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稳稳只种田,真的好难啊》 第1章 要命的大事 过完团圆节的第四日,正月十九,正午,东山村村老江旺就着急忙慌的让小孙子江安赶紧把村里人喊去祠堂,说是有个要命的大事要讲。 江旺家在东山村的最东头,等跑到最西头的江雁家时,江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江雁姐,我爷喊你去祠堂,有大事。赶快点,要命呢,其他人估摸着快到了。” 江雁正盖着打满补丁的芦花被,蜷在还有余温的黄泥炕上取暖,顺便给一直在唱空城计的肚皮转移注意力。 听到江安的声音,江雁赶紧回话,“马上马上,等我套个外套。” 要去的祠堂是临时设的,在村中央,借了村里人一个空屋子。 原来的祠堂久未修缮,年前下大雪,房顶不堪重负,塌了。 大冷的天,村里不敢让余下老弱修缮,怕不小心打滑出事,村里又实在找不出一个壮劳力,只能先放着。 但也不能让祖宗牌位就在祠堂里敞着受冻。江旺就托人去县城问过房子主人,借来一间放祖宗牌位。 主人家姓江,叫江富,娶妻余氏后,跟着老丈人做走街串巷的货郎生意,又把自家房子翻修成村里最好的黄泥房。 江富前几年发了一笔小财,带着一大家子搬去了县城,逢年过节会雇人给村里老人和孩子多多少少带点吃的穿的,维系维系关系。 充作祠堂的屋子,自带肃穆的氛围。哪怕晴日正午,总感觉阴沉沉冷飕飕的,很不亮堂。 江雁和江安赶到祠堂时,屋子快挤满了人,后排挨着站的是一群还未成人的少年和幼童。 他俩自觉在小孩堆里站定。 过分年轻的一代头次进入祠堂和长辈们一起听事,心情激动又隐隐不安,个个老实地站着,身体有点僵直,稍显局促。 但穿越前后加起来已活够二十年的江雁显然不在其中。 她小幅度地、缓缓地踮起脚尖,然后脑袋快速伸出从前方身体缝隙里扫视一圈后缩回。 长辈们都到了,在前排站着小声讲话,看着面带愁色。 江旺时刻留心着人来齐没,看到江雁的小动作后,没忍住“咳”“咳”大声地清了一下嗓子。祠堂里絮絮的声音默契的停下。 江旺走到人群前,从左看到右,然后满脸沉痛地开口:“今天上午,江富媳妇托人带来口信,说是北蛮子要打到南齐府了。” “朝廷现在缺人缺钱缺粮草。” 江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府衙的老爷们想着今年再往上添一成的税。” “十岁往上的男娃也要征丁。” “这次不能用银钱抵。” 祠堂里寂静无声。安静到江雁站在后排,也能清晰地听到前方一道道呼吸声,变得紧促,变得大声。 直到几息后,一道苍老的声音嘶哑而又恨恨地说道:“这是要我们的命!老天爷,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死一般的静默被打破。 “说什么不能用银钱抵,哪次银钱能抵过!!!” “我的儿啊,我就剩这么一个留在身边,怎么就留不住?!” “我……我十三了,也要去打仗吗?” “断人子孙的狠东西,上次十五,这次连十岁的娃娃都要……” …… 江雁听着身边一道道慌乱、迷茫、无措的声音和压抑的哭泣,眼眶发红,双拳紧握,死忍着不让泪水决堤。 第2章 朝廷征召 这将是东山村近几年来面临的第五次征召。 第一次是建光八年农历八月十八,东山村的人刚秋收结束,过完仲秋节,想松快一下,就收到官府征匠人的消息。 说是朝廷探测到,北蛮子可能冬日前要南下打草谷,要招人去北边关外防线和北庭护府外,帮助加固以及修筑防御工事。 村子里年轻力壮的木匠和泥瓦匠,四个人,跟着前来收税粮的队伍走了。 第二次自建光八年农历十一月初五北蛮子南下始。朝廷大军拼杀数月,将北蛮子们拦在防线外,一直僵持到来年三月北蛮子退去。 战事期间大量将士伤亡。为补充损耗的兵员,朝廷下令特许北部驻军向周边府郡征丁。 北部大军驻扎在北庭护府郊外以及北部防线上的几个重要关隘,往南是南齐府,西南是西定府,东边是无人敢踏足的原始密林。 河定府和南齐府的南边挨着,也在就近征召的范围。 河定府摊派到的名额不少。要是正常按府内各郡县乡人口比例分派,到三月战事结束东山村也不过是去六七人。 奈何有钱有关系的郡县花钱将名额转给没钱没关系的郡县,没钱没关系的郡县里还有有钱有关系的人家花钱抵名额。 到最后,入伍名额摊派给更穷更偏的容城县小安乡东山村时,人数已经翻了数倍,也不允许用银钱相抵。 东山村总共十七户,五个月间陆续走了二十六个壮年男丁。每户至少一个,江雁原身的父亲就在最后一波。 第三次是建光九年十月二十日。老皇帝自得于“大败”蛮军的功绩,前往东君山封禅。 回程突发奇想,要在东君山脚建造一座更奢华的宫室,以便日后再有大功绩登山昭告日月时停留。 听说朝中大臣阻拦无果。 河定府刺史为悦龙颜,尽早升迁回京,特意向老皇帝奉上大笔金银、粮食和人丁帮助建造。 而为补足刺史私库亏空,河定府全府税加一成,东山村另被带走十八个壮年男子和七个健壮妇女充作劳役。 第四次是建光十年正月,河定府派来的官员带着士兵直闯容城县满街抓壮丁,人心惶惶。 江富在县城被带走,东山村偏远没能及时收到消息。 初七那天,东山村挨家挨户被带走二十四个男丁,上至六十,下到十五刚及冠的年纪。还有十六个身体健壮的妇女。 直到半月后江富媳妇余婶传口信回来,才知道北蛮子腊八那日又南下了,这次朝廷打了大败仗,只能退守北庭护府。 原先驻守北边的大将军因为反对老皇帝建造宫室,骂他奢靡,十一月初连同亲信一道被天使急召回京中领训,拖到十二月还没放回来。 在北边暂代大将军的天使没主意,只能先抓人填上,不让北蛮子攻破北庭护府,等朝廷再派遣将领过来。 这场战事一直持续到现在。因为东山村人口不足,征无可征,这两年勉强平静下来。 但留下来的村民老弱,劳动力不足,只能勉强种完课田。 加上天时不好,全村人辛苦劳作一年,交完课税后,剩余粮食只能勉强过冬。 没想到这才刚过两年,朝廷又降低了征召标准。 第3章 藏进秦山(1) 大家情绪宣泄一会后,祠堂里渐渐又安静下来。 江旺对着一开始出声的老人问到:“兴叔,你说我们这次要不要带娃娃们躲起来?” 江旺口中的兴叔是东山村现存辈分最大的长辈,今年六十九岁。江雁要喊他叔公,是江雁已逝爷爷的小堂叔。 江旺和村里的其他老人是同辈。东山村不大,姓江的拐七扭八都是亲戚,江雁遇上都得喊爷爷。 因此即使江兴年龄不是屋内最大,江旺出于尊敬,也得先问一句。 江兴听到江旺的询问,拧着眉头想了想,回到:“躲起来……你是说让娃娃们躲进秦山?” 江旺点点头,“对,跟老祖宗一样躲进山里。” 东山村坐落在秦山东山脚下。 百年前,三四个姓江的堂兄弟为躲避旱灾和内乱,一路北上,颠沛流离,最后为活命一头钻进深山老林。 等过了一两年,江家兄弟觉得外面局势可能缓和,就试探性地从栖身的山洞里走出来,这才知道他们到了秦山。 后来江家祖宗们慢慢在秦山东山脚不远处修泥房开荒田,与周围当地人往来,久而久之才形成了现在的东山村。 江村的老人们是听着这个祖宗创村史长大的,因此印象深刻。 但近百年过去了,除了他们的父辈跟着上山去收拾过山洞,自他们这一代起,因为日渐安稳,就没几人去过了。 在场最年长,已有七十五高龄的江发问到:“你们还记得怎么走吗?” 江兴、江旺、还有因为上年纪体力不支已经找位坐着的江发、江达、江全等人面露难色,然后扭头看向周边坐着的老太太们。 江达的老伴孙云是仅次江发第二年长的,今年七十四。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有点子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些姓江的老头子们都没去过的地方,我们这些后嫁过来的怎么知道。” 场面一下子有点尴尬。 江旺的媳妇高花赶紧打岔道:“听说老祖宗里有一两个会写字,读书人就爱写写画画,说不准有把怎么去山洞的方法记下来留村里。” 倒是有这种可能。 江旺看着又把目光转回自己的众人,揪着一小撮胡须想了想,又仔细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十分肯定:“我没见过。” 众人有些丧气,又觉得自己竟然期待起老祖宗会留下路线图,绝对是急得脑子不灵清。 气氛再次凝滞下来。 直到后排突然弱弱传来,“我之前见过我爷手里拿着一块东西看,上面有画东西,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回头,然后转身,震惊地看着在江雁身边站着的小豆丁。 小豆丁叫江宁,刚满七岁,现在跟着江全住。 他爷爷江贵是东山村村长,要是幸运还活着的话,现在该有四十二了。 江贵在第四次朝廷征召中,连着媳妇、儿子和儿媳妇,也就是江宁奶奶和江宁爹娘一块被带走。 江旺拨开人群,急步走到江宁前面,小心翼翼地确认:“你爷说了是怎么去山洞的图?” 这么一问,江宁又有些迟疑。 “我听我爷和我爹说的。” “有天晚上我爷觉着心里发慌怎么都不安稳,就找我爹说想带村里的伯伯、叔叔和哥哥们去山上找一找山洞。” “但他们不知道路。” “我爷就让我爹去祠堂长案下面的大石头里,先把东西抠回来看看,看懂了第二天和大家说。” 边上人插嘴,“我没记得村长和我们说过呀。” 江宁瘪了瘪嘴:“上面画的东西太难了,他们一晚上都没看明白。想等第二天和大家商量,结果一大早还没出门,我爷我奶我爹我娘全被抓走了……” 哇…… 第4章 藏进秦山(2) “江宁,回家去把你爷留下来的东西拿到祠堂,好不?我们看看能不能弄明白怎么去山洞。” 江旺抓住江宁大哭换气的岔口,问出东西应该还留在村长家,就把被迫中场暂停回答问题后还想接着哭完的江宁哄去跑腿。 看到江宁旁边还站着个江雁,江旺顺带着安排,“江雁,你陪着江宁去一趟。” 村长一家被官兵带走着实匆忙,很多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那么摆着。 后来村里婶婶们帮着江宁一起收拾东西送去江全爷爷家同住,也没注意被塞进哪个箱里柜里,或者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 江雁带着江宁在村长房间里翻了好一阵才找到那块疑似有着“路线图”的重要皮子。 回到祠堂时,长辈们已经站到屋外商讨由谁带队去探路了。小辈们也带着几个豆丁扎堆,小声复习爬树和走山路的技巧。 江宁把那块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皮制成的“路线图”递给江旺。 江旺接过,展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默默地把皮子递给江兴。 江兴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一言不发。 “怎么不吱声?我来看看。”孙云等不及伸手从江兴那里拿过“路线图”。 皮子被老太太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倒过来看看,又翻个面。 “这上面是字还是画啊?”老太太问到,“是字怎么跟祖宗牌位上的一点也不像呢?” 江旺和江兴回答不出来,他们这么多年也就勉强记住了牌位上的“江”字。 东山村才出现百来年,除了最开头能认几个字的祖宗,后来的人哪有时间学? 大家一直都在忙着开田种地干活吃饱饭,娶进来的媳妇也忙着种地干活吃饱饭,没有一个识字也想到要识字的。 江家牌位上的字还是八九年前江富一家搬去县城后,专门请人回来重新写的。之前只有╭╰○◎x.等只有自家认得的记号。 “路线图”又在江发、江全、李好、高花等长辈手中转完一圈,然后进入几个婶婶们手里。 婶婶们也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江雁虽然跟着去找“路线图”,但找到后也没直接展开先看。 她瞧着大人们一个个愁眉不展,内心跟着忧虑:江家祖宗牌位上的字比篆书还复杂难认,但长辈们现在连是字是图都判断不出来……要完。 江雁思考了三秒,径直走到拿着“路线图”的李月婶婶身边,打算用自己早已降级成文盲的大脑分析一下。万一真有穿越女光环,多少能看出点什么。 救命,好像甲骨文和阿布基得字母为爱私奔,秦山畅游。 图里疑似有路(多条曲曲折折天各一方的线),但该是参照物的地方,没有文字,也没有树林、山沟等标志性地貌,只有各种抽象的简笔画和小人对着四面八方“做法”。 江家祖宗识字多半是谣言,江雁忍不住腹诽。 “江旺爷爷,要不我们去县里问问?之前江富叔叔和余钱婶婶回村里的时候说过,他们家江愿在读书,江念也在认字,说不定他们知道得多?” 江雁提议。 江兴叔公听到十分赞同,连连点头。 “对对对,这种事他们读书人懂得更多。” “江旺啊,抓紧去县里问问江愿和江念。要是晚了,说不定官老爷们把人都抓走了。” “对了,再悄悄问问余钱,要不要带着娃娃回来避一避。我们这里有山,好躲一些。江愿今年都十四了。” 第5章 去县城 早年从村里去荣成县,走路一口气要花上一个时辰。 但那会儿去的多是年轻力壮的大人,吃得也比现在要饱,有力气走得快。 现在老的老,小的小,估计要慢上半个时辰。 加上冬日天黑得早,县城城门日落后就要关闭…… 江旺在脑子里一边罗列着进城人选的要求,一边根据在场大家的状况,比照着,快速筛选。 让谁去好呢? 首先,得要一个去过县城江富家还认得路的人领着。 小叔江兴认路不行,江发年纪太大,江顺现在坐着都打嗑睡,江齐前几天做木工闪了腰。 江达可以,江全可以……高花我几年前陪着去过一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怎么走。 晚上出不了城要在江富家借宿,有个女的一起去方便,路上也有照应…… 江发的媳妇李好年纪也大,现在看着也没什么精神头…… 江齐儿媳妇高妮倒是身板健壮精神头足,就是去了县城保不定跟江虎、江福这些到岁数的男娃娃们一样危险,还是不送上门了…… 这个小媳妇性格有点老实,那个家里孩子年纪太小,没人照看就要哭…… 江旺合计了一圈,最后定了江达和他老婆孙云一起去。这老哥虽然年纪也大了点,但走路还很利索。孙云现在掐架还很行,路上应该能安全点。 江雁一听江达爷爷和孙云奶奶要去县城,赶紧举手说:“我也可以去!‘路线图’上的东西我很多都记住了,可以帮忙问江愿。” “路线图”在东山村人眼里,是能保命的东西,虽然大家看不懂,也还是很重要。现在来不及描一份留在村里,就这样带去县城,是有点风险。万一倒霉,路上被人偷了、抢了或者丢了…… 江旺看着江雁因为这一两年吃不饱饭瘦瘦小小没怎么长的身体,撑着打满补丁磨得发白的外衣,像冬天枯草一样发黄毛糙的头发,还有那双格外机灵的大眼睛,点点头同意。 “那‘路线图’就不拿了,你跟着爷爷奶奶去,路上别耽搁。” “嗯嗯,我知道了。” 这年头粮食金贵,不好白蹭人吃的。孙云先回家拿今天要吃的干粮。 江雁打过招呼后也飞快跑回家。 她从厨房埋在灰堆里保温的瓦罐中,捡出十岁孩子半个拳头大小的麸皮馍馍,抓一小把干净的稻草裹好,塞进衣襟里,就又急急忙忙赶到村口和江达爷爷他们会和,一起出发。 这是江雁穿越过来后,第一次去县城。 早些年情况还行,原身被父母带去过县城赶大集。 等江雁穿越过来,先是很快赶上老皇帝要钱要人修行宫,村里人整天为怎么吃饱饭、交上各种税,以及被强行带走服役的亲人怎么样了发愁。 后来形势更加不好,大家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这边江雁他们仨在不见人影的小道上,一刻都不敢停地走了近一个半时辰,终于在日落前进了荣成县县城门。 那边东山村剩下的村民已经在江旺、江兴等人的组织下,准备起进秦山探路和生活要用的各种工具和干粮。 第6章 进县城 县城内同样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在外走动。 江雁跟在江达夫妇身后,一边赶路一边观察周边情况。 没几个行人。 两侧店铺开门的没几家,对着大门摆放的货架都看着空荡荡的,上面只有零星的几件东西。 这是闭市打烊了,还是生意不好做?江雁暗暗猜测。不过东山村在乡下都收到可能征召的消息了,城里人只会知道得更早,现在还有心情出门的人应该不多。 走了大概一刻钟,三人朝南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将近半盏茶时间,江达示意江雁扣响面前主人家的大门。 “小余在吗?我是你孙云婶。” “在——” 里面传来走动的声音。 嘎吱~门轴不知道哪里出了点问题,开门声在天色暗沉无人走动的小巷里十分清晰。 “爷爷奶奶雁雁,快进来。”江愿带着江念招呼人进门,确认门抵好后,又把他们往堂屋带。 “我娘在厨间和面,一下子腾不开手脚,你们先坐喝口水。” 堂屋和厨间相连,正常说话两边都能听到。 江愿话音刚落,余钱已经洗完手走了进来。 “您二老急着赶过来是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把雁雁也带过来了。” 江雁乖巧地打招呼:“余婶婶好。” 江达叹了口气,从头说道:“你早上不是雇人给村里带了口信嘛,大家听完心慌得紧,就怕哪一天官兵又突然冒出来把人带走。小子们还没懂事,怎么忍心?” “所以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了想,打算让他们躲到秦山里面去。” “您的意思是,真有个江家老祖宗躲过的山洞?”余钱有点惊讶,她之前一直以为是东山村江姓族人编的故事,想有个来历,也是谈资。 江达点点头,“真有,就是大家都没去过,不知道怎么走。不过我们找到了路线图。” 说到这,江达又有点尴尬:“我们没看懂。但这事不急不行,就赶紧上门想让你们帮着看看。江愿和江念都读过书识字,有本事,说不定能知道。” “东西在哪里?”余钱一听,好奇心也上来了。 “江雁记下来了,让她画给你们。”孙云答道。 江雁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起身把板凳往桌子方向一拉,然后麻溜跪了上去。 这样做很不礼貌,姿势也不好看,但江雁身高不太够,要坐着或站着把图画在桌面上,很费力。 大家被江雁的动作小小惊讶到。但很快就关注起江雁复刻“路线图”。 复刻是原身脑袋磕完门槛后获得的技能,在此之前,原身和她谁都不会。江雁由此怀疑还有未消散的血块在压迫自己的脑神经,日常也更加注重保养身体,尤其是脑子。 昏暗摇晃的油灯勉强将桌面照亮,用水描摹出的“路线图”很快完整呈现出来。 四处分散的线条疑似山中小道,但这些单独出现的抽象东西又代表什么?(参考甲骨文与???????…组合) 余钱犹疑地开口:“愿愿,念念,你们看懂了吗?” 江愿和江念正学着江雁那样跪在板凳上,听到询问后一致摇头。 余钱又看了看,忍不住发问:“雁雁,路线图长这个样子啊?”嘴上没好意思说,但心里却止不住怀疑江雁画得是否正确。 江雁十分肯定,“没错,就长这样。” 江达和孙云也认证:“就长这样。” 直到几人看得眼花,水迹也若有若无时,江念指着一个图形说:“哥,你看这个图形,要是把它边缘画顺点,变窄点,像不像我们之前爬小清峰上看到的对面林子的样子。” “这样分析的话,那这个线条代表……林子里可以舞蹈?”江雁指着图形里被忽视的线条,末端甩向左右两侧,高低起伏,像在手舞足蹈。 江愿不愧当了江念这么多年的兄长,立马赶上思路,解答说:“这是在采摘,东西应该很多,所以摘得很忙乱。” 兄妹俩之外的其他人:不明觉厉,由衷佩服。 第7章 搬离县城 认“路线图”耗费了一段时间,现在外面已经乌漆嘛黑。 余钱让江念去厨间把蒸好的吃食端出来,又招呼着江雁他们正经坐下。 “都饿了吧,先吃饭,吃完再说。你们来得突然,要不然还能去买点好菜,现在将就吃吧。” 江达摆手,“我们来的路上都吃过了,不饿,你们吃。我们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江家有间小屋子,平日里放各种杂物,东山村的人有事赶不回去时,就会借住一晚。给钱太生分,江富一家也不愿意收,村里人就会帮着劈柴挑水打扫卫生,上县城时捎带些菜蔬送过来。 余钱自然不肯,“上了门怎么能不吃饭呢?我也是知道的,村里存粮不够大家都抠着量,没有饱的时候。不用给我省。” 在江雁心中,余婶是一个十分能干且值得敬佩的人。 江叔被征召后,余婶除了挑起养家的重担,还负担起与村里的人情往来。就是这几年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逢年过节给东山村老弱送的救济也没停。 还要随时留意县城乃至府城风向,以便再有诸如“征兵”之类的事项可以及时给东山村人通风报信,不至于像前几次被打个措手不及。 余婶和江达两口子还在互相劝说,江雁在旁默默观察,发现江达爷爷和孙云奶奶是真心不愿吃后,加入劝退余婶行列。 “婶婶,我们路上已经吃过了,真的不再吃了。您也说村里没有吃饱的时候,我们现在习惯了晚上就吃一点,饿不着,多了还会肠胃不舒服。等开春后我们把胃口养回来,再来您家做客。” 余钱有些无奈,只好作罢。 一家三口匆匆吃完,又和收拾好的江达两口子以及江雁继续说事。 现在“路线图”解读思路有了,但还要江念和江愿帮着翻译出来,这又得花好多时间。 是继续留在县城,还是…… 孙云拉过余钱低声问道:“你们娘仨怎么想,要回村里住吗?江愿十四了,万一……是不是也去山里避一避?” 虽然老祖宗的山洞八字还没一撇,但就算找寻不成,临时进山躲躲不让人一下子找到带走,东山村人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比起直接当炮灰上战场送死,冬日里山上露天呆着受罪的缺点不值一提。 “让江愿和江念回吧,我留在城里,方便打听消息。”余钱有些犹豫。 孙云听不得这个,声音不自觉放大“要回一起回,剩你一个人在城里住,没人看顾多不安全。孩子们呆得也不安心。”接着又悄声,“而且,等符合条件的都躲起来了,消息有没有也没那么重要了。” 余钱看着江愿和江念,两人面上都带着期许。 江达也跟着劝说,“江富媳妇,一起回吧。要是放心不下城里的事,等征召的风头过了可以再回来。” 想了想觉得筹码不够大,又补了句,“前两次都带走不少健壮媳妇了。你那么能干,要是这次还要征妇人或者人数不够拿你补,江愿和江念怎么办?江富服役完回来你不在,怎么办?” 虽然余钱不觉得自己丈夫能很快归家,甚至早已作好他战死的心理准备,但全叔说的话不无道理。 “好,叔、婶,今晚我们娘仨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和你们回村。” “好好好,我们帮你。”孙云喜笑颜开。 江雁也开心地牵着江念,去她屋里帮忙。 第8章 回东山村 夜色渐明,天边微微亮起。 收拾半宿的江家众人一听到晨钟敲响,江达和余钱立马挑起早已收拾好的四只破旧箱笼,其余四人背上包裹拎着碗筷,往城门赶去。 四只箱笼底层装了八十多斤头茬面,过半数是麸皮,粗筛后的麦仁、磨好的细面还有粟和菽则藏在四周特制的箱壁里,拢共有三十多斤。 箱子又用看着很深的木托盘隔开,托盘上面放了十几只混装较多麦粒和头茬面的小布袋,每袋一斤上下。还塞着老旧衣裳、碗刷、盐罐、酱罐、针线等,以及一小堆用来混淆增重的圆润石子。 大家身上背的包裹和衣服内部也夹藏了些有用的物件。 在北晋,看守城门的门侍们会对进出的行人和行李进行抽检,查看是否夹带危险物品入城或要物出城。 随着荣成县及其周边历经几次征召,县内经济愈加不成,行人寥寥且穷困,门侍们拿不到足够的薪俸,便对出城人的行李盘查十分上心,常常借故扣留十之二三的财物或口粮,贴补自身。 余钱收拾行李时便考虑了这一点。她选择带出城的东西尽可能破旧,能用就好。粮食不能太好,门侍们虽然不比过去生活滋润,但目前也只吃干干净净的粗粮饭,不混麦麸。带的粮食量也不能太多,多了说不准门侍们贪心又起,不嫌费力筛出麦仁来吃…… 更值钱的东西要分散藏在江雁和江念身上,荣成县现在还没有女门侍,没听说会上手搜。又是女娃娃,门侍们大概一下子想不到有大人们在身边,还会舍得把钱财往女娃娃身上放…… 等到门侍们对江雁一行人,主要是江达、江愿的行李和贴身物件细细搜查完,拎走余钱特意备好的粮食布袋,又让孙云和余钱摸遍全身凑出六文通行费上交后,才放行。 众人一口气埋头疾走四公里,直把城门甩在身后远远不可见,才放松下来以正常步速往东山村赶去。 到村口时天光大亮,以江雁形成的生物钟判断,已过十点。 江旺和江安、江宁在村口候着外面来人。老爷子一手柴刀一手树枝削着木棍,江安和江宁则在旁边收拢掉落的枝丫和碎屑。 “江旺爷爷,我们回来了~”江雁率先打起招呼。 江旺扬起嘴角,和余钱等人寒暄完,就领着他们往祠堂方向走去,也就是余钱她们家。 此时,东山村众人正在江富家门口的空地上摆好了流水生产线,削木棍,制木屐,揉面,搭灶台,烧火,蒸麦麸馍馍…… 余钱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旺叔,这是在?” “准备明天一早上山探路用的东西。”江旺解答道,“你也知道,我们打算让小子们进山躲一躲。不管那副图有没有用,我们都得去找找。” “找找山洞,找找其他适合呆人的地方。” 一听到路线图和山洞,饿着肚子、闻着馍馍香味已经入神的江雁赶忙出声,“昨晚江念和江愿有想法了,他们可以试试,直觉告诉我,他们肯定能行。” “小孩子家家哪来什么直觉,”江旺不由地咧开嘴笑,“读书人了不得,了不得哦。” 江愿和江念听到长辈夸奖,耳根子刷的红了起来。 江旺说完便安排江雁配合江愿兄妹俩进行路线翻译工作,又让江达、余钱等人赶紧回家休息去。 第9章 秦山探路(1) 江愿和江念在村里呆得时间短,面对长辈还是有点拘束。 但江雁在东山村呆了两年多,早就摸清长辈们的脾性,该开口时就开口:“他们认出来的东西画哪儿呢?” 纸和笔墨非常昂贵。江雁和江念夜聊时得知,他们兄妹俩以前识字练字多在沙地上进行。因为写得不好,教他们的老秀才不让碰纸笔。练了几年好不容易过关能上手了,家庭主要收入来源江富大叔被征召,兄妹俩为减轻余婶压力就没说要买。村里一堆只想吃饱饭的文盲们更是不会准备了。 捧盆沙画上山?江雁立刻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无语住了。 “拿根木炭画门板上吧。”江旺思索后回答。“村里没有大张的皮子可以画,现在找棵树做木板也来不及。这样,我把家里门板拆下来你们先用,江雁你把东西记着,之后新木板打好了再画上去。” 江雁点点头,不过“门板那么大片,在山上扛来扛去不方便吧。”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又大胆发言,“要不我们把之前做祖宗牌位多出来的木板拿来画吧!” “一样大小,有六七块,能拼能叠,很轻易就能带上山,用完了也方便保存……哇噻,这真的超级有用!!!” 这些多出来的木板原本打算是留给村里老人用的。江旺被江雁的话哽住,曲起手指在她脑门上轻敲了一下,然后挥手打发道:“去问你江兴叔公,他要是同意,你就去祠堂侧边的架子上拿。” “好嘞~” 江雁征得江兴叔公同意后,和江愿、江念兄妹俩一人拎着两块木板,坐到祠堂门口的小板凳上,对着江宁拿来的路线图原件,手拿江安提供的烧火棍,聚精会神地开启破译工作。 三人坐到天色昏沉,终于理出一套完整的进山路线并绘制到木板上,用了五块,由江安和江宁两个小跑腿递送给一门之隔的江兴叔公和江旺爷爷审阅。 破译出来的内容……嗯,图文并茂。 但江雁没见过实物做不到准确复刻,只能大概示意。江愿和江念的绘画天赋也局限在抽象派领域,全靠文字解说。 两位长辈就着燃起的火把亮光看了看,最终决定明日带江雁三人上山,不然拿着图也是“寸步难行”。 江雁、江愿和江念把小板凳挪到祠堂外的空地上排排坐,一边有气无力地啃着村里发放的工作餐——小半块麸皮馍馍,一边听江旺对明日一早的上山事宜进行安排。 —————————————— 正月二十一日清晨,天晴朗。 冬日里秦山林木叶片凋零,初升的太阳光穿过枝丫和林中薄雾,照在东山村一行人身上。 领队的是江顺,村里的老木匠,以前和几个儿子经常进出秦山挑选木材,对靠近东山村的这一片山和林子分布相对熟悉,对仅靠树干辨认林木品种也在行。 走了将近三刻钟,江顺停下来,对着身边提供路线解读的江愿说到,“我们已经到了野栗林。” 第10章 秦山探路(2) 为了安全,安排来秦山探路的,一共有八人,近东山村剩余人口的两成。除了江顺老爷子、江雁和江愿、江念四人,还有高妮婶子,小叔江河和江虎,以及江驹。 江雁和江念体力都不怎么行。一个严重营养不良体虚,一个在县城缺少锻炼,两人坠在队伍末尾,两颊泛红,靠在栗子树干上直喘气。 江愿从背篓里抽出第二块和第三块木板,对齐,然后手指在上面比划:“顺爷爷,接下来我们要往西北方向走大概大半个时辰,找到柰树林。” 秦山不是单独一座山峰,而是由众多山脉构成的山系,层峦叠嶂,连绵不绝。东山村人平常说的去秦山去秦山,其实也只是进入秦山外围与东山村邻近的小青峰和平顶峰,再远也不过是与这两峰南北相对的大青山南山脚罢了。 就这两峰里也长着很多柰树林,分散在不同地点,方向和距离相似的也有好几处。 昨天江愿他们画图时,在不考虑近百年林木扩张或遭遇砍伐范围缩减的情况下,根据线条长短粗略估计了抵达不同参照物所需的时间差,尽可能减少干扰项。 江顺耐心听完,看看又往上升了一些的太阳,看看栗树枝丫生长状况,选定方向,继续出发。 进入不熟悉的山林后大家一路上耳听四路眼观八方,走得十分谨慎,以免撞上出来猎食的大型猛兽。 江顺还要走走停停观察周边的林木类型,中途和江愿、江念讨论修正路线图中的参照物和前进距离。幸运的是,江愿兄妹俩对大部分参照物理解无误,减少了绕远路、走回头路所需的时间。 直到太阳西斜,估计在下午三四点间,众人终于抵达路线图的结束处——一座东山村人从未踏足过的高山的半山腰。 大家在各自视野内分散开,四处搜寻山洞所在。 江雁站在一块隆起的土坡上,定点缓慢旋转观察四周。转到东南方向时,终于在视线右前方往下两到三米处发现了一块不太寻常的大石头。 江雁现在的站位只能看到石头上边靠外侧的一部分。但以她穿越前对小学、初中、高中、小区以及公园入口刻着大字的“巨石”的丰富研究经验,眼前这块,只要有人见过,很难忍住不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 特别是这座山有老祖宗当年栖身的山洞……老祖宗满山溜达找食物时有很大可能见过它,无聊时欣赏过它,说不准就是老祖宗想办法搬回来……镇洞口?!!! 嘿,她想法真是一绝。 江雁走到那块石头上方,右手紧紧勾住树干,然后探身往下看。 大石头左半侧与山壁紧贴,右半侧与山壁空出近60°的夹角。左手再往前伸出,静心感受,像是空气流动更快些。脚下大概率有个山洞。 江雁拜托高妮婶掰下一根粗长的树枝充当棍棒,自上方敲击大石头的右侧。敲了一会,没见到有野兽跑出。 江顺在边上看着,又让江河、江虎和江驹捡一些大石块来,然后往大石头和山壁间的空隙里使劲丢。 石块没反弹出来,确实有个山洞。没怎么听到石块落地的声音,洞有点深。扔了这么多,还是没有什么动静,洞里应该比较安全。 江顺点了江虎一起探洞,又让高妮婶、江河和江愿在石头上方留绳接应,一有问题就把他俩往上拽。然后从背篓里掏出准备好的火把点燃,两人试探性地往洞里前进。 第11章 山洞探索 进入山洞,江顺和江虎隔一两分钟就喊话报平安。 大概过了一盏茶,江虎跑出来喊大家一起进洞里。 江雁排在倒数第二个,此时站在洞前,还能分心关注大石头上有没有被刻字画。 她用余光扫了几遍,什么都没有发现,心里有些可惜。 不过,转念一想,老祖宗和大家一样,进山里是为了避开外界动荡过安稳的生活,那自然要注意掩盖行踪。 像在石头上写写画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有人来过或者常居的危险行为,肯定是不行的。 洞口朝南,高度和宽度大约都只有两米,右侧被石头挡住大半,空出的左侧一次仅容一人通行。 现在只有几缕阳光穿入洞口,光线不足,里面很可能会昏暗和压抑。 江雁紧跟前面人的脚步。 走了十来小步,洞穴豁然宽敞,有以前学校多功能放映侧厅的大小,大概一百多平方米。 就着放置好的火把亮光,江雁依稀能看到前人生活过的痕迹。 黄泥抹平的洞壁已经斑驳掉落,洞壁边砌着几个没有维护已经大部分坍塌的黄泥炕床,不远处的木头架子落满灰尘…… 江雁走近一看,还挂着蛛网,木头也已经开裂,只要拿手一碰,就敢立刻散架。 江雁逛了一圈,又往洞穴东北部的通道走去。 她进来时有留意到,江顺爷爷不在洞穴里,应该是从这个通道进入了其它地方。 能和外面连通!摸索着走了几步,江雁发现眼前逐渐变得明亮,还有江顺的身影。 江顺站立的地方比较外缘,老爷子能如履平地,对江雁就过于陡峭,直觉重心不稳就要栽倒下山。 江雁小心翼翼挪到江顺身边,两手紧抓身边的灌木,然后开口:“爷爷,我们是从整座山的中间穿过,到了北坡?” 江顺早就发现江雁过来,但看她全神贯注又提心吊胆的往自己这边走,怕开口吓到她,站不稳反而危险。 确认她站好后,才进行解答。 “没到北坡。你仔细看看,是这座山的中间塌了,出现了天坑。” 天坑? 江雁回想起看过的地理纪录片,很多天坑底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生长着大量珍贵的动植物品种,对想要探索的人类而言,意味着重重无法预知的风险。 不过有一个小寨天坑让人印象深刻,因为小寨天坑坑壁的台地上还有过人隐居。 江雁又大着胆子倾身往外看了看,往下二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大片平整的土地,它会是专家口中能建房子能隐居的台地吗? 东山村搬过来的人大概率是住在这个山洞,要是下面那片地能耕种,或许能减轻村里的负担,甚至还能抠出一口接济在其他村的姑姑们。 “爷爷,你看那片地,我们能种吗?” “能种。”江顺站在这里也观察了好久,“上面虽然长满了灌木丛和野草,但那平整度看着不像是天生的。说不定就是我们祖宗平整过的。” 江顺带队成功找到村里的退路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这会儿还主动和江雁说起,“回村的近道我也想好了,能省一半时间,大部分路线我常走,更安全些。” “以后我们在这里多种些口粮,官府发现不了,村里可以留着自己吃,吃饱些。” “那真的是太好了!”江雁忍不住畅想起未来能吃饱饭的快乐日子。 第12章 避难日常 北晋建光十二年正月二十二日,万事皆宜。 东山村探路小队在新取名为天坑山的山洞里休憩了一晚,一大早江雁就跟着江顺出发,走了一个半时辰回到东山村,同行的还有江河和江念。 其他人留在山洞收拾整理,虽然没有大型野兽入住,但蝙蝠虫蚁之类还是有的,清扫一下再住人更安全。 江雁要回村把如何去天坑山的两条路线绘制下来,给大家参考,然后留在村里充当后勤。 江顺和江河则回来带队,把有被征召风险的村里人和准备好的物资带进山洞。 江念在村里风险低,要不要留在山上需要回来征求余婶的意见。 东山村人忙忙碌碌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终于掐时间把人和物资送出村子,预计能在天黑前抵达。 村里只留下实在体弱不宜上山久居的爷爷奶奶,身型瘦弱帮忙看顾老小的婶婶,不在征召范围内的儿童,以及主持东山村大局的江旺和新上任的村老助手江雁。 东山村严阵以待的一个月,江雁有一半时间在家睡大觉调养身体。 然后是跟着江达孙云两口子去了几趟县郊及邻村打听消息和走亲戚。 家里活干完后的剩余时间,她就拎个小板凳和村里人在村口坐着。 一边在脑袋里使劲回忆任何可以提高生产力的现代知识,一边跟着身旁的老人们学习如何用麦秸编织天转暖后要穿的草鞋。 江雁父亲和母亲还在时,原身的生活相对不错,就没早早学习很多农家小孩已经熟练掌握的技能。 父亲征召入伍后,母亲因为忧虑和官府盘剥过度操劳而油尽灯枯,原身就接手家里杂事操持一切。 当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因亲人离散,自顾不暇。原身刚满八岁,一人节衣缩食照顾卧床的母亲大半年,又强撑着操持完母亲丧事。 后来因为气血不足,站起来时头晕目眩,一头栽在门槛上,醒来之后就换成了现在的江雁。 门槛磕得江雁身体极度虚弱,一动就喘,一站就晕,全靠村里人照顾和食物接济,在床上躺了快一年才慢慢恢复,能下床做些轻便不费力的家务活。 此后的一年又八个月,江雁通过私下练习熟练掌握了烧炕、陶罐蒸煮一切、食物放大法等古代山村低阶生存技能。 又自行摸索出一套低能耗躯体保养法和低能耗劳作法,最近半年终于实现了勉强养活自己和稳住身体的平衡。 除了高能耗后要休养数天身体才能勉强恢复,平常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时间很快来到三月下旬,等了官兵两个月还没来的东山村众人,已经放松下来,在村里和山洞轮换着住。 往年东山村会在这个时间前后择机播种粟米。 天坑山天坑里的土地,因为四周有山壁遮挡,温度比山外略高,前几日已经完成播种工作。 三月二十日,随着村里最会看天时的菊花奶奶一声令下,村里开启紧张的春耕工作。 根据北晋律令,男子可以占有五十亩耕地,女子可以占有三十亩,丁男(十六至六十岁)要交四十亩地的课税,次丁男(十三至十五岁,六十一至六十五岁)交二十五亩,丁女交二十亩,次丁女交十五亩。 不管土地实际所有多少,每亩课田全年累计定额征收八斤谷物,再算上要用粮食抵的杂七杂八的赋、新增的税额和损耗,每亩地少则交十斤,多则十四五斤。 东山村人均只有两亩半的地,每年的赋税负担沉重。 但几次征召过后,村里人年龄大多在六十三以上或十四以下,要交的课税直线下降。 江兴叔公甚至苦中作乐起来,“今年老天要是保佑,收成好些,大家吃得能比以前好。” 第13章 集体春种 小清峰里淌出来的溪水流经东山村西南侧和东北侧,村子的耕地也就集中分布在这两处,方便村民取水灌溉。 近几年壮劳力流失,荣成县流离失所者增多,即使地处偏僻的山村,安全也可能受到严重影响。 二月里江雁跟着江达夫妇去五公里外的王家村看望东山村出去的几个姑奶奶时,就被告知王家村隔壁的张家村里有一户人家出事了。 那一家子去村外的地里给麦田浇返青水的时候,公婆俩被人敲了后脑勺倒在地里,衣服扒走一件没留,一起去的儿媳妇估计也被掳走了。 直到傍晚邻居发现他们家没动静,喊了几个人往村外找才找到。 大冷天的,两个老人脑袋上又挨了几棍子,现在还躺在床上没醒来,估计撑不了几天。 这件事吓得江雁他们好长时间没出过村子。 江旺更是从山上叫下来两三个半大小子,安排着和还有把子力气的老爷子们轮流守村口,以便有危险时及时通知村里人避险。 但老的老,小的小,就算一次有两三个人看村口,也不是很让人放心。 留在村里的奶奶和婶子们自觉人多力量大,事情做完后也拎条板凳,带着手里的活计去村口帮着守。 这都不用坏人挨家找,直接一锅端嘛。 这件事江旺怎么都劝阻不了,江雁也从一开始的无法理解,到几天后直接加入,毕竟这里真的有点子热闹。 现在要去地里种粟米,即便有在村口安排两人看守,但东山村人还是选择集体行动。 一来方便指点最近晋升成为东山村耕种主力的少年们,二来也能互相照应,提升效率。 江雁这一年多只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撒过菜种子拔着吃,这是她人生第一次下地学习怎么种粮食。 东山村买不起牛,铁犁只有五个,一天下来只能犁出十亩多点,其它全靠大人和几个有力气的小子们拿锄头一点一点开。 比江雁大点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就拿着板锄将犁出来的沟再挖得深些,垄上的土压得实些。 江雁身体差,和几个小一两岁的弟弟妹妹们拿着镐头在垄坛上刨出沟,再让更小的娃娃们拎着布袋往沟里撒籽,然后拿土盖上踩实。 江雁保持缓慢且均速地劳作,呼吸放缓,思绪防空,全程机械行动。 就这样一连干了四天,只差施肥和补水,春种基本完成。 当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直接一觉睡死过去。等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 “李月婶婶,我这次睡了几天?”江雁磨蹭着坐起身,声音沙哑的问道。 “第三天了。感觉还好吗?我给你端碗面糊糊吃。” 李月婶是江发爷爷和李好奶奶的二儿媳,因为生育身体也不太好,平常就呆在家做些轻省的活计。因为与江雁家邻近,之前江雁卧床行动不便时,村里就委托李月照看。 后来江雁身体好转,李月也放心下来,只在她累狠了昏睡休养的那几天进屋里瞧瞧。 “对了,前两日下了雨,江英他们要进林子里找吃的。你要是能走动,也跟着去,扒拉点东西回来补一补。”李月看着江雁精神还不错,出声提醒。 “好嘞~”想到接下来都有各种野菜改善伙食,江雁心情有些激昂。 第14章 挖野菜 江雁以前学业还不繁重的时候,跟着父母回过老家挖野菜,比如荠菜、蕨菜、灰灰菜、马齿苋之类的。 那时的她,怎么也分不清各种野菜的样子,只能手上拿着样品,比照着挑选,效率十分低下。 经常是家里人挖了满满两竹篮,她才犹犹豫豫剪了小半袋,还有一小部分是无法食用的杂草。然后就会被无情地嘲笑。 这次凭借自己的复刻技能,江雁自信一定能够一雪前耻。 第二日清晨,江雁快速吃完早饭,和村里的小姐妹们一头钻进林子里奋战。 三月底的林子还不够温暖,几人能找的野菜种类很少,个头不大,位置也比较分散。 江雁爱吃荠菜,就逮着荠菜直挖,一边挖嘴里一边机械呼唤,“英英姐,来这边,这里荠菜多。” “芸芸快来,这边长得特别嫩。” “……” 江英她们在春种那几天已经习惯江雁干活时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嘚吧嘚吧了。 用江雁的理论讲,不说话放空能帮助身体降低能量消耗,延长她干活的时间。 但干农活十分劳累,无法忽视,不给自己找个乐子提振一下,身心很难坚持。 不带感情说话刚刚好,既能发泄,又不会消耗太多额外的能量。 至于对这样的言行是否认同,东山村人表示很包容,并且自我说服,“就是在屋里躺了一年多,没人说话,硬生生憋出来的。等说够了就会好的。” 江雁埋头挖了整整一竹筐荠菜才停手。她扶着身边的树干缓缓起身时,脑袋里星星点点有些发飘。 缓了一会儿,江雁和江英她们说了声,就先去隔壁树林薅榆钱和香椿芽去了。 江雁不习惯香椿的味道,但李月婶婶爱吃,要多摘一些。 余钱婶婶带着江念和村里的一些爷爷奶奶们今天去县城了,外面不太安全,她们决定回村里长住。 听说这段时间很多门侍被调走看管流民,出城门的搜刮少了很多,要趁这机会把之前没带回来的粮食和重要物件一次搬回来。 嗯,要多摘一些分给他们。 江雁摘摘歇歇,一上午下来也凑够三竹筐了。 “希望这些树不会被我们吓得连叶子都不愿意长。”江雁对着身边的小姐妹们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她们手疾眼快,已经摘了五六竹筐。 江英扑哧一笑,“不会的,我们又没把它们薅秃,过几天就能长回来的。” “而且明后天我们去挖竹笋。” 春雨过后,小清山的竹林里有成片的竹笋冒头。 江旺今天上山看了一下长势,叫了高妮婶婶她们和江河江虎这些小子们去挖了。 一天挖不完,能连着挖好多天。 这些年东山村粮食严重不足,全靠春夏存下来的笋干,哦还有野菜干填点肚子。 可惜不顶饱,也不够顿顿吃,吃多了还促进消化,导致下顿粮食要吃得更多,划不来。 不过有得吃总比没有好。 江雁一行人往返树林,将装满野菜的竹篮和竹筐运送到祠堂前的空地上放好。 然后她们又马不停蹄回家拿来板凳,围坐着开始择菜,不要的叶片丢到一边可以拿去沤肥。 一直干到太阳西沉,挖笋的人和去县城里的人都回来了。 江旺按着东山村剩余人口分配完野菜和竹笋后,大家终于结束一天的劳动,各自归家准备晚食。 第15章 蒸荠菜 刚才干活闲聊时,江雁学了个新菜式。 她把荠菜叶片一张一张洗干净,倒入面粉和好,然后架起火堆上陶罐里蒸。 面粉是用去年夏收后余钱婶婶给的一口袋小麦碾出来的。 前两遍没舍得筛麸皮,就一遍一遍碾和磨,连壳带粉都弄得细细的,光闻着就特别香。 但好东西量少,江雁就看着分量,每半个月做一个细面馒头搭菜吃,慰问一下自己。 现在好了,她不用等着村里接济,能够自己去种地,去找吃的,顿时觉得生活又多了点希望,刚刚面粉都多倒了一些。 罐子里的水咕噜咕噜的响,不用掀开盖子,荠菜的清香就钻出来萦绕整个厨间。 煎熬了三四分钟,江雁将蒸好的荠菜取出,放在小方几上。 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碗,挖勺黄豆酱,取点陶罐底部的热水拌匀,就是蘸料了。 夹起一筷子荠菜,浸点酱汤。一口下去,又嫩又鲜。 这顿饭江雁吃得十分满足,连睡眠都格外得好,一夜到天明。 第二天更是少见的没有赖一刻钟的床,早早起身处理昨天带回家的野菜。 她要趁着现在野菜多,天气好,早早储备一直吃到来年春天的菜干。 把荠菜、榆钱、香椿芽分开洗净,沸水焯熟,冷水过凉。 榆钱沥水,荠菜和香椿芽就团成菜团把水挤干。 然后再打散摊在竹筛子上,拿到屋外阳光充足处晾晒。 等这些活干完,已经辰时了。 江雁又扛起锄头,和小姐妹们上山挖竹笋去。 一个春天过去,江雁家里已经装了四五个口袋的野菜干了,除了荠菜、榆钱、笋干,还有后来上山采的各种蘑菇干、干地衣和干槐花之类的。 门前撒的蔬菜种子也已经长大成熟,等着她享用了。 —————————— 时间很快来到六月中旬。 天气晴朗,蝉鸣渐起,是收麦的好日子。 东山村众人又齐齐带上草帽,拎起镰刀,去地里收割已经成熟的小麦。 这三个月江雁吃饱睡好,身体又好了许多。 她加入收麦的队伍,手拿镰刀,俯身一次能割完二十步,再直起身来也才微微头晕。 江雁一边坚持手脚不停,一边哼着《团结就是力量》的旋律给自己鼓劲。 直到接近正午的阳光足够晒人,江雁实在顶不住,才到旁边的树荫下坐着休息,等大家收工一起回家。 她瘫靠在树干上,望着轻风拂过而成片翻涌的麦浪,脑袋逐渐放空…… 突然脑海里蹦出来一个想法——要是自己一个人种田能够做到这样的丰收,就能回现代了。 看来是农活干得太辛苦,都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要逃避现实了。 江雁拉回逸散的思绪,在内心默默吐槽。 之前自己躺床上养病的时候,就是再怎么想回现代,也没有找过这种天马行空、不切实际,还一点都不科学、不玄学、不紧迫、不罕见的方法啊。 是累出幻听了? 江雁很快担忧起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在发警告,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第16章 发大水(1) 或许是苦尽甘来,这一年东山村风调雨顺,收成格外的好。 七月底八月初,大家陆续收完在天坑山和村里种的粟米,交完赋税,留在家中的粮食比往年多了近两番。 村里忧心的征召一直没见官兵来过。除了年初那阵风声,县城里再也打听不到任何动静。可能衙门里的老爷们只是起了念头,但中途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 江雁还跟着村里人上山摘野果打板栗,挖坑布置陷阱,幸运的时候能带回几只野鸡和野兔,大家分一分肉改善伙食。 她每天东奔西跑,忙得团团转,终于在第一场雪落下来前,攒好足够的食物和柴火,躲进屋里取暖猫冬,顺便把母亲留下的衣裳拆开重新缝补,充作明年的新衣。 要是明年收成也像今年这么好,就可以拿出一部分口粮和菜干去换新布,给自己做套新衣裳,江雁一边缝补一边畅想。 可惜事与愿违。 东山村刚过完一个久违的热闹年,没两个月,菊花奶奶就发现今年春天有些干旱。 大家盼着的雨水一直到五月底还没来。 小清峰出来的两条溪流水位肉眼可见下降了许多,天坑山里的情况倒是稍微好一些,没有山外旱的严重。 但粟米播种需要湿润的土地,小麦拔节期也需要补水…… 东山村人几乎每天都要去查看几次土地状况,干了就一桶水一桶水挑着浇下去。 一直坚持到六月上旬,小麦刚刚转黄,菊花奶奶又嘱咐江旺赶紧带人抢收。 她担心后面几天会下大雨影响收成。 这次收麦江雁和余钱婶婶一家离得很近。 江念挥舞着镰刀,割着割着就靠近江雁身边,小声问道:“雁雁,菊花奶奶说过几天可能会下大雨影响麦收,你有看出来下雨的苗头吗? 她好厉害,我只看到有太阳,连朵云都找不到。” 江雁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看不出来。 以前出门全靠天气预报,而且很多次就跟她做对似的,预报有雨,她带伞没有下,预报没雨,她不带伞又淋成落汤鸡…… 不过后来关注了一个气象博主,跟了几次极端天气的预测和播报,才知道“风云突变”是真的存在。 哪怕干旱了几个月,或是沙漠这种少雨缺水的地方,冰雹、大暴雨和洪水也可以是说来就来。 “我们县像菊花奶奶这样厉害的人估计没几个。她说下大雨肯定会下。 就是我有些担心,雨要是太大了,山里发洪水把我们都淹了,该怎么办?” 东山村在秦山山系东边,被高山拦截下来的水汽极易在此滞留落下。 要是洪水从小清峰奔腾而出,将东山村冲的一瓦不留……江雁这几天心里有些毛毛的,越想越发愁。 “应该……不会的吧?”江念看着江雁的神情,也跟着忐忑起来。 “应该……不会这么倒霉的。” 江雁呸呸两声,示意不吉利的话失效,然后带着一脸信任的表情和江念说, “要是有其他不好的事,江发叔公和江旺爷爷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解决的。我们还是先干活吧,吃饭的事情最重要。” 原以为两人疲惫,走过来打算叫她们去树荫下喝水休息,没想到听完全程的江旺:“……” 好的不灵坏的灵,他也开始担心了,收工后要去找王菊花问明白。 第17章 发大水(2) 王菊花天气看得准,除了天赋,还依靠她六十多年的丰富经验。 但受限于客观条件,王菊花既没走出过荣成县,也没有像钦天监那样有大量的气象书籍可供学习和参考。 因此,这次哪怕她看天时推断出未来几天会下大雨,更多只想到会影响荣成县的麦收,而没有扩展到其它次生灾害。 当这一天劳作结束,江旺带着江雁和江念两个姑娘上她家里,有些不安地询问“有没有可能雨下得太多,然后山里发大水把东山村冲走的情况”,王菊花下意识的否定: “怎么可能!我们县虽然穷,但地势好,从来没听说发大水过。” “以前也没有过吗?”江念好奇。 “没有。从我爷奶那辈算起,一百三十多年了,都没有听说荣成县有过下雨下到发大水的事。”王菊花十分肯定。 她记性一直很好,小时候发生的事、听过的话,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你们怎么想到会发大水的?”王菊花看向江雁和江念。 为什么不问江旺?王菊花和江旺这些村里的老头子们打交道快五十年了,还能不知道他们什么脾性。 刚开始是怀疑过她看天气的本事,但几十年下来早就服气的不行。就是隔壁几个村,要拿不准也都上门来问她。 天气上的事,只要她说,他们就信,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不多考虑。 现在突然来问要是雨下多了怎么办,想也知道不会是江旺能想出来的。 “奶,您不是说要下大雨吗,我就想着……”天气相关的科学理论江雁没系统学过,但基本的原理是知道一些的。 就是有些是专业名词不好解释,她干脆把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逻辑用大白话给王菊花盘了盘。 最后再打感情牌收尾,“这两年我们村好不容易多收点粮食,日子也慢慢好起来。 要是没防备,大水一冲,连人带粮全冲走了,那得多痛心哪!” 王菊花被江雁一通从“锅里的热气撞上冷锅盖,锅盖就会滴水”, 联想到“秦山上面又高又冷,天上的云撞过去雨肯定下得更多”, 继而发散到“东山村又在山脚又有溪,山里的雨水要是冲出来肯定更猛”的新鲜论调灌输,不由陷入沉思。 仔细回想这些年下雨的状况……只要雨多点,村旁的两条溪流确实会涨得高些,水也浑些,边上的田地有几次被淹了小半…… 除了没有发大水把房子淹了或冲走,大部分还真对得上。 王菊花再想到这次的雨,自己很肯定会比往年下得多和下得久…… 她头一次有些把握不住,万一真倒霉催的发大水了呢? 江旺也在边上认真地听着。王菊花看天气那套她说不明白,他也学不来,但江雁这次说的锅啊盖啊他能听懂呀。 再瞅王菊花那一副就快认同又在纠结拉扯的神情,江旺顿时觉得自己不太好。 他的眉毛和眼睛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有些丧气但还想再挣扎一下地问道: “真……真有可能发大水啊?” “是,很有可能发大水。”王菊花纠结完后的回答依然肯定。 第18章 发大水(3) 在东山村人的语境里,很有可能等于不出意外一定会发生。 现在发大水是既定事实,那就要想尽办法降低损失。 江旺这下问得更仔细了:“明后天不会下吧?” 要是这两天就下,不说大家屋里的东西来不来得及搬走,就是地里的麦都收不完,收回来的那些能不能晒干都不好说。 万一太阳不出来,又没了地方烘干,就等着这些小麦发霉长虫,或者出芽,下半年存粮的想法全废。 王菊花只给了半颗定心丸:“明天不下,后天夜里保不准有点雨。” …… 后天夜里下,那时间也不够啊。 先不提搬家的事,村里人就算不睡连夜割麦,最快也就明天晚上收完,晾晒还要两三天…… 江旺想问王菊花为什么不早点提醒雨可能后天晚上就下,这样自己可以提前两三天安排大家收麦,时间会宽裕很多。 但抱怨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又反应过来说了没用。那时候麦子还青着呢,谁舍得收,肯定是能拖就拖……而且,大家也都没想到会发大水。 王菊花也想到自己让大家收麦的时间晚了点,不想引起误会,赶忙解释: “之前是我没想到会有发大水的可能。原来想着我们后天麦收完,放进屋里,是烧炕烘干还是等天晴再拿出来晒晒都不碍事。” 这事到此打住,揭过不提。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动员全村,连夜割麦,打包行李,然后赶在后日晚间前全部搬进天坑山山洞里避灾。 是的,天坑山山洞。尽管在设想中洪水就是从山中汹涌而出,天坑山也可能出现泥石流或落石,但山洞在半山腰,地势高耸,躲在里面遭灾的风险很低。 这是东山村人唯一能够抵达的避灾之所。 江旺快速和王菊花还有江雁、江念三人说了安排,然后让小姐妹俩去通知村里人,自己和王菊花则回家叼块馍馍,拎把镰刀,先去地里割麦了。 挨家敲门通知太慢,接到任务的江雁和江念商量了一下,两人就用手围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沿着村道一边走一边大声喊: “村里通知,赶紧去地里收——麦——” “村里通知,赶紧去地里收——麦——” “后天晚上就要下雨啦——” “后天晚上就要下雨啦——” “下大雨——发大水——” “麦收不完没饭吃——” “村里通知,赶紧去地里收——麦——” …… 村子里的平静很快被打破。木门吱~嘎-吱~嘎-的响着,就连茅草屋顶上方的缕缕炊烟似乎也遇到阻滞,扭曲了几折。 走到江全爷爷家门前时,小哭包江宁正站着等候她俩。 “雁雁姐,念念姐,爷爷让我问问你们,怎么突然就要发大水了?” 隔壁的大门倏然打开,孙云奶奶和江河小叔一左一右也探出身来听听。 江雁和江念解释说,“菊花奶奶看出来这次的雨会比往年大得多。加上我们村在山脚,菊花奶奶和江旺爷爷就担心不止溪里涨水把田淹了,山上也可能发大水淹进村里。” “所以打算让大家赶紧干完活,趁早搬到山洞里避灾。” “这意思是我们村会被水冲没了?”孙云提炼了一下中心思想。 “嗯……应该……不会这么严重的。”江雁其实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哦,那就是有可能。” “行,我知道了,你们接着喊吧。”孙云一如既往的快言快语,“村里通知完了,记得找你爷爷陪着去别的村说一声。” “好的。”江雁和江念乖巧应道。 第19章 发大水(4) 去别的村通知,以及询问姑奶奶们要不要跟着一起上山避灾的事情,江旺安排在第二日一早。 现在天黑,路上人少很不安全,要是多带几个人一起走,又耽误地里收麦。 晚上干活大家是两个时辰轮换一次,为节省时间也不回家睡了,就在田边的树下铺上麦秸,就地躺着。 李月负责在田地边架锅烧水,供应饭食。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江达就带着江雁去周边各村进行天气状况更新。 这些村子前天才听了王菊花说会下大雨的消息,加上本村老人也说会下雨的印证,正热火朝天的收麦中。 这才隔了一天,江雁又带消息来说明晚可能开始下雨,雨比往年都大,还有可能发大水把家淹了。 这预报一出,麦地里围着听的人好多都觉得王菊花这次离谱。 再问清东山村打算往山上躲后,又有些犹豫。 一个是照东山村所说,水可能从山里来,那待山上就很危险。他们不像东山村那样靠着秦山,离得还蛮远的,水灾危险性可能就小些。 再是村里也没有溪或河流经,平常用水都得走远挑或者井里提,涨水不一定涨到村里。 最重要的是,他们这片地势算荣成县比较高的,要真淹过来,也不知道能躲哪里去。 至于询问姑奶奶们回家避灾,有觉得担忧过度不愿回的,有公婆俱在没想好回不回的,有觉得进山躲灾不靠谱想让东山村人往外撤的…… 时间紧迫,不管他们最后怎么决定的,江达和江雁也没有过多时间停留劝说。 只是提醒下雨那几天的晚上别睡太熟,多加留意。然后让想跟东山村人一起避灾的姑奶奶们赶在明天酉时前回来,那是东山村人最后一批撤离的时间。 ————————————— 江达和江雁赶回村时,刚到正午。 这往后的两个时辰,日头太烈干不了多少活,江旺就让大家回家先收拾紧要的东西,半个时辰后跟着新收的小麦一起送去洞里。 进天坑山的这段路东山村人踩了一年多,从之前一个时辰两刻钟多的时间耗费,极限压缩至一个时辰还少一些。 等东西放完回来再休息片刻,差不多是酉时,刚好可以接上收麦的活。 全村人齐心协力,拼着一股劲,终于在子时前完成小麦收割。 至于还没成熟的粟米,他们也无能为力,全靠老天保佑了。 大家又赶回家,就着火把昏暗的亮光,收拾起要带上山的家当。 江雁在屋里转了转。 先是吃的……去年攒下来一百三十斤左右的粟米、小麦和大豆,中午已经送上山了。剩余几袋山笋、木耳等干货,地里没拔的菜,调味的盐和酱罐,现在和锅碗瓢盆这些放在一起,就等明早她挑上山。 然后是穿的……江雁把芦花被和四季衣裳紧紧捆好,这些一件都不能少。要没了或毁了,她短时间也没有钱能买,那就衣不蔽体出不了门了。 再是用的……菜刀、镰刀、锄头、火折子、火把……全都放进小箱笼里。 …… 江雁把家里能带上的都收拾好后,才上床沉沉睡去。 梦中的她已经把东西全搬上山,正全身心投入到天坑山的小麦收割工作。 第20章 发大水(5) 建光十三年六月二十日一早,东山村人挑着连夜收割的小麦往天坑山上运,又留下不足二十人的老弱队伍在台地上抢收,其他人则往返继续运送剩余的粮食和打包好的行李。 天坑山台地上能用于耕种的土地不多,加上东山村人麦种不足,去年冬天只够九亩地的播种。 这极大减轻了江雁等人抢收的压力。 酉时过后,天坑山刮起了阵风,上方的天空也飘进几朵乌云并快速向秦山深处移动。 江发看了一眼天色,赶紧组织大家将收割好的小麦往洞里搬。 江雁经过一年的农活和山路锻炼,现在虽不能如履平地,但挑担跟上前者的脚步“不堵人”是毫无问题。 小麦搬运和最后的收割大概花了小半个时辰。期间整个荣成县连着入目所及的秦山上空,全被厚重的乌云覆盖。闷雷声不断响起,远处闪电接连裂开。 山洞外已经不是昏沉沉了,而是漆黑一片,山洞内全靠火把和火堆照明。 回村搬运的众人很幸运在天黑前赶回,现在分别在江齐的指挥下进行柜架的流水线安装、在江顺的指挥下给两侧洞口处的木门进行加固,以及在江全的指挥下垒炕用于小麦烘干。 与待烘干的七八千斤小麦相比,去年搭建的炕床和用于储存的木柜、木架等数量严重不足。 去年新安装的门板经过一年多的风吹雨打,也已出现裂隙,不知道能不能挡住外面愈发猛烈的狂风。 大概是戌时前后,伴随着洞内一阵阵清晰可闻的雷鸣,荣成县百年难遇的极端暴雨拉开序幕。 ———————————————————————— 第二日巳时,江雁趁着洞口木门打开通风换气的间隙,观察了一下外面的雨势。 往常她站在山南一侧的洞口,往外看就是郁郁葱葱的大青山北坡。天气再晴朗些,偶尔还能看到在树枝间跳跃的松鼠。 但现在只有白茫茫一片。 雨线稠密,能见度或不足两米。洞口前方早因踩踏板结的泥地,泛出了丝丝缕缕的泥浆。 第三日未时,江雁再次站在洞口前观察,雨势相比第二日有所减小,能隐隐感到大青山上的绿意。 第四日丑时,江雁在睡梦中隐隐感到地面震动。惊醒过来,还能听到持续穿透木门的闷雷声。 除了睡眠质量足够好的人纹丝不动,大家也陆续被吵醒,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雁雁,今天打雷时间好长啊……”江念压低声音和江雁窃语。 “不是打雷。”江雁同样悄声说,“听这动静,像是山洪暴发了。” 江念有些害怕,紧紧挽住江雁的手臂。 村里和赶回村避灾的长辈们脸上写满凝重和担忧,被山洞内昏黄的火把光亮暴露无遗。 但地面震动和闷雷声消失之前,大家只能静待,谁也不敢开门一探究竟。 洞里一等又是两天。 六月二十五日午时,距离山洞内感知到的最后一次振动已经整整过去六个时辰,天坑山似乎已经恢复平静。 江旺带着人用木棍规律敲击门板,直到门外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再响起,才打开门查看洞外的状况。 堵住洞口四分之三的是这些天滑落的石块和黄泥。 从洞口顶部的空腔向外看,是透蓝的天空和刺眼的阳光。 第21章 发大水(6) 雨停了东山村人也无法立刻回家。 花了一刻钟将洞口前的坠落物清理干净,走出来,才发现洞口上方只剩下光滑倾斜的山壁,此前风化的碎石、泥土和扎根的草木了无痕迹。 从山南侧的洞口往外看,大量草木倾倒,或被泥土掩埋。大青山的北坡不复此前的郁郁葱葱,流出数十条“黄泥泪”。 天坑山和大青山中间的山谷里原来有一条东山村人走出来的捷径,现在只有被冲刷出的一条新河道。此刻还能看到大量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向东奔涌而去。 “江顺,这个方向……出去应该不是我们村吧?”江旺印象里,村子两条溪的来水方向与眼前的洪水去向并不一致。 江顺知道江旺什么意思,他是想着流去别的村,东山村说不准就可以从洪水中幸免。 但秦山的沟沟道道这么多,不管行洪是走哪几条路线,随时都有可能中途拐去东山村。 不过,眼前的这段……“这方向马家村离得最近。那边地势低,要全部冲出去就漫到县城西郊了。” 马家村啊,与东山村一样傍着秦山而建,但两个村因为大山阻隔,除了进县城可能遇见,平常不会往来。 “都平平安安吧。”江旺低声叹道。 再从山北侧的洞口往外瞧,除了天坑底部太深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四周的山壁也出现了同大青山北坡差不多的状况。 台地上的粟米被风雨吹得倒伏,但大家也只能远远望着,无能为力。 下去的小道及周围土壤都被水泡浮囊了,松松散散的,随时都可能坍塌。 不过下雨前他们有挖深几条沟渠和很多个泄水口,希望雨水能及时顺着流往山下不要存积,或许粟米能多成活一些。 ———————————————————— 等待洪水退去,等待太阳将回村的山道从泥泞晒得可以落脚,最少还要十天时间。 江兴叔公看上了几块砸落在山洞西侧不远处的大石块,确定周围和上方没什么风险后,拿了麻绳捆牢,和几个老爷子还有江虎、江福、江河他们拖了回来。 现在他们一群人正在洞口外拿着工具做石磨和石臼,打算放在山洞里舂粟米和磨面吃。 其余人没啥事,就在洞里坐着聊天或在洞口透气看江兴他们干活。 六月三十日,谷底已不见有水流过。 七月五日,江顺带着江驹下到谷底,淤泥最厚处也可以短时间站立了。 江旺打算明早先让一队人先回东山村看看情况,再决定接下来是否要往回搬。 东山村是否被洪水冲毁,其他村受灾是否严重,没跟着上山避灾的亲人们是否平安……随着回村的时间越发临近,近半个月被刻意压下的担忧和惧怕喷涌而出,很多人再也无法抑制的痛哭出声。 江雁、江念还有江英三人偷偷走出山洞,望向东山村的方向。 从山洞到东山村,其实中间还有大青山和小清峰遮挡。 除了黑沉沉的山体和头顶闪烁的繁星,什么都看不到,连以往此起彼伏的虫鸣也几不可闻。 她们就那样安静地望着。 第22章 发大水(7) 第二日一早江顺带队下山回东山村,江雁等人就从山洞方向开始清理山道上横亘的树干和松动的碎石块。 傍晚,江顺等人回山带来了外面的最新消息。 一是东山村没有遭到泥石流袭击,但受到山洪严重影响。 大家的屋子被泡了,看印记水位涨到两米多高,好多房顶和屋墙垮塌。 没塌的墙摸着还潮,门窗和屋里的东西基本都冲没了,就是村中心空地上摆的大磨盘和大石臼也没了。 村东和村西两片地现在还被水泡着,水浅的地方粟的根都烂了,其它更是活不成。 二是外面的王家村、张家村、杨家庄……这些村离秦山远点,地势高又开阔,水淹得比东山村浅些,大概一米八一米九这样。 第一天晚上刮大风下大雨,这些村很多家房顶被掀翻。他们记着发大水的事,硬是一晚上没敢阖眼。 第二天起来又做了一堆干饼子随身带着。 等下午看到水漫进屋里又涨得快,老头子老太太们也都赶紧上房梁抱柱蹲着。就是这样也淹到了下身。 好在天热,水也不急,他们在水里泡了几天没撅过去。就是水退后好多人都发了热。 三是听说马家村到县城西郊那片遇上了泥石流,天晚没有防备,很多人都没了。 侥幸逃生的人没处去,县城也不让进,现在扎堆住在县城的南门和东门。 县里每天就熬两三锅稀面汤救济,不够吃,那些人只能早晚往王家村、杨家庄这片走,讨些吃食。 …… “这要乱起来吧……” 东山村祖宗最早就是逃命出来的。天灾人祸后可能发生的骚乱场景,江家人多少是了解一些。 再考虑到村里现在一塌糊涂无法住人,大家都决定在山上继续住个几个月,等山下安稳了再搬。 除了回村避灾的几位姑奶奶急着回婆家。之前她们上山的时候带来了好多粮食以防万一,现在家里不知道有没有存粮,得先送些回去。 江雁对在天坑山继续苟着的决定万分赞同,但对村里之后的安排只觉需要完善。 她和村里人强调水需要煮沸饮用,不要靠近、接触甚至食用生病或死亡的动物,遇到有生病症状的外地人注意远离……灾后防疫十分重要。 此外,除了下山清理时需要留人在村口看守以免外人闯入偷袭,天坑山也要有人示警。 虽然目前村外人尚不知大家躲藏在何处,但只要留意,就能发现日复一日踩出的山道。特别是这段时间道路泥泞,脚印十分清晰。 不知道大家心里对江雁的这番提议有几分认同,不过经过一番商议后还是被采纳了。 上天坑山的痕迹不好消除,就由江顺带着江驹和江虎在沿途以及山洞周围布置陷阱,增加阻碍。 江齐老爷子也是木匠,腿脚不便,就留在山上削木棍,以备后用。 其余人则分成两队,大部队下山清理村子和田地,小部队负责台地的清理和补种。 …… 清理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 七月十一日正午,将村东最后几亩地里的积水排出去后,东山村人终于放松下来,躺在田边的大树底下歇晌。 下午他们还要松土,顺便把已经烂根的粟米翻进土里。 经过避灾那几天的共患难,江雁和村里的小姐妹们感情急剧升温。 这时候江雁、江念和江英、江艾等几人甚至顾不得休息,一边望着土地一边窃窃私语。 “咦——那是什么?”江英突然指到。 第23章 意外之财 江英指的地方是刚刚排完水的土地,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有几处隐隐出现灰金色的流光。 单看不起眼,但与周边土地呈现出的色彩相比,又有明显差别。 几人好奇心起,走到亮光处查看。 咦?江雁从泥土里抠出几个形状各异的带金色石块,最大的有鸡蛋那般大小,最小的不及花生米,多数和葡萄粒差不多。 这些石块基本被淤泥覆盖,只有小部分裸露在地表,可能是被洪水裹挟着从秦山冲出来的。 “这是什么?”江艾有些疑惑。 “说不定是金子?”江雁看着石块的模样,和以前刷海外淘金视频时看到的金矿碎石十分相似。 江艾很惊讶,“雁雁,你见过金子?!” 大家平常用的拿的还是铜板居多,碎银都很少见,金子更是在东山村绝迹。 “嗯嗯,以前和我爹娘去县城里逛,我没留意,进了一家首饰铺看到过金戒子。”江雁没有说谎,原身真的经历过这事,只是没钱买很快被店小二赶出门了。 “哇,江雁你好厉害!”江念赞叹,“我们县里的首饰店,店家和小二都很凶的,我想进去看看都不敢。前几年我爹攒钱给我娘买了一个金戒子,我才知道金长什么样。” “可惜后来我爹不在家,我娘把它当掉看病买药了。不然我就可以让我娘给英英姐和小艾也看看。”江念说着说着情绪有些低落。 余钱婶婶生病的事江雁也知道一些,当时江富叔叔在县里卖货,直接在大街上被官兵征走充军,婶婶听到消息后大病了一场,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那次东山村也因此事没能及时得到消息,第二日一早才被打个措手不及。 几人拍拍江念肩膀以示安慰。 江雁双手捧着金石块凑到江念眼前鼓劲。“你看我们捡到的这些金子,之前都没有的,说不定是老天爷看我们遭灾可怜我们,给我们补偿。” “我们再找一找,找很多很多,等你爹爹回来再打个金镯子。” “我也要!”“我也要!”江英和江艾听到这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秉承着有福大家共享的理念,这笔意外之财江雁她们还十分大方地告知了村里的长辈们。 全村人拿着金石块摸了又摸沾福气,孙云奶奶更是操着豁口的牙齿在最大的那块上面啃了一下,差点没把牙齿硌飞。 接下来的半个月,大家更是一边干活,一边把村里每片土地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又进小清山洪水流经处找了一遍,终于凑够一口袋的金砂。 江旺更是乐得眼不见牙,想着就算七成是石头,剩下的大家分一分,一人也能匀上三四两吧……东山村重建有希望了。 但很快,这份欣喜不复存在,东山村又陷入疑惧。 某日中午休息的时候,江虎、江河、江驹、江愿这些村里的小子们不满足只在小清山找到的金砂石,又偷偷顺着洪道进入另一座山里搜寻。 谁知除了一些金砂石,还翻到几把破损的铁器,锤子头、凿子、铁锹的下半部分,甚至还有一把折断的官兵佩刀…… 他们赶紧把东西藏进背篓里,回村偷偷拿给江旺看看是什么情况。 江旺:你问我,我问谁呢? 把这群莽撞的小子们训了一顿又赶出去干活后,江旺思考了一会儿实在毫无头绪,就出门去找余钱进行商量。 第24章 嘴严江愿 江雁是怎么发觉不对劲的呢? 她这些天和江英、江念她们约着一起去村东的地里干活。 今日午休过后,江雁和江英顺道拐去江念家喊她出发的时候,刚好撞上江旺老爷子拉着江发叔公来找余钱婶商量事情。 江雁一看两人脸上又是许久未见的凝重神情……又出什么事了? 再到地里一看,往常干活欻欻欻欻利索的不行的江虎,现在竟然慢慢吞吞的,边上几人也一样有气无力…… 不会是他们闯出什么大祸了吧?这都不用江雁提醒,江英和江念就发觉了异常。 干活的地方不太适合刨根问底。江雁她们强忍着好奇,终于等到散伙各回各家后,在江念家门口拦截下江愿,然后扯着他进了一个不太有人经过的屋角。 江愿看着江念双手叉腰气势十足的堵在他面前,左右站着江雁和江英两人还齐齐挽袖:…… “江念,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江愿不自觉微皱眉头,挑自己最熟的妹妹发问。 江念的声音比性格还要温柔,一开口装出来的气势直接垮塌:“哥,你们是不是闯祸了?” “没有的事。我今天一直呆在村里,哪都没去。”江愿不觉得自己有闯什么祸。 “那你们今天怎么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了,我们一直都这个样子。” “哪哪都不正常,以前你们干活很精神的,今天都提不起劲!” “那是因为我们干了那么久的活,累了。” …… 江念不是江愿的对手,被绕着一句句都没问到重点。对话间隙,江雁和江英还能被江愿催着赶紧回家吃晚食…… “你们中午去山里发现了什么?”江雁决定和小姐妹一起出击。 “你怎么知道?”江愿条件反射式回嘴。 “看到你们往里进了。不光我知道,村里人都清楚你们每天中午不休息,进山找金砂了。” “……”江愿一下子语塞。 江雁看他沉默,想了想又接着往下说:“你们前几天从山里回来,个个都很兴奋,地里干活也格外起劲。但今天不仅回来得早,人还时不时发呆丧个脸,一看就是碰见事了。” “再加上江旺爷爷和叔公今天中午去找你娘商量事情,也是差不多脸色……肯定和你们有关。” “哥~哥~给我们说说呗,到底出什么事了?”江雁分析完,江念赶紧接上撒娇。 江英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江愿不想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往外说。一开始想含糊过去,现在混不过去了…… “你们要真想知道,就去问江旺爷爷。他同意我就告诉你们。” 听到要去问江旺,江念和江英有些退缩。 “他要求保密了?”江雁也有些犹豫。 “没有。”虽然江愿觉得需要保个密,但也只是自己的想法,江旺确实没有这么说过。 “你真不说?” “真不说。” 江雁放弃,拉着江念和江英转身就往外走。 “天晚了,你们要去哪儿?”江愿追上来。 “回家吃饭。然后去找江旺爷爷。”江雁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有点好奇心但不多的人,不能知道的事绝不多嘴问。 但现在没要求保密的事,江愿却嘴严到怎么都不肯说,她就很难受了。好奇心蹭蹭蹭得往上涨,要是不弄明白今晚得彻夜失眠。 第25章 佩刀猜想 江旺一开始也有些发愁,和江发、余钱讨论了一会儿没商量出什么结果,下午就大着胆子跑去县郊打听消息。 县城无事发生,连县城门外那些预计至少滞留大半年、有很大概率会闹出事的灾民也不见了……一整个风平浪静。 回村的路上江旺左思右想,没发觉有什么问题,人又放松下来。 等晚上江雁她们跑来问他“中午出了什么大事”,他看到后面跟着的江愿没有想隐瞒的意思,就把在山里捡到铁锤、铁锹、铁凿和一把官兵佩刀的事直接说了。 江旺还很贴心地安抚大家,自己去外面打听过了,不会有事,不用担心。 …… 看着连刚刚守口如瓶的江愿也不自觉流露“不是什么大事儿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的神情,江雁她那颗被各种权谋和宫斗小说严重浸染过的大脑疯狂发出危险预警。 江雁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们长长见识,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一身要命的焦虑感必!须!共!享! 她主动出击:“万一是有人偷采金矿呢?” “我们这还有金矿?”江旺疑惑,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荣成县及周边有这宝贝东西。 “秦山里有啊!您忘了,我们这些天捡的金砂就是洪水从山里冲出来的呀。”江雁提醒。 “啊——是这样的。但我们就捡个东西,不偷不抢,有什么问题?”江旺还是不解。 江愿在县城里是听过往来客商闲聊的,这会儿思维发散了些:“你是说有人在秦山偷开金矿,然后被官兵发现,不巧赶上大雨,打斗中掉落的武器和赃物顺着水冲到了我们这?” 这想得还是太保守了啊……江雁不自觉瞧了眼门外,没人,安全。 然后压低声音:“贼人偷采金矿倒不用担心,但要是官老爷瞒着朝廷偷偷开采呢?我们捡到的官兵佩刀还有金砂,就会是他们的罪证。他们要是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我们县令虽然尸位素餐,但胆子还没大到杀光一村的人,最多找个理由把我们关进牢里。”江愿觉得江雁屠村的想法太夸张。 被关进牢里和被杀死都不是什么好事,江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江雁:“……如果是我们府的刺史呢?” “他那么贪,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河定府刺史搜刮民脂民膏给老皇帝献媚的丑事,暗地里早被民众深恶痛绝口诛笔伐了,江愿也不例外。 一听河定府刺史还可能在东山村人身上造孽,江念也来劲了,绞尽脑汁帮着寻找“作案动机和手法”。 终于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陈年八卦:“听说我们县令刚上任那年,把自己三女儿嫁给刺史府大管家的小儿子了。” “我们县令不是只有两个女儿吗?”江英对县令一家的私生活也是有过了解的。 “三个。听说第三个女儿是家里一个杂役所生,县令和县令夫人嫌丢人,平时闭口不提也不让她出门,久而久之外人都以为只有两个。” …… “所以,县令很可能会听刺史的吩咐……”江雁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江旺看着江雁几人就“河定府刺史会如何处理发现他偷采金矿的东山村人”展开激烈讨论,越说还越坚定大家死期将至…… “他们把县郊的灾民一个不落,都安置好了。”江旺想提醒他们,官老爷们还是干了件人事的。 但话一出口,江雁、江愿、江英、江念四人齐齐闭嘴,瞪大眼睛满脸惊吓。 江旺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也发毛了。 不会……全拉走给他开私矿了吧?! 第26章 异常脚印 第二日一早,江愿以及前几日一起偷偷进山找金砂的小伙子们,被江旺惩罚去天坑山洞里背粮食回来。 理由是违背长辈教导私自进山冒险,并由江雁代替江旺全程监督。 进了山洞,江雁趁着江虎他们来回装粮、称粮和搬粮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在江愿的掩护下,悄悄拎走一个背篓下到台地,然后将昨日捡到的几件铁器和佩刀,用力掷进天坑里。 天坑底部深不可测,林木茂密,人迹罕至,是理想的“毁尸灭迹”之所。 扔完后,江雁又凝神,往掉落处一寸寸排查。 确认林木顶部也看不出痕迹后,才安心返回山洞,抽捆麦秸坐在一边编织草鞋,等着江虎他们干完活回村。 江愿也趁着江雁出去,洞里只有他们几个干活,不会有旁人知晓的契机,和江虎他们转述江旺的再三强调——为了村子和自己的安全,绝对不能与其他人透露捡到铁器的事。 铁器的事,村里知道的人不多,直接处理了不会太可惜。 但金砂不行,村里人都当宝贝守着,要是丢了没了要遭“天”谴。 因此就由江旺统一通知,然后藏匿。等过个一年半载再拿出来,能少招点风头。 为了护住钱财,整个东山村人的嘴当时就闭得紧紧的。 ————————————————— 今春村里种了三十五亩粟米,只活下来五六株,被江雁宝贝一样看着留种。 山上种了十六亩,因为排水方便,哪怕被水淹减产得厉害,大概还能收回七八百斤。 八月五日,在天坑山收完最后一亩粟米,江顺就带着江虎和江驹钻进密林。 今年粮食不够吃,江顺一木匠都要跨行干起猎户的活。 他们已经一周没进林子了,这次打算检查一下之前设置的陷阱里有没有野物入套。 活的带回村里加餐,死的要及时清理以免发臭。 “咦?”江驹察觉林中有异,“这里有好几个人进来过。” 他们设下的圈套和陷阱有明显的人为触发痕迹,地上残留的脚印也大小不一…… 在秦山东山脚这一带定居的几个村落,早已划分好外围山体的归属范围。 村民们不说日常采摘不会擅自越界,就是越界也不会贸然进入不熟悉的山林…… 想到江旺之前让大家对金砂闭口不谈的叮嘱,江顺他们又去最近的洪道查看,上面全是杂乱无章的脚印。 最近一次下雨是江虎他们背粮回来的第二天…… “八九天前有外来人摸上山了。”江顺估算了一下日子,“我们先回山洞。” …… 江顺他们回得很快,这时上山割粟米的人都还没有回村。 听完江顺带回来的消息,江旺有点猜出那些人进山找什么。 他心里有些慌,但面上还能稳住:“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希望不要连累到我们。” 随后安排大家把洞里的存粮往家里搬,就怕一个没看住,粮食全被外来人偷摸搬走了。 毕竟前段时间天气不错,村里屋子也收拾得差不多。 为干活方便,他们都搬回去凑合住了,天坑山就留了两三人守着。 第27章 不速之客(1) 八月七日,发现异常脚印的第二日午后,在村口望风的江安和江宁远远看见有三个陌生人正向着东山村方向靠近。 他俩赶紧通知村里。 很快,江旺带着一群人扛着锄头和铁铲赶到。 “站住!”江旺喝住向村子继续靠近的三人,“你们是谁?来这干什么?” 领头的似是站在三人中间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泛白的灰袍,体形消瘦,下巴还留着一小撮胡须。 “老丈,您这里是东山村吗?”中年男子扯出笑脸,不答反问。 “是东山村。”江旺硬声回答后不再言语,等着中年男子说出此行目的。 “在下是本县张府的二管事张才,随行的两位是拙荆杨氏和犬子张大力。” 本县张府?荣成县还有张府?江旺疑惑,扭头看向余钱。 余钱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再看中年男子口中的拙荆和犬子。 女的看着四十出头,穿着白衫绿裙,头梳圆髻,听到“拙荆”二字隐隐露出嫌弃之意。 年轻男子估摸着二十上下,体格健壮,一身不太合身的灰色短打,面无表情板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东山村人看。 孙云刚好对上年轻男子的眼神,被眼里的不善吓了一跳,心里止不住嘀咕:三个人除了满脸晦气这一点像,哪哪都不像是一家子。 “我们此行是慕名而来。日前听闻贵村有能人,不仅提前预警了水灾,还十分大义地与邻村示警,救众人于灾患,甚是倾佩……” 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观察东山村人的神色。 看众人对他卖力的夸赞不为所动,反而越来越警惕与不耐,停顿了一下,悄悄删减腹稿,直奔主题: “在下住所不幸因本次水灾毁损。经此一遭,方知选址与房屋搭建技术之紧要。 然移居不易,幸闻贵村虽直面洪水侵袭,屋宅仍存,损失甚小。 故,想与贵村商议,能否借住一旬以便习得加固精要。” …… 说得什么东西?东山村一群老头老太太被中年男子文绉绉的一番话说得脑袋直打浆糊。 好不容易理顺意思,只觉得这一家子有病吧,跑山沟沟里学建黄泥房? 还说东山村损失小,眼睛瞎吧!墙塌了这么多,大家都是凑合着住,风吹日晒雨淋的…… 江旺都不用和村里人商量,直接拒绝:“不给借住。屋子我们村也毁了,没地住,你们回去吧。” “老丈,我们是真心想学贵村如何建房的。”中年男子一脸诚恳,“未免打扰,我们已备借住费用。” “不是钱不钱的事,我们村就没你说的建房加固技术,屋子确实冲垮了好多,你肯定是被人骗了。 再说我们村穷,十天半个月的根本没钱起房,你留在这没用。”听到会给钱,江旺还是多了分耐心劝说。 “既如此,何不让我们进村瞧瞧以添退意?未见村中房屋毁损状况就返,实在无法甘心。 若确如传闻所述,比村外毁损要少,便是你们技术好,你们教,我们学,两厢便宜……” …… 中年男子对着江旺叭叭,劝不动又换个目标继续。 过了一会儿,他媳妇儿也加入劝说队伍。 倒是他们的儿子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毫无兴趣。 双方在村口僵持住,直到三人再不离去只能在县城外住宿,才匆匆离去。 第28章 不速之客(2) 江雁和江念因为战斗力不行,不被准许参与村口对峙,以免冲突起来成为己方软肋。 看到大家放松下来往家走,两人迎上前去打听状况。 “说是县里张府的管事,想来我们村住个十日,学习怎么建房子。”江英刚刚也拎了把锄头,站在护村的队伍中。 “张府?来我们村学建房子?”江雁觉得不可思议。 “是吧,要么脑子有毛病,要么不安好心。”江英接着吐槽,“还把我们当傻子耍。 我们村是偏,消息不灵通,但县里有没有姓张的土财主还是知道的。骗人也不编点好的。” 江雁颇为认同,“那有问出他们从哪里来的吗?” “大人们没问。可能是怕戳穿把他们惹恼,然后赖在村里不走吧。” 孙云也在和高妮说话,想起自己被瞪的那几眼,嗓门忍不住放大:“……那三个我敢肯定,绝对不是一家子,长得一点都不像。” “尤其是那个年轻人,一双死鱼眼,看人又凶又没礼……那婆子和我们说话,也是下巴抬得高高的,一脸刻薄样,看不起人呢……” 江雁和江英听到孙云奶奶这活力的样子,忍不住相视大笑。 …… 而被东山村人讨论着的杨婆子此刻正挂着冷脸,一路往县城赶。 她很多年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了,中间还不给人坐下歇息喝口水的机会。 她越走越累,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一下午陪了那么多好话,东山村人还不为所动。 加上那一张张防贼似的嘴脸……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直接停步,看看四周除他们外再无其他人,指着中年男子就骂: “张才啊张才,要我说你就是个废物,是个蠢材。” “对个死老头一口一个老丈,还给这群山里人陪笑,有用吗?屁用都没有。他们理都不理你一下。” “你说你自己装相装不够,还拉上我和周力。谁是你拙荆和犬子,占人便宜要脸不?” 张才被杨婆子这毫无预兆的爆发搞得莫名其妙。她好吃好喝那么多天,这才第一天出门办事,就动了动嘴皮子,也不废力,哪来这么大怨气。 念着她是主子贵客带来的贴身仆妇,不好骂回去,只能软声解释: “不是我想对他们说好话。你也看到了,我们还没走到跟前,东山村人就个个锄头和铁锹拎着,这是防备我们呐。” “我们就三个人,要是态度不好点,上去就跟找茬一样,他们一人来一下子,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城吗?” 杨婆子瞧不起张才那胆小惜命的样,不屑呛道:“有什么好怕的,周力还跟着我们,那群刁民都不是对手。” 张才不知道周力多能打,但他见过被锄头开瓢的人的惨状。他就一下人,不想出来跑腿还要赔条命。 只能求助地看向周力,他和杨婆子一道来的,应该有办法应付她吧。 两人拌嘴的时候,周力一直板着一张脸在旁边等着,收到张才的求助信号后,也没多说什么,只开口“走吧,明日再来。” 然后径直大步朝前走去。 张才一声不吭地跟着。 杨婆子气倒:“明日都听我的。” …… 第29章 不速之客(3) 第二日午后,东山村人又带着锄头和铁锹将三人拦在村口。 杨婆子一把拦住想要上前沟通的张才,自己往前迈了半步,双手叉腰,张口就是威胁:“你们知道张府是哪家吗?识相的就让我们进村,不然耽误事儿有你们好果子吃。” 嘿——还没嫌他们仨又找上门来耽误事,讲话竟然这么蛮横。 孙云的脾气也上来了:“哪个张府?荣成县哪里有个张府?!骗人骗上门,还这么张狂,你哪颗蒜啊?” “你说我骗人?!”杨婆子放大音量,“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县太爷姓张,张府就是你们县太爷家!!!你们自己没见识,还好意思骂我。这回怕了吧?怕就赶紧让开。” 杨婆子说完,双手自然交叉放在胸前,摆好架势,等着东山村人将她迎进去。 “县太爷姓张……哈~哈~哈~哈~哈……”孙云嘲讽地笑出声来。 边上一众东山村人也乐得不行。 荣成县县令姓黄,来这当官的第一天起,就要求里长通知十里八村都喊他“黄县令”。 要是有人不加姓直接唤他“县令”,他还发脾气,一定要人把黄字添上,再毕恭毕敬地喊数十次才行。 县令毛病都重成这样了,这婆子还嘴硬说姓张…… 江旺觉得自己可以暂时原谅杨婆子刚才的臭嘴,他对着张才同情地劝道:“我知道现在日子不太好过,还是带你媳妇儿去常家药铺抓点药吧。” “还有,我们县令姓黄,你们要在城里遇上他,可千万别叫错了。” “你说谁有病呢?”杨婆子直接炸了,冲上前去作势要扇江旺,被高妮拦住推了一个趔趄。 她扭头看向张才和周力,吼道:“你们死人呐,我被打了还不动手帮我。” 周力(张大力)在东山村人的戒备中继续保持沉默,毫不理会杨婆子的要求。 张才看看对面人多势众,再看看己方势单力薄,犹豫之下也是一动不动。 杨婆子喊了几遍,见两人没一个想帮她打架,气急,转身就要离开。 走了几步又不甘心被认为脑子不好,哒哒哒哒地返回,冲着东山村人放狠话:“我告诉你们,你们县令就是个入赘子,别以为他娘死了,他就能不姓张!你们给我等着,明天我就带县衙的人来收拾你们!” 东山村人面面相觑。 因为三人第二次上门,觉得风险降低,离得不远而听到所有对话的江雁:三代还宗?啊不对,这是连一代都不用等。 …… 张才只恨自己听得太清楚,就是入赘子也是他主子啊…… 他平时就觉得自己命苦,这两天跟着杨婆子一起干活,更是苦中苦。 他追上杨婆子的步伐,埋怨道:“你昨日说今日全听你的,结果就干成这样?开口骂人,反倒把自己气走,真的绝……” “你这样一闹,主子交代的事我们还怎么办?怪罪下来,我们都落不着好。” 杨婆子也烦着呢:“给他们办事什么时候落着好过!” “你这话就违心了。我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来这几天是天天好吃好喝的被伺候着。”张才觉得杨婆子要求太高。 “好吃好喝个鬼。你们府供的东西就是个表面光,吃的东西是馊的,扒拉几下里面还长霉,喝的水也是一股泔水味……就差没吃死我!” 杨婆子觉得自己来到荣成县就是个巨大的错误,没一件事是顺心的。 说自己府里不好,张才是不敢接话的。看杨婆子又骂了几句脾气下去些,又转回一开始的话题:“你说明天要带县衙的人来,认真的吗?我们老爷……嗯……比较心疼下属,不愿意让他们干些劳累活。” 心疼个鬼……张才想到自己主子爱把县衙的人拘在县城,以便他出门时随传随到,既安全又有排场,还省钱…… 杨婆子本来就是放个狠话,听到张才暗示县令是这个德行,也拿不准,有些无力:“管他呢,先糊弄几天,等催了我在找主子们要人。” 张才看看周力,只得到周力回敬一瞥,心里忍不住蛐蛐:刚见面竟然会觉得这俩都是厉害人…… 第30章 工作汇报 张才、杨婆子和周力又早出晚归了三日,第四日一早准备出门时被门房拦住,说是主子找他们问话。 三人一路上目不斜视,静默地穿过两进院子,禀报过后,依次步入荣成县县令的外书房。 书房里除了县令,上首还坐着一位十五六岁女郎,身着蓝裙,头戴玉饰,雪肤花貌。 “拜见县令。” “表姑娘安。” 杨婆子麻溜地倾身问安。周力和张才则因为不知晓女郎身份,问安的时候慢了一步。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三人才听到上首的女郎轻声细语:“直起身吧。” “杨姑姑,你来说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听说这几日你们早出晚归,着实辛苦。” 杨婆子面露愧色:“回禀表姑娘,奴婢无能。东山村对外来人十分警惕,村民们日日手持棍棒阻拦我等入村探查。 目前仍在村口僵持中,尚无法得知他们是否捡拾并隐匿赃物。” “你们不知道寻其他方法吗?”女郎端起案几上的白瓷茶盏,一下一下,缓慢地刮动茶盖。 “回禀表姑娘,奴婢试过示弱、利诱、威逼、强闯等多种手段,但东山村人始终油盐不进。” 杨婆子挺会说的。张才低着头,回想他们这几天干的活,第一日认真的示弱和利诱,第二日象征性的威胁,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就在人村口坐上一个时辰……确实也没错。 “哦?这么难对付?”女郎不置可否。 杨婆子神情愤愤:“表姑娘,您是不知道,我用张府张县令的名头暗示他们要识相,不然就是自讨苦吃。 结果他们一群乡巴佬都说荣成县没有张府,觉着我在骗人,毫无畏惧。 想要硬闯……无奈我们三人六拳也难敌乱棍啊。” 县令坐在一旁,正事不关己地品茶,听到杨婆子提及张府有些尴尬,好在无人注意。 “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早日回府唤人相助,反而日日外出,浪费时间!” 杨婆子变得愁苦:“我们原想着请外面的人,隐蔽性高,但大家都害怕是征兵借口,一去不还,直到现在也没人前来报名。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我们觉得不好再找府衙的人兴师动众,以免尴尬。” “后来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女郎手中的茶盏“噔”一声砸在案几上,十分不耐。 “那群刁民说,他们满城都知道县令姓黄不姓张。若我们真请了府衙帮忙……说辞不一,有伤颜面。” …… “黄——县令……确实孝顺。等我回去,一定和姑父表彰您的孝心。”女郎斜眼看了下张县令,见他讪笑,也不再多说什么。 她径直吩咐周力去前院点人,午时过后出发去东山村。 …… 三人一起退出书房。 张才在刚才的问话中一直隐身,但两耳竖得笔直一个字都没落下。 走了一段路,见左右无人,他隐蔽地给杨婆子比了个拇指,悄声夸赞:“妹,你是这个!方便告诉兄弟,你家表小姐出自哪家?我主子在她跟前都要老老实实挨刺。” 杨婆子在府里的脾气一向稳定。她快速把张才的手指头压下,脚步不停,顶着一张严肃且认真的脸往阴处走去。 只有未闭合的唇缝里,不断吐露有些狂躁的抱怨:“滚边去,活没干好,老娘正愁着那丫头会用什么招式整治我呢。” 张才不太信:“你之前那摆烂架势,看着不像是怕被罚的。” “哼,伏家的人,喜怒无常。老娘干得好被罚,干不好也被罚。没人盯着,干什么干。” 周力竟也主动吭声:“没错。” 张才:…… 第31章 判罚 申时已过,东山村人十分开心。因为张才等人今日没来村口静坐,有可能是准备放弃了。 众人回到家洗洗涮涮,正准备好好吃顿晚食,就隐约听到江安和江宁的嘶喊:“有人来了——很多人来了——” 江雁顺手抄上院子里的镰刀,径直往村口赶去。 …… 东山村村口,张才和周力正带着六个壮年男子持刀与村民们对峙,另有四个壮年男子护卫在一辆十分精致的马车旁。 杨婆子双手微微掀开碧蓝色的帏裳,垂头敛目。 还有一位绿衣男子靠近车舆,似在与车内之人交谈。 很快,绿衣男子径直走到东山村人面前,厉声喝道:“快把铁器放下,你们是想进县牢尝尝大刑的滋味吗?” 又是个不报来处的人。 江旺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绿衣男子是未穿官服的吴县丞。 吴县丞分管荣成县的赋税征收事宜,每年东山村将税粮运入府衙核点完毕后,都找他签字画押。 不过一年只见一面,吴县丞的样貌又很难找到记忆点,加上这次没穿县丞制服,很难对上号。 江旺领着众人放下铁器,双手抱头,老老实实地蹲在一侧,让出进村的道路。 周力率着四人一起进村翻找。 江雁在后排蹲到腿脚发麻,不慎一个屁股墩着地,看守着的张才等人无心关注,顺势坐地歇息。 江英听到动静,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位置,挡住江雁的姿势。 约莫半个时辰后,几人一无所获地出来汇报。 这时东山村众人早已体力不支,在看守蔑视的默许下排排坐着。 没过多久,从碧蓝色的帏裳之后出来一位身着紫色系杂裾垂髾服的女郎,发式繁复,环佩叮铛。 无视杨婆子想要将她扶下马车的动作,紫衣女郎就立在车舆前,居高临下的对着东山村人柔声道:“贸然前来,诸多打扰。” 东山村人已回到一开始的下蹲抱头姿势,抬头不便。 听到这话,江旺恭敬地回答:“不打扰,不打扰。贵人来到我们村,是大家的福气。” “我姓伏,你们往后可以唤我为伏女郎。” “但我更希望,你们能喊我主子。” 东山村人听到“主子”二字都慌了。 这是什么意思? 江旺喉咙发紧,颤声纠正:“贵人,我们都是平民,没有卖身,不好唤人主子的。” 杨婆子悄悄抬眼,夕阳映衬下,伏女郎笑得万分动人……但此刻她只觉身体战栗,瘆得慌。 伏女郎对江旺试探性地反驳毫无恼意,仍旧用着她那轻柔的语调:“没有关系。你们只要记得,从此刻起,我就是你们的伏主了。” 吴县丞上前一步,向东山村人宣告他们往后的命运: “河定府伏氏女郎,于建光十三年八月四日向荣成县购买小清山至藏虎山一带的山林。 山中之物自该日起,均归伏氏女郎所有。 外人未经允许进山,视作盗贼。 经查证,八月四日之后东山村人进山活动频繁,并偷采林木,盗猎野味,数额巨大。 另自八月六日起,日日持械阻拦伏氏奴仆进山探查。 依据北晋律令,东山村人应受笞刑四十,主谋江旺杖五,并判退还赃款,合计七十五两八钱。” “不过伏姑娘心善,不忍东山村老弱因此受难,”吴县丞口风一转,“今日午前特与县令商议,允各位卖身与她,债与罚自此一笔勾销。” “诸位,还不拜谢?!” 第32章 不服 东山村人瘫软在地,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击得失魂落魄。 江雁更加难以接受身份的改变。 她忽地站起身,大声辩驳:“东山村自祖辈起就靠小清山过活。在今日之前从未有人告知过我们,这一片的山已被贩卖,是有主之物。既不知情,怎可定罪?” “更何况进山的路这么多条,为何一定要从东山村进入?既被拒绝,还日日前来打扰,逼得村民们只能持械自保。” “县衙这么判罚,就是为了卖良为奴吗?!” 伏女郎微抬下颌,示意护卫把刚才出声的人带到跟前。 “雁雁——”江英抓紧江雁的衣摆,十分担忧她因为顶撞而受到责罚。 江雁被护卫粗暴地拎到马车前,四周点燃的火把将她眼中的不服暴露得一干二净。 不远处江旺等人连连讨饶:“贵人,她还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她吧……” “你的胆子挺大啊。”伏女郎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又黑又糙的黄毛丫头,身体瘦弱,除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毫无特别之处。 她只觉无趣,看天色已晚,直接下令离开。 …… 村口陷入一片漆黑。 片刻后,呆在村里却被护卫们赶到祠堂关着的江齐、李月等人,终于磨断捆住双手的绳索,点了火把赶来找人。 江旺等人正坐在地上缓身。他们年龄大了,蹲的时间又长,加上情绪激动,一站起来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而江雁还停留在马车离开的地方,一动不动。 江英和江念互相搀着走到江雁身边,一把抱住她安慰“雁雁,没事了,不怕啊……” 江雁努力扬起嘴角,想镇定地和她们说自己没有害怕,但泪水却喷涌而出。 她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她以为自己已经坦然接受成为一个古人的事实,适应了每日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却仍可能忍饥挨饿的生活。 她努力地存粮存钱,就想着有朝一日,会有足够的积蓄支撑她走出东山村打拼,然后去府城,去更多的地方,去看看这个全然陌生而又广阔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呢?梦想还没开始,她已失去自由身。 …… 江旺缓过来后,本想批评江雁冲动的行为会为她和东山村人带来更大的风险,但看她一声不吭只有泪水哗啦啦流的委屈样,调整了语气: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愿意看大家落入奴籍才着急。但他们是官,是贵人,又有那么多人拿刀保护,他们皱皱眉,挨打受伤的只会是我们。你要记得,以后能避就避,别跟他们正面犟。” “可是不反抗,我们就会成为他们的奴仆啊?”江雁无法理解,村里人一开始也失魂落魄,但现在看着大家好像没有难以接受的样子。 江旺不知道怎么回答,沉吟许久,方道:“那些官员和贵人决定好的事,你用嘴反抗,他们是不会听的,除非你拿起锄头或镰刀打服他们。 像我们今天,锄头铁锹什么的都被收走了,肯定打不赢他们。要是这时候再去挑衅,白白挨打不说,还可能被关进县牢,血亏。” 江雁擦干眼泪,她懂了,要么武装起义,要么识时务者为俊杰。 孙云也宽慰道:“你看那个要当我们东山村主子的女郎,穿得那么富贵,马车也气派,吴县丞都听她指使,肯定不在我们县里住,最多派人来我们这逛几圈,管不到我们偷偷进山。 至于其它事儿,也不会指望我们一群村里人做,要真找来了,你学学她身边的杨婆子,糊弄几下就行了。” 江雁有些放松,“要是糊弄不过去呢?” “学你祖宗跑啊!”孙云觉得江雁不开窍,“躲得远远的,还能抓到你吗?” “别瞎说,现在不像以前,黄籍管得严多了,逃跑没那么容易。”江旺觉得孙云最后的建议不太靠谱。 第33章 伏氏女郎 伏维莘带人返回县令府邸时,已至戌末。 欢颜和倚乐两位侍女在客院内等得团团转,听到动静赶忙出门迎接。 伏维莘前脚刚踏进院门,欢颜的问询就迫不及待而来:“女郎,今日你孤身去哪了,竟这么晚才回来!” 伏维莘懒得理她,径直回到寝屋,展开双臂让倚乐服侍更衣,随后坐在镜台前自顾自地取簪钗散发。 欢颜追问了几遍都没得到回答,归置饰品时拧着眉心怏怏不乐。 倚乐一声不吭地站在女郎身后,不经意间的几次抬眸,都能从铜镜清晰映照出的女郎面容里,看到隐忍与不耐。 来荣成县后,伏维莘把带来的大部分人手都支使出去干活,除非必要,整日就窝在寝屋里不动弹,睡觉也不再要侍女们屋里屋外守着。 对这一点,欢颜很是开心。特别是她前几日初来荣成县,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刚好可以留在自己屋里歇息。 谁能想到女郎竟会丢下自己和倚乐,一个人在外面呆到天黑才回来,回来后更是对自己爱答不理…… 安置贴身婢女的东侧屋里,欢颜与倚乐小声抱怨起女郎的变化。 “早知道就劝女郎不要来荣成县了,府里又不缺办事的人。这个县与我们犯冲,来了之后我俩身体都不适,女郎脾气也坏了许多。” “刚才我问了那么多次,她都不睬我,府里温柔的样子一点不剩。等回去了,肯定要遭夫人罚,希望这次我不会被牵连。” 倚乐:…… 难怪出府前,听莺和抱琴会悄悄叮嘱新来的自己,与欢颜保持距离,必要时拦着她犯蠢。 “我说得不对吗?”欢颜看倚乐手里的针线活都停了,有些奇怪地盯着自己。 “嗯……”倚乐仔细措辞,“只要我们瞒着夫人,她不知情,女郎和我们就不会受罚。”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是夫人分配给女郎的侍女,当然要帮夫人看顾好女郎的言行。像今日不带我俩独自外出,就是不端。”欢颜义正词严。 “是女郎的侍女。”倚乐对着眼前人着重强调,“而且女郎言行并无不妥,外出也带了杨婆子和众多护卫,不是独自一人。” 倚乐说完就放下手中的针线筐,吹灭自己一侧的油灯,阖眼不再说话。 她不知道欢颜会不会去夫人那里告状,既然女郎这次点名要她陪同,肯定想好了应对之法。 更何况…… 倚乐想起刚到荣成县的那天,女郎特意在她俩面前吩咐要给杨婆子日日备上好酒好菜,而自己和欢颜只能跟着县府的下人一样吃粗面馒头和野菜汤。 后来杨婆子的饭食不知道怎么被欢颜要走,她开始身体不适,接连几日无法出现在女郎跟前,而自己则因为没吃杨婆子的饭食逃过一劫。 第二日去女郎跟前服侍时,她头一次见女郎那么认真地打量自己,语气冰冷又漠然,“你是第四个倚乐,希望我不会很快见到第五个。” 当晚,自己就和欢颜一样抱病不出。 …… 这样的女郎,怎么会屈于夫人的管束与监视,甘当一只笼中雀呢? 第34章 过渡 江雁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给院里的菜地拔草和疏土。 菜地只有三厘地大小,江雁农活干得多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收拾干净。 江英睡醒后听到隔壁院里传出动静,担心江雁的状态,就翻上两家共用的院墙坐着,静静地看江雁机械地把活干完,然后拄着锄头一动不动,两眼失神地望向东方。 那边,除了快速发白的天空,有什么可看的吗? 江英跳下墙,走到江雁身旁,顺着她的视线又看了几眼,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你在瞧什么?” “太阳……”可能是因为思绪放空或过于专注,江雁的声音有些飘渺。 “太阳还没出来呢。”江英不知道日日一个样的太阳有什么好看的,只是把江雁推进厨间,“你先洗漱,再把早食吃了,有我给你盯着。” 江雁昨晚听到消息后就没了胃口,准备的食物都没怎么动。她将切得细碎的蘑菇和酱菜塞入热好的馍馍,然后一人一个,分给江英。 “等等,我们爬墙上,这里高,看得更清楚。”江英看江雁行动间有些难以言喻的急切与渴求,没再多说什么,两手一撑便利索地上了墙,又伸出手要拉江雁上来。 江雁不复以往对手部卫生的重视,直接无视了江英手上还没擦干净的尘土,就把两个酱菜夹馍递了过去,“你拿着吃的,我自己能上。” 两人在墙上坐了将近两刻钟,吃着馍馍,吹着晨风,看着太阳跃出地平线,然后沐浴在温热的光芒中…… “好啊江雁,你和江英坐墙上玩都不记得带我,亏我一早醒来就从家里跑出来安慰你。”江念还没走到江英家院门,就远远看到她俩坐在院墙上面,双腿晃荡晃荡的。 李月听到声音出屋门一看,好家伙,俩人都上墙了。 “江英,赶紧带着雁雁下来。”李月有点冒火,之前被水泡坏的那些墙都还原样放着没重建,这面不能再被祸祸了。 “知道了,娘——”江英应得特别麻溜,扭过头还对着江雁和江念表情作怪。 江念站在一旁捂嘴偷偷地笑。 …… 江英和江念在江雁家呆了一会才离去。 江雁一个人在屋子里漫无目的的绕行,突然跑到厨间打了盆水,异常认真的记着此刻的样子。 皮肤因为持续的劳作晒成麦色,一夜未睡,双眼一圈已能看到明显的青黑,眼皮还未消肿,眼白中红血丝蔓延,嘴唇微裂无血色…… 不能再愁了,再愁身体先废了。江雁决定这个上午什么都不干,先把睡眠补回来再说。 …… 东山村人在地里赶前几天耽误的农活,直到午后休息聚在祠堂,才有时间细想昨晚发生的事。 或许是这些年的打击太多,对这一时送不了命、不用忍受骨肉分离的变化,竟能生出些庆幸。 沉默了许久,江兴对余钱说:“你带着江愿和江念回县城吧。之前为了江愿念书,江富花钱找人变更过黄籍。你们早已不是东山村人,不适合留在这儿。” “兴叔!”余钱有些气恼。 “听话,今日就带着他们回吧……逢年过节总要有人好好的去祭拜祖宗……”江兴安抚道。 “要是过意不去,就让江愿和江念努力,有一天帮我们脱了奴籍。” 第35章 办事 荣成县县令官邸的客院。 伏维莘昨日收到了姨母自府城发来的急信,方刺史对她在荣成县多日逗留的行径十分不满,令自己速归。她很不开心。 但已经不在府城,行事相对便宜,不开心了,自然要做些顺心如意的事情。 欢颜昨日从杨婆子口中“逼问”出女郎今日要出行的消息后,已经缠磨了女郎一日,今日一早又寸步不离地守着,想要同行。 伏维莘慢条斯理地享用完早餐后,一改前几日的冰冷漠然,温声细语地询问欢颜:“最后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真的要去?” 欢颜内心得意于女郎对自己的又一次妥协,连连点头,“婢子要同行。” “倚乐,你要一起吗?”伏维莘看向站在右侧一直默不吭声的人。 倚乐有些心慌,她把不准女郎口中“最后一次”的意思。斟酌了几息,嗓音紧涩:“回禀女郎,此次出行人手不足,婢子想留在院内看顾,无法随侍了。” “那便好好守着吧,别乱走动。”伏维莘移开视线。 “喏。” …… 出了县郊,伏维莘就把欢颜赶下了马车,让她一路步行跟随。 午后,东山村再一次迎来了伏女郎的车队。同上次相比,吴县丞没来,护卫少了一半,但马车旁多了一位年轻侍女,两颊通红,大汗淋漓,模样狼狈。 江兴、江旺几位疾步至村口将人迎入村内。 伏维莘对东山村内部样貌毫无兴趣,也没召集东山村人训话。 她走下马车,像是随口问江旺:“上次起身驳斥我的是哪个?” “回禀贵人,她在地里忙活,一下子不太方便过来回话。”江旺身体微躬,小心翼翼地回话。 伏维莘还没说什么,欢颜来的路上憋了一肚子气,率先爆发出声训斥:“大胆,谁让你拒绝的,赶紧把人叫过来!” 大家都是下人,又不是伏女郎开口,江旺直接垂着脑袋装鹌鹑。 伏维莘本来觉得江旺这个人,虽然动作表现得服从,但既不愿叫主子,又想事先阻断自己寻人麻烦的念头,也不怎么听话,令人不快…… 不过他不睬欢颜的举动,让她心情顺畅了许多。再回想之前东山村人如出一辙的反抗性举动,更是打定主意。 “把她叫过来吧。听说你们发现了一个山洞,水灾期间还住了好久,让她领我去看看。” 话说得明白,这次江旺无法拒绝。 江雁在地里被唤走时,只来得及朝小姐妹安抚一笑,快速赶到伏维莘跟前,脸部、双手和外衣还沾着汗水和泥污。 欢颜看到后,嫌弃地撇嘴掩鼻,倒是伏维莘面色不改。 江雁垂眼:……少见,侍女养的比小姐还娇贵…… …… 伏维莘很少运动,也没怎么走过山路,体力比江雁刚复建那会儿好不了多少。路程还没走到三分之一,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只能靠杨婆子撑着行动。 欢颜从县城走到东山村就几乎耗费了所有体力,更是一步一个大喘,腿也艰难迈开。这会儿也不嫌弃江雁的邋遢了,要她架着自己上山。 江雁没理,只问伏维莘:“还有三分之二的山路,按当前的脚程,到山洞时天已昏沉,夜里再下山也不太安全。您是继续上去还是就此打道回村?” “继续走。”伏维莘咬牙坚持。既然来了,必须把事做完。 第36章 坠落 江雁和一个护卫走在前面打头阵,之后是杨婆子架着伏维莘,周力跟在她俩身后照看着,最后是三个护卫轮流拎着欢颜。 到天坑山山洞的时候,确实已经日沉西山。 江雁点燃洞内的一根火把,然后在明暗交界处寻了尽可能远离她们一行人的地方坐下。 她回忆起上山的时候,明明说需要自己领路,但理应跟在身后的那个护卫,多次超越自己还能走上正确的岔路口……是之前潜进山搜查的那批人,再无疑问,只是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喂,这里太暗了,你去多点一些火把。”欢颜缓过气来,马上对这里最势弱的江雁颐指气使。 江雁一开始权当没听到,欢颜仍旧不依不饶地喊了几遍。 感觉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这边,江雁直接开口拒绝:“第一,我叫江雁。第二,这里没有多的火把了,想要亮些,你自己动手扎。” 欢颜气恼,挽住伏维莘的手臂晃动,“女郎~你看她!” 伏维莘内心有些厌烦,假借擦汗将手抽出,面上敷衍地安抚而后又移话题,“好了。听说这个山洞内部有奇景,我让她带你去看看,就当赔罪了。” 欢颜不想动,她的腿一直在颤抖,走路就像踩在放倒的木桶上,很不稳当。但看女郎一脸不容拒绝之色,竟生出些胆怯,不敢再撒娇拒绝。 因为最多只在洞口不远处看看天坑,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伏维莘只让杨婆子和周力跟着自己,四个护卫就留在洞内休息和警戒,连火把也没带上。 八月十四的月亮已近圆满,月华淡淡地洒落山间,也算一处胜景。 江雁对与不友善的陌生人一同处于高风险空间,本能的防备,尽管此时景色再美,也只贴着山洞外壁站立。 她看着伏女郎主仆四人离外缘越来越近,而那下方是几近垂直的崖坡,想出声提醒,却借着月色看到伏女郎略抬手臂,从宽袖中掉出两颗珍珠,三两下便滚落不见。 江雁还在纠结要不要告知,毕竟说或者不说对自己可能都没好处,就听到伏女郎开口,“欢颜,我有一对珍珠不慎滚落,你帮我取回来吧。” “女郎,我行动不便,能让其他人帮忙捡吗?” “护卫们一路劳累,杨婆子年纪大了不好上下,至于那个丫头我不放心。我只信得过你。” 欢颜听着女郎冷淡的语气,并不觉得她信任自己,而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女郎,我腿软,真的不行的,要不……要不等明天,等明天我休息好了再来捡。” “可是,明天我们就要赶回府城,来不及了呀。这对珍珠可是我此行千挑万选出来送给姨母的礼物,价值千金,不容有失。欢颜,你也与姨母主仆情深,想必不愿令她失望的,对吗?” 不知道是哪句话消弭了欢颜的不愿,她小声抽泣着往珍珠滚落之处的下方张望,然后趴着伸长手,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取回珍珠。 但这只会是徒劳,珍珠或许早已滚落坑底。 看欢颜磨蹭着翻身坐起,似是不得不以滑姿下去继续寻找,而伏维莘三人仍无动于衷,江雁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这是悬崖,东西掉了找不回来,她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欢颜停住,扭头一脸期许地看着伏维莘,希望她就此作罢。 但伏维莘偏侧头注视着江雁:“我只望你不要学她。”随后一脚将欢颜踹了下去。 啊—————— 欢颜凄厉地尖叫响彻天坑,很快又戛然而止。 第37章 分离(1) 江雁被眼前的一幕吓到惊惧失声。 在洞内休息的护卫举着火把三两步就跑出来查看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护卫问道。 此时杨婆子正搂着伏维莘作安慰状。 周力则冷静地回答:“方领队,适才女郎的首饰被风吹落,欢颜捡拾时或因腿软不慎坠落,应该是凶多吉少。” 被称作方领队的男子举着火把往外探身看了一看,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瞧不清。 想着那个侍女活下来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点点头算是认同周力的话,也无意探寻死因。 随后吩咐杨婆子将女郎带回山洞,不要再在危险的地方停留。 山洞内已经燃起篝火,江雁环抱膝盖,呆坐在一旁,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就是一群疯子,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江旺等人在村里担忧了一夜,他们不敢上山探查情况,就怕被人视作冒犯,让江雁陷入危险。 第二日江雁面容苍白,踉踉跄跄地跟着伏维莘等人下山。 江英跟着江旺给伏维莘见礼后,一手扶住虚弱的江雁,一手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温,发高热了…… 伏维莘掠过东山村众人回到马车,留下杨婆子和江旺吩咐道:“你们给她收拾一下行李,午前出发随我们进府城。” 江旺心里咯噔一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婆子想起自己之前被这老头骂过脑子有病,现在很快要离开了再不回击就晚了,于是明知道眼前这人舍不得,还故意欢欢喜喜地恭贺他:“意思就是要去府城服侍我们的女郎了。” “你放心,我们女郎人好,昨夜刚没一个女侍,人还悲痛着呢,今日就给她一个村姑直奔泼天富贵的机会。老弟,人要感激啊~” 江旺满耳都是昨夜没了一个女侍,顾不上男女之别,紧紧握住杨婆子的胳膊,言辞恳切:“您能和女郎说说吗?我们不要这富贵机会。” 杨婆子费力扯了几下才挣脱,冷哼一声:“你问她愿不愿意去。” 江雁在杨婆子和江旺的注视下,缓慢而又僵硬地点了头。 江英在一旁急切地劝说:“为什么啊?不去好不好?” 杨婆子又看向江英:“既然姐妹情深,要不你也陪着一起去?多一个人我们女郎也用得起。” 江雁嗓音沙哑:“她不去,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赶紧收拾,半个时辰后跟我们出发。”杨婆子挂着一张冷脸回伏女郎身边休息去了。 …… 江雁家,江英和母亲李月正给江雁收拾去府城的行囊。 路途遥远,江雁又发着高热,这会儿需要躺在床上好好歇息。 江英一直是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子,这会儿也忍不住啜泣着问:“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还生着病……” 江雁躺着说话气息不太顺畅,呛咳了几声后,才低声说道:“昨夜,我看到伏女郎把那位名叫欢颜的侍女一脚踹进天坑了。伏女郎说,让我不要学欢颜不听话。” 李月和江英顿住,她们听过很多奴仆和平民被官员或富贵人家打死的事,但若亲眼看着,实在令人恐惧。 “我知道,她是在警告我不要试图反抗她的决定,不然我会和那个侍女一样的下场。而我实在害怕,要是她还不满足,又找大家麻烦了怎么办?” 隔了许久,江雁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继续说道:“她踹人下去之前,我和她说,那里危险,要是掉下去必死无疑……我要是不说,她是不是就不会踹那一脚?……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第38章 分离(2) 江英紧紧抱住江雁,抚背安慰。 江雁痛哭流涕了一场,发了汗,体温恢复正常,情绪也稳定下来。 江旺之前离开去取东西,赶回江雁家时,正好听到最后一句。 他在门外沉默了许久,直到所剩时间不多,才进屋里将东山村人加急凑出来的一包馍馍和行李放在一起,然后又给江雁塞了两块她拳头大小的金砂石和十几个铜板。 江旺声音低沉:“怕耽误你收拾,叔公还有你爷爷奶奶婶婶他们就不进来看你了。这些馍馍是刚做出来的,你带着路上吃。” “村里前段时间花用多,没想到……现在只能凑出这些铜板,你拿着用。还有这个,”江旺指着金砂石。 “这个重,多了你路上不好走,这两块你先拿着藏好,遇上什么要紧事可以用。剩下的等我们找人打出来,再上府城给你送去。” 江旺慈爱地看着江雁,“你去府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家里我们给你看着,别担心啊。” “嗯。”江雁重重点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再次泪水决堤。 她假装镇定地和江旺说,“爷爷,我放在家里的粮食和菜干你们别忘了拿着吃,还有衣服被褥什么的,家里有的你们用得上也尽管拿去用。”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们也不用特意去府城给我送钱,留着村里花,你看伏女郎那么富贵,吃穿用肯定亏不了我。” “就是……得麻烦你们逢年过节给我娘扫墓上香了,还有我爹……他要是能回来,劳烦你们照看。” 这次轮到江英泣不成声。 江雁牵住她的手,将自己这几年来编织的小玩意大部分送给她和江念,剩余的也由她转交给江念和村里其他玩伴。 半个时辰的收拾时间一晃而过。 江雁跟着伏女郎马车走出村口的时候,东山村人都来送行了。 江雁朝他们用力挥手,示意就此别过,转身泪如雨下。 ……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伏维莘掀开窗帷,对着江雁怒意满满:“给我当侍女就这么不乐意吗,一直哭到现在!” 谁愿意伺候人,还是个不顺心就要人命的人,江雁心里反驳,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 “没有不乐意,只是从没离开过家,有些不习惯,过会儿就好。” 伏维莘不知道信没信,说了一句“进城前别让我看到你还在哭,丢人现眼,”就摔下窗帷接着窝在车舆里不出声。 “没尊没卑,以后开口要叫女郎,自称不要说‘我’,要说婢子或奴婢。”杨婆子提点江雁。 她虽然暗地里对主子也不见得多尊重,偶尔怨气上来骂得也是一句比一句欢畅,但面上一直无可指摘。 “知道了,多谢您。” …… 伏维莘一回到县府客院,就坐在厅堂上方安排倚乐和方首领准备连夜赶回府城的事宜。 倚乐看到未跟随女郎回来的欢颜和双眼红肿的江雁,更是小心翼翼到不敢大声呼吸。 吩咐完后,伏维莘才想起来问江雁:“你叫什么名字?” “回女郎,婢子叫江雁。”江雁人在屋檐下,被迫有了觉悟。 “江雁,雁,雁南归……”伏维莘低声念了几句,很快就把她俩打发了出去。 第39章 收拾 倚乐领着江雁退下。 看江雁初来乍到不知所措的样子,倚乐打算先带她回东侧屋放下行李,再去整理女郎的用品。 吱~呀~屋门推开,倚乐走至桌前给江雁倒了一杯白水,“你喝口水,在屋里歇歇吧。今日申时前,女郎要出发回府城,还有得劳累呢。” “谢谢姐姐。”江雁接过瓷杯,灌了一大口,而后乖巧地询问:“申时前就要出发,有什么活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呢?” 刚才女郎没有说江雁是什么级别的女侍,也没安排她往后的职责,倚乐不敢贸然让江雁触碰女郎的身边之物。 想了想才说道:“那你整理一下这个屋里的东西,这个会做吧?” 江雁点点头。 倚乐看到她给出肯定的回答,就指着屋内的东西,“这些是我的,那些是之前另一个侍女欢颜的。你拿这几张包袱皮,先打包欢颜的物品。” “打包完了,若我还没回来,那就麻烦你帮我的东西也收拾一下吧。” 倚乐随伏女郎出门的时候,没带什么贵重物品,让江雁碰了也不会有什么事。 江雁听到欢颜二字,快速闪过一丝惧怕,被倚乐看在眼底。 两人第一次见,关系还没好到可以寻根究底,更何况大概率是出自女郎的决定。 事情交待完毕后,倚乐和江雁说了声,就匆匆忙忙赶到女郎屋里整理去了。 屋子里仅剩江雁一人。 对触碰枉死之人的遗物,江雁还是有些恐惧和忌讳的,这与她穿用自己母亲的衣物被褥的感觉完全不同。 ...... 虽然心里反复默念相信科学,但想想自己遇上了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为保险起见,又加了句“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江雁此时万分感谢邻居婆婆在家供奉观音佛龛,虽然日日烟熏火燎,小喇叭循环播放《心经》,令人烦躁,但总算让她记住一句并用上了。 至于欢颜的亡魂有可能更喜欢被道教的经义超度,那她无能为力。 只希望冤有头,债有主。 脑子里背诵东西,手上片刻不停地收拾整理,忙着忙着江雁就忘了害怕。 结束的时候,欢颜的东西整理出三个包袱,大部分都是衣物和各式饰品与脂粉。 倚乐的东西将将凑够两个包袱,饰品和脂粉都一丁点,应该是只带了必要的。 倚乐回来的时候,看到已经收拾一空的屋子,有些讶异。 其实她在女郎那收拾了许久,时间长到大部分人都能将东侧屋里的东西整理完,没必要感到惊讶。 不过之前和她一同住的欢颜在做这些事上总爱拖到最后一刻,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江雁和倚乐坐在屋内的椅子上静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江雁腹内肠鸣响起,她才想起自己自昨晚起就没有好好用食。 从馍馍口袋中摸出两个干馍馍,分享给倚乐一个后,就着凉水一点一点往下咽。 这次村里的奶奶婶婶们用了家里最好的面粉进行制作,就是冷了硬了也超级香。可惜家里的腌菜带不出来…… 第40章 回府 未时三刻,伏维莘拜别县令夫人后,就乘上马车离开荣成县,一路北上赶往河定府城。 一行人几乎昼夜奔波了两日,才风尘仆仆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府城。 大家在府城内的行进速度放缓了许多,方领队派了一名护卫快速赶回府中通报。 伏女郎在车厢内叩响桌面,倚乐闻声进入伺候她更衣梳妆。 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座大宅前停下,已提前等待在府门外的一个嬷嬷和两个侍女上前迎接和见礼。 杨婆子安放好步梯,确认稳固后,伏维莘才头戴淡紫色帷帽从马车里缓步而下。 嬷嬷带着侍女引着伏女郎从右侧门入府,倚乐和杨婆子紧跟在女郎身后,江雁则紧跟倚乐。 跨入侧门前,江雁快速看了一眼大门牌匾,上面似乎用金漆写着“方刺史第”四个端方大字……确实字不肖主人。 又左曲右折走了将近两刻钟,终于在金姣院停下,这是这座府邸女主人的住处。 听到带路嬷嬷的通禀,正屋内又出来一位穿着打扮更好一些的嬷嬷。 她略微屈膝见礼后将伏女郎带入屋内,而倚乐、杨婆子和江雁则被带到离主屋最远的下人房等候。 主屋内总共只有三人。 “夫人万福安康。”伏维莘摘下帷帽,对着屋内端坐在紫檀木雕高椅上的刺史夫人方常氏恭敬地屈膝行礼。 方常氏手托青釉瓷杯缓缓品茶。半盏茶后,她才温声道:“起来坐吧。” 若杨婆子被允一同进来,便会发现伏维莘在荣成县县府内的举动与方常氏如出一辙。 “说吧,为何去了这么久?去信后还晚了一日才归。” 伏维莘刚沾椅子坐下又站了起来。 “回禀夫人,方领队去到荣成县后才发现受山洪波及的范围太广,即便他们在外日夜不停地奔波搜寻,也无法如期完成刺史大人的吩咐找回赃物,故拖了数日。” “至于晚归,收到夫人信的前一日,我偶然得知秦山外围有一天坑,为世间奇景,心向往之。为偿所愿,故托方领队带我一观。延期一事,愿受夫人责罚。” “那便一月餐食减半,闭门思过。”方常氏对堪称奇景的天坑毫不在意,但她对伏维莘晚归人还变胖变黑十分不满。 至于方刺史为何催伏维莘速归,方常氏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继续发问:“赃物找回来了?你可知何物?” “回禀夫人,赃物一事全权交由方领队负责,我身边之人也只是配合行动了几日,并不知晓赃物最终是否追回,也无从得知是何物。” 伏维莘一问三不知,方常氏也不知道满意与否,转而问起了江雁:“听方何家的说,你身边的欢颜没跟回来,反倒是多了一个生面孔。” “我在天坑顶部观景时,发上的钗饰不慎滑落。欢颜知道这些首饰是夫人您赠与我的,万分珍惜,慌忙捡拾,或是腿软,不慎坠落天坑……尸骨无存。”伏维莘稍稍泄露出一丝痛苦惋惜。 “至于带回来的侍女,她原是领着我们一行人去往天坑的当地村民。因目睹欢颜坠落,大受惊惧。不忍她无辜受累,我便带了回来。” …… 方常氏知道伏维莘的说辞中掺了一些假,但既然人没了,也不好再追究,只是让伏维莘回去后再多练一个时辰的舞。 第41章 晚食 不知道屋里的刺史夫人和伏女郎说了什么,伏女郎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脚步急切,不复初时的娉娉袅袅。 院内的听莺和抱琴早早拎着灯笼在院门候着,伏女郎一回来就立刻取代了倚乐,将人迎进寝屋内。 江雁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伏女郎跨入寝屋的那一瞬,整个人的情绪变得不佳。 江雁紧跟着倚乐安静地立在寝屋外的庭院中,透过窗框,可以模糊看见屋内像是宽袖的光影翻飞,随后是隐约传来几声闷响。 这是伏女郎被刺史夫人批评训斥了?还是伤心刺史夫人没有给她留晚食?后面的猜测更多是江雁的个人渴望。 她们一行人赶路时就没有好好用饭,进入河定府城时已经黄昏,又在刺史夫人的院子里呆了近半个时辰……此时夜幕沉沉,已入亥时,早早过了平常用晚食的时间。 江雁饿得饥肠辘辘,脑子里疯狂叫嚣着要饭吃。 不知道过了多久,抱琴出来让倚乐去大厨房给女郎拿些饭食。 看抱琴又转身回女郎屋里去,江雁悄悄牵住倚乐的衣袖,小声问道:“我们去哪里吃饭?” …… 江雁跟着倚乐往府里的大厨房走去。除了倚乐手中从抱琴那拿的灯笼有点亮光,一路上黑灯瞎火。 江雁她有些费解,这府里怎么做到一边奢靡一边寒酸,一半看守扎堆,一半“人去屋空”的。 奢靡是说她在刺史夫人院里就呆得短短半个时辰,一直在听某位侍女夸耀夫人房内摆件的精致贵重,千金难寻。 就是下人房里的桌椅茶具,用料也是上好,随便拿出一件就抵得上城外百姓一家五口半年口粮。 寒酸是说在各院间走动,沿路都没有预燃的石台烛火,全靠自带灯笼照明。 难道是戌时过后府内会熄灭烛火,以防走水?刚刚女郎回院子时,也是一片暗沉,几人没有灯笼,全靠月色行走。 而且江雁在伏女郎院里呆了一会,只见到含自己在内的五个人,取饭还要倚乐一个贴身侍女亲去,人员稀少,不像是刺史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该有的配置。 看守扎堆是从刺史府大门途径前院路段,侍卫仆从密集,基本上十步一人。走到后院,人才少了许多。 至于“人去屋空”,不说江雁和倚乐走去大厨房的路上,竟没碰上一个人。终于抵达目的地,厨间无人值守,屋门紧闭还上了锁。 江雁不知道该夸刺史府待下人竟如此宽松仁慈,还是后悔自己一路上吐槽吐得轻了…… “倚乐姐姐,今晚这是碰上大厨房里的师傅们休息?”江雁打破沉默。 “我也不知。”倚乐长期以来的淡定沉稳只剩下茫然。她在府里生活了五六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 “那还有其他厨房可以领饭食吗?” 倚乐摇摇头,“没有,除了大人前院,钰小郎君和夫人的院子里设有小厨房,再没有第二个了。” 虽然江雁还疑惑为什么倚乐口中“钰小郎君”的排位比刺史夫人还靠前,但现在并不重要。 倚乐有些无措:“我们先回去给女郎复命吧。” 第42章 打算 伏维莘听到倚乐两手空空地回来,大厨房也无人值守的消息后,立刻想到姨母“一月餐食减半”的惩戒。 她心里既委屈生气,又不理解,却碍于侍女们都在此,强忍着没有发作。 几次深喘平复气息后才道:“应是夫人罚我近一月餐食减半,闭门思过。以防这期间大厨房提前关闭无饭食可领,日后你们早些去。” 然后对着倚乐和稀里糊涂跟着进寝屋的江雁说道:“这两日你俩也奔波劳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诺。” 这边伏维莘把侍女们都打发出寝屋,埋头躲在被褥里流泪。 那边金姣院里,方刺史踏进屋门,挥退侍女,就向刺史夫人方常氏问起伏维莘的事。 “你外甥女今日回来,有何异样?” 他刚刚一直在听方多庆,也就是带队去荣成县的方领队的汇报,包括伏维莘找了个由头把一个村的人都变成了奴仆。 他并不觉得强行给人良换奴有什么大毛病,然而她这毫无征兆地找事,不同于府里一直表现出的温柔性格…… 方刺史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脱离自己的掌控,但还是问问,以防万一。 “早和郎君说了,郎君非不信。她的温柔就是装出来的,本质上和她爹娘一样阴晴不定,给机会随时会被反咬一口。” 方常氏不高兴自己的夫君一开口就是别的事,但还是给了回复,还小意地伺候方刺史脱下外袍。 方刺史沉吟,片刻后说道,“她那副模样在那,就算温柔装不下去,脾性差点也不妨事。” “她什么模样?在外面野了半月,脸黑了,人糙了,腰身也粗了。郎君心心念念地怕是要落空。”方常氏两手狠狠揉着未放下的外袍,吊起嗓子阴阳怪气。 “那你之前为何允她外出放风?” 方常氏闭口不言。 虽然知道伏维莘刚来府里时,因为优越的容貌,自己的枕边人就对这个便宜外甥女的未来去处作了安排,这些年的训练也从未停止。 但随着伏维莘长大,越来越美,他让人来向自己打听的次数就越来越多,布料首饰也屡屡借自己之手赠予她。 想到自己多年来一直遵照他的计划行事,但两月前的家宴,他暗地里对那丫头几次三番地打量和隐含的赞叹,让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便寻了个机会将人打发走,隔开两人。 方刺史看着自己这位夫人脸上无法隐藏的嫉妒,明白过来,心中恼恨她败事有余。 但现下还用得上她。 方刺史走近几步捧握她的双手,熟练地压出磁性声线安抚:“我没有责怪夫人的意思。只是诞节将至,东君山那边宫室也已落成,京中有消息传来陛下打算携皇子大臣们前去越冬……” “这些天我是心急了些,夫人莫介意。” 哪怕是方刺史如此敷衍的哄人法,方常氏一听也立刻怨气全消。 她把脸埋入方刺史胸膛,搂着他的腰,柔声安慰:“郎君别急。那丫头现在虽然黯淡了些,但有我调理着,不出半月就能恢复原来的样貌。必不会耽误郎君的事。” “幸得夫人操持,在下无以为报。”方常氏看不到的地方,方刺史面带嫌恶。 方常氏心情更为愉悦,主动安排:“给她备的侍女没了一个。我让人见了她带回来的人,长得太伤眼睛,没法补上。” “郎君,等明日我去你那园子里再领一个回来。” 方刺史:…… 第43章 夜半烤馍 伏女郎的院落,除了主子住的正屋和左右两侧给她待客或消遣的厢房,正屋后边还建有三间小屋给不同等级的侍女居住。 本来按照刺史府的规矩,一等侍女俩人一间,二等侍女四人一间,三等侍女六人一间,都住在院里,方便主子随时召唤。 更低等级的侍女则是各院共用,被安置在刺史府最后边的下人房里挤大通铺。 伏女郎这儿不知道为什么,侍女从来没有满员过,增增减减,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四位二等侍女。 因此可以让听莺和抱琴住一块,倚乐和之前的欢颜住一块。 江雁还不知道等级,但既然被带回了院子,不能跟二等侍女一起混住,三等侍女又只有她一人,喜提一个单间。 她有点乐滋滋地绕着屋内小方桌走了几圈,然后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两眼放空……好饿好饿啊。 倚乐过来给江雁送行李。 回府的时候下人们把东西一股脑地卸在伏女郎的小库房,这会儿她和听莺、抱琴她们才把东西初步整理出来。 倚乐曲起食指叩了叩门,看江雁回神后才走进屋里,然后给她介绍去哪里洗漱和起夜,每日何时起来值守等等工作事宜。 认真比较下来,江雁觉得给伏女郎当侍女要做的事远赶不上在村里干农活的体力消耗,但精神负担好大,低血糖都要犯了。 江雁等倚乐说完准备告辞离开时,手疾眼快拎出自己的馍馍布袋,真诚地向她发出邀请:“还有四个馍馍,倚乐姐要是不介意,我们分了吃吧。” 她都听到肚子咕咕二重唱了…… 倚乐认真看了江雁几秒,回了句“等着”,转身就从屋里离开。 江雁数了不到一百二十个数,就见到倚乐捧着个小茶炉过来,还有几块木头和劣碳。 “倚乐姐,这是?”江雁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错。 “你把火点一下,我再去拿个茶壶温一下水。这么晚了直接吃冷饼子,伤胃。” 江雁想起自己前两日给倚乐姐递得冷馍馍,不知道有多大可能伤害到了倚乐姐的养生胃。 点炉子江雁已经手到擒来,等水热的时间,她和倚乐又坐在方桌两边静默无言。 有一丢丢尴尬……江雁快速思考什么话题适合基本不熟的她俩畅聊,想来想去,只有“倚乐姐,我们月俸有多少?” “月俸?你说的是月钱吧。府里一等侍女四十五文,二等三十五文,三等二十文,最低等的只有十文。” 江雁快速心算,发现粮价飞涨的现在,“连一等侍女的月钱,最多也只够买半个月的粮食?!” 倚乐点点头,“其实很多侍女还会被管事惩罚和克扣月钱,好在府里提供饭食,不用为饿肚子发愁。” 真的吗?江雁看向水热好后,自己借茶炉的余火正在烘烤的干馍馍。 倚乐也想到了今晚发生的事,描补道:“今晚是特例。而且我们院里好一些,女郎不爱管我们,府里的管事也不会来克扣月钱。” 江雁:也只能相信你了…… 本就用了上好面粉做的馍馍,经过烘烤后更是麦香十足。 倚乐也是因为与江雁初见那日,她大方的给自己分享如此珍贵的食物,有了好印象,这几日才尽可能地照顾和带着她。 一人两个。 倚乐和江雁不再言语,正打算开动时,屋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伏女郎幽怨的声音响起:“你们背着我在偷吃什么?!” 江雁:!!!!!!我的心脏! 第44章 欢颜 总共四个馍馍,伏女郎拿了俩,吃完还要嘴坏批评馍馍不是现做的。 不是现做的怎么了,有的吃就很好了。 第二日卯初,江雁起床时还有些气闷,一直到跟着倚乐去大厨房领院里的早食后才气消。 她是盯着大厨给她们打了满满一陶罐米粥,虽然稀到说是米汤也不为过,而且颜色发黄,用的百分百是劣等陈米——但它好歹是米啊。 江雁已经四年多没有吃过大米了,她日日吃麦吃粟,也会时常想大白米饭想到发疯。 搭粥的是一人一个蒸馍和一筷子不知道什么东西腌制的咸菜。 至于其中一个馍馍明显粗糙发黑,江雁明悟,这就是二等侍女和三等侍女的伙食待遇差别。 至于伏女郎的早食则早早装在一个精致的食盒里,由倚乐提回。 在府里,伏女郎日日需在卯正二刻前用完早食,之后便是片刻不停的上课或课业练习,只有课间和夜晚得以休息。 因此,院里的侍女们一拨需在卯时二刻前后守在伏女郎门外,以便随时进屋服侍,一拨需在卯正前取回早食,午餐和晚餐也一样。 江雁捋了捋,除去早起晚睡,吃饭时间不固定……她悄悄和倚乐说:“这是不是女郎课业越多,侍女们越松快?” 倚乐脚下不停:“不是的。至少我和听莺、抱琴她们,每日还要陪女郎一起听课,时间挺紧张的。” “欸?”伴读?另类的素质教育? 倚乐看出江雁的惊奇和些许的赞叹,只是含糊地说:“没你想得那样好。” …… 上午应该是节声乐课,女郎和听莺在里面上课。 江雁把安排给自己的活干完,就拿着把扫帚在院里晃荡打扫,倚乐和抱琴则在一旁修剪花木。 洒扫或者园艺本该是更低等的侍女或婆子来做得,但倚乐说,伏女郎不想有不熟悉的人进这个院子,特别是在她有课业的时候,因此之前都是她们几个侍女轮换着干。 既然江雁来了,洒扫就交给她负责。 江雁倒没什么不愿意,只是“杨婆子她不用洒扫吗?” 倚乐奇怪于江雁的问题,“她是夫人院里的二等嬷嬷,只是偶尔会被派来给女郎搭把手。你之后再见到她,要叫杨嬷嬷。” 夫人院里的人……和伏女郎关系亲密到助她谋人性命?还有那个周力…… …… 未正后,是抱琴和倚乐陪着伏女郎练习乐器。 古琴、古筝、琵琶、笛子……轮换了很多乐器,江雁在外面只能听出几样,她们这也太多才多艺了吧…… 大概是申时,刺史夫人带着十来个侍女婆子乌泱泱地来到院子。 伏维莘暂停课业,被听莺从侧屋唤出来迎接。 “夫人安好。”伏维莘领着院里的人向方常氏行礼。 方常氏今日心情很不错,颔首领受后,就在院子里当着一众人说出自己的来意。 “阿芙,你身边还缺一个二等侍女,姨母现在把人带过来给你补上。” “欢颜,上前一步拜见女郎吧。” 欢颜???!!!江雁听到这个名字条件反射式抬眼看向刺史夫人。 是自己太封建保守了吗?这都不带忌讳的…… 江雁一个站在后排的小人物,内心想法怎么样,方常氏压根不会关注。 她只盯着伏维莘,看伏维莘面无异色地接受,不再像几年前那样表现出明显的排斥或厌恨,好心情又渐渐消失了。 命令完欢颜好好陪着女郎练舞后,方常氏直接转身离开。 依照江雁的观察,是被气着的样子。 第45章 承恩阁 刺史夫人来去匆匆。 新来的欢颜没一会儿就被唤进屋里陪伏女郎练舞。 听莺和抱琴不放心她与女郎单独相处,在里面一同守着。 倚乐没跟着她们一起,不知道在忙什么。 江雁在院内转悠了一圈发现没人管,就偷偷摸摸回到屋里,瘫在床上放空摸鱼。 突然一个激灵起身坐起,江雁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这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她已经能感受到伏女郎在这府里,看似受宠实则不受待见。 虽然吃穿上等,用具精美,课业重视,但错过饭点就一点吃的不留,侍女配不齐不说,连更换也不和伏女郎商量,刺史夫人见女郎时的情绪也是带了防备和攻击性的…… 本来她以为伏女郎的院落叫“承恩阁”而不是某某院,是想让伏女郎铭记方刺史夫妇养育的大恩大德。 但加上几个侍女的名字,“听莺”、“抱琴”、“倚乐”和“欢颜”…… 发散一下,伏女郎不会是刺史府里娇养着,用来给方刺史仕途铺路的吧? 江雁晃了晃脑袋,又觉得自己不能把人想得太阴暗。 万一只是这对姨甥间的关系不是很亲密呢?或者长辈间有龃龉,影响到对伏女郎的观感呢? 江雁又栽回床上,但往后的日子里,却对伏女郎的一举一动更加关注。 …… 用过晚餐后不久,江雁又看着伏女郎和欢颜进屋子里练舞。 现在是刺史夫人给加的额外惩罚。听说伏女郎日日练习一个时辰,坚持了好多年,但是这体力怎么没上来呢?去天坑山时也没走多远啊。 江雁挪到倚乐身边,悄悄八卦:“女郎在练什么舞啊?” 倚乐回想自己无意撞见的几次女郎练习内容,比起舞蹈更像是肢体柔软度锻炼,加上过去欢颜偶然泄露的炫耀言语…… 她摇摇头:“我不太懂这些,以往都是欢颜陪着练的。” 屋内,伏维莘对新任欢颜说的内容正嗤之以鼻。 “我只拉伸,其他的你爱跳就自己跳。” 伏维莘有片刻后悔,早知道不把之前的欢颜给处理掉。 她都已经被哄住不和夫人报告自己阳奉阴违的事,怎么当时就忍不住了呢? 新任欢颜当即跪地劝说:“女郎,您练一练吧,要是夫人知道了,奴婢活不下去的。” “你拿夫人威胁我没用。” 方刺史园子里养的人都是这套话术吗?她以前是不懂,以为被退回后会因为夫人的嫉恨深受折磨。 哪怕夫人是自己的姨母,自己有时也会因为她的脾气和惩罚发怵。 但几年过去了,她早就发现因为方刺史对她们的重视,夫人除了嘴上刁难,根本不会动手伤她们。 而且,伏维莘想到当时的欢颜,也是用这样的说词让自己心软,忍着恶心跟她练了不着调的东西数月。 但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拒绝时,她又悄悄告诉夫人害自己受罚,她却安然无恙。 这是视同水火的关系吗? 虽然后来用了银钱、首饰还有未来前途哄着欢颜帮忙瞒着,自己不用再练,但越哄心越大,渐渐不把自己这个主子放眼里…… 想到这,伏维莘冰冷地和眼前人说:“把嘴巴闭紧,只要夫人问起来不乱说,你就能在这个院子里安稳下去。” 第46章 破烂人 一个月的闭门之期转瞬即过。 伏女郎不仅没有空闲下来,反而被盯得越来越紧。 刺史夫人隔三岔五派人来监督,致使抱琴她们陪女郎练习的时间越来越长,大量琐事只能交由江雁一人干。 江雁忙到团团转,每日只想赖在床上歇息,无暇关注伏女郎的课业和日常。 这日伏女郎不知为何留了抱琴许久,等江雁跟着她去大厨房提饭食时,时间晚了许多。 俩人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厨间的人聊得火热。 “王婆子,听说你前几日回家送钱去了,怎么样,都还好吧?” 月初是府里给下人们发月钱的日子,很多人就靠着这笔钱补贴家里。 府里每月给下人们轮着放两日,休息时间少到很多家里偏远的不够一趟来回。 于是大家默契地把假多攒几日一起休。 王婆子这次就凑够了四日,拿着两个月的月钱回家了一趟,今日一早才回来。 “嗐,怎么说呢,好也不好。”王婆子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出事了?” “你快给我们说说,说说呀。” 厨间这会儿忙得差不多了,一听王婆子这话,都来了兴趣。 抱琴和江雁前后脚迈进门内。 大厨看了一眼来人是她俩,没在意,让王婆子接着说。 “你们也知道,我家离府城远,离山也近,平日里连讨饭的都不乐意往那偏僻地方去。” “是嘞是嘞,我听小孙说过。”小孙和王婆子同村,来府里干活也是王婆子介绍来的。 “我家那口子说,上旬的时候有百十个破烂人从山里钻出来,拿东西和村里人换水换粮吃。” “什么叫破烂人啊?”一人笑着插话,“那你们村换了吗?” 王婆子翻了个白眼,对自己说一句就被打断一次表示不满。 “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烂得不成样子,头发一绺一绺的,个个又瘦又臭,讨饭的都比他们干净,不是破烂人是什么。” “不过我们村里的人心都善,听说村长主持着给他们分了好些水和粮。” 扑哧~厨间的人都笑起来,“心都善”,这年头除了大户人家谁发得起善心啊,普通人这么多粮给出去,不干上一架鬼都不信。 把装好的食盒递给抱琴和江雁,大厨参与话题:“王婆子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没打过那群破烂人,只能上供那些粮食和水了?” 王婆子讪讪一笑,打确实是打不过。 听她家那口子说,那群人虽然瘦了吧唧看起来就要死的样子,但浑身有股不要命的血性,加上手里还拿着武器,他们村惹都不敢惹。 好在他们没有强抢,而是拿了金块和村里人换。不过这种事,自己村里偷着乐就好了,没必要说出来。 “那你一开始怎么说‘好也不好’呢?你这都是不好啊……”大厨觉得不对劲,“难道跟你们换的东西是个宝贝?” 王婆子后悔自己一开始的不严谨,找补道:“那不是人没出事吗?我想着也是好事了。再加上——” 江雁已经跟着抱琴走出门外了,听王婆子的话还剩一截,脚步慢了下来。 “听说那伙人后来和官兵起了冲突,闹出了一些事。我来回的一路上,难怪能看到大量的官兵在府外严密搜查呢!” 第47章 锻炼 抱琴听了这事有何感想,有没和伏女郎汇报,江雁不知,但她挺焦虑的。 她有些担心王婆子口中的“破烂人”会影响府城的安稳,甚至一路躲避流窜到荣成县,对东山村人的安全产生威胁。 但她被困在刺史府这一方天地里无能为力。 只能在忙碌之余,尽可能地挤压出时间绕桌跑步,然后入睡前回放一遍从荣成县到河定刺史府的路线。 其实这一条路线在江雁想家的日子里早就被念得滚瓜烂熟,而且一路上走得都是官道,真遇上事了说不定更危险。 但她只知道这一条,也只能靠着这个给自己心安。 承恩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江雁躲在屋里练了一周,才被邻屋的倚乐发现,接着又被抱琴和听莺发现。 下午伏维莘趁着课业间隙,把江雁叫进屋里。 “听说你这几天在屋里折腾自己,说吧,为了什么?” 伏维莘想起自己把人带回来一个多月不管不问,良心有点冒头,想着只要她开口自己就帮忙解决。 要是在东山村,江雁肯定一字不落把自己想法全和江旺爷爷他们抖搂干净,但她现在在刺史府,前面虽说是自己的主子,大家又不熟,怎么说? 讲了怕不是笑我杞人忧天,江雁腹诽,面上还是装出感激之色:“多谢女郎,我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跑一跑锻炼身体。” 伏维莘看江雁假到不行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说谎。既然她不愿意说,那自己也不会闲得慌硬给她解决。 只是……伏维莘觉得江雁的表演太拙劣了,一点都比不上自己应付姨母时的自然……万一哪天自己因为她表演不当露馅了呢? 以及,伏维莘对江雁欺瞒自己还是有些不快,想了想还是打算惩罚一下江雁,顺便给自己找个乐子。 “给我好好练练你的表情,我会不定时抽查。若是你演不出我要求的复杂情绪,你就把她们仨的活一并干了。”伏维莘指的是听莺、抱琴和倚乐三人。 什么复杂情绪,五分感激中夹杂三分欣喜两分忐忑的那种吗?想整人就直说啊。 而且她们仨手上剩的活虽然不多,但自己一个人全包揽下来,就算过程再怎么偷工减料,睡觉前也是干不完的。 不说牛马,驴都受不了这么被压迫。 被取笑或者被压迫,江雁觉得自己可以再挣扎一下。 “女郎,婢子愿和您说这几天在折腾什么,希望您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收回惩罚,或换个惩罚方式?” 江雁觑着伏维莘的脸色,看她一语不发,只当她默认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婢子前几日听闻府外有骚乱,心中惶惶,就起了锻炼脚力的念头,想着要是真遇上事了,还能跑快些保命。” …… 伏维莘被江雁的怂样逗笑了,人在刺史府安全地呆着还会害怕,竟要随时准备逃命。 再看她希望自己更改主意撤回惩罚的期待模样,心中更加坚定——无意识的表情流露都这么生动,要是练得好了,不是更有趣? 江雁听到周遭的笑声和伏女郎对撤回惩罚的否决,人都快碎了。 她已经预感到未来的日子将会面对怎样的煎熬和羞耻。 但同时,江雁苟命的想法却被倚乐默默记在心里。 倚乐想,等晚些时候江雁心情平复了,还是要问问具体怎么操作,保命的法子从来就是越多越好。 第48章 外出 江雁痛不欲生地熬了两周,单一情绪练到收放自如了,两种情绪叠加马马虎虎。 就在伏维莘准备给江雁加难度,表演三种情绪叠加时,她收到姨母要自己准备南下的消息。 江雁当时也在屋里呆着,一听心里霎时雀跃。伏女郎南下,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摆脱她的折磨? 两种情绪已经是极限了,再添一种简直是要她的命,就算倚乐帮着负担抱琴她们的活也抢救不回来。 伏维莘也开心,她虽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但能光明正大地出府放风就很好。 南下的日子初步定在十月十三,现在距离出发的日子不足一周,加上归期不定…… 伏维莘当即决定去往金姣院与姨母报备,她明日要去一趟息山的白清道观,祭拜先父慈母。 方常氏这次答应得十分爽快,不仅安排了好几辆马车,还吩咐杨婆子多点几人一起陪着去。 完全看不出她往年是要先阴阳怪气一阵伏维莘父母早死还给她甩一个拖油瓶,刺到伏维莘憋闷两眼发红泪流不止,才会很不乐意地点头安排人手。 杨婆子是方常氏从常家带过来的家奴,曾经受过伏维莘母亲的救命之恩。 虽然在刺史府里不怎么被主子重视,只是个二等嬷嬷,但自伏维莘来府里寄居后,只要有机会,就会对她多有照拂。 有杨婆子陪着,伏维莘对这趟出行更加安心,还打算把院里这几个侍女都带去道观。 抱琴和听莺是作为上次未能同行的弥补,倚乐和欢颜是她想借机考察两人的脾性。 至于江雁,听到伏女郎通知自己要被顺带上山,然后被要求现场给她来一个四分震惊三分欣喜三分畏难的表演时,气到只想竖中指,对她输出一长串脏话。 怎么会有这么狗的女郎? 第二日一早,江雁毫不犹豫地摸出两块金砂石藏进怀里。 她一整晚连带梦中都在立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摆脱伏女郎的契机。 …… 白清道观在河定府府城西南侧的豫山,豫山也是秦山山系外围的一部分。 河定府城的人若要去观里,大多是清早去,傍晚归。哪怕沿途坐马车至山脚再步行上山,单程至少要花上两个时辰。 一趟折腾下来,不说体力消耗过大,就是在观里也呆不足一个时辰,性价比不高。 因此,大部分人求神拜佛时都选择去建在豫山半山腰的象山寺,单程就能少大半个时辰。 去道观的后半程山路无比清净。 除了江雁在东山村锻炼出来的体力和耐力还未完全退化,只是微喘,其他人都在急促而又沉重的喘息,浑身大汗淋漓。 当然其他人不包括伏女郎,她是被八个护卫轮流抬上近两千步登山台阶的。 伏女郎父母的牌位被寄放在道观的一个侧殿,杨婆子陪着她进去祭拜后,余下的人很快散开,找地坐着休息。 过了一会儿,江雁觉得自己体力恢复不少,就征得一个道长的同意,绕着道观一周看起风景来。 白清道观坐南朝北,西侧是秦山山系,东侧是河定府府域。 江雁站在高处,将目之所及的道路网印入脑海,并与来时经过的路线拼接。 第49章 绝不背人 待伏维莘从侧殿出来,又去三清殿捐了一大笔功德后,已是正午。 众人简单吃过观里提供的午食,就启程下山。 这次杨婆子挑来的护卫,身体素质明显远不如以往,不仅上山喘得厉害,下山腿也颤悠。 伏维莘坐在轿子里,没一会就要下来自己走。没办法,抖得太厉害,让她感觉很不安全。 江雁作为唯一一个行动如常的女孩子,这会儿被紧急召唤到伏女郎身边扶着她下山。 但伏女郎本就没多少体力,坚持着下了一半的台阶,就腿脚发软,走不动了。 一伙人在半道停住。 杨婆子看了一圈,跟抱琴问了江雁的名字,建议道:“女郎,要不让江雁背你下山?” 伏女郎也有些心动,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江雁。 江雁震惊,不是,怎么又是我? 好在伏女郎给她紧急培训的课程有了用武之地,江雁满脸尴尬地婉拒:“虽然女郎体轻,但我没劲背不动啊……” 伏女郎这会儿辨别不出江雁有没说谎,女子力小本就常见,更何况江雁确实身形瘦弱。 杨婆子却没有那么好忽悠:“你在村里不用背重物爬上爬下吗?那些东西可比一个女郎沉吧?” 背啊,是比女郎要沉,但这不是不愿意吗? 而且背人和背东西的技巧应该不一样吧,她没试过,这么危险的山道,万一栽倒,大家玩完。 江雁真诚解释道:“我之前生了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两年,不久前身体才恢复。 长辈们怕我吃不消又病倒,也不让我背重物,我只干些不费体力的活。” 看杨婆子还不死心,江雁主动给出替代方案:“要不还是让女郎坐轿子,麻烦护卫大哥们抬回去? 或者找个姐姐和我一起,架着女郎下山?” 伏维莘直接否决了这两个方案。 刚休息完下山,护卫们都腿抖,现在体力耗费大半,还能表现更好不成。 至于被两个侍女架着,伏维莘一想到这个姿势,就觉得自己的女郎形象尽毁。 杨婆子此时也万分想念一直与自己配合完美的周力,要是他在,出发前肯定不会挑出一群体力废物,现在女郎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 他们到底干什么去了呢?以前找惯了的那群护卫这几日一个不在……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大概过了一盏茶,江雁既没等到伏女郎宣布挑战自我继续下山,也没等到其他人给出新的方案。 这是怎么了,大家就地摆烂了吗?杨嬷嬷,抱琴、听莺、倚乐还有欢颜四个姐,怎么都一语不发了? 江雁痛恨自己脸皮太薄,竟会因为拒绝背伏女郎导致大家回程受阻低气压这事感到良心不安。 但再怎么不好意思,江雁也不要自我打脸。 “要不,我们去象山寺雇人抬女郎吧?”江雁打破沉默,再拖下去,今晚不说能不能赶回府城,晚食都不知道去哪里吃。 杨婆子更加丧气,念在江雁初来府城人生地不熟,不了解一些忌讳,还是稍稍给她解释了一下。 “这豫山虽然只有白清道观和象山寺这俩邻居,但他们互相看不顺眼。 白清道观嫌象山寺来者不拒,不管贫富,只想着从香客手中骗取香火钱。 象山寺嫌白清道观假清高,这不帮那不渡,不能一视同仁,缺少悲悯之心。 几十年下来,河定府就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次只去一家。 女郎既去了白清道观,就不便去象山寺寻求帮助了。” 第50章 雇人 “不进象山寺,就在寺外找人也不行?” 江雁觉得可以钻一下漏洞,白清道观和象山寺并没有公开撕破脸要香客二选一。 “绝不能去。去了是对双方的冒犯,再被人传出去,不说白清道观平白矮了一头,就是女郎连带着府里都要被说不守规矩。” 好吧,杨婆子都说得这么严重了,江雁也不能不识好歹的强求。 眼看着再次陷入僵局,倚乐开口道:“可以让护卫去山下雇人,来时我见到很多人在马房旁边的木棚下蹲活。” 马房旁边还有个木棚?江雁早上一心沉浸在自己的逃跑方案里,没有留意周边的设施。 “是有很多人在等活。”杨婆子被提醒后附和了一句,但没帮着伏女郎决定要不要雇人。 山下的人和府里自家护卫不同,也不像象山寺外的轿夫专做有钱人的生意,衣着体面。 万一叫上来,女郎挑剔的毛病犯了,自己又要吃挂落,何必呢?有些决定就得等着女郎自己下。 伏维莘此刻正坐在抱琴、听莺等人用手帕铺垫好的山石上,安然地享受着几个侍女全方位的按摩舒缓服务。 听到倚乐和杨嬷嬷的对话,她纠结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开口,“钱多给些,让他们把身上收拾干净,换身体面衣裳,再过来抬轿吧。” 杨婆子:我就知道…… 江雁:这么讲究,之前怎么就找我一个全身破旧衣裳,见面还沾着泥巴的贫民当侍女呢?总不能因为自己给她当了见证人就可以忍忍吧…… 倚乐也反应过来女郎的想法不太可行,俯身小声提醒道,山下没有铺面愿意借给那群人完好的衣裳,他们平时干活用不着,也不会特意随身备着。 伏维莘生活一直富裕,这辈子见过最困苦的人,仅在东山村。 哪怕孩童时期她被迫跟随家仆一路奔波投靠姨母,沿途也是呆在马车里被护得密不透风,没见过劳苦人。 更别提府里虽有卖身进来的可怜人,到她跟前时早已被调理得当,浑身上下都是干净体面的。 伏维莘将目光投向在场的护卫们,突然有了主意。 她手指四个人:“你们四个现在下山去雇人,然后让他们换上你们的外袍来抬轿。” 猜测被挑中的护卫们心里会很不乐意,她又补充道:“给你们每人补贴——” “一个月月钱。”杨婆子接话。 杨婆子知道伏维莘对银钱没什么概念,担心她张口就许出去几两银子。 也不是不能给,但这群人本职工作都做不好,给多了,可就成为冤大头了。 衣服被人穿脏了洗一洗就好。一个月月钱借一次衣裳,这笔买卖对被点到的几个末等护卫来说,简直就是天降之喜,意外之财。 没被点到的两个护卫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地下山挑人,欣喜到忘了自己还在酸软的双腿,心中也不免羡慕和遗憾,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呢。 这种好事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呢?江雁也有些酸,自己给伏女郎逗乐这么多天,竟然连一次精神补偿都没拿到手…… 第51章 野果 下山,洗换,再上山……一套动作下来,至少一个时辰。 伏女郎也不好带着一堆人就堵在山道上空等,干脆带人又往回爬了近百步,那里有座供人歇息的凉亭。 江雁人闲下来,又念着吃了。 回府城多半要晚,而且有过进府第一天没饭吃的经历,她不太相信迟了大厨房会给自己留饭吃。 江雁看看凉亭中心身姿绰约的伏女郎和她四个同样瘦削的贴身侍女,算了,不像是为饿一顿饭发愁的人。 一侧头,又见有了发福痕迹的杨婆子,这体型,到了夜里应该也会饿吧…… 杨婆子在伏女郎侧后方坐着,感觉到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竭力隐藏的肚腩看,扭头瞪去。 江雁正对上杨婆子的怒意,露出乖巧的笑脸,无声问道:“嬷嬷,我们今日晚食去哪儿吃?” 她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呢?杨婆子盯着江雁的说话的嘴型,一下子没解读出来。 江雁见杨婆子没读懂自己的意思,悄悄挪到她身边蹲下,小声问道:“嬷嬷,我们今日晚食去哪儿吃呀?” 一听这问题,杨婆子只觉女郎身边怎么会有这么贪嘴的侍女,午食才过多久就念着晚食了。 “吃吃吃,回府还没有你吃的吗?”杨婆子因为回程不顺心里正烦,一路压抑着,现在见到傻人更是烦躁。 江雁见杨婆子语气不好,压根不带怕的,毕竟她在东山村更加暴躁的样子都见过。 她无视杨婆子的话,继续说道:“说不好呢,我刚来府里那日,连女郎也没得吃。嬷嬷,万一真……我们能外食完再回去吗?” “女郎都没吃的?”杨婆子抓到了重点,不应该啊,那天她安置行李回屋晚了点,也有厨间的人送了饭食过来。 哦豁,江雁也听到了重点,伏女郎的待遇比不上刺史夫人院里的嬷嬷。 杨婆子的声音因为惊讶高了一些,引起了伏女郎的注意。 伏维莘把几个侍女打发到附近的林子里,给她找些漂亮的花花草草,自己则留下杨婆子低声交谈。 江雁乐得自在。 她东走走西逛逛,发现林子里长了几株野梨和酸枣,再远点的泥地上还有已经成熟掉落的板栗刺包。 她撩起裙摆,将采摘下来的成熟野梨和酸枣兜住,又用脚仔细地踩板栗刺包。 板栗刺有些毒性,江雁为防双手被刺伤红肿,用树枝将刺包拨开后才捡拾散落出来的板栗。 江雁在这片林子里边找边处理,等倚乐叫她的嗓音响起时,裙摆兜已经沉甸甸的,快装满溢出来了。 江雁有些可惜地提了提裙摆兜,还是时间太短裙子太小,只装七八个小小的野梨和两手捧酸枣,就将空间占了大半,板栗都装不了几斤。 伏维莘看到江雁走出来的模样,拧了眉头,“你这像什么样?” 江雁分辨出伏女郎没有生气,就笑着答道:“女郎,我摘了一些野果,您要尝尝吗?” 伏维莘拒绝在大庭广众下啃野果。 杨婆子倒是不介意,走到江雁身前,在裙摆兜里翻翻捡捡,挑出品相更好一些的野梨和酸枣,分给大家尝鲜。 第52章 轿夫 之前下山的护卫们也带着焕然一新的四个轿夫赶到伏女郎休息的凉亭了。 被杨婆子塞了野果后,轿夫们局促地跟着护卫们蹲在亭外啃食,吃完后就要一口气不停歇的下山了。 说到这四个轿夫,下山的护卫们也是在棚屋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毕竟要对得起伏女郎给出的这份补贴。 首先得找壮实有力气的人。 其次在筛选过一次的人员中,挑出面容相对优越、全身比较整洁的人。 最后,要是与自己身型差不多就更好了,瘦点也没事,这样自己借出去的衣服也不容易坏。 一番折腾后,四个护卫才马不停蹄地带着人往山上赶。 何大、何二、高壮和朱小虎,也就是新鲜出炉的四个轿夫,紧跟着前行。 他们守在木棚里面,听到有人来选轿夫,一开始还是很开心的,毕竟能挣到钱的机会不多。 谁知雇主要求还挺多,东挑西选的,差点以为又碰上征兵了。 后面还要让他们把露出来的地方擦洗干净,更离谱的是换衣服穿……差点以为大家行踪暴露了。 虽然这一套操作让他们心里忐忑,但又莫名安心起来,应该没有不怀好意之人先来送财的吧。 这四个轿夫果然手脚稳当,速度也快,只花了半个时辰就把伏女郎抬回马车房。 伏女郎心里满意,示意抱琴再给他们一份打赏。 江雁这一个多月来,头次见到伏女郎这般散财童子的模样。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时常想着摸鱼,以至于次次错过伏女郎给侍女们送财的良机。 这边伏维莘一行挤上马车,不断加速往府城赶。 那边,何一等人收到钱财,也不再回木棚蹲守了。 他们四人是一起的,但出来找活时会假装不认识。 因为他们虽然脸颊枯瘦到没有一点肉,但看着还很身强力壮,若是抱团行动,雇主容易担心自己的安危。 今日也是凑巧被挑去同一家干活。 他们分散着行走,确认四周无人后,一头钻进密林中。 约莫两刻钟后,才先后进入一座被林木遮挡破败非常的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像前铺着一堆干草,上面躺着病怏怏的三人。 “何大、何二、高壮、朱小虎,你们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土地像后绕出一个同样枯瘦的中年男子,左手拎着一个破药壶,右手拿着三个缺口碗。 “富哥,富哥,我来帮你。”高壮殷勤地接过碗,放在土地像前的长案上。 药还是滚烫的,倒进碗里还要晾凉一会儿,才能给病号喝。 几人就在屋里听何一他们手舞足蹈地分享今日的经历。 确实没遇见过,满打满算他们才入这行八天,还不是日日都有活干。 高壮掏出雇主给的工钱和赏钱,丁零当啷的,有三十枚铜板。 一人三十枚,四人就是一百二十枚,省着点吃,可以买一个成年男子十二日的口粮。 他们有十二个兄弟,哪怕另一支打工队伍今日毫无所获,大家做饭时再加点水和杂七杂八的野菜,也能顶两日。 “真希望日日都能遇见这般大方的主顾。”朱小虎诚心诚意地许愿。 “遇不上也没关系,他们队伍里有个叫江雁的姑娘,她的裙兜里装着一堆板栗,”何大心细,注意到三个病号有些自责,出声安抚,“我们顺着路线,找到板栗林后就不怕没有吃的。” “你说谁?有个姑娘叫江雁?”被叫富哥的中年男子突然出声。 第53章 行李装车 十月十三日,秋高气爽。 刺史府后门不到卯时就打开,江雁被安排出来盯着伏女郎的行李装车时,还是睡眼惺忪。 好家伙!江雁抬眼望去是无法立时数清的行李车架,和一个个被下人们鱼贯抬出固定的行李箱。 光伏女郎的行李就塞了将近两车,剩余空间勉强挤放五个侍女的行囊,这还是她们这几日各种精简的结果。 江雁不打算回去补觉了,还睡不够一个时辰,不如留在这里看热闹。 她左张右望,正好看到杨婆子靠在门板上,指挥小厮怎么给行李装车。 这些就是方刺史和刺史夫人本次出行要带的行李吧? 前日夫人院里才派人来知会,此次南下是跟随方刺史去东君山行宫伴驾,可能犯忌讳的东西一律不许带。 承恩阁里的几个侍女这才知道本次出行的目的地。 比起抱琴、听莺和欢颜肉眼可见的欣喜与淡淡期许,伏维莘的情绪有些复杂。 她知道消息也就早了几天,是从豫山回来进府前的那一刻,杨婆子突然告知的。 但此刻才有种原来如此的实感,府里长期冷待又精心供养滋生出的扭曲与不安,终于有了落处。 倚乐仍然一副淡淡的模样,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江雁面上也很淡定,但脑海里却将伏女郎未来可能要经历的爱恨情仇、宅斗宫斗设想了一圈,最后只剩下期许。 四年前被带走给老皇帝修宫室的东山村亲人们,如今能够尽数归家了吧…… 方刺史和刺史夫人出行所带之物更甚,装车都装了小半个时辰。 江雁无意识地越走越近,伸指数着,一、二、三……足足装满七车。 “在外面不要动不动大惊小怪的,净给你们女郎丢脸。”杨婆子在江雁靠近时就发现了她。 见她看得聚精会神,还伸出指头数,忍了忍还是没忍下去要刺一下。 江雁听到只是咧嘴一笑,从衣襟里掏出一小袋栗子,递给杨婆子,“嬷嬷你吃,前两日在豫山捡得栗子。” 杨婆子起早干活,虽然只是动动嘴皮子,这时候也饿了。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口袋,连吃几个后才说:“你也拿着吃吧。” 两人找了小马扎,在距离后门不远处挑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 “嬷嬷,刺史大人出门一趟就要带这么多东西啊?” 杨婆子看在栗子的面上对江雁多了几分耐心,见她好奇,思量着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就和她说了这些行李的来源。 如江雁刚刚数的七车行李,三车半是夫人的,方刺史只装了两车。 “那还有一车半呢?”江雁算着伏女郎五个侍女装半车,一车半的话,两人只带十五个随从?和他俩的排场完全不符啊…… “分给钰小郎的。” 钰小郎是方刺史一个侍妾生的孩子。方刺史担忧刺史夫人嫉妒心发作对自己唯一的后代不利,日常放在前院密不透风的养着。 也不让府里下人们在后院或刺史夫人出现的地方提,只为降低钰小郎的存在感,少让刺史夫人接受刺激。 杨婆子讲起主子的八卦一下子收不住,继续吐槽道:“大人一番安排后又觉得钰小郎受了委屈,所以命令府里钰小郎的需求要优先满足。” 江雁错愕,“夫人一直就没发现?” 杨婆子笑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只不过没人捅破就假装无事发生罢了。 江雁意会,但“这次出行怎么又把人带上,不怕夫人发作了?” “这次还要带几个园里的美人呢。不想被夫人摧残,可不得找一个靶子分担注意~” 这宝贝儿子又不宝贝了?不愧是人渣中的人渣啊!江雁在记仇小本本中添上一笔,等有机会,定要和江英江念她们一同讨伐。 第54章 南下 江雁在外待到辰时才赶回承恩阁,快速将倚乐给她留的蒸馍啃完,洗漱一番,就去找伏女郎分享消息了。 她当时八卦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杨婆子为什么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侍女说了那么多主家的八卦,原来是想借自己的嘴转述给伏女郎啊。 江雁着重转述了方刺史要带钰小郎和几个美人出行的消息,还有杨婆子让伏女郎小心别当了靶子的叮嘱。 见伏女郎陷入沉思,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巳时,刺史府的正门和侧门同时打开,一行人陆续在侍从的帮助下上了马车。 伏女郎所乘的马车,限载五人,里三外二。 抱琴和听莺服侍伏女郎最久,关系比较亲近,就被叫进车厢里伺候。 倚乐和欢颜作为女郎的二等侍女,本可与其他同等级的侍女们同乘,却被特意分开,一人各去一辆安置方刺史此行携带的美人的车里。 依照刺史夫人身边管事嬷嬷的说法,夫人体恤几位侍女自去了伏女郎身边后,就与园里的小姐妹们相见不易,有此良机,理应多诉衷肠。 这些话也是说给伏维莘,还有抱琴、听莺两位侍女听的。 江雁隔着马车帏裳,无法知晓女郎是否觉得被羞辱,但她坐在车厢外,的确有些尴尬。 甚至有些庆幸起自己的等级低,不至于被刺史夫人放进眼里刁难。 她侧头看向坐在自己左边充当车夫的周力,和倚乐有得一拼的面无表情,这份稳重只能佩服。 很快,车队缓缓启动,离开刺史府前的步行街,汇入南向主道。 主干道两侧都是临街商铺和推车小贩,这会儿早市最热闹的时候虽然已经过去,但仍有不少行人逗留。 他们避让到一边,瞧着长龙一般的刺史府车队往城外驶去。 直到最后一辆骡车离开视线,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羡叹,“这也太多了,我从头数到尾,不算拉人的马车,光东西就有三十五车。” “我们这刺史好有财啊,什么时候能给我分点?” “呸——蠹虫——”有人低声愤恨。 其余人沉默,随后散去。 …… 府城外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寒露过后植被稀疏枯黄,难见丁点绿意。 从荣成县来府城时,走的也是这条路。江雁安静地坐在车架上,仔细观察和记忆沿途的地形地貌。 上次在豫山的疏忽给了她提醒,不要放过任何可能提供帮助的设施或其他东西,哪怕此刻自己并不知道能发挥出什么作用。 看着看着,江雁余光扫到身侧,突然惊觉,周力一个护卫,不在侧边骑马保护队伍,怎么被发配到伏女郎这里当了马车夫? 车队后方负责看守夫人贵重财物的杨婆子,正倚靠在行李车架上阖眼打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惊醒。 缓了缓神,她眯着眼睛往前望去。 她前几日“无意”说漏嘴,抱怨府里剩下的护卫不顶事,说不准碰上贼人就被一锅端,以至于夫人担心出行安危,特意找刺史吹枕边风,把外出的护卫小队急召回来。 昨晚又假装受人之托,给护卫副队方何送了一笔贿赂,指明有人看周力不顺眼,想让他当众做个车夫丢脸。 杨婆子想,希望周力可以按照计划近距离保护女郎,她的钱不能白打水漂。 第55章 偶遇(1) 队伍行进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在进入一片密林前停下。 随行的大厨指挥着下人们埋锅造饭,干得热火朝天。 江雁和伏女郎报备后,就跳下马车四处随意走动,活络活络筋骨。 虽然到目前为止,车队驶过的都是经过修缮的主路,十分平坦,几乎找不到碎石块。 但可能受限于马车工艺,江雁坐着仍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在没有软垫缓冲、人又干瘦的情况下,颠得骨头疼。 没过多久,江雁领了自己的饭食,走到距离伏女郎马车四五十米左右的上风口处坐下。 她刚刚瞎逛的时候,看到好多人钻进前面不远的林子里解决个人问题。 现在一群人又坐在那处林子的下风口吃饭……噫,她个人十分抗拒。 至于刺史和刺史夫人的马车也停在那处的下风口,江雁只能祝福他们幸运。 …… 那日江富听到江雁二字后有些激动,引起了何大他们的注意。 江富一开始条件反射地认为是家里的小辈来了府城讨活,冷静下来又想起自己离开荣成县时,江雁还病歪歪的躺在床上,不可能是何大口中能够轻松上下豫山的年轻姑娘。 但根据何大他们四人扫了几眼的样貌回忆,江富又拿不准,因为听上去一些特征确实很符合江雁及其父母。 “富哥你要不找个机会去认一眼,看了就知道是不是了。”高壮看江富猜疑又纠结的模样给出建议。 “只是看今天的排场,她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侍女,见上一面不容易。” 他们做好了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的准备,没成想机会来得这么快。 何大几人给伏维莘扛完轿子后的第二天,就打听到了这位雇主的来历,是来自刺史府的女郎君。 隔了几日又从另一队乔装进府城找活干的同伴口中得知,十月十三日这位方刺史要带家小去东君山的皇家行宫伴驾。 江富数着日子,天还没亮就提前去到方刺史此行的必经之路蹲守。 等到车队后,又远远跟着,一直到队伍停下歇息,才钻进林子悄悄朝她们靠近。 不放心江富单独行动而陪同出行的何一压低声音问道:“富哥,你找到认识的人了吗?” 江富点点头,指给何一看,“那位就是我侄女江雁。” 两人等了一会,见护卫们分批赶去吃饭,剩下值守的又着重关注主人家的马车和几架行李车的安全,无人盯着林中的动静。 好机会…… 江富借着树干的掩护,来回腾挪,很快就出现在江雁身后四五米处的灌木丛中。 …… 刚刚有一阵风刮过,空气中的异味让伏女郎倒了胃口,再看眼前的饭食是一口也吃不下,就分给几位侍女加餐。 只是几位侍女因为控制体型胃口本来就小,加上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伏女郎,什么都没错过。 除了倚乐吃完份额还能再来几口,其余三位是连原定份额都吃不下了。 在口粮面前,江雁刚刚十分注意的卫生问题毫无理由败退。 她虽然现在不吃,但可以留下一些当储备粮。 毕竟只要分子运动足够久,那就什么都无残留。 江雁一手拿着自己还没啃完的干馍,一手拎着食盒离开马车。 在去后勤驻地的路上,江雁挑了四个精致小巧没被女郎动过的麦饼,还有抱琴和听莺没动的两个粗粮干馍,单手装进腰间一直挂着的超大号荷包。 再看看伏女郎没怎么动过的菜色,不做犹豫,挑了几筷子夹进自己还没啃完的干馍中以补充身体营养。 然后才把还有不少剩余的食盒交给清洗的婆子们。 第56章 偶遇(2) 江雁坐回老地方干饭,吃着吃着,莫名感觉身后有东西逼近。 回头看了看,没有异常,正打算接着吃,嘶~背后怎么还是感觉毛毛的? 江雁有点不安,正打算起身回到伏女郎马车外,身后传来小声的呼唤。 “雁雁,我是你江富叔。” 江雁听到声音立即回头查看,人在哪儿呢? 江富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虽然叶片大多掉落,但枝条繁茂,身上又穿着暗色的衣裳,想一眼看到也有些难度。 他拨开身前的枝条,露出自己整张脸,江雁才发现藏身之地。 她没有走近,仍保持着安全距离,然后辨认起眼前这位中年男子,是不是记忆中的江富叔。 看五官特征,是同一个人,没有错。 “叔……”江雁走近了几步,看清江富此时的样子,无法控制的眼眶发热,声音哽咽。 相比三年前肉眼可见的年富力强,现在却是瘦到皮包骨头,头上白发丛生,面容沧桑,双手粗糙开裂……看着像是生命透支,提前衰老了二十多年。 再看江富身上的衣服,比自己在村里穿的还要稀烂。 江雁把还有一半没吃的菜夹馍递给江富,空出来的右手迅速解下腰间的荷包,掏出里面的麦饼和干馍直往他手里塞。 “我有东西吃,你留着自己填肚子。”江富推拒。 江雁又把饼子硬塞回去,然后快速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长辈们总是这样,不管有没有,嘴上从来只说不缺、够用。 江富他们在外一直躲着官兵,这会儿也不敢出来把吃得还回去。 再叫江雁自己拿回去,他说了几遍,江雁只当听不到。 眼看车队正在收拾东西,可能很快就要出发。 时间紧迫,江富也不再在这件事上耗下去,换个话题接连问道:“你身体好了吗?怎么进府城给人当侍女了?村里大家都好吧?” 江雁语速飞快地给江富大致说了一下这几年村里和荣成县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余钱婶江愿江念在她来府城前一切都好。 当江雁说到村里遭遇洪水,府城来人搜查,自己却意外被挑选为伏女郎侍女来到府城生活时,江富背过双手紧握,青筋突起。 “那你现在过得好吗?”江富温和地关心到。 江雁咧出大大的笑脸,“挺好的,每天都能吃饱穿暖。叔,你要是有机会回村,一定要和他们说,我过得很好,不要为我担心。” 江富眼神飘忽了一下,几息后才沉沉应声:“好,我一定会和他们说。” 江雁清楚地感知到他为难的情绪,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 车队里有人发出了集合的声音。 她假装轻快地说:“叔,我们要出发了。听府里嬷嬷说,除了最厉害的那支护卫小队赶不回来,刺史把府里三分之二有实力的护卫都叫回来保护车队了。” “我们一路上很安全,您不用担心。” “好。”江富应道。 江雁转身就往驻地走去。 没两步,她又停下,从袖口掏出装有一块金砂石和十五枚铜板的荷包,借着向后甩手的姿势,丢给了灌木丛中的江富。 第57章 孝敬 “你躲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伏维莘从帏裳掀起的一角中,见到江雁从林中急匆匆地跑回来。 江雁强压下喘息,语气平稳地回道:“禀女郎,婢子去那边小解去了。” 伏维莘皱了皱眉头,对江雁不讲究的行为感到不适。 再看江雁微红的眼皮和鼻尖,又不解地问,“那眼睛呢,你平常还要一边解手一边哭?” “那倒不是。”江雁不想有这么不同寻常的生活习惯,没有接下伏女郎的猜测,而是换了个理由。 “婢子今日吃得好,一不留神吃多了,没想到蹲下身时顶到胃部有些不适。” “再加上回来集合时跑得有些匆忙,岔了气。两者叠加,眼眶就不受控地变红了。” “……”伏维莘有些无语,“下次不要一顿吃那么多,不会少了你的。” 江雁点头应是,爬上马车等待出发。 江富在灌木丛中又藏了一会儿,一直到方刺史车队离开视线才钻出来。 刚才为了不打扰到江富与江雁的对话,何大远远地避在一边没有靠近。 这会儿见江富过来,情绪有些低落,担忧地问:“富哥,没出什么事吧?” 江富摇摇头,随后说道:“我们回吧。” 想起何大一早就陪自己出来,到现在也没吃过东西,就将江雁给的半个菜夹馍递给了他,“我侄女给的,你别嫌弃。” 江富又指着四个完好小巧的麦饼和两个干馍,“这些没动过的我们拿回去一人尝点,大家好久没吃过纯麦饼了。” 何大也乐,把半个菜夹馍又掰成两半,递回给江富,“哥,侄女的孝敬我不嫌弃,你也别嫌弃。咱俩都吃~” ————————— 江富和何大赶回栖身的土地庙,不过半个时辰,出去找活的人也陆陆续续提前返回。 今日江富和何大要紧跟着刺史府的车队,还得把人从队伍中叫出来相见,风险特别大,他们很担心两人的安危。 等在庙里见到两人安然无恙,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经过几日的修养,之前被刀砍伤发热意识模糊的赵全、金天明和金天亮身体恢复了许多,这会儿都能倚着长案或房柱跟人聊天了。 赵全笑着说道:“等会儿都尝尝我表侄女孝敬的麦饼啊,不多,一人一小口。” “去你的,谁是你表侄女,人是富哥的侄女。”搬了木材进屋的周多木反驳道。 “真是亲戚。就算不是富哥的侄女,咱们换个人也能攀上亲。对吧,江有期?”赵全调侃道。 江有期虽然姓江,但不是东山村人。他几年前与东山村的姑娘定亲,要是没有意外,这会儿早就是一家人,自然也会识得江雁。 江富沉默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得热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江雁最后丢来的钱袋。 他拆开看过,自然知道那块不平整的硬物是什么,只是还没做出决定。 “不要乱说。我都出来几年了,她可能已经嫁给别人了。”江有期制止了大家的打趣。 其他人也想到了自己,霎时安静下来。要是一直回不去,家里会当死了吧,也不知道会伤心多久…… 过了许久,江富取出那块金砂石,递给他们看,“我打算偷摸回去一趟。” 第58章 行李少了 许远接过金砂石,走到屋外仔细地观察一番,回来问道:“富哥,这是哪找来的?” 这和他接手精炼的那批金砂石很像,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当时他们逃跑时顺出来过一些,不过为了增加追捕的迷惑性和难度,一路上丢弃了不少。最后只剩下两三块,也在队伍分开前拿去跟人换了粮水。 “江雁拿给我的。”江富把东西亮出来就没打算隐瞒,他们这一队九个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荣成县也因为六月的那场雨遭了灾。我们村建在山脚,洪水过后,他们清淤时无意中发现的。” “荣成县遭灾严重吗?”何大问道。大家都是荣成县人,他和何二出来前,家里仅剩上了岁数的老父母。 “不好说。她也是听其他人说的,山脚的村子连人带屋被山洪冲走了许多。水一直漫到县郊,哪怕我们附近地势高些的村子,水也涨到了房梁。” “我们村也建在山脚。”高壮闷声说道。 “富哥,我和何二跟你一起回。很快就入冬了,总要知道他们能不能过下去。”何大做出了决定。 其他人也纷纷响应,在哪儿躲不是躲着,离家里人近总是好些。 江富点头,“好,等几日你们仨再好些,我们一起回。” —————————————— 刺史府的车队在人烟稀少的林间官道行进了四日,终于在第五日日落前远远看到村落和高耸的城墙。 江雁问过周力,这才知道队伍已经抄近道,来到了兰华县。这是北晋京都的一个畿县。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车队在兰华县外的官驿停下,大家要在此处休整一夜,明日一早进城直奔东护府。 江雁配合着倚乐抱琴她们伺候完伏女郎,草草吃了几口填肚子,就赶紧回到屋里休息。 在林间赶路的时候,虽然大多时候只有一条官道,很少见到岔口,江雁用不着太费脑子记忆路线。 但身处密林,总担心有野兽匪徒出没,江雁很难放松神经入睡,哪怕有府里护卫值守也不行。 毕竟在护卫侦查范围内与富叔成功碰面聊上还没被发现,江雁觉得,他们可能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靠谱。 半夜,已经熟睡的江雁被几声突兀的“吱~嘎~”声惊醒。 她支起耳朵仔细地辨别,除了同屋侍女连绵不绝的磨牙声和打呼声,外面确实有些隐约的动静。 像是……车轮滚动发出的声音。 不会是来了窃贼吧?江雁为是否起身隐蔽观察然后示警众人而犹豫。 江雁胳膊紧抱入睡前特意从行李车中拎回来的行李包裹来回翻身,纠结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 这是府里护卫们的责任范围,不能多管闲事。好奇心害死猫,万一倒霉不慎窥破了什么秘密,她可没有九条命。 出行第六日,江雁一觉醒来不仅发现睡过头,还身体酸痛,腿部发麻。 以至于赶去驿站厨间领取伏女郎和自己的早食时,她得一路轻踮脚尖减缓不适。 可能厨间真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地方,适合大家交流各种情报和八卦。 江雁还没进屋里,就清晰听到帮官驿干活的一个婆子语气神秘地说:“这家,一晚上东西就少了五车……” 第59章 流民 江雁前后左右一看,很好,没人。往后七八步退回到拐角处,这次她要重新慢慢走。 “你不会数错了吧?今早我也数了院里院外的那些车,一辆没少啊。”一人质疑婆子口中内容的真实性。 “他们搬得是行李,没动车。”婆子把声音压低了一些。 听得不太清晰,江雁没办法,只能往前挪了两小步。 “我觉轻,昨晚院外一有动静就醒了。我也没点灯,只贴着墙眼偷偷看。” 那个墙眼也不知道是被哪个缺德鬼抠出来的,她住在屋里漏风了好几晚才发现。 只是之前天热,漏风还凉快一些,她也就懒得补上。 想到这次的妙用,婆子有些得意,“我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偷偷把五辆车上的木箱全换了,又用自己带来的车运走。” “这算在我们驿里偷窃吧,那些官大人发现后不会找我们麻烦吗?”之前说话的那人有些担心。 “知道的吧,领头的也是他们带来的人。” 厨间渐渐没了声音。 江雁心里默读了六十秒,才放重脚步往厨间走去。 没走两步,一只细白的手从身后伸出,轻轻拍上江雁的肩膀:“你走路这么用力干什么呢?” 我的天,江雁被这一下刺激得心脏紧缩,缓了两秒才转身说道:“倚乐姐,我脚麻呢~” 不等倚乐细问,又紧跟着岔开,问道:“姐,你怎么过来了,今日是我来拿早食。” “女郎等了一会儿,见吃得还没送上去,就让我来看看。” 江雁尴尬,“不好意思,我今日一早睡过头了……” 倚乐没再多说什么。 倒是后来伏维莘知道江雁因为屋里人多,晚上各种声音嘈杂睡不好,担心影响第二日给自己干活的效率,就让她和倚乐她们挤一屋,或者来自己屋里打地铺。 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住宿时,为了安全,伏维莘的屋里一定要有一位侍女陪同,她也不介意再添一个增加保障。 江雁很想十动然拒,但权衡了一下是在伏女郎屋里住三人间地铺,还是在倚乐她们屋里的不固定四人铺,又或是管事安排的三等侍女十人间。 她坚定的妥协了。 离东君山行宫只剩五日行程,就睡五日地铺,她可以。 出发的时候江雁假装无意地往后望了好多眼,想看看到底是哪几车被正大光明的偷梁换柱。 可惜前几日没有关注过,这会儿一下子也瞧不出什么差别。 “看什么呢?赶紧上车,要走了。”周力催促到。 ———————————— 马车靠近兰华县城外围,江雁没有见到一个京都畿县的热闹繁华或干净整洁,反而是预想之外三三两两倚墙歪坐的流民。 他们看到车队过来,就从地上爬起,拖着僵硬的步伐靠近,嘴里念叨着“给些吃的”。 护卫们拿着长枪,将意图靠近车队的流民驱离。 江雁看着他们身形佝偻,面黄肌瘦,眼神涣散,不忍地别开眼。 “不要乱发好心,小心被生吞活剥。”周力出声提醒,江雁和他在一辆车上,要是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不仅他连带着倒霉,车内的伏女郎和两个侍女也会遭殃。 “我知道了。”江雁感受到周力的好意,低落的应道。 但话藏在胸口吞吐了几次,她终是没忍住问了周力:“哪怕是在畿县,官府也不管他们吗?” 第60章 异常 江富他们又休息了两日才出发,一行人谨慎的避开官道,只在附近的林中穿行。 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四日,才抵达荣成县的北部。 “再往那边走两里,就是我们金家庄了。”金天明指向东南方,他和金天亮还有朱小虎是一个庄里出来的人。 江富几人顺着方向远远望去,夜幕下,只能隐约看到房屋的痕迹。 大家又闷头走了大概一刻钟,在庄外的林地里停下。 这里,洪水轰鸣而来造成的强烈破坏更是显而可见。 “要不我陪着你进去看看吧。”高壮看着前方的断壁残垣,对着朱小虎担忧地说道。 他们这段时间结伴一起干活,关系更亲近了。 “先不用了,我和天明兄弟俩下去探探。人多了,庄里人可能会害怕。” 金天明和金天亮表示赞同。 “那你们小心,有需要喊我们。”江富叮嘱道。 金天明三人小心翼翼的进入庄子,庄子里安静无声。 他们花了小半个时辰庄里庄外绕了一圈,终于确定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朱小虎把江富他们喊下来休息。 “这是都搬走了?”许远疑惑地看着眼前倾倒的屋墙,还有一路嵌着枯枝烂叶、凹凸不平且抬升了数十公分的黄泥地,应是淤泥干硬形成的。 “可能吧。”金天明也在奇怪,按照庄里人的财力和性格,不太可能背井离乡。 但不是主动搬走的,又怎么解释眼前的一切呢?总不能相信是全没了吧…… 金天明把几人领到自家房屋的原址处,现在夜色降临,几人也不急于赶一时半会的路,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日。 而且金家庄没人,他们仨要跟大伙一起离开,还要找机会问问,这一庄子的人搬去哪儿了。 十月中的夜晚已经有了明显的寒意。 朱小虎带着何大、何二、高壮还有许远去林中捡拾柴火,其余人则就地准备吃的。 朱小虎因为没见到家里人也无从知晓他们的近况,闷闷不乐,走着走着开始挑脚底翘起的枯枝发泄。 啧,这根怎么这么难挑……朱小虎脚下的枝干被卡得牢牢的,他踢了几下也不见动。 何大几人等着朱小虎跟那根枝干较劲,也不催促。 朱小虎又试了几下,干脆上手硬拔,把周边的泥都晃松了一圈,才成功。 他心满意足的准备抬脚走时,何大突然出声:“下面什么东西这么臭?” “闻着就跟腐尸一样臭。”高壮嘴比脑子快,顺着就接了下去。 话音一落,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前两年没少闻这个味,后来是富哥想了法子让大家被调去抡锤才得以摆脱。 “劳烦你们多捡柴火了,”朱小虎沉默,“我去找天明和天亮,既然知道了,总要把人好好安葬,不能再在路上被踩了。” 何大拉住想要上前帮忙的高壮,答应道:“好,我们多捡一些。” 起尸骨的事朱小虎、金天明和金天亮一开始没有让队里的其他人帮忙,他们想,熟悉的人碰触应该会让逝者更安心。 但随着土层扒开,掩埋之下是好多具交杂的尸骨,其余人不得不加入殓尸的行列。 无法想象当时他们夺门而出一路奔逃最后却被黄泥径直掩埋的惨状。 而金家庄被迫抬升的土地下,还有多少人未能安眠呢…… 第61章 安葬 江富他们彻夜将金家庄主路翻了一遍,大大小小共找到二十三具遗体。 至于塌陷的屋里可能还有未发掘出的遗体,他们只来得及排查朱小虎家和金天明家,其余的无能为力。 江富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太阳方位,“马上要正午了。” 他们在金家庄后面的地里刨好了一个大坑用于集体安葬。 按照荣成县的习俗,逝者应该在日出前就下葬完毕,以免让阳光伤到阴魂。 但这次太多了……之前的经历也提醒着他们,若不能及时处理完,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无法承受的后果。 还有的是,他们希望让逝者见一见太阳,以便消除生前对水的恐惧。 “点火吧……” 金天明、金天亮和朱小虎捂住口鼻,率先点燃坑内架好的木柴,江富他们随后往里继续丢掷火把。 没多久,坑内大火熊熊燃烧,滚滚黑烟直上云霄。 一群人驻立许久,期间还添了一次柴火,等火小了,才用泥土覆盖上。 “他们在地下还是邻居。”高壮安慰朱小虎三人。 最后拜上几拜,他们就要撤离金家庄了。 刚才冲天的黑烟势必会吸引附近的人以及县府官兵的注意,算算停留的时间,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到了。 事实也是如此,江富一群人离开不到一刻钟,县府派来打探情况的几个差役就骑着驴赶到了。 他们朝还在冒着余烟的地方小心的包围过去,只见到一片新翻出来的土地。 几个差役拿着手中的木杖费力扒拉出一部分,上层是木头燃烧的灰烬,下面被火焰燎得灰黑的人骨。 其中一个差役会些仵作知识,仔细辨别后说道:“应该是在山洪里死的那批,有人回来收尸了。” “收尸放什么火?”害的他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用完饭还没来得及休息,就一路紧赶慢赶过来。 不过…… “之前这一带活下来的人,县令不是上报给府城,然后被带去府城那边给安置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人不解。 “谁知道呢,可能是府城里日子不好过又偷偷跑回来了吧。” 既然不是闹事,几位差役逛了一圈,又骑着驴往县城回赶。 江富一行人此时也经由林间小道往何周村赶,一路上见到下方有村庄时也会悄悄下去探探情况。 奇怪的是,金家庄往南五六里的两个村子,哪怕房屋损毁严重,但看残留的痕迹并未遭受灭顶的山洪侵袭…… 怎么也和金家庄一样,半个村民都见不到,全村空了呢? 大概两个时辰后,众人抵达何周村附近的山林,这是何大、何二、周多平和周多木所在的村子。 何周村没有依山而建,而是隔了另一个村子。 他们观察了一会儿,隐约见到村子里有人在走动,之前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有人在,情况应该不至于太糟。不过人多眼杂,他们也不便陪同了。 除了江富,其余人都住在多各村,离何周村也不是很远。 几人约定好分头行动,隐秘探亲,明日午前在此碰面,然后商讨接下来的去向。 朱小虎他们没去处,陪着江富一起,让他不至于落单。 第62章 去向(1) 江富一行人抵达东山村时,已过戌时。 已经培养起守夜习惯的东山村人,在村口率先搭了小屋,方便轮值的村民暂住。 今夜值守的是江兴和他的孙子江河,两人万万没想到夜里会有人从村子后面的小清峰中钻出,直接敲响江旺家大门。 高花带着江安来村口替换江兴前去谈话时,他和江河都有些不可思议。 等在江旺家见到江富,更是错愕。 “叔爷。”江富主动问好,拉回江兴的思绪。 “好~好~你们这是被官府放回家了?”江兴有些欣喜地拉着江富坐下。 既然江富他们能回来,村里同批被带走的人,甚至前几批带走的人,若是有幸活下来,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江富摇头否认。 “那你这是?” 江富整理了一下思路,和江兴、江旺两位长辈说起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 那日他在县城里遇上府城来的士兵,被逮个正着,人抓够了就被连夜带出县城。 他原以为是像前几次征召一样上北庭护府当大头兵,没想到后半程被人蒙眼运进了深山,在山里挖了快四年的矿。 直到今年六月山里下暴雨也发了场洪水,看管他们的护卫无力应付,才得以趁乱逃了出来。 江兴心疼地看着瘦得不成样子的江富,宽慰道:“人没事就好,以后就安心地留在家里养身体吧。” “……还有人在找我们,不能给村里惹麻烦。” 江旺从厨间端来热好的吃食递给江富和随他来的三位同伴。 几人早就饿了,这会儿也没有推拒,一番感谢后接过来就是狼吞虎咽。 江旺关心起他们的后续计划,问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躲躲藏藏的,不说没有粮食,入冬了也难熬啊。” 江富咽下口中的食物:“我们还有几个同伴回家探亲,等明日我们商量后再做决定。” 说起这个,江富又问:“爷,叔,你们知道金家庄那片的人迁去哪里了?” “金家庄?”江旺一下子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们县西北,我们村往东那边,跟马家村很近。”江富提醒道。 金天明三人听到这个话题,吃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对自己家人的可能去向十分紧张。 江旺仔细回想了一下,犹疑地说:“之前只知道那片遭灾严重,活下来的人很多跑去了县城南门和东门找活路,后来就没再听说过消息了。他们没回家去吗?” 几人再度摇头。 第二日江富他们在何周村外的山林里相聚时,交换了各自掌握的信息。 何周村和多各庄虽然也受到洪水袭击,但两个村庄与东山村有亲,提前得知了预警。 天灾发生前,他们虽然不太相信,为了情面也多少上了点心,后来除了东西受损严重,出事的人倒没多少。 至于金家庄那片的去向,也没有比东山村人多了解多少。 不过,何大想起自己父母提到的一件事情,确实有些可疑。 “我们村有个癞子,之前遭灾的时候也跑去过城门那边,想混些济灾的吃喝。他去前很高兴,还想招呼着大家一起。” “听说城门那边灾民不见了的时候,村里想着总该回来清家里泥巴了吧,人也一起不见踪影。” “后来又隔了七八日,才见他一身糟污鬼鬼祟祟地跑回来,问他去哪儿了不说,连平日最爱挂在嘴边去县城去府城的话也不再提了。” “究竟被带到哪儿去了呢?” 第63章 去向(2) “有人管也不见得是多好的去处。”周力赶着马车回答道。 这两日他们虽一路在各县城内行驶,但见到或躺倒路边,或尝试拦车行乞的各色流民从未少过。 一开始只有江雁咕囔着各地官府怎么都不管理流民,但今日连伏维莘也忍不住好奇询问起来。 周力可以对江雁说的话不理睬,但伏女郎的话不能充耳不闻。 “怎么说?”伏维莘追问。 周力含糊解释:“供养他们费钱费力,哪怕是官府也不愿做亏本的事。” “如此说来,姨父这河定府刺史一职可谓尽心竭力。”伏维莘想起自己这几次进出府城时还从未见过流民的存在。 江雁不信方刺史有这么好心,但人在屋檐下,附和着:“听说我们县里的重灾民也是刺史府派人接管的,一个不落呢。” 保不准是被拐卖到哪里去,然后音信全无呢。 江雁的阴谋想法没有说出口,倒是周力听到她举的例子,悄悄拿余光瞟了江雁,伴随着嘴角微微下撇。 这是不太认同的样子? 江雁恰好捕捉到这个表情:“哪里有问题?” 虽然被无视多了,但她还是有些期待周力能够透露点秘密,毕竟伏女郎此时也在好奇。 周力避而不答,只说她们一路上见到流民多,应是各地为了不妨碍陛下出行被驱赶过来的。 随后他又恢复到沉默是金的状态,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增加了对江雁的暗中观察。 江雁也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只能言行上更加小心,想着熬过这两天,到了行宫大家分开就安全多了。 ———————————— 进入东台郡,也就是东君山所在的郡府后,沿途所见,果然一副安居乐业、热闹非凡的景象。 老皇帝早已带着他的前朝后宫,于两日前抵达并入住东君山行宫。 此次各地方刺史被邀与君同乐,这会儿天南地北的赶到。 一路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方刺史见到相熟的同僚,打上招呼,改车换马,在护卫的陪同下相携往行宫驶去。 只剩江雁一行人被拥堵在行宫十里开外。 人也太多了吧!江雁开始为自己晚上的住宿环境发愁。 等了大概一个半时辰,等到江雁听完好几场来自不同府邸的下人们操着各地口音的骂战,等到江雁隔着帏裳就能感受到伏女郎在车厢内的躁动难安,才抵达本次行程被分配的住所。 可能是方刺史着实长袖善舞,也可能是一直以来对老皇帝表的忠心有了回报,方刺史虽然品级不是最高的那一拨,但也住上了离行宫数一数二近、占地面积大又屋舍众多的豪华府邸。 特别是周围一圈都安置着京都高官和得宠的皇亲国戚,不说刺史夫人进门时满身郁气一扫而空,眉眼盈盈笑意,就连疲惫不堪的下人们也精神抖擞起来。 “这里比承恩阁都要好啊!”伺候完伏女郎歇息,又把伏女郎的个人物品收拾好,江雁跟着抱琴等人一一查看空余的屋子。 院里的房间足够,她们不仅能一人一间住着,甚至还有一个小厨房。 “要是有机会,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新造的屋子就是敞亮~” …… 第64章 夜半三更,江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脑海里止不住地回响“新造的屋子”这一道声音。 她想起被送来服劳役的东山村人了,这些崭新的院落会是他们建造的吗?他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与此同时,周力小心谨慎地避开府内巡逻,翻入隔壁府邸,再三确认四周无人后走进前院书房。 “见过宋将军。”周力抱拳行礼。 上首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声音威严地问道:“宋三传消息来,说发现了方刺史的异样。现在有何进展?” 七月中,周力通过设在河定府城的暗桩上报了方刺史派私卫各处搜查的消息。 七月底,周力上报了方刺史锁定荣成县秦山外围一带的消息。并提到为掩人耳目,方刺史有意将府里的表小姐派到荣成县探亲,并以她的名义购置了那一带的山林。 很快,有暗桩前去查探,带回了荣成县有数个村庄的灾民被府衙带走安置结果毫无所踪的消息。 随后周力跟随伏女郎去了荣成县近半个月,由于是刺史府外聘且与伏女郎父族有些许关系的身份,无奈一直跟在伏女郎身边做些人身保护,且刺史府的私卫队也一直绕开他秘密行动,最终毫无所获。 直至九月中旬,河定府城外出现一队衣衫褴褛手持器械的百人队伍,而刺史府快速派私卫大肆搜查的消息,引起包括周力在内的多个眼线的注意。 可能是人员欠缺,或是行动本就大张旗鼓没有隐瞒的必要,周力也被调出去巡查了将近一个月。 而这次行动无意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以及其他暗桩发现的消息,让河定府暗桩负责人宋三确信,自己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 即方刺史正在秦山偷采私矿,荣成县县令向其提供了部分劳工。此前几次追捕,应是在抓捕逃脱的人群。 至于矿场的具体位置,则需要打入刺史府的周力的共同努力。 宋将军此行前来,虽是替父应皇帝邀约,更多却是为了亲自跟进方刺史事件的进展,以便取得结果当天亲呈陛下,及时将他绳之以法。 宋氏一族长期驻守在北部边防,时不时就能听到方刺史的谄媚行径和敛财作风,堪称国蠹。 对比将士们的缺衣少食,宋将军怎么看方刺史就怎么不顺眼。 周力其实没有新进展。距离他上次汇报不过一旬,之后便随着方刺史车队南下,一路给伏女郎驾车,没有私人行动空间。 不过,他感受着将军因为失望而不自知蔓延的低压,犹豫地补充道:“刺史府里的伏女郎前两月新收了一位侍女,就来自荣成县秦山外围的东山村,她或许知道一些。” “怎么是或许呢,快两个月了你还没试探过?”宋将军不解,眼前人知道线索不去打听,难道是留给自己亲自去吗? 周力面对真正的顶头上司一向是积极解释的:“此前仅有的碰面中,那名侍女的表现是胆小又冲动,看着不太聪慧,属下疏忽便觉得她应当一无所知。” “但这几日接触下来,观她言行,虽无实证,但属下本能地觉得她对刺史和县令有不满之意。” 周力顿了顿,向宋将军征询道:“她已经察觉属下在观察她了,是否照常试探呢?” 第65章 自来到东台郡后,刺史夫人日日带着伏女郎四处拜访或参加各式宴会。 抱琴、听莺等几个侍女一并跟随,只留了江雁孤身一人呆在院里看守与干活。 所幸只要能出门,伏女郎就很好说话,同意让外面的洒扫仆妇在她出门时进院里来干活。 也因此,江雁这几日有了新的干活搭子——春英。 春英是东台郡县令提前准备好的侍女之一,以免各府人员出行准备不足,以致生活或行动上有所不便。 江雁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只觉得人安安静静,存在感很低,但干活十分高效。 而当江雁在干活中途,顺手给她沏了一碗水喝后,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像是被单方面的消除了。 春英的话匣子打开,热情的令江雁害怕。 好在虽然春英的话又密又多,但她分享的都是东台郡各种广为流传的八卦,没有试图挖掘江雁本人或方刺史府里的隐私。 江雁也因此听得十分开心,相处间慢慢卸下了防备。 直到两人越聊越多,八卦范围扩散到了前来为老皇帝贺寿的各府官员身上。 当然为了安全,春英从不具体提及主人公是哪位官员,只是用“有位大人”代替。 这日,春英快速干完活计,与江雁坐在院子里低声闲聊。 先是说起老皇帝贺寿那日的事。 “前日庆贺陛下五十圣诞时,有位大人饮酒无度,醉醺醺地归家,被他家夫人收拾了一顿又赶去门房睡着。” “酗酒很不好啊,不仅熏人,还伤身体。”江雁有些嫌弃地皱眉,“不过怎么去的是门房,大人们再不济一般也是睡前院或书房吧?” “这就是关键啊!”春英双掌轻拍,“你知道那位大人为什么会被收拾吗?若只是喝醉酒,本不至于如此。 但听说那位大人在陛下的晚宴里醉酒后,无意中拽着大皇子的衣袖不放,与他大声炫耀自家的女郎君国色天香,又长叹婚途多舛。” 江雁给不出合适的反应。比起相信是无意之举,她更觉得这是那位大人想要将女郎送入皇家的一种手段。 “无人阻止吗?”江雁疑惑,这可是在陛下的晚宴啊。 春英也知道大多数人的想法,补充道:“那位大人家中并无其余女郎,仅有一个新寡归家的小妹,已过廿八,与众皇子年龄并不相配。 此事陛下也知,因此只当作醉言,无意阻拦,还乐得看臣下与大皇子的笑话。” 江雁同情那位女郎君被迫社死,所幸无人当真,可以置之不理。 “最多被人打趣尴尬几日,忍忍也能过去。” “原是这样,只是万万没想到,大皇子对那位大人口中的国色天香真起了兴趣。 众目睽睽之下与那位大人作了约定,请他务必将家中女郎接来此处一见。” 江雁无语,心中疯狂吐槽那位大人行事太不靠谱。 北晋对女子的贞洁虽不作强行束缚,不要求从一而终,但他家女郎才新寡啊,马不停蹄地找另一半,真不会结仇吗? 而且大皇子现年廿三,早已成家,万一……怎么就不能让自家女郎清闲几日呢? 难怪他家夫人要收拾他。 第66章 “你来我们郡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各处散落的流民。”春英一个八卦说完,又很自然地切换到下个话题。 “进入东台郡后没有见过,不过在那之前,确实到处都是。他们有什么问题吗?”江雁反问。 这也是她好奇多日,但从未在周力口中得到过答案。 “人没什么问题。不过你知道吗,他们很多都不是我们郡的人。”春英说这话时疑似流露出一丝愤愤。 “啊?”江雁捕捉到她的情绪但不太理解,“流民不就是各地来各地去的,是不是东台郡的人有关系吗?他们也没留在郡里啊……” “对吧,但其他县的人不这样想,只认为是我们把人赶出去的,都在骂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那是应该骂啊…… “根本不是这样。”春英见江雁态度有些赞同,赶紧解释道。 “他们原本就是各地送来给陛下和各位大人建造行宫和府邸的劳力啊,又不全是我们县的人。现在活干完了,让他们离开归家有什么错?” “他们是不是不想回啊?或者没有盘缠回不了?”一提到劳力,江雁立马想到东山村被带出来的二十五人。 “我觉得就是不想回。”春英说得笃定,“之前我们郡的富商愿意出资雇人将他们送回家,结果有一队走到半路又跑回来了。 他们逢人就说不是回家的路,带队的人想要将他们卖给人贩子,硬是搅得其他还没出发的队伍散了大半……也不知道在闹什么。” “要真打算把人偷偷卖了的话,也不能埋怨他们闹吧。”江雁反驳道,“出了这种事,你们县令没查真假吗?” “查了啊。”春英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县令特意派人去隔壁县查探了,他们头一队回的,一个没少全在家。所以大家才会猜是跑回来的那些人不想回家,临时反悔了。” “可是,前一队安全不代表后一队也安全啊。”江雁觉得东台郡县令的探查结果有很大的问题。 她接着补充道,“而且只查隔壁县,家住更远更偏僻的那些人呢,都回了吗?” 春英像是才反应过来,讷讷地说道:“对哦,你说得也有道理……但那些富户又没有劳役们的黄帖,就是想卖,也没人敢要啊?” “当黑奴下黑矿,买他们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呗。”江雁一人一句接习惯了,话说出口才觉不妥当。 好在春英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在语带庆幸地说道:“还好此事一出,我们县令怕麻烦就没强求,只找了各府老爷们自己来领人回去,不想回的也能留下。 要不是陛下快到了,还不会赶他们走呢。” 说到这,春英又对着江雁语带赞意:“你们府的方刺史真好,早早就把人领回去了。” “早早?” “是啊,这边刚完工就派人来接了。”春英扳着指头数了一下,“有三个多月了。” 江雁在心里跟着算了一下,三个多月,按照步行速度,理论上自己离开东山村前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过……江雁突然佩服地看着春英,夸赞道:“你不是一直在府里当侍女吗,怎么知道这么多的?好厉害啊!” 春英两颊绯红,一脸羞涩又坦诚地回答:“你忘了吗?我有很多小姐妹被分配到不同府邸干活啊,我们夜里睡不着,就爱聊这些。” “你要是有想听的,我找她们问啊~” 第67章 半夜,江雁突然坐起身,她越琢磨越不对劲。 春英特意给自己透露东山村人处境危险的消息,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俩无亲无故,自己也毫无地位与能力,除了祈求平安,给不了她想要的,说这些完全没必要啊。 总不能只是好意提醒或者无心之言吧? 还有最后对话的时候,自己语气好假,她也演崩了,肯定发现了吧? 明日再见面,不知道会有多尴尬…… 春英倒是完全没有这种顾虑,第二日见到江雁时,依然十分热情自然地与她打招呼和分享八卦,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惹得江雁频频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冤枉了她。 但既然她不说,江雁也能装成无事发生,以不变应万变,绝不主动出击。 直到十月的最后一日,即距离透露事件的第四日,春英终于按耐不住,突然对江雁说:“想把你们村的人救出来吗?” 当然想啊! 江雁瞪圆双眼:“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会有危险呀?” “不要装,那天你就听懂了,干脆点说,想不想救。”春英自爆后,也不再维持热情的假面,表情淡淡。 江雁可惜自己的谈判技俩出师未捷,然而事关身死,再含糊一次说不定节外生枝。 她直视着春英的眼睛认真发问:“你们有办法?” 没等回答,又接着问道:“是想救人,你们有什么条件?” 前几日春英得到方刺史开私矿的消息后立刻上报,经各地暗桩探查,昨日初步确定在河定府与南齐府交界一带的秦山深处。 深山老林,虫兽众多,加上冬日已至,搜寻人员容易暴露,为免打草惊蛇,他们打算获取更准确的信息再行动。 切入点之一还是江雁。 调查里的江雁是个足不出户的村姑,跟着伏女郎才得以走出偏僻的山村。 一个按理见识短浅的村姑为何知道“黑矿”且能够脱口而出?大概率就是她听过,听周围的人说过。 “我需要知道方刺史私矿的具体位置。”春英很是直截了当,虽然她并不觉得江雁会知道,但万一呢? “方刺史,私矿?”江雁确认了一遍。 春英挑了挑眉头:“不是你说的吗?” “我没说。”江雁斩钉截铁地否认,“最多只是心底猜测,没有实证的。” “……我们已经确认了,是真的。” 江雁看春英知道自己只是瞎猫凑上死耗子猜准了,仍在等着自己透露更多的信息。 想了想,就将自己如何在洪水过后的东山村耕地里捡到一块金砂石与铁制工具后,因为家人被官府征召心生怨念,就结合小伙伴在县城听到的话本子,阴暗地揣测了方刺史再行违法之事。 …… 春英听完江雁的故事很难不觉得她在瞎编。 一是江雁只字未提杨婆子和周力去了东山村,二是方刺史的护卫队进东山村搜查后,也未有收获。 她顺着江雁的话问道:“东西藏在哪儿呢?” “铁锹和铁凿留在村里用了,金砂石我随身带着。”江雁突然面露警惕,“金砂石我只有这一块,给你看看可以,要是拿走,你得承诺救人。” 第68章 “帮你救人的条件不是这个。”春英冷漠拒绝,掌心朝上,“拿给我看看吧。” 江雁从右侧衣袖中掏出荷包,心疼地取出金砂石放到她手掌上。 之前她把一半“财产”分给江富叔救急后,就把剩余的都拿出来随身携带了。 要是金砂石也被拿走,那到发月钱之前,又是穷得叮当响。 江雁见春英翻来覆去仔细地观察,悄声问:“你看得懂吗,要不带出去找老师傅验验?我也不多要,拿差不多的钱来换就好。” 春英观察的动作被强行打断,她不自觉地再次掂了掂手里快有一斤半重的金砂石,沉默了片刻,才勉强挤出声音:“我没钱,换不起。” “啊……”江雁好失望,“你们的月钱也这么少吗?” 春英避开月钱这一敏感话题,看江雁的眼神就像在看傻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啊?”江雁不理解又有点生气,好好说话呢怎么就开始人身攻击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想不开来给人当侍女,还是三等侍女。”春英将金砂石伸到江雁面前,“就这个,够你大半辈子吃喝了。” 春英指的是外面从六钱一石翻番的粮价。 “侍女又不是我想不当就能不当的,你不知道吗?”江雁觉得春英在拿刀戳自己的心窝。 她手疾眼快一把拿回了金砂石,同时又在嘴上回击:“你也没有想得多开,来这当低等的洒扫侍女,月钱比我这三等的还少一半。” 春英同样被江雁的话刺激的心梗,虽然她还领着另一份月钱,但要是不升职不拿赏钱,也得干半辈子活一分不用才能攒出来。 她突然失去了继续盘问江雁的动力。 两个人倚靠着廊柱,双双低头,一语不发。 江雁盯着脚下的地板砖,用脚尖一圈一圈的勾画着。 大概过了一刻钟,春英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把东西放好,千万别弄丢,明日我就拿钱来和你换。” 江雁大度地略过了她对自己会丢三落四的虚假印象,点头承诺:“好,我等你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或许是拌嘴使人放松,江雁随口感叹了一句“原来你主子离你这么近啊”,就迎来了春英警惕的凝视。 江雁捂住了嘴,表示自己不会再口无遮拦。 眼看时间不早,伏女郎快要回府了,春英也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 江雁将她送出院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小跑几步把人叫住:“你还没说请你们救人的条件是什么呢。” “条件就是,请你务必,务必要让伏女郎把我留下来当贴身侍女。”春英即使在强调也一脸云淡风清。 江雁大为震惊:“你认真的?” “没开玩笑。还有,要是你又想到什么线索,一定不要瞒着我,越早报告他们越安全。”春英抬步要走。 江雁又把人拽住,她要看着院里,不能离门太远。 “我又不是管事,怎么让你留下来啊……伏女郎身边已经有一位表情冷淡的侍女了,你有什么特殊才能?会打架吗?” “那就是你的事了。”春英说完,立刻挣开束缚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江雁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发誓:一定会用尽手段让她如愿,至于她是否会后悔不找周力这条捷径帮忙,那很抱歉,与人无尤。 第69章 十一月一日,伏女郎久违的没有出门赴宴而是在府里歇息。 江雁想了许多推荐春英的话术,总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和吸引力。 十一月二日,伏女郎在侧屋重拾课业,江雁在门外徘徊许久,还是没有想出比较合适的推荐角度。 十一月三日,伏女郎在院里来回踱步,不时望着头顶的天空含羞带笑,偶尔又神情低落,倚着廊柱脚尖轻踹。 午后与抱琴、倚乐合奏的曲子更是在雀跃、焦躁和哀怨中来回变幻。 这是春心萌动又担心被棒打鸳鸯?江雁仔细观察良久,有了自认为还可以的推荐思路。 在伏女郎中途歇息又独自倚根廊柱明媚忧伤时,江雁悄无声息地拿着抹布上前,将她无意识轻踹出来的尘印擦拭干净。 伏维莘踹几次停一会,江雁就瞅着间隙抹一下。 伏维莘酝酿的情绪被江雁频频打断,有些生气。 “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待会儿?我离开了你再擦。” 江雁正蹲坐在地板上,听到声音后仰起头看着伏女郎:“女郎,您这几日心情不太好,需不需要婢子找人给您讲讲乐子?” “我发愁的事听再多乐子也不管用。”伏维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您不试一试吗?婢子找的人,她说的乐子和常人不太一样,万一能有用呢?”江雁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放弃。 伏维莘垂眸只看到江雁满脸关切。 念在江雁也是好心为自己着想,她压下心底泛起的躁意,慰问了一句:“这些时日辛苦你一人留守,等会儿我让抱琴给你送赏钱。” 有钱拿,开心~ 但江雁没有因此放弃自己的目的,就着伏女郎的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女郎,这些时日院里的活计幸好有人同我分担,才没有特别辛苦。 作伴的那位侍女也很有趣,时常和我分享东台郡大大小小的逸事。” “哦……还有此行前来伴驾的诸位大人府里的小道消息。”这句话江雁更是压低嗓音悄悄说的,“特别有意思,让我涨了好多见识。” 伏维莘被迫又多听了几句话,看江雁不断上扬的嘴角,打击道:“一个低等侍女,出不了府门,行动也受限,哪来如此多的小道消息逗你开心。机灵点吧!” “怎么会没有真的呢?”江雁急切地自证智商,“她说她是东台郡县令特意拨给我们府帮忙干活的侍女,还有很多侍女去了别的府邸打杂。 她们每日做完活都要离府住在一起,夜里有时候累到睡不着就闲聊,互相交流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你们倒是大胆,窥视主人家的事情。” 虽然伏女郎语气平淡,但江雁从话音中分辨出来她有几分不高兴,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不会搞砸了吧? 若这个话题砸掉,肯定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江雁后悔自己的莽撞,赶紧补救:“主人家的私密事她们也接触不到,最多听府里的嬷嬷和侍女们说些主人家的喜好忌讳或者众所周知的事情。 大家平常最爱听的还是嬷嬷侍女们怎么争吵与撕扯,或是哪位侍女和侍从凑成了一对……” 江雁越说越不自信,干脆闭嘴,静待伏女郎的决断。 第70章 第二日一早,春英被通知前往伏女郎的院落打扫。 因为伏女郎没有出门,这三日她都没能进到府里交换出江雁手中的贵重证物。 春英摸了摸袖口确认钱袋确实放在身上,抬脚跨入院门就要唤江雁时,就见到院里还有其他面孔。 伏女郎在院里……春英立马想到江雁把她来当侍女的事办成了。 江雁见到春英过来很是诧异。 昨日她等伏女郎一直等到要去拿晚食也没有个结果,已经默认推荐失败了,还打算等春英再来就让她趁早换人帮忙不要在自己这里耽搁,万万没想到伏女郎愿意见她。 倚乐出来唤春英进屋里说话,江雁突然想到两人细节还没对呢。 有第三人在场不好多说,等春英擦身而过时,江雁快速从嗓子眼里压出一句话:“我和女郎说你小道消息灵通。” 春英:??? 伏女郎屏退左右,不知道在屋里和春英说什么。 反正等半个时辰后再出门,春英已经如愿成为伏女郎的第六位侍女了。 等级和江雁一样,伏女郎特意吩咐抱琴离开东台郡前记得去向管事要人。 江雁:突然有了上进心,想升级了怎么办…… ———————————— 伏女郎心情好了许多,这一结论是午后江雁和春英在院里干活听到从侧屋传出轻快的乐声而得出的。 借着乐声掩护,江雁小声对着春英问道:“你说的什么让伏女郎同意留下你的?” 提起这个,春英就想到自己在屋里给伏女郎讲了小半个时辰的各府八卦,讲得她接近自闭。 她不是一个爱说话且情绪丰富的人,之前为了快速和江雁拉近关系才强撑着声情并茂的讲了几天,套到消息后以为可以就此结束,没想到只是个开始。 春英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控诉起江雁来:“托你这丫头的福,我之后要经常给女郎打探消息了。那么多条路,你怎么偏偏说我小道消息灵通?” 江雁虽然后悔过自己选择这个做切入点,但结果不是成了嘛。至于坑了春英,她最多只有一成的责任。 “你把事情委托给我办时没有做过最糟糕的心理准备吗?我同你不熟悉欸,除了听你说说各府八卦,其余一无所知,问你有什么擅长的你又不说,我真的无能为力啊。” 春英无言以对,毕竟当时确实是自己过于草率和不冷静,为了尽快将情况上报而无视了江雁的声音。 她只能咽下这个苦果。 …… 院里的活计做得差不多,两人去往江雁的屋里喝水歇息。 春英掏出一个布袋递给江雁。 江雁接过来掂了掂,有些分量,打开一数,布袋里装了七个小金饼,十四个小银棒,五颗小碎银疙瘩,还有无法立时数清的铜板。 江雁乐得眉开眼笑,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但超额弥补了昨晚被伏女郎取消赏钱的心疼了。 春英见江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木头小秤,对着金银就开始称重,也收回嘴边的话,耐心看了起来。 第71章 “总共价值十两金,没错吧?”春英见江雁反复称了两三次,出声同她核对。 江雁笑眯了眼,欢快的点起脑袋:“没错~没错~好多钱呀~” 确实好多钱,春英提取时被告知了数额,虽然比预期快少了一半,但还是令人心动。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和江雁解释:“你手中的金砂石,因为没有拿到实物,并不清楚价值多少金。只能凭着颜色和重量,粗略估计后折算给你。” 江雁应声示意自己在听。 春英继续将自己也是刚知晓不久的知识告诉江雁:“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一般情况下,一块比人还高的金矿石中只能提炼出指甲盖大小的金砂。” 江雁知道金含量低,但从未想过会如此之低,不由露出震惊的神色,随后看向自己已经拿出放在桌面上的金砂石,又不舍的注视着远远超值的钱袋。 “你手中的金砂石至少已经冶炼过一次了。”春英感受到江雁情绪低落下来,也没有故意等着看乐子,赶紧补充,“若是民间的技艺,金含量大概有四到七成。” 江雁转悲为喜,默默估算了一下,问道:“所以是让我多退少补?” “给你的就是这些,少了不补。”春英回答。 “那就是只多退,不少补?”江雁再次确认。 “都是你的,给多了也不用退。”春英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江雁说话就容易起点情绪。 江雁完全顾不上春英的情绪波动,再次陷入失而复得的喜悦中。 “你等会儿乐!”春英抓住江雁的手腕晃了几下,让她回神,“我还有事和你说。” 还有什么?江雁抬头,茫然。 “我的同僚在东山村附近见到几个行迹异常之人,经探查有可能与方刺史私矿有关联。” “所以呢?”江雁突然心生警惕,面上仍维持着原来模样。 “想让你修书一封,让东山村的人配合我们。” 总有种得寸进尺的感觉,江雁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么危险的事,我们不干。” “只是问话,不会有危险。” 江雁摇头:“先问话,然后配合带路,带完路,可能就是顺道帮忙做事了。贼船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上的,我听得话本可多,知道这些糊弄人的手段。” 江雁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更担心干完一切后被卸磨杀驴,所以一开始就不要掺和进去。 春英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像是坏人吗?要是的话,也不会给你钱,而是直接上手抢或者逼问你了。” 江雁能感觉到春英及其背后的人目前没有对自己不利的想法,但不代表不会对东山村人心怀恶念,也不代表未来不会发生态度转变。 见江雁不说话,想到她适才流露出的对银钱的喜爱,春英尝试以利诱人:“我给你一笔钱,你来写好吗?” “不要。我不认字,更不会写。” 再次拒绝后江雁又想起来自己所处弱势,补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和方刺史对着干。但整个东山村人已是伏女郎名下的奴仆,而伏女郎依赖着方刺史过活。 若因配合你们导致方刺史就此倒下,东山村会有怎样的下场呢?被牵连入狱,或是转卖他人? 虽然我很希望你们能顺手将被掳的人拯救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将其他生活还算平稳的东山村人拖入险境。” “若东山村可以安然无恙呢?”春英沉默片刻后发问。 江雁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能承诺并保证做到吗?” 做不到,春英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不妥当,她既给不出承诺,更谈不上保障安全了。 她不再劝说,拿起金砂石放好,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江雁安静地跟在春英的身后,见她拿起工具还要走出院外,才开口问道:“你不在这里住吗?” “暂时不了,过些时日再搬。” 第72章 伏女郎外出赴宴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春英每隔一两日就会被她唤进院里秘密商谈些什么。 十一月五日,方刺史此行带来的五位美人在席间献技时被老皇帝看中带入后宫。 此等献媚行径虽为其他官员不耻,但刺史夫人十分高兴,就安排给府里下人发半月赏钱,钰小郎君院里除外。 江雁去厨间拎饭时,恰好听到孙大厨和黄大娘低声议论此事,才明白过来为何今日一早夫人院里的侍女姐姐突然喜气洋洋的来发赏钱。 “孙大厨,黄大娘,中午好。”将近三个月一日三次的碰面与礼貌问候,江雁与两人早已熟悉,是可以不用避讳他们聊天局的关系。 “江雁你来啦。”黄大娘同江雁打了招呼,而后拉住她的衣袖用比先前更低的声音说:“回去提醒你们女郎一声,心里要有成算,挑个好郎君。” “啊?哦,好的,我一定和女郎说,多谢大娘。” 黄大娘见江雁听又没听懂的样子,叹了口气。要不是担心伏女郎被嫁入污糟人家连累江雁跟着倒霉,她也没必要多这嘴。 黄大娘又说得明白了些:“听说昨日有位姓乌的大官想和府里结亲。” 听到这个,江雁明悟了,跟着压低声音问道:“您是说,这家……不太妥当?” 门外响起其他来拿饭食的侍女的交谈声。 黄大娘不再说话,示意江雁拿着装好的食盒快离开吧。 走出厨间时,就听到黄大娘和孙大厨抱怨:“不知道府里养的那只乌鸡什么时候能杀,天天瞎溜达净找小母鸡叨,毛给啄一地就算了,身子还青一块紫一块。哪天主子想起来要吃嫩的,我们可不得挨罚。” 这段绝对是意有所指,江雁在心中不断夸赞黄大娘超级厉害。 ———————————— 伏维莘用完餐食,就见江雁还在屋里逗留。 “说吧,什么事?”伏维莘已经发现江雁有事凑近无事远离的习惯了。 “听说昨日有位大人想为家中子嗣求娶女郎。”江雁表情凝重。 听莺正端着水盆等待伏女郎洗漱,闻言笑道:“女郎品貌出众,引人钦慕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必如此忧心。” “那些钦慕者也都是由长辈出面和刺史大人表达结亲之意吗?”江雁发觉自己消息过于闭塞了,连府里有关伏女郎的事都知之甚少,着实不该。 听莺对这事就不太清楚了,她微微扭头看向伏女郎,也想听个答案。 “没有的事,你俩赶紧出去吧。”哪怕是贴身侍女,伏维莘此时也不想和她俩透露自己的情感状况。快速洗完手,就要把两人轰出去。 就这么一句话,江雁就将伏女郎脸颊和双耳快速染上绯红的过程尽收眼底。前段时间频繁参加宴会,女郎大概率是看到了心仪之人。 既然有人求娶对伏女郎而言还不是什么紧要事,江雁就十分顺从的跟着听莺转身离开。 不过跨出门槛前,她还是多嘴叮嘱了一句:“女郎,您外出时千万要与姓乌的男子保持安全距离,听说他脾气暴躁,喜欢刁难女子。” 伏维莘疑惑,本次随行的官员中还有姓朱的吗? 第73章 自安排夫人带着伏维莘在各大宴会和活动中精心亮相并获得积极评价后,方刺史给这个便宜外甥女的最终归宿拔高了目标范围。 昨晚乌相的试探更是给他上了一颗定心丸,方刺史决定先不急着将伏维莘许出去,毕竟好女难求,他有耐心换取更多的利益。 十一月八日,此前醉酒惹出风波的礼部戴尚书一拖再拖,终于将其妹戴女郎迎来了东台郡,并安排在行宫的跑马场与大皇子见了一面。 据春英所述,戴女郎当时身着素色玄袍,头上挽着的飞天发髻也无金银玉饰,仅用一根玄色发带绑缚,浑身清泠泠的。大皇子见面就被晃了眼。 等戴女郎行完礼准备离开时,恰好有阵寒风拂过,戴女郎身后的发带飘舞,如同仙子一般。 大皇子彻底沦陷,魂不守舍地同戴尚书和戴女郎说,他只等半年。 “戴女郎得多美啊~”江雁感叹,随后又好奇地提问:“这几日你不是一直在帮女郎跑腿吗,怎么知道这么多细节?” 大皇子和戴女郎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各府流传,没什么保密的必要。 春英特别痛快地说,“别看是在跑马场那么开阔的地方藏人不太方便,大部分府里都派了人躲着偷听呢。” “这些官老爷也这么闲的吗……”江雁以为他们多少得装一装正经样子吧。 很快她又抛出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么多人一起围观会不会抢地盘,能看热闹的好位置应该不多吧。而且大皇子和他的护卫都没有察觉吗?” 春英没想到江雁还关注这个,不过这次的场面她也是头回见,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才好。 “嗯……大皇子是知道的,并且默许了宫里和各府派人围观。只是戴女郎毕竟是个女郎君,要顾及她的颜面,下仆们才纷纷躲起来。” 江雁震撼,默许围观和保全颜面是可以在这场景中同时出现的吗? “至于前去探听的人怎么躲藏,这就是秘密了,不能告诉你。不过因为这次是集体行动,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大皇子和戴尚书等一行人离开后,还很友好地交流了一下。” 春英想起自己同僚回来时那满身尘土乌漆嘛黑的模样,万分庆幸自己被及时派到伏女郎身边,避开了此事。 “秘密不用说,不用说,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江雁识相地疯狂摆手。 感受出春英此时心情愉悦,她被八卦占据的脑子突然旧事重现:“你前几日不是说不爱讲各种小道消息吗?今日你竟然主动告诉了我……快说,有何企图?” “用不着这么紧张。”春英并没有因为自己说话前后矛盾而尴尬,她细细回想自己当日的说词,淡定地打上补丁:“我只是不想要被要求声情并茂地讲解,简简单单的叙述毫无问题。” 这个解释,江雁很能感同身受,毕竟伏女郎当时要求她当面表演时,她也很不开心。 她竖起右手三指,神情郑重:“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和伏女郎提过‘声情并茂’这个四个字。” 第74章 春英相信江雁没有撒谎,伏女郎之所以提出“声情并茂”这个要求,是因为想让自己尽可能给她完整地转述——她的心上人们的神态和语调。 是的,心上人们,不止一位。 春英凭借自由进出府门的优势,在伏女郎收她为侍女的第二日就被告知了此事。 当时伏女郎又别扭又两颊绯红地告知春英有四位需要她帮忙互传口信时,她下意识地认为这四位都是伏女郎发展出来的蓝颜知己。 春英再自认为见多识广心中也满是震撼,随后彻底忘记向上情绪可能带给自己的压力,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毕竟对于一名探子而言,能够获取第一手消息,哪怕只是小儿女的互动日常,也极具成就感的。 但谁能知道,伏女郎口中的心上人还包括与她不对付的人呢? 春英兴致勃勃地传了一次话后才发现,在伏女郎外出赴宴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凭借过人的美貌和众多的才艺,成功吸引到一位蓝颜,和三位“死敌”。 说是“死敌”,不如说“情敌”,两男一女,都围绕着伏女郎的心上人黎郎君打转,为谁与他关系更好暗中较劲。 而自伏女郎在宴会惊艳亮相吸引黎郎君关注后,两人逐渐走近,三位“情敌”不得不将伏女郎拉进比拼局,从诗词歌赋比到琴棋书画,再比到跑马射箭。 即便这几日伏女郎被困府中也不愿休战,日日“纸”上论战。 比赢了需要春英给伏女郎重现他们的风发意气,比输了需要春英向伏女郎强调他们绝不言弃,明日再来。 期间她还要及时为伏女郎和黎郎君递送口信,转达各自的关切之意。 提起就心累……春英几日数十趟跑下来,从最初能看热闹的兴奋激动,到再不愿动弹的麻木疲倦。 伏女郎也自知这种行为十分幼稚,为了在其余几位侍女面前保住女郎的威严,严令春英不许外传。 春英心中的憋闷无处排解,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正常的生活。 好在十一月十日,不足两日时间,伏女郎就要启程回河定府,与她的四位“心上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南地北各分离。 ———————————— 出发的那日清晨,江雁听着春英欢快地哼唱着小曲,只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回河定府走的路线与来时又完全不同,大部分时间不再经过山林,而是从各郡县穿行。 因为给老皇帝送了好多箱寿礼,回程时车队负担骤轻,很多随行的仆妇也能轮换着坐上车板歇脚,行进的速度更加快了。 十一月已进入冬季,越往北走,寒意越难让人招架。 江雁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坐在马车外边,一路迎着刺骨的冷风。 她将自己裹进厚厚的外衣中,队伍走到人少的地方就用粗布将头和脸严密地遮挡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按照习惯一路记忆和观察路线。 实在冻得受不了的时候,江雁才会钻进车厢,坐进原来安置美人现在空余出来的马车里,等缓过身子后又出去。 同车的其他侍女不明白江雁在反复折腾什么,只有春英默默观察一段时间后,得出了差不离的结论。 第75章 就在方刺史一行人昼夜不停往河定府赶路时,有一队人已经冒着风雪潜入秦山直奔矿场而去。 那日春英试探完江雁,又上报了江雁意外获得金砂石的消息后,宋将军就飞鸽传书,安排留在河定府的宋三亲自带队去东山村一探究竟。 因为从江雁的叙述中了解到东山村对外来人十分防备,宋三等人抵达荣成县时没有选择直闯东山村或露面与村里人接触。 而是在距离东山村四五里地外就开始隐蔽地往村子靠近,打算先观察周边是否存在异样,以防联合了方刺史故意下套让他们钻。 不过两日,宋三的手下就发现有三个形迹可疑之人围绕东山村一带活动,且与东山村人有过交流。 宋三直觉这几个可疑之人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此行的突破口。等人离开时,随即带队悄悄跟了上去。 初冬的山林草叶凋零,很难找到隐蔽物,加上遍地是避无可避的干枯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宋三等人不得不拉开跟踪的距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那三人的驻扎之地——是东山村之前躲避洪灾的山洞。 宋三看着洞口隐隐散发的亮光,想起周力曾经报告过的细节,基本已经确定里面的人与东山村关系甚密,很可能也是东山村人。 为避免线索遗漏,他们又在山中找了一处兼顾避寒和隐蔽观察的坑洞,轮流蹲守了一夜,发现洞中至少有八个人,都是壮年男子。 宋三神情凝重,只觉十分棘手。目标太多人了,且每次行动至少有两人结伴。而他带的小队总共只有四人,基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制伏并进行问话。 稳妥起见,他甚至传信给东台郡,希望春英能够帮助他们获得江雁的策应,以便从山下的东山村人入手。 当然宋三也在考虑江雁拒绝配合的情况下,怎样不起冲突地直接与山洞里的人接触。 江富、赵全和许远自东山村返回天坑山时就隐约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虽然几次回头看都不见踪影,但他们能从矿场中活着逃亡出来并顺利躲过追捕,除了身体素质不错,还有长期锻炼出的对人窥视的敏感,以及事事小心的谨慎态度。 他们一路上假装毫无所觉,只是为了将人引入天坑山山洞伏击。 天坑山远离东山村,且自河定府的伏女郎将这片山买下后,基本再无外人踏足。 若尾随者不怀好意,待他们逼问出幕后之人,毁尸灭迹十分便利。 江富几人在洞内等了一夜,还特意在洞口点了火把为尾随者提供方向,哪想到那几人躲着不动弹,就连他们故意外出晃悠以身作饵也不为所动。 直到江有期发现林中飞出信鸽,他们立时决定主动出击,这事一点都不能拖了。 宋三等人万万没想到才送走消息,还没思考出对策,就被目标拿刀围堵了。 一刻钟后,四人手脚俱被麻绳牢牢捆绑,难以动弹,身子也勉强倚靠在山洞内壁上,维持着坐立的姿势。 第76章 宋三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等到手脚开始麻木冰冷,还没有等到人前来问话,心中有些焦急。 一群山野村夫能在己方毫无所觉时将自己拿下,手中还拿着不止一把官制长刀,宋三十分清晰地认识到江富等人绝不是善茬,没有足够令他们放弃的筹码,今日很可能便是自己几人的死期。 谁想死呢?还是这种悄无声息的窝囊死法。 在心中反复权衡可以透露的信息后,宋三突然开口:“你们都是东山村人吧,想把自己还在受难的亲朋好友救回来吗?” 因为精神紧绷,他的嗓音沙哑干涩,但所说的内容如愿引起了江富等人的注意。 “你想说什么?”江富接过话头,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宋三,其余几人也紧随其后围拢上来。 宋三仰面,竭力无视因为江富等人站位带来的压迫感,平静地说道:“七月中,陛下在东台郡的行宫竣工,东台郡县令命各地劳役归家。河定府被征召的劳役中途被人劫持,生死难料。” 高壮一把揪住宋三的衣领,将人提离地面,愤怒地问道:“就是你们干的是不是!还拿这个威胁我们?!” “头儿!”宋三的下属在几人腿隙中见到这一幕,紧张地喊出声音来。 宋三没有理会急躁的高壮,而是侧头对着明显是对方领头的江富说道:“不是我们,是方刺史派人做的。” 江富等人对“方刺史”这三字十分熟悉,不用宋三多加解释就立刻明白指的是谁。 高壮蓦地松开揪住宋三衣领的手,如果是这位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是信的。毕竟除了东山村,他们这一带很多村子都被方刺史和张县令祸害了很多次。 自由下坠时尾骨坐骨与地面的碰撞,让宋三一下子疼得面目狰狞。 江富安抚性地拍了拍高壮的肩膀,让他不要太激动,随后继续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 决定他们是生是死的时刻到了。宋三挪了挪姿势,表情更为郑重。 除了自己的主子是谁和部分更加隐秘的细节,宋三将他们如何从发觉河定府城异常,然后一路追踪,最后发现方刺史指使人暗地绑架人口的丑事详尽道来。 在说到意外从方刺史府一位名叫江雁的侍女手中交换出一颗金砂石后,他们推测方刺史绑架人口有很大可能在偷开私矿,因此前来东山村进一步寻找线索。 宋三提及江雁的金砂石时,江富明白这是试探。但他确实因为江雁对宋三及其背后之人不是幕后黑手的说辞信了大半。 毕竟凭他与江雁短暂会面及村里人的叙述了解,江雁对危险和敌意十分敏锐,能让她主动透露金砂来源,在这件事上至少没有心怀恶意。 江富虽然稳得住,但宋三还是从他身后几人的表情中发现端倪。 这种情绪异常不像是因为听到江雁而起,反而出现在私矿上。 他快速将自己已知的线索串联,得出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方向,眼前这些人很可能进过方刺史的私矿。 第77章 此行可谓是峰回路转。 宋三带队赶来东山村虽是为了寻找方刺史私矿位置线索,但他们早早做好一无所获的心理预期。 在发现形迹可疑的江富等人时,也只是本能跟随,没想到马失前蹄。 为求生主动告知方刺史对他们村里人的恶行,希望看在有共同敌人和救人目标的份上,劝服他们刀下留人。 万万没想到,会意外试探出面前这些人十有八九进过方刺史私矿,且成功逃脱出来。 宋三悄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说服他们的把握更大了。 他很快谈起自己所知的各种私矿的环境条件都极其恶劣,管事更是会昼夜不停地奴役劳工,身体若是撑不住连一席草帘都没有,直接丢弃自生自灭。 被方刺史带走的劳役本就因为建造行宫苦熬四年,累死半数,若不等喘息又被拉去挖矿……等严寒彻底来临,只怕无人生还。 高壮很知道矿里的日子难熬,听到熟悉的场景,两手忍不住拽动江富和许远的后衣摆,等待他俩做决定。 江富很纠结,他有偷偷回私矿把人救出来的念头,但理智上又很清楚他们对上矿场的护卫毫无胜算,他们能侥幸逃出来全凭那一场洪水冲得护卫们措手不及,现在再去只怕是自投罗网。 而且若被俘获,不说东山村众人,就是自己兄弟们的亲朋也会被方刺史迁怒。 宋三努力谈判时,他的下属也躺倒在外侧紧盯对方的举动,恰好看到高壮的小动作。明白他们已经有所动摇,赶紧补充道: “若是矿里的人损失太多,他们很可能还会从外面掳人补充。你们这一带偏远,县令又唯刺史马首是瞻,乱一乱少个十来人都不会有人注意的。 就像你们县此次受灾的其他村村民,也被方刺史带走送进了私矿。要不是我们探查到,你们这辈子应该也很难知情吧?” 高壮不懂马首是瞻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到还有灾民被送进私矿,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跨步率先来到这位下属的面前,激动地喊道:“那些灾民你确定都送进了矿里?” 那位下属点点头肯定地说道:“我们查到他们最后的踪迹是在河定府与南齐府交界一带的秦山,山里除了矿还有什么。” 这个位置……江富等人不再犹疑,而是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人救回来。 不做准备就直接对上,宋三暗暗无奈,他们从开始就陷入对方都是东山村人的误区,其余身份经历一无所知,导致谈判毫无章法,全凭经验和掌握的消息来一点点试探校正。 万幸最终的结果不错,他们的命保住了。 江富他们给宋三四人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被捆姿势,然后就怎么救人商谈了许久。 最后的决定是将宋三扣留此处,先由江富、何大、朱小虎和高壮带着宋三的下属尽快赶去方刺史的私矿探查,带出更详尽的消息后,策应宋三背后的主子进攻矿场并展开解救劳役们的行动。 第78章 回到刺史府的日子重归平稳,只有些许之处发生变化。 承恩阁内,伏女郎又回到出行前的课业日常,但歇息时她却拿起了此前从未见她翻看过的经史子集。 抱琴、听莺两人跟伏女郎的时间最久,隐隐知道这些书是女郎先父先母留给她的,以往女郎对这些十分抗拒和逃避,一直锁在箱子里,只是不知为何,现下又重新翻找出来。 春英对前情知道得不多,只觉是伏女郎后面几次与人对战时落入下风,难以接受,因此想趁闲暇时多学一些,往后有机会再赢回来。 江雁则是两不知情,但乐见伏女郎的时间被挤占的满满当当,这样就不会像南下去行宫前那样来捉弄自己。 并且因为多了春英一个劳动力,江雁有了更多的空余时间,可以逛去厨间听孙大厨和黄大娘他们闲聊。 放以前若有时间富余,江雁肯定是回屋里能躺则躺,能睡多睡的。 但既然已经知道方刺史偷偷绑人开私矿干起违反律法的事情,还被春英背后的主子盯上,暴露出去一般不死也得脱层皮吧。 而作为府里的下人,主子犯错势必会遭连累,江雁觉得给自己找条生路的事十分紧迫。 花钱赎身的路子暂时是断的。 一是伏女郎脾气只是看着好,她没想法的时候主动去提,介意起来保不准就跟前欢颜一样的下场。 二是她无法说清赎身钱的来源,按黄大娘的说法,不仅要把发的月钱全还回去,把吃掉的口粮折合成钱财还回去,还要贴利息……根本就是倒贴当仆人,一整个被敲骨剥髓。 其它光明正大脱奴籍的法子江雁暂时找不到,干脆就先多探听点消息,一旦府里有什么不好,就趁乱躲进死角或者翻出府墙,等风波过了再逃之夭夭。 至于为什么不从春英那获取而要去厨间打探,江雁也认真考虑过。 不说春英为了任务不可能和自己透露重要信息,即便说了,也是出于利用目的,以及自己接触越多,参与越深,后期就很难抽身而出,又会被迫进入另一个牢笼。 但厨间不一样,人多口杂,意味着此处消息来源广流通快,加上说者无心,也很难对听者加以防备。 就比如江雁在刺史府呆了快三个月,不管是从承恩阁抱琴、听莺和倚乐等人口中还是刺史夫人的表现看,刺史夫人都是对方刺史爱得委曲求全,言听计从,在两人关系中是绝对的下风。 但黄大娘却对此有异议。 她当时喝了几两黄酒,暖炉一熏,就带着五六分醉意地说出方刺史年轻时只是个穷苦书生,因为父母双亡,通身长得好、会伺候人,学识又不错,才有幸被当时还是伏女郎的刺史夫人选中当了夫婿,然后一路扶持当了刺史。 没想到方刺史一朝得势便猖狂,想翻身做起刺史夫人的主,被当时的常家狠狠教训了一顿,再也不敢造次。 只是后来常家元气大伤,需要低调些积蓄实力,刺史夫人才不得不收着些脾气哄方刺史,这才允了钰小郎君的出生,不然方刺史一个子嗣也别想有。 嗯……反正江雁是挑着听的。 第79章 建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方刺史收到府外密报,带着府里私卫连夜离府,不知去向。 江雁第二日去厨间取早食时,就听到好几个帮工在抱怨昨日揉面太多太赶,缓了一夜现在胳膊还在打颤,所幸这几日用饭人少,可以缓一缓。 发生什么紧急事,要派出去这么多人?江雁默默在心里猜测,想来想去只有方刺史的私矿被人抄了才会如此重视,不然就算是河定府境内发生动乱,也该是府内驻军着急忙慌派人镇压吧。 按照北晋律令,州府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刺史,最高军事长官是都督,两者互相配合,互相监视,以免一方独大,只手遮天。 不过自从知道方刺史在河定府内无所顾忌地劫掠人口,以致出现府内基本见不到随处晃荡的流民这一完全不同于其它府郡治下的异常事,江雁非常非常地肯定,本府驻军一把手吕都督早已与方刺史狼狈为奸,并且私矿大概率还有吕都督的那一份。 她十分真诚地期许,与方刺史和吕都督做对的神秘势力,在这次行动中顺风顺水,当然,也祝福自己不受牵连,无惊无险,或者有惊无险。 ——————————— 秦山深处风雪交加,宋癸带着一伍士兵拿着长鞭凶狠地驱赶着被麻绳紧紧捆绑串联的矿场护卫和管事,杜绝他们下山拖延。 江富四人则跟着宋三的三位下属以及另外十五位士兵,负责敦促被解救出来的近百位矿工不要掉队。 宋癸是宋三属下紧急从南齐府摇来的帮手,暂代宋三行事,与宋三同一级别。 两日前,他从护卫、管事和矿工们口中得到消息,由于上一批矿工暴动出逃,幸存的管事和护卫担心办事不力被惩处,联合隐瞒了近一个月后才被方刺史发觉异常,导致损失惨重风险大增,此后便要求新派到矿里的管事每四日汇报一次。 因此,他们必须要在方刺史意识到出事并带队拦截前,将一众人转移到南齐府。 南齐府的刺史和守将都与宋樘宋将军有姻亲关系,能够为他们提供庇护,宋癸也用宋将军的手书成功借来二十名士兵配合行动。 江富四人也是在这时才知晓,和他们打交道的宋三等人背后,是一直在北庭护府驻守的将军。 但是要从这危险重重的深山中找出一条去往南齐府的新路径,他们只有四日时间,这对一群伤痕累累、饥寒交迫、虚弱无力的矿工而言,十分艰难。 江富精神紧绷,不时警惕地望向身后,观察是否有追兵追来,期间又配合士兵们做一些扫尾工作。 若是老天保佑,山中大雪再下个一两日就可将痕迹遮掩得更好,这样还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何大、朱小虎和高壮第一时间在矿工中找到了自己的亲朋,然后轮流架着身体特别虚弱的,帮助他们跟上队伍。 江富也找到了归家途中被拐带过来的东山村人,他们情况相对较好,可以互相搀扶着走动。 第80章 冬日日短,天色很快黯淡。 一行人在积雪覆盖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不过半日,就一个接一个的体力不支,呼哧呼哧的大声喘气。 特别是被解救出来的矿工,因为精神突然放松,被长期抽打和压榨而极度亏损的身体遭遇伤痛的大肆进攻。 加上天寒雪冷,衣服单薄,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发热。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瘦到皮包骨的男子对着正在搀扶自己的士兵虚弱地恳求道:“兵爷……你放下我吧……我没力气往前走了……我就留在这……不要耽搁你们的正事……” “别说丧气话,有我带着你呢。”原本只是搀扶的士兵换个姿势直接架起他,这样就不用费太多力了。 若放以前士兵理都不会理一下,遑论帮忙,但这次被解救出来的人光看着就十分凄惨,他难免升起恻隐之心。 “多谢兵爷好心……只可惜……我的身体撑不住了……再走一两天……我就会一头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男子尝试了几次才成功抬起脑袋,用力向着帮助自己的士兵感激一笑。 他的声音格外飘忽,却又被林中呼啸地寒风卷进埋头赶路的众人耳中。 “我叫福安……河定府荣南县小柴村人……今年二十三……五年前我和我爹娘……想去城里找活计……然后就被带到了这里……我娘身体不好……没多久就没了……三年前……我爹也没熬住……他们都在这里……我想回去陪他们了……要离他们近一些……” 林子里鸦雀无声,此前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也不复存在。 没过多久,又有一道虚弱的声音从人群中飘出来。 “我叫李老四……河定府向北县小溪庄人……今年二十四……三年前……我们县令的一个管家……看上了我们村的良田……想要强占……我们不从……之后官府说前线征兵……就把村里仅剩的二十八名男丁都带走了……没想到来了这里……只剩我和赵石头了……” “我叫朱大山……河定府荣成县金家庄人……今年三十八……五个月前碰上水灾……村子、房子、粮食和人……都冲没了……后来在县城门外乞食……县令说送我们到一个好去处……” “我叫龚旺财……南江府陈乡人……今年四十四……五个月前携两位家仆去河定府荣成县探亲……不幸赶上水灾……半路被官兵捞起后送进这里……” …… 队伍的速度越来越慢,然后彻底停滞下来。 宋癸、士兵还有江富等人都在沉默而又认真地铭记这些受害者的证词。 他们知道,眼前这些异常平静连喘气都特别困难却还要坚持讲述自己苦难的人们,已经无法也不愿随他们一起离开这座囚禁他们的深山了。 到最后,解救出来的矿工中,仅有不足三十人能够且愿意跟随大家往南齐府行进,大多是刚送进来挖矿不久身体还能支撑的新人。 两支队伍一南一北就此分别。 经过江富、赵全、朱小虎和高壮四人时,一开始说话的那名男子突然回头问道:“如果你们以后还来这里,能不能帮个忙,把我们葬在一起?” 江富他们重重地点头,声音沙哑地承诺:“一定会的。” 风雪中,虚弱到无法独立行走的矿工们,已然哼唱起家乡的小曲,互相支撑着,踉跄而又坚定地往来时路走去。 第81章 宋癸江富他们目送这群走向既定结局的亲人、朋友和陌生人,一点点消失在风雪中,用力抹掉脸上已经冰冻的眼泪,又狠狠甩了矿场管事和护卫几鞭,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 不管前方多少险阻,他们都要平安回到南齐府……为他们报仇。 白日换了黑夜,冰冷的太阳高悬山林。 全凭一股信念支撑着往回挪的这群人在见到矿洞后终于无力瘫倒,散落在雪地中,只有一缕缕微弱的白汽昭示着他们还有生命的气息。 和他们一样躺倒雪地的,还有离开前洒落一地的尸首和鲜血,如今已被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基本遮盖。 就这样躺了许久,然后渐渐有人恢复了一些精力,从地上爬起来,避开阻碍,一趟趟将仍倒在雪地里的其他人缓慢拖进洞里。 这个矿洞是矿工们从满地碎石的山壁日复一日地开凿出来的,几年下来,外侧已经有四五亩地这么大,后来一直是矿工们临时歇息的地方。 普通的矿工们日日被困在矿洞内,向山体内侧不断挖掘,只有力竭而死或因通道崩塌而亡的那日才得以离开。 管事和护卫们则在矿洞外部的平地上搭建了住处,只要守住洞口,矿工们就无处可逃。 ……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管事和护卫们的屋里搜罗出一些没被带走的粟米和白面,用外面的雪水熬煮成浓浓一大锅粟米面汤。 福安分到了一小碗。 但此时的他意识已经昏沉,双手虚弱无力到无法自行捧起木碗,只能靠人扶起脑袋灌喂。 吞咽十分艰难,大部分汤水都从嘴角滑落,进入身体的那一点点食物带来的热量,却让他有些清醒过来。 福安努力挣开双眼,看到用双腿给他枕着头,自己却也无力躺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道:“我,记,得,你。你,后,来,来,工,坊,和,我,们,干,活。” 工坊设在另一个早已废弃的小型矿洞,那里开采许久都没有挖到金含量较高的矿石,就被用作淘选和初步提炼金砂的作坊。 在工坊干活,劳累程度会比纯卖力气采矿要轻一些。因此被挑选进去的人,除了嘴要严实,更要和管事护卫们打好关系。 五个月前洪水过后矿洞内发生大规模骚乱,工坊里的人所剩无几,管事们就从矿工中挑了一部分过来充数。 因为不熟悉提炼方法,工坊内发生了一次严重的事故,除了福安等少数几人在外搬运矿材,其余人当场或苟延了几日尽数死亡,这才有了中年男子刚进矿山就被分配到工坊干活的事。 中年男子没有说话。 福安也没想要他的回答。 许久,像是攒足了力气,他竟从地上爬起,在一地人疲惫却惊异的目光中往矿洞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有人发出的声音阻滞了他的脚步。 福安面色红润而又声音亢奋地回答道:“我去工坊!你们知道前一次工坊出的事吗?木子死之前和我说过错放了什么东西。 我要去把炉子全都烧上,只等着他们上山来陪我了。” 第82章 建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夜,刺史府的宁静被倏然打破。 两扇侧门打开后护卫们鱼贯而出,十分迅速地将绑在马背上的方刺史和一众随从抱下来,小跑着抬进前院。 刺史夫人和府医早已焦急地在院中等候,连位处后院偏安一隅的承恩阁也能听到前院的喧嚣,叫了江雁和春英前去打探情况。 金姣院院门虚掩,只有一个老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守着,见到她俩,只道夫人去了前院。 江雁和春英又往前院走去,快接近垂花门时,被刺史夫人的贴身侍女秋雨拦了下来,只说是刺史夫人的命令,让大家回到院里静待,不要随意走动。 刺史府的灯火烧了一整夜,府城里几位有名望的大夫被连夜接进府中诊治,吕都督收到消息后也秘密前来探望。 吕都督虽然明面上与方刺史关系疏远,私下里也向亲近之人嘲讽过方刺史是个谄媚小人,但此次出行,他也派了一支护卫配合方刺史的行动。 现如今,不管事况如何,他都需要及早知道并做出应对。 进入府中,不顾刺史夫人的劝阻,吕都督大步迈进方刺史的卧房,饶是手中鲜血无数,也还是被入目的伤口吓到了。 倒不是伤口多么狰狞,而是只这么一眼,就能知道方刺史的前途再也无望了。 在场的人见过礼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手上的活计。 吕都督震惊地问道:“这是何物?” 方刺史正毫无意识地躺在软榻上,裸露出来的脸部,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在侍卫半高举起的烛火映照下,几位大夫正拿着小刀和镊子,小心翼翼地一处处扒开皮肉,取出异物。 一位大夫头也不抬地回复:“看着像是煤渣。”具体是什么他真不知道,刺史府的人把他们叫来后,问话要么不回答要么十分含糊,只说先治。 他们还是上手捻了捻取出来的异物,手上沾了黑灰色,才有这么一猜。 吕都督又在下人的带领下去了护卫们的厢房,大都和方刺史一样的状况,有几个格外严重些,不仅黑色的异物更大,双手也遭了殃。 他接到汇报方刺史此行足足带了四十个护卫,其中有一半是自己派出去的私卫。 而如今活着回来的,自己来回数了好几遍,加上方刺史总共只有十三人,且基本都昏迷不醒。 有心想拷问发生何事,但仍醒着的四个护卫精神状态十分不佳,抱着痰盂频频作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吕都督脸色铁青,虽然活着回来的人中,经确认有十人是自己的私卫,比起方刺史而言所失甚小,但这结果就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扇了几巴掌,令他颜面尽失。 不管是方刺史还是自己这边传回来的消息,潜入矿山边缘一带的行迹异常者不过五人,不管这些人如何使用阴谋技俩让矿山里的护卫们传不出消息,但此后赶去的四十人足以将其歼灭…… 吕都督背着双手在院中快速踱步,只等空气里的寒意将心中怒火稍稍冷却后,又进入屋中对着治疗方刺史的几位大夫发问:“刺史脸上皮开肉绽,为何还没有因疼痛难忍醒来?” 几位大夫齐齐看向一直坐在屋内等候的刺史夫人,等待她的示意。 吕都督也着视线瞧过去。 刺史夫人拧着手中的丝帕,思量了一会儿才说道:“大夫说,夫君还中了火毒,能不能醒过来,全凭天意……” 第83章 方刺史毁容了,还身中火毒昏迷不醒,同行的护卫们也死的死,伤的伤! 江雁是次日一早等在院门接厨房的人送餐食过来时才被悄悄告知了这则消息,听到后只觉心情复杂。 先是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一出手就断了方刺史的升迁路,还让他可能小命难保。 随后是担心自己的去向,若方刺史遭遇不测,她们这些侍女是跟着伏女郎去下一个目的地还是转手他人呢? 江雁悄悄找上院里最消息灵通见多识广的春英,打算向她请教一下脱籍方案,最主要的是询问她准备脱身前,介不介意赚个外快,顺手把自己也带出去。 春英被这毫无来由的问题无语了一下,又很快想到昨晚府中的异常,十分敏锐地问道:“你知道出什么事了?” 江雁心中是纠结过几秒这件事情要不要和伏女郎提前透露的。不透露吧,少了一些侍女的职业操守,透露了吧,万一她要出院子探病,然后刺史夫人一问就会暴露出自己,再牵连到厨间的伙伴们……更缺德。 春英这会儿问起来,江雁毫不犹豫地表示:“一换一” 春英考虑了一下江雁刚刚提的要求,觉得对自己没什么妨碍和执行难度,点头同意。 但心中不免吐槽起这个身份的不便利:好烦,要不是自昨晚起就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她也能拿到最新消息。 而伏女郎和其他侍女是在这日傍晚才从杨婆子口中得知方刺史受伤的事情。 当时刺史夫人刚周旋完前来探望方刺史情况的各路官员,打发走钰小郎和园子里偷摸过来惴惴不安的几位美人,才想起这一整日都没见过伏维莘的身影。 虽然知道她是听从自己的吩咐不出院门来添事,但也难免不满她这么大了行事还是过于愚钝不知变通。 不过这次刺史夫人没有多少精力去训斥伏女郎,她脑子里已经被如何让方刺史醒来以及到底发生何事所挤占。 江都督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昨晚他将自己的护卫连夜运回府,只等有人精神好转后第一时间盘问。 这一等又是两天,才终于得到答案。但整起事件,却让他如鲠在喉。 时间回到十一月二十五日,前一晚收到密信的方刺史带着四十人的护卫队彻夜疾驰,终于在午后抵达矿洞不远处。 为免遭遇埋伏攻击,负责此次行动指挥的吕都督副手也就是孙头领选择分成护卫小队包抄前进。 整个矿场静谧无声,护卫小队蹑手蹑脚来到矿洞口,扫了一眼,发现外部空无一人。 等进入后对各处痕迹仔细搜查,除了地面早已散落一地毫无余温的灰烬,并未发现特别的线索。 孙头领盯着矿洞内部存在的三条矿道,十分担心有人躲藏其中。 但不熟悉的情况下贸然进入只会让大家陷入危险,因此决定留下十二人,分别看守住矿道和外面的洞口,以免有人外逃。 等自己带着其余人确认完周遭并无危险后,就往矿道内烧火,看看能不能用烟把人逼出来。即便不出来,困在里面也必死无疑。 第84章 孙头领带着护卫们搜寻管事的住所时,方刺史也要了一队前去探查工坊。 此前工坊里要存放大量矿石和初步提炼出来的金砂,为了易于保管,管事们特地给这个废弃的矿洞安了一扇厚重的木门。 此时,这道木门紧闭,但外部并未上锁。 很快就有六人上前,三三分组,互为犄角。 其中一人伸出手,稍微用力往外拉,大门就被轻易打开,矿洞里涌出了一股热浪,伴随着浓烈的刺激性异味。 洞外站立的这些人猝不及防,深吸了好几口,眼睛、鼻子和嘴巴都感到灼热。 还要进去吗?护卫们迟疑,回头等待方刺史的命令。 方刺史被告知过金矿冶炼的流程,知道有这些刺激性异味很是正常,而且,他细细回想以往收到的信件,里面从未提及因此死过人……那就没什么可退缩的,忍一忍就是了。 等门口异味散去,方刺史立刻挥手示意护卫们继续往里进。 因为呼吸新鲜空气后身体的不适感有所降低,先去打探的六人也没多加思考,不加防护直接进入。 不过半盏茶,在外面等候消息的数人就听到里面传来戛然而止的声音——“有……”,紧接着是“咚”“咚”“咚”应是倒地的沉闷声。 有……埋伏!方刺史不假思索的又派了六人进去相助,然后自己带着四名贴身侍卫远远站离洞口,高喊孙头领相助。 此时的孙头领已经搜查完管事们的屋舍,正带着手下排除四周山林中存在的风险和异常,听到方刺史的声音,立刻带人赶来。 听了方刺史贴身护卫方多庆的叙述,孙头领并没有和方刺史一样不假思索地命人往里冲,而是站在洞口,仔细辨别里面的动静,并没有击打对抗的声音。 趴在地上的护卫也只听出了六道脚步声,先是沉重,然后变得虚浮,最后又是“咚”“咚”“咚”六声。 “里面可能放了毒气或者重迷药。”孙头领没好气地对着方多庆道:“你没脑子吗?就不能多想想再进去,平白栽了这么多人?” 虽然命令不是自己下的,方多庆听着仍是十分尴尬,觑了一眼脸色铁青的方刺史,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干脆低头闭口不言。 孙头领瞬间明白过来是方刺史做的决定,不再继续驳人面子,而是派了一个护卫捂好口鼻,进去查探情况。 若是这个方法管用,那得赶紧把倒在里面的人带出来,时间久了,说不准命真的救不回来。 即使布料堆叠了几层不能完全阻止毒气的渗入,无法防护的眼睛也有些刺痛,但这次进去的护卫很快就平安出来,并报告了里面的情况。 洞内东侧放着三口还在熊熊燃烧的炼金炉,护卫们都倒在炉子不远处,炉边还整齐的躺着五具尸体,看样子应该是没有出逃的矿工。 而他离炉子越近,就越感到沉闷,眼睛也越发刺痛,由此推断,毒气是自炉内源源不断产生。 得知如此后,孙头领便让手下们做好防护,迅速将里面昏迷不醒的人扛了出来。 这些人不能直接放在洞外,冰天雪地的,放一会儿人就僵了,只能送到一开始的矿洞,让里面的人顺带照看着,看能不能渐渐苏醒过来。 第85章 很快,只剩下三个矿道还没有查探。 孙头领命令下属出去捡拾柴火,尽快向几个矿道熏烟确认无活口后,就专注剩下的线索追踪。 在方刺史求助前,他们就已经发现有大量人踩踏过的痕迹,但因为有来回两个方向,且回矿洞的痕迹新于离开的,无法确定是不是惑人之计,得进行最后的确认。 方刺史对于这个方案不太满意。 他对自己在下属面前,尤其是吕都督的下属面前丢了大脸的事难以接受,加上自己府里的护卫过半数昏迷,胸中硬是堵了一口气无法纾解。 因此他硬是阻拦了孙头领的方案,提出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让可能躲藏在矿道里的人,也尝尝毒气的滋味。 不知道是什么产生毒气,那就把炼金炉整个搬过来。炼金炉烫手不好搬,那就先把火灭了。 孙头领难以想象,眼前这位河定府最高长官,竟然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刻意气用事且失智。 而他剩余的护卫们不想着劝阻,还真打算照着执行,特别是被安排在矿洞内看守的那些人,已然忘记了自己的命令,紧跟着方刺史离开。 他们都不可靠,孙头领这一念头愈发强烈。 为了中途不再出岔子耽误任务,没办法,孙头领只能又分出小半人手接替离开的护卫,自己则又带人去盯方刺史的行动。 方刺史的护卫们在伙房里翻出七八个大木桶,用雪填得满满的,然后捂住口鼻提进工坊,快速倾倒进炉子里,盖上厚重的炼金炉盖封死,然后跑到外面等候。 炉中很快响起外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刺啦嘣啪的沸腾爆破声,然后渐渐的,声音就没有了。 过了半刻钟,一个护卫进入查看情况,拿手轻微触碰炉子的外壁,温热并不烫手,就出来喊人进去搬炉子。 炼金炉不比其它的东西,十分沉重,特地多派了人手一起抬,一个炉子四个人,势必要稳稳当当。 原本一切进行的十分顺利,马上就要抬进矿洞时,抬着中间炉子的两名护卫突然意识不清地瘫倒。 这一放手更是让炼金炉直接倾倒,炉盖、滚烫的废渣还有一直被压缩的毒蒸气瞬间爆发,炸向前方。 同一时刻,另外两个炼金炉也因受到震荡瞬间爆开,毒蒸汽携带着不同大小且炽热的矿渣喷射而出,直接将四周的人覆盖住。 哪怕是跟在队伍后面刻意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的方刺史和孙头领也难以幸免,惨叫出声。 一直留在矿洞中看守矿道的数位护卫们被这一变故震惊到,焦急之下,竟也忘了第一时间捂住口鼻,就直奔过去试图将人拖到安全地带。 幸运的是,这个矿洞比工坊所在的矿洞空间大,且爆炸发生位置处于内外交界处,毒气很快就四散逸开,不至于像一开始的受害者那样中毒颇深。 但不幸的是,抬着炉子的这些护卫已经奄奄一息,其余人因为快速跑动,即使后来又捂了口鼻,毒气吸入不多,症状也快速发作,有些头晕眼花。 更糟糕的是,矿道内如孙头领一开始设想的那样,不断呛出人来。 即使这些人面黄肌瘦,走路踉跄,但他们手里拿着铁器,在当前这个情况下,仍能产生伤害。 还站立着的护卫们手持长刀,厉声威吓着再上前来就格杀勿论。 但矿工们听不进了。 他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冲上前去要给护卫们奋力一击。躺在地上的给一凿子,站立着的抡一锤子……前赴后继。 到最后,只有满地堆叠的尸首,精疲力尽的护卫,以及无法执行的任务了。 回程路上更是艰难,不说下山途中虚弱无力,一个不慎就跌落山道而亡,就是上了马背往府里赶时,也不断有人中途昏迷,被迫用腰带捆绑。 第86章 方刺史醒来的当天,吕都督就迫不及待地从郊外军营里赶来,站在床头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坑货”“废物”以及其它一连串脏话。 吕都督连骂半个时辰,最后因为方刺史精力不济无法回嘴气到应激频频反呕,以致屋里酸臭味经久不散,才被迫中断。 其后吕都督试图把控呼吸节奏进行屏蔽,几次张口又闭口,无奈之下,只能恨恨骂完最后一句然后怒气冲冲地快速逃离了。 刺史夫人一直坐在外间,全程用熏过香的丝帕掩住口鼻,听到里面的痛骂,只觉自己也遭连累脸皮被一道扯下来践踏。 眼见吕都督走人,她也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一出屋门,更是立刻十分嫌弃地将手中沾染了异味的帕子丢弃。 不过念着十几年的夫妻情谊,刺史夫人还是派人从方刺史的园子中接来四位美人,代替她给予方刺史无微不至的照料。 …… 方刺史自打睁眼后,就在意识清醒的时段与夫人商议伏维莘的婚事。 原先打算借着姻亲关系结成可靠的同盟,辅助他高升,现在因为容貌被毁和私开金矿的事,刺史之位很可能无法保住,因此当务之急,得用这门亲事换一个老皇帝宠信且愿意在朝中为他说话的人的求情机会。 方刺史很快想到了行宫中与他打探亲事的乌相。刺史夫人同样不想自己的荣华富贵就此消散,也默许了方刺史的提议。 伏维莘这两日心情十分不好,因为刺史夫人给她递了好几个联姻对象,虽说是看看挑挑,但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乌相家的郎君丰神俊朗,才华横溢,可称良配。 哪怕她透露出自己已有心仪之人,也没能打消刺史夫人要自己联姻的念头,只让回院里好好考虑。 考虑什么呢?伏维莘拿着手中的名册毫无感情地翻阅,完全不觉得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刺史夫人给出的考虑时间一点点减少,伏维莘突然将名册往地上一甩,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认命,必须要让刺史夫人打消这个念头。 …… 江雁被倚乐从大厨房喊回伏女郎屋里时,只见到女郎冷着一张脸,其她几位侍女低头不语,心中难免忐忑。 等知道是女郎要求大家集思广益一起寻找拒绝联姻的理由时,才悄悄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 这事和拒绝相亲对象差不多,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江雁从春英手中接过名册,扫了几眼,很好,有大半的郎君都听王大娘他们唠过。 刚想对着名单一个一个叙述反对理由,突然想起来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人设,又把话硬生生咽回肚里。 好险,就要给自己的赎身之路主动加价了。 再暗暗暼向前方,几位侍女前辈们保持缄默一语不发,春英也不说话,不知道她们是汇报完了还是不能出谋划策。 伏维莘端坐在上首,把江雁欲言又止又眼珠转动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这是有想法了? 又等了片刻还不见她出声,伏维莘忍不住点名问道:“江雁,你东张西望的,是想出了什么法子?” 第87章 哪里有东张西望,她站着低头版军姿呢…… 虽然心中吐槽,但江雁还是抬起一张尴尬的脸回答道:“禀女郎,婢子只是不识字,不知道册子上面写了什么,在犹豫找哪位姐姐问一问。” 糟糕,春英想起自己也翻看了,而她也有一个大字不识的低等级洒扫侍女人设。 果然,伏维莘怀疑地看向春英:“你刚才翻了很久,有看懂吗?” 春英讪讪:“奴婢想着多看看,或许就能知道写什么了。” 伏维莘无语,看抱琴、听莺还有欢颜压了几次还没压下的嘴角,最后吩咐倚乐:“你给她俩说一说有哪几家。” 然后又对着抱琴她们说道:“你们仨别乐,要是一个理由都想不出,今日不许吃晚食。” 屋内气氛立刻严肃起来。 名册里的人选其实并不多,只是洋洋洒洒写了大篇的家世背景和个人才貌,厚厚一沓显得选择多罢了,尤其是描写乌相家的,更是花了倚乐大半时间口述。 江雁自第一位人选起,就在脑海中实时吐槽。行宫小半个月,她从孙大厨和王大娘口中听来的北晋高官二三事,足以覆盖名册人选。 至于有多少内容会是以讹传讹,那只能对不起了,要找出一个没有妥协余地的拒绝理由,真实性不在她一个足不出户为了晚餐忧虑的小小侍女的考虑当中。 当然,鉴于自己素材库足够丰富,江雁十分有耐心地等待几位前辈先发言。毕竟她离村前,江旺爷爷也再三叮嘱过,非必要的时候,有饭大家一起吃。 江雁心中数到六十,欢颜第一个开口了:“女郎,听说颜家二郎君样貌不太好,与您不怎么般配。” 伏维莘想起当时刺史夫人与自己的形容,又来回翻阅手册,疑惑道:“夫人说,颜二郎君气度不凡,威风八面。” 江雁回想王大娘当时的表情,补充性解释:“样貌过于丑陋,以致出现时众人纷纷退散。” 伏维莘闭眼想象了一下:“算了,下一个。” 倚乐:“郑御史家的女郎君需日日绣罗帕换饭食。” 册中写道:郑家家风清正,生财有道,家中子弟人情练达,知交遍地。 这回是春英做的补充,她还在东台郡睡大通铺时,有位两位侍女不幸被分配到郑府帮工,结果日日早出晚归,做不完的活计,吃不饱的饭食,不过十日,就瘦到两颊凹陷面色发黄。 “郑家老太爷原来是京都里出了名的纨绔,日掷千金。后来一朝败落,穷困潦倒,家族男女老少受不住生活摧折自裁无数,老太爷也因此受了刺激,成了远近闻名的貔貅。 郑御史成为朝中重臣后,郑老太爷更是忧心悲剧重演,将钱财看得死死的,只许进不许出,家中不管男女儿郎或是仆妇杂役,每日干完本职后还需另找活计,交多少钱吃多少饭。 郑家的男郎女郎饿得多了,就爱出门结交新友,方便混口饱饭。” 春英话音刚落,都等不及伏女郎考虑,几位侍女赶忙出声哀求:“女郎,不要郑家~” 伏维莘:倒也不至于如此避之不及…… 为了转移女郎注意力,大家又纷纷挑起了其他候选人的毛病,无外乎是心有所属,寻花问柳,或者家庭不睦。 终于轮到江雁时,只剩下一人了,其实之前她也和伏女郎提过一次:“乌相家的郎君有虐待女子的恶癖,是个十足的渣滓。” 在场的人,除了听莺因为不久前听江雁提过一次有些心里准备,其余人全都沉默。这就是彻彻底底的火坑啊。 “是乌家,不是朱家吗?”伏维莘眼眶瞬间泛红,她回想刺史夫人强烈的暗示,这是为什么啊? 第88章 伏女郎自刺史夫人院里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寝屋里闭门不出,好在江雁她们扒着门缝能隐隐听到啜泣声,不至于担心女郎会想不开走上绝路。 眼看夜逐渐深了,伏女郎还没有就寝的意思,几位侍女只能蹲在屋门外,围着取暖的炭盆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倚乐上前轻叩屋门:“女郎,要用些吃食吗,别饿坏自己的身子。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想法子。” 屋内的啜泣声中断,许久后,屋门打开,几位侍女轻手轻脚地拎着食盒进入,伏维莘倚在塌上,声音沙哑地说道:“夫人告诉我,与乌家联姻是刺史府抚养我多年理应的回报。” 欢颜小声地询问:“不能选择其他家的公子?” 伏维莘摇摇头:“府里最需要乌家的帮助。” …… 江雁见大家一时间都陷入绝望的沉默,连另有出路的春英也不例外,不免被情绪感染低落了几秒,随后又立刻振作起来,头一次主动地提议:“把这段联姻搅黄了吧!” “???”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出乎意料,江雁看着茫然的几位,十分认真地复述了一遍:“我们可以找办法把这段联姻搅黄。” 伏维莘迟疑道:“可这是刺史大人和夫人的意愿,他们……” “那您就想这么认命了吗?”江雁打断伏女郎的话,后面大概率是一些不得已要体谅之类的理由,重复一遍就是又说服自己一遍,没必要。 “不想。”伏维莘很快就给出了心中的答案,“但要怎么做才能让另一方放弃呢?” “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们会主动放弃,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权,从源头杜绝联姻的可能。”江雁郑重地说道。 伏维莘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又主动给江雁沏了杯热茶,然后有些急切地说道:“您说,我听着。” 别这样,压力好大。江雁条件反射性的清过嗓子后,正式进入纯理论分析模式。 “首先得弄清楚,想要与乌家联姻的事情,府里已经和对方说了吗?”江雁看向伏女郎。 伏维莘摇头:“应该还没有,夫人说等这两日刺史大人身体好一些能起身后,亲自去信。” 怎么感觉急又不急,是有恃无恐吗? 江雁腹诽完,继续说道:“看来情况还没到最糟。那么接下来我们要确认的,是谁能够决定女郎的婚事。除了夫人和方刺史,还有其他人吗?” 伏维莘想了想:“我父族不知流落何处,母族常家力有不逮,便将我托付给夫人抚养。” “也就是说,夫人的决定权大于常家,常家又大于方刺史,对吗?”江雁对高门大户的行事逻辑一窍不通,全靠本能理解。 “夫人会听常家的建议,但大多数时候夫人与刺史是一体的。”伏维莘纠正。 “那就让他俩在联姻这件事上无法达成一致。”江雁手指轻敲桌面。 “要让夫人意识到与乌家联姻对她毫无益处,至于刺史大人,就让他身体不济没有机会写信……不,是在事情解决之前最好不要让他清醒过来。” 第89章 几人震惊地看向江雁,伏维莘更是下意识地端起瓷杯喝水,顺完气才和江雁说道:“谋害朝廷官员是重罪,会被处以死刑。” 也没有这么胆大包天,江雁赶紧解释:“……不是要谋害。” “只是或许、大概可以考虑给方刺史多用些助眠的药物,让他多昏睡些时日,既让他少操心多休养休养身体,又能给女郎争取时间解决问题。” 助眠药物而已,她前年躺炕上躺到精神亢奋以至头疼欲裂失眠时,江旺爷爷特地找游医开的方子。 摊开来就小手指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撮粉末,能让她酣睡一整日。 开始她也害怕会是什么禁药,用久了致瘾怎么办,那不是饮鸩止渴吗? 但可能真的是味神药,她用了半个月没有上瘾,倒是身体出现了抗性,助眠的效果渐渐消失了。 不过对没用过这味药的人,效果应该是立竿见影,堪比蒙汗药,括弧非专用版本。 河定府这么大的府城,肯定有大夫知道更多效力更好更安全的方子。 而且瞧春英毫不惊诧还一脸恍然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有人用过。 江雁又期待地看向伏女郎,这种程度女郎应该敢干的吧,毕竟更过分的也不是没有亲自动手过。 伏维莘时隔许久,再次从江雁表情中准确解读她的内心想法,也没说自己会不会做,只是垂眸吩咐:“别停下,你接着说。” 这是有意向,在考虑具体执行方案了! 江雁也不好说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计划被采纳,心情有些激动,但说起如何说服刺史夫人的想法确实是更有动力。 江雁通过对几个月来有关刺史夫人八卦的总结,以及细枝末节的观察,认为她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看似对名利地位十分看重,全力支持方刺史在官场更进一步的意图,但她最初只选了一个除了脸,身无长物,未来还不知何处的穷书生,然后依靠常家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一步步将他推上刺史之位。 若是如府里流传的那样,夫人爱方刺史爱到失去理智,这么做也不是不可能。江雁本来也相信了,因为她听过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夫人她一人甘愿冠上夫姓。 但方刺史这次毁容昏迷,夫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担忧茶饭不思的情绪,后来除了商议伏女郎的婚事,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而方刺史作为被嫌弃的当事人,一府之主,竟然毫不在意。 再加上王大娘所说的夫人无意为方刺史生儿育女,有些事情方刺史得哄着夫人才能推进…… 江雁对伏女郎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有些怀疑,夫人当前选择下嫁刺史大人,是因为有一个不得已的理由(比如形势所迫),以至于不得不选择他,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美化成爱情,然后演着演着,夫人都快当真了。” “是这样吗?”伏维莘不太敢信,“若夫人真的占据主动权,怎么会容忍刺史大人养了一园子的美人,又背着她生出了庶子,而且时不时气着自己。” “因为夫人在前期的忍让中,无意识地让渡了大部分主动权,后面才会因为刺史的背叛而生气。”这一点江雁也有自己的解释。 “所以我觉得女郎接下来去找刺史夫人商谈时,不应该像之前一样示弱来乞求夫人对您的怜惜,而是要千方百计地让夫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她重新夺回主动权的天赐良机。 您要让她坚信,若与乌家联姻成功,夫人将彻底沦为刺史的附庸,再多的荣华富贵,她都会难以消受。 但她夺回主动权后,就是将园子里的美人全换成俊俏郎君,刺史大人也得日日哄着。” “???”不光是伏维莘,在场的几位侍女再度目瞪口呆。 “若是夫人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呢?”春英艰难地吐字询问。 “夫人没有也得有。”这句话江雁说得特别霸道。 第90章 江雁说得自信满满,但伏维莘是不太敢相信的,散场时更是严令几人将这番话抛掷脑后,不要暗地里传扬。若是不幸惹恼了刺史大人和夫人,没人能救得了她们。 不过伏维莘在弄晕方刺史一事上并没有犹豫不决,也不知暗中找了哪条人脉,江雁第二日去厨间拿午食时,已经听到了方刺史昏迷不醒的消息。 昏迷原因与江雁所说的助眠药毫无关系,至少表面上就是方刺史倒霉透顶,或者说是自作自受。 综合众位知情人士所述,方刺史这段时日身体不适,经常深夜训斥服侍他的下人们。 虽然大夫说了什么情志不畅会肝郁气滞之类的,但方刺史也不听,每次发完脾气就会狂呕不止,以至需要打开窗子通风换气。 再考虑到方刺史又是病中体弱,下人们担心他受寒自己会受罚,只能在屋里多放几个炭盆取暖。 今日一早前去换班的侍从发现迟迟没人出现,屋内也毫无动静,察觉异样,唤人强行闯入后才发现,里面的人都已中了炭毒。 此前一直特意留着的窗隙,不知为何关得密不透风。 好在发现得早,几位值守的下人吸入的炭毒不多,没多久就陆续醒来,看着也并无大碍。 但本就中了火毒的方刺史便没有如此幸运,一直昏迷不醒。 大夫诊治完,说即便醒来,脑子方面可能也多受妨碍。 这一次刺史夫人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后,更是连屋里都没踏进,听完大夫的诊断,又径直带人离开了。 ——————————— 伏维莘午后再次去了金姣院找夫人商谈自己的婚事。相比上一次来时的低落忐忑,此时的她明显从容了许多。 但刺史夫人神色专注地欣赏着自己的长甲,对伏维莘换汤不换药的说词兴致缺缺。 她这几日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很多,没有精力和耐心在一件已经决定好的婚事上多生波折。 伏维莘也看明白了夫人的态度,说着说着,就想起了昨晚被自己否决掉的思路。死马当活马医吧,随后话风一转,聊起了夫人的未来。 先是盛赞夫人风姿过人,即使刺史夫人一开始觉得是在暗讽自己,但架不住动听的夸赞一串串袭来,很快就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伏维莘身上。 等伏维莘问到方刺史脸伤能否痊愈,不然容色有损,有些委屈夫人时,头一次感到对方隐隐的赞同,还有憋闷。 有戏?!伏维莘以要说私密话为由,让夫人将屋内的侍女挥退,然后悄悄提了养几个男宠的建议。 刚听到这个建议的刺史夫人与昨晚的伏维莘她们一样错愕,但她并没有立即喝止,反而细细思考起来。 过了许久,当伏维莘被问到就不担心承受方刺史的反对与怒火时,她权衡后最终选择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听说大人的贴身护卫都死在了外面,现在大人他又病着,不知何时会醒来。姨母,您才是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刺史夫人打量着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女郎,不久前她还是个只会自己生闷气或刁难身边人的丫头,竟不知何时发生如此大的思想转变……有了些伏家人的样子。 第91章 伏维莘回承恩阁的路上,心情愉悦。 虽然刺史夫人没有直接给出承诺,但就她的婚事两人已达成默契。现在只等府里动向,看最后能不能让她得偿所愿了。 收到刺史夫人信件的常家很快派人来到府中商议,看望过仍躺在床上人事不知面目全非的方刺史,大概了解了当前的状况,但还没想出对策,就对刺史夫人的提议产生了异议。 常家带队的是刺史夫人的三堂叔常朝同,思想相对保守但能力突出,对家族成员也很热心关切,在族中享有很大的话语权,很多事务他可以代表家族做出决定。 当他听到刺史夫人说自己想要家族支持以便代夫履职时,有些难以置信,“常清,你刚刚说你想做什么?” 常清,也就是刺史夫人,听到三堂叔唤她的名字一时有些恍惚,日常被称作夫人听习惯了,再听自己名字竟有些陌生之感。 “我说,夫君昏迷不醒,河定府事务堆积无人决断,我想代替他履行刺史一职。”常清十分平静且清晰地复述自己的想法。 “这不可能。不说你女子身份难以服众,你此前从未学习和接触过官府事务,如何能够胜任?”这个想法太过离谱,常朝同毫不犹豫地拒绝。 “所以,我需要族里的帮助。”常清定定地看向常朝同。 常朝同也不避不让,直视回去:“族里不会支持一个毫无经验、能力和建树的女子,这于国于民无益。” 常清辩驳:“三叔,是不会支持毫无经验、能力和建树的人,还是不会支持女子? 族里当初选中方正行(方刺史),可是短短五年就将他从白身送上了刺史之位。现在的情况可比当年好太多了。” 常朝同拧着眉头:“这不一样,你是女子,朝中无人……” “没有不一样。半年前固原府的谢大人重伤卧床,谢夫人替他理事,满朝皆知,无人反对。”常清强行打断后面的话。 常朝同提高了音量:“那是因为谢大人还活着。” “方正行也活着。” …… 常朝同看着眼前这位经年未见变得格外陌生和执拗的侄女,无力的妥协道:“各退一步。你与方刺史解除婚事,常家帮你再找一位相差无几的俊美郎君。” 常家确实将常清看得很透彻,常清自己也很明白,她一直热衷向往的是权力和地位,然后才是男色和体面。 之前因为常家的问题,她不得不下嫁,过了几年富贵但不体面的日子。 终于熬到了刺史一级,她必须守住这一级别的权力、地位和体面,凭什么放弃从头再来,扶持一个还不知道在哪里凉快的“夫婿”步步高升? 常清想也不想的拒绝:“没必要。人心易变,扶持外人不如扶持我,我更是常家人。” 之前是她一叶障目,默认刺史府的权力和地位只能系于方刺史一人,因此当他前途无望甚至有可能官位不稳时,她同意了让伏维莘联姻以进行稳固,尽管联姻对象并不体面。 但前几日伏维莘临走前说的一番话虽然过于天真幼稚,却无疑触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她要自己握住刺史权力,这样便不会因为方刺史倒下而忧心被赶出刺史府,这样才能做刺史府真正的主人。 第92章 伏维莘听到刺史夫人身边的侍女前来告知,往后改唤刺史夫人为常大人后,悬了多日的心就此落地,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垂首跟在伏女郎身后的江雁听到这则消息,对刺史夫人,不,是对常大人觉醒步伐之大佩服到五体投地。 也不知谈拢了什么条件,竟然能搞定河定府上下官员,直接代行刺史一职。对此,江雁只能用孤陋寡闻一词来自我形容。 她已经放弃思考卖官鬻爵会产生多大危害这种高难度的问题,直接默认北晋玩完这一早晚发生的事实。 当然,在内乱爆发之前,她只有一个期许,就是这些大人物们少作点妖,这样她们这些底层才能多苟几年。 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接受刺史夫人变为常大人的,至少后面几日江雁不用和其他人交换信息,就能清楚得知方刺史的人在府中小闹了几场。 虽然这些人因为势单力薄被赶出府中,或者屈从于现任主人的金钱攻势之下,刺史府很快又平静下来。 ——————————— 常清春风得意的第七日,也就是建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朝廷派来的钦差队伍终于慢悠悠地抵达河定府方刺史府第。 常清收到钦差队伍在府城城外的消息是辰末,她估摸着巳中能到就派人到刺史府大门迎接,谁能想到一等就等到未时。 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吗?常清心中揣度。 “钦差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常清神色如常地迎了上去。 “在下曹齐。”钦差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紧接着就有些不满地问道:“怎么是夫人在外迎客,方刺史呢?” “多谢曹钦差关怀,方刺史病重已有两旬,仍卧榻休养,无法亲迎。”常清边说边将人迎入府内。 落后曹钦差半步的宋梧听到这个解释暗暗松了一口气,人没跑就好。 原本快马加鞭十日前就能赶到河定府,可惜曹宦官一路上各种拖延,像是故意留时间让方刺史把痕迹清理干净……好在宋将军还有人证。 常清带曹钦差去方刺史屋里探病的时候,心中有些不解与忐忑。 她在行宫时听说过老皇帝身边有位新宠信的宦官,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上面。难道方正行真抱上了老皇帝的大腿,特意过来给他伸张? 屋门打开,曹齐远远瞥见床上躺着一个枯瘦的人形,走近一看,坑洼的脸上难见一丝血色,皮肤蜡黄,一动不动。 宋梧伸出一指凑近鼻前,还有微弱的气息,沉声道:“人还活着。” 但这样子,在场的人也知道,活不过几日了。 屋内弥漫着隐隐的异味,久呆令人不适,常清很快带着曹钦差他们到了议事厅落座。 “方夫人,刺史这副模样,为何不禀报圣上,让朝廷派人来接管河定府事务?”曹齐端着茶盏,像是随口一问,但心中已有了答案。 适才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禀,眼前这位夫人早已接管刺史权力数日。 “河定府事务由吕都督和大大小小数十位官员共同打理,尚不用朝廷出手相助。”常清想起自己背后的支持,此刻镇定下来,“我也可为方刺史分忧。” 宋梧刚想说话,就见曹齐做手势阻止,有些不明所以。 只见曹齐微笑问道:“如此,府中事务常大人可一并做主?” 常清皱眉,但还是坚定答道:“自然。” 第93章 “那就来聊聊方刺史绑架平民,私开金矿的事吧。”曹齐轻飘飘丢出一个重磅,砸得常清措手不及。 沉默片刻,常清缓过心神,带着几分怒意说道:“曹钦差,有些玩笑,开不得。” 曹齐示意随从给他沏杯新茶,品了一口才话中有话地说道:“看来方大人罔顾常大人的深情,在如此重要的事项上竟隐瞒不报。常大人,不怪你想送方大人一程。” 常清才平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位钦差发得哪门子疯? 宋梧也受不了曹钦差迟迟不入正题,赶紧提醒道:“曹大人,说正事要紧。” 曹齐品茶的动作不易察觉的停滞,转瞬间又恢复正常。从出京都起就开始催催催,催什么催,又没人赶着投胎。 但念及宋梧父兄的名望,曹齐又只能强行将骂声吞入腹中,端正姿态说起了来意。 常清怎么都没想到,方正行人快死了还给自己留这么大一个坑,他现在这副模样,就是报应。 心中虽然愤恨,但她并没有一开始听到消息时那么紧张,反而看向曹齐:“曹钦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若是老皇帝大发雷霆想着严肃处理,那曹齐刚抵达刺史府就会派重兵将府中包围,然后问罪抄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和地坐在府中。 “交出私矿,从轻处理。” 宋梧刷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瞪向曹齐:“要带入京都按律审理,怎可从轻?” 曹齐勾了一下嘴角,笑得似乎有些嘲讽,只对着常清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愿不愿意抓住机会,现在就看常大人你了。” …… 让下官带着曹齐等人去客院休息后,常清找了常朝同进书房商议。 “三叔,曹钦差让我抓住机会,这是什么意思?” 常朝同手指轻敲桌案,沉思片刻后才叹道:“我们这位陛下啊,这几年越发只要钱财和安稳了。” 看到常清还是不明所以,也没多加解释,只是安排道:“明日你和曹钦差说,刺史府愿意配合找到私矿并将所出金矿尽数献给陛下,罪魁祸首也将一并送入京都受审。 方刺史率先发现线索,但追拿要犯时不幸重伤不治,愿陛下念在此次功劳,特允你代行刺史之职。” 常清越听眉头越紧,她活了这么多年,就数今日最为困惑:“方正行不是罪魁祸首吗,怎么摇身一变成功臣了?曹钦差他们都知道,陛下定然也是知道的,这怎么糊弄得过去。” “方正行偷开私矿,有证据吗?”常朝同问道。 常清点头:“宋梧说有很多人证。” “不对,是你记错了,这件事没有实证。”常朝同纠正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假借方刺史的名义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致使证人遭受蒙蔽,证言证词出现根本性认知错误。经朝廷核查,不予采纳。 而方刺史获得线索后亲力亲为,率领队伍前去解救,没曾想遭遇罪魁祸首伏击,最后伤重而返。” “你听明白了吗?” 第94章 建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河定府最高官员吕都督和常大人的通力协作下,成功破获一起私开金矿案件。犯罪分子尽数伏诛,首犯尸身交由钦差带回京都复命。 二十五日辰时,通往府城南大门的主干道上站满了各处赶来围观的民众。今日是钦差回京都的日子,这种河定府数十年难遇的稀罕事,再忙也得出来看看。 “来了,来了。”听到马车远远驶来的动静,有人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悄声说道。 打头是四名护卫,一本正经骑着高头大马,紧跟着是钦差的马车,马车后面又跟着两名护卫,再往后是八名护卫围拢保护着的两辆木囚车。 囚车里竖着一根木桩,分别牢牢捆绑着一具僵硬的尸体,皮肤青黑,裸露出来的伤口发黑又泛白。 囚车的木条上,还挂着用细绳串起来的左耳,粗略一数,不少于十五个。 等到钦差车队彻底离开视线,围观的人群才缓慢散开,有人悄悄说道:“那两个犯人不像是刚死的样子。” 从人群中离开的还有四五个姿态异常的人。他们一只手挟着身边人的身体,一只手紧紧捂住身边人的嘴,一路七扭八拐走进无人踏足的小巷,才放松下来。 “娘”“奶”……担忧的声音低低响起。 不再被捂住嘴的一位中年女子听到声音,像是突然打破了桎梏,压抑地痛哭了起来。 囚车上架着的第一具尸体,是她的孩子,就是离得再远看得再模糊,她也能认出身形。 明明上月初送他去刺史府当值时还说过这个月要回来沐休,怎么悄无声息人就死了,还背上了绑架良民私挖金矿的罪名。 这种抄家灭族尸骨无存的大罪,他怎么有胆子犯的呀? 另一位年纪更大的女子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围沉默站立的几人更是压抑不语。 许久,一名年轻的男子紧握双拳,低声道:“我不相信我哥会干出这种事情,一定是有人冤枉了他,我得给他找回公道。” 中年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手,用犹带哭腔的沙哑嗓音阻止道:“不要冲动。娘不能再没了你。” …… 驶离河定府南城门的马车上,曹钦差刚刚取下堵住宋梧嘴巴的布团。 在宋梧大吸气作势怒骂前,曹齐冷笑道:“你要敢大声嚷嚷乱说话,回京都之前你的嘴就不要说话了。” 宋梧要宣泄的怒气立时被堵住,只能愤愤地扭动着仍被绳索束缚的身子,小声要求道:“快给我松绑。” 曹齐想也不想直接拒绝:“等离开河定府境内自会把你放了。” 宋梧使劲挣扎了几下,怎么也挣不开绳索,反而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不得不安静下来。 平复了一会儿,宋梧开口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开始许诺从轻处理就算了,现在竟然带着明知不可能是罪魁祸首的尸体冒充首犯,如此敷衍了事,你置陛下和朝中大人于何处!” 曹齐仔仔细细打量了宋梧一圈,看的宋梧汗毛直立,提高音量斥道:“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犯人!” 曹齐这才面无表情地说道:“宋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二愣子。怪不得把你丢在京都这么多年,不缺家中荫蔽,到现在还是一个六品小官。” “你什么意思?”宋梧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从同族兄弟中抢来这个差使,结果无功而返,有些气短。 “用你的脑子想想,河定府是谁的地界。你要敢认真,就是宋将军来也保不住你的命。”曹齐再次冷笑道。 第95章 “河定府是谁的地界,不是陛下的吗?”宋梧在曹齐的冷笑中音量越来越低,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以前是常家的地盘,但他们不是早就不行了吗?再说还有陛下派去的吕都督制衡。” 曹齐闭上眼睛假寐,不愿说话。他跟这个二愣子非亲非故,没必要费工夫教人。 刺史府里,常朝同继续为常清解惑。谈及吕都督,只说他已经是河定府的地头蛇,把握不准的事可以多问问他的意见,最好能将他拉上一条船。 常朝同还给常清留了两个幕僚,辅助她决策。 等过了今晚,他就要回西定府了。一是年关将至,他要赶着回去与家人团聚。二是再逗留下去,吕都督只怕也睡不安稳。 交代完最后一件事,常朝同突然提到:“让多思明日和我一同回族里吧。多年不见,你母亲有些想她。” …… 伏维莘不想去西定府,她与常家人多年未见并不熟悉,更何况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喜欢自己。 去年及笄时,常家没人前来给她祝贺,后来才匆忙给她补寄了小字——多思。 多思,多思,要不是夫人,哦,是常姨母点破,她一直当作是对自己多加思考做事周全的期许,谁知道会是警醒自己不要像母亲一样心思太野,不要心生妄念。 倚乐捧着几本典籍过来:“女郎,这些书要收拾进箱笼吗?” 前几次出行是肯定不带的,但最近一个月,女郎常常翻阅,倚乐她们就有些把握不住。 伏维莘注视着书久久不语,内心几番挣扎后才吩咐道:“带上吧,把它们锁好。” “喏。”倚乐应声离去。 江雁和春英在侧屋整理伏女郎的衣物。外出要带的衣物抱琴她都挑出来了,只等她俩整理好装进箱笼,以及将翻乱的衣物归位。 屋外无人,江雁挪到春英身侧,小声问道:“你说我们跟着女郎去常家后,日子会不会很不好过?” “?”春英和江雁也快共事两个月了,但直到现在还常常不能理解她突然产生的念头。 江雁用身体遮挡指向主屋的手指,这个角度屋外绝对没人能看见。“女郎自听到要去常家过新年,人一直萎靡不振,心情和没解决与姓朱联姻的事的那几天差不多糟糕。” “说错了,姓乌。”江雁说完赶紧修正,自打知道女郎把乌错听成朱后,她也好几次说错,就像被污染了一样。 春英想了想自己被紧急灌输的常家概要:“没听说有什么特别针对侍女的规矩啊……” “你要不再回想回想?我去提晚食时,黄大娘可幸灾乐祸了。”江雁不敢相信,若是好好的,黄大娘怎么会说离开常家是她这十来年做的最正确的事。 春英又沉思半晌,最后无奈说道:“我真不知道,而且谁会关注人家下人的日子好不好过呢。” 江雁又默默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然后学着春英以前装模作样的哀怨:“我不比你,你有退路,自然不用关心。我没有,我好不容易想出的退路又断了。” 江雁指的是方刺史府被发现私挖金矿后安然无事,春英趁乱将她赎出去的事就此告吹。 春英受不了这个尴尬,伸手捂住江雁的嘴巴,强行结束话题:“赶紧干活吧。” 第96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一早,伏维莘带着她的六位侍女,跟着常朝同的队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本来伏维莘打算找常姨母讨要杨嬷嬷和几个护卫陪同,但以府里缺人为由被否决了。 没有熟悉的人陪同,伏维莘始终无法缓解心中的焦虑和担忧,也不说话,只在马车中端坐。 江雁与伏女郎不在一辆马车上,因此直到入了常府被人领到安排给伏女郎的客院,才关注到伏女郎的异常。 但她也做不了什么,因为伏女郎刚梳洗完,就和倚乐她们被带去主宅见主人家了。 至于江雁和春英两人,因为等级不够,就被留在客院里,听安排过来的老嬷嬷教导府中规矩。 江雁一心二用,暗中记数估算时间,等训话结束,发现常家衣食住行各种大大小小的规矩讲了足足两刻钟。 送走老嬷嬷后,江雁对着春英抱怨:“刚到就来了个下马威。” 春英开始也有些许不适,但很快就适应了,宽慰道:“还行,和很多世家高门里的规矩差不多,习惯就好。” 江雁瞪圆双眼,先是惊讶春英去过好几家当探子,经历丰富。但想想刺史府,眼睛又耷拉下来,没有对比确实没有伤害。 等用上不及孙大厨帮工厨艺的晚食,江雁只能安慰自己,幸好伏女郎不会在常家久住。 …… 对江雁而言,常家的日子十分无趣。天寒,她大多数时间就抱着小火炉守着屋子。 客院是一步也出不去的,想试探着往院外走,就会被守在院门处的婶子拦下来。 她和春英吐槽大家像是被关入监牢,被派来干活的常家仆妇就是狱卒,不与她们交流,还冷漠无情地监视和规范她们的一举一动。 以至于只有夜里入睡前,她靠着倚乐她们跟着伏女郎外出时的所见所闻才能增加对常府的了解。 但了解的也十分有限,毕竟伏女郎能自由活动的地点也不过三四处,几日下来接触且说过话的人不超过两只手。 常家的日子对伏维莘而言,同样难以忍受。 除夕过后,常家的女郎们陆续跟着长辈赴宴,风小些时,就结伴外出赏景赏雪,踏马而游。 而伏维莘只能被拘在府中,每日耗费一两个时辰“陪伴”十分想念她的常家外祖母。 若真的对她有慈爱之心,即便自己被拘于家中活动受限也能甘之如饴,但不是。 除夕家宴后抱着恸哭一场后的外祖母,第二日见到她时便处处挑刺,从贬低她的母亲,到拿着莫须有的事情对她极尽训诫。 而当她实在难以忍受委婉的反驳时,其他一直冷眼旁观的长辈却又接二连三地训斥她目无尊长,恣意妄为。 呵,目无尊长,恣意妄为……要是没有见过听过常家其她女郎的样子,她也很难再忍受下去,更何况并不是。 凭什么要这么对待她?接连数日都是身心俱疲回到客院枯坐的伏维莘,除了想尽快返回刺史府,更是滋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杨嬷嬷说,她父母从南江府回常家省亲,途中遭遇山匪劫杀而亡,只剩下一个护卫拼死带着年仅六岁的她逃出生天,将她送来常府。 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常家当时又风雨飘摇,就将还没痊愈的她送到河定府交给常姨母抚养。 杨嬷嬷说,她生病是因为惊惧。她一直以为与亲历父母双亡有关,但仔细揣摩常外祖母的贬低话语,如果不是呢? 伏维莘先是有些茫然,然后眼神慢慢坚定起来。 她看向屋门处像是嵌在马扎上手抱小火炉昏昏欲睡的江雁,还有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的春英……再给自己找两个帮手吧。 第97章 困在常府,帮手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的,但可以先给现成的侍女做个简单培训。 一大早江雁和春英忙完手中的活计,就被倚乐叫进侧屋里认字,四目相对,只有茫然。 学了大概半个时辰,伏维莘从常老夫人院中归来,没回主屋休息,径直走进侧屋问道:“学会了几个字?” 江雁和春英正拿沾水的手指在桌面上描画,听到伏女郎进来,赶忙起身和倚乐一起行礼。 倚乐对着走近查看两人字迹的伏女郎禀报:“认了伏、常、方三个字,现在正照着写。”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不知道能记住多久。” 伏维莘已经记不清自己小时候认字的速度有多快,但对现在江雁她俩的进度有些不满意。 再看眼桌面上颠三倒四歪七扭八的字,心生不忍,又将标准砍了一半,嘱咐到:“往后每日习得五字,完不成……完不成不准吃饭,记不住的字,一字扣一文。” excuse me?????? 江雁迷惑到把早丢八百年不知跑哪个爪哇国的英文都捡了一句回来,又拿吃饭和月钱威胁人。 伏女郎像是忘了北晋的文字有多复杂,多难认,多难写,放在一起密密麻麻,是曲折的迷宫,看得人眼花缭乱,单独拎出来,又与其他字十分相似,容易混淆。 一日五字,一月一百五十字,来了常府后她们每日只有早晚两餐饭,每月二十文月钱。就这么一点口粮,就这么一丁点铜板,伏女郎短短几个月都不知道盯上几回了! 虽然她瞒着自己认识一些常用字的事情,虽然她的记忆力不错过目不忘,不担心自己被罚的事情,但春英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伏女郎突如其来要给她们这种二等侍女扫盲,总觉得不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这块大饼她很怕加了料,自己啃完就能见到死神招手了。 但无论怎么不情愿,大饼该啃还得啃。 江雁比对着春英的进度学了两日,饿了两顿又被扣下三枚铜板后,不得不“发奋图强”。 这一努力,不仅自己顺利过关,就连春英也一道“开窍”了。 无人关注的角度,江雁和春英眼神再次对上,双双流露出懊恼:前两日你在比着我? …… 住客院里的伏女郎教自己的二等侍女读书写字的消息,很快就传入常老夫人的耳朵。 伏维莘刚刚踏入常老夫人屋里,一个瓷杯就冲着自己的身上砸来:“谁允你教那些下贱坯子读书写字的?” “没有读书,只是粗浅识几个字而已。”伏维莘在刺史府时哪怕不受常姨母待见,也被教导过高门士族垄断学识的重要性。 但教授奴仆识字,又不是教授平民,不会惹得世家不快。而且只是几个字而已,又不是什么典籍经义。 更何况,这些贵重的书籍,她拥有的寥寥无几,仅有四五本还是父母的遗物。有必要吗? 常老夫人心中的惧怕伏维莘无从得知,但这次又被骂了小半个时辰,她的恼怒却是抑无可抑。 等回到客院中,发现留在院里识字的倚乐、江雁和春英俱不见人影,怒意彻底爆发。 伏维莘抄起剪子,直接抵在被抱琴三人束缚住的婆子的颈动脉处,逼问道:“她们人呢?” 这个婆子不是寻常看守她们院门的普通婆子,而是常老夫人身边十分倚重的黄嬷嬷,在常家如同半个主子的存在。 因此见到黄嬷嬷被威胁,在场的几位普通下人也不敢莽撞上前夺下剪子。 黄嬷嬷也珍惜自己的小命,连连出声劝解伏女郎不要冲动,命令其他下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又眼神暗示去找常家的主子来。 伏维莘也防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到有人想悄悄离开,就出声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