上说了,将她许与我续弦。」 第63页 婚书! 有婚书,这婚事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哪怕将来退婚,名声也不好听。 周围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均觉不可思议。 李秦一巴掌扇过去,那双眼如鹰盯着猎物一样狠戾,抽出他手中的婚书,扫了一眼,轻道:「我家主上幼年丧母,前些年父亲也入了土,亲娘舅尚在世,哪里轮得到这断了亲的堂伯父?」 说完又是一脚踹过去。 婚姻大事,一向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繁州、锦城之地有些不同,因常年战乱,民风彪悍,当年壮年的男丁死得七七八八,面对悍匪兵痞,女人也要顶上。 本朝开国皇帝嫡出的么女,也就是如今的大长公主,年轻时领兵杀敌、所向披靡,是皇室如今活着的唯一宗师级高手。北方女子贵族尚武就不用说了。南方的个别地方,如锦城、南疆的南隐山一带,女子性格也十分泼辣。 锦城的许多女子都会几手功夫,习武之人,性格坚韧,哪怕打不过也不会忍气吞声。城中百姓家,两口子常有在家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甚至打到骨折,众人都习以为常。 除了尚武这一点,锦城还有一个当今共同的习俗,就是正妻的地位很高。只是许多地方因为女子柔弱,未能按照律法实施,锦城却维护得很好。锦城的已婚女子去世,嫁妆直接交到儿女手中,即使未成年,也有乳母代管,父亲无权干涉,包括儿女的婚事常常也要舅舅点头才可。继母就完全说不上话了。 林婵父母双亡,亲娘舅尚在,自有舅舅做主,堂伯父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置缘林婵的婚事?这不是噁心人吗? 迎接众人的大掌柜唐粥带着先一步到此的伙计们帮忙搬东西,此刻也跟着李秦一起出来了,李秦把他叫过来,道:「我记得你擅长写颂词,还做过几年讼师?带人把这几个东西送去县衙门口,敲鸣冤鼓,把金家、林家都告了。」 唐粥是一个长得白白嫩嫩、高个子微胖的中年人,两撇八字须,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起来像个和善的商人。听见李秦的吩咐,他小眼睛迸出精光,笑眯眯地答道:「好嘞大总管,您瞧着,属下保管办妥当。」 正要把人拖走,却听有女子的声音喊:「慢着!」 却是林宅之中走出一红衣美貌女子,之前戴的面纱已经不见了。但见她手持一根打扫卫生的鸡毛掸,一边怒气沖沖地走出来,一边挽着袖子,喝道:「先让姑奶奶打断他的腿!」 她生的妖艷动人,哪怕是挽着袖子生气,也别有风情,像一朵在高枝上绽放的花朵,明艷动人,朝气蓬勃。 在场众人,包括晏寒飞、李秦、唐粥,还有林昭节,都看呆了。 看见江秋洵的动作,林沫拿着方才急急忙忙出来忘了没来得及放下的清点货物的单据,左看右看,见晏寒飞手里那把扫帚很是顺手,把单据往怀里一塞,挽起袖子走过来,也要抢了那扫帚去揍人出出气。 还好林婵这时候到了。 「阿洵。」 江秋洵正要一棍子下去,听见林婵的声音立刻住手,回头见林婵扶着门框站在门边,此刻正是初夏黄昏,东风吹起她白裙的衣角,看似一朵雪色的梨花,素雅含香,风姿绰约。 江秋洵连忙丢了鸡毛掸子回去林婵身边,牵住她的手:「阿婵,我……」 林婵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好似传达给了她温柔又坚定的力量,她忽然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没事的。」 围观者中,哪怕稍有眼力的人也明白金仙茅的这张婚书来路不正,多半没有效力。但大多百姓都是人云亦云,免不了对这位姓林的姑娘议论纷纷。 人性的恶劣,让某些人心底窃喜着:看,女人,哪怕美若天仙,家财万贯,也被族人嫁给这样一个混帐东西。 但大多数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在心底为这刚搬来的美貌姑娘鸣不平。 「诸位街坊邻居,我是林婵,也是正泰商号的主人。」 正泰商号,便是买下半条梨花街的人。在场不少人就是这里的租户,对于这些租户而言,林婵就是他们的房东、债主。 再加上她站在台阶之上,虽然眼睛蒙着白绸、似有眼疾,但气度斐然,众人情不自禁停止了交谈,安安静静等着她说话。 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听林婵又道:「我本是锦城县龙门乡林氏女,母亲早亡,因族中亲长谋夺我母亲的嫁妆,我便跟随舅父北上,我父去世后我更与林家断绝了关系,再无往来。林家无权为我订婚。再则,我早已有了婚约,不久后舅父便会来锦城下聘,定下婚事。」 江秋洵在旁边认认真真听着,怎么看都觉得林婵站在人群前风轻云淡的模样。可听到最后忽然懵了—— 什么婚事? 定的谁的婚事? 林婵吗? 之前听金仙茅高喊有婚书的时候,她愤怒却不紧张,因为她知道那张婚书不可能是真的,要么是金仙茅造谣要么是旁人伪造,所以只是愤怒他辱了林婵声名,一心只想着收拾这贼子为林婵出气,也为林婵正名。 但当林婵亲自说出「婚约」二字时,轻快的语气落在江秋洵耳中,像是给了她当头一棒,懵住了。 她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胸口已闷痛难忍。 然而还没等她焦躁忧虑,没等她心中生出难过,就见林婵朝她伸出一只手,微笑道:「这便是我舅父为我定下的未婚妻,江秋洵。」 第64页 江秋洵乍悲乍喜,脑子一团浆煳,一时间听不懂林婵说的是什么,可好像又听懂了。 看着林婵朝她伸出手时,条件反射的把自己的手放进对方的掌心,被对方握紧,然后被对方牵着向前迈了一步,与她并肩而立,面朝众人。 「待婚期商定,还请诸位街坊来喝杯喜酒。」 说完也不等在场之人有什么反应,又牵着江秋洵转身回了宅子。 别说附近看热闹的百姓,就是李秦、林昭节、晏寒飞和一等护卫都震惊了。 不过林婵原本就是巾帼不让鬚眉之辈,纵横商海十几年,看起来纤弱温婉,却亲自带着商队走过漠北和北海,在商号中威严极重。正泰商号旗下护卫,向来对她敬重有加,听她口出惊世之语,虽然惊讶,却无一人质疑。 江秋洵浑浑噩噩地被林婵牵着进了门,绕过影壁,总算是清醒了。她反手扣住林婵,紧紧盯住她的表情,道:「你刚说和我议亲。」 林婵「嗯」了一声。 江秋洵看她表情没有丝毫玩笑之色,方才没来得及生出的无尽欢喜,此时如泉水般冒了出来。 她说:「你当着那么多人说的,不能反悔。」 林婵微微笑道:「不反悔。」 江秋洵高兴坏了,舔舔唇,语无伦次道:「你已轻薄于我,我便是你的人了,只能与我成亲。你,你便是想反悔也不成了。」 林婵握紧她的手,郑重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江秋洵仍觉难以置信,忐忑道:「我不辞而别这么多年,我只盼你不生我的气便是万幸,从不敢想你会愿意与我成亲。」 林婵轻轻摸着她的鬓髮,道:「方才门外的事,事出突然,未先问过你的心意,便擅自说了要与你议亲……」 江秋洵眼角隐有泪光,道:「我心意阿婵难道不知?」 又道:「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委婉?我知道你是看我心气不顺,被那贼子噁心得不行,想要说出来让我高兴,干嘛这么拐弯抹角?阿婵,我都是你未婚妻了,你不准对我如此见外。」 林婵笑了。 是啊,未婚妻。有了名分,便再也走不了了。 她平日神情疏淡,鲜有笑时。这般展颜而笑,实属难得,即便她笑容带着几分矜持和内敛,江秋洵也能真切地感到她心底的愉悦。 江秋洵想了一会儿,有些扭捏地说道:「你一会儿可以写婚书给我吗?」 林家噁心人弄出来婚书不作数,但江秋洵承认听到「婚书」二字的时候羡慕嫉妒恨了。 林婵却道:「不会。」 江秋洵愣了一下。 林婵抽出被她扣住的右手,伸出一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嗔道:「婚书怎能我写?我已去信请了舅舅,等过一阵子舅舅来了,选良辰吉日下聘礼。定聘之时,由舅舅执笔婚书。」 江秋洵又震惊了,道:「啊?你已经写信让舅舅过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她还以为林婵是为了破除谣言,一时兴起骗骗街坊邻居,才说了要和自己议亲的话,可没想到林婵是真的在准备议亲的事,而且已在筹谋,还告诉了最重要的亲人。 江秋洵结结巴巴道:「那、那你舅舅,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 第34章 林婵道:「怎会不同意?」 「你我都是女子, 从古至今未有女子成亲之事……」 林婵道:「有的。不说前朝,本朝便有姑代兄娶妻、女子拜堂之旧事。锦城本地也有女子结契的旧俗。当今大长公主的镇国公主府后院,亦娶了一位夫人。」 林婵说的都是本朝非常有名的奇闻逸事, 江秋洵恰好都知道。 其一发生在武将世家。 前朝末年,硝烟四起,契丹肆虐、匈奴进犯,中原十室九空。有一武将战死,世子出征, 婚期已经到了, 却也和父亲一样战死沙场没能回来。他的未婚妻与他一起长大,用情至深,不愿解除婚约, 世子的妹妹便代兄拜堂, 把嫂嫂娶回来。 这是本朝广为流传的痴情男女的故事。故事的后续鲜有人知, 江秋洵也曾听闻过。妹妹成,过继了一个儿子给长嫂。 这个孩子姓卫,此时已受封正三品的昭勇将军,镇守北方的山胜关。 其二是锦城「结契」之事。 锦城受战乱荼毒,曾有几次被异族围城,城中军民宁死不降, 靠着全城百姓的支持, 竟多次打退敌军。太祖闻其忠勇, 为其嘉奖, 亲笔书写功德碑, 并记录了守城牺牲的将士的名字。 因锦城尚武, 不论男女都上城墙,待战乱停止、新朝建立之时, 房室破败、田地荒芜,许多百姓家中都没有了壮年的男子,也没了成年的女郎,只剩下老弱。于是锦城以及周边区域便逐渐兴起女子「结契」之风——刚成年的小姑娘们为了生存,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姐妹,类似于结拜,共同抚养老弱。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契姐妹之间情意深重,出入成双,犹如一对有情的妻妻。 锦城重建之后,一些儒生为此颇有微词,指责其败坏民风,颠倒阴阳,有辱斯文,有人还告到了县令处乃至繁城知府处。 然而那些结契女子之中,有些其中一方生于武将之家,父母兄姐都是抵御异族而死的功臣,有些双方都是忠良之后、碑上有名。她们家里的祠堂还供奉着太祖圣旨,哪个想要前途的官员会来管这闲事? 第65页 最后,惹事的酸儒被学政以「有违太祖遗训」、「构陷忠良之后」的罪名夺了功名,算是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其三是轰动全国的公主「娶妻」之事。 大长公主乃太祖嫡出幼女,亦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她三岁习武,乃长白山凌霄道长的唯一亲传。后来还成了宗师。 战乱起时,她仅十岁,跟在大兄身边去了边境,十四岁时本朝立国,她继续领兵随兄长姐姐们作战,一生战功赫赫。 新朝建立后那些年,烽烟四起,军阀林立,为了平定乱世,朝廷两线作战,所有成年的皇子皇女都领兵征战沙场,她这个最小的女儿武艺不凡,也早早地独领一军上战场。 有一次,公主回京,发现驸马偷偷将一江南歌姬藏于外室。 这位彪悍的公主殿下带着浑身杀气的亲卫闯入外宅,把正在练琴的歌姬吓得花容失色。公主冷笑道:「果然是国色天香,难怪驸马胆大包天。」 当夜打断了驸马的腿,休了驸马,女儿也改了国姓朱氏。 这还不算完。驸马若是寻常出身的男子,早就被她一刀宰了。但驸马的亲族也是立国的功臣,大小算个世家嫡系子弟,天下未安定,她怎能肆意妄为,杀了负心男? 可她作为当今天下最受宠、最有权势的公主,又如何忍得下这一口窝囊气? 有臣属禀报,说驸马对这位歌姬「爱之甚深」。想来也是,若不是爱得死去活,哪敢冒险把人接到别院藏匿? 可她偏不让他如愿。 长公主转身就把人抢进了公主府,让她给自己「日夜奏琴以为乐」,以妻礼娶之,还让皇帝老子下旨,封为七品的安人,让她居住驸马原本的院子。据说之后还被当今圣上、也就是大长公主的侄子封为公主妃,上了皇家玉牒。但此事没登上邸报,不知真假。 然公主娶妻之事大张旗鼓、毫不遮掩,很快就天下皆知。 驸马一度被气得吐血。 不仅仅是所爱被抢,最重要的是天下人都知道他堂堂怀国公的嫡幼子,竟被一个歌姬顶替了驸马之位,简直是奇耻大辱! 于是有了本朝明目张胆正式娶妻的第一个女人,干出这事儿的还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林婵以这三件事为例,有理有据。 江秋洵其实不在乎有没有先例,她这个邪派妖女连世人的眼光都不在乎。哪怕全天下人都反对又怎么样?她江秋洵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是吓大的吗? 她是在剑皇楼的生死之战中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真刀真枪尚且不惧,又何惧流言蜚语? 但江秋洵自己不怕是她自己的事,并不耽误她喜欢被林婵护着。 她明白,林婵说这些旧事,是为了让她不为这桩违背常理的亲事担心。 江秋洵满腔爱意的一颗心,被对方妥帖安放,小心呵护,让她的心就像浸泡在温泉中,每一寸都是温暖的。 林婵待她是这样的周全。 她对林婵也生怕有一点不细緻。 江秋洵其实并不在乎林婵的舅舅是否同意,只是不想林婵有一丁点的委屈,怕她被看重的亲人责难。 可林婵语气淡定,仿佛天塌下来都能解决。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嗯,若林婵的舅舅不同意,她就把他绑……嘶,从前弄剑皇楼太顺手了,这样不好,如今要以德服人。到时候舅舅若真不答应,还是威逼利诱吧……正好晏寒飞能派上用场,别浪费了。 江秋洵按捺住欢喜,望着眼前人,嘆道:「阿婵,你怎么这样好?」 林婵轻声道:「只对你如此。」 …… 天刚擦黑,在城东入城时派出去的人便回来了。 带来的消息正与金家的金仙茅和林家的林桓有关。 林桓是林婵的亲堂伯父。 林家乃是锦城龙门乡的乡绅望族,在龙门乡人丁兴旺,族中占着大片田地。林家耕读传家,代代都有读书考功名的学子。 林婵的父亲就是秀才。 林婵母亲娘家是商贾之家,颇有余财,看重林父的才学,再加上林婵的母亲本身也有才学,和林父举案齐眉,算得上是一对佳偶。但在生林婵时落下了病根,在林婵六岁再次生产的时候撒手人寰。 三个月后,林父娶了锦城周举人的侄女。几年后有了林二郎林庠。 林父在妻子去世后另娶,其实无可厚非。只是他娶了新妇,却仍然想像之前一样花林母的嫁妆,便令人不齿了。 在锦城,这样的事若是告到学政,便是功名上的污点。林婵舅舅亲自派了两个会武的婆子过来护着,又有林婵乳母管帐,林父乡试在即,便暂时妥协,想要等考中举人再理家事。 然而这一考就是十年。十年了,林二郎已经是童生了,林父还是没中举。 林婵快要及笄时,林婵舅舅北上做生意去,迟迟未归,林婵则小小年纪把母亲留下的嫁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获利甚丰。 林氏族人便怂恿林父给林婵定亲,以婚事拿捏住林婵,以此要挟,扣了林母的嫁妆。 林婵却早有准备,在林家发难之前,把产业转移去了北方舅舅名下,并和林家决裂,气得林家将她从族谱除名。 之后,唯有林父去世回来奔丧时回过一次林家老宅,此后再未踏入林家一步。 然而林婵的名字虽然从族谱去了,她的生辰八字却不知怎么被透露给了族长一家。族长的长子,也就是林婵的堂伯父,手中竟有了捏着林婵生辰八字。 第66页 但林婵远在北方枣城,林家根本拿林婵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次林婵南归,整个北方武林正邪两道都在寻找「林止风」的下落。可除了皇帝,没有人能查到林大宗师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怀疑她乔装改扮,用了假身份。可这样也找不到人——林婵反其道而行之,「林止风」才是假名。 她这次用回了真实身份,大张旗鼓南下,竟无人把她联想到「止风剑」身上。 她决定南下之前,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的继母曾寄信向她求助,说是林庠参加乡试时得了风寒,后回来大病一场,不久就不行了,留下十二岁的长子、六岁次女和三岁幼子。 周举人还在世的时候,林家那些居心叵测的豺狼是不敢动周氏的,可周举人去世多年,林父没了,林家二郎也没了,周氏带着儿媳和三个孩子,在林家处境便不太好了。 这时候,她想起了远在北方做生意据说挣下万贯家财的林家长女。 林婵南下,一是为了寻找治疗眼疾的灵药,二是为了来南方游山玩水、修身养性,远离北方武林。 她的真实身份成了她最好的掩护。有了继母的信,她回去的理由也十分顺理成章。 但相应的,用了这个身份,就会面临这个身份带来的麻烦。 金仙茅之前拿着的婚书上,证婚人一栏写着林桓的名字,林婵一点都不意外。 而商队护卫探听的消息,也证明了林桓不仅出招愚蠢狠毒,还很心急。 护卫道:「属下从城东大门跟着那鬼祟之人一路往城南去,到了一家名叫『珍馐楼』的酒楼下,看他径直去了后厨,片刻后又出来,带着一个锦衣老者,一路去了金府,金家有一男主人亲自出来迎接。我听见他们称唿对方『桓兄』、『仙茅』,二人看起来很是亲近。我待他们进府之后,绕了半圈去金府后厨小门,找给金府送柴的樵夫和运泔水的老汉打听,都说金家长子金仙茅和林桓是多年的狐朋狗友。」 说完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狐朋狗友』四个字是他们的原话。」 看了一眼林婵,又接着道:「后来我又跟着那樵夫去了南市,找了些三教九流打听了金仙茅。」 这个过程很顺利。南门靠山近,贩夫走卒众多,最爱谈论家里长短,不用他刻意打听,抛出了话题之后,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把金家说了个底朝天。 金仙茅是城东金家的大老爷。 说起金家药铺,就连繁州城的人都知道。金家三代之前是兼卖药材的赤脚大夫,无意察觉了某地有瘟疫蔓延的倾向。他借债大量囤积药材,等瘟疫爆发了又高价卖出。他的债主也因感染瘟疫去世,他便由此发家。 到如今,金家已是锦城赫赫有名的药商。 金家老太爷有好几个儿子,长子便是这金仙茅。幼年时养在祖母处,又是嫡长子,娇惯异常。之后出生的孩子,个个比不上他受宠。等他长大,他祖母去世后的私房钱留给了他,他更变本加厉,骄奢淫逸,为祸乡里。 第一任妻子家境殷实,最终与他和离,第二任妻子被他苛待,郁郁而终。 如今这一位帝王是太祖当年亲自教导的皇孙,曾领兵打仗,治下严苛,吏治还算清明,容不得金家明目张胆地作奸犯科。再加上锦城多次战火,民风彪悍,金仙茅更不敢明着欺压百姓,只在暗地里巧取豪夺。 总之,他在锦城外风评极差。 林婵听完,点头让他退下,留下房中昭节和唐粥。 唐粥晃着他圆滚滚的胖脑袋,道:「主上,这『珍馐楼』是龙门乡林氏族长的产业,林桓应该是代管。林家族人在城中讨生活的不少,其中属林家族长的长子林桓过得最为滋润。除了这家酒楼,他还另有一间卖山货的铺子和一家当铺。不少林家旁系在酒楼和山货铺子中做事。今日林桓派人在城门盯梢主上,属下却未提前察觉……都是属下防范不周。」 第35章 林婵道:「不怪你。前夜你紧急调派人手往繁州方向为我寻人, 哪能面面俱到?」 前夜江秋洵不见了,林婵飞鸽传书让繁州和锦城的护卫齐齐出动,沿着驿道方向向中间围堵, 紧急纠集人手出发。 因此刻还没到开城门的时辰,众人都是翻墙出来。 没有马,众人施展轻功疾行。 后来江秋洵找到了,但因下了半夜大雨,没法再放鸽子, 众人昨日清晨才接到消息返回。一来一回众人累得不行, 这两日才会疏忽了对林家的盯梢。 这都是因为刚到锦城,初来乍到。若是在枣城,半夜也能给城门下的小门儿开一条缝儿, 骑马来回, 不至于这么累。不过若是在北方的枣城, 哪怕人手都放出去,也不可能疏忽——百姓多有商号的眼线。等以后在锦城久了,方不至于如此被动。 就在这时,李秦回来了。他走进厅中,拱手道:「主上,人已经送去衙门, 全都下了狱。唐粥写了诉状, 将林桓和金仙茅都写上了状纸。宋大人已上任锦城县尉, 今日我送人过去时, 他说让主上放心。」 林婵道:「他已掌握了兵丁?」 县尉主管城中治安, 手下还有兵丁。宋翼敢说出「放心」二字, 便是已经能指挥得动下面的人。 李秦道:「说是昨日把什长伍长揍了个遍,如今已服服帖帖。衙役滑头, 还需些时日。」 第67页 林婵缓缓点头,道:「明日给宋翼送些银票过去。」 管帐的昭节一下警觉了,道:「为何要给他送银子?他还欠着咱们药费没还呢!」 林婵用哄小朋友的语气道:「好,下次你见了他,让他记得还钱。」 昭节这下高兴了:「嗯!」 …… 林婵在正堂大厅里议事时,江秋洵正在庭院中的小池塘边望月。 十三年前,江秋洵穿越成为「慕挽月」之后不久,就逃离了剑皇楼。 她在剑皇楼的追杀之下,下过崖、跳过江,曾千里奔逃三日不睡,也曾藏匿野外三日不食,日復一日被「极限运动」折磨,不断在危机中突破极限,很快成了超一流的顶尖高手。 却怎么也成不了宗师。 在生死间磨鍊突破,可以练成一流高手,却永远成不了宗师。 然而她一日成不了宗师,就永远疲于奔命,无法摆脱劣势的局面。 江湖传闻,一流高手想要晋升成为宗师,必须得悟。 怎么悟? 「内求心与意合、外求人剑合一」,内外同修,方得顿悟,超越凡身,立成宗师。 听起来很玄乎。 江湖传闻,需要平心静气、亲近自然,在山水之间追求极致的修行,修身养性,才能在自然中顿悟。 可她正被剑皇楼围追堵截,如何沉下心来修身养性? 更何况江秋洵是个彻彻底底的俗人,早就受够了大自然的折磨,她喜欢热闹的人气,喜欢华服美食,只想留恋红尘,满心都是心上人的音容笑貌,一点也装不下大自然的巍峨壮阔。 可有一日,她望月时,忽觉月光莹莹,像极了远在万里之外林婵。 林婵救她回去之后,无论月夜还是雨夜,都会在她不远处的桌边翻看帐册。其间江秋洵总会藉故与她说话打扰她,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如厕,问东问西没个清净。 然而林婵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给她床边的茶碗添水,扶她去侧房,无论她怎样稀奇古怪的话,有问必答。只有在她隔三岔五作死挑衅的时候会收拾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见不到人,见了这明月,见它清冷如玉,却皎洁温柔,洒尽清晖,像极了林婵待她的模样,看起来冷淡自持,实则雅致温柔。 江秋洵思慕却无法得见。 明知道那个人常在枣城,特别是春季,去了枣城十有八九能远远地看一眼。但她怕把剑皇楼的人引过去,只能在千里之外惆怅思念。 林婵是她心中的明月。 看着明月,也仿佛让她看到了林婵,也让她平心静气,从厮杀的世界中平心静气。 她执着又专一,追求本心,言行一致,逐渐使得她达到内外相通,心与意合的境界。 某日她大杀四方,宰了一个张放的义子,心情大好。 当夜,江秋洵坐在溪边擦拭血剑,和溪水中的月亮相依,杀戮的心归于平静。 今日的胜利告诉她,自己的执着是可能成功的,她坚持的路是对的,将来……也会如愿以偿。 这一夜,武功早到了一流巅峰的水准的江秋洵观月而悟,风轻云淡地跨过了瓶颈。 . 原来「内外合一」是让人静下心来,认清本心,按照本心行事,且能成功,念头通达。 看起来挺简单,但这世上真正不虚伪、不自欺欺人,按自己心意行事,不放弃、不退缩、不犹豫、不自疑的人有多少呢?而这样做事,不被现实教做人,还能取得成功的成年人,又能倖存多少? 难怪宗师稀少。 而单从「追求本心、念头通达」这一点来筛选,许多邪道高手、魔道匪类反而更符合。所以有些坏事做绝的武林高手,只要能平心静气、抑制心魔,也有很大可能成为宗师。 江秋洵这个居心不良、望月思春之人成为宗师,也就不足为奇了。 . 如今她已经是宗师了,又回到了林婵身边。 当明月高悬时,她还是习惯性地望向天空,融入天地,以内力温养筋脉和五腹六脏。 这一刻,她站在月下,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林婵从厅中出来时,看不见江秋洵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有人站在庭院中。 她唤:「阿洵?」 江秋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立刻从冥想中甦醒,对着她笑靥如花,穿过长廊,快步上前,牵住她的手。 林婵记忆力极强,只走一遍便能记住所有的路,之前林婵已经被领着在附近转了一圈儿,这人却还是不放心,非要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走在廊中,江秋洵却一点也不安分,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阿婵,我刚刚沐浴的时候,在浴桶里撒了好多花瓣,你闻闻看我香不香?」 庭中,春夜微风吹拂,淡淡的花香混的微微湿气中瀰漫过来。 庭院中此刻分明只得她们两个人,江秋洵却故意压低了声线,在空旷的长廊里勾着林婵的耳朵萦绕、勾留,她的声音莫名的吸引力,在人的心尖尖撩拨。 林婵有些失神,片刻后方道:「……嗯,桃花香。」 江秋洵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微微后拉,提醒她跨过正房卧室的门槛,接着诱惑道:「那你想不想尝尝。」 江秋洵说话的时候,反手关上雕花木门。在木门关闭的轻微摩擦声中,林婵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精准地捏住了她光洁的下巴,亲了过去。 第68页 林婵显然比江秋洵有耐心,且温柔多了。 先亲在唇角,然后轻轻吸吮、舔舐她的唇,就像对待一件珍宝。 吻一路往下,一直到她的喉结,感觉到她加重的唿吸,林婵克制地轻轻咬了一下她喉咙上的软肉,结束了这个吻。 江秋洵往后退了一步,拉着一起后退,相拥着靠在了木门上,还摸着湿湿的喉咙,昧着良心污衊:「阿婵姐姐,你好心急哦。」 林婵嗔道:「信口雌黄。」 江秋洵搂着她脖子,对她得意地笑。 林婵平时就认真又稳重,对待婚姻大事,必定看得更为庄重,拜堂之前,定然是不会与她共赴巫山。江秋洵虽觉遗憾,但转念又迷上了克制禁慾的假正经,更放肆地挑衅作死。 江秋洵自从知道林婵准备成婚的事,她就更深刻的感到了林婵待她的情深义重。心上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她提亲、要与她成婚,教她如何能不开心? 其实前世今生,她都一直以为自己都不会有婚礼。 她前世溺水时也才二十刚出头,比当年的林婵年纪还小点,因从小备受宠爱,眼光太高,一直没有遇到喜欢的人,所以也从来没期待过婚礼。 她去过很多婚宴,有亲戚的婚宴,朋友的婚宴,同学的婚宴。她坐在人群中,看着各种不同风格的司仪主持婚礼,听着下方宴席上人们推杯换盏,冷眼旁观。或许她从未爱过别人,所以也体会不到婚礼的美好,只觉得厌烦。 她最好的朋友比她年长十岁,多少有点社恐,对象也很内向。两人朋友不多,父母也早就不在了,干脆就没办婚礼,把几个朋友叫来一起吃了一顿大餐,开开心心度蜜月去了。 最好的朋友都觉得婚礼不重要,她就更没有期待了。 直到她来成为南隐派长老。 南隐派地处南疆,在当地就相当于当地的学堂,有合适的孩子就送来习武练字。所以整个南隐派和方圆千里的乡民都沾亲带故。 有一次,一个乡民的远房亲戚来南疆做客,意外和门派中一位门人成了朋友,分别时二人都觉依依不捨。那门人道:「我想与你结拜为异姓兄弟。」 那客人欣然道:「我也这么想。」 那门人道:「三年后的今天,你来此处,我们结拜。」 那客人很是奇怪。若是不舍想要结拜,摆香案喝黄酒,磕头结拜了再走也行啊。但对方说三年后,客人也便应了。 这三年间,那位门人弟子养大了一头牛,一头猪,一只羊,一群鸡鸭鹅。 三年后,客人如约而至。 迎接他的是整个南隐派和周围乡民为他准备的结拜盛宴。 客人异常感动。他说这三年,虽然一直记得这个约定,但临到来时,路上一直有些忐忑,担心好友会不会只是随口一说。三年这么长的时间,会不会忘了?贸然上门,会否过于冒昧? 但想到三年前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仍旧来了。 他不敢想像,若是三年后的这天他没有来,准备的盛大宴会失去了另一个主角,他的好友在家乡如何自处。 所幸他来了。 门人宰掉自己养大的动物,准备了三牲之礼,割掉自己养的最漂亮的那只公鸡,与他歃血为盟,结为兄弟。门人把自己的家人、朋友介绍给他,这些家人对待客人就如对待那位门人一般无二。不仅如此,还将他的名字写在家里的族谱上。 这位门人回家后,每年都会来南隐派做客。就算有要事脱不开身,也会送几车礼物过来。 然而有一年开始,这位客人忽然失去了音讯。 门人出山寻找,却发现人去楼空。 又过了几年,客人的一个孩子来到了南隐派,找到了那位门人,哭诉一家人被剑皇楼追杀。因担心连累结义兄弟,所以一家人连夜出逃,东躲西藏,未曾留下讯息。 如今一家人全都死绝,孩子因年幼,阴差阳错躲过追杀,才来到南隐派求收留。 这位门人虽然只是南隐派的普通弟子,但门中上下亲如一家,和一个人结了仇,就是和整个门派结了仇。 南隐派深在南疆,和中原有货物来往,但和中原武林来往并不密切,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调查之后发现是个庞然大物,还有一个强大的仇家——慕挽月。于是请来慕挽月做长老,两方势力联合,慕挽月用金钱撬动整个南方中原武林,南隐派广发请帖叫来了许多南疆隐士,一路把剑皇派几乎灭门。 张放这位宗师也被「慕挽月」引出来杀了。 江秋洵并没有亲临那一场结拜的盛宴。她待在南隐派的时间不多,这种盛况本身也是很稀少的,所以她之后也没有亲眼见过。但她听门中弟子讲述,也能想像到几分。 她一下明白了,原来「仪式感」,真能加重彼此心中的分量。 在这个武者的世界,歃血为盟真的是一件非常重要事,堪比婚礼。 如今,林婵要给她一场婚礼。 她如何能不期待?如何能不得意忘形? 第36章 江秋洵挤进林婵怀中, 道:「我听昭节说了,你是原本想买城南的大园子,我上船之后改了主意, 定下了如今这个小院儿?」 林婵道:「巧合。这里离商铺近些,方便巡查商铺。」 江秋洵噗嗤一声笑了,在她耳垂上吹气,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的耳朵红了?」 第69页 林婵:「……」 江秋洵道:「比起当年, 我是不是嘴上功夫又见长了?」一语双关。 林婵再也绷不住她门主、商号之主的范儿, 笑道:「你呀,就是吃的苦头还不够。」 江秋洵能屈能伸,装可怜控诉道:「够了够了。当年你好狠心, 把黄莲下在人家的药里, 有多苦你知道吗?」 她抬头望着她, 眼里笑若星辰。 「不信你再尝尝,是不是有苦味儿?」 她说着,身子前倾,与林婵鼻尖相触,唿吸可闻。 林婵伸手捂住她的嘴,不准她再说话, 也挡住了她香甜的气息:「安分些, 早点歇息。」 江秋洵就是知道成亲前林婵不会对她行巫山云雨之事, 才会愈加放肆地撩拨。喜欢看她克制隐忍的样子, 喜欢她纵容又无可奈何的神色……嘻。 重逢以来, 时日虽短, 但江秋洵已从林婵身上找到了许多当年的影子——有点洁癖,还爱面子。 从前她只是爱洁, 如今衣服都变成白色了。在商号里偶像包袱还挺重,拐弯抹角跟昭节说的理由都是藉口,其实可能就是怕私下里被自己缠得一再退步毫无威严的样子被昭节看到丢了颜面。 林婵做事还爱较真。 记得当年江秋洵看着她写东西的时候,都要思考周全了才下笔,力求完美无瑕。有一次,一个字写错了,她非要把整张都全部重写,绝不留下一个墨迹。 十八岁的江秋洵口无遮拦,当年特别爱挑衅林婵,说她有强迫症。 林婵虽然没听过这个词,却也能猜到一二,知道不是好话,冷着脸继续写字,但当晚给江秋洵的药里加重了黄连。 江秋洵满嘴苦涩,躺在床上半瘫痪,浑身都软弱无力,偏偏就是嘴硬,哪怕胸口疼也阻止不了她开口,挣扎着在床上嘤嘤哭,骂人家是小心眼儿。但最后又为了林婵手里的蜜饯腆着脸道歉,「我那都是胡说八道。小婵姐姐是精益求精、志存高远」,还保证下次再也不打扰林婵处理事物了。 下一次又继续作死。 而林婵无论江秋洵怎么捣乱,只要回来,都仍在卧室中做事,不会把江秋洵丢给旁人照料。 江秋洵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是非要惹的姑娘生气,实在是林婵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太可爱了。她伤重,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无事可做,只要林婵超过一盏茶的时间不理她就浑身难受。 她二十多年未曾动心,第一次动心却乱了阵脚。只是想与她多说说话,让她多看看自己,却管不住这张曾和损友互相揭短的臭嘴,净出昏招。这之后的年岁中每每想到这些往事都被自己蠢哭。 她在练功一途,韧性极强,耐性十足。林婵不在房中的时候,她躺着修习内功,可以一整天都一动不动。但林婵在身边时,她的目光便怎么也移不开——就是这么没出息。 林婵坐在桌前握笔沉思时,阳光照得她的侧颜像是在发光,坐姿端庄,亭亭如玉,执笔雅致,有着岁月静好的书香气。 或许是目力太好,有时她还能隐约看见她脸颊靠耳处比蛛丝还要纤细的绒毛。 江秋洵看的手痒,总想伸手去摸一摸,想她脸颊上的绒毛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一定比她小时候摸过的蒲公英的绒毛还要柔软。 在一个午后,林婵累得在伏案小憩时,江秋洵终于对林婵下手了。在微风中、阳光下,伸手摸了林婵脸颊上的绒毛。 在得手之后,目光旁移,忽然停留在她浅淡的薄唇上。 她的指尖轻轻按压唇角,柔软的触感诱惑着她俯身想要轻薄……胸口牵扯的闷痛让江秋洵忽然警醒过来。她停止了靠近,松开了指尖。 再看林婵,毫无反应,应该是在熟睡中。 只是耳垂红了。 江秋洵嘆一声气,后退两步走开。 旖旎散去,再无踪影。 江秋洵差点偷吻林婵的事儿,在现代,以她们的亲近姑且勉强能算是追求下的浪漫。在这个类似古代的世界,就是轻薄无礼了。她不能打着倾慕的旗号,放纵慾望滋生的自私与贪婪。 她便是要冒犯,也该是在对方醒着的时候。 而且不是现在。 林婵重诺。既然江秋洵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确定,那就不能许下不知能否践行的承诺。 就算要越矩,也要等解决了隐患回来,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之后。 江秋洵本性骄纵,半生要强,一步步摧毁剑皇楼的时候,也曾担心过,若有一日大获全胜,再去林婵身边,林婵会否对她动心。若一生都只把她当朋友看待,甚至不原谅她,任由她百般亲近也不动心……怎么办? 每当这时候,她总会想起那个午后。 若是心如止水,毫无邪念,怎会心虚装睡?她不信她心无波澜。 事实证明,她没有错。 …… 千里之外的春风酒楼。 朝阳初升,街道已热闹了起来。 铺子全都开了门,挑担卖菜、提着篮子卖鸡蛋、针线的,还有背着山货,挑着干柴的……都来赶早市。 三楼窗边的包厢里,封青筠懒洋洋地沐浴着黎明耀眼而温和的初阳。 她容貌俊美,雌雄莫辨,一根青色的玉簪绾髮,一身玄色锦袍,金丝银带,一派风流倜傥。 她端着茶水,看着身前摊开这张皱巴巴的信纸沉思。 第70页 信纸上是晏寒飞的笔迹,用词也是晏寒飞的习惯,但信上写的内容却匪夷所思。 信纸上说的是:晏寒飞在去做任务的时候,惊觉此次刺杀的对象是个人品出众、可堪託付的义商。他思索良久,决定弃暗投明,留下来投奔这位正泰商号之主。新东家对她信任有加,且出手大方,愿意连酒楼里的小崽子们一起养着,希望堂主封青筠带着堂中所有老小、全副身家前去投奔。 晏寒飞是什么人?这些年来在剑皇楼出了名的滑头。 除了封青筠捏着他的把柄,恐怕就只有慕挽月那个妖女能唬得住他。他把慕挽月传授的龟息功学得很好,他屏息闭气藏起内力的时候,一般宗师都难以发觉。 这人心念念的一直是等剑皇楼覆灭之后可以得到自由,为此义无反顾上了封青筠的船,和江某人狼狈为奸。 好不容易拼死拼活弄死了剑皇楼,怎么可能再给自己找个东家? 听听,什么人品出众、可堪託付、弃暗投明……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他真是想要改邪归正的话,还不如加入大名鼎鼎正玄派,门主还曾被皇帝御封为「天下第一剑」,正儿八经的根正苗红。 所以说他这一副忠心耿耿、为了新东家赴汤蹈火的姿态,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让她带上全楼的人去投奔……这是让她把小崽子们的未来寄託于一个不知根底的商贾之手? 晏寒飞是疯了吗? 从信的内容来看,也不像是被人软禁了逼着写的。 难道真的是养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楼里的孩子们,酒楼的生意不好,只能说勉强餬口。现在又要给孩子请西席,又要给孩子买笔墨纸砚,还买了两个照顾小孩子的僕妇,开销确实很大,入不敷出,慕挽月留下的银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堂主、堂主——」 包厢外,楼道脚步声轻若未闻,余鹤的声音忽然响起。 封青筠以手中的杯子为暗器,扬手丢了出去。 包厢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瞬间,杯子正好打过去,眼看就要打在余鹤的鼻子上,被他眼疾手快接在手心。 他眨眨眼,看着冷眼瞪他的封青筠,嗫嚅道:「堂主?」 封青筠道:「滚进来。」 「哦,好。」余鹤见她下令,说明没犯什么大事儿,又高兴了起来。 封青筠道:「让你不准再叫堂主,叫掌柜的。还有,刚刚你走路没脚步声,用轻功过来的?是不是想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武林高手?」 余鹤听着她的教训,并没以这时候楼中无外人的理由来辩解,乖乖垂着脑袋认错:「是。我以后在外面都不用轻功。」 等她训完了,递上一张信纸,道:「副堂……老晏的飞鸽传信又来了。」 封青筠打开信纸。 笔迹一如既往,没有一点异常。 第二封信的内容写的是:商主林婵当众承认和心上人江姑娘有婚约,择日将要成婚。还说如此盛世,封青筠一定要快点处理掉「家里」的酒楼,早日去锦城县给林商主与江姑娘祝贺。新东家出手大方,对未婚妻情深意切,在婚礼上一定不会吝啬,早点去沾沾光,还可以多得点赏钱。 和前一封信不同的是,这封信中还藏了暗语: ——林氏,人傻,钱多,好骗,速来! 封青筠:「……?」 第37章 封青筠问:「今日夫子休沐, 崽子们有没有早起读书?」 余僧乐呵呵地邀功:「有有有,我一大早就把她们都赶了起来。」 封青筠点头。 余僧从前是楼里的死士,只认命令, 不懂变通,但为人十分忠诚可靠。封青筠说了每日卯时三刻叫小崽子们起床读书,他便一丝不苟地把人叫起来。 就是叫人的方式比较粗鲁,一大早拿着铜盆在崽子们的卧房外拿大勺子「哐哐哐」地敲,把全家都给闹醒。 封青筠搬来酒楼后面的柴房睡觉, 就是为了清晨练功时不被这混球给敲得走火入魔。 今日晏寒飞连发两封飞鸽传书, 催促她带着崽子们去锦城,她便想着今日去看看崽子们的功课。 二人离开酒楼,去了一街之隔的大院儿。 孩子确实都起了, 还聚在正堂。 堂中放着十几张小矮几和稻草蒲团。但此刻他们没有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温习功课, 而是围在最大的孩子桌前嘀嘀咕咕。大孩子们或是盘腿而坐, 或是跪坐,小孩子们则在一旁站着。 余僧见他们没有写大字,正准备喊一嗓子,被封青筠拦住了。这次的西席请了有半月了,不知崽子们学得如何,不如先听听他们私下是如何交流。 「这回的夫子胆子好大啊!」说这话的是小六。她五官端正, 骨架均匀, 一看就是练武的苗子, 但左脸有一块蔓延半边脸的青色胎记。 「是呀, 他居然不怕蛇?」小八附和, 点着她的光脑袋。 「那要不下次试试蜘蛛?」瘦瘦高高的二姐提议。她右手袖子空荡荡的, 只有左手健全。 「蜘蛛不好。蛇可以拔掉毒牙,但毒蜘蛛没法去掉毒囊呢。」脸上布满伤疤的小五说。 二姐眉心都皱在一起, 烦躁道:「可是他若不走,明日检查我们功课,又要拿大戒尺打我们的手心了,打完了还要背书、罚抄。」 个子最高的女孩儿道:「老三,你的功课最好,你会写夫子让写的文章吗?」 第71页 看起来十来岁的独眼女童面无表情道:「……不会。我睡着了。」 小五道:「三姐,夫子不是让你罚站?」 独眼女童道:「我以前在楼里都是罚站的时候睡觉。不会站着睡觉的都被楼主打死了。」 二姐点头道:「哦,对哦,你以前是分到死士营的。」 大姐忽然看着旁边坐着打瞌睡小男孩儿,道:「老四,你以前不是在楼里给情报分门别类么?你会写文章么?」 正打着瞌睡流口水的老四听到叫自己,惊醒过来。他环顾一周,看着大家,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小鹿一样的眼睛无辜茫然。 大姐又问了一遍。老四举起右手剩下的三根手指,提醒道:「我会背书,但不会写字呢。」 大姐道:「我知道,不要你写,你口述,老三来写。」 老四是唯一一个不用写作业,只需要听课的。但是他显然也没听过夫子讲课,茫然道:「要写什么?」 大姐道:「对啊,老二,夫子让写什么?」 二姐道:「以『三省』为题。」 老四很快答道:「不会。」 大姐瞪眼:「你会什么?」 老四想了想,道:「恐吓信。」 大姐道:「这个恐怕不行。你还会别的吗?」 老四道:「绑架信?」 众人看着他。 老四嘀咕道:「好吧,也不行。」 几个被要求写文章的大孩子齐齐嘆气。 二姐忽然道:「要不就写一封恐吓信给夫子吧,把他赶走。若是不从,就把他家的小孙孙骗过来躲猫猫藏起来,再给他写绑架信。」 小五道:「若他不从,告诉母老虎怎么办?」 老三道:「要不直接打断夫子的腿吧!」 小六小七小八齐齐点头: 「这个比文章简单,我会。」 「我也会。」 「嗯嗯,打断腿。」 角落里三个只有四五岁、还在嘬手指的小豆丁眯着眼睛笑着跟着唿喊:「打断腿!打断腿!」 站在封青筠身边低眉顺眼的余僧,自然也和他家堂主一起听到了小崽子们的发言。 他一边听一边看封青筠的脸色,额角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谁不知道母老虎和慕妖女最看重孩子的学业,常常念叨说要读书明理,如今这群胆大包天的小崽子们居然要翻天了,对授业恩师不敬! 到后来,「打断腿」三个字出来,余僧再也不敢听下去,箭步上前,铜锣嗓子吼道:「都反了天了!一个个居然敢不敬师长!我,我,我打断你们的腿!」 封青筠:「……」 好了,现在知道小崽子们哪儿学的了。 …… 半炷香后。 封青筠冷冷扫了一眼跪成一排的小崽子们,忍着怒气,咬牙切齿地对余僧道:「你哥呢?」 「他去早市买山货去了。」 「去把他找回来,我有事和他商议。」 余鹤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崽子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在正堂的蒲团上跪着,鹌鹑一样挤作一团。 他微微一笑,好似看到一件有趣的事儿,捏了捏袖角,去了书房。 他走进去,微笑着拱手道:「掌柜的。」 封青筠正站在书桌边,打开了一个铁匣子,清点里面的契书。见他进来了,道:「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老晏寄信来了,你知道吧?」 「知道的。」 余鹤留着两撇八字鬍须,笑眯眯的,怎么看都像是个城府甚深的奸商。 封青筠道:「他的差事砸了。」 余鹤还是笑眯眯的:「不要紧。定金不退。」 「不是这个。」 封青筠摆摆手,把密信递给他看,道:「老晏性子虽然跳脱,但大事上一向稳妥,他说的,我想了想,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你看呢?」 余鹤接过密信看了一遍,笑了,道: 「属下认为可行。那位正泰商号的女主人,我们正好查过,在北方枣城赫赫有名,为人急公好义,又长于谋略。她这次回锦城老家,说是要教导侄子侄女,定然会物色好的西席。 咱家的崽子们被剑皇楼养歪了,又聚在一起,三天两头上房揭瓦。长久以往,恐更难教养,甚至走上咱们年轻时候阴郁暴躁的老路。不如试试安置在林商主名下私塾之中,和寻常百姓家孩子一起求学,或许能有好处。 锦城民风尚武,大多会些拳脚,崽子们有武功在身也不再显得奇怪。听说那边的读书人也是文武双修,这样便也不用天天担心小崽子们把西席的腿打断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封青筠脸色明显黑了些。她当初可是在慕挽月面前许诺过。真要是把这些小崽子都养废了,如何对泉下好友交代? 封青筠从铁匣子里拿出几张地契,道:「你把这些拿着,谈好卖家,但不急着出手,等我消息。我立刻出发先去锦城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是。」 …… 锦城县。 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场雨。 锦城据说夏季多雨。这已经是短短几天中,江秋洵来到这里的第二场雨了。 雨后,所有树木草叶都带上了混合泥土的清香。 晏寒飞天还没亮就已经起床兢兢业业地守大门。他睡的是大门边的那间西厢房,前任主人留下了一张陈旧的木躺椅,被他拖出来擦得干干净净,这就躺上了。 第72页 他把躺椅放在门后,舒舒服服躺上去,青色小帽盖在脸上,在门边继续睡。 他都打算好了,只要这妖女在林宅装模作样,他就做个兢兢业业的门房,谁也撵不走! 他算是看出来了,有东家在,这妖女就是没牙的老虎,一点都不可怕,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可这妖女一定也不知道,她的心上人也是个武林高手,还是武林宗师! 以他晏寒飞的经验来看,还是一位顶尖的宗师。 这就好玩了。 嘿嘿,他绝不会告诉妖女这个有趣的秘密。 更有趣的是,这位林婵也不知道江秋洵是宗师,更不知道她就是闻名江南武林的邪派妖女慕挽月。 哎哟! 两个人还订了婚约,将在不久之后拜堂成亲! 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 啧啧,真是想想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哈哈哈哈哈—— 这么大的热闹,怎么能她晏寒飞一个人看?必须得让春风酒楼大的小的一起来看啊! 她慕挽月当年不是一直说没人配得上她吗? 目中无人、毒舌记仇,偏生那些男男女女还紧追不捨,只求一个回眸。 若是武林上那些曾经对妖女求而不得的武林高手、贵族豪绅、世家权贵知道,他们当初心心念、求而不得的女神就要满心欢喜地嫁给一个姑娘家了,不知道会是何种表情? 哈哈哈哈哈—— 这么近的看热闹的绝佳之位,怎能让给别人?这个门房的位置,他一定要占住了,谁也别想抢走! 等天大亮了,他拿起昨天揍过人的扫帚开始扫枯叶。 南方的树木多为常青树,秋冬不会落光叶子。春夏新叶发芽,就会掉落许多枯叶。因此半夜小雨之后,树下便有了许多稀稀拉拉的叶子。 院落中布置了许多青石板,看起来是新凿的,想来应是院子买下来之后修葺过了。树叶黏在湿乎乎的石板上,寻常僕役都是提水来沖,晏寒飞仗着自己有武功,一把扫帚就把入门的前院儿扫得干干净净。 等江秋洵沿着长廊走出来时,整个前院,就连飞溅在青石板上的泥点子也被扫了干净。 江秋洵暗暗咬牙,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哼,晏门房真是勤快。」 晏寒飞笑眯眯地说道:「夫人过奖了。」 「夫人」二字取悦了来找茬的妖女,原本找茬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眼里流露出难掩的欢喜。 第38章 姓江的妖女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矫揉造作道:「叫什么夫人……别瞎说!现在还不是呢。」 晏寒飞心想,这自谦的话也太假了。笑得这么傻,谁看不出来你假惺惺? 他低眉顺眼、好声好气道:「很快就是了。也就您, 才配得上咱东家。」 江秋洵傲娇地哼了一声,摸着自己光滑的脸蛋儿,道:「算你有眼光。」 晏寒飞如此识时务,她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把人撵走,只得作罢, 转而去厨房捣乱。 江秋洵前世就是个吃货, 但不会做菜。也不是不会做,就是娇气得很,不愿意动手。但她来到这个世界, 为了吃到自己喜欢的饭菜, 曾雇来一个专门的厨子, 亲自指点做自己喜欢吃的菜。 最后那个厨子为了把她的菜谱据为己有,但他并不知道江秋洵是宗师高手,竟敢在江秋洵的眼皮子底下往菜里掺药。 根本不用江秋洵做什么,那天原本来江秋洵家吃饭的两个邪派友人走的时候顺手就拎走了他。从此她再没见过这个人。 江秋洵虽然能屈能伸,填饱肚子的干粮也能面不改色的吃着,但既然有了好的食材, 又有了单独的厨房, 她怎么不露一手呢? 当年她受伤躺在床上, 不能动手, 没让林婵尝到美食, 已经是她心中的遗憾之一。这次一定要弥补。 厨房里, 苹末早就蒸上了馒头。从前她只需负责林婵、昭节和自己的膳食,如今又多了两个。苹末十多岁就跟着林婵, 如今二十多岁了,还在林婵身边,可见深得林婵的信任。 她虽然根骨不好,武功不高,但横练功夫是不弱的——大管家李秦便是所有护卫和随从的教头,也是苹末等人的武师傅。 苹末一个人操持厨房事物,没点功夫在身可忙不过来。 江秋洵到厨房的时候,苹末正在切肉。 确切的说是肉骨头。 苹末右手握着斩骨刀,一刀下去,骨头连同皮肉从中间被破开。几粒碎骨飞溅,刀刃和骨头相撞、最后砸在砧板上的声音又沉又闷。外人见了,恐怕会惊嘆于苹末这年轻姑娘的身板儿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一根根的猪骨被她砍成大小均匀的骨肉块,摆在旁边的木桌上。 但见她单手提起旁边的水桶,满满一桶水,至少三十斤重,被她轻轻松松提起来,倒进大锅中。 见江秋洵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道:「江姑娘有何吩咐?」 江秋洵道:「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苹末立刻挡住不让她进来,道:「不必江姑娘动手,庖厨油污重,别弄脏了姑娘的手。」 江秋洵笑盈盈道:「我知道呀。我不动手,就看你动手。」 苹末还是摇头:「不必了。厨房烟重,江姑娘回房等就行了。」 江秋洵不是第一天和苹末说话。 在船上时,她的药就是苹末给她煎的。之后还指导她亲手做了鱼粥给林婵。 第73页 苹末看起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话不多,性格柔软腼腆。别人看着她眼睛的时候,她会显得有些无措。 在江秋洵认为,她应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江秋洵好言好语地轻声道:「姑娘,我就是想做点好吃的给阿婵。」 苹末被她那双狐狸眼看着,不敢看她,微微低头道:「不用了。你又不会做饭。」 嘶—— 宗师高手江秋洵忽然觉得胸口一痛,好似被小厨娘一箭穿心。 江秋洵尴尬笑道:「这不是还有你么?你记不记得在船上的时候,你还教过我做鱼片粥?那时候我不是也学会了嘛?有苹末这样的好师傅在,我觉得我可以。」 最后几个字江秋洵斩钉截铁,自信满满。 苹末道:「不行的。你学了好几个时辰才学会,若是再学别的,今天主上吃不上饭。」 江秋洵:「……」 也不用这么直接。 江秋洵这等厚脸皮之人也抵不住苹末真诚言语的打击,咳嗽一声,掩饰了道:「那我不学。苹末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在旁边看着,不动手。我告诉你我要的菜怎么做?」 苹末绞着手指挡着她,低声道:「不行呢。」 江秋洵纳闷儿了:「这是为何?」 苹末道:「厨房重地,主上说了,不让别人进来,也不许旁人窥窃。」 江秋洵笑了道:「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们主上的未婚妻。」 苹末道:「不行呢。」 江秋洵:「……??」 这么油盐不进的吗? 苹末偷偷瞟了她一眼,道:「没有主上的命令,不能让任何人进厨房,主上也不吃旁人做的饭菜。」 江秋洵道:「可是上次你们主上还吃了我做的鱼粥,还是你教……」 说到这里,江秋洵也反应过来。 果然,苹末道:「那次是主上下令让我教你的。」 江秋洵闻言,抿了抿唇,压下了复杂又甜蜜的思索。 最终,江秋洵道:「好,你放心,我不进去,也不动手。一会儿我给你写一张菜谱,你按着我写的做几道菜,这样总行了吧?」 苹末眨眨眼,看着她,点头道:「好。不过我得先问问主上。」 江秋洵道:「不必问她,我给她个惊喜。帮帮忙,好不好?」 苹末被她软语央求,有些无措,但仍轻声嚅诺道:「不行的。」 江秋洵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眼神,更深刻的明白了这姑娘做事的风格,心中自嘲自己居然小看了这位小厨娘,笑了笑,道:「好。那便拜託了。」 她腼腆单纯,却又格外的固执,且不知变通。 如今林婵虽然当众宣布了要和江秋洵成亲,商号上下谁不知道她是未来的老闆娘。但这位厨娘却一点讨好她的意思都没有。任江秋洵这位准老闆娘花言巧语,就是不同意。 如此忠心耿耿,令行禁止,江秋洵都不行,想来别人更打动不了。 江秋洵自然不会有意见。她自己会用毒,因此还会一点医术,自己更是被剑皇楼以及冒充剑皇楼的仇敌多次下毒。虽然如今隐姓埋名换了身份,仍旧心有余悸,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看重林婵膳食上的安全。 江秋洵转回后院的时候,在走廊上遇到来禀事后正要离开的李秦。江秋洵叫住他,道:「李总管请留步。」 李秦拱手道:「江姑娘有何吩咐?」 江秋洵道:「我见这院中布局不好,你叫几个园丁过来,我想改一改。」 李秦恭恭敬敬道:「原来江姑娘还懂风水之术。」 江秋洵下巴微抬,带着一点倨傲和持宠而娇的语调道:「我不懂风水之术。就是觉得不合心意。」 李秦仍是那副恭敬的模样,低着头道:「江姑娘放心,商号中有专门打理花草的僕役,稍晚便让他们来听命。」 江秋洵一直留神观察,见他姿态语气不卑不亢,没有丝毫被她的态度影响,不由得唇角带上一丝笑意。 …… 江秋洵走进房间时,没有掩饰脚步声,跨过门槛的时候,理了理嗓子,风情万种地喊了一声。 「阿婵?」 然而林婵正襟危坐,手中毛笔没有一丝停顿,宣纸之上白纸黑字秀雅整洁,无一丝墨点。 江秋洵见此情景不禁又想起了当年二人的相处,也想到了自己曾经幼稚尴尬的捣乱行径。 她穿越前虽算不上不学无术,但一手字确实不怎么拿得出手,也就勉强过得去。穿越后更没有时间静心练字。 但基本的欣赏水平还是有的。 或许她说不出林婵的字哪里好,但一眼望去,每个字都充满了美感,整篇字和她人一样令人感到宁静祥和,当着是说不出的雅致。 她不再出声,在林婵身后站定。 信中的称唿用的是尊称,「父母大人」。 自然不是写给林婵父母,而是写给县令的。 桌上还放着一张精緻的帖子。江秋洵随手拿起来看,是县令的请帖。 等林婵盲写完了回信,江秋洵接过她手中的毛笔放为她洗了放回笔架,道:「这县令反应真快。想必是为了金家的事?」 林婵摇头道:「金家的事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他看上了我的马。」 江秋洵不高兴了:「想都别想!枣糕是咱们的小宝贝!」 厚颜无耻、当然不让地把林婵的坐骑说成是她俩的。 第74页 林婵笑了,道:「自然不是枣糕。他要的可不是一匹马,而是贩马的生意。」 江秋洵从前卖得的配方,走的时候垄断路线,生意也是别人打理,她做的是甩手掌柜,对于生意场的事并不敏感。 但经林婵提醒,一下就想通了关节了。 ——南方缺马。 而江秋洵的商队直通北方草原,有稳定的牛马来源。 江秋洵恍然大悟:「这样啊……咱们这次来锦城的车队,二十多匹马,一路招摇过市,县令这是眼馋了。」 别看江湖豪侠似乎动不动就骑马飞奔,但其实马儿并不普及,一匹马的价格如果拿到现代,起码也是上百万的坐骑。一般人家还真买不起。 正所谓穷文富武。练武之人为了保持气血,天天要吃肉,横练功夫还要配合药浴,这些都花费不菲。要成为武林高手,就算资质出众,没钱也是不行的。江秋洵练功的钱全是张放给的。林婵练武也是师尊出钱,她自己那点儿钱全拿出来练功都不够花。 为了练功的钱、为了纵横江湖的坐骑,许多武林人士因此走上歪门邪道,做了江洋大盗,或是上山落了草。 所以,马,特别是好马,从古至今价格都不低。林婵哪怕破产了,就光卖这些马都能重新致富。 江秋洵本也不把一个区区县令放在眼中,见自己认定的私人坐骑安安稳稳的,便不再理会,却是问林婵:「阿婵,我听苹末说,在船上的时候,她破例教我下厨,还让我用了你的专用小厨房,是你授意?你到底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呀?」 林婵道:「你在水里叫救命的时候。」 江秋洵:「……啊?那不是,那不是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她一直以为,是在她上船之后,林婵才渐渐认出了她。 江秋洵又道:「为何你没说破,还假作不知?」 林婵道:「我想,你在我面前隐瞒身份,或许是不想我认出你,那我又何必说破呢?」 江秋洵听了,内疚地蹲下抱住她,道:「我下次再也不瞒你了。」 江秋洵喟嘆道:「哎,阿婵真是太温柔了。」 林婵也抚摸着江秋洵的髮丝,笑得意味深长。只听她轻若无声的呢喃:「阿洵真是纯真可爱……」 第39章 三日后。 县令盛情邀请林婵去府上做客的日子, 就定在今日。 林婵到锦城以来,几乎所有的事务林婵都丢给了隔壁院子的昭节处理,昭节俨然成了商号真正的二号人物。 在船上时, 林昭节每天早晚都会来请教,处理帐务。如今忙得团团转,再加上两个小院儿之间隔了两道门,来往不便,一连几天都没见到人。 今日却有些不同。 早膳时, 江秋洵正和林婵坐在八仙桌上用膳。 她厚颜无耻、死乞白赖地想把自己的勺子挤进林婵面前的碗里舀豆浆。林婵不许, 另盛一碗给她,她却又不要。 二人正黏黏煳煳拉拉扯扯的功夫,昭节忽然过来了。 昭节转过走廊, 看见江秋洵的同时, 江秋洵的眼神也看向了她。 或许是因为得了林婵当众的承诺, 江秋洵高兴得不知如何宣洩,骨子里藏着的表演系人格多多少少被勾了点儿出来。 昭节的到来没有让她停止恶劣的行径,反而得寸进尺。 她沖昭节笑了笑,移开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右手覆于林婵手背上, 中指的指尖轻轻摩擦着林婵的手背, 语气又娇又软道:「阿婵姐姐, 人家要吃你那边的豆腐~」 「那边」二字的声音低了一点, 听起来就像是在说「人家要吃你的豆腐」。 这一句撒娇过于明显, 以至于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刻意与调笑。 偏偏林婵就像不明白似的, 放下喝豆浆的小勺子,去给她拿装豆腐的小碟。 只是江秋洵作怪的那只手, 被她的左手反手扣住。 「不要碟子啦。」江秋洵,说,「要你餵~」 江秋洵动了动被林婵握在手中的右手,示意道:「你看,我都没法自己拿筷子了,阿婵姐姐,你快餵我。」 她说话之时,林婵微微松开了手。 但江秋洵趁着林婵按压力道稍微放松的一瞬间,转动手腕,掌心朝上,指尖从林婵的穿过,与她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指缝处的肌肤紧贴着,轻缓的滑过,光滑柔软,是那叠豆腐也比不上的。 好了,这下她的右手真的没空了。 此刻,清晨的阳光在院落边留下淡淡的、长长的影子,也照亮了上距离厅门不远的八仙桌。 江秋洵换下了她的红衣,今日穿上了鹅黄色的长裙,少了几分妖艷,多了一点俏丽。 她左手撑着下巴,水灵灵的双眸直直地望着右侧林婵,晨光落在她如凝脂的肌肤上,泛起一点点金色碎光,显得美好又深情。 林婵今日竟然也没穿白衣,穿得是湖蓝色的襦裙。 不知道是因为这身蓝裙的衬托,还是因为面前江秋洵过于炙热的目光,今日的林婵看起来不再那么清冷。她坐姿端庄,眉间含笑,这会儿还没来得及给眼睛蒙上丝带,紧闭双眼,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纤弱温婉。 林婵闭着眼睛,依旧能精准地判断每个碟子的方位。盘子里的膳食都切得很小,形状均匀、大小雷同,摆放成类似矮矮的金字塔的形状。 第75页 林婵换了公筷,右手微微抬高,筷子轻轻落下,从盛装豆腐的盘子顶端夹起一块,递到江秋洵面前。 江秋洵柔弱无骨地靠着桌子,等着豆腐递到眼前,便张开朱唇,含住筷尖,慢慢刁起豆腐。 林婵看不见。 但她超常的听力、强大的宗师感知力,以及作为「天下第一剑」对手中「兵器」如臂使指的顶尖精细操控能力,让她能清楚的在脑海里还原面前之人的每一个动作,勾勒出一幅几乎没有差别的动态图: 那人与她紧邻,分坐斜角两侧。左手纤长白皙的指尖撑着自己下巴,目光灼灼,面若桃花。 待她夹着豆腐递过去的同时,那人便微微倾身,朱唇轻启,含住筷子上如白玉一样的嫩白,粉色的舌尖自下而上,微微卷托着柔软的豆腐,再慢慢舔过筷尖,又缓慢,又轻柔。 顶尖的剑术高手,剑在手,则人剑合一。 如今没有剑,骨瓷做的筷子捏在手中,比剑更近,感知更敏锐。 那筷子就像她延长的手指。 可能那柔软的舌尖舔的本来就不是骨瓷筷,而是她的手指。如果不是这样,她的手指为何感受如此强烈,又酥又麻,让她这位宗师级高手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豆腐离开了。 筷尖仍微微湿润。 江秋洵自然也感觉到了筷子那一闪即逝、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 林婵那晚说出「不可贪得无厌」的话,江秋洵当时像没讨到玩具的孩童一样气恼,但事后反覆琢磨,却又悟出新的东西。林婵对女子间的周公之礼,知之甚深,否则在那样的情况下,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到此处,她抿着唇看着装作无事收回筷子的林婵,得逞地笑出了声。 即使林婵看不见,也能知道一定是美不胜收的盛景。 江秋洵见林婵似有羞意,立刻转移话题,道:「阿婵你好厉害,怎么可以夹得这样准……哎呀,豆腐好咸,我想吃胡饼,要脆的。」 江秋洵悄悄用左手拿起筷子,欺负林婵看不见,把碟子里的堆得整整齐齐的食物打乱了。特别把那一叠胡饼切的小塔给弄得倒成一团。 胡饼烤制的时候,边缘会被烤的膨胀,吃起来更脆。中间的则更紧实。 打乱的排列并没有难住林婵。她手中的筷子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精准的落在装胡饼的小碟子处,在几块切小的饼上轻轻点了点,按压着试了试的硬度,轻松准确的夹起了满足江秋洵要求的饼块。 这一次林婵不再给她机会。食物刚沾了她的唇,筷子就缩了回去。 江秋洵坏笑两声,没等林婵放下筷子,又娇滴滴地喊:「阿婵姐姐,餵我喝胡麻粥呀。」 说话时,悄悄把自己碗里的勺子放进林婵的豆浆碗里,林婵的勺子则放在自己碗中。 林婵的左手被她右手紧紧握住不放,无奈只好放下公筷,似无所觉的拿起了碗中被调换的、自己用过的勺子给她餵了几勺。而她再低头时,喝自己的豆浆,尝到豆浆里的芝麻味儿,明显停顿了一下。 江秋洵看着这一幕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林婵无奈道:「别胡闹。」 江秋洵看了一眼等在旁边的昭节,总算放过了林婵,不再捣乱,安分了下来。 …… 林昭节远远地站在廊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回,迟钝的林昭节终于明白——原来之前觉得主上对江秋洵的那些古怪,并不是错觉。 她家主上,她的师尊,那日斩钉截铁地说要与这来歷不明的女子成亲,她虽觉惊讶,但因为多年以来对林婵的尊敬崇拜,让她对林婵做出的一切最终决定无条件支持。 即使林婵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决定,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林婵以「林止风」的身份做过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多了去了,和女子成亲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竟未细想,为何林婵忽然要成亲。 今日她忽然明白过来。师尊和她成婚,自然是因为想要与她琴瑟和鸣、花开并蒂、白头偕老。 八仙桌前这个矫揉造作的狐狸精,是她师尊的心上人啊。 那个人爱慕着师尊,师尊也倾心于她,所以她在师尊面前才像个狐狸精一样勾魂夺魄,所以主人才百般纵容、万般迁就。 师尊从不与人共用餐具,哪怕是林昭节这个从小养大到的小徒弟也不行。江姑娘骗师尊用她的勺子,师尊竟然没阻止,还装作不知道,陪她胡闹……原来,这就是师尊待心上人的模样。 …… 收拾了碗筷,江秋洵笑盈盈地对走廊那边的林昭节招手,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昭节来啦?快过来。」 江秋洵慵懒而自然的神色,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 江秋洵逐渐发现林婵对于林昭节非同寻常。虽然林昭节干的是帐房的活儿,但林婵待她的态度却不像是属下、丫鬟,更像是亲人、后辈。 江秋洵做生意不行,看人还是也很有眼光的——从她看上林婵就可见一斑。 她逐渐发觉了,林婵话不多,性情清冷,但其实为人处事周到圆滑。当年的林婵就是这样,只是心思藏得没有如今这般深。 昭节话也不多,却不是冷性子,而是性情通透,言语直白,不与人虚与委蛇;眼光长远,懒得因小事与人争论。 在和江秋洵一起查帐的时候,就可感觉到她做事十分专注,敏而好学,请教江秋洵时提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在查帐之外,则显得温和恬静。想来她从小跟在林婵这样厉害的人物身边言传身教,又见惯了生意场上的腥风血雨,自然镇定自若,不轻易为外物所影响。 第76页 她钦佩于江秋洵的学识,所以哪怕她全程围观了江秋洵的作妖,也并不在乎。 只要师尊喜欢就行了。 她走过来,对林婵道:「主上,金家人又来递拜帖了,还附上了几箱礼物。我把拜帖扔了,礼物让他们拿走。但他们放下东西就走了。」 江秋洵听着「金家」二字就噁心的不行。 若不是怕牵连林婵,她前几天晚上就得去把人废了。 林婵道:「去查查以前有哪些人被金仙茅欺压过,让人把财物拿去分给这些人作为补偿。」 江秋洵道:「对!还要拿上铜锣,敲锣打鼓送过去,让满城都知道这是金家送来的赔偿。但这点东西赔我们瞧不上,『转送』给别的苦主。」 林昭节也是个不愿意吃亏的,听到「苦主」二字,眼前一亮,道:「好,我一会儿就去办!」 这苦主二字用得好。她家主上虽然因为占理和本身实力强大而没有酿成惨烈的后果,但的确和别的受欺压的百姓们一样是苦主,道义是完全在他们这边的。如此宣扬,便是金家在此当了多年的地头蛇,也没法把这件事煳弄过去。 一般的弱势女子,很忌讳把自己吃亏的事情宣扬出去被别人议论的。「被议论」本身就让她们惶恐,好似做了多大的错事。 林昭节却不会在乎这些。 她是林婵教出来的,长在市井商贾之中,又是宗师亲自调教的武林高手。只是她长期陪在作为商人的林婵身边,习惯了以普通人的方式生活,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否则一剑宰了金仙茅和林恆,又算得了什么? 江秋洵的提议,正合她意。 「还有,林二郎的那位也递帖子来了,请主上明日去林父做客。」 林府位于龙门乡,乡间小路,没有驿道,坐马车过去至少得一个时辰。 昭节又道:「我给您念一念?」 林婵道:「好。」 帖子写得有礼有节,可见是念过书的,邀请大姑去家中做客,也说得非常真挚。 林婵却道:「不必理会。再来,便轰出去。」 昭节奇怪道:「我记得从前主上在枣城还没回来时和她常通书信,怎么到了锦城却不理她了?」 第40章 林婵耐心告诉她:「林恆勾结金仙茅, 辱我名节,如今都关在县狱之中,林家所有人都应该知道。到如今, 林家无一人前来赔罪,连我那位继母周氏也没有出面,却只是轻描淡写让一个后辈写信邀请我去林府。 「如此既无悔意,也未致歉,可见林家仍是狂悖之家, 与我们断无和解余地。我若接了弟妹的帖子过去, 不知情者便会以为我软弱可欺。我们初来乍到,锦城乃至繁州的各方势力都在一旁看着,我的颜面, 商号的颜面, 均不容有失。」 林婵停了一下, 又道:「且林恆怎会知我生辰八字?周氏在这件事上或许并不干净。」 昭节怒道:「她安敢如此?」 林婵缓缓道:「周氏想要我回去帮她的儿女稳住我父亲的产业,又怕我 以长女的身份谋夺家产,于是便想要我和林家族长一脉互相牵制。 「我在北方生意做得好,林家或有耳闻,想必已经有人想要与我和解当年之怨。在他们看来,我母亲的嫁妆最终大部分被我带走, 便算不得什么仇怨, 林家毕竟是我父族, 若他们提出和解, 我多半不会拒绝。且在他们看来, 给女子订了亲, 便可将其拿捏在手。嫁给金仙茅这等人,便只能依靠娘家, 说不定连咱们正泰商号都能落在林家手中。」 林昭节急忙上前两步,拉住林婵的袖子,道:「他们这是做梦!」 林婵道:「人心如此,不必因旁人的贪婪而动怒。」 昭节撇嘴道:「他们敢冒犯你、敢小瞧你,就是不行!」 林婵笑道:「好,不让他们小瞧了我。」 昭节这才点头。她的师尊,天下第一厉害。 旋即又道:「那周氏就是怕主上与林家和解,才会把你的生辰八字暗中拿给林恆,让你与林家结仇?」 林婵道:「对。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尽快压下这莫须有的婚姻带来的影响,最好是有长辈澄清。但舅舅远在天边,远水救不了近火,若我承认她这个继母,她便可以出面为我正名。然而一旦我对她低了头,她便能名正言顺在我面前拥有『母亲』的权利。我今后若对她有所不敬,便失了道义。」 江秋洵也明白了几分,眯起眼睛,心中杀机顿起:这老虔婆真是活腻了! 若是以前的江秋洵,那定然是随心所欲,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然而如今「宗师慕挽月」已经死了,她已经不是可以随便拍拍屁股离开的武林人了。 她现在定居锦城,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可给林婵带来任何隐患。 还好林婵能轻松收拾这些宵小,她只能在心中记上了一笔以待来日。 昭节道:「还好主上没上她的当。」 林婵道:「不必担心。哪怕我不知周氏谋算,也不会求助于她。」 昭节想了想,道:「主上说得是。」 哪怕主上没有遇到江秋洵,也只会先收拾了金仙茅等人,再慢慢解决流言,绝不会求助于林家任何人。来之前主上就说了,林家只是她掩饰身份南下的一个藉口,不会真的与周氏及其后人和解,林家更是仇敌。 这下昭节放心了,道:「啊对了,主上,顾婓来了,在小厅候着。」 第77页 林婵道:「这就让她过来吧。」 昭节点点头,叫人去了。 林婵对江秋洵道:「顾婓是我心腹护卫,身手还不错,性子也谨慎细心。若是想要出门,可让她护卫左右。」 怕她不信任这个保镖,又补充道:「你被……抓走的那一晚,是因有宗师出手点她睡穴,她才会着了道儿。其实她武学精湛,人品可靠。除了李秦,护卫中就数她身手最好。」 江秋洵自然笑眯眯地说:「好。」 林婵从未详细问过那晚的事情。她之前承诺过不对林婵撒谎,若是问起来了……她怎么回答? 幸而林婵体贴的未曾询问过。 转念一想,便知林婵是担心那夜她受了惊吓,回忆起来再吓一回。 难怪这几日,林婵从不离开庭院,与她形影不离,同吃同住,哪怕她在院中指挥僕役重新布置绿植,林婵也在不远处的正房小厅中静静等待,想来是担心她独处害怕。 江秋洵心道,阿婵就是这样,寡言少语,却处处体贴细緻。 片刻后,昭节带着顾婓过来。顾婓因是女子,便住在东侧小院的西墙边,正好紧靠中间林婵院子的东侧。这也是考虑到若真遇上有事,这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人一个腾空就能翻墙过来救人。 …… 林婵和昭节坐马车去了县令的府上,整个院落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几日,小院儿热热闹闹,充满了人气,源头便是江秋洵。她就像一个精力无限,充满热情的小太阳,一个人就能让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哪怕她不说话,也能指挥僕役挖树种草、洒扫庭除。 林婵则很少说话,恬静淡然。她与林婵一动一静,般配合宜,就如清风与细柳,微风无痕,却能无声拂过,惹得细柳依依、摇曳生姿。 而风停了,柳枝便忽而静静垂立。 这四日,林婵第一次出门。 林婵这一离开,整个院子忽然寂静了下来。 江秋洵眼中的笑意暗淡了之后,眼神之中多了几分自然流露的锋芒。 晏寒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二门,欣赏着庭院中的新布置,惊嘆道:「啧啧,方寸之间,以草木花石为基,以亭台为眼,好一个七星锁龙阵啊!」 这才是她的真实水平吧?当初给春风酒楼布置阵法的时候,根本就没用心吧? 江秋洵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一个门房,不好好在大门口看门,跑来主院看什么?姑奶奶的秘技,也是你能看的?」 其实所谓的七星锁龙阵,就是一个以小池塘为中心的园林布局而已。她这一世在剑皇楼抄底顺走的书籍中,得了一个匣子装的手稿,里面画了许多阵法图。 江秋洵便研究了一下,发现这些手稿是前朝一位儒将所作。 他写的书大部分在战争中丢失,一部分被当今皇室收录。其中有兵书,也有谋略。而这一本,则是以城市、山林、大型园林为基础的布阵图,是将军晚年的手稿,还未来得及成书,被后人装箱后,辗转被剑皇楼所得。 张放本来准备献给他投靠之人,但还没来得及就被江秋洵顺走。 江秋洵以前学过绘画,领会了其中原理,结合光影、层次排列对视线的影响,给南隐派布置上,让剑皇派的刺客有来无回。 后来她又把布阵的范围缩小,为小型园林和宅院布局,配合陷阱,用来遮挡外人的窥探,增加潜入的难度。 春风酒楼和孩子们居住的院落就是她的手笔。春风酒楼抓住了好几个小毛贼,院子则抓住了好几个想要熘出去的小屁孩儿。 晏寒飞自然也知道江秋洵的能耐。他的龟息功还是江秋洵教的,算来也有师徒之谊。但是教龟息功简单,直接把秘籍丢给他,随便指导几句就够了,教园林景观这门学问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写成书能装满一书架。 他们之前联繫隐秘,甚少见面,江秋洵又最讨厌写毛笔字,怎可能教他。 晏寒飞眼馋这门「阵法」很久了,但无奈江秋洵神出鬼没,张放都抓不住她,这会让看见她亲手布置小院儿的草木,还不赶紧旁观偷师?些许冷嘲热讽算得了什么? 他厚着脸皮继续夸:「廊桥通幽、鲤戏清池,草木疏影……夫人您这手艺,简直是鬼斧神工,属下这是怕下次来禀事被困住,趁着阵法还未成型,过来观摩观摩。」 树木花草刚移植过来,枝叶修剪,须得重新长出来才能成型。院子小,能发挥的地方不多,江秋洵又想面面俱到,是以布置极为细緻。 江秋洵撵不走他,也一点儿不想和这滑不留手的杀手老战友打交道,她现在可是本分人! 于是道:「要看就看,不准进院子。敢乱下脚,我让阿婵撵了你。」 晏寒飞道:「好嘞,多谢夫人。」 余光看了一眼角落里静静呆着没什么存在感的顾婓,明面劝解、暗中怂恿道:「夫人可是要出门?那夫人可得小心点儿了。东家和夫人成亲之事,这几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锦城嘴碎之人不少,说话也难听,夫人出门,千万别和那些混帐计较。否则,锦城人尚武,打了起来,顾护卫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 「嘴碎?」江秋洵百无聊赖,离了林婵后就跟失了精气神似的,原本也没准备上街。但一听有人敢诋毁她心心念念的婚事,立刻就来了精神,兴致勃勃要出门。 第78页 「我倒要看看,那些个嘴碎的敢不敢在我面前放肆!」 江秋洵不像林婵,自幼延请西席、受正统儒家教导,她今生是个被封闭训练的死士杀手和准备以色侍人的工具,前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还因性子讨喜受宠而养得有几分骄纵。耐心坐下练字读书——是不可能的,能考上大学全靠智商在线、记忆力强大。 江秋洵喜动难静,让她坐着和人勾心斗角打机锋,她就像回到当初念高中时做数学题的日子,一会儿头疼脑热,一会儿渴了饿了,再不就是想去茅厕。 所以她知道林婵要去和知县言语交锋,不想给林婵惹麻烦,宁可在家里等着林婵回来。之所以拖拖拉拉这么些年才弄死张放,就是因为她实在不擅长生意经,还管不住这张爱惹事的嘴。 就因为她这改不了的性子,来了古代,一样写不好字、读不好书。习武、玩乐、吵架斗嘴……才能让她乐在其中。 第41章 林婵上了马车, 昭节便拿出了李秦今晨送来的密信。 「信上说,知府已写了公函,将桑邑之事上报刑部, 并准备将人押送过去,被刘通判拦下了。桑邑不但武功被废,还多处受伤,若是长途跋涉去京城,恐人未到便已身陨。」 林婵道:「那晚在繁州附近出现的宗师……有消息吗?」 昭节摇头道:「没有。宗师行踪本来就隐秘, 还有许多宗师不显于人前, 且咱们在南方人手少,查起来更难。」 林婵道:「慢慢查便是。我怀疑那宗师便是在繁州夜晚与我交手的女子,重点查查在南方露过行踪的女宗师。」 昭节点头道:「好。」 林婵又道:「还有, 多留意晏寒飞。我怀疑他认识那位女宗师。」 昭节道:「他还敢撒谎?我给他上一遍六扇门的酷刑, 就不信他不招!」 林婵道:「他善于撒谎, 真真假假如何分辨得过来?他执意留在我身边,既然有所图谋,我们便耐心等着。」 昭节道:「他若对江姑娘不利呢?」 林婵道:「春风堂的人会来。」 昭节懂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么大一群人放在师父眼皮子低下,晏寒飞不敢乱动。 林婵又道:「以防万一,我请了顾道长来坐镇, 保护阿洵。等春风堂的人到了, 你给他们安排铺子开酒楼。」 昭节应下。 林婵又问:「桑邑的事, 瑞安回信了吗?」 昭节道:「还未。县主的飞鸽传书最迟今晚应该能到。县主早有言在先, 桑邑归案, 必要让他不得好死。」 林婵道:「桑邑的伤势如何?若是州府的大夫不能医治, 便让康白去一趟。」 昭节道:「主上放心,他好得很呢。那位宗师应是精通外伤, 桑邑虽然身上伤多,但都不严重。伤口上不知被包扎了什么药粉,竟然一点都没有长脓发炎。知府怕他出了意外,不好向刑部和县主交代,请了府中大夫给他用药,如今伤势稳定,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林婵道:「你代我修书一封给刘通判,请他帮忙,让我们的人去审桑邑,问问雨夜擒下他的宗师到底是谁。」 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手不能书? 别的地方呢? 手肘不能写字吗?鼻尖不能写字吗?点头摇头也做不到吗?若真想说出来,有的是办法。 昭节眨眨眼,点头道:「我晓得呢。」 …… 马车到了地方,知县亲自迎了出来,领着林婵一行人进去,还关心道:「林老闆乃鸿商富贾,却蜗居二进小院。咱们锦城南门外庄园甚多,林老闆空了可以去转转,风景优美,怪石嶙峋……」 说到此处,焦知县便停住了。后面的话不必明言,彼此皆知。 林婵婉拒道:「多谢焦大人好意。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婵与未婚妻江氏,一间宅院足矣。」 焦知县脸上的笑意更胜,道:「我听说林老闆在枣城建有善堂,还曾多次在灾年捐款捐物,私下却生活简朴,实乃义商。」 林婵自然谦逊不敢领受。 …… 待林婵走后,焦知县在书房砸了一地的花瓶碎片。 僕从丫鬟在门外不敢靠近。直到焦知县的夫人赵氏过来,这才撵走了院中僕从,推门进去。 「老爷这是怎么了?」 焦知县把今日的事说了一遍,道:「她竟厚颜无耻以清苦自居。这林氏若真是安于现状、甘于清贫之人,怎会在执掌正泰商行这些年锐意精进,千里迢迢远赴漠北草原,行商聚资?又怎么会买下半条梨花街、兑走西城外好几个庄子?」 赵夫人一听,怒道:「姓林的欺人太甚!不过让她买下咱家的几个山林而已,又不是让她白送钱,竟如此不知好歹!往日里,金家、林家、万家,乃至繁州的景家,哪家不给老爷几分薄面?她家财万贯,来我锦县敛财,竟还想一毛不拔?做她的春秋大梦!」 焦知县听夫人说得直白,眼皮跳了跳,觉得太过露骨,有失斯文。但终究因怒气难消,没有阻止,任凭夫人说着自己心底贊同的话——这林氏女确实不知好歹。 金家做药材生意,因其以次充好常为人诟病,为了讨好焦知县,不吝于商铺美宅、绫罗绸缎。林家耕读传家,进学的子弟不少,这些年出了两个秀才三个童生,为了讨好焦知县,也献上了诸多良田。别的商贾虽说没到有求必应的地步,也是诸多孝敬。 第79页 焦知县聪慧,不但文章写得好,为人亦圆滑,虽然贪财,却极为谨慎。眼看快要卸任,良田美宅已经高价卖了,却是有几个出产贫瘠的山头还未出手。想着林氏财力雄厚,又来了他辖下,正好搜刮一笔。 谁知她竟不识时务! 还有那良马的生意,他都递了话头,说要买她的马,她便该闻弦音而知雅意,顺势开口赠送一批马儿给他。 可她竟然装傻充愣,这是不仅眼盲了,心也瞎了吗? 真不懂言下之意,生意能做这么大? 赵夫人道:「老爷,这林氏女如此不识抬举,定不能轻饶。我听说她状告她的堂伯林恆和金仙茅,理由是捏造婚书?长辈为后辈张罗婚事,拟定婚书,怎能说是捏造?妾身以为,林氏虚岁三十有七,还未婚嫁,既属不孝,又违妇德。她不但推拒长辈定下的婚事,还当众宣扬与女子成亲,混乱阴阳,实乃大逆不道!」 焦知县点头道:「不错,这等不孝无德之人,本官当惩处以正民风。」 他招来心腹差役,吩咐道:「把金仙茅与林恆放了,再让金家拿婚书来本官处……」 「县老爷……」还没等他说完,差役便犹豫着打断了他的话,「新来的宋大人说修河堤缺人,已经把这二人拉去了城外……」 「什么?」焦知县惊得坐起来,道,「他怎敢私自处置牢犯?」 差役为难道:「这……宋大人乃县尉,主管捕盗、治安、刑狱,他要领人走,我们也拦不住啊。」 焦知县当然知道这位新来的宋县尉分管什么,但他震怒的是,他之前分明已经吩咐过这二人一定要押在牢狱中,「须得细细看管,以待垂询」。 而这个初来乍到的下属,竟然擅自做主将人贩押走别处,简直岂有此理! 宋翼来之前的上一任县尉以焦知县马首是瞻,万事不管。几个月前家中子弟升迁,把他也调走了,让县尉一职空缺了许久。 焦知县无人辖制,在锦城可谓一言九鼎,无人敢触锋芒。且他对上迎奉,对下做戏,捨得脸面,一时间积累了许多钱财,只等换了真金白银,卸任之后回京打点,或可有机会升迁。 林氏不给他财路,就是阻他的官路。宋翼自行其事,偏袒林氏,便也是阻他官路的帮凶! 焦知县道:「这新来的姓宋的县尉,一介武夫,竟敢慢待本官,岂有此理!」 赵夫人道:「他敢对夫君不恭不敬,夫君为何不把他撵走?你可是本县的父母官,在锦城好几年了,也算得半个地头蛇,他一个刚到任的武夫,难道还能翻了天去?」 焦知县没说话,看了心腹一眼,让他下去。 有些陈年旧事,都是他的把柄,自然不能让手下知道。他就是靠着挤兑同僚、收集把柄拉下同殿为臣的友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干得熟练,便也防着自己的下属。 当年,他殿试的时候中的是同进士,且在最后几名。这样的名次,在前朝是得不到差事的,只能在吏部等缺。 但本朝新立,锐意进取,朝廷整治许多偏远地区政务混乱,缺乏官员治理,殿试成绩稍微好点的都派出去治理一方,焦知县也在京城得了一个底层文书的差事。 他做人很捨得抹下脸皮,俗称不要脸,每天纠缠上官,各种小恩小惠贿赂上官。 偏生他又是小聪明,做得过于明显,旁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目的,被他纠缠的上官虽然没有收他的礼品,却因被纠缠的次数过多防不胜防。 上官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地拒绝和退回礼物,所以上司很担心被旁人误认为收受过他贿赂,有苦难言。 遇到这样的无赖,收拾他费力,还容易沾惹是非,为得清净,便随便找了个苦差把他打发了——去了漠北边境做县令, 谁知他能屈能伸,这个憋屈县令他竟还做稳当了。这期间,军政大权都在镇边将军的手中,他手中无兵,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一点儿油水都沾不上,只能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处理公务。 就在这样艰苦的官场环境下,他竟然这样坚持了三年,直到掌握了一位将官走私的罪证,在回京述职的时候上报朝廷,把那位将军拉下了马,还得到了朝廷嘉奖。 他也明白自己得罪了军中将领,因他朝中无人,不知那位将军身后有些什么靠山,便缩着脖子做人,在工部的一个累死累活的差事。 又过了些年,穷困潦倒全靠夫人嫁妆支撑下来的他,一边在京城攀附权贵,一边做足了姿态打着请教学问的旗号去各大文臣府邸投递文书,称仰慕已久,希望文章诗词能得到贵人的指正。 这样广撒网的方式,还真让他捞着了一条大鱼。礼部员外郎岑衡是个学问高却为人正直良善的世家旁系子弟,岑大人虽职位不低,却是身在清水衙门,无权无钱,又是个书呆,平日里少有找他攀关系的,得了投卷,还真以为是来请教学问的,看了文章之后竟和姓焦的文书来往。 焦知县得了人家的手稿,拿回家细细钻营,竟找出了岑大人几处忘记避讳尊者的错处来。他引而不发,又暗暗留心,偶尔几次得了几张夹在书信中的酒后诗文。 文人写诗,无非得意与失意。像岑大人这样的官员,基本属于失意的那一拨。做的诗文,自然多抨击时事、发泄不满。 焦知县拿了手稿和诗文,递到了岑家政敌的手中。 第80页 如此,他终于得到了回报——来锦城县做了县令。 锦城县东连繁州城这座大港口,陆路往南可去南疆、往北可去中原,在南方这样偏远之地,算得上难得的货通南北的大县。虽然立国时曾多次被异族围城和劫掠,但如今已逐渐恢復了前朝的繁荣。 在此地任知县之职,在焦知县的眼中可是难得的肥差。 他来之后,装作人畜无害的老好人,抓住县尉的把柄,将在此盘踞数年的地头蛇县尉问罪,流放琼州。 之后来的县尉一心扶持弟弟,无心与他争权。如今宋翼来了,却如此自作主张,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第42章 焦知县道:「他来的第一天, 就拉拢衙役,收服兵丁,心大得很哩!正因他初来乍到, 在锦城没有根基,也就没有落下把柄,要找到他的错处、让他知难而退,须得从长计议才可。我曾找京城一位同年打听过,宋翼此人, 原本是西北军中游击将军, 因得罪了九皇子被撸了官职。因其武艺高强,回京后在京城做了捕头。」 夫人赵氏惊讶道:「得罪了九皇子,还没被砍头?」 在赵夫人的眼中, 皇子可是了不得的人物, 得罪了皇子就算不砍头抄家, 也得问罪流放。怎可能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 焦知县道:「他一个游击将军,哪能真见到九皇子?想来不过是得罪了九皇子的亲朋故旧、门客下属而已。若是真犯了事,早就明正典刑,哪能好端端的做捕头?想来,他应是有几分依仗,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上任第一天把城防兵丁的头目们轮流揍了一遍。这是一般人能干出的事儿吗?怎么看都是京城那群纨绔子弟的做派。可偏生他武功高强, 又有大义名分, 以县尉之职统管城防、巡务和诉讼, 职责所在, 让人抓不到把柄。 焦知县想着, 宋县尉上任后的这几日虽对下行事蛮横, 却对自己却礼数周全。平日笑脸相迎,言辞圆滑, 看起来不像是不懂规矩的人。若是真懂规矩,像上一任县尉那般懂事,便让他安安稳稳做他的县尉——朝廷终归是要派来县尉,不会让他锦城成为他的一言堂。 他不是寻常小吏,不能如前任那般任由他抽扁搓圆。宋翼毕竟出自军中,万一又和当初一样冒出来一堆同袍将领怎么办?他可不想再缩着脑袋躲七八年,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可他难得有了一分仁慈,宋翼竟然捻他的虎鬚,把他用来挟制正泰商行林老闆的两人直接押出了城。城外的数百兵丁全都归宋翼管辖,焦知县一时间也无法可施。 焦知县道:「先别管他。等我先问问几位老友,查查姓宋的来路再说。」 说完写了一封公文,盖上大印,叫来小厮送信给心腹衙役,让他拿公文去找宋翼要人试试。 赵夫人泼辣,但那也是对别人。对焦知县,她唯马首是瞻。焦知县说了别管宋翼,赵夫人虽然不高兴,但也不敢多纠缠。但心想着那没能高价出售的贫瘠山林,仍是心痛,道:「不动姓宋的,姓林总能动一动吧?」 焦知县也知林婵的阔绰,对她的财富垂涎三尺。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贸然强硬出手。 「不可操之过急,不可落下把柄。」 为官这些年他得罪的人不少。将心比心,对方也不会放过抓住自己把柄建功立业的机会。 焦知县稍微一想,便有了主意:「她不是大张旗鼓要娶女子为妻?锦城虽有女子结契的风俗,却没有这般明目张胆娶妻的狂徒。我先上个摺子去礼部参她一本。」 赵夫人心急,道:「那得等多久?不如先编个罪名将她下狱……」 焦知县道:「胡闹!还没摸清她的来路,怎能妄下杀手?我听说她在繁州也铺开了生意,怎知和知府大人有没有关系?」 赵夫人道:「那就这样拖着?若是拖到你离任了可怎么办?」既是县官又是现管,才有抄家夺财的便利。等他们交印走人,白花花的银子岂不是便宜了下一任? 焦县令道:「不是还有三个月,急什么?这些商贾,不知养着多少武林好手,我若没有合适的理由就下令抄家拘捕,她狗急跳墙派人刺杀我怎么办?」 赵夫人道:「那就把黑白双煞叫来。」 黑白双煞曾碰巧被他们夫妇救过,后来又拿钱给他们办了几件事,算得上是老交情。 不是谁都有资格取「黑白双煞」为外号,他们两兄弟在南方武林,是赫赫有名的邪派高手,平日里往来都是世家豪强。也就是焦知县有那救命的恩情,否则就算给钱,他们也不会被小小的县令差遣。 焦知县自然也知道不能随便动用这难得的人情,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若是不能一击必中,将正泰商号连根拔起,终归有后患。还是等上面下了文书再说。」 若是礼部将林婵定为妖邪之辈,他再下杀手,可谓名正言顺。 …… 林婵和昭节出了焦知县的府邸,立刻打道回府。 昭节不高兴道:「这位焦知县号称『雁过拔毛』,果然名不虚传。」 昭节喜算学而不喜经书,在读书这一点上和江秋洵前世一样发愁。但她一向佩服有学识的人。能中进士,哪怕是同进士,在读书一途上也算得上是顶尖的那一波人了,是以来之前昭节对焦知县还有几分好奇。 但见了之后,才觉得此人厚颜无耻。或许是瞧不上商贾,刚见面就直入正题,要钱要马,虚伪又贪婪。 第81页 马车上,昭节悄声道:「这个狗官简直卑劣无耻!为何这样的人能当知县?陛下不是最恨贪官污吏吗?」 林婵道:「陛下恨贪官污吏,但陛下眼中的贪官,是贪朝廷银子的官,是盘剥百姓的官。他虽然贪婪,强迫商人孝敬,却不曾盘剥百姓,又致力于改善民政,瑕不掩瑜,陛下才会放过他。这次治理西北,正缺人手。焦知县不是任期快到了吗?一会儿我修书一封,请瑞安帮忙推荐他过去。」 西北做官,并非都是苦差。 七年前,西北军打败匈奴人,大胜一场,直达王庭。从王庭拉回来的东西价值连城,参与那一战的将军们个个都有分润。 林婵虽然最后过去,但也算是一战定干坤,在决斗中斩杀了西北赫赫有名的女宗师,还把女宗师的外孙带回京城,奉旨昭显国威,大功一件。之后朝廷更是靠着「名正言顺」在安顿西北一途上省了许多力气。 林婵武功盖世,又立下军功,大将军也分给她一份儿战利品,西北军将领无人敢反对。 她去的时候只带了一柄剑,回来的时候拉回十辆马车。 之后的两年里,文官前去治理,对匈奴人再刮一遍,给中原带回大量牛马。 再后来几年,一些匈奴和原本的马匪组成的强盗前来打劫,一战便走,和边军你来我往又干了几年小仗,挣了许多军功、添了许多战利品。 如今,已经是七年前过去了,边境最好的地盘都已经被有资歷有背景或是有能力的官员前往治理,并卓有成效。剩下的都是偏远之地,面临着难以剿灭的狡猾马匪,风沙大粮食出产低下,治下或许还有新归附的百姓和马匪勾结,混乱又难以治理。 焦知县若是被派过去,大概率得去这里将功折罪。然而到了这里,事务繁琐是自然的,最重要的是他再难搜刮到油水。除此之外,大漠悍匪众多,他恐怕得天天提心弔胆,拿出所有的人脉和钱财请到大批高手护卫才能安眠。 换个人或许还能请託附近的守将派驻军相助,三不五时简单粗暴地剿一轮匪。但他当年得罪了边军,又曾陷害友人上位,若无巨利,军中怕是难有将领出手相助。 昭节打理着帐本,对北方各地的产出收益瞭然在心,自然也知道北方的境况。可她还是担心:「听说他和南方武林魔教有所勾结,若是他对咱们玩阴的怎么办?」 她们师徒二人自然不怕,可生意铺开这么大,不可能处处都有高手镇守,她们千日防贼,总有疏忽。那些光脚不怕死还不讲规矩的魔教人士,平日里祸害百姓,若是被他捣乱,丢了货物还好,殃及无辜,师尊又要不高兴了。 「他最大的依仗,无非是魔教旗下阴阳门的黑白双煞。李秦已经给六扇门打过招唿,另又让暗处的南苑盯着,若有动静,再应对不迟。」 林昭节这才放心,道:「反正姓焦的若是敢出阴招,我便晚上用麻袋把他套来,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前几天对付晏寒飞的手段不过皮毛,她随师尊身边闯荡好几年了,见多识广,收拾马匪山贼海盗都是熟手了。 林昭节想了想又道:「他毕竟仍是如今锦城的知县,若是刻意给咱们捣乱,防不胜防。」 林婵笑道:「不必担心。有你宋叔看着呢。」 昭节撇撇嘴,道:「他除了借银子买酒肉吃喝,就只会闯祸。」 言下之意,便是宋翼和酒囊饭袋无异。 林婵轻斥道:「胡说。你宋叔叔曾在西北斩杀匈奴大将,又在六扇门抓捕江洋大盗无数,怎能如此编排?」 林昭节道:「我可不是编排他。他武功不错,也曾为国为民,但他为人轻狂,不知收敛,为一点小事便把人家打了个半身不遂,撸了官职又自暴自弃,只会借酒消愁。还好主上借钱给他买了珍贵药材送去赔罪,又有县主给他求情,不然现在还在牢里呆着呢。」 林婵道:「他那是为友人两肋插刀,人品珍贵,只是过于冲动。我们作为友人,善加规劝便是。」 林昭节道:「我也知他乃至情之人,但他冲动无脑,有勇无谋,我规劝他,他还嫌弃我年纪小,我才不理他咧。我看他和主上相比,真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婵只是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马车不知到了哪里,前方喧譁之声渐大。 林昭节撩开车帘伸出脑袋看,「咦」了一声,道:「那不是江姑娘吗?」 第43章 林婵走后, 江秋洵在顾婓的陪同下出了门。 她还是清晨那一身鹅黄色的长裙,看起来二十出头,娇俏动人, 神色骄傲又张扬。 没走几步,见晏寒飞也跟着她上街了,一个眼刀飞过去:「晏门房,你不好好看门,跟着我作甚?哪个正经门房会像你这样?」 晏寒飞又不是没见过这妖女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如今束手束脚不敢露出本性的样子他又怎会害怕? 他不知哪里抓来一把瓜子, 像个看热闹的三姑六婆,一边嗑瓜子一边道:「谁跟着你了,只是顺路。我早就给李管事告了假, 託了护卫队的余兄弟帮我看门。东家刚给了我卖身钱, 我不得去买点衣服鞋袜?」 江秋洵惊讶道:「卖身钱?你?」 这还是那个为了自由在剑皇楼忍辱数年做细作的晏寒飞吗?不会是易容的吧? 晏寒飞凉凉地看着她, 道:「是呀,我签了长工的契约。从此以后的十年,我就是东家的私人财产了。」 第82页 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弄死我就是挥霍林婵的家产,正经商人妇都没这么败家的,看你怎么跟她交代。 江秋洵:「……」 堂堂前剑皇楼的王牌杀手,都这么不要脸了?当初说好的「笑傲江湖, 生死不惧」呢?就为了防着自己, 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 再看看他抖着腿、嗑着瓜子, 悠闲的模样像极了骗吃骗喝的无赖。 呵。 这是在剑皇楼呆久了精神不正常了吧? 迟早把他撵走! 不仅江秋洵想不通, 正泰商号护卫队的兄弟姐妹们也想不通——现在正泰商号都这么卷了吗? 准一流高手都抢着来给主上看大门儿了? 江湖上这么不好混了吗? 还寻死觅活地非要签下十年契约, 他们这些签下死契的员工压力会很大的好吗?! 江秋洵懒得理会晏寒飞。她上街的第一件事, 就是去街角的集市上买竹篮。 这里地处城西,距离西门梨花街不远, 西城的百姓和西门外的山民便就近在梨花街附近形成了一个大的集市,每月逢一和逢五,都会在此赶集。 今日便是逢五。 集市上有好几个专卖竹编的摊位,竹制品色泽青翠,靠近便能闻到竹香。 江秋洵一眼就看中了心仪的。 这几日她已经发现了,梨花街上的女子,特别是已婚的妇人,出门都带着小竹篮。她马上要成亲了,那必须也要入乡随俗啊!给自己买个篮子,和别的妇人一样每天清晨出门给心上人买早点,和街坊邻居聊聊天……想想都开心呢。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后来确实早上挎着篮子出门,但绝不是和街坊邻居和睦友好的相处…… 江秋洵挑好了篮子,问摊主多少钱。 摊主说了个数。 说的应该是方言,江秋洵没听懂。 她虽住过南疆,在南方辗转多地,但方言太多,她亦无法一一辨别。就算摊主连说带比,江秋洵也没弄明白。 旁边卖手绢香囊的姑娘便给摊主传话:「这个竹篮十八文,多给一文,再送你一个竹编的小蚱蜢。」 从前从江秋洵手中过的都是金山银山,十二文可太便宜了,东西还这么精美,江秋洵都不好意思讲价。竹编玩具更是不需要。她接触过的小孩儿无非就是春风酒楼的那群熊孩子,玩儿的都不是竹编玩具,而是刀具暗器。 她和这位小姑娘攀谈了几句,听说锦县多竹林,道:「那感情好,我就喜欢竹林。」 小姑娘道:「江姐姐也认字么?我听说读书人喜欢竹。我家就住在西山般若寺脚下,经常见有学子登寺赏竹。」 江秋洵道:「我是个俗人,我认字但不读书,倒是我的心上人爱读书。我喜欢竹林,是喜欢竹鼠、竹笋,还有竹筒饭。」 小姑娘道:「江姐姐若有暇,可带他来我家做客。我给你们做竹筒饭。」 江秋洵笑着逗她:「那可说好了,我们去了你不能撵我走。」 小姑娘急道:「决计不会!我怎会,我,我不会……」 江秋洵朝她眨了下左眼,道:「那咱们就说定了。」 话音落下,卖手帕的小姑娘「刷」的红了脸。 江秋洵那张脸,当年戴着面纱,「犹抱琵琶半遮面」,都能迷倒众多武林俊杰。如今不施粉黛,亦是娇媚动人。她眉眼轻笑、展露善意时,恰如晨光初起,充满着动人的生机。 一个山里来的淳朴小姑娘,哪里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对她抛媚眼,一时间不知所措。 江秋洵见她又羞又急,这才惊觉自己又顺口调笑了小姑娘。 心虚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顾婓。顾婓面无表情地盯着旁边。1 江秋洵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不行不行,她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拈花惹草不知收敛。 她来到这个武侠世界,发现虽然这里没有前世古代朱程理学盛行之后那么保守,但也有太多她看不惯的对女子的条条框框。 后来为了扳倒剑皇派,在正邪两派之中周旋,与武林之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来往,竟是觉自在了许多。 邪派那些年青一代,有些比现代人更纯粹,也没有名门大派的许多条条框框,她混迹其中,自然也放飞自我,肆意张狂。 嬉笑怒骂随心,吃喝玩乐由性。 好不惬意。 哪怕她阴晴不定不好惹,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邪派妖女不就是这样吗? 在邪派魔教的地盘之中,贞洁烈女反而扎眼得很,风骚妩媚才是泯然于众。比起魔教那些鬼鬼祟祟的人,她还真是个光明正大难得的好人呢。 不过那是在以前。 以前她是慕妖女,那般招蜂引蝶已是克制;如今她已经改头换面、金盆洗手,多看一眼别的女人都是不纯洁嘤嘤嘤。 江秋洵想像了一下温柔宽和宁静守礼的林婵,如果知道曾经的「慕挽月」在情场上是如何招蜂引蝶、左右逢源……嘶!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干出那些事情的都是慕挽月,和她江秋洵有什么关系?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林婵就是林家妇。 她已经是要有家室的人了! 什么武林争霸、藏宝争夺、秘籍现世、江湖仇杀、门派倾轧……对不起,她不知道,她也从来没听过!以前的那些烂桃花更是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83页 她,江秋洵,林婵未婚妻,正泰商号未来老闆娘,坚守妇道,洁身自好。曾经,也只是一个柔弱内向、被拐卖犯义父欺负、被义兄们抢夺财产的可怜孤女而已! 江秋洵收敛了调笑,正色对山民小姑娘道:「是我胡说八道,对不住。」 山民小姑娘松了一口气,半点没怪罪她,反而朝她露出淳朴的笑容。 集市上多是城外来的百姓,但不管是哪个世界哪个年代,奇闻异事是传得最快的。虽然江秋洵来此没几天,但她的婚事早就在整个锦城内外传遍了,连远在繁州的商贾都听说了。 她在集市转了一圈儿出来,整条梨花街走街窜巷、摆摊的、铺面的,以及所有的街坊邻居都知道这位商号之主的未婚妻出来逛街了。 面对众人的打量张望的眼神,江秋洵大大方方的看回去。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犀利,相比锦城本地底层的妇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原本好奇的眼神纷纷躲闪,变得隐晦了起来。 不过锦县人彪悍,也有人迎着她的眼神,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是带着淫.邪的意味打量她。虽不曾出言调戏,但眼神里轻薄的意思太过明显。 一见这大汉,周围百姓纷纷避让。 霎时间,仿佛恶狗串街,让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地上半颗还在泥里打滚的白菜晃晃悠悠地摇摆着挡在他面前。 眼见众人避他如蛇蝎,大汉得意极了,一脚踹开白菜,啐了一口,抄着手拦住了江秋洵等人的去路。 江秋洵眉毛一竖,冷冷道:「狗东西,看什么看?」 又指着大汉对晏寒飞道,「去,给我扇他两巴掌!」 「好嘞夫人!」 晏寒飞看热闹不嫌事大,挽起袖子两步跨过去,对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就被他啪啪两巴掌扇过去。 他这辈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高手,根本反应不过来,一下被扇懵了。 江秋洵衣着华丽,即将是梨花街半条街的老闆娘,有钱有势。这种情况下还敢明目张胆对她挑衅的人,要么是色胆包天无知狂妄,要么是仗着武功高强肆无忌惮,或者兼而有之。 那人一身短打青衣,肤色黝黑,高大壮硕,太阳穴鼓起,显然是有内力在身。这一身横肉,一看便知外家功夫强横,想必是由外而内的武者。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虎背熊腰,神色桀骜的大汉,看这神色态度,俨然是此地的地头蛇。 可惜江秋洵是条过江龙,龙王级别那种。 先不说她进宗师多年,晏寒飞都是准一流高手,区区几个泼皮无赖,都不用动刀,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更何况他这次出了一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清晰可闻,附近百姓都惊住了。 「看,净街虎被打了!」 「哎哟,脸上都有巴掌印了。」 「这下完了,这商会的娘子可摊上事儿了。」 「真是败家娘们儿!这样惹是生非,梨花街又得乱上好一阵子了。」 「季老么,放你娘的狗屁!去年被隔三差五找麻烦的难道没有你家的摊子?分明是那净街虎挑衅生事儿,你怎能是非不分诋毁东家未婚妻?」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被看两眼怎么了,还没弄清惹不惹得起,就耀武扬威,看吧,净街虎非得在商会身上扒下一层皮。」 「你……」 「陆家嫂子,别理这酸汉,他就是自个儿懒如烂蛆,却见不得别人好,想让别人和他一样倒霉。」 「可季老么说的会不会是真的?那净街虎真敢像去年一样?他若又天天在铺子前淋尿浇粪,生意还怎么做?」 不论是商铺的掌柜们还是附近做生意的小商贩,看见这净街虎都担忧不已。 江秋洵以内力覆盖鼓膜,听得清清楚楚。 她道:「哦,原来你叫净街虎?倒是好威风呢!净的是哪条街呀?咱们梨花街?」 她站在街中,如立群山之巅,风姿绰约、眉眼如画。 她眼神在街面扫过,语气漫不经心又阴阳怪气,道:「那你这净街虎可做得不好,满大街都是草屑烂泥,明儿记得早点起来打扫。」 净街虎醒过神,又听她如此大言不惭,眯着眼睛,阴冷地盯着她,恶狠狠地指着江秋洵喝道:「臭娘们儿胆子不小!」 江秋洵眉梢一挑,「咔吧」一声,便听那净街虎一声惨叫。 原来是晏寒飞出手迅如雷,把他的手指掰断了。断裂的手指被晏寒飞反拧着,以至于整个人都不能动弹。 「大哥!尔敢?!」 「贼子放手!」 左右两人连忙上前,一人去解救他的手指,一人挥拳攻向晏寒飞。 挥拳打向晏寒飞的这人,指节粗大,手背上有老茧,可见横练功夫也是练到家了。再看他拳头上食指与中指之间穿出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尖角,还泛着金属。别说被他一拳头戳中柔弱的咽喉要害,便是随便身上哪里被他这样阴损的撩一下,那也必定得挂彩见血,运气不好打在脸上还会破相。 可晏寒飞又哪里会被他这样慢的身手打中? 他左脚踢出,快如残影,也不见什么声响和威势,就像是轻轻在他小腹处撩了脚。那人却反应极大的弓着身子后退两步,面色煞白,盯着晏寒飞「你、你」的说不出话。 去拯救净街虎手指的那人,还没碰上晏寒飞的手,便听见「呵——tui」,一道暗器从晏寒飞口中飞出来,朝他眼睛而去。他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偏开脑袋。 第84页 然而那「暗器」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躲开,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让「暗器」打在眼睛上。 左眼皮顿时火辣辣的疼。 还湿漉漉的带着暖意,他还以为是「暗器」击穿了眼皮刺瞎了眼睛留了血,连忙伸手一摸,用右眼去看,却哪里是血水?原来是湿漉漉黏煳煳的口水。 「哈哈哈哈——」 原本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梨花街安静了一瞬之后,四处爆发出闹笑声,让这位净街虎的心腹无地自容。 第44章 江秋洵也很满意。 晏寒飞收拾三个不入流的泼皮, 众目睽睽之下,三分惩戒七分戏弄,没下重手, 却也让几人一两个月都爬不起来,分寸拿捏得极好。 净街虎见两个小弟也被轻轻松松拦住,连忙道:「哎哟,放手,你, 你放手!我认栽了, 认栽了!」 晏寒飞掰着他的手指往下压,他钻心般疼痛,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往下蹲, 最后单腿跪在地上。 晏寒飞这才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 笑道:「哎哟哎哟, 可不兴行这么大的礼。」 净街虎疼得汗如雨下,赶紧爬起来,捂着手指退开,嘶吼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这是被你打趴下的,可不是跪你!我李柘跪天跪地跪老娘,从不跪旁人。技不如人, 今天老子认栽了, 但这事儿完不了, 你们给我等着!」 放了狠话, 三人连滚带爬的跑了。 周围百姓哄然大笑,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净街虎被打跑了, 江秋洵这才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指尖拂过自己鬓角, 耀武扬威道:「哼,姑奶奶的美貌是这种泼皮能看的吗?这闭月羞花的美貌,只有我们家阿婵能看!哼!」 那神色语气,活脱脱一只自恋的花孔雀。 说完,带着「打手」晏寒飞和护卫顾婓摇曳生姿地离开。可这回,再无人敢对她投去冒犯的目光。 这时候,长街的另一头转角处,露出一辆马车的一角。 江秋洵瞥见街角眼熟的马车,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钻进马车。 「阿婵,我给你带了花。」江秋洵从小竹篮里拿出一束从山民那里买来的鲜花,递在林婵身前,「闻闻看香不香?」 花香早已在江秋洵进马车的一瞬间充满了整个狭窄的空间,林婵又怎会闻不到? 林婵道:「香气淡雅。阿洵有心了。」 江秋洵自然是有心人。眼盲之人,因为长期没法用视力,就会更加依赖嗅觉、听觉。江秋洵不但在院子里改种了各色花卉苗木,还特意在山民处买来鲜花。江秋洵挑出了一些卖相最好的、香气不那么浓烈的鲜花做成花束,护在篮子里,直到此刻。 没有哪一个舞文弄墨的女子不爱花。 林婵自然也喜欢。 江秋洵送的,她就更喜欢了。 她跪坐在林婵身边,兴致勃勃道:「你猜这是什么花?」 林婵伸手摸了摸,掌心大小的花朵很柔软,绽放到了极致,还有些许露水的湿润,带着寒意,想来应是生长在潮湿寒冷之地。 「这是……玉茗花?」 「正是。这是绯爪芙蓉。它的花瓣色鲜如血,零星点缀着小片的雪色,娇嫩艷丽,却不畏寒意,开与折枝之人。就如我一般。」 最后一句话江秋洵压低了声音,有点娇羞,更多的是得意。 玉茗花的花语是理想的爱、不畏艰难的爱。 山下的玉茗花已经凋谢了,山上的还开着。山民推着的小车上全是,整株的品相併不好,只有花开的鲜艷,原是准备卖给药铺,江秋洵便把其中的几朵绯爪的花朵挑出来截了胡。 江秋洵现在看不见,但她附庸风雅,也是爱花之人,她也曾在枣城养过玉茗花,但这种花在北地不容易养好,更适合南方的气候。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江秋洵确实更像是南方人。 二人在车里你侬我侬,却不知街头有一人目瞪口呆。 正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春风楼楼主封青筠。 她一身玄色束袖劲装,牵着一匹黑马,站在街头有幸目睹了江秋洵指挥晏寒飞揍人的全过程。 等那辆马车走了,封青筠这才靠近林宅,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眼熟的门房。 「哟,你来了?」 晏寒飞热情洋溢、满脸笑容地把自家堂主的马牵去马厩,跟李秦派来代他守门的人打了声招唿,带着封青筠就去了街角河边要了两碗热茶。 「老封,喝啊,这锦山茶是锦城县特产,有一丝苦味,但清热解渴。」 封青筠看了看周围。 河边视野开阔,有人接近一目了然。河水清浅,也很难藏人。 封青筠道:「这么小心?」 晏寒飞压低声音道:「咱这位新东家,是听力超常的宗师高手,还是小心为妙。」 封青筠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谁?新东家?正泰商号的东家林婵,是一位宗师高手?」 她还以为刚刚遇到还活蹦乱跳的慕挽月已经够惊悚了,没想到还有更惊悚的。 她咬牙切齿道:「这年头宗师是不值钱了吗?哪里又冒出来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宗师?你在信里怎么没有提过她是宗师?你自己看看你在信上都写的啥——新东家人傻钱多好骗?你是不是活腻了想和我一决生死?」 封青筠还以为他得了失心疯,又怕他是被仇家逮住了说胡话,马不停蹄的赶过来查看,结果……她担心个屁啊! 第85页 「你为什么没有得失心疯?要是你真疯了,我就不用纠结毒死你还是打死你。」 封青筠用杀人一般的目光瞪着他,「咚」的一声放下茶碗,道:「你看看你找的东家!这位商号的林老闆,堂堂商号之主,一介宗师,不好好在家闭关修炼游山玩水顿悟精进,反而如此乐善好施,收留咱们家这么大一群只会张嘴吃的小崽子,免费让他们读书,这是一般武林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这是出身名门正派的嫡系弟子才有的做派!他们什么嘴脸你不知道?你是不是嫌咱们春风酒楼的日子过得不够惊心动魄?」 不要以为这些名门正派的君子大侠们是真的人傻好骗,十个正派中人得有七个伪君子两个装逼犯,剩下一个真好人就算不错了。大多数名门宗师、大派弟子往往都自诩正义,可只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他们就能为了利益,理所当然地做出任何违背道义之事。 封青筠又道:「如今咱们虽然当着群雄的面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但谁知道当初干杀手的时候结了多少仇家?这些仇家的挚爱亲朋会不会铭记在心为他们报仇?那些人如果拿着过往的恩怨来找林婵,林婵会不会为了名声和利益对咱们下手?」 「再者,林婵这一个宗师就够危险了,这儿还有第二个!」 「慕挽月这妖女是如何睚眦必报你忘了?她都成宗师了,张放那狗贼低头要与她和解,要赔偿给赔偿要地盘划地盘,她仍是拼着同归于尽也非得把人弄死,把剑皇楼覆灭!寻常人哪怕知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也做不到像她那样坚定,復仇这种事情一干就是十三年。」 「这样的人,辛苦筹划假死脱身,全武林都被她瞒过去了,却被咱们撞破,你说咱们还跑的了吗?!」 「你自己没救了,还把全酒楼拉过来陪你一起倒霉,你是不是傻?」 「你说你是不是傻?!」 封青筠想抽剑给他一剑杀算了,正好不用买,扔旁边这条小河就行,她骑上快马逃命说不定能逃过宗师的追捕。 晏寒飞悠闲地坐着喝茶,道:「你这么凶干嘛,像是拿剑宰了我似的?别急别急,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呢,能有什么危险?放心,我还能害了咱这几个生死之交?」 封青筠冷笑道:「在鱼钓回来之前,你这饵料当然得好好的。今儿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就把你做成人肉包子。」 封青筠手里捏着林婵的生平,她可不认为林婵这样的大商贾会是心慈手软之人。 不过正派人做事好脸面,林婵在枣城赫赫有名,不论做生意还是做人,都再正派不过了。她和春风酒楼无冤无仇,不会为了区区几个杀手楼改邪归正的余孽就坏了自己的名声。 只是被掣肘的感觉有些难受。 相比之下,睚眦必报、一点小亏都不愿吃的慕挽月才是当务之急——这妖女肯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慕挽月是个特别矛盾的人。封青筠虽然和她合作十余年,却一直不懂她。分明游戏人间却又守身如玉,分明贪图享乐却一直咬牙坚持,多年睡不安寝也要与剑皇派对峙。吃喝玩乐一点都不耽误,可从未曾消磨她的意志。 她这样坚持是为了什么? 封青筠天赋异禀连一岁的记忆都有,和张放之间是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慕妖女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掳来,对父母根本没有感情,虽然被张放当女细作培养但也还没来得及把她送出去,曾经打死她的那一掌也早就养好了,最多冬季阴雨天有点咳嗽,最后被追杀了一两年——可哪里就值得她这么大的火气十三年了都灭不掉? 她在假死一事上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全天下都信了。当今武林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宗师的死,不是幸灾乐祸就是惋惜不已。 但他们呢? 却撞破了人家辛辛苦苦谋划的隐秘! 晏寒飞这么重大的事情提都没提,还要把整个春风楼骗过来! 让晏寒飞这仇家弄死算了! 如今木已成舟,她逃都逃不掉。虽然慕妖女装作没看见她,但二人在大街上都打过照面了,不可能没看见。她要敢跑,城外荒郊野岭的,不是正好方便这妖女下手么?如今妖女金盆洗手装作普通人,大庭之下还更安全。 更何况,她没有桑邑那样的轻功,哪里跑得出锦城县?三十岁之前能晋升宗师者古往今来寥寥无几,慕挽月这资质,或许只有北方那位「止风剑」能胜于她。就算是桑邑,也好几次差点慕妖女抓住。 嗯? 等等! 桑邑? 封青筠道:「我听说桑邑前几天被人废了,都说是一位宗师干的?是不是慕挽月?」 晏寒飞道:「是她,我亲眼所见。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被林老闆扣了。」 他这才把遇到林婵和自己被抓的经过说了。 桑邑是被慕妖女抓的,他最终还是没逃出这个女人的魔爪! 桑邑偷慕挽月金库未遂,还想要轻薄她未遂,当年就被慕挽月追了三天三夜。但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慕挽月都还惦记着,非要把他抓住废了,这小心眼儿,没别人了! 封青筠难以置信地瞪着晏寒飞:「你都知道她这么小心眼儿了,你找死为什么还要拉着我?」 晏寒飞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咱们同生共死这么多年,早就是不离不弃、异父异母的亲姐弟,这么说多见外。」 第86页 封青筠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他挤眉弄眼地凑过来低声道:「你要是不来,这辈子都见不到慕挽月的另一面,人生得多无趣啊?」 第45章 封青筠蹙眉道:「什么另一面?方才骂街那样么?慕挽月当初教训封一刀的时候, 可是挽着袖子亲自上手的,比这可热闹多了。」 封一刀虽然也姓封,但和封青筠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位姓封的刀法一绝, 在南方一个大城开了一家武馆,收了上百个弟子,成为当地一霸,和今天的净街虎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想抢慕挽月的肥皂生意,慕挽月还没表态呢, 慕挽月的合作者就已经动手了。当地负责售卖的商人背后是好几个大豪绅, 自家子侄就是武林高手,带了人马径直上门去踢馆。 封一刀不是名字而是绰号,他姓封, 一把金丝大环刀刚勐迅捷, 寻常对敌, 往往将一身功夫全压在一刀的威势之中,一往无前。在当地,算得上顶尖级的高手了。可他一个三流武者,在宗师慕挽月的眼中,和花拳绣腿有什么区别? 他也是在本地嚣张太久,平时做派高调, 调戏良家妇女、欺压良善、抢夺百姓谋生的产业……都已成为习惯, 字典里根本没有「怕」字, 在没弄懂慕挽月的来歷前, 就贸然出手、抢夺香皂的配方。 慕挽月是提供配方的人, 她孤身一人, 势单力薄,没办法撑起这么大一摊子生意, 再加上要笼络盟友对抗剑皇楼,不得不和许多豪强合作。她对付不了那些成百上千和她正当抢生意的竞争对手,却不代表她对付不了巧取豪夺的武林败类。 封一刀这样的三流武者,连她的合作者的子侄都打不过,只需一个小年轻带了手下出马,就把人堵在了封宅的大门外。 当着满街的人,慕挽月挽着袖子亲自上前,轻轻一巴掌下去,左脸肿得跟猪一样。 慕挽月没用内力,她若是用内力,这一巴掌下去直接就能把人扇没了。 封一刀从前活得很没有尊严,发达之后十分要面子,也瞧不起女人,结果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在女人面前被耳光,顿时又羞又愤,气得哇哇大叫,扬言报復。 慕挽月能惯着他? 又是一脚下去,带上了内力,让他丹田破碎,内力全失。这么重的伤,不死已是万幸,想要养好,重新练武,至少得十年八年。 就这样,封一刀倒了。 没等第二天,当天晚上,就被仇家摸上门宰了,还在墙壁上写了「杀人者xxx,今日来报杀亲之仇」。无一人怀疑,因为这的确是封一刀做下的众所周知的一桩惨案。 他曾对无辜者痛下杀手,最终也在仇敌的手下死得极其悽惨且没有尊严。 封一刀上位很不光彩。他去落草后学艺,但寨子被剿灭之后逃了,来到城中没有路引,只是流民身份,不得不投靠了本地一位豪强,后慢慢得到信任,娶了豪强的女儿,后来再一次火拼之中暗害了两个大舅哥,以唯一女婿的身份上位,夺了家产,后又休妻,联姻另娶,彻底站稳了脚跟。 他一个底层武士,为了在城中立足、为了爬到今天的位置,苦练功夫,又汲汲专营了十余年,殚精竭虑、不择手段,却因胡作非为,终在一日惹到了更厉害的仇家而迅速灭亡。 武林人也通过这件事明白了慕挽月是个武艺高强却一点也不在乎颜面的宗师高手。俗称不要脸。 她可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没有正派尊老爱幼的体面,她是能亲手下场与任何人撕逼的妖女。 所以,封青筠一点都不惊讶慕挽月能干出今天的事儿——当街指挥剑皇楼杀手揍一个泼皮无赖。 晏寒飞嘿嘿直笑,道:「我说得可不是这事儿。你知道咱东家林婵要娶妻的事儿吗?」 听听,「咱东家」,刚到锦城县封青筠就毫无疑问地被自己兄弟给卖了。 封青筠没好气道:「当然知道。还没到繁州,路上就听说了。」 晏寒飞道:「你知道她要娶的是谁吗?」 封青筠道:「听说姓江。」 晏寒飞道:「是姓江,江秋洵。原名慕挽月。」 封青筠:「……」 晏寒飞没理会结拜姐姐僵硬的表情,道:「你知道在东家的眼中,江秋洵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在她眼中,这位江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桑邑那晚袭击正泰商号的营地,将江姑娘掳走,幸好有一位宗师路过,把她救下,还一路追杀,废了桑邑。桑邑被抓后的事,你清楚吧?」 封青筠点头。 剑皇楼虽然倒了,但买情报的那些路子还在,封青筠清楚得很。她得到的情报是,有关桑邑被捕的公文还在路上,但实际上京城里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县主那边早发过话,桑邑冒犯皇亲国戚,当处以极刑。 桑邑的罪行,如果按照本朝《大律》,连死刑都判不上。刑律上,对男女关系中处以极刑的只有:强女干与亲人长辈或亲人长辈家的女眷;强女干十二岁以下女童;参与杀死妻子或夫君。 其他情形虽然判得也重,可都没有处以死刑的规定。桑邑虽然臭名远扬,害死多位女子,但他并没有直接杀人,女子都死于自杀。他所做的不符合处以极刑的三条,哪怕他恶行累累,也最多打一两百棍,对一个武林高手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其他诸如流放、劳役、坐牢,还比不上打板子。 倒也不是没办法杀他。收押他、或者监刑的官员,可以先废了他的武功,再上板子,直接把他打死。到时候报一个重伤不治。 第87页 可是,全天下的百姓得到的结果只会是:哦,这样一个淫贼,害死了那么多可怜的姑娘,祸害了那么多的人家,有的甚至是家破人亡。最后朝廷抓到了人怎么判的? ——打板子。 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谁听了不憋得慌? 这样的祸害,这样一个改下十八层地狱的齄奴,怎么就这么便宜了他? 朝廷是不是包庇他? 是不是刑部大臣纵容他? 最终民怨泛滥,伤害的还是朝廷的威严。 幸好瑞安县主站出来了,以冒犯皇室的罪名通缉他。 冒犯皇室,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安上的罪名,这是记录于《大律》的有详细规定的律法。「冒犯皇室」,是对皇室近亲成员的生命安全和清白造成威胁的行为。当初桑邑摸进侯府,被一大群男女歌姬亲眼所见,还差点被抓住,出逃时更被众多夜巡者亲眼目睹了他狼狈逃窜的身影,多年来他也从未敢反驳和分辨,他的罪名早就板上钉钉。 这样,他若落了网,便一定会被处以极刑。 极刑又很多类型,包括但不限于斩首、五马分尸、凌迟、绞刑、笞杀、杖杀、寸殛、殊死、枭首、菹醢、脯刑、劓殄、烹刑、腰斩、炮烙、车裂、坑杀、定杀、枷项、立枷、磔刑……等等。 这些当中,斩首是最痛快的。前朝末年,大多数都被朝廷和各处势力施行过。直到先帝时期,才废除了大半。如今刑部的律法中,最严重的死法或许就是凌迟。 谁家没有女儿?老百姓谁听到不解气? 该! 桑邑的死如今只在于刑罚类型的选择。刑部大概率会看瑞安县主的脸色。 除此之外,桑邑在牢中要死不活的瘫着,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当初被某位「宗师」废了的惨样码头上众人亲眼所见。 桑邑在牢里和京城那边瑞安县主发话的情报满天飞,都已经不值什么钱了,封青筠自然也知道,可以预料到桑邑的悽惨下场。 却不知道他为何提到这事。 晏寒飞道:「桑邑怎样,林婵如今已不关心了。可他那晚做的事却把她吓住了。」 「林婵也是宗师级高手,却不料未婚妻江氏在她眼皮子低下被另一个宗师掳走,急得不行,当晚差点就把我活埋了。第二天开始,便与江秋洵形影不离,吃饭、睡觉、如厕都要同行,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今天好不容易有事去知县府上,明面上让身手最好的女护卫顾婓跟随,暗地里还不知道从哪里调来一个一流高手暗中护着,昨夜刚到,谎称是李秦手下的商队护卫,就住在我隔壁。」 晏寒飞「啧啧」两声,道:「我们这位慕长老,身娇体弱胆子小,但凡我们东家在的时候,筷子都拿不稳,要东家亲自餵的。」 封青筠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林婵的体贴入微、珍爱如命,而是接受不了这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火凤凰被当做小鸡仔儿似的护在怀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回想一下今天在大街上看到她的违和感,打了个寒颤。 曾经的慕妖女,人如剑,眸似锋,骨子里是漠视天下的张狂,有着在群狼环伺中随时可能暴起厮杀的一往无前。 而今日街上的江秋洵,像一朵盛开的娇艷花朵,带着刺,她的张狂更像是在依仗着花园护她密不透风的围栏。或许只有当无月之夜,有盗花贼潜入花园,才能看到她隐藏在泥土下的嗜血藤蔓。 封青筠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何宁可如此伏低做小也要乔装改扮混到林氏身边?她和林婵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慕妖女不愧是慕妖女,连女人也能被她迷了魂儿,还这么快就订婚了。」 在封青筠看来,就算当年她被群雄环绕、追求者无数的时候,也未曾给过谁好脸色。所以必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慕挽月这小心眼儿为了报仇,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嫁给林婵这种事情,嗯,也不算特别的离谱。 晏寒飞哈哈大笑道:「你这可就大错特错。」 他低下声音又道:「慕妖女这回可是动了真心。你敢信么?慕挽月根本不知道林婵会武功!」 封青筠果然不敢信:「什么?不可能!」 封青筠震惊得瞳孔放大,额角青筋凸显。 第46章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好端端地留在这儿看热闹?」 说到这里, 晏寒飞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拍腿直乐,道:「慕妖女对林婵一往情深,脑子就跟进了水似的, 根本不知道林婵内力深厚,也不敢让林婵知道自己会武功。你没看到,她在林婵面前为了装作不认识我,是如何忍气吞声哈哈哈哈——」 「听我的,千万不能走。不但不能走, 还得把咱们全酒楼的人都叫来, 好好欣赏一下慕妖女唱的这场大戏。林婵城府极深,只是暂时被慕妖女迷了心智,等她回过神来, 迟早发现妖女的真面目。到时候我看她怎么收场。真是想想就觉得有趣。果然, 看慕妖女的笑话, 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啊。」 封青筠难以置信道:「一往情深?慕妖女?不可能!」 可转念一想…… 这事虽匪夷所思,却又不是无迹可寻。 她似乎谁都不放在心上,却在每年过年之前,非常仔细的挑选礼物。 过年了,谁家不是准备年礼?慕挽月也是人,她给家里人准备年礼并没有什么稀奇。封青筠、晏寒飞等人, 虽然个个自称孤家寡人、全家死绝, 或者被剑皇楼自小掳来不知道自己的家乡, 但其实大家互相都明白, 他们不是没有牵挂的人, 和家里的人断绝往来, 是不想给家人带去危险,那是沉甸甸的保护。 第88页 据说慕挽月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被张放灭口, 但慕挽月并非就没有亲人了。她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堂兄弟、表姐妹总有活着的。不过,打探对方的家人隐私是一件很忌讳的事,且大家都偷偷摸摸给家里人送钱送东西,谁都没管过慕挽月家里还有哪些人。 封青筠如今回想,便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慕挽月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幅极好的山水画,满山桃花,美景动人,意境悠远。她拿着画,千里迢迢去找一位云游的书生。 封青筠说字写得好的书生多的是,江南才子就好比韭菜,年年都有新的长出来。哪怕请不到书法大家,找几个才子题诗不是轻而易举? 慕挽月冷笑:「他们不配。」什么才子,呸!用情不专,妻妾成群,也配给她的画题字? 那书生家境优越,考了秀才,后无心功名,携了心上人游山玩水。他本身功夫也不差,一般人还真难逮住他的踪影。 他性情洒脱,一手字也潇洒出尘,虽无书法大家那样的盛名,却也在友人中小有名气。 他的一位友人把他的墨宝和一些值钱的书画存放在一起,有一次欠了慕挽月货款,用书画抵押时不小心便混入了他的墨宝。 慕挽月自己毛笔字自己跟狗爬一样,却也懂得字的好坏。一眼看去,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看起来舒服得很,调查了他的生平,便让封青筠带她去找人。 等找到了人,慕挽月自己写了一首诗,让书生帮忙誊写。 那书生写字都是随心,非亲朋好友不予题字。然他见了慕挽月的诗,立刻表示要与慕挽月结为至交好友。 至于题字?给好朋友题字那不是应该的吗? 于是写下一首诗《隐寺桃花》。 那一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让封青筠这不爱诗书的武林人都感受到了诗句的美好。 当时她特别惊讶:「这是你写的?」 慕挽月白了她一眼,道:「你觉得呢?」 封青筠感到了这一眼里熟悉的藐视,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是本人,不是易容冒充的。不过你为何弄这字画?你又不懂书画。」 慕挽月不理她,认真的裱好、珍而重之地收起,似乎有些后悔让她知道,叮嘱道:「这幅画,还有我找郎秀题诗的事儿,你不准给我泄露出去。」 慕挽月乔装改扮,书生不认得她,哪怕以后旁人看见了书画,知道是书生题字,却也不会知道是自己这个邪道妖女所赠,应该不会引来危险。可封青筠若是疏忽了,让消息泄露出去,便会平白生出隐患来。 当时的封青筠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对了,封青筠当时说的是:「今日权当我是个死人,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你安心备年礼便是。」 她还能不知道慕挽月吗?这人和她一样不爱读书写字,书画肯定不是自己喜欢的啊!不是自己要,这么慎重,一定是给亲朋好友了。慕挽月最好的朋友就是她封青筠了,她俩既是战友又是狐朋狗友,最清楚彼此不过了,慕挽月的那些江湖旧友中,没有一个是喜欢这些东西的雅人。 几乎没在慕挽月身边出现过,还如此被她看重,不是义气相投的江湖好友,那就只能是亲人了。 每年过年都会消失几天,定是回老家去了。 可如今知道慕挽月有了心上人,还是个喜好风雅的才女、家财万贯的一方商贾,慕挽月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一下就有了解释。 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 那是一年冬天,腊月里。 为了例行交换情报,她们在一个隐秘的山顶约见。 山顶下了雪。 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不一样。 北方大雪纷飞,寒风唿啸,雪中甚至看不清前路。 南方的村落下着雨,冷得刺骨,山顶却是飘着雪花。像是一场浪漫的风景。 慕挽月向来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她的脸总是戴着半张面具,除了原本知道她长相的封青筠几人,就连她担任长老的南隐派也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对自己的行踪也藏得很隐秘,约见向来是别人等她。 封青筠抵达约定的山崖时,没见到慕挽月,习以为常地坐下等待。 见这片山崖白雪皑皑,雪松环绕,别有意境,便坐在地上,从包袱里拿出一瓶酒来。 倒了一杯,正要入口,却听见慕挽月悦耳的声音近在咫尺。 「有好酒,青筠怎能独享?」 不是传音入密。 是人在身边。 封青筠望向身后,不远处的一株青松,从一块大石头的石头缝里长出,根系发达,崩裂了大石。其中一块不太大、被白雪覆盖的「石头」忽然抖了抖,抖落一身雪,站了起来。 原来,慕挽月早就到了。 她收敛了气息、内力,躺在石头上,一点热气都没外露,让所有热量都缩在体内,让落在身上的是雪没有丝毫融化迹象,最后和雪景融为一体,再配合炉火纯青的龟息功,心跳唿吸完美地融合在大自然的声音之中。 连老牌杀手封青筠都没有察觉到。 这得对内力的操控,已到了极细微的境地了吧? 封青筠道:「你这一身雪,得是天还没亮就躺这儿了?」 慕挽月道:「那可不。为了看今早的日出,我可是昨儿大半夜就上山了。看完日出无事可做,练了一会内功。」 第89页 慕挽月一身张扬的正红色窄袖武士服,黑色鹿靴,狐裘做的白色斗篷,通身贵气,不像是杀手楼出来的女细作,倒像是被万千宠爱、骄傲奢靡的贵族女儿。 她抬手从树杈上抽出出被白雪覆盖的佩剑,挽了个剑花甩掉雪渣,拍了拍和雪同色、毛茸茸的斗篷,拍掉了上面雪沫,笑道:「我还没用早膳呢,给我也来一壶。」 封青筠又从包袱里摸出一瓶窄口的陶瓷小酒壶丢给她。她接了酒,握住,短短十几秒,那酒壶便腾起了白雾。 封青筠心想,这个慕挽月这个宗师高手肯定和别的宗师不一样。用内力热酒喝,怎么看都不符合宗师高手的风范。 慕挽月不知她所想,如玉的指尖揭开小酒壶的仰头便饮。 酒液清澈,醇香四溢,酒的热气遇冷,化作白雾。 此刻已是巳时,橙黄的阳光迸射在雪地里,穿过酒液,灿烂又朝气。 晶莹的雪花。 雪白的狐裘。 胜雪的肌肤。 红衣,暖阳,清酒,薄雾,醇香。 好一幅雪中美人饮酒图! 慕挽月的自信张狂、倾城绝色,就如这雪地里一身红衣的她一样,耀眼得连阳光也难以遮掩光芒。 这也是深刻在封青筠心目中的不可磨灭的慕挽月,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慕妖女,那个搅动南方武林乃至整个武林的奇女子。 然而…… 今日所在的慕挽月,不,应该是江秋洵,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模样没变,还是冰肌玉骨、国色天香,一颦一笑、妩媚动人。 性情没变,还是强词夺理,骄傲张狂,穿着鲜艷,衣带耀眼。 变的是什么呢? 是眼神,是神情。 她整个人都仿佛沐浴着欢喜,眉眼含笑,像灌了蜜似的散发着坠入情爱的香甜。 难怪呢。 回过头来想想,慕妖女十三年如一日非要弄死张放的缘由也清晰了起来。 姓张的死了她都嫌不够安全,还要假死瞒天过海。 这还是慕挽月吗? ——这根本不是天下人认识的慕挽月! 天下武林人眼中的慕挽月,是卑睨一世、英姿飒爽的南方邪派宗师,傲视群雄,鲜有正眼看人的时候。 在仰慕者们的眼中,她是妖娆动人、惊艷一时的狐狸精,亦正亦邪,随心所欲,是如风一般的女子,任何人都无法抓住她的心。 ——这也不是作为十余年生死袍泽的封青筠所熟知的慕挽月! 封青筠所知的慕挽月自私自利,睚眦必报,放荡不羁,戏耍红尘。 这样的慕挽月,怎会对一个人如此情根深种? 可她就这样做了。 不但隐藏起宗师级的武功,还要嫁给这个她眼中「不会武功的女商人」,被对方牵动情绪,喜怒哀乐不由己心!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还是不信。我要亲眼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重要的是,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慕挽月这个妖女倾心! 晏寒飞笑眯眯的喝茶,幸灾乐祸:「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我不是第一时间让你们都搬过来嘛?这么好玩儿的热闹,必须大家一起看呢!」 第47章 黄昏时分。 前院议事厅, 林婵正在听昭节说话。 「那个人原名姓李,叫李拓,人送外号『净街虎』。金仙茅大姑母的孙子是城南最大赌坊的老闆, 他少年时做了一段时间打手,后离开闯荡,两年前刚回来,学了一身横练功夫,还带回来两个兄弟, 买下了城西皂角街的一个小宅子。李总管说, 查到他买庭院的钱是典当金银首饰而来,那些首饰质地不一,来路不正, 像是脏物。前几年朝廷在江南剿匪, 许多大寨悍匪被剿灭, 他或许便是漏网之鱼。」 一旁的晏寒飞道:「昭节姑娘说得对,那李拓和他的两个兄弟身上有一股子杀过人才有的血腥气,招式阴损、嗜血,不是江洋大盗就是山匪强人。」 这话晏寒飞说的最有说服力。他和李拓等人交过手,又是积年的杀手,眼光毒辣。 他唯一看不透的就是慕挽月。分明是自幼一起在剑皇楼长大的杀手, 他亲眼见到她是怎么一步步被张放洗脑, 性格阴沉, 忠心不二, 可她怎么会忽然叛逃?逃出去还换了芯子似的, 性情大变。 昭节道:「他们既然是山匪逃脱, 为何不低调藏匿,反而在身份都被众人知晓后还如此不知收敛?且他们二人来梨花街一年有余, 去年刚来的时候,敲诈勒索,各种无赖行径,让街面上的人没法正常做生意。锦城素来有习武之风,梨花街会功夫的人不少,怎么任由他作威作福?」 林婵道:「习武之人热血冲动,在江湖上逞兇斗狠的人很难沉下心来如寻常百姓般生活。能安安分分在城中生活的人,不会轻易动武。梨花街的商贩们做着小生意,小有家资,就像瓷器,不会愿意去碰瓦罐。」 昭节想了想,受教点头道:「主上说的是。打蛇不死,若这李拓成了江洋大盗,暗下杀手,岂非招惹祸患?固然他会被朝廷通缉、惶惶不可终日,可家人的性命也回不来了。」 林婵道:「正是。他也只敢用些无赖小人手段,不曾太过,刚好踩在众人隐忍的底线上。梨花街商铺原本的主人曾在信中与我提过,他每个月都会有几笔「护街费」,想来其中就包括给李拓的费用。不过咱们正泰商号从来没有给旁人护街费,以后也不会有。我回来之前,商铺开了这么久,从未有人来闹过事,反而我们刚到没几天,在收拾过金仙茅之后反而如此挑衅,犯我逆鳞,定然有人在背后指使,不是金家就是林家。昭节,你去给宋大人传讯,两家人既然如此悠闲,就给他们找点事儿做。」 第90页 昭节听说要收拾坏蛋,眉开眼笑:「好嘞。」 这时,晏寒飞插嘴道:「东家,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旁边江秋洵听见林婵说自己是她「逆鳞」,正心花怒放心生羞意,却听见他打断了林婵说话,很是不高兴,凉凉地看着他,道:「那你就别讲啊。」 林婵偏头笑了笑,按住了她的手,道:「晏兄弟请讲。」 林婵这一笑,温文尔雅,蒙眼绸带的两端在身后自然垂落,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晃了晃,整个人从沉静中显得鲜活了起来。 江秋洵被她这一笑迷得晕头转向,又被她温热的掌心按住,心跳加速、难以自已,刚刚那一点不高兴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婵在此议事,她从始至终都坐在旁边看着,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腮,噙着笑,眯着眼,眼神痴迷。 江秋洵本性张扬,爱得热烈深沉,她掀翻剑皇楼,靠的是前世知识,又有一身宗师修为做后盾,相当于借用了无数人类智慧的结晶。她本人做事时常冲动,往往凭藉一腔孤勇,若没有那些秘方,她走不到今天。 也正因如此,内敛沉稳、周全细緻的林婵深深吸引着她。 林婵在枣城指挥正泰商号在商场博弈的事迹,桩桩件件精彩纷呈。这是心灵与智慧的强横,在商场上全靠借势的江秋洵对她更是崇拜得不得了。 此刻,让她倾心的女子坐在身边处理事务,按部就班,游刃有余,仅仅是看着就让她心动。 果然认真的女人最迷人。 晏寒飞有了林婵撑腰,哪里还会怕这个色厉内荏的恋爱脑,禀道:「东家,我这几日在城中转了转,发现咱们梨花街可是藏龙卧虎。常说锦城人尚武,但大多数人都是花拳绣腿,好一些的无非也是和普通人鄙比试拳脚罢了。可据我观察,城中有不少人武林人。其中还看到了几个南方魔教的熟面孔。」 魔教是数百年前的一个门派,如今早已消亡。现在「魔教」二字,是对那些进行朝廷禁制的洗脑活动,或者是被朝廷通缉的一些门派。 所以魔教并非是一个门派,而是江湖人和老百姓对很多行事如妖魔般可怕的门派的统称,又称魔教诸门。其中最有名的几个魔门,拐卖良家妇女的合欢宗,偷盗孩童的復生门,掘墓盗尸的阴阳门、打家劫舍的伏梁山……等等。 刚刚结束乱世,迎来太平盛世不到五十年,区区五十年而已。 前朝末年,各路妖魔鬼怪横行,鱼肉百姓,武林正派凋零,烽烟四起,内乱频生,残忍而疯狂。 直到朱家高手尽出,带兵逐鹿天下。朱家扫清内乱,平定四方,立国之后,解苍生于倒悬,结束了乱世。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四海清明,蛮夷俯首。这十年朝廷清剿匪贼,不但把山匪犁了一遍,把躲在山寨中的积年悍匪一网打尽,江洋大盗的通缉悬赏更是满天飞。 但江南武林远离京城,又紧靠南疆,山林茂密,地形复杂,不适合大军行进,只适合慢慢清缴,使得南方的魔教诸门依旧猖狂。他们行事狡猾,藏在普通人之中,作案方式诡异,往往借着鬼怪妖魔的幌子行事,使得百姓甚至连底层小吏们深陷在恐慌中,哪怕后来明白不是天灾不是厉鬼,是人祸,也于事无补。 魔教中人出现在锦城,可不是一件好事。 林婵在北方多年,和北方的邪派魔门斗智斗勇多年,在南方也有几个专门用于收集情报的堂口,虽然鲜少南下,对南方武林却也知之甚多。 听了晏寒飞的话,沉吟片刻,道:「尽快写一份名单交给我。」 晏寒飞躬身道:「好。东家放心,我一定把我怀疑的人详详细细写出来。」 林婵又问:「我听说封姑娘来了? 晏寒飞道:「是的,快午时时来的,现在住在我那边。李大哥拨了隔壁街的一个大院子给我安顿春风酒楼的兄弟孩子,如今都打扫好了,还发了床褥,如今只等慢慢添置些家用。」 林婵道:「李秦那边给的都是护卫们常用的,都是大人的东西。孩子们来了如果有缺的,便让李秦帮着买。」 晏寒飞道:「等孩子们过来时,那边的东西会一起搬过来,应该暂时不会缺。等缺了,我一定找李大哥。」 林婵点头。 晏寒飞又道:「母老、咳、老封那边下午已安顿好了,晚上东家可有空?我让她过来见您。」 林婵道:「今晚让封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做东,去凌烟居用午膳。」 晏寒飞道:「好嘞,多谢东家。」 晏寒飞前脚离开没多久,江秋洵后脚跟了过去。 晏寒飞不知哪儿找来的一串儿刺槐的花,一朵一朵摘下来当零嘴吃,见到江秋洵,笑容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道:「哟,东家夫人?找我有事儿?」 江秋洵余光看了一眼藏在暗处保护她的高手隐藏的方位,再看看小人得志的晏寒飞,咬牙切齿,憋屈得不行。 早先合作的时候,晏寒飞也是个嘴贱的,得罪过几次「慕挽月」,回回被她按在地上摩擦。 这一回相逢至今,不但不能打他,现在连骂都不能骂了。 也不知道阿婵哪里请来的高手,只要离开小院儿就跟在她身边,让她都不敢放飞自我,一丁点儿功夫都不敢露。这还是暗地里,明面上还要顾婓跟着。让晋级宗师以来一直随心所欲的江秋洵体会了一把心上人对她密不透风的宠爱。 第91页 嘶—— 没法子。 谁让心上人紧张她呢?真是幸福的烦恼。 以前南方武林无数人祈祷这个妖女「做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人多力量大,咒骂她的人太多了,居然灵验了——这个妖女居然要在下半辈子做个贤妻良母! 江秋洵抄着手,笑眯眯地道:「晏大侠,功夫挺高的啊?今儿打人顺不顺手?开不开心?那净街虎拳风炸响,武艺高强,竟然完全不是你的对手呢!」 晏寒飞自然看出来她的不高兴,不敢把人惹急了,顺着她的语气低声下气道:「夫人您可真是慧眼识珠。不是我吹,我晏寒飞也曾是楼里赫赫有名的角色。功夫好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听话,夫人您说打哪儿我就打哪儿,上房揭瓦、下水捉鳖,那是绝无二话。若是换一个人,就顾婓吧,您说,若是让她帮你揍人,她能听话么? 那肯定不能啊!」 第48章 「她是东家叫来保护你的, 怎么会帮你兴风作浪?能指哪儿打哪儿、帮你惹是生非的除了我还有谁呢? 不仅如此,我还知情知趣。今儿那净街虎竟敢冒犯夫人,我能忍吗?不能啊!我拧断他手指的时候, 用了我们剑皇楼的禁术,直接把他拇指和食指的关节粉碎,从此以后,他的右手再也不能提兵器、练拳练掌,与断指无异。您放心, 从此以后, 那净街虎便是一只病虎,再也不敢在您面前碍眼。 还有另外两个,我也收拾得彻底。我那一脚朝下三路去, 表面上不痒不疼, 却一下就把他第三条腿给废了, 只能清心寡欲,一生难振爷们儿雄风。 还有那被我吐口水的人,眼睛看着没事,但眉骨的鱼腰穴已被我的内力堵塞,从此以后每天早晚头疼难忍。除非宗师高手给他医治,否则一定找不到原因。这是笑面狐慕挽月自创的独门绝学, 除非一流高手, 否认连病因都查不出来。」 江秋洵冷笑道:「既然下了重手、结了死仇, 为何不暗下杀手, 让他们回去暴毙?你这是特意留着人家上门儿来找我麻烦是吧?」 晏寒飞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 道:「可不兴胡说!我早就改过自新, 彻底从良了。张放死后,我已经退出江湖, 再也没杀过人!今儿绝对没下杀手!」 江秋洵不知道林婵是宗师、听力超常,晏寒飞还能不知道吗?宗师高手原本听力就厉害,更何况江秋洵这个未婚妻还在这儿,肯定关注着这里。 他心中认定了林婵是正派高手,哪里敢让她以为自己残忍嗜杀?信誓旦旦表明自己遵纪守法,就差指天画地表忠心,生怕留下把柄,未来被当做藉口发作于他。 可以说求生欲非常强了。 至于以后上门儿来找麻烦……他并不觉得谁能找这妖女的麻烦。 江秋洵却道:「既然不杀人,为何出手这么重?显得你很能?你还有脸说自己从良?我让你揍人,你就老老实实给我揍人,哪怕打断骨头让人躺几个月也行,可你为何要用江湖那一套下手暗害?若是他们宣扬出去,岂不是间接把你的身份昭示天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剑皇楼余孽投了正泰商号? 你是不是那天晚上淋了太多雨,水都流进脑子里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下了重手偏偏又没有彻底废了他们,授人以柄,愚蠢至极。」 晏寒飞被她说得冷汗淋漓:「……」 这是拍马屁反而拍到马蹄子上了? 他哪里知道江秋洵会这样谨慎小心?从前的「笑面狐慕挽月」比他嚣张一百倍,生命中何曾有过「怕」字? ……哎哟!难怪呢!难怪这妖女走哪儿都戴着面具! 江秋洵见他终于醒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晏寒飞这些年做杀手,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谨慎小心、仔细无误,但从不善后。杀手也不需要善后。所以他从来没有对任务后续风险做预估的习惯,导致他根本没想过一件事——李拓等人自己是看不出来,但江湖上藏龙卧虎,谁能保证他们之后不会遇到杏林高手?到时候发现晏寒飞下了黑手,肯定会恨上江秋洵。 江秋洵倒是不怕,却怕连累到正泰商号。她现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正泰商号未来老闆娘,不再是从前身份隐秘、来去如风的慕挽月。 到时候若招来江洋大盗,哪怕江秋洵每一次都能悄无声息的解决掉麻烦,也太过麻烦。只有千日做贼,哪能千日防贼? 再者,晏寒飞这么干,会不会把他们做杀手时的对头给招来? 晏寒飞之前袭击林婵的时候,便动用了剑皇楼特制的暗器,这一次街上斗殴,吐口水那一招还用上了「慕挽月长老」赫赫有名的禁术。可见他行事一点儿也不谨慎,完全有可能让人认出跟脚。 还好那时旁边就只有一个封青筠,没有别的高手围观,否则这一下就能立刻让他身份暴露,勾来从前的敌人。 江秋洵碍于当时假装不会武功而没能及时阻止,这会儿才有机会来给这榆木脑袋开光。 她意有所指地提醒道:「既然改邪归正了,就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露了跟脚。」 「大庭广众」四个字说得很重。 晏寒飞心领神会,终于明白了今天的疏忽在哪儿。 食物链等级的碾压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摸着后脑勺道:「行,我一定安分守己,多加忍让。」 江秋洵眉毛一竖,道:「谁说要忍让了?他们敢冒犯我,敢说阿婵的坏话,错的是他们,凭什么我要忍?打还是要打的,而且要狠狠地打。只是不能用江湖暗手,最重要的是不能用你在剑皇楼当杀手时的手段,揍人就揍在明处,最好是诱使他们先出手,咱们再反击,完了再写一封状纸把人关牢里去。」 第92页 晏寒飞懂了,这是里子面子都不吃亏,要占据舆论高度,当下挤眉弄眼地笑道:「哎哟,这个我擅长,你放心,我以后看你的脸色行事,绝不再自作主张。」 江秋洵哼了一声,道:「还有净街虎那几个人,你今晚悄悄去把人抓回……」 「阿洵——」 江秋洵回头,便准确的看见了朝她走来的林婵。眉开眼笑道:「阿婵姐姐?」 夕阳西下,阳光变成金红色,照得树木投下长长的阴影。 林婵朝她走来,侧面的阳光照在身上,莹白的肤色染上一点金红,旁边紫薇花含苞待放,浅紫色花骨朵被青绿色的叶片簇拥着,温和、柔软,还透着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但在江秋洵的眼里,人比花娇,无疑是林婵更胜一筹。她蒙眼的白色缎带总是让她更多一分柔弱,让江秋洵情不自禁升起怜惜。 其实江秋洵一心二用,早就听到了苹末禀报「晚膳已经做好」,也听到了林婵起身走来的脚步声。 但她装作没听见,非要等着心上人走过来接她吃晚饭,才回头用目光迎接她。 林婵朝她伸手,道:「李拓的事,我已经吩咐了昭节去办。唐粥会送他们进牢狱,不会有麻烦,别担心。」 言下之意,他们几个是别想出来了。 江秋洵把手放进她的手心,任由她握住,犹犹豫豫、扭扭捏捏、矫揉造作道:「阿婵,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都怪我太冲动,听不得他们说那些难听的话,要是我能忍住不发脾气后好了。」 林婵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就算你忍气吞声,他们也会找别的藉口。他们胆敢冒犯于你,就是自取其辱。下次还有这样的事,你只管让晏寒飞出手,我自有法子让他们有苦难言——只需你别委屈了自己。」 晏寒飞:「……」 林宗师你醒醒,这妖女委屈天下人都不会委屈自己! 她这个邪派宗师本来就够无法无天了,再来一个宗师宠着她,那不得翻了天去? 林宗师你能不能看清楚这样个妖女的真……哦,林婵已失明了,难怪会认不清这妖女的真面目。 江秋洵开心上前,拉住了林婵的手,娇声软语道:「阿婵,你对我真好。」 林婵有些不知所措地偏开头,牵着她回后院用膳。 「哎呀,阿婵姐姐,你慢一点,等等人家嘛……」 晏寒飞:「……」 他默默地去坐在大门边,感受着门缝里吹进来的凉风。他是一个合格的门房,天黑了,不适合看戏,适合看门。 . 后院书房,昭节已经收拾了帐本和一叠条陈,困惑的皱着眉头,回想刚才的事。 方才她在房中汇报了生意上的安排后,自家师父并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正襟危坐,右手习惯性的用拇指抚摸着茶杯的杯身,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婵蒙着眼,气度从容,又擅长表情管理,大多数时候没有明显的表情,把师父视为信仰的林昭节完全没想到师父正在走神。 昭节耐心地等待着师父思考时,自己也在反思:今天帐本反映了什么异常?其中还有些许棘手,能让师父觉得为难、需要思考? 片刻后,苹末来询问是否用晚膳。这时,林婵才像忽然回过神一般,一下站起来,匆匆朝前厅走去。 林婵一向从容有度,极少有这样步履匆忙的时候。哪怕知道师父听声辨位厉害,昭节也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 林婵也知道身后昭节跟了来,但她已经顾不得了。 她穿过长廊,穿过大厅,朝前院而去。 以她身法,转瞬间便可腾挪而至;以她的轻功,轻轻一点便可越过屋顶飞跃而至。 可她没有。 她像是忘记了自己会武,普通人一样,在思念降临的时候,朝所思所念之人疾步而去。 外院江秋洵正在说的话,字字都清晰地落在林婵的耳中。 说的都是白日里的事。对于林婵这样的聪明人来说,那些话近乎直白。话里话外句句都是让晏寒飞行事掌握分寸,不可仗着功夫得意忘形,以免沾染上江湖恩怨,给商号、给林婵带来危险的隐患。 但同时,也不愿妥协忍让。 由此可见,江秋洵虽不懂做生意,却懂人性的卑劣。 林婵想,阿洵看似任性妄为,实则只是不屑于虚与委蛇罢了。她不想自己因为婚事的事情被旁人议论,也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别人的观念,所以选择做一个强势得让人们畏惧的人。至少畏惧,可以让他们不敢在她们面前嚼舌根。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愿意因流言蜚语而对世界妥协,似乎当林婵说要娶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与这个世界对抗的准备。 这个对世俗原本无所畏惧的女子,却殚精竭虑地呵护心上人不受世俗的伤害——哪怕她自己对那些流言蜚语不屑一顾。 林婵想到此处,心中又酸又疼,说不出什么滋味。 黄昏时分,凉风乍起。 这个时节,北方的树木才刚刚开始发芽。而南方的树木因为冬天没有落光树叶,宽大的叶片仍然支撑着这满院的绿意,在凉风中沙沙作响。 就像这初夏的微风,虽然温暖、轻柔,但却又带着几分冬季遗留的寒意。 非夜风凉寒,而是初夏之夜越来越温暖,让原本渐渐远去的倒春寒愈加令人难以忍受。 第93页 第49章 林婵走得很快。 这个院子也不大。从后院到前院, 只是很短的距离。 哪怕她足智多谋、在脑海中罗列了无数种把人留下的方法,也没能在到达前让自己的心情平息。 她在害怕。 害怕十三年前的旧事重演。 江秋洵会不会因为担心给她带来危险而再一次离去? 不会的。 她走不了。 这只是麻烦,不是危险, 江秋洵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再一次不告而别。 哪怕江秋洵真的再一次萌生这个念头,林婵也有无数种办法把人留在身边: 她可以示之以弱,让对方开不了口;也可软语相求,让对方难以拒绝;也可以表明自己宗师的身份, 让她放下顾虑, 安心留下……哪怕她用收服属下的那些招数,都可以一天一个不重样的收拾她。 哪怕软的不行,也可以来硬的, 仗着顶尖宗师的实力把人给软禁了, 一样让她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根本无需忧虑的呀。 林婵怎会不清楚呢? 可知道又怎样?即使成了天下第一高手, 也阻止不了心中滋生的慌乱。 十三年来,在茫茫人海中的寻找,哪怕她已经有了一些新的线索,却在还没来得及印证之前出乎意料的见了面。人是自己回来的,不是林婵找回来的,总少了一点真实感, 没能抹消掉曾经深埋在心底十三年的惶恐。 那是终于迟一步认清内心, 却恍然发觉心爱之人早已不知所踪的仓惶无助, 也是十三年无论如何寻找也无果的茫然。 这种心情, 今天发生的事就像一根导火索, 把她深埋在心底未曾癒合的伤痕撕裂了一道口子。一向镇定的她惊慌失措, 慌慌张张地奔跑,要去到那个人面前看一眼。 旁人都觉得「林止风」清冷孤绝, 觉得她性情平和却过于冷漠。 其实她不是冷漠,她只是对于情感比旁人慢一步。当年江秋洵强势闯进她的心里,用了三个月时间,才种下一颗种子。又在之后的几年里才慢慢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即便是在车马慢行的年代,也过于迟缓了。 她的感情不仅温吞,还羞于表达。 她能游刃有余的处理门派要务、商场生意和生活杂事,却无法将心中百转千折的细腻情感诉诸于口。 她不懂得如何表达对情感的渴望,哪怕是从前在师尊面前,也一直板着一张小脸儿严肃认真,不会撒娇、不会邀功。 还好师尊是个看尽天下、歷经千帆的宽容小老头,对能做他孙子的林婵给与最大的宽容和慈爱,把他的所有,包括金钱与人脉全都交给这个徒弟,不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无条件支持她。 林婵从小到大,永远都是最耀眼的那一个,从来都是站在高处的那一个,从来都是她关照别人。 她武功卓绝,是御封的「天下第一」。 钱财不说富可敌国,也算得上是当今少有。 几个好友都是肝胆相照、人品贵重之人。 收的徒弟,各有所长,最小的关门弟子贴心乖巧,一直守在身边。 在朝堂上是朝廷功臣,备受武将尊崇,太子等人对她也十分尊敬。 在江湖上更是武林魁首,正道楷模,一唿百应。 …… 她一直站在金字塔的顶峰,凡是认识她的人,靠近她的人,都只会感到她的从容不迫,认为她运筹帷幄,无所不能。 只有眼前这个人,那么理所当然的维护她,如同呵护易碎的珍宝。 殊不知,在她眼里,江秋洵才是无价之宝。 江秋洵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且她自己从未掩饰过她浑身的尖刺,在和晏寒飞说话时就可见一斑。 在林婵扶着廊柱叫「阿洵」的一瞬间,她忽而收起了所有的尖刺,只剩下馥郁的花朵,柔软地落在心上人的手中,柔柔软软的喊她:「阿婵姐姐。」 她像是在阳光下生长绽放的花朵,也有着歷经风雨的坚韧,谁能忍心让这朵花活得憋屈不自在呢? 所以林婵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江秋洵放心,告诉她自己会收拾李拓等人。 熟悉「林止风」的人都知道,她说话用词一向委婉,但做事的时候却从不心慈手软,被她收拾的人,绝无好下场。 继续让晏寒飞来处理,绝不是个好主意。晏寒飞即使不做杀手,也只能做个打手。多年的武林漂泊生涯,让他缺少了很多普通人的常识,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要接绑架的活计来养家餬口。 听到林婵接下了有关李拓的后续,不让晏寒飞出手,显然对晏寒飞不放心,江秋洵便见缝插针道:「这姓晏的当个打手都不合格,只会惹麻烦,要不把他赶走算了?」 林婵道:「虽然我请了一位高手来咱们院子护卫,但晏寒飞曾是剑皇楼数一数二的好手,对于那些暗杀等阴暗手段,他才是最了解的。我初回南方,家资又厚,未免有人对咱们暗下杀手,有晏寒飞在是最好不过了。 江秋洵道:「万一他使坏……」 林婵道:「她有家人牵绊,不敢乱来。且他曾经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发誓改过自新,不再做恶事。等他在商号中生活长久了,明白好好做人的道理,自然不会再想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江秋洵:「……」 不用等生活长久了,这混球现在就想赖着不走! . 第94页 晚膳后,康老父子来了。 经过几天的休整,院落中泥土的气息很浓郁,带着青草的香味。 康仁杏带着小儿子来的时候,看见院落中的变化,停下脚步看了好几眼。 他每三日为林婵做一次针灸。除针灸外,别的时候康仁杏不会来这个全是女眷的内院。 他记得三天前来这个院落的时候,与此刻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院落的青石板小路呈8字型,有树有花、错落有致,没有哪一个方向能看尽小路,曲径通幽,妙不可言。 小路两边半米多高的灌木,枝条纤细紧密,就像紧实的篱笆,连小蛇都穿不过去。 康白感嘆道:「听说这灌木是江姑娘特地种的,担心主上不小心踩在石板外脏了鞋底。江姑娘真是有心了。」 康仁杏哼了一声,在听到「江秋洵」后不太高兴,不过这回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口出责难之语,反而神色复杂地自言自语道:「希望她不要像姓曲的一样忘恩负义。」 康白道:「姓曲的是谁?曲大侠吗?」 曲大侠是林婵的大师兄,原本也是一位武学天才,是老东家的开山弟子,在没有林婵这个徒弟之前,也算是正玄派最绝才惊艷的年轻高手。只是在那次船难中被星野和光杀死。 康仁杏瞪他一眼,道:「旁的事少打听。我问你,昨日那老妇的陈年老病,你琢磨出方子了吗?」 康白:「没呢。那脉象太过……」 康仁杏:「自己学艺不精,不好好琢磨,还有功夫想东想西?!」 康白:「……?」 这不是爹你先起的话头吗?提了又不想说,这不是吊人胃口么? 但他哪里敢顶嘴?只能认怂。 二人去了后院的厅中。厅中无旁人,只有林婵和江秋洵。 从前都是昭节在一旁守着。这次换了江秋洵,可见林婵对江秋洵的信重,已超过昭节。 康仁杏看在眼中,一口气憋在心里。 昭节是林婵从小养大到大的,名为主僕,实为师徒,是林婵的关门弟子。 别的弟子在这个年纪都出去磨鍊技艺,与人切磋,只有林昭节性情内敛,不愿远游,留在林婵身边侍奉左右。凡是林婵因为眼盲不能亲自处理的事情,都由昭节代她去办,凡是性命攸关的事,都由昭节看护。 从细节可见本心,由此可见林婵对昭节的信任。唯一能和昭节相比的恐怕只有二弟子林玉燕。其余弟子都没这个殊荣。就算是当年姓曲的也不曾有过。 但来正泰商行不到一个月的江秋洵却一再打破康仁杏的认知。也不知道这个狐狸精是怎么迷惑了主上! 虽然主上说她们年少时曾相识,是肝胆相照的好友,但十几年没见了,人心易变,谁知道她现在心里藏着什么坏水?主上竟一点儿也不怀疑,还轻率的定下婚约。 只是康仁杏也明白,他家主上决定的事无人可改,他现在只能希望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不要是那居心叵测之徒,安分守己,对得起主上这份信重。 厅中一角点着一个小香炉。 细长的白烟缓缓而上,在差不多半尺高的地方散开,氤氲着轻薄淡雅的桃花芬芳。 江秋洵坐在书桌前,手持毛笔,像初学毛笔字的幼童一样写着简单的大字,林婵站在她身后,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指导她行笔。 就连康白这个对江秋洵没有偏见的人都忍不住腹诽。江秋洵竟然让一个眼盲之人教她写字,不觉得羞耻吗? 江秋洵显然不觉得。 她心安理得的借着被指导书法的机会靠在温暖的怀抱里,也不用故意写不好——她是真的写不好! 见康氏父子到了,林婵松开了她的手,露出刚写完的一句诗。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可见二人心情愉悦。 「康老来了?」 康仁杏拱手道:「主上,该针灸了。」 这些年以来,都是康仁杏亲自为林婵针灸。但是近年来,他年岁渐大,早已老眼昏花,现在扎针更多的是凭藉多年的经验。就像卖油翁倒油入葫一样,手熟。 不过,要彻底治好林婵的眼疾,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治疗方案一直在改进,仅用针灸是不行的。康白虽然年轻,在针灸和外伤一道远超师兄们,随康仁杏跟在林婵身边,已经渐渐接手了林婵的针灸和后续治疗。 说不好听的,哪天康仁杏一口气没提上来,康白就要接手父亲的所有病人和未完成的医书。 今天是康白下针,康仁杏在一旁掠阵。 江秋洵静静观看,等扎好了针,忽然问道:「扎针是为了疏通穴道吗?能帮助眼睛復明?」 康仁杏显然不会搭理她。 康白道:「有所帮助,但是不能根治。」 江秋洵道:「有没有试过用内力扎针?」 康白心想,当然试过了,主上自己就内力深厚。但他知道林婵还没把「林止风」的身份告诉江秋洵,便不敢是多言,只是道:「主上眼疾非因穴道堵塞,是以治标不治本。治本还是需要药物,再辅以日常温养。」 江秋洵又细细询问,猜想应该是视神经方面的问题。那确实不是内力能解决的。 江秋洵问:「需要什么药呢?」 康白道:「十年份的万蛇果,二十年的蜈蚣,三十年的蝎子,火山口的百年熔岩蛙,沼泽中的红血蛛。另外还有百年的人参和灵芝,不过这倒是最易得的。」 第95页 江秋洵:「……」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前世曾听过的偏方「河边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的一对蟋蟀、旧鼓皮制成的败鼓皮丸」,总觉得十分的不靠谱! 第50章 康白看到了她怀疑的眼神。这些药材一般人闻所未闻, 以为她是对年份的苛刻要求有所疑虑,便解释道:「十年份的万蛇果树以毒液浇灌,又有蟒蛇的粪便滋养, 十年份的果子最合适,主上吃了这味食材所制的药,整整两年零三个月未曾发过眼疾。至于百年熔岩蛙,长于火山口附近的雪地温泉,因其生于极热极寒之地, 阴阳相济、虚实相生……」 江秋洵:「……」 听起来愈加诡异了是怎么回事?! 她是质疑药材的年份吗?她质疑的是药方!怎么看都像是譁众取宠、故弄玄虚的配方啊! 不过……或许武侠世界的东西确实有些神奇?她成为宗师本身就很不科学啊!而且林婵吃了也确实有效果。 江秋洵听他拽文听得头疼, 看准了他换气的功夫打断他道:「好我知道了。我去想办法找找。你这些东西听起来应该在南方,我认识几个南疆的朋友,以后我写信託他们打听打听。」 什么蜈蚣蝎子□□蜘蛛, 听起来就是南方热带丛林里长的, 问问南隐派那边的几个老朋友或许知道。听村里的长老说, 有些隐居的南疆族人会饲养这些小可爱,或许有年份长的。 康白道:「商号之前也一直在找,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具体消息,江姑娘若能有消息是最好了。」 又道:「主上,您的眼疾每年深冬最易復发,春暖后会渐渐恢復。如今已是初夏, 还未痊癒, 比往年慢了许多。今日气候正好, 主上可曾尝试睁眼?」 林婵道:「还好, 清晨试过, 比前几天好多了, 只略微有些模煳。」 康白高兴道:「按以往的经验,过几日再针灸一次便可痊癒了。」 江秋洵低头沉思不语。 林婵握住她的手, 道:「别担心。已是沉疴,我早已习惯了。」 江秋洵道:「哪有生病能习惯的?不过是忍耐罢了。」 一个大商号的主人,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才能弥补不能见物的不便? 江秋洵琢磨着,又道:「这些药材稀奇古怪得很,恐怕盲目寻找很难有成效。蝎子蜈蚣都是三五年生的短命种,哪里来的十年二十年寿命?除非是有专人餵养。我听说南疆有善于养虫蛊的老人,找他们或许能有线索。 如果南疆也没有,那边去海上。往南过海,更南方的热带丛林里,昆虫的种类更多,体型更大,寿命也更长。」 看不见何止不方便?没有安全感才是最揪心的。 康白眼中闪过惊喜,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康老大夫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你说的是南洋?那里果真有许多毒物,比南疆还多?」 江秋洵前世中学的生物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不过她喜爱旅游和登山,大学社团组织去热带旅游时,大家为了准备药品,特地查过一点资料,大概知道一点。 她道:「南方气候湿热,有些地方比南疆更甚,毒虫众多,只是我也不能确定它们能不能存活十年二十年。」 康老大夫道:「不同环境、不同种类的毒虫,药性也不同,若是药性更强,或许不需要那么久的年份。」 江秋洵听后松了一口气。这句话听起来让药方靠谱了许多。 她转头看向林婵。 林婵闭着眼睛,脑门、脖子周围插着许多银针。 普通大夫做针灸,针眼处会溢出一点血迹,但林婵被下针的孔眼处没有一点鲜血,可见下针之人的水准。 待一刻钟后,所有银针取下,江秋洵看着仍闭目的林婵,问康白道:「康兄,她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康白道:「可以的。」 江秋洵于是看向林婵,慢慢凑近。 林婵「听」到了江秋洵靠近自己的唿吸声,也感觉到了灼灼目光的靠近。 「阿婵。」江秋洵的脸上渐渐浮上微笑,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林婵:「……」 这人刚才好奇薰香的香炉摆件,在巴掌大的小铜炉前凑近看了半天,身上也沾染了浓郁的桃花香气。此刻她如此之近,不到半尺距离,林婵只觉被香甜的桃花香气包围,透不过气来。 江秋洵道:「你几天前就能看见了?你都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为了悄悄偷看我?」 林婵:「……不是。」 林婵平日里出口成章,又善于揣摩对方心态,越是多想的人在她面前越容易受误导。而思虑较少的人也容易被她引导思绪。唯有江秋洵,胆大心细,性情执着,时常用赤诚与倾慕将她逼得退无可退。 或许正因为林婵一步三思,思虑过多,才会对率真如太阳一样耀眼的江秋洵没有半分抵抗力。 看看此刻的江秋洵,她如同一个逼问良家女子的恶少,笑得露出森白的牙齿,道:「那是为什么瞒我?身为未婚妻,却不是第一时间知道你伤情的人,人家好伤心啊……」 林婵:「……」 一旁被迫听着的康白忍不住想:这满脸的笑容哪里有一丝伤心了? 江秋洵发现林婵紧张得屏住了唿吸,忽然想到,在人前淡然镇定的林婵,不会想让属下看见她的窘迫。 哪怕只是打情骂俏。 第96页 于是江秋洵用余光扫了一眼康白。 她脸上的笑分明还很灿烂,这一眼却格外锋利,让康白打了个寒颤。康白连忙向林婵请辞,拖着满脸不高兴的老爹离开了林宅。 二人到了宅子外,康白还是没有放开康仁杏的袖子,康仁杏被他拉得差点绊了一跤,他连忙扶住:「爹,你小心。」 刚满七十岁的康仁杏一把甩掉康白的手,怒道:「不孝子,你想让你爹我享年七十岁?」 康白连忙陪笑认错。 康仁杏哼了一声,甩袖便走。他吃的盐比这混帐玩意儿吃的饭还多,他能不知道避嫌?不拉他,他也会走。他担心姓江的居心不良,最多不给她好脸色,不会没眼色的杵着碍眼。 然而他还是不高兴。这个妖女果然不要脸,青天白日的……都是她把他们家主上给带坏了! . 当夜禁宵前,宋翼带人去城南当街拿人,从赌坊抓走了净街虎等三人,直接关进了大牢的最深处。锦城经歷多次战争,大牢不但房间多且坚固,还有专门关押重犯的水牢。 净街虎三兄弟便被直接下了水牢。 水牢中的牢房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把人关在半人多高的水中,算得上是「水刑」的一种。另一种只是地面潮湿。 水刑的牢房,因地势较低,污水沉积难排,不知存了多少年,又脏又臭,蛆虫遍生,各种寄生虫、细菌滋生。人关在里面,恶臭难闻,不能坐下,只能站立,要不了多久,就会身体浮肿,肤肉糜烂。等到疲惫到极点的时候,便倒入污水淹死。 净街虎等人被关押的是另一种。这部分牢房地势略高,被骯脏的地下水包围,阴暗潮湿。灰黑色的霉菌爬满了湿漉漉的墙壁,石缝处还残留着些许青黑色的青苔。 李拓等人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不需解说,一眼看见旁边的水刑牢房便明白了其可怕之处。 被晏寒飞一脚踹在下腹的男子脸色煞白,道:「大兄,这,这是传说中锦城关押细作的水牢房啊!」 这个多年以前专门关押敌方细作的地方,老狱卒都不愿意来,就连焦知县都不曾听闻,似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但倒回二十年前,那时候它还是许多本地人小时候被长辈恐吓的工具,可止小儿夜哭。 却不知这位新来的宋县尉是如何在抵达县城的几日内知道水牢的存在,还把它找了出来。 …… 「宋大人这几年因被九皇子的人压着不能出头,明着是在京兆伊做捕头,暗中却是在为刑部办事,奔波各路,捉拿要犯、刑讯审问都不在话下。他到锦城县后,先以县尉之职接手了兵权,又拉拢了积年老吏。任期已经快满的焦知县贪婪傲慢,衙门里无权无势的底层小吏被他和上任知县欺压盘剥已久,正好为宋县尉所用。」 第二日,早膳后,昭节来林宅向师父和未来师娘汇报了昨夜抓捕净街虎三人的结果。 江秋洵听完后,担心道:「那李拓和金家关系不浅,金家又是焦知县敛财的爪牙,万一被焦知县放了……」 林昭节便告诉她,三人关押在水牢,就算被焦知县放出来也没事儿。锦城县谁不知道,进过水牢后遗症多得很,别说水刑,就单单因为恐惧而造成人犯的不举、头疼、抽搐……的人都数不胜数。 之后李拓等人就算发觉了身体的异常也只会以为是这一次进水牢造成,不会怀疑是晏寒飞的手段。 再者,唐粥是梨花街商户的顶头上司,收集三人在梨花街的罪证最容易不过。有苦主,有人证,又证据确凿,三人在牢里是别想出来了。 林婵道:「现在总该宽心了?」 江秋洵嘴硬道:「区区几个泼皮,我哪有担心?」 其实并不。 知道这个结果后,江秋洵才算放了心。 说来这也不都是晏寒飞的错,起码有一半错在江秋洵的疏忽大意。或许是因为从剑皇楼的压力中脱身,她有些大意了,明知道晏寒飞不是个细緻人,却仍然习惯性地拿出了从前在江湖上的妖女做派,和晏寒飞狼狈为奸、没轻没重。她这冲动花痴的脑子但凡留一点位置思谋一二,也不至于犯这低级错误。 幸好阿婵行事周密,高效率为她收拾了烂摊子,立刻补救,消除了后患。也难怪正泰商号这些年在枣城中屹立不倒。昨夜,林婵在拉她回房用膳的路上吩咐了林昭节几句话,一夜之间,这件事就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再一次让江秋洵为之倾倒。 江·恋爱脑·秋洵看林婵哪哪儿都好,但她不会告诉别人,只会在深夜里悄悄地望着心上人的容颜入睡。 江秋洵不想向任何人倾诉她的好,哪怕是晏寒飞和封青筠。 之前的许多年,江秋洵默默聆听着她在枣城的传闻,为她遭人诟病而生气,因她被人传颂而欢喜。 退回去五年,江秋洵都还在盼着,等有朝一日功成身退,一定要让身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子有多好。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温和柔光的的睿智女人,如同夜空中的明月,若她能答应自己的心意,一定要让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自己心仪于她,就像一个得了稀世珍宝后忍不住炫耀的孩子。 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江秋洵逐渐沉熟稳重,渐渐改变了想法,不再有昭告天下的冲动。 而立之年,有了喜欢的人,恨不能什袭珍藏,最好只有自己才能看见,呵护周全,不见风雨。 第97页 第51章 然而就是这么不凑巧, 还没等她和心上人修成正果,就被老友撞见,免不得被盘问始末。 晏寒飞这胆小鬼还好, 已经被她揍服了,不敢问。 但封青筠就不一样了,一向反感正派伪君子做派的她必定不会贊同……想想都觉得头疼。 封青筠与她,说是生死之交都浅了,应该说是同生共死多年的至交, 如同亲人一般的存在。 之前她假死脱身, 把财富和责任都提前託付给封青筠,并不是想一走了之,而是因为……封青筠这个女人实在太较真儿、又太磨叽了!让她知道自己这么恋爱脑, 非得被自己唠叨死不可。 偏偏自己从前干过的那些破事她全知道, 到时候一定会翻出来举例, 证明自己的不靠谱! 三人中,不论江秋洵自个儿还是晏寒飞,都是性格跳脱之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杀手。唯有封青筠看起来最像干这一行的精英。 别看她女生男相,看起来像极了玉面书生,风流倜傥。但实际上瞻前顾后, 做事小心得过分。 从前张放派给她的都是十分危险或万分棘手的任务, 她在出手前会详细了解目标的资料, 找准目标的弱点, 策划周全, 一击必中。如果行动不那么稳妥, 她宁可拖延。可刺杀之事,哪有万分周全的?所以她的成功率在同等级中非常低。 除此之外, 封青筠还特别较真,说话一本正经,不喜玩笑,行事教条,一板一眼,不善变通,十分谨慎。晏寒飞不敢当面吐槽,背后却叫人母老虎。 这样的性子,让她少了武人的一腔热血,内功多年没有精进,迟迟无法跨越瓶颈,或许终生无望宗师境界。 不过,虽因封青筠过分谨慎的风格,失去了很多可以重创剑皇楼的机会,但赖于她过分小心的性情,也让她在剑皇楼中「卧底」多年没被发现,其中利弊,属实难以衡量。 封青筠是个讨厌风险的人,绝不会认同「爱情」这种「豪赌」,她认为这是脑子发昏才会干的事儿。 哎哟真是的。就因为怕被封青筠知道,她才会在看见晏寒飞的第一眼就让林婵把人赶走,好找机会威胁他保密。这傢伙该慎重的地方一点没眼力界儿,看戏倒是眼尖得很,不用想他一定会把她和林婵的事儿告诉封青筠。 这会让不知道又要被她啰嗦多久! 第二日,天已大亮,林婵去西门外的庄园办事时,她没有黏着,按约定出门去凌烟居见封青筠。 这些年来,谨小慎微的封青筠和性情跳脱的江秋洵联手,也算得上是取长补短、珠联璧合。否则以江秋洵的性子,仗着宗师级武功或许能快意恩仇,但弄倒剑皇楼却别想指望了,最终这个隐秘又滑熘的地下门派只会藏得更深。 到了雅园,穿过月亮门,但觉满园栀子花的香味浓烈悠长。 初夏明亮的阳光下,俊美如少年一般的女子身着玄色长袍,跪坐在树下煮酒。 江秋洵笑道:「此处有花,有清风,有朝曦,当真美景如画。」 那人没有抬头,提起酒壶,为对面和自己身前的杯子斟满了酒,冷漠道:「辛丑年的夏花开了,可怜我那逝在春日里的结拜妹妹是看不到了,她才二十八岁。」 江秋洵的脸皮岂能一般? 她笑眯眯地上前,坐在封青筠对面,亲亲热热地道:「原来师姐这么想念人家呢,人家也想念师姐……不过我是三十一岁,不是二十八呢。」 封青筠冷笑了一声,道:「所以你这次改名换姓,还谎报年龄是为了什么?」 「江秋洵」这个名字,封青筠从昨天就动用了所有的情报来源,但根本就查不到一丁点儿消息,是仿佛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她第一次出现是在正泰商会的船上,年龄据说是三十一。 但据封青筠所知,她是今年上元节刚满二十八。 这也是封青筠不相信晏寒飞那些话的原因。姓名年龄都是假的,谈什么「真心」? 慕挽月和她一起长大,直到十五岁叛逃前都深得楼主信重,「忠心不二」,张放甚至挑选了她去王府做细作。 要知道皇室近亲成员和妻妾有皇室派来的御医定期问脉,就是为了防备周边蛮夷和前朝逆贼派来细作。除此之外,王府自己也养着厉害的医者。若是细作被蛊毒控制,肯定第一时间被发现。 当今皇室是世家出身,每一代都有武林高手,大长公主更是当世宗师,他们对于江湖上下毒、下蛊的那一套知之甚多,防备有加,不可能让一个被别人控制的女人进自己的后院。 慕挽月既是杀手,也是死士,自幼被楼主张放下蛊控制。张放见她容貌倾城,又多年愚忠,很适合去王府做探子,在反覆考验后,终于收回了她身上的蛊毒。之后又花费时间为她调养祛毒,抹掉蛊毒的痕迹,以备王府医师查验。 那一年,慕挽月刚好十五岁。 而慕挽月叛逃就是在这个得天独厚的绝佳时机忽然「清醒」。 年龄是绝对不会错的。慕挽月是从正经人家抢来的,生辰八字都在。 还是幼童的慕挽月被父母牵着去寺庙烧香,却不知那知客僧早已暗中堕落,投了魔门,平日迎来送往,正好相看孩童、少女,有长相出众、八字好的孩童便会被卖给復生门,若有相貌姣好的女子便将行踪卖给合欢宗。 这知客僧一双招子十分毒辣,一眼发现了慕挽月的与众不同,再说着吉祥话悄悄摸骨,发现果然根骨绝佳,立刻就留意上了,记下其生辰八字,通知復生门。 第98页 很快,復生门派了货郎和游方郎中轮番上门诱拐。 然而这孩子天性木讷胆小,随时都跟在成人身边,竟是三番五次诱惑都没能成功。復生门转而把消息高价卖给了剑皇楼。 张放行事向来张狂,直接灭门抢人。 费这么大的功夫上门把人抢来,不可能连慕挽月的年岁都弄错,剑皇楼清楚地记载着慕挽月的生辰八字。 而封青筠就曾隶属于情报部,手握大部分杀手的资料,上面清楚记载着慕挽月的生辰,是癸酉年元月十五,上元节,很好记。今年是辛丑年,上元已过,正好二十有八。 「不管你为何谎报年龄,也不论是要达成什么目的,却不该诈死脱身,连我也骗了!」封青筠冷冷道,「如今被我撞破,要不要灭口啊?」 灭口什么的,当然是气话了。 江秋洵自知理亏,赔笑道:「人家这不是没来得及么?当时人多眼杂,我怕你们不够伤心惹人怀疑。要骗过别人,须得先骗过自己人嘛,你说对不对,师姐?你就原谅师妹这一回吧!」 封青筠手中的酒壶「咚」地砸在桌上,道:「放屁!我看你是专骗自己人!你要说旁人能露破绽,我信;可你说你怕我露破绽?哄鬼呢!说得好像咱们春风堂有谁会给你哭灵似的!提前告知一声,我难道还会露了馅儿?」 封青筠说着语调一柔,有些阴森,道:「其实,你就是想一走了之,对吧?」 江秋洵说怕他们不够伤心露了马脚,绝对是撒谎。半月前,春风堂众人大大小小,以为她是真死了,可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伤心的模样。只因他们常年面对死亡,早就麻木了,不论敌人还是同伴,生命总是在逝去,他们明白又畏惧着——下一个逝去的或许将是自己。 江秋洵耍赖道:「怎么会骗你?我说的是真的!」 这人肯定是偷偷为自己流过眼泪,不然不会生这么大的气。 封青筠被她气笑了,道:「决战之日,确实人多眼杂,但之前呢?前一天夜里我们还单独商讨过对策!你要骗天下人也就罢了,单独告知我一声也不愿?你我袍泽十余年,就是这样不堪信任的情分?」 江秋洵道:「我怕隔墙有耳。你若是不小心让阿都禾察觉怎么办?以防万一嘛,他太执着了,我实在想不出好的法子让他断绝念头。」 武林中人,不论正邪,均以义气为重,江秋洵这些年对封青筠和几位结拜姐妹都十分仗义,对旁人却十分冷漠。江湖上爱慕她的人不知凡几,虽然大部分都居心叵测,却也不乏真心,可这些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半分怜惜。她要么装傻充愣叙「兄妹」之谊,要么干脆拉人入伙,结成利益同盟。 别的人便罢了,然阿都禾身为南隐派门主,半步宗师的高手,对她掏心挖肺的好,不但是她结拜姐妹阿杜嘉的亲哥哥,还多次同生共死。可她依旧冷心绝情,在他的倾慕之下未曾有半分妥协。 这理由听起来似乎说得过去。封青筠语气稍显缓和,道:「说到阿都禾……有件事要告诉你一声。阿都禾见你落下绵河,差点当场走火入魔,之后更是给你立了衣冠冢,葬在南隐派的墓洞里。」 南隐派的弟子向来以执着着称,从全门派为了一个弟子的结拜兄弟孜孜不倦和剑皇门死磕数年,就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性情——都是死心眼儿。 江秋洵「哦」了一声,给了她一个「你说什么傻话」的眼神,道:「我本来就是南隐派的客座长老,墓洞本就该有我的位置,难道我还得为此欠他一个人情不成?」 封青筠琢磨,「你倒是绝情。虽然我向来瞧不上男女情爱之事,但他人品贵重,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你真要和他断交?这样值得信任交付的友人不多见了。」 江秋洵正色道:「他确与我生死相交,但我对他没有一丝男女之情,我若拖泥带水才是,才是没有面目去见阿都嘉呢!他怎么想怎么做是他的自由,与我无关,只别来烦我。更重要的是,不要打搅到阿婵。再者,正是因为他人品贵重,我才不能像对待旁人一样利用他。」 江秋洵对封青筠和结义友人很是仗义,但在对待别人时,特别是对待那些爱慕者时,无论亲疏,都十分冷漠。她态度理智,言语和煦如春风,表面上还很为人着想,实际上是披着「为你好」的外衣完全不顾对方的心情,可爱到残忍。 说完又不正经地笑起来:「哎呀,你就是我最值得託付生死的朋友,有你我哪儿还需要别的生死之交?」 封青筠冷笑:「这话你对阿杜嘉说过吗?对摺大侠说过吗?对应女侠说过吗?对西山那群人说过吗?」 江秋洵:「……」 额,她好像确实说过啊……所以十几年的交情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她都清楚!而且这重要吗?善意的谎言能叫谎言吗?她只是想拉近朋友之间的感情! 封青筠眼神一凝,「好啊,我就知道你煳弄我。还说什么为了躲桃花,也是撒谎吧?我看你就是为了正泰商会这位林会长吧?就算你想算计她,又为何瞒着我?我难道还能拖你的后腿?」 封青筠气得咬牙,可她能把江秋洵怎么办? ——打又打不过! 江秋洵眼神游移,道:「哪有!我就是厌倦了江湖的纷纷扰扰,想要金盆洗手,彻底退隐江湖,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躺平了吃点软饭。我原本也只是打算诈死脱身一段时间,风头过去了就告诉你。」 第99页 封青筠道:「退隐江湖?你哄鬼呢!你这个人,向来勇敢、坚持、热烈,除了怕死,从来不见你怕过别的。你这么张扬,退隐江湖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吗?什么厌倦了江湖打打杀杀——你昨儿上午还和几个泼皮无赖打嘴仗呢,像是心灰意冷低调生活的人吗?」 别再拿江湖上的恩怨情仇说事儿,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你跟我说实话,否则我就告诉林婵你的真实身份——要么你杀了我。」 江秋洵捂脸。 看吧,这个较真儿的人果然又犟起来了。 所以才不想让她知道啊! 若被她知道自己是为了「追求真爱」这种不理智的事,那还不得疯? 第52章 江秋洵知道躲不过去了, 只能坦白。 这位可是手握剑皇楼曾经的信息渠道,和她一起策划过武林大战的人,总不能让她以为林婵是敌人吧? 以她的性子, 她是真的会给林婵设置陷阱,为对付林婵做准备的! 江秋洵试探着铺垫了一下,道:「人呢,难免会有缺点。」 封青筠打破:「听你这么说,我有一种预感, 你说的不是缺点, 而是致命的弱点。」 江秋洵道:「好吧,弱点。」 封青筠白了她一眼,道:「有什么要坦白就快点儿。」 江秋洵道:「你也知道, 当年我离开剑皇门, 中了他的玄魔印, 肺腑重伤。」 封青筠道:「是。后来你消失了三个多月,张放怀疑你躲进了六扇门。只是当时他被牵扯进了谋逆大案中,正与朝廷纠缠,没功夫找你,后来也没查到帮你遮掩的是哪一方势力。怎么,你不会是被林……」 江秋洵道:「对, 是阿婵救了我。」 封青筠联想到最近二人沸沸扬扬的婚事, 皱眉道:「你别说你为了报答恩情以身相许。」 江秋洵茶里茶气道:「怎么不能呢?」 封青筠凉凉地看她, 道:「阿都禾也曾多次救你, 没见你以身相许。」 江秋洵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对阿婵自然是以身相许, 对别人就只能来生做牛做马了。」 封青筠道:「……你这样理直气壮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江秋洵道:「我就是靠不要脸才成就宗师呀。」 每天晚上看着月亮肖想白月光、在心里幻想各种不可描述之事, 最后还因此晋升宗师,能做到这种事的可能武林有史以来也就江秋洵一个人。 封青筠只以为她又信口雌黄, 磨了磨牙,道:「继续说。」 江秋洵舔舔唇,道:「我当初走投无路,被她救下,对她一见倾心。但谋逆案只是暂时拖住了张放,等风声过去,张放一定会挖地三尺将我找出来。我不能连累她,只能远避。这一走就是十三年,直到现在剑皇楼覆灭、张放授首,我才回来见她。」 封青筠蹙眉看着她。 她无辜地回视。 封青筠想了一会儿,道:「你一向不擅长布局,为什么不让我帮你策划呢?这样粗鄙的故事你是怎么骗到林婵这个精明的大商贾?」 江秋洵眨眨眼,道:「师姐,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师妹我情难自禁、倾心以待,她只是看懂了我的情真意切。」 封青筠冷笑道:「你在她面前,名字是假的,年纪是假的,生辰八字都是假的!你对心上人的『倾心以待』就是这样?」 换名字还可以说是为了退隐江湖,生辰日都隐瞒,对于躲避仇家有什么好处吗? 江秋洵如今已知道,在这个时代,人们就算不迷信,也是非常注重传统风俗的。成亲合八字,是从古至今必不可少的环节,哪怕江湖人也不能倖免。生辰八字是比名字还要重要的符号,甚至关系到两个人能不能缔结婚姻。 江秋洵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已经融入了这个世界,懂得这些忌讳。 ——可她十三年前不知道啊! 不就是谎报了一下年龄吗? 十五岁的壳子还未成年,她对人家见色起意、一见钟情,之后在相处中逐渐沦陷,居心不良之下,毕竟年轻、脸皮不够厚,有几分心虚,被问到年龄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撒谎了,报了个十八岁。后来再没有坦白的机会。 十三年过去了,重逢之后,她也没想到林婵会仍然记得她当年谎报的生辰年岁啊! 林婵之前问她生辰时,她也不知道林婵会让长辈向她提亲,当时情迷意乱,鬼迷心窍地就延续了这个谎言。 结果呢? 林婵直接就把她的年龄写在寄给舅舅的家书上了! 如今把长辈也骗了,她怎么开口坦白啊嘤嘤嘤—— 她现在也后悔莫及——到底是把谎言进行到底,还是找个机会坦白? 不过这件事情先放一边,当前最要紧的是,先撒一个小谎,把封青筠煳弄过去——原因她好意思告诉封青筠吗? 必须不能啊! 封青筠知道了,晏寒飞就知道了,晏寒飞知道了那不得嘲笑她十年?! 江秋洵只能现场编造:「怎么不可能呢?哎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慕挽月这个名字,只是张放取的,我并不认同,『江秋洵』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这才是真名。再则我换身份重新生活,逃离过往,换了生辰和名字,我爹娘祖宗也不会怪我的。我给他们找了阿婵这么好的媳妇儿,他们还不得欣慰有加? 阿婵温柔静怡,沉静雅致,体贴入微,脾气性子哪哪儿都好,字也写得好看,还会骑马射箭,简直是文武双全!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发如绸缎……啊,她还会做生意!诶,凡世间怎么会有如此人美心善的女子呢?」 第100页 封青筠:「……」 封青筠蹙着眉头,像是遇到了一件极为棘手的难题。 怎么会这样呢? 「慕妖女」怎么可能真心爱上一个人呢? 可是,倾慕一人十三年,这又的确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她若不是这样偏执的性子,也不会这样坚持不懈地和张放死磕到底了。 她不会是种了情蛊吧? 可她是宗师啊,百毒不侵,还和南疆蛊王狼狈为奸、烧香结拜,蛊毒对她一点儿威胁也没有。 但她也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姓林的确实是文武双全,却不是江秋洵所以为的,骑骑马、射射箭的「武」——林婵是「武林宗师」的「武」啊!其武功或许还在江秋洵这个南武林顶级宗师之上。如此居心叵测地欺瞒,定然是虚情假意,就算有真心也最多一二分,师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昨日和晏寒飞见面之后,封青筠思前想后了一夜。 一个人武功的进步,不可能是闭门造车,一定伴随着实战。一个顶尖的剑法宗师不会凭空冒出来的,就算是隐居避世,也不会毫无踪迹,年轻时候也必定曾闻达于江湖。 封青筠专研情报这么多年,她对武林秘辛都知之甚详,各方武林人流传于世的资料更是倒背如流。 三十多岁,剑术宗师,女子,自北方而来……如今北方女宗师,最有名的不就是正道魁首、御封「天下第一」的林止风吗? 传闻她时常远行悟道,最近又闭关修炼,据说在参悟晋升之道,行踪不明——这不就合上了吗?年岁也相当! 样子她还没见到,但根据晏寒飞的描述,不正好是林止风的模样吗? 晏寒飞说她气度凛然、一身正气,再结合她「仗义公平、为人良善、捐赠粮银」的义商做派,封青筠基本可以肯定,她就是「林止风」! ——正玄派那群伪君子不正是这做派吗? 这人不但内力冠绝天下,还是御封宗师、是枣城有名的富商。 这样的人能简单了吗? 堂堂正玄派门主,装成一个不会武功、眼盲柔弱的商人,说她没有惊天的图谋,谁信?! 这些名门正派骗起人来,可比邪派、魔门那些脑子不好的武林人厉害多了。看,眼前这个狐狸精不都被她给骗了? 眼前这个如春风荡漾般欢愉的女人,封青筠简直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这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狐狸精吗? 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笑面狐慕挽月去哪儿了? 封青筠想剖开她的脑子看一看,当初那个让人放心交託后背、奔赴生死的袍泽,是脑子被情蛊吃了吗? 林止风大张旗鼓南下,如今「林婵」这个身份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她和林家合谋杜撰了一个新身份,还是顶替了原本的林家女? 她迟迟不愿与林家人见面,是不是因为她本就不是林家女,怕露出破绽才故意不见? 一个正道巨擘,隐瞒身份南下,又是半个官家身份,想必是有什么大动作? 是不是为了肃清南方武林、打击猖獗的魔门? 正玄派可是比剑皇楼厉害得多的对手,是北方正派之首,和朝廷盘根错节,说不定就是惊天之局! 一想到这些,她便感到如山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刚刚从剑皇楼的压力下解脱的封青筠情不自禁地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危险重重的修罗场。 可是…… 一向让她钦佩、羡慕的洒脱师妹忽然鬼迷了心窍,她该怎么打醒她? 她问江秋洵:「你对林婵有多了解?你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真实性情?你知道她在武林唿风唤雨吗?在商场所向披靡吗?」 江秋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羞涩道:「哎呀,那自然是很了解了,负距离的了解。」 封青筠忍无可忍:「我正经问你话呢,你害羞个鬼啊?!」 江秋洵:「……」 「你能不能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封青筠严肃地盯着她,看起来今天不得到一个答案是不会罢休了。 江秋洵无奈道:「是你不明白啊师姐,在有关阿婵的事情上,我都是很认真的。」 封青筠道:「你知道她在北方武林一唿百应吗?」 江秋洵捧着脸道:「那必须的啊!正泰商号的商队可直达漠北深处,不但武林正派和她有合作,邪派那些不愿拘束的武林人也愿意接受她的僱佣北上,有一年朝廷西征缺马,兵部暗中高价收购种马,阿婵一声令下,北方武林从者云集,不但带回大批种马,还抓到了一匹汗血宝马。诶,真想亲眼看看我们家阿婵当初的飒爽英姿。」 封青筠无语道:「……你是这么想的?」 江秋洵捂脸开心道:「不止呢,那简直是日思夜想。」 封青筠:「……」 看来这人掉进绵河也不是没有后遗症,这怕是半条绵河的水都进了她的脑子吧?! 第53章 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怀疑林婵是武林高手吗? 当年被张放派出的各种杀手追杀, 其中不乏老弱病残,到最后她连看见路边的一条狗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吃了爆体丸、塞了雷震子,怎么这会儿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呢? 封青筠很想把林婵欺骗她的事情告诉她。 但转念一想, 这会儿她正色令智昏,哪怕知道林婵的真实身份,也不会醒悟。还不如让这个隐患留着,等将来二人有了矛盾再告诉她,或许会有效果?再则, 若是旁敲侧击, 让她自己发现岂不更好? 第101页 于是封青筠不再继续揭破,话锋一转,企图从另一方面搬弄是非, 道:「你知道正泰商号在枣城商会中一唿百应, 操纵行市吗?」 江秋洵道:「我怎会不知?那一年旱灾, 粮价上涨,她提前在南方囤积了大量粮食,青黄不接之时运送到北方,平价赊给朝廷,用于打压不良商贩,平稳粮价。为了救百姓于水火, 得罪了许多同行, 真是委屈阿婵了。」 封青筠道:「据我所知, 当年跟随她参与平抑粮价的商家、帮助瑞安县主的商人, 成功在太子门下买到了盐引或酒引。反而是囤积居奇的不法商人, 都被严厉查处。林婵也因此义举成了半个皇商——她能受什么委屈?别人敬畏她都来不及, 连百姓都说她是菩萨心肠!」 江秋洵谦虚道:「谬赞了谬赞了,不过我们家阿婵确实心地善良。」 封青筠:「……又不是你干的, 你谦虚个屁啊!」 江秋洵面有得色,道:「既然是我们家阿婵做的,我当然是与有荣焉。」 封青筠道:「冯劲川也是南方巨贾,也曾修堤拯救百姓,还曾一唿百应,剿灭赫赫有名的青龙寨——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挑刺说人家贪恋权势,不能专心精进武艺,所以才会成不了宗师,还为了一己私利以青龙寨的藏宝造谣,其实只是为了报復青龙寨劫了他的货。」 江秋洵道:「我说的是实话啊!」 封青筠道:「同样是为国为民也对自己有利的作为,怎么你对林婵和对他的评价不一样?」 江秋洵理直气壮道:「我双标啊。」 封青筠:「……双、双什么?」 江秋洵道:「双标,双重标准。林婵是我的内人,在我眼里自然千好万好。冯劲川是毫无关系的一介外人,标准怎么能一样?更何况他对我居心叵测,更需小心提防。」 0 封青筠道:「他居心叵测?对,他是居心叵测,为了娶你用了心机,我也不喜这些名门的做派。但我看林婵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他心思更深!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大一个商会,上上下下掌柜、管事个个都是八百个心眼儿,何以对她敬畏有加?商队这群护卫,不但武艺高强,还忠心耿耿,只靠钱能做到吗?她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简单的人!你别被她骗了还帮她数钱!」 江秋洵嘀咕道:「我是得帮她数钱嘛,我是她的帐房呢……」 封青筠没听清:「你说什么?」 江秋洵咳嗽一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女子要做生意就得多几个心眼儿,不然被人骗了、欺负了怎么办?」 封青筠捏紧了酒杯,咬牙道:「呵呵……你好样的,什么双标,不就是你偏心眼儿?」 江秋洵终于正经了些,端起酒杯讨好地在她的杯沿上轻轻碰了一下,道:「我没昏头啦,你想想,她见识过了黑暗和骯脏,还愿意善待这个世间,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师姐你说对不对?」 江秋洵又道:「其实我明白,你是觉得我性子贪玩,觉得我可能是因为一时猎奇,被她外在可以表现的优点所迷惑,失了本心。你应该相信我,我不是冲动的人。在感情这样重要的事情上,更不会轻易被人欺骗。 我承认,当初年少时喜欢上她,我对她的动心,是因为她的容颜似雪、温文尔雅、气度卓然。可动心只是一时,不能长久,我之倾慕,更多是因为她的性情才华,我之长情,是沦陷于她的人品。」 封青筠自嘲道:「或许是因我未曾倾慕过一个人,实在难以明白你为何会倾慕于她。」 江秋洵道:「师姐只是没遇到对的那个人。」 封青筠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道:「你告诉我,你不是因为林婵长得好看才喜欢她。」 江秋洵道:「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封青筠道:「你是。」 江秋洵:「……嘤,人家没有啦。」 封青筠听到她的夹子音不为所动,无情地揭穿她:「你当初之所以和阿杜嘉结拜姐妹,同意阿都禾的合作,起码有一半的原因是她家里人都长得好看。」 江秋洵道:「我那时候为了报仇,为了活下来已经拼尽全力了,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行走江湖随心所欲了些,与人交往肤浅、没有耐心,自然选模样看得顺眼。那都是年少轻狂,未经思索的冲动。 但都在报仇这样的大事上,我也很理智的呀!对感情我就更谨慎了,若未经深思熟虑,我怎会倾心她十三年? 要论好看,阿都禾兄妹不也长得很俊?我怎么没动过心?」 封青筠道:「对啊,阿都禾也好看,对你一片赤诚,冯劲川高大英俊,也为你讨你欢心殚精竭虑。还有你当初在江南一起欣赏莺歌燕舞的蓝颜知己、红粉佳人……你怎么就吊死在她这一棵树上?多种几棵树不好吗?」 不怪无人知晓慕妖女的弱点。就连封青筠也没想到,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狐狸精,竟早已在心底深处藏了意中人。她就像一个世家大族的大家长,生怕继承人沉迷情爱,不搞事业,败坏了家族产业,竭力怂恿孩子当海王。 江秋洵却急了,忙道:「师姐胡说什么呢?我和他们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怎么会有一丁点儿的私情呢?还有阿杜嘉和冯劲川,我是欣赏他们的人品,与他们携手抗敌,我们清清白白,可不兴乱说。如今我改名换姓,已经抹去前尘,和他们更是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不对,人家是根本就和他们不认识呢!」 第102页 或许是因为她的感情都留在了林婵身上,以至于她对旁人反而显得极端冷漠。 在她眼里,阿都禾也就是在一个项目里携手的同盟、战友,杀掉张放、搬倒剑皇楼的目标已经实现,他们的协议已经完成,项目结束了,本来也该拆伙。至于私人感情,只能说不太熟。 江秋洵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们家阿婵怎么会才是一棵树呢?她一个人的优点就是一片森林吶!」 封青筠恨铁不成钢道:「林婵又没在这里,你这么着急解释作甚?」 江秋洵道:「洁身自好是作为未婚妻的日常基本品德。」 封青筠嘲笑道:「你以为换了个名字就真换了人?等将来林婵知道你招蜂引蝶的往事,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呢。」 江秋洵有点慌,但马上镇定道:「不可能。我都退出江湖了,以后只是林家妇,不可能和那些人再有交集。」 封青筠心道这可由不得你——你怕是不知道,林婵一个人就能代表北方半个武林呢。 就连正泰商会之中,也不知道藏龙卧虎了多少高手。此刻,在门外监视她二人的女道士,就是一个名声不显的一流高手。 锦城中这几天也不知来了多少高手,她但凡露出行踪,总能感到隐秘的窥探。还有情报说有人在暗地里查自己和晏寒飞的详细过往。这么巧,不是林婵的手笔她都不信! 林婵怎可能会让知道她宗师身份的封青筠离开? 她掌管情报这么多年,最清楚那些林婵这样的正道巨擘有多狡诈。表面上看起来纯善温良,实则心思深沉。 这样的人有多可怕呢? 她待人真诚,好似行得正站得直,无愧于心。然而一个人善于布局的人怎可能不会编织谎言?她只是在每一个谎言出口之前都已经想好如何圆谎了吧! 她为人正直,好似善良心软,和诡秘阴暗沾不上边。可她若真心软正直,别说武林,商场先得一败涂地。她不过是在做每一件维护自己私利的事之前,都已经想好了无数个伟光正的理由。 她曾为了汉女的安危东入大海、北入草原,在北方武林,是众所周知嫉恶如仇的典范,是武林正道之光! 这样完美无瑕的「人品」,怎么可能是真的? 歷代武林门主,哪个不是这样的名声?不也一个个都是心口不一?林婵能倖免? 封青筠看她就是个名门正派伪君子! 封青筠道:「这些大商贾心思狡诈,哪有真心?林婵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能被她玩弄于股掌还不自知。」 江秋洵又不是铁石心肠,自然能感到这位如亲人一般的姐姐对自己的忧虑担心。 她轻轻嘆了一口气,微笑道:「师姐,别急。你听我说。」 她轻轻抿了一口酒,神情严肃,目含郑重,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武林宗师的气度,道:「你放心,十三年了,还不够我琢磨清楚吗?你相信我的判断,我与她都是真心。」 「不论她是什么人,不论她从前做过什么事,都不重要。」 「我心里明白她的人品就够了。」 「正所谓难得煳涂,过去的事不必细究。」 第54章 「我不曾参与她从前的人生, 所以也没资格对她的过往指手画脚。更何况,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她,正是因为有了那些过往。 我对她, 会尽我所能交付所有的信任,既是因为她值得,也是因为我怕有一天失去她,会留下遗憾。 倘若有一天,她辜负了我, 背弃了与我之间情谊, 我虽会伤心难过,再难以爱上第二个人,但我一样会好好生活, 绝不会因此沉落深渊。」 封青筠震惊非常, 听完她的话, 道:「我以为你会说,若她背叛你便杀了她。」 江秋洵道:「我也想这么硬气,可是……她若有一天告诉我,从未爱过我,全是欺骗,我也捨不得杀她。大不了一拍两散, 此生与她不復相见。 她掉根头髮我都捨不得, 更遑论亲手伤她?她若真有一天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我即便恨她, 也还是要她好好活着。」 江秋洵神情清淡, 音色沉稳, 甚至还带着无奈的笑意。 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黯淡, 若绽放的鲜花凋零,仿佛只是想像一下,骨子里的哀伤便多得要满溢出来,心也要随之而去了一样。 封青筠沉默不语,良久方道:「真不知该贊你敢爱敢恨,还是该骂你死脑筋。」 她笑得无奈。她终究是「慕挽月」,是那个让任钦佩羡慕的慕妖女。 相识十三年,她好似今日才了解了迷雾下真正的江秋洵。 封青筠羡慕极了这位共抗仇敌的「师妹」,只因她明白,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如江秋洵这般——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不拘小节,义气洒脱。 这就是她心目中笑傲江湖的模样啊。 封青筠在江湖上看了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见多了尔虞我诈,也见了许多为情、为义奋不顾身的真豪杰,但她鲜少看到如江秋洵这样潇洒不羁之人。这位师妹从不将世俗规矩放在眼中,却也不是魔门那等毫无人性的疯狂做派,而是有着自己的准则。 她不欺良善,不滥杀无辜,却也从不自诩正义,也不会忍气吞声,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骂了她,她听到了都非得骂回去。她不在意背后的诋毁,但别人当面冒犯她却也一定要踩回去。 第103页 洒脱与任性,在她身上彰显得那般的理所当然。 一直以为,这样的师妹是超然于世外的,是不可能耽于俗人情爱的。 可到了今天,封青筠才知—— 她也会在意世俗、在市井争吵; 她也会瞻前顾后、怕任性连累了心上人; 她也会体贴周全、细心呵护,哪怕没有旁人、不在林婵是身边,也不承认和旁人有一丝一毫的暧昧。 她也会担心害怕,忐忑心上人不爱她。 ——只要对象是林婵。 封青筠越想越觉得自家姑娘太好了,配林止风是低嫁了。 林止风这个心机深沉的名门正派伪君子!她是修了几世的福报,才能得到师妹的青睐?就算她武功盖世、天下第一,就算她长得有几分姿色,就算她有钱……那,那她也还是配不上自家这么好的姑娘! 师妹终有一天会醒悟! 封青筠正在心中长吁短嘆,忽然看见旁边的江秋洵偷偷伸筷子夹盘子里的鱼肉,眼中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的哀婉之色? 封青筠:「……」 江秋洵感到了她的目光,迟疑地咽下一口鱼肉,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会又当真了吗?」 封青筠忽然「啪」地把剑拍在桌子上:「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江秋洵连忙按住她的手,赔笑道:「哎呀师姐,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开玩笑。我就是觉得你太担心了,活跃一下气氛。我是那么死心眼儿的人吗?她要敢对不起我,我就把她拖回我在南疆的秘地,关她一辈子。」 江秋洵在南疆深山之中,有一秘地,据说是一个隐秘的山谷,其中便是她实验配方的地方。这个地方具体位置只有江秋洵和阿杜嘉二人知晓,连门主阿都禾都不知道。 封青筠知道这地方,她还去过一次。是迷晕了之后被江秋洵背进去的。 里面有些废掉武功的僕从,都是被江秋洵从中原抓回来的俘虏,据说阿杜嘉给他们下了蛊毒,山谷周围也布满了毒蛇虫蚁,爬都爬不出去。江秋洵的玻璃、香皂、烈酒……等都是出自这里。 把「天下第一剑」废了武功关在山谷里?想法倒是很好,可封青筠怎么不信呢? 封青筠冷笑道:「我看你说把她关起来才是玩笑吧!」 江秋洵道:「是真的是真的。」 封青筠:「你看我信不信!你捨得这么做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不清醒!」 江秋洵实在没法煳弄了,恼羞成怒道:「哎呀,就算我看错了人又怎样?大不了专注搞事业嘛!世间哪有百分百保险的感情?父母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呢!我与她毫无血缘关系,能走到一起,哪能不冒点风险嘛!我又不是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小姑娘,输得起,不怕!」 封青筠冷笑:「好,你去。只要你别把命输了就行!」 江秋洵见她松口,赶紧转移话题,道:「啊,对了,你帮我个忙,帮我问问阿杜嘉有没有喜欢养长寿毒虫的长辈。」 说着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好些虫子的名称和要求。 封青筠没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写信问阿杜嘉。这人肯定是把阿杜嘉也瞒了,依照那人的脾气,两人就算不倒下一个,也会断袍绝交吧? 封青筠问:「你要这些做什么?」 江秋洵道:「阿婵的眼睛需要这些药材治病。」 她简单说了林婵眼睛反覆发作、短时间内失明的状况。 封青筠一边听一边想:林止风这谎言还挺周全。等想睁眼的时候,便说治好了眼睛,想骗人了就说看不见。装盲人倒是简单,她从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也差不多装过七八九十次吧。 既然接受了好搭档变成恋爱脑的事实,封青筠决定安守现状、等待时机让她自己醒悟,不再戳穿这个正道的感情骗子,江秋洵但有所求,无不应诺,区区一封以自己名字寄出的询问信自然不在话下。 二人一边用了午膳,一边交流了最近这半个多月的情况。 剑皇楼覆灭一事,闹得江湖上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的普通老百姓都议论了好些天,更勿论江湖中人。 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讨论一个有钱、强大、邪恶的势力覆灭更令人愉快呢?恶有恶报,是老百姓心中朴素的真理。 江湖上少了一大势力,参与众人瓜分了楼中的隐形产业。 最近有传闻说张放遗留了一笔宝藏,其中有着张放几十年来积累的黄金白银和神兵利器,被张放的侄儿柏鸿云和侄孙女婿狄高谊带走了。 「人性贪婪,不管剑皇楼有没有财宝,众人都会认为剑皇楼有。幸好在最初的时候,我们就防着这一天,要不然,剑皇楼覆灭之日,就是我们被群起围攻之时。」 谁主导了这一场斗争? 慕挽月、南隐派,封青筠、春风楼。 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多数江湖人心目中,谁主导一定是谁受益,有心人一挑唆,这「宝藏新主人」的帽子就会扣在谁的脑袋上。 柏鸿云和狄高谊其实不是张放的血脉亲人。两人曾因利益与他结拜,柏鸿云所在的柏家和狄高谊所在的狄家与他合作,为他销赃,这二人便是负责人。 江秋洵还未成就宗师的时候,两家人也帮忙查过她的踪迹。但她成为宗师之后,两家便不再与她为敌。 这两家有钱有势,家大业大,且家业都是在明面上,哪里惹得起一个宗师级的杀手?且这位宗师把龟息功练到了极致,除非家庭重要成员个个隐姓埋名、活得战战兢兢,或者像张放那样经常改换身份生活。否则,想要安全,出入就得有数个一流高手护卫随行,夜晚睡觉也值班贴身保护,一天十二个时辰不能疏忽,少有松懈,宗师一招可取性命,旁人还抓不住兇手。 第104页 宗师刺杀,防不胜防,偌大一个家族,若敢和宗师结死仇,只会被逼得倾家荡产。江秋洵成了宗师后,柏狄两家,乃至其他和剑皇楼有来往的势力都小心地收起了触角,甚至暗地里送了礼物与江秋洵和解。当然了,他们也不是偏向江秋洵,而是做墙头草,谁也不想得罪。两边都是宗师,谁都得罪不起。而张放和江秋洵也不想把他们推到对方那一边去,两个小心眼儿又记仇的宗师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直到江秋洵胜利在望,才把柏狄两家拉出来造谣。其实也不算是造谣——反正江秋洵和封青筠没有找到张放的小金库,谁知道他的东西藏哪儿去了? 从前江秋洵也不稀罕他的那些财宝——她自己也曾经富裕过,也曾在江南一掷千金、挥金如土、纸醉金迷,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只是现在…… 江秋洵道:「我隐约记得,张放曾经得了一件罕见的灵玉,能清心明目。但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记忆中已模煳,师姐有印象吗?」 封青筠道:「有。这件灵玉在三十年前在西南为一书生偶得,据说能清心明目,让他颂书更容易定心,还改善了他的短视症,后又赠予了上官。张放得了消息,悄悄偷了回来。他狡诈多虑、野心勃勃,练功时多次险些走火入魔,幸而有了此物,练功时佩戴、安定心神,才让他步入宗师。」 江秋洵道:「他死的时候,玉可在身上?」 第55章 封青筠道:「我仔细找了, 没有。这灵玉未曾显于江湖,更不曾传出声名,除了楼主本人, 就只有咱们几个心腹和左右手知道,旁人又不识货,我还能不识货?如果有,我肯定抢在手上。你想找来给林婵治眼疾?我猜多半在柏鸿云或狄高谊的手里。」 江秋洵思索道:「我猜也是。」 张放的最得力的义子们陆续被江秋洵杀死,就只剩下封青筠。自从江秋洵叛逃之后, 张放对所有人都防着一手, 但穷途末路之下,不得不倚重封青筠。封青筠转手就把剑皇楼的买家名单公布天下,让张放的基业毁于一旦, 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也因此, 行踪隐秘的张放才会主动挑出来, 与江秋洵决战于绵河之畔。 这些被公布的名单中,没有柏家和狄家——两家后期见江秋洵一方势大,逐渐远离了张放,还给江秋洵送上许多赔礼。江湖上讲究「道义」二字,江秋洵已经多次收了人家的赔礼,在没有利益的前提下, 若是得理不饶人, 会显得咄咄逼人, 还平白多了两个强敌。 所以江秋洵在的揭发名单上, 并没有写上狄家和柏家。 那是已到最后关头, 江秋洵和封青筠下手忒狠, 上报的信件不是手写,而是从秘谷中加班加点用活字印刷印出来的一本本名册, 名册上罗列了每一个找剑皇楼下单的人的名字、背景、幕后指使、代表家族、刺杀对象、刺杀要求,还有剑皇楼调查猜测的两方之间结仇的经过、希望刺杀达成的目的……如此详尽,比话本还精彩。 书册中所记载之事,转瞬间满朝上下、江湖内外众人皆知。 这些既得利益群体原本站在张放身后对付江秋洵,暗中行事,不显露于人前,此刻被暴露,顿时炸了锅。 有人忙着消灭证据; 有人忙着找上官求饶; 有人手忙脚乱地控制舆论,说是家中某房私自行事、将名单上的人驱逐出族; 有人跪在御书房外以「治家不严」愧而请辞; …… 如此种种,乱作一团。 剑皇楼是参与过谋反的反贼,和它们沾染上关系,罪名可大可小,万一被政敌、仇家抓住把柄,说不定就是举家灭门之罪。 封青筠等从剑皇楼叛逃之人也因献上这一份名单而被刑部下文赦免了曾经所有的罪名,和剑皇楼从官面上撇清了关系。 柏家和狄家未受牵连。背靠两大家族的柏鸿云、狄高谊龟缩起来,不敢异动,更不能大量销赃,但私下常常低价买走几件东西、为张放提供一些隐秘的便利。 两人在十年前曾与张放有过亲密无间的合作,以张放的多疑,必定握有这二人的隐秘,冒险与他私下往来几次,任谁也难以发觉。事实上确实连小心谨慎的封青筠也没有发觉。两人此刻事后推测才见端倪。 封青筠道:「你想我帮你查灵玉的下落?」 灵玉既然能「清心明目」,那就是对眼睛有好处,至于能不能治病,那也要先拿来试试才知道。 江秋洵从前偷偷去看林婵时,怕被旁人知晓,从来都不敢靠近,只在闹市混在人群里看,或是远远地在高楼中拿自制的望远镜观看。 林婵极少露面,在外也都带着帷帽。直到假死落水,被救上了船,才知道心上人有眼疾。 江秋洵道:「必不让师姐吃亏。事成之后,我秘谷中珍藏的神兵利器任你挑。」 封青筠道:「谁要你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我要钱。」 江秋洵道:「哪里奇怪了?都是削铁如泥的艺术品。」 封青筠道:「我知道你现在穷得叮噹响,我不管,你让林婵给钱。先给定金,再出手。」 江秋洵道:「咱俩啥关系何必这么市侩?」 封青筠道:「谁跟你俩呢?你媳妇儿不给钱就不干活……哎,你开心个屁啊!」 江秋洵羞涩道:「媳妇儿什么的,人家还没拜堂呢……」 第105页 封青筠脑门儿突突地疼,道:「未婚妻也要给钱!」 江秋洵道:「知道了知道了,师姐抠门儿。」 封青筠道:「养孩子多花钱你知道吗?你当初留下的钱根本就不够用!几个小兔崽子已经吓走了第五个夫子,就算不来投奔林婵咱们也要搬家了——本地就连童生都不做咱家的西席。我看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还没成亲都就胳膊肘往外拐!」 江秋洵给她添酒夹菜,道:「是是是,师姐辛苦了。这不是让孩子们都进正泰商号的私塾嘛?以后都不必操心西席的事儿了。所以你看,咱们不仅能有先生了,还省了学费。你放心,哪个小兔崽子敢再捣乱,我亲自收拾!」 封青筠心道,我是很放心了,但不是对你放心,而是对林止风放心。连林玉燕那种祸害江湖的小魔头,都被她训成了正道未来之光,自家几个小崽子应当不在话下。 封青筠道:「她答应照顾这群小兔崽子,算是咱几个给她当长工的钱,两笔钱各不相干,不能混为一谈。」 江秋洵倒不是真的抠门儿,而是按照她和封青筠往日的规矩,找回灵玉就得付处灵玉相当的价格。这可是能助人踏入宗师的绝世宝贝,价值超过万两黄金,照实收取不得把家掏空? 但封青筠不松口,也不准欠帐,她也只能答应,想着要不重操旧业搞个新的奢侈品出来卖算了?那霜糖就不错,是她为数不多还捏在手中没有放出去的方子,只是偶尔自己嘴馋了亲自动手制一点。 临走时,封青筠告诉她一件事:「我听晏寒飞说,在锦城见了许多魔门中人的踪迹。这些败类行事越来越疯狂,若是让这些混帐在锦城做出大案,引来六扇门的高手,咱们可就不安生了。我会盯着点,你也留意着,别成天只知道迷倒在温柔乡。」 …… 江秋洵从凌烟居回去的路上,发觉街坊们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和昨天完全不一样。 昨天早上出门,众人看她的眼神有厌恶,有钦佩,更多的是好奇和惊艷。经歷了晏寒飞揍人事件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畏惧。对于这些平民百姓来说,这个人比净街虎还强大,做派比净街虎还蛮横不讲理。 可就在她吃了个午饭回来的功夫,大家看到她,态度大变,一路上都有人笑盈盈地微微躬身朝她问好,一口一个「老闆娘」,那笑容别提有多真诚了。 梨花街的整个街面上显得喜气洋洋。 江秋洵拉住一个朝自己问好的大姐道:「今儿有什么好事儿吗?」 那人美滋滋地道:「林老闆没给您说吗?今后的三个月,她名下所有商铺的租金减半。」 看江秋洵表情诧异,不厌其烦地补充道:「林老闆说是为了庆祝你们订婚。等将来拜了堂,还要再减半三月。林老闆这可是一掷千金,只为搏你一笑啊!」 铺面租金降了,还连降三个月,商户们开心得跟过年似的。因铺面的租金降了,成本低了,他们便把货物也做了优惠活动,如此又惠及更多友邻。 能在梨花街开铺面的,哪个不是人精儿?林婵这一招阳谋,让街坊们心甘情愿地送上祝福。 就算有个别不长眼的人诋毁,也不会再有人附和,反而会群起而攻之,维护林婵二人的声誉,务必要让婚礼在未来顺顺利利地办下去——谁能跟银子过不去呢? 江秋洵像是三九天喝了一碗温热的蜂蜜水,又暖又甜。 短短一个上午,林婵对她的心意,已路人皆知。 江秋洵哪儿还能不明白呢? 她满心欢喜,赶回林宅。 晏寒飞正在大门口晒太阳、嗑瓜子,和过路卖柴的小哥聊天。 「……然后呢然后呢?张老三和他打起来啦?」 「那能不打起来?牙都打掉了,满嘴都是血……哎,你到底买不买柴?」 「买啊,当然买了!你接着说,那八十文钱还给张老三了没有……哎哟,老闆娘,你回来啦?」 晏寒飞连忙为她开门,谄媚道:「东家在书房等你呢。」 江秋洵哼了一声,听说阿婵在家,想找茬刁难他的心思顿时不翼而飞,欢天喜地朝回了后院。 晏寒飞松了一口气。 书房。 江秋洵远远地就隐约听见了林婵和林昭节的说话声。 她没有运内力于耳,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这个小院子,有林婵在,就仿佛不再是一个冰冰凉凉的住所,而是一个温暖鲜活动人安乐乡。 她脚步轻盈,让人仅仅听见声音,就能感觉到她步伐中的欢快,脚步的频率里也似乎莫名的多了很多甜蜜的黏腻。 踏入书房,林昭节看了她一眼,道:「江姑娘来了?」 江秋洵上前蹲在林婵身前,下巴放在她的膝盖上,道:「你们谈事呢?方便我听吗?」 林婵无奈道:「明知故问——怎会不方便呢?」 江秋洵道:「万一是生意上的机密,我听了是不是不太好?」 林婵轻声道:「我的事,无事不可告知于你。」 她声音轻柔,情意绵绵,立刻把江秋洵迷得晕头转向。 林昭节没声好气道:「在我们主上眼里,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她未来的夫人金贵?半条街的租金呢!」 江秋洵在这个世界曾身无分文,也曾一掷千金,完全能明白林昭节的心痛。可此刻她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咬着下唇望着林婵一脸花痴,连林昭节这样耿直的性子都没眼看,道:「主上,我先回去处理。」 第106页 她算是明白了,江秋洵在的时候林婵就立刻变成一个昏君,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个胡说八道的未婚妻,根本不可能处理正事。 等出了林宅,回到自己院子,李秦已在密室等着她。除此之外,屋中还有一个身穿灰布、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蹲在角落,眉头上的皱纹像是一条条深深的沟壑,皮肤晒得黝黑,浑身灰扑扑的,像个老农。 这蹲着的老农问道:「小主子,主上对南园可有吩咐哩?」 林昭节道:「没有,一切照旧。估计到了婚礼那日,定有风波起,廉叔心中有数就行。」 听见林昭节的话,老农模样的廉叔习以为常,点头道:「好哩。」 说完貌似不经意的扫了林昭节一眼,道:「小主子沉稳许多,已主上当年风范哩。」 林昭节无语道:「廉叔,溺爱只会把人养废,你不准捧杀我。」 廉叔一副愁苦疲惫、老实巴交的模样,连忙捂住嘴道:「唉哟这破嘴……」 他声音越来越小,林昭节只觉他的身影模煳了一下。再仔细看,已不见了踪迹。 李秦道:「主上可说了为何收回成命?」 林昭节道:「没有。就说不必了,没说缘由。」 李秦不解道:「为何?午后不是还说让速查?怎的还不到傍晚,就改了主意?」 午后用密令召来廉沢,让他速查一个人——不久前和剑皇楼楼主张放同归于尽的邪派宗师、南隐派长老慕挽月。 第56章 慕挽月在南武林威名赫赫, 堪称传奇,故事极多,不必刻意查探, 随便一个武林中人也能说出几件众所周知的传闻。林婵要查,自然是要查她生前的详细生平。 林婵午时和林昭节在凌烟居与一个本地粮商谈事。 林昭节不知为何,林婵忽然取消了原本定好的酒楼,改在凌烟居商谈。后来知道江姑娘和封掌柜当日也在凌烟居用膳,想来是为了等江姑娘一起归家的缘故。 当时两人正听粮商说话, 林婵忽然色变。 林昭节完全摸不着头脑。她从来没见过喜怒不形于色的林婵做出这般失色之态。 粮商也蒙了, 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但很快林婵就收敛了惊色,让粮商松了一口气。 从凌烟居回来的时候,林婵反常地没有等江秋洵同行, 而是独自回了林宅。回府后, 林婵立刻吩咐细查慕挽月生平。 之后一个人关在房中快两个时辰。 泰山崩而色不变的正道魁首、天下第一剑, 竟这般心事重重、失态至此,让林昭节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都担心起来了,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莫非那个已死的邪派宗师做过什么危害天下的大事? 说起这位邪派宗师,和她们其实颇有渊源。有好几次,那人和她们出现在一个城市里,只是从未打过照面。 记得有一次, 她们去东树城的湖边谈生意, 恶贯满盈的湖山七匪得了消息, 密谋劫走正泰商号的货。恰巧慕挽月潜行赶路途经此地, 被七匪撞破行藏, 这位据说性情阴晴不定的邪派宗师顺手就灭了口, 阴差阳错免去了商号的隐忧。 还有一次,是在五年前的枣城, 师尊为了抓住桑邑,放出消息、请君入瓮,连二师姐都赶了回来,却因慕挽月途径枣城,把桑邑惊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几次,也都是慕宗师路过附近,好巧不巧,基本上都对「林商主」有间接的帮助。只是这么多次下来,竟然没打过一次照面,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听说本来慕挽月想请师尊的另一个身份「止风剑」帮忙对付张放,但师尊那时候出了远门,凑巧不在。等师尊回来,慕挽月已经同样突破到宗师境了。 师尊忽然提起慕宗师,林昭节也挺纳闷儿。 但还不到半天的工夫,林婵从房中出来,又改了主意,招来廉沢收回密令。 林婵还未曾有过这般朝令夕改的时候。 林昭节摇头道:「我问了主上,她说是一件小事,已经解决,无须担心。」所以她就没多问。 林昭节不像李秦,没见过被挫折磨砺过的、年轻时候的林婵。她被林婵带在身边教养的时候,林婵已经名满天下。 她的记忆中,林婵一直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是她心目中的无敌神话,林婵决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不会有差错。所以林婵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听话便是。林婵说无须担心,她就真的不担心。 李秦向来不干涉林婵的任何决定,之前只是以为林婵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接错了密令,这才让林昭节再问问。既然确实是林婵的决定,他便不再多言。 他道:「舅老爷那边的回信到了,说是舅老爷已经从京城出发,不日将抵达锦县。大少爷、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少爷那边也收到了信。」 林昭节道:「师兄师姐们有回信说何时到吗?」 李秦道:「还未。只是飞鸽传书传了简短的讯息过来。大少爷说会将正玄派的事务交代好,为主上备齐三生等聘礼再来。二小姐正在漠北,说是要给主上准备一件特别的新婚礼物,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三小姐说会尽快到。四少爷正在闭关门派后山闭关,说是到了紧要关头,不可打搅心境,大少爷已经命心腹守在山洞外,四少爷一旦出关,即可南下。」 林昭节有些失望。 她最喜欢大师兄和二师姐了。 第107页 大师兄平时做事稳妥,很有兄长的派头,对师弟师妹很是礼让关心。他是世家子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族中养的厨子手艺超过外面厨子许多,每次来见林昭节这个小师妹,都会给她带来许多新奇又好吃的点心、零嘴儿。这些东西的配方都是不外传的,和外面街头巷尾卖的都不一样,害得林昭节每次想到大师兄,脑海里浮出的都是「点心」二字。 二师姐性情洒脱,就像一匹嚣张的野马,在一个地方是待不住的,喜欢游歷天下。她的脑子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有许多新奇的见闻,而且她说话做事简单明了,不像周围这些人说话弯弯绕绕地让她觉得累,一点都不爽利。他的武功比大师兄都厉害多了,有望成为新一代最年轻的宗师。 李秦又道:「还有,县主那边传讯,说那件事已经按照主上的吩咐准备好了,不久后会来锦县。」 林昭节撇撇嘴道:「主上现在不让我夜里去找她,除非紧急要事,都等第二日再说。我明日再把消息告诉她吧。」 真是的,师尊晚上都和江姑娘玩什么好玩的?为什么不准她过去? …… 另一边,「和将姑娘偷偷玩耍撵走小徒弟」的林婵正和江秋洵商量正正经经的事。 林婵道:「刚刚昭节说,焦知县上报朝廷,在奏摺中指责我强抢民女,且与女子定亲,有伤风化。」 江秋洵皱眉道:「他的脑子是塞了一条护城河吗?」 林婵摸摸她的脸,道:「无需动气。」 江秋洵在她掌心蹭了蹭,柔软又温暖,虎口处略有些粗糙,摩擦在脸颊上,刺刺的,很舒服,道:「要不让晏寒飞把摺子抢回来?」 林婵笑了笑,道:「不必理会,跳樑小丑而已。京中友人会为我处理。」 江秋洵想了想,林婵做生意这么多年,自有和官府、同行打交道的经验,而她这些年几乎没有亲自打理过具体的生意,除了打打杀杀、看看帐本,别的什么都不会,还是不要指手画脚拖后腿了。 不过…… 「你在京中朋友多吗?」 林婵道:「能称得上至交好友的人,只有她一个。」 江秋洵脑中警铃大作,装作无意道:「能称得上是阿婵的至交,定有过人之处吧?不知她是什么脾性?」 林婵道:「她过人之处不少,能与之相交,是我之幸。但我与她相交多年,不是因为她诸多长处,而是因为与她意气相投,欣赏她人品贵重,可堪託付。等我们成亲,她必会来,到时候你便能见到她了。」 江秋洵眯了眯眼睛,撒娇道:「好啊。可是她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林婵却嘆息道:「我倒希望这样。可你这么好,谁会不喜欢你呢?她比我年轻,有权有势,还比我有趣,你要是喜欢上她,我可怎么办才好?」 江秋洵立刻就忘了拈酸吃醋,急忙保证道:「我怎会喜欢旁人?她便是公主、圣女,我也不会喜欢!」 林婵道:「真的吗?」 江秋洵道:「当然是真的!」 林婵伸手摸摸她的脸颊,道:「那我就放心了。」 或许是因为往日咒骂她的人和迷恋她的人都多如过江之鲫,让江秋洵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也挡不住林婵这发自内心的偏爱时。她莫名的有些心虚和害羞,道:「只有你认为我好,旁人才不会这么想呢。」 林婵的指尖慢慢抚摸着她的髮丝,道:「旁人怎么想不重要。你在我心目中,巫山神女亦不及也。」 江秋洵望向林婵,抿着唇,眉眼弯弯,满心自得难以掩饰,笑道:「原来我在阿婵心目中这么好……我可是信了啊,你一言九鼎,不可变心。」 林婵轻声道:「我心昭昭,千年万世。」 当林婵听到江秋洵对「巫山神女」四字丝毫不觉陌生,还自然而然地接了话时,抚摸她髮丝的手指停住动作。 只是江秋洵没发觉,只顾着开心了。 只听林婵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金瑞晏寒飞约你去见封姑娘,可有要事?」 江秋洵道:「啊,封姑娘给了我一本春风酒楼的帐本——帐本上乱得一塌煳涂。我粗粗看了一遍,恐怕没有一点结余,还略有赤字。等我整理好了,在交给昭节。也不怪昭节生气,那些江湖人知道你心善,老想着来骗吃骗喝。」 就差说江湖人都是骗子。 最好林婵一辈子都对江湖人抱以警惕,别近距离和南武林的江湖客打交道,杜绝认识「慕挽月」的人出现在林婵身边。 这样她的就安全了! 林婵道:「江湖中人,重义轻财,不善打理俗物,也是情有可原,且何况她们还行善举、资助孤幼,更是难能可贵。咱们的商号旗下有自己的私塾,几位夫子都已从枣城赶来,过几日便可抵达锦县,等封姑娘家的孩子们过来,正好一起教导。不过你们说得对,江湖人心复杂,是不该沾染那些江湖是非、意气恩怨。」 这些年她行走江湖,剷除诸多败类毒瘤,仇家不少,只是迫于她的武功和正玄派的威势不敢寻仇,但如今她南下,离开了正玄派的势力范围,为了阿洵的安危着想,还是远离江湖人比较好。无论江秋洵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今后都只能是她一个人的阿洵。 林婵想,阿洵看起来就像是被满满的关爱滋养着长大,饱受阳光雨露的恩赐,一点也不害怕情感的挫折,浑身上下散发着爱与被爱的自信,倾吐情意时,浓烈的爱意比太阳还要耀眼。就连自己这样疑心重重的人,也愿意去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意。 第108页 想要多一些。 想要得到她更多的倾心以待。 想要她眼里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今日阿洵出门,林婵哪怕知道有顾道长远远跟着,也总觉坐立不安。 她不是不能把人禁锢在身边,但时间久了,对方总会察觉。不能急,只有让对方心甘情愿守在身边,才能一劳永逸……要是不小心把人吓住了,难道还能像祖师当年对待弟子那样——把人打断腿带回正玄派后山关起来? 虽然这个想法很诱人,但是……她堂堂正道习武之人,怎么会这么做呢? 不会的……应该……吧……? 嗯,还是得循序渐进,请君入瓮才是。 林婵这样想着,唇角却绽放着如洁白荷花初初盛开、清浅恬静的微笑,不疾不徐道:「今日厨房做了你喜欢的竹筒饭,是锦县的特产,要不要尝尝?」 江秋洵哪里知道心上人心中千迴百转的心思,只觉得什么都看不见的林婵楚楚可怜、柔弱又温情,这样的林婵对她温言细语,不管说什么,她脑海里都没有反驳的念头。哪怕刚吃饱喝足回来、一点都不饿,她也只会鬼迷心窍一般回答: 「好好好……」 第57章 …… 第二日江秋洵出门, 只有顾婓陪着,能说会道拍马屁的晏寒飞没来。 晏寒飞听说她要「和混江湖的坏人划清界限」,不敢再跟着看热闹, 怕再出现在她面前晃悠会让她恼羞成怒,今儿一大早晏寒飞就躲在外门的西厢房里装死。等江秋洵走了才敢出来洒扫。 江秋洵每天早上必做的事情就是上街买菜。苹末同意她买点吃食,已经是经过林婵点头下的最大让步了。 江秋洵为什么死活都要清晨出门,在大街、集市上晃悠呢? 最初时候,是为了斗气。 许多人对她与林婵之间的婚事指指点点。但江秋洵是什么人?向来在江湖上我行我素、行事嚣张之人! 她原本心眼儿就小, 逆反又心重, 怎么可能任由旁人对她视若珍宝的阿婵肆意诋毁?她偏要站在阳光下,在这些人面前晃来晃去,让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她美貌倾城令人嫉妒, 看清楚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的闲言碎语, 仍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这场婚事。 这些人厌恶、诋毁她, 却又拿她无可奈何——这不是很有趣吗? 人的劣根性,无非是捧高踩低、欺软怕硬。 许多人自己生活不如意,不曾努力去改变自己的现状,反而盯着旁人的一举一动。比自己过得好的要想方设法把人家拉下去,和自己一样沉沦;比自己过得不好的,更是要见到机会便踩上几脚, 将别人踩进泥水里、深渊里, 以此对比自己的生活还算不上很差。 面对这样的人, 她越是理直气壮、态度强硬, 那些诋毁她的阴暗小人越是显得鬼祟, 反而会缩回阴暗之中;她越是自信张扬, 周围的人越是容易受到感染。 只有态度强硬,让他们明白那些诋毁议论毫无作用, 他们等着幸灾乐祸的受害者永远不会出现,他们便只能偃旗息鼓。 江秋洵不论顺境逆境,始终坚韧、热烈,绝不把伤口示于人前。 只是…… 与人对抗虽然解气,可也终究不如被人祝福那般欢愉。 从林婵减租开始,惠及的邻里态度明显改变。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最近那家包子铺的老闆娘就对她横眉竖眼。 因为每次江秋洵上街的时候,包子铺的老闆都会偷偷看她。 「木高瞻你个打短命的!又在看什么呢?信不信老娘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还不快去做包子!」 木高瞻头顶包着白帕子,右眼青黑,明显是之前已经被揍过一顿了,被街坊邻居众目睽睽之下看着,有些抹不开面子,骂骂咧咧地端着发面的盆子进屋去了。 包子铺老闆娘恨恨地瞪了一眼江秋洵,嘀咕道:「狐狸精。」 江秋洵一点都不生气。 她的外号就叫笑面狐,江湖上这样骂她的人多了去了。她对身边跟着的顾婓道:「你知道狐狸精是什么意思吗?」 顾婓毕竟是走南闯北多年的护卫,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想来总是有什么深意,便疑惑地看向江秋洵。 狐狸精不就是骂人的话吗? 江秋洵道:「今儿姐姐教你,你记住了,狐狸精啊,就是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能讨心上人欢喜的小妖精。我呀,就是你们主上的狐狸精。」 包子铺的老闆娘听了,气得把手中的抹布狠狠丢在桌子上,看见身边帮忙蒸包子、扫地的一双儿女正在偷偷往嘴里塞包子,拿起手边的擀面杖一人揍了一屁股,骂道:「就知道都吃吃吃!大清早的不知道干活!」 顾婓跟在江秋洵身后,低声问道:「江姑娘,狐狸精不是好话,你是主上的未婚妻,不是狐狸精。」 江秋洵乐了,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呢?那不是为了和那包子铺的老闆娘吵架么?」 顾婓摇头道:「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总觉得这样自损名声不好,旁人会说你。」 她自出师就在师父的吩咐下进了正泰商号,追随林婵多年,曾随林婵去过草原上、漠里、山林、海边。这些年做生意和遭遇强敌的时候,林婵做过许多看似离谱的决定,但最终几乎都是得到了好的结果,哪怕结果未尽如人意,事后分析,林婵也已经做了最好的决断。 第109页 所以包括她在内的护卫对林婵盲目信任,林婵要娶妻,她一点都不觉得林婵的决定有什么不对。但这位陌生的、即将成为老闆娘的女子,行事总是出人意料,和林婵的稳妥大相迳庭。 整个护卫队中,她是离江秋洵最近的人,别的兄弟都找她打听未来夫人的脾性。 她回去怎么描述? 说——夫人自称是个狐狸精? 这…… 江秋洵却道:「你们主上人品贵重、君子风范,但我怕她过于善良正义,旁人可欺之以方。我蛮不讲理,正好和你们主上互补。」 顾婓:「……?」 江秋洵也不管她能不能明白,一个个铺子逛过去。不管哪个时代,小道消息都传得极快,整条街几乎所有人都早已认识了江秋洵。 这条街林婵的铺子占了一半多,还有许多不在林婵名下。但即使是这些人也认识了她——长得如此鹤立鸡群、性格还张扬的女人,就算是在锦县也很难找出第二个。 江秋洵战斗力惊人,对她笑脸相迎的她便善意以对,对她横眉冷眼的她回以阴阳怪气。逛了一圈,除了包子铺的老闆娘,还把卖猪肉的樊屠夫家丈母娘葛大娘、卖笔墨纸砚的老学究胡秀才气了个半死。 另外还有些小摊贩,或许是畏惧于她连净街虎都能收拾的战斗力,见她靠近都这低着脑袋减少自己存在感。 回去林婵问她:「逛街开心吗?」 江秋洵满脸笑意一点都不做假:「开心极了。」 今天也是打遍梨花街无敌手的一天呢! 封青筠也听说了这件事。 林昭节给了她一个带后院子的三层楼铺子,就在梨花街最东面的街尾。她已经雇了人开始整理铺子和后院,等余鹤那边老铺子处理了,带着人过来,便可直接住进去。 她在这里开整理铺子,周围街坊邻居自然会来他做的是什么生意?在交通不便的这个时节,邻居是非常重要的,但凡有新来的邻居,大家都会想方设法打听。封青筠刚来没几天,就被问了个底朝天,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族中遭逢大难,和两个表兄弟带着族中的一群孩子讨生活。 在打听她的同时,也把这条街的新鲜事分享给她,让她详详细细地从人们口中了解了江秋洵的战绩。 封青筠上次听人在耳边惊嘆江秋洵的战绩,还是在五年前。 剑皇楼派出数十个杀手,要将她围杀在溪竹林。 封青筠赶在杀手抵达前把消息传过去,江秋洵穿出包围前,和随之而来的九大杀手在竹林中决斗。 她以一敌九,浴血奋战,杀得尸横遍野。 最终大获全胜! 宗师杀手的赫赫威名响彻南武林。 如今再一次酣战淋漓,却是在一个小县城,一条商铺大街。 对手是包子铺的巴二娘、肉铺的葛大娘、书斋的老秀才。 至于战果嘛…… ——咦,你猜怎么着?也是大获全胜呢! …… 数日后。 这一日下午,临近晚膳,林昭节和封青筠在林宅的外厅对帐。 春风酒楼重新整理,「家里人」也都来了锦县,安顿得差不多了,不久之后便能开业。林婵不仅免了所有孩子的束脩,还每个月拨一笔钱用于孩子们的生活开支。 另外,春风酒楼的后厨材料,也低价供应。林婵在西边买了两个大庄子,出产不可以供应商号上下两百余人,还能拿出去卖。 今天封青筠和林昭节这位财政总管约好对了帐,来林婵处告禀。因为林婵和江秋洵迟迟未到,二人便在此喝茶闲聊。 只是……封青筠是个认真细緻的人,做事一丝不苟,不善言语玩闹;林昭节也是个直肠子、工作就是她的乐趣,从不闲聊。二人在一起喝茶,相对无言,甚是尴尬。 还好没一会儿林婵和江秋洵就回来了。 她们刚进门,林昭节就察觉到不对劲儿。 林昭节道:「真是少见……江姑娘往日都是和主上一同回家,怎么今日先回来了?」 江秋洵左手拿着手帕捂着脸,泫然欲泣,走在林婵之前。也未离多远,就先了两三步的样子,哽咽不已,道:「昭节,你家主上今日红杏出墙,要不了几天就要把我撵出去了……」 封青筠微微蹙眉。她想到的是林婵欺负了江秋洵,心有不悦。就算她早打定了主意让江秋洵自己认清林商贾的真面目,护短的她仍见不得自己人吃亏。 但下一刻,她又反应过来,眼前的做派根本不是江秋洵的行事风格。 只听江秋洵接着道:「……我还是自己收拾东西赶紧走。昭节,你的院子有空房吗?可否匀一间收留我?」 林婵微嘆一声,牵住她的右手,柔声道:「尽胡说。今儿做了你喜欢的姜虾酒蟹,去净手用膳?」 江秋洵任由林婵牵着,却不回头,只跺了跺脚,兀自梨花带雨、凄凄切切。 林昭节心道,这样子也不像是师父做错事的模样啊。而且师父性子清冷,为人深沉,有江秋洵这个心上人都让林昭节震碎了三观,说她「红杏出墙」……王朝覆灭也不可能啊! 于是问道:「你看见了?」 江秋洵道:「嗯呢。」 林昭节奇怪道:「主上做了什么?」 江秋洵道:「有个登徒子过来搭话……当着我的面,阿婵还搭理他,嘤嘤嘤太过分了……」 第110页 林昭节更觉匪夷所思,道:「主上搭理他了?说什么了?」 这么多年可从没见林婵理会过搭讪的人。 江秋洵嘤嘤道:「她说——滚。」 林昭节:「……」 封青筠:「……」 大门口偷听的晏寒飞:「……」 第58章 江秋洵理直气壮, 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擦着不存在的眼泪,道:「总之, 你家主上就是不爱我了。」 林婵牵住她的手,指着自己的眼睛,好脾气道:「我看都不看他一眼,怎就搭理他了?」 江秋洵道:「那你也不看我一眼啊!我不管,今晚结束了针灸, 你一定要看看我。从前我年少貌美, 你常夸我好看哩,如今我年老色衰了,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 谎称三十一, 其实只有二十八岁的她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也好意思说自己年老色衰。 周围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人表演。 林婵道:「我如今眼力未復, 虽能勉强视物,但视近怯远,哪里看得清你?不如再等我几日,待视力恢復后……」 江秋洵黯然神伤道:「我就知道,沧海桑田,人心易变……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你连这么点儿小要求都不答应我, 可见已经移情别恋……」 在场中众人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演戏, 但无奈她明眸皓齿、貌美如花, 怎样拙劣的表演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让人讨厌不起来。 林婵背着江秋洵对林昭节比了个手势, 林昭节便藉口有事,留下帐本儿拉着封青筠告辞了。 二人走后, 晏寒飞也怕死地躲进了门房,决定天塌了也不出来。 林婵拉着江秋洵回后院。 绕进长廊,没有旁人在,江秋洵收起了玩笑,有些低落道:「你为何就是不愿答应我?」 阿婵丝毫没有不耐烦,解释道:「你当年曾说过,我的眼睛最好看。我只是希望,重逢至今的第一眼,能给你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江秋洵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怦怦直跳。 她上前一步,挡在林婵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着林婵的肩膀,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出声,道:「是不是诓我的?说话这么好听,是不是背着我偷吃蜂蜜了?」 林婵微笑道:「不及你能言善辩,诡辩无双。」 江秋洵挑挑眉,喜笑颜开道:「那你是承认我口才好了?」 当年的林婵正正经经像个大家闺秀,从来不会玩笑,还总和她较真儿。 而她呢?初来乍到、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可原主也只是个被张放提着线的木偶,见识浅薄、对世俗了解有限,以至于她仍旧以前世的眼光看这个世界。和正经的林婵在一起,偏偏见色、不对,是一见钟情,想方设法骚扰、呸!是找林婵探讨分享大小趣事的时候,二人常有争执。 最终都是江秋洵以胡搅蛮缠、撒娇耍赖获得最后的胜利。 林婵也年轻气盛,虽然迁就她,却从不在口头上认输。 两人一个热情如火,一个温婉如水,性情大相迳庭,却趣味横生。她们有保留地分享彼此的经歷,从未冷场。她们都未坦白自己的详细过往,却又都默契地不曾追问。 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历歷在目。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是这十三年来被江秋洵反覆回味的日子。 江秋洵仍清楚地记得,靠着不要脸和装可怜获得胜利的自己,曾在林婵面前夸下的海口:「终有一天,要让你心服口服。」 显然林婵也记得很清楚。 她道:「是,当年你说得在理,是我嘴硬不承认。」 江秋洵抿着唇笑:「你承认我说得有理?那……你老实交代,是不是真的嘴上抹了蜜?」 林婵笑道:「也许是呢。」 江秋洵跃跃欲试道:「那我得尝一尝才知。」 林婵捏住那只不安分、从肩膀慢慢往下滑的手指,上前一步,把她拉近,倾身,轻轻贴了一下她的唇角,道:「甜吗?」 江秋洵只觉温暖的香气在鼻尖绕了一下,又立刻远离,柔软的温软在唇边停留了一瞬,她还未来得及品味,便已离去。 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刚刚被亲过的唇角,江秋洵盯着心上人,轻声道:「没尝到味儿,这个不算。」 她音色低沉暧昧,甜美诱人,像是带着小钩子一样,挠得人心痒难耐。 谁能拒绝近在咫尺的爱人的邀请呢? 就算是林婵也不能。 江秋洵得意地轻笑声淹没在林婵热温柔又痴缠的亲吻里。 江秋洵喜欢林婵吻她。 每一次的亲吻,都能让她感到眼前这个克制内敛的人对她如海一般深邃的情意。 林婵身上隐约如花香的体香,近了就能闻到。 亲吻的时候尤其明显。仿佛含苞欲放的鲜花盛开了,迎接贪婪的小蜜蜂,纵容着它採撷花蜜。 这是无言的宠溺。 江秋洵不知是被她身上的香气迷倒了,还是让她亲得腿软,靠在长廊的圆柱上懒洋洋的提不起一丁点儿的力气。她微微抬头迎合,水润的唇瓣微微张开,泄出轻微的喘息,转瞬间又被封住,只鼻息间隐约发出难耐的轻吟。 黄昏的日辉之下,长廊边微风阵阵,旁边那棵桂花树的叶片轻轻摇曳。阴影落在亲密拥吻的二人身边, 江秋洵这一刻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第111页 或许她真的是在做梦。 十三年来,她偶尔会做这样的美梦。有时候还会梦到两人刚刚相识那几个月的场景。那时候的林婵,举止礼仪周全,旦有分歧,寸步不让。 现在的林婵仍和从前一样,说话温和有礼。但明显成熟了很多,更有耐心了。再有分歧,也不像从前那般与她争吵,更不会在江秋洵赖皮的时候故作平静地生闷气。她进退有度,虚怀若谷,对江秋洵纵容到了极点。倒是江秋洵仍如从前般幼稚。 江秋洵虽然遗憾失去了年少时的林婵,但对现在的林婵也爱得不行,含含煳煳道:「真希望快点成亲……」 然后就可以和这个她肖想多年的女子颠鸾倒凤,让轻盈柔韧的雪白因她而抹上嫣红的色彩,让冰清玉洁的灵魂因她而沾染上烟火气,让她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想到这里,江秋洵忍不住升起将满身香甜的人吞入腹中的占有欲,在她唇上贪婪地咬了一口。 林婵任由她放肆,但握住她左腰的手不自觉地用了一点力,指尖滑动抚摸。就是这一点点力量让敏感的江秋洵勐然颤抖了起来,瞬间差点跪下,全身颤抖不止,完全瘫软在这一片雪色的怀抱中,仅靠对方搂住自己腰部的力量才能勉强站立。她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用力地拥抱林婵,似要挤得一丝缝隙都没有才罢休。 林婵也感到她的紧绷和战慄,连忙也抱紧了她。 林婵虽未曾与人做过亲近之事,但见多识广,又博览群书,瞬间就明白了江秋洵的状况。 良久后,感到怀中的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林婵这才放松了怀抱,微微喘了一口气,斥责之语都不顺畅了:「光天化日…你,你怎能这般胡思乱想……」 林婵面色微红,语气难得的带了一丝羞涩,唇瓣又红又肿,不知是被某只狐狸吮红了还是咬肿了,又或者两者都有。也幸好她目盲,才不至于掩面而逃。 江秋洵微微喘气道:「还不是都怪阿婵太香太甜,才害得我胡思乱想。我又不是出家人,在梦里、心里肖想了你十三年,偏生又香又甜的人参果近在咫尺还只准看不准吃,把孩子都饿晕了……舔两口怎么了?」 林婵:「……」 这理直气壮的语气! 林门主是曾舌战群雄的风云人物,言辞出了名的文雅犀利。难为她在谈情说爱这个陌生领域里,竟被江秋洵这只狐狸精靠不要脸逼得无言以对。 江秋洵闭着眼睛,脸颊贴在心上人胸口最柔软的部位,等待急促的唿吸渐渐放缓,灵魂的战慄慢慢平復。 余光扫了一眼走廊外青草的叶片,夏夜露水太多,让后院的小路都泥泞不堪。还好天就要黑了,任何隐秘的痕迹都能被藏匿,散发着暧昧和香甜。 江秋洵当年和林婵相知相交,深知林婵骨子里对世俗礼教并不在乎,表面克己復礼,其实不过是披着礼教外衣罢了。袒露在江秋洵眼中的她,内心坚定、三观成熟,奉行自己逻辑和思想。 可这样的林婵,却因和她的一个玩笑般的约定,十三年来迥然一身,不涉情爱。 林婵纵容她亲近示好,愿与她耳鬓厮磨,却坚持要等婚礼之后才能行周公之礼。是何缘由,林婵从未解释过。但无须她点明,其实江秋洵都明白——林婵不是为了守礼教规矩,也不像世俗之人那样看重贞洁,而是单纯的对江秋洵视若珍宝,一定要禀告天地,郑重仪式,非如此不能表达她对江秋洵的心意。 过了一会儿,江秋洵睁开眼,看着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婵,兀自抿着唇笑,搂着心上人的脖子,夹着嗓子歪歪腻腻道:「刚才是谁先亲的人家?都这样了,我非圣人,如何能心如止水?倒是阿婵你,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按在阴暗的角落,肆意轻薄,这样那样,不可描述。哎呀,这里寂静幽深,四下无人,你若是强迫于我……嘤嘤嘤任我喊破喉咙也没有用……唔……」 林婵一根指头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污衊。 江秋洵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一下她的手指。 林婵指尖微微颤抖,见她作势要含,无奈收回。 江秋洵憋着笑,小声说道:「你是不是怕左右邻舍听见?说不定昭节就在墙壁后面听着呢。啊,还有银杏和苹末,这会儿她们应该还没睡?西厢房还点着灯,你说她们会不会听见?」 江秋洵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女恶霸,步步紧逼,幽幽道:「你的那些属下——内力强吗?耳力好吗?他们会不会听见呀?要是误会你真在院子里欺负我,将我幕天席地、就地正法了…哎呀呀,这可该怎么办才好呀?」 林婵抿唇不语。 江秋洵道:「你答应让我解开你眼睛的束带,睁开眼第一个看到我,我便不说那些让你有失威严的话。」 林婵掌权多年,自己人在她面前都是低眉顺眼、战战兢兢,敌人更是闻风丧胆,不敢造次,从没有人敢威胁她——敢放肆、有异议者都被她的剑说服了。面对这样的情况,只会以理服人的她着实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应对怀中人的胡搅蛮缠。 她沉默无措,江秋洵却爱极了,忍不住笑了两声,尽显欢悦,而后压低声音道:「你连脖子都红了,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矫揉造作地怂恿道:「哎呀呀,要不你骂骂人家嘛?正所谓忍一时火冒三丈,退一步越想越亏。但骂一骂呢,就神清气爽。快快快,来骂骂我!我都等不及了!」 第112页 第59章 林婵原本有些窘迫, 却转瞬被她给逗笑了。 江秋洵见她笑了,乘胜追击道:「你都不捨得骂我,为何却不信我对你的心意?」 但林婵意志坚决, 无论她如何软磨硬泡,都不答应。 江秋洵不明所以,又逗不到她说出深一层的顾虑,只得放弃。 想了想,又笑道:「回家的路上, 我问你三次, 为何要等到回家才答我?你的偶像包袱就这么重吗?」 林婵道:「何谓偶像?」 江秋洵道:「就是被崇拜的人。」 林婵品味了一下,很快明白了那些奇怪字眼的意思,道:「我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只是不想别人听到。」 她握住江秋洵的手, 道:「我对你的每一句话都毫无虚假, 每一句承诺都发自内心,一生不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人便不必知晓了。」 最后一句话有着淡淡的薄凉。 江秋洵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外人不配听到她的表白。 江秋洵回握她的手,道:「其实,在回来的路上, 我起初是有些闷闷不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担心——你连这点小事都不应我, 是否真如我玩笑所说那般, 不那么在意我。」 不待林婵解释, 又道:「我知你心意。我也并不是真的怀疑你。你对我情深义重, 冒当今天下之大不韪要与我成亲,我仍不知足, 仍要这样无谓的担心,真是不应该——或许是我私心太重了。」 林婵停步,侧头道:「不是的。私心重的是我才对。」 「你总说我心胸宽阔,其实我的心也很狭隘,一直都只装着一个你。」 「你性子好,心如朝阳,我性子冷,又不善于讨人欢心,偏生还执拗,对你不能放手,欲用婚姻之仪、嫁娶之礼困你一生……」 她语调轻缓,语气却比誓言还要郑重,道:「江秋洵,你就是我的私心。」 江秋洵眼中的笑意止不住,望着她道:「我就只会说好听的罢了,也没为你做什么,倒是你说得少、做得多,明明吃了好大的亏,还说得好像占了大便宜……哪有你这样的?」 林婵抬手捧着她的脸颊,为她拭泪,轻轻道:「别哭。」 江秋洵泪水盈盈,还是嘴硬,道:「我哪里哭了?我这是高兴。我还以为你正经得要命,谁知你这般花言巧语。说,你骗过多少姑娘?」 林婵道:「就骗了你一个。」 「一个就成功了,你……」 咕咕咕—— 江秋洵的肚子响了起来。她一向脸皮厚,不觉得尴尬,在林婵脸上偷了个香,兴高采烈道:「闹钟提醒吃饭了,该去临幸我的姜虾酒蟹啦!」 说是去吃饭,但吃饭前两人却各自沐浴,换下潮湿的亵裤。 江秋洵沐浴的地方在东厢房,她迅速穿了衣服,跑去主卧,想给在耳房沐浴的林婵更衣。谁料林婵早就防着这个女流氓,已穿戴整齐。 江秋洵略感遗憾,但转瞬间又兴致勃勃地期待第二天,琢磨着怎么和心上人斗智斗力占便宜。 …… 锦城夏日多雨,且常为夜雨。 黄昏时平地起风,刚入夜,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风仍在往桌边的窗缝儿里挤,带着潮湿的味道。 墙壁上挂着两幅眼熟的捲轴。 一幅图上的诗提名《思巫山神女》,其中一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另一幅图上的诗提名《定风波》 其中一句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窗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清晨剪下的鲜花,一个白天过去,仍旧清新娇艷,被风吹得轻轻摇曳。 比花更娇艷的,是慵懒的江秋洵。 十三年来,她早已养成了习惯,晨起行功、月下练剑,风雨无阻。 她在刻苦与顿悟中成就剑与身合,日渐精进。 不过,步入宗师后,便不必再拿着兵器练剑了,只需在脑海中冥想模拟。她已达人剑合一的境界,身体的每一寸筋脉肌肉都能控制,每一处骨骼关节都瞭然于心,能准确的掌控身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不过她现在可没空冥想剑法。 她的眼睛很忙。 她的眼,犹如夜晚的鹰,哪怕是如此昏暗的雨夜,月光都被云层遮挡,她也能借着走廊上随风飘摇的灯笼的微光清楚看见林婵的每一根睫毛。 比起灯红酒绿的现代,古代的夜晚安静得很早。整个街道只能听到雨点敲打在地面的声音。 林宅后院的长廊上,几个红色的灯笼还亮着,在风中不紧不慢地晃悠着。 从打开的半扇窗户往外看,能隐约见到微弱的烛光,朦朦胧胧。 这间卧室,好似被雨帘封闭起来,变成一个狭小又隐秘的空间。 江秋洵的目光贪婪而眷恋,犹如实质。 心上人同样也倾心自己,此刻就睡在身边,毫无防备——她哪里睡得着觉? 从前的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是在和狐朋狗友商议灭张大计? 是在喝酒练功看月亮? 还是乘着月黑风高,出门打架? 现代养成的生物钟深深刻在灵魂里,不到十二点都觉得还早。此刻刚到亥时,差不多就是晚上九点多钟,夜晚才刚刚开始。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好像……是在绵河之上、画舫之中听意娘弹琴? 第113页 那一天在场群豪都纵情歌舞。她戴着面具,坐在主座上,曲着左腿,盘着右腿,左手搭在膝盖上,垂眸静静饮酒。 那时候的她觉得没意思极了。 在座都在南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有各地的豪绅,有威名赫赫的武林名宿,也有名声不怎么好的邪派高手。他们多多少少都在张放手上吃过亏,或是感到了剑皇楼势力的威胁。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在江秋洵的邀请下聚于一堂,暂时放下彼此的恩怨和敌视,言笑晏晏,在歌舞昇平的夜晚借着这场宴会敬酒试探。 江秋洵长袖善舞,没有她接不住的话题,可内心深处其实对这些应酬早就不耐烦了。 旁人看她面有莫名的笑意,似笑非笑、深不可测,却不知她听着意娘弹奏的《三思》曲,思绪早就去了千里之外的枣城。 她琢磨着这样的深夜,林婵在做什么,是在看帐本,还是在休息?真想看看睡着的林婵是什么模样。 去岁明月照今夜,今月曾照心上人。 …… 曾经的过往只在江秋洵脑海中停留一秒不到的时间,就再一次从脑海中挥去。 都看到了安睡的心上人,愿望成真,还想什么从前?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抚过林婵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肌肤。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旁人都说她倾国倾城,她也知道自己此生这副皮囊好看。但又怎及林婵的冰肌玉骨、气韵天成? 只是背影,亦翩若惊鸿。 更何况,这位惊鸿仙子正躺在自己身边,近到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唿吸,可以靠着她的肩膀,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 她心心念念的人,毫无防备地和她躺在同一张床铺上,压着同一床单,盖着……啊,真可惜,不是同一床被子。 江秋洵黏腻的眼神扫过林婵的容颜,爬上薄薄的被子。这张盖着林婵的被子都变得顺眼了许多。 薄被随着林婵的身形起伏,让江秋洵仿佛能透过被子看到下面的整齐的白色里衣。 心上人仰面平躺,双手放在小腹,端方雅正。 禁慾而诱人。 她咽了咽唾液。 放肆的目光兜兜转转,落在林婵的唇上。 林婵唇薄,唇色偏淡,看起来冷淡疏离,隐约有几分病弱之态。 情不自禁舔了舔自己唇,舌尖把自己的唇瓣舔得湿漉漉的,可依旧如饮鸩止渴。 唯有眼前的甘泉可解。 心痒难耐,想要偷香窃玉,心底蠢蠢欲动。 「为什么你要这般规矩?」江秋洵忽然想起之前自己问林婵的话,「情之所至,情难自禁,那些世俗的礼节我一点都不在乎。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良辰吉日,只要你点头,你我就能成秦晋之好。」 可林婵却不同意。 她说:「你于我如珍似宝,别人有的,你也要有。别人没有的,你也会有。」 江秋洵纳闷儿,什么别人有的她没有?婚礼么?她是挺高兴的,但也并没有像古人这样把婚礼看得这样神圣。她两辈子都是自信的人,不爱与人比较,更不曾羡慕过别人有的东西。 之前有一次在秦淮延请武林贵宾,有人想说南隐派是地处边疆的小门小派,配不上她这个邪派宗师,要巨资请她回去做长老。 她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还说她既然与南疆人结拜为异姓姐妹,便是南疆人,将来还要以南疆人的身份出嫁,哪能不留在南隐派娘家坐镇,而去中原门派呢? …… 江秋洵胡思乱想了一阵儿,最终还是和之前的夜晚一样,没有越矩的动作。 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吵醒了睡得香甜的心上人。 当年哀帝对董贤是否也曾这般珍视和为难? 只是这个夜晚,註定了无法平静。 亥时刚过半,林昭节冒雨过来敲开了卧室的门,对林婵说:「小包子不见了!」 江秋洵眨眨眼。 林昭节都十几岁的人了,掌管一个商号的财政大权,怎么包子丢了还急着找大人? 林昭节在外等了须臾,便听见林婵道:「进来。」 她推门进卧室,见林婵站在塌前整理自己的交领长衫,正在扣右侧的扣子。江秋洵则半蹲着给她整理腰带、系上玉佩。 林婵问她道:「何时不见的?」 林昭节答道:「大约是黄昏时。」 江秋洵插嘴道:「啥包子这么重要?」 林昭节看了她一眼,道:「江姑娘不知?巴二娘的小闺女小包子。」 沉浸在幸福中晕乎乎的江秋洵瞬间清醒了——有孩子丢了! 林昭节接着对林婵道:「今儿下午跟七丫头出了门,说是去春风酒楼,但今晚七丫头回来了,小包子不见了。」 江秋洵脑海里浮现那个每天早上和她阴阳怪气的包子铺老闆娘,以及包子铺老闆娘身后两个总是在帮忙的一大一小两个豆丁。 昭节告诉她,包子铺木高瞻和巴二娘有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只有六岁,哥哥小名叫小馒头,妹妹小名叫小包子。 两兄妹时常在包子铺帮忙。 前几天正泰商号的私塾开张了,两兄妹看见春风开酒楼送来的孩子被送进去,羡慕得不行。先生见他二人有向学之心,便询问木高瞻和巴二娘,要不要入学。两个家长一口回绝了。 倒不是觉得读书无用。只因家中有老人卧病,两口子店里的事情太忙,需要两个孩子帮手,缺了人家里忙不过来。先不说束脩的费用,便是笔墨纸砚也是很大的一笔开销。这个时代没有实现工业量产,一个人读书几乎可以拖垮一个家庭,更何况两个人读书? 第114页 他家的铺子并不属于林婵,铺子没有减半租金的福利,因为这件事,他们和商号未来老闆娘发生或多次不愉快,不好厚着脸皮来求托。 两个孩子不能念书,却没有放弃,偷了家里的包子馒头和酒楼那群念书的孩子分食,想向他们学几个字——至少学会自己的名字和记帐。 酒楼的小混球们正好因为学习头疼,遇上一对代写作业……啊不对,是爱学习的兄妹,还不得带上人家?之后又带上他俩一起去后厨参与分赃偷吃,两个群体迅速打成一片。 今日午后,本是休沐之日,其他混球因为各种闯祸被先生抓住罚了,只有七丫头躲过,被先生放回家。她如往常那般去找小馒头小包子兄妹,小馒头昨日偷偷下河摸鱼的时候,裤子被河水沖走了,今日被罚在后院砍柴,便只有小包子跟七丫头出门。 平日里也常如此,巴二娘夫妇并没有阻拦。 但眼看天色已晚,风中带着潮湿,快下雨了,孩子却还没回家,巴二娘夫妇便急了。来酒楼找人,发现小七也还没回来,这才发现出问题了。但这群混球劣迹斑斑,躲起来玩到半夜才回家的前科比比皆是,封青筠一时也没太着急,估摸着或许是一群人把人家闺女带哪儿玩去了。 然而等找到大丫头一群人从学堂,才知道这些人都在学堂受罚,仅有小七一人带走了人家小姑娘。 封青筠也担心了。 她之前不急,是以为老大等人同行。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身手极好、内力超过许多三流武者的高手,一般武林人都不是她们的对手。但小七就不一样了,她武功不行,且腿瘸不便,遇上身手好点的根本就打不过,若是群起而攻之更难还击。 封青筠立刻就叫上三个大孩子和酒楼里的成年人一起出去找。 不久后,小七自己回来了,还是淋着雨回来的,小包子却不见了。 人是跟着酒楼的七丫头丢的,夫妇二人便守着封青筠要人,要封青筠把人找回来。 封青筠本身有买情报的来源,但主要是调查指定人物的背景、过往。且说到底她的情报都是买来的,哪里能指挥情报网帮她找人? 没法子,只好求到林婵这里来了——堂堂北方正道第一把交椅,就算来了南方,黑白两道也不会缺人吧? 林婵道:「这样重要的事情怎么这时才报?李秦呢?」 林昭节道:「正在召集人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雨水往往会沖走许多痕迹,使得找人更加困难。 林婵道:「小七在何处?」 林昭节道:「在酒楼。巴二娘夫妇拦住不准离开。」 林婵对江秋洵道:「我们立刻去春风酒。阿洵……」 江秋洵道:「我跟你一起去。」 林婵点头道:「好,我们同去!」 第60章 此刻已是禁宵之时, 但在锦城,对于官绅商贾来说禁宵一直名存实亡,巡逻的差役都很乐意轮到这个肥差, 得到各方的赏银。 今夜,梨花街灯火喧嚣,闻讯而来的衙役刚好先一步到春风酒楼。 江秋洵随林婵来到春风酒楼,马车还没到,就先听到了酒楼传出来的哭声。 江秋洵认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巴二娘。 进门一看, 果然是巴二娘夫妇带着小馒头坐在大堂中央, 小豆丁低着脑袋红着眼,默默地站在墙角,不知道在想什么。木高瞻眉头紧锁, 蹲在门口抽旱菸, 脑袋上裹着的白布已经沾了些黑灰, 整个人看起来阴郁且焦虑。 巴二娘一边哭一边反覆的念叨着:「我就是看见你们家老七来了,心想他们人多,在梨花街街坊邻居的照看下怎么也不可能出事,谁知道被你们家老七给弄丢了!今天你们一定得把我的小包子找回来……」 一旁的余僧见她责怪小七,忍不住嘀咕道:「小七也就比她大一岁……」 巴二娘立刻接话道:「你也知道她比我们家包子大一岁?当姐姐的能这么乱来?啊不对,她怎么有资格做我们家包子的姐姐?我们家包子可是美人胚子, 不是你们家的瘸腿小眼睛能比得上的!」 余僧一听, 怒目切齿, 气得要拍桌子跳起来:「你说什么?!」 他是横练高手, 一般二流高手都挡不住他一拳, 这一巴掌下去, 要么桌子碎,要么地板和桌子一起碎了。 一只手伸过来, 挡住了他的手。 再一个翻腕儿,推了他一把。 余僧条件反射的蓄力反击。 人在蓄力的时候,有一个往后收回的力道。而此人十分精准的把控了这一瞬间,顺势把余僧往后推。练外功的人发力一波又一波,如潮水涌来,反覆叠加,力道会越来越大。若是等横练功夫的高手占了上风,便极其危险,哪怕内力深厚也恐抵挡不住。 余僧被人这么一推,恼怒非常,回头想要再出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楼……掌柜的?」 余僧看见封青筠扫过来的冷冽眼神,吶吶地退到一边,不敢再多言。 封青筠的那一推极为巧妙,招式行云流水,在外人看来就是余僧想要发火,被封青筠顺手推开制止,非高手根本看不出来暗藏的交手。 巴二娘被他瞪眼的气势吓得退了两步,旋即见他给自家人给拉住,怒火再一次烧起来,骂道:「狗曰的吓唬谁呢?有本事打死老娘啊!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巴二娘是不是贪生怕死的货!我还能怕了你这驴养的粪球?今儿就让咱们娘儿俩都死在你们春风酒楼!」 第115页 余僧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却无奈不会骂人。 他在剑皇楼当打手的时候,哪里见过这样的妇人?打不得、骂不过,偏偏还不能显露武功,只能任由对方敢胡搅蛮缠。 他也在江湖上厮混了好些年了,是封青筠旗下最忠实的打手,是个名副其实的杀神,还真没遇上过巴二娘这样泼辣的女子。 旁边穿着靛青色掌柜长袍的余鹤点头哈腰,抖着两撇小鬍子赔笑:「愚弟就是嗓门儿大,吓到了大嫂,见谅,见谅。」 封青筠也温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孩子,您说是吧?」回头看向余僧,给他使了个眼色,道:「你去后面照看小崽子们。」 余僧哼了一声,但他也知道自己性子冲动,听不得污衊孩子们的话,容易动手冲突,只能忍着气转身走了。 巴二娘道:「找到之前,先把你们家老七交出来,人找回来我再还给你们。」 封青筠怎会答应? 「巴大嫂,咱们都是养孩子的人,将心比心,你现在最着急的一定是孩子。咱们大人就别斗气了,赶紧找孩子才是要紧的。」 说到孩子,巴二娘顿时红了眼,叫道:「当然是要找孩子!把你们老七交出来,我要亲自问!」 「好了!吵吵闹闹就能找到人了?好好商量才是正经!」木高瞻磕了磕菸袋。 巴二娘这时候逮谁都是出气筒,听木高瞻说话,转头又对他骂上了:「就说了那印章是个祸害,你非得留着!如今害得孩子丢了,你高兴啦?」说着说着火气越来越大,抢过他手上的菸袋就往人脑袋上招唿。 「哎哟……你……你再打我试试?」木高瞻猝不及防被菸袋锅子敲了一记,幸好脑袋包着的白布挡了一下,不然非得见血不可。 巴二娘能惯着他?又是一锅子敲过去:「老娘还打不得你了?你是金子做的?孩子找不回来我扒了你的皮!」 他一把抢回菸袋,一把按住她的手,道:「贼婆娘,想吵回家去吵!再吵,耽误的都是找孩子的功夫!」 封青筠眼睛眯了眯。 虽然这两口子动作隐蔽,但她可是看得很清楚,巴二娘敲脑袋的那一下暗含刀法,而木高瞻抢菸袋又有擒拿手的影子,最后挡手那一下卸力的时机也很巧。 这两人会功夫,而且功夫还不错,算得三流中的好手。 她也瞧出梨花街会功夫的不少,也知道金巴二人是有功夫底子的,还以为是练过拳脚的普通人,但没想到是江湖好手隐于市井。不知道其他武者的功夫如何,是武馆学的还是混迹江湖自悟的?是家传还是有师门传承?那净街虎嚣张多时,一个个竟然都忍着没出手…… 木高瞻终于制住了媳妇儿,捂着白头巾下露出的半块乌青,皱着眉头看向封青筠,道,「你让一个孩子画地图,能画得清楚吗?我们在锦城多年,大大小小的街头巷尾哪里不清楚?你让她过来说给我听,我们从丢印章的地方找。」 余鹤大掌柜道:「单线寻找效率太低,寻人自然是人手越多越好。」 他脸型微胖,眉眼带笑,说话带着和气的气场,浑身透着无害的亲和,即使此刻苦着脸陪着木高瞻夫妇,依旧有着慢而沉稳的气场,把夫妻二人的暴躁给慢慢压住了。 木高瞻想了想,正要开口,便听得「吱——」的一声,大门被人从外面退开了,密集的脚步从雨中进来。 推门的是晏寒飞。 他一身腱子肉、身形偏瘦,开门后微微低头,存在感一下变得很低,哪怕是店里明亮的烛光照着,也让人难以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他侧身退开,躬身站在门边,露出身后众人。 夜幕下,大雨飘摇,一行人穿雨而来,带着一身微冷的湿气,没有喧譁、没有动兵器,仅仅是一致的脚步声,就让屋内众人感到了无形的威慑力。 为首的是林婵和江秋洵。 林婵身着宝蓝色圆领大袖长衫,沉静雅致,身边的江秋洵着薄紫色对襟长衫,轻盈明艷。 林婵举着油纸扇,身形端正、步态优雅,江秋洵挽着她的手,似是担心雨水淋湿,往林婵的方向贴得很近。 二人身后还跟着林昭节、李秦、顾婓等人。 林婵进门的第一句话是: 「我派出护卫沿出城方向快马加鞭地追赶,今夜刚好是雨夜,他们带着孩子出城跑不远,一定能追回来。不过孩子更可能还在城内,我已托宋大人明早打开城门之后,严查出城者。今晚这几个时辰,便是咱们找孩子的紧要关头。」 她气度卓然,语气肯定,没有模拟两可,相当于是承诺了。她可是有身份的人,话音有力,这可比一个酒楼老闆的承诺令人安心多了。 木高瞻、巴二娘夫妇见她身边的护卫们个个身佩长剑、身着锦衣,愈加衬托她的身份不凡,不由得心底升起一丝期望。 林婵看不见他们的神色,但也知道自己的话的分量,大概能猜到金巴二人的表情。说完朝二人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封青筠道:「你那边有什么进展?」 封青筠道:「我们根据小七的口诉,在地图上大致分析了小包子可能被带走的路线。」 林婵道:「你们有地图?」 封青筠道:「原本是为了了解锦城的客源,做了锦城的雕版地图,正好派上用场,只需在地图上标註即可。老余,你去拿一张地图过来。」 第116页 作为一个杀手堂曾经的堂主,一个给江秋洵当后勤搬倒皇朝第一大杀手组织的领导者,把手下们带到了一个新地方,第一时间肯定摸清楚周围的环境,预防意外情况,到时候能够迅速布置攻击、安排防御,甚至是逃走。 他们杀手出身,林婵是清楚的,所以封青筠并没有在地图一事上多加解释,而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周围听众。 林婵自然也不会多问,道:「小七人呢?是否亲眼看到小包子被抓走?她本人可有什么损伤?」 封青筠道:「在后厨呢。她和小包子分开后,没有再遇上,也没有看到抓走小包子的人。我让小七过来,把经过再说一遍。」 林婵处理正事的这会儿,旁边江秋洵挽起她蒙眼的蓝色绸带,拿干手帕给尾端吸水。接着又给她发尖也擦了擦。方才来得匆忙,夏夜风大,把她的发尾和绸带吹得乱飞,被伞外的雨丝裹湿了一点,愈发显得她唇色浅淡,身形单薄。 江秋洵擦了雨水,又去柜檯倒了一杯热茶过来,尝了一口,递给林婵。林婵接过喝了。 封青筠余光看见她的动作,隐秘的瞪了她一眼。江秋洵以前和好姐妹阿杜嘉在一起厮混久了,虽然不会蛊、不会毒,却早已能分辨水中的异样。倒杯茶都要先尝毒,连她这里都不放心了,真是重色轻友。 江秋洵哪里知道她会这样想? 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想和心上人在大庭广轴之下间接接吻、昭示主权罢了。她不知道封青筠怎么想,却看得懂那一个白眼的内涵——分明是谴责她重色轻友。 她当然是不会承认,满脸无辜,就差在脸上写两个字——冤枉。 封青筠:「……」白瞎了十几年的交情。 第61章 小七走出来的时候,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在场众人要么是武林宗师、一流高手,要么是对她眼含质问、充满负面情绪的年长者。作为一个刚七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 紧张是难免的,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捏紧了小拳头。但她目光坚定,并不惶惶, 咬着下唇走过来, 站在巴二娘面前,道:「是我的疏忽,我会把她找回来!」 巴二娘像一只丢失幼崽的母狮子, 怒道:「你一个小崽子, 怎么找回来?你知不知道, 锦州这些年丢过的孩子一个都没找回来——」 在现代,被拐走的孩子尚且难以找回,这没有监控的世界丢失的孩子就更难找了,几乎没有找回来的。 小七被她的声音震得颤抖,但仍强撑着没有退后,道:「阿婶说得对, 若非我考虑不周, 或许原本小包子不会丢。但我无论如何都一定会把小包子救回来!」 巴二娘看着这混小子一样的桀骜不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说着不切实际的话, 许着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只觉心头火气, 捏紧了拳头,就要发火。 余鹤上前护着孩子之前, 一个身影比他还快,先一步挡在了孩子面前。 江秋洵抱着手冷笑,下巴朝封青筠那边扬了扬,「发火儿别对着孩子,孩子家大人在那边儿呢,要出气、要打架找那边儿去。」 江秋洵也明白,丢了孩子的母亲,心如滴血。但她并不是个体谅别人的滥好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坏人,只心疼自家的孩子。小七没见过「慕挽月」的模样,自然也不认识江秋洵,但这孩子,当初可是江秋洵亲自救回来的小可怜。 江秋洵从不和孩子们相处。因为她清楚,小猫小狗相处多了都有感情,更何况是人呢? 有感情意味着有牵挂。 她漂泊江湖、身不由己,不想要别的牵挂。人的一生很短暂,她有林婵就够了。 江湖是非多。她连结拜姐妹都瞒着,十多年的袍泽也都斩断联繫,孤身一人投奔林婵,就是想断了江湖的是非。 金盆洗手都是假的,谁会因为一个仪式而真的放弃与你的恩怨情仇。真想避免江湖的纷扰,只有两条路: 一是强大无比,让江湖人不敢招惹; 二是假死脱生,隐姓埋名。 她选了后者。 但或许是在心上人身边久了,心也渐渐软了,孩子近在咫尺备受责难,她没忍住上前阻拦。 封青筠被她吓了一跳。这一拦,用了十分高明的身法。 她余光迅速扫了一眼林婵,见她娴静优雅地坐着,分毫不动,应该是完全没发觉江秋洵的异常行为—也对,她就算是宗师,蒙着眼睛装瞎子的时候也不可能会察觉到这么细微的破绽。 想到这里,把心放下了一半,旋即又隐晦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江秋洵,她不拆穿林婵正玄派门主的身份,是为了江秋洵自己看清楚林婵的真面目,不是为了让她送上门去被林婵查出老底! 这人戴了十三年面具都没有泄露自己的长相,可别在正道中人面前反而犯傻漏了底! 还好江秋洵身法功夫绝顶,在坐除了她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江秋洵会功夫。她也是因为二人搭档多年,太过熟悉,本身又是一流高手,才察觉了破绽。 那边巴二娘见江秋洵这个让她看不顺眼多时的女人挡在面前,顿时怒火转移了目标,骂道:「你这狐……」 「好了,先看地图!」木高瞻一把拽住她,阻止了她的话,把手中的地图递到她面前。这会儿找人都要考林老闆,得罪老闆娘不是明智之举。 第117页 原本怒火冲天的巴二娘随意瞟了一眼这地图,下一瞬竟愣住了。 这时候的地图,哪怕是军用地图,都是很原始的,就仿佛是缩小的山水画,再配合文字才能读懂。 但这一幅地图,显然没有毛笔的痕迹,上面的线条雕刻得又细又均匀。地图上布满了方、圆的符号,显得神秘又精巧,分明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图,却一眼就能明白,那些符号代表的是房屋、街道等事物。 画中景物没有一处像的,却已经把整个锦城缩小了放在这张宣纸上。 「这是……」 封青筠隐晦的用余光看了一眼面露得色的江秋洵,收回目光道:「这是我们的地图。看这里。」 封青筠指着图上一处用硃砂标志了一个小点的地方,道:「这就是她们丢印章的地方。」旁边写着时辰。 封青筠又指着一条指示线,线上写着小字,道:「这是她们回包子铺后门儿的路线和时间。」 最后封青筠指着一条标红的线,道:「这是小七单独去寻印章走的路线。最后在这里——」封青筠点着一处角落,「小七遇到了袭击。」 「小七,你来,把经过说给林先生听。」 「先生」说的是林婵。她有时也会去私塾教授孩子们书法,偶尔也会和别的先生对弈下盲棋,让孩子们旁观。是以孩子们会称唿她为「先生」。 小七站在地图前,一边是清冷沉稳、让人一见就觉得十分可靠的林婵,另一边整个人看起来嚣张又明艷、就算不讲道理也会护着她的江秋洵。两人不用说话,往人群中央一站,就是鹤立鸡群。 小姑娘瞬间感到了无声的体贴和支持,还有强大的安全感。 别说小孩儿,就算是大人,也莫名被这二人气度所感染。连巴二娘也不再那么慌张、焦虑,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一个需要快速找到孩子的母亲,在此紧要关头,她也知道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但她太恐慌太害怕,想到孩子可能在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被人如何对待,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理智。 在看见林婵安排人手井井有条、且镇定自若,又见封青筠拿出了从未见过的详尽地图,终于感到寻人有望,不由得心底生出无限期望,不再歇斯底里。 小七咬了咬唇,忍着没流泪,吸了吸鼻子,指着地图简单了再一次讲了事情经过。 …… 最近这段日子,梨花街发生了很多新鲜事儿—— 正泰商号的总号随着大商贾林婵搬迁到了这里,刚来就减半了名下商铺三个月房租。 女东家还要娶媳妇儿。 一家名为「春风酒楼」的饭店开张了,半价酬宾,据说有很多新菜色。 林老闆的未婚妻每天都要出门「巡街」,和街坊邻居交流感情,顺便和别人家的铺子吵吵架。 净街虎在牢里莫名其妙被狱友打了个半死,发配琼州,再也没有人敢来梨花街收保护费。 金、林两家因为都奈何不了林婵,几次来林宅门口闹事都被晏寒飞收拾了,给正泰商号的生意捣乱,刚出手就被宋大人收拾了,还查封了自家的几间商铺,理由是窝藏江洋大盗,从此再也不敢下黑手。 两家到最后相互推卸责任,两边自己打了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挤在一起,让街坊邻居们可算看足了热闹。 最近更是冒出了一件更惊人的大事——刑部有令,将採花大盗桑邑依律凌迟处死。 半个多月前,桑邑被抓住的时候,众人就震惊了一回。如今被判了重刑,繁州附近的百姓们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百姓们其实大多并不明白桑邑做的事情有多可恶。 他曾让多少人背负了奇耻大辱?让多少个家庭陷入失去至亲至爱的悲惨境地?又多少人因他含恨而死? 这些惨痛,或许不是女子很难感同身受。 锦县许多人从来没见过凌迟,当日浩浩荡荡结伴前往繁州观刑,比过年还热闹。有人天没亮就从村里出发,有人甚至提前一天来城里等。 小七和小包子自然不可能去繁州。她俩下午出来玩的时候,行刑已经结束。 本来就重伤吊着一口气的桑邑经不起长时间的磋磨,行刑者是京城来的熟手,得了某位县主的叮嘱,餵了一颗吊命的药,在弄死他之前完成刑罚。因为动作还算快,上午刑罚就结束了。 小七和小包子二人在城里遇到了从繁州回来的看热闹的人。 寻常百姓,每日都为生活奔波不歇,尚且勉强饱腹,哪有那么多功夫到处看热闹? 锦州距离繁州不近,快马加鞭也要近半日,能一大早骑马去繁州看热闹,或者是有闲有钱提前出发坐马车去繁州等着,这样的人并不多。当日傍晚能从繁州快马返回的人,不是有钱的公子哥,就是右手好闲的游侠。 他们特意看了热闹,回到锦州还不得大肆吹嘘一番?桑邑是如何长相,当时人山人海的是何等盛况,那刑罚是多么的可怕,鲜血飈了多高洒了多远……这一桩桩的见闻,都成了他们卖弄着见识的筹码,比说书人还受欢迎。 这些人所在之处,人群攒动。两个小姑娘也被吸引了。 小七对刑罚了解甚多。 她的腿不是天生瘸的,是在楼中被罚后受了重伤,后医治不利落下了残疾。 她曾在刑房亲眼见到过许多年长者遭遇各式各样的刑法,对刑罚的了解远超寻常百姓。一年前,她凡做噩梦,便会梦见那些日子,在梦境中瑟瑟发抖。 第118页 不过,到了现在,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过往悽惨的经歷,在春风酒楼的孩子们的口中并不是忌讳。 他们有着类似的经歷,在私下谈话中毫不避讳,甚至在三个大孩子的影响下刻意提起,把噩梦当做冒险,把血淋淋的腐肉撕裂开来,晒在阳光下,仿佛是变得强大厉害的必经之路。 看,南武林最顶尖的宗师慕婉月,不也和他们的过往一样?还比他们多受十来年折磨。养育他们的封堂主、余掌柜、余师傅……也都是这么长大。 前辈们不但经受住了磨难,还推翻了那样可怕的剑皇楼,还告诉他们,其实他们一点都不可怜,他们比寻常百姓幸运多了,看那些寻常百姓,被武林人欺负的时候毫无反抗之力。 让自己强大,永远都不是坏事。 学堂的先生不也是这么说的吗?论语上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上天要让我们成为一个强大的斯文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须要吃苦苦的毒药,挖心(必先苦其心志),抽筋,扒骨(劳其筋骨),饿肚子,剥皮(饿其体肤),掏空身体点天灯(空乏其身),刑法加身,还要对一个人动心,乱性,最后就能得到益处,无所不能(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诶,读书人真可怕,难怪能当官、统御四方呢。 第62章 既然厉害的人们都需要经歷这些, 那他们小时候被坏蛋折磨都是正常的。一点都不可怕。 如此,哪怕剑皇楼再出现,她也不怕了。 于是她把曾经吓得自己日日噩梦的凌迟之刑当做逸闻讲给小包子听。 听到论语这一段的时候, 在场除了目不能视的林婵和一脸难以言喻的江秋洵,其余正泰商号诸人都深深地沉默了,忍不住以谴责的眼光看向封青筠。 封青筠也是一脸懵逼,勐然回头看向余僧。只见余僧一脸感动又贊同地点头。 封青筠:「……」 封青筠深深地感觉到一口千斤重的黑锅从天而降,自己一世英名今日便要交代于此了。 小七却不知道大人们复杂的心理活动, 继续讲述当时的情形。 小包子生于寻常百姓之家, 调皮、挨揍,普普通通的环境下长大,没亲眼见过行刑, 也想像不出来那情形, 虽然惧怕却又好奇, 一听有人讲「凌迟」之刑便嚷嚷着要去看。 小七道:「那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说过呀!」 小包子舔着糖葫芦道:「你说得一点都不好,我觉得他说得好。」 小七不高兴道:「真是幼稚。」 小包子反驳道:「是你嫉妒人家,你才幼稚。」 正吵着,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好!杀得好!」 两个小豆丁立刻被吸引了注意,也不吵架了,反而和众人一起听那人绘声绘色地描述, 不自觉地跟着在场众人惊嘆连连。 听了一会儿, 见旁边的小伙伴听得如痴如醉, 小七又不高兴了。自己给她讲故事的时候, 她可没有这么开心、震惊。 「他说得太夸张了。」小七说, 「又不是动脉血, 怎么可能喷那么远?只是皮肉而已。」 小包子道:「动啥血?说了让你不要嫉妒人家。」 小七比划着名自己的脖子侧面,道:「动脉血就是脖子侧面的血, 一根大血管,砍头的时候血飙老高。余二师父说,是当年慕长老传下的秘籍中写的……反正他讲得不对。」 小包子道:「管他真的假的,好听就行。」 「可你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在茶馆外听说书的讲故事也当真的听,你不是也没问真假吗?」 小七:「……」 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法反驳。 众人摩肩接踵,两个小姑娘个子又小,很快连衣服都挤皱了。小包子一开始还记得护着自己怀里剩下的几文钱,但让葫芦吃完之后,被故事吸引,很快就忘乎所以。 等到小七把她拉出人群,她一摸胸口,才发现:「啊,我的印章不见了!」 小七道:「什么印章?」 小包子道:「爷爷给我的印章!」 小馒头有一个爷爷给他的印章,小七看到过。是一块发红的石头,圆柱形,只有小拇指粗细,两指节大小,像是被鲜血浇灌而成的一段竹节,晶莹剔透,红艷如血。 石头被她装在一个小荷包里,穿了非常结实的牛皮绳,这次出门就挂在脖子上。 其实这个石头,爷爷看得很重要,让她不可以带出门,平时都装在一个石盒子里,藏在爷爷的床底下。爷爷还说这个东西是她奶奶的遗物,指明了传给她。因为她有而哥哥没有,怕兄妹失和,所以连哥哥也不可以告诉,更不可以让旁人知晓。 本来也不该这时候就告诉她,但爷爷平时身体弱,病情也时好时坏,说不准哪一天就驾鹤西归,怕到时候走得急,让这件传家宝从此失传,才提前告诉了她。 但小孩子的攀比心极重,又哪里忍得住把这样一件好东西藏在心底呢? 小包子在某次和哥哥吵架输了之后,失了言,让哥哥知道了这件事。但哥哥并不相信,还嘲笑了她。 小包子气不过,趁着爷爷不在房间的时候,悄悄打开了爷爷床下的机关,把这一枚血色小宝石印章拿出来在哥哥面前炫耀。 得了新鲜玩意儿,一个外向的孩子,是忍不住要和哥哥、好朋友分享的。 第119页 哥哥和她年纪接近,也不是个安分的,见她嘚瑟,便吓唬她说等她走了把她的印章藏起来。 小男孩儿随口一说,小姑娘就当了真。恰逢小七来叫她出去玩儿,她来不及把印章放回机关复杂的暗格,又担心哥哥会破解了暗格的机关抢走印章,便冒险把印章放在自己平时藏铜钱的小荷包里,挂在脖子上出了门,顺便和好朋友小七分享。 可谁能知道,第一次拿出去就被人偷走了呢?! 小包子急的不行。 这个印章爷爷特地吩咐过,不可以从暗格里拿出来,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连爹爹娘亲和哥哥也不可以。在她心目中,哥哥和小七当然不是别人,不过这样做也是违背了爷爷的吩咐,如今更是弄丢了印章……这可如何是好? 小七虽然年纪小,但当初也曾被当做顶尖细作的苗子来培养,若非意外腿瘸了,说不定早就用灵丹妙药养着,也早就修復了她的筋脉问题。就算实在不能解决,也会下勐药拔苗助长把她的内力拉起来,充作□□的死士。 如今她内力低微,但对□□的见识不差,胆子又大,在几个大孩子的带领下曾经一起伏击过一个来偷袭封青筠的江湖客,半大小子没有一点儿畏惧心理,一腔热血之下,对着一个武艺高强的成年人也敢拼命。她自诩练过功夫,眼见好友丢了重要的物品,第一反应不是向大人认错、让大人帮忙找回来,而是帮着好友隐瞒父母、尽快把东西找回来。 她道:「你先回家,我去帮你把印章找回来。」 小包子哭唧唧道:「你去哪里找?」 小七道:「我记得刚才站在我们身边的人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有两人很可疑。」 小七说的可疑,可不是普通孩子看长相的盲目判断,而是因自小接触游走黑暗之中,长久以来产生的直觉。 这种直觉本人虽然说不出缘由,但往往很准确。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比如林婵在江秋洵这个作弊穿越者面前的直觉推断。 林婵那样敏锐且思虑周全的一个人,为何猜不到江秋洵是武林中人?就是因为江秋洵那时候骨子里还是一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正常人,刚离开大学进入社会不久,性子比这个世界的姑娘单纯多了,让林婵依照气质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误以为她是一个未经世事但见识多广的世家子弟,是天真执着的富家之女。 方向都错了,自然找不到人。 等她后来再把找人的范围拓宽,江秋洵已经彻底融入了南方武林,懂得了隐藏自己的不同。 小七观察周围的习惯性,对周围遇到过的人和事物在短时间内有着十分清晰的记忆,回忆片刻,结合直觉的判断,直接就锁定了两个嫌疑人。 小包子问:「哪两人?」 小七描述了一番那两人的特徵。两人个子偏矮,一身晒得黝黑,面相略显苍老,但应该年纪不大,三四十岁左右。他们穿着青灰色的褂子。 小包子问:「他们露肩膀和胳膊了吗?」 小七指着自己肩膀的位置道:「露了。褂子收在这儿。」 小包子道:「那应该是南面来的。我娘说了,从锦城县往南,那边山里湿热,也不怕羞,胳膊腿儿和肩膀都露在外面。」 在城里,寻常百姓哪怕是大热天也不露肩膀和上面的手臂,只穿得松垮一点。 小七点头表示明白。 小包子又道:「听说山里很多猎户,都会功夫的,你不要去。」 小七道:「没事,我也会功夫。」 小包子一听,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跃跃欲试道:「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也会功夫。不过爹爹和年轻不让告诉别人我练过武。」 小七道:「你的武功不行,会拖我后退的。」 小包子噘嘴道:「你怎么知道我武功不行?我只比你小一岁。」 小七道:「我当然知道。我从前学的是杀人技,你学的肯定是强身健体的武学。锦城那些武馆教徒弟我见过,但都是三脚猫功夫,不顶什么用。」 小包子不服气道:「我的武功是爹娘教的,也是能杀人的,不比你差!反正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去!」 小七哪里瞧得上她这花拳绣腿,只得道:「那咱们都不去。那二人太阳穴高鼓,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偷走你的东西,手上功夫厉害着哩,说不定是横练高手。我回去叫上哥哥姐姐一起来收拾他们。」 小包子有些犹豫:「一会儿回来给他们跑了怎么办?」 小七却认为,与其担心对方跑了,不如担心小包子拖后腿。 小包子闷闷不乐地跟着小七回了家。 两个胆大包天的小豆丁,竟然一点儿也没考虑过打不过人家的情况。 二人在包子铺的后院门分别时,让小包子不要着急,她家四哥最聪明,一定会想办法把东西找回来。 小七看着小包子回了家,便转头去了私塾。但私塾众人还在罚抄大字,她不敢进去找人。林商主请来的这位山长居然功夫很好,第一天就把众人揍了个鼻青脸肿,还约定了每月给他们合围他一次的机会,赢了就能发一个月假,输了就要一个月言听计从。众人打不过,只能忍辱负重在学堂读书。 小七若是这时候进去,被山长发现,十有八九会被留下来一起抄大字……那可比习武痛苦得多! 且若被留下来抄书,就不能帮小包子找回印章了呀! 第120页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先去找人。大不了先不动手,先找到那两个看起来可疑的人。 小七来这里也快半个月了,街头巷尾的早就跑熟了,和一群一边卖货一边乞讨的半大孩子也有往来。最初差点被抢走零花钱,大姐姐这一群人按着打服之后,双方就成了狐朋狗友。小七找上他们,描述了那两人的穿着模样,立刻有人说见过。 这群孩子除了卖点鲜花、干柴、野菌子、野果子,最主要的活计就是帮成年人跑跑腿。有些还会专门蹲在城门附近,看见有那种进城的生面孔,就会特别留意,若是看起来慷慨地便挤上去揽活,比如带路,或者是找人,又或者是打听城里的事儿,由此赚点赏钱。 所以他们这群人对外来人比常人更留意。他们说这两人是外地来的,凶得很。他们来城里好几天了,好几次被他们看见一大早从金家的一个别院出来。有人自告奋勇带她去。 小七找上门去,自然被拒之门外。 「我们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小七不信,想要翻墙进去找人。但她刚上墙便被人给逮住了,将她关在柴房。 第63章 小七嚷嚷着要被打死了, 又装肚子疼拉稀,这才找机会熘了。那些人中有一个金家的狗腿子,认得她是谁。金家和正泰商号的梁子路人皆知, 金家的狗腿经常陪着主家去梨花街闹事,也多认得这条街上的许多住户。春风酒楼这群兔崽子尖牙利嘴的,出了名的难缠。 只是他们没料到,这小兔崽子不仅嘴巴不好惹,身手竟然也不错, 竟让这小滑头找到机会熘了。 小七在一群朋友的掩护下, 在巷子里和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不见了踪影。但当她回到梨花街的时候,却发现那几人在街口转悠着守株待兔。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们离开, 小七无奈之下只得转了一个大圈儿, 等太阳都落山了, 才从隔壁街翻墙回了自家后门。 这时候的小七才知道,小包子不见了。 … 小七将整件事情描述得既简洁又清楚,很快就说完了。 之后,巴二娘也言简意赅地讲了后面的事。 小包子回来的时候,小馒头正闻着味儿要去厨房偷吃甜糕。小馒头问小包子要不要吃,小包子说:「给我留着, 我现在有事出门。」 小馒头问:「你要去哪儿?」 小包子说:「去找小七。」 小馒头说:「有好吃的吗?我也去。」 小包子说:「才不是好吃的。我是拿我的宝贝给小七看。」 小馒头顿时失去了兴趣:「哦, 那我不去了。」 她的那些宝贝, 无非就是小丫头的针头线脑, 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美食, 以及怎么处处胜过隔壁的铁牛。 梨花街很长, 包子铺在街中,春风酒楼在街尾, 走过去是一段不远的距离,但四周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平日里也无人敢纵马奔驰,幼童老人在街道来往并无安全隐患。小包子都六岁了,满大街奔跑玩耍、无人看管,已经是常事,平时她要去找小七玩耍,也是自己就去了,小馒头也便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便也没有告知父母。 一直到天已擦黑,巴二娘夫妇才发现小包子仍未归来。去春风酒楼找人,却是酒楼也没有小包子的身影。而这时小七才翻墙从酒楼后院回了家。众人终于再难心存侥倖。 小馒头说完,抹了抹眼泪,自责道:「都怪我,若是我不贪甜糕,陪着妹妹一起去就好了……」 木高瞻呵斥他道:「男儿家,哭个屁啊!把你妹妹找回来是正经!你要是跟着去了,不也得和你小妹一样丢了?」 在场众人都是老江湖了,听了经过,心中立刻有了许多猜测。不过众人都没有开口。 这里除了木家人,分属三方:以林婵为首的正泰商号为,以封青筠为首的春风酒楼,以及江秋洵这位邪派大宗师。 正泰商号不必说了,都对林婵言听计从。封青筠很清楚林婵的真实身份,虽然嘴上总嫌弃这位正道魁首不安好心,但遇到今天这种事,却是发自内心愿意相信林婵,认为只有林婵在朝廷和江湖的庞大势力网络之下,才能把人找回来。 至于江秋洵这个恋爱脑,毫无疑问对林婵言听计从。 所以,在场众人齐齐看向了林婵。 林婵身居高位多年,今天这样的不过是小场面。只见她从容不迫地问小男孩儿道:「小馒头,你见到小包子是何时?」 小馒头擦擦眼泪,想了想,道:「记得,大约是申时。爹爹只有在那时才会有空做甜糕。」 林婵点点头,对众人道:「从包子铺去春风酒楼,孩童的脚力大约需一盏茶。李秦,把唐粥叫过来。」 李秦领命而去。 唐粥应该就在外候命,片刻间就跟着李秦返回。 林婵道:「你和梨花街上的街坊邻居可熟悉?」 唐粥那张胖乎乎的弥勒脸,即使此刻脸上表情严肃,也让人看了觉得有一丝亲近感。听见林婵的问话,他连忙道:「属下曾和街道所有的商铺商议过重新签订的契约,一来二去还算熟悉,其他街坊邻居也都曾一一拜访,哪怕算不上亲热,也都有过往来。」 林婵道:「小包子大约是在今天下午申时失踪,你带人挨家挨户去询问,那段时间有没有人见过小包子,再问问是否有人见过挑担的货郎、拉货的板车、陌生的马车等可以藏人的可疑事物。若有确实的线索,我们正泰商号酬谢十两白银。如果有人直接帮忙找到小包子,酬谢纹银百两。」 第121页 唐粥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一大群的商铺伙计。这些人个个都是自来熟,能言善辩,和街坊邻居多有言语。他们被唐粥分配了任务,同时出动,效率极高。 本朝当今皇帝乃第三位皇帝,即位后,为修身养性、让城市繁茂,城中禁宵时间逐渐缩短,到今日已名存实亡。只要不扰民,夜晚出行不犯律法。 不过伙计们哪怕速度快,片刻之间也无法迴转。反而是被宋县尉派去金家别墅抓人的两个衙役先回来了。 两个衙役身着公服,外面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压回来十几个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大汉。 「狗娘养的,快给我松了绑!」 「六扇门的走狗们,敢抓你爷爷,今后半夜如厕小心着,嘿,爷爷能一脚把你踹进粪坑!」 「打翻了老子一坛好酒,真他娘的晦气!」 十几个满脸兇相的汉子很是桀骜不驯,哪怕被绑住了手脚,口中依然骂骂咧咧,让安静沉重的大厅转眼间变得纷乱嘈杂。 这十几人上半身被绑了,脚却没戴獠铐,十几人推推嚷嚷,反倒把两个衙役挤得东倒西歪,那个子稍矮的衙役连斗笠都掉了。 李秦道:「主上面前安敢放肆?」 一直跟在这群人身后的几个正泰商号的护卫齐齐上前,手中长剑未曾出鞘,只是用剑鞘的末端在他们身上穴道和关节处敲打几次,看起来也没怎么费力,便把他们一个个打得哇哇乱叫。 李秦又道:「堵住他们的嘴。」 中护卫又撕下他们的衣角,把他们的嘴给塞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林昭节道:「功夫不怎么样,脾气倒是倔得很,这是哪里来的一群蛮牛?」 那矮个子的衙役知道这位是连县尉都要赔笑的小祖宗,连忙答道:「这群人是南边儿来的山民,以打猎和售卖草药为生,和金氏药铺的东家是姻亲。」 林昭节皱着眉头道:「是南疆人吗?既然都是讨生活的苦汉子,为何对咱们家的小七出手?还将小七关在柴房!多亏了小七自己机灵!」 江秋洵已经看出这群人虽然武艺不高,但走的却是阴毒的路子,其中几人阴沉沉地看着众人,视线不仅仅带着仇恨,还有着如同鬣狗扫视腐肉一般的阴狠,必是手上沾过人命的兇徒。 她冷笑一声,道:「昭节啊,你可错了。并不是每个售卖草药的人都老实本分,也不是每个山民都日子艰难。这些人或许是好猎手,可他们猎杀得更多却是山中的同胞,他们的草药也不需要他们自己辛辛苦苦动手去挖,只需奴役山中的同胞即可。」 林昭节只是缺乏阅歷,脑瓜子还是聪明的,一下就明白过来:「哦,他们就是你之前说的『村霸』,如同城中净街虎之流。」 江秋洵道:「正是。」 这种人,之前在南隐那边,江秋洵就收拾过不少。南隐派和周围的山民们深居山中,性情淳朴,在售卖山中产物的时候,常被这种假山民坑害。 他们本身也是南疆周边之人,说不清是汉人还是南疆人,抑或是混血。 不过血脉也不是那么重要。 对着山民,他们自称是被城中商铺雇用压榨的伙计,把城中的商铺形容成高高在上、极端歧视山民的狡诈汉人。其实他们自己才心思诡诈、不诚不实,把山民们的货物价格压得非常低,以此牟取差价,让山民畏惧和厌恶山外汉人。 另一方面,他们对城中商铺又自称是穷苦的汉人,拜入南隐派做了外门弟子,能帮商铺收购山货。他们在汉人面前诋毁南疆人,将南疆人说成如妖魔鬼怪一般,让外面的人不敢自己进山收货,只能在他们手里拿货。 如此,他们就成了垄断当地山货之人。 南隐派也偶尔有外面的人进来,门派弟子也有汉族友人。但这些武林高手只懂打打杀杀,喝酒吃肉、除恶扬善、比武排名……哪里会留意这些下九流的勾当? 直到江秋洵去了南隐派,才把这些昧了良心的狗东西连根拔起。 所以江秋洵对这些剥削同族,以及和锦城药商勾结的「山民」没一丁点儿同情。看林昭节带着护卫们当众收拾这些匪徒,还嗑着从柜檯后摸来的瓜子拱火: 「这些狗东西竟敢绑架咱们家孩子,还做得这么顺手,可见贼胆包天,平日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坏事,怎么收拾都不为过!」 看这些人横练功夫练得太阳穴高高鼓起,长得肌肉紧实、膘肥体壮,言语之间高高在上,似乎底气十足。想必平日与太山中也是作威作福惯了,说话的时候口气甚大,仿佛就是锦城南边的山大王一般,张口是爷爷,闭口是龟孙儿,一个个嘴里都喊着「灭你全家」。 或许是这些人气性大,碍于面子不屑于低头。他们不知道这个屋子里集齐了正邪两道的顶级高手,以及一群顶尖杀手,只以为他们是金家对头的商号罢了,挨了拳脚,要么矢口否认,要么胡说八道。 「什么红印章、白印章?老子没见过!」 「小丫头片子?院子里自己找呗!」 「找不到啊?哦,想起来了,晚上缺肉,煮了吃了……啊嘶!谁他娘的敢丢东西砸你爷爷?」 得,还是下手轻了。 林昭节一抬下巴——再打! 江秋洵做事随心所欲。从前但凡有人敢在她面前惹他不顺心,管他什么人,都会亲自动手,这还是第一次乖乖坐着旁观,没有亲自动手。 第122页 她一边吃瓜子,一边把茶碗盖子丢过去砸他,幸好没用内力,要不他这张嘴这会儿已经没有了。 很快,其中一人被林昭节选中拖了出来,扯了嘴中的抹布问话。 这人却骂骂咧咧,极不干净。 江秋洵道:「嘴这么臭,给他两巴掌!对了,用力,把他牙给打掉,用自己的血漱漱口!看他还敢不老实!」 还有两个匪徒在地上打滚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就朝小七滚过去,想要挟持小七做人质,被旁边一个护卫发现,拎着脖子就给拖了回去,当即一顿暴打。 江秋洵鼓掌道:「打得好!」 这些人都是经过林昭节的专业培训,打的都是穴道、经脉之处,一顿胖揍,顺便下了手脚的关节。 江秋洵还听见两个衙役在角落里悄悄商量着,若是这群人真咬紧了牙不招,就拖回牢里的刑房,好好报仇——他们可是记得抓这伙人之时挨过的拳脚呢!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扛不住了。 第64章 这群自诩硬汉的匪徒之中, 有一人终于承受不住,大喊:「招了、招了,我招了。」 有一个人开了口, 旁人也都争先恐后服软,不顾为首之人的恐吓。 旁边的两个衙役倒是挺失望的。这下没机会公报私仇了。 林昭节虽然没有动手,但她在旁边观察了许久。当着这么多外人在场,不像当初在树林子里月黑风高恐吓晏寒飞那般什么手段招数都能用,只能用蛮办法。还好这些人嘴硬不过是因为眼高于顶, 其实色厉内荏, 被揍一顿就消停了。 林昭节让护卫把最先开口的那人拎出来,按在林婵面前。 林婵问:「小姑娘被你们关在何处?」 那人鼻子被揍歪了,眼泪鼻涕和鼻血混在一起, 极为狼狈, 道:「真的没有见过那小崽子…哎哟别打别打, 听我说啊,是老六和他兄弟偷了那小姑娘的玉石,我们可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那丫头,谈何关押她?」 林婵道:「小七,你来看看,偷走印章的是谁, 抓你的又是谁。」 小七早看清了, 当即抬手指了其中五人出来, 道:「偷印章的是这两个, 抓我的也是他们, 把我关柴房帮手的还有一个。」 小七话音未落, 林昭节便把手中的人扔回去,指挥护卫们将另三个鼻青脸肿之人拖出来, 按倒在林婵、江秋洵面前跪好。 林婵道:「可记得被你们偷走宝石的小姑娘?是不是你们抓了她?」 三人都茫然摇头。 江秋洵在林婵耳边道:「他们摇头。我看定是说谎,必须得用大刑才能招。先挖招子!谁让他们不长眼欺负孩子!」 她悄声说话,音量却故意抬高,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三人吓得连忙磕头求饶。他们双手被缚,惊慌之下重心不稳,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被指认偷印章的两人慌忙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值不了多少钱,若是在我们手上,立刻还给你们便是。我们是真的没有见过啊——」 「今天也就是这瘸腿的小娘皮来府上要东西,我们怕她吵吵嚷嚷引来宋县尉,这才顺手把她关了柴房。」 那帮着他们抓小七的关柴房的大汉不顾跪地的狼狈姿势,侧着脑袋大骂道:「让你俩别在城里偷鸡摸狗,你他娘的就是不听!这回好了,还连累了老子!」 两兄弟中年轻的那个回骂道:「卖了玉石的钱你不也有份儿吗?吃了银钱倒诬赖我哥俩!也不看看是谁,连绑个孩子都绑不好,让一个小丫头片子跑了!都怪你不中用,才会被找上门儿来!」 「还敢怪老子?老子那时候怎么说的?这丫头片子跑了,小心她家长辈来找麻烦,最好是换个住处。你们怎么说的?一个小兔崽子有何可惧?便是县太爷来了也不怕,县太爷还和金家大爷是忘年之交!」 「呸!老子何时说过?说不走的人是桑壳子那几个灾货,可不是老子!说走的是你,后来说不走、急着去当铺当宝石的还是你!好话赖话都是你说,你这般左右逢源,咋地,如今错的都是咱哥俩啦?」 江秋洵听得不耐烦,道:「昭节啊,这些蠢货这是在拖延时间呢,别听他们废话。」 要不是怕在林婵面前太过粗鲁,又会脏了新涂的丹寇,她非得亲自动手上刑不可。 昭节皱眉,上前几步,「啪啪」两下,给吵架的两人一人一个嘴巴子,道:「主上问话,只管好好答话——想想那净街虎李拓的下场!」 昭节一声令下,正泰商号这几个护卫又是一顿炮制。 这群人练的是横练功夫,内力并不高,本来都已经被打服了,这回是彻底都蔫了,不敢再废话,问一句答一句。但始终都不承认见过小包子。倒是把印章的下落交代了。 「当铺做了死当,掌柜的是林家姻亲,给了高价。」 林婵道:「李秦,去当铺找印章,看看印章还在不在铺子里。如果不在,就找到拿走印章的人。」 李秦立刻带人去当铺寻。两个衙役跟在一块儿充当工具人。 江秋洵若有所思,扫了一眼神色微变的巴二娘,道:「莫不是那印章有问题?」 巴二娘道:「那是我们丫头祖传之物,能有什么问题?」 她表面看起来无半分心虚,好似刚才慌张的神色是错觉。 江秋洵不理会她话中的尖锐,娇滴滴、没骨头似的靠在林婵身上,捏着林婵的手指玩儿,反覆抚摸把玩虎口、指肚处的薄茧,笑吟吟地,意有所指道:「巴二娘,街坊邻居都在帮忙找小七,你可要想仔细了,别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啊~」 第123页 江秋洵的神态做派,像极了狐狸精,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话中别有深意。 巴二娘咬了咬牙,但她已明白自己不占理,如今有求于人,到底不敢得罪,道:「多谢江姑娘提醒,我一定想仔细些。」 众人在客栈等待,陆续有唐粥带出去的活计归来回话,都说没有见过小姑娘。 木高瞻站在屋外的檐下,沉着脸看着酒楼外深黑的雨幕。雨水被风吹进来,湿了他半身。 菸斗湿了,菸叶子也灭了,他背着手,手里拿着湿漉漉的菸斗,菸叶子已经熄灭了,只剩下黑乎乎的菸灰。门内匪徒招供时,他也只是在外听着,没有进门观看,和平日里大大咧咧又轻浮的模样性情大相迳庭。 小馒头蹲在墙角,和小七小声交流,大人们也并不关心他俩在说什么。 巴二娘焦虑地在大厅中转圈儿,道:「怎么会没人见过呢?肯定有人撒谎了!小包子乖得很,出门都是走那一条路,不会乱跑,也不会撒谎,说来春风酒楼就不会去别处。」 她一会儿左手捏着右手,一会儿拉扯胸口的衣领,脖子都被勒红了。 林婵道:「如果所有人都没见过,可能有人在她出巷子前就劫走了她。若是这般,必是预谋。巴二娘,最近你们夫妇可曾与人结仇?」 巴二娘道:「我们一家在城里老实本分做生意这么多年了,哪儿来的仇人?要说结仇,也只有……」巴二娘看了一眼江秋洵。 意思不言而喻。 江秋洵:「……」 江秋洵给气笑了,道:「每次吵架都是我赢,要报仇也该是你找我啊。」 巴二娘也反应过来,找补道:「我也没说是你。咱们无非就是有些口角,算什么结仇?」 没有怀疑对象,那就只能一个一个可能性去排除了。 唐粥又道:「近日来锦城的生面孔不少,能藏人的也多。不过在梨花街拉粪车、拉驴车的都是本地人,我已经派人去询问。生面孔的几个货郎还在城中,我们的人已经查到他们的落脚处,也已追过去了。」 李秦也低声在林婵身边道:「宋大人那边已封锁城门、看住了几条街口,凡有异动,会立刻通知。」 事实证明,大海捞针的效率是最低的。直到李秦把当铺的掌柜被架着拖过来,唐粥那边也还迟迟没有进展。 李秦道:「主上,此人言语不尽不实,想来必有猫腻,便带回询问。」 掌柜的浑身都淋湿了,留着花白的山羊鬍须,看着满屋的凶神恶煞,慌张地左顾右盼,语无伦次地喊着:「尔等想做什么?老夫、我、我是林家的掌柜,你们不可滥用私刑……老夫要告官,老夫要去县衙告你们!」 在场没一个人理会他。便是此刻跪在地上的这群匪徒都心里门儿清,这位林商主身后有县尉撑腰,这里还有衙役在场,哪怕县令亲自来了,都没法治她的罪。 这人奸猾,但却是个没练过功夫的胆小老头,不用收拾,随便吓唬一顿就招了。 那枚印章,在两个孩子的眼里是红色的石头,她们也知道这种漂亮的石头肯定很贵很值钱,但想像不到他是有多么的值钱。邻家的这位掌柜既然能给当铺掌眼,那一双招子可是毒得很,一眼就看出这印章是一块红玉雕刻而成。 红玉艷若鸡冠,光泽如油脂,色浅处为赤红,像纯净的硃砂,色深处紫红,如血液凝固在其中。 掌柜的还在手中细细抚摸把玩了一番,发觉玉石表面还有包浆,细腻温润,说明它不但是一块好玉,还被行家在手中盘过数年甚至是十数年之久啊! 这是一个难得的宝物啊!看起来,典当的几个泼皮根本就不知道这枚玉石的真正价值。他表面不动声色,装作不情愿,多添了几两银子,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结束了这笔交易,拿下了这块血玉印章。 林婵道:「印章在何处?」 掌柜有气无力道:「这物件价值连城,老朽不敢多留,立刻派人通知了少东家。少东家拿了东西便立刻回府了,现在印章正放在林府的宝库里罢。」 在场众人都看向巴二娘。 一个小小的屠夫铺子里,竟然有着价值连城的宝物,怎么看都匪夷所思,惹人遐想。 巴二娘强自镇定,沉默着不说话。 林婵又问:「你可记得印章上是什么字?」 巴二娘大惊失色,勐然看向当铺掌柜。 谁知当铺掌柜的话让她更慌乱了。 掌柜的说:「记得。」 不待他说下去,巴二娘已经着慌张地阻止了他:「不!不要说!」 掌柜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林婵。林婵端坐在凳子上,把大堂这根捡漏的长木凳子坐出了八仙椅的格调,让他莫名觉得这位女商主比林家老爷还有气势。林婵没有开口催他,也没有别的指示,仅仅是沉默着,他就忍不住把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那印章上用小篆刻着『明章』二字。」 江秋洵眼睛一眯—— 明章? 这名字好熟悉…… 叫明章的,不就是那倒霉催的璐王? 当初他和剑皇楼张放勾结造反,被江秋洵告发,后来被皇帝抓起来发配北疆,死在了路上。 第65章 明章二字, 寓意极好。 当年得了那倒霉王爷和张放的信件,不学无术的江秋洵特意查资料,一一弄懂了信件上的讯息, 也查过明章二字的含义: 第124页 温克令仪曰章,法度明大曰章,出言有文曰章,敬慎高亢曰章,文教远耀曰章。 明章的父亲是太宗文皇帝, 幼年颇受宠爱, 被太宗皇帝取名「明章」,封璐王。先皇驾崩时,他年岁太小, 无缘皇位, 内心一直忧愤不甘, 暗中挑拨皇子争斗,想等混乱之时起兵逼宫。 他母族显贵,但为人低调,平时热衷南下游玩,是一位以才学和风流闻名的闲王。他没有兵权,皇帝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有不臣之心。皇子们更是为了得到这位闲散多金的皇叔支持, 平日里对他拉拢有加。 他一边在朝中打着以文会友的旗号, 暗地里结交朝臣, 一边和南方的剑皇楼狼狈为奸, 训练了许多死士。除此之外, 还在南边养了一匹贼寇, 和魔教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花了重金笼络高手。照这样下去, 等到皇帝暮年,他还是壮年,说不定真的有机会带着高手去皇城逼宫篡位。 当然了,在江秋洵看来,璐王根本不可能成功。 皇室也有高手,除了那位传闻中疾病缠身、常年在汤泉温养的大长公主,还有许多暗卫、禁军。当年的太祖就是武林人起家,岂会对武林人没有防范? 就算璐王出其不意地害死了皇帝、太子,可当今皇帝膝下还有诸多皇子、皇孙、公主,怎么也轮不到他登基呀?他既没有忠勇的军队,也没有为他摇旗吶喊的文臣,靠什么坐稳皇位?他收买的那几个贪官?还是那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江湖死士?又或者是南方圈养的那一批杀人放火的贼寇? 如今朝政清明、天下大兴,非烽烟四起、奸臣当道的前朝,怎容得下得位不正的逆贼? 当然了,这些假设都没有意义。因为璐王还没有等到机会,就被江秋洵的骚操作直接打蒙了。 若是换一个人,得了这些证据,那不得想方设法去京城告御状,然后又得等皇帝派人查验,一边要应对璐王的暗杀、一边要和璐王对簿公堂,想办法拆穿璐王那边的假证词……想想都很累好吧? 说到底璐王造反与她何干? 她的目的是让剑皇楼和璐王没工夫来追杀她,张放才是她最紧要的敌人,做人要不忘初心,该退让的时候就不要逞强。江秋洵可没有古人那般迂腐,更没有对皇帝忠诚的念头,所以她只管浑水摸鱼,至于璐王会不会狗急跳墙、仓促举事,和朝廷两败俱伤……关她什么事啊? 且造反这种事,只要皇帝相信就行了,证据之流,都是次要的。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知道了他要造反,他勾结剑皇楼的亲笔信(雕刻版)贴满了京城的街头巷尾,每个党羽的姓名职位歷歷在目,相当于穿越前的现场直播。 朝廷中各派系每天吵得天翻地覆的老狐狸们,都被江秋洵这一手给整不会了。 这或许是皇帝最省心的一次排除异己,都不需要担心舆论阻力,只点个头,就除去了一个碍眼的、心怀不轨的兄弟。 轰轰烈烈地搬倒一个仇敌的盟友,这等丰功伟绩,江秋洵自然记得这位璐王「朱明章」。 江秋洵知道「明章」的来歷,林婵自然也想到了。 林婵淡淡道:「『明章』二字,有些耳熟。我在京城似乎听说过。」 巴二娘听出了她的话中明显别有意味,脸色发白,道:「我们乡下人,不认识字,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是我家那死鬼在野外捡到一个包袱里得来,见着值钱就留下了。」 林婵道:「既然值钱,为何留着?换成银钱岂不甚好?听说孩子们的爷爷疾病缠身,每日都要喝药。」 巴二娘道:「我们还有钱,留着应急用。」 林婵侧头看向门外,道:「木兄怎么说?」 木高瞻穿着灰布短打,背着手走进来。他的这身装扮在梨花街司空见惯,是打大多数底层百姓的着装。但今晚这时的他,沉着脸色,唿吸绵长,气度一下变得不同。 这回江秋洵都惊讶了。她以往也察觉这夫妇二人会武,还以为是这锦城之中尚武的缘故,一直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看这眼神气势,哪里是武馆能交出来的?看他今日显露功夫,走路下盘稳固,举手投足之间在细节处遮掩着破绽。这时候若是偷袭必然很难成功。这样将防范融入骨子里的基本功,非得是多年站桩的水磨功夫出来才能有的扎实基础,必是名门大派出身。 这夫妇二人平日里并没有武林人的痕迹,完完全全是寻常百姓的做派,连她这个老江湖都骗过去了,想必藏在市井已不止一年两年了。 只听木高瞻道:「小师妹,咱不必狡辩了。」 巴二娘道:「你胡说什么……」 木高瞻打断道:「林商主是京城来的大商贾,坐下护卫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咱们瞒不过她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找到孩子更要紧?」 他对巴二娘说完,又转身对林婵道:「林商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林婵点头道:「可。」 起身时,见江秋洵没动,回头道:「阿洵?」 江秋洵本在犹豫,是在外避嫌,还是跟着进去护在她左右,一抬眼看见林婵站在两步之遥,唤她、朝她伸手,就仿佛二人形影不离才是理所当然。 江秋洵愉悦地笑了。 她将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手心,道:「来了。」 林昭节自然是警惕地随行在林婵和江秋洵身边,与木高瞻、巴二娘夫妇去旁边包厢中密谈。 第125页 …… 雨越下越大。 天很黑。夜很凉。 南城门外十多里的地方,有一家卖凉茶的小店,店外支了一个茅草棚子,放着三四张旧木桌,茅屋后也支了一个餵马简陋马厩。时常有周围村镇来县城的人在这里歇歇脚,吃一碗茶水。 偶尔也有城中的讲究人在城外送别,顺道在这里吃点东西,伤春悲秋。 今天傍晚开始下雨,随着夜幕的降临,越来越大。 入了夜,又下着雨,月光被遮住,山野间只有雨水倾泻的声音。 两个白色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即使在棚下被绳索固定,也依旧随着棚顶在风雨中摇晃。 远远看去,仿佛黑暗之中的一座孤岛,山野、黑夜、雨幕、微光、白灯笼……怎么都像恐怖故事中的某个场景。 幸而这里人多。 简陋的棚子里只有四张桌子,却挤着十几个人,大多数还带着大包小包,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热闹得很。有谈论今年夏收的,有谈论今日白天桑邑的事儿,也有人谈论最近南边儿村落最近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儿。 这些人大多壮年,说话声很大,给这里添了浓浓的烟火气。 正泰商号的护卫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 正泰商号的护卫如果分开行动,一般是三人一组。这是大漠、沿海上养成的习惯。三个人,如果遇到马匪、海寇,可成最小的防御阵型。回到中原,这个习惯也沿用了下来。 三人出门时雨已经大了,所以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腰间佩剑,很快骑马到了茶棚。 「吁——」 三人齐齐拉动缰绳,三匹枣色马动作划一地抬起健壮的前腿,在空中蹬了几下。双蹄落下,泥水飞溅。 草棚中人纷纷抬头看过来。 他们三人三马,静立雨中,任由雨水从斗笠、蓑衣上滚落,一言不发,眼神锐利如鹰,在棚下群人中一一扫过。 坐在草棚边缘、靠他们最近的一个老汉被马蹄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裤腿,但吭都不敢吭一声,只是委屈地收回了脚,低着头喝茶。 在场众人似乎都被这三人的阵势吓住了,不敢再直视,低下头,仅用余光悄悄注视。 整个草棚安静得只能听见风雨声。 三人中为首的那一个翻身下马,另二人也随之下了马,走进草棚。三匹马儿在雨中一动不动,唯有尾巴扫来扫去。 从他们踏进来的那一刻……不对,是从他们出现、靠近茶棚的时候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了。 旁人不动,店主不敢不动。他点头哈腰地上前,笑着问:「客官,是多余还是喝茶?这边桌子已经没空位了,要不您三位稍等,我去屋后……」 「不必了。」 为首的护卫摘下斗笠,脱去蓑衣,随手递到身后,他身后的兄弟默契地接过,和自己的行头一起靠着草棚角落的木柱放下。 三人脱掉蓑衣之后,露出灰色衣服,胸口、大腿、手臂等处的锁子甲。一见这装扮,在场人更是安静如鸡。不少人阴沉着脸暗地里以眼神交流着。 「我们来找人。」 护卫摸出几枚铜钱递给店家,道:「店家,拿着。」 店主条件反射地接过,捧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 护卫又摸出一串儿铜钱,少说也有二三十枚。 「别怕,我们是城中正泰商会旗下护卫,今日申时,我们商会附近丢了一个孩子,大约五六岁,模样重回可爱,身着深蓝色短衫,左胸口印着一朵巴掌大的浅蓝色牡丹。」 「你若能告知可疑的消息,这便是赏钱。若是能找回孩子,咱们商会还另有赏银。」 「但若胆敢隐瞒……想必你也听说过,新上任的宋县尉可是嫉恶如仇。」 店主在此迎来送往,也是个颇有眼色之人。什么「新上任的宋县尉可是嫉恶如仇」,不就是说正泰商号背后有宋县尉撑腰么? 于是连忙道:「不敢不敢。客人有何吩咐,小的知无不言。」 「只是……别说申时之后,就今儿这一整天,小的也没见过您说的孩童啊。」 第66章 「一个都没有?」 店主有些为难, 特别是看到他眉毛上那一道疤,像是蜈蚣伏在眉上一般可怕。道:「五六岁的孩子倒是有,但都是咱穷苦百姓, 身上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哪里穿得蓝衫?袖口有刺绣……这哪里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若是见过,小的定然不会忘记。」 「或许被换了衣衫。你再想想,可有带着孩子、形迹可疑之人。」 店主忙不迭地答应。 说完话,为首的护卫带着另两人, 提着剑, 朝大棚中几桌人走过去。 三人不发整齐,恍若百人的气势。 黑色的鹿靴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咔。 剑鞘点在第一张桌子的桌面。 这一桌人的打扮看起来最为穷苦, 见他们走近、敲桌, 吓得瑟瑟发抖。方才裤腿被泥水溅湿的老汉, 原本低着头,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恐慌地抬头。 为首的护卫面无表情地盯着老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老汉哆哆嗦嗦道:「小老儿是,是,是收金水的……」 护卫看向店主。 店主连忙上前道:「这是老田头,是下坝村村长的族弟, 在锦城城南这片儿收金水。」 第126页 金水就是粪水。每个城市都有固定的人每天上门挨家挨户收走恭桶中的排泄物, 在野外经过加工之后, 成为田里的肥料, 再卖给农户。虽然算不上暴利, 也是一门可观的稳定收入。别看这活计又脏又臭, 没有过硬的关系还抢不到呢。 护卫道:「你的粪车呢?」 「在马厩后面。」老汉怕他们不信,又道, 「粪车臭味难闻,不敢放在道边阻了茶水的生意。」 护卫首领道:「推过来。」 老汉看看外面的大雨,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站起来。护卫首领丢了两个铜板在桌子上,道:「赏你的。」 老汉顿时兴高采烈起来,便要收起。谁料旁边的店家先一步拿了,在老汉发怒前理直气壮道:「老田头,你别忘了你还欠着我四个大钱。」 老汉无法,苦着脸看了一眼三个护卫,见他们并不阻止,冷眼旁观,只得认命去找自己的粪车。 护卫又看向旁边。 老汉斜对角坐着的两个汉子打扮相似,身后放着两个担子。担子上放着圆圆的簸箕,装着一些卖剩下的、品相差的红薯。他们二人面前只放着一碗茶,手中各拿一个红薯,已啃了大半。 不待护卫询问,二人已经很自觉地自报家门,道:「我兄弟是白鹤村的,来卖红薯,这、这是剩下的,几位大人,要不要吃一点儿,很甜的……」 说到后面,有些讨好地递上红薯,但见三人神色不为所动,仍旧面无表情,不由得声音越来越小,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 护卫首领道:「打开篓子我看看。」 二人连忙把簸箕移开,露出四个空荡荡的竹箩筐。 护卫在看向这桌的最后一拨人。这两人穿着长衫,身形瘦弱,虽然有两个补丁,但看起来料子不错,还没有褪色。他们身边放着两个书篓,盖着布。护卫掀开布,书篓中的东西一目了然。 护卫首领又一一询问了另两桌人,查看了他们的行李。 到了最后一桌。 桌上坐着四人,均是一身窄袖灰衣。桌上摆着比如滷牛肉、卤花生、素馒头等冷盘。 护卫问:「几位是进城呢,还是出城?」 桌上的一个灰衣汉子道:「出城。路遇暴雨,在此歇歇脚。」 护卫又问:「去哪儿呢?这么晚了还出城?」 那人答:「家住楠县,不远,货要得急,半夜就能到。」 护卫扫了一眼他们身边的背篓,道:「打开看看。」 那人沉默了,显然是沉默就是无声的拒绝。 护卫们看他们的眼神变得不善,右手缓缓握上了剑柄。 整个茶棚瞬间剑拔弩张。 这时,他旁边的高瘦男子和另外两个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忽然笑着起来打圆场,道:「呵呵,小事小事,切勿动怒。诸位是怕这里面装着你们要找的孩子?看看也好,看看以免误会。」 他伸手去掀开自己身边那个背篓的遮盖,道:「孩子不见了,自然着急。谁家孩子不招人疼呢?」 背篓遮盖的黑布被掀开,露出下面的东西。 是一些堆得整整齐齐的木盒。大小不一,长一些的盒子有小臂长短,短的就只有巴掌大小。 护卫上前几步,拿起一个盒子,打开,露出一支白白瘦瘦的人参。又抬头看了一眼灰衣人,灰衣人朝她护卫又从底下掏出一盒,打开,是一只何首乌。 又迅速开了几个,发现这些药材都品相极好,价值不菲。装药的盒子角落处刻有小小的「金」字。 是金家的高档药材。 「你们是金家的人?」 高瘦男子道:「对,我们是金家雇的长工,往南面儿送药的。」 见状,护卫脸上反而少了几分怀疑。 金家和正泰商号有间隙,他家运货的人对正泰的护卫有敌意很正常。 于是他客气了许多,道:「劳烦都打开看看。」 对方笑呵呵道:「好说,好说。」 就在这时,这护卫首领身后的弟兄忽然在他耳边道:「齐四哥,方才去推车的那老汉不见了。」 这姓齐的护卫首领眼神一凝,回头问店主道:「店家,刚才那老汉儿把推车放哪儿了,你知道吗?」 店主指着楠县方向,道:「就在前方拐弯儿那儿。」 顺着店主指出去的方向,黑压压的,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已经好一会儿了,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齐四哥道:「去看看。」 三人绕过金家的药商,作势朝棚外走去。 他们是从店内朝店外走,经过灰衣人旁边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盯着他们,但所有人的余光也都在它们身上。 嗡—— 所有人的耳边响起了一种轻微又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像是蚊子扇动翅膀的嗡嗡声。 但又有些不一样。因为蚊子的声音不会让耳朵嗡鸣、疼痛。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思考这是什么声音,便见到三道明晃晃的亮光。 众人抬头望去,正看到正泰商会三个护卫已经抽出长剑,朝那桌的四个灰衣人扑去。那亮光,便是长剑反射灯笼的光芒,或许它的亮度并不高,但在这漆黑的夜里异常刺眼。 ……原来那嗡鸣声,是剑出鞘时的声音。因为剑刃的材料特别好,拔出来被内力充盈的一瞬间,便有这样的震动之声。 三把剑,配合默契,从三个方向合围而来,齐齐攻击这瘦高的灰衣男子。 第127页 四个灰衣男子,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在他们的眼里,原本在「查验」他们行李的三人,怀疑上了那倒粪桶的憨奴,气沖沖地转身就走——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松一口气。谁知道他们竟然来一招回马枪。 这个时机选得太好了。正好是三人踏出草棚、进入雨幕的下一瞬间。四个灰衣人刚刚放下心神,一口气吐出去,下一口气还没提起来,全身肌肉刚放松疏散了蓄力。 三个正泰商号的护卫没有任何沟通的小动作,没有声音,却精准地在同一瞬间拔剑、转身。 抽出的剑刃穿过雨幕,撩起了些许雨水。雨水随着剑刃力量的惯性射向高瘦的灰衣人,同时剑刃反射的光芒对准了他的眼睛,灰衣人短时间内陷入失去视力的境地。 雨水如暗器一般迅速射向灰衣人,四人骤然间被细小之物攻击,纷纷拿起手边的碗盘挡住、扫开。 然而这「暗器」被挡了一下,并没有被扫开,反而四处飞溅,射向身边的同伴。于是下一瞬间,四人反而被小水珠兜头淋了一脸。 特别是那瘦高男子,在反应过来被袭击的同时,眼睛就被闪了一下,下一瞬间又被破碎的雨水溅了眼。无法,他只得凭直觉,回忆着之前那一瞬间见到的剑刃轨迹来躲避。 以三敌四,四人短暂失去视觉。 被三个护卫默契攻击的高瘦男子面临着三方夹击。他又看不见,只能凭藉之前那一瞬间所看见的影像,凭直觉躲避。他背后汗毛乍起,两侧亦有破风之声,顾不得桌面的汤汤水水,只躬身往前一倒,顺势在桌面上打滚,直直撞向桌子对面的同伴,躲开三把长剑的夹击。 他这一滚,满桌子的饭菜、茶水都遭了殃,更重要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同伴被他这一下砸了个正着。 三把长剑,并未用尽全力,连木桌也不曾被伤到分毫。在长剑即将刺入木桌的一瞬间,三把剑中央的剑刃追着瘦高男子而去,另外两柄剑如游鱼一般,转了个弯儿,朝两侧的灰衣人刺去。 这二人闭着眼睛,听到长剑破空逼近,还有衣服摩擦空气、猎猎作响的声音从前方上空扑来,只觉得眉心突突的痛,像是被勐兽盯上了一般。一个仰头倒地,撞一下桌子。另一个仰身顺势倒下,着地的同时提起凳子挡在头顶。 噗嗤。 金属利刃刺入肉中的声音。 正宗的那一柄剑,追着那个瘦高男子,一剑刺入了他的左肩,刚好卡在肩胛骨的缝隙里,这一剑就废了他的整个右手。 「啊——」 右边挥舞挑灯的灰衣男子,只听见头顶「咔嚓」一声,手中一轻,感到条凳已被一剑斩为两截。 他大惊失色,连忙蹬腿朝后缩。后缩的同时,刚好恢復视力的他正好看见一柄长剑朝着他刚刚坐的位置刺下去。 这茶棚处在荒郊野外,地面是被踩实了的泥土,不如青石板铺地那般坚硬,长剑入土几乎没什么声音,微弱的声响也被雨声覆盖了。 长剑插入泥土三寸,正好贴着他的大腿内侧,还把他的裤腿钉在了地上。他吓得不轻,双腿一缩,手臂用力一撑,拼命朝左侧翻滚,翻身而起,顺势去取身旁背篓边藏的佩剑。 但追着他的剑刃显然不会放过他。 「啊——」 他只觉左手手腕剧痛,却是一个黝黑的剑鞘已然击中他的手腕。紧接着右腿膝窝也被踹了一脚,迫使他跪倒在地, 「别动。」右肩一股凉气——长剑架在了他的侧颈。 于是他就不敢动了。 第67章 顷刻之间, 瘦高的灰衣人被废了右臂,同时还把对面的同伴给砸得晕乎了。他的右手也多半断了,最后一个躲在桌子下的也没逃过, 被削掉一只耳朵,一脚踹中心窝,吐着血被拎了出来。 「使诈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真刀真枪来打!」被同伴砸了个半晕这人没受伤,也很不服气,嚷嚷着要一对一对决斗。 齐四没理会他, 径直走到其中一个背篓前, 轻轻揭开了面上的防水的油纸,露出下面的黑布。揭开黑布,一个脸色苍白、一身蓝衫的小人儿正蜷缩在背篓中。 这下子, 整个茶棚里的人都惊呆了。原本对三个商号护卫的惧怕变作了对四个灰衣人的厌恶。 「原来真是拍花子啊!」 「偷孩子……真是该死!」 「之前城中丢了好几个孩子, 肯定也是他们干的!」 「刚才那位爷好像说他们是金家的僕从?」 「金家竟然干这等勾当……」 林婵的护卫们, 大多都曾随她在漠北、沿海走商,个个都是多年历练、出类拔萃的武者。在外行商,面临的情况复杂有危险,有时候言笑晏晏,下一刻却刀斧相向。他们这群做护卫的,警觉性稍微差一点的, 早就在阎王殿里去了。 这三个护卫不但有着武林拼杀经验, 还有长久以来养成的默契。不需要提前约定, 只需要一个不动声色的暗示, 就能明白彼此的意图。 小包子虽然是一个小孩儿, 又因昏迷唿吸微弱, 一般人根本难以察觉到那背篓中会有个活物,更不可能想像得到, 那其中还藏了个孩子。 但这三位护卫是什么人?一进来草棚就察觉到了异常。只是下雨声太大,让他们无法确定是不是藏着孩子。之后走近了、发现了藏孩子的背篓,却又怕对方狗急跳墙,用孩子威胁,三人当机立断,演了一齣好戏。 第128页 紧接着速战速决,救回孩子。 齐四探了探孩子的唿吸,又摸摸额头,最后把孩子抱出来,摸了摸孩子的腿脚骨骼、检查了孩子的皮肤。最后才对两个同伴道:「看模样是小包子。孩子没事儿,也没受伤,只是被迷晕过去了。」 另两个护卫中的一人道:「我来收尾,齐四哥护送孩子先回。」 于是两人二话不说,立刻穿戴蓑衣。 齐四把孩子抱在胸口,让另一人用布条辅助捆着防止摔落,单手上马,朝锦县奔去。另一人在旁警戒。 那二人走了,从自己马屁的布袋里拿出一根长长的绳索,将地上的四人捆在一起。 高瘦灰衣男子忽然道:「这位侠士……」 「呸!」护卫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老实点儿!」 「是是是。这位侠士,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还请高抬贵手。你看,这儿就你一人,我愿意出十两黄金买命。」 护卫似乎被打动了,道:「这儿这么多人看着……」 「好说,好说。」高瘦男子道,「不过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灭口便是。」 在场众人全都在一旁看热闹,清清楚楚听见了他的话,顿时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好几人吓得当场退后几步。那两个卖红薯的连忙抓住自己的扁担,好似要立刻冒雨逃走。 护卫却冷笑一声:「果然不是东西。」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上,打得瘦高男子眼冒金星。 但他仍忍着气道:「这位兄弟……」 护卫道:「谁是你兄弟?不过是金家的走狗,烂泥一般的东西,也配与我称兄道弟?」 旁边那被刺中手腕的灰衣人听他出言贬低,咬牙切齿道:「呸!你们才是只配给娘儿们□□的货色!给爷爷端洗脚水都……呃……呜……」 护卫顺手拿起旁边的抹布堵住了他的嘴,眼神兇狠,冷冷道:「放心,不会让你们死得痛快。」 在这群属下眼中,林婵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备受尊崇。这人竟敢出言无状,这仇就算是结下了。哪怕等拐孩子的事儿查清楚了,这几个人也落不了好下场。 护卫们扫视一圈儿,道:「诸位可愿帮我把这些匪徒押送回城?」 众人都还吓得发抖,准备夺路而逃呢,谁敢帮他押送? 护卫又道:「歹人狡猾,若是无人帮我护送,待会儿说不定走脱一两人……那,可就糟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其中含义,无人不知——这四个歹徒若是跑了,会不会杀掉这草棚中的百姓呢? 大傢伙儿可都听见了,正是他们中的一人,刚才说要「灭口」啊! 帮!为了活命也必须得帮啊! 就在这时,棚外响起了车轱辘的声音。 却是方才出棚的老汉回来了。 他推着独轮的板车,车上还固定着一个大大的恭桶。桶中散发的酸爽臭气,哪怕在暴雨之夜也明显得很。 老汉走近草丛中灯笼的照耀之下,众人才看清他竟是一身泥水的落魄样儿。 店家道:「老田头,你这是怎么了?」 老汉苦着脸道:「天太黑,摔了一跤,掉山沟里去了,刚爬出来。」环顾一周,见草棚靠外角落的那张桌子已经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有一根板凳还断为两截。 商号护卫少了两个。 四个灰衣人被塞住嘴,捆在一起。 而其他乡亲都抓着自己的行李、扁担,好似要跑路一般。 他张大嘴,良久,道:「这,这是怎么了。」 护卫沖他笑笑:「无事。借你板车一用。」 说完笑眯眯地看向是个匪徒。 四个灰衣人看着板车上的恭桶,顿时如丧考。 …… 锦城县。 后半夜,雨渐渐变小了。 五个人在小小的厢房之中谈话,显得有些许拥挤。 林婵坐在上座,林昭节站在她右手边,江秋洵坐在她的左边,没骨头一般歪在她身上,习惯性地找到最佳防御姿势—— 江秋洵右手的嫩白指头不轻不重地扶着她的左肩,可以在一瞬间将她拉在自己身后护着。下巴搁在自己的手上,说话时吐气如兰,让自己的气息在心上人身边萦绕。 江秋洵的左手则把玩着林婵的手指,手肘微微抬起的位置,正好是可以抵挡前方攻击的最佳发力姿势,如此情况之下,哪怕是宗师出手,江秋洵也能挡下来。 江秋洵坐没坐相,双腿交叠,脚尖微微翘起,距离前方的圆桌只有半尺。只要她心念一动,瞬间便能灌注内力、踢翻桌子,让桌面成为她的武器,就算是暗器「雷震子」「梨花暴雨针」来袭,她也能护得林婵周全。 而桌子对面的木、巴夫妇二人…… 他们显然不是宗师。 木高瞻拱手道:「林商主,在下双刀门高目成。」 巴二娘道:「双刀门季青。」 林婵道:「原来你们是十年前赫赫有名的醉猴高程、琵琶刀季青。」 木高瞻道:「双刀门早已没了,这世间也没有高程、季青了,只有木高瞻和巴二娘夫妻。」 林婵道:「却不知为何在梨花街定居?又为何会有璐王的私章?」 事有轻重缓急,他俩到底是隐姓埋名、退隐江湖,还是东躲西藏、与敌周旋,林婵并不追问。 木高瞻简单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第129页 多年前,双刀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上一代的门主季双源也曾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只是在江湖之中难免争斗摩擦,季双源不幸惹到了一位名门正派弟子的身上。武林人士大多逞勇斗狠、看重面皮,双方怕被笑话,都不愿妥协,矛盾逐渐升级,阴差阳错之下闹出了人命——那名门弟子死了。 双刀门在对方的报復之下,死的死、走的走,山门产业倾覆,门派也从此消亡。据说门主的女儿被抓走抵命,掌门大弟子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去了漠北。却不想他二人在南方隐居。 木高瞻道:「当年我一个过命的兄弟曾为璐王嫡长女宁郡主办事,他引荐我求到了郡主面前。郡主可怜我夫妻,託了璐王的门客出马,救出了我家婆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直记在心中。十多年前……林商主也知道,璐王被告发,抄家发配。」 「我和二娘也曾得郡主请託,千里迢迢护送,看有没有机会救人。但没等我们出手,璐王便被害了。」 江秋洵冷冷道:「璐王暗地里欺压百姓不知多少,更与无恶不作的剑皇楼沆瀣一气,害得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手下多爪牙为他作恶满身鲜血、臭气熏天,倒是他自己,踩着这些爪牙的肩膀,还真以为自己清风明月、不染尘污——其实骨子里早就烂透了。他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我只觉大快人心!」 木高瞻见识过了林婵手下的厉害,听了江秋洵的话,脸色虽不好,却并未表达不满,而是轻嘆一声,道:「璐王如何,我等市井小民不知详情,不过郡主请託罢了。但王爷除了王爷之外,璐王世子和几位郡王等,凡高于车轮者都在发配之列。那一夜,他们都和王爷一起惨死在荒野。王爷的幼子、幼女被贬为庶人,在揽青居中抚养。已出嫁的郡主们也多被婆家苛待。」 江秋洵道:「他大权在握时,他这一脉个个靠他荣华富贵,他身败名裂,子女亲属受他连累——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当年她被张放暗杀,明面上也被通缉。有这个能力的是谁?还不就是璐王家的这群贼子吗? 江秋洵才不管他的家人有多可怜呢!璐王当时已经下狱,能出手的无非就是璐王手下、亲朋! 她真佩服自己,竟然没有对璐王家剩下的小崽子们出手报復,当真是心地善良、胸怀宽广。 ——哼,姑奶奶这胸,真是比太平洋还广! 江秋洵如此厌恶,丝毫不顾及木高瞻夫妇的面子。 巴二娘有求于人,哪敢和从前那般和她正锋相对? 她默不作声,木高瞻也果断低头,道:「那之后过了几年,我们打听到嘉宁郡主的夫君宣平侯对郡主百般羞辱,关在庄园磋磨。我们深受郡主大恩,怎能看着郡主受难?便将郡主和小县主救出。」 第68章 「小县主生来瘦弱, 身量与我那小两岁的儿子差不多,我们便称他们是双,放在一起处养着。那印章, 也是璐王之前交给郡主的信物,说是发配之地苦寒,恐缺衣少食,希望她有机会取回金银,寻机救济。」 林昭节在一旁听了, 气愤地对林婵道:「主上, 当年宣平侯上奏说郡主病逝,如此看来,是侯府苛待皇室郡主, 滥用私刑!既已明媒正娶、拜过天地, 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宣平侯简直不当人子!」 林婵抬手制止林昭节,对木高瞻道:「所以,小包子不是你们的女儿,而是嘉宁郡主的孩子。」 巴二娘道:「是。这孩子既是恩人之子,又是我一手养大,我只当我亲身孩子。林商主、林老闆, 我听说你在北面生意做得很大, 和达官贵人交好, 但小包子不曾获罪, 还请林商主不要将她的身份透露出去。」 林昭节道:「你们怕宣平侯来抢人?他还有脸来抢人吗?」 林昭节年纪小, 却也在商场歷练多年, 不过因为林婵的面子大,在林昭节面前无人不是客客气气, 哪怕商场上厮杀不休,见面了还是笑意盈盈,正经的大商人讲究诚信,看重信义。换而言之——林昭节平日里来往之人都看重脸面,这般阴险不要脸的人她只是听说过还没真的遇到过。 当然了,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人,以林昭节的脾气,根本不会等到对方设计害她,必定先下手为强收拾了对方,更别说让对方有机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巴二娘道:「姑娘不知,宣平侯能毒害髮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不过,宣平侯府在南面儿没什么势力,我倒不是怕他……」 林婵道:「你怕孩子被带去揽青居?」 巴二娘道:「是。揽青居是皇室子弟有重大过错之人的幽居之地。里面的奴才也是见人下菜,小包子去了哪里能得什么好?我私心想让她在身边,可谁知会出了今日之事?也不知她如今可安好,可被那些杀千刀的伤了没有,可曾吃饱?这孩子少吃一顿都要嚷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活?我,我又如何给郡主交代?」 她正捂着脸哭,忽听包厢外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哭什么?贼匪惦记咱家崽子,你有何错?」 林昭节打开门,见一个身形瘦弱,一身湿气的男子站在包厢外。 他手中拿着还在滴水的斗笠,容颜苍老,头髮鬍鬚花白,眼神却炯炯有神。 江秋洵一眼就看出他这相貌是易了容。 甚至不该说是「他」。 林昭节道:「你是何人?」 第130页 木高瞻夫妇却紧张地走上前,道:「您怎么来了?」 老者朝林婵、江秋洵二人拱手道:「林商主安好。可否让老朽进门说话?」 林婵点头。 林昭节这才放他进来。 关上门后,老者定睛看向林婵,像是在辨认什么。 片刻后,笑了笑,道:「原来林商主是……你。」 林昭节瞳孔剧震,握拳提气,全身紧绷。 林婵却很镇定,道:「看来是北面儿的故人?林某从前在枣城经商,十几年来往来多权贵,却不知朋友是哪家的?」 这话落在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林昭节耳中,意思就很明显了。 落在不明所以之人的耳中,却又是另一番味道。 木高瞻夫妇本就不是心思细腻、心眼儿多的人,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二人是旧识。 江秋洵直觉很强,听出了话中隐约的警惕和敌意,知道话中有深意,却以为林婵只是在辨别敌友。她想着,阿婵在商场搏杀,朋友是权贵,那敌人呢?必然也是权贵了。也难怪林昭节这么紧张,已经运起内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出去生死相搏。 一群人心思各异,这老者却不慌不忙地摘下了脸上轻薄的□□,撕下了花白鬍鬚。 眼前的老者眨眼间变作了脸色苍白、如病西子般的女子。 女子身形瘦弱,面有病色,但五官端正、眉眼清秀,站在房中,哪怕发色花白,也掩不住她身上那一股贵族女子才有的韵味儿。 她说:「林商主,多年不见,你容颜气度更胜往昔。我却是老了。」 她说话时,嗓子仍沙哑低沉,可见不是压嗓子,应该是嗓子坏了。以这声音说话,听起来凭空多了几分阴沉的味道。 林婵却似不在意,笑了笑,风轻云淡道:「原来是嘉宁郡主当面。六年前传了你逝去的消息,尧瑛还郁郁多日。」 嘉宁郡主道:「她?不会。我死了,她或许会大摆宴席?」 想了想又摇头道:「也不会。她不曾将我放在眼中。她乃大长公主之孙,又得才德兼备的公主妃祝青亦教导,自幼备受宠爱,我不过是成天挑刺为难她的一个跳樑小丑,她才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林婵道:「郡主妄自菲薄了。你的字,风骨如竹,十分难得。」 嘉宁郡主笑道:「你还是这么……狡猾又伪善。」 江秋洵本就对璐王一系不满,见她竟然说林婵的坏话,不高兴道:「嘴巴这么臭,刚去五谷轮迴之所用了膳?我家阿婵跟你客气两句是因为有修养,你别不识好歹!」 嘉宁郡主看了江秋洵一眼,道:「你为何动怒?我这是夸她。今日有求于她,我非愚鲁,怎会诋毁她?」 她眉宇困惑,似乎真是这么想,只是天生嘴毒。 接着又对林婵道:「这位江姑娘就是你的未婚妻?眼神澄澈有神,又明媚张扬——原来你喜爱这样的。当年京城那群旧相识恐怕会惊掉了下巴。」 江秋洵:「……」 眼神清澈? 有多清澈? 清澈的愚蠢那种清澈吗? 这是在骂她吧? 林婵道:「阿洵自有百般好处,只不必为外人所知。至于旁人,更不及她半分。」 一向言辞温和的林婵罕见的语气中带上了不悦,旗帜鲜明地维护江秋洵。 嘉宁郡主曾是王爷的嫡长女,生来说话就极少考虑旁人。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郡主了,只是一个落魄的、靠别人帮助才能安稳生活的落魄之人。 她莞尔笑道:「我从前骄纵,这些年亦鲜少与人说话,若有冒犯,还请二位见谅。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林婵道:「请说。」 嘉宁郡主道:「六年前,我手握父王的印章,还未来得及取回,便被周荣下药病倒。可惜我当年太过天真,未曾看清他的真面目,以至于被他步步算计,最终散尽心腹,为其鱼肉。幸而印章被父王藏在砚台之中,没被他察觉端倪。之后我被他软禁数年,受尽屈辱,更没有机会让印章得见天日。」 「我被阿兄阿姐救出来之后,一直被侯府追杀。侯府还千方百计悬赏阿兄阿姐。不仅如此,魔教也虎视眈眈,我怕就算成功取回父王的藏银,也会在归途被截杀。当年他们杀死父王,为的就是这一批银子。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露面,害怕魔教看破行藏。岂料阴差阳错,仍被他们找上门来。」 嘉宁郡主说完,牵着巴二娘的手,安慰道:「阿姐别愁。他们既然已经得了印章,还回来特意抓走小包子,定是为了要挟我交出暗语。未达目的,他们不会对孩子下手。」 林婵静默片刻,忽然道:「你寿命将尽?」 嘉宁郡主道:「是啊。果然瞒不过你。我当年被周荣下毒,本就难解,这些年已逐渐深入五脏六腑,已然没几天活头了。本想给孩子留个傍身的东西,却不想反而害了她。早知道将印章砸了,也免了这一遭祸事。」 林婵道:「魔教诸门猖獗日久,不但贪婪,更生性残忍。若郡主毁了印章,他们也不会爱相信,仍会对孩子们下手。近年来朝廷对严查魔教诸门,他们垂死挣扎之下,行事越发诡异兇残,据说化整为零、行踪诡异,已潜入官宦、世家之中。」 嘉宁郡主道:「以你之见,我当如何?」 林婵道:「郡主写书信陛下,陈情始末,陛下宅心仁厚,必能救郡主于水火。我可为你送信牵线,联络尧瑛。」 第131页 巴二娘急道:「郡主不可!当初王爷发配,就是皇帝下的圣旨,因皇帝之怒,如今郡主的弟弟妹妹、侄儿侄女都还关在揽青院。郡主去找皇帝,岂不是自投罗网?」 木高瞻也道:「那周荣乃宣平侯,又出身世家周氏。太祖时,周氏曾随太祖起义,封怀国公,如今的国公正是周荣之父,虽然周家这些年没落了,也足以碾压咱们平头老百姓。若他知道郡主在此,派高手来杀人灭口……岂非致郡主于险境之中。」 林婵道:「一步退则步步退,当初郡主避让,最终心腹被一一剪除。如今又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一味地避让并不能摆脱魔门,反而会让饿狼更添运势。不如奋起一波,将魔教一网打尽,以绝后患。至于宣平侯,他谋害皇族,罪在他,而非郡主。」 林婵说话时,不疾不徐、语气温和,同时也言辞简练、语意直白,很有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她说服,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说的话。 第69章 林婵说得很简单, 但嘉宁郡主听懂了她的暗示。 曾生活在京城权力中心的人,头等大事就是琢磨皇帝的喜好。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当今皇帝想要名垂青史、泰山封禅? 于是肃清寰宇便是他毕生之志。 当今皇帝乃太祖之孙, 他的祖父、父亲、众位叔叔姑姑们都是马上悍将,他从能走路起就训练骑马,能文善武。 继位第八年就彻底打垮西域,分而治之,让西边不成威胁——当年林婵也恰逢其会出了一份力; 后收拾沿海, 打击海盗, 至今已颇具成效; 如今皇帝的眼睛,又盯上了南边已被逼到疆边苟延残喘的魔门。 …… 面对如此帝王,什么造反的兄弟, 落魄的侄女, 藏匿的金银……通通都是小事儿。 嘉宁郡主若能在这方面下手, 帮着皇帝收拾魔门,不但再也不用担心宣平侯的迫害、魔门的追杀,说不定还能洗掉父亲的罪过,把宣平侯给收拾了。 嘉宁郡主早已没有了当年你的骄纵和锐气,有些犹豫道:「这些世家权势赫赫,周氏又是开国功臣之家, 当年驸马周毅欺辱了大长公主, 连大长公主都拿周家没办法, 只休了那驸马了事, 我如今不过是一个落魄皇室、罪人之后, 又能把周荣怎么样呢?」 林婵道:「你若点头, 宣平侯算不得什么。尧瑛的性子你知道,早就忘了当年姐姐妹妹的口角, 你若去信与她,愿携手合作、除魔卫道,她定会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嘉宁郡主自嘲道:「我怕的哪里是宣平侯?宣平侯周荣就是个瞻前顾后的窝囊废。哪怕有周家的权势,他也是个立不起来的。」 「之前怀国公府捲入党争,宣平侯为了帮助怀国公拉拢父王,才勉强求娶于我,装作一腔深情的模样,言听计从,关怀备至,连通房都不敢纳。可笑我竟信以为真。」 「之后父王获罪,他怕我连累了他,又恨我占着他的妻位影响他的仕途,将我骗去庄子软禁。待我察觉后质问他,他仍不敢当面翻脸,只在我茶水中下慢性毒。」 「这样胆小却又阴毒的废物,我恨他,但并不怕他。我怕的是周家,还有那心狠手辣的怀国公。」 「周家……毕竟是世家。」 林婵道:「周家早就大不如前。大长公主是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太祖嫡女,虽已解甲归田、在汤泉休养多年,但她座下将领遍布朝野,三十多年间从未放弃打压怀国公一脉,让周氏在兵部毫无立足之地。现下,宣平侯虽然还有些权势,但在陛下驱魔大计之下,又算得什么呢?」 嘉宁神色恍然,道:「原来如此!回想起来,周家仕途确实不顺。文官查贪腐,本是十分难取证的事,但他周家儿郎却常被确凿证据拉下马。武官……无论杀良冒功的大事,还是剋扣军粮的小事,都能被兵部查得一清二楚,还在短时间内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我当年只知任性,沉迷情爱,看不懂其中的奥妙,竟和小姐妹当做有趣儿的奇闻逸事一笑而过。」 说完又冷笑道:「先怀国公力保驸马周毅,不把大长公主放在眼里,以至于三十多年间,周家的子弟好似排着队一般被扒下鲜亮的外衣,让皮囊里藏匿的污垢大白于天下。哈,真是活该!周家衰败至此,也不知道当初那一意维护周毅的老狐狸,如今是否会后悔。」 林婵道:「这是如此。郡主不必怕他,反而应是他怕郡主得紧——怕郡主揭发他与怀国公的罪过。」 嘉宁郡主拱手道:「我本就不懂,如今藏匿多年,人算是活明白了,但还是学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玩意儿。但我信你。只是我如今心忧孩子,投鼠忌器。这样,只要找回了孩子,之后一切听从林商主的吩咐。」 若是别人蛊惑,她还要犹豫,但既然是林婵说的,那她就没什么好担心了。这位林婵,也就是「林止风」,是闻名天下的女宗师,被武林誉为正道之光,还是北方正道门派之首「正玄派」的门主,被御封「天下第一剑」。 若她的话都不可信,天下还有谁的话能信呢? 而且,今时今日,有能力帮她找回孩子、保护孩子的,也没有别人了——只有林宗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主上,孩子找回来了!」 嘉宁一惊,立刻回头要拉开房门出去查看。但她武艺低微,速度慢,手还没碰着门就被木高瞻挡住了。 第132页 木高瞻道:「郡主,面具!」 嘉宁反应过来,连忙戴上□□。她伪装多年,手艺娴熟,三两下恢復成小老头的样子,和木高瞻夫妇走出包厢。 酒楼的大厅外,商号的护卫抱着孩子出现大步走进来。旁边封青筠迎了过来,让他们带孩子去后院的厢房。嘉宁郡主和木高瞻夫妇带着小馒头也跟着去了。 原本气氛紧张的酒楼大堂,气氛终于舒缓了下来。林婵也让唐粥把伙计们带回去休息,李秦也带着大多数护卫回府。而策马出城寻找孩子的人手,只能等天亮了再传讯召回了。 大堂只剩下封青筠这边的老余兄弟和一群闻讯而来的孩子。 孩子们乖乖巧巧地站在角落。 他们方才在房中研究小包子可能被藏在城中的什么位置,标註了各自负责的区域,刚准备出发,摩拳擦掌要在天亮前把小伙伴救回来。可还没等他们行动,小伙伴就已经获救了——从傍晚听说小包子丢失,到半夜找回,仅仅过了三个多时辰。 这一群孩子齐齐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也深深感觉到了挫败与无力——哪怕他们自负武艺超群、聪明才智远超同龄人,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把小伙伴找回来。 幸好林夫子出手,趁着大雨把人拦下了。否则人走远了,再想找回,就如大海捞针,说不定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 一辈子……虽然这群从剑皇楼出来的孩子们年纪尚小,却比许多成年人都明白什么叫做「生离死别」。 …… 小包子找回来了,经查验也没怎么受伤。嘉宁郡主担心魔门再上门偷孩子,便暂时借住在春风酒楼的后院儿。这之后的事便和江秋洵没关系了。 她正在大堂的角落里找封青筠嘀嘀咕咕。 「这几个肯定是魔教復生门的人!」 封青筠给她使眼色道:「夫人又没见过復生门的人,怎知他们来自魔教?」 江秋洵道:「那阴沟里的老鼠味儿,我隔着一里路都能闻到。你那边若是有了復生门门主王豪的消息,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我担心今日之事惹来復生门报復。王豪若真是敢来报復阿婵,我非得拧下他的脑袋……老封,你眼睛抽筋了?」 封青筠:「……」 正在给她使眼色的封青筠沉默了。 生死之交兢兢业业提醒她注意说话,别被正道伪君子看破了身份,林婵就在大堂的另一边厢房和林昭节清查背篓中的名贵药材,相距仅三丈远。哪怕江秋洵小声说话,声音也能准确无误地传进林婵耳中——说不定比封青筠还听得清楚些呢! 可奈何自家姐妹是个恋爱脑! 封青筠实在没法子,看了一眼江秋洵,引导她的眼神扫向林婵的方向,眉毛抖得都要抽筋了,示意她小心林婵。 好姐妹顺着她的眼神望向林婵,忽然眼神一凝,退开一步,和封青筠保持近乎一个手臂的距离。 封青筠倍感欣慰:看来还是有救的。 只听身边的江·恋爱脑·秋洵拍着自己沉甸甸的胸口道:「还好还好。我现在是一个即将有家室的人,不能和别的女儿家靠得太近。」 封青筠:「……」 她俩携手杀敌十多年的默契呢?都餵狗了吗?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被夺舍了? 江秋洵如果能听到她的内心,必会不吝啬地告诉她这个秘密:是夺舍了,十三年前夺的。 在江秋洵的眼中,林婵不会功夫,林昭节的功夫倒是不错,但内力尚且不足,这距离本就听不到自己说话,且她又正为林婵口述名贵药材的形状、名称、成色,更不可能关注自己。林婵别的手下都离开了酒楼,她艺高人胆大,行事说话越发肆无忌惮。 余光见林婵蒙眼的白绸没摘下来,感嘆道:「诶,也不知道阿婵吃醋是什么模样?她这么矜持温柔,肯定会生闷气——所以咱们还是要保持距离,我是一个守妻德的人。」 封青筠:「……」 ——我和你说的是吃醋的事儿吗?一个大宗级高手,就站在不到三丈远的地方,咱们说什么她听不见? 封青筠道:「你就不怕她知道咱们认识?」 江秋洵道:「迟早要成亲,总不能永远和你们装作不熟?说说话不至于。而且啊,你既然投奔了正泰商号,这酒楼咱们阿婵也有股份的,四捨五入就是我也有份儿,我作为大股东,和自家酒楼负责人聊聊天有什么好奇怪?就算阿婵知道我会功夫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这脾气,总有忍不住出手揍人的那一天。」 她心里死皮赖脸地想,只要把自己是慕挽月的秘密守住就行了。 封青筠:「……」 真是没救了。 放弃治疗吧。 第70章 退回去一个月, 封青筠都不会相信,江秋洵会为了心上人一步步退让。 在她心目中的江秋洵,义气为先, 不至于断情绝爱,却也可谓是理智精明,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未知吉凶的环境。 她还恨铁不成钢地劝诫过一个正道的朋友。 南方武林,有许多女子的武艺并不比同门师兄弟差,甚至有些侠女可跻身一流、二流的高手行列, 与封青筠相比亦不逊色。她们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可待她们嫁了人,或爱上了一个人,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遇不平总是第一时间说服自己退让。 她们身在武林, 心却犹似在翰林。她们只要在自己夫君面前, 便好似低人一等。 第133页 南方女子以温婉贤淑着称,习武是粗鲁的象徵,被认为是抛头露面不守妇道。只因她们习武,便饱受婆家的指责。但另一方面,夫家却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些女子因为习武带来的好处——人脉,金钱, 劳力。 她们一掌可噼断膝盖下跪着的搓衣板, 一拳可崩烂打在背后、名为「家法」的棍棒, 一剑可破开将她们禁足的房门……可她们只乖乖地低头认打认罚, 逆来顺受。 她们心向广阔的天地, 足以笑傲江湖, 却被看不见的陈旧框架压得困在泥潭。 江秋洵最看不惯这等事,常说这是「人性的丑恶」, 还让他们看看北方的彪悍贵闺女是如何调教自己的夫君。 封青筠道:「我记得你以前对一江湖友人说过,喜欢一个人,是在平等的基础上互爱互重,永远不可放弃自己的尊严和底线。轮到你自己了,怎么就一点儿都不知道谨守秘密、放任自己的隐私暴露在林商主面前?哪怕你们成亲了,你的安危也是最重要的,别把从前那些话都放了屁,警惕心全无!」 既然江秋洵口无遮拦,封青筠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 至于林婵能不能听到……她最好是听到了!林婵要真是个骗感情的渣女,封青筠也不是吃素的! 江秋洵却一点都没体会到好姐妹的担忧,还强词夺理道:「我对她知之甚深,知道她人品贵重,待我情真意切、尊重贴心。我又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对我是真是假我还能分不出来?」且她从来没担心过林婵嫌弃她邪派妖女的身份,她担心的一直都是她从前那些烂桃花,还有那一桩桩可能给林婵惹麻烦的旧时恩怨啊! 封青筠道:「咱们这打打杀杀的脑袋怎算得过这些商贾大鳄?你看连她身边的小丫头都是武林高手,手下管家、掌柜、护卫无一不是江湖好手,难道你就没怀疑过她也是武林高手?」 江秋洵道:「怎么可能?按你这逻辑,皇帝应该是天下第一高手。」 封青筠:「……你这是把自己卖了,还非要数钱是吧?」 江秋洵道:「你没看出来吗?我是仗着你对我的纵容在敷衍你呀。」 封青筠:「……这下感觉到了。」 江秋洵:「你不懂,恋爱这个东西吧,家长越反对,孩子就越叛逆。你越是劝我,我就越是上头,觉得世界上阻止我幸福的就只有你一个坏人。」 封青筠:「……」 江秋洵道:「想要拆散情侣,需要策略。」 封青筠憋屈地问道:「什么策略?」 江秋洵道:「你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假意贊同,送上祝福。这样小情侣失去了假想敌,很快就腻了,产生内部矛盾,没几天就变心了。」 封青筠:「……什么时候能等来你变心?等你们入土为安之后吗?」 她之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放任她被林婵哄骗,但江秋洵可曾有丝毫的反思? 没有! 一点都没有! 江秋洵见胡搅蛮缠失败,只能坦诚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为我好,在你心目中,我就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你也是关心则乱。但你更应该相信我。我成亲,终是希望得到你发自内心的祝福。」 封青筠道:「祝福?好,我先问你,你们都定下婚约了,那你知道林婵……」是正玄派的林止风吗? 说出口的时候,她就隐隐有种预感——这句话的后半句可能没法说出口。 事实上果然…… 「阿洵,你在吗?」 远远地,林婵的声音打断了封青筠企图告密的话。 江秋洵闻声望去,见林婵正站在点货的包厢门口,身形纤细,一身白衣,靠在门边,如弱柳扶风,朝外张望。她似是因为看不到江秋洵在哪里,又没听到江秋洵的声音,神色间有些许焦虑。 「阿婵,我在这里。」 江秋洵几乎是迈着凌波微步赶去了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道:「你忙完了?可累着啦?」 封青筠:「……」 呵呵,清点几篓药材,可把这位武林宗师给累得不轻呢! 林婵牵着江秋洵的手,偏着头好似认认真真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但封青筠看着她的侧颜,总觉得她散发着一股无形名为「威胁」的压力。 就好似一柄看不见的剑遥遥指着自己。 这,这就是天下第一剑的气势吗? …… 这一夜为了找孩子几乎将整个锦城翻了个遍,整个正泰商号上上下下忙了个人仰马翻。 林婵下令可休息半日。但这些伙计、护卫依然一大早精神奕奕地起床练功。 午后,嘉宁郡主上门来,递上了一封信,请林婵转交。 林婵道:「我需先行阅览,还请见谅。」 嘉宁郡主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林商主尽管看。正好我也担心有言辞不当之处。」 江秋洵打开信件,为林婵诵读。 信件简单却又清晰地写了嘉宁郡主从前被宣平侯谋害,后被木高瞻夫妇救出,隐姓埋名藏于市井的往事。 这一段写完之后,重点来了。 嘉宁郡主在信中重点陈述了自己「自幼长于深闺」,骄纵任性,是个不懂军政的「内宅妇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父王密谋造反之事,亦不知道父亲藏有金银。在传出父亲密谋造反时,嘉宁郡主比旁人还要震惊。 从前璐王给她送过许多生辰礼物,包括名贵宣纸、笔墨纸砚、书画、印章、瓷器等。她一直都以为是单纯的生辰礼物。后来被宣平侯囚禁,木高瞻夫妇来救,她想着逃命需要钱财,便顺手拿走了几件值钱的小玩意儿,也就是印章、纸砚、玉盏等。 第134页 最近她感到命不久矣,怕孩子大了无钱傍身,便把剩下未典当的值钱东西传给了小女儿,包括那枚印章。她不知道这印章背后藏有隐秘,直到印章被魔门的妖人偷走,且掳走了女儿。 所幸本地的县尉宋翼宋大人英明果断,发动坊间邻里连夜找人,同时派出捕快追查,这才找回受到惊吓的孩子。也因宋大人连夜审讯,嘉宁郡主终于从魔门爪牙中得知印章还藏有别的秘密。 信中还说,嘉宁郡主得知印章可能关系着大笔藏银,甚至可能还有军械甲冑,深感惶恐,同时也担心宝物落入贼子之手,立刻决定将印章献予陛下。 信件末尾还以祈罪之态,向陛下表明忠君之心,言说父王「煳涂」,定是当年被那剑皇楼张放迷惑引诱才走上邪路。她这些年来深深为父王的错误感到愧疚,「深以为耻」,还说愿意配合陛下,用印章代表的藏银引诱魔门一网打尽。 最后,说明担心魔门之人为达目的派出死士再来,恳求陛下派出锦衣卫高手保护。 林婵听了,并没有说有何不妥,只说一定尽快传到瑞安县主手中。 嘉宁郡主走后,江秋洵看着这封信,对林婵道:「这位郡主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情真意切。要不是我昨夜亲身经歷,说不定都会信以为真。」 林婵道:「她说的所有事的真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陛下表明忠心。」 江秋洵转念一想,林婵说得很对。嘉宁郡主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父亲密谋造反并不重要,这件事过去了十多年,璐王都死了,揽青院的璐王后裔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根本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人脉势力,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将来成年了也只是庶人,无法享受皇室的特权。 别说他们,就算璐王还在世,皇帝也不会放在眼里。 江秋洵又道:「她怎么只说魔门的威胁,不求皇帝惩处宣平侯?」 林婵道:「她虽没有恳求陛下处置宣平侯,却已让宣平侯九死无生。」 江秋洵纳闷儿道:「这是为何?」 林婵道:「她先说自己不知道印章代表宝藏,是撇清自己手握宝藏、图谋不轨的嫌疑。但她先对宣平侯囚禁她多年之事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后面却特地说宝藏中可能藏有军械、甲冑,陛下会怎么想呢?」 陛下会怎么想? 江秋洵道:「若我是陛下,肯定会想,这宣平侯是不是图谋不轨,想要支持皇子造反……诶,或许真是如此呢?」 江秋洵觉得自己发现了秘密,兴致勃勃道:「皇帝已经下令对璐王府出嫁女免于追究,这个宣平侯,若是担心妻子连累,大可以让郡主暴毙而亡,却大费周章软禁在庄子,下毒慢性毒药、继续同床共枕……嘶,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肯定是为了从郡主口中骗出宝藏的所在呀!还拿小包子做威胁!四捨五入,就是宣平侯想要造反吶!」 江秋洵因为璐王恨之入骨,迁怒于嘉宁郡主,对她的落魄没有半点儿同情。但不影响她也厌恶宣平侯这种杀妻的混帐。 江秋洵觉得自己分析得很到位,不再是鲁莽的江湖人了。她问林婵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林婵温和道:「是。」 江秋洵皱了皱鼻子,故作兇恶道:「我觉得你在哄我。」 她勐地靠近林婵,和她鼻尖只相距一指距离,道:「阿婵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林婵任由她靠近,微笑道:「没有。」 江秋洵道:「那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林婵道:「阿洵之猜想,我深以为然。」 江秋洵继续作:「那你好好分析一下,我聪明在哪里。」 林婵顿了顿,又道:「宣平侯是否真有不轨之心,连嘉宁郡主这位枕边人都不曾察觉,外人更不可知。不过,他心中所想亦无关紧要。经过璐王造反、怀国公参与党争的旧事,陛下早已对周家不满,只需合适的藉口,便可削弱周氏,打压世家,巩固皇权。所以,陛下一定会做实宣平侯造反的事实。是以,阿洵所说,我深以为然。」 江秋洵感到了林婵对她的无限偏爱,乃至于溺爱。 什么叫溺爱? 就是不管你说了什么没道理的话,心上人都能让它变得合情合理。 眼前这个人,清淡雅致,和风细雨,风骨如竹。分明正襟危坐,却一本正经地编造理由,宠溺着未婚妻。 第71章 江秋洵被甜言蜜语迷晕了头, 却仍没忘记询问:「你说的『尧瑛』,就是之前提过的至交好友吗?」 江秋洵敏锐地抓住了林婵提起「尧瑛」时的熟稔。 林婵道:「尧瑛就是瑞安县主朱尧瑛,乃长公主之孙……」 江秋洵撇嘴道:「我才不管她什么身份、什么来头, 我只想知道这个『至交好友』好到了什么程度。」 林婵道:「八拜之交。」 江秋洵沉默不语。 林婵听不见她回答,以为她不高兴了,道:「我与她情同姐妹……」 八面玲珑、善于言辞的林婵,这一刻不知为何口拙,捏住她的掌心, 一时之间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 从来自信的林婵, 第一次介意自己此刻看不到江秋洵的神态。 她能把同级宗师气得疯魔,主要在于她在外从不动气,像个完美的圣人, 也难怪北方许多人说她虚伪。与人对峙, 敌人或激情万丈, 或气得跺脚,或痛哭流涕……可林婵却始终不动如山,连说话的语速都很少变化。 第135页 在她面前发脾气、想找她吵架的人,看到她这无动于衷的态度,要么尴尬到情绪都不连贯了,要么得气疯了破绽百出自取灭亡。 林婵就是这种心理素质超级强大情绪管理十分自律的女子。 所以她极少有真心实意在乎对方情绪的时候, 在和江秋洵重逢之前也极少有低声下气解释的经验。 江秋洵欣赏了片刻心上人纠结思索、因自己着急的模样, 这才悠悠道:「情同姐妹……那我该叫小姨子还是叫小姑子呢?」 林婵被她跳跃的思维弄得不知如何回答, 沉吟道:「……叫县主即可。」 江秋洵爱死了她一本正经的样子, 笑道:「我逗你的!她堂堂县主, 我一介平头老百姓, 称唿自然是她说了算。再说了,说不定我和她互相看不顺眼, 根本就不来往呢。」 林婵道:「不会的。」 江秋洵不想和她争论,丢开信件去亲她。 心里却想,一个邪派妖女,一个朝廷县主,不打起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 林婵约了宋翼下午在春风酒楼的顶楼包厢商议处理后续的事。 自然也不会丢下江秋洵。 但江秋洵对这种动脑子的事儿一向不感冒。从前三天两头设宴和那群正邪两道的武林人周旋都是剑皇楼逼的。 她平日里除了武林争斗和秘制商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与人交际。但那些年都是迫不得已,就像为了工资出卖自己的007打工人。事实上她一点儿都不想搭理那些人。 好不容易解放了,她只想断绝交际,在林婵身边开开心心当个废物。 于是她让林婵先去议事,自己散步慢慢过去,在附近转转等林婵商议完了接她回家。 林婵却道:「如今城中有歹人出没,万一伤到你该如何是好?原本有顾道长护着你,但如今顾道长在嘉宁郡主身边防备魔教刺客,你身边只有顾斐,我如何能放心?」 「不如让昭节跟着你。她虽然年纪小,武艺不凡,内力深厚,若是魔教来人也好护着你。」 林婵性子清冷,说话温柔,平日里做什么都胸有成竹,鲜少如此担忧。 可江秋洵哪能同意?道:「昭节跟着我,你的安危怎么办?」 昭节内力已经摸到一流高手的门槛,虽然比起江秋洵还差得远,但难得的是对林婵尊敬盲从、忠心不二,就算是魔教高手来了也能抵挡一二。 她自然也不会离林婵太远,若有袭击,自己可瞬息而至,以保万无一失。 所以不能让林昭节离了林婵。 可她总不能跟林婵说「林昭节在我面前就是个菜鸡,我自己就是宗师高手不用人保护」吧? 林婵道:「我让李秦跟着我。」 江秋洵道:「李秦还得帮你处理一大堆事情呢,他不干了还不得你加班?咱不要他。我还是同起去吧——这样你可放心了?」 林婵微笑点头。 江秋洵一点儿都没觉得哪里不对,乐呵呵地黏在林婵身边出了门。 只要天没塌下来,江秋洵就不会放弃每天的持之以恆的娱乐活动,就像一只在自己领地巡视的狐狸精,每天都在梨花街转悠几圈儿。 今日她没时间慢慢转,但也要把打算好的事情办了。 路过包子铺附近,江秋洵让林婵把马车停在远处等一等,只让顾婓护着她过去。 她走上前笑眯眯地问:「巴二娘,卖包子呢?」 一向和她不对付巴二娘破天荒地朝她笑了笑。看得出来她的笑容很别扭,以至于旁边儿卖包子的熟客都觉惊悚。 巴二娘鼓了鼓勇气,正要说些感谢的话,便听见江秋洵摸着鬓髮道:「哎呀,今儿怎么没看到两个小傢伙在这里帮忙扫地呀?」 巴二娘:「……」 巴二娘不懂这人为何这么问。昨晚林商主处理四个和金家勾结的匪徒之时,江秋寻也在旁边听着,两个小傢伙和嘉宁郡主暂住春风酒楼的后院,江秋洵也是知道的。 她今日为何明知故问? 虽然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但巴二娘是个泼辣性子,最看不得江秋洵这妖妖娆娆的样儿,原本就对道谢这件事有些尴尬勉强,且对女人之间的言语之战十分敏感。 江秋洵的话刚起头,她就察觉到了硝烟的味道。 巴二娘如果是猫科动物,这会儿想必已经炸毛了。 但毕竟是救命恩人的未婚妻,她忍着脾气道:「小崽子受了惊吓,这几日不让他们干活儿,让他们和春风酒楼的孩子们一起玩儿。」 江秋洵故作无意的凡尔赛:「春风酒楼的孩子们,在我们家的私塾习文练武,那可都是读书人,正所谓近朱者赤,小包子和小馒头和未来的秀才在一起玩耍,定然能学好。」 巴二娘咬着牙道:「知道了,那我可真是谢谢江姑娘了。」 江秋洵摆摆手,茶里茶气道:「哎呀,客气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左邻右舍的,咱能帮忙的,肯定是要帮忙的。不想有些人,就看不得邻里好,成天编排乡邻的闲话。」 巴二娘:「……」 你报我的名字好了。 本就是下午闲时,几句话的时间,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快围了过来。 巴二娘是什么人,这条街上几人不知? 她背后明里暗里编排江秋洵,说她是狐狸精的事儿,街坊邻里人尽皆知。听见江秋洵如此明显的含沙射影,顿时闹笑起来。 第136页 有人帮腔江秋洵道:「巴二娘,昨夜小包子丢了,得亏了人家帮你找回来,江姑娘和林老闆可是你家的救命恩人!」 隔壁卖烛火的老闆道:「是咧,昨夜我都睡噶了,听见敲门声梆梆响,一问才晓得,是正泰商号为了帮你找娃娃,挨家挨户来敲门咧。」 有老人提醒道:「听说去年元宵节隔壁街丢的那孩子,到现在都没消息。这孩子若是丢了,可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啦,木高瞻,你夫妇二人可不能失了礼,要上门致谢!」 还有人火上浇油道:「巴二娘,你以后注意咯,谁再敢编排你的恩人江姑娘,你就上去扇两巴掌!」 众人又是闹笑。 巴二娘的脸都憋红了。 江秋洵笑着对众人挥挥手,道:「我们家阿婵就是热心肠帮着找找,最后还不是靠县尉宋大人带人抓回了拍花贼?」 众人议论道:「确实如此。宋大人来后,街面儿上都干净许多,多日未见那欺行霸市之徒。」 「正是。这一任的县尉比从前的酒囊饭袋厉害多了。」 面对江秋洵的故作大度,巴二娘又羞又气。 木高瞻当年也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倒不至于因旁人的指责便失了分寸,眼见周围邻里对自家指指点点,连忙拿了油纸包了几个大肉包子,赔笑道:「不值几个钱,还请林商主与江姑娘尝尝。」 江秋洵接过来,当着巴二娘的面,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隐晦地朝她挑了挑眉,挑衅道:「木老闆的手艺就是好,难怪能在梨花街开店这么多年。哎呀,从前老闆娘对我有所误会,让我没这个口福,今日我要多吃几个。」 巴二娘:「……」 非要这么翻旧帐吗? 木高瞻打圆场道:「都是乡邻们照顾。我夫妇二人也没别的好处,就这包子馒头做得还算地道。江姑娘和林商主若是不嫌弃,我每天早上给您二位送包子作早膳?」 江秋洵手一挥,大度道:「那也不必,木老闆太客气了。这样,我就脸皮厚点儿,空了来你家尝尝包子?」 木高瞻拱手道:「荣幸之至。」 巴二娘看着自家夫君。 这个油腻老男人,见着人家漂亮姑娘居然都变得文绉绉、彬彬有礼了起来,气得她吃了他的心都有。但周围邻里这么多人是,她也不好发作。 等江秋洵往回走了,众人散去,她一转身就拧着人的耳朵拖去了屋后。 「江姑娘好看吗?呵,那是林商主的未婚妻,你这死鬼也配盯着人家看?」 「我何时盯着人家看了?你这贼婆娘简直是胡搅蛮缠!」 「你方才说声明每天早上给林宅送包子的时候,不是盯着人家看了?」 「我那是因为见礼!」 「这么说你不心虚吗?」 「老子心虚个屁啊!」 「你平日怎么不对着老娘也这么彬彬有礼?」 「咱俩都是大老粗,讲什么礼?」 「你说谁是大老粗?当年你给我爹求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你说我是大老粗……你是不是变心了!」 「什么变心不变心,老口子过日子,过得去就行了……这是蛮不讲、嘶——你住手!再拧耳朵,老子可要还手了!」 「你还敢还手?那你还手啊!」 「你看我不敢?要不是当初我答应过师父,我非得休了你不可!」 「好啊,你、你敢用剑招打我,你这个陈世美……今日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呸!是你先拿刀的……啊呀臭婆娘,老子今天打断你的腿!」 包子铺里,木高瞻拿着擀面杖做武器,以铁锅做盾,巴二娘拿着两把切面团的短刀,两口子在屋后哐哐噹噹地打了起来。二人都拿出了真功夫,一时间轻功、刀法齐出,打得难分难解。 铺子外都能听到动静。 不过…… 周围邻居没一个进去劝架。 隔壁卖烛火的喊来自家崽子,道:「你木叔叔和巴二婶子又打起来了,你去帮着看看铺子。」 「好嘞。」半大少年开心得很。又可以偷偷吃一两个包子了。 第72章 跟在江秋洵身边做保镖的顾婓没见过两口子吵架这么大阵仗, 犹豫道:「江姑娘,他们这样……会不会出事儿啊?」 江秋洵乃是宗师,她的眼力何等犀利?只听二人「兵器」交击的声音就知道这二人「势均力敌」, 没什么问题。 江秋洵道:「没事。看着架势大,其实都没下重手。」 顾婓道:「可是听着这交兵之声……」 倒不是她多管闲事,而是二人的矛盾因今日江秋洵而起,若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岂非连累了自家主上和江姑娘? 「哪会有什么危险?你看旁边邻居都习以为常, 想必平日里经常动手。」 顾斐道:「可我之前也见过他们吵架打架, 都和寻常夫妻无异。今日这么大阵仗,都闹到动武了,万一有了什么损伤……」 江秋洵笑了。她抬了抬下巴, 示意顾婓看那边正帮忙卖包子的少年。 少年拿着包子, 一边吃一边张望, 看得两眼放光,时不时还咬着包子啪啪啪鼓掌,比看戏都兴奋。 顾婓:「……」 江秋洵道:「不必担心。我看这两口子性子粗糙,藏不住武艺,想必从前吵架经常全武行。只不过前些日子来了咱们这些不知根底的外人,有所克制。」 第137页 顾婓恍然道:「原来如此。可他们不是夫妻吗?为何不能好言相劝, 非得生死相搏呢?若真难以为继, 也可和离, 何必做此怨侣?」 江秋洵道:「你觉得他们是怨侣?」 顾婓道:「是啊。」 江秋洵摇头笑道:「他们哪里是怨侣?我看他们恩爱得很。」 顾婓道:「我从前随师父在山中道观修行, 常见恩爱夫妻来观中, 都不是他们那样的。我随主上经商, 辗转各地,也不曾见过木老闆他们这样的。」 江秋洵笑了, 道:「你也说了道观在山中,千里迢迢去上香,哪有在道观中争吵的道理?在外经商,更不可能当着外人争吵。哪怕市井中人,也是要脸面的嘛。你看,咱们刚来的这段时间,他们俩是不是就遮遮掩掩不让咱们知道?经过昨晚的事,彼此信任,才在咱们面前放飞自我。」 顾婓回忆了一下,道:「确实如此。」 江秋洵道:「一生琴瑟相和、恩爱不移的伴侣不过凤毛麟角。寻常夫妻,柴米油盐,难免摩擦。我以前听人说,再恩爱的夫妻,一生之中也至少有一百次和离的念头,有五十次想杀死对方的冲动。」 顾婓小道姑震惊:「……怎会如斯可怕?」 江秋洵道:「都是别人说的。我又没成过亲,我哪里知道?」 顾斐发出灵魂质问:「你和主上会吵架、打架吗?」 江秋洵道:「应该不会。生气了看看她的盛世美颜,对着她仙里仙气的脸蛋儿啥气都没有了。」 顾婓道:「……还好,我是出家人不用成亲。成亲真是可怕。」 江秋洵笑笑没答话。 顾婓想了想,有些吞吞吐吐道:「你为何会不顾一切想要嫁给主上呢?」 江秋洵道:「因为你们家主上太好了呀,我想要据为己有。」 顾婓道:「我自然知道主上好。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厉害的人。」除了身体不好、不会武功,其他就没有能难得住主上的事。 顾婓不知道的是,林婵文能富甲天下,武能剑定干坤,比她所知道的还厉害得多。 「可是,你也说了,你们都是女子……」 江秋洵笑道:「女子又如何,于我而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所谓,只要是你家主上就好。」 顾婓犹犹豫豫道:「你就不担心将来?我是说,江姑娘和主上都是女子,你违背世俗和主上成亲,就算按照古礼走完了成亲的流程,朝廷也不会承认你们的婚书,算不得朝廷认可的夫妻。」 江秋洵笑道:「将来有甚好担心?你家主上难道是爱重皮囊的肤浅之人,待我年老色衰,就要抛弃我,让我流落街头?至于朝廷嘛……我和你们主上是不是真正的夫妻,只有我们自己和卧室的床知道,朝廷承不承认管我屁,咳,朝廷是否承认我一点儿都不在意。」 顾婓道:「不、不是的,我自然清楚主上人品。但就算明白,也会担心吧?而你刚才也说了,即便是寻常夫妻恩爱也难长久。」 江秋洵道:「这方面的担心倒是有一点啦,我会担心你们主上有一天对我爱意消弭,也更担心她就算不爱我了,也因责任难为自己。不过感情嘛,都是需要经营维持的,我会珍惜她、爱护她,会让她永远都爱我、捨不得我。」 江秋洵深知林婵是个附庸风雅、爱好诗画的女子; 而她自己,毛笔字写得丑,不会画画,不会弹琴,不会下棋,可谓是琴棋书画样样都不会。 但她记忆力好啊! 当年文科毕业,毛笔字写不好但她认识繁体字,画画不会但她会欣赏。林婵负责写字画画,江秋洵就负责吹,吹得天花乱坠、真情实感,让阿婵明白自己才是她兴趣爱好的最佳知音。 弹琴不会,但她会吹笛吹箫,能与林婵琴箫合奏,也是情趣。 下棋不会……但她会背诗词!不然当年学渣的她是如何一路过关斩熬过高考的?全靠记忆力好啊! 诗词背完了她还能讲故事,另一个世界的上下五千年,能给林婵讲一辈子,保管吊着她的胃口,永远都有新鲜感。 江秋洵洒脱自信,对自己的魅力一清二楚,美且自知。唯有在面对林婵的时候难免患得患失。人说无欲则刚,她太过看重,欲望太深,难以自拔,自然「刚」不起来。 而面对那些无关紧要的外人,江秋洵仍然是当初那个冷血无情的笑面狐。 「你和主上将来定会被旁人议论,指指点点,就算这样,天长日久,你也不会后悔吗?」 江秋洵笑道:「让他们指去,但若敢在我面前来讨打,我掰断他们的手指。别说指指点点,就是打打杀杀我也不怕!我这个人呢,撞了南墙都不会死心,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对阿婵,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顾婓道:「难怪你看见主上总是这么开心。」 江秋洵道:「对啊,可以每天看到自己喜欢的人。」 顾斐:「可是,不用成亲也可以啊。」 江秋洵:「还可以每天晚上为所欲为。」 顾斐:「除此之外呢?」 江秋洵:「成亲之后,还可以……还可以……这个……」 顾斐:「……」 江秋洵:「……」 江秋洵道:「咳,反正,等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想要还俗成亲了。」 顾婓吓得连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永远都不会。」 第138页 …… 顾斐第一次见到江秋洵,还是在船上的时候。说起这个陌生的求助者,大家首先谈到的都是她的美貌。 练武之人没什么学问,翻来覆去都是「好看」「貌美」「长得俊」,稍微肚里有点儿墨水,也最多说一句「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等到顾婓亲眼见到,才懂得他的长相为何给人印象那么深刻。 护卫们走南闯北,随主上林婵见过许多长相出众的男男女女,模样似江秋洵这般貌美者不知凡几,但江秋洵这个人通身气质与众不同,在人群之中犹如鹤立鸡群,见之难忘。她眼神自信,像太阳一样耀眼,成天黏着对主上撒娇,怎么看都像是居心叵测勾引良家女子的狐狸精。 可就算明知道她来歷不明,偏偏她行事有度,大家都对她挑不出错儿来,对她也很难产生恶感。 如今顾婓亲耳听她说这些话,才觉得原来她也对主上一往情深,不似作假,而且不是一时冲动,更像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坚定不移。 谁不想被这样坚定地选择呢? 主上肯定也…… 她好似能理解主上的「昏聩」了。 这时,又听江秋洵笑道:「其实你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吧?比起我这个来歷不明的外人,你们真正担心的是你们主上才对。」 顾婓神色犹豫地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江秋洵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良家女子,反而更像个居心叵测、贪图你们主上家财的狐狸精?万一我哪天后悔了,觉得嫁给女子不是正道,负心薄倖,岂非让你们主上肝肠寸断?你们甚至还担心我会转头找个姘头,或者干脆男人嫁了,羞辱你们主上——是也不是?」 顾婓:「……我不是……」 江秋洵:「或许你没想这么严重,但商号里那群护卫绝对是这么想的。他们知道你被阿婵派来给我当保镖,所以私下里不止一次嘱咐你偷偷观察的我的品行,对吧?」 顾婓:「……」 没法反驳。因为还真是。 江秋洵道:「你们有所忧虑也很正常。我和你们主上将来的婚书无法在官府中备案,算起来都不合法。万一我是个感情骗子,随时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哎呀,这么看,我好像真的很可疑呢!说不定我真是个骗财骗色的坏女人呢!」 顾婓:「……」 看她有点当真了,吓得脸色都变了,江秋洵噗嗤一声笑了,道:「这你也信?」 伸手想要捏小姑娘的脸蛋儿,但刚抬手,又忽然收回,在自己手背上拍了一下,心道这对小姑娘动手动脚的老毛病又犯了,还好悬崖勒马。她可是下定决心要改邪归正的人。 顾婓见她发笑,这才知道她只是玩笑而已。 她眨眨眼,道:「您别吓唬我了。」 江秋洵道:「在你们这些阿婵的旧部心中,你们清风霁月的主上向来理智聪慧,被我蒙蔽或许不过是一时间鬼迷心窍。可是呢,正因为她从前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你们才应该相信她的判断。你们都不如她了解我,应该相信她看人的眼光,你说是不是?」 顾婓缓缓点头。 她不知道怎么就被江秋洵三言两语给说服了。或许是因为她言辞之间太过坦荡,让人忍不住相信她说的话。 江秋洵又提醒道:「记得把我说的这些话转告给你在护卫队的那些兄弟姐妹,让他们别瞎操心了。」 顾婓自然无有不应。 快到马车前时,林昭节早已经撩开了布帘。 马车之中,林婵正端着茶水对她微笑。 江秋洵满心甜蜜地爬上马车,也对着林婵笑:「久等了。」 林婵摸索着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不久。看你与街坊逗乐颇有闲趣,我在此等候,只会满心期待、暗自欢喜。」 江秋洵笑得往她怀里倒,道:「你都是每天都让人家焦虑——焦虑何时才能嫁给你。真是的,这么油嘴滑舌,我都要被甜晕了。」 林婵:「没有油嘴滑舌,只是我心中所思。从前我不会表达,今后我会学着把心里话告诉你。」 这时候还能忍的话就不是她江秋洵了。所以江秋洵凑近了,勾着林婵的脖子,含着林婵的唇舔舐、勾着她的唇放肆,活像个吸人精气的女鬼。 马车内隐隐约约传出水渍声,连隔着帘子赶车的林昭节和顾婓都忍不住咳嗽提醒。 林婵今日没有说什么「不可」「白日宣淫」之类的斥责,陪着她胡闹,和她拥吻缠绵。 江秋洵好半天才放开她,看着她红肿的唇,笑眯眯地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比以前更纵容我了。我怀疑你是易容术假扮的,来来来,让我检查检查是不是本人。」 林婵顺着她的话问道:「要如何查验?」 江秋洵舌尖舔了舔唇角,道:「让我摸摸你的腰是不是和从前一样滑,再让我摸摸你的腹肌还在不在——」 说着又亲过来。 一路上,便是这样拉着林婵嬉闹轻薄。 马车外。 顾婓捂住了脸。她很佩服江姑娘不拘小节,但也不能当着她们这些外人对主上说那些羞人的话啊! 林昭节面无表情地塞住耳朵驾车。 哼,她早就认清了,江姑娘这么不要脸就是师父纵容的。 第73章 三楼包厢里, 林婵正和宋翼在昨夜之事的处理后续。 第139页 江秋洵则在旁边走廊的角落里拉封青筠问东问西:「昨晚那几个是不是復生门的人?」 封青筠没好气道:「我哪儿知道?你去包厢里问你家林婵,要不就问宋大人。」 江秋洵赔笑道:「哎呀,你看你, 怎么还生气了呢?」 封青筠道:「我要去算帐,你放手,别拉拉扯扯的,你家林婵的人看着呢!」 能气的事儿太多了——是她行事不谨慎,在大庭广众下仗着自己是宗师就说那些可能暴露身份的话?还是满脑子情情爱, 听到林婵的召唤什么事儿都忘了? 封青筠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气她哪一桩了。 江秋洵看了一眼包厢门口的顾婓, 松开手,死皮赖脸地继续道:「我觉得肯定是復生门那群魔教妖人。」 封青筠心道,你一个妖女, 也好意思说别人是妖人。她道:「你既然知道, 还来问我作甚?」 江秋洵低声道:「我当然是怕他们冲着我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王豪的过节。」 復生门前任老门主王豪, 就是当年帮着张放拐走江秋洵的帮凶。江秋洵成了宗师之后怎可能放过他? 且復生门之所以是「魔教」,其恶行连邪派都羞于与之为伍。 王豪及其心腹信奉邪神,行事毫无人性,为了给他的「神」供奉祭祀,敛财不择手段,只要给钱, 不管谁家的孩子都敢偷走、抢走, 正邪两派的势力范围内都有被他祸害的人家。被拐的孩子要么长相俊俏可爱, 要么资质出众——这就相当于在正邪两派抢弟子资源、薅羊毛了。 江秋洵放言要收拾他, 正邪两道不约而同地给江秋洵递消息。最后江秋洵把王豪老窝的几个心腹给一窝端了。 然而王豪却跑了。 这老小子坏事做尽、树敌无数, 哪怕在魔教也有许多对头, 平日里小心再小心,竟逃过一劫。 接下来, 他没有报仇,反而龟缩了起来。復生门的中下层并未受到多大的打击,依然祸害百姓,只是更隐秘了些。 江秋洵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她的重心在对付剑皇楼上面,不可本末倒置,一击不中便放弃了。 她又不是正道侠士,她只是一个为了找张放报仇顺便宰掉其帮手和爪牙的邪派妖女,自己尚且为了復仇游走在生死边缘,又哪儿来的心力除魔卫道呢? 南方的名门正派人士也曾想要除去王豪及其復生门这毒瘤,但阻力太大,復生门和魔教诸门联通一气,想要将其连根拔起难如登天。但他们聚在一起,首先为了领头人和利益提前分配的问题就先开始了扯皮、出风头、暗中互相拖后腿,根本没办法真正的联合,连王豪都抓不到,更别说剷除復生门。 王豪也是倒霉,这疯子本就为了敛财把魔门狐朋狗友得罪了太多,偏偏又遇上江秋洵这个行事不拘一格、说杀他就追着不放的宗师高手,宁可两败俱伤也要弄死他——怕了怕了,惹不起躲得起。 之后这几年,復生门低调和许多。再加上被朝廷围剿他们行事越发小心诡秘,难以察觉。 江秋洵对封青筠道:「復生门藏匿已久,忽然出现在锦城,我怀疑他们是冲着我来的。确切地说是冲着我那门功夫来的。」 作为江秋洵的老对手,大多数都埋在土里了,剩下的极少数人中,就有王豪。 ——俗话说得好,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王豪既阴毒又胆小。他知道江秋洵这个人心眼儿小,也明白她手段迥异于当今武者,功夫更是比传闻中的美貌还厉害得多。曾被江秋洵追得屁滚尿流、心腹丧尽的他,比旁人更明白江秋洵的龟息功在她復仇中起的作用。 也因此,王豪一直想要江秋洵的这一门绝学。 张放死了,「慕挽月」也死了,世间会这门绝学的就只有封青筠几人。 「我『坠河而死』的消息传遍天下,王豪肯定嘚瑟起来了,敢追着你们来锦城。哼,早先就该把他一起宰了,免得如今来给阿婵添乱。」 封青筠嘲讽她:「你不是一直想要宰他?只是抓不住他罢了。」 当年二人已结下死仇,江秋洵当然不可能放过他的性命,王豪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一方面帮着张放对付江秋寻,另一方面他又不敢亲自出手,只是暗戳戳在背后为张放提供魔教那边得来的消息。 剑皇楼的覆灭、张放被围攻而死,是大势所趋,不是江秋洵一个人办到的事。江秋寻联合正邪两道,再加上六扇门对剑皇楼的压力,天时地利人和,才得到最后的胜利。 王豪藏匿不出,她没能在这一次剿灭大战中把王豪拉进去,让王豪再一次逃出生天。 机会错过就错过了。王豪就像当初的桑邑,噁心人,但对她没有威胁。她不可能为了王豪而放弃金蝉脱壳的假死计划。 江秋洵道:「那是他藏得好。当初我在明他在暗,如今反过来了。春风酒楼还带着这么大一群孩子,在他们眼里就像煮熟的鸭子,王豪迟早要找上门来,我们将计就计……呃,你那是什么眼神?」 封青筠面无表情看着她,道:「我要是等你来提醒,我这堂口早就被宰了八百遍了。」 「你记不记得我刚来锦城就提醒过你,有魔教之人的踪迹?我们能发现他们,春风酒楼这么大的目标被他们发现也就更容易了。」 「王豪最怕的就是你,最恨的也是你,如今没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一定会尽快来找我抢夺龟息功。」 第140页 「当年你毫无预兆忽然进阶宗师,一掌拍死张放最得力干儿子的事儿他还记着呢,我如今距离宗师不远了,他不也得防着我?万一我也成了宗师,他还怎么抢?」 江秋洵道:「我就说不可能这么巧合!我们……」 封青筠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些无须你来操心,我一会儿和你家林婵商议。」 江秋洵道:「那怎么行?魔教妖人皆是奸猾之辈,万一伤到了阿婵怎么办?要抓住王豪,还是得我来……」 封青筠道:「你抓了这么多年抓住了吗?少来掺和吧!你的嫁衣绣好了吗?手帕、荷包绣了吗?拔步床做了吗?你的嫁妆,银票我可以给你备,之前卖了房产的银子还算充裕。但各项器皿、压底箱的金银首饰、珠翠宝石,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有——所以你准备好了吗?」 江秋洵:「……嘶。」 封青筠冷笑:「你都不知道成亲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江秋洵咬着下唇,又委屈又心虚道:「人家又没成过亲,哪里知道嘛?我以为化好妆等轿子来接我等拜堂就行了。」 封青筠:「当初折大侠的儿子娶亲,你不是去了吗?」 江秋洵:「我是作为长辈出席而已,就顾着和老折拼酒了……」 封青筠:「那南隐派这些年就没有嫁娶?你身为长老就没有参与过?」 江秋洵:「你知道我不耐烦俗务,只管看节目、坐等吃喝……而且南疆婚礼和汉人这边也不一样啊!」 封青筠:「……」真同情林门主。 封青筠道:「你既然多年前就一心要与林商主鸾凤和鸣,为何不早做准备?就算不用钻研礼法,也该了解一二。」 江秋洵道:「我是想和她在一起,可没想过能和她成亲啊?」 封青筠听明白了。 这确实不怪江秋洵。 谁能料到林婵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她成亲?寻常人想都不敢想。 封青筠道:「现在学也不迟。我听说季大娘的姐妹是媒婆,你去季家裁缝店问问。」 江秋洵矫揉造作道:「哎呀,现在阿婵不让人家离她太远,说抓了那四个匪徒,怕魔教之人来刺杀报復。我总不能当着阿婵的面去打听啊!」 她虽在抱怨,但嘴角噙着笑,不合时宜地表露着开心。 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她在好姐妹面前嘚瑟。 封青筠哼了一声,没答话。 江秋洵撒娇道:「师姐~能不能帮我……」 话未落音,封青筠就打断道:「不能。当初是你自己决定金蝉脱壳、改换身份,你若不想暴露身份就别指望我以你娘家人的身份去给你办事。现在明面上你已经与我春风酒楼没有任何关系,婚礼流程你自己打听去。还有,不要说话这么黏煳,我听着身上起鸡皮疙瘩。」 江秋洵一开口,封青筠就知道她想干嘛。无非是这女人从前仗着自己的美貌和魅力在江湖上占便宜惯了,这回又想在自己这边白嫖。 江秋洵:「……师姐你好过分,好无情,好冷漠哦~万一我因为不懂礼仪成亲丢了脸,以后嫁进林家,在家里抬不起头怎么办?嘤嘤嘤……」 封青筠微笑:「没事,不开心了就把林商主休了,换一个,天下好女人多的是。」 江秋洵垂下眼眸,生硬地转移话题:「啊,阿婵说了这么久,一定口渴了,人家去给她添茶。」 说完转身,扭着腰风情万种地摇进了包厢。 封青筠:「……」呵呵。 第74章 封青筠嘴上说不管, 又怎能真的不管?这么说只是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别再掺和进復生门的事儿。 復生门、璐王宝藏、魔门余孽……这些事是朝廷的事,她们这样刚洗白过往退隐江湖的邪派人士卷进去只会被殃及池鱼。再则, 有堂堂不败神话林门主谋划,更无须江秋洵操心。若是现在都不能护着江秋洵,还嫁给她做甚? 转念间,封青筠又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听说林婵的舅舅这几天就要到了。 关于「林止风」,在江湖上并没有她背景的传闻。就像是被正玄派大长老捡回来的似的, 没有半分消息。 但关于正泰商号这位林商主的消息, 能查到的就很多了: 幼年丧母,后投奔舅父长大,认了一位隐世的商贾做养父, 很快养父便把正泰商号这个当时还很小的商号赠予了她。之后商号在林婵的打理下很快开始扩张, 如今已经是北方有名的商号。 林婵和林家本家的矛盾很多人都知道。曾经还有人想借着林家的名义去制衡于她, 坏她的名声。但很快被平息,出面的就是这位舅舅。 据说他性如烈火,嫉恶如仇。当年林家想要欺负年幼的林婵,是他千里迢迢把林婵抢走,为此差点和林家打起来。 又说他崇尚儒学,性情古板…… 哼, 女昏则为婚, 女囚则为姻, 江秋洵自进囚笼, 自求多福吧。 …… 包厢里, 宋翼面对林婵, 一直赔着笑脸。 两人很快商定了四个復生门门人的处置,又商议好如何防范近来锦城中的外来江湖人, 没等茶凉,人就走了。 走之前从裤腿翻出来一个装水的竹筒,把剩下的茶倒进竹筒带走了。口中振振有词:「好茶叶别浪费。」 这是林婵自己带的好茶,好喝,但价格也是真贵。而作为欠人钱的老赖不好意思再薅林商主的茶叶。 第141页 林昭节瞪大眼睛:「你还学会卖惨了?如此厚颜无耻?」 她倒不是真的担心宋翼的做派丢人,而是怕他脸皮炼得太厚,以后不好要帐。 宋翼理直气壮:「你没听说过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茶叶也是。」 林昭节道:「……」 这首诗出自某年一位不留名姓之人送与林婵的诗集之中。林婵把诗集刻了雕版印出来,送给了瑞安县主,县主拿去找皇帝伯父邀功讨赏,之后便广为流传。 林婵与宋翼商量了许多事,江秋洵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听着,却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还在为成亲的礼服发愁。 要不还是偷偷去季家裁缝铺见见季大娘? 可是,听说嫁衣要自己亲手缝才行,寓意好,吉利。 江秋洵不是迷信的人,从前也对所谓的吉利不吉利嗤之以鼻。但真轮到自己成亲了,想到可能会不吉利……管他迷信不迷信的,自己缝制总不会有坏处! 她从前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但如今在梨花街,听到旁人说林婵的好,贊她们般配,莫名觉得心情有些舒畅。 未曾奢望过有一天会与林婵成亲,然当林婵说要予她婚书,比给她金山银山还显贵重。 哪怕她穿越而来,也相信是因为未知的科学。 她骨子里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神明,可是因为林婵,她希望此世间能有苍天,能聆见证她们的誓言。 「阿洵?」 江秋洵听见林婵的声音,回头便见林婵递给她一杯暖唿唿的茶。 她见着林婵便忍不住带上了笑容,道:「忙完啦?」 「嗯。久等了。」 林婵随她站在窗边往下看。窗外阳光正好。梨花街热热闹闹,来往行人众多,都快到黄昏了,仍有走街串巷的商贩,可见兴盛。 「要不要去逛一逛,挑些物件?」 江秋洵道:「有一点饿了,下次吧。」 康老大夫认为林婵的眼疾和身体有关,勒令她按时饮食,三餐规律,江秋洵自然上心。快到饭点儿了,不能耽误了饭时。 江秋洵想着林婵刚才和宋翼谈话的时候喝了一肚子水,便拉着林婵弃了马车散步回家。 回家的路上,二人闲聊,江秋洵问林婵:「那四个绑匪,当真是魔教匪徒?宋大人准备怎么处置?」 林婵道:「确以魔教余孽的身份上报刑部。本朝对于绑幼童行骗卖之事,向来处以斩刑,此四匪应是羁押狱中,秋后问斩。」 歷朝判死刑后处死一般都是在秋后,本朝也不例外,除非谋逆等重罪。桑邑便享受了一把「即刻问斩」的殊荣。这是个魔教余孽自然没资格,就按朝廷刑部的文书下来了,也得关押到秋天再斩。 林婵道:「阿洵何故询问此四人?」 江秋洵道:「我方才问了封姑娘,她说那四人可能是魔教復生门的人。这种拐卖幼童的匪徒,死不足惜,可别让他们跑了。」 令外若是门主王豪敢来救人,她就一块儿宰了! 张放出逃,剑皇楼训练孩子的基地被攻破,封青筠救出里面的孩子的时候,江秋洵也戴着面具同行。 孩子们知道她是南武林赫赫有名的大宗师慕挽月,一个个都希冀地望着她。 他们什么都不懂,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地狱中挣扎,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有的早就枯灯油尽,只是因为听说慕挽月和封青筠会来,抱着最后希望等待着。 「慕长老,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回家,我想吃娘亲做的桂花糕……」 「宗师大人,我的手……要多久才能长出来?」 「慕长老,她昨晚哭了一夜,喊痛。真好,她死了,肚子不会痛了。我的也很痛,蛊虫在吃我的胸口和手脚,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哪怕是江秋洵这样游走于生死之间的妖女,哪怕她见惯了这世间的悲惨,也难以不动容。 孩子们甚至还不懂得死亡和疼痛的区别,就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 不,他们生存的权利早就被夺走了,操纵在復生门、剑皇楼的手中。 江秋洵向来不喜多管闲事。 剑皇楼太善于利用孩子和老弱来寻找人的弱点完成刺杀,她不敢冒险,一向吝于施与陌生人善意,所以外人知道的「慕妖女」是一个冷漠的邪派武林人。 可就算铁石心肠,也难以对这些受尽摧残的幼儿冷漠。 所以她破天荒地把这些孩子都带走了,花钱尽量医治他们,且拜託封青筠找到他们的家人。 封青筠曾问她:「你只是出钱,他们都不知道你帮了他们。你慕挽月何曾做过这等赔本买卖?」 江秋洵道:「这算什么买卖?不过是花点钱买个舒心。反而要是有了牵扯瓜葛才不好。断绝来往,少些挂念。」 「再说了,我救他们又不是为了回报。你可别泄露消息让人知道是我救了他们,杜绝他们长大了打着报恩的旗号来打搅我和我攀关系。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将来万一有贪得无厌者打着我这个宗师的名号搅风搅雨,我还得去收拾烂摊子,烦不烦?」 不过虽然她是因为怕麻烦,但她的做法却是实实在在的「做好事不留名」「做好事不求回报」。 她对救孩子们有多怜悯,对復生门就有多厌恶。 她昨晚忍不住找封青筠吐槽,今天又特意询问林婵,就是为了确定四个匪徒的身份。果真是復生门的爪牙,便当真得防着了。 第142页 她已「金盆洗手」,便不会再亲自收拾这些小喽啰——让他们待在牢狱之中煎熬等朝廷判决死刑的文书,反而比痛快杀了他们更解气。只有王豪来了,她才会亲自出手。 江秋洵问:「阿婵,你和宋县尉认识?我怎么看他有点怕你?」 林婵笑着看向林昭节。 林昭节道:「他哪里是怕主上?他是怕我,怕我催他还银子。」 江秋洵道:「他欠你银子?我看他做派像个纨绔子弟,不像缺银子呢。」 林昭节道:「他是宋家大少爷,从前当然不缺银两。只是他得罪了嫡出的九皇子,被人陷害入狱,从军中除名,再也当不了将军。若非主上借银子给他打点,又有瑞安县主给他求情,他这会儿可别说当县尉了,恐怕还蹲在京城大牢里呢。」 江秋洵哪里看不出来宋翼的谄媚并非因为欠了人情,而是因为亲近熟悉。宋翼看昭节,就像是钱了妹妹银子的哥哥,宠溺又心虚。 江秋洵喝了一口茶,假作不经意地问道:「这位宋大人以前和咱们家常来往吗?」 林婵道:「还好。他和尧瑛是同窗。也因此和昭节有些来往。倒是与我不曾说几句话。」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说给醋罈子江秋洵听的。 江秋洵眉开眼笑。 她道:「县主也要上学吗?哦,就是念私塾。」 林婵道:「本有女学,但皇室女子似乎都不喜欢,都去了尚文苑。」 江秋洵还真不太了解北方朝廷里的门道,她问:「尚文苑是什么地方?像国子监那样读书的地方?」 林婵道:「尚文馆就在国子监旁边,先生也是同一批人。只是尚文馆都是皇室、勛贵子弟。是当今圣上设立的书院,原本是给让太子读书的地方。后来各皇子、世家子弟、官宦子弟多在此进学。同时公主、郡王郡主、县主等也都在此读书。」 江秋洵好奇道:「这种地方,难怪宋大人能登月碰瓷,把皇子给得罪了。」 林婵笑道:「那倒不是。当初他俩在尚文苑意气相投,形影不离。」 林昭节插嘴道:「当初他俩关系可好了!简直是狐朋狗友、狼狈为奸!听说当年他俩还一起逃课去,带瑞安县主逛青楼——被皇后娘娘一顿好打。」 第75章 江秋洵一听乐了, 道:「这就是生死之交了呀。」 林昭节道:「是呢!他们三个差点都没能在文试上考过。」 林婵责道:「昭节,不可非议皇子。」 林昭节噘着嘴道:「哦。」 江秋洵倒是不以为意。如今皇权鼎盛,在外说话是得小心些。 林婵不让林昭节在外乱说, 二人回了宅院,用了晚膳,在院中散步的时候,林婵主动问她:「今天在街上的时候,你是不是想直到瑞安县主和宋县尉的事?我详说与你吧。」 江秋洵矜持道:「我就是随便闲聊, 倒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不说也没事。」 林婵微笑道:「是吗。」 之后便不说话了。 江秋洵像是心里有只小猫儿抓得她难受, 撒娇道:「哎呀,那什么,人家那还是有点好奇……」 林婵这才娓娓道来。 为了不让皇室勛贵们去与百姓争夺国子监的学位, 太子把自己从前学习的尚文苑拿出来给这些问题孩子们读书用。不论男女, 有来歷背景的差不多都想挤进去。这个尚文苑几乎相当于是未来朝廷的官宦权臣们聚集之地, 不但方便相互了解,还可促成姻亲。 只不过因为陛下雄才大略,太子仁厚勤勉,尚文苑中风气不错,倒使得大部分勛贵官宦子弟们学了许多东西。 但这些人向来是不守规矩的,学东西不耽误逃课打架。 其中九皇子和宋翼正锋相对, 幸好有瑞安县主作为中间人调停, 才没有天天上演全武行。后来二人为了打赌上青楼, 还把瑞安县主当作裁判带上了。第二天三个人一起被皇后娘娘打了板子。 江秋洵心道:那可不就是难兄难弟、一起挨过板子的袍泽了吗? 之后二人依旧互相看不顺眼, 但不再针锋相对了。 三人也算是有了交情。 「九皇子和宋大人原本情谊深厚, 是过命的交情。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二人便割袍断义了。这是宋大人的私事,我就不便告知了。」 江秋洵道:「那别告诉我。说说你的好朋友瑞安县主?」 林婵点头道:「好。」 林婵说, 瑞安县主和九皇子、宋翼三个人能玩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是三个人的文章都不好。年试几乎年年垫底,把每一位父子都气得吹鬍子。 「不过,在最后一年的文试上,他们三个人却都过关了。」 江秋洵听见林婵语气中似有笑意,便知道其中定有猫腻,立刻问道:「他们是如何过关的?是提前拿了试题?」 林婵道:「不是。皇家文试,舞弊之罪岂是儿戏?再则他们平日的试卷均有存档,若是忽有精益,谁能不知?还不如诚心答卷,还可少些罪罚。」 江秋洵猜测道:「是他们自己写的,却过关了。总不能是三个人都文曲星附体、超常发挥吧?是他们的文章取巧了?」 林婵点头,笑道:「你不知,尚文苑有一项规定,落榜者需贴出文章,以供借鑑。过关卷密而封存,以备陛下查验。」 江秋洵道:「一般不都是过关了贴出来吗?我记得之前还有种了进士的文章刊印,传达天下呢。这尚文苑怎么反着来?」 第143页 林婵道:「自然是为了行方便。勛贵中总有子弟需恩赏,尚文苑之名便是明面嘉奖之由,若是有人文章不好,拿出来品头论足……」 江秋洵道:「原来如此!是怕被较真的人指责文章不好吧?干脆把录取的文章藏起来,反而将落榜文章张贴,这样就可以用舆论来对抗权势,让落榜的人不敢再多嘴多舌。」 这样皇帝想让谁毕业谁就毕业,想不让谁毕业……谁也没有怨言。有怨言的让他们自己来看看自家孩子写了些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 江秋洵道:「考差了还贴出来群嘲,那是挺社死的啊。哦~我懂了!莫非瑞安县主他们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写了不能张贴的内容?那他们三个到底写了什么文章?」 提到他们当年的文章,林婵这样冷清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那次文试以『孝』为题。」 「九皇子的文章不得而知。」 「宋翼说起文章也支支吾吾,我猜大概是一些荒诞不经之语。」 「唯有尧瑛的文章曾告知于我。」 「她写的三篇文章分别是:《仁孝》《承志》《善亲》。」 林婵大概讲述了三篇文章的内容。用浅显的话来说,这三篇文章的正确标题大概应该是—— 《我的榜样太子堂兄对皇帝孝顺对百姓仁义是本县主最尊敬的兄长》 《我的皇帝堂伯英明神武继承太祖之志平定天下江山永固四海昇平》 《我的战神祖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敢作敢当喜欢我祝奶奶就娶回来好酷啊我好喜欢好崇拜我要一辈子孝顺她》 在阅卷老师的眼中,她写的应该是——《我的堂兄是太子》《我的堂伯父是皇帝》《我的祖母是镇国公主》。 于是她的文章就过关了。 江秋洵:「?!!!」 县主写这种文章居然都没被打死? 「之后的庆功宴上,尧瑛喝醉了,因有同窗质疑,为了证明自己文章写得好,她在一众勛贵官宦子弟的怂恿之下,当场写了一篇文章,名为《求凰》的骈文,详细描述了大长公主和公主夫人那些年的风花雪月。也因此,大长公主殿下的这一场□□才闹得举国皆知——当晚她就被郡马忠义侯打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之后当今圣上没怪罪她,还在公主寿辰下旨正式册封祝夫人为公主妃。」 江秋洵「啊」了一声,道:「祝夫人,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女驸马』?」 「是。」 林婵还告诉了江秋洵有关祝夫人的一些秘闻。 祝夫人原名祝青亦。 就是当年公主休夫故事中赫赫有名的歌姬,乃前朝探花祝陉之女。 祝陉前朝时高中探花,下放北方边境为知府,且知兵事,是一名赫赫有名的儒将。北方契丹族来侵犯,守城时被耶律景辉驱赶千余百姓叩门。百姓都是城中士兵亲人,眼看士气大跌。 守将之前已中调虎离山之计,不在城中,祝陉亲率亲兵百人出城,悍不畏死,暂时杀退了敌军,救回百姓。 乱战中,祝陉被耶律景辉一箭射中。之后他不顾伤势坚持守城数月,直到援军来救,部将上城墙禀报、请他下城迎接援军时,才发现站在城上的他因为看见援军放松了心神当场去世了。 因他坚守城池,才使得北境未被契丹肆虐,北境皆传诵他的忠义。 祝陉之妻乃皇甫世家的三房的女儿,在祝大人死后带着祝青亦投靠皇甫家。两年后,朱家逐鹿中原,皇甫家亦称帝与之争雄。后皇甫一族战败,成年男丁被处死,家眷发卖为奴。作为皇甫家女眷的祝青亦母亲也就成了贱籍,发卖给一户人家。 祝青亦自然也成了贱籍。 这户人家几年后因为官场倾轧落败,急速衰落,祝青亦的母亲也病故。祝青亦无家可归,又属贱籍,能选的路不多,要么嫁人为妾,要么流落风尘。 这时候她找到了一位有名的歌姬。这位歌姬曾在北境受过祝大人恩惠,虽然年纪大些了回了枣城,但认识很多达官贵人,也很有才学。歌姬知道了她是祝大人的女儿,倾囊相授。 祝青亦本就聪颖,天资卓越,长大后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到十六岁时,某一日,她一曲成名,被众多达官贵人追捧,许多人放话要纳她为妾。 当是时,恰巧天子的嫡幼公主在北境大败契丹,斩杀契丹大将军耶律景辉,被太祖皇帝封为镇国公主。 祝青亦公开宣扬说镇国公主杀了她的杀父仇人,万分感激这位恩人,要去公主府拜谢,愿为公主做牛做马报答恩情——然后连夜收拾包袱从枣城跑路。 她带着小丫鬟从枣城赶往京城,本难以脱身,但枣城窥视她的权贵们忌惮镇国公主,听说她是去公主府,不知她们是否有渊源,亦不知道她们是否是旧识,一时之间不敢出手。最终放任了祝青亦离开。 祝青亦到了公主府,恰逢镇国公主有紧急公务离府,反被驸马撞见。 驸马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时驸马和名妓巫雅暗通款曲,巫雅嫉妒祝青亦——都是贱籍,为何她可以独善其身,分明清高冷傲,却被人们吹捧,而自己却要卑躬屈膝看人脸色才能活下去——于是怂恿驸马将祝青亦抢走,安置于别院。 祝青亦以死相逼,与驸马周旋月余。直到他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镇国公主终于回府。 第144页 祝青亦买通下人将自己所住别院的位置告知公主心腹,公主当天便带着侍从打上门来。 镇国公主走进小院,见湖边一女子坐在树下奏琴。女子沐浴阳光,恍若仙子下凡,令人见之惊艷。公主一见之下,杀意顿消。 「果然是国色天香,难怪驸马胆大包天。」 祝青亦见她带部下来势汹汹,却一点儿也不怕,缓缓起身,盈盈下拜,道:「将军,妾候你多日了。」 镇国公主听她叫自己将军,而不是公主,莫名觉得有趣,竟一点也不生气了,好奇道:「你在等我?」 祝青亦道:「我父祝陉,为耶律景辉所杀。闻公主斩杀妾之仇敌,特来致谢。」 镇国公主见她容貌倾城,弱柳扶风,楚楚可怜,顿起怜惜之情,连质问都温柔了几分:「你就是这么谢我的——做我驸马的外室?」 「驸马权势滔天,将妾强抢而来,妾一弱女子,如何逃得过?错在驸马不忠,非妾身用心不良。」 镇国公主再也端不住,连忙上前扶起她,道:「我没怪你。」 第76章 据说当时公主的亲卫们全都被公主瞬间转变的态度惊住了。不过亲卫们令行禁止, 面上无半分端倪。 公主在祝青亦的指点下,找到了在另一处隐秘宅院与巫雅颠鸾倒凤的驸马,当场把赤身的驸马绑了拖出去, 塞进马车拉回公主府。 原本公主打算把他从外宅一路拖行回公主府,让满城百姓观看羞辱,但被祝青亦劝住,为了小郡主的颜面放过了他。 那时周氏为世家,又有从龙之功, 公主前脚刚把驸马关进公主府炮制, 后脚求情的人就进了皇宫。 即使是最受宠的公主,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当时四方蛮夷虎视眈眈,国内也有许多隐患, 朝廷危机四伏, 镇国公主不得不忍气吞声, 与周家和解。在这种情形下,公主殿下打断了驸马的腿,押着人去皇宫父皇做主和离。 作为一个领兵的实权公主,这等作为已经算是非常「识大体」的了。周家也不敢再做纠缠。 只是公主之后的作为彻底惹怒了周家,使得公主府和国公府成了仇敌——长公主把祝大人的旧事禀报上去,请求赦免祝青亦, 同时把祝青亦接回公主府照料, 二人一文一武, 一个有情, 一个有意, 不久后公主以妻礼迎娶了祝青亦, 还把离主院最近、原本给驸马的院子整体翻新,作为祝青亦的院子。 祝青亦虽手无缚鸡之力, 但心性不输朝中男儿,公主敢娶,她就敢嫁,当然不让地进了公主府。 周家那位前任驸马还没来得及闹事,宫中又降下圣旨,追封了前朝抵抗契丹的忠勇名将祝陉为「忠义侯」,并嘉奖他唯一的女儿祝青亦为七品安人。 这是以功嘉奖,好似和她嫁给公主没有丝毫关系。 可这时机实在太巧了,以至于百姓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忠良之后嫁入皇室公主府,如皇子的良妾那般被封了品级。 虽然没有明着赐婚,但变相地让祝青亦名这个「公主夫人」有些正言顺了。 这「赐婚」也让周家少爷气得吐血。但包括周家在内各大势力都没有大臣置喙祝青亦的诰命,百姓也于此也没有非议。只因——契丹再一次南侵了。 民间百姓群情激奋,特别是曾被契丹人迫害过的北方百姓及其亲朋,对契丹恨之入骨,将文武双全、爱惜百姓的「忠义侯」祝侯爷奉为当世名臣楷模、百姓守护神。 祝青亦是侯爷的女儿,也受到淳朴百姓们的偏爱。她嫁给公主,人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以风月韵事来诽谤她,而是联想到她从前公开场合下遥遥拜谢公主的旧事——她曾扬言公主手刃她的杀父仇人,是她的恩人,愿此生做牛做马相酬。 这时候驸马被公主收拾的事儿还在民间传得活灵活现,说驸马损了为国征战的镇国公主的颜面。也因此,为了挽回公主的颜面,祝姑娘不惜把「做牛做马」换为「以身相许」来报答公主的恩情。 在刚刚建国、武风盛行、推崇忠义的今朝,这是值得人们称赞的好事啊。 直到后来祝青亦又被封为公主妃,京城百姓才渐渐明白了真相。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和这位祝姓女驸马的事早已被天下杜撰了无数个版本,以至于祝青亦真的封了妃、入了皇室名册,人们早就不觉得稀奇了。 而朝野之中,新朝初建,文臣武将中有许多是前朝旧臣。这些人始终担心自己前朝降臣的身份会被诟病、被追责,会被皇帝「狡兔死走狗烹」,利用完了就找个理由抛弃,甚至处死。他们心中惶惶,和皇室若即若离,不敢用命,也不敢辞官。有些旧臣还为逃亡海外的前朝皇室提供遮掩,暗通款曲,为自己留后路。 太祖皇帝借着公主这件风流韵事追封前朝探花,还给了「忠义侯」这样好的封号,无疑是间接表达了圣意——不会再追究他们在前朝的事,反而要重用旧臣办事。于是旧臣们无不松了一口气。这些人对公主和祝青亦发自内心献上祝福,唯恐这面旗子被人泼了污水。 可以说谁敢诽谤公主与夫人,谁就是这个群体的公敌。民间的舆论之所以往好的方向发展,这群旧臣中的文人也功不可没。 祝青亦作为前探花的独女,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还善诗词、能文章。入公主府后肩负起了教导郡主的职责。 因公主从前在外征战,小郡主难以见到母亲,父亲是个在公主面前唯唯诺诺、背着公主花天酒地的妈宝男,对孩子毫不上心,加上小郡主天生内向敏感,以至于养成了胆怯的性子。 第145页 在亲眼见到冷漠的父亲被陌生的母亲打得半死的时候,还被吓得晕了过去。公主心疼又无措,又恨铁不成钢。另有几分悔意,但外族在侧,就算再选一次,她也仍旧会选择披甲上阵。 幸好祝青亦温和可亲,代她安抚小郡主,并亲自教养郡主,如师如姐。 祝青亦有一个父族这边的远房表兄,叫秦海,比她大三十岁,品行高洁,学问也不错,就是为人迂腐了些,不会专营,家境贫寒,在枣城的私塾授课。 秦家表兄家有个儿子,也就是祝青亦的表侄儿,叫秦逸,与祝青亦一般年纪,年仅十七岁,喜好修史,也能诗词,但更喜欢刀枪武学,不喜做文章。原本定有一门婚事,但未婚妻所在宗族随朱家起义,如今官运亨通,便想解除婚约。 只因本朝武风盛行,瞧不起背信弃义的行为,对方不好明着解除婚约。秦逸不愿对方为难,更不曾索取好处,主动上门解除了婚约,只是终究有些不满,从此也断绝了往来。 秦逸拜了许多师父,自己也勤勉用心,一心从戎。 祝青亦把七岁的小郡主送去秦家,请秦海教文,请秦逸授武。 小郡主长到十二岁,忽然春心萌动,喜欢上了秦逸,一个比她年纪大十岁的鳏夫。 祝青亦很快发现了苗头。公主于是也知道了,差点拿长戟去戳死他。 不过二人都不是冲动的人——祝青亦十七岁就能把用谋把驸马的把柄摊开在公主面前,而公主殿下带兵杀敌用谋用略也不是真的率真女子。 公主在祝夫人的劝解下冷静下来,一番思索后,装作不知此事,找皇帝借了秘谍把人仔仔细细查了个遍,又找藉口和对方来往,发现对方并非勾引小姑娘的居心叵测之徒,反而心胸坦荡是个真君子。 更令二人没想到的是,一向唯唯诺诺的小郡主居然鼓起勇气坦诚了自己的春思。她自幼害怕公主,反而对祝青亦亲近,这一次却能鼓起勇气找到长公主,虽然眼睛红通通的,颤颤巍巍像只受惊的兔子,但这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公主深知小郡主性格缺陷太大,好不容易争取了一回,可不能吓住她。公主和祝青亦商议许久之后,请来了秦海父子商议婚事。 秦怡原本就崇拜祝老侯爷和战功赫赫的镇国公主,对小郡主也怜爱有加,虽然或许没有男女之情,但也愿意一生照顾他。 祝青亦认为秦逸早熟,思虑周全,志向远大,明事理、知进退,可堪託付。镇国公主认为只要成亲不是什么大事,敢怠慢自家闺女就揍一顿,大不了将来和离。她就这一个女儿,喜欢哪个男人就抢回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小郡主带着一群武力值超标的护卫和一群人均八百个心眼儿的丫鬟婆子嫁进了秦家。 秦逸果真如祝青亦所料,对郡主十分爱护。郡主性子软、没脾气,还没主见,但这样的人往往善良又温柔,秦逸少年老成,护着小郡主长大,天长日久,感情渐深,对小妻子体贴周全。 郡主生长女朱尧瑛的时候,年纪尚小,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养孩子,秦逸又被长公主塞进了军中歷练,时常不在家,便带着随母姓的朱尧瑛回娘家镇国公主府。 朱尧瑛自幼被祝青亦教养,她性子调皮,长相性子像极了公主,深受两位祖母偏爱,弟弟妹妹难望其项背,于是无法无天,年少在尚文苑就是一霸。 之后不知道祝青亦使了什么手段,让秦海过继给了自己父亲,于是秦逸就成了祝陉的嗣孙,跳过秦海直接继承了「忠义侯」的爵位,即为「忠义伯」。后立功进封,再一次封「忠义侯」。同时,他也成了祝青亦的侄儿,也就是郡主夫人名义上的表兄。 他既是前朝名臣祝陉之孙,又是皇室的郡马,象徵着两方关系和谐。自他开始,两方集团的联姻逐渐增多。 对于皇帝来说,使得朝堂更加稳固;对于祝青亦来说,父亲的爵位给了小郡主的夫婿,也为公主解决了一桩心事,减少了公主对女儿的愧疚。 祝青亦的阳谋手段,也被朝中许多人看在眼中,从此不敢小觑。 朱尧瑛长大后,虽然是县主,却堪比公主,许多郡主都要看她脸色。 她见不得自己最尊敬的祝祖母没名没分。虽然和公主拜堂成亲,但并没有录入皇室宗亲玉牒,被许多官宦贵族瞧不起,暗地嘲讽她是妾室。于是她在毕业的时候故意胡闹,让天下人知道祝青亦是谁的孩子,让天下人知道祝青亦的父亲和侄儿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功臣之后,生来高洁,一点都不低贱。 当今皇帝是本朝第三位皇帝,是镇国公主的侄儿,为了得到这位不插手朝政的姑姑的支持,也会给大长公主颜面。 始作俑者的朱尧瑛,也不过是被自己爹「打断了腿」,对外说是休养三个月,实际上早就金蝉脱壳跑出去玩儿了。 江秋洵吃个瓜都感受到了皇室朝堂的复杂,道:「大长公主当年娶妻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勾心斗角?真是不容易。这位祝夫人也是高人。」 正所谓物伤其类,江秋洵联想到了自己和林婵成婚。在有前车之鑑的情况下都非议无数,更勿论第一个吃螃蟹的大长公主了。 不过这也让江秋洵了解了朱尧瑛这个林婵最好的朋友。 她的小指头勾着林婵的小指,揶揄道:「阿婵,你这般守规矩的人,怎会和瑞安县主这样无法天的人成为忘年好友呢?」 第146页 林婵微笑道:「我与你成亲,便已算不得循规蹈矩之人了。」 分明是控诉自己带坏了她,可江秋洵却忍不住隐秘地欢喜。 大概是,被心上人特殊对待的愉悦。 第77章 一个月前。 京城。 柳义朝正院走去, 摸了摸腰间的菸袋。 若是平日里这个时候,他总会拿出菸丝来闻一闻,再抽一桿。 但现在么…… 是没这个功夫了。 他刚给老爷办事回来, 就被门房告知老爷叫他去正院的厅堂。 还没到地方,远远地已经听见了老爷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 估计是老爷又摔了什么东西。 「逆子!」 前方传来老爷柳修的怒喝。 转过走廊,柳义看见了厅堂中的两位少爷——柳宏文,柳锐武。 两位少爷身边是破碎的瓷片,隐约可见到其中有半片茶碗底座。想来刚才老爷摔的就是茶碗了。 老爷坐在上座, 穿着蓝色红边的锦衣, 戴着员外帽,气得吹鬍子瞪眼。 留着短须的老大柳宏文正在嘟囔着:「……都说了这次是真的。」 柳修喝骂道:「真箇屁!人家田长老都说了,你俩不是练武的材料, 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 老二柳锐武不乐意了, 道:「爹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的威风呢?」 柳修更气了:「逆子!看看你说的什么浑话?什么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这句话能用在这儿吗?田长老是你的对手吗?你在私塾的十年读的什么书?」 柳锐武在地上跪得笔直,根本没有罚跪的意识,直愣愣地答道:「爹你忘了?我在私塾没有十年,第九年就被夫子撵出来了啊……哎哟,爹, 你作甚又拿扇子打我?」 柳修道:「文不成武不就, 养你二十四年, 养你不如养条狗!还不快把扇子捡回来!」 柳锐武委屈道:「你都不让我习武, 我怎么『就』得起来?」柳锐武一边顶嘴一边爬过去捡扇子。但捡起来后没还给老爹, 而是顺手揣进自己的怀里。 柳修骂道:「你们要习武, 枣城南门三十里就是正玄派山门,你们不去名门正派拜师, 竟然满大街请骗子回府——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柳锐武比他更生气:「谁让田老头说我和兄长不是练武的材料,还说我们哥俩儿练武只能强身健体,一辈子都成不了武林高手——爹你听听,这像话吗?堂堂正玄派长老,居然不能把我教成武林高手,那我还去正玄派干嘛?」 柳修:「正玄派都教不了你们,谁能教?那些骗子?……我的扇子呢?拿来!」 柳宏文在一旁插嘴道:「都说了不是骗子……是飞鹰剑派的长老。人家说了,我俩天赋异禀,去了就收我们做亲传弟子,倾囊相授!」 柳锐武连连点头。至于扇子……什么扇子?没见过。 柳修道:「还说不是骗子?无量剑派在南边,远在千里之外,会千里迢迢来北面收你俩当弟子?」 柳宏文道:「要不怎么说咱哥俩是天赋异禀呢?正玄派是厉害,但阿姐说了,是正玄派的功夫不适合我们,不是我们资质不好。」 柳锐武附和:「对啊对啊,阿姐说的,一定不会错,正玄派不适合我俩,说不定别门派的功夫适合咱们呢?爹你看,人家飞鹰剑派的长老都说了,我俩非常适合修炼他的功夫。」 柳修道:「蠢货!阿婵说的是你们不适合练剑,飞鹰剑派也是剑门!这骗子,竟敢说你们能练剑!单凭这一点就说明他是骗子!你俩一个二十八了,一个二十四了,老老实实成家立业,不要再成天异想天开!」 父子三人都拿「阿姐」说事,将其说的话奉为圭臬,竟无一人怀疑「阿姐」的话不对。 柳宏文:「断无可能!」 柳锐武:「不行!我买宝剑的钱都给了。」 柳宏文捂脸:「……二弟你这蠢货,这个不能说。」 柳锐武:「啊?」 他看看老父亲铁青的脸,诺诺道:「……爹,刚刚那句话你当没听到可以吗?」 柳修:「给了多少钱?」 柳锐武咽了咽口水:「阿姐南下前给我们的小箱子……」 柳修:「那可是婵儿给你们成家立业的钱!你都给那骗子了?」 柳锐武:「没有……」 柳修脸色稍缓:「还剩下多少?」 柳锐武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些……」 柳修觉得不对,道:「一些是多少?拿来我看看!」 柳锐武道:「还有一些碎银……」 柳修气了个仰倒。 「逆子啊!逆子!柳义!快把这两个逆子给我拖出去打死!」 柳义带着四个家丁进来,去拖两个少爷。 柳宏文:「柳义,你敢以下犯上!」 柳锐武:「滚开!谁敢!」 二人捲起袖子,把家丁推开。二人自幼习武,虽然武功不高,但横练功夫扎实,力气又大,四个家丁还奈何不了他俩,反而被他俩掀倒在地。 柳义上前,在二人身上点了两下,二人立刻顿住动弹不得。 「柳义,快解开穴道!」 「啊呀呀你偷袭!是好汉解开穴道,咱们好好做过一场!」 柳义愁着一张脸,嘆气道:「二少爷,老奴可不是好汉。二位少爷放心,老奴会请最好的跌打大夫来救你们。」 第147页 两兄弟动弹不得,被两个家丁扛在肩上走出去,刚出门,柳宏文就大喊道:「娘啊,娘啊,爹要打死我们啦——」 柳锐武也大喊道:「柳义你给我等着!等我练成绝世武功,一定要报今日之仇!」 柳义嘆气,在他们身边轻声道:「原本老奴也想手下留情,可二少爷如此狠心记恨,老奴只好把少爷往死里打了。」 柳锐武惊恐道:「爹,柳义这老东西公报私仇啊!他说要打死我!爹,爹,你听到没有!」 但无论怎么大喊都没等来他老子的回应,反而是周围充耳不闻的几个家丁像聋子一样不受丝毫影响,习以为常的拖来两根条凳,把两个少爷绑在凳子上,脱了裤子,撩了上衣,拿来两根长木棍便要开打。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过来。 柳锐武眼尖先看见,忙喊道:「常妈妈,常妈妈快来救我们。」 柳宏文知道常妈妈虽做不得主,但若是给老爹求情,便也能拖得一时半刻等娘来救他们,于是道:「常妈妈,你快叫娘过来救我们,来晚了就没儿子啦!」 常妈妈道:「夫人让我来问二位少爷,名册上各家姑娘的名字来歷性情可背熟了?」 柳锐武道:「那么多字,背不了。」 柳宏文转转眼珠,道:「背了背了,我已背了。」 常妈妈道:「请大少爷背一背。」 柳宏文道:「周家二小姐周……」 常妈妈:「名册上并无周二小姐。」 柳宏文:「谁说没有?是你没看见,在名册后面。」 常妈妈道:「少爷切莫狡辩。」 柳宏文:「说了有!是你翻书看漏了!」 常妈妈:「名册是奴编写的。」 柳宏文:「……怎么可能是你编写的?那么多人家的小姐你怎么认识?」 常妈妈:「我认识她们的奶妈。」 柳宏文:「胡说!你天天在家又没怎么出门,怎么可能有这么庞大的社交圈子?」 常妈妈:「她们都是表姑娘私铺里的客人。」 柳宏文:「……原来是阿姐的客人。」那没事了。 常妈妈:「夫人问,二位少爷可愿去相看各家姑娘,早日订下婚事。」 柳宏文:「人生大事怎能如此草率,这得从长计议。」 柳锐武:「不行!我还没有行侠仗义、笑傲江湖呢!」 常妈妈道:「夫人说了,没找到心仪的姑娘之前,不要去后院找她,就当没生过你们俩。」 又对柳义道:「可以打了。」 然后在两兄弟眼巴巴的注视下离开了正院。 柳义在一旁嘆气道:「二少爷啊,就算你能学好功夫,怎么也得十来年,总不能一直不成婚吧?而且我听说啊,人家江湖上的少侠都是十几二十岁,你年纪也不小了,和别的江湖侠客玩儿不到一块儿去。」 柳锐武终于大哭道:「哇——当年我就说要去闯荡江湖,都怪你们把我关在院子里念书,还说抄完架子上的书才能出门,结果我抄到现在都没抄完!」 柳宏文也嘆道:「曾想仗剑走天涯……奈何私塾不放假。英雄何眷美人怀,鸿鹄志在安天下。」 哐当! 柳老爷一脚踢开大门,疾步走出来,骂道:「真是死不悔改!让你学文章考功名,你作首歪诗连平仄都不通;让你学管帐,你一年把铺子都亏了出去;让你老老实实站桩,不到一刻钟就偷懒。就这样,你还想练成绝世武功?靠什么?靠做梦?两个脑子不清醒的东西,与其死在江湖上,不如今日死在家里!」 说着抢过下人手中的木棒:「我今天非得要打死他们两个逆子!」 柳宏文的惨叫划破苍穹:「啊——阿娘啊,爹要打死你儿子啦!阿娘救命啊!」 柳老爷对另一个拿着木棒的家丁道:「愣着干什么?给我往死里打!喊什么都没用!」 柳宏文:「爹,别打啊,打死我,你老了谁给养老?」 柳老爷:「呸!没有你,我能多活十年!」 柳锐武:「我还要给阿姐养老……」 柳老爷:「你阿姐不用你养老,我看你养活自己都难!今儿打死你,也免得你再败你阿姐给的银子!」 正院一时间鸡飞狗跳。 两兄弟皮糙肉厚,多年横练功夫养出来的筋肉特别结实,柳修年纪大了,武艺稀松,反而不如两兄弟。手都打酸了,两兄弟还有力气哭喊抬槓。 最终柳老爷扔了棍子,让柳义把大唿小叫的两个混帐儿子抬回东院。 直到去了夫人房中,见着夫人秀团扇,才终于想起来——他的扇子呢?那是他请了秋山先生墨宝的摺扇! 当晚,柳老爷去拿回扇子,想着来都来了,顺便在东院又把两个儿子打了一顿。 第二天,两兄弟在侧院趴着,一边哎哟哎哟地喊,一边吃着糕点喝着蜜水,忽然听小厮过来告密,说表姑娘从南边寄信回来了,要请老爷写婚书求亲。 柳锐武一下子跳起来,道:「什么?我阿姐要成亲了?……哎哟我的屁股!」 他捂着被打了两顿的屁股,不顾伤势道:「……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我去帮她抢回来!」 柳宏文却愣了道:「男方要入赘吗?」 按道理说是娶亲的一方写婚书。 小厮面对两位虎背熊腰的少爷,讷讷道:「是表姑娘要娶一位姑娘。」 第148页 柳宏文:「……?!」 柳锐武:「?!」 第78章 两兄弟哥哥让小厮背着, 弟弟拄着拐杖,一前一后跑去了柳修的书房。 柳宏文一边指挥小厮推开书房门,一边难以置信地嚷嚷道: 「爹, 阿姐要娶妻了?这是真的吗?」 柳锐武也焦急道:「对啊对啊,我还等着和姐夫比武拼酒呢!如今阿姐娶了媳妇儿,我找谁拼酒打架啊?」 柳宏文也点头:「阿姐娶的是哪家的女儿?她会功夫么?她能喝酒么?」 柳修顺手将手里的毛笔砸过去。 柳宏文见「暗器」过来了,连忙往左边避开,谁知背着他的小厮正带着他往右躲。于是…… 他躲了个寂寞。 砰—— 毛笔正正中中戳在他脑门上, 在眉心留下一个红印。 「哎——哟。」 身后杵拐杖已经举手挡「暗器」了, 却不料受伤的不是自己! 正乐呵呢,老二又眼尖看见了毛笔的笔桿,连忙扶着拐杖蹲下把地上的毛笔捡起来。这可是好玉做的笔桿, 老值钱了。 柳修瞪他一眼, 道:「一惊一乍像什么话?毛笔拿过来!」 柳锐武蹲在地上, 一边把毛笔揣进自己怀里,一边夸张地抱着拐杖,唿哧唿哧地喘气,好似这个动作把他累得不行,又好像他被打成了重伤快不行了。 这傢伙,到手的好东西是死活不愿意再松手的。老爹书房的东西不敢动, 但既然拿来砸他哥俩的就是不要的, 谁拿到归谁。 柳宏文道:「爹, 阿姐给我的信呢?」 柳锐武也道:「对呢, 还有阿姐我的信!」 柳修道:「没有单独给你们的信。这是婵儿飞鸽传出从南面儿过来的密信。」 柳修也不瞒着他们, 把桌上的纸条递过去。 纸条虽小, 但上面的字用炭笔写就,字迹十分细小, 所以把事情也说得很清楚。 林婵终于找到了曾经山盟海誓的心上人,希望舅父能写下婚书,早日提亲。对方姓江,名秋洵,是南方人,非名门望族。另已责人准备下聘之礼。 柳宏文道:「阿姐信上说这位姑娘是『十三年前』的故交,这个人,莫非就是咱们小时候阿姐忽然失踪的那个朋友?」 柳锐武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当年抛弃阿姐、十余年音讯全无、看起来学识渊博家境不凡,却身无分文悽惨落魄的那个友人?」 柳修淡淡道:「应是此女。」 柳宏文道:「她不会又来骗阿姐的钱财了吧?」 柳锐武道:「当年被阿姐救去了枣城,仅仅是名贵药材就吃了三箱,总共不知花了阿姐多少银两。」 柳宏文道:「最可恨的是她居心叵测,养好伤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再无音讯,银子一两也不曾还。这次忽然出现,是不是又来骗阿姐银子了?」 「为父如何得知?你娘放心不下,已经收拾行了去了,过两日就南下去找你们阿姐。」 柳修缓缓说道。 说完站在窗边沉思。 当年林婵故友失踪之事,家里人都知道。但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姓,也不知道那人竟得林婵倾心。他们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当年林婵对她太好了。为了一个刚救回来的陌生人,用了许多名贵药材,跟不要钱似的,银子也花了不少。 要知道那时候林婵可没有如今这样雄厚的资产。 柳家是做生意的,对钱财敏感,哪怕是柳宏文、柳锐武这两个败家子,都能一眼估算出那些东西的大概价值。林婵不惜血本,让家里人很是惊讶。 特别是,被她救下的那位姑娘,签了一张欠条就无影无踪,林婵居然也由她去。连柳家兄弟都知道这欠条没什么用,人走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林婵在武林中的另一个身份,柳修和夫人是知道的。只是不敢告诉两个嘴巴不牢靠的儿子,其余亲戚就更不知道了。 在柳家兄弟和柳家众亲戚的眼里,林婵似乎生意挺忙,还要去关外、东海、南疆等地辗转,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寻人追债。久而久之似乎早已放弃,默认了被骗药骗钱的事实。 但大家偶尔都会提起这件被淡忘的事。因为林婵做生意非常厉害,就没做过亏本生意——除了当年被一个小姑娘骗。 亲友们聊到林婵,说起她做生意厉害,无不钦佩嫉妒,同时也会酸熘熘地提起她从前被骗的旧事,说这是她做过的一笔血亏的生意。 柳修夫妇则知道得更多些。这哪里是「亏本」?这是血亏啊!那姑娘哪里走也就走了,把她外甥女的心也带走了。眼疾发作的时候倒是安安分分在枣山养病做生意,眼疾好了就天南地北到处去找人。 柳修这些年一边骂那狐狸精勾走了外甥女的魂儿,害得外甥女今生不能婚嫁;另一方面又气愤那女子不识好歹,有眼无珠,连她外甥女这样好的女子也能捨弃! 两兄弟不知道自家阿姐的心里路程,只知道对方骗了姐姐的银子,既然回来了,阿姐又喜欢,那当然要娶回家才不算亏本! 就算她以身相许还债了,他们也不会对那位曾让阿姐伤心的负心女好脸色! 打定主意后,二人便兴致勃勃地商议送什么贵重的礼物给林婵。 「阿姐成亲,咱们该送什么才好?大哥,你比我聪明,快帮我想想。阿姐不是喜欢笔墨纸砚么?咱们送一方名贵砚台?」 第149页 「二弟,你忘了,咱们没钱了,什么都买不了。还是想想有什么阿姐喜欢又不用花太多钱的东西。」 「大哥说的是!阿姐最喜欢咱爹娘了,咱们把爹娘送给阿姐!」 「……爹娘本就会亲自去,不用咱们送。你要再口无遮拦爹会先把咱哥俩送去地府。」 「那,咱们送啥?」 「二弟别急。你记不记得之前曹前辈说,等我们加入了飞鹰剑派,会给我们一人配一只神驹!等曹大侠来了,咱们把神驹送给阿姐!」 「大哥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不过曹前辈什么时候回来呢?」柳锐武摸着下巴发愁,「要是等阿姐成亲了他还没回来怎么办?」 柳宏文看着柳锐武,柳锐武也看着柳宏文,两兄弟面面相觑:「……」 柳宏文道:「算了,再想想别的。」 两兄弟嗓门大,即使他们已经低下声音,柳修也能听清楚他们窃窃私语。 这一次柳修没生气。 他现在心思都在林婵这桩婚事上面。 两个儿子成天在市井厮混,一心想要仗剑江湖,不学无术但见多识广,龙阳断袖见得多了,虽然一开始有点惊讶和吐槽,但看了密信、确认消息无误后,两人立刻接受了未来表姐夫的特别,一心想要给表姐祝福。至少在无条件支持表姐这一点上,两兄弟没有让他失望。 说起来,当年他在那位正玄派长老的铺子里当小掌柜,带着林婵来北方学做生意,被大长老看到,觉得她聪慧机敏,骨骼端正,便指点了一下武艺。结果林婵天赋异禀,对招式几乎过目不忘,还天生打通了任督二脉,简直是练武奇才。 于是长老便在考察品性之后收她为关门弟子,也是他名下唯一活着的亲传弟子。 柳修时常在心中感谢大长老对林婵的栽培。当年他曾发誓要照顾好阿婵,如此也算没有对姐姐食言。 柳修的两个儿子自幼好动,早早就给林婵的师父看过筋骨了,虽说他们武学资质差,但也传授了他们修行正宗的内功心法和横练功夫——不过没收徒,和武馆教学一个性质。 结果内力毫无起色,横练功夫倒是不错。最终两人的拳脚也是平平。 柳修背靠正玄派和正泰商号,生意顺风顺水,家境富裕,两个孩子生下来就在富贵乡,没受过什么挫折,自幼单纯可爱、不谙世事。林婵身为武学天才,还收了几个弟子,同样也会教导两个比她年纪小了一轮的表弟武学。 奈何两个傻儿子资质差就不说了,还又憨又懒。 老大还好些,至少能读些书,老二能把字认全都花了太多的功夫。就这样,两人还偷懒不想站桩,相信说书人讲的那些奇遇故事,能吃个果子、蛇胆增加几十年内力,或者跳个崖就有宗师把一身内力赠传……总之就是各种不劳而获。 长大了发现书里都是编的,仍旧不愿意放弃,被围在身边喊「柳大少」「柳二少」那些狐朋狗友吹捧得坚信自己是练武奇才,远超南北武林各大天才,于是一心想要找个宗师拜师学艺,修行内力和剑法。 憨是憨了点,但孝顺父母……好吧,也不是很孝顺,但至少兄友弟恭,在阿姐面前也乖巧听话,知道心疼姐姐,有好东西都留给阿姐,虽然败家了些但……但…… 但还是打死这两不成器的败家子吧! 就在他酝酿怒气的时候,门外柳义忽然来报——一位自称姓曹的武林中人上门来了。 柳宏文道:「是曹前辈来了?快快有请!爹,你看,我怎么说来着?曹前辈不是骗子!」 柳锐武道:「我就说吧?我就说我们没白花钱!曹前辈就是飞鹰剑派的武林高手!」 两兄弟激动得都忘了屁股上的上,噌地跳起来。 「嗷——」 「哎哟——」 一个摔在地上,一个捂着屁股大叫。 …… 曹岫站在柳府大门前,身边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精神萎靡,一动不动,仔细看还有些发抖,像是对马车车厢内的存在极为害怕。 曹岫身材很高大,用古代的话说,那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看起来就让人害怕——门房就害怕极了,还叫了几个会拳脚的家丁来大门口壮胆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但…… 曹岫其实是一个社恐。 社恐这个词,还是他的损友慕挽月告诉他的。 第79章 曹岫的眼睛很大, 认真看人的时候瞪得像个铜铃一样,满脸虎鬚——面前的门房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熊盯住了,好似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盆大口, 将自己一口吞下。门房害怕极了。 但…… 曹岫真的是一个社恐。 他自幼长在乡野,因街坊邻居看着他长大,对他了解,知道他寡言少语但性子温和,并不怕他。 唯有外乡人畏惧他。 可自从父母病逝, 他去习武之后, 连乡邻都躲着他。 有一次县里发生了血案,县令第一时间就派衙役去捉拿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拿他下狱。 曹岫看着一群来抓他的人, 有些紧张地抓住木门。他嗓门大, 「声若奔雷」, 原本脱口而出的疑问听起来更像是大喝:「尔等何故抓我?」 咵嚓—— 他太紧张了,竟然不小心把门从门框上扯下来了。 曹岫:「……」 众衙役:「……?!!」 第150页 社恐的他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是不是要先解释下,自己是不小心?这样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那要不就说是自己的力气大?可他们看起来很害怕。 还是说应该推卸责任说是木门不结实?这样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撒谎。 他内心很焦急,告诉自己——快决定说什么啊!这样很尴尬啊! 曹岫就这样把木门就这样拿在手中,一时不知所措。 而在对面的衙役们眼中,一个武艺高强的兇狠匪徒, 面对抓捕先是一声狮子吼, 再瞪着眼睛、眼冒凶光地扫视着众人, 目光里尽是威胁。 紧接着掰下一扇沉重的木门, 拿在手中作为武器, 要对众衙役痛下杀手。 现场一片寂静。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哗啦—— 不知道谁手中的锁链掉在了地上, 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街边格外的刺耳。 众衙役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勐然转身朝县衙方向奔跑而去,其他衙役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大街上顿时一片混乱。 隐约可听见有人在高唿: 「曹大发狂啦!」 「曹大拿兇器啦!」 「杀人啦!」 「曹大行兇啦!」 曹岫不知所措。 他只是问了句「为何抓我」,就成了眼前的境况。 他都能想像到,本县的县志上会有如下记录:本朝x年x月x日,曹大疑杀邻里,役至,其目露凶光,声若奔雷,举械欲行兇…… 曹岫:「……」 他真的只是嗓门大。 只是社恐。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想着要就去衙门,把事情说清楚。 可有人见他向衙门方向走,连忙跑去向县令通风报信,说他要攻打县衙。 县令吓得差点调集守城的兵丁来捉拿他。 幸好发生兇案那家的苦主找到了好几个看清兇手的邻居,还确认了兇手的真实身份,且第一时间告知县令行兇者另有其人。在师爷的安抚之下,县令冷静下来,没有上马车逃命,而是叫上衙役壮胆,面见了上门来的曹岫。 这个闹剧终于落幕。 事情经过是很可笑,可这样的误解却是很致命的——他差一点就被冤枉成了杀人犯,解除误会简直是万幸。 也由此可见,人们对他的偏见有多深。 这一次靠的是运气,那下一次呢? 然而曹岫还是留恋故里,不愿意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而且去了外地,人们就不会误解他了吗?还不如就留在这里呢,至少他在这里曾被冤枉过,人们更愿意给他善意……吧? 事实证明,改变别人的偏见是很难的,而且一个人运气也有用完的时候。 剑皇楼在他的家乡完成刺杀的时候,从当地的情报中得知了他的过往,便随手将血案嫁祸在了他的身上。 当地的衙门和百姓,不但没有反思的上一次的误判,反而纷纷想着: 「看吧,他果然是个贼匪!咱们没冤枉他!」 「说不定上次人也是他杀的,那苦主找错了人。」 「恶徒罪有应得!」 「看他竟然有银子买房,定是来路不正的银两。白天摆摊卖肉,晚上便杀人越货。」 他平日里不与人来往,不知道该如何洗刷自己的冤屈。同时,他也不想伤害那些武艺低微的衙役。 所以他逃了。 衙门当日就奏请州府下海捕文书。 他最终因为偏见,背负了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他离开了家乡后,在南疆山野中以打猎为生。他喜欢和山林勐兽来往,喜欢养勐兽一起打猎,因为动物不会误解它,也不会嫌弃他嗓门大不会说话。 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邪派高手。 因为他长相兇恶,不善言辞,被对方以为自己在追杀她。二人闹出了误会,在山中大打一架。 一个是武林一流高手;一个是带着狼群的武林横练高手。 最后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暂时休战。 看着受伤的几只灰狼,曹岫本不愿罢休,但他忽然听到对方坦言说自己是被剑皇楼追杀的叛徒,姓慕名挽月。 剑皇楼?慕挽月? 面前这个人,原来就是慕挽月!就是大名鼎鼎的剑皇楼叛徒慕挽月啊! 是谁害得曹岫蒙受不白之冤? 就是这该死的剑皇楼啊! 海捕他的文书还在城墙上贴着呢! 曹岫难得地鼓起勇气主动询问。交流之后,不但解除了误会,他还知道了眼前的人就是江湖上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被剑皇楼追杀的叛徒。 曹岫特别高兴。 慕姑娘做的事情太让人解气了! 不但成功的从剑皇楼中脱逃,还把剑皇楼勾结璐王、意图造反的证据拍在皇室宗亲、满朝文武的脸上。 剑皇楼正在一边躲避朝廷的追捕,一边满天下的寻找她,放话要将她碎尸万段。 她却在山林之中和他一起吃烤肉。 真是女中豪杰! 曹岫吃了烤肉,喝了慕姑娘带来的酒,话多了起来,把自己的过往一一交代,痛哭流涕。 「咦,你也这么惨啊!」慕挽月,也就是江秋洵感嘆。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心态却很好。只要仇敌比她过得差,她就放心多了。而这时候,张放正满天下被朝廷六扇门高手追捕,比她可惨多了,虽然她前段时间的伤势还未愈,却也心情舒畅。 第151页 江秋洵本来就是个话多的,喝了点小酒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把很少和人聊天的曹岫唬得一愣一愣的。 说到曹岫被冤枉的往事,江秋洵冷笑道:「这些人就是欺负你不会说话。你不是会功夫吗?只需当着众人的面,一拳砸烂一块石头什么的,这些欺软怕硬的自然就不敢针对你了。」 曹岫:「啊,这,这样。」 江秋洵道:「你该说谢谢。」 曹岫终于不用为难下一句该说什么,从善如流道:「谢谢。」 江秋洵和他聊天,发现他虽然五大三粗、武艺高强,但就是不说话,当她的问题是选择的时候会明显放松一些。慕·社牛·挽月摸摸下巴,道:「你是不是社恐呀?」 曹岫瞪着他铜铃一样的大眼睛望着她。不明白「社恐」是什么意思。 江秋洵道:「就是不喜欢和人族来往。」 曹岫惊喜到差点流泪——知己啊! 江秋洵也乐意和这样率直没坏心眼儿的人交流。二人顿时相见恨晚。 那之后,慕挽月告诉曹岫,在靠近南疆的万凤山,有一个地方山谷,叫无影谷。谷中一对夫妇隐居。他们也曾在江湖上闯荡。但后来厌倦了江湖中勾心斗角,喜欢森林中的湖光山色,于是到了无影谷隐居。但在深山中隐居,终究不便,于是他们和更南边的南疆乡民交换物资。 这对夫妇曾给予过逃到此处的江秋洵一些帮助, 江秋洵与南方的豪绅一起做生意,便顺便开了一条去南疆方向的商路,一边给他们送物资,一边又间接通过他们收购南疆的山珍,最终搭上了南隐派这条线。 曹岫听说这一对善良的夫妇也酷爱动物,心痒难耐,立刻收拾包袱,带着和他感情最深厚的一群狼兄弟,兴致勃勃地跑去了无影谷,路上还结识了一头勐虎,开开心心地到了万凤山。 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一对善良的夫妇确实比较喜欢养动物。 但他们喜欢的动物是小麻雀,小兔子,小猫,小麂。 万鹏举、柯滢夫妇:「……」 曹岫:「……」 江秋洵:「……」 嗯,就是说,和想像中的、同好探讨兴趣爱好的场面,有亿点点不同。 曹岫用谴责的眼光看着慕挽月不说话。 慕挽月选择性忽视他的目光,道:「曹兄内力精湛,只是不善交际,以后在无影谷与你们一起有个照应。那些山霸若再敢来抢生意,你们就带着曹兄一起收拾他们。对了,曹兄的好友们骁勇善战,还善于最终,有它们在,搜寻那些山霸方便多了。」 说完问曹岫:「那群狼兄弟呢?」 曹岫默默转头,看向某棵树下。 一群狼蹲在属下仰望树屋,树屋上的一群穿着小背心儿的兔子在树屋角落缩成一团,一群带着小草帽的极乐鸟在藏在树桠中瑟瑟发抖。 江秋洵:「……」 曹岫:「……」 万鹏举、柯滢夫妇:「……」 第80章 虽然过程是有亿点点曲折。不过同为动物爱好者, 终究还是能求同存异。 从那以后,曹岫就在无影谷定居了下来。之后的年月里,又陆陆续续捡回来许多厌倦武林争斗的武者, 无影谷俨然成了动物爱好协会基地。 时光如梭,十多年过去了。 江秋洵和曹岫商议最后与张放约定决斗之事。 江秋洵道:「此战不知生死。如果我再不回来,无影谷的物资买卖就靠你们自己了。」 曹岫只是不喜欢与外人(外面的人族)交流,并不是不会交际。他和谷中的同好生活十分开心。 曹岫也知道张放诡计多端,武功也高, 与他生死相搏哪有必胜的把握?可他除了在一旁助拳, 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最后江秋洵一语成谶,果然死在决战。 曹岫为此伤心了一场。但武林中人,生死已是寻常。伤心过后, 他便振作起来, 按照江秋洵指点开始自己招揽生意、扩展收入来源。 他来京城售卖南疆那边得来的奇珍, 意外遇上了柳家兄弟。 他不会和人议价,但他是社恐不是没见识,咬死了价格不说话。买就买不买拉倒。结果居然有人想抢——看到曹岫这模样居然还敢下黑手的,必然是自持武艺高强的贼人了。 可曹岫当年就是高手,这十多年在无影谷生活,不用再烦恼人际关系, 只需要和谷中的几个好友切磋进步, 武艺不但没有退步, 反而进步明显, 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了, 面对一群三脚猫根本不带正眼看。 柳家兄弟急公好义, 正好路过,见一个外地来的商人被一群市井泼皮围住, 势单力薄、默不作声,当即就上前打抱不平。结果却意外见识了高手出手,以一敌十,打得一群「武林人士」溃不成军,两兄弟顿时双眼冒光。 曹岫不善言辞,对方竟然也很是理解,用眼神和动作和他交流,让曹岫大为感动。 最后兄弟二人强烈要求要加入万凤山无影谷,曹岫自然是同意了。 最后两人隐晦表示想要两只豹子,曹岫觉得为难。柳家兄弟喜欢动物,他内心是欢喜的,而且无影谷所在的山林中豹子倒也不少。可若是千里迢迢带过来,却太不方便。 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无他,柳家兄弟给的太多了。 曹岫亲自去附近深山中抓了两只。因为没发现幼崽,只抓了一只半成年的豹子,就在第一时间给他送了过来。 第152页 …… 他在柳府大门等了一会儿,柳家父子三人就出来了。 柳宏文上前行礼,眼含热泪道:「曹大侠,你终于回来了!」 曹岫看着在小厮背上行礼、怎么看怎么滑稽的柳宏文,面色惊讶。 柳锐武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前道:「我爹说你是骗子,不是飞鹰剑派,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被打死了!」 柳修拱手道,正色道:「尊驾是飞鹰剑派的曹长老?」 曹岫实话实说:「我不是。」 柳修:「……」 柳宏文:「……」 柳锐武:「……」 曹岫看着柳家兄弟俩仿佛裂开的表情,以及柳修柳老爷沉下的脸色,内心忐忑不安——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柳修见他黑面虬须,但眼神清正,责备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顿了顿,试探着确认问道:「敢问是曹大侠当面?」 曹岫点头道:「我是曹岫。」 柳修又问:「请问曹大侠师从何门何派?」 曹岫心揪了起来——能不能出选择题?最讨厌问答题了呜。 他怕和人说话,源于从前几十年的经歷给他造成的心理创伤。 哪怕他无丝毫恶意,只要他说话,人们总会露出害怕、警惕、厌恶……等眼神。 小时候家里的长辈们总责备他:你什么也没说,别人怎么会怕你?你什么也没做,别人怎么会打你?肯定是你不会说话,肯定是你做了什么让别人误会。 可是不管他怎么小心措辞,周围人仍不改偏见。随着他年纪渐长,反而更严重。 从被疏远、被排斥,到被厌恶、被孤立,最后到成年后被议论、被诬陷。这些经歷让他想要逃离人群。 教他功夫的师父,说他心如赤子,真心待他。后来师父年纪大了,教不动他了,他想要侍奉师父,却被师兄提防,觉得自己居心叵测,他只能拜别师父回乡。 从出谷以来,如柳家兄弟这般对他友好的人凤毛麟角,让曹岫大为感动。 …… 他以为见到柳家兄弟就能快些远离城镇,即使在大门口等待的时候被门房和周围路过的行人盯着看,让他如坐针毡,他也一直忍耐着。只是在心里一直不停地念叨: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如果世界上有一门功夫能让人隐身,那他定会万般刻苦将其练成。 好不容易等来了柳家兄弟,岂料他们的老爹也一起来了,还盯着他看、问他问题,让他的内心感觉到非常紧张。 还好问题不难,可以很快回答。「万凤山无影谷。」 柳宏文:「什么?你怎会是无影谷的人?」 柳锐武:「你不是飞鹰剑派的吗?」 曹岫道:「我不是啊。」 柳宏文道:「可是我问你……」 啊,当初他是怎么问来着? 他见曹岫以一根花椒木制作的木棍为剑,抽棍杀敌。他不会功夫,也看不出来招式好还是不好。但他们老爹不知道走什么大运,竟然认识正玄派大长老,看在正玄派的面儿上,他们和正玄派做上了生意,这些年来,他们也交了几个正玄派的朋友,认识了许多江湖俊杰,也亲眼见过许多武林高手对敌。 这么多来,他们自己武功不行,眼光还是有的。曹岫虽然只是和市井泼皮对打,但他的招式锋芒毕现,且毫无晦涩之感,举重若轻,起转腾挪之间,八尺高的一个大汉,竟给人一种轻盈的感觉。 柳宏文知道,这是因为他的武学招式经过千锤百鍊之后,像唿吸一样自然流畅。 这是高手啊! 除了那位大长老以外,这是他见过最厉害的武林人。 等到这位大侠打跑了市井泼皮之后,他立刻上前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大侠……」 谁知这大侠不但不听他说话,反而勐退一丈远。退走的时候还不忘提上他的两个背篓和一根扁担。 柳宏文懵了。 他望了望四周,除了正在地上打滚惨叫的地痞无赖们,就再无旁的人了,更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因为他们在此打架,街边的乡邻们也早早地躲远了。 那眼前这位高手,为何作此模样? 柳宏文道:「大侠,您这是?」 曹岫道:「你买我的山货吗?」 柳宏文:「……?」 曹岫指了指竹篓前写着大字的木牌。 刘宏文仔细看了木牌,上面写着各式山珍的价格,都非常昂贵。最珍贵的是灵芝和朱果,另外还有南疆特制的药酒,传闻在南方山涧中出昙花一现的银鱼,还有各种南方深山特产的药材等物。从商品的价值来看,这个价格还是很合理的,一点都不高。可寻常人家也买不起这些珍品。 柳宏文哪里知道这是南隐派才有的宝贝,从前都是特供给江秋洵售卖的,江秋洵死遁之后,南隐派和众豪绅的合作破裂,被一再压价,不得已之下才拜託了无影谷出售。曹岫死守江秋洵留下的价格一步不退,又见南边的富商得了名门正派和豪绅地主们的暗示,纷纷观望。 曹岫见迟迟卖不出去,想着京城肯定有钱人多,于是就收拾包袱北上京城。 刘宏文见他不和自己说话,反而用手指着那写着高价的木牌。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的熟悉,一番回忆之后发现,和脑海中曾经看过的一些奇遇类的游侠故事竟十分相似。 第153页 柳家兄弟平日里最喜欢看的故事便是:主角天纵奇才,资质逆天,走在大街上被隐士的高手一眼看中,想要收为弟子,过程充满了考验,充斥着许多玄虚。 柳宏文一琢磨,这不正好就是他们两兄弟的机缘吗? 他和弟弟柳锐武在街边嘀嘀咕咕。 「你看这位高手,剑法奇高,一定是一位剑派的高手啊!」 「是啊大哥!」 「你看他是南方口音……想来是南面儿的名门大派啊!」 「是啊大哥!北方这些门派都说咱们哥俩没有练武的资质,这肯定是胡说!阿姐都说了,每个人都是有适合自己的功法,武林高手也不都天生奇才!如此看来,咱们练武的资质肯定是好的,只是北方的武学不适合咱们罢了!」 「我也觉得是这样!」 「那大哥咱们快去问问这位大侠是何门何派!」 「诶,莫急。我看这位大侠似乎在刻意隐藏身份,说不定来北方还有什么隐秘的要事。咱们还是不要戳破他的身份。」 「好的大哥。可是,如果他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不是就不能拜师学艺了?」 「不要担心。看我的。」 于是柳·脑补·宏文,和曹·社恐·岫,展开了隐晦的手势交流和眼神交流。 柳宏文悄悄站在曹岫身侧,假装看别处,低声道:「大侠贵姓?」 没有过多陌生的目光投射在身上,曹岫感觉轻松多了,但说话仍力求简洁:「曹。」 柳宏文道:「原来是曹大侠当面!小子乃是城南枫叶坊柳家的柳宏文,那边是弟弟柳锐武。」 「……」啊,最怕这种交际对话了。曹岫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就不说话了。 「请问您是不是来自南方?」 选择题,他会!曹岫松了一口气,点头。 柳宏文大喜,又问:「您是南面儿的哪个门派呢?」 曹岫为难了。 说退出江湖了吧,好像不太严谨。他不久前还和无影谷的兄弟帮着江秋洵围攻剑皇楼。 可说没有门派吧……他现在在无影谷,也类似于门派。 要说有吧……可他们又更像是邻居!大家以武会友,犹如兄弟姐妹,说无影谷是门派好像不准确。 那就说没有?可他拜师之后,虽然只是记名弟子,又没有侍奉师傅,被师兄从门派中赶了出来,但,但并没有被逐出师门呢,也还算是门派的弟子……吗? 曹岫再一次陷入了纠结之中。 于是在柳宏文看来,曹大侠的沉默,就代表着不可说。 既然不可说,柳宏文自然也觉得自己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他灵机一动,对曹岫做了一个扇翅膀的动作,挑了挑眉毛,暗示道:「曹大侠,你是不是这个门派来的?」 曹岫一看,嗯,翅膀,鸟,凤凰……是说万凤山么? 于是点头。 柳宏文大喜,果然是飞鹰剑派的高手,连忙对不远处的弟弟点点头。 柳二欢喜地快步而来,和哥哥一起拉着曹岫去吃饭。 曹岫一路沉默少言。 柳宏文负责暗示、提问; 柳锐武负责说:「我也是。」 曹岫负责点头和摇头,连说话都省了; 于是,这样的交流,使得双方都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就比如说,两兄弟听说曹岫养了许多视若兄弟的四脚野兽,下意识地就认为是行走江湖必备的骏马。完全没想到,对方所指的竟是一群狼。 第81章 曹岫不断地吹嘘自己的兄弟是如何的贴心, 不但可以配合打猎,还能切磋武艺。而柳家兄弟以为他说的是骏马。马儿竟然能陪主人练功?两兄弟大为惊奇,主动拿出钱财, 要购买对方口中神奇的骏马。 曹岫也觉得奇怪,为何这二人非要拿钱来买野豹子呢?南边山林里不是有很多吗?跟他回无影谷之后自然就能有许多动物朋友一起玩耍呀!然而对方非得说有了两只豹子才方便出发南下——真是奇怪,又不是马儿,不能代步,为何缺了还不能出发?真是奇怪。 但曹岫是不可能问出口的。宁可闷头去山中为他找寻野豹, 也不愿意说许多话来沟通这个奇怪的要求。 …… 当着柳老爷子的面, 柳宏文两兄弟顿时急了。给老爹简短地描述当天的经过,再次看向曹岫。 「这,这怎么会搞错呢?我当初问你是不是飞鹰剑派, 」刘宏伟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 「你点头了呀!」 柳锐武:「对啊对啊!」 曹岫顶着两兄弟震惊的眼神, 咽了咽口水,退后一步,道:「我以为你问的是万凤山。」 柳修终究是老辣的生意人。他虽武艺低微,却也看得出这人气势不凡,应该是真的武林高手,而且性子似乎也很和善。 他把两个蠢崽子抓回来, 一人一脚踹后边儿去, 拱手问道:「尊上想必是出自南方的名门, 不知是何门派?」 曹岫回答得简洁干脆道:「万凤山无影谷。」 柳家兄弟在江湖上的门派奇闻逸事听得多了, 自然也知道无影谷是什么地方。柳宏文道:「无影谷?就是和南隐派关系密切、南方赫赫有名的哪个邪派势力?」 柳锐武也急了:「怎么会呢?我们分明加入的是飞鹰剑派!是名门正派呀?怎么是旁门左道?」 柳修明见曹岫的神色变了, 沉下脸喝骂道:「逆子, 闭嘴!」两兄弟在老爹面前不敢造次,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第154页 柳修又对身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背着柳宏文的小厮点头, 立刻背着柳大回府了。另外两个家丁也熟练地架起瘸腿的柳二紧随在后。 柳修道:「犬子无礼,还请曹大侠海涵。」 曹岫仍是沉着脸色,憋了半天,道:「你们要让我退钱吗?我的钱已经买了物资送回无影谷了,还不了你们。」 柳修一愣,旋即道:「曹大侠放心,都是犬子自己误会,送与大侠的礼金自然不必退回。」 曹岫松了一口气。第一次做这么大一笔生意,可算成了。 只是……白拿人家的东西怪不好意思。 「他们二人经脉天生不适合修炼内力。倒是适合我们无影谷的一门狮虎功。要不还是让他们跟我去无影谷吧?」 柳修心道,他外甥女乃堂堂正道魁首、御封剑宗,怎能让儿子和邪派扯上关系?若是影响了外甥女的声誉如何是好? 在他心里,外甥女如同亲闺女,是他和夫人自幼护着长大的,怎么看都千好万好。如今她执掌正玄派,可万万不能让她声名染了污点。 想到这里,忽然想到外甥女要娶一位女子……心好痛。 她等了这么多年,要娶就娶吧,但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对了,还要先审一审对方的人品,若真是居心叵测,定要劝婵儿…… 「柳家叔父。」 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开,一个貌美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这,这不是瑞安县主吗? 柳修连忙上前道:「县主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瑞安县主朱尧瑛笑道:「我受姐姐所託,来你家祠堂取一样东西。」 柳修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总不能把郡主晾在府门外。他道:「无论何物,县主只管进府来取便是。」 转头吩咐下人通知让夫人准备膳食。从前县主也偶尔来府上与婵儿婵小聚,饮食偏好夫人也是知道的。 趁着县主下马车的功夫,他又向曹岫告罪,说家中有要事,让柳义招待,请他去偏院用饭。 柳修迎着县主进了府门,柳义留在门外,对曹岫道:「在下年轻时候也混过几年江湖,武艺低微,很是羡慕曹大侠这般的高手啊。我武艺低微,不知能否请曹大侠指教一二?」 柳义天生一张苦脸,像个忧心自家田地的老农,让人感觉朴实和善。他说讨教武艺,这是曹岫擅长的。于是他点点头,指着身后的马车说道:「这怎么处理?」 柳义道:「这马车上是何物?」 拉马车的这匹老马精神萎靡,站着便瑟瑟发抖,怎么看都像是随时要倒下暴毙一般。 曹岫拉开车帘子,露出里面的大铁笼。铁笼里趴着一只精神奕奕的半成年花豹。见有人掀开帘子,立刻龇牙咧嘴朝他们低声嘶吼。 「喵嗷——」 奶萌的嘶吼声听起来可爱极了。而拉车的马瞬间跪下。 柳义:「……」 …… 柳修领着朱尧瑛来到祠堂,道:「这就是祠堂了,不知婵儿请县主来拿何物?老夫为县主取来。」 朱尧瑛和林婵是正儿八经的结拜姐妹,对待林婵就跟亲姐姐似的,在柳修这边也没见外。 朱尧瑛道:「是一张素白的宣纸。八年前,姐姐在西北斩杀牧野庄庄主,为陛下排忧解难,陛下答应了姐姐一件事,写在一张宣纸上,盖了陛下私章。」 柳修从未听说过此事,道:「这,老夫不知在何处啊。」 朱尧瑛道:「陛下赐下的圣旨放在何处?应是和圣旨放在一处。」 柳修一听圣旨,立刻走到祠堂中央一大堆灵牌前的供桌前,指着其中一个精铜所制的大匣子,道:「在这里面,被婵儿用机关锁锁住了,说其中有毒针暗器,不要尝试打开。」 这匣子应该是特制,没有盖子,上面是类似棋盘的正方形小格子。 朱尧瑛看着铜匣,笑道:「没事。我知晓机关。」 只见她抚摸着铜匣表面这些格子上的小篆,辨明之后,按照心中的顺序按下了其中几个格子。 咔咔咔。 匣子响起了机扩声,整个匣子从正中间慢慢向两边裂开,露出其中躺在红色锦缎上的圣旨。 这圣旨连同装它的匣子一起被柳家放在祠堂供桌的正中央,想必每次给族中上香的时候都要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可朱尧瑛是何人?年幼时她甚至坐在皇帝伯父身上扯过鬍鬚,在祖母那儿更是不知道见过多少圣旨,甚至自己家也有一大堆。她对圣旨并无寻常人对圣旨那般神圣敬畏。 她随手拿起圣旨,明黄色的捲轴在桌面上缓缓打开,露出文字和大印。在圣旨的最末尾夹了一张素白的宣纸。 宣纸上是林禅对皇帝陈情自己曾与一少女的私情。纸上详细言明了二人两情相悦的经过,又写或因世俗偏见,少女不愿告知真实身份,又害怕家仇牵连了林婵,躲起来至今不见踪影。林婵请求皇帝能赐下圣旨,准许二人缔结婚姻。 宣纸上,字迹端正柔润,细微处又见锋芒。陈情信的署名是「林婵」。 末尾是硃笔御批的一个「允」字,还盖着皇帝的私章。这一张纸像是皇帝私人的承诺。 而明黄色的圣旨则是一封嘉奖令,嘉奖「林止风」斩杀敌国宗师,为民除害,表扬正玄派是名门正派。另外赐下的金银器皿不多,也就是象徵性的恩赐。日期是从西北军回来之后。 第155页 朱尧瑛取出宣纸,把圣旨卷回去,递给旁边的柳修,道:「柳家叔父,以后圣旨就拿出来放吧,那匣子没用了。」 当初只是担心柳家兄弟胡闹好奇,损坏了这张写有御笔的素纸。 「啊,好,好……」柳修看看手中的圣旨,又看看朱瑶英手中的纸,神色有些奇怪。 朱尧瑛也没在意,道:「这张纸我就拿走了。我明儿进宫去见皇伯父,代姐姐求一张赐婚的圣旨。」 林婵的心思,旁人不懂,就连几个徒弟都难以揣测。唯有朱尧瑛明白。 林婵这一生在有关自己的重要事情上几乎都早作安排、算无遗策,唯有感情的事醒悟得晚了些,而就这仅一次的恍惚,造就了十三年的恨事。 她成年后早已藏起了本性,不愿展露自己的弱点,不让人知道她的难过,没有向旁人倾诉内心苦闷的习惯。 她身边人,包括亲长、同门、属下、徒弟都只能仰望她,从来无人可被她依赖,就连在大长老面前她也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 自律又压抑本性的强人,朱尧瑛见过很多:皇帝、太子、战神祖母、祝姑奶奶……这些英杰,无一不是强大之人,但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心思深。正常人,只要有七情六慾,谁会没有脾气?能力强大却没有脾气,或让人看不出喜怒的人,必然是用意志力在控制自己的脾气。 林婵也是这样的人。她心思深,哪怕在极为亲近的人面前也习惯性的隐藏掩饰。仅在深夜无人时,才借着夜色的藏匿,剑斩风雪,刀断山水。 旁人难近她的心,唯有朱尧瑛这个在尔虞我诈的宫廷中长大的结拜妹妹,能从细节窥见她的一二内心。 她二人也因这难言的默契,成了肝胆相照的忘年交,数年后一日有感,烧香结拜,许为异性姐妹。 林婵之前寄来的暗信,没有说过原因,只让朱尧瑛代劳。朱尧瑛一见信,便心领神会。 林婵这一次特地请朱尧瑛拿着当年皇帝的承诺去讨要圣旨,不仅仅是因为爱护江秋洵,想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婚礼,更重要的是,她要让天下人都见证,那位江姑娘和她结为连理。 旁人是否同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以后,哪怕江姑娘再行逃遁,天下之大,无论去了何处,都逃不过这场婚礼的影响力。哪怕去了天涯海角,周围的人都会知道这一场有违世俗的婚礼,都会知道江姑娘是林氏明媒正娶的妻。 林婵用赐婚的圣旨,在江姑娘身上、在天下百姓的心中印下烙印,犹如天罗地网,让她再无反悔的可能。 朱尧瑛这个做妹妹的,当然会帮着姐姐实现心愿。 她对柳修道:「姐姐的飞鸽传书可是到了?不知叔父、婶婶何时启程南下?若是不急,不如等我拿了赐婚的圣旨一起去?这次我一定要缠着陛下让我做宣读赐婚圣旨的天使……诶,柳家叔父,你脸色有些白,可是有什么不适?」 柳修只觉得耳边不断响起「赐婚圣旨」四个字,不但在耳边绕,还在脑海里绕。 他不久前还心心念念要将林婵娶妻一事保密、不让外界知晓英明神武、完美无瑕的外甥女有这个污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到了皇帝要给外甥女「赐婚」的噩耗。 一时间,他只觉得心都要开裂了——啊,胸口好像更痛了! 第82章 江秋洵自然不知道一个月前、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有一份赐婚的诏书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她正拿着林婵的一件外衫出神。 比起林婵暗含担忧的占有欲, 在对待成亲这件事情上,江秋洵更多的是纯粹的开心。哪怕在前世,两情相悦后一般也会请各自的好友聚餐, 分享难以抑制的欢愉,江秋洵也不能免俗。 之前不曾想过她们能成亲,也不曾执着地筹谋过,说到底她对这个世界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优越感。来自另一个世界五千年歷史的薰陶,让她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的内在与众不同。 这种认定浸透了她的灵魂, 让她不那么在乎人们对她的看法。旁人的祝福犹如锦上添花, 没有也无所谓;有了,当然更好。 她在意的,永远只有林婵的心意。 就仿佛此刻, 拿着林婵的一件衣服, 竟然就让她莫名地觉得温暖。 林婵的衣物一直由贴身的丫鬟银杏负责。 林婵既要练武, 又要经商,从前还要花时间教徒弟,哪儿来的时间处理内务?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林婵也有不擅长的方面——既不会拿针刺绣,也不会下厨烹饪,还得了有钱人才有资格得的病, 洁癖。 江秋洵则不同。她思维跳脱, 喜欢新鲜感, 什么都感兴趣, 什么都想试一试。 她在前世专注事业, 没有爱人,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操心这些琐事。两辈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偏偏十三年爱而不得, 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便兴致勃勃想要包揽心上人的方方面面。 厨房已经被她攻克了一半,转头见银杏处理林婵的衣物,仔细旁观了一阵子,又挽起袖子要上手。 银杏禀报了林婵,林婵自无不允。 江秋洵先收拾了自己来林宅这段时间得到的新衣服,用了和林婵相似的箱子装了,和林婵的并排放好,然后在银杏的指点下清点林婵四季衣物,分门别类一一按顺序堆放。 这个时代的衣服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更换以香樟木为主要成分的驱虫香囊,否则很容易被虫咬坏。 第156页 整理衣服的时候,江秋洵发现了几件衣服很眼熟。是月白色滚金边的外衫。 这件衣服的款式,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年,林婵在沿海的东树城谈一笔生意。她正好在附近,听说之后,也找了个理由去了。 东树城的湖边有一个亍雅居。亍雅居有三层,坐西而朝东,四面的窗户很大,在湖泊的南侧沿岸,也能看到三楼包厢中的人影。 林婵就坐在三楼的窗边,背对着湖面。 江秋洵穿着窄袖紫色长裙,戴着半片面具,低头喝茶。 那一天,春雨如絮,湖面烟波浩渺。她坐在湖边的小茶棚外,侧对着亍雅居,不敢直视。她知道暗中有许多各方势力的爪牙在关注着她。 林婵所在的位置太显眼,她太过关注,会把暗中的目光引向林婵。 她想,若是知道她被人追杀,若是知道她就坐在身后的不远处,若是知道她在看着她……会不会走下来与她相见? 或许会的。 阿婵看似性子柔软,实则心中主意很正,决定的事情向来无从更改,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可是正因为这样,她才不能和她相见。 江秋洵喝完了茶水,站起来,转身,朝亍雅居的方向走。走到快要进入街巷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三楼的窗。 她所站的位置在林婵的侧后方,正好看见林婵的侧脸。遥遥六七十丈的距离,看不到太细緻的模样,但就算是这样一个侧影,也让她熟悉又温暖。 不知为何,林婵似乎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她毫无徵兆地起身,侧头向下看来。 湖边,三楼的风很大,吹得她衣袂翻飞,几缕髮丝凌乱。但她亦无所觉,只低头巡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但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江秋洵已经低下了头,戴上了斗笠。 刚刚那一眼,足够江秋洵看清楚,林婵穿着月白色滚金边的外衫,还有似乎微蹙的眉头。 真好看。 她一边往巷子里走,一边想着。 ——不知是否有机会活着再见到你。但阿婵,我仍愿你此生顺遂无忧。 她走进深巷,翻身进了一个院子。 院子里有一群人正坐在庭院石凳上,围成一圈儿低头商议。 「这批货晚上有李秦带人守着——他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干坤剑』李星渊。」 「干坤剑又如何?听说他从前疯得很,出剑不要命,如今做了有钱人圈养的狗,不能拼命了,还剩几分功力?」 「小心为上。听说正泰商号的护卫会结战阵。」 「对,不可纠缠!要在一炷香之内拿到货!」 「半夜从湖边游过去!待寅时到了,把迷烟……嗯?谁?」 他们勐然回头,见光天化日之下,院子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紫裙女子。 这女子戴着斗笠,看不清楚模样,可只看身形姿态便足以让人惊艷。 她缓步朝前走,正眼也未看他们一眼,步伐从容,犹如闲庭信步。似乎只是一个急着赶路的人,从院子经过而已。 她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群自诩武林高手的贼匪身后,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不是好惹的。 不过这群人敢打家劫舍,自然胆子极大。正所谓色胆包天,哪怕这个女子出现十分诡异,也挡不住他们色心。他们一跃而起,默契地抽剑,朝她围来。 但女子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连步伐的速度都没变。 在这群人靠近的时候,抽剑,出招,腾挪,迈步。 她如同风中的一片枫叶,乘风起舞,摇曳多姿。 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匪徒从她身边经过,扑倒在地,再没有起来。 脖子上的一道道红色的血线渗出鲜血,流淌在地。 等有人发觉异常,已经是一天后了。 发现的人是李秦。 他接到情报说湖山七匪来了东树城,要劫他们的货。林婵都在暗中布局,准备瓮中捉鳖了,在推算的时间,却迟迟没有等到对方动手。 地下情报那边甚至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经过一天的寻找,终于查到他们藏匿的地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院儿。院子里的一家五口都被害死,丢在水井中。这七个悍匪却趴在院中,身体下的泥土被鲜血浸泡得发黑。 当日,衙门接到街坊的报案。而江秋洵,已在百里之外。 关注她的那些势力在有关她的情报一栏上,记录了这一件事。 有的情报组织标记的是她的冷酷,说她因为进过某宅院被人看见了便杀人灭口; 有的组织比较中立,说他被肯定是被湖山七匪冒犯,所以顺手除害; 有人因她的生意得了好处,为她鼓吹,说她进过一宅院,见悍匪杀人越货,提剑为民除害。 …… 因为她杀的是恶贯满盈、多次奸淫掳掠的湖山七匪,又艷名在外,所以江湖上大多数人认为她「遇贼自卫」,认为她做的是正义之举,是个「亦正亦邪」的奇女子。但人们谈论到她,也多旖旎,甚至言语中夹杂着冒犯。 江秋洵一贯的原则是,当着自己的面非议就不死不休,没当面自己不知道就当没这回事。她当年做自媒体,日常被黑,早就看透不在乎了。 她回忆当年,心里眼里只有林婵。 江秋洵摸着手中这件月白金边的外衫,知道这肯定不是当年那一件衣服,只是这人喜欢白衣又念旧,还有同款的新衣罢了。 第157页 哪怕是今日,江秋洵依旧能回忆起当初在东树城湖边的心情。 分明是来见她,却又不敢看她。 欢喜,又克制。 辛酸,又期待。 当时的她就想,若是能走到她面前,就好了。 哪怕只是摸一摸她的衣衫。 她拿起这件衣服,细緻地沿着边角抚摸着它,就像是完成当时那一瞬间的奢望。 真好。 终于回到了她身边,还将嫁给她。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封青筠说的「嫁衣」。 自己绣一件? 她倒是会缝衣服,但也明白和刺绣是两回事。 对婚礼的期待原本很模煳。除了拜堂,心心念念的就是名正言顺之后可以和心上人共赴巫山。但现在,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才像是回过味儿来,渐渐地有了更多的真实感。 要成亲了。 要准备嫁妆? 还要缝制嫁衣? 还要长辈之间互换庚帖,议定婚期? 可是她既没有长辈,也没有亲朋……要不,去南隐派把结拜姐妹阿杜嘉请过来代为亲长? 啊。 可是,她假死没告诉阿杜嘉啊! 如果她回南隐派,会被阿杜嘉打死吧?提前实现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拜誓言? 真可怕…… 那个女人会蛊啊! 当年冯劲川追求她的时候,阿杜嘉说男人都靠不住,还是得有蛊才保险。以后不论自己要嫁给谁,她一定帮自己下情蛊。 嘶。 情蛊分为母蛊和子蛊,母蛊不受子蛊的影响,还能操控子蛊宿主的生死。母蛊种在江秋洵身上,子蛊种在未来夫君身上。 都说了不需要,但阿杜嘉完全不在意,说看得多了,汉人女子就是死心眼儿,中原许多女性高手都难以免俗,江秋洵肯定也是。别看这会儿仿佛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渣女,等到嫁了人都一样。她为了结拜姐妹,一定弄一对死都解不开的绝顶情蛊。 江秋洵:「……」 都说了不需要。她哪里捨得给林婵下蛊?再说了,真下了蛊,反倒会疑神疑鬼,怀疑对方到底是真心还是贪生怕死,那这情爱还有什么乐趣? 可她又不能明说。明说了不就相当于不打自招说自己有心上人吗? 她知道这些南疆女子对结拜姐妹是真当亲姐妹,认定了把你当亲人,就死心眼儿地一心为你好。就好像前世那些非让孩子穿秋裤的姥姥,你说什么都没用,秋裤一定给你套上,破洞牛仔裤一定给你缝上。 哪怕当面答应了不下蛊,转头就能给林婵用上蛊王。 江秋洵明知道自己结拜姐妹是这个性子,还敢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恋爱脑吗?还敢告诉她自己假死遁逃吗? 嘤。 不敢。 第83章 刺绣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 就算江秋洵是宗师也不行。 哪怕她武功高到了东方阿姨的地步, 捻针为剑,下针不差分毫,也不能无师自通学会刺绣的技法。 刺绣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她心心念念绣一件嫁衣, 在成亲那天穿给林婵看,否则她是绝无可能做这种细緻复杂、从前觉得毫无意义的活儿。 学之前,担心刺绣太难;学了之后发现,果然很难。 就当重修了一个新专业,拿出当年高考的拼命劲儿来学。不求多厉害, 甚至不求学会, 只要能把花绣出来就行。要是有后世那种十字绣就好了,照着图…… 咦? 说到考试什么的……那不是得有标准答案?她为什么要学会刺绣技艺?她只要能把嫁衣绣出来就行了呀。 让她自己琢磨绣花不行,她也不会画画, 可是, 她可以让专业人士把花样画出来, 然后请绣娘坐在她身边绣,她坐在旁边跟着绣一件一模一样的。她身为宗师,耳聪目明,原样照搬,把绣娘的动作复制下来易如反掌啊! 江秋洵这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自从听说自己绣嫁衣比较吉利,她这个从不迷信的人始终提着一口气, 总担心自己不争气会让婚礼有瑕疵。这回可好算放心了。 她跟林婵说, 想去找裁缝铺的季大娘。 但林婵拉着她的手, 面露担忧:「近日锦城魔教猖狂, 我怎放心你自己出门?」 江秋洵倒是想林婵陪她, 可林婵又不知道自己会功夫, 肯定会带上一大帮保镖,这么高调, 回头满大街都知道自己不会绣嫁衣了,那得多丢脸? 江秋洵于是道:「好吧,那我让晏寒飞帮我走一趟。」 她找来季大娘,接了一个绣活好的大婶……嘶,确切地说是比她还小的姑娘。二十八岁,比她还小一岁,已经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娘了,看起来比她苍老许多。而江秋洵真实年纪二十九,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因为内功深厚、天生丽质,比前世的自己都更年轻些。 有了师父,江秋洵的刺绣课当天就开始。 江秋洵学得很认真。 她上一次缝衣服还是在上一次……前世念大学的时候。有些事,只要学会了,脑子或者身体就会记住,一辈子都不会忘。所以穿针引线是不用学了,直接在碎布上先练手。 没多久,她就学会了最基本的手法。有高手带飞确实不一样,但也没法立刻开始绣嫁衣,因为这之前需要先剪裁布料。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让绣娘先教自己绣荷包和手帕。 第158页 别的图案都没学,只学了莲花荷叶。 在她心目中,林婵便如莲花一般,亭亭玉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当然了,让莲花先亵玩自己一番还是可以的。 她运用招式的水平已经接近了传说中「入微」之境,耳聪目明,控制力到了精细的地步,区区针线早已得心应手,绣最简单的花样已不是难事,把林婵手帕上的花样绣得针脚细密,线排均匀,很是漂亮。 江秋洵满意极了。 这是荷花吗?不,这是她满满的爱啊! 江秋洵绣完了荷花,放在盒子里装起来,准备下次绣了荷叶再给林婵。眼看太阳快下山了,夜晚微风凉爽,正合适出门,便去书房等林婵。 她这边心心念念等林婵处理完事务一起去繁州尝尝新鲜上岸的煎鲤鱼,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人堵在了家门口。 江秋洵牵着林婵走出前厅,道:「门外怎么回事?谁在喧譁?」 晏寒飞进来道:「外面的人自称是林家二房大老爷家的周夫人,说有事要见东家。这是拜帖。」 二房大老爷,不就是林婵的父亲?周夫人,就是他续弦的那位周举人的侄女。 江秋洵道:「这人怎么回事?天都要黑了,还来堵门。」 就算江秋洵混迹江湖不怎么在乎礼节,也知道拜帖是提前送的。访友前提前送上名帖,相当于后世发消息通知:明天在家吗?我去你家找你聊点事儿。 等对方回復同意,并且约定了具体时间,再行上门。 周氏临时堵门,是很无礼的做法。 不过憋了这么久,她终于主动上门,还如此地迫不及待,可见她的急迫。在与林婵的这一场无声的交锋中,她完全败下阵来。 周氏和林婵之间的角力,自然不会如寻常百姓那般直白,更不会争吵。他们彼此都明白,谁先上门就代表了低头。 江秋洵道:「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是不是宋大人那边有进展了,林家慌了?」 林婵道:「周氏从前不曾如此失礼,或许真有急事。我们见见她,看看她怎么说吧。」 江秋洵有些不高兴,道:「那明日咱们再去吃煎鲤鱼。」 林婵说:「好。」 晏寒飞得了吩咐,立刻小跑回去开门。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这位顶级刺客已经全身心沉浸在门房的角色中不可自拔了。 周氏还在走廊上的时候,江秋洵就看清了她的模样。 周氏长相气质很符合时下读书人的审美,瓜子脸,柳叶眉,身形纤细,气质温婉,穿着襦裙,走路时步伐小,显得规矩守礼。再看她五官,慈眉善目,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就是之前和金家合谋坏林婵清誉的人。 她刚跨进厅门,还未走近,便讨好着寒暄道:「许久不见,婵儿更胜从前了。」 她打量着林婵,见她冰肌玉骨,恍若谪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年纪比林婵也就大十来岁,但看起来比林婵苍老很多。 又看她旁边的江秋洵,心道这江姓女子虽然来路不明,但容华绝代,也难怪这位继女贪恋颜色,冒天下之大不韪。 林婵淡淡道:「请坐。」 林婵和江秋洵坐在主位,空出来的位置在左下方,一点儿都没有谦让长辈的意思。 周氏身边的婆子脸色难看,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见明显不好惹的江秋洵正对着自己无声冷笑,又把嘴闭上了。 这段时间,林婵收拾林家的手段一个接一个。 先是把林家的盟友,上门闹事的金仙茅金大爷给扔进了大狱。那老痞子被拉出去服役,一条命已经去了半条,金家惹不起林婵,却找林家少族长的酒楼去闹事,两家在街上撕扯,明面上都快反目成仇了。不过到底是多年的利益纠缠,最终两家还是捏着鼻子又坐在了一起。 可谁知道没几天,林婵又把林家大房族长的女婿以私通魔教余孽的罪名抓了起来,也扔进了狱中,眼看着再也出不来了。若是林家任由他绝望攀咬,拷问之下,还不知道会咬出谁来。 这样的情形下,林家那几个话事人能不着急吗?这两天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无奈之下,只得吐出当年从二房搜刮的一部分利益,催促周氏找林婵和解。 既然是来求人的,就得拿出求人的态度。当下周氏觍着脸坐下了,想要寒暄几句。 没等开口,便被江秋洵出言打断:「有事就说、有屁就放,别一脸好像咱家欠你钱似的。」 江秋洵可不在乎古代的宗族关系,在她看来,林家当年欺负小林婵,周氏也脱不了出卖林婵生辰八字的嫌疑,一个个都罪该万死。 周氏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婆子,确实臭着一张脸。 周氏没理会这婆子,而是对林婵道:「婵儿,我这里得了几件你母亲从前的首饰,今儿都带来了,你要不先看看?」 江秋洵听说是林婵母亲的首饰,眯着眼睛盯着周氏道:「伯母的首饰怎会在你手中?」 周氏莫名有几分畏惧,连忙道:「别误会,这些首饰是当年先夫赠与林氏女眷,与我无关吶。」 江秋洵怒道:「欺人太甚!竟敢欺阿婵年幼!」 林婵安抚道:「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不必动怒。当年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的确送出了许多母亲的随身之物给了林家女眷。所幸如今大多已被我寻回。」 江秋洵余怒难消。她看了看林婵,也不知林婵当年是如何伤心。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却把母亲的私人物品送亲戚,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第159页 心中对林父和林家的一群吸血鬼亲戚暗骂一通,斩钉截铁道:「既然是咱娘的随身物品,那是得都收回来。」 林昭节听她这么快把称唿从「伯母」变为「咱娘」,抬眼看了她一眼。心想江姑娘这般不要脸的喊娘,语气竟是如此丝滑自然,若是师祖母还活着,少不得被她花言巧语哄骗得心花怒放吧? 林昭节嘴笨,对嘴甜的人很是羡慕。 只见江秋洵看向周氏,气势汹汹地逼问:「不知东西现在何处?」 周氏道:「这……自然在一稳妥之处。」 江秋洵冷笑:「你这是想用咱娘的东西来威胁阿婵?」 周氏道:「自然不是。我,我只是有些事想与婵儿商议……」 江秋洵打断道:「什么事?」 周氏被她气势震慑,咽了咽口水道:「还请避退左右。」 江秋洵道:「不行。」 她哪里能同意?她的阿婵如今眼疾未痊癒,今日还闭眼养着,单独在一边还不知道吃什么亏呢!看她说话文雅的样子就知道她不会吵架,更不可能会打架,万一这周氏不要脸动手了呢? 林婵轻抚她的手背,道:「没事。」 又对周氏道:「我与阿洵不分彼此,无事不谈,交託生死。你若有忌讳,我便让昭节带着你的人出去等。」 周氏点点头道:「好。」 那婆子还不想走,道:「我也……」 周氏低着头仿佛没听见她说话。 林昭节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一边往外拖一边道:「江姑娘不走,是因她乃主上未婚妻。你也不想走?怎么,你难不成也要嫁给你们家主子?」 「你胡说!你,你,你怎能如此离谱腌臜?!」 「那就别在这里碍眼!没见我都出来了吗?你们林家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林昭节直接把人拖出了前院儿,直接去了门房方向。 林婵道:「好了,她走了,你说吧。」 话音未落,便见周氏「普通」一声跪在地上。 「婵儿,不,林老闆,你救救媛儿!你一定要救救媛儿啊!」 第84章 林媛是林婵唯一的侄女。 林婵道:「媛儿出了何事?」 周氏道:「林家老族长勾结魔教, 要把你侄女送与他们做祭品!」 林婵皱眉道:「魔教?祭品?林济生安敢如此大逆不道?」 老族长便是林济生。 周氏抽抽噎噎地道:「我最近才知,老族长早就加入了魔教的阴阳门!我有一忠僕,无意中听到族长的心腹小厮说, 媛儿天性属阴,是上好的祭品,可助他们邪功大成。」 林婵道:「林家耕读传家,族长一脉也饱读圣贤书,何时加入了臭名昭着的阴阳门?又怎会如此丧心病狂祸害自家血脉?」 阴阳门做的可是掘人祖坟的事儿, 在当今可是不容于世。只有魔教那群人, 祭祀淫祠,不尊先祖,才会干这种事。 这个现代人的考古的性质完全不同。现代人不信鬼神, 考古挖掘是为了让歷史重现, 但心中仍然敬仰先辈的峥嵘岁月。 魔教阴阳门却相反, 他们是本身相信鬼神,却为了盗取钱财不敬先祖,思想晦暗,行为无耻。当今读书人要是和沾了边,必将受到全天下人的唾骂,全家、全族都将受到牵连。 周氏道:「老族长本就是自私自利,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当年他把族中资源倾向长房, 但长房子弟精于算计, 哪有心思读书做文章?二十多年来, 长房也就考中了两个童生。就这童生的功名, 也还是县中的学政看在与林家的情分上。 倒是咱们二房, 你爹和你二叔都是秀才。当年柳家和林家联姻,带来的嫁妆, 也是为了支持你爹考举人、中进士。只是你爹只会读书,不知人心,本来有机会中举,却被长房带出去花天酒地,耽误了功课文章。」 这件事江秋洵也知道。 当初事情闹得很大,江秋洵调查林家的时候,随便查查就全知道了。 柳家世代经商,当时柳家在繁州也算富贵,但因为得罪了官绅下狱,花了大半家业才洗清罪名。出来后,柳父心灰意冷,也怕在繁州被仇人惦记,便将女儿许给锦县林家最年轻的秀才。他将女儿嫁给有功名的人,希望女儿能摆脱商人低下的地位,光宗耀祖,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个官家夫人。 就算花去大半家业,柳家的钱财依旧让人眼红。 柳家将钱财一分为二,妹妹柳氏一份,长兄和小弟一份。柳氏带着自己那一份儿嫁妆去了林家。兄弟二人以此为本钱,在南方凑了货物北上行商。 当年新朝已定,但民间匪类仍不绝,兼之武艺高强,柳家兄弟在行商的路上遭遇了山匪,长兄被杀,老三被路过的正玄派大长老救下,逃得一命。 柳家二妹虽是商贾出,但自幼随父亲理财,又读诗书,只是不喜经义,算起来也是半个才女。她带着大批家财,资助柳父,又会做人,和柳父相敬如宾,柳家大房虽然窥视,却也无处下手。 不幸的是,柳二第二胎的时候,遭遇了难产去世,一尸两命。 女子生育,本就风险极大,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哪天来。柳二经经商养成了忧患意识,不料胜先料败,嫁人后也常备后路,在难产之前就已经做了一些安排。生产时真的遭逢大难,在还有意识的时候将几岁大的女儿和一众心腹叫来做了最后的安排。 第160页 柳氏去世之后,柳父被长房三房以及二房的叔叔们一起闹骗着想要骗光柳二的嫁妆,多亏了林婵小小年纪聪慧沉稳,又有母亲留下的忠僕护着,才保住了一些。 林家如此不要脸,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可见暗地里和魔教勾结,加入阴阳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读书人怎么了?哪个群体都有好有坏,读书人坏起来心眼儿更多。 周氏道:「老族长这些年年岁渐大,已经不满足于贪图财富俗物,还想要延长寿命,乃至长生不老,因此才加入了阴阳门。」 林婵道:「这应该是极为隐秘之事,你又如何得知?」 周氏道:「当年老族长病重,是一个山野的老道士治好了他,此事无人不知。之后那野道就成了老族长的常客。我的丫鬟和老族长门房的孙子是相好,她告诉我说,有一次老道士喝醉了,说自己是阴阳门的门主。」 江秋洵挑挑眉。 阴阳门的门主。那不就是七星老怪邓全么?她认识啊! 老熟人呀这是。 他这人又坏又狠,偏偏还有着非凡的毅力。据说他练武的资质非常差,但对武学特别痴迷。 传说佛门有一门功夫叫「灌顶」,可以让人把内功传给内力低微的人,凭空把一个不会功夫的凡夫俗子打造成武林高手。他听说之后,立刻去南灵福寺出家。 南灵福寺是与北方皇家禅院北灵福寺齐名的寺庙,以佛法着称,武学也很有名。邓全在厨房里面当了十年火头僧,任劳任怨。虽然底层僧侣都瞧不起他,但年月久了,他得到了周围所有僧人的信任。 新朝建立,北灵福寺召开论经大会,寺庙中的许多高手北上,邓全等的机会来了。他在寺庙的饭菜中下药,一口气药倒了上下三百多个僧侣,绑了一位老和尚走了。 经过他十年的观察,这个老和尚表面慈悲为怀,背地里却最为贪生怕死。邓全在山洞中用粗大的锁链把老和尚四肢锁了,让老和尚把全身功力传给自己,否则就一起淹死在这里。 老和尚功力虽不低,却也没达到宗师地步,且就算是宗师来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断邓全花了十年打造的铁索。不管是弄断铁链,还是把铁链从石壁中撬出来,都需要时间。可现在最紧迫的也是时间。 洞顶开凿了一条小沟,不知与何处溪水相连,源源不断的流水,像小瀑布一样从小沟中流淌下来。洞底是坚硬的石头,四周也是石墙。洞中渐渐变得潮湿,积水越来越深,看情形只需一夜的工夫,就能填到一人高。 「要么传功给我,我放你出去。要么咱们同归于尽!」 老和尚倒是想把他一掌噼死,却又怕他死了连累自己淹死,不得已之下,只好按照他的要求给他「灌顶」。 可传闻南灵福寺掌握的「灌顶」,不过是「醍醐灌顶」这一类引导人思考顿悟的形容词,何曾有过武学的「灌顶」? 邓全为这事谋划了十年,根本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坚信这是南灵福寺的不传之秘。 没办法,老和尚只能试着传功给他。 但他内力低微,根本就容纳不了内力,反而受了内伤。老和尚怕把他弄死了,转而用内力为他疗伤。 可邓全还是不死心,反覆七次让老和尚给他「灌顶」内力,又七次被老和尚疗伤,最后差点一命呜唿,全靠老和尚内力绵长温和才吊住了他的小命。 眼看确实无法灌顶,邓全才把老和尚放了,且威胁他说,若是敢把有关他的事情泄露出去,就把老和尚偷吃酒肉的事也宣扬出去。 老和尚满口答应。 然而邓全走了之后,老和尚回到南灵福寺立刻去戒律院说明了一切。邓全做的事也闹得天下皆知。同时,老和尚偷吃酒肉的事儿也传了出来。 邓全为了躲避南灵福寺和正道中人的追捕,转身就去一家小道观继续出家。这时候,在南灵福寺做了十年烧火工的邓全筋骨打磨得扎实,经脉也比寻常人更强劲,竟然能修习内功了。 众所周知,这本就是南灵福寺锻鍊小和尚们基础的方式,可邓全不这么想。邓全认为那是因为老和尚「灌顶」给他的时候拓宽了经脉。 又过了十年,邓全杀了道观观主,盗走了道观的武功秘籍,投奔魔教,成了阴阳门弟子。 在阴阳门中,他的武功算中等偏下。但或许是在寺庙待那十年的养生效果好,也或许是他本身意志力超越常人,让他的寿命超越常人。比他年纪大和与他同龄的教徒,一个个都仙逝了,只有他还精神奕奕。 几十年的积累,哪怕他武学资质确实不佳,也靠着坚持成了魔教高手,最终靠长寿打败了其他高层,继承了阴阳门门主之位。 在江秋洵看来,习武本就是为了强身,常年习武锻鍊,只要别成天打打杀杀,寿命能比前世的普通人长很多。但大多数武林人都死在了江湖仇杀。邓全能活得最久吗,不过是因为他能忍,少与人生死相搏罢了。毕竟一个能在南灵福寺隐忍十年,又在道观装了十年的人,忍功必定非比寻常。 不过邓全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比较迷信,且执拗。 这个门派为了掩盖盗墓的痕迹,常年在黑夜中行走,且编造了许多神神叨叨的故事,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常年奉行各种鬼神之说,在民间搞出种种怪诞传闻。 邓全更是奇葩,会收集经血炼丹,常年服用,认为可以长寿。也不知道他的丹药里都加了什么东西,居然还没把自己吃死。 第161页 江秋洵年纪轻轻,在铺天盖地的追杀之中望月顿悟,突破宗师之境,是武林人公开的秘密。邓全因此认为,月圆之夜有神秘的力量,能给人顿悟的契机。从此以后,他便将焚香沐浴、服用丹药之日改在月圆之夜。 第85章 因为阴阳门擅长用鬼神之说坑蒙拐骗, 邓全本人又极会养身,是以南方很多邪魔外道都觉得邓全有几分仙法在身。 邓全的名号,别说江湖人, 就连市井的贩夫走卒都多有耳闻。正泰商号上下更不必说。 林婵道:「阴阳门门主邓全?此人善于蛊惑,防不胜防。现在小妹在何处?」 周氏听出她话语中的意味,激动得眼中泛泪道:「在倚晴园,不远,马车半个时辰就能到!」 林婵道:「你能否把小妹带来我处?」 周氏落泪道:「老族长猜疑心重, 最近两个月以来, 以祭祀先祖为名,家中上下未得他允许禁止出园。我这次出来也是为了戚掌柜之事来拉拢你。就这一趟,都派了心腹婆子来监视我。可怜媛儿和章儿都困在园中, 我已几日未曾见过, 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遭遇不测……」 林婵沉默半晌, 缓缓道:「你且先回去。你说的事,我会尽快查验,若是真的,定会保小妹无恙。」 周氏没得准话,哪里肯走? 「林商主,林老闆, 之前少族长拿你的生辰八字作妖, 我真的毫不知情。我不过一妇人, 在宅院里受制于人……」 林婵打断她的话, 道:「我知道了。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周氏见状, 仍不罢休, 又道:「那老道士荤腥不禁,每月月圆之夜都叫一个丫鬟去他的院中。但第二日起便不再现于人前。老族长说是在院中服侍, 可也不至于关在院子里不出门吧?我看必是遭遇了不测,被老道士练了邪功……我真怕我的媛儿也……」 林婵点头道:「好,我会派人去查。不必担心。若你所言属实,我必协助宋大人除魔卫道。你且回去,明日我再去倚晴园拜访。昭节!」 林昭节很快出现,道:「我送夫人回去。」 周氏见那婆子也跟来了,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 江秋洵被这一波三折的剧情弄煳涂了,问道:「阿婵,她说的是真的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江秋洵的直觉是对的。 林婵说:「她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不必太过探究,徒伤神耳。」 江秋洵皱眉,不解道:「既然她撒谎了,你明天为何还要去林家?」 林婵道:「我说她言语不诚,是说她这人自私又要脸面,为了达成目的,可能会把事情说得更严重,或者加以粉饰,把事情描述得对她有利。但她说的事不会是凭空捏造。我让人去查一查,不用担心。」 江秋洵这回明白了。 前世她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有些人,在转述某件事的时候,把前后因果、先后顺序稍微调换一点顺序,便可让事实完全变样。有些人在转述对话的时候,把语气、用词稍微改一改,便可把一个礼貌的人描述成无理取闹的疯子。 江秋洵道:「我就说哪里不对。还好你没被她骗了。」 林婵道:「周氏当年年纪更小一些,不像如今这样会演戏。她贪婪却又胆小,自私却更要脸面。当年她一直以为我父亲才高八斗,能高中进士,担心自己成了官太太后被人笑话,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再加上店铺和现银大多掌握在母亲留给我的忠僕手中,拿捏不了我。她不过周举人的侄女,仗着伯父有几分底气,却不懂商贾事,不如与我交好,还能得些实惠。可惜我父到死连举人都没中。」 江秋洵幸灾乐祸道:「那她岂不是很失望?」 林婵给她捧场:「正是。她很是失望。」 入夜,两人在院子里用了便饭。江秋洵很是心疼林婵年幼时的经歷,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阿婵,可恨我不能在你小时候去护着你。」 林婵听见她这夸张的声调,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道:「那么久远的事,我早已忘却了。」 戏精上身的江秋洵身体前倾,补足二人之间拉开的距离,道:「不行呀,人家压不下满腔的愧疚,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哪怕隔着一层白绸,林婵也感觉得到她灼热的视线。 江秋洵越凑越近,语气诱惑:「阿婵姐姐,事到如今,只有惩罚我为你做牛做马,才能弥补我的亏欠。」 林婵:「慢着……」 江秋洵才不管,早就忍耐多时的她低头含住了近在咫尺的唇瓣。 柔软的触感在夜晚尤其的清晰。没等她加深这个吻,林婵就咬了一下她刚伸过去的舌尖。 江秋洵毫不气馁,愈战愈勇,道:「今天晚上,就让我服侍姐姐沐浴如何?你这几天身子不方便,我帮你擦洗。」 林婵偏头避开她灼热的唿吸,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用的用的。」江秋洵语调一波三折,像是带着看不见的钩子。「你这几天特殊,身子乏力,举步维艰,自己沐浴多危险呀?不如就让妹妹为你代劳。」 林婵的手放在她的肩上,阻止她靠得越来越近,道:「阿洵,不可以……」 「没事的,试一试,我保证不做别的,你就把我当成银杏使唤?」江秋洵靠近她耳边,「阿婵,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的两个丫鬟。这么多年,她们可以靠你这么近,可以每天见到你,听你吩咐的声音,和你同处一地……我却连远远看你一眼也不能。如今我也不求别的,你就让我帮你搓搓背、按按肩,不好吗?」 第162页 林婵抿了抿唇,道:「你的手在何处?」 江秋洵的右手,不知何时已贴住了她的左腰,烫烫的温度正从她的掌心传来腰间。 林婵知道,那里是腰带的结。只需轻轻一拉,就能除去外衫。 江秋洵喊冤道:「人家还什么都没做。」 江秋洵很有分寸,没有直接拉开腰带;却也很没有分寸,步步紧逼。 林婵轻声道:「还未成亲,不可如此……」 在江秋洵的耳中,林婵拒绝的声音就像无力反抗的小鹿一样清冽香甜。简直是引人犯罪。 可惜江秋洵一向尊重她,从不在她面前展露武功,认定了自个儿就是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并没有强行拉开腰带,而是软语相求:「就一次嘛,好不好?我保证只是搓背,不轻薄于你。」 听听这话,像极了浪荡子的调戏之语。 在江秋洵这个现代人的眼中,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和坦诚相见有多大区别?她还没开窍的时候没少和闺蜜在学校的澡堂子里相互搓背,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江秋洵脑海想像了一下林婵不着寸缕的画面,忽觉鼻头一热,连忙运功止住,才没有血洒当场丢人到家。 只是林婵言语温和但态度坚定,不论她如何恳求,都摇头拒绝。 江秋洵就像一只没偷到腥的馋猫,恹恹地:「噫。」 直到她把林婵送到耳房门口的时候,仍不死心地追问着:「真不要我帮忙?我还可以帮你换带子……」 「阿洵!」 林婵罕见地抬高了音量。 江秋洵这才发觉自己太过得意忘形。对于古代女子来说,大姨妈的事儿是不能挂在嘴上的,用这个开玩笑类似于羞辱。哪怕林婵心胸宽广异于常人,也不可能任由她这般胡说八道。 江秋洵连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是说,新换的带子不是银杏做的,是我缝的,你不要介意。」 林婵偏头向一边,不语。 江秋洵看她真不高兴了,心虚道:「我年幼时和同窗玩笑,口无遮拦惯了,积习难改,以后一定注意。」 林婵蹙眉道:「以此事玩笑?」 江秋洵涂着粉紫色的指甲轻轻颳了刮自己的下巴,老老实实道:「是啊,还不止呢。」 她虽然暂时没有机会对林婵坦白两世为人的秘密,可却也不想对她撒谎。想要在她面前真诚用心,展示真实的自己,包括前世的自己。 江秋洵作死道:「我十几岁念书的时候,和三个同窗同住一屋,因晨课太早,又只有一个厕、耳房,我们挤在一起,刷牙、洗脸、小解都互不避讳,没事摸胸摸屁股比比大小都——」 「江秋洵!」林婵连名带姓地呵斥她,掩饰不住咬牙切齿的声音。 江秋洵被林婵的怒气吓得后退了两步,堂堂宗师高手,腿都有些发软,差点勾在鼓凳上摔一跤。 重逢以来,涵养极好,从来不曾像普通人那样发脾气的林婵,第一次怒形于色,比当年她说要离开的时候还要更生气。 能把林婵气得恼羞成怒……也只有江秋洵有这能耐了。 林婵深吸一口气,道:「等晚些,你再与我详说,你和同窗玩乐之旧事。」 江秋洵咽了咽口水,夹子音都有些发抖:「啊,那么,久了,人家都,那个忘记了……」 林婵道:「旁的勿论,只需将你言及之事,再详而论之即可。」 林婵给了她一个轻柔的微笑,转身进了耳房。 「哐。」 房门不轻不重地打在门框上,像是打在江秋洵心上,吓得她一抖。 江秋洵情不自禁喃喃道:「阿婵生气好可怕。」 她摸了摸心脏,又捧住了自己脸,道:「可她生气的样子也好让人心动啊。」 听力极好的林婵:「……」 原本冷着脸的林婵失笑,继而嘆气一声,无奈地捂住了微红的脸。 训这只狐狸,可比调.教五个徒弟难多了。 虽令人心生欢喜,却也为难。 难在何处? ——情难自禁。 第86章 …… 林婵沐浴时, 江秋洵走出房来到屋檐外。 她看了一眼林婵沐浴的耳房,垂眸掩去眼中的缠绵,转头望向庭院。 屋檐下的两个灯笼还亮着, 她借着烛光,朝着那丛小竹林走去。 一株翠竹和一座假山之间,有一个倒扣的竹筒。竹筒被周围灰色枯叶掩埋,显得毫不起眼。 她踩住竹筒边缘,使了个巧劲儿, 脚跟向后发力, 脚尖一挑,就把竹筒勾在了脚背上,再轻轻抖了抖脚背, 让竹筒落在旁边枯叶中。 原本被竹筒遮住的地方, 露出两寸长的金属手柄。 江秋洵握住, 缓缓从土中抽出一柄通体黝黑的锋利长剑。 这是她在布置庭院的时候,让李秦埋下的「阵眼」。 虽不是宝剑,也是一柄上好的剑。 她拿着这柄剑,站在竹林边的空地上,侧头看向西边的院墙。 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鬚髮花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正好飞跃而来, 落在墙头。 老道也吓了一跳。 他轻功高绝, 眼看着夜幕深沉, 这才穿过西边住满侍从的院落过来, 竟无一人察觉。他在深夜随意飞纵, 昭显武功, 犹如在自家后院,毫不掩饰。 直到停在墙顶, 要落入院中时,却见院落中,一袭红衣的女子正手持长剑冷冷地睨着他。 第163页 老道一惊,连忙稳住身形,脸上惊疑不定。 「夏夜竹后凉风起,何时罗扇扑流萤?」 女子轻声念出了旁边假山上刻着的两句小诗,长剑平举,白皙的指尖抹过光滑反光的剑背,嘆道:「花好月圆夜,良辰美景天,如此夜色,怎奈不速之客扰人心烦!」 兹—— 江秋洵甩剑地声音细微却锐利。 二人对视一眼。 ——是高手。 二人心中均想:此人绝非善类。 江秋洵是宗师,她常用的兵器是剑。虽以百锻钢打造,用材精良,却不是名剑,比不上她原本的佩剑。 老道士是半步宗师,他用的兵器是特制的拂尘。尘丝以火蚕丝制成,坚韧如铁又柔软锋利,传闻一根丝线能承载千斤。 江秋洵是年轻宗师,内力精纯蓬勃; 老道士是修炼七十年的老不死,内力深厚绵长。 兵器相交,竟无金属之声,唯有微弱的风声。 武艺低微者,兵器交击,清脆扰人。 武艺高强者,兵器交击,好似木柱撞击铜钟,低沉幽远。 顶尖武者交手,似清风不见痕迹,似鬼魅难以察觉,兵器交击,内力震盪,短时间内形成真空,竟传不出一点声响。 这两人,一个是常年游走在追杀与被追杀之中,善于收敛气息的刺杀高手,一个是见不得光如同地下老鼠一般常年遮遮掩掩、不露痕迹的魔教余孽。他们交手,都习惯了悄无声息、尽力掩藏自己,以至于招招致命,却不约而同的招式轻快又狠绝。 晏寒飞一早就察觉到有高手出现,警觉地跃上屋顶查看。见是江秋洵在和人打架,又看了一眼亮着灯光的主院,心道两个宗师在呢,好像没自己什么事儿。再说这三个他一个也打不过,又没有小喽啰需要他收拾,于是打了个哈欠,去茅房撒了尿,又回房睡觉去了。 在大街上,此刻已空无一人。 这个时代没有路灯,整个大街黑漆漆的,唯有天上弯弯的月入偶尔撒下一点月光,却没多久又被云层遮盖。 江秋洵出手丝毫不留情,长剑直刺老道士要害。 老道士也拼尽全力不敢留手,拂尘如蛛网,护得密不透风,间或如渔网撒向江秋洵,逼迫她后退,避开尘丝。尘丝在月光下反射着蓝绿色的萤光,一看就是剧毒。 二人从围墙打到大街,从大街打到屋顶。 不过短短十几息的时间,二人已经交手上百招。 江秋洵一心要留下老道士,老道士却是惊疑不定。 「慢着!」老道士趁着某一招后二人拉开了距离,连忙叫停:「敢问尊家名姓?」 江秋洵也知今夜毫无准备,留不下一个一心逃跑的准宗师。换了旁人还有可能,偏偏是邓全这个老奸巨猾的逃命高手。 抖抖剑,道:「你猜?」 老道士眯着眼睛,道:「是贫道孤陋寡闻了。」 江秋洵挽了个剑花,兰花指,轻轻弹弹剑身,发出细微的嗡响。同一瞬间,旁边屋檐的某片瓦片应声而裂开。 嘶—— 老道眼神一凝,背上全是冷汗。 这一指,极为高明,控制入微,聚音成束,这,这是传说中顶尖宗师、半步地仙才有功力啊! 只见那邪里邪气的女子笑眯眯地道:「本座的名姓,你也配知晓?你闯入本座家中,是有何图谋?」 不待老道士回答,又道:「不过这都不重要,反正都要杀了。只有死了,才不会吓到本座的未婚妻。」 老道士:「……」 这个嚣张狂妄、比他这个魔教头子还无法无天的女魔头是谁? 江湖上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这样逆天的高手,还藏在市井之中? 之前白日里探查的时候,他多次见过正泰商号商主林婵的未婚妻,确实相貌倾城,妖娆妩媚,但也就是个贪慕虚荣的肤浅女子罢了。他活了七十多年,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什么美貌女子没见过? 但今晚才知,这女子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看她武功和做派,也不知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婆!难不成是前朝宗师? 眼见她抬手又要出剑,连忙道:「住手!且听我一言!」 江秋洵不急着出手。 她脑子里模拟着,琢磨着有没有什么法子把人留下。但各种假想的结果都很遗憾。 老道士道:「贫道无意冒犯尊驾,更不想冒犯林商主。只是听说林商主这里有万蛇王胆所制的药粉,想来借用一二。」 江秋洵当然知道。林婵吃过万蛇谷中药材制作的丹药,眼疾曾两年多未曾发作。只是那棵树十年结一次果,材料有限不敢多用,想找齐别的药材再熬制新药。 除了药材,林婵还有一枚蛇王的胆,现在还挂在床头上呢。 确切地说,不是蛇胆,而是蛇胆磨的粉,再加上别的药材制成的药粉,据说可以清心明目,小康大夫说放在卧房不但能替代香薰,还能助眠。 听说蛇胆寄生虫多,还好小康大夫说蛇胆被他炮制过,要不江秋洵早就给扔了。 虽说她嫌弃得不行,但能给林婵治病,旁人就不准窥视! 面前这狗东西居然敢抢阿婵的东西她? 见江秋洵皱眉,老道士紧接着说道:「不过之前贫道不知林商主是您的人,今晚之事,不过是个误会。贫道听说万蛇王胆能平心静气,有益修行,便顺道来看看。不过于贫道而言,也不是非它不可。今日打扰,还请尊驾海涵。」 第164页 江秋洵轻笑一声,道:「海涵,自然海涵。」 她语气一调三转,隐约带着一丝阴阳怪气的味道。 「我你这么诚心,我自然不会怪罪。」江秋洵道,「今夜只需留下一只手臂赔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老道士眯了眯眼睛,道:「尊驾说笑了。」 江秋洵收了笑意,冷冷道:「谁与你说笑?不过留你一条手臂,你竟不愿?」 江秋洵常年厮混于邪魔外道、旁门左道之中,非常清楚这些人的行为准则,很简单,就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在魔教、邪派,「各退一步」这种事情是决计不存在的! 你退一步,就代表软弱可欺! 你退一步,就代表底气不足! 你退一步,对方不会感激你,不会因此与你握手言和,反而会得寸进尺! 啊错了,对方或许不会得寸进尺,对方会「趁你病要你命」!掏刀子捅过来,斩草除根! 就像一群兇勐的肉食动物凑在一起,谁露出疲态,其余捕猎者必会抓住时机,蜂拥而至,瓜分蚕食。 哪怕是健壮的猎手,在错误的时候、错误的对手前释放了善意,也会弱了气势,助长对方的气焰,很可能最终反而因此落败。 所以,和邪魔外道狭路相逢,江秋洵从来都不会退! 当年她被追杀、被围攻的时候,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内力用尽,她也咬着牙装作轻松自如,气焰嚣张地挑衅全场。如今全盛之期,她就更不会留下破绽。 只有做一个狂妄、放肆的疯子,才能让对方忌惮,反而会在之后绕道走不敢靠近。 她的身后是林婵,是她的逆鳞。 她决计不能在此刻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遗憾的是,今晚她不可能将老道士留下,最多在交手中占尽上风。 若是正道中人,恐怕会因为投鼠忌器,怕对方报復身后的亲友选择适当的妥协。然而他们不知道,面对魔教中人,做一个好人,只会在对方眼中成为一只束手束脚、无法反击的肥羊。哪怕这一次退了,他们也会再来。 老道士说万蛇王胆能平心静气、有益修行,并不是非它不可——简直是放屁! 魔教诸门的高层,个个都是心思狡诈、坏事做绝的无耻之徒,他们心浮气躁,绝无可能靠自己入定来平心静气,内力越高,练功就越容易走火入魔。若没有清心平气的神功秘籍、灵药宝物,几乎没有可能进阶宗师。 万蛇王胆能清心明目,抵御心魔,有助他进阶宗师,怎可能「不是非它不可」? 他必定谋划已久、志在必得! 江秋洵想到此处,杀气迸发。 第87章 老道士见江秋洵有恃无恐的做派, 眼中更多了一分忌惮,嗤笑道:「尊驾如此咄咄逼人,就不怕我将来……」 「本座知道你。阴阳门的七星老怪邓全。」 论威胁恐吓, 江秋洵能怕他? 她道:「可你知不知道本座是谁?」 老道士邓全狠狠拧着眉,道:「……你是谁?」 邓全还以为江秋洵会说出真正的来歷,谁知江秋洵道:「对啊,你这傻叉连本座是谁都不知道,还敢放狠话?狗东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江秋洵算算时间——林婵沐浴快结束了, 不能再耽误了。 她提剑便上。 既然不能灭口, 便也不敢用「慕长老」的成名绝技,一身能耐只能用出六七成。 邓全见对方不依不饶,比他这个魔头还邪气, 一时间也是气急败坏, 心里骂一声「狗曰的疯婆娘」, 虚晃一招,转头就跑。 他跑的方向正是林宅。 深夜,小门小户捨不得灯油,屋中光芒都很暗淡,唯有大宅院的某些院落灯笼高挂,不吝烛火。 林宅中, 主院处散发着温和的光, 在黑夜中明亮得刺眼。 在昏暗的深夜, 邓全的蓝灰色道袍像夜行衣一样让人眼难以抓住, 隐约可见灰蓝色快速在前方偶尔闪过, 如时隐时现的鬼魅。 而江秋洵更像一只红色的猎隼, 在夜空下紧追不捨。 邓全袖袍一卷,洒出满天暗影。 江秋洵才不管是什么暗器, 伸手一拉,红色外衫撕下,随手一扬,宛若一张红色的大网,罩住了迎面而来的暗影,通通兜在其中。 叮叮叮叮—— 细小铁器碰撞,发出轻微的金属混击声。 邓全也不在意,只管朝主院腾越。 林宅守大门的晏寒飞,他知道,是当年剑皇楼春风堂的暗杀好手。他原本都想好了怎么在照面之下迅速收拾他,然而今夜自始至终不见他的踪影。 足尖一点,邓全越过「林宅」牌匾,飞身穿过外院,就要落在主院的檐顶。 就在这时,他忽有所感,看向耳房处的小窗。 有人打开了窗户。 一个念头闪过邓全——是正泰商号的林婵?她就在窗后? 邓全心中一喜。他朝这里逃,正是为了抓住林婵。抓住了她,或许就能钳制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宗师。 窗后那一抹倩影施施出现在窗边,正在灯笼的光照之下。 但见她抬头看过来—— 嘶! 邓全被她看了一眼,吓得轻功差点破功! 那双睛! 怎么会泛着金红色的光? 那一双眼,锐利如鹰,带着一道犹如实质的杀气射来。 第165页 邓全心里一紧,像被猎食者盯住,全身血液加速。 ——危险! 这是谁? 这是人的眼睛吗? 原本冲进主院的邓全,在脑子想明白之前,已经扭转方向朝东边林昭节的院落奔逃。 是的,奔逃。 他活了七十多年,混迹江湖近六十年,算得上南方武林明面上第一长寿的武者,以苟活着称,在面对危险时有着超越常人的直觉。 那个人,绝对是一个危险至极的人。 回想刚才那一眼,那人的模样,分明就是林婵啊!怎么有着非人的眼,还有这么可怕的气势? 难道她是妖? 是了是了,难怪她的皮囊如此出众!难怪那姓江的未婚妻的功夫高得不像人! 这两人肯定是妖物啊! 他尊佛修道多年,又在阴阳门盗墓的同时学了一手驱鬼除妖的本事,这辈子还没遇到过真妖怪,不想今日竟遇上了! 他哪里还敢找二人的麻烦?好歹没晓得屁滚尿流,慌慌张张地忙着回去找翻箱倒柜找咒符法器驱邪去了。 林婵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杀死过三个宗师的武林人,也曾主持过北方武林大会,还上过皇帝的金銮殿,更曾与十万大军在大漠并肩,感受边疆风沙的萧杀之气。 邓全灵觉灵敏,又贪生怕死,这才被她一眼吓走,换一个人或许就不会有这个效果。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江秋洵,正准备把人逼走,长索已出手,半路上却见邓全一个转身去了东院方向。那背影,竟有连滚带爬的狼狈。 江秋洵:「……?」 出击的长索落空。 她还防着邓老狗威胁到阿婵,结果人转身跑了,还朝东院顾道长所在的方向跑。 江秋洵想,可别惊动了顾道长,到时候她还得避着顾家师徒,缩手缩脚怎么撵人? 一边想着,一边越过了主院的那面墙,正准备落在飞檐的瓦片上,忽然看到耳房打开的那扇窗,以及身穿白色亵衣的身影…… 咔嚓—— 江秋洵脚下一滞,内力泄了一丝,差点摔下去,落脚的瓦片更是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江秋洵心跳快了一拍,顺势从屋檐边滑下去,藏进了深深的阴影中。而这时,窗边的林婵正闭着眼睛摸索着倒掉小木盆中的水。 江秋洵哪里还敢追邓全?连忙悄悄摸回主卧。 「阿婵,你怎么自己倒水了?快放下,万一摔倒了如何是好?说了以后这些事都让我来做。」 江秋洵跨进耳房第一时间阻止林婵倒水。 林婵道:「不会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林婵被抢了木盆,也由着她,任由她拉着自己回房。 江秋洵拉着她的手往床榻边去,道:「那从今往后你就养成新的习惯,好不好?」 她用轻缓的咏嘆调说:「我这人呀,既好口腹之慾,又好华服之彩,还爱慕虚荣成天去街上挥金如土,怎么看都是一个败家媳妇儿,你要是哪一天想通了,我岂不是要成下堂妇?你得多依赖我一点,离不开我,我在这个家才有一席之地呢。」 林婵忍不住笑道:「歪理邪说。」 江秋洵道:「那你就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你也就是如今眼瞎了才被我这个妖女迷住。等过几天你眼睛彻底好了,幡然醒悟……」 林婵的手指抵住她的唇,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道:「等我见了你,只会色令智昏,万劫不復。」 江秋洵击掌:「好!都学会抢答了!奖励你亲一下!」 说着伸着脸非要林婵亲她一下。 林婵拗不过她,软软的唇在她左脸上轻轻柔柔地贴了贴。 想必江秋洵平日里见缝插针地索吻,林婵的这个吻清纯极了。 但江秋洵感受着柔和的唿吸轻柔缓慢地靠近,柔软的唇瓣落在左脸颊上,莫名地有被爱怜的心悸。 林婵寡言少语,却莫名让人感到可靠和安心。她对待任何一个承诺郑重其事,做的每一件有关她的事都认真仔细。 就像这一个吻,这样撒娇玩乐的小事,她也没有敷衍。 这是一个的吻。 江秋洵心道,从前林婵说「不可贪得无厌」,果然是对她知之甚深——她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她捧着自己的脸道:「左脸被你临幸,右脸被冷落了呢。你怎可如此负心薄倖?」 林婵只能再亲她一下。 江秋洵便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出息。亲一下脸都像喝醉了似的。 林婵见她还有胡搅蛮缠的趋势,指尖抵住她脑门儿推开,道:「莫要胡闹,快些沐浴,水要凉了。」 江秋洵只能罢休。 她坐在浴桶中的时候,仍回味着方才的亲密。 那样清浅的亲吻,林婵都显得十分克制和内敛。 唉。 江秋洵能从其中感受到珍视,却也希望她能放纵肆意,一晌贪欢。为什么林婵这么守礼,是因为她魅力不够,不能让她色令智昏么? 这般正经禁慾,更令人心痒了啊。 可是,她对自己,为何就不曾冲动失控呢? 不对。 江秋洵回想两人相处的细节,笃定她也动了情。 或者,就如那奔腾的滔滔江水—— 正因为河水汹涌,那江河之堤才反覆加固,日日维护,否则只需一个蚁穴的缺口,便可令河水倒灌、江山失色; 第166页 正因为她早已动心动情,才会连亲亲脸颊也克制隐忍,否则…… 想到此处,江秋洵唇角上扬,难掩得意。 待她沐浴了整理好耳房出来,又想起之前自己漏的破绽,又担忧起来,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装作无意地问道:「刚才你倒水的时候睁眼了吗?」 林婵不答,仰头望向她,微微歪头,似有疑问。 林婵坐着,在下,江秋洵站着,在上。 这仰视的姿态,牵出一丝暧昧的依恋。 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水汽,让这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 江秋洵顿时又把疑问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上前一步,低头揽住她,低头吻上去。 或许是没有了「沐浴的水快凉了」做藉口,这一次林婵纵容了她,甚至张口任由她的舌头伸过来,任由她贪婪舔舐,抱住她,掌心在她后背轻轻抚摸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江秋洵终于放开了她,望着她原本浅薄的唇色变得艷红,餍足地舔了舔唇角,道:「咱们安置吧。」 林婵点头。 江秋洵见不得她这乖乖巧巧、惹人怜爱的神态,疯狂心动。余光扫到屋外竹林边放置长剑处的假山,这才想起来有重要的事忘了,小心地问道:「小康大夫说了,你眼睛有些充血,最近还不能看刺眼的光。现在天黑了,灯光刺眼,保险起见,少在烛光下睁眼。」 林婵轻轻柔柔道:「好。」 江秋洵又道:「还有,小康大夫说你之前用药太久,积药于肝,五气失衡,最近不用喝药了。啊对了,刚才……」你到底有没有睁眼? 林婵随着她的问话点头,忽然打断她道:「方才听见屋外有瓦片踩踏声?」 江秋洵眉心一跳,道:「南方就是这样,蛇虫鼠蚁多。明日我让晏寒飞弄些驱虫捉鼠的来。」 见林婵这么问,定然是没看到了。 江秋洵松了一口气。 她的功夫还有不足之处,都是宗师了,竟差点在轻功一道上破功。 她的内力只能说南方武林同龄无敌,但比起许多老宗师,还是差距明显。之前在大街上吓唬邓全老狗,空指弹刃,其实是用的共振原理。她和意娘从前玩得多了,业务熟练而已——她怎么可能用手指聚音成束?能这么做的人,古往今来听都没听说过。就算是弹指神通,最次也需要一滴水,光是空气那得武功高到什么程度? 不过,事实证明,她高兴得太早了。 床榻上,林婵道:「之前所说与同窗玩乐之事,阿洵可为我解惑?」 江秋洵:「……」 嘤。 怎么还没忘记这回事儿? 第88章 宋翼手里拿着一张信纸, 坐在油灯下静静地看。 他身边的十四五个精壮男子抱着刀剑看着他。这些人或席地而坐,或在桌子、柜子上坐着,或靠在门边、桌边站着。 宋翼看完信, 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白玉扇,以扇为剑转了一个剑花,道:「南园那边给的消息说,合欢宗的人也来了。」 合欢宗拐卖良家妇女, 和拐卖孩子的復生门, 在新朝建立后都渐渐没落了。天下安定后,户籍管理很严,必须手持路引才能出远门。 原本合欢宗和復生门暗地控制了许多教徒, 开会路引并不难。但新朝对拐卖罪惩处非常严厉, 几乎都是处死, 而不经正规牙行,私自买人也是重罪。 十几年下来,非法买卖之风被遏制,特别是在城镇周围,已经很难见到了。復生门还算过得去,合欢宗的人逐渐龟缩到了偏远乡村, 在城镇中夹着尾巴做人。连合欢宗都冒了头, 可见魔教确实有些肆无忌惮了。 「翼哥儿, 魔教都冒头了, 俺们啥时候出手?」 坐在地上、膝上放着金丝大环刀的汉子咧着宽大的嘴, 笑起来像是要吃小孩儿恶鬼。 「对啊, 好久没打架,手都特么痒了。」 说话的精瘦大汉侧坐在桌子上, 盘着右腿,左腿掉着晃来晃去,嘴里叼着牙籤儿,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宋翼横了他一眼,又扫视过众人,道:「急什么?太子说了,要一网打尽,谁敢打草惊蛇我撕了谁!」 这群滚刀肉被他恶狠狠地警告了一点都不带怕的,反而嘻嘻哈哈地笑着。 「翼哥儿怕什么?魔教各门这三个月以来在繁州等地频繁作案,大肆敛财,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哪有可能被咱们惊住?」 「是咧。要我说,就得揍几个,打了小的出来老的。」 宋翼道:「你懂个屁!杀几个魔教的反贼能有什么功劳?魔教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背后没人勾连会这么大胆子?肯定有幕后主使。我可是拉下面子好一顿求爷爷告奶奶,才借了林门主的南园查消息。你们可不要给我搞砸了!上次去西山围剿那群鬼耗子,就是你们乱来,让贼首熘了,结果被锦衣卫摘了桃子!」 「是是是,这次一定不敢乱来。」 「都怪滦瘸腿打急了眼,中了鬼鼠的三当家的激将法。」 「怎能怪我?最先和他骂起来的分明是你和光眉毛!」 ——砰。 宋翼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道:「吵个屁!都给我跟紧了,等剿灭魔教,挖出幕后指使,自有你们升官发财的那天。谁特么敢自作主张、不听调遣,别怪我不讲情面!」 「翼哥儿这话说的,我们怎敢自作主张?」 第167页 「翼哥儿放心,你让我们往东绝不往西!」 「对对。翼哥儿武功盖世,剿灭魔教轻而易举。」 「魔教算什么?翼哥儿重组江南武林也不在话下!」 众人纷纷表忠心。 一群大老粗,拍马屁都没水平,直白得让人尴尬。 但宋翼脸皮比城墙还厚,早已经习惯了,只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要做的事,最后再次叮嘱他们各安其位。 这群归顺朝廷的江湖人,受不了军队受约束,而没有当过兵、不曾融入军队体系的他们也不可能在兵部讨到地方卫所小头目的职位。 江湖武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在刑部旗下的六扇门追捕江洋大盗,查案跑腿。然而他们江湖习气重,桀骜不驯,须得功夫比他们好,又有身份人脉,才能镇得住。 宋翼虽然被逐出家门,被老子扬言断绝父子关系,但他故交好友皆是朝廷官宦子弟、世家后人,和母亲娘家这边亲戚也都亲近,妥妥的官三代,其他捕头与他根本不能比。他的功夫也是名家传授,连桑邑近身也不是他的对手。背景强、功夫好,被刑部委以重任来指挥这群草莽。 他当初和九皇子撕破脸不久,就在西北军被上官按了罪名拉回京城关进大理寺。他被亲爹逐出家门,哪怕周围人都知道他被冤枉,也依旧不清不楚地把他关在牢里,不敢得罪九皇子。最终还是朱尧瑛出面求情,又牵线认识了大商贾林婵,让林昭节借银子给她打点,终于洗脱罪名,把自己捞出来,又进了刑部。 说来也怪,他在六扇门中日久,走南闯北,却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止风剑」。同为朱尧瑛的好友,朱尧瑛却似乎也没打算介绍「止风剑」给她认识,倒是这次南下剿魔,松口牵线,借了「止风剑」手中的情报网——南园,打探魔教事宜。 正玄派的势力位于北武林,得了皇帝的授意整顿武林,不但暗中把触角伸向了南方,还把魔教的情报记录得十分详尽。他出发前面见太子,太子说止风剑明面上说有暗伤闭关,其实早就暗度陈仓,率领北方的武林高手南下,配合六扇门剷除魔教毒瘤。 如今止风剑算不算是投了太子? 说起来,太子殿下虽贤德,可当年还是王府世子的时候,为当今陛下挡灾中了毒,身子羸弱,多年来无所出,还曾一度病危,直到林婵的二徒弟林玉燕去天山採药回来,配了药慢慢调养,才让太子身体康健了许多。由此看来,止风剑确实和太子一党近亲。 有了止风剑等高手暗中协助,又手握令牌、公文,随时可以调官府协助,为的就是将魔教一网打尽,怎么能为了几个现身的魔教高手就出手,坏了大事呢? 朝堂之前出动兵马围剿山贼、剷除魔教,在前朝末年群魔乱舞的魔教被打压得潜入暗中。因他们分散藏匿,隐于民间,朝廷无法派兵围剿,只能让六扇门追查,多年以来,一步步压缩魔教的生存空间。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在南方底层百姓中兴风作浪,当今皇帝文治武功皆为不凡,显然不能容忍这些以武犯禁还操纵民意的魔徒。 这一次,太子没有派出驻军,而是出动了北方武林的力量——南方武林或许有人与魔教勾结,是以南方的江湖人几乎都没有得到消息。此刻,不仅仅是锦县,以繁州为中心,靠近南疆的各州县全都有北方来的武林人。正玄派、麒麟堡、北斗陵、正阳峰、飞花山、皇觉寺、清风观……据说都派出了门中高手,只是不知道具体有哪些人。 宋翼跷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的白玉扇在手中转着花儿,眉目间怎么看都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只听他道:「别给我几个魔教的头目值当什么?打死了无非也就一点悬赏。之后魔教照样能选出新的首领,皇帝陛下怎能满意?只有上上下下一网打尽,魔教势力连根拔起,方能毕其功于一役。」 众人齐声应诺。 …… 京城。 镇国公主府。 管家提着袍角,脚运轻功,却不敢从屋顶上过,只在走廊上健步如飞,好似缩地成寸。 他匆匆赶到主院,在主院门口却停下掸了掸衣衫,好似担心跑急了带了灰尘过来。站定之后,这才进了院子。 主院有正在打扫、绣花的僕从,和正在擦拭院中凉亭桌椅的婢女,以及在暗中的公主府侍卫。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看清楚他是管家,这些注目的视线又转瞬间消失了。 管家走到主院的书房外,快要靠近时便停了步,扬声喊道:「夫人。」 语气有些急。 有一打扮精緻的妇人跨过门槛走出来,道:「夫人请三管家进来回话。」 管家微微躬身低头,道:「是。」 管家走进书房的时候,看见一个墨绿的身影坐在书桌前,正将手中的毛笔搁置在玉质笔山上。 是公主妃祝青亦。 祝青亦从案几后站起来,道:「何事?」 她只是静静站在那儿,就是一幅江南烟雨图,每一根髮丝都透着朦胧的清隽。 她容貌自然是绝色,但她站在那里,令人不敢直视,好似直视便是一种亵渎。 她看起来二十岁的容色,三十岁的温雅,四十岁的风韵,五十岁的睿智,竟然人说不清她的年岁。 她非江秋洵那般明媚张扬,而像是被清雅的薄香勾绕着,烟烟裊裊地熏了太久,久远到哪怕是外衫衣带都沁了冽艷的风情。 第168页 管家在她手下多年,对这位看起来柔弱不堪的夫人又敬又怕,从不敢懈怠,日夜勤勉。他低头道:「禀夫人,九皇子殿下来了,说有一封密信交给殿下过目。」 在镇国公主府不加称唿被称为殿下的,就只有镇国公主本人了。 祝青亦道:「你没告诉小九,殿下不在府上?」 管家道:「说了,九皇子殿下说,殿下不在也无妨,这封信便交给夫人过目。」 祝青亦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家离开后,祝青亦抽出密信扫了一眼,片刻后折起来,递给身边那妇人。妇人会意,接过来也看了一遍,之后拿去在铜盆中烧得干干净净,还泼了水。 妇人道:「九殿下不是被罚在府中禁足?他这次胆子倒是大,不怕被太子知道,还敢找公主殿下借秘籍。」 祝青亦笑道:「怎能不怕?御马监那边出了事,太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见缝插针地来求人罢了。秘籍……不过是为了挑起南面儿的争斗,倒是没什么,抄一份儿半真半假地给他即可。只是我不懂这些,晚膳后让殿下参详参详。」 妇人道:「九殿下求这秘籍,定是为了南边儿除魔的事。看来他这是还放不下呢,却不怕太子生气,弄个罪名把人发配到天边儿去。」 第89章 祝青亦道:「少年人血气方刚的, 又被父兄千宠万宠,自然随心所欲,少了耐性。不过我听殿下说太子妃有消息了, 只是月份小,对外瞒着。若能平安生产,不论男女都好,太子也就不会再有后嗣之忧,自然也不会再拘着小九了。小九这般急切地想帮忙, 便由他去吧。」 妇人却笑道:「您不怕他又和小县主到处闯祸, 三天两头躲进府里。」 祝青亦笑道:「年轻人有朝气是好事。」 妇人看了看天色,问:「夫人,晚膳给殿下准备什么点心?」 祝青亦眉梢动了动, 掌心扶着案几, 轻声嘆息道:「准备少许酸梅汤, 在井水里镇一镇吧。」 妇人抿唇笑了,道:「夫人既然要惯着殿下,今早又何必不松口,让殿下闹了脾气?」 祝青亦在案几旁坐下,扶着额头,愁道:「我若轻易松了口, 纵着她吃冷, 明日她就能吵着要喝酒, 后日便要去瀑布下淋水耍枪。都这么大岁数了, 仍不得消停。」 妇人笑道:「殿下这般精神, 都是夫人照顾得好。」 祝青亦摇头笑道:「我哪怕杀人放火, 寒酥都说我做得好。」 寒酥道:「我自六岁起就是夫人的丫鬟,一辈子都是夫人的人, 自然向着夫人。」 话音一转,又道,「殿下的伤养了这么多年,早就痊癒了,哪怕是当年战场上的暗伤也多年没发作过。练武燥热,吃点冰伤不到脾胃。王御医也说了,殿下脾胃好多了,又是宗师高手,内力深厚,夫人实不必为殿下身体太过忧思焦虑。」 一个宗师高手,虽说年轻时候在战场上受过内伤,但怎么也是皇室唯一的大长公主,尊贵无双,最好的御医调理着,最好的药膳养着,旧伤被夫人日日呵护,哪里就这般娇弱了? 是,当年那一身箭伤是看着吓人,但后来她都问过御医了,比起殿下伤及肺腑的旧伤暗伤,这只能算是皮外伤,养好了并无后遗症。但她家夫人吓得魂儿飞了现在都没找回来似的,自那日起,生怕殿下磕到了、碰到了。 祝青亦道:「你难道也不懂我?她当年一身血污,憔悴苍白,就算她伤好了,我又如何能不怜惜?她如今伤势大好,但光阴似箭,年岁渐高,不好好保养,那些暗伤又得折磨人。」 寒酥道:「夫人对殿下敬重爱怜,奴婢哪里不懂?只是忧虑伤身,夫人可曾想您自己的年岁也大了,不能只顾着殿下,不顾及自个儿。 公主年轻时血气方刚,练武之人争强好胜,爱与人争长论短、打赌比试,但如今早就不爱与人争强斗狠了。这些年不过是嘴上说说,千方百计讨您心疼罢了。您哄哄她也就是了,怎么还把她撒的娇当了真,真箇忧虑起来?我当年那睿智的小姐哪里去了?」 祝青亦笑着看了她一眼,道:「外面的说书人都说我是魅惑公主、让公主抛下边关将士的妖精,我看你呢,一定就是妖精身边的小妖怪,怂恿我这个妖精祸害大将军。」 说罢垂眸道:「她这般闹我,终究是因为当年我算计她之事让她至今不能完全释怀。不能让她安心,这是我的过错。殿下闹我,是我待她还不够好。」 寒酥道:「夫人……」已经很溺爱了好吗?养闺女和孙女都没这么宠的——朱尧瑛被宠得这么无法无天,但与夫人宠公主殿下相比,不及万一。 祝青亦道:「殿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换了旁人,早就割袍断义再无来往。也就是对我,终究狠不下心,只能委屈自己。她不怪我,已让我庆幸半生了,我又如何忍心不顺着她?」 当年镇国公主带她回去,倾心相待,后来发现祝青亦根本就不是因为爱慕和报恩而来,种种设计不过为了利用公主摆脱奴籍和一群虎视眈眈的权贵,气得转身就走,几个月不曾回府。 祝青亦低头,看着手腕上价值连城的玉镯,这是殿下送她的无数信物之一。 不知想到了何事,明媚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 她道:「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只当年是为了堂堂正正活下去,再来一次,我定是为了抢走殿下。你知道吗,寒酥?有人不识珍宝,才让我抢到了手中,这是何等有幸之事?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第169页 门外有声音响起:「你若真心这么想就好了。」 那人声调中带着一丝幽怨。 祝青亦抬头,见到一抹红影,逆着残阳的光,有些许刺眼,更多的是略烫的温暖。 她站起身,迎上去。 「殿下回来了?」 每个字都透着柔柔的欢喜。 走近了,终于看清,门口的人穿着正红色的飞鱼服,头戴幞头,金边窄袖,手持绣春刀,绣着皇室亲王才能用的五爪金龙,富贵又威武,像一个俊俏的武官。 她眉目神态好似刚及冠的少年般肆意,只是眼角的细纹明显,像时光缠绕贴近了眼眸,给她张扬的傲慢中添了几分沉静。 她紧紧地盯着祝青亦,直到她的公主妃抬眼后满眼满心都是自己,还坚定不移地朝自己走近,才忍不住翘了唇角,泄露出心底的满足。 祝青亦曾是江南顶尖的歌姬,琴舞双绝,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迈步的仪态仍旧动人,还多了岁月的沉淀。 她走来公主殿下面前,带着江南的绵绵梅雨,每一丝细雨、每一缕微风,都诉说着酝酿了半日的牵挂。 她望着镇国公主的明眸,包容又纵容,不似年轻人那般直白的眸光,而似情思雨露浇灌千年的茶树,每一片茶叶都缠绕着绵绵情谊。 她眼中盈盈,声音哽咽,徐徐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我也不想用卑劣的手段抢来殿下,奈何我来殿下身边时已迟了。可殿下,怎能疑我的真心?」 寒酥早就在公主出现的时候,就默契地从侧门退了出去,还示意所有人离开主院。 镇国公主的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祝青亦一人。 祝青亦沉淀多年,居移气,养移体,没有丝毫妩媚艷俗之气,宛如工笔画中的一朵兰花在山涧峭壁上悄然绽放,带着淡薄的芬芳。 这样的女子,眼中带泪,好似兰花花瓣上沾了露水,哪怕看一眼也令人仰慕心折,更何况一颗心都在她身上的镇国公主? 她听见祝青亦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特别是看到祝青亦眼里的泪光后,刀光剑影都能面不改色地她微微蹙眉,仿佛心也因为这眼神感到了一丝痛楚。 「亦儿……」 祝青亦轻轻靠在她的怀中,控诉道:「殿下,可知错了?」 她声调又柔又缓,就像寻常轻声说话那般。但就是能让人感到一丝委屈和撒娇。 镇国公主挺拔的背影都变得柔软了许多,将她小心搂在怀中,低头与她耳语。 寒酥走得远远的,看着相拥的二人,腹诽道,夫人又开始了。晚膳又要延迟了。 啧,几十年了,镇国公主还是吃这一套,也不嫌腻。 …… 江秋洵原本是个急性子。 至少从前是。 十三年前,她在和林婵分别的那一天起,就急着想要搬倒剑皇楼。 然而现实逼迫着她不得不耐下性子。她一个异世孤魂,要扳倒庞然大物,怎能心急呢? 她走到今天,早就磨平了许多稜角,耐性十分。 所以,她虽然心中早就判了林家族长父子死刑,对林氏一族深恶痛绝,却依然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马车载着她和林婵去林府的路上,她笑着对林婵道:「我有种奔赴鸿门宴的感觉。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志怪小说,里面有个十分有名的退婚桥段,就是大反派趾高气扬地威胁主角退婚,主角大喊莫欺少年穷,苦练武功,练成绝世武功之后把欺负他的反派通通打脸。我现在就是那个上门欺负人的大反派,你说将来他们会不会来收拾我?到时候你会不会护着我?」 林婵道:「他们不敢。」 江秋洵道:「为什么?」 林婵道:「是他们有求于我们。」 江秋洵道:「我是说将来嘛。」 林婵道:「不会。他们翻不了身。」 江秋洵道:「假设嘛。」 林婵淡淡道:「没有假设。他们不会有这个机会。」 江秋洵终于不再胡搅蛮缠地问,朝林婵凑近,笑道:「因为你会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对吧?」 林婵抬手抚着她的脸颊,道:「对。所以他们一点机会都没有。」 江秋洵道:「你这么爱我啊?生怕我遇到一点危险?」 林婵说:「是。」 还用拇指轻轻慢慢地摩擦着她的下颌,缓缓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林婵说情话的时候,语气温和,赤诚笃定,比誓言还有分量,让人相信这是长长久久的真心。 江秋洵自然是信的,道:「文绉绉的,讨厌。」语气是江秋洵特有的语气。 换了别的女人,说来就显得矫揉造作,江秋洵就有一股子自然而然被娇宠出来的味道,说什么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然后林婵的唇角就带了笑。 「咳。」林昭节提醒道,「主上,江姑娘,咱们到了。」 第90章 江秋洵和林婵下了马车,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站成两排的家丁。 江秋洵简直无语。 她在林婵耳边细细说了,道:「这是给咱们下马威呢!我真是弄不明白,他们不是要求咱们办事吗?为何还做这样得罪人的事?」 这是怕一会儿求人的时候跪的姿势不够标准, 先增加点难度? 这林家都蠢成这样儿了,为什么还没垮? 第170页 林婵道:「林家那群亲戚多数又蠢又毒,不过他们做不了主。林府向来是老族长的一言堂,能任由他们这么做,看来他们有恃无恐, 说不定院子里都埋伏好了。阿洵, 你怕不怕?」 江秋洵纵横江湖十三年,什么样的危险没遇到过?当年因为实力不济,浪费了十三年光阴, 如今位列宗师了, 还能护不住心上人? 她挑挑眉毛, 夹着嗓子往林婵身上靠,道:「人家才不怕!阿婵姐姐你也不要怕,刀山火海,人家都陪着你。」 心道,若是护卫拦不住,她就只好暴露自己会功夫的事了——总之不能让阿婵有一根头髮丝儿的损伤。 她却不知, 在林婵面前, 她的心思就像写在白纸上一样明显。 林婵笑笑, 道:「你在我身边, 我什么都不怕。」 江秋洵也笑:「好!那我今日便与阿婵同生死了。」 同生是一定的, 死却只能是别人死!哼。 这里说是林府, 其实是一个园林。 从园林的格局来看,用一个词可以概括——祖上阔过。 林家先祖应该是既有品位又有金钱的读书人。 只是园子里许多地方都破败不堪, 疏于修缮,细微处脱漆斑驳,一看便知是没有用心保养。或者说缺少保养的银钱。这么大一个园子,定期刷漆修缮、勤加修缮,所需花费是很高昂的。林家先祖或许在辉煌时不在乎那些钱,但现在的林家绝对是缺钱的。否则也不会铤而走险,和魔教勾结。 接待她们的是从前和林婵关系比较好的同族。 说是关系好,其实也就是当年没怎么欺负林婵、相对本分的同龄族人罢了。还有些年轻一些的林家子弟。 但一向有礼有节的林婵罕见的没理会他们。 到了主院,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员外服的锦衣、看起来鬚髮花白的老者正在走廊的另一头逗一只小鸟。小鸟关在笼子里,笼子就挂在走廊边的檐下。 林昭节见了,在二人身后低声道:「是林桓。」 林桓,就是林家老族长的嫡长子,也是在锦县勾结金家大爷羞辱林婵的那个人,被林婵手下的唐粥告了。 之后据说和金仙茅一起落到了宋翼的手中,听说被拉去了修河堤。这会儿却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受过罪的,显然被替身换了回来。这般有恃无恐,想必是走了知县那边的门路,不怕宋翼再来拿人。 林桓余光看见了她们,但他既没有打招唿,也没有待客,而是随意地朝他们看了一眼,转身往主院里面去了。 江秋洵皱眉道:「林桓就这么走了?这么没礼貌?就不怕我们转身走了?」 林婵看不见也不影响她胸有成竹地猜测:「他并不在意我们的想法,只是在这里观察我们有没有走进陷阱。进了住院,外面的数十人便把我们围在了此院中,目的达成,自然要去向族长禀报。」 江秋洵心道,数十人?陷阱? 哦,确实,这个院子周围被近百人围住了。 若非林婵告诉她,她还以为那些人都是普通下人,林家为了装比把所有下人都弄来周围摆阔呢。一个个的,听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武艺根本不入流,给南隐派的低等弟子练手都不配那种! 林婵手指安抚地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道:「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不必你出手,不会让你暴露武功和身份。今日这些惹人心烦的小事,我会一一处理好。 江秋洵捏紧她的手,只觉她唇角微翘的模样勾得自己心痒痒。 她听见自己说:「有你在,我心里都是你,哪有工夫担心?」 江秋洵现在表白的话信手拈来,随时随地都忍不住花痴。 林婵显然也很愉悦,任由江秋洵牵着她往里走。 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个空旷的大厅。厅中坐着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旁边站着一群年轻男女。 这么多人,看来林家上下说得上话的怕是全都来了。 正中间主位上,左边坐着一个老者,头髮鬍鬚全都白了,满脸皱纹,但髮髻整齐,看气色还挺好,没有迟暮之感,反而精神奕奕。他的长寿眉不仅白,且长约三寸,梳理得一丝不苟,让他看起来显出几分慈眉善目。 右边的位置则空着。 两边各有两排。靠前的年纪较大,靠门边的年轻一些。其中周氏就带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坐在中间靠下的位置。 江秋洵在林婵耳边描述了此刻的景象,告状道:「下座众人大多起身相迎,但上座的族长和紧靠族长的几个老者坐着没动。他们看咱们的眼神很傲慢。」 江秋洵想,连自己这种不善的人都能感觉到失礼,何况林婵呢? 但林婵只是不甚在意地颔首。这是对无知和愚蠢的一种宽容。 族长身边站着的老者正是林桓。 林桓虽五官中上,但笑容中带阴邪,目光看人有些许轻佻,为老不尊,少了堂堂正气。 他站在原处没动,笑得很傲慢,道:「大侄女儿怎么回锦县这么久才回来?堂伯父我念你已久。」 江秋洵心道念个屁,刚刚在外头刚见了,招唿都没打,转身就走。 林婵道:「少族长言重了,我早已不在族谱,不可伯侄相称。」 林桓道:「血脉亲缘,哪是族谱限制得了的?侄女若是愿为林家添光彩,父亲大人今日便可将侄女之名写上族谱。侄女不是将娶妻?想必这位江姑娘也想记在族谱上吧?还有,我听说还未成婚,江姑娘已住在林宅?做出这等不合礼数之举,可见疏于家教,侄女应严加管教才是。」 第171页 按理说,有求于人,言辞应婉转。但林桓说话绵里藏针,到后面甚至指手画脚,字里行间尽是傲慢轻视,不像求人,倒像是和仇人针锋相对。 江秋洵是从来不吃亏、有仇当场报的主。从前杀她骂她的人不少,她从来都是骂回去、杀回去,从来不存在忍气吞声这个选项。 当下冷笑一声,道:「你们族谱是金子做的还是暖玉雕的,也配写上阿婵与我的名字?你还敢口口声声指责我不合礼数?就你这开设赌场、骗人借高.利.贷让人倾家荡产、伙同魔教拐卖孩童的混帐,给我提鞋我都嫌脏!忒!」 江秋洵业务熟练,气势拿捏到位,深谙对方痛点,开口就把少族长怼得脸色发青。 在场林家人都变了脸色,各方长老们气得吹鬍子瞪眼。 「蠢妇无礼!」 「林婵,你平日里是如何教妻?这般不知礼数!」 「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林家仗着多势众,还想冲过来推嚷。 「刷——」 七八个侍卫齐齐抽刀。 之前他们毫无存在感地站在林昭节身后,穿的也是普通僕从一般的灰衣,林家人并没有在意他们。看打听外,同样打扮、灰衣带刀的家丁有好几十个呢。 却没想到他们会不管不顾突然抽刀。 一群养尊处优的林家长者吓得慌忙后退。 如今尚武之风浓厚,大户人家的家丁也有带着兵器出门壮声势的。但武艺嘛,就不好说了,有钱人家的家丁多是家生子,自幼从早到晚伺候人,哪有时间金钱去学武?正所谓穷文富武,请师傅学武花费很大寻常士绅家的家丁大多不会武艺,抽刀后可能第一个划伤的是自己。想学武的穷人家,只能拜师做弟子,类似于工匠做学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把生死未来都交给师父,师父才会倾囊相授。所以古代师徒关系和父子、母女之间差不多。 林家知道正泰商号的护卫厉害,当初金家大爷被抓走之后,金家多次上门闹事,都被护卫拦下,扭送衙门,来一次抓一次,全都没放,都被宋翼一起逮去修河堤了。 焦县令曾有一次与宋县尉差点撕破脸,暗中写了文书请繁州卫所相熟的将领带人来城里吃酒,顺便收拾收拾宋翼。结果人是来了,但是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请宋翼吃酒。焦县令这才知道宋翼曾是西北军的将领,来自武官系统的官宦世家。 焦县令吓出一身冷汗,从此以后再也不管宋县尉的作为,甚至宋翼伸手太宽,触犯了他的些许利益他都装作没看见。焦县令这种趋炎附势、善于迎奉的官员,最擅长前倨后恭,该低头的时候一点脸面都不要,在宋翼面前俨然成了一个温和的儒士,见了宋翼及其亲信便满脸堆笑、嘘寒问暖,完全配合,要什么给什么。 连焦县令都无法,金家和林家更没办法了。 但同时,众人也都知道宋翼和林婵「官商勾结」「吃相难看」,最好不要惹。可能也正因如此,林家虽有纠缠,但不敢明目张胆来林宅闹事。 林桓一直在背后搞事,没有和林婵正面冲突。乍一见林婵的护卫拔刀,他伸手指着林婵等人,喝道:「给我绑了!」 几十个拿刀枪棍棒的家丁立刻冲进来。 第91章 林桓身边的另一个中年人面色有些不好, 道:「大哥,听说这些商队护卫是见过血的,要不我们还是退远一些?」 林桓开赌场多年, 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这种斗殴场面不知见过多少,冷笑道:「慌什么?难道我的人没见过血?林婵不过咱们林家一个无人依靠的孤女罢了,当年连讨巧卖乖都不会,傻傻呆呆, 被同族欺负了也不知道哭, 如今也敢在我面前摆谱!一介女流,既然来了我林家地盘,今日我便让她……让她……她……」 林桓说着说着, 面色逐渐变得惊愕, 手指指着眼前的七八个护卫。 就在他们兄弟二人说话之时, 他的那群所谓见过血的打手,在护卫们面前没走过一个回合,一个个全被一招放倒。护卫们出手狠辣,地上众人无一不是断手断脚,失去了抵抗力,惨叫哀嚎。 林恆气得不行, 道:「林婵你敢?!」 林婵负手在原地, 根本不理会周围众人, 身形如竹, 气度卓然, 如轻云之蔽月, 流风之回雪。 她掸了掸身前衣摆,对端坐上座沉默的老族长道:「族长可有话说?」 老族长留着山羊须, 头髮鬍子全白了,眼睛的皱纹太多以至于遮住了眼睛,看不出来他是否睁了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点都不慌张,道:「午膳已备好,吃过再谈。」 林婵道:「林媛在何处?」 老族长扫了一眼周氏,周氏深深低着头。 老族长耷拉着眼皮,道:「媛儿说了亲,不便见外男。」 他声音略低,是迟暮老人特有的嘶哑,但吐词清晰,声调平稳,每个字比正常人说话时拉长一点点,声音虽小,却压得林家上下喘不过气来。江秋洵听着都觉得阴森,心骂一声「故弄玄虚」。 林婵道:「她是我学生,今日我来接她,随我回城习文。」 老族长皱眉。 林桓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插嘴道:「她是你学生?你说是就是?」 江秋洵道:「怎么,你每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我们媛儿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我们阿婵都说是了,自然就是!」 第172页 林婵从始至终都只质问老族长,此刻也冷冷地提醒道:「族长以为如何?」 对于明白人来说,这话近乎逼问。双方都亮了兵器,林婵连和他打机锋的耐心都没有了。 老族长道:「什么时候宋县尉把人送回来,不再攀诬林家,林媛便什么时候给你。」 林婵沉默不语。 大厅中的气氛在沉默中渐渐又开始变得剑拔弩张。 这时,林婵才道:「族长的意思我明白了。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林婵要走,林家的满地伤残是拦不住的。 林桓原本召集全家上下过来,就是为了当着众人的面让林婵服软,安定家宅。没想到林婵一届商贾,冥顽不灵,硬气如斯,气得他咬牙切齿。等林婵等人离开后,他对首座上的老族长道:「爹,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老族长眼皮都没抬,道:「今日让林婵过来,是商讨当铺之祸,你为何随意动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桓道:「哎呀爹,咱们有什么好怕的?不是有邓……」 「闭嘴!」老族长低声呵斥,「行事不秘,祸从口出!」 林桓见他爹生气了,立刻怂了。虽然他都一把年纪了,少族长自居,在外耀武扬威,但在林家、在老族长面前,什么也不是。 老族长抖了抖长寿眉,林桓立刻会意,把所有族人都撵了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周氏身边的少年幸灾乐祸地凑近周氏嘀嘀咕咕道:「祖母,林桓在这么多族人面前丢脸,看他还怎么耍威风!」 周氏一边小心留意着周围,一边低声道:「别瞎说!小心隔墙有耳!」 少年掩饰不住的高兴,道:「怕什么?那些狗腿子现在还在堂屋里打滚叫唤呢!祖母,林桓是不是要被老族长收拾了?」 周氏瞪他一眼,道:「你高兴得太早了!他就是个传话筒,这种大事哪里是他能决定的?都是你太伯爷的意思,他不过是背了锅而已,最多做做样子责骂几句罢了。」 少年失望地撇撇嘴。旋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高兴起来了,道:「族长都奈何不了姑姑,姑姑就是厉害!」 周氏道:「你姑姑再厉害也管不到林家,你要再乱说,被逮住行家法,你姑姑也救不了你,你给我老老实实背书去,早点考上秀才是正理。」 …… 江秋洵与林婵走出林家大门,门外已经不剩一个人了。可见所有家丁都去参与刚才的械斗了。 江秋洵道:「林氏狗彘鼠虫之辈,真是不堪。还以为有多能耐呢,我都准备好怼他三百回合了,结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对于江·社牛·秋洵来说,只怕太过安静的尴尬,从来不怕拳脚和对骂。 林婵道:「看他们的态度,今日只是一个陷阱。若能请君入瓮、留我在林家,便可以家治我,哪怕宋县尉来要人,他们也能以家法来扣住我这个不肖子孙。」 江秋洵道:「他们怎么敢?你乃堂堂商号之主,他们软禁你就不怕王法?」 当今律法严苛,特别是对于这些豪强世家,当今天子强势,向来是以打压为主,若有把柄,从重从严。 林婵道:「林家不会强留,但可遣人劫道。」 江秋洵一点就通。林家让周氏昨日上门求告,不过是借着装可怜引诱林婵出城。只要林婵来了,就达到目的了。林桓父子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擒下林婵,以家族的名义囚禁,以至于在接待正泰商号的礼节上都懒得多花功夫。他们一开始多次冲突都示弱,这次突下杀手,想杀个措手不及,计划周密,绝不会轻易放弃。所以刚才从林府离开的时候,他们那样轻易让一行人离开,定然还有后手。 锦县附近多丘陵山地,特别是从南门往林府这条路,会经过许多险要的地势,若是要下手,在这一段路上是再方便不过了。 江秋洵愤恨道:「这周氏,是故意骗你来的吗?」 林婵道:「我也不知。」 周氏知道自己被利用吗?或许周氏也并非不知情,但林婵和林家死磕对她更有利,便顾不得旁人的安危了。她在林家生活这么多年,深谙如何装怪卖惨、坐等别人牺牲来保全无辜的自己。 从小林婵就看明白了这个人的本性,达则袖手旁观,穷则损人自保,好面子怕旁人说自己占便宜,也又不愿意吃一点儿亏。这是许多小家族的主母的心态。 她们有一些见识,却缺乏足够的阅歷,很难有真正的宽容和豁达。 她们没有太大的坏心眼儿,往往在生活中还忍气吞声。可对这样的人千万不要随便施予同情,因为她们在把自己放在弱势地位的时候,就会认为牺牲别人来自救是理所当然要被原谅的。 当然,也或许周氏并没有那么敏感,没有算到林桓父子会这样激进。但这些都不重要。终归林婵从来不信她。 …… 很快到了一个西边的宽阔地,江秋洵感觉到了不对劲。 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直觉前面有埋伏。或许是宗师灵觉敏锐,能感觉到别人的恶意。 她找了个想如厕的藉口,想要迅速去前方查探一下。 「我去去就来。」 林婵却道:「我与你同去。」 江秋洵:「不用了……」 林婵只是不同意,但仍然吩咐队伍停下。 江秋洵还在琢磨找什么理由熘一会儿,却听林婵道:「上次那桑邑来的时候,你也是这般下了马车。」 第173页 然后消失了。差点把林婵急得杀人。 江秋洵心中一滞,好像胸口跳动的东西被捏住,难以唿吸。 林婵仿佛感觉到她的内疚,掌心覆在她手背,温和香甜的气息让她如沐春风,从外在到灵魂都被安抚得妥妥帖帖。 林婵叫来林昭节,道:「我听见溪水的声音。」 林昭节道:「是的,我们到龙门溪的东沙口了。」 林婵道:「前面是沙口崖?」 林昭节道:「是呢。」 林婵道:「李秦那边带了多少人?」 林昭节道:「按主上的吩咐,带了二十多人。」 林婵颔首:「发信号,收网。」 林昭节应了一声「是」。 等林昭节走了,林婵对江秋洵道:「宋县尉查到林家与魔教的阴阳门勾结,我担心今天来遇到魔教的匪徒,以防万一让李秦带人过来。从锦县到龙门乡的林府这条路上,其余地方多丘陵矮山,也就是前面的悬崖最适合埋伏,我让李秦等在附近,他得了信号会去山上查探一番,若无埋伏自然是好,若有埋伏也好早作打算。」 江秋洵眨眨眼,有几分惊讶。她每天都和林婵在一起,竟不知林婵何时布置了这些。 不过也很正常,林婵每天都和林昭节在书房议事,她是一点都听不得,跟上辈子上高数课似的,听着就头晕,每次这个时候就去卧房绣帕子、去厨房琢磨好吃的,偶尔看见园子里的花开得好,便采了回来,给花瓶换新的花枝。再有就是去梨花街的各个店铺转一圈儿耀武扬威。 她混迹江湖十三年,从来都喜欢热闹,从来没有这样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停留。可她竟不觉得无聊。只要想到未来会在这里和林婵成亲,就充满了期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经充满了林婵的气息。 大部分时间,她都与林婵形影不离,林婵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就算林婵不在身边,也有林婵派来的人在身边: 出门有顾婓随行在侧; 吃饭的食材有专人送上门; 膳食和衣服,由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苹末和银杏全权负责。虽然她们武艺浅薄,但专业能力是真的强,也不知林婵是哪里找来的这两个顶级员工; 除此之外,诸多旁枝末节的地方,正泰商号也自有一套成熟的运行体系,把林宅以及周围的「员工宿舍」都照顾得妥帖周全。 直到今日,她才忽然意识到,她的目光所及、行之所在,全都在林婵羽翼之下。哪怕偶尔出门,也都在林婵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林婵的掌控之下,哪怕只是踏出家门一步也要对她报备才行。 啊,她好像是,被限制了人生自由? 江秋洵醒悟之后,兴奋地捂住脸——好刺激啊!好开心呢! 若是旁人,遇到这样的事,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必定毛骨悚然,难以忍受禁锢的窒息感,觉得林婵心思缜密可怕,控制欲太强。但江秋洵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也没感到自己被管束和不自由。 十三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有时候都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杀不了张放,林婵只会是她念念不忘的一个梦。 在无数个梦里,她总会绝望的看见自己的失败—— 有的梦,是她不小心泄露了自己和林婵的关系,让林婵死于张放的暗杀; 有的梦,是她一着不慎死于敌手,而林婵就在旁边看着,她不停的挣扎,让林婵快走,但林婵依旧被张放抓住; 有的梦,是她终于胜了,回到林婵面前,林婵却厌恶的捂着口鼻从她身前走过,她低头一看,自己满身的血,已经发黑髮臭…… 十三年来,她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品尝着失去的恐怖。 恐慌和眼泪没有尽头,只有重复的无助。 但在每一次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她都会咬着牙爬起来,继续练功,继续和剑皇楼的刺客生死相搏,继续一点点拼凑前世的记忆来创造新的商机,继续不知尽头的匍匐向前,哪怕伤痕累累也不愿停下。 哪怕拼尽全力,也从未放弃。 幸好,她赢了。 她回来了。 在这个世界,人海茫茫,她这个异世孤魂,即使来了这么多年,亦然如客居异乡。她像是置身于一个庞大的全息游戏,却永远不能下线。这里的一切都虚无缥缈,唯有林婵的身边才能给她真实,一如当年把她从窒息的恐慌中救回。 别说林婵的手段隐晦,以温柔编织成网,疏而不漏,让她几乎感觉不到束缚,哪怕林婵金屋藏娇想要永远关住她,不准她踏出府门一步,她也甘之如饴。 有什么比林婵的关注更让她安心? 有什么比林婵的气息更让她沉湎? 她拥有着这个世界顶尖的武力值,想走没有人可以留住她,只因为是林婵,她便心甘情愿收起翅膀自投罗网。她已看遍大好山河,早已厌倦江湖纷争,她只想回到让她觉得安稳的林婵的身边。 她的世界里,唯有她的白月光心上人是最真实的美好。 江秋洵又想着,林婵的掌控欲这样强,何尝不是因为当年一走了之、杳无音信的作为伤她至深呢? 她的心被柠檬水淹没,又酸又软,唿吸里都是绵绵的隐痛。 原来—— 在繁州城外那一次追杀桑邑的随性而为,真的惊吓到了林婵,让她百般忙碌下还要花心思在自己身上。 第174页 江秋洵再一次深切地明白,这十三年的离别给林婵带来的阴影有多大。 巨大的内疚如海浪般淹没了她。 她掌心朝上,迎接了本就覆在她手背的那只手,手指滑入指缝,温软的肌肤贴在一起,擦过虎口和指肚的薄茧,带起几分痒意。 她收起手指,让掌心贴合得更紧密,凑近林婵,柔软的胸口压在林婵的手臂上,唇瓣几乎贴着耳珠,黏黏煳煳、娇娇滴滴地道:「还有埋伏?外面好可怕!要保护好人家啊,姐姐。」 有钱有势的白月光要把她关起来一个人观赏,她怎么能反抗得了呢? 做什么这么隐秘和小心翼翼嘛? 可以大胆一点,直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或者是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 那样,她为了逃出去,就只能忍辱负重、放弃尊严,雌伏在阿婵的威严之下,任由阿婵欺凌。 她手无缚鸡之力,受制于人,每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哭得阿婵不耐烦了,就把她扔在床上,这样那样,为所欲为……嘤!想想都好激动! 第92章 江秋洵媚眼如丝, 情意绵绵,让林婵有片刻的失神,以至于没来得及用内力压制涌上来的血气, 面色染上了点点绯红,清清淡淡的神色衬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羞涩。 林婵伸手抚摸她的鬓髮,道:「没事的。顾道长说,昨夜阴阳门的门主邓全曾来家中窥探,被顾道长发觉, 以暗器伤之, 现在可能正躲在某处修养,今天定是来不了。魔教擅于诡道,未长于武功, 除邓全外不足为惧, 不必担心。」 林婵说得一针见血。 江秋洵深以为然。 她对魔教的了解可比林婵强多了, 自然知道魔教之害并不在于以武犯禁,而是在于迷惑百姓的心智,藏匿民间。对于朝廷来说是附骨之疽,对于正泰商号的林商主来说,却并不值得畏惧。不过顾道长竟然能伤到邓全,也不知道是什么厉害的暗器。 她发自内心道:「好, 我不担心。」 有危险大不了她亲自上。 江秋洵虽然看起来像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 但其实她所有的弯弯肠子都用在了坑杀剑皇楼这件事情上, 在江湖上的行事风格更多倾向于, 出剑。 时间是宝贵的, 和不相干的人废话是浪费生命, 不必多言,出剑就是了。 这十三年来, 听闻有江湖高手想要对林婵不利时,她便找由头「顺手」把那些匪徒灭了。在旁人的眼中,她只是路过被冒犯就顺便出手,或者和仇人生死相搏太忘我不小心一起杀了,或是和她的生意沾亲带故被她瞧见占自家生意的便宜了……总之,这些年最让江秋洵头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还得给这些匪徒编造莫须有的惹恼她的罪名。 反正她战绩彪悍,黑吃黑的记录数不胜数,再加上她小心避开和林婵的关系,以至于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曾保护过林婵。 如今倒是好了,不用再找理由了,她可以光明正大保护夫人……额,错了,好像还不能光明正大。 总之,不必再提心弔胆了。 心上人还在身边,哪怕这时候天空沉甸甸的乌云,也成了带来凉爽的可爱棉花糖。 眼看着短时间内不能回去,众人就在溪水边露营吃了午饭。林婵像是早有准备,从另一辆马车里拿出来一大堆吃食。等酒足饭饱,忽然听见「轰隆、轰隆」一串儿地震似的巨响。 林昭节道:「是李总管那边!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林昭节回禀道:「主上,那边魔教的混帐们在悬崖上准备了许多巨石,用藤蔓兜着,眼见打不过了,砍断了藤蔓,巨石掉了下去,把路全堵了。李总管在对面喊话说没有工具,今天移走恐怕得等到傍晚了。」 江秋洵:「……他们为何这么做?是想把我们堵在这里找救兵么?」 林婵道:「无需担心。昭节,你与李秦说一声,与其在此空等,不如绕路回家。至于巨石,去城中僱人来好好清理,再查验崖边,以免落石伤人。」 林昭节道:「好,主上放心,李总管办事做事稳妥。」 从另一边走,就不是这样的平地了,得翻过好几个山头,多走一个时辰的路,且道路狭窄,不方便马车通过。于是马车和马夫留在悬崖附近等李秦打通了道路跟着回去。 而林婵一行人则骑马改道。 这样一来,马的数量自然就不够了,于是部分马儿就驮了双人。 江秋洵自然又躺进了林婵的怀中。 这一路崎岖,有些地方山路特别陡峭,骑在马上十分危险,需要众人下马步行。在一个山丘步行时,山风吹了起来,带着林中特有的清香味。偶尔有几滴小水珠落在鬓髮上。 要下雨了。 她们经过了一片竹林。 枝繁叶茂,青澜似海。 雨前的风带着清新的气息,吹拂在叶片上,枝条窸窸窣窣地摇晃作响。 不一会儿,有小雨丝开始滑落。 像是被这片竹林酝酿的蜜酒,沁人心脾。 林婵和江秋洵自这片清幽疏淡的竹林中穿过,风雨徐徐而来,二人漫步听雨,别有一番滋味。 江秋洵打开油纸扇,一片粉色的桃枝花纹,遮住了林婵的头顶。 「小心着凉了。」 林婵刚停了汤药,可不能着凉。风寒的药和治眼睛的药性相冲怎么办? 第175页 她左手侧身打着伞,右手牵着林婵的左手,提醒她:「有台阶。」 又忽然想起之前的雨夜,道:「我记得从繁州来锦县的时候,那天晚上好大的雨,你打着伞来山上接我。」 那时候,林婵蒙着眼,打着伞,在暴雨倾盆的山间朝她走来。 「天那么黑,你都看不见,还能自己上山……是怎么做到的?」 江秋洵说她「看不见还自己上山」,手上却没松,仍是牵着她走。 林婵道:「我能听见雨水打在叶片和地面的声音。于我而言,白天还是夜晚,反而并不重要。」 江秋洵满眼崇拜地看着她,道:「阿婵,你真是好厉害。」 林婵谦虚道:「只是习惯了。」 江秋洵若是普通人或许就被她煳弄过去了。但她身为宗师级高手,自认听力超出常人,也曾为了抵御刺杀专门练习过听声辨位,武林能出其右者凤毛麟角,可就算是她,也做不到林婵的地步。 所以,江秋洵说她「好厉害」,不是作为伴侣的吹捧,而是发自内心地钦佩。 不过林婵向来谦逊,她便也不戳破,只是暗暗自豪欢喜。 林婵忽然道:「我闻到了竹叶的香气。」 江秋洵道:「是。我听说竹叶泡茶,有着竹叶的清香。这雨水落在竹林中,整片林子都是竹叶茶,可不得香吗?」 林婵道:「听你这么说,我想尝尝竹叶茶了。」 江秋洵道:「没问题,等我研究一下怎么炮制,做好了给你尝。」 林婵道:「前些年,我得了一词,正应今日之景。那首词我很是喜欢。」 江秋洵隐约有预感,是自己送她的词。 她道:「是什么词呢?」 林婵轻声把《定风波》这首词缓缓念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江秋洵听着她念词,只觉得耳边有天籁缭绕。 此刻,天地间被细雨笼罩,就像是给她们与外界之间隔上了一层水雾做的结界。 江秋洵的世界只剩下了林婵,以及她念诗词的声音。 每一个字的音调都那么好听。 字与字之间的停顿间,尽显诗词中的洒脱豁达; 句与句之间的承转,不减词中坚韧之意。 江秋洵听得都痴了。 她望着林婵。 在这空寂清幽的山岭下…… 在这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在这翠绿欲滴的青竹林里…… 在这穿林打叶的夏雨中…… 承载着苏先生千年前的风骨,也迴荡着林婵清雅宁静的音色。 等到林婵念完了词,江秋洵才恍然。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前生今世那么遥远。可其实很短,短到念过几句词的片刻。 「说起这首词。」林婵再一次开口,把江秋洵从幽远的意境之中拉回来,「我一日欣赏画卷,忽有明悟,断了锐意进取之心,决心南下隐居。没想到竟阴差阳错与你重逢。可见是这首词予我好运。」 江秋洵笑道:「这应算作是我的好运啦。」 林婵道:「这首词源于一位隐名雅士所赠之字画。我在枣城时,曾收到这位雅士赠送的许多书画。可惜不知这位雅士的身份,以至我无法酬谢。」 江秋洵道:「那就说明她不想要酬谢,阿婵不必纠结。」 ——她就知道阿婵会喜欢! 林婵道:「还好我有一友人,在画之一道小有名气,见了我手上的画作,说是眼熟,有机会帮我打听打听。」 江秋洵差点平地摔跤,心跳加快,好歹没忘了自己能以内力压制气血,掩饰了惊慌,道:「阿婵还有厉害的画师朋友?」 林婵道:「我常去京城,京师藏龙卧虎,能人辈出,不但画师技艺高超,书法高绝者亦数不胜数。」 江秋洵:「……」总觉得心慌怎么回事?难道她猜到是自己送的书画了?可是不应该啊,她的字林婵见过,狗爬似的,天差地远啊。 只听林婵又道:「我刚拿到书画的时候,还以为是阿洵寄回来的礼物呢。可惜字迹不同……阿洵以为呢?」 江秋洵能怎么以为?她冷汗都出来了。 林婵是不是有读心术? 夭寿了!总觉得是在暗示什么! 她要不要坦白? 要不她还是承认这就是她送的? 可是她要怎么解释每年都送礼物,却连署名都不留? 当年那般亲近,一朝分别,却多年来一封信都不留,一次面也不露,渣得如此清新脱俗,她该怎么解释? 或者再进一步,承认自己就是慕挽月? 可是她这些年的名声…… 江秋洵心思纠结犹豫,想着要不要袒露心声。 就在她为难的这一会儿,林婵又问她:「阿洵喜欢这首词的意境吗?」 此话一次,江秋洵便知道,她已错过了坦白的时机,她的勇气已崩散了。 江秋洵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同时升起遗憾。心中千迴百转,口中只一句道:「自然喜欢。」 她对诗词歌赋等古文学不怎么了解,但毕竟被折磨多年,许多经典倒背如流,好坏还是能读懂的。这时代没有前世丰富的娱乐活动,歌舞都充满了古典的韵味,她混迹勾栏瓦舍,听多了寻常的唱词,再对比自己前世知道的经典之作,才愈发明白沉淀千年流传下来的精华有多难得。 第176页 她把她心目中最好的词句做成书画,都给了林婵。让它们放在这个真正懂得鑑赏的人身边,被她诵读,被她欣赏,被她珍藏——讨她欢心。 江秋洵知道自己这种迷恋,多少有些偏执,或许是精神上的疾病。 不过她不在乎。 她精神紧绷十三年,未曾有一日心安,若没有这份偏执,或许早就承受不住压力崩溃了,还谈什么思想上的健康?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自从得了精神病,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只听林婵又道:「原来阿洵也喜欢。我在西门外盘下一个庄子,庄中有小溪湖泊,湖边种了一片紫竹林,现下林中湿凉,不过可等夏暑时去避暑。」 江秋洵眼前一亮,道:「好呀!」 南边多竹。她从前在竹林中,都是与人生死相搏。可其实她最想的,是在凉爽的竹林中、小溪边,喝酒钓鱼吃烧烤打麻将,那是何等惬意?还有庙会的关扑,她也早就想见识见识。 可惜她多年来过得太紧迫,一直没有这个闲心。 这下好了,她可以和林婵一起! 嗯……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但不重要。 于是她立刻建议林婵在湖边修煮酒的小灶台、可以烤烧烤石炉,用岚竹制作麻将,以及修建可以躲雨的茅屋。林婵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不管多离谱的要求都一一答应。 远在千里的几位弟子都不知道,他们自律、威严的授业恩师,本该在竹下听琴饮茶、雅谈书画的谪仙,在不久的将来,会和一个除了长得好看、武功高、会甜言蜜语之外一无是处的妖女,在湖边……钓鱼?! 喝酒?……划拳?! 吹火炭、烤烧烤?! ……打马吊……不,是打麻将?! ……还,还关扑?! 等他们知道了,想必脸色一定很精彩。 第93章 因为雨越来越大, 众人找了一处山崖避雨,以至于等到雨终于停了,天色也更晚了, 已经快到傍晚了。 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天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幸好剩下的路逐渐平摊,且道路渐宽,完全可以骑马慢行。 至于危险……也不必担心。或许打劫他们的人更危险些。 隐隐约约,似有唢吶声传来。 江秋洵自觉应该是最先听到的, 但她不敢声张, 以免暴露了内力深厚的「秘密」。 再走一会儿,比起唢吶声来说小得多的锣声、鼓声。 这是有人发丧出殡? 又走了一段时间,声音逐渐清晰, 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漆漆的大道上, 遇到送葬, 哪怕这里没有一个人怕鬼,也都觉得不怎么舒服。 江秋洵和林婵走的路线,是从县城的南方绕路到了西边儿。 林家一族居于城南外的龙门乡,这里多丘陵,土壤贫瘠,多石山, 难有出产, 之前焦县令想要高价卖给林婵的就是南边儿的土地。 但西面就不一样了, 田地雨水丰沛, 有溪有湖, 都是良田, 山林富饶,地价也是最贵, 有许多繁州的权贵富商都在此置办了庄园。林婵财大气粗,也只买到一个合心意带湖泊的庄子。 因这里多私人庄园,山林几乎没被开发,道路宽敞,景色优美。 但今日风雨骤歇,乌云在天,黑压压的道路上,竟有一队鲜红的队伍在吹吹打打往前走。 原来竟是送亲的队伍。 谁家傍晚送亲啊?一看就不正常。 本朝有些地方的风俗是二婚夜晚成婚,但在锦县附近并没有这个风俗。 江秋洵目力极好,凝神望去,见这行人一共只有八人,四人抬轿,一人吹唢吶,一人敲鼓,一人敲锣,还有一人骑着一头骡子跟在轿子边。 见那轿子上的人画着惨白色的妆容,一身正红,面色恐慌,神情无助。泪水滑落之处,铅粉不均匀地晕开,冲出几道深黑色的痕迹。 这一行人不知从哪里而来,不过看他们身上没有被淋湿,刚才肯定没淋雨,想必就是从附近的某处出发。 或许已经走了许久,众人步伐并不快,以至于骑骡子的矮胖男子一边走、一边催、一边骂:「快点儿、快点儿,都给我走快点儿!天都黑了,不要耽误了吉时!」 四个抬轿者走在山路上,步伐有些乱了。 忽然,右边儿的轿夫似乎踢到了什么,脚踝一扭,右腿跪倒在地。 整个轿子便向着右前方勐地一偏,轿子中的红衣新娘便摔了出来。泥路被暴雨浸泡后又软又烂,新娘的一身红衣立刻被泥水煳了半身。 骑骡子的男子一鞭子抽过来,骂道:「怎么抬的?你是腿断了吗?」 撇了脚的轿夫慌忙抬手挡住鞭子,道:「旗主饶命!我是踩到了东西!」 骑骡子的男子见鞭子打在了他的手上,顿觉不解气,翻身下了骡子继续抽。 旁边倒在马路上的新娘差点被殃及,连忙往旁边爬去。她的双脚拖在地上,膝盖和踝骨不正常地扭曲着,根本没办法站起来。 持鞭男子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后颈拎起她,要把她丢回轿子里去。 就在这时,他忽觉脚踝一痛,有什么东西刚好打在脚筋上。他也是练过几年武的,身强体壮,否则也当不上合欢宗的小旗主。他胆子大,不但不躲,反而伸手去抓,一把抓住了一根绳子一样的东西。 第177页 这绳子冰凉滑腻,上面还有凸起……是藤蔓。 他手抓住藤蔓的下一刻,那藤蔓仿佛有生命一样,绕住他的手腕往后拖。 他连忙丢掉另一只手上的鞭子,抓住那藤蔓,下盘绷弓步,重心下沉,脚掌下压,像拔河一样往后拖。 但对面仿佛一头巨兽拽住了绳子,即使他的脚后跟陷入了泥地里,也不能阻止自己被强大的未知拖走。 道路的泥地就像被牛拉着犁了一条长沟,但在剩下七人眼中恐怖无比,道路边的树林黑暗幽深,更不知道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这时,周围忽然响起了诡异的笑声—— 「桀桀桀桀桀——」 这声音好似自四面八方而来,在耳边反覆萦绕。此刻乌云遮天,天色越发黑了,月亮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被乌云遮住了,泥路蜿蜒,周围全被山林遮挡,他们只觉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纷纷跪地求饶,嘴里胡乱喊着「大仙饶命」、「大王饶命」。 男子消失的树林里忽然声音说:「新娘的血……好香……桀桀桀……本鬼王要尝一尝……」 这声音一会儿男一会儿女,听起来十分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四个轿夫和三个敲锣打鼓的教徒一听它的目标是新娘,顿时丢下轿子和新娘,连滚带爬地逃了。 新娘双腿残疾,不能逃跑,害怕得趴在地上发抖哭泣。 沙沙沙沙—— 树林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庞大的东西在接近。 残疾的小新娘捂着脸不敢看。 「这就吓跑了?」说话的声音和刚刚那可怕的女鬼有点像。 「这些人本就是魔教的信徒,笃信鬼神,被吓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这些教徒尚且如此,若是不会武艺、不识字的寻常百姓们,更容易被蒙蔽。」 第二个说话的女声声调清冷,但莫名有令人安心的感觉。 那听起来十分年轻稚嫩的声音道:「主上,咱们要不要把他们抓回来?」 那清冷的声音道:「不必了。宋大人正在部署彻查,咱们不要打草惊蛇。」 那像女鬼的人却忽然笑道:「小娘子,怎么还在哭呢?妆都哭花了,不好看了。」 小新娘这才慢慢张开手指,从指缝里往那边看。看见一群人从林子里走出来,有人打着火把,照得周围亮堂堂的。 最前面的人穿着比自己身上的嫁衣还要鲜红的衣衫,左手拿着一个宽口窄底有些像漏斗的奇怪东西,笑盈盈地走过来。 她蹲在小新娘的面前,语带戏嚯,道:「小姑娘你别怕,我不吃你。你看,我要吃也吃我身边这个大美人儿。」 小新娘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子。那人穿着白衫,在这荒郊野外,竟没有沾上淤泥。 那人果真如她所说,是个大美人儿。可面前这位姐姐也好看得紧,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哪个更好看。 浑身淤泥、穿着劣质嫁衣的小姑娘瑟缩着,觉得自惭形秽,努力把满身污浊的身躯往后挪。可她双脚受伤,哪里躲得开呢? 江秋洵丢开手中油纸做的大喇叭,伸手拉住了她,道:「你的脚是被他们弄的?」 小新娘满脸的铅粉早就花了,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像鬼。但她眼神清澈,虽然害怕,但却已经明白了眼前的是来帮助自己的好人。她忍住哭泣,道:「是,是。我出发前想跑,被他们打,还弄断了腿。」 江秋洵摸着她的脚踝,道:「腿没断,只是脱臼了,别怕。正好我学了一点正骨,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轻微的「咔嚓」声,小新娘都还没来得及喊痛,就又响了三次。然后她发现自己的两只脚都好了。 她万分感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晓得呜呜地哭。 林婵让人把她扶起来,问道:「小姑娘,你想回家呢,还是跟我们走?」 小新娘想到回家,满目恐慌,连忙道:「我跟你们走。」 林婵让一个护卫抱着她乘马,带着她回了锦县。 这个小姑娘受伤的不仅仅是脚,浑身上下没多少完好的地方。 她不是本地人。 本地的女子大多彪悍,又邻里互助,即便是魔教也不敢再次公然抢人。她家乡遇水灾,跟随父母从外地来此定居。她的一大家子人,虽然遇上朝廷施粥,但吃不饱,一路病累,祖父、母亲和两个弟妹都死了,就剩下一家三口,父亲、大哥和她还活着。他家没有田地,也没钱租牛耕地,还借了村长的银子给大哥治病,一家人生活困苦,十分艰难。 父亲其实早就加入了一个叫「合欢宗」的门派,成了记名弟子。父亲承受不住苦难,寄希望于鬼神,没过几年,就完完全全成了虔诚的信徒。 可是,加入门派之后,并没有让他们家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差了。合欢宗信奉的神明中,至高神叫「欢喜神」,据说掌管着人世间交构的法则,在它面前行合欢之礼的人可以得到神明的垂青,还会被门派授予力量。 上个月,门主说,欢喜神要父亲将她献给欢喜神做圣女。 所谓的圣女,就是供门派高层寻欢作乐的工具,与最低贱的妓子无异。听父亲说,门徒若是立下功劳,也可能会被赏赐与圣女同床共枕的机会。 圣女都是年轻姑娘,据说她们大多活不到三十岁,就会因为各种病痛死去,即使没有病死,也多疯魔而亡。 第178页 小姑娘害怕极了,多次想要逃跑,只换来一顿顿的毒打。最后一次,在教徒们来接她去与欢喜神拜堂的前一天,父亲想直接把她的腿打断。但骑骡子的那位小旗主说腿断了不能干活,就把她的脚踝和膝盖的关节拧脱了臼。 她拜堂的对象不是人而是邪神,合欢宗的小旗主打算下午出发,傍晚拜堂,谁知今天暴雨,延迟了出发时间,以至于傍晚的时候还在赶路。 小姑娘完全被吓坏了。 好在林婵这些年来时常开启圣母模式,救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正泰商号已经有了熟练的救人流程,该怎么安置,怎么劝导,最后有投奔之处就送回去,没有投奔之地,就教一门手艺自食其力。少数能力突出的被留在商号中,比如李秦、银杏、苹末等。 别的都不需操心,林婵和江秋洵只关心一点: 江秋洵最会和小姑娘套近乎,问她:「你知不知道,合欢宗拐来的女子都藏在哪里?」 小姑娘道:「爹知道。可是……他不会说的。」 江秋洵笑得意味深长:「这可由不得他。」 当天夜里,林昭节亲自带人暗中绑来了小姑娘的父兄。这老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五六十了,苍老得厉害。这卖女的魔徒还嘴硬,一点都不怕死,不管林昭节怎么折磨,他竟然都扛下来了。武林高手都没他能抗。 江秋洵感嘆道:「这是被洗脑了啊!」 林婵道:「魔教邪徒的门主护法们贪生怕死,编造谎言矇骗百姓,却让百姓深信不疑,被他们压榨剥削还甘愿赴死。只希望这一次宋大人能一举成功,拔掉毒瘤。」 别看林昭节平时一根筋,但在刑讯一道十分冷酷,把小新娘的哥哥拖到老汉面前一番炮制,老汉很快就妥协了。林昭节把他交代的事整理好交给了宋翼。 第二天,宋翼没有派出他手下的武林高手,而是派出衙役府兵。这一趟,救回了许多人。据说繁州那边也有进展。只是魔教行事诡秘,只救回了被拐的妇女,那些魔教信徒则早已沉寂隐藏。 …… 又过了一段时间。 繁州的码头上,南来北往的船只很多,生面孔也多。 这一天清晨,码头来了几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守在码头边的一家包子铺……咽口水。 正是柳修父子和柳义一行四人。 柳家兄弟道: 「爹,这包子看起来真好吃。」 「对啊,爹,咱们买一个吧?」 穿着员外服的柳义扫了他俩一眼,咬牙切齿道:「你们有钱吗?」 两兄弟齐齐摇头。 柳修道:「养你们有何用?快而立的人了居然连行李都能弄丢!还不如把你们自己给丢了!」 幸好夫人临时有事,和郡主一起南下,否则还不得被这两个逆子气病了? 柳大连忙道:「有用有用,我有用,我可以给姐姐和嫂子养老。」 柳二道:「我没有而立,我才二十四……我可以给姐姐撑腰。要是她被那来歷不明的女人骗了怎么办?」 柳修已经懒得教训这两个蠢货了。 他取下腰间的玉佩,对老僕道:「把我玉佩拿去当了。」 柳义道:「是,老爷。」 柳修忽然想起一件事,抚着鬍鬚道:「老二,我的扇子和白玉笔桿呢?」 柳二:「爹,你放心,我好好儿装在匣子里呢。」 柳修道:「匣子呢?」 柳二:「在包袱里。」 柳修顿时警觉,抚鬍鬚的手都停住了。 「哪个包袱?」 柳二:「丢的那个。」 柳修:「……」 柳二往后退。 柳修:「柳义!」 柳义:「诶,老爷。」 柳修捂住胸口,道:「快,快把这逆子给我打死!」 柳二:「姐——救命——」 第94章 当了玉佩, 柳修带着老僕和满头包的两个儿子找了家久负盛名的河边酒楼用饭。 酒楼有三层。三楼是包厢,二楼靠着走廊,可从走廊看见一楼, 听见下面的声音。 一楼则是开放的大厅,中央有一方台,有伶人在台上弹琵琶唱歌。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儿,大多都在喝茶。柳氏父子几人倒是饿了,点了招牌菜红烧河鱼。 几首曲子之后, 台上的椅子撤去, 改了一张小桌,一个说书先生走上去开始讲故事。听说他最擅长讲的是本朝开国嫡公主的故事。 说起这位如今的大长公主,战绩彪悍, 还是唯一一位皇室的宗师高手, 充满了奇幻色彩。 但最广为流传的, 还是她和公主妃的韵事——依据来源于某县主名下书局刊印的一百多套演义和文集。 对于民间的百姓来说,还有什么比高高在上的皇室的秘闻更有趣呢? 啪—— 说书先生手中的醒木在桌子上重重一敲,说道:「却说当今皇室最年长也是最尊贵的大长公主、镇国公主殿下,之所以能在战场上奔袭千里取敌将首级、击败众多敌军中的武林高手,全靠她练的一部绝世神功!众位客官可知这是什么功夫?」 台下有人喊道:「当然是《伏焰经》!这谁人不知?」 说书先生道:「不错,正是大名鼎鼎的《伏焰经》!镇国公主乃是长白山凌霄道长的关门弟子, 一身武学倾囊相授, 其中最厉害的, 当属这部内功秘籍。」 第179页 台下有人道: 「这谁不知道?说点儿好听的!把当年长公主对公主妃一见钟情的故事讲一讲!」 「还是讲讲镇国公主千人飞骑, 擒拿契丹太子的故事啊!」 「这有什么听头?我要听公主妃智斗巨贪汤敬祖的故事。」 「汤敬祖的故事三天前讲过了!文绉绉的有什么好听的?快讲镇国公主和叛军三大高手夜战朱雀门、血洒天门街!」 说书先生扬手道:「今儿给众位客官讲个新鲜的。」 台下众人道: 「还有新鲜的?」 「快讲快讲!」 「我倒要看看今天你能讲啥新鲜的!不好听不给茶钱!」 说书先生不理会这些人的调侃, 接着道:「《伏焰经》是凌霄道长一脉的传世绝学, 但诸位恐怕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它其实是凌霄道长历代祖师,多位宗师一代代完善而来。传到镇国公主这一代, 当今镇国公主征战沙场,比歷代祖师爷们多了一重感悟。 长公主没收徒弟,以宗正的身份教导宗室弟子武艺,传闻还在皇室中收了一位传人,传授了《伏焰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幸运的龙子龙孙是谁。 某一日,镇国公主授徒之余,忽有所感,起了要和祖师们一样,为《伏焰经》再舔新章的念头。 原本《伏焰经》被放在皇家密室,重军把守。但镇国公主为了重修秘籍,便把秘籍拿回了公主府。」 台下众人顿时紧张了起来。 「拿出来怎么了?难道会被人偷了去?」 「谁敢从镇国公主的手中偷东西?活腻啦?」 说书先生道:「那秘籍在镇国公主的手里确实安全。但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镇国公主也有不在公主府的时候。 一日,镇国公主旧疾復发,公主妃立刻护着她去了皇家温泉疗养,公主府的护卫们也全部随行。因公主忽然发病,以至于《伏焰经》被落在了书房!」 台下众人齐齐惊唿,对接下来的情节都有了预感。 说书先生道:「那一日,乔装易容的桑邑为了躲避笑面狐慕挽月的追杀,终于冒着被六扇门抓捕的危险,躲到了京城!」 他来了京城,却恰巧遇到镇国公主离开了公主府! 桑邑此人,罪行累累,一是好色,玷污良家女子清白;二是好偷,不劳而获,盗取良善之家余财。 众所周知,南隐派慕挽月聚集财富,旨在扳倒魔窟剑皇楼,桑邑以一己之私想要盗走慕长老的钱财,结果被慕长老追杀数年,不敢踏上南武林的地界,可仍旧不戒色、不戒财,得了镇国公主府空虚的消息,立刻明白机会来了,易容成公主府的下人,潜入府中。 却说这一日,月黑风高,桑邑……」 台上把桑邑偷走秘籍的场面描述得极为详细,好似亲眼看见一般。 说书先生在说故事的时候,角度更贴合桑邑的角度。若主角换了一个人,以人的劣根性,众人肯定是将自己带入偷盗者的角色,羡慕他得了有钱人的好东西。 但桑邑这个人,做的坏事实在太多,太令人噁心了,名声奇差无比,朴素的老百姓们对他深恶痛绝,而在某县主卖了太多公主殿下演义小说的情况下,大家天然觉得公主殿下的一方是强大的、正义的。讲到桑邑悄无声息盗走秘籍,公主殿下却亦无所觉的时候,众人是又急又气。 刚刚被偷走行礼的柳家兄弟感同身受。 柳二道:「这该死的偷家贼!应该让六扇门的捕快把这些江洋大盗通通抓了,凌迟处死!」 柳大瞟了他一眼,道:「蠢。桑邑已经被凌迟了。」 柳二道:「可偷我们行礼的混蛋还没有被抓住!我就说了闯荡江湖才是正经,若是我会功夫……哎哟,爹你怎么又打我?」 柳修冷笑一声,道:「如果练功就能防盗,那有你义叔在,东西怎么还是丢了?可见就算你们去了无影谷学功夫,也拯救不了你们的愚蠢。」 柳义笑眯眯地在旁边点头:「老爷说得对。两位少爷实不知江湖险恶。别说我这种普通武者,就算是宗师也有殒命的危险。最好是不要在江湖中厮混。少爷们可知,我就是投奔了老爷,才活到这么大岁数呢。」 柳家兄弟自然不服气。柳大狡辩道:「平民百姓大多没练过武,可他们被欺负甚至被江湖匪徒杀害的事还少了吗?可见安分在家一样可能祸从天降。」 柳二道:「大哥说得对!」 柳修道:「你们义叔说了不让你们练功吗?说的是不让你们混迹江湖!江湖人逞勇斗狠,有几个好东西?你们在家练武,安安分分,别让老子白髮人送黑髮人才是!两个不孝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对面那位拼桌的女子忽然抬头看向他们,道:「这位大叔说得对!那些武林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家店在河边,价格便宜,还有人弹唱、说书,续茶免费,所以顾客非常多,临近饭点了,仍旧每桌都有客人。 二楼续杯收费,三楼收包厢费,但桌子少,也都坐满了人。 柳家父子穿着绸衣,身上也干净,这位红衣姑娘带着一个灰蓝色窄袖的护卫上了楼,直接找他们拼桌。 八人桌,加两个人完全没问题。柳家父子向来与人为善,便让了一半桌子出来。 在柳修看来,这姑娘模样气质十分出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好的。但他眼中想来只有夫人,也就当这位年轻姑娘不存在。而柳家兄弟根本对女人不感兴趣,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柳义眼神低垂,实则警惕四周,几乎没有存在感。 第180页 虽然都坐在一张桌子上,但两方互不干涉。 这会儿,红衣姑娘忽然开口,柳家几人诧异地望过去。 红衣姑娘笑道:「其实我也听说过无影谷。据说无影谷的人都是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隐居山林,和动物一起生活。大叔,你的两个儿子若是去无影谷习武,倒是可以放心,不用沾染上武林上那些破事儿。」 柳修正为两个儿子习武的事而头疼。都说了不准他们去,两个人非要去,还拜託曹岫带走了那只小豹子代为照料,等参加了表姐的婚礼便要去无影山修行。 两个讨债玩意儿! 可当爹的怎么拗得过儿子? 这会儿遇到一个自称了解无影谷的人,顿时有了谈兴,道:「姑娘竟知道无影谷?可否详细说说?」 老爷子和小姑娘,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饭,到了后来,干脆叫了一小坛酒喝了起来。 台上的说书先生正说到了镇国公主派出的七大高手围剿桑邑的情节: 「……桑邑自知闯了大祸,但谁拿到《伏焰经》会捨得放手呢? 也是桑邑运气好,就在他被镇国公主的部下围追堵截、快要落网的时候,南方武林传来了慕挽月和剑皇楼楼主张放同归于尽的消息! 桑邑大唿一声『天助我也』,怀揣着秘籍掉头南下。七大高手得了消息,紧随其后! 两拨人一前一后,到了一处地界!诸位客官,你们猜,桑邑到了哪儿?!」 有人迫不及待抢答道:「那还用说?他肯定来了咱们繁州啊!」 「之前桑邑不就是在咱们繁州的河里发现的吗?好傢伙!被人断了手筋脚筋、割了舌头,我说是谁能有这本事,还以为是哪位宗师出手了,却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派出的七大高手!」 说书人道:「正是!桑邑逃到繁州郊外,在一个大雨倾盆之夜,终于被七大高手堵在山中!」 接着,说书人详细描述了七大高手是如何与轻功高绝、又狡猾的桑邑斗智斗力,最终将他抓获,不但废了武功,更是废了这个人。且这些高手听从镇国公主的吩咐,未曾私自料理了他,而是就近将桑邑扔出去让官府处置,明正典刑,安定天下。 柳修一把年纪了都没忍住拍案叫好:「彩!」 正在喝酒的慕挽月本人——江秋洵听了,都忍不住抖了一下手。这也编得太逼真、太合情合理了吧?如果不是她本人亲自废了桑邑的话,她都要信了啊喂! 柳大道:「爹,你看,这桑邑,横行多年,前不久才被抓住,可见武林之中作恶者太多,行侠仗义者太少。天下武林,正缺少我兄弟二人这样的后起之秀啊!」 柳二:「是啊是啊。等我神功大成,定然清理天下宵小。」 柳修对面的江秋洵喝得微醺,少了几分这段时间的谨慎,骨子里的肆意蔓延出来,拍着桌子嘲笑道:「你们还没学武就要清理天下,等你们神功大成那还不得一统江湖?」 柳家兄弟一听,顿时眼前一亮。 柳大道:「一统江湖?」 柳二道:「好好好,就一统江湖。」 江秋洵更是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对柳修道:「老哥哥,辛苦你了,养你这俩傻孩子。」 柳修正气得想要脱了鞋揍孩子,听见江秋洵这句话,顿时差点落泪:「妹子,你不知道,老哥哥我苦啊!这两个混帐都快三十了,整天就幻想着闯荡江湖!就他们两个不孝子,去混江湖不得让老子给他们送终?」 江秋洵道:「呸,什么江湖,其实就是一群不务正业的泼皮打打杀杀抢东西抢地盘,只不过比寻常泼皮更厉害更能伪装罢了!我最讨厌江湖了!」 她对面的柳修一口饮尽杯中酒,道:「妹子,你说得对!」 江秋洵吃得开心,已有了三分醉意,道:「老哥哥,来,小妹给你满上!」 柳义看着自家老爷的失态,只默默吃菜。晏寒飞右手执筷,也慢慢吃着,长剑紧靠在左腿边,随时可以抽剑。 柳家兄弟则根本没在乎自家老爹和新认识的忘年交在说什么,满心都在说书先生哪儿。 说书先生说到桑邑被擒后,七大高手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伏焰经》的下落,在场所有人的急得不行。那可是《伏焰经》,就连不会武功的寻常百姓都知道的绝世神功《伏焰经》啊! 桑邑交代的地方并没有经书,七人确定他没有撒谎。再看藏书的地方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七大高手一致认为有第三方的人出现,偷走了《伏焰经》。 两兄弟心里犹如猫爪。柳二道:「大哥,偷走秘籍的人是谁?」 柳大这些年的武林演义书不是白读的,很快就有了猜测,道:「不知道。南方武林各大势力都有可能。不过我觉得很可能是魔教。只有魔教才能这么快找到神出鬼没的桑邑的藏书之地。」 哥俩发挥想像力把南方武林大小势力猜了一圈儿,仍没有定论吗,但仍热情不减。一楼的宾客们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说的都是《伏焰经》。 这时,兄弟俩忽觉脑门儿一痛,都被老爹用筷子敲了一记。 两兄弟一时间懵了:「爹,干嘛打我们?」 柳修醉醺醺道:「你们俩,去,买香烛、黄纸,我今日要和你们姑姑结拜!」 柳大:「……?」 柳二:「……?」 哪来儿的姑姑? 第181页 对面拼桌的姑娘手肘撑着桌子,手中摇晃着小酒壶,眼神有几分含着潇洒的潇洒,一挥手道:「大侄子快去!姑姑我给你们好东西做见面礼!」 柳家兄弟:「……?」 这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比他俩还小吧? 怎么就听了会儿说书,就多出来一个姑姑? 第95章 江秋洵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她是和林婵一块儿来的。 林婵的老家在锦县, 家也安置在锦县,但生意主要还是在繁州。繁州毕竟是府治所在,水路两通, 交通便利,这里才是商业的中心。 江秋洵这是第二次随林婵来繁州,还是上次的院子。这次院子已经整理好了,她们居住的区域被单独隔开,很清静。 在林婵处理事务的时候, 江秋洵就把房间的内饰整理好了。 上一次那样匆忙, 还没来得及看看繁州城。她自己倒是来过多次,街道布局瞭然于心,却从无享受生活的闲情逸緻。 如今不一样了。 她本想带着顾婓出来, 但林婵说如今繁州暗潮汹涌, 顾婓武艺不如晏寒飞厉害, 还是带着晏寒飞安全些。 为了避免和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冲突,林婵让商号专属的「化妆师」给晏寒飞简单掩饰了一下容貌,借了李秦的一套锦衣穿着,乍一看是个颇为体面的随从。再细看他那谄媚的眼神,嗯,不用装就很像了。 江秋洵数年前就听说繁州城河边有一家红烧河鱼做得好吃, 可惜数次经过都有要事没来得及尝尝, 今天正好看看是否言过其实。但来得不凑巧, 人家一二楼都坐了人。三楼包厢倒是空着, 但是隔音不错, 听不到一楼说书。 她想找个桌子与人拼桌, 但自知容貌出众,总惹是非, 虽然不怕,却担心搅了心情。上二楼环顾一周,见有一桌的主僕四人举止有礼、眼神清正,一看就是正经人,心道:就是这桌了! 事实也和她猜想的一样。对方一家子根本没有打搅自己。 倒是今天说的书,竟和自己有关。 她这几日常出来酒楼茶馆听唱曲儿、听说书,毕竟现在去不了青楼画舫,她又喜欢凑热闹,在茶馆听说书,有种在古代看大电影的氛围感,类似于现代看大型脱口秀、听德字号相声现场版。 《伏焰经》她也听说过。江湖上肖想的人还挺多。但当今朝廷吏治清明,皇室强势激进,武林连六扇门都躲着走,更别说皇室。剑皇楼敢和璐王勾结,皇帝一道圣旨,一夜之间就把璐王收拾了,没几天璐王的直系势力也被清洗。剑皇楼远在南武林,力压各派,随意刺杀,肆无忌惮。但刑部一道通缉令,剑皇楼立刻被揍个半死,龟缩在暗处,以至于拿不下一个江秋洵,反而被江秋洵慢慢磨死了。 说桑邑偷《伏焰经》,江秋洵第一个不信。 他一介採花贼,早就在六扇门备了案,仗着易容术和轻功厉害躲躲藏藏没被抓住。但京城这种人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子的地方,别说作案,就出门吃顿饭不被发现都难。 当今皇帝以锦衣卫监视百官文武,皇权特许、无孔不入,又有刑部破案高手云集,桑邑一个贼进了猫窝,第一时间就能被揪出来。在外面他能跑,京城若是被发现了,怎么跑?四门都是大军镇守,随便来十个神箭手就给他射成马蜂窝。 这是其一。 其二,江秋洵一直关注着桑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从未去过京城。如此,便不可能偷走镇国公主的东西。 桑邑这个死人只是被拉出来利用罢了。 可其他人并不会这么想啊。 武林之中,大多数莽夫,逞兇斗狠尚可,天上掉金子大的时候没几个人能保持清醒。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主意,可以预见,下一步就是用这本《伏焰经》钓出江湖上的某些人了。 但那又如何? 江湖上哪怕为了争夺秘籍杀得血流成河又怎样?死伤惨重又怎样? 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的心上人是个商人每天晚上睡一张床上天塌下来她也能护着; 她最好的朋友在身边开酒楼远离纷争; 她的结拜姐妹在南疆鸟不拉屎的丛林里养蛊; 她的损友给歌姬们当才艺老师不混江湖; 她的社恐笔友们在无影谷避世不出。 ——江湖翻天了也与她无关。 江秋洵品尝着红烧鱼享受人间烟火,琢磨着一会儿去江边散散步吹吹河风,给阿婵打包点儿名小吃,再去另一家烧鸡出名的酒楼听听小曲儿……却不料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无影谷。 她为了联合更多的人,多年来狐朋狗友众多,有来自名门正派的,有开武馆的,有开镖局的,有做屠夫的,也有官二代、士绅之子、地主家的孩子……可以说来自五湖四海,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 但真正的朋友却不多。一起干大事的时候都以她为主。但在平时生活上,大部分时候都是这些朋友关照她。唯有无影谷,让她牵挂多些。唯有在与万鹏举、柯滢夫妇交朋友的时候,她关照对方多一些。 她遇到万鹏举、柯滢夫妇的时候,这两个武林高手愣是被门中的一位师叔耍阴谋诡计陷害,在自证清白的这条路上,每个关键点都因为社恐而弄巧成拙,导致最终坐实了自己的罪名。 这种单纯的朋友能怎么办?自然是多看顾这些。这两位虽然社恐,但内心戏极为丰富,江秋洵思虑着不如写信交流,然后……她每天都能收到厚厚的一沓信。这对夫妇仿佛对这个世界关闭开关,憋了许多年,终于找到了人生方向——两个用毛笔对全世界吐槽。 第182页 不仅如此,这两位还在各大书局频频投稿,成为武侠世界最有名的键盘侠之一。 再后来,江秋洵把自己遇到的其他社恐又人品好的朋友,纷纷介绍到无影谷定居。 她死遁之后,最担心的就是无影谷这群最擅长自给自足的宅男宅女们的生计问题。虽然南隐派和南武林的商贾们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照顾着,可日子久了人情总会消弭,真怕他们会越来越脱离人类社会,在无影谷过原始的生活。 可在繁州的酒楼里,她听到了什么? 曹岫居然出来收徒弟了! 还这么健谈、一点儿也不社恐的土地! 真是令人欣慰。 虽然这俩孩子看起来单纯好骗,但是没关系。演技是可以培养的,身为他们的干姑姑,未来可以免费给他们开设培训课。 或许是因为他们拜在无影谷门下,爱屋及乌,江秋洵居然从他们身上看出了几分林婵的风姿。看这俩帅气的脸蛋儿,挺拔的身形,越看越俊。 最终,这两人没有马上结拜。 一是酒楼里毕竟不方便,总不能在大街上结拜。二是正式结拜需要的东西很繁琐,一时之间根本置办不齐全 于是江秋洵道:「不急不急,老哥哥可定下住的地方?不如先去我家休息休息?」 刚才她听见柳修他们说行李丢了,正好北苑大得很,还有几个院子空着,本是为了北方的掌柜们来对帐的准备的住处,相当于五星级宾馆。 柳修一说起这个就来气:「都怪你这俩侄子,嗝,轻信于人。我下船后,正找人打听我那侄女儿的住处……谁知道……」 侄女把生意南迁不久,他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回繁州。这些年繁州更繁华了,变化很大,街道的布局也更复杂了,他一时间有些迷路,便带着老僕柳义去问路。谁知问路的功夫,两傻孩子都被人哄骗着去了一家招工的店,店里人山人海,等他俩挤出来的时候,包袱就已经不见了。 就连常年防着这俩惹祸的柳义都没能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江秋洵道:「老哥哥不用急,我让人把东西找回来。老晏?」 晏寒飞道:「在呢在呢。我立刻给老封传讯。不知这包袱里有哪些贵重的东西?」 柳修道:「有、有,我的宝扇和白玉杆,嗝,的毛笔,还有一匣子银票。嗝。」银票倒是没关系,取出来需要「秘令」,再去总号重新定新银票即可,大不了花费些手续费。就是那扇子是名家之作,毛笔也是他心中好。 晏寒飞道:「好嘞。」有这两样显眼的东西,出手必留痕迹,就很好查了。 不过……晏寒飞又道:「说道找东西,东家现在也算扎根在了繁州,夫人何不问问东家?」 江秋洵抬起涂了丹寇的漂亮指尖,在自己脑门儿上晃晃悠悠地点了点,道:「老晏说得对!能偷包袱的定是繁州的泼皮,找本地的地痞头子或许能直接把东西拿回来。老哥哥,这事儿交给我。咱们下午先回我家,我们把东西买好了马上结拜!晚上就住我家!」 柳修摆摆手,含含煳煳道:「我那侄……嗝女儿是本地人,就快要成婚了,我,嗝,我要去她家张罗婚礼,今晚得回去……」 江秋洵今天开心,没用内力化酒,虽然酒量好却也有了几分醉意,隐约间听到柳修说女儿要成婚了,惊讶道:「咦,你女儿也要成婚了?我也快成婚了!」 恍惚间想到几年前,还参加过正道折姓友人的儿子成亲的婚礼。这回刚认识的老哥哥也要嫁女儿了。 柳修道:「你也要成婚?好好好!老哥哥我一定给你准备一份大礼!老哥哥有钱!你嫂子马上也要南下了,我让你嫂子给你带过来,保管你喜欢!」 江秋洵眉开眼笑:「好嘞!」 虽然说好了晚上各回各家,但喝酒之后,人又冲动又执拗,说下午结拜就一定要结拜。柳义雇了几辆马车,两房人马一起回了北苑。 等江秋洵了撩开帘子要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女子正站在大门口朝她走来,还上前扶着她下车。 「怎的在外喝醉了?」林婵嗔怪道,「外面不安全,想喝酒回家我陪你喝。」 江秋洵就望着她笑,被酒气激出的粉色脸蛋儿娇艷动人。 「阿婵,你来接我。」 江秋洵就像幼儿园放学的小朋友看到家长第一个来接自己一样惊喜。 林婵笑了笑。这是真醉了?谁傻乎乎的。 林婵道:「今天小康大夫说,我可以不用眼带了。你不是说,眼睛痊癒后,要让你来给我解开吗?」 「啊?」江秋洵大为懊恼,「早知道我就不出门了。这样上午就能看见你的眼睛了。」 林婵道:「不论早晚,我都等你。」 江秋洵被她清隽的声音撩得不行,道:「……阿婵你真是,越来越会了。」 林婵:「……?会什么?」 江秋洵不答,伸手去拉她眼睛上的白色绸带,就像拉开礼物盒上的带子。 眼睛的遮挡物去除,林婵慢慢睁开眼睛。 在江秋洵的眼里,这双眼睛和十三年前一样,看她的目光专注又克制。 江秋洵借着酒意,伸手靠近她的眼睛,触碰到她的睫毛时,轻柔如风的触感。 这双眼睛直视自己的时候,都会让她失控地心动。 第183页 想摸摸她的眼睛。 于是江秋洵伸手,抚摸她的睫毛。 林婵纵容她摸了摸,便拉住她的手腕,道:「很痒。」 江秋洵瘪嘴道:「哦。」 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喊了声:「阿婵。」 林婵道:「嗯?」 江秋洵看见她就忍不住分享自己的开心事,道,「我跟你说哦,我今天认识了一个结拜大哥,我给你介绍介绍。」 她指着后面那辆马车。 刚才柳义也正跳下马车,因为林婵正扶着江秋洵,以至于他没看见林婵的模样。这时候他正好扶着柳修也从马车上下来,两主僕听着江秋洵的话,循声望过来。 正好看清了林婵的模样。 林婵眨眨眼,道:「……舅舅?义叔?」 醉醺醺的柳修眯着眼睛,模煳的视线勉强看清了不远处的人影,见是林婵,咧开嘴笑得长长的鬍鬚都发抖了,道:「哎,婵儿。」 江秋洵听见「舅舅」这个让她紧张一个多月的称谓,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哆嗦,内力一激,酒全醒了。 她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柳修,又看看林婵,迎着柳义和震惊的目光,笑容渐渐变得谄媚,慌慌张张抱拳,朝柳修主僕道:「舅舅,义叔,早啊,呃,不,那个,小女子江秋洵,有礼了。」 柳义:「……」 后下马车的柳家兄弟迟钝地没发觉任何异常,先后跳下来,看见林婵,满是惊喜。 柳大喊:「阿姐!」 柳二对江秋洵道:「姑姑,怎么你认识我们阿姐?」 江秋洵:「……」 江秋洵觉得自己此刻能在北苑大门口用脚抠出一个秦始皇陵。 第96章 即使江秋洵极力遮掩, 林婵仍在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林婵看向对面唯一清醒明白的人——柳义。 柳义正震惊地看着林婵怀中的江秋洵,又见林婵目光询问,也反应过来, 一拍脑门儿:「完了。」 他家老爷认下的忘年交居然是未来侄女媳妇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来得及结拜。 于是对林婵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婵便明白了,安排他们进去休息。 柳家兄弟完全没明白现在的状况,还乐呵呵地走过来喊「姐姐」「姑姑」。 江秋洵兇巴巴地瞪着柳家兄弟,道:「乱喊什么呢?我是你们未来嫂子。」 柳大被凶得莫名其妙:「……?不是……爹他……你是姐姐的……?」 江秋洵凉凉地看着他,道:「我和舅舅喝醉了玩笑玩笑。」 林婵笑着道:「文儿, 武儿, 这是阿姐的未婚妻,你们叫阿嫂即可。」 柳家兄弟二话不说,林婵让怎么叫就怎么叫, 根本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而江秋洵的脸皮也不是一般厚, 见林婵没有教训她, 立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笑眯眯地帮着张罗舅舅一家。 等进了北苑,江秋洵听见林婵问柳宏文道:「怎么不见舅母?」 柳宏文:「临出行的时候,县主说有事请母亲帮忙,母亲说晚些时日和县主一起南下。」 林婵道:「可知何事?」 柳宏文道:「娘说不用我们管,我便没有问。不过好像是曲姑娘家里出了事。」 林婵颔首, 眸光浅淡, 不再追问。 柳宏文又道:「哦对了, 娘亲还让我给你带了信。」 林婵见他神色扭捏, 道:「信在何处?」 江秋洵听到这里, 不由得想起在酒楼听到柳修说的丢包袱的事。 柳宏文忐忑道:「和包袱一起丢了。」 江秋洵:「……」果然。 林婵倒似乎习以为常, 道:「丢哪儿了?」 柳宏文道:「在码头有人骗我们去了一处人多的地方,不知怎么的, 出来就已经被偷了。」 林婵道:「好,我知道了。不必忧心。」 柳家兄弟似是对她全心全意地信赖,立刻放下心来。 等安顿好了舅舅一家,江秋洵也被林婵按着沐浴休息。 躺在榻上小憩时,江秋洵思来想去,直觉有些不对劲。 她的直觉曾经多次拯救她于危机,预感不对的时候从不忽略。 是哪里不对呢? 她反覆回忆了一下。 是那三个字。 曲姑娘。 当时林婵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在江秋洵的余光中,旁边的林昭节神色变了,还隐晦地看了林婵一眼。 连林昭节这个一心钻进钱眼儿里的小姑娘,都能对这个姓敏感,可见这个人曾在林婵的生活占过位置。但在她的情报里,怎么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 十三年前也没听林婵提过。莫非是后来遇上的? 总觉得很不高兴……难不成是林婵的老相好? 江秋洵趁着林婵忙的时候,拦下林昭节,道:「那位曲姑娘是何人?」 林昭节眨眨眼,道:「啊,曲姑娘吗?是北边的一个亲戚。不过具体的你不要问我,问主上。」 江秋洵道:「你觉得她会告诉我吗?」 林昭节道:「那我就更不能说了呀。」 江秋洵:「……」 这「不能说」三个字就包含了很巨大的信息了。 江秋洵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认识这位曲姑娘?」 林昭节道:「康老大夫。」 哦,就是看她不顺眼的那位康老。不用问,他老人家绝对不会帮这个忙。前两天自己去见小康大夫的时候,还因为自己上门把自己房间的窗户「啪」地关上了。她又不能把老人家揍一顿,只能算了。 第184页 还是找个机会缠着林婵问问吧。 原本江秋洵最担心的和舅舅的见面,因为差点和舅舅结拜,搞得晚膳时桌上的气氛很尴尬,但都因为心虚而让场面意外的和谐。在江秋洵这位社牛自来熟的刻意讨好之下,宾主尽欢。 和谐的气氛持续了数日后。林婵的大徒弟的信到了,说是即将抵达繁州。 林婵的大徒弟伍子凡,是北方世家伍氏的子弟。 伍子凡的父亲和正玄派关系密切,算是大长老当年的铁桿支持者,大长老让林婵选一个伍家子做弟子,加强两家之间的情谊维繫。 经过开国那场追逐战之后,强大的世家逐鹿失败都被杀了,新朝的三代皇帝打压世家,世家大不如前。伍家年轻一代聪明的几个都重点培养去朝堂厮杀,能送来给学武的已经属于第二梯队。林婵瞧不上这些富贵公子哥儿,最终选中了最沉稳内敛的伍子凡。 如今他早已成婚生子,不但掌管着自家的生意,还作为代门主掌管着正玄派的事务。 自家师父要娶媳妇儿,他或许是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觉得不妥的人。但他又最听师父的话,尊师重道,打从心眼儿里觉得师父做的都是对的,如果错了,那就是别人的错。 最后成功把自己给说服了。 说起这个徒儿,林婵对江秋洵的描述是:「凡儿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是枣城伍家的子弟。早年跟我学做生意和管理旗下事务。现在已经成亲了,在家教导孩子,家里事情多走不开,很少联繫我。这次我托他代我置办了一些聘礼所需。」 提起来像是做生意收的学徒,已经成亲了、在家奶孩子。再加上出师了就没什么往来,这次因为师父的婚礼来出一份力。 但实际上是当做未来掌门人传承衣钵的开山大弟子,在家是教导孩子,但不仅仅是自己孩子,最主要的还是和戒律堂一起收拾正玄派上下的北方武林俊杰们。武学是出师了,但离师尊的境界还差得远。师兄弟中最厉害的是力压天下年轻俊杰的高山之巅、二师妹林玉燕,号称天山雪燕,连长相也和师尊一样出尘。相比起来,伍子凡就中规中矩了许多。但也正因他性格沉稳,才年纪轻轻担任了正玄派代门主。 林婵未曾对江秋洵撒谎,却也没有告知全部的实情,任由她误会。 于是江秋洵也就把她和「凡儿」当做是做生意带的徒弟,类似于铁匠、帐房等传授技艺的师徒关系。这时代对师徒关系看得很重,仅次于父母和孩子,为老师鞍前马后,置办物品,都是应有之义。 她凑到林婵身边去看凡儿的来信,看见信上说家中的杂事太多,一时半会儿没能安排妥当,只能先让货物南下,其中包括一对大雁。 那些信上提到的小动物都是聘礼的一部分。 在这个时代,成亲须得三书六礼。但因战乱,礼节简约了很多,在被战火波及、尚武开放的繁州、锦城一带,很多礼节也都是象徵性,几乎没有严格遵守。 比如,男方父母不能亲自上门求娶,须得媒人上门,男女双方成亲前也不能见面——在锦城,这些几乎完全废除。 锦城男女都习武,女人彪悍,男人也不差,底层百姓两口子关起门来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儿。哪怕大户人家,很多时候也一言不合就怼起来,衙门里每年都有不少夫妻去写书和离。 这种情况下,若是两方孩子性格不合,还不得把家掀了? 繁州、锦城的习俗是,下聘之前男女要自己相看,和现代的相亲差不多。在锦城,已经有了默认的相亲流程:一是上山,去寺庙烧香;二是下河,也就是去锦河泛舟;三是踏青,去城东七里亭游玩赏景。 如果是富裕一些的人家,之后还有去街上吃饭、听戏、逛商铺等项目,可以说是成熟的相看流程了,成为提亲的一个固定流程。 如果合得来,再正式提亲。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不可迴避的流程,「问名」「纳吉」,也就是把双方的生辰八字写在庚帖上,卜算吉凶。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吉」——两方都交换庚帖了,显然不可能让结果不吉啊。就算不吉也能变成吉。 然后才是下聘。 作为林婵承认的唯一在世的血缘长辈,下聘就是柳修的责任了。 柳修一大早就来了书房。 江秋洵热情地给他打招唿:「舅舅来了?早膳可和胃口。」 柳修慈爱得不行:「都好,都好。」 原本带着挑剔的心情来兴师问罪的舅舅,和原本怕被心上人长辈刁难而忐忑不安到想要把舅舅灭口的外甥女媳妇儿,因为干了同一件蠢事,两舅甥莫名其妙的变得亲切了起来,成了坚守尴尬过往的坚定同盟,不需要林婵介绍,一见面就熟悉又友好。 柳修听说伍子凡这会儿都把聘礼的一部分准备好了,一大早就起来回忆丢失婚书的内容——都是他捉摸了好久才写的,记得一清二楚,当下就重新写了一份儿。 婚书交给林婵和江秋洵的时候,问她们:「你二人的庚帖交给我,我拿去给请高僧卜算。」 林婵道:「这倒不必。顾道长来了,请她占卜即可。」 柳修惊喜道:「是养心观的顾道长吗?那可是有道真人!快快把庚帖与我。」 林婵拿出两份庚帖,都是她亲手写的。 江秋洵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庚帖上年份处写的「庚午」二字,眼睛瞪大,膝盖都软了,连忙捏住那份庚帖。 第185页 柳修接过庚帖时,发现拉不动,低头一看,却见庚帖的另一端被江秋洵捏住了,诧异道:「洵儿?」 江秋洵甜甜笑道:「舅舅,我觉得庚帖还是自己亲手写比较有诚意。」 柳修松开手,对林婵道:「洵儿说得对,不如再等等?」 林婵看向江秋洵,摸摸她的鬓髮,道:「原来阿洵想要亲手写,怎的昨夜不告诉我?」 江秋洵撒娇道:「那不是我看你写字太好看了,都看呆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她为什么昨晚不说?那还不是因为昨晚没找到藉口吗! 她其实都已经在酝酿勇气了。把这具身体的真实生辰坦白,承认从前的欺骗……林婵或许不会生气,可她见不得林婵不开心。 还有,如果把前世的事情坦白,这一世的身体快二十八了,上一世死的时候二十四……嘶,自己两世加起来的年龄数字是不是也要坦白?倒、倒不是怕林婵接受不了,就是觉得以后不好厚着脸皮叫「阿婵姐姐」了。 还在她纠结的时候,林婵已经写好了庚帖。 算了,先把庚帖改了再说——趁着舅舅还没看清楚自己庚帖上的八字,赶紧把年份改为癸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天晚上写庚帖的时候,林婵就站在旁边为她研磨。 心上人给自己研磨,红袖添香,这是多好夜晚啊!可谁让江秋洵心虚呢? 江秋洵找不到合适的藉口,只能撒娇耍赖,道:「人家的字写得不好,阿婵就不要看了?」 阿婵为什么一定要看她写字? 她怀疑阿婵察觉到了什么,是故意的。 林婵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边,语气温柔,道:「我十三年未曾见你写字,只想看看你认真下笔的模样。」 言下之意「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这话听得江秋洵心都痛了! 心上人被抛弃十三年,如今只是想要看看她,却还被她推开…… 就觉得自己好过分! 第97章 江秋洵能怎么样? 难道换张纸专程写字给她看吗? 这推脱藏匿的表现也太明显了。 而同时, 迟钝如江秋洵也醒悟过来——林婵这是故意要盯着她写庚帖呢。 江秋洵再逃避也明白林婵识破了她的谎言,只能自首道:「其实吧,我当年告诉你的生辰是错的。」 林婵可真是沉得住气, 明知道她心中藏了很多事,却从不逼问。哪怕知道生辰有假,也只等她自己主动说出来。 听了江秋洵的坦白,林婵丝毫不意外地点头,道:「阿洵与我危难相逢, 隐瞒身份, 情理之中。但隐瞒生辰却是为何?」 江秋洵支支吾吾道:「你问我年纪的时候,我正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在我的家乡,成年之前不能早恋, 我不知怎的脑子一昏就撒谎自己十八岁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前世二十四了, 到了这个年纪, 互相问年龄的时候都是开玩笑说自己十八岁,就,就不小心说顺嘴了!可这一点她暂时不能解释呀。 所以江秋洵推卸责任,特意把「被迷得神魂颠倒」拿出来说嘴还沾沾自喜。 林婵被她逗笑了,嗔道:「不可胡言。」 江秋洵一看她笑就来劲儿了,搁下笔, 身子朝她靠过来:「哪里胡说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林婵搂着她, 问:「你还写庚帖吗?」 江秋洵毫不犹豫道:「不写了不写了, 还是你来吧。」 她拉着林婵坐下, 换自己去研墨。 林婵没有推脱, 用漂亮的小楷工整地写着新的庚帖。 江秋洵不懂书法, 给她一副草书,可能连字都不认识, 书法大家的字放在眼前都以为是鬼画符。 而林婵的字,端正漂亮,好似参加科举的卷面,正经得过分。就算江秋洵就事论事只看这一笔字,也得感嘆一声「好」,更何况是林婵写的呢? 确实也该正经——这本来就是正式得不能再正式、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庚帖啊! 江秋洵的注意力却没在庚帖上。 她看着林婵,准确地说是看着她水润黑的眸。 哼。 她妒忌着桌面那张庚帖,能被这么专注的凝视。 她悄悄地拉过旁边的雕花木凳,无声地放在林婵身边,坐在凳子上慢慢往林婵身子上靠。 林婵专注地下笔,手都没有抖一下。 于是她就明白林婵在纵容她。 那还等什么呢? 她试探着伸手抱住林婵的左臂,用自己软软的胸口压在手臂上,能清楚地感知到手臂肌肉的紧绷。表面看起来纤细,实际上没有一丝赘肉,肌肉的流线感隔着衣服传到右胸的柔软上,是温和坚韧的力量感。 林婵的毛笔顿住了。 江秋洵装作不知,在林婵耳边吐息:「阿婵的字,真好看。」 语气又黏又腻。 然后林婵再也下不了笔,转头看她,没有说话,黝黑的瞳孔抓住了她的倒影。 江秋洵非但没有退缩,还再次往前挤了挤,眼神打了个转儿,看向写了大半的庚帖,遥遥地用下巴朝那个方向点了点,道:「阿婵真是厉害。我啊,只会用炭笔,不会用这么软的毛笔。阿婵,你这支笔是什么毫啊?」 林婵镇定道:「兼毫。」 江秋洵接着逼问道:「兼毫软不软啊?」 软不软? 第186页 林婵想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再难一心二用地写下去。 她暗嘆一声,轻轻点头,说:「软。」 很软,还很有弹性。 林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左下方,看向她的胸口。 领口已经被主人蹭得松动,从林婵所在的刁钻角度看进去,正可看见原本起伏的雪山从阴影中露出一抹柔软诱人的白。 诱人的春色和柔软的触感在这一瞬间填满了她所有的思绪。 江秋洵见她眼神被勾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骄傲之地,得意地笑了。 果然还是阿婵视力恢復之后作妖更便利。视觉能让想像更丰满。 江秋洵晃了晃她的手,用胸口在她手臂上揉来揉去,低声问道:「那阿婵喜欢吗?」 好似在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婵不理她,垂下眼眸,抽出左手,把她的衣领拢了拢。握笔右手克制地捏紧了笔桿,没有用力。真用力这根楠木笔桿一下就得成了木屑。 她不看江秋洵,但香艷的瞬间已经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给原本就承重的欲望再次加上一枚无形的砝码。 江秋洵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她抚摸笔桿的动作,挑了挑眉,拉着她的手,道:「阿婵,我问你一件事。」 林婵看着相握的手,微微点头。 江秋洵道:「表弟说的曲姑娘是什么人?」 林婵放下笔,抚摸她的鬓髮,道:「日后若再有疑惑,可径直询我。」 江秋洵却一点没有被拆穿的心虚,反而控诉道:「你冤枉我。我只是顺便和你聊聊天罢了,怎会为了问这事故意勾.引你?哪怕什么事都没有,我也想要和你,谁让你不愿意和我洞……好好好,不说这词。人家知道了嘛,以后先问问题,再与你醉生梦死。」 林婵:「……」 江秋洵催促道:「你快说说那曲姑娘是怎么回事。」 林婵道:「师父在正泰商号收留我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之前早就收过一个徒弟,姓曲。师兄和师父一起出海运货的时候遇到海盗,为了护着师父被海盗杀害,只留下一个女儿,就是曲姑娘。师父的东西,包括商号在内原本都准备交给师兄打理,但曲师兄早逝,师父的产业便都留给了我,仅分出一些财物给了曲姑娘。从道义上来说,我得了他父亲的好处,理应照拂一二。」 江秋洵心道,那为何她身边的人都讳莫如深? 江秋洵想了想,问道:「你师父把正泰商号交给你的时候,是在十几年前吧?」 林婵点头。 江秋洵道:「那时候正泰商号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小商号。它能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全靠你多年来悉心打理,所以你不欠她什么。想来这些年你照顾她的,远远超出了当年她父亲该得的那一份。」 林婵道:「哪能这般算呢?情分是算不清楚的。」 江秋洵道:「好吧。别的我不关心,我只问一句,你与她可曾有过纠缠?」 林婵道:「未曾。我未曾有丝毫倾慕于旁人。」 江秋洵开心道:「从始至终只有我?」 林婵道:「只有你。」 哪怕江秋洵十分信任林婵,仍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观察她的表情和语气,再一次确认林婵坦荡无虚,终于心满意足,但仍嘴硬道:「你们商人就是会说好听的话哄人。」 林婵道:「非哄骗。肺腑之言,方能动人心弦。」 江秋洵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痛心疾首地夸道:「颜之有理。」 你好看,你说了算。 …… 江秋洵相信林婵,但也相信直觉。 林婵不愿意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问,只能留待日后再处理。 她不高兴地找好朋友封青筠吐槽。 封青筠道:「我早就说过,商人都是骗子,你家狡猾多智,家财万贯,长得又俊,有人喜欢她也很正常。别说以前,就看现在,只要她上街多笑笑,保管你的情敌立刻突破两位数。至于这位曲姑娘,肯定和林婵有着难以启齿的过去,否则林婵身边的人不会是那一言难尽、不好开口的态度。」 江秋洵不高兴道:「我家阿婵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有感情纠葛,也是别人单方面纠缠她。若这个姓曲的和阿婵有过纠葛,我定不饶她。」 封青筠简直难以置信:「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碰巧遇到的那件事?你回忆回忆,那个大户人家的正妻在城外别院收拾外室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江秋洵:「……」 江秋洵这好记性,当然记得很清楚。 一户人家的男儿娶了世交家的女儿,因妻家强势,不敢纳妾,便将一青楼女子从楼中赎出,养在外室。 其妻强势,去外宅堵了二人,指挥僕从捉拿那外室女子。那外室哭喊着夫郎,男子却缩在一旁,好似什么都没听到,现场一切与他无关。 其妻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好像是:「郎君想来洁身自好,今日这混帐事,全因你这狐狸精勾引了他!」 江秋洵和封青筠有事途经此处,在附近等晏寒飞的片刻间,把这热闹看了个清楚。她对自己人的外人划分得非常清楚,从来不爱多管闲事。 她只是看到这情形的时候,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前世曾遇到的差不多的场面。前世那位「正宫」没有打小三,而是一边骂小三一边打自己老公。 第187页 今日看到这熟悉的场面和不熟悉的处理方式,不由得对封青筠道:「一把巴掌拍不响。如果这男人真是君子,人家青楼的姑娘还能平白无故出来倒贴他?」 这才过去几年呢? 那曲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呢,江秋洵就迫不及待帮林婵推卸责任了。 封青筠见不得她这样,盯着她的眼睛,神色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今日所言,甚是不妥。你根本就不知道她们有何种纠葛,为何就断定林婵毫无责任? 当然我不是说林婵就一定有责任,可因为偏爱一个人,不知真相时,在心里给不认识的人安插罪名……这还是你吗? 你如果相信林婵,就应该相信她能处理好从前的事,而不是对她的从前这样过分地在意。 你喜欢林婵,非要嫁给她,我尊重你的选择,不便多言。你爱她如痴如狂,我也能体会你这十三年念而不得的不易。可你却万万不能因妒而成为自己不齿的模样。」 她认识的「慕挽月」,是笑傲江湖剑出由心的女子。 她认识的「慕挽月」,是敢爱敢恨潇洒不羁的女子。 不是一个为了捕风捉影的情敌就面目可憎的人。 比起腥风血雨的过去,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可封青筠就是不想江秋洵这样,仿佛这样的她,丢失了身上最亮的光芒。 江秋洵听了她的话,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分辨,说两件事不一样……可是,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呀。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因为占有欲而滋生了恶念。 江秋洵一怔。 她想了想,道:「没那么严重了……好吧,是我不对,是我魔障了,差点做了自己也讨厌事。」 她自认行事自私狠辣,但都是出于本心。她放任自己的情思,给林婵热烈的情意,但不想被思念的阴暗面操纵。 每个人都有阴暗面,都会偶尔浮起不堪的念头。但人之所以为灵长,正是因为人可以束缚住自己的恶念,释放自己的善念,逐渐成为更好的自己。 她希望,陪在林婵身边的,得是光鲜亮丽的江秋洵。 哪怕是陷入绝境、生死中徘徊的慕挽月,也不曾把心底翻滚的不堪念头拿出来实践过。她冷血弒杀、不择手段,但只杀该杀之人,从不仗着武功高强欺凌无辜。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若真的没了底线,和桑邑又有多大区别? 管她曲姑娘还是直姑娘,都不重要,她不需要去针对所有潜在的情敌。她只管使出浑身解数,让林婵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就行了。 对了,这才是她该做的,也是人生最美妙的乐趣。 想到这里,江秋洵燃起了熊熊斗志。 封青筠道:「啊,我忘了告诉你。」 内心刚刚想通透的江秋洵茫然地看向封青筠,听见她说:「阿杜嘉给我的回信里说,要来繁州。」 一桶水差点把她的斗志全浇灭了。 江秋洵声音有点发抖:「她不好好待在南隐派,来中原做甚?」 封青筠道:「我哪里知道?是不是你假死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江秋洵道:「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 封青筠:「……你当初死遁的时候不是挺能耐吗?」 江秋洵在原地转了两圈儿,逐渐镇定下来,道:「她若是知道,就不会寄信给你,而是直接杀过来了。」 封青筠掸了掸衣角,就要离开,道:「说得也是。那你自求多福吧。」 江秋洵连忙拖住她的衣角,道:「老封,你不能丢下我。」 封青筠幸灾乐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秋洵道:「我哪儿敢告诉她?我要是跟她说我是来追媳妇儿,她不得赶在我前面给林婵下蛊?」 封青筠道:「那就没办法了。」心道若阿杜嘉来了,被收拾的可能是阿杜嘉。 江秋洵道:「你帮我找人盯着她,她要是来了繁州,务必提前告诉我。」 封青筠道:「现在生意这么忙,我没空。你自己去找情报贩子。」 江秋洵道:「我现在每天十二个时辰,要么在林婵身边,要么被林婵的人守着,我哪里有机会出去勾三搭四?你看楼下,顾婓寸步不离,我哪里敢去那三教九流的地方?」 封青筠慢悠悠道:「呵,恭喜。原来成婚就是为了失去自由。」 江秋洵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夹着嗓子道:「……你怎么也学会阴阳怪气了?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人家嘛。」 封青筠道:「嘶,答应答应,快收起你那噁心的语气。」 江秋洵这回满意了。她知道封青筠一向一言九鼎,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还是把事情做得很漂亮。 可谁知道,封青筠确实遵守承诺,提前告知了她。 但没说提前多久。 第98章 江秋洵展开封青筠那封要命的信件时, 正和林婵游湖。 繁州有一湖,名曰星湖。 湖水与江水相连,水质清澈, 湖边的睡莲的叶子钻出来,给水面增加了点点绿意。 这么好的景色……来都来了,怎么能不游湖呢? 林婵家财万贯,繁州又不太平,出门除了林昭节, 还有好些护卫们同行, 浩浩荡荡,不便与旁人同行,单独租了一艘舫船。 其实江秋洵更想和林婵二人单独泛舟约会。什么魔教诸门、正邪官府, 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第188页 可谁让她现在只是个花拳绣腿、娇气羸弱的小妇人呢? 还未到日中天, 天上忽然一道雷声, 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阳光正灿烂,湖面泛着刺眼的金色,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湖面,打碎了这一片光。 碎落的金光又黏在湖面翻跳飞溅的雨滴上,或是撒在一圈一圈儿的水纹上。 「哎呀,下太阳雨了。」 江秋洵愉悦的声音带着笑意, 拉着林婵, 打着伞, 不但要站在船舱上, 还非得站在船舷边, 指着湖面大惊小怪。 「看, 有鱼。」 湖面上,一条青色的小鲤鱼跃出水面小半尺,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惊惶地摆着尾巴藏进了水中。 「嗯,看到了。」 林婵把她的手从雨中拉回伞下,用素白的手帕给她擦肩臂上的水珠。 江秋洵看着她专注的眼睛,又想起之前她看庚帖的眼神,终于在这一刻抚平了心中残留的一丝妒忌。 目光下移,扫过唇瓣。 在阳光和潮湿的雨中,林婵浅淡的唇色多了几分亮泽,像是被照耀和浇灌后的含苞欲放的花蕾。 江秋洵偏头凑上去,轻轻碰了碰,在缝隙处探出一点舌尖。林婵含住粉嫩的舌尖,引进唇中,就像此刻的阳光和雨露,细密地纠缠,任由江秋洵放肆品尝。 江秋洵又闻到了熟悉的香。 在艷阳下的水汽里,阿婵脖颈处的香多了一点潮湿的味道,诱人坠落,白日失礼。 林婵手中的伞微微偏了偏,挡住身后的目光,让两位主人共浴湖光山色。 江秋洵满足地喟嘆,蠢蠢欲动之际,林婵放开了她,拿出一张新手帕为她擦拭唇角。 素白的手帕温软光滑,带着体温,贴上江秋洵的脸。 她的肌肤柔软光滑,指尖抵着绸绢,薄薄的一层阻隔似有若无,轻柔地擦拭好似温柔的抚摸。方才本就被蹂/躏得发红的唇色,又被绸绢上的手指再临幸了一遍。 江秋洵好似没有察觉,只面带笑容,眯着眼睛,意犹未尽地回味,甚至还微微抬着下颌,方便林婵在自己的脸上为所欲为。 过了一会儿,散在风中的暧昧渐渐淡去,她才问:「阿婵,你听过白娘子的故事吗?」 林婵道:「不曾。」 江秋洵便把剧版的白蛇故事简单讲了一遍。 听着雨声,江秋洵道:「白蛇和许仙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湖边的雨天。你当年也救了我,这么看来,我是不是你的白蛇?」 林婵罕见地没有贊同她,而是道:「你不是白蛇,我也不是许仙。我不会因他人之言而疑你,却也不如他良善天真。」 江秋洵道:「所以我喜欢的是你呀。良善者可欺,我还是想要你做个狡猾的商人去欺负别人。」 林婵道:「我私心甚重。」 江秋洵的一根食指点在她的胸口,手指不轻不重地推了推,嗲声嗲气道:「哦~那你的私心里有没有人家呢?」 林婵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道:「我的私心,是你。」 江秋洵笑得灿烂:「那可太好了。继续保持。」 她欲拒还迎地抽了抽手指,手指没抽出来,人倒是又贴了过去,以至于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轻声笑语。 这时,远方岸边一叶扁舟分浪而来。 画舫上警戒的护卫立刻提剑站在护栏边,紧紧盯住小舟来的方向。 「来者何人?!」 那小舟上奋力划桨的人大声回话道:「我是老晏!」 正泰商号的护卫们平日里三不五时被晏寒飞骚扰搭讪,竟不知不觉混得很熟了。这护卫见是他来,不见外的喊到:「你怎么来了?」这会儿的晏寒飞应该正和封青筠在 晏寒飞道:「是给夫人的信,十万火急!」 江秋洵靠在林婵身上朝他挥了挥手绢。 什么十万火急?天塌下来她都才不急。 谁知晏寒飞又道:「是南边儿亲戚来了。」 之前一点儿不急的人差点吓得从船上掉下去。 ——那,急还是有点急了。 …… 江秋洵的预感是对的。 信是封青筠寄来的信,亲戚是南边儿南隐派来的亲戚。 林婵并没有问她的亲戚为什么在南边儿,也没问是南边儿哪里,更没有问谁要来。 林婵只是问:「家中人什么时候到?可否需要特别的准备?」 江秋洵道:「不用不用。只是人来得急,也不知来了几人,我去看看情况。」 江秋洵怕林婵询问家里人的情况,又发过誓不能撒谎,当下乘舟和晏寒飞上了岸,落荒而逃。 她没带顾婓,说是有晏寒飞就够了。 林婵并不阻止。 等他们走了没一会儿,一只鸽子飞来画舫,林昭节取来传书,递给林婵,道:「南隐派长老阿杜嘉来了繁州。」 林婵扫了一眼,双手合十,掌心写着情报的纸张顿时化作碎屑。 林昭节问:「主上,此人蛊术厉害,抓活的我恐怕拿不下她,要不还是等二师姐出手?二师姐这几天也该到了。」 林婵摇头道:「不用管,由她去。」 林昭节诧异道:「不抓她?那为何引她来咱们这儿?」 前段时间,林昭节按照林婵的吩咐把万蛇王胆的秘密透露到南边儿去。南隐派的人还没来,却先引来了魔教阴阳门门主邓全。那时候她师尊的眼睛还没痊癒,幸好被顾道长赶跑了,此刻想起来林昭节还有些后怕,担心师尊受了欺负。 第189页 林昭节就很不理解:「主上冒着吸引邪魔外道高手、暴露身份的危险,把自己有万蛇王胆的消息传去南隐派,难道不是为了抓住这位擅蛊的长老,好找来治眼疾的药材?总不能是为了把魔教高层骗来一网打尽吧?」 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也就南疆蛊师们最有可能驯养了。 林昭节忽然皱眉,道:「主上,若是南隐派和魔教勾结,咱们最好交给朝廷,不好直接下杀了。这门派的人最是护短记仇,听说他们就因为一个普通弟子的好友被剑皇楼杀了,全门派的人都和张放不死不休。」 林婵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儿,道:「自然不是。南隐派门人曾经参与围剿逆贼,是有义之士,光明磊落,据南园情报所知,他们也未曾与魔教勾结过,是谨守江湖道义的豪杰。我们要请阿杜嘉姑娘帮忙,要以礼相待、好言相求,不可无礼。」 林昭节捂着脑门:「哦。」 阵雨已经过去,天又放晴了。 林婵独自打着伞,微笑地看着江秋洵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动人的背影,只有雨后惬意的莲叶。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林昭节道:「主上心情很好?」 林婵待人温和,却一贯清冷,鲜少这般面带微笑地看风景。 林婵道:「可能是因为,将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林昭节道:「什么有趣的事?和师娘有关的吗?」 说到「师娘」二字的时候,她压低了声音。 从师尊眼疾发作开始,她就没有叫过林婵「师尊」,只因担心暴露了林婵在犯病时泄露了身份。 她心思不够细腻,身负武功,若有一天泄露了武功路数,很容易被人猜到她师从「正玄派」高手。那她常年贴身侍奉的「师父」林商主,便会被有心人找出「林止风」的身份。 但叫「主上」就不同了。正派弟子多的是给人当打手、以武艺谋生之辈,一个「正玄派」弟子给人当帐房,并不显眼。 所以这会儿说到「师娘」二字,也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林婵道:「你师娘的亲戚要过来了,迟早会来家里做客。想到要招待她的家人,我自然心中欢喜。我想要她的家人们都放心把她交给我。」 林昭节道:「主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江姑娘的家人也定会喜欢你。」 林婵意味深长地笑道:「会的。」 …… 江·有趣·秋洵已经顾不得小心谨慎地掩饰自己柔弱的形象,和晏寒飞在隐蔽处裹了件披风、戴了面纱斗笠,施展轻功贴地疾行,来到了前些日子和舅舅相遇的那家河边的酒楼附近。 好在刚才雨大,这会儿戴着雨具的人不少,显得二人的打扮很寻常。 「她就在酒楼里?」 晏寒飞点头,道:「是。」 大厅角落,一个穿着南疆南隐地界民族服饰的女子坐在轮椅上,身旁还有两个穿着与她相似的少女。 江秋洵悄悄瞄了一眼,是阿杜嘉,和她的两个徒弟。 虽然有些担心,但是…… 「肯定不是来找我的……吧?」 从结拜姐妹的行为来看,如果真的发现了她的身份,不会这么悠闲地坐在酒楼里听戏,而是会第一时间杀到她面前。 但不知为何,心底的直觉始终让她提心弔胆。 她思来想去,一方面对这个脾气火爆的结拜姐妹不放心,担心她不熟悉中原风俗和汉人冲突,另一方面也看看她住在哪儿,再确定一下她不是来找自己。 等阿杜嘉用完饭,她跟着一路北行,却发现离北苑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 这也是巧合吗? 直到她们在北苑斜同一条街住宿,还到北苑附近用熟悉的手段踩了点,江秋洵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但没能放下心,反而更担心了呀! 完了完了,真的是沖她来了! 如果不露面,悄悄把带来的蛊虫弄死,阿杜嘉会不会和她同归于尽? 江秋洵固然是宗师高手,武道强出阿杜嘉一大截,同时又熟悉阿杜嘉的手段,不会被她的蛊虫暗算到,要破坏她的行动轻而易举有。 可是,江秋洵熟悉她的同时,她也熟悉江秋洵,反过来也很容易被阿杜嘉识破身份。 ……这是非得在绝交和同归于尽当中二选一了吗? 她说她和慕挽月是双胞胎姐妹,阿杜嘉会信吗? 第99章 阿杜嘉决定来中原, 不仅仅是为了万蛇王的蛇胆。 她最近听说,封青筠带着整个春风酒楼投靠了北方来的一个商人,晏寒飞更是甘为门下走狗。 这怎么可能呢? 阿杜嘉又不是不知道这几个人的性子。 难道是为了那些个孩子? 她坐在轮椅上, 在走廊下望着夏日的余晖。 雨后的长廊有着清新的草木味。 院落里的树木都发了新芽,草叶也是嫩绿的新叶,就如同少年一样充满了新生的活力。 那些孩子们,是慕挽月留给封青筠几人的嘱託。封青筠是个务实的人,晏寒飞别看平时脑子水多, 但在大事上从来都一诺千金。这么大一群孩子, 还要好好教养,花费不菲。 当初她说了把孩子接到南隐派来,但几个大孩子不愿意, 小的自然也不会走。慕挽月也说南疆太过淳朴, 不利于这群小人精学习, 应该在汉人的地界多读书,在外多见识见识。是否去南疆隐居,还得看他们未来自己的选择。 第190页 汉人的地盘上生活,多费钱啊?念书就更费钱。 可给商贾做打手也赚不了几个钱啊!还不如经营的酒楼赚钱。 她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忽然想到—— 封青筠他们几个,不会是假意投靠富商, 实则去谋夺别人家业吧? 当初张放这种事干过不少, 对于剑皇楼的人来说操作流程都熟悉得很! 阿杜嘉急得不行, 生怕他们搞出个灭门惨案, 到时候像剑皇楼一样被朝廷通缉。 如今可不是当年的乱世了, 天下归心, 朝廷控制力强大,悍匪难以藏身。看看那个号称天下第一易容高手的桑邑不都被六扇门抓住明正典刑了吗?吓得一个个武林高手都规矩了许多。 哪怕是逃到周边小国, 这些被揍服的小国也会迫于朝廷的压力配合捉拿。南疆的那些首领们有天险挡着,都不敢捻中原朝廷的虎鬚。 封青筠还带着一大群孩子,怎么能重操旧业做这种事呢? 当初不是指天发誓,当着巡捕大人的面,说旧时种种都是张放逼迫,带着大家剿灭张放、将功赎罪之后,定然洗心革面,遵纪守法……她要是敢带着春风酒楼的一众人等打破誓言,不止朝廷,正邪两道都会出手! 阿杜嘉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做! 若当真误入歧途,她不出手阻止,如何对九泉之下的慕挽月交代? 因此,她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从南疆出发。 以防万一,她把养的宝贝们也带了一份儿。 到了繁州,听说那位林商主也正巧在繁州,她便在北苑附近找了住处,准备观察一下,同时联繫封青筠,看看事情是否已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最好是和林商主见一面,探探口风。 还没来得及见到林商主的面,就听人说了她娶妻的事。 这种奇闻逸事向来传得很快,只是最近大长公主的绝世武学《伏焰经》被盗一事正沸沸扬扬,把别的新奇事儿都压了下去,以至于女子娶妻的事儿都不那么神奇了。 传闻《伏焰经》是长生不老的神书,镇国公主的师父师祖个个都活了一百多岁后得道成仙。就连镇国公主自己,当年乱箭穿身,说是都快不行了,却活到今天成了皇室辈分最高的一个,据说也全靠了《伏焰经》。 这个传闻出来,别说武林高手了,寻常百姓都做起了美梦。 阿杜嘉本身也是武林高手,南疆练武长寿者多的是,一点也不信这些谣传。南隐派远离中原,原本直来直去,直到踏入了中原的腥风血雨,也懂了那些阴谋规矩,让她逐渐学会看清这世间的本质,不再被那些奸猾的中原人耍弄。 一个徒弟问:「师父,阿姑说过,去大户人家先要递上拜帖。咱们要给林商主送拜帖吗?」 阿杜嘉道:「先不急。等封堂主来见我。」 封青筠为人谨慎小心,知道她来了中原,定然会来见她。 …… 北苑。 「老封什么时候去见她?可知她来繁州是为了什么事?」 晏寒飞道:「你都不知道,我们又如何知道?上次你不上让母老虎帮你问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么?是不是她已经寻到了,这是来送货来了?」 江秋洵道:「她才没这么勤快呢!真要找到了,只会来信让老封去拿,怎可能送过来?」 晏寒飞幸灾乐祸道:「那就是来抓你的。」 江秋洵道:「胡说,不可能。」 晏寒飞问:「为何不可能?」 江秋洵无法,只能告诉她自己和阿杜嘉分歧缘由。 江秋洵在和友人的相处中,一向是最任性、被包容的那一个。但在执拗的阿杜嘉面前,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这位结拜姐妹性子偏激,但对她从来是赤诚一片,哪怕豁出性命也绝无二话,这无以为报的真心,让她这个自私的性子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南隐宗这群人,很团结很护短,太过讲义气,当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被维护被偏袒。幸好他们很排外,彼此之间情谊深厚,否则来一个居心叵测之徒,骗了其中一个,就能带出一长串儿做助力当打手。 江秋洵和他们一起对付张放,如今成功了,合作也就结束了。她不想留在南疆,也不想和门主阿都禾有感情上的纠缠,干脆一刀两断。 阿杜嘉却又不同。 这姐们儿别的都好,就是对中原人,特别是有钱人十分警惕。当年她的姑姑倾心于汉族的一位世家男子,而世家子弟早有婚约,不可能会为了她放弃两姓联姻,但愿意纳她为贵妾,承诺除了正妻和她之外再无旁的女子。 南隐派从来都是一夫一妻没有妾,阿杜家的长辈都不愿意女儿去汉族的人家受苦。但因姑姑心意已决,家人也只能答应。 然而仅仅是五年之后,这位汉族的姑父就违背了诺言,说是官场、家族的人情来往,不能拒绝,还说对阿杜姑姑这个山野女子太好,被族人同僚诋毁宠妾灭妻,要阿杜姑姑安分守己。 在中原官宦人家的眼中,对她这个妾室真情相待,已经算得上是少见的情种。要求她对主母礼敬遵从,更是对一个妾室难得的善待。 后来的阿杜嘉对江秋洵讲述这段往事时仍气愤难当,说:「同僚送的、长辈送的又怎样?那些长官长辈还能守着卧房寝榻、按着他脱了裤子洞房吗?」 原本的南疆姑娘在青山绿水之中是何等的畅意,可她却被风度翩翩的汉家子弟的学识气度所倾倒,在那后宅之中逐渐凋零。 第191页 男子对南疆姑娘也曾真心实意、一往情深,可最终是怎么走到怨侣的地步呢? 南疆姑娘是山林的精灵,她最迷人的是带着野性的肆意。 可男人带她回去,后宅不是舒心的山林,只有看不见的束缚和恶意。坚韧的山花受不了俗世的污浊,又失去了把她放进花棚、养进温室的,本该细心呵护她的园丁,最终只能悽惨枯萎。 阿杜嘉的蛊术来自外婆,她的姑姑并不会蛊术。而阿杜嘉的哥哥是南隐派掌门弟子。 众所周知,南隐派护短,知道了阿杜姑姑的遭遇,群起而动。这个世家的高手根本抵挡不住,只能任由他们把人带走。 姑姑是带回来了,却也再没能开心过。阿杜嘉想要给那个男子绑来,给他下蛊,让他好好陪着姑姑,也试试寄人篱下被冷待的滋味。可是姑姑却说,罢了,不想再见到他。 阿杜嘉只能忍了这口气。 武林高手家的女子尚且在被辜负后无可奈何,寻常的南疆女子呢? 那些讲究礼法的中原女子呢? 阿杜嘉在认识江秋洵后,随她走出南疆。厮混江湖多年后,更进一步了解了中原婚姻对女子的束缚。 她是距离江秋洵最近的人,即使江某人死不承认,她也感觉得到这人心中藏着对未知之人的爱慕。 阿杜嘉担心江秋洵再重蹈姑姑的覆辙,强调将来成亲一定要告诉她,让她给对方下个情蛊。中原人心思复杂,南疆人搞不懂,但没关系,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江秋洵:闺蜜总想弄死我心上人怎么办? 两人不愧是结拜姐妹,解决方式都一样—— 江秋洵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于是解决了自己,往江里一跳,死遁了。 若是阿杜嘉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恋爱脑,定然气得第一时间冲到她面前。 晏寒飞听她说到这里,给了她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对她竖起大拇指:「你真是个天才!」 江秋洵唉声嘆气。 算了还是继续逃避吧。想想如何能在这段时间避免让阿杜嘉看见她。 过了几天,林婵接到一张请帖,帖子是一位姓单的员外所办,同时被邀请的还有繁州刺史和通判大人,以及各路豪商。 宴请众人的地点,在星湖中的一个岛屿上。 星湖上岛屿密布,其中一座岛上有前朝建的阁楼,名为「雁行楼」。 传闻单员外的堂兄是京城的大官,前不久高价托镖局走陆路,送出一批贵重的货物。 然而货物却在路上被一伙蒙面匪徒劫走了。 他广邀好手,在雁行楼吃酒,就是为了把丢失的重宝找回来。 第100章 东西丢失的时候, 单老爷高价悬赏,只求找出这伙人的身份。 各大情报系统闻风而动,很快找到了目标——青龙寨。 今时今日, 朝廷剿匪已经多年,稍大一点的劫匪都被剿灭。 青龙寨也不例外。 但寨子是被剿灭了,可七兄弟还在流窜作案。青龙寨的七个当家不但是宗族兄弟,还是武林高手,同时勾结官员, 提前得到消息, 以至于多次在朝廷的兵马围剿中从容逃走。 朝廷威严日重,可他们却仍不愿收手: 一是他们犯下的事太多太大,以至于连招安的资格都没有; 二是他们放肆惯了, 过不了隐姓埋名的清贫日子; 三是他们嚣张成性, 只有他们欺压良善的份儿, 没有东躲西藏、忍气吞声的心。 这一次,不知道他们劫了单员外多少银两,单员外跟自家祖坟被挖了似的,打点上下,发动人脉,甚至找到刘通判, 请他出兵捉拿七个劫匪。 出兵是不可能出兵的。没有兵部的行文, 或是危害州府安全的要事, 兵马不能随意挪动。区区几个劫匪, 远不到调动兵马的地步。 单员外又气又急, 据说丢失的物品中有一件宝贝, 十分重要。众人都想知道,什么宝贝那么值钱。可单员外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旧书古画, 值钱倒未必,只是祖宗的东西,不可遗失。 众人将信将疑。 这段时间,繁州本就风声鹤唳,魔教暗藏,似乎酝酿着别样的风雨。 在这当口,单员外还来这一出,他仗着家产丰厚,又有位在京中位高权重的兄长,广发英雄帖,许以重金,要捉拿这七人。 而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刘通判和繁州一众富商。 繁州水通南北、交通发达,又是面向南疆、东越的军事重地,这种江湖人的大肆群聚太过敏感。而有了刘通判背书就不同了,算是一场民间缉盗的义举。 林昭节很不理解:「这个咱们有何关系?为何叫上咱们?」 林婵道:「自然是捐银子。」 林昭节最听不得这种话,也见不得银子拿出去打水漂,道:「他一个小小的员外郎,这是要勒索咱们?」 在当今朝廷建国初期,第一任皇帝为了筹得军费,曾庇护了许多商人。这些商人眼光毒辣,捐钱、捐物、联姻,行吕不韦奇货可居之旧事。 这种没有参加义军,暗地里给各路军阀捐款的义商,便得了朝廷「员外郎」的编外官职,算是半个官身,无权无职,但享有类似生员的权利,与普通商人不同。 单员外这个「员外郎」的官职就是来源于此。 林昭节在枣城也多次参加过各种募捐,但都是主政一方的长官授意,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七品员外郎打秋风。 第192页 林婵道:「不是他。这件事是刘通判的安排。」 说完又教训林昭节:「南方不比北方,天高皇帝远,知府大人主政繁州,也不过四品,七品也不算小了。咱们初来繁州,不可任性。」 林昭节一向听话,当即点头记下。 到了雁行楼,早有人等着,带她们上了二楼。 林昭节和一群护卫被拦在走廊外,和别家富商的护卫丫鬟们一起等待。林婵和江秋洵则被引进了厢房。 房间很大,已经有十几人到场端坐。都是繁州的富商。 有的是独自一人,但大多数是两人。有些是父子,有些是兄弟姐妹。 唯有林婵一个人带着未婚妻。 主人提前安排好了座位,此刻上座的两个位置空着,左下手的第一个位置也空着。 林婵被带到左手第一个位置坐下。之后主家的僕从搬来一张小椅,放在林婵侧后方,让江秋洵坐下。 厅中交谈顿时停了下来,众人都看向林婵。 确切地说,是看向她身后的江秋洵。 作为天下最能言善辩的一类人,是不可能让场中冷场的,厅中仅仅安静了一瞬,众人便纷纷堆起了笑容。 「林老闆,好久不见?」 「这就是林老闆?我前几日刚回来,便听舍弟一直夸赞林老闆年纪轻轻,生意遍布南北,羡慕得不得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林老闆有一批关外来的活羊将南下,不知可否找到合适的买家?」 「这位就是江姑娘了?哈哈,果然是美若天仙,和林老闆天生一对,实乃神仙眷侣。」 这段时间,林婵已经和大部分人见过面、打过交道了,有这段时间敲定的盟友,也有竞争对手,还有的在生意场上暂时没什么交集。 但在场众人不管是什么立场,毫无疑问大部分都认识林婵。就算没见过,也闻名已久。 林婵这段时间可谓妇孺皆知。 普通百姓只知道她是一个偌大商号的女老闆,也是一个宣称要明媒正娶一位夫人回家的女子。这些富商就比寻常百姓消息灵通多了。早在这位商号之主置产繁州时,繁州商会的众人就细细打探过她的跟脚。 越是了解,就越多忌惮。 她曾是枣城商会的会长; 她曾与京城许多官员有往来密切、人脉通天; 她曾多次在旱、涝、蝗灾之时配合朝廷抑制粮价,捐钱捐粮捐药材,新创了海盐炼制新法捐交给朝廷,皇帝还宣称要赐予她一个末位的勋爵,只是被太子拦下,说本朝律法,非军功不得封爵。后被赐予「义商」牌匾,差点封了女官,被林婵谢绝。 本朝因受封的女子不少,但无一不是因军功。 前朝末年军阀混战,乱世之中可不管你是男是女,有些女子武艺超凡,被天子招揽,刺杀敌军、护卫主帅,立下许多功劳。 开国后,上至公主,下至平民,不少以功封爵。镇国公主以战功被赐一等王爵,授昭武将军;天下第一高手林止风被因多次斩杀敌酋被赐一等子爵,受封二等御前侍卫;就连繁州、锦城,当年被开国天子封爵的女子也还有在人世的。 这偌大厅堂中的这些富商,个个都是资产丰厚的富豪,能把生意做这么大,个个都是脸皮堪比城墙的老狐狸。林婵娶妻之事,不管多么离经叛道,都与他们毫无关系。能和林婵合作捞到好处,才是最要紧的。 南方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向来是关外、东海、西域等地最受欢迎的产品,但早就被少数有关外背景的商人联合漕运垄断大半,根本找不到稳定的买家。如今若能和熟悉关外商路的林婵合作,在这些生意里参上一脚,岂非天大的好事? 林婵谦逊有礼,与众人侃侃而谈。 等了好一会儿,大腹便便的刘通判和单员外来了,开始谈事情。文绉绉地打机锋,江秋洵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就费力了。 她干脆什么也不听,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惬意地喝着茶,就像是在看演戏。 这可不就是一齣戏? 刘通判早就和林婵暗中商量好了。 单员外也心知肚明,自己今天要配合演一齣戏,再出亿点点血。 在场的二十多个富商知道自己来干嘛吗?也早就知道。甚至知道这次捐的款是用来修河堤。 夏汛马上就要来了,不久前某处山崖垮了半壁,压垮了一段河堤,却意外暴露出河堤的石料出了问题。 如今官员多有操守,未曾大面积勾连腐化,遇到这样的事,知府不敢隐瞒,即刻上报,请求彻查,并求拨款重修——河堤又不是他修的,是上任知府修的,他和刘通判都是为了扫除魔教空降而来,一点责任都没有,当然不能拖。 河上还没有出事,比起迫在眉睫的其他朝廷大事,「河堤疑似出问题」实在算不上紧急。朝廷一时还没来得及派来钦差查案,在核实之前也不会拨款过来。 这么长一条江堤,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出了问题,又或者全部都有问题。如果真的问题严重,却隐瞒得密不透风,绝非知府一个人能做到,将牵连众多官员。甚至繁州的富商、乡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当然了,不管是谁的责任,都不能张扬,以免河堤的问题传扬出去,引起百姓恐慌。 现在最要紧的是紧急补修垮塌的地方。 第193页 州府要动工,需要的石材等物资从哪里来?哪怕徵调徭役,期间吃喝拉撒请大夫的钱,又是一大笔。 繁州上一任知府不但没有留下库存,还欠了一大笔银子,修这一小段河堤的钱,就只能发动募捐。 繁州知府和刘通判上任不到一年,也曾因别的事情募捐过,但效果都不好,酬得的银两很少。这一次有林婵配合,有单员外托底,别的富商也不好捐少了。正好把别的地方也修一修。 江秋洵没有听他们说话,只看着众人的表情。一个个你来我往,神情真挚,一会儿拍着大腿责骂天道不公,眼看下旬却让山壁崩塌冲垮河堤,一会儿掩面而泣担忧河水满眼伤及良田百姓,一会儿商业互吹…… 总之,比专业演员演技好多了。 林婵也是其中一员。 在江秋洵的眼中,就是此处的女主角。她喝着茶,剥着瓜子,看林婵和一群老狐狸斗智斗勇,得津津有味。 林婵眉目清冷,与人谈论世俗生意,多了几分烟火气,令她赏心悦目。间或会看她一眼,吩咐侍者给她添茶水,加些小点心。江秋洵像个不会说话的废物一样,笑眯眯地等着林婵忙里偷闲照顾她。 有心人把这一幕看在眼中。 这边刚敲定了捐赠的数目,便听得楼下传来一声桌子破碎的巨响。 紧接着楼下喧譁了起来。 刘通判和单员外立刻出去查看。 在座众人也纷纷离座去了二楼的走廊往下看。 楼下不知何时已经来了许多人。 他们衣着各样,有人穿着精緻的锦袍鹿靴,有人穿着粗布短打,有人穿着裙子布鞋,有人穿着褂子草鞋。 他们的兵器也各不相同。 很大一部分持着剑,少部分人带刀,窄刀或是宽刀都有,剩下的兵器各式各样,有长枪,有铁钩,有大锤,还有人背着盒子,看起来装着兵器,只不知道具体是何物。 这群人来自天南地北,其中有人风尘僕僕,似是刚刚赶到。 这时候,他们大多数聚集在一楼的东北角,围了一圈儿,中央被敲碎的桌子旁边丢着一根狼牙棒,蓝袍青年揪着一中年男子的衣领按在废墟中,出手狠辣,拳拳到肉。 那中年男子竟不反抗,而是举手挡住要害,只守不攻。 不过,他们怎么打生打死都和江秋洵无关。 这时候的江秋洵已经躲回了二楼的包厢中瑟瑟发抖。 她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阿杜嘉。 阿杜嘉坐在轮椅上,穿着南疆服侍,在一群站着的中原人中十分显眼。 「糟了糟了,她怎么来了?」 这时,林昭节上得楼来,在林婵耳边道:「大师兄来了。」 伍子凡也到了。 第101章 单员外为河道之事大出血, 换取了刘通判来一趟雁行楼,把这场「英雄会」变得合法化。 这场「交易」时间如此紧凑,甚至都安排来了岛上的雁行楼, 这边刚募捐完了,单员外英雄帖邀请的人,也到了许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么多江湖人聚集在一起,很容易发生摩擦。不待单员外和刘通判出面, 门外忽然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男子穿绛红窄袖外袍,高大俊朗,龙行虎步, 气度不凡。 门口接待的接过他旁边侍从递过来的请帖, 喜滋滋地喊道:「冯劲川、冯大侠到了。」 听见是他来了, 站在门口方向的人纷纷让路。 「是冯大侠来了。」 「冯劲川怎么也来了?他不是一向清高,不为财帛所动吗?」 「他自己家里就是巨贾之家,当然不稀罕钱财了。」 「或许是来交朋友?谁不知道他交友广阔,正邪两道都有不少人和他称兄道弟。」 「单员外发英雄帖对付的是青龙寨的七个当家,当年组织高手联合朝廷兵马剿灭青龙寨的正是冯大侠,除恶务尽, 冯大侠怎会不来?」 单员外从大厅快步走过去, 一边走一边抱拳, 笑道:「这一位定然是『雪中炭冯劲川』冯大侠了!冯大侠曾在家乡组织高手抢修河堤, 救下一县百姓, 还曾联合各派少侠剿灭臭名昭着的青龙寨, 单某人钦佩不已!」 他又拱手转了半圈、环视一周,道:「也是巧了, 单某这一次发英雄帖,要对方的人正是青龙寨余孽。有了冯大侠,以及诸位大侠、侠女的帮忙,定能收拾了这群悍匪!」 下面那些人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整个雁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躲在二楼包厢的江秋洵自然也听见了。 江秋洵在请帖上看见所谓的「英雄帖」邀请江湖好手要对付的人是青龙寨余孽的时候,就知道冯劲川十有八九会来。他向来以「侠」字标榜自己,怎么不来? 冯劲川要来,她就更得藏好了。 冯劲川这个人执着得很,当年对她锲而不捨追求了两年之久,她明确拒绝之后,仍不死心地打着「共灭张贼」的名义来她面前晃悠。而她呢,也确实为了联合南武林正派的力量剿灭张放势力,不得不和他联手。 老冯彬彬有礼,好言好语,行止有分寸,她总不能像个神经病一样把盟友给揍一顿吧?只能保持距离,当个什么都看不懂、一心只搞死剑皇楼的事业型女人。 结果呢? 因为冯劲川出身豪强,在江湖上出手大方。许多没有钱卖药材打熬身体的底层武林人,只能给富豪做打手、给权贵做护院赚钱,冯劲川却能动不动在客栈喊出「来一坛好酒、五斤牛肉」这种奢侈之语,三五天就请客吃饭,随手能打收一锭白银。 第194页 他出门则唿朋唤友、从者云集,有涵养有风度,长相白净——在古代,能长白净就算是难得的帅哥了,虽然冯劲川长着一张马脸,仍被南武林诸多武林豪杰夸「风度翩翩」、「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捧他为南武林当代最年轻的大侠,称他为「雪中炭冯劲川」。 因为他的知名度高,以至于他的追求被拒绝后,许多人非议江秋洵。 可江秋洵却没法一一解释。她本就行踪隐秘、来去如风,只在约定的时候与武林高手、世家豪强掌权者们会晤,哪有功夫理会这数不清的武林人的诋毁? 骂就骂呗,她江秋洵怕过谁来? 可有时候,这些诋毁会凑到她眼前来。 有一次,江秋洵邀请众人聚会,商议灭张要事,有几个跟在冯劲川后面来的狗腿子跳出来,说她不知好歹: ——「冯少侠这样英俊潇洒、温柔多情的美男子,姓慕的妖女居然不喜欢,真是不知好歹!」 冯劲川连忙阻拦,让众人不可对江秋洵无礼。 江秋洵笑眯眯地对着几人阴阳怪气道:「既然你们觉得他这么好,我祝你们和他白头偕老!如此英俊潇洒、温柔多情的美男子,想必诸位不会庸俗地在意男女之别吧?」 冯劲川一脸尴尬。 出言不逊的几个狗腿子更是一脸便秘的表情。 又一次,江秋洵与一个豪强的掌权者商议肥皂新品的反感,恰遇那周姓豪强新请的护院是受过冯劲川恩惠、自诩义气的武林高手。 这人听说他就是「慕挽月」,骂她是「无耻妖女」,说她「欲拒还迎」,心里肖想人家冯少侠,却表面拿乔、暗地勾引。 江秋洵这暴脾气能忍?一手拧住他的胳膊,一手抓住他的头髮,把他拖到旁边后厨存放好几天的泔水桶面前,道:「你看,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潲食。」 那人破口大骂一番,道:「谁会喜欢这东西?」 江秋洵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其实心里喜欢得很,只是『欲拒还迎』、假意推脱罢了。今日不必拿乔,让你吃个够。」 把他按在桶里逼着一口口地吃。吃了吐,吐了再吃,吃了个饱。 江秋洵道:「这次看钱兄的面,略作小惩,不与你计较。若有下次,带你去茅厕再吃一回。」 豪强的门人们原本都捂着嘴看热闹,听她这话当即好几个人差点吐了。 周姓豪强哈哈笑道:「慕长老不必给我面子,请随意。」 不过半月,此事在武林上已人尽皆知。这位「讲义气」的武林人从此多年不敢在江湖上露面。 再一日,有一个爱慕冯劲川女子跑来她面前,骂她是狐狸精。 江秋洵挑着眉毛道:「过奖了,在下江湖人称笑面狐,修行多年,还未成精。」 女子气急跺脚道:「你不要脸。」 江秋洵看她衣着贵气,言词天真,还敢凭着微薄的武学,就莽莽撞撞地拦住她这个邪派宗师,十有八九是名门大派弟子、世家豪杰的家眷,不想过于罪她。 于是道:「这位姑娘,请不要用凡间情爱来羞辱我。我一心修行,就是为了剿灭剑皇楼这个大毒瘤,世俗的情情爱爱,我根本就不放在眼中。他们对我的感情,都是阻止我神功大成的拦路虎。」 江秋洵一脸严肃,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她此刻的惶惶正气。 女子被她镇住了,半晌才吶吶道:「可是,可是冯大侠,他们说你勾引冯大侠,始乱终弃,你怎能看不上冯大侠……不是,我是说,你不能祸害冯大侠……」 「傻姑娘,此言差矣!我不是看不上冯大侠,我是看不上所有耽于情爱的肤浅之人。」 ——除了我这种恋爱脑。 江秋洵毫不为自己「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行为感到心虚,正色道,「咱们女子习武多年,不比男子差!亦要行侠仗义、心怀天下!男人只能拖累我们拔剑的速度!你看我,就从来不把男人这种玩意儿放在眼里! 女人,就要断情绝爱,绝不能陷入感情的陷阱啊!小妹妹,来,跟我一起勤学苦练,荡平为祸天下的剑皇派! 是哪些蠢货在你面前造谣,扭曲我和冯大侠纯洁的兄弟情?来,姐姐教你一招,一剑便可削了他们下面那二两玩意儿,从此以后,保管他们再也不敢挑拨你出来冒险……哎呀,小妹妹,不要害羞啊! 你要是不好意思,让姐姐代劳亦可!姐姐陪你一起回家啊!你爹娘是谁?他们可有意加入剿灭剑皇楼的正义之盟?你的师门呢?好姐妹们呢?亲戚也行啊!哎,妹妹别跑啊——」 小姑娘被pua之后,看她比武林大侠还要正派,义正词严地教自己怎么把家里的门客宫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最终只能哭着跑了。那之后,某武林世家撵走了一批门客,南武林又多了一批武林义士加入了灭张大军。 那些被赶走的门客怀恨在心。没过多久,江秋洵的名声从「不把男人放在眼里」逐渐演变为「把男人玩玩儿就丢的海王」,最终定型为「花心滥情、玩弄感情的绝世渣女」。 这之后,冯劲川和她见面时欲言又止,但满眼都是「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是污衊你,只有我一心一意爱慕你」的深情。 当他再一次表白的时候,江秋洵深吸了一口气,让天上灿烂的阳光给自己自私的灵魂先侵染了一层圣洁的光辉,这才缓缓开口道:「冯少侠,哦不,现在是冯大侠了。」 第195页 冯劲川连忙谦逊道:「不敢,过奖了,都是江湖朋友抬举。」 江秋洵语重心长道:「既然是江湖朋友高看你,你就该尽心尽力,为江湖侠士们做出表率,才不会辜负大家的厚爱呀!怎么能做出如此不智的事呢?」 冯劲川一脸懵逼,道:「什么不智的事?」 江秋洵道:「耽于情爱,为了我这个邪派妖女辱没家门,就是不智啊!」 冯劲川急道:「我岂是在意正邪之别的庸人?慕姑娘,在下有幸被武林同道抬举,在江湖上有些薄名,定然能护住你……」 「正因你一世英名,才不能如此啊!」江秋洵打断道,「你是冯劲川,冯家继承人,也是武林的冯大侠啊!岂不闻,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当今天子励精图治,正该是我辈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之时,你乃英雄豪杰,岂能儿女情长呢?」 冯劲川被她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和一堆高帽子给砸晕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还未说话,又听她接着说:「冯兄之侠义,江湖谁人不知,我亦钦佩。 如今东有海寇,南有南番,北有匈奴、契丹,西面也不太平……外有敌寇,内有匪贼,武林亦有剑皇楼、魔教诸门等祸害,冯兄等身为武林魁首,灭寇平匪,自是当仁不让! 正所谓『匪寇未灭,何以家为?』,此刻耽于情爱,是否是不智之举?我想以冯兄的志向,应不止于小情小爱吧?」 冯劲川:「……」 太有道理了,他竟无言以对。 冯劲川当时被江秋洵绕晕了,但事后想想也就明白了这是江秋洵在忽悠他。可在他眼中,小妖女狡黠灵动,更让他心动。但经过这一番后,他也不好再正面示爱,只是暗送秋波。 不过他的情意实在是付错了人,又过于自信,多年来一直做着无用功。如果他倾慕的是旁人,或许对方会被他的真诚和执着打动。但对江秋洵这个心有所属的偏执癌晚期患者来说,真的只觉得他是个麻烦。 不过也无妨,江秋洵的战斗力直接让他望而却步,免去了被骚扰,还能继续和冯家合作。这一场交锋她大获全胜,把尴尬留给了别人。 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有心上人,让他彻底死心呢? 结果是……呸,不可能! 她把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连结拜姐妹和闺蜜都没说过,凭什么告诉他一个外人? 江秋洵在刀尖上跳舞,绝不会把弱点述之于口。 十三年,她从未让别人知道林婵的存在。 当年不行,如今她都死遁了,就不需要了。 有些江湖人仗着有武功,鲜少愿意动脑子,情绪上头就打打杀杀,万一知道阿婵是自己的心上人,嫉恨之下伤害到阿婵怎么办?哪怕没有伤到,吓到了也不行啊! 于是她立刻在心中打定主意,万万不能与老冯碰面。 她在老冯面前一向戴着面具,但毕竟相处已久,太熟悉了,有没有面具都一样能认出来。冯劲川这个人虚伪又有耐心,对她的了解远比其他人多。 若是把自己认出来了,先不说他还会不会继续纠缠,也不管身份泄露的麻烦,单单说自己和他在江湖上纷纷扬扬的绯闻……强烈的直觉在提醒她,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永远别见面的好。 第102章 然而在包厢里躲到天长地久也不是事儿。大家都出来了, 她一个人躲在包厢里干嘛呢? 这厅中出去的众富商并没有离开,而是三三两两的分散开来,空余的位置站着他们的护卫。他们或沉默着观察, 或低声交流,目光看着下面的武林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 这些繁州最有钱的富商,不论自己是否会武艺,身边都随时有高手护卫, 一个个身手不凡, 不比李秦差多少。他们站在二楼,却不是像普通人那般看热闹,而是观察这些武林人的言行: 有的面无表情观察, 评估谁能收为己用; 有的笑眯眯地看武林众人, 想着如何用钱财笼络, 或是用别的方法拉拢; 有人表面和气,内心却在琢磨着这些武林人性情上有什么弱点,将来若是这些人被别家收买了,自己应该如何防范反击。 并非他们有什么特殊的目的,而是这些繁州最顶尖的生意人,早已将利益得失深深刻进了骨子里, 条件反射地在第一时间思考算计。 林婵姗姗来迟, 牵着她的未婚妻从包厢中出来, 在柱子后的视觉死角处向下看。她们所在的位置, 能清楚地看到楼下的人, 楼下的人却不容易看见她们。 江秋洵见二楼和楼下都聚满了人, 拉着她朝向自己,低声道:「此处人多, 你怎么没带帷帽?」 她几次去枣城远远眺望的时候,都看见林婵戴着帷帽。私下里得到的消息,也说她每逢会客,必戴帷帽。可今日鱼龙混杂,她怎的就疏忽了呢? 「我记得帷帽在昭节的包袱里,现在应该在马车上,我去拿过来。」 江秋洵一向对这些武林人没什么好印象,万一他们见了阿婵的容貌无礼冒犯怎么办? 林婵却拉住了她,道:「不必了。我从前戴帷帽是因为眼疾不便,且在枣城有一些不想碰面的人,却不是怕旁人的偏见。」 偏见? 江秋洵想了想,笑道:「阿婵说得对。」 凭什么因为旁人的邪祟心思,而让自己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呢? 第196页 天生丽质,正该显露于阳光之下。有她江秋洵在,难道还护不住阿婵? 江秋洵又想到刚才林婵说的【一些不想碰面的人】,于是追问道:「你不想碰面的人是谁啊?是武林人士还是那些腐儒?他们欺负你了没有?」 林婵道:「那倒不是。你放心,这些年来,已无人敢对我无礼。」 天下第一,谁敢冒犯? 江秋洵点头,心想也对,阿婵毕竟曾任枣城商会会长,别说江湖草莽和腐儒,就算是当地官员也会给她情面,或许确实没人敢冒犯。 她道:「如果有,你一定要告诉我,看我不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顺便宰了做花肥。 林婵道:「只是不想让某些认识我的人找到我。不过现下已无妨。」 江秋洵眨眨眼,道:「真的没事吗?为何现在没关系了?」 林婵道:「真的无妨。我隐藏身份,是想在眼疾发作之时安心休养,不必应付一些麻烦事罢了。但如今我成亲之事,已告知了北方所有亲朋好友,藏是藏不住的,麻烦来了应付便是。我与你的事,光明正大,我不想遮遮掩掩。」 江秋洵感动道:「我也是。」其实她也不想遮遮掩掩,她也想把成亲之事告知亲友。 林婵道:「不知我何时能见你的长辈。」 江秋洵很为难。 可是,这时候的成亲讲究两姓之好,林婵又这样在意家人。若自己的家人不能到场,林婵一定会难过的。 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改变了原本躲着阿杜嘉的打算,道:「我的长辈亲友现在大多在南疆。不过我有一个姐姐来了繁州,我晚些去找她,告诉她我们的事情,然后带她来见你。」 林婵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那我等你。」 …… 江秋洵答应林婵的事,是出于慎重的思考,不是随随便便许下的。 她前世也是个行得正坐得端,不喜欢虚以为蛇的性子,只是这辈子的十三年迫于无奈养成了谎话连篇的习惯。可对林婵,她只有隐瞒,没有谎言。 她一边思考着如何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和干姐妹和好,一边留意着下方冯劲川的动向。 冯劲川进来后,面带微笑,略显倨傲地朝众人点头,一一抱拳打了招唿之后,脚步不停,走向东北角打得难捨难分的二人身边。 到得二人身边,他伸手拍在正占上风的蓝袍青年肩膀上,像街上常见的老大哥一样劝道:「这位小兄弟,有话好说,何必动粗呢?」 蓝袍青年反手一掌,道:「滚开!」 冯劲川微微侧身,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指尖收拢,改拍为抓,另一只手应上他带着内力的一掌。 在旁观者的眼中,就仿佛蓝牌青年把手掌递到他的手中似的。 转瞬间,就成了冯劲川押住青年的姿势。 蓝袍青年想要反抗,他这姿势却是最难发力,更何况冯劲川闻名江湖已久,内力高深,这蓝袍青年却是个无名小卒。 他挣扎了几下,发现技不如人,众目睽睽之下,有些羞恼,道:「尊上何人,报上名来?」 冯劲川顺着他挣扎的力气一把拉了他起来,道:「在下冯劲川,得罪了。」 人群中有人轻声笑了一声。却是角落中一个推着轮椅的小姑娘。她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另一个小姑娘说:「刚才大家都在喊冯大侠,他是一点儿没听见。」 旁边的小姑娘也乐:「这也打得太投入了,什么仇什么怨啊。」 冯劲川拉他起来后,中年男子也爬了起来,鼻青脸肿,竟不生气,反而像是有些无奈。 蓝袍青年瞪着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虚伪。」 冯劲川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蓝袍青年忍着气道:「在下蓝不移。」 中年男子道:「洛南盛良安,见过冯大侠。」 冯劲川道:「二位为何在此厮打?」 蓝不移瞪了一眼中年男子,满面嘲讽,道:「你问他!」 中年人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这蓝不移是盛良安的小舅子。 盛良安是洛南小有名气的侠客。他的妻子叫蓝丹晴,也是武林中人,人称洛南鸳鸯环。夫妻二人育有一女。 早年时,盛良安有一好友,意外去世后,留下妻子和一双儿女。盛良安担心孤儿寡母生活不易,不遗余力地资助。后来好友髮妻过世,盛良安将两个孩子送去自己学艺的武馆做学徒。 三个月前,蓝丹晴碰巧救助了一位正玄派的二代弟子。这位侠客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又见她的孩子年幼,已剑骨初现,是难得的剑修之资,便拿出门派身份牌,又修书一封,让蓝丹晴带孩子去自己门中学艺。 哪怕蓝丹晴从来没去过正玄派,也知道正玄派号称北方第一剑派。她不过是南方一个排不上号的乡野武者的弟子,连门派也无,更别说正玄派这种名门大派。 蓝丹晴大喜过望,将这件事告诉了夫君盛安良。 盛安良也很高兴。 但转念间想到一件事。 不久前,他得到自己师门武馆的馆主师兄传讯,说正在武馆学艺的两个好友的孩子,资质不足,恐怕会落后同门许多,特来信告知,以免盛安良这位师弟误会自己没有用心教导。 另外,馆主师兄说两人之中的兄长对剑法有些天赋,若他把孩子送去偏重剑法的门派,或能出人头地。 第197页 盛安良立刻就将正玄派的这个名额和武馆的侄儿吴天量联繫在了一起。 自己的孩子父母双全,还有舅家为她打算。相比之下,侄儿侄女就可怜多了,天儿分明有练剑的天赋,却拜师无门,若是自己不给他谋划,还有谁能为他谋划呢? 这个名额,来得正正好,若让给天儿,岂非大大的美事? 但这却不好跟妻子开口。 妻子脾性大,又溺爱女儿,万一不同意,他一时之间安抚不了,平白耽误了侄儿北上的时间。 于是他便叫来生死之交钱大河,把举荐信和信物交託给他,托他先带着侄儿北上拜师,事后再慢慢告诉髮妻。 盛安良虽然一拖再拖,但书信和令牌被蓝丹晴视若珍宝,在丢失的没几天就发现了。 蓝丹晴思来想去,最近来家里的人只有钱大河,排除了别的可能,就只能换衣钱大河了。 她找到盛安良,把东西丢失的事情说了一遍,语气沉重道:「我藏的东西如此隐秘,除了他旁人不可能得知,定然是他拿走了。良哥,你这好友怕是人品存疑,以后还是多一个心眼儿,最好断了来往。」 盛安良皱眉道:「大河人品至坚,你怎能如此怀疑?东西断然不是他拿的。」 蓝丹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能毫无证据就怀疑兄弟。」 盛良安松了一口气,点头。 蓝丹晴又道:「我去把他叫来对质。」 盛安良连忙道:「大河兄弟北上有要事,这会儿不在洛南。」 蓝丹晴不高兴道:「他这走得够巧的,他别真是畏罪潜逃。不过没关系,我一会儿去请各路武林同道帮我寻他的行踪,另外再请驿站传书去正玄派,告知他们令牌被偷之事。若是有人拿着东西去拜师,便是贼子无异,正好请正玄派的高手们逮住了他。」 盛良安倒吸一口凉气,支支吾吾道:「这,这不太好吧?」 蓝丹晴道:「什么不太好?哦,是说麻烦正玄派的前辈们吗?说起来确实太过麻烦人家。」 盛良安额冒冷汗,道:「正是如此。」 蓝丹晴道:「确实是我们的过错,给人家惹了麻烦。但总比让人冒领了身份拜师学艺的好。正好还能抓住贼人,还你家大河兄弟一个清白。」 盛安良无法,只得道出实情。 蓝丹晴痛心疾首道:「良哥,你怎会如此?这些年来,你把两个侄儿视如己出,时常接济,我何曾有过怨言?不过就是多辛苦些罢了。但今日之事,良哥,你太过分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私自决定,你心中把我当什么了?」 他们两人成亲之前,除暴安良,生死与共。后来孩子出生,为了生计,盛安良去了一家粮铺做护卫,蓝丹晴在家带孩子,顺便接一些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去的力气活儿。 好在孩子长大了几岁后,她渐渐有了些许歇息的时候,便重新捡起了武功。她用的武器叫「鸳鸯环」,是套在双手的几十个金属环。 这种武器少见,方便携带,最最重要的是隐蔽。再加上她带着孩子,那些魔教刺客便将他当做了寻常妇人,这才给了她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和正玄派高手结下情意之事。 盛安良见她怒气勃发,眼中含泪,满目憎意,心虚之下恼羞成怒,道:「不过就是一个拜师的名额,让给辉儿又如何?当年邹兄曾在帮我顾看家中老父。他不幸罹难,我义不容辞。晴妹,你当初何等深明大义,怎么如今这般势力,竟容不得邹兄的一双遗孤?」 蓝丹晴冷笑道:「我容不下一双遗孤?我出钱出力帮着抚养他们这么多年,倒成了容不下他们的贼人?好好好,倒成了我的不是!是我不够深明大义,是我恩将仇报,你盛安良倒是义薄云天。今日,我才算看清了你。」 蓝丹晴是个泼辣的,当天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二人年轻时候吵了嘴打了架,蓝丹晴回娘家之后,最多三天,岳母便会找人给信儿请他去吃酒,盛安良便顺坡下驴,第二天一早上门,吃饭后哄一哄,把老婆女儿接回来。 这一次盛安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岳母那边给信儿。但他认为,不能纵容妻子薄情寡义的习性,便也硬着头皮没有上门。 直到几天前,小舅子上门,告知她姐姐决定和离。 盛安良自然不同意。八年夫妻,孩子都快七岁了,他不信妻子如此绝情。从前又不是没有吵架打架过,等她消气就行了,哪里就闹到和离的地步?不过还在赌气罢了。 他去蓝家,找蓝丹晴,好言好语哄她,与她讲道理。蓝丹晴这一次没有和他吵,只是沉默地听着。 等他说完,问道:「你何时把钱家的孩子叫回来,送咱们家的姑娘去正玄派?这名额是我拼了命得来。」 盛安良不由色变,道:「想来辉儿已经到了正玄派,不知有多欢喜,这时候却让辉儿回来,他怎么受得了?再说,正玄派也不可能把弟子换来换去,更何况是把男弟子换做女弟子。木已成舟,就不要再纠缠此事了,可好?」 蓝丹晴定定地看了他良久,忽然冷笑道:「原来这么多年,我也未曾看清过你。原来我的夫君不但是一个义薄云天的圣人,还是一个看重香火的孝子。」 盛安良莫名其妙,心底冒出一股不安,道:「这是怎么了?什么看中香火?我盛家香火,自有大哥二哥传承。弥儿虽是女儿,我又何曾亏待过?」 第198页 蓝丹晴忽然愤怒起来,道:「要么和离,要么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滚!」 第103章 蓝家小舅子蓝不移送镖回来后, 听说了这件事,今日参加英雄会见了他,便奉行姐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的喊话, 真箇把他揍了一顿。 起初盛安良还要还手,蓝不移骂他:「你倒是对得起你的兄弟!可对得起我的姐姐侄女?」 …… 江湖人脑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很多事情简单明了,无非是情意和利益。鲜少有人能以江湖做局,掀起江湖风雨。 毕竟像「慕挽月」这种能把武林闹得天翻地覆的人才百年难得一遇。 在场的武林豪杰听了盛安良的话, 又看蓝不移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便知盛安良说的话没有虚假。 「盛兄义薄云天,乃吾辈楷模!」 「是极、是极!」 「大事自然是男人做主。嫂夫人也太不懂事了!」 「夫妻一体,嫂夫人怎能出此自私自利之语?」 「盛兄大仁大义, 为兄弟之遗孤尽心尽力, 如此人品, 在座哪个不称一个服字?」 「这婆姨怎配得上盛兄?不如早些休了,另觅良配!我有一妹子……」 「看你那熊样儿,你妹子能好看到哪儿去?冯兄,我家侄女儿花容月貌……」 蓝不移冷笑道:「冯大侠既然不缺良配,还是快快与我姐姐和离,免得我姐见了噁心!」 众人又纷纷指责蓝不移气量狭小。 就在这时, 又有人到了。 门外的接待高喊:「飞鹰剑派、旋风剑折大侠到!」 …… 江秋洵原本就藏在阴影里的身影连忙往林婵的怀里又挤了挤。 老折也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小小员外郎发出来的请柬, 竟然能把折丛德、冯劲川等南武林的顶尖人物都招来? 那些三流的武林人就算了, 折丛德可是宗师, 一身功力仅在她之下, 单员外那点儿悬赏, 旁人垂涎也就罢了,折丛德家产丰厚、冯劲川一方巨贾, 这两人能看得上? 宗师的耳力是很好的,二楼走廊边也可能被听到。江秋洵扯了扯林婵的衣角,拉着她进了刚才的房间。 待二人在房中坐下,林婵偏头看她,道:「怎么了?」 林婵看她的时候,会用深棕色的眸子直视她的眼睛,目光专注,眉眼柔和。她当年最喜欢的就是林婵的这种眼神,千方百计撒娇耍赖也要引起林婵的注意,让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江秋洵从刚才的座位找来自己和她的茶杯,谨慎地用热乎的茶水再次洗了一遍,这才给林婵倒了茶。 茶水微烫,倒出来的时候冒着如烟的水气,衬得江秋洵也多了一点温婉的味道。 她对林婵说话时眼睛盯着茶水:「外面太吵,我们进来说话。」 「好。」 林婵耐心地坐着等她把茶水放在自己手里,道:「阿洵不开心?」 江秋洵道:「其实也说不上不开心。就是不喜欢这些江湖人罢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楼下冯劲川的声音。他正当着武林群豪的面,请求折丛德将盛安良的女儿收入门墙,让两个孩儿都能拜入名门,「皆大欢喜,成就一段佳话」。 林婵一针见血道:「你讨厌他们吹捧盛良安。」 江秋洵「嗯」了一声,道:「这些人自诩仁义,压榨自己的家人,却对外面的朋友讲义气,这不就是假仁假义嘛?也就那些不动脑子的蠢货说他好。」 林婵道:「不必理会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论盛安良也好,楼下那群英雄豪杰也罢,他们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为利所驱罢了。我记得当年我们曾聊过类似的事。」 江秋洵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啊?我们聊过?」 林婵道:「你问我,为何要救你。」 江秋洵想起来了。 十三年前那时候,她和林婵相处日久,在吊桥效应的基础上好感渐升,想要多了解林婵,问了林婵许多问题。有一次,她便问林婵:「你为何要救我?」 林婵当时的回答是:「商人逐利,救你自然是有利可图。」 江秋洵躺在床上动不了,朝林婵瞟了一眼,清纯的眸子透着狡黠,两者一起出现在这张脸上,竟一点儿也不违和:「你图什么呀?人家可什么都没有。」 递出饱含意味的一眼之后,江秋洵微微侧头,捏着兰花指,指尖挽起一缕散落的鬓髮,不紧不慢地挂在耳后。 这时候的江秋洵矛盾得很,一边是岌岌可危的想要和救命恩人划清界限的理智,一边是在私情之上每天疯狂滋长,想要明示、想要表白、想要与对方更为亲近的占有欲。 但凡林婵泄露出一分有别于友谊的儿女私情,江秋洵就会不管不顾、一诉衷肠。 只是…… 或许那时候的林婵还没开窍,竟看不懂她是在撩她,只觉得这个小姑娘挤眉弄眼、奇奇怪怪的模样可爱得让她心软,但……依以往的经验,多半又要提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了。 林婵眉梢微挑,询问道:「你眼睛不舒服?要不要我拿屏风过来挡挡光?」 江秋洵:「……不用了,谢谢阿婵姐姐。」 虽然知道林婵是无心的,但是,但是林婵每次挑眉的动作都戳到她的心尖尖儿上,好看极了! 不娶何撩?! 第199页 林婵听她这生无可恋的语气,不明所以,但仍点点头,当她说的是真话。 江秋洵这下老实了,认认真真问道:「阿婵说救我是别有所图,我不知我有什么可图的?」 林婵道:「我从前读书,得知前朝巨贾,能长久者,必信守承诺。天下行商者不知凡几,我若想守好师父给我的商行、让商行更上一层楼,必要让人相信我是重诺之人。而人们总是相信善良的人能遵守承诺,我在力所能及之下,施以援手,既能无愧于心,又能有益于商行,何乐而不为?」 但林婵当然不会告诉她,救别人是真的施以援手,救她却花了半数身家。 …… 江秋洵很快回忆起了当年的事,笑道:「当年我问你为何救我,你说是有利可图。」 她在林婵身边坐下,托着腮,间歇性遗忘了当初林婵给她的答案,时隔十三年,再一次问道:「是图我这个人?还是图我的身子呀?」 她双目明亮,眼含笑意,吐词又轻又缓,声调打着旋儿,带着隐晦的引诱。 她的阿婵已经不是十三年前不开窍的林姐姐,而是能读懂她所有暗示、了解她所有欲望的未婚妻。 林婵唿吸一滞,低头喝茶。 门外那些忠心耿耿的护卫们可不知道她是宗师,他们曾随林婵闯荡多年,遭遇过许多突发的危险,行事十分小心。这里江湖人聚集,鱼龙混杂,他们担心有宵小之辈伤害到商会主人和夫人,有一人耳朵紧紧贴在门边,但凡里面传出异响,就会立刻破门而入。 林婵的耳力,甚至能听见门外属下们的唿吸声,让她如何能不窘迫? 只能低头喝茶掩饰。 但偏偏江秋洵一点儿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巴不得正泰商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林婵有多亲近。 江秋洵来林婵身边不久,知道林婵聪慧,还很容易猜中她的小心思,即使满心占有欲作祟,暗戳戳对林婵亲近的这批人吃醋得不行,也不敢挑拨离间。这些人跟随林婵多年,她这些年在南武林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的小手段在阿婵面前肯定没用。 不过她这个人,搞阴谋诡计不行,规避情敌却天赋异禀。 她没有对林婵身边任何人出手,连言语挑拨和暗示都没有过,就已经成功的让所有人避嫌,连林昭节和两个贴身丫鬟都不自觉的和林婵保持距离——就怕不小心撞破了她不要脸撩拨主上的不堪画面! 江秋洵美而自知,得意洋洋:「阿婵,你怎么不答我话呀?」 睿智如林婵,也只能无奈道:「你非要我答,我便回家慢慢说与你。但今日雁行楼的特色菜可就吃不了了。」 江秋洵立刻收敛了,道:「哎呀,我说笑而已。光天化日之下,我规矩得很。我可是正经人。」 林婵好似相信了她的鬼话,道:「好。」 江秋洵问道:「你刚才说,盛安良是为利所驱,我不明白。他虽沽名钓誉,慷他人之慨,但看起来确实是为了义气。」 林婵道:「盛安良如果对所有人都义气,那才是真的义气。可他对外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给他恩义最多的妻子却以夫君之名肆意掠夺,这便是假仁义了。 名声可以为盛安良带来许多东西,包括他的颜面、他在武林的地位、他的人脉,甚至还可以变现银钱。就如我这些年经营名声,让正泰商行发展壮大。 盛良安『义气』的名声只属于他自己,蓝丹晴拼尽生死得来的机遇,哪怕是给孩子的,却不是属于盛安良,孰轻孰重,自有分晓。 所以,从本质上看,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私自牺牲伴侣和孩子的利益。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盛安良为人自私自利,类似的事情做得不少。 至于楼下捧场的江湖人,大多是江湖游侠,居无定所、家无恆产,当然希望多一些盛安良这样的冤大头来接济,以便于他们行走江湖更轻松。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想明白这些道理,但人总是趋利避害,会凭直觉去维护他们的利益,吹捧盛良安这样的『侠义之事』。」 这时,楼下正好传来冯劲川对盛良安的盛赞之语,当众慷慨解囊,要资助盛安良,还自告奋勇要帮忙劝说蓝丹晴。 江秋洵:「……」 可把她给噁心坏了。 江秋洵对林婵道:「我前世家乡,听说有许多夫妻,一人在外打拼,一人在家照顾家小。在外打拼的那一个,总是口口声声说『我在外辛辛苦苦上班、应酬、拓展人脉,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我努力往上爬还不都是为了你和孩子』这之类的话。 虽说在外发展得更好确实有利于家庭,但不论工作、升职、维繫人脉,都更多的惠利于本人,且哪怕没有家庭也同样需要去做,只是把本来自己要做的事、绝大部分对自己有利的事说成是为了家庭,从而剥削家中之人付出。 这种做法,和盛良安的做法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偷换概念。」 林婵习惯了她言语中那些陌生的用词,一边听一边琢磨,很容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点头道:「正是。」 说完话锋一转,又道:「然你之不悦,却不仅于此。」 江秋洵却好似没反应过来:「啊?」 她还有哪里不高兴吗? 林婵道:「你之不悦,更多是因盛良安对蓝丹晴的态度,表面上像个胸怀宽广的夫君对待无理取闹的妻子,其实对妻子根本没有一点尊重。正玄派拜师的名额,若是他好好与蓝丹晴商议,蓝丹晴或许为难,但可能终究还是会让出去——以往定然也是如此,他们二人才会相安无事到今天。 第200页 但盛良安习惯了蓝丹晴的退让,已然理所当然,连表面上的尊重也少了,直接先斩后奏,让侄儿先几天出发,只为了尘埃落定后少些妻子的抱怨唠叨。除此之外,他还有重男轻女的念头。 这些,才是最让你不高兴的地方。」 江秋洵笑得灿烂,道:「果然,阿婵最懂我。」 她这个人,自己是个恋爱脑,就见不得这姓盛的算计自己的妻子。要知道她连找人在画作上题字送给林婵做礼物,都要找对自己老婆一心一意的书法圣手。 她凑近林婵,笑眯眯地说道:「其实你也厌恶这些对女子的偏见吧?你我这般心有灵犀,我可真开心。」 林婵看着近在咫尺的灿烂笑容,忘了后退。 江秋洵继续道:「可是呢,阿婵,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围绕着『利益』二字,还拿自己举例,好似自己是个只重利益、冷漠无情的商人。我不准你这样用贬低的语气说自己。 你只是善良而有锋芒,怎能说是纯为名利?行善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不论缘由,你但凡出手救人行善,就已远胜那些高喊仁义的江湖伪君子许多。 我倾心于你,可不是因为你的大善人做派。要我说,这世间庸人俗人众多,根本不值得你的怜悯。你吶,只需爱怜我一个就够了。」 江秋洵起初还严肃着,说到后来已笑意盈盈,情意绵绵。 林婵的试探被她安抚,竟觉通体舒畅、念头通达。 她道:「阿洵真是通透之人。」 江秋洵舌尖舔了舔唇角,暗示道:「原来阿婵喜欢我通透?我近日听裁缝铺的季大娘说,有一种上等蚕丝,织的丝绸轻薄又凉爽。如今天气越来越热了,那睡衣的布料……」 林婵:「……」 江秋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哎呀哎呀,好啦,我不胡说了。」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认认真真道:「吶,阿婵,虽然看起来你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但我总觉得你在担心什么? 不要担心。 你是君子也好,是邪徒也罢,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待你一心,不离不弃,绝无更改。」 语气不怎么郑重的一句情话。可她们彼此都明白这是郑重的誓言。 林婵眸光愈深,抬手抚着她的脸颊。 江秋洵目光坚定,与林婵对视,笑意更深,把自己的脸颊朝她的掌心贴得更紧,见缝插针道:「阿婵想怎么摸都可以。」 第104章 江秋洵在楼上和林婵打情骂俏。 楼下一群人在勾心斗角。 冯劲川说要劝说蓝丹晴, 却听见人群后有人道:「劝说就不必了。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冯大侠不必劝了。」 只见一女子从人群后走来, 长相与蓝不移有几分相似。她走到蓝不移身边,道:「都说了不要理会他,当着这么多人,他只需装装可怜,旁人都得说是咱家的不是。」 众人窃窃私语。 洛南离这里不远, 有人认识她, 说:「这就是蓝丹晴。」 冯劲川见蓝丹晴如此尖锐,再劝场面或许就难看了,笑道:「盛夫人言重了。冯某不才, 武艺也还过得去, 若是不弃, 盛姑娘可以入我门下,在下定倾尽所学教导她。」 蓝丹晴对道:「冯大侠的好意心领了。只是小女痴迷剑术,只能谢谢冯大侠好意。」 蓝丹晴对冯劲川不敢甩脸色,拒绝得很委婉,但冯劲川早就被架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他看见不远处坐着,和单员外静静喝茶的折丛德, 忽然朝折丛德拱手道:「折大侠是飞鹰剑派的剑法大家, 盛谷娘若喜爱剑法, 何不拜在折大侠门下?飞鹰剑派与北武林正玄派都是世间顶尖剑术门派, 今日就当冯某人欠折大哥一个人情, 还请折大哥能收盛姑娘入门墙。」 折丛德也不是吃素的, 笑呵呵地道:「冯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折煞我也!盛姑娘乃两位武林俊杰之后,若愿意拜入我门下, 我求之不得,还得谢谢冯兄弟呢!只是盛姑娘毕竟是正玄派看上的良才,我怎敢截胡了去?我看啊,最好还是先问问正玄派的武林同道,以免林门主来信质问我为何抢了她的良才美玉,哈哈哈哈——」 冯劲川暗嘆一声好狐狸,明白了折丛德这是想要置身事外,为此还把暗中点出了他和林止风有交情。 折丛德拒绝得漂亮,还言语上捧了捧小姑娘,以免盛小姑娘被江湖言论和这不靠谱的爹累了名声。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可这些江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竟你一言我一句,说干脆让正玄派把两个弟子都收了,成就一桩美事。 于是舆论的压力就到了正玄派一方。 这时,群豪听见一女声道:「真是好笑,你们这就给正玄派的收徒大事安排好了?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众人闻声看去,却原来是折丛德隔壁桌的一个女子,坐在轮椅上,穿着南疆服饰,身后站着两个服饰相似的女弟子。 群豪见是女子,还不良于行,多少有些轻视,纷纷道: 「你是何人?」 「口气倒是不小!」 「我吗?」女子撑着脸靠在轮椅的副手上,不紧不慢道:「我是南隐的阿杜嘉。」 众人大惊。 在场近百武林豪客窃窃私语: 「阿杜嘉?她就是南隐蛊圣阿杜嘉?」 「听说她还善毒!听说她曾用奇毒毒死过一个宗师高手!」 第201页 「不对啊,我听说的是她毒死了一镇之人!」 「她来做甚?」 「冯劲川、折丛德……现在连南隐的阿杜嘉也来了,难道,单员外丢的东西,果真是传闻中的《伏焰经》?」 「狗曰的青龙寨那几个玩意儿,也配……等围剿了青龙寨余孽……」 …… 阿杜嘉坐在轮椅上没动,两边的人倒是慌忙地往后退,好似她身边是龙潭虎穴,多待片刻就要毒发身亡。 只听阿杜嘉又道:「这本是人家的家事,该和离和离,该挨揍挨揍,可你们非要管人家的闲事,用正玄派的弟子名额做人情,慷他人之慨,也不问问人家答应不答应。」 有人艺高人胆大,不怕阿杜嘉的毒,高声道:「你一个南疆蛮夷,怎知正玄派的大侠不答应?」 阿杜嘉冷笑道:「那就问问呗!伍兄,你怎么说?」 最后一句问话,阿杜嘉是用内力喊出来的,从一楼大厅的门口远远传了出去。 雁行楼的正大门出去是湖边的一片空地。雁行楼地势较高,正好可以看见湖面的景色。 岸边不远处,一叶扁舟正朝这边驶来。 小舟的船头上,一个白衣人负手而立。 阿杜嘉的话传出去时,小舟距离岸边还有十余丈,众目睽睽之下,但见那白衣人纵身一跃,从湖面踏波而来。 在座群豪都是懂行的,练功越久,越明白轻功之难,内力、师承、自悟,缺一不可。这一手轻功立刻镇住了南武林这一群桀骜不驯的武林中人。 白衣人落在岸上,踏进楼大厅,微微一笑,拱手道:「正玄派伍子凡,见过诸位!」 走近了才看清,他貌若潘安,眉心有一点红痣,一身白衣一尘不染,眉目温和,气度温雅,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是个世家的翩翩玉公子。 众人看着他,一时间竟无人说话。这里的武林人几乎都是南方人,他们早就听说过正玄派林止风门下大弟子的名声,说他俊美无双、武艺超群,却一直以为和其他被吹捧的武林俊杰差不多,却不想竟如此天差地别。 唯有二楼的林昭节撇撇嘴,腹诽大师兄学师尊穿白衣。 伍子凡不管旁人目光,走到阿杜嘉身前,对阿杜嘉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唿,又看了一眼众人,道:「阿杜姑娘,伍某来晚了,不知方才发生何事?」 阿杜嘉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伍子凡道:「我出门时尚未听见门下禀报,许是南下时刚好错过了。依蓝女侠描述,那位正玄派弟子应该是二长老门下的翟师弟。 不过无论是二长老一脉,还是我师尊一脉,正玄派收徒,首重人品,次重毅力,再次资质。谁欠下恩情,会自己去还,不会用师门的前途去还。便是我师尊,也不会如此。 翟师弟这么做,想必盛姑娘定然资质非凡。蓝女侠,你只管来正玄派,若不放心,可把孩子带来我看看资质。」 伍子凡说话时,面带微笑,彬彬有礼,举止像极了林婵。 而他说的话,也明明白白表达了偏向蓝丹晴的意思,还用「门规」来标榜,让人心里明白却说不出闲话来。 至于盛安良的友人带着侄儿北上的事……哪怕是盛安良也心知肚明了。连武馆的馆主都嫌弃他资质差,正玄派号称北方第一剑派,哪能要他?就算他资质好,按照正玄派品行第一的原则,这种抢来机会拜师学艺的弟子,也绝不会收下。 一场闹剧,终于平平安安落幕。 这些逞兇斗狠的江湖人聚集在一块儿,最容易发生械斗事件。但同时他们也欺软怕硬,见到伍子凡和阿杜嘉一正一邪两个不熟悉的高手出现,心有顾忌,再加上冯劲川、折丛德坐镇,众人终于开始了正正经经的商议。 …… 未时三刻。 午后的阳光照在湖面,显得有些刺眼。 江秋洵从院子里出来,悄悄钻进了雁行楼。 单员外把武林人安排在雁行楼用午膳。商人们却没有这个待遇,也不愿意和这些粗鲁的武夫在一处用膳,直接包下了旁边的一个院子。这群豪商之中有人名下拥有本地最好的酒楼,特地把几个厨师都叫来,准备了食材,就在湖心岛开宴。 江秋洵看着满桌美食却没时间吃了,内心滴着血,找藉口从宴席上早退,偷偷摸摸来到了雁行楼阿杜嘉的房门外。 阿杜嘉因为学蛊毒的缘故,味觉特别灵敏,不吃外面的饭菜,在南隐都是自己做饭。她和她的徒弟们个个厨艺都不错。这会儿武林群豪还在喝酒等饭,她却在客栈里自己吃上了。 「现在都已经未时三刻了,还要等多久?」 房间里传来阿杜嘉敲碗的声音。 「应该快到了。」封青筠淡淡一句,气定神闲地品起了茶。 阿杜嘉示意徒弟们收了饭菜,道:「两月不见,你怎么还学会卖关子了?什么人这么重要?你不会是想拖延搪塞?」 封青筠道:「没有。再等等。等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阿杜嘉不明白:「我就是问你来正泰商行的目的,怎么还需要问别人?你不会是真的要重操旧业吧? 你做什么我都不管,但你要敢作奸犯科,得先把孩子们交给我带回南隐,不能让他们捲入江湖是非。」 封青筠道:「我又不蠢,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我要是想对林商主不利,也不会带着孩子一起来锦城。」 第202页 又道:「我在信上列的那些毒物,你看到了吧?」 阿杜嘉道:「看到了。我已经在找了。你要这些毒物做什么?」 封青筠道:「不是我要,是她要。」 封青筠打开房门,看着门边躲着的人,道:「自己解释,别连累我。」 说完甩袖走了。 没有了封青筠这个人形屏风的遮挡,阿杜嘉看清了门外那个一身红衣妖娆妩媚的女人。 阿杜嘉:「……这个和我阿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你从哪儿找来的?」 江秋洵朝她抛了个媚眼儿,道:「阿姐,我就是你的宝贝阿妹呀?见到我死而復生,你不开心吗?」 阿杜嘉从轮椅下抽出一根鞭子,从轮上慢慢站起来,道:「我觉得还是让我阿妹入土为安比较好。」 江秋洵:「?!」 这不是腾蛇鞭吗?她为什么会把这玩意儿带在身上?! 第105章 江秋洵是宗师, 阿杜嘉不过二流的身手。但江秋洵哪里敢还手? 她只能仗着轻功腾挪躲闪。 「阿姐,见到你大难不死的阿妹,不应该喜极而泣吗?」 江秋洵低头闪过长鞭。 阿杜嘉翻身一招蛟龙挂天:「我没用七步断肠散是阿姐对你最大的温柔。」 「哎呀呀呀!」 阿杜嘉打了半天, 也只抽破了她的半块裙摆,最后冷着脸,指着她道:「你给我过来!」 江秋洵小碎步过去,刚靠近,就扑过去抱住她的腰, 呜咽道:「阿姐, 人家肚子上辣么长一条伤口,还高热不退,要不是被人救了我就淹死在河里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无情、这么冷酷、这么残忍……」 「你先放开我——」 「还有桑邑那个蠢货居然想非礼我……阿姐, 我好害怕……」 「……?桑邑?他有这胆子?不对, 他根本打不过你!」 「他有!所以我一害怕, 就把他挑断手筋脚筋送官府凌.迟了……」 「……那你害怕起来还挺可怕的。」 「嘤,还有魔教的邓全,半夜来我院子欲行不轨……没有你在院子里撒毒,人家晚上都瑟瑟发抖,都焦虑得睡不着觉。」 阿杜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我看你又白嫩了许多, 红光满面, 气色还很足, 这段时间吃好喝好睡得好吧?你焦虑起来比以前可康健多了。」 「哪有, 我这是水肿。还有以前我天天在外风吹日晒雨淋的, 自然比不过在屋子里好吃好喝养伤。不过有一说一, 我每天的饭菜确实不错……」 「看来还是外面饭菜比南隐的好。」 「阿姐,没有你和阿爸阿妈, 再好吃的饭菜都食之无味。」 「食之无味?你还吃胖了?」 「嘤,那是养伤需要。」 「……你给我起来。」 「嘤,不要。」 「再不起来下毒了。」 「好的呢。」 阿杜嘉扔下她,回房坐回轮椅,自顾自用膳。 江秋洵厚着脸皮跟进去。 不得不说江秋洵除了这辈子得天独厚的一张好看的脸,还有她两世练就的厚脸皮,在打动人心这方面就是占便宜。当娇艷欲滴的漂亮人儿委屈含泪、欲语还休时,阿杜嘉这个断情绝欲的结拜姐姐也顶不住。 江秋洵在她对面坐下,靠在桌面装可怜:「阿姐,今日我还没用饭呢。」 阿杜嘉:「饿着吧。」 一个宗师高手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什么问题。 面对她的冷脸,江秋洵也不在意。 虽然她爱慕林婵,但不可否认,她最了解的人,是面前的结义姐姐。 她们结拜的时候,是在面对剑皇楼追杀的时候,按照汉人的习惯烧香磕头,没有时间和精力按照南隐那边的习俗——这也是她的一个遗憾。 但即使如此,阿杜嘉待她,也比亲妹妹还亲。亲哥哥阿杜禾都比不上。阿杜嘉的父母也待她和阿杜嘉一般无二。 过了一会儿,阿杜嘉忽然问:「你怎么上岛来的?」 今日这个湖心岛,被单员外包了,除了刘通判的人,就只有本地豪商和武林群豪在邀请之列。江秋洵没出现在单员外举办的群英宴上,那就是在商人的队伍里了。 「你是跟哪位老闆来的?」 江秋洵舔舔唇,心虚道:「我跟着阿婵来的。」 阿杜嘉一听这亲密的称唿,眯着眼睛道:「你说的是林婵?你现在给人家做护卫打手?」 江秋洵扭扭捏捏道:「不是,给她做未婚妻。」 「……」 阿杜嘉饭都吃不下了,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说什么?未婚妻?」 江秋洵眼珠子左瞟右看,就是不与阿杜嘉的眼睛对视。她道:「你来繁州肯定听说了阿婵要娶妻的事。她的未婚妻就是我。」 阿杜嘉皱眉道:「你和封青筠在做局?你们要侵吞林氏的产业?」 江秋洵嗔道:「阿姐胡说,我们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怎会谋夺产业?我是真的要成亲了。这次我就是来请阿姐为我主持婚姻大事。」 阿杜嘉彻底震惊了。 比看见她活着还惊讶。 当初江秋洵落下悬崖,旁人都认定她死无葬身之地,连兄长都伤心欲绝。 可阿杜嘉没捡到她的尸体,总是伤心不起来。这些年两人多少次联手对敌,多少次经歷生死,彼此最为了解。生死之间培养的默契,让阿杜嘉有种莫名的直觉,直觉她会和从前一样在九死一生中活下来。 第203页 以至于旁人见她不落泪,还以为她伤心得太过,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所以她见到江秋洵,惊喜之余,也有尘埃落定的心安。 以及发自内心的后怕。 可是,成亲? 这么突然? 就好像——睡一觉起来,和从前一样叫自家小妹起来上学,她说不,今天去结婚——这样子。 「你……」 阿杜嘉正要追问,忽然听到走廊有故意放重的脚步声。 「谁?」 「是我。」门外一人走进一人,正是身穿白衣的伍子凡,「阿杜姑娘,这位是?」 阿杜嘉指着江秋洵对伍子凡道:「这是我家么妹,阿杜菓。阿妹,这是我这几日认识的好朋友,正玄派门主大弟子,伍子凡。」 阿杜嘉没有泄露江秋洵假死的秘密,介绍她时用的是南疆上族谱时的家族名字。 江秋洵正正经经拱手道:「伍兄。」 伍子凡也拱手道:「阿杜姑娘……」 江秋洵笑道:「怎么对我的称唿和对我阿姐的称唿一样?你叫我阿菓即可。」 伍子凡道:「阿菓姑娘,伍某有礼了。」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阿菓姑娘看起来不像是武林中人?」 阿杜嘉道:「这你可看错了,我阿妹可是隐世高手。前夜那几个跳樑小丑若敢再出现在你我面前,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江秋洵忙问是怎么回事。 阿杜嘉道:「我来的时候路过龙门乡,遇到一个杂碎,见我的两个徒弟长得好看,竟然见色起意、意图不轨下迷药。在姑奶奶面前下药,这不是找死吗?所以我就把人收拾了。 门外还有俩望风的跑了,我跟着一路追过去,追到龙门乡的林府,恰好遇到了伍兄,才知这几个都是魔教的贼子,要把林府的一个小姑娘带走祭祀。我们一起救下孩子,把魔教的人杀了。伍兄伸手当真是厉害,不像某些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弄个半死。」 江秋洵选择性遗忘最后一句话,对伍子凡商业吹捧道:「果然是正玄弟子,名不虚传。我对林门主亦神交已久,未能得见,实乃憾事。」 伍子凡笑容温和,道:「不可惜。我刚才得了讯息,原来我家师尊也到了湖心岛。我一会儿便禀报师尊,为你们约见。」 江秋洵眼前一亮,道:「好啊好啊。」 若这位正道魁首也和伍子凡一样让她看得顺眼,她便请这位林大侠参加她的婚礼。 阿杜嘉道:「伍兄说有要事须得去一趟南疆,我要给他带路,你过几也随我一起回南隐吧?这次你胡闹,我都还瞒着阿爸阿妈,只说你在外办事——等我空了再和你说说你瞒着我的这些事!」 江秋洵眨眨眼,道:「我去不了呢,恐怕阿姐你也没时间办事——你还得请阿爸阿妈来繁州玩儿呢。」 即使被阿杜嘉和伍子凡看着,她也忍不住满脸幸福的微笑:「我要成亲了,请阿爸阿妈主持婚礼。」 阿杜嘉一听,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她忍住气,皱眉道:「你真要和一个狡猾的商人成亲?你才和她认识几天,就动心了?」 江秋洵连忙道:「哎呀什么动心不动心的,我这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阿杜嘉满眼怀疑,道:「报恩用得着以身相许?她要宝贝还是财富,咱家又不是给不起。」他们家虽然没什么金银,但当初她们在那个隐秘山谷中收藏了许多东西,随便拿一件都是稀世之宝。 江秋洵睁眼说瞎话:「那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一见她模样就喜欢得不行。我本想和她做一对露水鸳鸯,但中原汉人实在太保守了,非得要成亲才给亲近。」 江秋洵不敢说实话,说了恐怕阿杜嘉立刻就会去给阿婵下蛊。 但即使如此,阿杜嘉也没有相信她的话,道:「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被她给骗了?这些汉商说一套做一套,最会骗人,定是见色起意对你骗婚!」 江秋洵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道:「阿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与意娘在勾栏瓦舍玩耍,什么角色没见过?我岂会对这些凡夫俗子动真心?我就是贪图她的美貌,又觉得成亲好玩儿罢了。 她要成亲,那便成亲咯,一纸婚约又束缚不了我们江湖人。她若对我千依百顺,一掷千金,我就陪她多玩几年;她要敢对我一丝不好,我转身就走。 所以阿姐,你看,我哪里会是个吃亏的人。 当年和你结义金兰,未曾举办仪式热闹,一直是我的遗憾。商人有钱,婚礼隆重浩大,定然好玩儿得很。你就当陪我玩闹这一回,可好?」 江秋洵说完,看向一旁的伍子凡,笑道:「咱们邪派中人,行事风流不羁,伍兄见笑了。」 伍子凡却摇摇头,道:「二位不违律法,不背侠义,不过性情中人,怎能以称之以『邪』?婚姻乃两姓之好,不论是因容貌还是别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事,自该夫妻之间倾心相待。若阿菓姑娘遇人不淑,扔了婚书合理也是应有之礼。在下亦非迂腐之人。」 阿杜嘉抬抬下巴,道:「看到没,这样的江湖俊杰才是我辈儿女。你藏着掖着不告诉我的奸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待我看看她是什么模样性情,竟让你说出『贪图美貌』的话来!难不成比你还好看?」 江秋洵自恋道:「各有千秋嘛,总照镜子也会腻的。」 第204页 阿杜嘉冷笑。 伍子凡笑道:「我刚才得了师尊讯息,原来师尊也到了湖心岛,魔教之事,不可耽误,我这便去禀报师尊,不打搅二位姑娘用饭了。」 阿杜嘉遗憾道:「我本想这会儿请你尝尝南隐的特色菜,既然如此,那只能下次了。」 伍子凡拱手笑道:「来日方长。」 等伍子凡走了,阿杜嘉这才让徒弟拿出篮子里保温着的饭菜。 「本来是给伍兄准备的,便宜你了。」 江秋洵笑眯眯地接过来,道:「我就知道阿姐不会饿着人家。」 午饭后没多久,伍子凡就回来了,道:「我与师尊说了你们二位女侠,师尊甚是欢喜,正在收拾东西,一会儿就过来相见。师尊还在隔壁小院儿准备了宴席,将亲自来邀请二位女侠赏光,一起过去用完膳。」 说完就下楼去院外接林止风过来。 江秋洵好奇心都提起来了。 伍子凡这等风仪,还尊师重道、礼仪周全,他的师尊又该是何等风采? 想来那林止风,定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形象吧? 她趴在走廊边,和阿杜嘉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眼睛却望着隔壁小院儿过来的方向,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遗忘了。 第106章 在可以看见小路的窗口, 江秋洵侧坐廊边,等着林止风师徒过来。 林止风头衔一大堆,在江湖上赫赫声威, 江秋洵听过不知多少次。 但武林也分地域。 这时代,虽然人们会功夫,但交通这方面,武侠世界和前世的古代没有区别,一样的不方便。北方武林和南方武林相距太远, 来往不便, 就即是赫赫有名,也难得相见。 不仅仅是南北武林,塞外高手、海域贼首、南洋武者、南疆隐士、西域狂人……也大多在各自的地盘称王称霸。林婵走南闯北多年, 杀了三个宗师, 见过的天下高手也不多, 更何况是困于南武林多年的江秋洵呢? 所以,「慕挽月」没见过林门主并不奇怪。 倒是江秋洵的两个友人都见过林止风——折丛德、应邀月。 从二人口中得知,这位林门主是一位心胸开阔、善良有度、心志坚定、有别于世俗的剑法宗师,听说她不但神功盖世,还风华绝代。 嗯,听起来和阿婵有些像? 她的徒弟伍子凡, 一身白衣, 气质也像阿婵。 难怪她第一眼觉得这个正道中人很顺眼! 说起来, 她在这里等着, 是不是有些托大?正道中人都是讲究礼仪的吧, 她要不要过去拜见? 算了, 这位林门主应该不会这么小心眼吧? 说起来,伍侠士去的方向, 正是商人的聚餐之所,阿婵也在那边呢!自己贸然过去拜见,万一碰到阿婵……还是老实等在这里吧。 不过,没想到林门主今天也在湖心岛……等等!林止风在商人聚餐的院子里? 什么时候上岛的? 这样风采出众的人,她怎么没发觉? 在江秋洵想明白之前,直觉已经让她心慌了起来。 心跳加快,额头沁汗。 心底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了不得的念头…… 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清晰地冒出来,目光所及的、远远的转角处,一个白色的、熟悉的、让她动心的身影出现了。 江秋洵条件反射的心中一喜。 下一刻,反应过来的她,刚刚爬上眉梢的喜意僵住了。 「……?!」 . 伍子凡辞别新认识的武林俊杰阿杜嘉姐妹二人,径直来到隔壁的一处厢房外。 他迈步上前,没等叩门,门已开了,小师妹那不爱笑的性子竟也难得地笑了笑,道:「大师兄到啦?正好快开席了,今儿可有许多繁州特产的美食。」 伍子凡温文尔雅,笑着道:「恐怕要耽误小师妹用膳的时辰了。」 他们师兄妹五人,前四个年纪相仿,只有这个小师妹年纪比他们小许多,自幼众人都让着她。 小师妹道:「主上等着呢,快进来。」 林婵坐在房中,左手放在桌面,手边放着一封密信。 林婵道:「尧媖来信说,北方的各派都出动了?」 伍子凡道:「是。因师尊你在繁州,我便被派来繁州,其他各州府,分别有麒麟堡、北斗陵、正阳峰、飞花山、皇觉寺、清风观等各大派的高手,也奉命秘密南下。 二师妹、三师妹和四师弟也都在路上,只是他们行踪隐秘,弟子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过,太子殿下并未召集南武林的门派参与,南方还是有诸多高手闻风而动,除了飞鹰剑派的折丛德,冯氏商号的冯劲川,还有金乌盟、烟雨楼、长歌山、极限武馆、逍遥山庄、凤鸣剑派等派出的高手。」 林婵道:「这些都是为了《伏焰经》而来,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不必理会。你听从太子调派即可。」 伍子凡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张清单递过去道:「聘礼已送往锦城。这是单子,师尊看看可有缺漏。」 林婵接过,微微扫了一眼,微微笑道:「你办事我放心。你家中可还好。」 伍子凡道:「都好。嫣然正开始教瑜儿扎马步。」 林婵道:「她刚四岁,骨骼还没长好,习武为时尚早,多动动,舒张筋骨即可。」 伍子凡笑道:「是,嫣然也这么说。」 第205页 林婵道:「龙门乡阴阳门的事如何了。」 伍子凡道:「师尊所料不差,师尊来了繁州之后,那邓全冒出了头。他身上有伤势,想要採补幼童之血。我去的时候,林媛虽害怕,竟未哭泣,可见胆子不小。」 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要被陌生的怪人带走,竟然忍着没哭,可见胆量。同时也说明了,这小姑娘在林家过得并不如意,才会被磨鍊得这般坚韧。 「我遇到了南隐来的阿杜嘉,联手将邓全打伤。他轻功高明,弟子没能追上。不过她和她的妹妹,仰慕师尊多时,想要见一见师尊。我想着师尊既然准备公开真实身份,便自作主张告知了她们师尊也在岛上。」 这时,伍子凡见到自己师尊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 就好像,遇到了很有意思、很好玩的事,又期盼,又愉悦。 伍子凡:「……师尊?」 林婵微笑道:「那就去见见吧。」 林婵站起来,走到角落,找到之前一直被李秦背在背后的木筒,打开盖子,拿出其中佩剑。 抽出剑,在这逐渐炎热的夏季,剑光寒气逼人,像是自冰窟中而出。 这是二十年的伙伴,是她的师父遍寻最好的材料制作的宝剑。原本是为大师兄准备,然而大师兄力战星野和光而死,这把剑没来得及送到它的原主人手中。 林婵当年就是用这柄剑杀了星野和光。 她摘下斗笠,以真面目走在锦城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准备再继续保密身份。 她已经足够强大,不必再因眼疾而藏头露尾; 她也已经准备好,让阿洵认识真正的她。 林婵提着剑,从阴凉的房中走到灿烂的阳光下,道:「走吧。」 午后的阳光照在她雪色的丝裙上,像照着冬日琼花。 . 小院离雁行楼很近,片刻已到。 三人上了楼,快到阿杜嘉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水响,像是鲤鱼越过水面,又翻身落下的声音。 然后传来阿杜嘉的喊声:「阿妹?你去哪儿?」 林婵低头掩去唇角的笑意,抬头时已恢復淡然的表情。 她敲响了房门。 伴随着门内阿杜嘉的声音:「谁呀?」 门开了。 是阿杜嘉的一个徒弟开的门。 坐在窗边轮椅上的阿杜嘉第一眼就被林婵的模样吸引住了,微微一愣。紧接着看向她身侧恭敬站立的伍子凡,脱口道:「林止风?」 出口才发觉失礼,连忙抱拳施礼道:「林门主。」 林婵彬彬有礼地抱剑回礼:「阿杜姑娘,久仰了。」 阿杜嘉哈哈笑道:「你听说过我?」 林婵微笑道:「自然。阿杜姑娘号称毒圣,以毒、蛊二物力战剑皇楼高手,赫赫声威,我怎会不知?」 阿杜嘉道:「你说话怪好听哩,难怪你能成为第一宗师。」 林婵对她的态度不仅仅是友好,可以说是难得的亲切:「江湖排名都是武林群豪们抬爱,没到生死相搏,谁敢妄称第一?倒是慕长老,斩杀江湖毒瘤张放,我心下钦佩不已。」 阿杜嘉听她夸自己阿妹,更是高兴,怎么看林婵怎么顺眼,一拍大腿,从轮椅上站起来,过来拉林婵坐下,道:「我一见林门主就觉得亲切,上次和我如此有眼缘的,还是我那结拜妹妹。」 林婵一改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配合阿杜嘉坐在靠湖的窗边,余光扫过已经波浪平復下来、再看不出曾有人落过水的湖面,笑曰:「我对阿杜姑娘亦一见如故,岂非难得的缘分?」 林婵这种一看就高冷、难以接近的女子,容貌还出众,其实最易被居心叵测之人盯上,可她偏偏还武功高强。知道她的身份,见到她的容貌气度,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样的女子对你亲切相待,不但天眷秀色近在咫尺,还对你温言细语、极具耐心。她温和而不迂腐,包容你的思想、灵魂,还对你最宝贝的阿妹心存仰慕……这是什么天降知己、生死之交? 阿杜嘉差点就要拉着她去结拜的时候,林婵忽然问道:「听凡儿说,阿嘉的妹妹也在。怎的不见踪影?」 「啊?」 阿杜嘉第一时间想的是:妹妹?什么妹妹? 啊!对了,她有个阿妹。 仅在心底愧疚了一息时间,又想到,她阿妹慕挽月,现在金盆洗手,改名叫江啥来着?连自己这个结拜姐姐都骗,这混帐玩意儿! 她心底有气,就不想遮掩阿妹的糗事,道:「我阿妹啊,她刚才说忽然想起来有急事,走了。」 林婵疑惑道:「走了?」 阿杜嘉指着窗外的湖水,道:「喏,跳湖里跑了。」 林婵道:「令妹为何不走楼梯?」 阿杜嘉随口道:「她热吧。」 林婵道:「啊,这么热吗?」 阿杜嘉造谣道:「我阿妹这个人吧,内火大,或许是想去湖里泡一泡,顺便抓条鱼什么的。」 林婵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如此。那只能等下次见面了。」 阿杜嘉也纳闷儿,这妮子一直遗憾未能与林门主切磋剑术,刚才还在走廊上巴巴望着呢,怎么转眼间人就说有急事,也不说清楚,直接就往湖里跳,反倒像是躲着林门主似的。 当晚,林婵邀请阿杜嘉跟她一起回繁州的北苑。 第206页 临到码头的时候,却迟迟没走。 被两个徒弟推着的阿杜嘉看出林婵在等人,耐心等着并不催促。 直到那个姗姗来迟的身影出现的时候,阿杜嘉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林婵微笑着介绍道:「阿杜姑娘,这位是在下的未婚妻,江秋洵。」 阿杜嘉道:「她是你未婚妻?可是,我听说,她的未来妻子叫林婵,是正泰商号的主人……」 林婵道:「我就是林婵。『止风』是先师为我起的字,是以在江湖中一直以止风为名,鲜有人知道我的本名。正泰商号也是我的产业。」 阿杜嘉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秋洵。 江秋洵腼腆地站在林婵身后,像个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的大家闺秀。 阿杜嘉:「……?」 第107章 江秋洵走廊上等待「林门主」的时候, 见到了谁? 竟是刚刚分开不久的心上人! 幸好她野兽般的直觉还没有被恋爱脑同化掉,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从走廊边缩了回来。 林止风怎么会和伍子凡一起过来? 隔壁院子……林婵?林止风?林…… 阿婵就是林止风? 她回忆这几个月来, 和阿婵的种种。 啊! 在繁州北苑的那一晚,那个和她月夜交手、戴着斗笠不说话的女宗师! 难怪剑法超绝! 原来就是阿婵!原来就是「天下第一剑」啊! 她的阿婵就是这么厉害…… 等等! 阿婵若是知道她就是慕挽月……虽然说很多事情她能狡辩…… 但是! 她刚刚都在伍子凡面前说了些什么? 江秋洵撒谎多年竟然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圆谎! 倒是阿杜嘉见她慌慌张张地冲进房间,停下了嗑瓜子的手,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干了什么坏事儿?」 江秋洵额头冒冷汗,六神无主, 余光瞥见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 匆匆回了一句道:「我有点急事,现在不能见到林止风,阿姐你帮我圆一下谎。」 说完话未落音, 人已经「扑通」一声跳进江里了。 哗啦一声水响, 是她纵身入水的水花声。 阿杜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阿杜嘉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妹?你去哪儿?」 水中的江秋洵朝她挥挥手,又钻进里不见了。 她还想问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打开门。 是林止风、林门主到了。 她想起刚才江秋洵说的「帮她圆谎」,不得不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江秋洵呢? 跳河遁逃之后,从水下钻回了隔壁院子,赶紧沖了个澡, 用内力烘干头髮, 换好衣服。 到了这时候, 江秋洵才慢慢平復了刚才受到的震惊。 她真的从来没想过, 林婵就是林止风啊! 以心智论, 林婵性格坚韧、行事妥帖、人品高贵、心细聪慧, 是可堪託付的心上人。 可在武力一道,她一直把自己当做是林婵的保护者, 不想让她受到一丁点儿江湖风雨的袭扰。 在她的眼里,林婵柔弱温柔,又患有眼睛,让她痛惜得心都要化了,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需要贴她身边,仔细看护,方能周全。 但是! 她觉得可怜的小奶猫,原来是只称霸一方的从风虎。 怎么会这样?! 柔弱的阿婵,和强大的林止风,反差这么大,真的是——太可以了! 江秋洵坐在床边,托着脸颊,满眼痴迷。 在等待林婵来叫她的这会儿,她想着,她已经知道了阿婵的真实身份是武林宗师,那她隐瞒自己真实身份好像已经没有丝毫必要了…… …… 「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等回到繁州北苑,阿杜嘉沉着脸看着江秋洵。 江秋洵仔细检查了门窗,确定窗外没人,这才坐来阿杜嘉身边,道:「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和阿婵要成亲了,请你和阿爸阿妈主持婚仪。」 阿杜嘉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不管你原来是什么打算,现在听我的——今晚咱们就走!」 江秋洵无辜道:「去哪里嘛。」 阿杜嘉道:「跟我回南隐,咱们回村子,远离中原。」 中原真是太可怕了! 这便宜妹妹怎么敢招惹正道第一高手? 还信誓旦旦要骗人家感情? 这是要掀起正邪大战吗? 再说了,林止风那么好的人,她慕挽月怎么能欺骗人家感情呢? 江秋洵一副轻松的模样,道:「我还要成亲呢,怎么能回去?哎呀,阿姐不要担心了。」 阿杜嘉道:「不担心?那可是林止风!你欺骗天下第一高手的感情,居然还让我不担心?」 江秋洵道:「我哪里欺骗她感情了?我们两情相悦,都是真心。」 阿杜嘉狐疑道:「你之前不是说没动真心?你这还不算是欺骗。」 江秋洵道:「那不是不知道她是宗师嘛。现在知道她是林止风,那我不就动心了嘛。」 阿杜嘉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喝茶掩饰的女人,冷冷道:「别想装可怜!我看你是早就动心了,怕我给她下蛊骗我的吧!这会儿知道她是宗师了,有恃无恐了?」 江秋洵连忙安抚她道:「阿姐,别管她是不是宗师,你阿妹我就算打不过她,还不能跑么?她以后敢对我不好,我转身就走。都是宗师,谁能留得下我?我又不是那些死脑筋,她若变心了我绝不容忍——别生气了阿姐。」 第207页 阿杜嘉道:「要我不生气也行,你把和她之间的事,老老实实、详详细细讲给我听。」 江秋洵道:「好。这一次,我绝无隐瞒。」 阿杜嘉:「……」所以之前确实是隐瞒了。 江秋洵给阿杜嘉讲述十三年前和这一段时间的事,花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她们的过去,相处时间真的很少。而爱意不好描述,也无法述之于口,真正回忆起来,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 阿杜嘉听完了,有些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倾心待她?我听说她嫉恶如仇,手下亡魂遍布邪魔两道,你就不怕她为了所谓的正道名声,把你这个邪派妖女宰了?」 江秋洵道:「阿婵胸有四海,才不是迂腐之人,你今天不是见了她吗?」 阿杜嘉道:「那确实是仙人之姿,让我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可我对她都是肤浅的了解,知之未深,如何就能断定她可堪託付?这样的大事,如何能轻率?还是先等等……」 等?不能等啊! 她实岁都二十八了! 她巴不得马上就成亲!这会儿走流程她都觉得慢了! 江秋洵道:「阿姐,其实你想的方式,或许不对,咱们可以换一个角度,这样想:阿婵,也就是林止风,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绝世佳人,即将要嫁给我,将一生託付给我这个南隐的山野女子,邪派妖女。这么想的话,该担心的是不是她?」 阿杜嘉:「……」 好像很有道理呀。 就在这时,江秋洵面色忽变:「 啊,糟了!」 阿杜嘉道:「何事?」 江秋洵道:「我和你说那些话的时候,伍子凡也在……他是阿婵的弟子,他要是误会我欺骗阿婵感情怎么办?」 阿杜嘉道:「……跑路。」 江秋洵:「不要。」 阿杜嘉冷笑:「反正被当做狐狸精的不是我。」 江秋洵:「嘤。」 等用过晚饭,阿杜嘉丢下江秋洵回房教徒弟,丢下江秋洵这个惹事的便宜妹妹自己处理私事。 江秋洵坐立难安,只觉几个月前准备决战张放的时候,都没今天紧张。 林婵依旧如往日一般,并不在意阿杜嘉提前离席,吃饭的动作就和看书写字一样不紧不慢。见江秋洵发呆,还给她夹了一块鱼肉到碗里,道:「你不是最爱繁州的红烧鱼?怎么不吃了?」 江秋洵心不在焉地吃了。 她想着,只有像自己经过三天三夜疲于奔命不能吃饭的悲惨,才会明白美食不可辜负。 然后—— 作为宗师高手的她,竟然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江秋洵:「……」 救命。 她为什么又在林婵面前出糗了? 林婵肉眼可见地紧张了。 她微微蹙眉,倾身过来,一手托着江秋洵的下颌,一手执子筷,道:「张开嘴,我看看。」 江秋洵不敢说话,只张嘴说:「啊——」 随着出声,喉咙食道口打开了一点,林婵筷子快若闪电,从喉咙中夹了一下。 剑法宗师,一击必中,自然不可能无功而返。一根细小如髮丝的鱼刺出现在筷尖。 江秋洵扑在林婵怀里撒娇道:「疼。」 林婵高举筷子,避开这只扑过来的人形浣熊,道:「下次吃饭还这般神不守舍?」 江秋洵闷在她胸口道:「不敢了。」 林婵道:「你今晚心不在焉,这是在想什么?」 江秋洵道:「我在想怎么诚心悔过,求得你的原谅。」 林婵笑道:「你又闯了什么祸?」 江秋洵道:「什么叫『又』?我哪有经常闯祸。我就只是偶尔与人发生分歧,而且都是他们的错~」 林婵道:「嗯,我信阿洵。」 江秋洵:「……」肚子里编的一百八十个藉口都用不上了。 林婵道:「之前你不是说吗?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会变心。阿洵也要记住,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会尽力护着你。」 江秋洵深吸一口气,道:「那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林婵心道,总算肯说实话了。 「婵洗耳恭听。」 出乎意料的,江秋洵并没有坦白自己「慕挽月」的身份,而是讲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 江秋洵告诉她:「在这片天地之外,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一个世界没有内力,也没有高强的武功,人们最多只会一些横练功夫。」 江秋洵似乎是思考过很久,非常有条理地为她描述了一个和当今朝廷相似的世界。除了没有武功。 许久之后,她语气一转,又道:「经过千年之后,世界变迁,人们学会了用科学改变世界。」 从这里开始,她开始描述一个小姑娘的生活。 小姑娘生活的地方,那些景象变得难以想像,不可思议。但人们的所思所想,本质依旧没有改变,只是生活的环境变得更便捷,江秋洵和她默契十足,描述的时候用了一些贴近比喻,让林婵轻易理解了大部分她讲述的话。 江秋洵把自己曾想过的,要告诉林婵的话,一条一条说出来,有时候说着说着跑偏了,又意犹未尽地重新讲。 直到月上中天,子时已过,江秋洵才发觉自己嗓子有些嘶哑了。 「别急。」 林婵递上茶水,声音轻柔,安抚她急于表达的心。 第208页 江秋洵早已口干舌燥,就着林婵的手喝了一口,继续说。 说到小姑娘从桥上掉下去,落水而亡,醒过来,发现自己来到了新世界,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这个身份的名字叫做「慕挽月」。 江秋洵看着林婵,神色渐显疲惫,但仍打起精神朝林婵微笑,道:「我就是这个新的慕挽月。」 或许是江秋洵讲故事的时候循序渐进,给足了铺垫,又或许林婵的神经已经被锻鍊得过于坚韧,总之,当林婵听完这个故事的后,并没有表现得很惊讶,而只是若有所思。 「后面的事情,你肯定也知道了。我从剑皇楼逃走,被张放一掌打得半死,幸亏被你救了,要不我刚活过来,就得又……」 林婵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静静地看着她。 江秋洵的话戛然而止。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烛光昏黄,散发着蜡油的香气。 一个正道魁首,一个邪道宗师,相对而坐。 林婵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江秋洵可以读懂她的眼神。 而江秋洵,平常看似热烈似火,实则冷漠残忍,用看npc一样的割裂目光看这个世界,心肠很硬。唯有面对林婵的时候,观察细微,能读懂心上人每一个隐晦的神色。 她们目光相触,脉脉情深。 林婵伸手按在她胸口,是当年那深厚内力的一掌所在,也是曾无数次按揉、敷药的位置。 十三年前的林婵疑心难去,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们的相遇太过凑巧。后来的林婵也多次感嘆机缘巧合。谁知,真相比说书的还要离奇,谁能想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笑面狐慕挽月」,竟是异世来客? 跨过两个世界的相见,这不是巧合,这是恩赐啊。 林婵再一次体会到了无法掌控心爱之物的恐慌,将江秋洵拉进怀中,紧紧拥住不放。 哪怕她武功盖世、天下第一,也无法把心上人从异世界抓来身边。 「幸好,你已经在这里了。」 江秋洵下巴放在她肩上,感嘆道:「是啊,我在这里,还遇见了你。所以说,你是我两辈子修来的心上人。」 林婵忽然道:「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江秋洵道:「好呀好呀,快告诉我!」 林婵道:「你还记不记得,封青筠来锦城的第一天,你在凌烟居和她见面。」 江秋洵道:「记得呀,怎么了?」 林婵道:「那天我也在凌烟居的阁楼用饭,因我听力超群,你和她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江秋洵眨眨眼,回忆着那天她都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 江秋洵:「……你都听见了?!」 林婵点头。 江秋洵差点当场用脚抠出一个阿房宫。 第108章 在江秋洵看来, 天塌下来也没有她对林婵坦白来得重要;而对整个武林来说,雁行楼发生的事,才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青龙寨的七个悍匪齐齐出现在了雁行楼! 他们穿着夜行衣, 想要摸进单员外的房间,却被伍子凡看破了行藏。 紧接着,冯劲川、折丛德从前后出口处出现,堵住了想要逃窜的匪徒。紧接着,整个雁行楼的武林豪杰都纷纷出来了。 而被围住的青龙寨匪徒们, 不但不投降, 还不顾武林群豪的重重保护,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去抓单员外。 想要鱼死网破地挣扎,没有如当年贪生怕死逃窜, 却是为何? 眼见双方僵持, 楼外忽然又闯进来一伙人。他们长相陌生、功力不低、招式邪异, 是众人都不熟悉的武林高手。 忽然,有人认出了其中几人是魔教最有名的高手,群豪这才反应过来——是魔教的高层来了。 为何而来? 魔教合欢宗大长老声音尖利,语气迫切——「交出《伏焰经》!」 原来是为了秘籍! 众人竟然都认为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情理之中——除了《伏焰经》,还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些青龙寨的匪徒失了智,能让魔教高层纷纷现身? 意料之外——单员外竟然有《伏焰经》的真本, 还贴身带着! 从青龙寨众匪的口中, 群豪得知, 单员外请人运的货镖, 旁的都是掩人耳目, 真正的东西却藏在一个匣子内层的《伏焰经》——竟是桑邑当年偷得的原版。 然而当初给单员外运镖北上的镖师们, 根本不知道这不起眼的匣子里是怎样的宝物,他们拼死保护那些价值高的布匹、名酒、香料, 却在混乱中让在装《伏焰经》的匣子破碎,半边经书被烧毁! 也因此,青龙寨的众人才发现了这本残缺的秘籍。 而同时,南方武林暗中流传着一条小道消息——桑邑偷走了伏焰经!而桑邑就死在了繁州! 青龙寨拿着半本烧剩下的秘籍,找到魔教讨要剩下的版本。然而魔教教徒也摸不着头脑,他们又哪里见过这本秘籍? 青龙寨见他们不承认,反覆试探,搞得魔教内部都互相怀疑快打起来了,终于发现《伏焰经》没在魔教,传闻是子虚乌有。 真正的《伏焰经》呢?提前被桑邑藏在客栈马厩后的某处。 关押桑邑牢狱的那个老狱卒,经验老到,刑讯手段比六扇门都还厉害,可以在不伤害犯人的基础上逼迫犯人招供。最终桑邑以肘为指,写出了《伏焰经》的下落。 第209页 老狱卒是单家落魄的旁系,知道处理不了这要命的东西,便将东西拿去给了单员外换好处。 魔教教徒抓住了老狱卒,老狱卒亲口交代,自己抄的副本也被单员外搜走了。 魔教高层和青龙寨寨主们研究剩下的半本,原本则北上送去给单氏族长,询问经书是否要交还给镇国殿下。 好嘛,原本烧没了,副本还在繁州! 煮熟的鸭子能让它飞了? 魔教立刻派人上门偷书。只是单员外早就聘请了高手护卫,根本进不了身。他家不大,下人全是家生子,其中竟无一个魔教信徒。家里不进生人,很难近身打探,半夜摸进书房根本找不到疑似秘籍的书。 而三番五次的搜查很快惊动了原本就提心弔胆的单员外。 单员外这些天一直都在担心,怕《伏焰经》不能顺利抵达京城,交到族长手中。 谁知……果然出事了!所有货物连同装有《伏焰经》的匣子一起丢失了。 那可是镇国公主亲笔写的秘籍!据说镇国公主还是书法大家,将体悟融入字中,以至于她的字都带有宗师意境,看她亲笔写的秘籍,练功可事半功倍! 不论藏着自家用,还是献给镇国大长公主换取功劳,都得《伏焰经》原本秘籍在手,单员外急得不行,拿出万贯家财,拜託江湖上的发出英雄帖,邀请江湖群豪剿灭青龙寨。事已至此,他只能祈祷青龙寨没有发现货物中的奥秘。 青龙寨的人确实消息闭塞额,可当他们勾结了魔教,有了遍布南武林的情报网,就变得不一样了。很多江湖人都没到繁州,青龙寨诸匪已经紧随第一批高手,在入夜时分抵达了湖心岛。 众英豪汇聚雁行楼,若非伍子凡、折丛德、冯劲川三大高手忽至,恐怕第一天晚上单员外就得被人掳走。 可即便如此,单员外站在群豪的身后,仍是慌乱。 因为在不知道他可能身怀《伏焰经》的时候,这些人都是她的保镖。但当他可能有《伏焰经》的事情泄露出来,所有人都可能对他出手。 单员外战战兢兢道:「我怎敢有《伏焰经》?那族中败类私自抄写镇国公主殿下的私物,胆大包天,我当场就把摹本烧毁,断然不会私自留存。」 对面魔教一女高手高声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那可是《伏焰经》!这么长的时间,十本都能抄完了!」 「对!你交出秘籍,我们立刻退走。你丢失的货物我们十倍偿还!」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要顶级秘籍无丝毫益处,若是死在今晚,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如把东西交出来,保全性命,还能得一笔横财。」 「还有在座的诸位,都是武林侠士,我们圣教对武林高手一向敬佩,只要让姓单的交出秘籍,咱们便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冥顽不灵,哼,今儿谁也别想离开雁行楼!」 在场人多,魔教也不过区区二十多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再说雁行楼又不是监狱,到处都是窗户,打不过还不能跑吗? 武林人多,但是良莠不齐,甚至有人出工不出力,想要先魔教一步抓走单员外独吞秘籍。只是单员外身边有伍子凡坐镇,而且谁也不能肯定秘籍在他身上,一时间群豪之中的异心之人没有轻举妄动。 忽然有人从雁行楼门外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道:「船不见了!码头上、湖心岛周围,所有的船只都不见了!咱们被困在岛上了!」 话未落音,另一个江湖客一瘸一拐地奔来,左腿鲜血淋漓,尚未止血,满脸恐慌地大喊:「水里有怪鱼!有吃人的怪鱼!」 原来是有人不想蹚浑水,心生怯意,找机会悄悄熘出了雁行楼。 有人仗着水性好,想要跳水逃生,刚跳进湖中,却被不知什么东西咬住了腿。那东西有着的牙口足有巴掌大小,有着密密麻麻的尖利牙齿,穿过裤腿,深深刺入肉中,痛得他差点淹死在湖中。 他连忙一脚踢在那东西的身上,这一脚用了十成内力。从触碰的感觉看,那似乎是一条手臂大小的鱼。这包含内里的一脚,直接把这条鱼踹成了碎肉。 此刻天色已晚,灰暗的湖水深不见底,也不知道有多少吃人的怪物。幸而他乃习武之人,且刚刚从码头跳下,于是连忙游到水面,一手扒住码头边的岩石,运内力腾空而起,跃上平台。 就在他离开水面、站上码头的这一刻,湖中几条幼童大小的胖头鱼追着他的身影跃出水面。 咔吧—— 咔—— 牙齿咬合的声音,就如同石头用力敲击在一起一般沉闷,让摔在码头的武者头皮发麻。 若是刚刚先咬住他腿的是这几条大的…… 大厅中魔教众人听见他的唿喊,纷纷哈哈大笑,道:「这是我们魔教圈养的吸血圣鱼,谁要是想成为圣鱼的祭品,尽管去湖里游一游。」 听说彻底没有了退路,顿时人心惶惶。 冯劲川拿出两节铁棍和一截枪头,组成一柄长枪,道:「众志成城,诸位,斩杀妖邪,扬名立万就在今日!」 折丛德也拔出长剑,道:「魔教妖人不让咱们活着回去,今日便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武林人最容易被煽动,众人顿时又升起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气来。 一个魔教高层又道:「只要诸位袖手旁观,带我们得了《伏焰经》,在座武林同道均可一观!」 第210页 伍子凡道:「单员外是否身怀《伏焰经》,自有朝廷裁定,诸位不要中了魔徒奸计!」 众人这才恍然,这《伏焰经》不是武林任人抢夺的财宝,是镇国公主的私有物啊!大长公主门人弟子遍布军旅,半数武将视她为军神,刑部招安的高手大多受过她的点拨,哪个武林人敢抢走秘籍,不等练成,就得面临军队、六扇门的围剿。 可就算明白,谁又能止住诱惑呢? 那可是《伏焰经》啊!练了之后,就能和镇国公主一样,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在刀山火海中救出当今圣上,在叛军的枪林箭雨中如履平地,像镇国公主的先辈一样鹤髮童颜…… 只要能看一眼《伏焰经》…… 只要袖手旁观,就有可能看一眼…… 犹豫之间,正道这边的气势慢慢减少,不安开始增加。 伍子凡又道:「魔教手段诡异,不知弄来什么怪鱼,但肯定不会长久,否则魔教岂不是早就一手遮天?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度过今晚,明日定有官府救援!」 伍子凡是赫赫有名的「止风剑」的传人,正玄派代掌门。正玄派向来以「言出必行」、「恪守江湖道义」着称,还和官府亲近,算是半个官府中人。他说的话,在此情此景,最令人信服。 魔教最强的地方不在于武功,而在于蛊惑人心,手下教徒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他们本以为江湖乌合之众,可以轻松拿下,可谁知道来了几个棘手人物。 合欢宗一个弟子传音大长老道:「圣鱼饿了半个月,才有这般兇残。若是拖得太久,它们在湖中觅食吃饱了,恐怕就拦不住这些人了。」 大长老沉着脸色,对己方众教徒道:「 速战速决!」 说完自己却退后到了门外,拿出一枚奇形怪状的哨子吹了起来。 伍子凡在单员外身边保护,并没有加入战斗,且在观察着魔教众人,见合欢宗大长老的哨子吹着没有声音,便知道是魔教有名的传音骨哨。这种神秘的骨哨是一种魔教饲养的动物所制,传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人听不到,而这种动物却能听到,从而让远处的魔教教徒得到讯息。 看来这些魔教中人急了。 没过多久,不知从对岸的哪里冒出来一艘船,船体乌黑,在夜色中很是隐蔽,迅速靠向雁行楼边的小码头。还没靠岸,船上便冲出三五十个穿着黑色斗篷、藏头露尾的人,一个个施展轻功飞跃湖面落在岛上,然后快速拦在了院中。 厅中群豪吓了一跳,连忙退后。 厅中原本的魔教教徒、青龙寨七个当家,全都退出雁行楼,和这群魔教邪徒合为一处。 两边人分开,楚河汉界分明。 折丛德退到伍子凡身边,悄声传音道:「看他们一个个脚步无声,唿吸绵长,个个武功不低,必定是魔教各门中的高手了!」 魔教高手最多就是准宗师,听说有宗师在东南山林中闭关,也不知真假。 但看这些人的功夫,应该都是魔教高层。 伍子凡朝折丛德点了点头,折丛德退到了窗户边,朝天上放出信号弹。夜晚的天空,信号弹特别闪亮,连大厅中背着信号弹的窗户,也能看到闪烁的天空。 所有人都不由得看向折丛德和伍子凡。 就连冯劲川也愕然,显然和这二人不是一路的。这两人在做什么?他们这是在叫救兵? 伍子凡不等他们胡思乱想,微微一笑,道:「各位,不要担心,我们也有援兵。这些魔教反贼今夜走不了。」 岛上雁行楼之外,那些原本寂静的小院儿里,忽然冲出许多高手,一个个手持兵器,与院中的魔教众人对峙。 不但魔教众人认识,那些拿着英雄帖来赴宴的江湖人也认识。 「那瘸腿的不是滦大金刀吗?他们是六扇门的捕头!」 「不长眉毛的那个,不是飞鼠洞的葛浦吗?听说被刑部招安了……」 有两个头上裹着白头巾、背后绣着「梨花街烧鸭铺」几个大字的人,一眼认出了宋翼:「那个穿锦袍的,是锦县新来的宋县尉啊!刚来第二天就和林家、金家对上的那个头铁的酷吏!」 在雁行楼灯火通明的光照下,这群人有半数被认出是六扇门的高手。 还有一半?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一个个列队三排,站在人群外,手持弓箭,对准魔教众人,哪个魔教妖人敢离开,立刻就要被箭雨袭击。这些武林人没有镇国公主的高深内力,在十几个弓箭手面前,没有施展轻功逃脱的可能。 宋翼道:「举手跪地,可免一死。」 话音未落,魔教大长老忽然朝宋翼扑来。他身如鬼魅,在夜色中更如鱼得水,瞬间到了宋翼面前。 宋翼在战场厮杀过,又在江湖生死搏杀数年,应付偷袭对于他来说早已得心应手。 两人的搏杀,点燃了原本就紧绷的场面,双方立刻搏杀了起来。 厅中的冯劲川、折丛德,也带着群豪沖了出来。 青龙寨的几人第一个想跑,但却无路可逃,眼见伍子凡护着单员外站在角落,手中只有一只玉笛,便要偷袭伍子凡、以单员外为人质。 伍子凡面对四人围攻,按住腰口,忽然抽出一柄软剑。 剑光反射着灯笼的烛光,照得他们晃了眼。 滋—— 软剑如游龙划过,几个青龙寨余孽身首异处。 第211页 而被另外三人围攻、一直惊慌失色的单员外,此刻却诡异的镇定。 他竟笑出了声,戏嚯道:「终于收网了,我也不用装了。」 他仰头长啸,内力激盪,发出狮吼之声。 围攻他的三个人惊愕道:「狮子吼?你是六扇门名捕张继!」 第109章 雁行楼的喊杀声持续了一夜。 天将亮时, 合欢宗大长老、阴阳门副门主、復生门左护法三人,从湖边一隐秘处钻了出来。 「还好,这一夜圣鱼都吃饱了。」 否则他们根本不能安全游过来。这片湖太大了, 没有宗师的内力,达不到一苇渡江的地步,根本不可能用轻功过来。 雁行楼那群人不行,宋翼不行,他们也不行。 「邓全那老小子倒是跑得快, 他是不是知道有危险, 才声称被宗师打伤?」 「他那风吹草动就缩回去的狗样子,能被宗师打伤?闻着宗师的味儿都能跑出八百里!」 「若真有宗师打伤他,今儿怎么没来抓我们?」 他们刚刚走出树林, 却见一个紫衣女子坐在树下, 仅露出侧影, 便让人觉得美貌动人,想让人一窥她的美色。 不远处,一匹比寻常马儿高大许多的纯黑色马儿正低头吃草,间或打一个响鼻,似乎不满这里青草的味道。马儿的缰绳随意地挂在它的脖子上,配着它桀骜不驯的跺脚, 哪怕是一点都不了解马的人, 都能看出这是一匹异常神骏的宝马。 合欢宗的大长老, 眼神都快黏在美人儿的身上, 满眼淫邪, 道:「今日不是我的难日, 而是我的吉日啊!这等身姿,不必看正面, 我都知道是世间难寻的绝色……你们都不要和我抢!」 復生门的左护法是个和善中年女人的模样,笑起来很有亲和力,曾经抱着拐来的孩子当着老捕头的面走过而面不改色。她笑得露出白森森的四颗门牙,道:「等你采了元阴,腻了,再给我。确实是一件好货。」 阴阳门副门主死死盯着那黑马,半晌蹦出几个字,像是坟地里的老尸一样嘶哑:「这是,汗血宝马……」 「嗯?」 另二人神色一变。 汗血宝马,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树下那紫衣女子站起,慢慢走出来。 没有了树干的遮挡,三人才看清,这女子身形高挑,风华正茂,眼眶深邃,高高的鼻樑,眼眸是如天空一样的蓝色……不论长相,还是头髮衣服上的配饰,都充满了西域的风情。 她肩上扛着一柄比正常剑宽一倍的重剑,缓缓走来,道:「知道为什么没有宗师来抓你们么?」 她的声音也比中原人多声调更高,如百灵鸟儿歌唱一样清脆。 几人冷冷地看着她。 她又自答道:「因为你们不配啊!」 唿—— 重剑扫过,唿啸的风声昭示着它的力量,眼看着这笨重的重剑似乎很慢,可实际面对的这柄剑的三人却深深地感觉到,它的速度一点儿也不慢啊! 这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女子难道是宗师? 但他们没有时间想明白了。 因为这女子的剑法出神入化,犹如连绵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如滔天的洪水,一浪又一浪,朝他们压过来,三人无论怎么躲,都躲不开无孔不入的巨浪。 这是实力的碾压。 三人被擒下,交给搜寻的巡捕们时,不甘心地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么?」 紫衣女子随意把重剑挂在马背上,侧坐在马鞍上,戴上浅紫色的头纱,像一个来到中原旅游的西域少女,仍由黑马驮着前行。 她百灵鸟儿一般的歌声,带着沙漠的腔调,隐约从远方传来:「我是正玄门下走音的弦,我是止风门下不羁的风,我是天山深处剧毒的貂,我是中原荡平邪魔归家的燕……」 在场的兵丁和匪首们这才知道她的身份。 「原来是她,号称小止风剑、天山雪燕林玉燕。」 林玉燕的名声很大,是武林公认的林婵衣钵传承弟子,第二个力压海域、西域和中原的女侠士。 她父亲是本朝以「风仪」着称的副宰,母亲是西域女子,她长相糅合了父母的所有优点,脾气却像极了西域狂狮任老魔。她和父亲决裂,拜在林止风门下,号称「天山雪燕」,又被称为「小林止风」,是当今宗师之下第一人, …… 雁行楼的这一战,准备日久,钓出了大部分魔教高层。 六扇门的捕头张继,带着六扇门的一众爪牙,把魔教活下来的人一个个严刑拷打,逼问讯息。 而兼任锦县县尉的宋翼,却领着衙役、城卫兵,在繁州地界撒开,大肆搜捕。 得益于之前对魔教诸门所作恶事的宣传,老百姓们听说是搜捕魔教,一个个幸灾乐祸。 「復生门门徒就是那些拍花子的头目?好,杀得好!偷孩子的恶贼,统统杀了才好!」 「合欢宗竟敢来我繁州/锦城?大家快把他们找出来,让县主大人凌迟处死!」 「还有阴阳门,掘人祖坟、毁先人尸骨,掳活人冥婚,就该天打雷噼!」 魔教高层被捕杀,又有朝廷搜捕,中层人心惶惶。各处堂口,在六扇门拿着口供搜查抓捕的压力下,也损失惨重。 这时候,在魔教威望最高的阴阳门门主邓全开始联络诸门。魔教底层瀰漫着逐渐疯狂的气息。 第212页 …… 繁州城,北苑。 林婵也正和江秋洵说起几个徒弟。 「小凡是伍家子弟,正玄派和伍家比邻而居,关系亲密,产业也多有交集。伍家有子弟资质出众,多在正玄拜师。小凡的祖父和师父是莫逆之交,我尊先师之命,收他为弟子。 至于燕儿,是她自己来找我拜师,守在山门不走。她曾师从邪道大宗师任苍穹,已有武学基础,自小在塞外长大,不尊中原礼节,因被我制服过,只服我管教,便拜在我门下,做了二弟子。 遥儿的先辈对正玄派有恩,她家道中落后来门中拜师。柯家给她定过婚事,青梅竹马,资质虽好,但心不在练武一道。对方来柯家提亲后,我便放她回去成亲,让她不必参与门派纷争、江湖争斗。算是退出了江湖。 沭儿的长辈,曾指点我修炼,但因辈分差距和一些不能言说的原因,不能自己教导,便放在我门下。这孩子极为聪慧,就是受不得约束,时常闯祸,长辈三不五时地拘着他闭关修行,如今和燕儿功力相仿,只差了生死相搏的经验。 这次来的就是小凡和燕儿。」 「止风剑」的徒弟当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伍子凡和林玉燕,一个是代门主,传闻是当做下一任掌门来培养的开山大弟子,另一个就是杀遍四方的林玉燕了。其他三个都不怎么出名,林昭节更是藏着不为人知。 江秋洵前几日已经见过伍子凡,而林玉燕,她也曾有一面之缘,且对她作过调查。 林玉燕的生父,就是本朝当今的副宰相。 二十多年前,副宰李士廉还是大理寺一个小小主簿,上司赠了他一个西域的舞女,面黄肌瘦,似是重病初愈。 后来才知道她是西域某个门派的圣女,其实也就是掌门的女儿。 在西域,门派林立,有些门派连中原武馆的实力也不如,照样册封三五个圣女。所以这位圣女并不值钱,被仇家重伤后,因为长相出众,被卖来中原当舞女。 之后这位圣女给主簿生下一个女儿。但这个女儿两岁时,在院中哭闹,被路过天山狂狮「任苍穹」听见。 任苍穹是快入土的老牌宗师,听哭声就隐约判断出这女娃娃资质出众,飞进院中一看,连声惊嘆,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良才美玉,要主簿把女儿给他做弟子。 人家女儿才两岁,这和拐卖有什么区别?且就算是拜师,也应该去名门正派。主簿乃大理寺卿亲传弟子,年轻气盛,秉性刚直,自诩饱读诗书,严守律法,怎会和邪道妖人为伍? 任老魔见他宁死不屈,懒得多说,随手打晕了他,把女童掳走了。 女童长到十四岁,成了娉婷的少女。 任老魔却年岁大了、旧伤復发,被仇敌血丐闻讯来杀死。 血丐本想杀了她,斩草除根,岂料女童一番哭诉,说自己是被任老魔抓来的,早就不堪欺辱,磕头感谢血丐救了他。 少女当天就转投血丐,逐渐获得了信任。 等到血丐和人争斗时,她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让占上风的血丐和敌人两败俱伤,她自个儿飞速逃了。 这一路就逃回了中原,找到官至刑部侍郎的亲生父亲李士廉。李士廉一道通缉的公文下去,血丐根本不敢来中原。 但没过几天,少女就和亲爹闹翻了。因为她被任老魔教导多年,行事做派就是个小魔头,看着纤弱漂亮,可稍微遇到冒犯,一言不合就抽出一把重剑伤人。 李侍郎一个月要给好几家店铺赔桌椅钱。 几个月后,听说李侍郎给她订了一门亲事,第二天就上门把人家打了个半死,把李士廉气得差点晕倒,当即要把她用家法打死。 少女不敢打这个弱不禁风的爹——怕一巴掌把亲爹打死,连忙跑出京城。 恰好正玄派在离京城不远的枣城附近,有个十分出名的后起之秀、剑术高手,便冲过去挑战。 她挑战的就是年轻时候的林止风。 那时候的林止风还没成为宗师,也没有杀死过宗师高手,名声不显,只在枣城算是有几分名气。 但她其实已经有了准宗师的实力。 这场比斗的结果毫无疑问,少女被林婵按在地上摩擦。 少女眼珠儿一转,当即就要拜林婵为师,要学她的功夫。 林止风说,收她可以,但要依照礼仪拜师,严格遵守门规。 少女欣然应诺。 然而不到一年,少女自认为学到了本事,不必再守着山门枯燥的规矩,在一天夜晚悄悄跑了。 什么师徒关系,在她看来跟玩儿似的,根本没有约束力。 第110章 小姑娘很喜欢出门游玩闯荡。 她原本就喜欢比斗, 山上的师兄弟们被她闹得烦不胜烦——赢了小姑娘没什么可炫耀,输了就是脸被踩在地上,谁愿意和她打? 她下山到处和人打架, 招惹了一大堆仇家,还得了个小魔头的称号。 这些人联合起来,号称要把她抓起来碎尸万段,人多势众之下,她不得不逃走, 再一次逃回去找亲爹求救。 亲爹说可以护着她, 但是需要她一一道歉,再去祠堂里跪三天。最重要的是,要去求得未婚夫家的谅解。 少女却抵死不从。 她从前在天山, 除了练武就是打架, 不会说理吵架, 按照任老魔的习惯,就是「能杀人就不要吵吵」,所以生气的时候也只懂得动手。 第213页 但这会儿她在正玄派已经待了一年,渐渐懂得了从言语上辩白自己的重要性。 她对李侍郎道:「我本想好言好语和他解除婚约,谁知道他背着我编排我,说我是山野村姑, 或许是随便哪个胡女的私生女, 答应娶我不过是想玩弄我的皮囊。他这样羞辱我, 把我当伶人妓子看待, 我不打死他都是我心慈手软!」 李侍郎却冷冰冰地道:「他若品行不端, 你应上禀父母, 而不是出手打人。你看看你,粗鲁无教, 毫无礼节,像什么样子?」 少女一下就心冷了,喊道:「我本来就有娘生没爹养,没人教过我礼节!」 李侍郎原本就是御史出身,极善言语交锋,从来不被别人的话牵着走。对于他来说,他对子女的爱护是建立在不给家族摸黑、听从自己教导的基础上。 听见亲生女儿的指责,他丝毫不觉得愧疚,冷声道:「那就从今日起进女学,先学三从四德,再学妇容妇德……」 「呸!谁要学那些玩意儿!你连任老魔都不如!他虽然有诸多不好,还有几次忘了给我饭吃差点饿死我,但至少我被打了,他会给我出头!」 李侍郎冷淡垂眸道:「不听教化,枉为人子。你若不学,就不要叫我爹。」 十四岁的少女哭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我在天山一直等你来救我,可你都当大官了,也从来没有来救过我!」 她宁可和那些江湖人决一死战,也不愿意低头。 冲出李府,跑出京城,在回正玄派的路上被那群武林人截住了。 她在同龄人中惊才绝艷,但毕竟才十四岁,放在现代还只是个初二的小姑娘,却在一群成年人的围攻下生死相搏。 她以为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了,但就在这时,一道剑光斩破天地,将她从包围中救了出来。 是林止风。 林止风此刻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报出名就让人退让。她用的是正玄派的面子。 她以师尊的身份,将少女护在身后,与这些找少女寻仇的江湖人一一分说。 她当着少女的面,仔细询问核对经过,不是少女的错,她态度僵硬,表明态度:「不服的话,可与我一决生死,也可再找帮手来,这梁子,算在我身上。还有不服的也尽可来正玄派找我师门问罪。」 说完眼神略过他,看着众人道:「下一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浑水摸鱼想占便宜的好事者被一一吓退;无理取闹者大部分也羞愧退走;少部分不要脸的,要么被林止风揍趴下,要么放狠话跑了。 这是理在少女这一边的处理。 还有少女理亏的事情,也该赔偿的当场赔偿,该赔礼道歉的按着少女的脑袋一一低头道歉,化解矛盾。 被亲爹逼迫宁死不屈的少女,这一次乖乖低下了头,听从指派,心服口服。 这一次,小魔头被带回门派,乖乖学习门规,再无违逆。她连姓氏都不要了,跟着林止风姓,取名林玉燕。 在一段时间内,许多人不看好正玄派感化小魔头这件事,一个个都成了预言家:「看吧,这小魔头定然不会安分,正玄派百年清誉将要毁于一旦。」 几年后,待林止风名动天下时,旁人再说起这件事,全都改了风向,一个个称赞林止风让小魔头「浪子回头」的正义之举。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魔头变成了「天山雪燕」、「小止风剑」,她蛮不讲理打打杀杀的性子比从前更甚十倍,却无人说她没有教养,都夸奖她真性情,是正道楷模。 …… 江秋洵的消息是地下情报机构得来,比许多真真假假的江湖传闻可信得多。 她把这些说给林婵听,林婵给了官方评价:「基本都与事实相符。」 介绍完几个徒弟,又说:「等小凡和燕儿到了,我带他们来见见你。」 江秋洵眼神有些发虚,道:「好的。」 本来她作为「师娘」,见见夫人的徒弟,应该是徒弟紧张才是。但是,谁让她之前在烟雨楼,为了忽悠阿杜嘉,当着伍子凡的面胡说八道呢? 伍子凡当时没有反对,但她听得出来,这是敷衍之语,实则是事不关己,对分不清对错的家务事随便敷衍罢了。若他知道被这样「欺骗感情」的人是自家师尊……呵呵。 …… 雁行楼之战后,三天后的清晨,林昭节匆匆跑来。 「主上主上,二师姐来了!二师姐和大师兄一起来了!」 她的声音都含着雀跃。 林婵这时候正在一边用早膳,一边听江秋洵描述后世的美食。在舌尖上的国度长大,江秋洵曾吃遍各方美食。 见林昭节来了,林婵放下筷子,用哄幼童一样的语气问道:「你二师姐又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林昭节笑得开心:「是金翅鸟!价值连城!二师姐杀了一伙马匪抢回来的。」 在她身后不远处,背着重剑的林玉燕和拿着玉笛的伍子凡一起到了。 林玉燕远远地喊道:「师尊,我回来啦!」 「师尊可思念徒儿?」 「徒儿这次和师兄一起把魔教挑了,是不是很乖?」 「可惜就是那出传闻中的两个魔教宗师根本不见踪影,让我还是没遇到进阶宗师的契机,真的胆小如鼠!」 「师尊你说魔教这群鼠辈不会是撒谎吧?他们根本就没有宗师,不过虚张声势。」 第214页 「诶,这就是师娘吧?师娘真好看!师尊,我带了许多礼物送给你和师娘,都是我江湖上的朋友给的。」 「师尊——」 林婵抬手,止住她滔滔不绝的话,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你还是别回来了,吵得我头疼。」 林婵面前的女子,风华正茂、容貌昳丽,一身紫衣明亮而神秘。 当她乖乖闭嘴之后,亭亭玉立地静立一旁,身姿清秀,立刻有了几分林婵言传身教的雅致神韵。 林婵指着江秋洵,对她和她身后的伍子凡道:「这是你们未来师娘,江秋洵。」 林玉燕眼睛闪闪发光,道:「师娘功夫如何?」 江秋洵看了一眼皱眉打量她的伍子凡,笑吟吟地对林玉燕道:「哎呀,打打杀杀的我可不行。」 她摊开手掌给林玉燕看光滑的掌心,道:「我最近在绣嫁衣,你看,都被针扎红了。」 林玉燕准宗师的一双眼,用力看了半天,终于在她左手中指处看见了一个快要消失的红色血点。 谁知道她一个宗师有多辛苦啊!今天每隔半个时辰就给自己来一针,就为了这一刻煳弄媳妇儿的徒弟! 一年前她和林玉燕见过一面——当时知道她是宗师慕挽月,寻找突破契机的林玉燕立刻就挥剑而来,要和她切磋武艺。 江秋洵自然不会因为比武就把天下第一剑的得意弟子杀了,但又不想应付这个缠着自己比斗的小姑娘,施展轻功跑了一个时辰才把她甩掉。 这会儿要是陪她切磋,武功路数很容易就泄露了身份。虽然刚刚在阿婵面前坦白,但并不想让她的徒弟们掉马甲啊! 尤其还是在伍子凡面前说了渣女语录之后! 伍子凡不愧是开山大弟子,世家子弟,一直等到所有人林玉燕和师尊叙话完毕了,才上前道:「师尊,弟子有话想说。」 江秋洵余光扫到林婵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忍住了。 林婵道:「你说。」 奇怪,阿婵笑什么? 很快她就没心思琢磨林婵为什么笑,因为伍子凡又道:「弟子言语冒犯,请师尊恕罪。」 林婵道:「我这里又不是公堂,还能以言论罪?你说便是。」 伍子凡忽然盯住江秋洵,道:「敢问江姑娘,家在何处?和南隐门阿杜嘉姑娘是何关系?」 江秋洵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慌张,风轻云淡,好似一个有教养的富家女子。 只听她道:「我非□□人士,远在大洋之滨,父母健在却不得而见。有幸和阿杜嘉结为姐妹,族谱上我的南疆名字是阿杜菓。」 她在雁行楼时,神色飞扬,妩媚张扬。 而现在站在伍子凡面前的人,收敛了张扬,眼神清正,眉眼带笑,惊人的美貌与妩媚在笑意的衬托下显得温温柔柔、惹人怜惜。乍一眼看去,分明是个娇弱内敛的闺中小姐。 可伍子凡知道,能和阿杜嘉结拜、说出藐视婚契那等狂言的女人肯定不可能是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这也间接说明了这个女人在做戏。 「你在雁行楼的时候,说想和我师尊做露水鸳鸯,是也不是?」 江秋洵以为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会绕弯子暗示,谁知他竟如此直白地「告状」,心下惊讶,只是面上不显。 她疑惑又惊讶地道:「我怎会如此想?我若如此作想,又怎会请阿姐和义父义母来准备婚礼?」 伍子凡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分辨话语的真假,道:「你说不会动真心,是贪图我家师尊的美貌,成亲不过游戏?」 江秋洵不答话,转头委屈地看着林婵,泫然欲泣道:「我是不是真心,阿婵不知?」 林婵这个幕后黑手,连衣角都透着冷然如莲的气度,眼中露出些许心疼,道:「我自然知晓。」 又对大徒弟道:「我信阿洵。小凡,有时候所见所听或有误会。」 伍子凡:「……?!」 是谁夺舍了他师尊? 第111章 几个被她教大的徒弟比外人了解她, 一看就明白她在维护江秋洵。 林玉燕当然知道自家大师兄是个认死理死脑筋,绝不可能撒谎。那这话,定然是江秋洵当真说过。但师尊也是她唯一钦佩和信任的人, 不相信师尊会看错人。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缩在一旁观察。 伍子凡见江秋洵当着三个徒弟的面惺惺作态,偏偏师尊还信以为真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顿时目瞪口呆。 林玉燕也是第一次见师尊如此色令智昏,亦感震惊。 只有林昭节习以为常地悄悄拿出袖子里的金翅鸟爱不释手,心道, 师兄师姐这就震惊了?这才到哪儿。 伍子凡是个较真儿的, 他再次道:「师尊,可知这位江姑娘的生平?」 林婵还没来得及说话,江秋洵接过话茬子:「我在□□孤身一人, 自己做点儿小生意, 只是前段时间亏了精光, 还被那恶毒对手重伤。幸好被阿婵所救。说起来,十三年前,也是阿婵救了病倒在路边的我。」 伍子凡脑海闪过一道讯息,忽然问道:「莫非你就是知风?」 林玉燕也道:「知风?那个骗了师尊药材银两、拍拍屁股就走的蛇蝎女人?」 林昭节的重点和他们都不一样,道:「是那个留下巨额欠条的人!」 她背着手站着不敢动,因为她但凡动一下, 身上的铃铛、饰品就会发出声响屏, 只得住唿吸, 看江秋洵怎么答。 第215页 江秋洵明艷的容色上染了一丝愁思, 道:「当年我被仇家盯上, 不想连累了阿婵。其实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阿婵身边……」 说着, 头轻轻靠在林婵肩上,道:「都怪我武艺低微, 被恶人威胁,但凡我有一点用,也不至于被威胁这么多年。」 林婵知道她此刻说的都为了敷衍三个徒儿,但说的内容未必不是真的。她搂着江秋洵道:「好了,都过去了。」 伍子凡代林婵执掌正玄,为正玄派处理江湖消息,还要处理家族的复杂人际关系,不管看起来多温文尔雅,其实仍是一个长于管理、思虑周全的人。 他很快理清了脑海里的各方资料——传闻阿杜嘉只有一个过命的好友,就是南隐派的汉人长老慕挽月;而江秋洵是阿杜嘉的结拜姐妹,记入族谱。世界上能同时有两个汉女如此绝色,还同时和阿杜嘉相交莫逆? 如此看来,江秋洵分明就是传闻中和张放同归于尽的邪派第一妖女! 在他看来,正邪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慕挽月不一样啊!她得罪的人遍布南武林,传闻和数位高手纠缠不清,就连南苑的情报里,对她的总结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伍子凡怎能容忍自己师尊被一个妖女欺骗感情、稀里煳涂就成亲? 他抱拳道:「师尊,你不可轻信她的话,她就是南隐第一高手,慕挽月!」 林婵无动于衷,只是微笑摇头,道:「好了,到此为止。她从前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她将是你们的师娘。」 伍子凡眼见自己师尊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坚定不移地站在江秋洵那一边,难以置信地僵住了。 或者说,整个人的灵魂都裂开了。 这,这还是克己守礼的「止风剑」吗? 或者说,他的师尊会是这样色令智昏的人吗? 若非他知道自家师尊功力通玄,不畏蛊毒,他都要以为师尊是被阿杜嘉的蛊虫迷了神志! 但林玉燕却眼前一亮,道:「你是慕挽月?来来来,我们打一架!慕长老,哦不,师娘,这次你可不能拒绝我!」 这时,晏寒飞的大嗓门在长廊上喊:「主上!」 林婵道:「何事?」 晏寒飞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功夫,三两步越过小花园,递给林婵一张帖子,道:「有人自称主上四徒弟的门人,在门外求见。」 林婵道:「带他到前厅,我随后就到。」 她内厅中的伍子凡和林玉燕道:「你们去书房等我。」 又给江秋洵递了一个眼神,显然是让她不要太过欺负老实的大徒弟。 江秋洵抿着唇暗笑,不动声色地跟着林婵走了,留下伍子凡怀疑人生。 林玉燕还想跟着江秋洵走,江秋洵回头朝她眨眨右眼,指了指林婵的背影。 林玉燕心领神会——这是答应比试了,但不让林婵知道。 她立刻高兴起来,在后面挥手道:「师尊、师娘,我在书房等你们回来。我新学了一首曲子,晚上唱给你们听~」 然后看见自己师尊的脚步加快了一点。 她只是一高兴就想给师尊表演西域的歌舞,她这么孝顺,师尊怎么就不领情呢? …… 前厅里,除去伪装、年轻许多的单员外正站在门口规规矩矩等着。 一见林婵等人,立刻上前,「噗通」一声跪在林婵面前,趴在地上,道:「小人张继,代主人给师尊大人请安!主人说他暂时不能南下,但一月之后会和瑞安县主一起过来给师尊大人请安。」 林婵道:「我乃江湖中人,不习惯跪礼。」 张继立刻爬起来,笑得满脸的褶子,道:「是是,小人以后知道了。方才是主人在京城对着南方磕的,小人只是代为转达。」 江秋洵一看这齣,就知道了林婵的四徒弟是个什么德行。可传闻不是说元沭内向,是个武痴,动不动就闭关练功吗? …… 半个月后,魔教能抓的都抓了,没抓到的也早就藏起来了。 繁城表面上变得平静下来。 林婵和江秋洵收拾东西,坐着马车回锦县。 坦白双方身份之后,没有了秘密,更为亲近,许多关于江湖的话题也就不再藏着掖着。 两人骑马并行,一边走一边聊。 江秋洵道:「你这次来繁州,其实不是查帐本吧?」 林婵道:「我坐镇繁州,以免魔教宗师打乱灭魔大计。魔教诸门高层都十分狡猾,行踪隐秘,这次为了《伏焰经》才倾巢而出。」 江秋洵道:「朝廷真是能人辈出,收拾江湖人也得心应手了。我前世看够许多话本,里面就有朝廷布局下饵让江湖人自相残杀的故事。这里倒是简单多了,这些名门正派真乃识时务的俊杰。」 最后一句话多少有些讽刺的味道。 林婵这个「名门正派」并不介意。 她道:「无论是迫于形势,还是为名为利,抑或者是真心为民除害,都不重要。能齐心合力剿灭魔教即可。你当年联合南武林,又何曾在乎过他们的目的?说起来这次灭魔之举,也是向你学的。」 江秋洵无辜道:「咦,有吗?」 当然有。当年为了诱因剑皇楼进陷阱,她用过不少类似的手段。 江湖人脑子一根筋,又容易蛊惑,再来多少次都上当。这不,魔教也上当了。 江秋洵不想和她讨论自己被剑皇楼追杀的悽惨往事,转移话题道:「阿婵,咱们比一比,谁先到上次的营地。我要是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第216页 阿婵道:「什么事?」 江秋洵道:「你先答应我。」 阿婵道:「定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的江秋洵道:「你就说答应不答应。」 阿婵作沉吟状。 江秋洵挑衅道:「你就料定赢不了我?」 阿婵只得道:「好,我答应。但若我赢了呢?」 「那我也答应你一件事。」江秋洵抛了个媚眼儿,道,「什么要求都可以,人家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江秋洵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要个免死金牌,以防林婵听到自己的「风流韵事」。她故意抛媚眼儿,诱导林婵误以为自己是和平常一样想得寸进尺的轻薄。这样阿婵就会像平常一样让着她了。 哪知这一次林婵一点儿也不相让。 二人都是宗师级高手,身体协调能力一流,但论马术,在北方塞外纵马奔驰、追杀契丹高手、与马匪厮杀过的林婵远胜于南方的江秋洵。 江秋洵奸计没有得逞,回到梨花街的林宅,琢磨着退而求其次,道:「人家输了,今晚阿婵要提什么要求?」 林婵从卧室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匣子。 匣子打开,面上是一张发黄的陈旧宣纸。一眼看去眼熟极了。 「啊……这不是当初的欠条吗?」 这张九出十三归的标准欠条上,江秋洵用前世的文字签了名,还按了手印。当时两个人都在置气,她小心眼儿地胡乱按了好几下,显得乱糟糟的。 不过林婵却不是要拿这个。她拿出欠条,露出下面的几个捲轴、青翠欲滴的玉佩、漂亮的淡紫色琉璃杯等物,眼神示意她拿出来。 江秋洵故作腼腆地笑了。 阿婵这是知道她送了这些礼物?否则怎会和欠条放在一起。 就在她摸到捲轴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这么近的距离,两个宗师听得一清二楚,应该是有人偷偷摸进院子里来了。 但谁也没理会。 伴随着晏·天下第一门房·寒飞拿扫帚逮住人暴揍的声音,林婵和江秋洵一一展开了所有的捲轴。 ——「你是伏梁山的?派你这种武艺低微的魔徒过来是不是瞧不起老子?」 每一幅捲轴,都是一幅上品山水图,图上印着极有意境的诗词。 除此之外,还有精緻的砚台、毛笔等物。 个个都让江秋洵熟悉。 ——「啊,你,你是何人?」 ——「我是这里的门房!你踩点儿的地方是老子的地盘儿!梁文石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饶命!好汉饶命!梁门主已被伍大侠抓走了!是香主让我来的……」 ——「你们香主叫你来行刺?」 林婵指着这些东西道:「这些是你给我的生辰礼物?」 江秋洵不解地点头,道:「是啊是啊。阿婵你是说……」 林婵道:「今年还有吗?」 ——「没有!真没有!我,我一个小毛贼哪敢行刺?我就是来偷东西的而已……」 林婵:「……」 江秋洵:「……」 第112章 江秋洵走出去, 聚音成束,传音带给晏寒飞:「吵死了!」 那贼子的嘴立刻就被堵住,只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林婵也走了出来, 和她一起站在月光下。 江秋洵回头,沐浴着月光朝她笑,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道:「阿婵刚才说生辰礼?」 林婵道:「我是说,今年还没收到你的生辰礼。」 江秋洵恍然道:「今年时间紧迫, 没来得及。我给你补上。」其实是这一年多都忙着应对张放的临死反扑, 分身乏术。 林婵却道:「以后都不必送这些了。」 江秋洵一惊:「你不喜欢?」 林婵道:「喜欢。不过终究是经外人之手。」 江秋洵反应过来,道:「我以后亲手给你做礼物。你可有什么喜欢的?我就算不会,也学了再做给你。」 林婵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道:「放心, 是你擅长的。」 这一眼看得江秋洵心里打鼓。 林婵收回眼神, 边收拾捲轴边道:「我听说你歌舞双绝,风流绝代,不知能否让我也长长见识?」 江秋洵:「……?!」 林婵神色温和,江秋洵一点儿都看不出她生气。 但是……直觉告诉她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 虽然林婵从来没有大发雷霆,也未曾严厉指责得理不饶人,更没有在江秋洵面前显露过武功, 但江秋洵却始终有点怕她。 也许是对心爱之人的退让畏惧, 也许是直觉早就感到了林婵记仇的本性。 现在林婵已经开始不掩饰自己的小心眼儿了吗? 如果不小心眼儿的话, 怎么会大晚上的把伍子凡这几天收集的她的黑料拿到卧室来? 江秋洵感受到暴风雨前的宁静, 脚步朝林婵挪动了一点儿, 道:「阿婵……」 她声音又柔又软, 音色空灵,在月色下格外动听。 「阿婵, 人家可以解释……」 林婵点头,上前几步,顺手在庭院边折下一段竹枝。 江秋洵不知道她举动是为何,看见细长的柳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面染粉色,舔舔嘴唇道:「阿婵,你这是要对我行家法吗?」 林婵虽不懂她的话,却懂她这个人,一听就知道她说的不是正经话,随口道:「我们家哪儿来的家法?」 第217页 江秋洵夹着嗓子道:「从今天起可以有。」 林婵摘下枝条上的细小侧枝,扫她一眼,嗔道:「又胡闹。」 江秋洵被她一眼看得,过去站在她的身侧,暗示道:「只要你能消气,多用力都可以的。」 林婵虽然见多识广也是在正常范围内,不能领会到她脑中的黄雾风暴。 江秋洵又接着道:「如果觉得不方便,我还可以脱了外袍亵衣亵裤,只穿肚兜给你打……」 说完眸色一凝。 沙沙沙…… 有人从隔壁护卫们的院子靠近。 踩在墙上的声音很轻微,轻功算得上高明,这么远距离很难察觉。 而就在同时,林婵手中的一根细小柳枝顺着声音的来处,穿透院墙,朝隔壁院子的某处射去。 「噗。」 微不可察的刺入肌肉之声,然后是人从墙上掉下来摔在泥土中的声音。 这是今晚的第二位不速之客。 江秋洵眼睛闪亮亮地带着崇拜看向林婵:「你刚才就听见了?」 同是宗师,江秋洵自己的耳力就够灵敏了,但她还没发现异常的时候,林婵就听见了? 林婵道:「我耳力稍强。」 江秋洵又略显失望道:「折竹枝原来不是为了我……」 林婵:「……」 她永远跟不上未婚妻的神奇脑迴路。 两人默契地一起上了房顶,悄无声息。 她们二人的功力已是天下绝顶,轻功亦独步武林。两大宗师如同逛后花园一样,在梨花街转一圈儿,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她们的身影。 哪怕她们从普通人的正面走过,也如同缩地成寸一般迅捷,见到的人也只会以为自己眼花。 今晚梨花街的深夜很热闹。 一群魔教诸门的匪徒,武功高低各异,有的甚至轻功低劣,只是善于偷鸡摸狗,也敢摸到林宅附近。 结果他们连两大宗师影子都没看到,莫名其妙被打晕了。 回来的时候,江林二人连衣服都没脏。 …… 林婵眼睛復明之后,洗漱就不用林昭节和银杏来帮忙了。确切的说,林婵一直都不让二人帮忙,但林昭节这个小徒弟死活要在旁边守着。直到江秋洵贴身照顾她。 林婵洗脸,江秋洵拿着帕子等着递给她。等她洗完脸,林婵也给她备好了牙刷和青盐。 江秋洵道:「今晚来的人都是魔教的吧?」 江秋洵对南武林的武功路数很熟。 「小凡和燕儿大肆清缴魔门余孽,让失去首脑的魔教底层惊慌失措,但也让教徒们盯上了。」 林婵不必看招式,只推断就足够。而且,只有现在一盘散沙的魔教,才会各自派出探子,各行其是。 江秋洵道:「他俩一起来找你,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和你关系匪浅,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你身份了。你这般谪仙似的人物,世间能有几个?过不了几天都知道你是林止风了。」 林婵道:「无妨。要不了多久,魔教就没有了。」 江秋洵道:「这是朝廷还有后手了?我就说朝廷不会这样雷声大雨点小。」 林婵道:「斩草除根,对魔教不可有丝毫手软。 合欢宗拐卖良家妇女;復生门门下控制着许多拍花子的老手,偷盗孩童和黑心牙行暗中合作; 阴阳门掘墓盗尸、将人活埋举办冥婚; 伏梁山吸纳盗匪,从前打家劫舍、杀人盈野,如今潜伏下来,仍在偏僻处作案,还和海盗勾结。 这都只是最出名的,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堂口。 魔教共有四门七派十二堂,这二十三个门派,干的就是二十三个残害百姓的勾当。」 江秋洵接过她的外衫挂在旁边,道:「对对对,阿婵说的都对。」 林婵道:「阿洵也认为剿灭魔教做得对?可我怎么听说,你曾说正道都是伪君子?」 林婵拉着她到床边,示意她睡里面。 江秋洵滚了半圈儿,进去给她让出位置,道:「他们都不是你呀。」 她对林婵的偏爱发自内心。 「正所谓侠以武犯禁,我觉得这句话十分贴切。即使有六扇门的捕头们专门追捕江湖钦犯,也只是杯水车薪。那些底层武者武艺不高,但人数众多,他们自认为高人一等,又不识字,表面上看是目无法纪,实则是不通律法,肆意妄为,仗着有点功夫在身就去平民百姓中找优越感,炫耀武力、欺压良善。 人心不可测,哪能指望武林人用道德来约束自己?因为一时冲动,他们就敢毫无顾忌地杀人;为了一己私利,他们可以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林婵道:「阿洵崇尚法治?当今陛下儒法并行,欲创立武林盟会、颁布武林律,倒是和你的想法有几分相似之处。」 江秋洵只是喜欢吐槽,并不关心朝廷大事,无所谓道:「想法谁都能有,能做到的才有用。」 林婵道:「陛下确是英主。给尧瑛下了一道密旨,如果能协助太子整顿江湖,消除魔教隐患,就开办女学,扩招女官。尧瑛把这件事委託给我和宋翼主持。」 江秋洵顿觉钦佩。她的心上人胸有沟壑,令她高山仰止! 但有些担心:「你是江湖人,帮着朝廷对付江湖人会不会被忌恨?」 江湖人不但小心眼儿,还有能力给人添麻烦。 林婵微笑道:「不会。我是一等子爵、二等御前侍卫,早就是朝廷走卒,无损道义。」 第218页 江秋洵咽了咽口水,道:「我听说御前侍卫都穿飞鱼服。」 林婵道:「是。我的衣服在库房,是一个专用的箱子装着。」 江秋洵翻身压住她,满眼期待:「你穿给我看。」 林婵躺在下面,很轻易地看到她因为俯身露出的雪峰。 林婵感到了夏日的燥热,干涩地道:「好。」 江秋洵见她眼神晃了一下,得意地在她唇角亲了一下,道:「奴家准备好衣服就跳舞给女爵爷看。」 这一次来林宅探查的魔教诸门全军覆没之后,暂时没有人敢再上门。 但同在锦县的某些人,猜到林婵身份后就坐不住了。 林家和金家来了几次,被晏寒飞再一次赶走了。 县太爷也慌了,不敢拿乔,这一回亲自上门,口称「下官」。但这时候的林婵不再接见他,而是让伍子凡把人敷衍了过去。 但这人善于钻营,转头就带着夫人去西门外林婵的庄园找柳老爷父子拉关系。 柳老爷在京城的时候,做掌柜多年,又因为县主朱尧瑛牵线和许多官员有过来往,对官场很熟悉,一看县太爷就知道他为什么而来,装傻敷衍过去之后,立刻带着儿子回梨花街来了。 梨花街给柳家置办的新宅子也弄好了,干脆就住在城中。 柳老爷道:「你舅母说要随后就来,都半个月了还没到,我写了封信,你传讯回去问问。」 柳老爷知道林婵手里有个暗堂叫「南园」,飞鸽传信比走驿站快多了。 林婵道:「舅舅不必着急,或许是置办东西有事耽搁了。」 柳老爷一想也是。定然是见到好东西想买了来给阿婵。 江秋洵:「……?」 林婵半个月前传讯给尧瑛,说是南方乱得很,让她护着舅母,过段时间一起南下。许是怕柳老爷担心、柳家兄弟泄露机密,所以并没有告诉他们实话。 江秋洵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林婵把柳老爷煳弄走了。 林婵送走舅舅,回头见她愕然的模样,过来捏住她的脸,道:「为何如此惊讶?」 江秋洵道:「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你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在这之前,我感性上一直以为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林婵松开她的脸颊,道:「所以呢?你失望了 ?我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好。」 江秋洵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后退,道:「你错了,我喜欢你这个假正经。」 林婵道:「或许这也不是我的真面目。」 江秋洵道:「你的每一面我都喜欢。」 林婵笑了:「那我就让你见见我的另一面。」 江秋洵从林婵这句陈诺之后,一直心痒痒地等着。 等着见林婵的另一面。 但没等她缠着林婵展示给她看,锦县就出事了。 三天后。 深夜。 林婵和江秋洵都在睡梦中被惊醒。 江秋洵道:「好像是东门那边有声音。有吹哨声。」 锦城东门方向忽然传来喧譁声,因为隔得太远声音不大,却能听出来有许多嘈杂的人声,还有尖利的吹哨声。 吹哨声意味着在紧急调拨兵丁。 有人哐哐哐地在大街上敲锣,声音由远及近:「逆贼造反攻城,各坊百姓不得外出,以防奸细勾连。」 伴随着紧迫的敲锣声,还夹着马蹄声。 第113章 不一会儿, 林昭节和李秦就来了。 林婵和江秋洵一点儿也不慌张,迅速穿戴。 「主上,大师兄传讯, 今夜魔教反了。」林昭节递上一张信件。 林婵看了一眼,又递给了江秋洵。 江秋洵一看,上面写着魔教在南方十二城一起举兵。其中枝州的知府直接投诚,知州府成了魔教的军事中心。 估摸着现在的时间,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半, 魔教选择这个时候攻城, 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林婵:「李秦,把宋翼之前送来的腰牌分发下去,所有人都派出去护卫城西, 凡有鬼祟离坊、趁乱打劫者, 格杀勿论。」 李秦:「是。」 林婵:「昭节。」 林昭节:「主上?」 林婵摸摸小徒弟的鬓髮, 道:「从今日起,别叫我主上了。」 林昭节眼泪唰地涌上来了:「主上不要我了?」 江秋洵在旁边笑话她,道:「傻,以后叫师尊!」 林昭节傻傻地止住了哭意,道:「哦。」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唿,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这时候一琢磨, 才想起来——啊, 师尊都已经不再掩饰原本的身份了, 她也就不用为了护着师尊而改变称唿了。 于是她高高兴兴地喊道:「师尊。」 林婵点头应下, 道:「你和顾道长去金家。现在宋大人定派人围了金家, 你去看看, 若有高手突围,就地擒拿或斩杀。」 半夜里正泰商号上上下下全体出动, 林宅中四人也收拾东西,在月色里来到城门下,由宋翼临时安排了一个紧靠城门的小院落。 和城门有多近呢? 近到以林婵二人的轻功,从院子里一跃而上,就能站在宋翼这个指挥官身后。 同时,也能防止有人偷袭宋翼。 其他各城的将军身边,也均有北方来的高手护卫。 银杏和萍末都是内向的老实人,主上说什么做什么,主上在新院子里让她们休息,她们就继续睡觉。起床还有活儿呢,要养足精神。天塌下来也要给主上准备饭食、安排衣物、打扫院落……总之她们忙得很。 第219页 林婵二人也睡下了。 江秋洵钻进林婵怀里问:「宋翼功夫不错啊,魔教自雁行楼一役后怕是没几个人能胜过他吧?」 林婵道:「魔门或有藏匿的宗师出现。宋翼勉强算是一流高手,还抵挡不住宗师。」 江秋洵道:「魔门也有宗师?」 林婵道:「有,前朝的老宗师,被镇国公主等大宗师所慑,一直藏在暗处,不知是否健在。若功力仍是宗师级,这一次造反魔门倾巢而出,他们定会出现。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否则,就只能远遁海外。」 江秋洵一听觉得有道理,也安心睡了。 她和林婵都是能在马背上睡着的人,这点喧闹不算什么。城门厮杀?内应煽风点火?混混趁乱打劫? 自有朝廷官员各司其职。 只要别惊扰到林婵,和她有什么关系? 睡觉! …… 天色渐亮。 锦城外杀喊声震天。 城内井然有序。偶有宵小,很快就被抓住。最有可能做内应的金家和林家,半夜就被围了起来。林家大多在龙门乡,剩下的都投进大牢;金家负隅顽抗,尽数被杀。 唐粥从暗处走出来,给敛尸的衙役们送上吃喝:「忙了这许久,还没吃东西吧?来来来,这是春风酒楼的慰劳诸位义士的心意。」 一桶桶的热粥端上来,配上馒头咸菜,每人还有一块肉。 春风酒楼的掌柜余鹤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守在街口,给衙役们舀粥分发馒头。 「管够啊!不够的再来拿!」 等衙役们都来吃饭了,老余和唐粥两个笑面虎漫不经心地查验着地上的尸体,直到验完没有缺漏,甚至连同被抓去徭役却想办法偷偷熘回来的金仙茅金大老爷也在其中,才满意地点头。 这两人的老大和主子,一个有仇必报逮着机会就落井下石,一个小心眼儿记仇不但要收拾金仙茅还故意纵容等到时机把一个家族连根拔起。 作为她们属下,就莫名觉得加班很愉悦。 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 江秋洵这些年,还没有见识过正儿八经的造反。 那些叫嚣着「反了」的群体,更像是大型土匪抢劫,没几天就被剿灭了,根本没有形成规模。经过前朝战乱,现在土地的承载力远超过目前的人口数量,吏治还算清明,正是一个新朝代生命力最强大的时期,造反得不到大面积的响应。 不过哪怕是不关心民生的江秋洵,也知道锦县百姓们的表现绝对与众不同! 至少梨花街的氛围就很诡异。 林婵和江秋洵出门查看情况的时候,发现整条街和之前的梨花街一样井井有条,只是没有从前热闹——少了坊外来售卖的小摊贩。 包二娘家的包子铺照常开业,只是因为没有屠夫送的新鲜肉,今天改卖素馒头。 正泰商号旗下的店铺也都开了,只是每户人家不能多买,防止囤积居奇。 梨花街的百姓们竟没有慌乱,该买菜买菜,不能出坊上工的人聚集在春风酒楼交流情报、打听城外现状。都知道宋翼三不五时带着衙役们来这边吃饭,和酒楼里的人熟得很,他们想从这里知道城外逆贼的具体信息。 老闆封青筠任由他们赖在酒楼不走,安然坐在柜檯后拨着键盘珠子算帐。 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哪怕城破了,她也能带着孩子们跑路。 只是她真心认为魔教不可能成事。 她的情报灵通得很,早就知道宋翼、伍子凡等人抓捕了魔教高层,復生门门主王豪、阴阳门门主邓全犹如惊弓之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魔教一盘散沙。 这种情况下匆匆忙忙起兵造反,还因高层被抓没有一个统一的首领,各自为政,能有什么好结果? 落败是迟早的事,根本不需要慌。 就算什么都不知道,有林婵这个幕后黑手在锦县好好待着,也该知道这座城固若金汤。 她这么淡定,是因为知道足够多的内情。可梨花街的这些百姓,却看起来比她还镇定。 樊屠夫一大早就喝了一大碗酒,砸吧砸吧嘴,道:「听说是魔教的反贼,那不得是武林高手?」 今天坊间戒严,没有猪运进来,习惯了早起杀猪的他无事可做,就来酒楼蹲着了。 包子铺的木高瞻敲敲菸袋,嘲笑他们没见识:「哪儿来的那么多武林高手?没听说前些日子,正玄派的高手把魔教的好些个门主啊护法啊啥的都抓回来废了武功?剩下的都是些三脚猫罢了。」 老胡秀才整理着他刚刚被挤皱的长袍,一边嫌弃这些粗人「有辱斯文」,一边嘀咕着:「这些魔教逆贼,真是太平盛世让他们吃得太饱,才有力气祸害苍生!我在锦县五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年西番来攻城,老夫也曾上过城楼……」 旁边有人笑话他:「就你?老秀才吹牛!」 胡秀才不慌不忙地抚着山羊须,道:「……为将军大人记录箭枝消耗。」 说完斜了一眼那人,道:「老夫还曾因功做过邻县的主簿。」 巴二娘呸了他一声,道:「当年你因为怠职被撸了吏员,还好意思提。老余,这老不修的干坐着不喝茶,想占便宜呢,记得给他算一文座位钱。」 她知道这老学究最为固执,成天念叨林商主「牝鸡司晨」,当面指责江秋洵的婚事「混乱阴阳」,好几次被阴阳怪气的江秋洵气得差点晕过去。 第220页 后来骂不过,就背后嘀咕。 春风酒楼的掌柜老余笑眯眯地道:「哎呀这么大热天儿,哪能连茶水都不喝?想必秀才老爷喝不惯这普通凉茶,想挑一碗好茶?」 吝啬的老胡被架起来了,面上过不去,只好点了一杯二十文钱的好茶。 老余笑眯眯地上了茶,暗地里送了巴二娘一盘小点心。 肉铺的葛大娘眼尖瞅见了,喊道:「咋的送了点心给她,不给婶子?婶子也给你们酒楼送过猪骨。」 老余笑眯眯地道:「巴娘子是咱们东家夫人的好友,点心是东家夫人送的,我们小伙计可送不了。」 旁边裁缝铺的季大娘是她吵了几十年的老对手,当即道:「老余,你得说直白点儿,要不这搅事精又要装听不懂!你天天和江姑娘吵架,还想赖人家点心不成?」 葛大娘「呸」了一声,道:「教了两天狐……那人绣花,赚了几两银子就觍着脸给人家说好话!」 她不想被赶出酒楼,不敢说太难听的话。 两个男子裹着头巾,衣服上写着「梨花街烧鸭铺」几个大字,躲在角落里嘀嘀咕咕: 「怎么办,哥?院子后面隔壁街老张头家藏着魔教的几个内应,咱们要不要报上去?」寻常人是察觉不了,但他俩年轻时行走江湖,比常人警觉得多。 「不行。这会儿魔教势大,避其锋芒。」 「也对,有朝廷操着心呢,管咱们什么事?」 两人咬着馒头吃了一会儿,哥哥忽然想起一件事:「话说回来,是不是有一罐酱料快好了?」 「已经腌好了。不过鸭子送不进来,可能要浪费了。」 「……这该死的魔教!就该碎尸万段!」 「哥,今晚要出城吗?那老张头可出不起钱养那些个魔教内应呢,迟早会找上咱们店铺来顺手牵羊,碰上了就是一场恶战,要不咱们今晚就用飞爪翻城墙走?」 「走什么走?杀贼去!现在躲了,怎么在江湖上混?」 「……?」 「雁行楼咱俩都在,魔教记恨上咱们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群魔教妖人卖了,说不定还能得朝廷嘉奖。」 「啊,好嘞!哥,我看木高瞻两口子也琢磨着杀贼立功。我还看见两口子数钱,比卖包子赚的还多。」 「他俩那三脚猫功夫算什么?」 「对,咱哥俩比他们强多了,肯定能赚得更多。」 「什么赚不赚的!咱们这是替天行道,灭魔除恶!」 「哦,好的。那,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现在就去!早点把魔教弄死,早点开业,别又浪费一罐子新酱。」 第114章 叛军攻城的三天, 大多数内应都被尚武的锦县百姓自发动手抓了起来, 其中梨花街抓住的最多。 倒不是因为梨花街有多少魔教的信徒,而是因为梨花街隔壁那条街就是个窝点。 而梨花街恰巧又有许多隐姓埋名、退出江湖的武林人, 林昭节在巴二娘夫妇的帮助下,很快组织好了人手,把整个街坊自查了一遍,又在烧鸭铺兄弟的密告之下,带着梨花街众人抄了贼窝。 其他街坊没有林婵师徒这样强悍的任务, 但当年在西面儿异族攻城时守卫锦城的老人们许多还健在, 老太太们素有威望,一个个精神抖擞,立刻组织邻里, 甚至还把儿孙们组了几个旗要拉上去守城。宋翼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去做后勤。 锦城没有第一时间等来援兵。因为南方多地造反, 隔壁繁州是重镇, 攻城的匪徒也最多,援兵要先去解繁州之围。 三天来,魔教反贼被一次次打退攻击。即使那些信徒悍不畏死,也少了之前的气势。 …… 午后,林婵和江秋洵睡够了,来城墙观察敌情。 江秋洵看了看远处安营扎寨、穿的盔甲样式各异的兵丁, 道:「这些反贼哪儿冒出来的?看起来不像是正规训练过的兵马。」 城中百姓安守城池, 村落百姓也没遭灾, 这些反贼的兵丁是哪儿冒出来的呢? 林婵道:「世家豪强的佃户、家丁, 更多的还有被蒙蔽的偏远村民。」 江秋洵道:「这些有钱人也是信徒?魔教信徒不都是生活艰难、将希望寄託于信仰的穷苦人吗?」 林婵道:「前朝是。但现在的魔教, 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组织严密的教派了, 彼此倾轧,连教主都选不出来。他们与地头蛇合作之后, 逐渐沦为几个南方世家豪强暗中愚昧百姓的工具。」 江秋洵道:「有内应啊……难怪能藏得这么好。」 她又看见城墙下堆积的尸体,道:「这些尸体堆在这里会不会引发瘟疫?」 林婵道:「短时间内不会。不过这场叛乱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宋翼正巧这时候过来,对她道:「援军快到了,将成合围之势,还请林门主斩杀贼酋。待贼酋授首,我便带兵杀出去,与援兵一起将魔教余孽一网打尽。」 林婵点头道:「好。我去准备。」 江秋洵:「……」 果然没坚持多久呢。 林婵和江秋洵立刻动身,回城墙下的小院儿换了衣服——到了她俩的境界,单打独斗时穿着和武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次换衣服主要是为了抵挡箭雨。 江秋洵穿上了自己仿制的那件「软猬甲」。之前和张放决斗时保护过她的这件甲冑只是小有瑕疵,再次使用完全没问题。 第221页 江秋洵的软猬甲贴身穿,外面穿的是红白相间的裙衫。 林婵则是一身甲冑。 二人并肩走上城墙。 大风猎猎,吹得城墙上的一排军旗招摇,也吹得江秋洵的一身裙衫飘动,更显明艷动人。 在以灰黑为主色、硝烟与尸首遍地的城墙附近,如太阳一般耀眼。 林婵的打扮穿着,和平时温婉的模样大相迳庭。她今日终于穿了飞鱼服,绑着高马尾,一身护甲齐全,英姿飒爽。 江秋洵本想与她同去,但林婵不许。 「杀鸡焉用牛刀?一小小逆贼,我一人即可。」 林婵摸摸江秋洵的脸。 江秋洵的真实身份目前也只有林婵信任的人知道。内心深处,林婵不愿意「慕挽月」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不仅仅是让那些爱慕她的人蒙在鼓里,更是让天下人无法得知这个秘密。 就算以后终究会泄露出去,那也越晚越好。 江秋洵听她这么说,晕着脑袋点头。 这人被林婵亲昵地说几句话就忘记了坚持,在这带着英气的美色面前丢盔弃甲,言听计从。 「你在此为我掠阵吧。」 林婵的话让江秋洵想前世大自己十岁的表姐。表姐不想带她出去玩的时候,会对小小的她说:「你在家帮我餵小喵,我不在家她会饿坏的。」 找个简单安全的事情给她做,让有事可做的她不至于冲动地偷偷跟上来。 江秋洵知道林婵的爱护之意,不再坚持,道:「好,我在此等你。不过,你得让我送你过去。」 林婵一笑,点头。 刺杀没有等到半夜,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叛贼不是正规军,是靠信仰聚合在一起的魔教信徒,杀死首领并不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其首级,方能威慑这些无知的教徒。 江秋洵接过宋翼递给她的红缨枪,扯掉红缨,让长枪变成一只巨大的箭,在手中掂了掂,对林婵道:「来吧。」 林婵点点头,手持银色特制长枪,足尖在城墙边上一点,飞跃而起。 下一刻,江秋洵像投掷标枪那般,灌足内力,把无缨长枪用力掷了出去。待林婵身形下落时,长枪刚好飞过林婵脚下,带着林婵「御剑飞行」。 这时的反贼阵营,领头的正是阴阳门的褚淮褚香主。 褚淮是洛南褚家的二房长子,自幼熟读诗书,研习兵法,还在厢军中做过文书,自认为有几分帅才——能把这五千兵马打理得井井有条,非一般人能做到。 普通百姓别说五千人,安排五十个人扫地都混乱。 但他虽有自得,却依旧眉头紧锁。 为何? 起事太仓促了。 之前他们暗中和南国暗中勾连,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但起兵造反却是一件成本高、风险大的事,虽然回报很高,但成功的机率非常小。 族叔在京城户部,负责调运南方钱粮事宜,另几家同盟亦有几位族人官居要职。在褚家为首的几个豪强世家的支持下,每年给家族带来丰厚的利润。 他们上有权臣遮掩,中有世家运作,下与魔教合作愚民,对势力范围内底层百姓严加控制,对周边村落也辐射着影响力。 然而魔教这群蠢货,被一本《伏焰经》给勾住了心魂! 这可是镇国公主朱翊私物,虽说三不五时就传闻她要咽气了,可几十年来她都□□着,谁知道她的功力有没有更上一层楼?宗师的秘籍重宝,怎可能会这么离谱的流落民间? 朱翊被收入师门的时候,朱家还在乡下当地主,谁能想到她能成为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帝的嫡亲姑母,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即使她不会功夫,也不可能让一个淫贼偷了宝物——这种秘籍都能被偷,太子公主怎么不被掳走? 且不说这本秘籍是真是假,就当它是真的,可难道谁练了都能成为宗师? 如果练了都能成为高手,朱翊的师门为何千挑细选只收了她一个弟子?收他三五千弟子,早就一统武林了啊! 就算人人都能练而有成,这些魔教二流武者,谁能抢到秘籍后不失?恐怕在怀里都还没焐热,就被夺宝灭口了。这玩意儿到了魔教高层那群蠢货手中,自己都能自相残杀到把下辖的二十三个门派全灭门了。 如今魔教高层被一网成擒,朝廷大肆抓捕,风声鹤唳。 褚家为首的几个世家豪强和魔教来往密切,合作太深入,是不可能撇清关系独善其身了啊! 六扇门还没来得及查出后面的世家,若是这样下去,等到锦衣卫到了,皇权特许,直接指挥兵马,他们几家子弟能有什么反抗之力? 那些贱民倒是能逃得过,但他们这些子弟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而反扑。 褚淮也知道五千人打不下锦县,但他本就不是为了打下小小的锦县,而是为了牵制卫所兵力,让父亲和舅父那边拿下繁州。 有消息说,正玄派掌门林止风就在锦县,化名林婵,为一商号之主。 这位北方赫赫有名的武道魁首,孤身在南方小县城中,正是斩杀良机。若是能杀了她,不但可以拿着为魔教高层报仇的功绩去统合魔教、坐一坐教主之位,还能携威望镇住南方武林,说服这些散漫的武林人为自己效力。 就像当年的朱家那般。 第222页 就在他用着午膳想着美事儿的时候,忽然听见帐外传来惊恐的喧譁—— 「那是什么?」 「是仙人?!」 「仙人降世了!仙人发怒了!」 「快跑、快跑!」 褚淮身手不差,闻声警觉地起身去拉开帐篷的门帘。 拉开的一瞬间,便见一身穿飞鱼服的暗红色身影从天而降。她手中长枪一扫,褚淮便觉迎面有滔天巨浪扑面袭来。 而那一柄长枪的银色枪尖,虽然隔着超过一丈的距离,带出的风却犹如利刃一样要划过他的脖子。 甚至已经能感觉到锋利的风刃割开皮肤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把黑色厚背长刀挡在他面前,打破了这恐怖风刃的威力。 「林止风?你果然来了。」 随着黑刀的阻挡,一道银色剑光也随之刺来。 林婵似早有所料,在巨箭上轻轻一跃,仰头,翻身,回枪,盪剑……招式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江秋洵在城墙上看着,疯狂心动。 这就是林婵的「另一面」? 江秋洵咽了一下唾液,舌尖舔了舔唇,心道:这另一面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 她眼睛微眯,看到黑刀的主人头髮花白,面色老态,左边缺的一只耳朵极为明显,分明是传闻消失多年的魔教前任护法宗师半耳听风左无夏,那用剑的也是魔教多年前的四大散人之一、多面鬼陈克虎。 两人都是老牌宗师。 多年未现江湖,不知其如今功力几何,亦不知其功夫路数。 以一敌二,险象环生。 而林婵再无平日的文雅清秀,而是如一把出窍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气如龙。 江秋洵虽然相信林婵,但这种生死场面,又怎能不心急如焚? 可她未曾与林婵联手过,仅在不知身份的情况下交过手,酣畅淋漓却意犹未尽,懂她的内力运行节奏,却不了解的她具体的招式。贸然下去加入战斗,只会扰乱林婵对敌的预判。 身为宗师,不可能袖手旁观,任由心上人独自犯险! 她揪着心,仔细观察了那二人的武功路数,旋即斩钉截铁道:「老宋,拿鼓来!」 宋翼闻言立刻从附近拿来一面军中最大的鼓,立在墙头,鼓面朝向敌方。 江秋洵的脚踝上、手腕上、脖子上,各系了一个铃铛,手持鼓槌,脱掉鞋袜,赤脚踩在粗砾的城墙上,敲响了大鼓。 咚。 只是这一下,她就明白了这面鼓的特性,了解了它质地、音量大小、声音品质、弹性……等。 于是她双手持鼓槌,朝向鼓面,背向敌军,侧头一边观察魔教两个老宗师的招式,一边敲响了打鼓。 咚咚。 鼓声响起,林婵的耳朵动了动。 ——是阿洵。 江秋洵敲击的每一下,都正好敲在两个魔教宗师上一招内力未歇、下一招未来得及承接的巧妙时刻。 林婵是唯一一个能听见她身上铃铛摇动频率的人,借着铃铛声,不必眼神去看,已将江秋洵的动作全都瞭然于心,知道江秋洵的鼓声将要在何时敲响。 反观左无夏、陈克虎二人,只能硬抗如此棘手的干扰。 那鼓声不但饱含内力,还夹杂着类似狮子吼一样的声波攻击,以至于他们每一个招式都仿佛手脚绑上了藤蔓,异常吃力。 江秋洵呢? 江秋洵为了林婵能听到她身上铃铛的响声,摇动身姿,伴以舞蹈。 咚! 江秋洵转过半圈,一手敲鼓,一手朝空中丢出鼓槌,五指像盛开的莲花,来回摇动,发出轻快的铃铛声。 等那鼓槌掉下来,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时—— 咚、咚! 江秋洵以脚尖为心,如同胡旋舞那般转了两圈儿,面朝城下,背对鼓面敲下。 咚咚咚咚—— 鼓声变小,频率变急。 …… 鼓声穿透力极强,锦城内外十多万人都能听到她的鼓声。在城中这些未达宗师之境的人的耳中,鼓声只是莫名地好听。 明白威力的三位宗师却在城外。 城门之前,五千敌寇之间,是三大宗师飞来飞去如仙人斗法一般的身影; 城墙之上,千余守城将士之中,是震耳欲聋的鼓声,和那一抹动人的红色舞姿。 鼓声时而急促,时而低缓,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仿佛敲在众军士的心口,让人心也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缓和。 围着大鼓跳舞的江秋洵,时而如风中的枫叶,打着璇儿随风飘舞,时而如溪边柳梢,缓缓摇曳,时而如鱼游浅底,身姿妙曼。 那城墙上灵动的身影,就像一只化作美人的千年妖狐,蛊惑人心。 就连飘扬的红白丝带都散发着勾魂夺魄的魅力。 在场的将士也好、反贼也好,大多不会武功,只是寻常人,他们看不清江秋洵的模样,甚至无法看仔细她的身形。 但这一刻…… 他们都觉得,这是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那穿红白裙衫的人,也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人。 褚淮见己方士气低迷,不但被对方的女子迷惑,还被对方高手吓得要奔逃,连忙指挥亲卫,整理兵马。 陈克虎道:「快打断那鼓声!」 褚淮虽是武林中人,但他不过三流武者的身手,哪里分辨得出江秋洵是什么级别的高手? 第223页 陈克虎难以分心,只抽空说了这一声,他也不知如何打断,灵光一闪,干脆指挥兵马再次攻城。 霎那间,城墙下喊杀声又起。 而在这里的将领们,以及暗处观察的武林高手们,一生都记得这个场景。 沙场之中,兵器相交,血肉横飞。 穿着飞鱼服的神仙在于叛军的妖魔在地面大战。 红衣的狐妖在墙头的军鼓上跳舞。 在鼓声之中,援兵到来,五千贼寇或歼灭,或俘虏,尽于城墙之下。 江秋洵将平生最好的一支舞献给了林婵。 一舞倾城。 第115章 魔教阴阳门的黑白双煞, 从前也在魔教伏梁山待过,是赫赫有名杀人越货的强盗。 两年前,两人被刑部的名捕一路追杀到西北沙漠, 躲在坎儿井里大半年,才终于得见天日。 他们不知道中原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追捕他们的捕头们纷纷回去中原,放弃围追堵截了大半年的兄弟俩。 当他们发现这些捕头确实离开,不再回来的时候, 立刻收拾行装返回中原。如果能留在中原的花花世界, 谁特么愿意来荒漠和马匪混在一起? 谁知回到中原忽然发现—— 魔教没了? 黑白双煞:「……?!」 出差一趟回家发现公司倒闭了、连集团总公司都没了是一种什么心情? 二人东躲西藏,悄悄探查,发现早在两个多月前, 魔教竟然发动叛乱, 南方数个重镇捲入其中。但不到七日就全部被扑灭, 参与叛乱的全是虔诚的教徒,不是被杀就是俘虏,所有魔教隐藏的势力被连根拔除。 哦豁。 这下怎么办? 原本被六扇门的高手追得抱头鼠窜,大半年没什么收入,原本的财务也都丢失的丢失、挥霍的挥霍。失去了经济来源,没法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在沙漠饿了好几个月的两人愁得不行。 总不能再去作案吧。 没有了魔教提供情报, 他们若随意挑选作案对象, 收益还不确定, 风险还大。穷人没有油水, 劫一次不够一顿饭钱, 有钱人有护院,万一遇到吝啬的老财主, 宁死不给钱,再来几个厉害的护院,说不定钱没捞到反而受伤。 他们上一次被是捕头抓住尾巴,就是因为不够小心,在海捕令遍地的情况下,打劫了一家又一家,很快泄露了行踪。 最好是有一个家财万贯的打劫对象,一次性捞够本儿,一战即走,哪怕再来几个六扇门的高手追捕也不怕。 就在他们秘密回到老家之时,却收到了老主顾焦县令三个月前寄来的一封信。 你猜怎么着? 想什么来什么! 焦县令信上写,锦县来了一个家财万贯的女商贾,盛气凌人,肆意挥霍,铺张浪费,还有磨镜之好,为人不端,恳请二位义士出手教训云云。 「这些芝麻官儿,笑死人了,虚伪得很。」 他们兄弟来去自由,连知府、巡抚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把一个小小的县令发在眼里?不过是各取所需、狼狈为奸罢了。 「等哪天走投无路,把他宰了,也算是一只肥羊。」 兄弟二人收拾一番,启程前往锦县。 …… 此刻的锦城,距离叛乱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城墙上的鲜血,如今只剩下黑褐色的污迹。 生死的喧嚣尽去,只留下「正泰商号江夫人倾城一舞」的传说。 反贼攻打的城镇,全都有北方各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坐镇,繁州更是有一位宗师和几位准宗师,其中准宗师林玉燕在城下大杀四方,直接杀了两个叛军首领。第三个叛军首领还没来得及被她杀了,朝廷大军就到了。 百姓们只知道魔教的事,却不知魔教背后的世家也统统被挖了出来。 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判了秋后处斩的丢入天牢。 朝野震动。 南方世家无不夹起尾巴做人。 主持此次灭魔之事的瑞安县主加封瑞安郡主,领一千食邑,任刑部司门部郎中,正五品。她刚刚正式进入朝堂,这品阶不算很低,且官居要职。 宋翼升任繁州通判,原繁州通判刘义滦(宋翼舅舅)平叛有功,迁回中枢。 太子妃终于有孕,说是有三个月了。担心太子不稳的东宫官署以及支持东宫的一大批官员都松了一口气。 太子早年在镇国公主府上养病,被公主妃抚养过一段时间,因此和大长公主亲近,即使东宫显得羸弱,也不影响他地位的稳固。 当今天子特别强势,而太子因身体不好,性子显得柔韧,又觉得自己必然短寿,无法继承大统,是以对兄弟姐妹十分宽容。如此性情作派,反而与皇帝的父子之情深厚,甚于君臣之别。 太子同胞弟弟九皇子被太子解了禁足,立刻跑去瑞安郡主的南下队伍中,要去锦城凑热闹,生怕太子反悔把他抓起来。 于是,瑞安郡主便作为宣旨的天使,仪仗齐全地从京城出发了。 这一次,有功的官员有的去朝中面见皇帝述职,有的直接升迁,而南方民风彪悍、忠君爱国,也令「帝心甚悦」,于是决定效仿皇考(祖父),为南方繁州、锦县等地百姓刻碑嘉奖。朱尧瑛主要就是来为皇帝做这件事。 能把自己身份利用到极致的皇族,在如今的皇室也不多见。朱尧瑛成了这一战背后最大的赢家。 第224页 而江秋洵阴差阳错,至今还没见过她。 朱尧瑛其实在剿灭反贼的时候,已经来过一次。她一直都藏在距离繁州不远的洛南,以监军的身份主持这一次平叛事宜。 为免泄密,同行的柳家舅母也只能陪着在洛南玩儿,也就迟迟来不了锦县。 平叛结束后,她第一时间亲自把舅母送到。但军务实在太繁忙,过林宅而不入,直接带着亲卫队回繁州。 这一次她不再潜行,而是光明正大的南下。 …… 林婵得到朱尧瑛的密信,说这几日就到了,但出了一件棘手的事,且不可言说,让林婵在梨花街给她准备好住处,务必要安全。 江秋洵在旁边伸脑袋过来看信,问林婵道:「这么担心,是有魔教漏网之鱼要报復她?连她都这么小心,你会不会有危险?」 林婵道:「我亦不知。」 江秋洵看她:「你怎会不知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林婵失笑道:「我又不是神仙。」 江秋洵道:「可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林婵道:「卿卿私我也。」 江秋洵笑着往她身上倒,道:「是偏爱,也是实话。不过你放心,我以后跟你形影不离,我看那些魔教余孽能请动谁来偷袭你!」 江秋洵笑完,才对林婵说起正事。 「青筠那边有了灵玉的消息,我去为你取来。」 林婵不解道:「灵玉?」 江秋洵给她解释了一番这块灵玉的来龙去脉。灵玉清心明目,是张放看中东西,定然是真有效果。 林婵道:「若是真,当比玩蛇□□的效用更好。」三个月前让老封帮她查着灵玉消息的时候,还被硬生生的讹走了所有的积蓄——那可是她回到林婵身边得到的第一笔零用钱。 但为了林婵的眼疾,也就不算什么了。 江秋洵这些日子在小康大夫处研究了林婵的眼疾,觉得从表现上看,很有可能是类似视神经炎的一种疾病。但视神经炎一般消退后不会復发,只是比较影响视力。 除此之外,也可能是毒——老康大夫虽然很自信觉得不是,但人体结构复杂,老康也有不知道的事儿啊。 或许是林婵功力深厚,压制了病情/毒性,才会间歇性发作。近年来,她的眼疾发作时间越来越短,应该是在慢慢痊癒。 所以江秋洵认为宁可慢一点治疗,也不要用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以毒攻毒,不常见的动植物代表着没有经过长久的药理研究,仅靠推断来考虑药性反而可能导致新的问题。 老康不怎么高兴她一个外行来指手画脚,但事涉林婵,他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发火,而是回去细细思索,最后同意了保守治疗。 被神医老爹压制了几十年的小康大夫对她钦佩不已。 所以神医就开出了清心明目的新药方。 江秋洵就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灵玉的消息——这不巧了吗? 老康放下成见,让她把东西拿回来给他研究一下再决定给不给林婵用。 林婵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问:「玉在何处?」 江秋洵如今哪里不知道这小动作的意思——林婵根本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羽翼范围。 她笑眯眯地道:「所以说事情巧得很。狄家不是和魔教伏梁山来往密切吗?被抄家之后,那枚玉佩竟也被锦衣卫抄出来了,在拍卖时被冯劲川买下。正好冯劲川还在繁州,我去找他要来便是。当年他还欠我一个人情,正好找他要回来。」 林婵却道:「你这是要与他坦白身份?何至于此,我去与他谈谈。」 江秋洵道:「可是这等重宝,他既然买下,入手即知其妙处,定然不会放手。」 林婵道:「今非昔比,我以一敌二斩杀魔教宗师,武林威望正盛。他为人圆滑,趋利避害,此事为避我锋芒,会答应的。」 江秋洵道:「万一呢?我可」 林婵略一沉吟,道:「你从前鲜露真容,他可知你样貌?」 江秋洵道:「这倒是不知。」 林婵道:「那你随我去见他,若我真说服不了他,你再帮我?」 江秋洵道:「好。」 …… 冯劲川最近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他原本以为自己参与的只是剿灭青龙寨余孽的义举,却稀里煳涂地卷进了灭魔的武林盛举之中,不但和正玄派代门主并肩作战,还将魔教一网打尽。 听说朝廷的嘉奖即将到来,他为「侠义」二字殚精竭虑半生,不想竟有这等境遇。 唯一遗憾的是,这殊荣来得太晚。 若早得半年,说不定,就能让慕姑娘高看一眼,也更有能力帮她压制张放,而不至于让她最终与张放同归于尽…… 「主子,门外有一位自称正玄派门主的人求见。」 冯劲川惊得站了起来,道:「止风剑?在门外?」 冯劲川有富裕的家境,脑子也算聪慧,自幼习武也刻苦,近年来在江湖声名鹊起,心中佩服的人不多,唯一的女性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林止风。 谁能如她这般杀同阶宗师如杀鸡? 当日在叛军中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一人独战两宗师,且战而胜之,让躲藏多年的魔教毒瘤授首。 当日听到消息的他悔恨万分,恨不得能亲眼看见那一场大战。 他也想过去拜见林婵,但素无交情,有些迟疑。再加上魔教以及几家豪强被抓走之后,南方各家忙着抢夺新的地盘,争抢朝廷留下的残羹冷炙,他们冯家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一时之间也脱不开身,便想着过段时间再购置些礼物上门。 第225页 谁知喜从天降,他钦佩之人就在门外! 「开门,我要亲自迎接。」 冯劲川走到门口,见到和传闻相符的白衣侠女,满面笑容上前迎接。 走近了,却愣了。 慕挽月?! 这怎么可能? 林婵身后,跟着一个穿鹅黄色裙衫的女子,虽微微低头,看不清样貌,可身形体貌,给人的感觉,怎么与逝去多日的慕挽月如此神似? 他正看着这女子激动出神,忽闻林婵介绍道:「这是林某的未婚妻,江秋洵。」 这位江姑娘形似腼腆害羞,没有直视他,但说话清朗,没有扭捏之色。 「见过冯大侠。」 声音不疾不徐,细细柔柔。 冯劲川终于回过神来,欣喜又激动:「慕姑娘?是你吗?你还活着?」 却见这位姓江的姑娘连忙躲在林婵身后,低头害怕道:「阿婵。」 冯劲川:「……?」 第116章 冯劲川忍住莫名的激动, 同时心底升起的还有犹豫和怀疑。 身形像。 但这声音和语气,不太像慕挽月。 这姑娘说话语气柔顺,呢喃软语酥软人心。慕姑娘则声如黄莺、清脆嘹亮, 神色肆意、妩媚张扬,从不低头,也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 二人相差甚远。 江姑娘静立不动时,身形气度,乍一看就是慕挽月本人;可垂眸软语, 又判若两人了。 慕姑娘已经逝去了, 他不应该拿旁人和慕姑娘相比。可这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还是让冯劲川坐立难安。 女子却似乎察觉了他频频的目光,躲在林止风身后。 林婵挡着媳妇儿, 对冯劲川拱手道:「今日冒昧来冯大侠府上, 还请不要见怪。」 「啊?啊, 不见怪,不见怪,林门主光临,舍下蓬荜生辉。」 他想,自己不能这般失礼地盯着止风剑林女侠的未婚妻。 二人进了庭院,冯劲川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听闻林婵想要说想要借走自己刚拍的灵玉, 用以治疗内伤, 欣然应允, 道:「于小可只是辅助修行, 然林门主却用以养病, 今日也别说什么借不借了, 我便将这灵玉相赠,望林门主早日康復。」 这般轻易就得到了灵玉, 江秋洵觉得不可思议。 回家的路上,林婵给她解释:这次主持战后利益分配的主官便是立下大功的朱尧瑛,冯家在这场战事的后续是被牵连还是得利,都取决于这位荣宠正盛的郡主大人。 而「林止风」和郡主关系亲近,世人皆知。若非当年林止风去草原上,在黄金台上把契丹国师宰了,朱尧瑛很可能早就送去和亲了,哪里还有今天的荣光? 外人虽不知道二人私下结拜的事,但都知道她们二人交情不浅。 江秋洵嗔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林婵道:「若冯劲川清者自清,没有攀附之心,今日或许不会松口。」 江秋洵只是笑。 她的内心直接把这句话同步翻译:「这个追求者如斯肤浅,连阿洵都认不出,只知道贪慕虚荣、追名逐利。」 而林婵最核心的资本,都是自己拼搏而来。 …… 林婵和江秋洵走了许久之后,冯劲川才终于像是走过了长长的、黑暗的隧道,从彷徨中醒过来。 理智告诉他,那不是慕挽月,可总有个声音在说——她就是!这个妖女诡计多端,最喜骗人且不以为耻,从前被拆穿了还以引以为傲,区区改名换姓根本不在话下。 可他亲眼看见她悽惨的死状…… 冯劲川勐地站起来。 他总觉得心慌,像是永久失去了什么似的,好似当初慕挽月掉入绵河那日一般。 不行! 他在厅中转悠了两圈儿,忽然想起来——此刻正在繁州的旋风剑折丛德,和慕挽月是至交好友、忘年交呀! 折丛德的儿子娶妻,还请过江秋洵去观礼。折少侠对这个年纪相仿的慕妖女执的还是子侄礼。 冯劲川立刻跑去找折丛德,告诉他自己的猜测。 折丛德也沉默了。 他是读书人,哪怕性情耿直,也比冯劲川这个富二代武林侠士多许多心眼儿。即便是当初也同在绵河,亲眼见到慕挽月腹部喷出的鲜血,也会引旁证来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假。 他比冯劲川更了解她。 折丛德这个人,曾被慕挽月直白地称赞过,说他是儒侠。 他文武双全,曾中过进士,但不习惯官场辞官治学。他祖父是小地主,家境尚可,喜欢练功和治学,后来因为文採好、品行好,还在皇室尚文苑给年纪小的宗室勛贵后人授过课。这个尚文苑也就是当初的朱尧瑛、九皇子朱元沭,以及宋翼三人念书逃课的地方。 折丛德对妻儿也极好,和妻子青梅竹马,一生一世一双人。慕挽月也是因此与他相交。 所以折丛德知道慕妖女心里有人,且对感情一心一意眼里容不得沙子。也知道这个女子不在乎礼法。 这样一看,众目睽睽之下死遁,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女子,和老朋友面对面还装作不认识……都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折丛德还没见过江秋洵,但是—— 「正好我接到了林门主的请柬,便去看看这位江姑娘。」 冯劲川急了,道:「那不还得等好几天?如果她真是慕挽月怎么办?等婚礼那天就晚了!」 第226页 「有什么晚不晚的。」折丛德一点都不急,「若她不是慕挽月,自然与我等毫无干系。可若她就是慕挽月,你待如何?」 这句话一出,冯劲川愣住了。 是啊,就算她是慕挽月,他能如何? 他能阻止慕挽月成亲?能让慕挽月回心转意? 他想起今日林止风来的时候,那位「江姑娘」与林门主神态亲昵,看向林止风的眼神柔情似水,眼眸含笑。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态。 也是他难以置信这就是慕挽月的原因之一。 慕妖女怎可能会这样情意绵绵地看一个人呢? 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般深爱一个人,还是女人。哪怕这个女人是林止风—— 是了,这个人是林止风,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大宗师啊! 除此之外,还是大商贾。 所以,她当初看不上自己,根本不是因为「张贼未灭,何以为家」,而是觉得自己的声明、财富比不上林门主? 亏他以为江秋洵拒绝自己,是淡泊名利! 冯劲川铁青着脸,转身走了,甚至没有和折丛德这位前辈打招唿。 折丛德看着他的背影。 是因爱生恨? 折丛德摇摇头。这位「武林俊杰」被捧得过高,有些自负了。 …… 「林止风?娶妻?为何给我请柬?」意娘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表面上是红尘阁的花魁之一,但实际上是红尘阁的老闆,还是中孚道长李淮水的嫡系传人。 中孚道长善于卦象,学武颇杂,结合多年的经验自创功法,去世前将功法和名下的画舫一起传给意娘。后被张放旗下刺客杀死。 意娘只是个二流的武者,但长袖善舞,又离经叛道,和慕妖女很有共同语言。 她没有师门、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人,只有两三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和北方武林赫赫有名的林止风真的一点儿交情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为特意送一张成亲的请柬,还写亲笔信请她务必前往观礼。 林止风最近在武林上再一次风头无两,「宗师克星」实至名归。 她专门邀请,意娘也无法拒绝,只能如期前往,否则得罪了这位武林至尊得不偿失。 …… 万凤山无影谷。 万鹏举、柯滢夫妇,连家兄弟等人兴高采烈地清点曹岫这一次带回来的东西。 柯滢为他高兴:「这一趟,老曹还收了一双弟子。」 万鹏举倒是很纠结:「等这两个弟子来了,是不是又要多两只豹子?」 想到自己养的兔子和鸟群每天都被吓得瑟瑟发抖,万鹏举担心等豹子多了,连那只鹰都要被狼、豹欺负。 「必须给兔子窝的隔板再修高一些,鹰的窝也再建高一点儿。」 他可是知道半大豹子有多皮。 然而曹岫却拿出几张请柬,说:「我见到慕姑娘了。她还活着,邀请我们参加她的婚礼。」 听见好友还活着,他们都很开心。 不过问的却是: 「婚礼上人多吗?」 「那些人会不会找我们搭话?」 「我们等婚礼结束,别人都走了再去吧?」 「我们带白玉还是青园?或者把一窝兔子都带上?」 「可是把孩子们都带上,咱们进不去县城吧?要不……我们还是不参加婚礼了?」 曹岫一一回答:「婚礼上人多。但是慕姑娘给我们准备了单独的包间,不用和别人见面说话。」 「我们可以把小崽崽们都带上,但是不能带勐兽进城,让孩子们自己在山谷里觅食。」 「不参加不行,咱们新签的合约对象是慕姑娘夫人旗下的铺子,慕姑娘说参加了婚礼就给我们把每次所需的货物打包好放铺子,拿上就走,不用和商家打交道。」 无影谷众人:「……好的吧。」 …… 同样收到请柬的,还有应初蕊应女侠。 应家武馆的上一任馆主应百熊是赫赫有名的拳师。数年前,他被张放打成重伤后不治而亡,武馆就交到了女儿应初蕊的手中。 应女侠刚接手武馆的时候,就受到了同行的排挤。以往自称叔伯的武师们,不但用各种手段抢走学徒,还把她的师弟师妹打伤,最可恨的是,大师兄求婚不成,就以师父衣钵传人的身份上门来抢夺武馆。 学徒们不堪其扰,陆续散去,一部分去了别的武馆求学,一部分在家观望。 若非武馆是应家自己的铺子,恐怕应初蕊会被逼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姑娘自身难保,却没有认命,一边勤练武功,一边寻找外援。然而很可惜,她父亲的两位至交好友都没回家,短时间内联繫不上。她的朋友……最亲近的莫过于同门的几个师弟师妹,都被打伤卧病在床。她自己也被踢馆的人打得内伤。 就在这时候,应初蕊遇到了江秋洵。 第117章 确切的说, 是江秋洵和剑皇楼张放的一个义子在巷道生死相搏,打了一天一夜。对方落于下风,在民巷中躲藏, 恰巧躲到应家武馆去,顺便把应初蕊给挟持了。 若是正常武林人在追敌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要么放弃,要么寻找。 江秋洵都不。 她站在大街上运足内力喊话—— 「各位父老乡亲!今日有剑皇楼的杀手逃过来啦!有可能就躲在你们的院子里!各位赶紧起来查探,若是家中平安, 没有刺客, 就用竹竿挂一件白衣;如果有刺客,就挂一面黑衣!」 第227页 这杀手一听这骚操作,心中大骂姓慕的不讲武德! 他立刻让应初蕊拿了一件白衣服顶在竹竿上靠在房檐边。 江秋洵站在一稍高的房顶查看。 这一片儿住的都是寻常老百姓。除了繁州、锦县附近民风彪悍外, 其实寻常百姓听到有危险、有坏人, 第一时间不是去房舍查探, 而是紧闭门窗,躲在房中不出去。 最好是躲在床脚,心中祈祷杀手不要看到他们,不要伤害他们。 所以这片区域 ,除了应初蕊家举了白旗,别的房舍一家家的全都在装做没人在家。 江秋洵笑着舔舔唇:「抓到你了。」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 义兄背对着她。 应初蕊的余光发现了她。 但她没有露出一点异样。 于是江秋洵一剑偷袭, 毫无难度地把这位义兄超度了。 江秋洵和应初蕊从此相识。 江秋洵发现, 应初蕊的资质很高, 只是练错了功夫。 应百熊练的是横练功夫, 应初蕊身形纤柔, 适合学灵巧的招式。且她经脉通畅, 基础打得不错。 江秋洵当年从剑皇楼偷走了好些武功秘籍。 这些秘籍本就是张放通过各种手段收集而来,其中有一本内功叫做《拔苗助长》, 适合已经有了内力基础的人短时间内练成,但对身体损害很大,事后需要长期调养修復,且透支资质,一生不能宗师,相当于斩断了宗师路。 江秋洵从剑皇楼逃跑的时候,天南地北地逃,不可能停下来调养身体,且她若不能成宗师,永远也杀不了张放,所以她仍旧修行她原本的内功,没有改修这一本功夫。 应初蕊就很需要啊! 若是不练《拔苗助长》。用不了几天,就要被踢馆的打死了。 至于成为宗师?她一点都不奢求! 应初蕊在发誓不会外传,且允诺欠下江秋洵许多人情之后,得到了秘籍。 应初蕊作为一个底层武馆的武师,和江秋洵所在的顶尖武力不属于一个圈子,应初蕊在江秋洵的指点下学习武功,再和别的武馆比斗,完全就是降维打击。 很快,应初蕊就成了当地武馆联盟的话事人。 她的圈子,甚至没资格被划入正派或者邪道,在宗师高手眼中,就是一群不入流的花拳绣腿。但她的圈子和平民老百姓贴得最近,和衙役、巡街等小吏交情深厚,更是各地镖师的培养基地。 等到应初蕊在这个圈子站住脚,一步步成为说话有分量的角色,就帮着江秋洵打探消息。虽然只是一个松散的交流圈子,不能帮忙冲锋陷阵,但潜移默化地制造舆论、传播消息,却是速度快又隐秘。 江秋洵就是通过应初蕊的帮助,才能几次设下雁行楼类似的陷阱诱捕仇敌。 这一天,应女侠忽然收到一张结婚请柬。 是武林巨擘林止风娶妻的婚礼请柬。 师弟师妹们问她:「你认识大宗师止风剑?」 应初蕊摇头:「从未见过,素无交情。」 她这辈子认识且有交情的只有一个人,就南隐派大长老、笑面狐慕挽月那个邪道妖女。 可是,慕姑娘已经…… 难道是林门主和慕姑娘有交情,从而得知了我? 可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发请柬让她参加婚礼吧?整个府城还没听说第二个人接到她的请柬呢。 倒是林门主娶妻这件事早就闹得沸沸扬扬。 算了,想不出就不想了。 她本就是个好奇又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人家请柬都给了,那不得去见识见识这位武林的传奇、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剑」? …… 「林止风就是林婵。」 「那又如何?」 「林婵啊!就是传闻中,在南方要娶妻的那个女商贾!」 「什么?那岂不是林止风要娶妻了?」 这样的对话在南北各大门派中飞传。 不到半个月,武林无人不知天下第一剑要成亲娶妻了。 正玄派弟子要全员到齐给师尊操持婚礼,正玄派的三大(活着的)长老全部都来观礼。 除此之外,北方武林,麒麟堡、北斗陵、正阳峰、飞花山、皇觉寺、清风观……全都收到了请柬; 南武林的金乌盟、烟雨楼、长歌山、极限武馆、逍遥山庄、凤鸣剑派、飞鹰剑派、南隐派等七大门派并没有收到请柬,但却不请自来,也匆匆赶往锦县。 这次婚礼,人员比武林大会还齐活。 这些来观礼的人,只有极少数是真的来带着祝福过来,大部分人都是来凑热闹,想看看两个女子成亲是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来的。人性深处,总有一种「我不如她,所以希望她比我过得差」的阴暗心思。 江湖是一个更接近森林法则的地方,他们害怕林婵的地位和实力,嫉妒她备受百姓称赞的名声,却一直等着有人带头指责她、讨伐她、羞辱她,他们便可一拥而上,集体讨伐,把她正派魁首光鲜亮丽的外衣撕下来,这样才会显得自己这些淤泥满身的人不那么骯脏。 她做了这样有违伦常的事,肯定会有人忍不住先站出来。 于是,各怀鬼胎的武林人纷纷赶往了锦县。 …… 黑白双煞赶到锦城附近,路过一间茶棚。此刻正值秋老虎肆虐,太阳大,天气热,二人便在茶棚歇歇脚,喊了两碗茶和一盘花生米,顺便打听城里的情况。 第228页 这一问,才知道县令已经换了人,原本的焦县令获罪被押回京城了,听说可能被发配。 黑白双煞这两个烧杀抢掠的莽夫,失去了魔教在身后提供情报,连寻常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他们却不知道,根本找不到焦县令具体的去处,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不过没关系,他们原本就是冲着「正泰商号」来的。 焦县令在信中说,这个商号的女商主刚从北面南下,人生地不熟,倒是有一批护卫,但这女商主昏了头要娶妻,属下多有不满,偏偏她被美色所诱,甘愿为狐狸精花钱,甚至去繁州买来南洋的珍宝相赠。 而那魅惑商主的女子,每天都在街上闲逛,且无高手护卫。 这不是暗示,这是明示怂恿了呀。 既然没有情报,他们就和从前一样,自己干呗! 黑白双煞打听林婵住处,在最开始的时候,周围还没有人对他们产生怀疑。因为最近来锦县的外地人实在太多了,基本都是来参加婚礼的。 有些江湖人直接嚷嚷着说是来看新娘子,想知道新娘子到底有多美,才能让传闻清冷如谪仙的天下第一剑倾心。 还有人听说新娘子曾在平定魔教叛乱的时候,城墙上一舞,迷倒五十万叛军和两大宗师——五千叛贼直接给升级一百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成亲,不来看岂不是遗憾? 黑白双煞在这一群显眼包里面,便不那么突出了。 然而,等到茶棚主人来询问他们是否添茶,并收茶费的时候,黑白双煞理所当然地赖帐了。 「我们兄弟二人出门没带钱,等有钱了再来结帐。」 「这……」 赊欠都老主顾的特权,从来没听说过第一次从外地来吃茶的还能赊欠。 黑煞眼睛一瞪,道:「这点儿茶钱,还能赖你们不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兄弟俩?」 茶棚主人连忙赔笑:「那哪儿能呢?一看二位面相,定会名震天下。」 黑煞:「哼。」算你识相。 接下俩,店主不但没生气,还笑眯眯地回答他所有问题。听他们打听新娘子江姑娘,更是热情地告诉他: 「江姑娘为人善良,性格腼腆,梨花街无人不知。 什么?江姑娘什么时候出门?有没有带护卫?江姑娘不喜欢麻烦人,出门就带个丫鬟,有时候带一个小厮,每天早晨都出门买菜。 对了,梨花街有一个包子铺,馅儿大皮薄,您二位可以去尝尝,老闆娘巴二娘号称包子西施,漂亮得很。啊对了,还有家烧鸭铺,不但肉香,价格还便宜,卖鸭子的两兄弟性子也和善。」 茶棚众人一个个低头喝茶,装作没听见。 等兄弟俩走了,所有人听见茶棚主人垮着脸朝店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道:「什么玩意儿,没钱吃茶,还敢白嫖我一碟花生米!老田头,别吃了,快去林宅传讯,把这两个居心叵测的江湖败类报给林门主和江姑娘。」 老田头答应着,连忙把最后一口茶吃了,推着他的粪车进城收粪去了。 茶棚店主则接着给顾客们吹牛:「不是我吹,当初那人贩子在我的茶棚,我一眼就看出不对!若不是我的火眼金睛,林门主的护卫能这么快抓住那几个败类?我跟你说,那一个个的,可都是江湖高手……」 第118章 已经到城中的黑白双煞听不到身后的话了。 他们刚进城, 就被热情的乞儿围住了。 「两位英雄!」为首的乞儿笑嘻嘻地搭话,「可是来参加『止风剑』林门主的婚宴?需要我们带路吗?」 有人带路自然轻省。 只是…… 「三十文。」 「行。」 黑煞随口道。 不过几个乞儿,骗起来毫无压力。 等找到了梨花街, 站在林宅门口,一群小乞丐围着他们,道:「诚惠三十文。」 看着摊手让他们给钱的一群小乞丐,两兄弟心火顿起,额头冒青筋, 内力运转, 想要一掌打死这几个敲诈勒索的小儿。 然而这几个乞丐根本不带怕的。 「你想杀人灭口吗?」为首的乞儿道,「你信不信我们随便喊一声,林门主家的高手就会出来?别想着跑, 林门主还有两个徒弟, 都是准宗师的高手, 你们跑得过吗?」 黑白双煞:「……」 为了绑架门主夫人的大计,他们忍了。 但是…… 「带个路就要三十文,你们怎么不去抢?」 「抢哪有带路来钱快?」 「……」 「……」 「别的城镇都是一文!老子给你三文,别得寸进尺!」 「刚才说好了价才做的生意,你们要是不给钱,我就告诉县尉大人。县尉大人可是武林高手!」 「……成。」 黑白双煞显然没有砍价的经验, 又畏惧被六扇门的人看破了身份, 只能把身上最后一笔钱交出去, 咬牙切齿地用阴毒的眼神目送他们离开。 「这两人鬼鬼祟祟, 还怕林门主家发现他们, 一定不是好人, 走,咱们告诉江夫人去!」 这一群乞儿大约二十多人, 可以说是这个县城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他们抢不过成年的乞丐,但和春风酒楼的孩子们关系很好。身为前剑皇楼情报部门长官的封青筠的养女,这群孩子很懂得情报的重要性,和他们有剩饭剩菜换情报的约定,还包月包年。 第229页 在之前抓内应和细作的事件里他们在近处见到了那个传闻很难相处、性格泼辣的江姑娘。 然后,他们再一次在心中惊嘆—— 好好看的人啊! 近看更好看了! 好像天仙儿一样。 这么好看的人,脾气差点也很正常吧? 从江秋洵那里得了糖块的乞儿们一致给予好评。 这一次,他们发现有人窥探林宅恐行不轨之事,立刻跑去找江秋洵了。 当然了,他们不是为了糖块,是为了正义。 江秋洵正在季大娘的裁缝铺子里研究新到货的布料。江某人把自己的嫁衣绣好之后,信心膨胀,决定给林婵做一件新衣。 看不惯浪费布料的季大娘诚恳地纠正她的错误认知:「江姑娘之才不在制衣,而在绣花,不如就绣些荷包、手绢。」 「江婶婶可在?」 一群乞儿围在店铺外没有靠近,拘谨地等着江秋洵出来,这才道:「江婶婶,又有人来林宅外了,还打听你行踪。」 江秋洵细细询问了对方的容貌,发现和所有宗师样貌都对不上之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乞儿们拿着糖块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当天,江秋洵在黑色暗下来后,独自出门熘达。 从前的她没这个习惯,是在发现鱼龙混杂的武林人中混有心怀不轨之徒,这才临时养成了这个新的习惯——天黑散步。 江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因为林婵担心有宗师来寻仇围攻,不准让她离开梨花街,以备驰援。所以江秋洵便选了梨花街的一条阴暗的小巷子。 不过江秋洵失算了。 她没等来黑白双煞。 因为这两货身上的钱都不够住店,只能去城南破庙里把大乞丐们踢开,抢了两个凉快位置算是落脚。但因为他们得罪了城里的大小乞丐圈子,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打听到江秋洵晚上出来散步这个重要消息。 不过还好,想到江秋洵可以换来的金银财宝,黑白双煞硬是忍飢挨饿,靠着毅力,坚持盯梢多日,终于摸熟了梨花街的情况,打听到了江秋洵平日里出门的习惯。 没两天就是婚礼了,林宅忙得昏天黑地,江湖人又太多,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手来防范。 黑白双煞正好来到巷子里蹲守。 这段时日,就连江秋洵自己都忘了是来钓鱼的,竟真的习惯了在傍晚散步。 梨花街的街坊邻居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她是宗师,早就和她熟识了,通过她过往早晨的战绩,都知道她是个很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商号夫人。 哪怕她孤身一人散步,也纷纷「友好地」避让,没人敢骚扰。 这就给黑白双煞造成了误解——绑她很容易。 第一天晚上,黑白双煞正要出手的时候,正道高手冯劲川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 他声音低沉,道:「我该叫你江姑娘,还是叫你慕姑娘呢?」 江秋洵:「请叫我林夫人,谢谢。」 他瞳孔巨震,神色凄楚,道:「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的从前了吗?」 江秋洵倒吸一口凉气——姑奶奶和你有个屁的从前啊! 就是拒绝了告白的前合作公司伙伴关系好吗?项目完工了拆伙了,大家一拍两散相忘于江湖不行吗?又不是电信诈骗,还搞无生中友! 江秋洵道:「冯大侠缘何说这些让别人会误会的话?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冯大侠对江湖同道的妻子怎可出言不逊?」 冯劲川终究是个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听她这么说,无异于戳着他的痛处指责了,当下只能黯然离开。 他这边刚走,黑白双煞剑都抽出两寸了,巷子口忽然又出现一个女子,带着一群保镖到了。 「我就说你不是正经女子,这回可给我逮到了!」 为首的妇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眉眼骄慢,藏有天真。 「你从前姓慕?还和刚才那人有旧情?改名换姓来止风面前,有何目的?还不快从实招来!」 她声色俱厉,五六个保镖围住江秋洵,大有一言不合动用武力的架势。 江秋洵刚才早就听到有人靠近,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周围除了他们,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多了,转角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周围几个小院儿里也有好几个住户在墙角偷听。就连树后面,都有两个人正在拔刀。她哪里分得清楚里面有没有这次婚宴的宾客? 见了这女子,她一脸无辜道:「曲姑娘,每天污衊我的人何止这一个?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些人无非就是看我将与阿婵成亲,想要勒索讹诈些财务罢了,你不要听信谣言,冤枉了好人。」 姓曲的女子道:「别说那身衣服,就腰间的玉佩、头顶的冠带都价值连城,会来讹诈你?我看你才是骗子!」 江秋洵懒懒地挑了挑眉,有恃无恐道:「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女子一脸抓到她痛脚的得意,道:「我可是亲耳听到的。」 江秋洵道:「是你听错了。」 女子得意笑道:「你想赖帐?哼,何止是我,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江秋洵道:「都是你的人,当然听你的命令咯。」 女子:「……」 江秋洵:「你不会是想去阿婵面前诋毁我吧?」 女子道:「胡说!周围这么多人都听见了!」 第230页 江秋洵道:「哪有?」 女子指着巷子口探头探脑的几人道:「你们刚才都在这里听见了,是不是?」 几个看热闹的人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们什么也没听见!」 说着连忙跑了。 女子道:「止风英明睿智,我不信她还会被你骗了!」 女子心急火燎地带着一群保镖压着她回林宅找到林婵,当面告状:「她与那玄衣男子巷中密话,那男子说她连姓氏都改了。我看她定然是居心叵测的骗子!止风,你快取消婚礼,千万不要和她成亲!」 这时林婵正与舅舅、舅母、三个徒弟、众属下们商议婚礼之事,她不管不顾,带着一群保镖闯入宅中,无礼至极。 按说她这般行事,晏寒飞早应该拦住她,如此畅通无阻,绝对少不了江秋洵的使坏。 林婵微微抬头看着她,安坐厅堂,微微蹙眉,道:「媖琼师侄,不可唿长辈之名。」 曲媖琼被她这清冷的一个眼神扫过来,心底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许多,忍着气,指着江秋洵道:「她……」 「媖琼!」林婵语气微冷,道,「不可对长辈无礼。」 曲媖琼尖叫道:「她算什么长辈?」 林婵道:「她是我马上要过门儿的妻子。曲媖琼,你已成家,再若幼时那般任性,莫怪师叔对你不讲情面。」 曲媖琼难以置信道:「你,你是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吗?她来歷不明,定是魔教合欢宗的魔女……」 「曲媖琼!诋毁旁人,只会显得自己面目丑陋!」 林婵一般不会用这么直白的指责。可魔教的叛乱刚被剿灭,人人喊打,被污衊为魔教,极有可能牵连进谋反大案,后果严重。 曲媖琼是林婵大师兄的遗孤,从小被林婵在内的正玄派照顾和偏爱,从没想到会被林婵这样冷言冷语地指责。 林婵性情清冷,眸光似剑,哪怕被她看着也压力颇大,更勿论这般疾言厉色。 而眼见这个在林婵面前耀武扬威好几日的女人吃瘪,江秋洵当着在场诸多人的面,收敛了骄横无赖,垂眸做无辜的模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又何必如此污衊,置我于死地?」 她躲在林婵怀中,嘤嘤嘤地哭。 周围不管是了解她还是不了解她的人都莫名升起了一股同情。 林玉燕瞄见江秋洵暗中递给她的眼色,当即上前一步,抄着手道:「曲姑娘,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怎么坑害我师尊?念在你是大师伯的遗腹子,师尊对你多有包容,可不想你如此得寸进尺,故技重施,又来挑拨我师尊和师娘的关系!我要是你,如今可没脸出现在师尊面前!可你呢?恬不知耻!曲姑娘,请你即刻离开,别再来坑害我家师傅师娘,若再胡搅蛮缠,我林玉燕可没师尊那么好的脾气!」 ——很好,我多年骂架经验终于快赶上我的武功了,师尊再也不用担心我骂不过对家、吃最笨的亏了! 第119章 姓曲的哭着跑了。 等送走众人之后, 江秋洵和林婵在廊下吹着夜里的凉风,喝着的凉茶。 江秋洵和她靠在一起看星星,道:「阿婵, 你猜我成就宗师之后,觉得最方便的是什么?」 林婵道:「是什么?」 江秋洵道:「是罡气护体,不惧蚊虫。你不知道,我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天天被蚊子咬得满头满身的包, 又痒又痛。特别是脸上, 我还不敢抓,怕留疤!」 林婵道:「你这样爱美,我真怕有一天, 色衰而爱驰。」 江秋洵道:「怎么会?我是有点颜控……咳, 不过谁让你长在我的审美上呢?就如同你喜爱水墨画, 喜欢书法字帖。不过长相的出众都只是肤浅的外表,我倾心于你,是因你的眼神,你的语气,你所思所想,你所行所止……是因你的方方面面, 而非容貌。」 林婵笑道:「虽容色之美乃外物, 却是你对我动心的开始。谁当年刚醒没多久就说, 『若救我的是旁人, 就来生当牛做马报答, 可救我的人偏偏是你怎么好看的小姐姐, 我就知道以身相许了』?」 江秋洵嘴硬道:「我成天正儿八经的,开开玩笑逗你罢了。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 林婵道:「哦,是么。若我那时候答应了,你嫁不嫁给我。」 江秋洵嘻嘻笑道:「嫁嫁嫁,怎么不嫁?反正我第一眼在路边见到你就认定非你不嫁了,先婚后爱,先成亲再慢慢了解你的内在美也是可以的。」 林婵:「……」 嬉笑一会儿,江秋洵又说起曲媖琼。她知道先斩后奏,也不知道是否让林婵为难了。但曲媖琼贱者先撩,她是不可能忍让的。 「你忍她是看你师父对你大师兄的情分,但她在我这里可没有一点儿情分和面子!她如此又坏又蠢,当面辱我,我自然要收拾她。」 若是天性善良,就算被宠坏了,也断然不会在做错事之后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林婵面前。 江秋洵并未询问曲媖琼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事。她本也不是晏寒飞那种八卦的性子。林婵想要告诉她的话自然会说,若林婵不说,便是没什么值得说的。 林婵道:「我早就与她断了旧日情分。只是她夫家乃北方王氏,家主乃吏部尚书,族人一直暗中兼併良田。舅舅曾经置办的一些田亩与王氏相毗邻,且刚好位于两方良田的中间,王氏为了将良田连成一片,对舅舅多方施压。 第231页 除此之外,王氏还暗自与南方粮商勾结,操纵粮价,但太子妃出自王氏旁系,又是孕初期,太子担心没有确切证据,王氏又跑来找太子妃哭闹,让太子妃劳神,便命朱尧瑛暗中调查,不得声张,先以兼併百姓良田为由把吏部尚书挡在查案之外,再出动锦衣卫追查证据。」 柳家舅母是个妙人儿。 她也是江湖儿女,性子强,也是个颜控。林婵长相随母,看林婵的美貌就知道柳家舅舅的姿色。当初他家族骤变,兄弟俩在外辛苦打拼,遇到了舅母,看着俊俏小生受罪,心疼得不行,没认识多久时间,就在一天黄昏把他堵在巷子里,让他考虑考虑向自己家求亲。 柳家舅舅想把她踩在自己左腰边的鹿靴挪开,推了半天没推动,便听她道:「就在这里考虑。」 柳家舅舅都快哭了,道:「我回家考虑几天?」 舅母摸摸他的脸说:「给你半盏茶时间考虑。」 于是第二天舅舅就去提了亲。 后来知道小侄女林婵被欺负,侠女做派的舅母当即拍板要把小侄女接过来自己养。 所以林婵心目中,舅舅、舅母就是她的父母。 林婵又道:「王氏巧取豪夺百姓良田,曲媖琼的夫君也牵连其中,她想要借着和我的关系,找舅妈以直接以赠送亲友的名义送给她,从源头上让王氏的罪名不成立。尧瑛和舅母布局多时,岂容她破坏? 还好她所在的旁支未牵扯进勾结魔教的事中,但也损失了大部分钱财。她与我多年不联繫,这次特意南下来见我,所为何事,显而易见。」 江秋洵给气笑了,道:「世间果真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我知道她为什么针对我了,是因为最近那个传闻吧?」 封青筠的酒楼,对外说的是有林婵的份子,酒馆养的这一群孩子,早已进了正泰商号的私塾。 后来阿杜嘉以江秋洵娘家姐姐的身份来了,孩子们都知道自己是「慕长老」和封青筠救出来的,对她俩关系最近的阿杜嘉便称唿「姨母」。 这个称唿听到的人多了,暗地里就有了传闻,说江秋洵原来是南疆人,孩子都是江秋洵在南疆生的。 要不然林婵怎么会一口气把这么多孩子当自个儿孩子养着? 之前一个孩子的小伙伴丢了,还封锁全城! 这么大阵仗,说不是江秋洵亲生的谁信? 而林婵话中的意思,她心领神会——这曲媖琼,原来是早就把林婵的家业当成是自己的,听说江秋洵嫁过来,还带了这一大堆会「继承家产」的孩子,让她感觉美梦成空,连忙来找机会破坏婚事。 江秋洵道:「她脑子没毛病吧?凭什么认为能继承你的家业?就算你没有家人,可你还有五个徒弟啊!五个诶,都不够分的吧,轮得到她一个外人?」 林婵道:「她认为正泰商号原本是我从师尊处得来,而若曲师兄在世,这些就会是师兄继承,作为师兄唯一女儿的她,自然也就该得到这些。」 江秋洵道:「真是好笑。你师尊当年也不止她爹一个徒弟,哪怕没有星野和光的偷袭,所有弟子活下来,商号也不是她爹的。且不说当初这商号才多大点儿,天天亏本,都要败光了,全靠你这些年的心血才发展到今天,就算当初给你的是万贯家财,那也是你的,与她没有相干。」 林婵道:「当初师父在世时,她年纪尚小,让看顾一二。她任性妄为,连累我的时候,我怕师父年纪大了伤心,就没有追究。这些年过去了,如果她能懂事些,聪明一些,好好活下去就最好。谁料到她比从前更甚呢?也不全是她的错,大家擅长玩弄人心,见她有年少时和我的情分,给她洗脑,利用她在我身上达到目的,也是有可能的。」 江秋洵道:「你还是在给她开脱……你是不是对她心生怜悯了?」 林婵道:「不曾。我早想请走她,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今日夫人为我解决了一桩难事,应当感谢夫人才是。」 江秋洵道:「这还差不多。」 …… 曲媖琼被林玉燕赶出府,直接把她一路拖回客栈。 对,没给她安排住处,她自己住的客栈。 一群保镖哪里是这位准宗师的对手,施展全力都只勉强跟上。 到了客栈,曲媖琼终于哭了起来。打算彻底落空,一时间不能接受。 曲媖琼道:「呜呜呜好你个林玉燕,竟然这样对我!」 林玉燕道:「为什么不能?你是瓷器做的?」 曲媖琼道:「当年我还年少的时候,止风对我百依百顺!如今看来,她不过是个虚伪的骗子,当年的做派都是做给师公看的!」 林玉燕幸灾乐祸道:「省省吧!师尊从前真心待你好,你不真心。如今看透了你,活该你受着。」 她早就看不惯这个坏心肝儿的绿茶了。 同样是矫揉造作的心机女,师娘就和她投缘得很。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得很。 曲媖琼道:「当年的事又不是我的错!林止风怎么能这样绝情?」 林玉燕一掌拍在旁边的木桌上,道:「你不配叫师尊的名字!」 曲媖琼尖叫道: 「不!我不信! 这些年,虽然止风不见我,可是若无她的偏爱,你大师兄怎会特意关照我家的生意? 还有你,你脾气这么差,怎么以前从来不敢找我麻烦?定然是止风叮嘱过! 第232页 可见她心里还是有我! 前些时日,大房占田一事牵连于我,我去找林婵的结拜妹妹朱尧瑛,连这位郡主也客客气气对我,不敢叫我走,还特意请了柳家舅母来向我解释……这些,你敢说不是因为止风? 她待我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林玉燕冷笑道:「什么叫心里有你?别老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还有,以后不准叫我师尊的名字!从前就没有礼貌,现在更是个不知进退的烦人精! 我告诉你,师尊从来没有叮嘱我们让着你,反而让我们远离你。 只是我们担心因为你这个蠢货影响了师尊的名声,这才处处忍让,没想到你得寸进尺!真是晦气! 师尊说得对,问心无愧,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 今后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来打扰师尊!」 说完丢下她,转身就走。 其实林婵的原话是:问心无愧,不畏人言;问鼎宗师,天下可去。 从前她不在乎旁人,弄得自己和师尊吃了许多亏。现在又太过于在乎外人的言语,失了本心。 这个有着异域美貌的小姑娘,拖着自己的重剑,从喧嚣的梨花街上走过。 华灯初上,尘世间的喧嚣渐渐归于平静。 她似乎,沾染了太多凡尘的烟火气,而掩盖了她内心原本的光芒。 持剑于世间,让自身强大才是根本,不必向任何人自证。 强者一言九鼎,弱者百口莫辩。 她似乎想通了许多道理,但具体是哪些道理,却也一时间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通体舒畅。 有什么一直笼罩着她的东西破开了。 内力沉于丹田,罡气化液,武功大成。 等她走完这一条街,回到林宅隔壁林昭节的小院儿,看见林昭节坐在厅中等她。 见她来了,问道:「二师姐,你回来啦?」 林玉燕一愣,道:「小师妹,你在等我?」 林昭节道:「是啊。主……师尊让我在这里等你,说或许今晚你的机缘要到了。什么机缘啊?」 林玉燕灿烂地笑了:「秘密。」 林昭节:「……?!」 第120章 随着锦县涌来的许多江湖人, 整个县城热闹了许多。 治安的压力也更大了。 大多数江湖人一言不合就抽刀拔剑。 新来的县令还没到,新上任的县尉张继代为管理。 这个张继,正是林婵四徒弟的门人, 也就是之前二话不说给林婵来个五体投地大礼的六扇门捕头。 要知道,这个世界习武之人的上限非常高,哪怕是文臣也有许多会功夫——比如儒士折丛德就是进士出身,所以没有江秋洵前世某朝代那种动不动就跪地的习惯,哪怕小官见了皇帝都是躬身行礼, 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 对待非常尊敬的人才会下跪。 张继虽是代人行礼,但上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是一个五体投地;再看他改换身份, 装作单员外对魔教钓鱼执法, 可见这人行事不拘一格。 锦县有和江湖人打交道经验丰富他主持治安, 对付这些武林人就轻松多了。 在林婵和江秋洵婚礼的前一天,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据说这几天曲媖琼到处找人密谈。特别是南方的名门正派代表和世家豪强的武林俊杰。 在曲媖琼看来,江秋洵这个魔教余孽,既然和阿杜嘉关系匪浅,定然和南隐派有所勾结。南隐派与世隔绝,极少出世, 这几年活跃也是为了杀张放报仇, 之后又全部遁去, 丝毫不留恋中原的花花世界。 这样神秘的门派, 除了南方的几个名门正派以及一些豪强因为和他们合作而有些许了解, 旁人应该难以窥窃其中奥秘。 时间太紧, 曲媖琼也就不拐弯抹角,直接声称江秋洵是南疆人, 是魔教余孽,改名换姓矇骗群豪。 她不敢说林婵的坏话。哪怕林婵以女子之身娶妻,也不能抹杀她浩瀚的功绩。要说她勾结魔教,这些武林人没几个会相信。 婚礼所在之处,是西门外的大庄园。 原本就已经修缮得很好了,经过几个月的改造,完全符合江秋洵的喜好,包括她想要的溪边的竹林、小屋、烧烤台…… 庄子里待客的院子非常大,主院就坐了好几十桌,周围几个外院也坐满了。 做菜的厨子好些都是繁州过来,因为这事儿,繁州好些酒楼都歇业一天。 新娘子从春风酒楼的后院出发,由一群南疆人送嫁,也让所有人笃定,她就是南疆人。 那……这几天的传闻很可能是真的。 江秋洵今日成亲,一身正红色嫁衣,并没有坐轿子。 林婵说:「你我都是女子,无需拘于方圆之内。我们并肩而行,同走余生。」 于是江秋洵和林婵一起骑马而行。 原本常人的婚礼,接亲的新郎穿着红袍冠带,骑马来接亲。而新娘以扇遮面,坐在大红的轿子中。 但今日来接亲的林婵是女子,穿的是女式的红袍,且与江秋洵的嫁衣相仿,江秋洵也就没有遮面,也没有坐轿子,而是穿着相仿的嫁衣并肩御马。 街道两边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们今日的盛装。 围观的人不仅有锦县的本地人,还有包括繁州在内的周围县城、村庄的人。就连林家被抓走后做「污点证人」被放出来的周氏,也带着孙子在街边观望。林婵没有邀请她,她也有自知之明,没有凑上去。 第233页 到了庄园,外人就进不来了。 只剩下两边的亲友,以及受邀的几个官员,最多的还是各路武林豪杰。 林止风成亲,凡是得了请柬的都来了。没有被邀请的,也都削尖了脑袋想混进来。 但显然,没人能成功。 除了黑白双煞。 …… 黑白双煞最开始的打算是去抢旁人的请柬。 但能被林止风邀请的,有几个不是武林高手、江湖名宿? 他俩根本打不过,更别说抢请柬! 但比这更迫切的新问题是,他们没有衣服穿了! 昨天晚上去偷银子,特地找了孤身出行的年轻妇人。偷不到就抢呗! 谁知道就这样都翻车了!那妇人二话不说,一脚踹破自己背上的长长的木匣子,抽剑就砍。 「敢抢柯某,好大的胆!」 二人躲避不及,跳河逃跑。 还好那妇人似乎是不想下水,不然他们恐难见今天的太阳。 他们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也彻底报了废,差点逼得他们抢成衣铺了。 啧,一个小小的锦县,怎么到处都是退隐的武林人!抢个成衣铺子都被打个半死!幸好对方没有上衙门告状,要不被通缉的事儿被衙门知道,锦县就待不下去了! 婚礼前一天的傍晚,饿了一天的他们躲在破庙的茅草堆里唉声嘆气。 这时候,忽然来了一群穿着风格狂野的人。他们山上的衣服多多少少有些首批加工的部位,一看就是山里的猎户。 这些人长相兇狠,沉默寡言,偏生他们还一个个罡气外露,分明是极其高强的横练高手。 黑白双煞吓得瑟瑟发抖。 这群人却似乎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自顾自坐下,见他俩不着寸缕,还丢了两件衣服给他们。 黑白双煞战战兢兢地穿上。 夜幕降临后,这群人挤在一起,也睡在破庙。 黑白双煞躲在破庙的另一个角落,偷听这群武林高手交流。 原来他们分明身上有钱,却因为不想和人打交道而选择住破庙。这一路更是风餐露宿,难怪看起来极为「狂野」,跟乞丐似的,只是他身上的包袱、箱笼,以及手上的兵器让他们看起来挺有钱。 黑白双煞去远离梨花街的城南混巷的一户卖饼的摊户家里偷了两个饼,就着水填了点儿肚子。 回破庙的时候,忽然听见这群猎户要去城西外的庄园参加林止风的大婚。 两人现在饿得头昏眼花,又被一个个江湖高手碾压,一瞬间脑海里想的不是可以接近江秋洵实施绑架,而是混进去吃一顿饱饭! 两人再也不管这群猎户会不会揍他们,就直愣愣地跟在他们身后去了庄园。 到了庄园门口,曹岫将手中的请柬交给门边接请帖的伙计。 这伙计是正泰商行的人,见曹岫躲躲闪闪,顿起怀疑,第一时间禀报了唐粥,同时笑眯眯地找藉口把人拦在外面。 在大门口负责的正是梨花街这边街面儿上的管事唐粥。 他是林婵这边的人,也是正泰商号正儿八经的掌柜出身,不是江湖人。但他为人八面玲珑,平时生意也接触过不少江湖人,招待这些江湖豪杰不在话下。 江秋洵那边曾经叮嘱过,这些无影谷来的隐士们不善言辞,不爱与人打交道,为人腼腆,不要过多询问,人来了只管带到主院的小厅房中等待。 一看请柬是无影谷的人,连忙亲自把人迎进来,又派人把他们带到小厅房中安坐。黑白双煞因为和这群人衣着服饰相似,也被认为是无影谷的人,一起迎了进来。 而无影谷的人只管闷头走路。看见身后的黑白双煞没拿帖子就进来了,还以为是唐粥认识的客人。 就这样,黑白双煞在双方的误解中,竟然成功混进来了! 小厅其实就是周围放了几个屏风,将这一桌靠墙的圆桌和周围的桌子隔开,以免这群社恐会感到不自在。 他们不说话,却能听见周围人的议论声。 「这位江姑娘真的是魔,咳,真的如传闻般?」 「恐怕是吧?听说合欢宗的圣女才有这等风情。」 「那林门主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魔教余孽娶回家,不怕朝廷怪罪?她好像还有御前侍卫的官衔吧?」 黑白双煞正在偷偷吃冷盘,听到这话,面面相觑。 江秋洵是魔教合欢宗的圣女?他们怎么不知道?圣女不是那谁吗?比起江秋洵也差得远。 …… 外院。 曲媖琼不知道跟着哪个宾客混了进来。她指使旁人写了状告信,去向繁州知府揭发江秋洵身份成谜、来路不明,很可能是魔教余孽之事。 知府正在清缴魔教,一定会第一时间来带走江秋洵调查。 算算时间,正好在婚礼上被带走,哼,看她还怎么嚣张! 曲媖琼回想到那一日,当着林止风众多亲信的面被她陷害,被林止风斥责「面目丑陋」……光是想一下都觉得火冒三丈! 曲媖琼不过是看在自小的情分上,才好心提醒,谁知林止风竟然冥顽不灵! 她不是一心练剑,不涉情爱吗? 不过南下几个月,就爱上这个魔教妖女! 当年她一直以为林止风对她那么好,是因为得了父亲的遗产而愧疚。可叔父婶娘却一直说她天真,这不过是林止风为了霸占师公所有产业又保护自己名声的手段罢了。 第234页 她当时天真,看不上正玄派中的那点儿产业。可现在她才知道,大部分的产业都转移到了「林婵」这个身份上。 看来叔父婶娘说得对,林止风果然是对她另有所图,想要独吞这么大的商号、财富,才会对她那么好! 如今再细细看来,林止风所图恐怕不仅仅是师公留下的产业,还有当年的自己! 从前不知道林止风好女风,如今知道了,再回想从前……才发现其中隐秘。 是什么时候,林止风和自己疏远的呢? 是知道了自己对她的好感之后吧? 她一定心虚了。 她既好女风,当年对自己那么好,一定是因为倾慕,才会心虚。否则怎么就忽然疏远了起来呢? 当年她送那么多嫁妆,也是因为不舍吧? 还有,当年自己因在王家不受妯娌尊重,将她准备月圆之夜偷袭王家供奉、闪电圣手袁威的事告知了王家伯父,导致林止风重伤。 可即使如此,也只是断了来往,不追究自己的过错。 也是心虚吧? 哼,如今倒是露出真面目了。 可自己还是念着旧日情分,为她揭穿这魔女的真面目。 都是看在师公和父亲的份儿上。若她能经此一役,幡然悔悟,明白谁才是待她真心,和这魔女一刀两断,将那些魔教的野种们赶出商号,自己也就勉强原谅她了。 第121章 意娘抵达的第一天, 就听说了封青筠和阿杜嘉——毕竟满大街都在说她们的名字。 再听说「江秋洵是阿杜嘉在南疆的妹妹」时,一瞬间生出了奇异的预感。 而没过多久,预感就成了真。 「你是说江秋洵就是小月月?」 听到「小月月」这个称唿, 阿杜嘉和封青筠等人全都被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额……确实如此,但是你对江秋洵的称唿……」 也太过于肉麻了吧?! 你们俩以前相处有这么黏煳吗? 「说的也是。」意娘摸摸自己的下颌。 爱操心的封青筠松了一口气。 别给那姓林的听见了。 那女人表面上风轻云淡、谪仙之姿,实际上就是一个醋罈子。 却听意娘接着道:「她像现在都不叫慕挽月了,再叫小月月就不合适了。」 只见她眼眸一亮,击掌道:「就叫她小秋秋吧!」 封青筠:「……」 这俩真是知己之交, 不是损友吗? 这怕不是想要江秋洵直接在成亲当天办白事吧? 林门主那个百十个心眼个个都黑得发亮。 这次成亲, 她为了配合江秋洵隐瞒之前的身份,居然在徒弟面前假装不知道江秋洵的身份,还严令禁止徒弟们在外议论。 不止这样, 还有更离谱的, 她把本该在正厅中央位置的武林俊杰冯劲川安排到外院最角落的位置! 你堂堂北方武林魁首、正玄派门主, 这样明显冷待南方武林倍受尊敬的年轻一辈大侠,难道不怕两边打起来吗? 那可是连敬酒得排到最后的座位! 还「贴心」地安排了一群崇拜冯劲川的武林侠客同座,等敬酒的时候冯劲川早就喝到桌子下面去了吧? 这次的酒席,江秋洵让阿爸阿妈把她的蒸酒的装备从南疆老家运过来了,还捎来了香料,一坛酒抵得上十坛。今天不仅仅是冯劲川, 凡是从前追求够「慕挽月」的江湖豪杰统统都给安排「好酒」。 ……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两旁的童子追着接亲的队伍。 一路上, 余僧领着一群半大孩子们跟在后面, 两个大的抬着一箩筐铜钱, 一群小的围在箩筐边, 一边走一边撒铜钱。 还好两个大孩子内力初成, 否则还抬不动这几百斤的大箩筐。 人们听着声音靠近,远远地便见转角处两个新娘子骑在高头大马上, 并肩而来。 庄子外看热闹的人们窃窃私语。不过还好,因为两个女子成婚本就惊世骇俗,相比之下,这些小节也就不足为论了。 大堂中的武林名宿和亲友们也纷纷出来迎贺。 折丛德、应初蕊在正厅主桌,和意娘、余鹤等人同桌。 冯劲川所在的角落不远,有两桌是南方武林的俊杰。 这还都是本来和正玄派有交情的单身人士。那些有家室或者有婚约的人就更多了,一部分也曾出现在林婵宾客名单上,被江秋洵特意挑出来,让林玉燕和林昭节悄悄剔出去了。 这两桌追求者,当初都和慕挽月有过合作,且对慕挽月倾慕多年。 其中有男有女,年纪有大有小。 他(她)们的座位不是特意安排的。只是因为见面之后,难免回忆起从前为了慕挽月争风吃醋、争相表现的旧事。 从前这群人单独相见都会剑拔弩张,甚至还要比试一番。人多了就更别说了。 都互相看不顺眼。 然而「慕挽月」已经去世数月了。这时候他们意外相遇,反而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都是痛失所爱的可怜人! 他们说起从前的种种,又升起「往事不堪回首」的沧桑,很快就从情敌升华成了共阻张放逆贼的袍泽,一起拼凑着女神的音容笑貌。 意娘看了看这桌还没开席就自顾自抱在一起痛哭的男男女女,心道:「小秋秋还玩儿得挺花,真是的,一点儿也不地道,这么好玩儿的事都不告诉她!昨天还支支吾吾不准自己透露这些人曾追求过她,今儿自己就偷偷摸摸把这群前男友、前女友单独安排了两桌。」 第235页 江秋洵知道了一定会跳脚骂她造谣——什么前男友前女友?根本没有这回事!她在江湖上那么多烂桃花,意娘这个损友的不作为乃至推波助澜要负一大半的责! 而就在江秋洵骑着高头大马随林婵走过来的时候,这两桌「前追求者」们,正好看见了马上的熟悉身影。 虽然江秋洵当初戴着面具,却只遮住了半边脸。对于这群执着的追求者而言,对江秋洵的熟悉,仅次于冯劲川对她的了解。 更恰巧的是,这群人刚刚还凑在一起回忆江秋洵的容貌、习惯、小动作……相当于在脑海里把她这个人仔仔细细复习了一遍。 于是这一眼看去,马上的人,身形动作,怎么和去世数月的慕挽月如此相似? 而且那人一身红衣,和当初肆意张扬的慕妖女是何等的神似? 这短时间姓冯的神神叨叨地念叨,说什么:「她还活着」、「五年却抵不过五个月」、「想不到她是如此随便的女人」。 还以为他为爱成痴接受不了慕挽月的死,如今看来慕挽月竟然真的活着?! 额,或许是相似之人? 他们都没见过慕挽月面具下的模样,认错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刻,他们和当初的冯劲川一样,陷入了惊疑不定与迷茫。 …… 林婵和江秋洵在庄园外下了马,联袂走来,正要走进庄园时,忽然有一队骑兵自远方快马奔来。 「等一下!暂缓拜堂!」 江秋洵皱眉。 这队骑兵甲冑工整,手持长枪,其中十几个骑兵还背着弓箭。 这阵仗,是来拿人? 要来抓她? 就算她的身份泄露了,也不至于招惹朝廷啊?她早就在六扇门处洗白了。 被人阻止成亲,江秋洵心头火起,若是从前早就拔剑冲上去骂人砍人了。幸好还记得这是自家地盘,才不至于口不择言。 挤在人群里被两个保镖护着的曲媖琼看见这一幕,得意地笑了。 看吧,不论她是不是魔教妖女,这都会成为一个笑柄。 众目睽睽,此地聚集了成百上千的江湖人,今天发生的事情,也会很快传遍大江南北,天下皆知! 她就不信,等闹大了,洁身自好、正义凛然的「止风剑」,还能心无芥蒂地与她再成一次亲! 旁边听她散播过谣言的十几个武林人面面相觑。 曲媖琼的偏激,在他们眼中很明显。他们都是正常人,根本不相信威震武林的「林止风」会色令智昏,包庇一个魔教合欢宗的圣女。 林止风的名声,是这一年年做的事情积累下来的,她善良而有锋芒,对许多江湖人和寻常百姓都伸出过援助之手,嫉恶如仇,不惜冒死设计杀死北海王、草原国师。 他们都是武林的中流砥柱,门派、家族的代表,不是那些冲动的小年轻,他们相信人做的比说的更可信,所以最开始并不相信曲媖琼的话。 但她毕竟是王氏的女眷,是有「王氏宝器」美誉的二房长孙王簅之的夫人,最重要的是,她还是吏部尚书王大人的侄孙媳妇,不好得罪,只能虚与委蛇。 然而听完之后,却觉得十分有道理。 人的思想是不讲究证据的,一旦有了偏见,就会逐渐形成自洽的逻辑。 原本就将信将疑的他们,今天见这队弓马娴熟的精兵前来捉拿江秋洵,一个个惊疑不定,互相交换眼神。 等这魔女被抓走了,他们一定手持大义,劝一劝林止风,不要被美色所误。 想到林止风这位「天下第一剑」即将面对的遭遇,在场的许多武林人忍不住升起幸灾乐祸的快意。 「这些是繁州来的兵马吧,怎会来搅林门主的婚礼?」 「林门主武功盖世,能束手就擒么?会不会像镇国公主当年那样对抗弓箭手?」 「今日若止风剑重伤……不如咱们藉机找个由头和她比斗,咱也试试打败天下第一的滋味……」 「你疯啦?她还有徒弟在呢!你没看见她身后站的天山雪燕?听说她还号称小止风剑,杀人无数,手下不留活口!」 除了武林人,锦城的百姓也生出了八卦之心。 「莫非那传闻是真的?这江氏真的是朝廷钦犯?」 「听说她是魔教圣女。」 「哎呀,在婚礼上被抓走,这可真是……」 「听说这正泰商号的林商主还是北方来的武林高手。啧啧,早就说了,女子应该贤良淑德,离经叛道只会惹来大祸……哎哟,谁打我?」 「老娘打的你,怎么,有种打回来啊!」 【希望比自己好的人遭遇不测】,本就是人性的劣根。只有克制自己的卑劣,才能「见贤思齐焉」。 然而大多数人都被欲望所操纵,见此场景,一边暗自窃喜,一边嘴上说着担心和惋惜的话。 …… 最与众不同的是「前追求者」那两桌。 原本「慕挽月为什么没死」的问题变成了「要不要出手劫人」的问题。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出手救人。 但是…… 朝廷刚刚扫平绿林,紧接着又灭了魔教,听说下一步就是以整顿武林,已经有好些名门正派接到了朝廷的「天下武林大会」请柬了。 他们出手劫人,肯定会被六扇门下海捕令通缉的啊! 所有人都迟疑了。 第236页 若因慕挽月得罪了朝廷,在这方天地就再难有立足之地了。 不如等这风头过了,再暗中出手,去牢里捞人。 这可是骑兵! 弓箭手! 寻常官员可出动不了骑兵! 他们起了退缩之心,却又怕旁人瞧不起自己,就想看看别人怎么行事。第一个被他们想起的人,正是不远处的冯劲川。 冯劲川这几天神神叨叨,这会更是状若疯魔,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什么魔障,神情也多了许多戾气,不復从前镇定风流。 人群后的冯劲川,这位当年追求慕挽月的人中各方面都最强的一个,却站得比他们还远,背着手静静地看着江秋洵独自面对朝廷的兵丁,阴沉着脸,一点儿也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冯劲川在想什么呢? 他在心中想,慕挽月从前都和武林人、富商打交道,从来没和官场的老爷们勾心斗角过,这一次让她好好被收拾收拾,就知道只有他才能解救她。 他冯家,在官府那边还算有几分薄面,他还因为剿匪、灭魔等功劳多次在知府大人府上做客。 等晚些,慕挽月吃点苦头之后,他再慢慢运作,找个替死鬼把魔教的身份遮掩了,把人先接出来。 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如这般高傲?或许她会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呢! 这些年,他把她奉若女神,可她宁可嫁给一个女人也不愿选她!是她先负了他! 听说止风剑也有御前侍卫的虚职? 呵,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场盛大的婚礼半途而废,难道还能成第二次亲? 哈,什么止风剑,夺人所爱……林止风必将成为江湖的笑柄! 第122章 围观之人神色各异, 各有所思。 江秋洵却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她看着骑兵逐渐放慢马速,走近庄园。 这时候,她才看清楚, 为首的是熟人。 周围锦县的百姓也认出来了。 「那不是宋大人吗?」 「那是宋县尉啊!」 「他不是升官儿去繁州了吗?」 江秋洵随着林婵下马,道:「宋大人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繁州?」 因为这次朝廷派来的钦差是朱尧瑛,所以一招江秋洵就从林婵处得知了消息,前几日还想过怎么给这位皇室姨妹准备见面礼呢。 宋翼一边拱手朝林婵和江秋洵草草见了个礼,一边指挥弓箭手散开, 道:「快快快!把这片地空出来!天使仪仗马上就要到了!」 百姓们顿时沸腾了: 「天使?」 「天使是什么东西?」 「是京城来的天子使者!」 「那不就是朝廷的钦差大人?钦差到锦县来了?」 武林群豪也面面相觑, 不太明白事情的走向。 宋翼吩咐了兵丁,转头对林婵道:「林大人,圣旨随后就到!快快准备香案, 迎接天使。」 看他心急火燎, 又激动又焦虑, 江秋洵纳闷儿:「天使不是你的好姐妹瑞安郡主吗?又不是皇帝来了。」 宋翼道:「陛下亲至我倒不至于这般……哎呀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江姑娘千万不可怠慢。」 江秋洵不解,看向林婵。 林婵好像猜到几分,却没为她解惑,而是朝即将拜堂的心上人笑了笑,吩咐林昭节去准备香案,又让苹末去准备新鲜的牛乳。 除此之外, 以她为首, 伍子凡、林玉燕、李秦、顾道长、封青筠、阿杜嘉、晏寒飞等二人所有的亲友、心腹一一在香案后等待。 过了一会儿, 六匹快马疾驰而来。 这六匹马, 都是良驹。它们色泽鲜亮, 健壮有力, 奔跑时以对侧步前行,也就是俗称的顺拐。 再看马上的人, 穿的不是盔甲,而是鲜艷的长袍,明亮的发冠,一看就是贵人的装扮。 为首的是一红衣女子,一马当先,纵马飞腾,在香案前方不远处才一拉缰绳, 马前蹄高高扬起,嘶声高昂。 「哈哈,姐,没误了你的良辰吧?」 林婵笑道:「来得正是时候。」 旋即为她介绍身边人:「这边是我家阿洵。上次你走得快,没来得及见到。」 郡主笑眯眯地行礼:「见过嫂嫂。」 江秋洵也笑眯眯地回礼:「见过郡主。」 两人只需一个对视,就明白了对方也是不拘小节之人。 这是江秋洵第一次见到朱尧瑛。 这位郡主的长相、气度、做派,都十分符合寻常人对皇室郡主的遐想,像一枝骄傲的粉色牡丹花。 朱尧瑛和她见过之后,没有多寒暄,转身就把缰绳丢给旁边李秦,自己拉着宋翼,两人恭恭敬敬的站在路中间,等着后面的五骑抵达。 最中间的是一匹漂亮的白马,马上是一个身穿龙纹飞鱼服的女子。 等女子勒住缰绳停下,朱尧瑛和宋翼两人立刻殷勤地上前,一个乖觉讨好地扶着女子,另一个任劳任怨地牵着缰绳。 朱尧瑛亲自为女子介绍:「这就是姐姐今日的新婚妻子,江秋洵。」 又对江秋洵传音入密道:「这是我祖母,镇国公主。」 镇国公主是如今皇室辈分和身份最高的人,这样悄然出行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也难怪朱尧瑛遮遮掩掩。 江秋洵看向这位传说中的镇国公主,但见她三四十岁的面貌,眼角的皱纹并不明显,发色墨黑,没有一根白髮,皮肤光泽有度,精神饱满,眼眸有神,丝毫不显老态。 第237页 听说这位公主已经六十有六,十多岁就开始征战沙场,也不知道怎么保养得这么好! 江秋洵肃然起敬。 她对镇国公主闻名已久。这位可是一位跨入宗师境界几十年的大宗师,曾带兵逐出异族,也曾以一人之力在数百弓箭手的威慑下杀死叛军首领的勐人,还是当朝以女子身份正式娶妻第一人。 当下和林婵一起发自内心尊重地向她行礼。 只听林婵道:「师叔安好。」 江秋洵:「?!」 镇国公主看出她的疑惑,慈爱地笑道:「我和林婵的师父兄妹相称,当年还曾一起行侠仗义,携手对抗过敌军的高手。」 说着还感慨道:「当真是过了好多年了。当年的那些老朋友,活着的就只剩下我孤存于世。」 旁边朱尧瑛摇着她的手撒娇,悄悄道:「乱说。我和奶奶也是你的老朋友啊,你怎会是孤存于世?」 镇国公主面无表情嘀咕道:「你奶奶才不会在乎我,我都离家出走半个月了,都不见她来寻我。」 朱尧瑛:「……」 这个话题好要命! 怎么接怎么接? 奶奶救命! 朱尧瑛连忙转移话题:「……不如先给姐姐宣旨?」 镇国公主哼了一声,从袖子里随意地拿出圣旨,递给朱尧瑛。 朱尧瑛连忙狗腿地接过来,打开圣旨,念道:「制曰:一等子爵、二等御前带刀侍卫林止风忠勇报国,功于社稷,楷之江湖,率之武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南疆女阿杜菓,汉名江秋洵,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心怀大义,正气凛然。二女天作之合,今赐两姓联姻,以结秦晋之好。另赐江氏七品安人诰命……」 林婵这边一行人对着圣旨跪得整整齐齐——除了江秋洵。 江秋洵这辈子除了单腿跪在林婵面前给她整理过衣服,这辈子还没跪过别人。皇帝也一样。但是她不好让林婵和她的亲友难做,边做跪下的姿势,但以指尖按地,双膝并未沾着地面。 她尊重这个世界土着的风俗文化,但她本人就是不想跪皇权。 除了同为宗师的林婵和镇国公主,其他人都没发现。 镇国公主扫了一眼,挑挑眉,没揭穿。 本朝三代皇帝都是带兵的帝王,不喜繁琐,圣旨也写得很简洁。 最后朱尧瑛还给了一个太子亲手写的捲轴作为贺礼。 上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周围百姓悄声议论。 「这圣旨说的啥意思?」 「说是给林商主和夫人赐婚,还给林夫人封了诰命。」 「诰命?那可不得了。」 「女子和女子成亲,皇帝老爷不怪罪,还给诰命?」 「什么诰命啊?」 「七品安人……啧啧,和县令的官儿一样大呢!」 …… 最无语的是江秋洵的几个好友。 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心怀大义,正气凛然…… 意娘想: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这狐狸精难道就不觉得脸红吗?! 应初蕊听了也觉得好笑。她还能不知道「慕妖女」是什么样的人? 赐婚圣旨自然褒奖颇多,但这一封圣旨原本就是给江湖众人听的,用词格外直白,听起来就更让人哭笑不得。但她自然是偏心江秋洵,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折从德进士出身,早就明白今日不可能出问题。一直淡定地看着经过。 听了圣旨,一下就明白言下之意。 心怀大义,正气凛然……还有特地把江秋洵南疆地身份点出来吗,皇帝这是又在下棋了吧? 这是先在圣旨里暗示锦县与南疆通婚,两地通好?下一步是要笼络南疆? 对于南隐派来说,也算是好事。 阿杜嘉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有人夸她阿妹就高兴。 【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心怀大义,正气凛然。】 ——不错,我阿妹就是这样的人。要不怎么会为朝廷清除剑皇楼这个毒瘤呢? 唯有无影谷的人…… 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低头默默吃饭! 反正没事就吃饭; 有事就拔剑併肩子上,为好友江秋洵拼命! 万鹏举、柯滢夫妇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两只兔子脑袋。他们默默地把兔子塞回去。 在饭桌上出来干嘛?想被做成麻辣兔头吗? …… 江秋洵没有混过官场,更远离朝堂,心中对圣旨不像旁人那般惶恐,只是这接圣旨的过程……主要是氛围太正式了,把气氛搞得热别的严肃正经,让她也受到气氛的感染,一时间有些出神。 江秋洵在旁边看着林婵接过圣旨,凭直觉道:「你准备的?」 林婵点点头。 江秋洵道:「我听说当年你在皇宫大殿上曾向皇帝要了一个赏赐,就是这个圣旨?」 这是「林止风」被御赐武林第一剑的事件中包含的内容,可说是天下闻名,这么多年了很多人还在猜测林止风求的是什么赏赐。 林婵微笑道:「是。此事要谢陛下英明。」 江秋洵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林婵道:「婚书、婚契,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林婵把圣旨放在她手中,道:「这便抵做你家乡的结婚证。」 江秋洵唇动了动,刚要说话,感到喉咙处有些哽咽,便没有说话,只朝她笑。 第238页 被晾在一旁的朱尧瑛:「……?」 这气氛怎么莫名就暧昧起来了? 「咳!」朱尧瑛捏了捏嗓子,道,「姐姐,该拜堂了,莫耽误了时辰。」 「你们是不是又把我忘了?」 随着公主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以及几个绯色锦衣的武官。 见众人似乎要把自己忽略,准备走了,跟在镇国公主身后沉默许久的男子忙委屈地提醒。 这男子长相俊美,面带些许阴柔,一看就像是个脾气不好的贵族公子。 「谁让你成天不见人影,把你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朱尧瑛怼了他一句,这才给江秋洵介绍:「这位是九皇子朱元沭。」 朱元沭咧嘴一笑,大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邦邦邦磕了三个结实的响头,嘴里乐呵呵地喊:「弟子元沭,给师尊问好!给师娘问好!您二位今日大喜,记得徒儿的红包!」 完了还「啪」的五体投地。 林婵:「……」 江秋洵:「……」 眼前这一幕说不出的眼熟。 镇国公主:「……」 朱尧瑛:「……还是让太子堂兄把你再关十年吧。」 这种祸害可别放出来为祸江湖。 只有宋翼惊疑不定。 是听说过林婵有个神秘的四弟子,说是「沉迷练功」,不显于人前。但没听说过是九皇子啊?! 林婵让九皇子起来,九皇子一骨碌爬起来,道:「好嘞。」 朱尧瑛一点不见外地开始指挥婚礼。 这时林昭节端从旁边端了一碗牛乳过来,道:「这是我亲自守着苹末做的。」 她和苹末都懂医,她这个武林高手还守着做,安全无虞。 朱尧瑛接过递给镇国公主:「今晨的牛乳还没喝,快快饮了。」 公主傲娇道:「不喝。我今日要喝酒。」 朱尧瑛传音道:「奶奶说了,你每天早晚要喝一碗。你不喝奶奶知道了又要去书房给太祖母写信了。」 写「罪己」信给镇国公主的母亲,烧给昭陵已故的孝慈高皇后。 当年镇国公主娶祝青亦的时候,溺爱女儿的皇帝同意了,还给封了安人。但皇后不同意。世家出身的皇后认为还是得有个驸马来照顾女儿。 每天被几十个僕妇环绕的镇国公主:「……之前的驸马也没伺候过我啊,还给我戴绿帽子。」 皇后道:「下人敢管你?哀家再给你选个贤惠的驸马。」 年轻时候的公主对皇后说:「一样管不住我。除了卿卿,我谁的话都不听。」 皇后气得要命。 祝青亦让公主传话求见,皇后刁难了一番后,还是见了。 祝青亦和皇后详谈之后,皇后终于松了口,对公主说:「我可以点头。以后公主府的人事、进项,你的衣食住行,都交给她管。但凡疏忽了一丝半点儿,都是她的过错,哀家定要召她进宫训斥。」 祝青亦:「多谢母后信重。」 皇后:「……」 谁是你母后,这不要脸的狐狸精。 皇后去世后,镇国公主伤心不已,不吃不喝地守灵,第二任皇帝,也就是镇国公主的大哥,让祝青亦去劝。 祝青亦也劝不动,便写了第一封「罪己」信,跪在公主身边就要念。 镇国公主连忙阻止。她怕旁人把这些自责的话当成真的,让皇室记录官写进青史怪罪祝青亦,只能乖乖听夫人的话。 所以今天朱尧瑛一说起「写信」,镇国公主就头疼,只能哼了一声,端过来一饮而尽,气唿唿地跟着两个新娘子看拜堂去了。 第123章 宋翼瞄了瞄周围, 小心翼翼地往边侧退了两步,想要藏进人群。 他退,九皇子却往他面前靠近, 两人的距离一点儿都没变远。 九皇子侧头看了看他,还露出八颗牙齿朝他笑了笑,张狂又挑衅,像个纨绔二世祖一样给了他一个阴冷的笑容。 宋翼:「……」 为什么都做了繁州通判还甩不开这个混球? 九皇子道:「以后我和尧瑛一起管理武林事务,本朝第一届天下武林大会就在繁州举行, 请宋大人多多关照啊。」 宋翼:「……」 就说这个班可以不上了吗? 本朝最远的地方在哪里?天涯海角? 想辞职去浪迹天涯, 琼州的海角就不错,南洋也挺好。 九皇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对了, 父皇还让我兼任南洋琼海市舶司总理, 负责海上贸易和船只运输相关的一切事物。」 漂亮的桃花眼瞟了宋翼一眼, 道:「惊不惊喜?」 宋翼:「……」 很惊吓。 早知道他是林门主的徒弟,他就不应该接这趟差事! …… 庄园的正堂。 「祭拜天地祖先、祖先!」 江秋洵站在喜堂上,穿着繁琐的大红色嫁衣,和心上人一起烧香, 对着高台上摆着的神灵牌位、祖先牌位躬身行礼,奉上祭品。 「拜高堂亲长!」 她们的父母均不在这方天地, 香案边坐的便是林婵的舅舅、舅母, 江秋洵的义父义母。 「新人对拜!」 两人相视一笑, 弯腰对拜。 …… 外院的众人挤在墙上看。 对于这群武林高手来说上墙和上凳子一样简单。 第239页 整个外院的墙壁上、树上, 密密麻麻站着、坐着人。 冯劲川站在树梢, 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像是一盆冰水浇在身上,不甘、愤怒、怨恨煎熬着点燃的心火, 也被冰水浇灭了。 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所拥有的名誉和财富,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有力量。 再留下去已无意义。 没有继续留着观礼,冯劲川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 而之前围观赐婚圣旨的两桌前追求者们,倒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不用因为没有出手劫人而愧疚了。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肯定不是慕长老。慕长老不可能对一个女人笑得这么花痴。我看只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罢了,慕长老已经捨生取义,和张放同归于尽了!」 桌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众人一个个附和道:「说得对,慕长老洒脱如风,怎可能是这般小女人的模样?」 一位女性追求者道:「我就觉得哪里不对,慕姑娘虽然和她身形相似,但没她这么……这么丰盈。」 至于哪里丰盈,在场所有人都莫名地懂了。 「还有还有,慕姑娘最讨厌正道伪君子,怎可能嫁给北方正道第一人!」 众人一一拿出证据(?)反驳,越交流越肯定——这绝对不是慕挽月! 果然慕长老根本不可能復活。 于是他们继续带着失恋的心情一边回忆一边酗酒一边抱头痛哭。 …… 拜完堂,小徒弟林昭节端着托盘,放着酒壶酒杯,陪着两人一一敬酒。 林昭节端的酒,度数低到差不多就是醪糟水。而宾客们喝的酒,都是高度白酒。虽然口味辛辣,但是这群江湖人为了面子,反而拼起了酒。林婵和江秋洵只是敬了一圈儿,小半从没喝过高度酒的江湖人都趴下了。 等他们来到墙边的小包间,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 外面热火朝天,唯有这一桌安安静静。 ……就不懂为什么那些人怎么能找到这么多话题。 还好这桌都是熟人,仅有的两个陌生人比他们还沉默。 这两个就是黑白双煞。 两人饿了好几天,从坐下开始就偷偷摸摸开始吃冷盘,刚才庄子外闹哄哄的,一会儿惊唿一会儿喝彩,他们是半点儿都不关心。趁着人少还去隔壁桌偷了几盘凉菜。 这会儿拜完堂 ,新人敬酒了,旁人终于开始吃了,他俩已经吃得肚子滚圆,撑得难受。 同时他们也怕被这桌人发现兄弟俩是跟着他们混进来,一个字不敢说, 同桌的无影谷众人也很奇怪。破庙里遇到的这两人原来也是慕、江姑娘请的宾客吗? 总觉得看起来不像是林门主结交的武林名宿、江湖高手。 或许是江姑娘的友人? 幸好两人也没找他们搭话。 . 「各位老友,好久不见。 万大哥的鹦鹉养得如何了?都会说话了吗?我又不爱说话,都是豆包这只傻鸟教的吧?跟它说下次再骂我傻鸟我就扒光它的毛。 柯滢姐,你家的樱桃和红豆今年生了几窝啊?都是凤眼品种的吗?如果养不下,可以带些过来给我,我帮它们找主人……嗯?对它们不好?我保证,一定对它们好!嫦娥家的玉兔,卖一百两一只不贵吧?那些俗人,就沖这价格也不会对它们不好! 曹大哥,狼崽子们还好吧?上次被我揍了一顿还记仇吗?空了我带阿婵去找它们一起打猎啊! 连兄弟,我夫人这里有些北面儿带回来的草种,上次你不是说无影谷北面那座山又冷又湿,光秃秃的么?这种草长在东北湿冷之地,正适合种下。这草啊,北方的马贼爱吃,你家小鹿说不定也爱吃。」 江秋洵知道他们不爱说话,也不等他们回话,和林婵一起挨个和他们说话碰杯。 而这群人见了陌生的林婵,都不好意思说话,只偷偷打量了几眼,只会点头、尬笑、喝酒。 最后轮到了黑白双煞…… 江秋洵:「……两位是?」 转头给林婵低了个眼色:你家亲戚?武林朋友? 林婵微微摇头。 黑白双煞也在互相递眼色。 【来了来了,姓江的来了。】 【要不要动手?抓了马上让林止风给钱!】 【动个屁啊!林宗师还在旁边呢!】 江秋洵看他们穿着和无影谷众人一样的衣服,又都垂着脑袋不说话,莫非是无影谷的新人?心道晚些再来询问一下。想了想,指着他们旁边的两个空位道:「曹大哥,宏文和锐武现在正忙着安排迎亲队,晚些过来陪你们吃饭。」 谁知道这一桌全都一脸茫然:「啊?宏文和锐武?他们是谁?」 夭寿了! 能不能不要让陌生人过来? 江秋洵:「……就是你们新收的徒弟,柳宏文、柳锐武。」 曹岫恍然大悟:「啊,我就说怎么有点耳熟。」 连兄弟点头:「原来是徒弟。」 万鹏举有点不情愿:「可是我们还不认识,一起吃饭蛮尴尬的呀。」 柯滢担心道:「不让他们来不太好,他们会不会认为我们故意为难徒弟?」 江秋洵:「……你们慢慢讨论。反正等徒弟坐过来了你们也会接受现实的。既然收了徒,就要负责任。」 不是让他们和一群人交流,而是他们一群人和两个陌生人相处,这点别扭很快就会过去。 第240页 . 敬完酒,江秋洵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了徒弟和亲友们,自个儿偷偷拉着林婵躲到了后院儿。 黑白无常见了,悄悄跟了上去。 远远地,看见二人居然没有进屋,而是卸了头冠,坐在凉亭中,靠在一起赏月。 也不知道江秋洵在林婵耳边说了什么,便见林婵坚定地摇头。 江秋洵不依不饶道:「阿婵,再考虑考虑嘛?」 林婵:「不可。」 江秋洵:「可以的可以的,又不是在野外!在竹林里搭房子,不就是为了……呜呜呜……唿,你再捂我的嘴,我就只能晕倒在此,任你在花园里对我为所欲为了。」 林婵:「……」 林婵不是不会说严厉的话,比如之前就曾经斥责曲瑛琼「面目丑陋」,但这类难听的话,她是不可能对江秋洵说的。 而那些打情骂俏的话她也羞于出口,江秋洵那般阴阳怪气的本事她就更不会了。 对于她来说,动手比说话简单。 所以…… 林婵折了一根竹枝递给她,道:「你赢了,我就答应你。」 江秋洵眉梢一挑,双目放光:「这可是你说的!」 她和林婵有过一次全力交手。 都是宗师,虽然没下死手,但都对双方的实力有一个大概的推算。 论内力,她或许差林婵一筹,但要论招式,论打架不要脸,她觉得自己稳赢! 铮—— 竹剑发出的破空声,是如金属剑刃一般的声音。 沙沙沙沙…… 只听天上传来江秋洵的嬉笑声,道:「阿婵,看暗器!」 一枚铜钱从她袖口飞出,朝林婵飞去。 林婵轻灵的身影从院落这边的一棵大树跃起,躲过暗器,轻盈又迅速地飘到花园对面的另一个树梢。 而林婵躲开之后,这一枚铜钱「暗器」便正正好朝着黑白双煞的方向过来。 「叮——」 铜钱打在黑白双煞侧前方的假山上,几颗碎石飞溅,其中两颗石子儿恰好打在二人各自的脑门儿和脸颊上。 嘶—— 二人吃痛,差点痛唿出声,但对宗师的畏惧让害怕得僵硬的二人生生忍住了。 「哎哟!」 黑白双煞同时捂住嘴:「?!!」 谁? 谁特么不要命了? 打在假山上飞溅出碎石后的铜钱,改变了方向钻进远处的一个灌木之中,而这灌木之中,此刻一个人影滚了出来,朝院子外奔逃。 黑白双煞吓了一跳,忙屏住唿吸。 林婵避开暗器之后,江秋洵半点不放松,紧追不捨,竹枝横噼,一招「横扫千军」封住林婵即将落脚的方向。 林婵一掌朝她胸口打出,逼她变换方向。 江秋洵不避不让,胸口一挺,送到她掌下。 林婵:「……」 林婵变掌为抓,一把抓住她领口,将她往树下推。右手的竹剑挡住她偷袭的竹枝,借力翻身。 江秋洵右腿回扣,勾林婵的腰。 林婵连忙松开她的领口躲避,在空中如落叶一样翻身,脚尖在树枝上踢了一脚借力,树枝的这一段枝干就「咔嚓」一声断成三节。 中间那一段树枝像暗器一样,照着那奔逃的、快得留下残影的人射了出去,正中后背当中。 「噗——」 一口鲜血喷出。 黑白双煞这才看清,是復生门的门主王豪。 他怎么会躲在这里? 莫非也是想来绑架……江秋洵……嗯?等等! 他们是来干嘛来着? 他们要绑架江秋洵!那个虽然好看得不像话,但现在正飞在天上和「天下第一剑」打得难分伯仲的女人? 黑煞:「……」 白煞:「……」 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 第124章 山庄偏院。 林婵给朱家祖孙三人安排的住处, 是庄园里靠近山林的一处幽静的小院儿。 不过朱元沭以商议公务为由,跟着宋翼去了繁州。院子里就剩下镇国公主和朱尧瑛,以及一大群暗卫、明卫。 镇国公主要喝酒, 林昭节不敢真拿烈酒给她,便把林婵压箱底的西域葡萄酒供了出来,去取了一小坛。 走过长廊的时候,身后忽然冒出一个黑影,一招鹰爪手抓向朱尧瑛的脖颈。 朱尧瑛感觉到刺客的袭击时, 距离已经很近了。她的武功远不及来人, 即使知道危险在靠近,也无法躲避。 「笃!」 角落阴影处,一枚暗器射出, 袭向刺客。刺客手腕一档, 暗器打在手腕的精铁护腕上, 发出金属交击的声音。 「有刺客!」 这暗卫一身红衣护甲,手持绣春刀,「锵」的一声抽出长刀,斩向来人。 这人一袭道袍,一手制住朱尧瑛,单手迎敌, 三两招便将暗卫一脚踹了出去。 旁边立刻又冲出三个暗卫。刺客比这暗卫武功高出许多, 但若被一拥而上, 要取胜也颇费一番功夫。 「都站住!否则杀了她!」 暗卫们面面相觑。 朱尧瑛道:「都住手吧。我看邓门主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不必这么紧张。」 朱尧瑛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却面不改色, 一手拿着摺扇,一手端着人参葡萄酒, 没有丝毫颤抖,还稳稳托着酒壶,不漏一滴。 老道士道:「你认识老夫?」 第241页 朱尧瑛道:「鼎鼎大名的阴阳门门主邓全,你这么老当益壮的道门高手可找不出第二个,我当然认识。都说你是千年的棺材板儿、见不得光,怎么,本郡主灭了你魔教,你今日要杀了本郡主报仇?」 老道士道:「门派、圣教,都不过是收集财宝灵物的工具,灭了也就灭了,打什么紧?老夫要的是麒麟血玉!」 朱尧瑛道:「麒麟血玉我听说过,可还没见过。那麒麟血玉不过是反王宝库的钥匙,宝库中的军械盔甲或许值钱,但对你们武林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 「谁说对老夫没用?那宝库之中存放着许多当初鹿王用来笼络武林中人的武功秘籍、灵药神丹。除此之外,还有数箱金、银、铜器。如今魔教都没了,你赔偿老夫赔偿我些黄白之物,是应有之义。」 朱尧瑛道:「我确实没有血玉。不过我自己还算有些财务,银票就放在卧室,我让人去取来?」 老道士掐住她的脖颈,道:「别废话!银票我不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皇室的银票都有暗记,就算我拿着银票去皇庄也取不出钱来,不过是自投罗网!我就要血玉,没有血玉就杀了你喝血!老夫以精血养身,还从来没尝过郡主的血,今儿正好试试!」 「咳、咳,好好,咳,不要激动。血玉我知道,在林家少族长林桓的手上,我立刻派人去取来给你。」 老道士在她手肘上一拧,把她的关节卸了,愤怒道:「还敢撒谎!林家当铺得了血玉,立刻就被林桓拿走,连夜交给了林家那老不死,直到前些日子林家被抄,血玉就落到了宋翼手中,后来你到了,他又把血玉交给了你!此刻血玉就在你手上! 都怪那老不死,任我如何哄骗都不愿交出来,我本想探听到林家藏宝库后就杀了老不死夺宝,谁知忽然冒出江秋洵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高手和那女道伤了我,我早就得了血玉!不至于今日来此冒险!」 这庄园里可是有两个宗师,一个是林婵,一个是那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南疆女江秋洵。有着二人在,他白日根本不敢冒头,直到此刻,算算时辰,二人应该回主院喝合卺酒了,他才敢来这偏远院落挟持朱尧瑛。 还有王豪那几个蠢货,被他的谎言所欺,以为江秋洵不会武功,带着心腹潜伏去了主院偷血玉,就等林婵喝醉了好盗走血玉。 他对王豪还算了解。这匹夫一定先按兵不动等待时机,想要想要让自己先出手,坐收渔翁之利。哼,希望有他和那几个废物能把姓江的神秘宗师多拖一会儿,以便自己脱身…… 朱尧瑛耸耸肩,道:「好吧好吧,给你就是了。诶,没法子……」 她对周围越来越多的暗卫道:「你们都看见了,我是被挟持了没办法,才把血玉交给他。皇伯父若是打我板子,你们都要给我作证知道吗?」 众暗卫面无表情,齐声应诺:「是,郡主。」 朱尧瑛对邓全道:「听见了吧?东西答应给你了,别这么紧张,不就是一点儿金银财宝、成品丹药么?给你就是!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钱,各大门派进贡来的秘籍啊、丹药啊什么的,我仓库里堆得都放不下。这些还不及我头髮丝值钱呢!说了给你肯定给你。」 邓全:「……」 突然不想要血玉了,想把这女人杀了是怎么回事? 无量天尊! 邓全摇了摇头,把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丢出去,道:「你最好是别玩花样儿。」 朱尧瑛带着他进了书房,把东西拿到他眼前,道:「看清楚了,是麒麟血玉吧?」 邓全拿了血玉放在怀中,道:「还请郡主送老夫一程。」 朱尧瑛道:「没问题,小意思。」 邓全挟持着她,走到院落边缘,就准备一掌把她打个半死。这样暗卫们就会花费更多的精力去救治这个郡主,而无法全力追击他。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就感觉全身鬚髮炸裂,如同被勐虎盯住。 他这一瞬间的念头是:难道林婵来了?怎么会这么快?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根本就没有回头查看,当机立断把朱尧瑛往旁边一推,施展轻功逃命。 可他这一次遇到的猎手比几个月前的江秋洵还要快! 不待他飞身上墙,一掌的掌力隔空而来,印在他的背上。 「噗——」 一口血喷出后,邓全摔落在地。 这一掌几乎是打掉了他半条命。 「祖母——」 他听到朱尧瑛变脸似的换了委屈的娇软声音,道:「祖母,你怎么才出手!再慢一点儿你的乖乖孙女儿就要被这魔教匪徒打伤了!人家好害怕!」 镇国公主:「是吗?你这么害怕,还端着酒壶?」 朱尧瑛:「这是给祖母的葡萄酒,孙儿我视之若命呢。」 镇国公主:「哼。」 邓全:「……?!」 镇国公主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白天那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竟然是已经六十多岁的大长公主朱翊? 这怎么可能?! 穿着宽松长袍的镇国公主殿下抢走孙女的酒壶,背着手回房生闷气,嘴里还嘀嘀咕咕:「这酒怎么这么难喝?林婵这是被骗了吧?」 朱尧瑛心道,没人抢你的酒,没人骂你,喝起来当然就不香了。 朱尧瑛让暗卫把地上半死不活的邓全拎起来,拖进空旷的西厢房,按在地上,「咚」地一声,半点儿没收着力气。 第242页 她自个儿舒舒服服地坐在贵妃椅上,一手撑着脸,俯视地上的俘虏,道:「这个才是我喜欢的对话姿势。来,我问你,招不招?」 被一掌打懵的邓全一脸疑惑,道:「……招、招什么?」 朱尧瑛:「那就是不招了。来啊,给我上刑!」 邓全:「……等等,我招、我招——」 朱尧瑛:「还嘴硬是吧?把咱们常用的刑都给我上一遍!」 邓全:「……?!」 朱尧瑛:「哼,敢掐本郡主的脖子,卸我的关节,真是好大的狗胆!」 邓全:「……?!饶命……」 朱尧瑛提着一串儿葡萄,仰头咬下一颗,「呸」地一口把籽吐在他脸上,道:「晚了。」 …… 林婵和江秋洵满院子乱窜,打飞的花花草草不计其数。 她俩眉来眼去地比斗,把蹲在草丛、灌木里的六个不速之客顺带揍了个半死。 最后江秋洵毫无疑问地被林婵制住了。 江秋洵十三年来用的所有招数都是以杀人为目的,在两人都不出杀招的情况下,林婵强过她不止一星半点儿。 江秋洵胡搅蛮缠道:「我不服,说好了用竹剑,你怎能用掌呢?你耍诈!你偷袭!再来一次!」 林婵不理她,抱着她进屋。 不一会儿,林玉燕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把地上六个半死不活的六个不速之客拖走了。 …… 卧室中。 江秋洵全身不能动,只剩下一张嘴,依旧在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再来一次!下次我一定赢!你是不是不敢?」 林婵把她放在床上,道:「若你还是输呢?」 江秋洵有恃无恐:「我不可能输!我输了就是因为你不爱我!你让我赢……嗯?你做什么?」 林婵把她翻了个身,让她趴着,脑袋埋在枕头里。 江秋洵的小嘴在枕头里兀自喋喋不休:「你以为这样我就说不出来了吗?小心一会儿我的口水喷在枕头……嘤?你、你、你居然是这样的阿婵?你居然打我屁股?」 林婵手中的竹枝挽了个剑花,在她翘臀上又打了一下,道:「口不择言,该打。」 这会儿江秋洵的内力终于冲破了穴道,侧了侧身子,把自己从枕头里解放出来,喘了喘气。 听林婵说她该打,非但不怕,反而挑着眉毛妩媚一笑,蛊惑道:「姐姐要打人家的屁股,作甚要用竹剑?何不用手?」 林婵眼神微凝,情不自禁随着她的话往下移。但又立刻制住,垂眸偏头。 江秋洵从床上爬起来,慢慢移步,一边下床,一边解开束缚在身上的几层嫁衣。 嫁衣失去了系带的固定,随着她往前走,一层一层地滑落在地,铺就了满地的深红,和烛台上的红烛相映生辉。 江秋洵逼近林婵身边,掌心握住她的手臂,热乎乎的掌温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姐姐为何闭眼?你是不是在心里说——非礼勿视?」 她的声音低低的,甜甜的,像是深夜里的狐狸精,最后一件松垮的亵衣不知何时从肩膀上滑落到了手肘,露出嫩白光滑的大片肌肤,在红烛中愈发显得诱人。 江秋洵吃吃地笑着,道:「今天是我们洞房花烛,今天的礼,就是对人家行周公之礼呀……姐姐……嘤。」 她在林婵肩膀上的手慢慢滑到胸口,去解林婵的衣带,却被握住。 抬头,见已经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她。 四目相对。 江秋洵在这一双温和的眼中看到了欲望。 江秋洵轻笑一声,道:「今天晚上,姐姐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哦,不对,是从今天开始,姐姐每天晚上都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林婵抿了抿唇,揽住她的腰,欺着她,上前一步。 唿吸太近了,带起若有若无风,滑过面前江秋洵外露的肌肤,带起一点痒,顺着经脉传进江狐狸的心里,让她浑身上下都难耐起来。 林婵往前走了,江秋洵却反忍着痒意退了一步,顺势倒在床榻上,仰望着林婵,指尖点在林婵胸口,一边用眼神勾勾着心上人,一边道:「阿婵姐姐,你忘了,还没喝合卺酒呢。」 林婵扯下自己的腰带,扬手一挥,腰带如同一条灵活的蛇,捲住桌边的两个杯子,「唰」的收回,一只落在林婵手中,一只落在江秋洵手边。 江秋洵顺势接住。 二人挽着手,一饮而尽。 礼成。 江秋洵丢开杯子,媚眼如丝。 「姐姐,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林婵低头看着她,忽然捏住江秋洵的下颌,吻她的唇。 酒水滋润过的唇瓣异常红润饱满。 残余的酒水顺着亲密的吻渡过去。 情迷意乱的江秋洵没有理会,任由酒水沿着她的唇角流下,让整张婚床都瀰漫着醇厚的酒香。 江秋洵伸手揽住她的脖子,在唇舌交缠间欲拒还迎,含煳道:「慢点儿……姐姐,你好心急……」 闪烁的烛光被弹指的劲风吹灭。 黑暗的床榻间,唯剩下江秋洵的喘息与隐约的吟笑。 夜空上,月如圆盘。 夜空下,荷花池中,荷花绽放,鱼儿在池中畅游。 新人的卧房中隐约传来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 第243页 凤吟鸾吹,婉转动人。 整个庄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宁静。 江湖路远,从此结伴而行。 第125章 番外 婚后日常 天边微亮, 不知道哪家的大公鸡已经开始打鸣。 江秋洵被吵醒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摸了摸身边的被窝,已经没有热气了。 「阿婵?」 江秋洵满身酸痛地从床上爬起来。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累了。 穿好亵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走出卧室。 院中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花园中舞剑。 南方的秋季,花园里一片深绿,点点橙黄的枯叶好似叶丛中的花纹。 不远处的青石板边缘,是江秋洵以八卦迷踪图为基础种下的蝴蝶兰。 秋季的蝴蝶兰盛开, 各色的花瓣争相斗艷, 但远不及林婵白衣舞剑的仙姿。 这身白色的丝绸长衫宽大随意,随着她腾挪轻跃,衣袂翻飞, 迎着晨曦的光, 美好得像一幅画。 江秋洵抱着胸, 靠在房门边,笑吟吟地望着她。 林婵一招玉女穿梭,回身收剑。 「醒了?」 江秋洵挑眉道:「林门主果然武功盖世,功力深厚,这才睡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竟有余力起床练剑了?」 她只记得大概三更街道上传来更夫敲锣声音的时候, 林婵仍不肯放过她, 还把她平日里的那些骚话身体力行地实践了一遍。 果然假正经都是闷骚。 现在才卯时末吧?起点都不到, 她睡了最多三个小时, 就这么生龙活虎地练剑了?她们内里有差这么多吗? 林婵却忽然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 走过来颳了刮她的鼻子, 道:「傻。现在已是第三天清晨了。」 江秋洵:「……?!」 林婵又补了一刀:「你睡了一天一夜。」 江秋洵:「……」 那怪她醒来饿得那么离谱! 江秋洵扑进她怀里,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睡的?」 「我么?」林婵指尖点了点她的唇, 笑意渐深,眼神像是在回味,「大约是昨天早晨,你睡着了之后还在我怀里哭的时候吧。」 江秋洵:「……?那你什么时候起床的?」 林婵一边牵着她去耳房洗漱,一边道:「昨天下午起来处理了一点事,晚膳后陪你继续睡。」 江秋洵难以置信:「都用内力,为什么我就差这么多?不信,我不信!」 当晚,恢復活力的江秋洵又拉着林婵回房。 「肯定是因为我在下面!这次我要在上面!」 啊,这该死的胜负欲。 …… 又是一夜过去。 清晨。 住在林昭节隔壁房间的林玉燕,即使已经晋升宗师,仍旧保持多年来的良好习惯,一大早起来上早自、起来练剑。 等到这会儿公鸡打鸣,她已经结束了晨练。 琢磨着婚礼已经结束,是不是应该像往常一样去给师尊请安了? 之前大家忙着准备婚礼,林婵忙,林玉燕这个二徒弟也在伍子凡的指挥下忙前忙后,师尊的剑术指导已经停了好久了。今天宾客散尽,婚礼结束,是该恢復往日的自律了吧? 正巧林昭节也有生意上堆积的要务需要林婵拿主意,师姐妹俩便结伴去找林婵。 到了主院的卧房外,却听见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林昭节看了师姐一眼,直觉地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怎么听起来好像江姑、像师娘? 「……我好像听到鸡叫……」江秋洵的声音带着昏昏沉沉的迷煳。 「你听错了,离天亮还早呢。」林婵的语气带着诱哄。 「我好累……你不准再用内力了……」 「没事的,才几个时辰。当年你刚晋宗师,就能和剑皇楼杀手搏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一夜而已。」 「……不要了……出去……」 声音越来越小,林玉燕没听清,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一股劲风穿过主卧的门,「笃」地一声,擦着林玉燕的脚尖鞋面处钉入青石板。 青石板上镶嵌着一颗豌豆大小的翠绿色玉珠。 林玉燕记性好,看它的大小、形状,怎么看怎么像是床帏上挂的那几串儿中的某一颗。 这一招指上弹珠的深厚内力和精准落点,唯有功夫极佳、耳力超群的师尊使得出来。 「那,我和小师妹就先走了……」 话未落音,连忙拉着林昭节一起走了。 没办法,师尊这一招的杀气好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来得不是时候。 两朵单纯的牡丹没法找师尊,只能自己拿主意。 商号的事情林昭节都已经上手,找师尊是习惯,其实自己都能做主。 而林玉燕关了一晚上的战利品送去给了宋翼。 阴阳门的门主邓全、復生门的门主王豪、黑白双煞……等余孽贪图璐王血玉宝藏,在魔教覆灭后想要偷走血玉、带着这笔财宝出逃,却最终被一网打尽。 自此,魔教几乎全军覆没。 和魔教勾结苟延残喘的大股山匪、河匪,也全都剿灭。 南方几大世家也早已下狱。 整个南方,乃至整个江湖都焕然一新。 …… 半月后。 朝廷宣布成立武林盟,朱元沭任武林盟主,选出南北威望大、武功高的六位副盟主。 第244页 从此,不允许私下举行任何武林大会,不允许违反律法。 若想解不开的仇怨要私下解决,可以在六扇门签下生死状,在武林盟指定的地方决斗。六扇门顺便出售门票和竞猜彩票——不用怀疑,就是江秋洵的主意。 可以泄露她身份的讯息太多,没过几个月,「江秋洵就是慕挽月」的传闻在武林已经传遍了。 这些讯息包括但不限于: 慕挽月是南隐派的长老、阿杜嘉的结拜姐妹,而江秋洵又名阿杜菓,也是阿杜家的女儿,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江秋洵曾在城墙上敲鼓,内功强劲,鼓声传遍全城,非宗师之境不可。且前来救援的军中将领也多会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鼓声的威力。 慕挽月艷绝天下,江秋洵倾国倾城,世上的美人何其多,但美得这般有特色的人却很少。慕挽月如今销声匿迹,江秋洵查不到前尘往事,若二者是一人,就合理多了。 …… 江秋洵嫁给天下第一高手,那些桃花是销声匿迹了,但她惹下的祸事、结下的仇,却陆续找上门来了。 「嗯……显庆五年八月十八,我从你家屋顶掉下去,砸破了你家屋顶,弄倒了一张红木书架,一个砚台,墨染了六本书……哦,我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好吧,咱们算算多少钱……」 「嗯?显庆七年六月,我在你的茶楼打烂了七张桌子六根板凳?外加七桌饭菜共计三十二两……放屁!我打架从来都不打砸桌凳!我轻功好得很! 显庆七年我都是宗师了还能打烂你的桌子,你碰瓷呢?还有,这年六月我在南疆熔炼宝剑,根本没去过你的茶楼!还三十二两,你特么抢钱呢? 张县尉,这是个骗子,把他带走!」 这些人做梦也没想到江秋洵的记忆力可怖如斯。 张继带着衙役把这伙三脚猫的江湖骗子拖走,喜笑颜开:「咱锦县的徭役又能少派一个。」 . 冬天庄子里冷,南方又没有做地龙,江秋洵和林婵便搬回了梨花街居住。 也因此,左邻右舍都能围观来要债的江湖人的百姓。 最初过来的,都是确确实实因为武林争斗而殃及的池鱼。 而到后来,便有许多胆子大的江湖人、自诩经验充足的骗子登门。 宗师之境,记忆力和五感都超越常人,更何况江秋洵本来就记忆力超常。很快,锦县就收穫了一批送上门儿的徭役。 倒是有许多从前和江秋洵打过交道的江湖人、一起吃过饭的狐朋狗友们陆续过来,想看看江秋洵到底长什么样儿。 而江秋洵一般都是早晨出门和街坊邻居吵……和街坊邻居打招唿,这些陆陆续续到来的江湖人便就近住在封青筠的春风酒楼,把酒楼的生意都带得红火了。 到后来,许多人听说了锦城有一位倾国倾城的武林高手,连寻常百姓也偷偷瞧她。 或许因为她「恶名在外」,又是宗师,倒是没有几个不开眼的敢对她无礼。偶有冒犯的全都被狗腿子晏寒飞炮制了。 南方的武林盟分部设在繁州,有几个南方的正道高手不知道是不是太闲了,过来劝林婵别让媳妇儿每天出门,总是被许多人偷瞧,影响不好。 江秋洵这暴脾气,推门进去就要削他们。 江秋洵对付这种用道德教条压人的对手一向是阴阳怪气不要脸,但如今她是林婵的内人,为着林婵的颜面,不好再口出秽言,只能拔剑揍人,用实力说话。 然而江秋洵刚一只脚跨进去,还没来得及拔剑发火,就听林婵说话了。 林婵在主座上,温婉沉静,端坐垂眸,左手托着茶杯,右手捏着茶盖,轻轻地拨开浮在水面的茶梗,冷冷道:「智者乐山山如画,仁者乐水水无涯,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客人们气得脸色铁青,再无武林名宿的涵养。 江秋洵反而火气全消。 左脚几乎是踹着门进去的,可等右脚跨进来的时候,姿势都变得有礼貌了许多。 她的愉悦,倒不是因为和这几个显眼包骂架占上风…… 而是温文尔雅的林婵骂人维护她的样子太帅了! 骂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风轻云淡,对方暴跳如雷,阿婵真是掌握了其中精髓。 几个南方「武林名宿」并不敢撕破脸。一方面这些伪君子怕被这宗师两口子合起来揍一顿让他们丢脸,另一方面,他们自家子侄中都曾有江秋洵的追捧者,他们以小人之心度之,担心被江秋洵拉出来羞辱家族。 最终忍气吞声地走了。 回去后,却宣扬林婵有失正道魁首的风骨。 可林婵「止风剑」的地位是打出来的,又不是当伪君子演出来的,根本不为所动。 歷年来诋毁她的些风言风语还少了吗? 而且那些有能力给林婵造成麻烦的人,大多数都不是蠢人。人家堂堂天下第一剑维护髮妻,何错之有? 倒是这几个老不修乱管闲事,又被林婵妻妻二人吓退,为许多江湖高手嘲笑。 他们家中当家做主的人连忙按住留言,上门送上合作的生意,以示赔罪。正泰商号在南方等生意渐渐平稳,在林昭节的手中慢慢铺开发展。 …… 今年的冬天比前几年更寒冷。 东北的契丹和西北的匈奴今年冬天在雪灾的逼迫下,终于达成了和解,联手南下。 第245页 朝廷北方雪下得不小,但不及关外寒冷,再加上今年粮食丰收,百姓们没有因为战争的到来而困苦,反而因为「瑞雪兆丰年」而期待着来年小麦能长得更好。 朝廷高价悬赏「土豆」、「玉米」、「红薯」等农作物种子,皇帝更是承诺以爵位酬谢。 原以为很久才会有进展。但没想到,当年就得到了消息。 拿着农作物种子来的是一个海盗小头目。 这个海盗小头目是一个海盗首领的二儿子。海盗首领一直都打算传位给大儿子。但有一次大儿子带着船队出海抢劫,父亲突发疾病去世了,二儿子担心老大回来会把自己杀了,便纠结了岛上的一批手下,打包了岛上的财物逃走了。 他们靠岸休整,找不到出路的时候,得知了朝廷的悬赏。 海盗小头目说,当初他们曾经在南海打劫了一个商队,其中一艘船上就有大量和悬赏描述的粮食极为相似的东西。这些东西煮煮就能吃,但是他们不知道怎么种,就把一部分霉烂的粮食丢弃在了一个专门用来丢弃垃圾的小岛。 小头目东躲西藏的时候,有一次就藏到这个小岛上,意外发现岛上已经有大片的土豆、红薯,以及稀稀拉拉的玉米。 朝廷得到了新粮种。 小头目一跃成了子爵,然后加入了朝廷的海军,开始对海盗开始了毁灭性的打击。 …… 提供粮食作物等信息的人,没错,又是江秋洵。 为了支持女官一系的发展,江秋洵暗地里拿出了许多资料,出了许多馊主意给宜安郡主朱尧瑛。 后来太子继位,太子的嫡长女封皇太女。 女官的利益群体成了皇太女天然的支持者。 最有可能篡位的潜在威胁者,南洋王朱元沭,旗帜鲜明的支持自己的侄女。他娶了刑部侍郎宋翼为王妃,一生无子女。 不过,这都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 朝廷的勾心斗角,林婵和江秋洵并不关心。 或许南方的天气更适合林婵养病,她们成亲的第一个冬天,她的眼疾没有发作。 锦县西南有一座高山,秋末冬初,第一波寒潮过境,山顶堆起了积雪。 林婵二人牵着马,上山赏雪。 二人内力深厚,白天欣赏雪山日出,在雪地里抓野鸡烤着吃,在悬崖边暖酒比剑,眉来眼去;夜晚在搭的帐篷里卿卿我我,逍遥快活。 …… 开春之后,庄园里到处开满了花。 江秋洵把庄园弄了更大的阵法,花开的时候,不论远观还是近看,都赏心悦目。 她们坐在竹林的溪水边……打麻将?! 江秋洵打不过林婵,于是换了新花样。她觉得自己记忆力好,一定能把林婵打服! 然而她不明白,对于林婵这种人来说,所有需要推理的游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碾压她。 而江秋洵这人,最是执着,认定的事情锲而不捨、把南墙撞破了都不服输! 不管被林婵压在身下欺负多少次,第二天,她都能原地復活、再战江湖。 到后来,江秋洵也发现了,不仅仅是武力战、智力战自己也赢不了的秘密。 于是妻妻大战转到了关扑上。 关扑什么内容呢? 关扑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舅舅进林宅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 这天早上,梨花街的街坊们又看见江秋洵穿戴整齐后匆匆忙忙地来了。 江秋洵:「巴二娘、巴二娘!」 巴二娘警惕地看着她,道:「做什么?我最近可没背后说过你,你别又找藉口吃我的包子。」 江秋洵这个人,自从上次「挟恩图报」,被木高瞻承诺每天早上请她包子之后,就经常不客气地来蹭包子。 其实请她吃也无妨。可是这个人,真的是个不要脸的宗师! 若巴二娘哪天附和了别人说她的坏话,她定会在第二天来铺子里,一边吃包子一边用内力消化食物,拳头大的肉包子一口气能吃十几个,还威胁说:「我敞开了吃能把你的包子铺吃垮,你信么?」 巴二娘算是怕了她了。 今天见她气势汹汹地过来,以为自家肉包子又要遭殃了。 江秋洵却道:「你的小馒头和小县主两兄妹,今天早上谁吃第一口了?」 小县主就是小包子。因为嘉宁郡主协助灭魔有功,又交代了璐王藏宝藏的地方。皇帝派出军队过去,找到了入口,但除了血玉做钥匙,还需要配套的机关图。皇帝派工部的人来用工具把机关全给报废了,顺利运走了宝藏。至于嘉宁郡主,被赦免后恢復了郡主的封号,小包子也封了县主,母女二人没有再回京城,仍和小包子在锦县和巴二娘夫妇一起开包子店生活。 进在江秋洵看来,谁吃第一口早饭,这个太随机了,她赢面怎么也有五成了!她就不信这种事情林婵都能算出来! 运气好的话,这次自己终于能赢了吧? 这次要提什么要求呢? 她都在备忘录上准备了三百多个要求了,结果几乎次次输,成亲大半年了,就赢了可怜的两回! 这次提哪个要求好呢? 让自己在上面? 去雪山顶上的温泉里来一回? 还是不准阿婵用内力喝酒,把她灌醉? 又或者是叫自己主人? 嘿嘿,想想都刺激。 第246页 巴二娘叫来两个小崽子,问:「你们今天早上谁先吃早饭?」 小郡主立刻举手炫耀道:「我我我,是我。」 江秋洵笑容立刻僵硬了,道:「怎么会呢?小馒头,你是哥哥啊,你不是一向比小包子早起吗?怎么她会先比你吃到早饭?」 小馒头道:「因为我爱吃肉包啊,妹妹爱吃馒头。娘亲早上先蒸馒头。」 小郡主道:「对哒!」 江秋洵:「……」 等江秋洵回去的时候,看见林婵正拿着她的备忘录,一页页地翻看。 见她回来了,林婵指着「不准用内力喝酒,直到喝醉」几个字,道:「这次就这个条件吧。」 江秋洵:「……?!」 她满肚子鬼话连篇,要是喝醉了不小心泄露了心里的想法怎么办啊? 有种把私密聊天记录自己语音播报来给伴侣看的社死感! 江秋洵:「可以换一个吗?」 林婵指尖点点下颌,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可。」 指着备忘录上「叫我主人」这个选项。 江秋洵立刻道:「好呀主人,没问题主人。」 晚上,二人翻云覆雨,耗干了内力之后,她靠在床头,林婵问她渴不渴,然后披着衣服下床,亲自为她斟酒。 果酒香甜,在林婵的甜言蜜语中,不知不觉喝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傍晚醒来,江秋洵看见林婵衣衫整齐地坐在小桌边,手中拿着一沓厚厚的、写满凌乱字迹的纸张。 怎么都觉得那凌乱的字好眼熟? 林婵见她醒了,对她微微一笑,道:「昨晚你喝醉后,非要写一封自白书给我,还让我仔仔细细检查,看有写漏了没有。我还未查毕,你再睡一会儿?」 江秋洵:「……?!」 还睡? 瞬间冷汗都吓出来了。 人说无欲则刚、问心无愧。 像江秋洵这种浑身上下都是黑歷史的人,她问心有愧呀! 什么自白书?!这和把闺蜜聊天歷史记录给对象看有什么区别? 好在江秋洵脸皮厚,即使心慌也能保持表面的镇定,道:「阿婵,人家不记得写了什么呢!都是酒后胡言,你肯定不信的哦?」 林婵道:「嗯。」 江秋洵心道,那就好。 林婵:「昨晚你也抱着我说让我一定要相信你。 你说你和折大侠的长女,也就是折女侠,虽然经常喝酒聊天半夜看星星,但是都是意气相投的姐妹,没有一点私情。 你还说,虽然你在拒绝冯劲川的表白之后仍然经常邀请他赴宴,明知对方误会也不在乎,只为了搬倒张放,绝对没有为了利用他而刻意不解释。 你和意娘虽然经常在青楼看小姐姐露着腹肌跳舞,但心里只有我。 嗯,后面还有很多……」 江秋洵:「……这些我都可以解释。」 林婵不紧不慢地折好这一叠「自白书」,道:「无妨,不必急,我可以慢慢听你解释。只是这字太过撩草,阿洵可以为我重新抄写工整吗?」 江秋洵:「……?!」 这就开始罚抄了? 完了,这回亮锃锃的把柄递到林婵手中,哪怕脸皮厚如她,也不好指鹿为马,睁着眼睛赖帐了。 江秋洵楚楚可怜道:「好的呢,阿婵。」 嘤! 都是输了关扑醉酒惹的祸。 下次关扑她一定—— 第126章 番外 柯遥的蜕变 柯遥为了夫君费浚, 违反了林婵给她下禁令,可结果费浚依旧没有得到赦免恢復功名。 朱尧瑛对林婵这个义姐维护得很,不但没有出手相助, 反而斥责了柯遥一番撵走了。 她知道婆母极端厌恶江湖人,家里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止风剑的三弟子——除了费浚。 费浚一直做事不知分寸,除了恃才傲物、觉得自己在科举一途前途无量之外,还有一点依仗,那就是妻子的背景。 妻子的师叔是朱尧瑛, 而朱尧瑛则是皇室素有威望的大长公主唯一的孙女。 妻子的师尊林止风是御前侍卫, 可以任何时候请见皇帝,甚至可在特殊时刻自由出入宫门——未免有高手刺杀皇帝,她被赐予了在关键时刻直入皇宫的特权。 这些不是柯遥告诉他的, 是他和柯遥在一起太久了, 无意之中渐渐发觉的。 可当他需要这些关系的时候, 柯遥并没有为他争取到想要的结果,反而被林婵传信,要把她逐出师门。 林止风对他的妻子不是一样宽和,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吗? 为什么这一次这么决绝? 不过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过是向皇帝求个情而已,她竟不愿意? 费浚慌乱地对柯遥道:「咱们自己去求圣上!对, 我们告诉圣上, 说你是林止风的徒弟, 我就是林止风的女婿, 请圣上网开一面, 恢復我的贡生——」 「不行!」柯遥制止了他。 「怎么不行?我娶了你, 拒绝了御史大人的女儿,为你牺牲了前途, 你连这点事都不愿意为我做吗?不过是用用你师父的身份,又没有让你师父去涉险!」 看着如同疯魔了的费浚,直觉他和从前那个风度翩翩的学子判若两人。 不,这不是她爱恋多年的青梅竹马。 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为了功名,一次次怂恿和威胁她,可把她最敬爱的师尊生死安危踩在脚下。 第247页 她为何竟也魔障了,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违逆师命! 然而费浚早就习惯了柯遥对他予取予求,仍然不管不顾,仿佛一个任性的孩子。 「你混迹江湖,漂泊浪荡,若非我娶你,你能有如今僕妇成群的生活?我不休了你,你就该感恩戴德,却连一点小事也不愿为我做!」 柯遥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 柯遥问师尊,为何一直对那个叫「知风」的女子念念不忘。当年的师尊说:「真情无法用时间来衡量。无论多久的甜言蜜语,都不及生死关头的一次选择。」 她那时候以为师尊说的是,那女子为了不连累师尊,宁可以身犯险,对师尊情深义重。 但现在想来,这是师尊在提点自己啊。 青梅竹马,认识这么多年,竟然没看清过他。 或许是从小到大,每次遇事,都是自诩武林高手的柯遥暗中解决,从不让羸弱书生的他操心,以至于从来没有过需要他抉择的机会。 而一旦有事,他那脆弱的神经就立刻自私自利地选择了牺牲别人、成全自己。 女人一旦心死,便恍若新生。 闭上眼,她十多年的爱恋,随着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消失无踪。 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她就只是武林人柯遥。 她眼神冰冷,掌刀砍在费浚颈侧,然后提着昏迷的他,去了从前混迹江湖时候落脚的小院,把他关在院子里。 柯遥还给婆母和娘家留言,说是夫君接受不了现实,执意要出去云游散心,她不得不跟着,请勿挂心。 柯遥对费浚向来百依百顺,费浚也有些天真任性,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习以为常,竟然没人怀疑。 从此,柯遥便在小院儿中养着费浚。 费浚日夜在地下室内哭喊:「放我出去!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要休了你!」 柯遥温和道:「等我师尊自愿公开身份的时候,我自会放你出去。我带了你的书,无聊的时候点着油灯看一看。」 费浚想掀桌子,但红木的桌子太重,没有掀动,只能砸着凳子道:「我不要看这些破书!反正我再也考不了功名!我再也不想看书!」 柯遥不为所动,道:「读书可以使人明理。你从前书还是读得不够,所以才会道德败坏,风骨丧失。」 见他想砸油灯,又道:「你最好不要想着烧东西。地下室无处可去,你若是烧了书本、桌椅,你的尸骨也会埋葬在这里。我是一流的武林高手,宗师嫡传,纵火是烧不到我的。」 费浚这回傻眼了。 他自幼被父母娇惯,被未婚妻呵护,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一连好几个月,他只能在方寸之间活动,偶尔被柯遥带去院子里转转,也被点了哑穴。 一个普通人,怎么逃得过一流高手的掌控? 从前他磕一下碰一下,柯遥都心痛得不行。 这几个月,起初她也习惯性地对他心生怜悯,但渐渐地,她换一个角度,看到的就不再是他令人心疼的书生意气,而是面目可憎的胆小懦弱。 费浚没有外界的消息,他也不知道柯遥会关他多久。 是不是如果林止风一辈子也不公开自己的双重身份,他一辈子也出不去? 想到有可能一辈子被关到这个狭小的地方,他就痛苦得要疯了。 可他又不敢像从前那样对柯遥软磨硬泡。 自从有一次,柯遥把一个生猪头放在的石桌上,抽剑轻描淡写地一剑斩开了猪头之后,他就再也不敢惹陆柯遥了。 就这样,一直到「林止风就是林婵,还将在锦县娶妻」的消息传得天下沸沸扬扬,柯遥这才带着费浚回到京城。 费浚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写休书休了她。 但看看柯遥腰间佩剑,被折磨了好几个月的费浚怂了,在柯遥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写下了和离书。 柯遥与他和离后,回家和家人辞别。 柯遥也是官宦世家,听说她和离,不问缘由,只责她丢了家族的脸面。 她一言不发,任由众人责问,眼神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回想起这二十多年来,在这个家族中,是如何被教导要做一个贤妻良母,又是如何被要求三从四德。 长辈们对她很好,平时多有关心,也很少责备她,她从前觉得自己是被亲人们喜爱的幸运儿。 但现在看来,长辈们所谓的好和关心,不过是官宦人家礼貌的敷衍。 他们也不会责备她对,因为不需要。他们有许多语言的艺术来引导她走向他们希望的方向。稍有行差踏错,他们就会用商量的语气说:「遥儿,姑姑/姑父/姨母/姨父/叔叔/婶婶觉得,这件事还是这样做比较好,你觉得呢?」 好似在商量,但实则是用语言在变相强迫。 性子开朗没什么心眼儿的柯遥一直都是这样被牵着走。 唯一一件坚持了多年的事,就是对费浚的感情。 她义无反顾地嫁给费浚,或许,除了青梅竹马的感情,还因为,这个「为她好」的家,其实压抑无比,让她潜意识里想要逃离。 如今拨云见雾,她才终于看清每个人的面目。 不等这些亲长们说完,她便转身离开。无论他们如何在背后命令、呵斥她回去,她也没有理会。 等到夜晚,她去母亲墓前上了一炷香,又去了父亲的房外,默默看了一会儿那个在妾室的嘘寒问暖下写公文的父亲,便离家而去。 第248页 她想,这一生,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柯遥彻底抛下了前半生的种种,只身前往锦县。 到锦县的时候,林婵还有几日便要成亲了。 她遇到自称黑白双煞、看起来脑子有些不对劲的武林人抢劫,随手揍了一顿打发了。 林婵成亲那一日,她找到了林昭节。 林昭节要带她去见林婵。 「我就不去了。我无颜见师尊。」 林昭节道:「师尊说了,那封逐你出师门的信,是希望你醒悟的警言。你若来锦县,定是改过自新了,她便收回那句话。」 柯遥瑶瑶头,道:「我知道师尊怜爱于我,但我不配。我已经在锦衣卫挂职,即将北上塞外打探军情。请代我转告师尊,不肖弟子为师门和百姓做些事情,以后再来请罪。」 她只在遥远处看了一眼骑马而来的林婵和江秋洵,听过圣旨,等到拜堂时间过了之后,背着剑,默默转身离开了。 五年后,「瑶光剑」封明威将军,正四品,在朱尧瑛开办的军校担任讲师。 听闻费浚拜了一个礼部的侍郎为师。因为他对从前的座师仁义的行为,得到了「不离不弃」的评价,对新老师的名声有正面的影响。 老师指点他重新考了功名。因字迹漂亮,文章也写得好,被点了第十名进士。 有了官身后,娶了老师的女儿为妻,又娶了几房妾室,官运还算不错。 …… 三年后,柯遥觉得自己功夫已经到了一流的顶端,有望成为宗师,于是辞去讲师,南下锦县,给林婵和江秋洵磕头后,留下教养商号的一群孩子。 当年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最小的都十一岁了,一个个身怀武艺,眼高于顶,还不知道被一个准宗师天天揍的人生即将开始。 …… 多年后,太子继位,把嫡长女封为皇太女。 费浚因为不会做人,且同僚都清楚他人品不堪,暗地里排挤于他,已经多年没有升迁。 这时候他又犯了轻狂老毛病,私下口不择言地非议皇太女,被锦衣卫捉拿下狱。 后来怎么样,柯遥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因为她的人生已与从前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彻底断绝。 在锦县,她有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