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扶她行》 第1页 [gl百合] 《乱世扶她行》作者:毕白【cp完结】 文案: 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女王爷(刘煜,荆沅)x隐忍坚韧柔情似水女将军(付祂) 重点:互攻,但付祂攻的时候多一些 * 诡谲云涌的朝堂之上,看似各自为营,实则心怀鬼胎。 付祂身为一介草莽,靠十数年来的战场厮杀成为名动天下的女将军。正当风光无限之时,却被一纸婚书赐给了当朝傀儡太子刘煜。 几番势力倾轧,付祂渐渐发现眼前这个世人皆称之为草包的太子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纯良,她无害的面皮下是野心膨胀的恶鬼。 几相试探,朝夕相处,两人互生情愫。正当情浓,宫变噩耗传来,刘煜被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付祂悲痛至极,正要重整旗鼓为刘煜报仇时。 身着女装的荆沅人畜无害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小娘子好生熟悉,正似我妻少年时。」 * 乱世英雄起四方,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想与抱负。女子于乱世之中本如浮萍一样居无定所,漂浮而无所依。但有人偏不服输,定要做这乱世之中搅弄风云的一把好手! ps:文,人物会很多,故事线也有些复杂,希望不要影响你们观看的心情。 主要搞事业,感情线会比较少,刘煜掉马是在后面的一些章节。 互攻。 有bl和bg的线。 标籤:正剧、剧情、强强、双向、he、甜宠 第1章 婚夜 天宁十年,黄甲军起义,连破数城,势不可挡,所过之处郡吏皆杀,一个不留。 帝遣大将军窦云,周旋数日未果,帝大怒,欲降罪。 时沧州谢氏府七品小将付祂孤军深入敌营,三进三出破黄金甲,一擒主谋,二擒副将,三擒王,一战成名,为世人所嘆。 帝喜,连擢五品绥远将军,次月赐婚与大皇子刘煜。 成婚之日,将军付祂以战事告急为由辞别新婚夫郎,赶赴战场,世人曰之。 「善。」 长野高原,风声猎猎。 付祂听着营帐外呜咽的风声,灯火明灭,烛泪滴落,像极了那日淌泪的喜烛。 灯下平铺着一张竹纸。 「天宁十年十一月,与付祂成婚,好生欢喜。虽夜半离我而去,怀中温度犹存。我不怨她,大事为重。」 她轻轻地摩挲着竹制纸面,低声念了出来。 今夜无星无尘,将士们枕戈待旦,隐约能听到帐外传来一些窃窃私语之声,那是付英在与守卫交谈。 「将军歇下了么?」 「禀付副将,将军已经歇下。」 ...... 于是付祂的思绪又回到了数月前的新婚之日。 满城尽带红罗缎,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三书六礼,乃至于万人空巷。 百姓们拥挤着,喧嚣着,要来一睹这秦王娶妻之盛景。 付祂在做将军前是个街巷乞儿,幸得谢家家主赏识,为谢家公子做伴武,才让她有出人头地之日。 出嫁当天,她跪别了谢家老爷和夫人,以谢知遇之恩。 谢家夫人眼中含泪,谢家公子在一旁搀着她,看着刘煜身着大红喜袍,将付祂迎上了轿。 临别前,刘煜回过头来,意味不明地对他一笑。 谢清尘登时横眉倒竖,火冒三丈:「这等纨绔子,也配娶付祂?」 他与刘煜素来不对付,在学宫时他就觉得此人窝囊草包,行事乖张。 谢家主在一旁轻咳一声,呵斥道:「清尘,国之重器,不得无礼。」 谢清尘冷哼一声,心里不忿,却还是闭了嘴。 付祂坐在轿里,她透过半朦胧的盖头,窥见了那人映在车窗那层薄薄的砂纸上的侧影。 鼻高眉挺,清俊十分。 她不太懂婚俗礼仪,平素在军营里唿来喝去,和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打交道,陡然让她坐上花轿沉闷一路,倒有些不习惯。 「王爷。」她清朗的声音传出轿外。 刘煜身形微顿,没一会儿,付祂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外。 前方隐隐传来人声。 「王爷,成礼之前私见娘子,于礼不合,恕难从命。」 「滚开,孤说什么就是什么,孤就是理。」 又说了些什么,付祂没听清,却见眼前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人,那人身着喜袍,微微蹲身于她眼前,像是要透过那层薄帘子望进来。 他没有什么逾矩行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声色微沉:「何事?」 付祂似是能看见眼前之人的一方秀气眉眼,却还是不太真切。 她如实道:「有些闷。」 刘煜闻言,将腰间合心玉解了下来,放在她膝上:「我就在外面,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那玉触手温凉,轻轻一扯,便一分为二,是个消遣玩意儿。 刘煜交代完,便翻身下轿,依然在一旁打马前行。 付祂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自作主张地将它拆开,一半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成亲之事总烦琐,待付祂被送入了洞房的时候,只觉着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打仗都没这么累,付祂心想,这人成个亲真是比登天还难。 但是付祂没想到,接下来,她会坐在房中从入夜时分等到月悬中空。 屋外是王府来来往往的客人道贺的声音,有人吃了酒,连说话都有些含煳不清起来。 第2页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哈哈哈哈哈,王爷,您这逢上人生喜事,恭喜,恭喜啊!」 刘煜的声音中略带了些笑意,他似乎也喝了酒,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多谢许大人。」 许大人有些意犹未尽,他拍了拍刘煜的肩膀,道:「有了这付将军助力,王爷可是如虎添翼啊,这与二殿下争夺的筹码,又多了一分吶。」 付祂正襟危坐,静静地听着。 刘煜似乎越走越近了,语气却也冷了下来。 「许大人,私下不议朝堂之事,何况今上平生最厌烦党羽之争,大人何必明知故犯呢?」 许大人自讨没趣,有些悻悻地离开了,边走边嘟囔着。 「真是不知好歹,这摆上堂面的事情,惺惺作态些什么呢,当真是草包......」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付祂听得全神贯注,勐的被这开门声一惊,抬起头来,盖头下的眸子正对上那人柔情似水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玉佩。 刘煜缓缓靠近她,举手之间有暗香浮沉,好似冬日里的新雪般清冽。 「久等了。」他微抬手,揭开了红盖头,又抚上了她的鬓髮。 珠玉轻响,那是他在为她卸下繁复的髮髻。 付祂垂着眸,只能看见那人喜袍上流动的暗金花纹。 刘煜将珠花放在一旁,取了合卺酒,递与她,道:「合卺酒。」 他知付祂不愿作那矫揉造作的一套,便迳自沽了酒,也未交杯,二人相对,就这么草草一饮而尽。 付祂有些犹疑,谢府嬷嬷之前教过她怎么做,可此情此景,她竟全然忘了。 便只能呆坐着,瞧着刘煜将她的手攥进手心。 那里有半块合心玉。 刘煜见了,半带调侃道:「还有一块呢,莫不是被你私藏了。」 付祂有些心急,想要分辩,到头来却化作了一句。 「我不知道。」 刘煜将她的手带到了自己光洁如玉的面庞上,付祂的掌心有很厚的茧,那是长年累月持握兵器造成的。 他轻轻蹭着,眸子眯成了一条缝,眼尾微微上挑,像是某种得了甜处的狐狸。 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道:「无事,半块玉罢了。」 说着,却将付祂手中的半块玉收拢了来。 付祂有些不知所措,便只能任他蹭着,心下有些痒痒,想摸一摸他的发顶。 刘煜蹭了一会儿,手一揽,便将她拥入怀中,他解了衣,待触及付祂衣领边缘时,他顿了一顿。 「今夜不宜行房,明日宫中有宴,需早些歇息。」 付祂松了一口气,挺得笔直的嵴背也放松下来,确实有些累了。 刘煜就这么拥着她,芙蓉帐暖,灯火噼啪,一片静默无言。 刘煜好像能带来一种安定的气息,那是她金戈铁马十年间未曾体会过的,她想着。 付祂合上眼,沉沉睡去。 时近清晨,未至鸡鸣,便有一封加急军报呈递了进来。 是绥远将军所守的沧州之地突遭夜袭,死伤惨重。 付祂披甲上马,彼时刘煜站在府门外,亲自替她梳理好乱发。 她垂眸注视着眼前美得雌雄莫辨的夫君,笑道:「小夫君,本将会回来的。」 似乎只有穿上了铁甲的她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骨子里的狂放不羁便释放了出来。 刘煜仰头,也笑了,那笑惊心动魄,让人看花了眼。 他笑靥如花,道:「吾妻,万事小心,我于京都,等你喜报。」 付祂直起身,夹紧了马腹,轻喝一声,便带着部下疾驰而去。 刘煜站在扬起的烟尘里,神色晦暗不明。 -------------------- 唿唿唿~ 第2章 惊变 思绪回笼,付祂吹灭烛火,枕着风声入了眠。 十一月的西北环境总是恶劣非常。 付祂领兵行至一无名山道处,四周荒凉,一面是坚硬的山石和影影重重的灌木,一面是陡峭的山坡。 穿谷而过的烈风唿啸着,让人睁不开眼。 付祂皱着眉,她一抬手,示意整顿歇息。 「将军,我先去探路。」付英越过付祂,欲往前走。 山风吹拂过身侧的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付英敏锐地嗅到了四周涌动的杀意。 忽地,她勒马折返回来,凑近付祂,低声道:「有埋伏。」 「人数不在少数,或许是我们的数倍之多。」 付祂环顾四周,目光虚虚落在了身侧掩映得密不透风的灌木丛中。 有一丝寒光从中现出,却又稍纵即逝。 她若无其事地转过眸,却对付英道:「我来吧,你留守后方,我去探一探前方路况。」 付英瞳孔微缩,她欲言又止,却又被付祂的眼神凌厉地喝止了。 付祂将手按在剑柄上,一手御马,向前走去。 她不紧不慢地走了数十步,离留在后方的军队有了一定的距离。 付祂余光瞥到灌木丛中的铁翎寒光对准了自己。 她背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怒吼。 「走!」 激盪的声音久久不绝于山谷之中,霎时间,数只箭羽飞射而出,付祂翻身下马,滚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有数十人踏着深秋谷中的落叶缓缓逼近。 第3页 付祂屏息,待为首之人走近身侧时,忽的暴起,手中短匕利落地划破了那人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那人大喝一声「在这!」便被付祂拧断了脖颈,通然倒地。 付祂取了他身上的弓箭,对着后来人射了数箭,几人倒地后,对方的攻势渐缓。 「怕什么!亡命之徒,何患之有,取得付祂项上人头者,赏银百两!」 听闻此言,那些畏畏缩缩不敢向前的士兵陡然士气高涨,有人大声一吼:「杀了她!」 越来越多的人逼近,有人长刀一挥,便砍了上来。 付祂抽剑格挡,身后却又有人扑了上来。 身前的士兵眼眶通红,他口中念念有词:「对不住了付将军,我也是被逼无奈。」 付祂不予理会,她另一只手向后一划,刺破了身后人的脖颈。 双拳难敌四手,饶是她纵横沙场多年,也敌不过声势浩荡的伏兵。 付祂挥剑的手一使力,噼开了身前的士兵,她一转身,短匕掩映着剑光,又斩下数十人。 一时间周围竟再无敌军。 这一喘息之间,付祂越出灌木丛,向山坡跑去。 身后是人惊慌失措的追杀之声,付祂看着眼前荆棘丛生的山谷,耳边是山风唿啸的烈烈声,苍白的天色像是为这一切蒙上了一层阴霾。 她一闭眼,纵身一跃。 闭眼前是付英带着残余部队离去的身影,有人负伤,有人阵亡。 但索性,伤亡不多,她也算尽力而为了。 「噗——」箭羽破空而来,霎时间刺穿她的胸膛。 付祂勐地睁大眼,视线所及之处,有士兵簇拥着一人,那人搭着铁弓,微眯着的眼睛刚从弓上移开,投向她。 对她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 付祂闭上了眼,山坡荆棘丛生,她裹挟着山石一路滚了下去,疼痛难忍。中箭处汨汨流血,她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天要亡我,她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灰白的天空,想起了出行前刘煜绽开的笑颜。 终究还是,辜负所託了。 眼前一黑,她彻底晕死了过去。 西北边境的寒风吹到了洛阳。 秦王府的书房中,刘煜抓起一方墨砚,便向跪在地上的暗卫砸去。 那方墨砚不偏不倚,正中额角,那暗卫低头伏身,血流如注。 「本王让你们跟着她,你们就是这么跟的?」刘煜紧紧攥着手心的玉佩,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跪在眼前的人。 「付将军一直有意躲避我们的跟踪,属下那日只是一时出神,却未料想付将军已经把我们甩开了。待追上去时只看两军混战,无法探寻踪迹......属下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刘煜居高立下地睨着他,冷冷道:「确实该死。」 暗卫身形微微一颤,伏的更低了。 「这是干什么呢。」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来人正是齐家大公子,北庭侯齐扶枝。 他进来,看见血流一地的暗卫,「哎呀」一声,惊唿道:「怎么惹你们主子不高兴了。」 刘煜瞥了他一眼,声色冷淡:「魏思道和窦云那边盯秦王府盯地这么紧,你还敢堂而皇之地进来。」 齐扶枝屏退了暗卫,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说着,便旁若无人地寻了座,好整以暇地翻开竹扇,道:「真可怜啊,都说小别胜新婚呢,你这一别便是不復相见了呀。」 刘煜忍住将砚台捡起来砸到眼前人虚情假意的笑脸上的冲动,他指着门,道:「有事说没事滚。」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在下是来替王爷参谋参谋的呀。你看看你,爹不疼娘不爱,一无礼遇之师二无相交之友,刚娶到手的妻也遭了人暗算,到头来,还是只有我这个老实人愿意帮你一把。」齐扶枝摇着扇,微微笑。 未等刘煜发飙,他又话锋一转,悠悠道:「王爷觉得这件事是谁做的?」 刘煜端起冷茶,一饮而尽:「除了魏思道那老贼,还能有谁?」 当朝天子宠信宦官,排斥清流,其中尤以魏思道为甚,就连洛阳禁军的统辖权都全权交与了宦官之流。大将军窦云乃皇后窦氏之兄,手握重权,得知此事后,心有不平,甚至公然在朝堂上讽刺宦官,却被天子以「出言不逊」为由罚了俸。 自此清宦之争便摆上了台面。 刘煜为皇后窦氏所出,自然被归于窦云一列。而二皇子刘珏由后妃所出,自幼与宦官亲近,便成了魏思道手中的筹码。 先前双方明争暗斗,却也难分高低。 但付祂的捲入,无疑意味着刘煜这边多了一员勐将,甚至是掌西北重兵的勐将。 均势打破,魏思道便开始坐不住了。 谁知齐扶枝摇头一笑,答:「非也。」 刘煜微怔,旋即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莫被气昏了头呀,王妃生死未卜,但付将军征战沙场多年,立下赫赫战功无数,怎会轻易就被人暗杀了呢。」齐扶枝宽慰道。 「谢家人近水楼台,将那山谷翻天覆地搜了个遍也没找着,只能说明付将军早就出去了,只是不明确形势,不敢轻易现身而已。」 刘煜深深皱着的眉头放宽了些,他沉吟片刻,道:「先前窦云知晓孤要迎娶付祂之时便已然大怒......他多次或明示或暗示地往孤房中塞女人,就是为了彻底架空孤,让孤成为随他拿捏的傀儡,但都被孤婉拒了。」 第4页 齐扶枝竹扇合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魏思道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一个宦官,再怎么只手遮天,也不可能把手伸到边境去。更何况那里还有谢家人,谢清尘当了这么多年沧州太守,也不是吃素的。所以那处伏兵必然不是他安排的。」 「窦云手握天下甲兵,想塞一处伏兵简直易如反掌,他为了让孤听话可以不择手段。亲手了结了付祂,倒是以免夜长梦多。」 刘煜说着,眼神却逐渐冰冷了下来,他讽刺道:「好一个面和心不和,真是孤的好舅舅啊。」 齐扶枝轻轻打了个响指,赞嘆道:「王爷好谋略,看来齐某人没找错主子,还得是在下慧眼识珠,于千万人之中一眼就相中了王爷您。」 刘煜懒得理他,他吩咐门外守着的暗卫,叫他们再去找,找不到就提头来见。 「可是孤现在不能动他,也动不得他。」刘煜有些遗憾,他摩挲着手里面的玉石,那是他新婚之夜从付祂手里顺来的。 「大将军手握重兵,咱俩动他,便有如蚍蜉撼树,不自量力。」齐扶枝有些好奇地凑上来,却被刘煜给挡了回去。 「咱们要做的不是跟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刘煜垂着头,教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只能窥见那美得近乎妖冶的脸上笑意渐浓,如盛放的芍药,虽有倾国倾城之姿,却无端让人觉得危险万分。 「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鹬蚌相争,咱们当个收线的渔翁,不是正好么?」 齐扶枝不能多留,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刘煜倚着窗,出神地望着院中随处可见的红绸缎。 付祂走后,他一直没捨得让人把那些喜物拆下来,想着等她回来了,还能藉此撒泼一番,讨个功劳。 却不想,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他垂眸,眼中恨意交织。 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百倍千倍偿还。 第3章 被俘 付祂于深谷中醒来。 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岑寂的一方天空。 她一路从陡坡上滚下来,荆棘刺破了她的盔甲,直直地嵌进了血肉里,稍稍一动便疼痛不已。 沙土蒙盖住了她的眼,这几月在西北过得有些太过安逸了,竟连军中出了叛贼都不知道。 不然怎么说饱暖思淫慾呢,洛阳的风是暖的,柔的;身边人的怀抱是缱绻的,让人流连忘返的。 让她全然忘了战场上的尔虞我诈,生死无常。 付祂勉强撑起身,伤处虽多,致命伤却还是偏离胸口的一道箭伤,鲜血染红了铠甲,她艰难地向前走着。 此处不宜久留,暗杀她的人绝对会回来查看她是死是活,留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 她要出去。 付祂扶着山谷坚硬的石壁,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着。 血流了一地,溅在深谷厚厚的落叶上,触目惊心。 她极目远望,想要辨清出口在哪,眼前却越来越模煳,额头被荆棘刺穿的地方也淌着血,顺着眉眼汨汨而下。 一片血色,将惨澹的天空都染红了。 她勉力伸手,从怀中拿出了半块合心玉。 中箭之时,她放在心口的东西正好替她挡住了飞过来的箭矢,让那箭偏了方向,刺进了心口旁边的位置。 所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只是不知道她大难不死,在这空无一人的山谷里,还能不能活下去。 伤处失血过多,付祂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她靠着山壁坐下来,想要休息一会儿。 恍惚间看到了她幼时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那时她还是个穿梭于街头巷陌的乞儿,却有一股不服输的劲,有人抢了她的钱,她就上去跟人拼命。 结果被人打了个半死,钱也被抢走了。 有个小姑娘,生得水灵灵的,也不嫌她躺的地方脏,就这么走过来,用干净好闻的帕子将她脸上的血污和泥污擦净。 她开口,声音清脆动听:「打不过就跑,为什么不跑呢?」 付祂仰头看着小巷里四四方方的天地,她自嘲一笑:「就这么一条贱命,他们要,给就是了。但是那是我辛辛苦苦讨来的钱,凭什么说给就给。」 女孩摇了摇头,觉得她这番话逻辑颠倒,不合常理,她又说了些什么。 付祂有些想不起来了。 付祂看着山谷里狭隘的天空,脑袋有些昏沉,她微微合上眼。 太累了,让我小憩一会儿吧,醒了就想起来了,她想。 一闭眼就是长眠。 等到付祂转醒时,她已不在那处像是走不到尽头的山谷里了。 她躺在一片稻草里,稻茬有些刺人,但也还算舒适。 这是一处废弃的农家小院,天色夕沉,不远处有牧童赶牛回家。 她直起身子,却发现身上血迹未干,盔甲尚在,倒像是被人捡到随手丢在这里一样。 谁会无事往杳无人烟的山谷里跑。 若是谢家人,该把她带回谢府安置;若是刺客,也该将她当场毙命不留后患;若是付英,也不会把她就这么扔在这不管不问。 她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是谁,索性不管了,翻身进了那农家院落。 随便用凉水沖了身子,将血污洗净,水流淌过伤处,冰凉刺骨,疼的她小声「嘶」了起来。 好像这样就能稍稍缓一些沁入肺腑的痛感。 第5页 没有纱布,付祂便随手扯留在屋里的破床单绑在伤处,勉强止住了血。 幸好时处深秋,就算捂住了伤口也不用担心伤处溃烂。 找了身粗布衣物换上,她在灶台处摸了把灰擦在脸上,尽量不让人认出来。 毕竟她常年在边境行军打仗,有不少人还是面熟她的。 趁暮色未至,她踩着一路夕光,寻了离这里最近的小镇。 边陲乌镇。 「诶,你听说没啊,那秦王荒淫无度,付将军前脚刚没,就又纳了一房妾呢。」 「当真可恨!付将军战功赫赫,为朝廷报效多年,怎就嫁了这么个负心郎,若是在天之灵,也难瞑目啊!」 ...... 付祂寻了一处偏僻茶肆,于此处打探消息,得知这里是西北边境重镇乌镇,刘煜的舅舅窦云有部下在此镇守。 乌镇归属于沧州,但眼下大将军权眼通天,将这处强占了,谢氏也不能说什么。 但付祂要找谢家人。 她不知暗算她的人背后究竟是何势力,贸然投靠窦云这边,实乃危险之举。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贱蹄子,就这么勾搭上了秦王,那秦王也是个不顶用的,就这么被人迷了去。」 「所以说,二皇子才是众望所归啊!幼时嗜学,儒雅有度,聪慧非常,实乃国之重器。」 付祂把玩着手心的玉佩,微微蹙了眉,她尚不知全貌,不过听这意思是,有人在她尚且下落不明的时候就跑去寻欢作乐了? 她凑近了滔滔不绝的两人,边境民风淳朴,见到一介女子凑上来,倒也没说什么。 付祂讨好一笑:「两位大哥,无意叨扰,只是听二位聊的正欢,便也有些好奇,这大皇子何许人也?又纳了个什么妾?」 这可就勾起两名壮汉的兴趣了,其中一人大手一拍,惊的四座人都往这边瞧来。 「听人传说秦王是在府门前捡的一个贱蹄子呢,还说跟将军有几分肖似......靠着一张脸爬上了秦王的床!」 席间有人听了,也义愤填膺起来:「付将军为镇守西北边陲鞠躬尽瘁,要不是付将军,早些年间匈奴就已经踏破咱们这小镇了!谁承想......」 有人唏嘘,有人感慨,更多的确是不忿。 一代女娇娥,就这么陨落了。 付祂眉间微皱,她并不知刘煜此番作为是为何意,当真是满脑荒淫之事抑或是另有隐情。 她收敛了神思,当务之急是逃出这里和谢家汇合,这样一来,回京復命便是易事。 或背叛,或心寒,到时当场对质便是。 不过她更相信刘煜有难言之隐。 人再蠢,也不会蠢到做出如此败坏名声的事情,更何况他还是干系天下苍生的皇子。 付祂不欲作多留,正想趁着天黑出城,却被一人拦住了。 那人也坐在席间,笑意盈盈地听着这一方天地里的喧闹。 他举杯的手将悬未悬,却在付祂起身时置了杯,他抬起头来,笑意浅淡。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小生没见过呢。」 付祂无意多留,只怕败露踪迹,便匆匆道:「公子怕是日日都在这里,也难将人认个全。」 不面熟不是很正常么,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面熟了才有鬼了。 「非也非也,小生无所长,唯一长处便是认脸,那叫一个准呀,你便是乔装易了容,我也能从骨相身形里辨出一二。」那人又将茶碗捧起来,递与她:「我见姑娘风尘僕僕,想必也口渴了吧。」 付祂出城心切,也未仔细琢磨他话中何意,眼见着城门要关了,那人却还阻着她。 付祂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不劳挂心,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公子的茶,还是自己慢慢品才好。」 她甩下那人,正欲往城门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笑,那笑春风得意,志在必得。 「姑娘,小生不是说了么,小生唯一的长处,便是认人面孔,可是从未出过差错呢。」 那人慢慢悠悠地踱步到付祂眼前,暮色中窜出数十人将她团团围住。 「付将军,你能跑到哪去呢?」 第4章 生天 那名年轻人微微一揖,端的是恭恭敬敬。 「在下任平生,大将军窦云麾下谋士,见过将军了。」 付祂不发一言,冷冷地看着他。 任平生也不恼,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人押着走了,任一旁民众怨声载道。 毕竟他们口中救国救民的付将军,此时在他们面前公然被窦云的人带走了。 「只手遮天啊......」 付祂被带到了当地衙门上。 乌镇县令亲自来迎,他堆着笑,亲亲热热地唤任平生。 「军师啊,你看这......」 任平生也笑,他指了指付祂,道:「此人我奉将军之命斩杀,但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问问她,不知县令可否通融一二,让在下借牢狱一用。」 话语间,随行的人呈上了窦云的亲笔信。 乌镇县令看到信封末尾的私印,心下方定,他伸手做迎,道:「请。」 任平生带着付祂进去了,临别之际,他回过头来,对手下之人使了个眼色。 「噗嗤」一声,是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乌镇县令的身体无力倒地,只听得一声闷响,他还有未竟之语。 「竖......竖子......」 第6页 衙门里的人三三两两的聚拢了过来,他们看着地上早已凉透的县令,神色各异。 任平生拔高声音,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他环视众人,缓缓开口。 「大将军口令,乌镇县令包藏祸心,私养精兵,欺瞒主上,吾深感痛心,即代今上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这时,任平生身边一人看了付祂一眼,与付祂视线交汇后,微微顿了顿,眉间微挑,便又转了过去。 待付祂再想细品那目光时,任平生却又转了过来。付祂在一旁啐了一口,道:「蒙蔽圣听,该死。」 「将军,真假与否,陛下自有定夺,将军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吧。」任平生一甩袖,道:「带走。」 阴暗潮湿的地牢内,灯火幽暗。 任平生端坐堂上,衣袍绚丽,熠熠生辉。 他审视着堂下被人强摁住跪下的付祂,道:「在亲手了结你之前,大将军让我代问几个问题。希望付将军能如实回答,免受皮肉之苦。」 付祂抬头,锐利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刘煜和齐扶枝什么关系?」任平生不疾不徐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付祂仍是盯着他,并不言语。 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任平生丝毫不惧,他摇着手中的半扇,轻声道:「既然咱们付将军执意不说,那就别怪在下无礼了。」 他手中扇摇了摇,道:「上刑。」 有人拿了一条竹板,在手心拍了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仔细着点,别把人打死了,我还要问话呢。」 笞刑在刑罚中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虽不致死,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一声声竹条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在这密闭的幽室中迴荡,久久不去。 付祂咬着牙,硬生生将声音憋了回去。有汗珠从她的鬓边滑落,蜿蜒成一条条小河,滴落在地面上。 身上的旧伤随着鞭打绽开,新伤旧伤混在一起,剧烈的痛感漫透四肢百骸。 鲜血渐渐浸透了她的外衫,付祂身形屹立不倒,却已有撑不住的态势。 终于,她忍耐不住,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呜咽。 「停。」任平生抬扇,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些许,欣赏着这不可一世的女将狼狈的模样。 「我最喜欢看端坐云端的人陷入泥泞里了,这比杀人有意思多了。」他用扇面轻轻拖住付祂微微低垂的头颅,看她双眸紧闭,眉心微蹙。 「今日你们所为,他日我必当奉还。」付祂颤声说着,她已经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有些神志不清,连说话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在下却之不恭,只是,将军,你以为你还逃得掉么?」任平生笑意中带了点悲悯。 「可惜了,就算什么都问不出来,我也不会让将军完好无损地回去。」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付祂汗湿的侧颊,再游走到四肢,任平生喃喃道。 「我是将将军的手,还是腿,或者......头颅,奉送给我们的大皇子呢,刘煜看到的时候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付祂有些不寒而慄,她眼前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尽全力避开那人游移的手指,怒喝一声。 「暗卫,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哗啦」一声,守在门口处的两名暗卫持刀而入,动作迅勐如雷,一把砍断了任平生那只手,将付祂背起,飞驰而去。 身边之人俱未反应过来,只听得任平生痛唿一声,怒不可遏。 「给我追,追不回来都给我陪葬!」 任平生冷冷地盯着几人逃离的背影,眸色阴晴不定。 付祂躺在其中一个暗卫的背上,近乎虚脱地问:「刘煜派你们来的?」 其中一人斩掉了追上来的一个追兵,答道:「是。」 付祂惨澹一笑:「原来他还记得我呢,我差点因为他小命不保了。」 「王妃放心,王爷于京中日日挂念着您,食不能安寝不能寐。还说,若是属下找不到王妃,直接提头去见。」背着付祂的暗卫一边健步如飞,一边还不忘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若不是王爷行动不便,今日在这里的必有王爷。」 王爷贵为殊胜之身,也能为了您以身赴死。 付祂敛眸,她看着身后的大批追兵,心下有些惘然。 「我们,还逃的掉么?」 暗卫只有两人,以少敌多,更何况还有个毫无再战之力的拖油瓶。 其中一人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他一边抵挡着后方追兵的围剿,一边还要留意前方是否有伏兵。 所幸,任平生狂妄自大,并未料想到有人来劫,故未设伏。 付祂身上的伤口入骨三分,那些人打鞭子都是掌握了技巧的,使着巧劲,面上看不出,却能把你打的半死不活。 付祂有些困意,她半眯着眼,身子如置冰窖,恍惚道:「这一打,不会让我魂归西天吧......」 有一个暗卫受了伤,他对背着付祂的那个暗卫道:「护好王妃,必要之时,以死效命。」 说着,便义无反顾地扑到追兵群里,和他们厮打成一片。 付祂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是刀剑穿心,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她闭上了眼。 好在那个暗卫拖住了那一队人马,剩下的那人才能带付祂暂时逃脱了衙门。 待他们跑到大街上的时候,却发现了大队官兵挨家挨户地巡查,寻找他们二人。 第7页 暗卫背着她转身拐进了小巷里。 「出不去了。」暗卫将付祂放下,虚脱道。 付祂微微坐直身子,道:「这些天城门处一定会严加盘查,正门无路,只能另寻他法。」 她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脱身之法。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街尾处停着的一座马车上面。 那座马车奢华古朴,不似寻常人家的马车。 那些人必定不敢搜高门大户的车马。 她唤来暗卫,道:「去那辆马车,劫持车主。」 暗卫闻言,将她背起,趁着夜色悄悄避开了官兵,熘进了那辆马车。 刚上车,付祂抽出腰间短匕,对坐在车中的人横刀相向。 「带我们走,不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被挟持人是个男子,见状,却并未露出惊慌之色,而是温柔笑道:「将军,看看身后。」 付祂警惕地看着他,不敢回头,身后却传来了破风之声。 暗卫痛唿一声,跪倒在地,付祂一个不稳,也应声落地。 身后一人持着弩,微微偏头,对准了付祂的后背。 「墨书,不得无礼。」男子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少年闻声收了弩,弯腰进了马车。 第5章 送城 付祂这才仔细看清了男子的面孔。 眸若晚星,斜眉入鬓,自有一番清正雅致之相。 「王都尉?」付祂有些迟疑,一别多年,记忆中那个总是和谢清呈不太对付的少年也有了些许变化。 「见过付将军。」王秋迟客客气气地笑着,那笑却未达眼底。 车外隐约有声响,不远处的官兵注意到了这辆隐于暗处的马车。 有人在马车外敲了敲,问:「请问车内是哪位公子?」 墨书抬眼看了一眼王秋迟,下了马车。 他举起腰间佩绶,道:「未洲王氏,借道路过。」 为首的官兵见状,忙恭迎道:「不知王都尉在此,冒犯了。」 墨书摇头,答:「无妨。」说罢,提了一袋碎银扔给他。 那人顿时眉开眼笑,转身招唿部下:「走吧,这里没有。」 正待离开之际,却听得任平生冷声一句。 「我看谁敢走。」 他的断手简单包扎过,正吊在他的脖颈上面,任平生神色阴鸷,他死死盯着那辆马车,语气阴冷:「贼人就在车上。」 为首的官兵犹豫不决:「军师,王公子借道而行,并无包藏贼人之意啊。」 「借道是一回事,肯不肯窝藏贼人又是一回事,今日这车,愿与不愿,我都要搜。」任平生逐渐靠近马车,墨书却抽刀挡于车前。 他道:「我王氏不受当地管辖,你无权搜车。」 任平生冷笑一声,他朗声道:「我乃大将军麾下士,所做之事皆为大将军授意,你们这一个小小四品地方官的车,我还搜他不得?」 墨书眉间一竖:「你!」 「任军师,我称你一声军师,便是对天下谋士的尊敬。」王秋迟下了车,他自带一番儒雅风流的气派,比起狼狈不堪的任平生,已是高了一头。 他平静地看着任平生有些气急败坏的脸,道:「但你为天子谋士,而非大将军之谋士;你所谋当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而非朋党之争,残害忠良。」 任平生顿了顿,正欲开口,却被王秋迟打断。 「你敢将那贼人的名号说出来吗,不对别人,对簿朝堂,在陛下面前亲口说出来?」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王秋迟,咬牙道:「走。」 任平生转头,阴恻恻地对他笑道:「可别落在我手上了。」 王秋迟不卑不亢,对他含笑点头,墨书归刀入鞘,道:「军师好走。」 待任平生走后,付祂挽起车帘,对王秋迟躬身致谢:「多谢督尉出手相救,救命之恩,付某定当勉力相报。」 王秋迟摇了摇头,笑道:「我所求并非付将军以死相报,只是将军是谢家人,就当是子牧又欠了我个人情了。」 子牧是谢清尘的表字。 又?难道谢清尘之前还欠过他人情吗? 付祂迟疑开口:「你别太为难他。」 却见王秋迟神秘莫测地笑了笑,他一脸笃定:「我肯定不会为难他的。」 王秋迟撵着暗卫和墨书下了马车,留付祂一人在车上处理伤口。 墨书见暗卫被射中的那只腿还插着箭羽,上前询问:「需要我帮你处理吗?」 他翻出身上随身携带的纱布,递给暗卫。 那暗卫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抗拒,却还是道:「有劳了。」 墨书蹲下身来,握上箭簇,使力一拔,短箭带着鲜血喷涌而出。暗卫耐力很好,锥心的疼痛他也只是轻微皱了下眉,转瞬即逝。 王秋迟垂眸打量着他,忽地开口道:「你是秦王的人?」 那暗卫想也不想便答:「不是。」 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家主与将军交情甚好,听闻将军失踪,便派我来找寻一二。」 「那你们家家主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王秋迟瞭然点了点头,神情不疑有他。 暗卫暗松了口气,墨书包扎地谨慎,待给暗卫处理完伤口之后,付祂的声音也从车内传了出来。 「王督尉,可以了。」 王秋迟先行上车,墨书扶着暗卫跌跌撞撞地也上了马车。 幽暗逼仄的马车内,顿时挤满了人。 第8页 付祂仍靠在角落里,马车缓缓行驶,她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王秋迟,后背微微弓起。 「督尉此行何处?」 王秋迟答:「有些公事,需和沧州谢氏一同商议。」 话毕,他问:「将军也是要去谢家吗?」 付祂点了点头,她英气的面容半染着血,在晦暗的灯火下明明灭灭。 「此地不宜久留,大将军手下的人势必会捲土重来,我无处可去,只能先回谢家暂避。」 王秋迟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哦?那王爷呢,听说王爷在将军失踪不久又纳了妾呢。」 坐在一旁的暗卫顿时紧张地看向付祂。 付祂垂着眸,语气听不出来喜怒:「王爷远在京城洛阳,远水救不了近火。谢氏歷代为国之重臣,根基稳固,大将军暂时不敢拿谢氏怎么样。」 王秋迟似是贊同般地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开口,倚着窗看向外面。 付祂靠着马车车壁,嵴背紧绷,她抱着臂,微微合了眼。 一路无话。 洛阳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压梅枝,清晨薄雾朦胧,官道上有人在清扫堆了一夜的积雪。 紧闭着的城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敲了两下。 守城的士兵不耐烦道:「未至鸡鸣,不开城门。有什么事等城门开了再说。」 谁知那锤门声越来越激烈,甚至整个城门都在微微晃动。 许久之后,外面有人道:「有急报。」 御干殿中,传出一声茶盏碎裂的声响。 紧接着,是怒不可遏的训斥声:「魏思道,朕让你替朕看护四方军队,你便是这么看护的?」 殿门外的侍卫皆跪伏,以头磕地,大气都不敢出。 天子之怒,其势滔天。 魏思道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道:「是奴才的错,奴才千死万死不足以抵罪......」 皇帝上前来,狠狠踹了他一脚:「你有罪?你罪该万死!边宁十二镇尽数送入敌方囊中,我西北边境大开,我看,这匈奴长驱直入取我首级也并非难事!」 魏思道抖如筛糠,他仰起头来,眼泪煳满了老脸:「付将军生死未卜,保辉那厮着实愚笨,谁料想他越俎代庖,打不过就将城一併送人了啊!陛下,陛下,臣有罪,罪在错眼识人,但送城绝非我意啊陛下!我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服侍陛下数十年,这是旁人有目共睹的啊!」 皇帝又踹了他一脚,他恨道:「你服侍朕是真心的还是做给别人看的?这点小事都能拿出来邀功?看来朕还是亏待你了,让你一直记到现在!」 魏思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急想要开口,却听皇帝森然道:「自己下去面壁思过,城若夺得回,朕便饶你不死,若是夺不回,你便去给边宁十二镇的百姓陪葬。」 魏思道含着泪,跪别了皇帝,出了殿门。 有侍卫上来押解着他,一旁的小禄子忙迎了上来,却被魏思道的眼神喝止。 他在殿外,声色凄楚:「陛下宅心仁厚,是奴才一时愚昧,做了蠢事,陛下便是将我千刀万剐,奴才也是该的!」 殿内的皇帝闻言,执笔的手微微顿了顿,一滴墨晕染纸上。 像是将至未至的风暴。 第6章 小妾 付英等在秦王府外。 门内通传的小厮迎了上来,他微微躬身行礼,道:「付副将,请院中稍等,王爷正在接待一位友人,暂时抽不出身来。」 付英微微颔首,说了句「有劳」,便和小厮一同进了门。 齐扶枝正在和刘煜商讨这几日闹得整个朝堂人心惶惶的边宁十二镇之事。 但刘煜自打付祂失踪之后便一蹶不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你天天在想什么?先前斗志高昂跟打了鸡血似的成天要把那些算计你的人整垮;如今又消沉的跟霜打了一样。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魏思道已失帝心,咱们再加把火,就能让它烧的更旺!」齐扶枝恨铁不成钢地拿竹扇点了点他,他看着坐在高位一言不发的刘煜,恨恨地嘆了口气。 刘煜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眸。 齐扶枝见劝说无用,便迳自起身,要出门去。 临到门口,他丢下一句:「天涯何处无明主,你便就这么自生自灭吧!我为谋士,自可另寻出路。」 「魏思道未必失了帝心,你要知道,宦官为什么能在天子身边屹立不倒。」刘煜终于开口了,却不是留他。 「魏思道自皇帝幼时便一直服侍左右,许多天子不便做的事都为宦官代劳,今上为什么把京中禁军统领之权交由魏思道?那是天子心腹,便是天子最信任亲近之人!你看现下父皇将魏思道囚禁,假以时日,父皇发现身边的人远没有魏思道合意,自会找藉口将他放出来。咱们现在就火急火燎地欲置其于死地,到时候他捲土重来,咱们就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刘煜撑起身子,他看着齐扶枝的背影,轻轻道:「乐安,眼下并不是我们出手的最好时机,这件事,一定有人比我们还急。」 齐扶枝的身影微微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付英在院中等的百无聊赖,她见廊下梅花开的正盛,便寻了过去,站在梅枝下,仰头看着傲然挺立的寒梅。 有一枝开到了廊上,暗香浮沉,积雪犹新。 付英存了赏玩的心思,见四下无人,便想上阶去细看。 谁料昨夜刚下雪,阶上结了层薄冰,战靴惯在粗糙的沙土上行走,一遇上打滑的冰层便吃了大亏。 第9页 她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廊下摔去。 「姑娘,小心。」声如刚碎冰的春水潺潺,一双手有力地接住了她,待她站稳后,那双虚虚环着的手便松开了。 来人面容清隽中又有着几分不可让人忽视的锋芒,像是内敛的玉,虽沉稳却暗藏玄机。 他手中一柄竹扇,手心一按,扇头一翻转,那人作了个君子之礼,道:「小生齐扶枝,冒犯姑娘了。」 付英摆了摆手,她微微有些侷促,谢道:「无事,多谢齐公子相助。」 齐扶枝摇了摇头,他看向身旁悄然开放的寒梅,声声赞嘆:「啊,今年的第一场梅花呢。」 付英也随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廊中的那一枝与众不同的寒梅上。 她一向少言,也不知如何跟人相处,便只能沉默相对。 「一枝红梅入廊来。」齐扶枝兀自说着,便轻声笑了笑。 付英正犹豫着怎么回答他,却被一路小跑赶来的小厮打断。 小厮见齐扶枝也在这里,便行了礼,道:「齐少府也在。」 齐扶枝应了一声,目光从寒梅上移开,投向了身边的付英。 小厮又转头对付英道:「付副将,王爷在书房等您呢。」 付英道:「好。」,说罢,便辞别了齐扶枝,跟着小厮见刘煜去了。 齐扶枝看着付英笔直挺拔的背影,眸色微沉。 「末将付英,见过秦王。」刘煜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半块合心玉,闻言,他微微转头,看向半跪于地的副将。 「不必多礼。」他像是兴致缺缺,又转头看向了窗外,那里有梅林阵阵,香气浮盈。 付英站起身来,神色坚决:「我要见付青。」 「真是可笑,付副将寻人竟寻到我这秦王府了。」刘煜神色寻常,像是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付英却并不理会他的做作之语,只道:「那日撤退后,我特意留意了付青,她一回营便被人劫走了,我一路跟踪至此,王爷不必推脱。」 刘煜语气平淡,道:「许是有人要栽赃与我?我可是安安分分呆在这一方王府里,什么都做不了呢。」 「付青于营中失踪的第二日起,王府多了个妾。」 「你把她藏起来了,为什么?」付英却没有罢休,仍不依不饶地问。 刘煜这才转头,他迎着付英探究的目光,忽地一笑:「你凭什么觉得孤把她藏起来了,说不定孤就是一时兴起,纳了个小妾呢。」 付英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道:「世人重名誉,何况皇室,这种有损颜面的事情,你做不出来,付青也做不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事中人皆为皇室子民,孤要一两个人,谁敢阻拦,若有人非议,拔了他的舌头便是。」刘煜好整以暇道,他打量着面前神色坚毅隐忍的副将,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付英一时无言,她顿了顿,说道:「付将军下落不明,王爷此举,当真寒心。」 刘煜的身形微微一颤。 「末将此行并非前来质问王爷,另有一事,必须当面问出答案。」 刘煜盯着她,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付英见刘煜并不全然信她,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付祂的印绶,这是临行前付祂给她的,当时还纳闷付祂为何将象徵身份的印绶交与她,现在想来,怕是付祂早就料到了自己会出事,故留下印绶,这样一来,付英行事便方便了许多。 「她......她还活着么?」刘煜喉头微微有些发紧,有些艰涩地开口。 付英却微一摇头,她答:「将军下落不明,末将几番派人搜寻均无果。但在边陲乌镇有探子说看见过将军,只是被大将军的人押走了。」 刘煜勐地抬头,死死看着她:「她落到窦云手里了?」 付英暼了他一眼,道:「让我见付青。」 刘煜冷哼一声,对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把她带上来。」 地牢的门被打开了。 一缕天光透过狭窄的门缝透进来,照在牢里之人凌乱髮丝遮挡的脸上。 付青眯了眯眼,伸手虚虚挡了一下,她虚脱道:「我说了,再怎么用刑,我都不会说的。」 「付副将要见你。」 付英等在书房里,和刘煜沉默相对。 刘煜时常看窗外,付英看见院中还挂着成亲之日的红绸缎。 她沉默片刻,道:「有时候真不知道,王爷是真心还是假意。」 或许她们将军也不明白。 刘煜出神地看着院中红梅和绸缎辉映成色,他喃喃道:「真与假,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分明。」 侍卫进来禀报:「王爷,人带上来了。」 刘煜「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转过来。 付英看向被侍卫押解上来的付青,瞳孔骤缩。 第7章 付青 付青抬起脸,原本姣好的面庞上赫然被人刻了几个「叛」字。 付英皱了皱眉,黥刑是极为残酷的肉刑之一,黥字于面,便是将罪名永远地刻在了这人的身上,不得解脱,一辈子都要受尽人冷眼。 她万万没想到刘煜竟能狠辣至此。 「你来做什么。」付青恶狠狠地盯着她,轻蔑一笑:「来看我笑话?如你所愿,我这副狼狈至极的模样,你总算见到了。」 付英眉间加深,她道:「我本意并非如此,你不要曲解,只是将军出事之前有些痕迹指向你,我来确认一番。」 第10页 她蹲下身,平视着付青,一字一句问道:「是不是你将行军路线泄露出去的。」 付青抬起眼,直直迎向她逼人的目光,她唇角微扬,眼中尽是挑衅:「你猜啊,你不是她最得力的副将么,你猜是不是我要加害于她啊。你不是誓死护卫将军安危么?怎么没跟她一起去死啊。」 刘煜眉宇间尽是厌恶,他冷冷道:「卖主求荣的东西。」 「王爷此言差矣,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做些什么,无非出人头地罢了。既然付祂从未睁眼瞧过我,我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付青转头看向刘煜,笑里尽是不要命的疯狂。 付英沉默许久,直起身道:「将军从未轻视过你,相反,比起我,她更在意你们。」 付青愣住了。 她目光透过空荡荡的窗棂,像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那是她从小生长的西北沧州。 「我是第一个将军收纳的女子兵,但我知道,将军收留我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过人之才,只是因为我是无家之人,将军触景生情,把我捡回去罢了。」 「我跟随将军出生入死数十载,将军南征北战,逐渐积累威名,我幸得赏识,成了将军的得手副将,但所行之事却并非领兵作战,而是探查消息,留意动向。」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很可笑吧,身为将领,却无作战之能,只能做些斥候做的事。我时常在想,将士守国门,我们生长于黄沙,日日听着号角与战鼓,歷经沙场的磨鍊,我们早已将自己当作了这西北的一副终年不坏的铁甲,说不想跟敌人好好厮杀个痛快,那是假的。」 她重新看向付青,语气铮然:「可是我只能枕着号角入眠,却不能作那在战场上听着震天号角所向披靡的战士,只能在战鼓声声中潜入敌营,带来能让将军大胜的筹码。」 刘煜看向她,少女面容恬静,确实不像行军作战之人。 「我时常看将军操练女兵,心里也是羡慕极的。我督察你们操习时,将军也总是会过问你们的训练成果如何,总是会私下和我说起某个女兵天赋异禀,有将帅之才,让我多加留意,多加提点。」 「其中就有你,付青。」付英语气和缓,像是在叙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将军说,你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你不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的,而是真正想上战场,你嚮往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是难得一见的将才。只是性格有些孤僻,让我多与你交谈,免得藏了心事憋坏了。」 「我每次和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会避开我,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如今想来,那时你便已积怨已深,还是我不够仔细,未能察觉你的变化。」 付青看着她,眼中情绪不明,许久,付英长嘆一声:「也罢,错不全在你,我与将军也有失职之过,属下背叛,主将也难辞其咎。但你此举使得许多将士枉死,罪无可恕,你对不起那些和你并肩作战的袍泽。」 「将军带兵前往乌山剿灭蜗居于一方的匪寇,本是易如必胜之战,谁料半途为人所埋伏,险些全军覆没。我们的行途刻意避开了匪寇途径之地,隐秘非常,事前也并未走露风声,除非有人泄露消息,否则不可能会有如此大规模的人伏击于暗处,伺机而动。」 她死死盯着付青的眼睛,指节没进掌心:「我问你,是不是你?」 付青低着头,一头乱髮披散于前,她久久没有开口。 她惨澹地闷笑出声,蓦地抬头,她恶狠狠道:「晚了!都晚了!」 她笑着笑着低下了头,笑声变成了呜咽。 「太晚了啊......」 付英移开视线,如墨般深沉的眸子无波无澜,像是麻木。 人心不足蛇吞象。 刘煜忽地笑了,他拍手叫绝:「好一场迟来情深的戏码。」 「可是啊,付青,对一个人付出感情的时候,就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像你这种,爱不爱,恨不恨,最是难办了啊。」 「爱一个人就要深爱她,恨一个人就要痛绝她;爱恨掺杂,你便已经画地为牢了。」刘煜摇了摇头,他淡然道:「为了死去的将士,为了付祂,孤也要让你永生不得好过,孤会与你一同背负恶名,要让你到死都记得,你是个抛师弃友的叛徒。」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反正本王的名声已经够臭了,倒是不介意再臭一些。」 付英用剑尖挑开付青破破烂烂的囚服,露出的一点锁骨下方,是赫然的「叛」字。 付青有些失神,刘煜叫人将她带了下去。 「付副将,孤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办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呢。」刘煜转向她,尽是人畜无害的笑意。 付英收刀入鞘,她倚墙而立,看着眼前这个被人称作草包的废物皇子,指尖缓缓抚上剑柄。 「王爷和大将军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太平。」 刘煜笑着看她:「一物换一物,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付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了眼。 「我只听旁人说将军从大将军手下逃了,只是逃向何方,暂不可知。」 刘煜长舒了一口气,连笑意都真诚了许多,他唤人泡了壶茶上来,道:「知她无恙,我心已足。」 付英谢绝了递上来的茶具,半跪告辞:「多谢王爷,事已办成,付某这便告辞了。」 刘煜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却未看她一眼:「去吧。」 第11页 付英转身离去。 刘煜看向逐渐远去的付英,眼中有几分玩味:「看来还是没把我当成自家人呢。」 都防他防成这个样子了。 他沉吟片刻,唤了人进来。 「把她悄悄给执金吾大人送去,算是孤的一份薄礼了。」 魏思道闭门思过了好一阵子。 他知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如果他此时再有动作,无疑是自寻死路。 但如此僵局,需得有人来破。 否则在他闭门思过的这段日子,窦云那边必定会有所动作,要么是借他上位褫夺禁军统领权,要么是把他一脚踹向万劫不復之地。 他需得作万全之备来反扑。 但他居于被动,便是将主动权全权交与了窦云,更何况,他手上没什么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底牌。 「大人,有个自称付将军旧部的女人求见。」有小太监进来禀报。 魏思道微微转过身,疑道:「付祂?那不是个早就死了的人么。」 当时他心底还暗喜,付祂一死,便意味着刘煜少了一分上位的筹码。 他心下一转,蓦地惊坐起来。 「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第8章 唇枪 朝堂上,天子高坐,群臣跪拜。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平身。他眼下有乌青,明显是纵慾过度的模样。 「且慢。」一道人声打断了乌乌泱泱打算起身的大臣。 「微臣斗胆,今日要谏那贼人魏思道,蛊惑圣听,蒙蔽君心!」 刘煜微微侧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品御史中丞。 「此话怎讲,徐大人,朝堂之事,可不能信口雌黄啊。」齐武也看向御史中丞,言语间满是质疑。 「若非铁证如山,微臣断不敢妄言。」御史中丞直起身子,将一封密信取出来,高举手中。 「此信便是保辉和魏思道私自勾结,叛国求荣的证据。」 有小太监将密信呈递了上去。 皇帝一手支头,他展开密信,阅毕,登即大怒,将密信揉作一团,狠狠扔向地面。 他神色不豫,此刻涨得通红。 「大......大胆阉人,祸乱超纲,里通外敌!来人,将魏思道打入大牢,听候发落!」皇帝动了怒,他剧烈的咳嗽着,一旁的小太监见状上前,却被他一把推开。 「徐允丞,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徐允丞从容不迫地一拜:「殿下英明,臣无话可说。」 刘煜看向身侧的刘珏,那人早已面无血色,嘴唇翕动,似是想要辩解些什么。 「臣有话要说。」又一人开口,打断了想要散朝的皇帝。 「叶侍郎,魏思道死罪难逃,难不成你还要为贼人辩解?」徐允丞斜睨了他一眼,声色无波,像是胜券在握。 叶鸣并不理他,只对皇帝一揖:「此信来的蹊跷,虽说保辉的的确确将边宁十二城拱手送给贼人,但保辉在被打入死牢的时候也亲口承认执金吾与此事并无干系。全系保辉一人狗胆包天,不战而降。株连九族之事,保辉不敢一人担着,但他一口否认执金吾并未参与进来,说明执金吾确实不知此事。」 「好一个全然不知,若不是有把柄在那魏思道的手上,他定然会全盘托出。保辉一个小小监军,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瞒着朝廷,私自决断,将西北重镇拱手相让。这当中必有人指使!保辉是被魏思道派过去的,我就不信,魏思道当真能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徐允丞反唇相讥。 叶鸣也问他:「敢问御史中丞,那密信出自谁手?」 皇帝开口了,他坐在椅上,微微合眼,像是在平息余怒。 「保辉亲手所写。」 徐允丞嘲讽道:「怎么,侍郎大人是在怀疑这封信是不是真的?」 叶鸣摇了摇头:「这封信定为保辉所写,但是不是遭受胁迫所写,犹未可知。」 「侍郎是在怀疑我办事不力?」大理少卿冷冷开口,他盯着叶鸣,眸底却有几分慌张。 「微臣并未点名道姓,大理少卿为何自乱了阵脚?」叶鸣摇了摇头。 「你!」大理少卿怒目而视,几欲起身。 叶鸣对皇帝一磕头,末了,他直起身子,神色自若:「且不说保辉会不会将这么机密的信件轻易泄露出来,就说执金吾对他也有知遇之恩,他也不该将来往信件就这么送入虎口,此为忘恩负义。再者,臣等写信都会盖戳私印,以彰身份,微臣看这封密信,似乎并没有保辉的私印。」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 士人写信尤爱盖私印,以示其门阀地位。宦官之流因时常受人轻视,就总爱在一些细枝末节上面模仿士人之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妄图与其并肩。 所以,盖私章已成宦官风气,保辉没理由不盖私章,如此一来便会「有失身份」。 「许是事情紧急,忘了盖?」徐允丞有些语无伦次,他恶狠狠地盯着叶鸣,声音拔高:「叶侍郎也是出自名门望族,缘何几次三番地偏袒阉党?」 「够了!」皇帝一声怒喝,他斥责徐允丞:「朕之天下,同为子民,哪来的三教九流名门望族!朕看你们是想佣党自立,取而代之!」 刘珏最先反应过来,他以头磕地,长伏不起。 「父皇息怒。」 刘煜跟随着众大臣一同跪身。 「陛下息怒。」 第12页 徐允丞面色清白交加,却是再也不敢开口了。 叶鸣进言:「此事大有蹊跷,还请陛下斟酌再三,切不可轻易动刑,寒了忠臣之心。」 皇帝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他沉沉地扫了一眼徐允丞,道:「朕自有定夺。」 「散——」散朝的话音还未落,又有人直起身来,道:「臣还有一事禀报。」 声如玉珠落盘,掷地有声。 刘煜循声望去。 是右扶风的郡守,也是朝中难得一见的女官。 此人平素不与人来往,为人正直,作风廉洁,不像是能捲入党羽之争的人。 皇帝不言,示意她说下去。 「臣有要事,付将军之死,并非乱党所致,实乃有人蓄意为之!」一语激起千层浪,满朝譁然。 「此事事关边境重将,右扶风慎言。」 刘煜微微偏头,余光里身后的窦云眉间微紧,神色深沉。 姚简不卑不亢地一拱手,只对今上道:「臣有铁证,昔日付将军部将付青受人蛊惑,将付将军行踪泄露给有心之人,以致付将军途中欲袭,下落不明。」 刘煜喉间微紧。 「真是乱党,抑或是有人有意扮成乱党,谋杀重臣,犹未可知。」 「口说无凭,右扶风一面之词,叫人如何信得?」 「兹事体大,付将军失事,西北边境失去守将,遣兵调将又需时日,这才会使得保辉此等小人趁机上位,将十二重镇拱手相让,涉及国计民生,微臣断不敢胡言。」姚简跪的笔直,言语间尽是尅切之意。 皇帝似有所动,他沉声道:「爱卿言之有理,只是未有证据,此事也难决断。」 姚简见皇帝隐隐有偏袒之意,便道:「微臣有幸,付青前几日投奔于我,将此事和盘托出,为付将军昭雪,此亦乃陛下之幸。」 她微微侧身,大殿外的太监将付青带了进来,付青行了君臣大礼,长跪不起。 皇帝打量着她,忽地道:「抬起头来。」 付青抬起头,素净的脸上「叛」字赫目。 刘煜眸色微沉,付青的目光向他这边暼了一眼。 朝中有人骇然。 「动用私刑......这是不将天子放在眼里啊。」 皇帝面色不虞,他语气隐隐压着怒意:「你说,付祂出事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可有证据?」 付青又一拜,目不斜视,一字一句道:「臣有。」 她将内衫解开,露出大片洁白的脖颈,大臣纷纷避目,那上面也是几个「叛」字。 她又拿一方印绶,那赫然是,徐允丞的印绶。 她淡声答道:「付将军成婚之后,徐大人几次三番地找过微臣,许我高位,前提是联合他们置付将军于死地。臣鬼迷心窍,信了他们的一番鬼话,便将将军的行程泄露给了徐大人,致此灾祸。事成之后,徐大人非但未能兑现诺言,欲加害于微臣,此身伤痕便是证明,臣命大逃脱,偶得右扶风大人相救,方得像今日这般站在朝堂上为付将军沉冤。臣自知罪该万死,但请陛下明察,切勿寒了忠臣之心,纵容奸臣乱政。」 徐允丞脸色已然煞白,他失神地看着付青手中的印绶,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他勐地起身,指着跪于堂中的付青,声色俱厉:「此人满口胡言,栽赃陷害,陛下切莫信了这妖女的话!」 「徐大人,注意举止。」姚简在一旁淡声道。 徐允丞这才发现他一时激动竟站了起来,他慌忙跪下,面上却无血色。 皇帝震怒:「那为何你的印绶会在她手里?付青一介女子,何必大费周章来诬陷你,不要命了吗?」 徐允丞胡乱地摇头,眼中有泪:「微臣,微臣不知,但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鑑!」 皇帝冷笑一声:「天地知不知道朕不知道,但是朕却是没看到多少忠心。」 徐允丞脸色又白了一分,他环视一周,却见身边之人皆冷眼以对,他自知再无生路,只恶狠狠道:「妖女,你这段时间逃到了哪里,竟让你苟活至今。」 付青正欲开口。 刘煜忽地出声。 他对皇帝一拜,道:「陛下,微臣忽发内急,可否暂退一阵。」 皇帝看向他,那眼里是不加掩饰的不屑和鄙夷,他挥了挥手:「去吧。」 刘煜起身离开。 「微臣说的很明白了,右扶风大人收留在下,臣得以躲避徐大人的追杀。」 徐允丞笑了,那笑声迴荡在鸦雀无声的朝堂内,四下寂静,像是被摄住了。 他忽地抓住身前窦云的衣袖,神色惶然,语气颤抖:「将军救我,我还不想死啊将军。」 窦云皱眉,他想甩开徐允丞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徐允丞抓的指节泛白,他双眸瞪大,死死盯着窦云。 窦云身边有人想拉开徐允丞,却听见一声血肉刺破皮肉之响。 徐允丞浑身一僵,他低头看着胸膛正中插入的袖刀,笑声戛然而止,鲜血从嘴角溢出,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袖刀又深了几分,将他彻底断了气。 只须臾间,骤生变故。 窦云甩了手中刀,他神色不变,对皇帝一拱手,道:「微臣时常用短刀防身,以防不测,陛下见谅。」 皇帝有怒不敢言,他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 声音有着隐隐不易察觉的颤抖:「罢了,罢了......反正也是罪臣,早该死的。」 第13页 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窦云浑厚的声音响彻殿内:「愣着干嘛,还不快拖下去,摆在这脏了陛下的眼!」 有太监眼疾手快地将徐允丞的尸体拖了下去,那一汪血迹却留在殿内,像是昭示着所有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刘煜回来的时候便是这一番场景。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刘珏的身边跪下,没人注意到他,只有刘珏低着头,声音轻颤。 他道:「皇......皇兄,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怎么觉得,是我们在伴虎呢?」 刘煜不知道如何宽慰他,便只好装傻充愣:「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啊。」 刘珏那边没了声气,似乎觉得跟他这么一个傻子说话确实是对牛弹琴。 刘煜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捏了捏刘珏垂着的手,以示安抚。 刘珏一僵,却没逃开。 「陛下,此事了了,还有一事没完呢。」叶鸣最先回过神来,他仰头,看着座上面色苍白的天子。 皇帝惊魂未定,只怔怔道:「什......什么?」 「保辉之事,拖久只怕有心之人从中作梗,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付将军沉冤,执金吾大人也不应蒙冤。」 皇帝如梦初醒,他念念有词:「对......对!把魏思道喊来,再把保辉带上来!」 面对窦云这尊庞然大物,只有魏思道能带给他片刻安心 刘煜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齐扶枝,正巧撞上他的目光。 刘煜微微挑眉,便转回了视线。 有人将魏思道带了上来,魏思道慢慢地走上了殿前,跪在天子脚下,臣服道:「奴才魏思道,见过陛下,奴才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殿外无声涌上了数名禁军,将殿堂环环围住。 天子摆手让他起来,魏思道侍立身侧,对堂下的窦云投去轻蔑一笑。 许久之后,看守天牢的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跪下,语气紧急。 「保辉死于狱中,微臣看守不力,请陛下恕罪!」 第9章 浮萍 魏思道勐地上前一步,失声道:「怎么会......」 窦云抬眼,看向僵立在皇帝身侧的年迈宦官,唇角微扬,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死无对证,这场由宦官监军引发的朝堂风暴最终不了了之。 皇帝疲惫地散了朝,朝后,刘煜走在窦云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窦云没有搭理他,只是走到殿外时,他微偏过头,声音浑厚:「听闻皇侄最近新纳了一妾?」 刘煜点了点头,应道:「是。」 「美人虽好,切莫贪怀啊。不可纵慾成性,伤及根本。」窦云语气沉沉,似意有所指。 刘煜嵴背一寒,他微微睁大双眼,有些怔愣的看着窦云宽阔的背影。 窦云没听到回答,转过头来,示意他跟上。 刘煜紧着头皮跟了上去。 「什么时候带进宫里给你母后看看?」窦云的语气里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她身子不适,不能见风,等她身子好些我再带她去见母后。」刘煜恭敬道。 窦云「嗯」了一声,恰逢骠骑将军过来和他商议军中事宜,窦云看了刘煜一眼,见他低着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讥笑了一声。 「瞧你那点出息,哪有皇室的样子?」 骠骑将军闻言,愣了一瞬,刘煜拱手:「大将军教训得是,是皇侄愚钝了。」 窦云眼里尽是不屑,他对身旁的骠骑将军低头私语了几句,便带着他走了另一道。 刘煜站在殿前,寒霜天里,他的后背渗出了一层薄汗。 恰逢姚简从他身边经过,两袖清风的女官对他一揖,开口道:「王爷何故屈居人下,连王妃也受其牵累,一代忠臣遭人暗害。自己亦惶惶不可终日,终究有失体面。」 这是拐着弯骂他窝囊,任人摆布呢。 刘煜先谢过她:「多谢右扶风大人为家妻正名,只是人之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唯有破釜沉舟的毅力,方得拨开云雨见月明。」 姚简摇了摇头,像是不认可:「都说胜者必有远谋,私以为无论大国小家,都要一视同仁,为了长远利益而捨弃家室妻子,实乃不义之举。」 刘煜一时语塞,半晌无言,只得道:「右扶风大人言之有理,孤受教了。」 姚简看他良久,终是长嘆了一口气,道:「罢了,是姚某多嘴了,王爷自便吧。」 说罢便拂袖离去,唯余笔直的背影在寒风中挺立,像是屹立不倒的青松。 当真是一股清流,让人肃然起敬。 刘煜回了府,沧海迎了上来,神色紧急,刘煜暼了一眼四周,低声道:「回屋说。」 「有消息了么?」书房里,刘煜立于窗前,昳丽的面容半隐在日光中,让人看不太真切。 沧海单膝跪地,回禀道:「桑田久未归,和我们的人断了联繫。」 刘煜抚着手中的梅枝,沉声道:「你们没跟着他一起?」 「任平生生性警戒,我们不敢安插太多人手,只让桑田带着寒鸦潜伏了进去.....寒鸦死于乌镇,桑田带着王妃不知逃往了何处。」 刘煜微微一顿,他转过身,问:「你们就这么放他们两个人进去?任平生倚靠窦云,人多势众,三个人怎么可能逃出生天。」 只死一个寒鸦便是万幸之事,稍有不慎便是三人一同葬身乌镇。 沧海眼眶通红,他道:「桑田执意请罪,是属下看管不周,请王爷降罪。」 第14页 「自己去领罚,下次若遇险事,非有万全之策,否则不可轻举妄动。」 刘煜说完,又道:「好好安置寒鸦的家里人,要护他们妻儿周全,衣食无忧。」 沧海称了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留刘煜一人在书房里枯坐。 连齐扶枝偷偷熘进来了都不知道。 直到齐扶枝修长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刘煜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有侍从端了茶水上来,齐扶枝好整以暇地坐下品茶,茶香裊裊,他不住赞嘆一声。 「好茶。」 刘煜像是虚脱一般,姚简的话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搅得他心乱如麻。 「见到保辉了?」齐扶枝问。 刘煜点了点头,神思却又回到了晨间去天牢见保辉的时候。 保辉缩在牢里一角,衣衫破败,蓬头垢面,丝毫不见先前志得意满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见到来人,却也不惊讶。 「在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熘进来,王爷真是胆量过人。」 刘煜站在牢外,沉默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 保辉听了,自嘲一笑:「王爷问的是哪一个为什么,是为什么效忠执金吾多年又临阵倒戈向大将军,还是为什么倒戈了大将军却又不盖私章,为执金吾大人开脱?」 刘煜道:「都有。」 保辉长嘆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他像是很冷,把自己裹成一团。 「人啊,总是在举棋不定,谁又能完全坚定自己的立场呢?我也曾以为我会效忠执金吾大人一生,绝不背叛,可徐大人将我的家人圈禁起来的时候,我又觉得,有时候忠心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他顿了顿,继续道:「像我们这种无根之人,究其一生都活在困顿之中,想要出人头地,却受尽人冷眼,即便我做了西北监军,那些人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 「只有我那年过古稀的老母,和家中胞弟,他们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我,看着我笑,说我长大了,有出息了,能带他们不再过潦倒的日子。」他的眼中似有泪光,保辉敛下眸,将泪掩在眸中。 「原以为我就会这么无波无澜地守着我的家人过一生。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们竟能将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人抓来恐吓我。」 「我生于微末,本来也无甚本事,幸得执金吾大人赏识,将我养在身边,虽成了太监,但好歹能让家人衣食无忧,这样我已心满意足。只可惜天命弄人,非叫我过得不甚快活。」 「罢了罢了,我也活不久了,这一封密信便是我对执金吾大人教养之恩的报答吧。」 保辉笑着笑着,泪却流了满面,他復抬起头,恳求道:「王爷,您或许是我最后所见之人,我有话,拖您带给我的家中老母和胞弟。」 刘煜微微颔首。 「您就跟他们说,说我不是叛徒,边宁十二城失去主将已丧失与匈奴一战之力,若强行开战只能使铁骑踏破十二城,屠杀百姓和将士。」 他哽了哽,继续道:「我虽是受了大将军之命,但当时确实唯有投降,方能换的边宁十二城片刻喘息和安宁,我真的,不是叛徒。」 他无力地跌坐,声色哽咽,泣不成声。 刘煜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到思及眼,却未长远考量。边宁十二城今日为你拱手送人,他日再夺城时,遭殃的依旧是百姓,战火会烧毁百姓的房屋,乱箭和刀刃会伤及百姓,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若胜,匈奴会掠夺边宁十二城至一空,若败,匈奴也会在撤退时屠杀百姓泄愤,损失只增不减。若一战,兴许还能拖到援军前来,守下十二城。」 保辉愣住了,他看着刘煜,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如此残血冷酷,竟能在人之将死时戳穿他为自己编织的黄粱一梦。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终究还是将十二城的百姓送入了敌军刀刃下,任何理由都不是你蔑视生灵的藉口。」 刘煜走出天牢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 保辉呜呜哭泣的声音迴荡在昏暗潮湿的天牢里。 寒风穿堂而过,有侍从上前来为他披上大氅。 「王爷,城郊有户保姓宅子走水了,听说屋里有一老一幼,无一生还。」 刘煜闭了闭眼,看向远处耸立天边的朝堂,抬步走去。 齐扶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这保辉怎么和浑水一样,越搅越浑,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窦云失其臂膀徐允丞,魏思道也没落着好,被从小养到大的保辉反咬了一口,差点小命不保。 「窦云已经在怀疑我了。」刘煜淡淡开口。 齐扶枝看了他一眼,道:「你做事一向小心谨慎,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付青是我抓起来的。」 齐扶枝差点将茶喷了出来,他大惊失色:「你疯了?窦云和徐允丞那边找她快找疯了,你敢把人藏起来,窦云知道了不剥了你的皮?」 刘煜笑了笑,道:「兵行险招,不险怎么能把徐允丞逼出来,倒是我没想到,徐允丞最后竟然想拉窦云下水。」 「印绶也是你偷来的?」 刘煜点头,他道:「徐允丞与付青联络时必定不会随便将印绶交出去,这样便不能定他的死罪。只有人证物证确凿,方能置他于死地。」 第15页 他没说是如何将印绶偷来的。 齐扶枝冷静了些许,却还是觉得他此行太过冒险。 「许是知道窦云把他当成棋子想用就用想弃就弃,心生怨怼了呢。毕竟窦云那么多人可用,没了他,也会有下一个徐允丞,但徐允丞也就只有一个窦云傍身了。」他吹了吹茶。 「真是天真,窦云手握重兵,当朝谁敢轻易动他?连掌握禁军的魏思道都扳不动他,他一个小小四品御史中丞,也想把他拉下水,真是可笑。」齐扶枝冷冷笑道,语气尽是不屑。 刘煜摇了摇头,道:「此事对窦云也非全无影响,徐允丞一个御史中丞,哪来的兵去伏击付祂?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此事绝不是徐允丞一人之力可以办到,能在西北安插重兵,就只有谢氏和窦云能够做到,付祂生于谢氏,不可能为谢氏所忌,便只有窦云能在乌山埋下伏兵了。」 他看着窗外飞卷的风雪,低声道。 「窦云已全然失了帝心民心,离自我灭亡也就不远了。」 第10章 缔约 远在西北的沧州也飞起了雪,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漫天的飞雪,洋洋洒洒地飘向人间。 谢氏府里,付祂倚着廊柱,看庭中的雪色无声飘落,掩盖了四方天地。 付英掩了门,将掌心放在唇边呵了口气,霎时间飘起了白色的雾气。 她疾步走到廊下,对付祂道:「这么冷的天,将军不在屋里歇着,伤口发作了可不好。」 付祂点了点头,跟着付英进了屋。 屋里烧着火,从冰天雪地的外面一进来,忽觉四季如春。 付祂围着火炉坐下,道:「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付英也坐下,她以手支颌,看着付祂,问道:「将军是在忧虑京中之事吗?」 付祂摇头,她抬眼看向窗外,那是边宁十二城的方向。 「京中之事并非我一介边境守将所能插手的,知晓付青之事后我便对那边再无牵挂。只是边宁十二城为我所镇守,如今失去主将,匈奴将其尽收麾下,我心难安。」 那是她扎根的地方,也是她魂牵梦萦所不能放下的地方。 付英没有接话,沉默以对。 她们都知道如今前有狼后有虎,如今再想收回城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大将军对西北虎视眈眈,付祂需得暂避风头,更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回到十二城率兵收城。 「王思齐!付祂重伤难愈,你来捣什么乱?」 「子牧子牧,我的好子牧,你好歹也欠了我不少人情,不要这么兇巴巴的,你这样以后如何娶妻呀。」 「你!我谢子牧一表人才,何愁娶不到妻?你少诅咒我!」 ...... 又来了,付祂头疼地扶额,对着付英无奈一笑。 这两人每日都要吵闹,吵闹也不在别的地方吵,专挑她这一方四角小院吵。 缘由是王秋迟日日都要以探望之名与付祂商议朝堂之事,谢清尘又怕王秋迟为难她,故每次王秋迟来找她都要跟着一起。 所以每次好好的谈话老是被这俩人搅的鸡飞狗跳。 两人闹着闹着就进了门,王秋迟拎着红泥酒壶,笑着向付祂问好。 「付将军。」 付祂颔首,王秋迟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自顾自斟了清酒,递与她。 「我们沧州人不喝你那酒,软绵绵的,喝着没力道。」谢清尘在一旁见缝插针道。 付祂接过了酒,酒香浓郁,确实不似西北烈酒般醇厚。 谢清尘嘟嘟囔囔地埋怨,付英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道:「谢公子,你的嘴角怎么破皮了。」 付祂也抬眼看去。 谢清尘登时红了脸,他抬手摸了摸唇角,支支吾吾道:「不小心擦破了,没事。」 王秋迟瞥了他一眼,抿着酒,唇角微微漾开。 屋里噼里啪啦烧着炭,一时寂静,无人开口。 「窦云和魏思道这次斗的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处,天子也为二人所累,已然成了傀儡,这时候,得有人站出来,破开这迷局。」王秋迟将酒壶放在火炉上面,谢清尘趁他不注意,偷偷将烈酒换了来。 付祂偏着头看他,她眼底极亮,像是黑夜里的豺狼:「王督尉所谓何意?」 王秋迟笑着摇了摇头,他道:「将军不要和我打太极了,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坐拥地方,却也并非不问朝中之事,家父年迈,未洲王氏便由我一人支撑,独木难支,我需觅得良主,我想,谢氏亦是如此。」 「再者,若现在我们秉持中庸,来日无论哪一方上位,都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为自己博得一条出路,将军,你说如何呢?」 谢清尘蹙了眉,他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想与我们结盟,共同投靠一方?」 王秋迟点了点头,笑道:「正有此意。」 他清了清嗓,道:「我此行并非毫无诚意,其一,我救了付将军于水火之中。其二,西北沧州年年过冬困难,缺少粮食,雪重霜厚,房屋也会折损不少,我未洲凉氏愿开仓放粮,赈济沧州百姓,共度难关。」 「但前提是,谢氏要借与我们兵马。」 付祂坐直了身子,她审慎地打量着王秋迟。 「兵者杀器也,自古有兵马者得天下,王氏想通过区区几仓粮食就换得我们谢氏的兵马,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第16页 谢清尘也道:「我虽不谙兵法,也知兵马珍贵,并非一朝一夕养成,更何况,你要兵马做什么?」 王秋迟幽幽嘆息一声:「子牧啊,你们沧州远离京城,又有重兵,自然无人敢欺。未洲毗邻景,蜀,凉三洲,群狼环伺,重重包围,可都盯着我未洲这块肥肉呢。」 「如今天下大乱,各地军阀皆佣兵而起,我未洲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唯有土地丰饶,惹人垂涎,家父在时尚能周旋,只怕有朝一日王氏只有我一人时,那些人便会群起而攻之,到时我未洲不保。」 谢清尘看着他,神色隐隐有些动容。 付祂却未被他一番说辞打动。 她语气无波无澜,却直中要害。 「我给了你兵马,你能给我什么。」 王秋迟摇了摇头,却道:「将军现在不应该考虑我能带给你什么,而是未洲被吞併后沧州的安危。景洲牧兵强马壮,又在沧州东南方向,直取便可攻之,我此番微服,就是为了不惊动景州,假以时日,若是未洲被景州吞併,景州有了与沧州的一战之力,对沧州有害无益。」 「谢氏镇守沧州百年,根基稳固,不会被轻易撼动。」 王秋迟又道:「此言差矣,且不说沧州已经失了边宁十二城,元气大伤。就沧州地形而言,除却景州便是匈奴之地,极难扩张,而景州吞併了未洲之后,大可以向东南方向继续兼併,到时候,景州一家独大,沧州再怎么拒守稳固,也难以抵抗了。」 他又凑近了些许,小声道:「再者,将军难道不想知道当今天下,谁是良主吗?」 付祂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谢清尘:「公子如何看?」 谢清尘沉吟片刻,道:「天子偏爱二皇子,这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天子无实权,他的诏令已然不会有人放在眼里。眼下只看魏思道和窦云谁能定出胜负。」 「我觉得,魏思道不是窦云的对手。」 他神色奕奕,像是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魏思道虽手握禁军,但禁军毕竟人少势寡,窦云为大将军,有号召四方兵士之能,除却摇摆不定的地方军队,所汇集之数也远超禁军,所以,夺储之战中,魏思道必败。」 他的眼里有着必胜的得意:「虽然我看不起那个草包,但不得不说,窦云确实是他的一面坚不可摧的靠山。」 王秋迟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嘆道:「虽无将领之才,却有谋略之能,子牧,你若不拘泥于这一方边远之地,定能有一番作为。」 「只是,你去投靠窦云,他会饶你一命吗?我看他对你杀心已决,难以动摇。」 甚至派了身边亲近的谋士任平生来堵截她。 「他要杀我,并非因为私仇,而是他所控制的秦王娶了一个手握兵权的将领,他害怕有朝一日我会和秦王联起手来对付他,所以想要除之而后快。但如若我服软,诚心投靠,他未必不会容纳谢氏。」 王秋迟一合掌,眸里是清润的笑意:「如此便好,未洲王氏是真心想和谢氏结盟,还望子牧和付将军慎重考虑,我先饮一杯,愿 两家缔结盟誓,共建大业。」 说着,他拿起酒壶,自斟一杯,抿了一口。 「咳!」烈酒入喉,王秋迟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清尘。 谢清尘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取笑道:「怎么样,我们西北的白干不错吧?可比你们那江南软酒烈多了!」 「你换我的酒做什么?」王秋迟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我看你那磨磨唧唧喝酒的样子就着急,喝酒要讲究烈,快,稳,喝酒之后面不改色,才是真英雄。」谢清尘语重心长道。 王秋迟不敢苟同:「那你可是真英雄,我是君子,要饮琼浆。」 付英眼看着他们俩又要吵起来,忙作和事佬:「两位公子先别吵,将军有些乏了,两位不妨换个地方论英雄君子?」 江南水酒后劲大,又笼着满屋的热气,确实让人昏昏欲睡,付祂强打起精神,听着他们笑闹。 谢清尘看付祂有些精神不济,便拉着王秋迟拎着酒壶出去了。 付英送走他们,回过头来看着付祂,问道:「将军要不要歇息?」 付祂摇了摇头,她看着付英,眼里含着水色,似乎和平时冷肃严峻的巾帼有些不同。 「你想去吗?」 付英微愣,随机反应过来,她摇了摇头,道:「将军身边无人,我不能离开将军。」 付祂笑了笑,唇边笑意温和:「我知你心向战场,多年来一直未能得偿所愿,如今未洲缺将,你自可带队人马过去,等未洲有能力自建军队之后,再回来也不迟。」 付英看着她,久久不言。 她一直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没想到付祂心如明镜,竟是将她看了个透彻。 付祂站起身来,将自己腰间印绶交与她,道:「见它如见我,若有人不听令,自可军法处置。」 付英看着眼前人苍白的面庞,接过了印绶,一向不善辞色的她眸里隐隐泛着雾气。 多年来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 「付英谢将军成全。」 第11章 民变 入冬的几场大雪下的勐烈,许多百姓受了灾,房屋倒塌,粮食匮乏,仅存的粮食也受了潮,难民纷纷涌上县衙,讨要说法。 「说好的赈济粮呢?往年过冬都还有赈济粮,今年连个子儿都没见到。」 第17页 「我的儿啊,我的儿要饿死了啊!」 县衙的侍卫守在府前,不耐烦地驱赶着人群。 「去去去,什么赈济粮,朝廷都自顾不暇了,还有闲工夫管你们这些人。」 群情激愤,有人狠狠啐了一口,道:「呸!我看是你们这些人官商勾结,私自藏粮,倒卖粮食,你去看看西街的粮食都哄抬到多高的价格了?有些人倾家荡产都买不到一瓢米,狗官!」 侍卫怒目而视,手中的长戟指向那人,恶道:「你们这些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肆意诋毁朝廷官员,小心你的狗命!」 谁知那人竟迎着戟尖,硬生生把那侍卫逼退了几步,他铮铮道:「来啊,反正都要饿死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我看这县衙藏污纳垢,在位者不谋其政,净想着盘剥我们这些老百姓,还不如反了他!」 人群中有呜呜的哭泣声音。 「我的囡囡啊,被饿死了啊,她还那么小......」 「好饿,好饿,官爷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 「我的屋子没了啊,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啊......」 更多的是人们口诛笔伐之声。 「如今乱世,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为商者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为官者官商勾结,倒卖粮食,赚取暴利,到头来,苦的还是我们老百姓!」 人群中一人声音洪亮,他高举双手,振臂高唿。 「前有黄甲军趁乱起义,伐诛无道之臣,我们亦可效仿之,成则名垂千古,败亦不胜荣耀!总比现在讨粮无路,活活饿死的好!」 越来越多的人应和着他,这些百姓们饿的面黄肌瘦,那一双双凸出的眼睛里是亮的吓人的光,像是找到了救世之道。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现在就反了他,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的赈济粮!」 人群向前涌着,县衙的几个守卫横戟门前,但也抵挡不住人数如此众多的百姓。 那些百姓双目通红,那是绝境困兽的殊死一搏。 忽地,有人惊唿一声。 「杀人啦,当官的杀人啦!」 戟尖刺破了为首之人的胸膛,那人缓缓倒下去,手却向上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今日......死我一人足矣,但我们,不能再任人欺压了!」 那个侍卫大惊失色,他看着染血的戟尖,喃喃道:「不是......不是我!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像是星星之火蔓延,百姓怒火高涨,更兇勐的攻势铺面而来,那些守卫被撞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人带了家里的菜刀,趁乱挥砍。 有些砍到了侍卫身上,有些却砍到了身旁的百姓身上。 「当官的不得了了,他们要杀了我们,他们要杀了我们!」 「狗官休逃,今日你爷爷便要来取你们项上人头!」 那些人一律将身上的伤处归于侍卫身上,他们群起攻之,守卫很快只撑不住,纷纷四散奔逃,衙门大开,他们看到县令正欲从偏门逃离,大吼一声,追了上去。 「跟我没关系啊,我只是个当官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伤你们的人也不是我啊!要找,你去找刚刚那几个人啊!再不行,找那些粮商也行,是他们哄抬粮价的!」 县令惊慌失措地跑着,他背着个包袱,里面是他刚从粮商那换来的钱币。 有人冷笑一声:「杀得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 不远处的官道上,付祂远远听到了县衙的喧闹之声。 她身着盔甲,短刀配于身侧,自有一番飒沓之姿。 「怎么了?」她看着从县衙回来的付英。 付英眉头紧锁,道:「百姓饿疯了,闹上衙门了。」 「情况不容乐观,有人从中煽风点火,百姓受人煽动,将整个衙门都洗劫了一遍,县令仓皇出逃,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付祂瞭然,她道:「王氏送粮的车最快也得半日到,若是放任不管,这些人定会成势,若是鰲居山头称霸一方倒也还好,就怕和黄甲军一样,最先无人在意,也当是流民走投无路自然成势,没多久就消亡了,最后愈演愈烈,几番镇压不得,为祸百姓。」 她嘆了一声:「说到底,还是官逼民反。」 付祂带着付英到了县衙,衙门口有些留守的百姓,见了她们,警惕道:「你们也是那狗官请来的帮手?」 有人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孩,轻声哄着,那孩子饿的连哭声都异常微弱,为母者拭着泪,将指尖咬破,送入婴孩口中,方才止息片刻。 这番凄凉场景不忍卒睹,付英转过眼去。 付祂将怀中的饼分给那些人。 那些人见了有吃的,两眼放光,纷纷扑上来抢。 付祂刀柄将其他人拨开,先将饼分给了那些育有孩童的人,那些人连连道着谢,哭咽着将饼吞了下去。 付祂环顾四周,道:「我不是县令请来的帮手,但是我也是当官的。」 那些人本来对付祂放松了戒备,闻言又警惕了起来,眼里闪烁着不信任。 有个半大孩童道:「你是当官的,当官的都不是好人。」 付祂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却被一人慌乱的声音打断。 「付......付将军,救我啊,他们要吃了我,他们要吃了我啊!」 县令被人追赶到了衙前,见到付祂在这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扑抓上来。 付英伸手挡住了他,她冷冷的看着狼狈窜逃的县令,道:「生人勿近。」 第18页 紧追而来的人群也看到了付祂,为首的人停下了追赶的脚步,犹犹豫豫道:「这是付将军吗?」 有人窃窃私语:「好像是付将军,除了付将军咱们这可就没别的女将军了。」 「你看她身边还有个女将,肯定是那个副将付英!」 「看来付将军没死啊......」 「管她什么付将军,为官者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朝廷的走狗!咱们把衙门砸了,她难道还会放过我们吗?」之前那个振臂高唿的人见人群隐隐有退缩之势,復高声道。 「对啊,付将军再怎么说也是当官的,就算镇守西北,那也是奉朝堂之命,跟咱们又没什么关系。」 「当官的都是乌合之众,他们只想着自己,从来不会考虑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若是她付祂有一丝良知,又怎会等到咱们走投无路的时候过来?」 一语激起千层浪,这些百姓平素被欺压惯了,甫一有人从旁煽动,便将多年的积怨一同发泄了出来,难以平息。 付祂看向那个指挥着人群的男子,他面皮白净,衣冠齐整,看着不像是灾民。 「是他。」付英微微皱眉,缓声道。 付英也抬眼看去,目光触及男子后又收回来:「黄甲军的军师。」 她们当时潜入黄甲军的军营时常常见到此人,他跟随黄军王,时常出入。 那男子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百姓虽对付祂心里畏惧三分,但在绝境之中也顾不上什么畏惧抑或敬仰,见县令躲在付祂身后,便又要冲上来。 付祂随行的亲兵见状,挡在付祂身前,刚要抽刀,却被付祂喝止住了。 「退下,刀剑对敌,不对百姓。」 那些亲卫面露疑色,却还是放下了刀,退了下去。 付祂环视众人,敛容道:「粮车还有半日即可抵达。」 「不信,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託辞?」 付祂又道:「我坐在这里,同你们一起等,半日之后粮车没来,你们自可取我项上人头。」 人群中有人有些动摇,有个小姑娘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付祂看向她。 「我们......我们有吃的了。」 小姑娘怯生生地说,大而懵懂的眸子里皆是欢喜。 付祂笑了笑,道:「对,有吃的了,你们不用挨饿了。此次房屋倒塌的损失由我谢氏一族承担,明年开春就会着人加固房屋,以免入冬垮塌。」 小姑娘也笑了,她大胆了一点,走到了付祂面前,仰头乖巧道:「谢谢你,大姐姐。」 付祂摇了摇头,道:「在位者谋其政,应该的。」 周围的百姓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那名男子见这些人已无对抗之心,忙道:「你们就不怕她是骗你们的吗,她跟那些人是一伙的!黄甲军就是遭了她的殃,被她骗得溃不成军,含恨败北!你们难道就不怕她把你们都杀了吗?」 这次无人再应和他,有人坚定道:「付将军镇守西北十年间从未有过大乱,黄甲军起于微末,势大后却劫掠百姓,在我们看来,跟这些剥人皮的官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是自找的!」 「付将军常用谢氏府库的银钱来赈济百姓,要不是付将军慷慨解囊,我们一家早就在三年前的那场大雪里面饿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了起来,付祂镇守西北十年间功不可没,体贴民情,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 男子被堵的说不出话,只好作罢,他找了个离付祂很远的地方坐下,再不开口。 付祂暗中观察着他,见他没了动作,对付英道:「一会儿把他扣下来。」 「好。」 第12章 招兵 那些受伤的百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哀声连连。 付英去了就近的医堂请了大夫来给他们上药,那些人呲牙咧嘴地喊着疼,一边又不住唤她「女菩萨」。 付英笑着摇了摇头,她望向靠在衙门廊柱前闭目养神的付祂,道:「我不是什么女菩萨,将军才是真侠骨。」 能于乱世中坚守本心,何尝不是一种伟大。 付祂靠着柱子,盘算着赈灾的事情,忽地,她感觉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 是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睁着水灵灵地眼睛,巴巴地瞧着她。 她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 小姑娘几番欲开口,却又作罢,终于,她鼓足了勇气,对付祂道:「我......我可以跟着将军吗?」 说罢,她又急急道:「我.....我不会添乱的,我可以为将军鞍前马后,就算只端茶送水也可以!姨母说过我很聪明的,什么都一学就会!」 她说着,语气带上了小小的骄傲。 付祂揉了揉女孩蓬乱的发顶,道:「可以问问你为什么想跟着我吗?」 小姑娘踟蹰了片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被活活饿死了,我想,成为了像将军一样的人物,至少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的父母,我的姨母,就是被饿死的,他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付祂不言,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发顶。 「将军就像我的姨母一样,很温柔,很耐心,愿意听我说话,我很喜欢姨母,我也很喜欢将军。」 小姑娘重新抬起头来,她清亮亮的眸子里蓄了泪:「所以,我想要跟随将军身侧,为将军分忧。」 第19页 付祂一时无言,她不曾想到一个半大孩子竟如此通透。 小姑娘水汪汪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大有付祂不点头她不罢休之势。 须臾之后,付祂蹲下身来,平视着眼前踌躇满志的小姑娘,语气轻和:「我以前也认识一个人,她在跟你差不多的年纪投入我帐中,天赋异禀,我亦十分重视她。她入帐前曾对我说,要建得一番功业,她嚮往战场上的厮杀予夺,像是为战场而生的将才。」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问道:「那她之后建成功业了吗?」 付祂垂眸,像是隐去了某种酸涩的情绪。 「后来啊,她与我渐渐离心,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小姑娘疑惑地蹙起眉头,她有些不明白:「将军这么喜爱她.....」 付祂笑了,她又揉了揉女孩的发顶,语气悠长:「道不同不相为谋吧,只求功业,急功近利,终究不是长久之法,害人之人终害己。」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抱住付祂的胳膊,仰头笑的灿烂:「我不会背叛将军。」 付祂看着女孩清澈见底的眸子,含笑点头。 「将军给我起个名字吧。」 「我不擅取名。」 「不嘛不嘛,我已经是无家之人了,既然跟了将军,以后跟将军就是一家人了,将军怎么能不冠我名姓?」 「付霁,如何?霁月清风的霁。」 「将军喜欢就好~」 「将军成亲没呀?」 「......战场之上,不问家室。」 「可是这里不是战场呀。」 「.....」 送走了谢清尘和王秋迟,又收了一个付霁,付祂总感觉她在给自己挖坑跳,找的不是麻烦。 好在孩童精力有限,付霁叽叽喳喳缠了她一会儿,就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付祂轻轻地拍着小姑娘单薄的嵴背,手下的身体瘦骨嶙峋,摸着硌人。 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几年前,彼时她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将军,某一日在谢氏府前捡到了一个半大姑娘。 那日也下了雪,不过是些细碎的飞雪,雪粉裹着沙土,在寒风中扑面而来。 付祂眯了眯眼,姑娘坐在阶下,衣衫单薄,见付祂出来,忙站起身。 她冷的浑身哆嗦,面色发青,嘴唇乌黑,付祂微微皱了眉,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盖在她身上。 姑娘小声道了谢,她拢紧了大氅,付祂温热的体温犹存,似乎没那么冷了。 她抿了抿唇,迎着付祂询问的目光,道:「我......我想要来投奔将军。」 付祂闻言,笑了笑,那笑如春风合沐,能融世间冰雪。 「好啊,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身形单薄,眼神却坚毅:「我想要和天下男儿一样,痛痛快快地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付祂看了她良久,眸中是浅淡的赞许。 「战场并非儿戏,进了帐中,便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之苦,切不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 姑娘面色欣喜,扑进了付祂的怀中。 「是!」 翌日付英发现,付祂帐下多了一个名叫付青的女兵。 「将军,粮车到了。」付英附在付祂耳边,唤道。 思绪回笼,付祂远望去,一列粮车缓缓从官道上驶来。 她轻柔地将沉睡中的付霁交给身旁的女子,起身跟付英一起去接粮车。 那些百姓看到粮车过来,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亲兵艰难的挤在汹涌的人群里,喊道:「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百姓都饿疯了,此时看见粮食就跟饿狼看见肉一样,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只知道往前拥挤,很快,人群中有人被挤了下去,被接踵而至的人群吞没。 付祂蹙眉,她站在粮车前,冷声道:「不排队的话,今天就别想拿吃的了。」 喧闹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她的神色无波,却带着不怒自威的震慑,沧州的百姓们一向很听付祂的话。 付英带人将刚刚在人群拥挤中受伤的人翻了出来,剩下的那些人自动排好了队,王氏的人开始布粥。 付祂在一旁盯梢,看有没有人趁乱多拿或者抢劫。 不多时,县衙门前的百姓拿了粮食,他们四散奔走,向亲朋传达付祂施粥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人排起了队,还有些尚且壮实的男子也加入了亲兵之中,维护秩序,疏散人群。 不多时,粥布完了,付祂道:「今日发放的米粮可够一家三户吃上三日,待三日之后,会有粮车来送粮。」 百姓们感激涕零,连声称赞菩萨再世,付英将百姓们送走后,县衙门前仍留下了不少青壮年。 付祂抱臂看着他们,问道:「可有意入我谢氏麾下?」 他们面面相觑,像是没料到付祂如此开门见山。 见他们心存疑虑,付祂笑道:「每年谢氏布粥的时候都有不少家中男丁希望加入谢氏军队,正好谢氏镇守沧州,年年征战,损伤无数,正需要新人入伍填补空缺。」 「入我谢氏门,便一视同仁,无论家中富贵与否,在军队里,无人看你出生高低,只看你有没有与敌殊死一战的决心。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谢氏护你们家中妻儿父母,你们为谢氏爪牙,无往不利,哪怕马革裹尸还,也是我们沧州的好男儿,是我们沧州的英雄。」 付祂的一席话说的在场之人热血沸腾,壮志淋漓,有个男人道:「男儿何不带吴钩!壮志难平!我愿投入谢氏麾下,报效家国,得叫来者闻风丧胆还!」 第20页 「我也要投靠谢氏!」 「男儿当立功业,不求闻达,但求问心无愧!」 ...... 付祂忙完军籍登记入册之后,已是深夜。 今日谢氏招纳了许多壮丁入伍,正好填补了去年战死沙场的人数。 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放下笔,正抬头间,付英掀帘进来,提了一壶烈酒给她。 付祂接过酒,道:「知我者,付英也。」 付英看了一眼案桌上的军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今日前来投靠的人的姓名生平。 「如此繁琐之事,怎地不交给文书官员来做?」 付祂饮了口酒,烈酒入喉,七分辛辣,三分畅快,她摇了摇头,道:「往年文书官员总有缺漏,发放军饷也不能对上人,公子虽说是沧州牧,但终归还是年轻气盛,从不过问这些繁琐事务,久而久之,难免积怨。」 她站起身,就着单薄的衣物出了门,寒风凛冽,吹的她一个猝不及防。 「唔,这样就清醒多了。」 在屋里闷得久了,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地不甚清楚。 付英有些心疼她,明明也是和旁人一样的年纪,却承受了寻常人所不能承受的重担。 她看向院中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问道:「付霁睡了吗?」 本来付霁是要陪着她一同处理公务,奈何孩童生性爱玩,在屋里沉闷呆了半个时辰便有些只撑不住,付祂只好陪着她闹了半晌,待小姑娘靠在她怀里睡去的时候,她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塌上,转身欲离去时。 她的衣角被人扯了扯,付祂回头,付霁可怜巴巴的眸子看着她,委委屈屈地问道:「我要和将军一起睡。」 付祂无奈,道:「都多大了......」 付霁却不依,就这么拽着她的衣角,僵持了一会儿,付祂终于败下阵来,将女孩抱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屋里。 付祂的屋里布设简洁,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付霁好奇地打量着付祂的房间,道:「将军的住处好寒酸......」 付祂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必太在意身外之物。」 付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付祂的掌心宽厚温暖,困意袭来,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最后迷迷煳煳间,付霁小声嘟囔了一句:「别关灯,我怕黑......」 付祂想去挥灭烛火的手微顿,收了回去。 「睡下了。」付英将她的大氅拿了出来,为她披上。 付祂「嗯」了一声,看着漫天无声飞落的大雪,没了声音。 付英就这么陪着她,一同沉默地站在檐下。 「付英,你说,付青她现在怎么样了。」 付英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道。 「人各有命,将军,你需看开些。」 背叛之人就算回心转意,造成的伤疤却不可磨灭。 第13章 暂别 翌日清晨,付祂早早地去见了关在牢里的县令。 那县令一见到付祂,急忙迎了上来,抓着铁栏,神情凄楚:「将军,我......我是冤枉的啊,哄抬粮价都是那些粮商做的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付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凑近了些,问:「真的吗?」 县令赶紧点了点头。 「我不信。」她对左右吩咐道,「把人提出来,我亲自审。」 今日的衙门很是热闹,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 原因无他,今日审的是在本地为虎作伥了多年的县令。 付祂坐在堂上,一手支颌,翻看着安岭县近几年的帐簿。 县令身旁还跪了一人,这人是县衙的帐房先生。 付祂翻到某一页,抬眼道:「前年沧州司农拨了八万石粮食给安岭县。」 县令闻言松了一口气:「是,是,这八万石可都发给百姓了。」 帐房先生在一旁沉默不语。 台下群情激愤,有人高声骂道:「什么时候给我们了?你这个狗官!」 县令无赖道:「我能说假,帐簿造不了假啊,你说对吧?」 那人一时哑口无言,只得骂道:「奸贼!」 付祂没理他,继续往后翻看,翻到今年的帐簿记录时,她微微蹙了眉。 「这几处怎么有修改的痕迹?」 有几处的字被人涂抹之后又重新写了一道。 「今年是七万五千石......这里没错,就是被人改了几道。」 她看向台下的帐房先生,道:「解释解释吧。」 县令紧张地看向一侧的帐房先生,只见他抬起头,应道:「在下当时老眼昏花,算错了数,故而改了几道。」 忽地,付祂轻轻笑了,她将手中的帐本挥了挥,道:「错了,今年是八万两千石,你专司帐房,年年过冬入库的粮食理应记得清楚,更何况是今年刚登记入库的粮食。」 「你不是这里的帐房先生,我说为何这帐簿上涂改痕迹如此之多,料想原本的帐簿记着真实的入库数量,如今我要查你们这县衙,你们就自作主张地改了帐簿,只怕真正的帐房先生早就被你们灭口了吧。」 她将帐本扔到他们面前,冷冷道:「真是胆大包天。」 县令被陡然吓了一哆嗦,他抬起头,双眼尽是惶恐。 「将军,将军大人,此事我全然不知啊,你去找他。」 他指着一旁同样惊慌失措的帐房先生,道:「登记入库的粮食是他负责的,我就是个县令,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第21页 那帐房先生见他急于撇清跟自己的关系,心下愤怒:「我还不都是受了你的指使!你说让我做掉那个主簿,事成之后倒卖粮食的钱分我一半,怎么,这个时候又不认帐了?」 说罢,他又转向付祂,声音坚决:「将军,在下以性命起誓,安岭县县令贪污枉法,私吞灾粮,谋杀主簿,赚取暴利,若有虚言,天打雷噼。」 县令指着帐房先生,急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自知已无退路,只得对付祂勐磕了几个头,涕泗横流:「将军,我自知有罪,但求将军放过我的妻儿,要杀要剐,全凭将军做主。」 付祂摇了摇头,她道:「你为县令,是安岭县的父母官,所作所为却无一件造福百姓。你倒卖粮食,使得百姓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时候,可有考虑过他们也有妻儿?」 「说到底,还是你私心作祟,妄想轻罚。」 「安岭县县令作恶多端,为祸百姓,其罪当诛,着明日,处以斩刑,以慰诸位父老乡亲。」 百姓中爆发了一声欢唿。 「终于要死了,这杀千刀的县令!」 「付将军才是我们的父母官啊!」 付祂在一片唿和声之中退了堂,付英见付祂从县衙出来,迎了上去。 「将军此番作为,是否太过严苛了,自古以来少有县令因贪赃处以斩刑,小惩大诫为佳。」 付祂翻身上马,她望向乌乌泱泱从衙门里出来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像是逢了莫大的喜事。 「若不严加惩戒,那便会有更多的安岭县令出来为祸百姓,倒不如杀鸡儆猴,把其余那些动了歪心思的人镇住。」 地方官贪污灾粮早有风声,她只是挑了一个最为张扬的人处置了,剩下的那些如果有脑子,也会暂避风头,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她夹紧马腹,疾驰而去。 沧州牧府中。 一大清早便有人咋咋唿唿了起来。 「你是谁?」这是谢清尘的声音。 「你问我是谁,我还想问你是谁呢?」这是付霁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将军的院里,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谢清尘被气的火冒三丈,他站在院外,怒目对着守在门口一夫当关的付霁,道:「我是这里的州牧,别说这个院子是我的了,这里的人也是我的!」 王秋迟在一旁听着,微微蹙了眉。 他打断了一旁喋喋不休的谢清呈,问:「什么你的我的,付将军是有家室的人。」 付霁瞪大眼睛,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秋迟:「将军成亲了?」 王秋迟点头:「对,和当今秦王成的亲,应当半年有余了。」 付霁感觉自己的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什么样的人配得上付将军啊?怎么有人敢娶付将军啊?真的不会玷污了付将军吗? 谢清尘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品出了一丝不对味,他琢磨着琢磨着,忽地,福至心灵,他震惊地看着付霁:「你,你该不会是付祂的私生女吧?」 王秋迟扶额,他简直要被这人清奇的脑迴路打败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私,要是我也是付将军正室所出的孩子!」 谢清尘更震惊了,他像是要哭出来了:「刘煜这狗东西,这么早就把我的付祂给糟蹋了,娃都这么大了。」 王秋迟插了一嘴:「什么你的付祂,那是秦王的王妃!」 谢清尘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王秋迟被他噎得哑口无言,他小声教育他:「不要天天把秦王的名讳挂在嘴边,人家好歹是个王爷,虽然不怎么受宠......」 说着说着他看向门前站着的小姑娘,谁知对上了付霁盈满泪水的眸子。 「???」 谢清尘有些急了,他伸手用衣袖胡乱地替付霁擦着眼泪,边擦边道:「怎么还哭了,万一付祂回来看到了怎么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个大男人欺负你这小屁孩。」 闻言,付霁哭的更凶了,眼泪不要钱似的掉:「谁是小屁孩,你才是小屁孩!」 谢清尘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王秋迟,用眼神催促他哄一下。 王秋迟嘆了口气,只得蹲下来,对付霁道:「不许哭,再哭不让你见付将军了。」 小姑娘果然被震慑住了,水灵灵的眸子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她哽咽着,道:「不行,你们把她藏哪了。」 谢清尘刚要开口,就被付祂打断了。 她披着一身风雪,下了马,付英紧随其后。 到了付霁面前,她张开手,道:「付将军在这里。」 付霁一下子将她扑了个满怀。 王秋迟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向付祂问好。 「付将军。」 付祂点了点头,付霁躲在她的怀里,白净的面庞上泪痕未干。 她向付祂怀里缩了缩,委屈道:「他们欺负我。」 谢清尘听了,想把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姑娘给拽出来好好理论一番,奈何付霁将脸埋在付祂怀里,根本不带看他一眼的。 付祂轻轻拍了拍付霁的头,对站在门外的二人道:「进去说吧,外面冷。」 屋里生了炭,王秋迟提着他那个红泥小酒炉,靠在最里边坐。 谢清呈在他身边坐下,他暼了一眼搁置在炭边的小酒炉,奚落道:「在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可真是委屈你了。」 第22页 王秋迟笑了笑,道:「不敢当,只是你们的白干太烈了,王某有些承受不住。」 付霁看着那个漂亮的红泥茶壶,有些好奇,她仰头问身边的付祂:「将军,那是酒吗?」 王秋迟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酒杯遥遥敬向付霁:「小丫头也想喝一杯吗?」 付祂替她挡了下来,谢清尘指摘他:「小屁孩那么小,你给她喝什么酒,真是居心不良。」 王秋迟连声应好,他又斟了酒,道:「是是是,王某唐突了,自罚三杯。」 饮了酒,他温润的面庞浮现了几分薄红。 「王氏送粮的车也到了,不日后王某就要告辞了,这段时间多谢子牧和将军的照拂了。」 谢清尘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付祂让付英也拿了白干来,谢清尘像是有些郁闷,也让付英给他拿酒。 王秋迟却挡住了要去拿酒的付英:「别给他拿,他酒量不好,易醉。」 谢清尘涨红了脸,他开口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可是沧州土生土长的人,酒量再怎么说也比你这个半吊子好。」 付祂敬了王秋迟一杯,她道:「多谢督尉送粮赈济沧州,这份恩情,付某和沧州的百姓记在心里。」 王秋迟摇了摇头,他又饮了口酒,酒意使然,他那平素总是笑意清浅的眸子流露出了几分不舍:「此去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聚。」 他像是对付祂说,也像是对自己说:「不要忘了我们的盟约。」 第14章 招降 池海在谢氏府里等了三天。 自那日他在安岭县衙慷慨激昂一番煽动之后,那个女人便将他私自扣押了下来,关到了谢府中整整三日。 衣食照常,既不苛待,也不见得有多优越,像是对待最普通的门客一样。 他不知道付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每次想要从送饭菜的小厮嘴里套话,那小厮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他想要出去,门口又有侍卫把守,将他拘于这一方四角天地。 等了几日,池海逐渐烦躁,他日日在院子里踱步,寻找解脱之法,却依旧遍寻不得。 这种煎熬几乎让他抓狂,像是一个等待凌迟的刑犯,那把刀高挂头顶,将悬未悬。 终于,今日小厮送饭菜进来时,池海将那一桌饭菜掀翻,语气不善:「姓付的到底什么居心?」 小厮一脸惊恐的看着他,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 「让她来见我,不来我便不吃饭,看咱俩谁熬得过谁。」 小厮进来通报的时候,付祂正在看王秋迟教付霁习书写字。 小姑娘贪玩,兴致来时缠着王秋迟教她习字,这会儿又觉得索然无味。 「练笔需专注,不可走神......」王秋迟看付霁心不在焉,提点道。 付霁点了点头,强撑起精神提笔作书。 付祂看她行书拖拉不连贯,皱眉道:「下笔切忌拖沓,一鼓作气方能行云流水。行军打仗也是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方能克敌。」 「将军,池海要见您。」有人进来通报。 坐在书案对面的谢清尘正批着各地呈上来的文书,闻言,偷偷抬眸瞥了这边一眼。 付祂道:「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走到门口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道:「别偷懒。」 谢清呈和付霁齐齐点头。 待付祂走后,谢清呈用胳膊肘拐了拐王秋迟:「走了吗?」 王秋迟从窗户的缝隙里向外窥探,确认付祂走后,道:「走了。」 谢清尘和付霁同时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将军怎么这么严格啊,我就提了一嘴,现在日日让我练书,练不完就不能出去玩。」 谢清尘没好气地回她:「你这还算好的,自从父亲回京甩手之后,这偌大的沧州就丢给我一个人,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这还不算,每每处理公务的时候,付祂都要在一旁守着我,生怕我偷懒,美名其曰一家之主需事事躬亲,真是可怜我,生的一个劳累命。」 两人对视一眼,仰天长嘆,感怀命运不公。 王秋迟拍了拍付霁的小脑袋,笑道:「别怨将军现在严格,成将才之前须得做兵卒,做兵卒之前须得通战法,通战法之前须得学兵书,学兵书之前须得能识字,将军这是在把你当将相之才培养呢。」 付霁将他的手打掉,愤愤道:「摸头长不高!」 王秋迟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早先在学宫时子牧日日都跳起来打我的头,也没见我比他矮,可见这是歪理邪说。」 付霁讪讪地收回了手,道:「那你可真抗揍。」 王秋迟笑着看了谢清呈一眼:「应该的,子牧打我,正说明了他疼我,把我放在心尖上。」 谢清尘咬牙切齿:「揍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比如他现在就想跳起来揍这个满口胡话的人。 「别别别,子牧。」王秋迟笑意更甚,亲呢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谢清尘冷冷道:「把你打哭了就不算打笑脸人了。」 「......」 谢府某处僻静院落里。 付祂推开门,甫一抬眼,便看到了院中站着的池海,神色倨傲,却隐隐有着怒气。 「姓付的,把我关在这算怎么回事,有本事欺瞒主上,没本事堂堂正正地面对我吗?还是说,你根本无颜面对黄军王,面对我们这些黄甲军旧部。」 第23页 付祂神色平静,她道:「两军对峙,不可浮躁,须得沉得住气,方能稳健制敌于险境。心浮气躁者,不察细枝末节,易败于细微之处。」 池海微微一愣,正巧对上付祂抬起的双眼。 那眼里有着无一物的清明,像是至清无鱼的水色。 「军师,这是您教我的。」 「说吧,把我抓起来有什么事,总不是要把我供起来当吉物,好彰显你绥远将军的威名。」 屋内狼藉已被打扫一空,池海管也不管付祂,径直坐下,怒气却消散了不少。 付祂也跟着坐下,付英站在门边,时不时向屋里望一眼。 池海这才注意道她,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方才惊觉:「你是翠花?」 付英点了点头,道:「军师别来无恙。」 他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句:「算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冷冷瞥了一眼付祂,等她开口。 「军师知道边宁十二镇的事情吗?」付祂问道。 「匈奴都跑到沧州牧头上撒尿了,这事有谁不知道?」池海挖苦道,他想让付祂难堪,以平昔日欺瞒之怒。 付祂却神色无波,像是没察觉到他语气嘲讽,她顿了顿,道:「我想让军师助我一臂之力,夺回边宁十二镇,以绥沧州边境。」 池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捧腹大笑,笑得像是眼泪都要出来了:「姓付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蠢到再让你利用我一次吧,你们欺我好苦!我的宏图本可施展,黄甲军所向披靡,你却,你却......」 他指着付祂,一字一句道:「毁了我们的千秋大业。」 「你现在居然有脸来请求黄甲军的援助?忘恩负义的东西!」 付祂沉默了许久,片刻后,她跪下双膝,语气诚恳:「对不起,利用你的善心,是我们的不对。」 付英一惊,想要扶起她,却被她拦住了。 池海也被她的举动震惊了,他有些语无伦次,指着她半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付祂开口,掷地有声,字字珠玑:「我知军师对我积怨已深,我此番前来不求军师原谅,也并非我私心想要招降黄甲军旧部,但请军师看一眼边宁十二镇的百姓,匈奴入境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欺压良民强抢民女,朝廷之失,不应让百姓来背负,大将军已将我留在边宁十二镇的部下悉数招纳,单靠谢氏麾下的兵,实在无力与之一战。」 「黄甲军起义的初心是什么,军师您还记得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受困已久的百姓想要推翻无能庸碌的朝政,黄甲军以民心所向,直取朝堂,故起义之初屡战屡胜,所向披靡。」 她抬起头来,问道:「可到了后来,军师,不要再欺骗自己了,黄军王已然变心,他已经忘了自己当初誓要让天下百姓安乐富足,他带着部下每夺一城,便要杀地方豪吏,夺百姓家产充作军备,更有甚者,见到姿色姣好的女子便要纳入府中,不从者杀之。」 「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温良谦逊的黄军王了,他被眼前的浮华迷了眼,渐渐忘了自己的本心,暴戾贪婪成性,这就证明,他已经不再堪当大任,已经不能带领黄甲军走下去了。如若我不出手擒他,来日便是朝廷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将黄甲军夷平。」 付祂神色诚恳地看着他:「良禽择木而栖,我知军师手下尚有黄甲军旧部,只是人员匮乏,不能成势,故在沧州各地激起民愤,企图收纳走投无路的百姓。所以我只是将军师关上几日,小惩大诫,只希望军师能够权衡利弊,将黄甲军旧部和谢氏将兵合为一体,收復边宁十二镇,再展宏图。」 池海久久不言,像是再考量她话的可靠性。 终于,他神色凝重,道:「我要反了这朝廷,你谢氏为朝廷鹰犬,你怎么保证你不会临阵反水,将我一军?」 「昭朝已是强弩之末,各地军阀豪强并起,天子有其名而无其权,譬如景州牧已公然招兵买马,向天下寻求可用之士,朝廷已是朝不保夕。我沧州不求称霸天下,但求居于一方无人来犯,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军师,黄甲军生于西北,已和我们沧州唇齿相依,沧州不保,黄甲军又何来立足之地呢?」 付祂字字诚恳,她久跪于地,背却挺得笔直,绘成天地间浩然的正气。 池海像是有所动容,他犹疑片刻,道:「你先起来吧,这么跪着可真是折煞我了。」 付祂站起身,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容我考虑考虑,联谊大事,不可儿戏。」 付祂理解地点了点头,便要带着付英离开。 「那军师慎重考虑,我就先不打扰了。」 「等等。」池海唤住了她。 只见他神色有些赦然,看着付英,吞吞吐吐道:「翠花,你......这些时日,过得还好吗?」 付英神色平常,她回过头,道:「挺好,有劳军师挂心了。」 见付英无事,他轻了一口气,见付英注视着他,又紧张道:「那......那就好,我还以为,没有我的保护,你会受欺负呢。」 付英摇了摇头,道:「不会,将军待我很好。」 池海点了点头,俊俏的脸上带了几分薄红:「姓付的敢欺负你,我就......」 付祂抬眼看了过来。 池海掂量了一下双方的武力值,在发现自己全无胜算之后,将要脱口的话憋了回去。 第24页 「没什么,你走吧,好好照顾自己。」 付英道了谢,跟着付祂一同出了门,留池海一人在廊下痴痴望着。 「将军,池海此人,可以依靠吗?」出了门,付英问道。 她始终忧虑池海有异心,就算结盟联约,也不会安分。 付祂笑着答:「他生性高傲,若只有我一人,定然不能说服他安心归于谢氏。」 付英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久久没有等到回音,付英抬头,却见付祂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她回以疑惑的目光。 谁知付祂笑而不语,她摇了摇头,嘆道:「我的翠花啊,什么时候才能开个窍啊......」 翌日清晨,付祂于军营操练时,付英进来传达府里的消息。 「将军,池海答应归于谢氏麾下,明日便会带着黄甲军旧部前来投靠将军了。」 第15章 齐侯 刘煜又做梦了。 梦里他还是那个不受宠的皇子,守着他出生以来就禁锢着他的秘密,寄人篱下,受尽冷眼。 「齐侯啊,齐侯啊......」时人都这么称唿他,因为刘煜在出生之时便交由身为四世三公,声名显赫的齐氏抚养,缘由便是今上迷信神佛,有人谏言天子第一子命中不详,与国运相剋,须得交由旁人抚养,不得以皇室名义养在宫中,方才能护佑住天子之气运。 是故皇后窦氏在生下刘煜之后便将他送出了宫,交由齐氏司空膝下代为抚养。 「唉,煜儿这种身份,便是窦氏想了这法子瞒天过海,怕是也瞒不长久啊,天子终有一日是要接他回去的,哪有皇子流落在外不回宫的道理。」这是齐夫人的声音。 「窦氏来找过几次煜儿,让他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不许讲给外人听,我看煜儿把这秘密守得很好,今上素来偏心二皇子,我看倒不会多关注煜儿,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半大的刘煜在屋门外,仰头看着灰白的天空,听着屋里的宰相和夫人聊天。 院中有棵梧桐树,时近严冬,枯败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刘煜忽地明白了为何诗人都喜以物伤怀。 我亦飘零久。 「你怎么在这?」比刘煜还小一头的齐扶枝从树后冒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蹦到了刘煜面前,朗声道。 屋里的人停止了交谈,「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齐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站在门外神色淡漠的刘煜。 「......」刘煜没说话,他转头就跑,跑出了这一方小院。 「他又怎么了?」齐扶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比刘煜小上几岁,正处心智未熟,懵懵懂懂的年纪。 齐夫人摇了摇头,她俯下身来摸了摸齐扶枝的脑袋,柔声道:「我们扶枝,将来要扶参天之枝,是吗?」 齐扶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踌躇满志:「男儿志在四方!爹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就是要我寻得良主,辅佐他成就一方霸业!」 齐夫人轻柔地笑了笑,她看着刘煜离去的背影,道:「我们齐家,只出将相,不出庸才,扶枝,你需好好辅佐煜儿,延续齐家的无上荣光。」 齐扶枝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将刘煜当做哥哥一般看待,帮助哥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句话齐扶枝从未忘却。 刘煜又被传入宫了。 来传话的是窦氏身边的贴身宫女,她疾步走到刘煜面前,像是下达一道不容违逆的命令:「皇后娘娘要见你。」 刘煜便跟着她们一道入了宫。 「煜儿,最近功课习得怎么样?」窦氏柔和的声音迴荡在偌大的宫殿内。 宫里烛火幽微,帘帐轻拂,寒风便穿堂而过。 刘煜站在堂中,过堂的寒风吹过他单薄的身形,像是天边自来去的一抹烟尘。 「尚可。」刘煜答。 窦氏抬了眼,寝殿里烧着地龙,她微微坐直身子,看着寝殿外站如青松的女儿,道:「看来学宫的先生教的不错,连站姿都这么端庄。」 「是。」 「话变少了,你以前总喜欢缠着我说话,每次进宫都会与我说些学宫里的事情。」窦氏微微蹙眉,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连蹙眉都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心生爱怜。 「君子寡言,言必有中。」刘煜垂着眸子,平声道。 窦氏勐地摔落了案上的茶盏,她面带怒意,声音微微拔高:「你定是怨我了——」 刘煜听着她尖锐的声音,忽地笑了笑:「不怨您。」 窦氏看向他。 「怨我投错了胎,若是我生在寻常人家高门大户,便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可惜我生在皇室。」 刘煜无所谓地一笑:「我不仅生在皇室,我还是个女子,不能继承大统,无法完成您和舅舅的宏图大业。」 「所以,上次您没有掐死我,您后悔了么?」 窦氏的眼神变得惊恐,她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刘煜,她穿着最平常不过的学宫服饰,和天底下所有学生一般,谁人也看不出这是个女子。 可她却在这具合规合矩的躯体之下看到了一个恶鬼。 那是彻底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浴血归来的恶鬼,带着铺天盖地的恨意,席捲而来。 「你......你不是我女儿。」 她在卧榻之上蜷缩着往后退,惊恐地看着眼前笑意渐深的刘煜。 「我的女儿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她只会乖乖的......」 第25页 「只会乖乖地任人宰割,将一颗真心傻傻地送到人面前任人践踏,即便对方要置我于死地也毫无怨言是不是?」刘煜站在原地,双手合置于身前,眉眼微弯。 「或许吧,之前的那个刘煜早就被掐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母后,您且瞧瞧看,看我是如何夺得这江山的。」 窦氏身体抱恙,刘煜依旧被那名宫女带着出宫。 「大殿下,今日银钱可带够了?」宫女行至一僻静处,低声问道。 刘煜含笑点头,他取下腰间玉佩,恭恭敬敬道:「银钱没带,倒是齐夫人前几日送了我枚白玉佩,我瞧着精緻,特地拿来孝敬姑姑。」 宫女喜笑颜开:「给我瞧瞧是什么稀罕物什。」 刘煜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宝贝着呢,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姑姑今后多多照拂我。」 宫女凑了过去,想近些瞧他手中的白玉佩。 「噗嗤」一声,血肉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 刘煜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收入袖中,他冷漠地看着眼前满脸震惊缓缓倒下的宫女,道:「留你为虎作伥这么些时日,今日也该让你看一看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子。」 「我,姓刘名煜,乃承天命之皇室子孙,至尊殊胜之身,岂容你日日在我面前放肆?」 宫女痛苦地捂着脖颈,血流如注,她想要开口,却被刘煜钳住了嘴。 他微微一使力,只听得「咔嚓」一声,他生生扭断了那名宫女的脖颈,让她彻底咽了气。 幸好平时无事找齐武学了些拳脚功夫。 刘煜弃之如敝履一般扔开了那名宫女凉透了的身体,他走到花园中的水池旁,掬起一捧清水洗净了手上的血污。 洗着洗着,他无意间瞥到了御花园里零落的枯枝败叶。 那个宫女头上戴的珠花,似乎正能将这荒凉之景点缀一番呢。 他想着,毕竟是他孝敬给皇后身边大宫女的珠花,自然华贵非常,能与漫天花色争艷。 当真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小禄子正在吩咐御膳房准备今日的膳食的路上,突发内急,他四下没见着茅房,确定周围无人后,他来到花园的一处僻静地,正准备解决时。 他忽地看到眼前的光秃的枝丫上缀着两朵娇花,娇艷欲滴。 这不是寒冬吗,怎么会有花? 他拨开那树枝杈,想看个究竟。 一双眼睛瞪大,死死地盯着他。 「啊——」小禄子惊叫了一声,顾不上内急,拔腿就跑。 他的叫声引来了一旁的人,宫女太监三三两两地聚拢了上来。 一颗头颅就这么被插在树丛间,灌木挡住了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唯余髮髻上的两朵珠花点缀在空无一叶的枝头上。 那花花色鲜红,像是浸了血的芍药,透着不详阴煞的气息。 「这......这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吗!」 刘煜出了宫,却并没有打道回丞相府,而是寻了处偏地,将自己身上的学宫衣服褪去,露出里面的女子衣裙。 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姑娘一样,揣着玉佩上了街。 她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了付祂。 所以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比如她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也会长成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英气将军,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和面貌再次来到她身边。 「为什么不跑?」她看着小巷子里面仰躺在地伤痕累累的付祂,小声问道。 付祂笑了笑,她抽着气,像是很疼:「贱命一条,拿了便拿了,我辛辛苦苦讨的钱,不能让他们轻易抢了去。」 刘煜觉得她说的不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命都没了,何来钱呢?」 付祂咳嗽了两声,像是说一句话都很困难,她停顿了许久,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让他们抢我的东西。等我以后出息了,我一定要把他们每个人都暴揍一顿。」 人之如蜉蝣,朝生暮死。 刘煜笑了,她觉得这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女孩子很有意思,坦坦荡荡,心如明镜。 她跑去药堂用身上的物什换了些金疮药给付祂擦上。 付祂小声喊着疼,她偷偷抬起眼看面前神色专注的刘煜,觉得这姑娘可真是粉雕玉琢,定是高门大户跑出来的闺秀。 天色渐晚,夕色斜斜地映入这一方狭小的巷子,落在刘煜如画的眉目上。 鬼使神差地,她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刘煜顿了片刻,方才温柔笑道:「我叫荆沅。」 她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可真好看。」 刘煜愣了愣,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有些赦然。 「我叫付祂。」眼前人眉眼并无女儿娇羞,倒有些英气,只是还未长开,又有些稚嫩,浸润在夕阳里,倒成了另一番大漠孤烟之景。 「我记住了。」刘煜轻声道,她从腰间解下那枚白玉佩,放到付祂有些粗糙的手里。 她的手心里还有湿润的泥土,黏煳煳地,甫一触到刘煜娇嫩的掌心,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说着朝身上脏的已经有些看不清颜色的衣衫上面抹了抹手。 刘煜摇了摇头,她执意将白玉佩塞到付祂手中,也不管付祂挣扎着要将手收回来,道:「我给了你钱,你就不能不要命了,我还等着你留命来找我呢。」 第26页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呆坐在地上的付祂。 「说好了,收了我的玉,可就是我的人了,以后要来找我,不要忘了我。」 付祂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将玉佩收拢进掌心,喃喃道:「我会来找你的。」 第16章 棋局 梦中一悸,刘煜惊坐起来。 他伸手摸了摸身侧,一片冰冷。 连日的大雪今夜停了,皎月初上,亮澄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一方屋里。 他披衣起身,倚着窗就了口凉茶,透人心肺的凉意直贯而下,倒让他从魇中稍稍挣脱了些许,清醒了过来。 忽地,窗下有窸窣之声,虽细微,刘煜却听得真真切切。 他皱了眉,将摆在刀架上的长刀取走,冷声道:「何人胆敢夜闯秦王府,不要命了?」 「咣当——」一声,那人像是撞到了木制窗棂,痛唿了一声。 「桑田?」听到熟悉的声音,刘煜眉间微松,试探性地问道。 「主......主子。」桑田从窗棂下面冒出头来,他被撞的有些晕晕乎乎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刘煜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才道:「怎么跟贼人似的翻窗?」 桑田磕巴了半天,回道:「我......我一时情急,想跟主子回报消息,忘了主子已经安寝了。」 刘煜看他一身风尘,便招唿他进来:「进来说吧,外面冷。」 屋里烧了地龙,甫一进屋,那股子在冰天雪地里凉透的劲终于缓过来了。 刘煜坐在桌旁,打量着他。 「如今才回来,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桑田长出了口气,道:「王妃没事。」 刘煜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我知道,这事还有人不知道吗?」 「......」桑田一时无言,付祂没事的消息已经传的天下人皆知了吗? 刘煜同情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了,说正事,就没什么别的消息了吗?」刘煜将手拢进袖内,窗子没关紧,有些许冷风灌了进来。 「谢氏府里的人防我防的很紧,又派了守卫看护,我在府内,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桑田摇了摇头,道:「我是趁着守卫松懈的时候逃出来的,片刻不敢停留,马不停蹄地回了洛阳,毕竟王妃机警,稍有不慎就会把我抓回去。」 刘煜眉间微蹙,他喃喃自语道:「她拦着你做什么?」 桑田诚实道:「不知道,许是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让主子您知道?」 他冥思苦想了半天,忽地灵光一现,他顿悟道:「啊!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在府里的时候那些侍卫喝了点酒,我从他们嘴里套了点话出来。」 「说是谢氏和王氏结了盟,谢氏借兵,王氏借粮,两家结了秦晋之好!」 刘煜闻言,放在桌上轻点着的指尖微微顿住。 「结盟?他们结盟,是要反,还是要降呢?」 天子病重,朝野惊动,人心浮沉,乃至惶惶不可终日。 「应是今年格外严寒,陛下着了凉,又有陈年旧疾并发,是故病重。」医官把了脉,对一旁的皇后窦氏道。 窦氏蹙着眉,她看着龙榻上神色苍白,垂垂老矣的皇帝,眸中有些许厌恶。 「有法子治吗?」她用帕子捂着唇,闷声道。 医官犹疑了片刻,踟蹰道:「有是有......只是......」 侍立在侧的魏思道似乎有些厌烦他磨磨唧唧的样子,厉声道:「别说那么多没用的,就说能不能治吧。」 医官拜了一拜,战战兢兢道:「微臣尽力为陛下续命。」 窦氏却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寻常之处:「续命?意思是无药可医了吗?」 医官被他们为难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破罐子破摔道:「陛下常年纵慾过度,体内空虚,阳气弥尽,正是虚弱之际。风寒侵入又加重了身体的痹症,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窦氏不言,她与魏思道分立两侧,却又心怀鬼胎。 天子还未立遗诏,绝不能让他就这么撒手人寰。 魏思道小声警告他:「给我把陛下的命吊住,无论用什么法子,要是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没了,唯你是问!」 豆大的汗滴缓缓划过医官年迈的鬓边,他低着眼,连连称是。 「执金吾大人,本宫乃天子正妻,一国之母,你就这么越俎代庖,也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吧。」窦氏盯着魏思道,眼角微扬,语气不善。 魏思道冷哼了一声,殿外的禁军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只听得刀剑出鞘,寒光乍现。 他看着窦氏,声音有些阴阳,那是宦官独有的声线:「皇后娘娘,陛下龙体抱恙,不宜见风,我看,这日日请安,也可免了吧。」 窦氏凤眸微微睁大,她语气惶然:「你......你岂敢?」 魏思道轻轻拍了拍手,语气轻松:「送皇后娘娘下去歇息吧。」 翌日,一则秘闻传遍了大街小巷。 「诶,你知道吗,听说天子病重是跟那个命里带煞的煞星相剋呢!」 「真的吗?这秦王不是从小就在宫外长大吗,怎么还能克到天子?」 「命硬呗,秦王出生时关内恰逢千年难得一遇的洪灾,良田万顷尽数冲垮,许多地方颗粒无收,百姓流落他乡,更有甚者,人食人呢!昭朝建朝来便未有这等怪事发生,怎就偏他秦王给遇上了?」 「当时便有流言道秦王与国运相剋,今上心生忌惮,便把他送到宫外交由司空抚养,这么多年了,就给了个秦王的封号,连接进宫看一眼都不曾。」 第27页 「谁承想,这秦王的命竟硬到远在宫外都能克到九重宫阙之上的天子,昭朝百年国运,不会就这么被他克没了吧......」 流言传了满城,一夜之间,便成了家喻户晓的事情了。 而就在外面流言满天飞的时候,刘煜正岿然不动地坐在院中品茶,和齐扶枝临风对弈。 「乐安,弈者须得静心凝神,不可焦躁。」刘煜落下一子,将齐扶枝的白子吃了,方才抬头道。 齐扶枝将棋盘推开,他心里装着事,便无法静下心来,只得道:「你知道这几日京城传的沸沸扬扬的传闻么?」 刘煜漫不经心地将棋盘拢了过来,自己续上了齐扶枝未下完的棋,思索片刻,落下了一白子,反将自己的黑子吃了。 「知道。」 「现在人人皆传秦王天煞孤星,命带不详,与国运相剋,你要怎么破这僵局?」齐扶枝将竹扇抖开,他看着刘煜下棋的路数,心嘆这人还真是喜欢兵行险招,总是在绝处时觅得生机。 「你觉得这流言是谁传的?」刘煜执子手中,沉吟道。 齐扶枝想也不想便答:「魏思道。」 刘煜落下一子,整盘棋胜负未定,黑白对峙,只待有人破开这谜局。 「魏思道最恨的人是谁?」 齐扶枝有些纳闷他问的这些问题,朝堂之上,窦云和魏思道水火不容,这应该是有目共睹的,刘煜竟然问他这种问题。 转念一想,齐扶枝却恍然大悟,他手中竹扇微摇,像是柳暗花明。 「可别忘了我们渔翁的身份。」刘煜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眼前的棋局,全然未被传遍洛阳城的疯言影响,甚至隐隐有些自得之意。 桑田夜半方回,向刘煜汇报完后就去睡了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过后便熘达到了秦王府的院子里,正巧撞到了正在对弈的二人。 正欲过去问个早,余光却瞥见了府门处推门进来的沧海,他披着一身风霜,随意拍落了身上的落雪,正抬眼,却撞上了桑田的视线。 桑田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想要熘回自己的房间,却被刘煜喊住了。 「呦,这不是桑田吗,早上好啊。」刘煜一手支颌,含笑看着他。 桑田僵硬地转过身,他尽力不去看沧海灼热的视线,硬着头皮走到刘煜面前,单膝跪下行礼。 沧海也过来了,他行了个礼,声色深沉,眼神却是看向身侧不敢抬头的桑田:「主子,大将军正商讨召集各方州牧,起兵勤王。」 刘煜点了点头,他看向一旁的齐扶枝,笑道:「我便说,魏思道这边生事,窦云那边定会坐不住,此局,不需经过我手亦能破除。」 刘煜屏退了两名暗卫,沧海临走时几乎是揪着桑田走的,桑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自己做了亏心事,倒是也不敢和沧海叫板。 「你觉得,魏思道和窦云,最终谁胜谁负?」刘煜新沏了一壶茶,慢慢品道。 齐扶枝收了扇,扇尖在黑子处点了点,黑子已然对白子形成了包围之势:「我猜,窦大将军。」 「魏思道手握禁军,禁军实力却远不敌地方精兵,魏思道抱守残缺,让禁军将洛阳围地水泄不通,实则作茧自缚,也断了自己的生路。届时地方勤王军队攻破禁军直取皇宫时,魏思道未留后路,必死无疑。」 齐扶枝清了清嗓,他眼含笑意,看向坐在一边临风不动的刘煜,语气也微微染了些自傲:「我齐氏乃王佐之才,辅佐之人定是国之重器,盛世君主。」 刘煜笑而不语,黑子已将白子吞吃干净,胜负已定,他看着黑子满盘皆胜的棋局,轻声道。 「只看,何人能率先领兵入京,夺得先机,立下平定皇室的汗马功劳,取得天子近卫的无上荣光。」 第17章 献礼 窦云出身流寇,始于草根,靠占据一方招兵买马,以兄弟情义巩固军心,军营中人人称兄道弟,虽非正式军队,合军却同心协力,少有离心之势。窦云为将,宽厚待人,赏罚分明,时常与属下打作一团,以此拉拢人心,其势逐渐壮大,帝忌之,遂招纳窦云,封其骠骑将军,次年擢为大将军,封其妹窦氏为国母,尊仪天下。 大将军麾下将士五万余人,大多出身草寇,训练有素,勇勐善战,每每行兵作战,都会留下遗书一封以慰家人,视死如归。 这样的军队,于天下声名大噪,地方军队也避让三分,生怕这帮亡命之徒夷平州郡。 京城禁军也是五万人。 「窦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来剿灭宦官,这个理由,须得天下人的认同,否则,他的行为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剿灭了宦官,也难以服众。名不正而言不顺,自古以来便是上位者的大忌。」齐扶枝轻轻摇着半扇,看着眼前的棋局若有所思。 刘煜点了点头,他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篓中,道:「能代表天下人的便是地方州牧,州牧有一方统辖之权,只要他们认可了窦云,窦云便有了出兵的理由,最好的结果便是,地方州牧亲自率兵勤王,共讨宦官,这样他窦云便能堂而皇之地入主朝堂,名正言顺,便是有人心存不满,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地方州牧不是傻子,他们会接受窦云的勤王之邀么?宦官没了,窦云最大的掣肘也没了,这朝堂就当真是他一个人的一言堂了。」齐扶枝皱眉,像是想不通其中关窍。 第28页 刘煜抬眼,他久盯棋局,眼睛有些酸痛,极目远望,远山雾岚,积雪辉映。 「沧州兵保守而言只有三万,景州更少,这两大州郡加起来都才五万,更遑论其他州郡。以一州之力抵抗窦云就好比以卵击石,州郡之间又不能全然信任,若是合谋也人心不稳,难以成势。窦云攻下魏思道后便会收纳京中禁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窦云有了这十万军队,大可以州郡不听天命为由讨伐,到时候就是待宰羔羊,任窦云逐一击破,再无还手的可能。」刘煜笑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其实无论如何州郡都不可能独善其身,投靠窦云也好,反对窦云也罢,窦云在收拾完宦官之后自会来整治地方军队,将天下军队收编麾下,届时地方州牧便有名无实,乃至被废。」 齐扶枝想到了其中关窍,他一拍案:「所以地方州牧定会投靠窦云,以此为缓兵之计,取得一时太平,争取喘息之机。养精蓄锐,以待来日,一举将窦云拔除。」 他说着说着也笑了,意味深长地看向刘煜:「谢氏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刘煜「嗯」了一声,接道:「吾妻聪慧,勤王之事,她必能拔得头筹。」 只是窦云对她深恶痛绝,不知她能用什么来说服窦云接纳她。 「我们能想到,窦云未必想不到,但他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了,否则他就是四面环敌,禁军在前,地方州牧在后虎视眈眈,即使剿灭了禁军,人心不安,他也未必能肃清地方,是故只能与地方言和,共讨大敌,日后再慢慢整顿地方军队。」 「至少,两方结盟对当前而言,乃是权衡利弊之下的最佳之举。地方得以暂缓生息,整装旗鼓,以待来日,窦云亦能粉饰太平,收纳军队,壮大其势。」 刘煜站起身来,取了一只寒梅,自语道:「沧州应当没有红梅吧。」 「无人与我共赏梅,无人听我语寒冬。」 齐扶枝站在一旁,一头黑线。 你伤春悲秋也就算了,我不是人吗? 「大将军,有人求见。」 京郊军营里,窦云高居上座,正和部下商讨伐宦之事。 他抬眼,沉声道:「何人?」 「未洲王氏使臣,墨书求见。」墨书恭敬立于帐外,朗声道。 窦云抬手止住了下座的喧闹之声,帐中一时安静无话。 墨书被人请进去了。 进了营帐,他一挥衣袖,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见过大将军。」 窦云爽朗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来者是客,哪有客人给主人行礼之说?快快请起。」 墨书站起了身,有侍卫引他到窦云身侧的位置坐下。 「不知使臣前来,所谓何事?」窦云微微偏头,和睦问道。 墨书从怀中掏出了两封亲笔信,恭敬呈上:「大人亲启。」 是谢氏和王氏联名讨伐奸佞魏思道之书。 窦云神色凝重地看完两封信,再抬头时,脸上笑意更深,他拍了拍墨书的肩臂:「真是天助我也啊,我有谢、王两族相助,就好比如虎添翼,何愁拿不下那贼人?」 墨书趁机附和道:「王、谢两氏愿随大将军征讨贼人,光復皇室,大兴国祚,在所不辞。也望大将军日后不要忘了我们。」 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呛得他微微咳嗽起来。 「苟......苟富贵,勿相忘!」 窦云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他满面红光,犹带喜色:「必不能忘,必不能忘。」 墨书神秘地笑了笑,他微微凑近了窦云,小声道:「在下还有一礼,献给窦将军。」 窦云自然喜不自胜,他一拍大腿,朗声道:「如此诚意,窦某羞愧。」 墨书拍了拍手,属下呈了一个红木盒子上来,看着华贵非常,料想应是重礼。 「将军请笑纳。」 窦云伸手,轻轻揭开了盒子。 四座人惊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窦云神色微凝,他盯着眼前的红木盒子,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是一颗头颅。 「放肆!」一旁的骠骑将军拔刀而起,横刀对向墨书,寒声道:「污秽之物,怎能拿到将军面前脏了人眼?你是何居心!」 窦云皱着眉,他将那红木盒子一脚踹了下去,连带着头颅一起滚落在地,惊起座下之人。 他盯着面带笑意的墨书,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面,缓缓道:「这是匈奴人的头颅。」 他目光阴沉,像是墨书只要稍微说错一句话,他就能将他就地处决。 「听闻将军征讨宦官奸佞,付将军特地出兵收復边宁十二镇,斩下匈奴将领阿满拉的头颅,来为将军助威。」墨书神色不变,他直直迎向窦云逼人的目光,笑道。 窦云不言,神色却愈发难堪,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两军交战,不杀使臣。更何况在下此番前来实为与将军交好,将军可要恪守成规。」 「你心怀不轨,我杀之合情合理,何人敢拦我?」刀已出鞘,寒光毕现。 「将军,大敌当前,您须得斟酌再三,失了谢氏和王氏的支持,您的讨伐之路将会变得举步维艰。」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窦云缓缓逼近他,手中刀刃只差半寸便可直逼墨书咽喉。 「明人不说暗话,没有地方州牧的支持,将军您便如江中孤舟,独木难支,届时谢氏和宦官里应外合,难保不会给将军造成诸多困扰。再者,将军以勤王之名义出征,勤王若只有窦氏军队,没有地方军队,百姓们该怎么想啊。」墨书临危不乱,他将双手高高举起,作出投降姿态。 第29页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皇室为正统,若是名不正言不顺,会不会是假借勤王之名的......」 「谋反呢?」 清脆的刀剑铮鸣之声,窦云归刀入鞘。 墨书紧绷着的嵴背放松了下来,他赔笑道:「让将军动了怒,真是对不住。」 接着,他话锋一转:「只是付将军让我传话给您。」 「过去种种,既往不咎,也请将军高抬贵手,事成之后放谢氏一马,不要赶尽杀绝。」 窦云「哼」了一声,他重新坐下,语气却没了先前的客套:「这点小事,还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故弄玄虚。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那个姓付的,我会给她三年的喘息时间,届时她还没有万全之策,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墨书微微一笑:「自然,沧州和未洲也会全力协助将军剿灭奸臣,匡扶正道。」 ...... 出了营帐,墨书长舒了口气,他辞别了窦云一干人,独自翻身上马,远行而去。 「大将军,就这么放他跑了?」骠骑将军掀开帘帐,看着墨书远去的背影。 窦云眼神阴鸷,也没心情再商讨事宜,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面目狰狞的头颅,喊人清理了之后,方道:「还能怎么办?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正统讨伐的名号,沧州谢氏又是地方军队实力最强之流,沧州若肯出兵勤王,其他各州自不在话下。」 他屏退了众人,将案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咬牙切齿道:「今日之耻,来日必报。」 昔日边宁十二镇为付祂所镇守,他买通副将,暗中设伏袭击付祂,又命保辉龟缩城内,不战而降,为的就是一举扳倒魏思道。 谁承想,付祂没死,魏思道也蹦跶地欢,最后这帮人骑到了他头上,一个以匈奴单于头颅威胁他,一个囚禁了他的亲妹。 他暴喝一声,营外的将士听着营帐内窦云接连的怒吼声,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次日清晨,刘煜刚从屋里出来,就撞上了沧海和桑田。 沧海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桑田却蔫头耷脑,像是没什么精神。 他拢了拢衣衫,问:「怎么了。」 「回禀主子,昨日王氏带着亲笔信,秘密投靠了大将军。」 意料之中,刘煜笑而不言。 「还有一事,听闻王氏的人还带了匈奴素有威名的阿满拉将军的头颅作礼物,震惊四座,连大将军都受了惊,不知意在何处。」 刘煜微微惊愕,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轻笑出声:「啊......吾妻当真决断,她这是在给窦云下马威呢,以报杀身和十二镇失守之仇。」 第18章 朵颜 黄沙漫天,积雪成霜。 远在沧州边境的边宁十二镇,便如这寒霜过境,凄凉异常。 「翠公子,今儿的又来秀芳楼,可是看上哪位女倌了?」秀芳楼的老鸨站在门口,她姿态雍容,身披狐裘大氅,对着付祂一阵抛眉弄眼,轻轻地靠了上来。 付祂伸手挡于前,将腰间钱袋解下扔给了老鸨,道:「有劳。」 老鸨喜笑颜开,接了银子,招唿着身旁的莺莺燕燕,女倌们的脂粉香水扑面而来,似要将人溺醉在里面。 「将这位女公子带上楼上雅间,好生招待。」 付祂被簇拥着上了楼,身旁是女倌们清脆的笑声,闹作一团。 「好久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公子了,诶,红杏,你说这位女公子和那位朵颜公子,谁更俊俏一些呢?」 被唤作红杏的女倌抬头瞧了一眼坐怀不乱的付祂,掩面娇羞道:「翠公子儒雅有度,风度翩翩。朵颜公子英气十分,不拘小节。不可一概而论。」 付祂微微一笑,她对那名唤作红杏的女子一拱手,道:「姑娘谬赞了。」 「哎呀呀,女公子就是比那些臭男人有涵养,那些男人只会动手动脚,满脑子都是不正经的东西。哪像翠公子,坐怀不乱,面对我们这些胭脂俗粉也不为所动,可真是伤了人家的心呢。」有个女倌顺势攀上了付祂的肩臂,她吐气如兰,轻轻对付祂道。 付祂强忍住了把随意靠近的人掀翻的冲动, 她面色不变,道:「听说你们这有个叫翠花的女倌,能文善武,我倒想见见。」 那名女倌闻言,顿时失了调情的兴致,她兴致缺缺道:「又是来找翠花的,那个整日刀剑不离身的女倌有什么好的,独得朵颜公子的青睐也就罢了,这新来的女公子也欢喜她。」 她泫然欲泣,颇有梨花带雨之相。 付祂有些手足无措,女孩子家家的,一哭她便心疼,实在不知如何应对这番场面,只得致歉:「是我唐突了,姑娘别见怪。」 谁知那女倌听了,哭的更厉害了。 付祂呆坐在原地,不知如何安慰。 索性付英在旁人的叫唤声中很快就上来了,她一推开雅间门,便见到这番场景。 付祂闻声抬头看她,眼中颇有些无奈之意。 付英见状,捂唇轻笑出声,她行了个礼,道:「这位女公子是找翠花吗?」 那名呜呜哭泣的女倌见了付英,识趣地止住了泪,她忿忿不平地看了一眼付英,拂袖而去。 付祂向她招了招手,道:「我的翠花,可让我好找。」 付英坐了过去。 付祂取来了笔墨,对她道:「听闻翠花武艺了得,又长于舞文弄墨,今日想见识见识。」 第30页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付英瞭然,她提起笔,落墨纸上。 朵颜公子今夜至秀芳楼,点我作陪,将军可以此激她。朵颜生性爱才,犹爱女才,见到将军这番英姿,定会折服不已,将将军收入麾下。 她们此番乔装易容,为的便是藉机打入匈奴内部,一举歼之。 朵颜是匈奴此番征讨边宁十二镇的主将,骁勇善战,勇勐无匹,唯一的缺点就是......好女色,时长流连风月之地。 她麾下有一支女子兵,都是四处收拢来的有才女子。 她爱才,更爱将才,犹爱女才,付英三点全占,若是借付英在她面前一展身手,定能得朵颜赏识,打入此处匈奴的大本营。 故事前付祂便让付英化名翠花,扮成无家可归的女子,投靠当地最大的风月场所——秀芳楼,藉机接近朵颜。朵颜生性蛮横,不会让人觊觎她的东西。再等付祂上演一出抢人戏码,引起朵颜注意,朵颜慧眼识珠,定不会让两个女将才白白流失。 付祂心领神会,她装模作样地举起那张纸,赞嘆道:「娇若惊鸿,翩若游龙。果然是文武全才,难怪朵颜公子这么赏识你,我也想把你抢过来了。」 躲在外面偷听的女倌相视一眼,红杏小声道:「她是要跟朵颜公子抢人吗?」 「不会吧,朵颜公子性格骄傲,怎会允许有人染指她看上的人?」 「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傍晚时分,朵颜踏着暮色进了秀芳楼,楼里的老鸨笑得合不拢嘴,她对身边的女倌道:「翠花呢,快叫翠花来,朵颜公子来找她了。」 朵颜将手中的刀平放在梨木桌上,刀未收归入鞘,寒光凛冽,那些个女倌害怕的紧,不敢上前。 「今日又斩获了几个叛军,昭朝无人,那付祂倒是养了不少好苗子,朝廷官兵撤走了,竟然还留下了一批亲兵据守城内,连攻了一个半月都没攻下来。」朵颜端起酒盅,痛饮一口,她笑道:「那些都是有骨气的女子,我欲招降她们,她们还不肯,真不知道怎么想的,跟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王朝,还不如跟着我们纵马草原,开拓疆土,吃香的喝辣的!」 付祂于楼上雅间,冷冷地看着楼下畅所欲言的朵兰。 「可惜了,真想跟她们的主将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能培养出如此勇勐的女子兵,这名主将也是个非凡人物。」 一旁的女倌娇嗔道:「朵颜公子就喜欢打打杀杀,可怜的咱们这些姐妹,只会弹些曲儿,哼些歌儿,讨不了公子的欢心。」 「时人都喜爱舞刀弄剑的女子了么,今日也来了一位女公子,点名道姓要翠花作陪,直到现在也没出来呢。」 朵颜正饮着酒,闻言放下了酒盅,眉心微蹙:「没人跟她说翠花是我要的人吗?」 女倌见她眉眼染了怒气,不敢吱声,早先在付祂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小声道:「说了呀,可是人家强要翠花,我们也没办法。」 朵颜勃然大怒,她站起身,环顾四方,老鸨见状,忙迎了上来,和和气气道:「哎呀,这是怎么了,公子消消气,我这就帮您把翠花喊来。」 她仰头,对着楼上的雅间唤道:「翠花,翠花!」 付祂看了付英一眼,见付英点了点头,心下方定,推门下了楼。 朵颜面色不善地打量着她。 付祂一拱手,道:「久闻朵颜将军大名,不胜钦羡。」 「就是你抢了我的人?」朵颜看着眼前风度翩翩气质卓然的女子,疑道。 付祂轻笑应声:「来者皆客,我未听闻翠花卖身于什么人,朵颜将军可以,在下怎么不可以呢?」 朵兰盯着她看了良久,忽地朗声一笑:「有胆识,我们部落向来以武力定尊卑,胜者拥有土地和女人,败者捲铺盖走人,要不要来比试一场,输了我甘拜下风,将翠花让给你,你若输了......」 朵颜桀骜的眉眼染了些嗜血之色,她轻轻握了握桌上的饮血刀,森然道:「你的头颅,连同翠花,一同让给我。」 付英在付祂身后,微微拽紧了她的衣袖。 付祂直直迎向朵颜兴奋的目光,她坦然道:「荣幸之至。」 秀芳楼的后院成了二人拟定的决斗之处。 比试双方不能用兵器,近战相搏,率先被打倒者输。 女倌们团团围簇后院,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场争夺之战究竟花落谁家。 朵颜伸展肩臂,她看着对面身形瘦削的付祂,嘲声道:「你们中原人,瘦胳膊瘦腿儿的,打得了架么?」 她印象中的中原人弱不禁风,只能玩些计谋,要真上战场了,她能一拳揍十个。 付祂道:「战场上见分晓。」 朵颜闻言,哈哈大笑,她恣意地瞧着付祂,道:「好!好一个战场上见分晓,砍头的时候别求着我就行了!」 付祂回以一笑,她活动着筋骨,腰腹紧绷,暗暗使力。 拼蛮劲她肯定是打不过朵颜的,不过若是使点巧计,应当有一战之力。 老鸨的声音于这时响起。 「两位公子可都准备好了?」 二人点头。 「那就开始吧,二位公子可要全力以赴哦,翠花在这里等两位的好消息。」 两位公子为了秀芳楼女倌大打出手,这事明日传出去,又能招揽不少客人。 老鸨喜不自胜地想着,抹了大红口脂的嘴唇也扬了起来。 第31页 付英站在一旁,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手心渗着汗,她的眼底藏着些许慌乱。 「翠花,看我将此人头颅斩下送给你!」朵颜看向她,大声道。 付祂也回过了头,她目色柔和,安抚着紧绷着的付英。 「朵颜公子可真会说笑,哪有送人送头颅的?莫要把人吓坏了!」一旁的老鸨嗔怪道。 「翠花性情中人,怎会害怕——」 朵颜摩拳擦掌,她死死盯着临风不动的付祂,微微弓起身子。 那是进攻的势态。 付祂绷紧后背,作出防守姿态。 朵颜怒喝一声,后脚一蹬,便带着千钧之势迸发而来。 付祂抬起双臂,格挡于前,生生承受住了这一击,连连后退了几步。 「不错嘛,能挡住我这一拳。」朵兰赞赏道,旋即语气却兇狠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这下一拳,你能不能承受得住。」 她陡然变换了进攻的姿态,一手直击付祂面门,另一拳却攻向付祂下盘。 付祂右臂挡住了面上的那一击,朵颜的另一拳却离她的腰腹不到毫釐。 一旁围观的女倌们止住了叽叽喳喳的议论之声,纷纷屏息。 千钧一髮之际,付祂翻身,滚向一旁。 朵颜这一拳堪堪碰到了她的衣角。 密集如雨点般的拳头砸了下来。 面对如此强势的进攻,付祂毫无还手之力。 她只能以守为攻,留待转机。 胳膊承受了太多势如破竹的拳势,已经微微有些发麻,其下定然青紫一片。 付英在一旁看付祂被打的狼狈至极,眉眼间隐隐浮上了些忧心。 「怎么,中原人,只敢防守,不敢反击吗?」朵颜扭动着拳头,她的虎口也被震得微微有些发麻,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付祂,嘲笑道:「不堪一击。」 付祂微微咬牙,她强忍去身上的痛楚,展颜笑道:「胜负未定。」 忽地,一道破风之势直逼朵兰胸口。 趁着朵颜洋洋自得之时,予她致命一击。 朵颜毕竟是在战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反应惊人,只见她勐的转身,以后背生生承受住了付祂这一击。 她勐的向前跌了一步,怒吼道:「卑鄙!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 付祂擦了擦面上的尘土,站了起来,目光如炬般盯着慢慢站起身来的朵颜。 「你懂什么,这叫兵不厌诈。」 两人再次陷入对峙。 第19章 胜负 朵颜开始谨慎起来,她心知眼前之人绝非池中之物,不可掉以轻心。 她找不到付祂的突破口,同样地,付祂也不能奈她如何。 谁先出手,谁就落入了下风。 朵颜的眼神中是类似于野兽般的嗜血兴奋,她的后脚蹬地,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来啊,中原人,我的进攻结束了,该轮到你了。」朵兰常表匈奴征战昭朝边境,是以十分熟悉西北地区的口音,她扬起眉,挑衅道:「畏首畏尾的废物。」 付祂忽地笑了笑,她道:「你很熟悉我们。」 「我不仅熟悉你们,我还跟你们中原人有过很深刻的交流。」朵颜盯着她,言语间无不嘲讽:「你们的兵书很值得学习,但是在我们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 「可惜了,直到我昭朝建朝百年,你们勇勐的部落依旧没有攻破我们西北如铁般的边境。」付祂唇角诡异地露出了一抹笑。 眨眼之间,付祂已经到了朵颜身前,她擒住朵颜的一只胳膊,向后一扭。 「看来你没有好好学习我们中原的兵书,我们打架惯用巧计,不用蛮力。」付祂手下使力,几乎要将朵颜的那只胳膊拧断:「有句俗话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只会使用蛮力的人,和未开智的野人有什么区别?」 转瞬之间,局势逆转。 朵颜怒吼一声,她另一只胳膊抓住付祂,几乎是将她抡了起来,狠狠向前一扔—— 付祂吃痛,栽进了院中角落里堆放的木柴中,木柴散落一地,甚至噼断了几根。 付英几欲冲上前去,却被红杏拉住了衣袖。 「翠花,看来这翠公子还是稍逊一筹啊,被打得都站不起来了。」红杏以帕掩面,眉心微蹙,望向不远处的木柴堆。 惊起一阵灰尘扑面,教人看不真切。 但是还是依稀辨认得出,付祂砸入木柴堆之后,就再没了动静,连起身都不曾。 像是再无招架之力。 朵颜神色阴鸷,她盯着木柴堆,像是在辨认那人是不是真的已无还手之力。 许久之后,她冷哼一声,缓缓走近了木柴堆。 「扯那么多有的没的,最后不还是被我一拳打翻了,我说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待接近木柴堆的时候,朵颜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木柴堆里没人,只有一个被砸出的深窝! 「是吗?」 付祂如鬼影一般出现在她身下,抱住她的双腿狠狠一翻。 朵颜失去支撑,勐地栽翻于地。 付祂用膝盖死死压着朵颜的双腿,双手将朵颜那只先前就被她拧过的胳膊狠狠向后一翻—— 朵颜痛唿一声,她使劲挣扎着,恶狠狠骂道:「你们中原人惯会使诈,胜之不武!」 付祂微微一笑,她手下稍稍使力,朵颜的痛唿声便加重了些。 第32页 「成王败寇,你们部落最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了,怎么,如今败了就要反悔了?」 朵颜涨红了脸,原本桀骜的眉目也微微有些扭曲,粗粝的沙石磨破了她的脸颊,她出声道:「行行行,我认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认输!你先放开我。」 付祂这才放开她。 朵颜勐地从地上翻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有些羞愧。 她竟然败给了一个弱不禁风的中原人。 要是给部落里的那些男人们知道了,定会耻笑她。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老鸨请了大夫来替她们看伤处。 付英坐在付祂身边,紧紧依着付祂,在她手心写着字。 将军下次万不可如此冒险。 朵颜看着二人亲密无间,心里五味杂陈,在一旁恶狠狠地盯着付祂,像是要把她盯出花来。 付祂无所谓地回以一笑,道:「朵颜将军言出必行,可不要为难我们了。」 朵颜冷哼一声,她被拧断的那只胳膊又被大夫接了回来,吊在脖颈上面,第一次被打的这么狼狈,她有些挂不住面:「你是哪里人?」 「在下乌镇翠氏。」付祂答道。 「乌镇竟有如此能武之人?」朵颜有些刮目相看,她踏平边宁十二镇不过几日之事,唯独付祂亲卫所守的叶镇生生耗了一个半月。 没想到还有除了叶镇还有如此奇才。 她有些好奇,凑近了付祂,问道:「那你当时怎么没出来跟我打一架,说不定打赢了我还能放乌镇一马。」 付祂敛眸,语气波澜不惊:「当时出去帮家族处理生意,没想到回来时乌镇已被攻陷了。」 朵颜长嘆一声,道:「可惜,不过呢,我这个人从来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所以,你的家人想必安在。」 她看着付祂一笑,声气里有些引诱之意:「看在我放过了你的家人的情面上,要不跟着我干?这不比你做些小生意快活多了?」 爱才,惜才,招才。 付祂抬眸,唇角微勾,那是一个计谋得逞的微笑。 她英气的眸子里闪动着细碎的波光,似是欣喜,又似雀跃。 「不打不相识,能得朵颜将军如此赏识,翠某受宠若惊。」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灯火初上,秀芳楼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时间门庭若市。 朵颜唤人牵了两匹马,转头对二人道:「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说罢,她翻身上马,正欲打马官道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呦,这不是朵颜吗,又来逛青楼啦?」 付祂转身望去。 一人也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晃过来。 朵颜神色冷淡,她斜睨着眼前高大的男子,语气不屑:「我来逛青楼可从来不会做下流之事,不像某些人,满脑子龌龊脏污。」 男子身披兽皮披风,披风下是精壮的身躯,皮肤黝黑,一头乱髮扎成了一绺一绺的小辫。 典型的匈奴男子装束。 他勒马停于付祂和付英面前,神情戏嚯,用手中的缰绳轻轻拍了拍付祂的脸。 缰绳冰凉,像是有条阴冷潮湿的蛇在脸上爬。 那男子眼神也如同蛇一般黏腻,紧紧的粘在她脸上。 「呦,中原女子。」他微微俯下身,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付祂。 付祂低着头,尽量避免和他的对视。 她害怕她一抬头就会忍不住拧断他的脖颈。 「干什么呢?」朵颜调转马头,她隔开男子,冷冷道:「阿满拉,我的人你也敢碰?」 名唤阿满拉的男人直起身子,他微微舒展了肩臂,笑道:「好不爽啊,到嘴的肥肉吃不到。」 他瞥了一眼低头的付祂,又道:「中原女子长得就是水灵,跟那些糙女人比不了。昨日将叶镇那些守城的女将全都抓起来送到军营里面当军妓,啧啧啧,性子真烈,宁死不屈呢。」 阿满拉舔了舔唇,目光中闪烁着兴奋。 「把她们的嘴缝上,再用刑具把她们的手脚挑断,供人作乐,你是没看见,她们那眼神,那表情,真是助兴的好东西。」 付祂瞳孔骤缩,身子微不可察地轻轻发着抖。 阿满拉见她这般模样,又靠近了些:「怎么了小美人,害怕了?放心,只要你听话,我不会这般对你的......」 话音刚落,他就被人从马上踹了下去。 朵颜收回脚,她一脸嫌恶地看着狼狈从地上爬起来的阿满拉:「我不是下令了么,叶镇的守将收归麾下,不可轻慢,你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么?」 阿满拉仰头,他嗤笑一声:「朵颜将军可没说哪种收归啊,我这不也是收归么?难道她们不爽吗?」 他笑的愈发恶劣,朵颜下马,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对身后的付祂和付英道。 「走吧,跟这种噁心的人站在一起,我想吐。」 阿满拉也不反抗,由着朵颜踹他,见几人要走,他唤住了付祂。 「小美人,等着我去找你啊。」 朵颜勃然大怒,欲勒马折返,却被付祂拦住了。 付祂目视前方,神色平静:「将军何必同小人计较。」 朵颜遂作罢,临走前,她对着地上的阿满拉啐了一口。 「要不是你爹是单于,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废物放肆。」 阿满拉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对朵颜行了部将之礼。 第33页 「将军好走,记得回去和父亲参我一笔哦。」 一路上,付祂一言不发,她沉默地与朵颜同行,付英见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朵颜瞧见了,醋劲又翻涌上来,她埋怨地看着付祂,道:「翠花怎么就欢喜你呢,你哪里比我好,细胳膊细腿的......」 付祂忽地抬头,她看着朵颜,目光锋利,又似闪烁着破碎的光。 「你们匈奴,就喜欢仗着蛮力,评判高低,无所不作么?」 付英拉着她的手攥紧了些。 她又想起了傍晚间她与朵颜比试中所说的话。 「这和未开智的野兽有什么区别?」 「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你们眼里是供人宣洩的玩物,你们只需要有强横的武力,便觉得自己所占有的一切都该臣服于自己,稍不顺从就愈加折磨,直至死亡。」 「毕竟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你们的,早晚有一天是要被人拿回去的,所以你们不惜毁掉,也要让他面目全非,不肯留一片净土。」她直直地望进朵颜的眸子,她想从里面找出一些类似于嗜血,或者狼群看见猎物般的兴奋。 他们本该这样,一提及女人,土地,就会变得疯狂至极,丧失理智,只剩下了本能的兽慾。 可是朵颜的眼睛里没有,她的眸子里是清澈的草原蓝天和澄净的碧水湖泊,与阿满拉眼中不加掩饰的贪婪截然不同。 路边有微弱的唿救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好......好心人,给些吃的吧。」 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摇晃着手中的破碗,裹着草蓆,对路边经过的人轻轻唿唤,奢求一点可怜。 付祂忽地觉得很讽刺。 她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什么。 她对匈奴征战了十年之久,可是匈奴还是踏破了边宁十二镇,铁蹄无情地碾压着百姓和她的部将,不留余地。 她对朝廷忠心耿耿,对沧州,对谢氏鞠躬尽瘁,可每年依然有无数人死于饥荒或灾祸。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独善其身,一人所能作出的改变微乎其微,即使她努力了这么久,她所希冀的那个太平盛世仍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依旧无尽的战乱和烽火。 付祂忽地觉得很累,她移开目光,声色藏着深深的厌倦:「在朵颜将军面前失态了,让将军见笑了。」 朵颜沉默地看着她,她单手解下腰间钱袋,将里面的钱币尽数抖落进了老人的破碗中。 钱币落声清脆,如碎玉击盘般,饱含着乱世之中流离之人的祈盼。 她用流利的中原话说道:「老人家,你且将就些,只有这么多了。」 老人连连道谢,他佝偻着身子,单薄的草蓆被风穿过微微鼓起,他的声音中有着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感怀。 「谢谢......谢谢,您真是菩萨心肠。」 朵颜笑了笑,却没了先前那股张扬劲,有些沉重的,她道:「我的部下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我替他们对您道一声错。」 阿满拉一帮人入城之后便如入无人之境,夺人子女,抢人钱财,烧人房屋,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流落街头。 朵颜虽为主将,却仍无可奈何。阿满拉的父亲是部落首领,此番前来虽说是让她带其子作战,实则部下们虔诚的信仰他们的单于,也一併将他的儿子视为神祇,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曾多次给单于传信,指责阿满拉苛待十二镇百姓,恣意荒淫,无恶不作,但单于总是轻飘飘的一句「吾子尚小,多有不理事之处,朵颜将军还要多多包涵。」给堵了回来。 是故朵颜便日日躲进秀芳楼,眼不见为净,索性不去看这人间炼狱。 如今她终于正视了这番凄凉景象,对这些饱经苦难的人道一句错。 付祂抬眼看向她,眸色依然平静,她缓缓开口,道:「朵颜将军,您是真性情,这点我敬你。」 第20章 鸣金 此夜曲中闻折柳,人声伶仃马身瘦。 军帐里热热闹闹地办着庆功宴,匈奴自去年十二月间攻打边宁十二镇,歷时两月有余,终于完完全全地攻下了十二镇。 朵颜高居主将上座,她目色平稳,端起一碗烈酒,朗声道:「边宁十二镇收入囊中,在座各位功不可没,回到部落之后我自会如实禀报单于,诸位必定重重有赏!」 座下的将士大多都是匈奴人,还有少数中原女子,都是朵颜招入麾下的。 其中便有付祂和付英。 「将军英明!阿满拉世子英明!」 阿满拉站起身来,他豪气干云地痛饮了一碗酒,高声笑道:「在座的兄弟们,都是我们部落的好男儿!本世子从各处搜刮来的女人,供你们随意享用!」 说罢,他挑眉看向朵颜,醉意朦胧,眼神里却分明是挑衅:「将军以为如何?那叶镇的女兵们可烈呢。」 下座士兵的唿声一潮高过一潮,朵颜冷了脸,她重重将酒碗放下,语气不善:「庆功宴意在嘉奖勇士,而非供人欢淫。」 阿满拉轻嗤一声:「从前没看出来啊,将军怎么跟那些婆娘一样磨磨唧唧的,真是扫兴。」 他无趣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坐在付祂身边。 士兵们也大多对朵颜不满,他们好不容易夺下了边宁十二镇,这片土地连同女人,都应该是他们的,谁料朵颜几次三番斥责他们,搞得人败兴而归。 第34页 「那些人本该成为我们的奴隶,给她们机会来取悦我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伺候的好的,被我纳入房中,少不了金银珠宝,美酒佳肴。」阿满拉迳自倒了酒,他小声嘟囔着,眼神却不安分地瞥向付祂。 那眼神火热,像是虎视眈眈盯着猎物的恶兽。 他肆意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付祂喝了点酒,颊上浮了层薄红,看着像是初春三月开的粉花,娇艷万分。 想让人一吻芳泽。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阿满拉的手摸索着探向前,他缓缓靠近自饮自乐的美人,闭了眼,就这么亲了下去—— 却被人抵住了胸膛。 阿满拉烦躁的睁开眼,见美人脸近在迟尺,仿佛再靠近半分,就能与她耳鬓厮磨。 付祂纤长的五指抵住他精壮的胸膛,眼角眉梢含了笑,浸了些微湿的醉意,看着湿漉漉的,乌黑的眸子像是水洗过一样,清澈万分,里面藏着欲与痴。 她微微靠近阿满拉,吐息间有着独特的酒香,轻轻喷洒在他侧颊。 阿满拉被她撩拨的难受,猴急地想要挣脱那层束缚,将美人揽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可那五指却任他挣扎也纹丝不动。 他缓缓覆上那纤柔却又强硬的五指,轻轻摩挲着。 「美人,这是作何,叫我好生难受。」 付祂抬起眼,那双眼里似是有慾火燃烧,她唇角漾了点肆意的笑,像是勾引,语气也带着点醉意,和着中原女子特有的娇媚,轻轻撩动着他的心弦。 「世子别急。」她酿着醉和欲的眸子扑朔迷离,她的唇角勾人,眼尾也勾人,都染上了微粉的红。 她的指尖在世子的胸膛轻轻点了点:「今夜子时,来帐里找我,届时世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满拉已经顾不上思考了,他觉得眼前的女人真是要了人命,似是而非,欲拒还迎,让他欲罢不能可又做不了什么,邪火蹿了上来却无处发泄,他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笑得荡漾的女人,像是要把她拆吞入腹。 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直到付祂松开了五指,那张明艷张扬的脸转了过去,他还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待他再回神时,付祂已经离了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酒杯,杯沿还有些水渍,在灯下晃着迷离又诱惑的光泽。 像极了付祂饮了酒的唇,娇艷欲滴。 「翠......翠公子,等我......」阿满拉抚摸着胸口刚刚被抵住的地方,神色陶醉,像是已经预想到了今夜的美好。 圆月高悬,月光清亮亮地撒向孤冷的西北边境。 付祂出了帐,她拧着眉,一遍一遍地用刺骨的凉水沖洗着阿满拉摸过的那只手。 方才还意乱情迷的面庞此时满是冰冷。 似乎觉得一遍一遍的沖洗还不够,付祂索性让付英拿着瓢,她就着淅淅沥沥淋下的水,使劲地搓着那只手。 直至本来粗糙的手都被磨红破了皮。 「真想把这只手砍了。」付祂将手举到自己眼前,一脸嫌弃。 付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刚想开口,却又似想起了什么,道:「将军刚刚真是......」 付祂眼刀一扫,她似乎知道付英要说些什么。 「......」付英识趣地住了嘴,只道:「将军真是捨身忘己之人,付英钦佩。」 付祂甩干净了手上的水渍,她环顾一周,见四下无人,微微靠近了付英,小声道:「池海那边都准备好了么?」 付英点了点头,亦小声答:「谢公子和池海兵分两路,已经围住了这处的营帐。」 付祂抬眼,帐外的风沙很大,吹的她眸子微微眯起。 「今日吹的是西北风。」她道。 匈奴驻扎于此的军营正是呈西北方向排列。 付祂轻声笑了笑,她像是自语:「天助我也。」 万事俱备,不欠东风。 朵颜宴上被阿满拉搅了心情,顿时失了兴致,便藉口早早离开了宴席。 她神色郁郁,坐在营帐外的一处山坡尖石上,仰头闭眼,感受着黄沙扑面,寒风狠狠刮过她的脸颊。 酒稍稍醒了些,朵颜復睁开眼,远处雾霭重重,便是清明的月色也破不开这万丈迷雾。 她赌气般的抓了一把沙土,狠狠抛向远方。 「我身为单于亲封征讨中原的将军,凭什么处处都要让着那个纨绔世子!」 越想越气,她像是撒起了酒疯,抓了一把又一把的沙扔向远方。 「什么狗屁世子,只知道吃喝享乐的傢伙!」藏了一肚子气,终于得处发泄,她红着眼,满是郁郁不得志。 直至身边的沙土被她刨了一个大坑,她才精疲力竭似的坐下,仰着头,失神地望着远方黑的似墨的群山。 等等,西北荒原之地,怎么会有影影重重的山? 敏锐的朵颜当即惊觉,背后登时出了一身冷汗,酒意被彻底驱散,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远处的雾霭群山。 那些「山」挨得极近,若是仔细看,会发现那些不是「山」,而是一个个摩肩接踵的人。 空气中瀰漫着森冷的杀意,兵器的冷光与月光交融,融成了更清明的月色。 朵颜心知已被包围,久经沙场的她清楚地知晓绝对不能惊扰不知虚实的军队,故面色不变,像是刚醒了酒一般,嘴里嘟嘟囔囔着「行了行了,骂够了,回去吧 」,便向着灯火通明的军营走去。 第35页 甫一回到军营,朵颜神色肃穆,她将桌案上的酒碗狠狠一砸,一直嬉闹成片的士兵便安静了下来。 她额间渗出了汗,声音有些微微颤抖:「撤......撤兵!」 士兵们安静了一瞬,忽地爆发出了哄然大笑:「将军说什么呢,边宁十二镇刚被我们攻下,哪来的敌军啊?再说沧州驻扎的朝廷军都撤走了,就凭区区沧州三万人军队,面对咱们这八万大军,他们要是上赶着来送死的吗?」 朵颜看着席间神色各异的士兵,有嘲讽,有不屑,却唯独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 「世子都没走呢,咱们也不能走!」 「这将军当的真窝囊,仗不敢打,人不敢杀,连有点风吹草动都闻风丧胆,不知道单于怎么会让她当咱们的主将......」 朵颜缓缓往后退,直至腰间抵上了木椅坚硬冰冷的扶手,她听着那些人肆意的嘲讽,眼睛烧的通红。 她生了弃军私逃的念头,这是行军之大忌。 主将不战而逃,其余的士兵也自成一盘散沙,轻而易举就能被击溃。 是他们不知死活的! 蓦地,一道清亮的声音微弱地响起,于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之中很快淹没,朵颜却分明听到了。 「将军,是有敌袭吗?」 朵颜勐地抬眼。 那是她在边宁十二镇招纳的女兵。 「对,有敌军夜围营帐,我们须得突围。」朵颜冷静了些许,她铺开一张军事图,神色专注。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眼前的主将,她运筹帷幄,肆意且张扬。 「兵分两路,蒙奇,你带一路兵马,我带一路兵马,我们从两方破敌突围;敌军人数不在少数,不可贸然突围......」 名唤蒙奇的部将神色不自然地应了一声,毕竟刚刚他们还对这位女将军口诛笔伐,不屑一顾。 「先放一路斥候前去查探虚实,敌军把守之处定有薄弱,可率先攻之......」 她指节在营帐西北角轻轻敲了敲,道:「可先突围,再做打算,届时若敌寡我众,自可群起攻之,若敌众我寡,突围之后亦可向西北撤退,保留势力。」 士兵们彻底安静下来,他们也知朵颜绝不会拿战事当儿戏,连朵颜都持有保守策略,那么帐外形势便不容乐观。 「世子呢?」有人惊唿一声,朵颜闻声望去,微微皱了眉。 「说是去醒酒了,去去就回......这都过了半晌了,还没回来。」 她招来一个跟随她多年的女将,吩咐她带兵突袭,自己前去寻找不知所踪的阿满拉。 毕竟是单于最宠爱的世子,若是真丢了,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满拉趁着月色摸进了付祂的营帐。 帐里没开灯,阿满拉听到了付祂柔情似水的声音:「世子大人,我在这。」 阿满拉循声摸去,眼前一片漆黑,他辨不清方向,老是磕磕碰碰到别的物什。 他兴奋地伸手摸索着,嘴里念念有词:「小美人......真会藏,让我找找。」 忽地,他摸到了柔软的布料,光滑如水,像是他抚摸过的中原女人娇嫩的肌肤。 「找到了。」他兴奋地抓住了那一片衣角。 忽地,寒光乍现,手起刀落,他紧紧抓着衣角的那双手连同袍角一同被斩落。 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双臂。 刚欲惨叫,他便看到了美人那双清澈可见的眸子闪烁着深冬寒月的潭光,映着他的死相。 他的尖叫声便没能发出来。 那些「人山」微微靠近了些。 有两个士兵相伴出去解决内急,他们寻了个僻静地,正欲痛痛快快地释放一场。 鼻端浮着若有若无的烧焦味。 「你的裤子是不是烧着了?」一人使劲嗅了嗅,问道。 「没有啊,是你的吧?」 他们转头,寻找着焦味的来源。 刚刚还完好无损的军帐起了火,在西北风的加持下,火势从一座军帐一直连绵到后面的数座军帐,火势滔天,将漆黑的远空映的通红。 火烧连营。 士兵惨叫了起来,他们慌忙地想折返回军帐报信,身后却无声地涌上了无数人马,寒光毕现,将他们捅了个对穿。 谢清尘如墨点漆般的眸子映着滔天的火光,他将长戟从士兵身体里抽出,身后大军压阵,他沉声道:「杀——」 号角声响起,战鼓擂擂,英勇的将领挥舞着长戟,指挥军队突袭。 早有准备的匈奴士兵破营而出,可甫一出门,就遇见了难缠的沧州军队,刀剑相碰,发出清脆铮鸣,两军正胶着间。 朵颜趁乱跑了出去,她四下寻着阿满拉,心急如焚。 「若是突围之战真因为你耽误了,便是十个头都不够你掉的......」 她在月色中焦急地寻了一个又一个营帐,却还是没见着人。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她看见了从东南起蔓延的火光,那火势滔天,像是要吞灭天地。 火光之中,有一人逆着熊熊烈焰,手提长刀向她走来。 朵颜瞳孔骤缩,艰难地从喉口挤出了几个字。 「翠......」 付祂微微偏头,她剑尖挑着阿满拉的头颅,火光映在她英气的侧脸上,她道:「贵部落世子的头颅,我收下了,还请将军转告匈奴单于,再敢来犯,视同此头。」 第36页 朵颜怒喝一声:「你是付祂!你......你怎敢骗我?」 她目眦欲裂,声气中染了些震怒和委屈,像是被这半月以来的欺瞒气的肝肠寸断。 付祂沉默片刻,她转身欲走,临走前长嘆一声:「朵颜,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战场之上尔虞我诈,局势瞬变,又有谁人的真心是可贵的呢?」 「你且逃罢,我无意杀你,望你珍重,来日咱们再战。」 冲锋陷阵的前军歷经鏖战,终于将这有如铜墙铁壁般的军队破开一道豁口,蒙奇面露喜色,他大吼一声:「突围——」 浩浩荡荡的军队便凭藉蛮力将那一处豁口的沧州军队撞得七零八落,朵颜失魂落魄的上了马,她留守后方,确保身后无人偷袭,眼见着军队已突围了大半—— 付祂带着黄甲军从侧方追赶而上,硬生生地用人墙将那一处豁口堵住了。剩下的匈奴士兵突围无路,成了沧州军包围下的瓮中之鳖。 朵颜死死盯着人群之中胜券在握的付祂,胸膛里翻搅着汹涌的恨意。 大势已去。 这一场奇袭烧毁了匈奴在边宁十二镇的据点,更有无数匈奴士兵亡于刀下,或葬身火海。 沧州军队大获全胜,俘虏匈奴主将朵颜,斩获匈奴近三万人,其中包括匈奴世子阿满拉。 剩下的匈奴士兵溃不成军,丢盔弃甲,逃入了茫茫大漠中。 「将军,不去追么?」付英站在付祂身后,她望向仓皇逃往大漠深处的匈奴士兵,问道。 付祂摇了摇头,她道:「穷寇莫追,我们联合黄甲军旧部也只有四万人,敌众我寡,不可贸然追杀,以防设伏。」 身后传来谢清尘的声音,付祂头也不回地将阿满拉的头颅挑了扔给他。 「带回去给王氏的人,让他们带给大将军,这可是谢氏为将军准备的薄礼......」 第21章 谁与 天昭十一年初,天子病危,以宦官魏思道为首的京城禁军派兵将皇宫封死,对外宣称天子身体抱恙,闭门谢朝。 群臣百官无法面见天子,呈上的奏摺均被魏思道暗中扣下,隐秘不发。 朝中积怨已久,魏思道视而不见,他日日守在龙榻前,医官忙进忙出,为皇帝吊着最后一口气。 「醒了醒了,陛下醒了!」一日,魏思道正在偏殿翻看底下朝臣呈上来的奏摺,忽地听闻寝殿里传出医官喜出望外的唿声。 他扔下奏摺,急走过去。 皇帝睁开布满阴翳的眼睛,他失神地望着寝殿金碧辉煌的屋顶好一阵子,才转动眼珠,看向身侧。 魏思道忙迎了上来,他两眼蓄泪,哽声道:「陛下......」 皇帝合了眼,復又睁开,他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呵,呵」的漏风之声。 魏思道对身侧吩咐:「拿纸来,陛下有话要说。」 魏思道凑近了些,他开口,像是引诱:「陛下,储君未定。」 皇帝勐地睁大眼,他震怒地看着眼前的魏思道。 魏思道低声道:「陛下命不久矣,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陛下早立储君,以慰先皇列祖。」 下官将纸笔呈递了上来,魏思道的神情悲痛欲绝,他缓声道:「陛下,您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必定不违天命。」 他将塌上瘫软的皇帝半扶了起来,明黄宣纸铺开来,皇帝颤颤巍巍地拿了笔,笔尖蘸了墨,却迟迟未曾落笔。 魏思道语气微沉,他垂眸看着眼前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皇帝,眼中不辨悲喜:「陛下,请慎重择之。」 皇帝终于落笔,他执笔的那只手抖得厉害,连带着写的字也是歪斜的,不成正样。 良久后,他将笔放下,魏思道欣喜地将纸收入怀中,正欲扶皇帝歇下时,皇帝却陡然呕了口血出来。 血色染红了被褥,看着触目惊心。 皇帝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魏思道大惊,慌忙喊道:「医官呢,把医官喊来!」 越来越多的血色涌了出来,魏思道焦急地拿了帕子胡乱擦拭着皇帝的面颊。 鲜血从魏思道的指缝中渗了出来,滴落在地。 皇帝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天宁十一年三月,正值万物盛放之际,寒冬却在洛阳扎了根,久久不去。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天子重病不起,终于于阳春三月撒手人寰,长辞于世。 传闻天子驾崩时,京城洛阳上方有老鸦成群,久久盘旋不去,叫声悽厉。 有人说,那是天子命脉将绝,国运将断。 先皇于一月后下葬,葬于皇陵,陪葬金银珠宝无数,皇后窦氏披麻戴孝,于皇帝灵柩前久哭不起,肝肠寸断。 魏思道静立一旁,神色凄楚,看着皇帝棺椁入葬。 群臣百官无不满面涕泗,哭声震天。 窦云和魏思道并肩而立,他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悲恸,他眼见着皇帝棺椁葬入皇陵之后,道:「先帝留有遗诏。」 魏思道点头,这并非什么机密之事,先帝立诏时寝殿里也并非都是他自己的人,有人泄露风声也不足为奇。 窦云转过身,他面朝着群臣百官,清了清嗓,朗声道:「魏大人手中持有先帝遗诏,事关继位天子,还请诸位与我共听。」 群臣一片譁然之声,他们神色各异,心怀鬼胎。 窦氏也止了泪,她半掩面,泫然欲泣地看着魏思道,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恼怒和厌恶。 第37页 魏思道神色不变,他将遗诏从怀中取出,展开,高声念道。 「朕生性愚钝,幸得先帝赏识,秉承天命,继为大统,復兴国祚,在位十年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自诩未有出格之事,勤政爱民,官朝清明,天下太平。」 群臣中有人低着头,却小声笑了出来。 「然福泽浅薄,未得天命庇佑,如今重病在身,朕深知无力回天,临终之际仍觉一事未定,朕心难安,国不可一日无主,朕思索再三,二子刘珏,性敏真诚,勤学好书,志向高远,是为堪当大任之选。」 窦云神色微凝,群臣也屏息凝神,静候下文。 「秦王刘煜,虽性机敏,然任性妄为,心智未熟,着封亲王,封地蜀州,为天子臂膀,护一方无恙。」 窦云手中祭祀的酒碗陡然碎裂,破碎的瓷片和着酒水洒落一地,瓷片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缓缓滴落。 他抬头,面色不虞:「自古以来,立子以长不以贤,以嫡不以长,秦王贵为国母所出,既为长子,又为嫡子,何来立次子之说?」 魏思道与他对峙,神色不变,他将手中的遗诏呈到窦云面前,微微笑道:「遗诏上面有先帝的御印,绝非造假。」 「先帝病重的那些时日身边只有你魏思道一人侍奉在侧,连后宫都被你遣散,除了你,无人再见先帝最后一面,先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亦或是有人成心造假,无从得知。这诏书是真是假,犹未可知。」 窦云将诏书撕碎,扔进了一旁祭祀的火盆中,他目光阴沉,盯着眼前神色逐渐变差的宦官。 「你......你简直胆大包天,先帝遗诏,岂是你说撕便能撕的?」魏思道额上青筋暴起,他强忍着怒意,道:「先帝遗诏所言句句为实,若有虚言,我魏思道天打雷噼!」 窦云嗤笑了一声,他冷冷地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宦官,眼里尽是不屑:「若当真如你所言,为何天子病重之时你便将宫门封锁,整个皇宫严令进出,朝臣想去探望一眼天子都无门,若不是你魏思道做了些什么手脚,天下人都不信!」 魏思道指着他,急火攻心,他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大喝一声:「有反贼公然撕毁先帝遗诏,是为大逆不道,禁军身为天子护卫,如此逆贼当前,你们还能无动于衷?」 话音刚落,无数守在皇陵外的禁军涌了上来,团团围困住窦云和文武百官。 窦氏大惊失色,她往窦云身后躲了躲,慌张道:「本宫可是先帝遗孀,未来的太后,你们要做什么?」 魏思道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扫视一周,发现了簇拥在群臣里的刘珏,便将他牵了过来,道:「先帝钦点的天子在此,诸臣胆敢不跪者,杀无赦!」 禁军亮出刀戟,寒光逼人,直直指向中间的群臣百官。 「微臣谨奉天子,以为国祚,永寿安康,福泽绵长。」 有人被兵器冷光晃了眼,颤颤巍巍地跪下。 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之,乌乌泱泱跪下了一大批臣子,少数人仍站的笔直,冷眼看着那些卑躬屈膝之人。 刘煜便是其中一个。 「孤不服。」他如是开口。 刘珏抬眼望去,只见他的兄长挺直如松,宽大的朝服随风飘扬,像是天边自由来去的一抹云烟。 刘煜嘴角噙着笑意,他道:「孤王虽不受宠,却也还未沦落到任人欺辱的地步,更何况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宦官。」 「你魏思道一面之词,立遗诏时又无旁人在场,谁知道你那遗诏是先帝亲笔所书,亦或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他迎风而立,春风吹起他的鬓髮,让人恍若见了翩翩少年郎,叫人移不开眼。 窦云看向他的目光中,头一次有了与往昔的厌烦不一样的神色。 「依孤王看,真正逆反的,另有其人。」他勾起唇角,横眉冷对,声色俱厉。 「大胆魏思道,假传圣旨,祸乱朝纲,培植党羽,其罪当万死以平民愤,不可姑息。」 一时间,禁军竟被他这话给摄住了,面面相觑,纷纷举棋不定。 他们为天子近卫,便要确保天子无虞,如今先帝已逝,只留下一纸不明不白的诏书,便让本就暗流涌动的两党掀起了腥风血雨,一时之间,天子难定,禁军便成了无鞘的刀剑,不知为谁所用。 魏思道忽地从怀中掏出传国玉玺,高举头顶,喝道:「昭朝传国玉玺在此,见此物如见真命天子,天子诏令,谁敢不从,杀了他!」 禁军甫一见到玉玺,神色肃穆,见玺如见人,便是有天大的疑点,也当以玉玺为先。 他们持戟缓缓逼近窦云和刘煜等一干人。 「还愣着干什么,敢有违逆天命者,斩首以示众!」魏思道微微提高了声音,警示道。 禁军将他们一干人团团围住,姚简挨着刘煜,冷声道:「不知你为何要挑在这个时候出这个风头,简直自寻死路。」 刘煜回以一笑,道:「凡事出必有因,右扶风大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远方传来了铁蹄踏破官道的声音,如天边炸响的闷雷,滚滚而来,震的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看,这便赶上了。」 那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视线内终于出现了一道矫健的身影。 他的妻子策马而来,金戈在手,率领浩浩汤汤数万军队,大军压境,临阵于前。 第38页 待到付祂行军至皇陵前时,她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双手抱拳。 「末将来迟,还请王爷恕罪。」 她抬眼,正对上刘煜浮着细碎笑意的眸子。 「无妨,全军随孤号令,诛杀逆贼魏思道,清剿君侧,以安天下太平!」 第22章 帝王 「微臣沧州谢氏谢清呈,愿追随秦王,匡扶皇室,在所不辞。」谢清尘翻身下马,一甩披风,径直跪下。 「臣未洲王氏王秋迟,愿追随秦王,復兴国祚,生死不论。」王秋迟于泱泱大军中俯首称臣,长跪不起。 「臣景州黄氏,愿追随秦王,愿殿下荡平四海,一统九州,延续昭朝千千万万世。」 「臣蜀州荆氏,愿追随秦王,愿殿下泽被后世,德纳百川,从此中原安定,漠北再无王庭。」 昭朝九州州牧陆续参上,末了,身后的兵士齐声开口,声势震天。 「我等愿追随秦王,北拒匈奴,南平蛮夷,捍卫王室,万死不辞!」 刘煜面向这数万臣子将士,寒风吹拂他素白的孝服,他面色庄重,对诸位忠臣良将深深一揖,珍而重之。 「孤王定当,不负众望!」 窦云上前一步,单膝跪于刘煜身前,他深深一拜:「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姚简带着那少数不跪服魏思道的臣子纷纷跪下。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许多弔唁于皇陵前的宫女太监亦纷纷跪下。 大势已去。 魏思道拉着刘珏的手微微发抖,他面色狰狞,浑浊的老眼暴突,忽地,他将那玉玺举的高了些。 「天命在此,他刘煜哪门子的受命于天?」 刘珏见事已成定局,他挣脱魏思道的手,面朝刘煜,拜服下去。 「皇兄为嫡长,珏自愧不如,皇兄既受命于天,愿此后万象更新,国运昌隆,皇兄为万岁,当与天地同寿。」 「你!」魏思道要上前来拉刘珏,却被刘珏一把挥开,刘珏冷冷地看着他,道:「魏思道,你不知悔改,肆意妄为,捏造遗诏,要挟皇子,你该死!」 魏思道嘴唇微微嚅动,像是要说什么,终于,他面向身后神色各异的朝臣,将手中的传国玉玺高举过头顶,狠狠一摔—— 「昭朝气运已尽,秦王焉知是人是鬼,先帝之后,再无皇室中人——」 窦氏面色一白,她怒气攻心,指着魏思道:「老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付祂身轻如燕,飞身过去将玉玺稳稳接住。她抬眼看向身边的刘煜。 那人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哈哈哈,我说,那秦王刘煜,根本不是皇帝的亲生子——」话音未落,魏思道死死盯着眼前面不改色的窦云,窦云轻飘飘地将袖刀收回宽大的朝服衣袖中,淡淡瞥了一眼。 「逆贼已死,秦王当立,阉人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诸位切不可信以为真,受他蛊惑。」 魏思道抓着窦云的衣角,缓缓倒了下去。 他仰望着四方澄澈的天,喃喃道:「陛下,是奴才无能,没有完成您的遗......」 「愿。」 顷刻之间,变故突生。 刘珏看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魏思道,眼睛微微睁大,红了眼眶。 禁军群龙无首,付祂将玉玺举起,高声道:「乱贼已除,诸位可安心送秦王和二殿下回宫。」 夺储之争就此落下帷幕。 此番沧州谢氏带领其他八州数万人进军勤王,诛杀逆贼魏思道,扶秦王刘煜为天子以正其道,明争暗斗了数年的窦,魏两党以宦官死,秦王出宣示了大将军窦云的大获全胜。 乃至于本以为会发生的地方军队与禁军之间的交锋也未如期发生,不费一兵一卒,魏思道不攻自亡,其势力土崩瓦解,禁军统辖之权从此归属天子手中。 昔日冷清无人居住的太子东宫,如今有了活人气。 「禁军在看到地方军队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他们再无胜算,与其跟着魏思道打一场必输的仗,倒不如就此倒戈保存实力,丢掉魏思道这枚无用的棋子。反正最终他们仍是天子近卫,他们心里很清楚,天子害怕大将军和地方军队手中的兵权,所以势必要依靠他们。」刘煜站在一边,看齐扶枝帮他除院子里蔓生的花草。 「你倒是春风得意,缘何叫我来替你清扫院子?」齐扶枝躬着身,满脸怨气。 「臣子效命皇室,天经地义,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如何货与帝王家呀?」刘煜漫不经心地晃悠到了门口,瞥到了墙角的一丛杂草,道:「还有这里。」 他在门口张望了片刻,见宫道上只有匆匆行过的宫女太监,失望地收回了眼。 「大将军肯定会向你要禁军的统辖权的,到时候你怎么办。」齐扶枝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小跑了过来。 刘煜泄愤似的踢了踢门槛,烦躁道:「还能怎么办,给他呗。」 齐扶枝微微一愣,他有些诧异地抬头:「你甘心就这么给他?」 「不给还能怎么办,孤又打不过他。」刘煜小声嘀咕:「怎么还不回来。」 齐扶枝挽起袍袖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恨铁不成钢地骂:「家都给你败完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兵权,还没捂热乎,就被你送出去了」 宫道上终于出现了付祂的身影,她带着付英,缓缓从宫道那头向这边走来。 第39页 刘煜眼前一亮,他蹲下身,戳了戳齐扶枝:「看看,孤仪容还算得体吧。」 齐扶枝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那眼神大概是觉得他有病。 「看着挺人模狗样的。」他如此点评。 刘煜挤了一下他:「一边儿去,给我挪个地儿。」 齐扶枝朝一边让了让,一个当朝待登基天子,一个世族贵公子北庭侯,两个人肩挤着肩,一起蹲在宫门的角落里除草。 「你有病吧?装了这么多年窝囊终于给你脑子装坏了?」齐扶枝觉得简直匪夷所思,明明这人刚刚还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他到处跑,这会又跟个小娘子似的安分的不行。 刘煜低着头,专注着手里的活,他小声道:「别吵。」 「......」 付祂甫一进门,就看到了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两人。 她有些纳闷,靠近了些,试探道:「王爷?」 刘煜并未转过身来,反而身边看不清面容的人抖得越来越厉害。 刘煜忍无可忍,他抓了一把杂草噼头盖脸地扔向齐扶枝:「齐扶枝,你有完没完,信不信孤王治你个怠慢君上之罪。」 齐扶枝蹲在地上笑得半天站不起来,他告饶道:「您高抬贵手,放了我这小人吧。」 刘煜冷哼了一声,他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看向付祂:「回来了?」 他的耳根浮上了一层薄红。 付祂看着他,微一颔首:「嗯,勤王的军队已经在城郊安置好了,隔日便能陆续回到地方上了。」 付英接替了刘煜的位置,也蹲在齐扶枝身边,偷偷听他们两个交谈。 「你们家将军有福气啊。」齐扶枝心不在焉地拔着花草,跟付英耳语道。 付英微微偏头,道:「少府大人,此话怎讲?」 「王爷是个情种啊......」齐扶枝笑着,看向付英:「嘴硬的很,就是脸容易红。」 刘煜在身后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说什么呢,老底都被你兜完了。」 齐扶枝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站起身来,对付祂谦和笑道:「将军。」 付祂点了点头,她有些好奇:「为何没叫宫中之人打扫,还劳烦齐少府亲力亲为。」 齐扶枝笑的面不改色,他道:「为储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应该的。」 「孤不喜欢居住的地方有旁人。」刘煜如实答道,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又添了一句:「当然,你除外。」 付祂闻言,微微一愣,面上有些挂不住,她看了一眼付英,付英心领神会。 她忙对齐扶枝道:「齐少府,听闻宫内花苑开了不少春花,奼紫千红,很是娇艷,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齐扶枝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对上付英催促的眼神,他心下瞭然。 「付姑娘盛情难却,齐某却之不恭。」 待二人走后,偌大的东宫中便只剩了两人。 刘煜微微侧头,观察着付祂的神情。 片刻后,他迟疑道:「你......你这段时间过的还好吗,大......大将军没有为难你吧。」 付祂摇了摇头,她蹲下身来,继续处理齐扶枝没拔干净的杂草。 刘煜有些焦急地拦住了她在野草丛中拨弄的手,急急道:「不用你来,我自己来就好了。」 付祂抬眼,正对上刘煜映着春光的眸子,碎影浮金,缓缓化开在了那双能溺死人的眼睛里。 美的不似人间客,倒像是偶然遗落于世的仙人。 付祂忽地想起了一句话。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想着想着,她便轻轻笑出声来。 刘煜微微蹙了眉,有些纳闷:「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付祂笑着摇头,她不经意道:「没什么,有时候觉得王爷美的不像男子,倒像是倾国倾城的女子。」 刘煜嵴背微微一僵,眉眼里的笑意微微有些碎落,他道:「有道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吾妻可要看仔细些。」 两人打扫了一整天,东宫方才褪去原本那副无人问津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气派了不少。 大多时候是付祂一言不发的闷头做事,刘煜到底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没吃过多少苦,拔个草都还要偷工减料,没一会儿便喊着腰酸背痛,付祂只好让他站在一边歇息,自己再接手刘煜没做完的事情。 刘煜也不是完全帮不上忙的,比如他会端着宫里面的新贡的琼露,小心翼翼地捧着餵她,付祂看着眼前美若娇花的人,只觉一身的沉重便消散无踪。 她终于明白,为何君主爱江山更爱美人。 「吾妻真厉害。」餵完了付祂,刘煜捧着碗倚在廊柱前,看着付祂又弓下身干活,他长嘆一声:「感觉我们好似寻常的躬耕夫妇,你在农田耕作,我做好羹汤盼你回来。」 付祂微微一顿,似是有所触动。 紧接着,刘煜又愤愤道:「怎么感觉你更像夫君呢,总觉着你能一个打我十个。」 「......」 付祂又躬下身去,假装没听到。 「一定要好好查查看守东宫是哪些人,如此怠慢职守,真该狠狠地罚!」晚膳间,刘煜坐在桌边,他用瓷勺搅着碗里的甜汤,神色不平。 付祂总感觉他要把那碗给搅出个窟窿来,遂道:「王爷且宽心,先帝在位多年未立储君,又猝然崩逝,宫人来不及打扫实属正常。」 第40页 刘煜眉间微松,碗里的汤凉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付祂,又迅速地收回了视线。 付祂见他似有话要说,便开口询问:「王爷怎么了?」 刘煜欲言又止,几次想开口,却又憋了回去,最后,他像是自暴自弃般皱着眉头将汤一饮而尽,末了方道:「无事。」 付祂见他神色不似有异,便没再开口过问。 夜里的时候,付祂听到了刘煜悉悉索索起床的声音。 她有些迷迷煳煳,看了一眼,问道:「王爷要出去吗?」 刘煜勐地一僵,他回头,正好撞上了付祂迷濛的眸子。 他喉口有些紧,道:「内急。」 付祂没做多想,道了句:「快去快回。」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刘煜长舒了口气,嵴背微微放松,他取了盏灯烛,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第23章 裁衣 先帝丧期,然国不可一日无主,仍身披缟素的宫人又开始折腾起了刘煜的登基大典。 此一日春光正好,闲暇时分,刘煜正支着竹椅坐在院中晒太阳,他一手举扇,将刺眼的日光微微遮挡了些。 付祂在廊下磨刀,夺目的日光与刀剑刺目的寒光交相辉映,晃得刘煜有些睁不开眼。 他转过头,见付祂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锋利的刀刃,问道:「这刀有名字吗?我记得武人爱刀剑,都会给随身刀剑取名。」 付祂抬眼,日光细碎的洒落在她眼里,给她英气的眉眼添上了几分桀骜的神采。 「有,叫荆沅。」 刘煜微微有些一怔,她对上付祂含着清浅笑意的眸子,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眼神。 「真奇怪。」他道。 付祂翻了刀面,又继续磨,她不经意地问:「为何?」 刘煜有些烦躁,他将整个扇子笼在自己脸上,闷声道:「听起来像个人名。」 磨刀「霍霍」之声倏地止住,刘煜纳闷地转头,见付祂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有些愣神。 「怎么了?」他问。 付祂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道:「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拜託王爷。」 刘煜应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礼,有什么尽管说便是。」 付祂这才道:「小时候遇见过一个人,自称荆沅,给予过我诸多帮助,如今我功成名就,想要好好致谢一番,然遍寻无人。我猜测应当是不在洛阳去往他乡,只是我到底只是沧州守将,不方便在其他各州找人,还请王爷日后多留心一些,帮我找到她,付某感激不尽。」 刘煜回过头去,付祂便只能听到他闷闷应了声,便不再开口了。 正当付祂准备收刀回屋的时候,却又听到刘煜有些幽怨地声音传来。 「那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我?」 付祂一愣,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她思索片刻,摇头笑道:「王爷是男子,荆沅是女子,不可相提并论。」 刘煜却有些不满意她的回答,仍道:「若我不是男子,你还会像喜欢她一般喜欢我吗?」 付祂失笑,她觉得这几日的王爷跟往常有些不同。 有些无理取闹的......可爱? 正说话间,府门却被轻轻扣了两下。 是未央宫的织工。 刘煜窝在竹椅里不想起来,他瓮声瓮气道:「什么事?」 为首的令史微微一躬身,恭敬道:「王爷登基在即,少府大人差奴婢们过来为王爷裁衣,缝制龙袍。」 刘煜的目光有些冷了下来,他道:「孤不是已经将身围几何俱数写给了齐扶枝吗,怎么还派你们过来,不知道孤最不喜常人近身吗?」 他最后近乎声色俱厉,眼中隐隐有怒意。 付祂微微蹙眉,她看着那些面露难色的官员奴婢,缓声道:「器具拿进来,我来吧。」 刘煜闻言神色却有些惊恐,他近乎不可置信:「你......你不能来!」 付祂眉间加深,像是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抗拒。 刘煜见她有些为难,索性道:「我自己来,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他像是不放心一般,又道:「谁敢进来,小心你们的脑袋!」 说着自己接过了付祂手中的量绳,进屋去了。 付祂无奈一笑,她将磨好的刀收归入鞘,将竹椅放到了廊上。 四下静谧,站在门口处的官员婢女们偷偷抬眼观察着这位传闻中杀伐果决的女将军,却发现她和传闻中那副铁骨铮铮,凶神恶煞的模样大相迳庭。 甚至可以说有些温柔。 和沐的日光下,付祂穿着素白的孝服,独立廊上,乌髮散落,眼角眉梢都融了些日光,神色有些缱绻。 只是这位缱绻的将军却单手拎起了竹椅,举到眼前仔细查看,一边看一边小声嘟哝着。 「怎么给坐坏了......」 竹椅的一脚折断了些许,她寻了角尺、推刨来,对着竹椅一阵倒腾。 那些官员宫女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将军身兼数职,还能做些木匠活。 「王妃真是蕙质兰心啊。」一名宫女小声道。 「不仅心思细腻,臂力也十分惊人。」另一人接道。 「看起来能一拳打倒十个王爷......」 为首的令史微微咳嗽了一声,下人纷纷止住了话头,噤了声。 付英带着付霁站在东宫外,看着府门前攒动的人头。 「英姐姐,这里便是将军的新住处吗?」付霁好奇地探头探脑。 第41页 付英摇了摇头,她牵着付霁,拨开了人群,走了进去,边走边道:「将军只是暂居于此,王爷登基后,将军会搬去后宫。」 付霁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仰头看着付英,问:「后宫是皇后住的地方吗?」 付英沉思片刻,犹豫道:「也可以这么说......将军。」 付祂正将修好的竹椅摆正,见付英和付霁一路叽叽喳喳地过来,眼中浸润了些温和笑意。 付霁见到付祂便扑了上去,声音委委屈屈地:「我好想你,将军。」 付祂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蹲下身来。 付霁声音染了些委屈,她控诉道:「姓谢的老是欺负我!姓王的也欺负我!」 她抬头看了眼付英,见付英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老是摸我的头,我跟他们说摸头长不高,他们还不信。」 她将脸埋在付祂的怀里,小声道:「我要跟将军长的一样高。」 忽地,她挣脱了付祂的怀抱,使劲嗅了嗅。 她嗅到了不属于付祂的气息。 付祂见她神色有异,开口询问:「怎么了?」 冷香缠绕于她身侧,就似新雪拂面,带着微微的冷意。 她想起了之前王秋迟说的。 「将军已有家室,乃是当今秦王。」 她有些不可思议道:「将军要做皇后了吗?」 付祂微微将她拉进了些,沉声道:「这些话可不能胡说。」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刘煜手中拿着量绳和纸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们。 「哪里来的小屁孩?」 付霁见此人态度散漫无礼,回道:「哪里来的大屁孩?」 刘煜将东西交给了下官,他回过身来,面露不悦:「这么没教养,谁家的?」 付霁不甘示弱地还嘴:「我是你家的!」 刘煜瞪大了眼睛,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和付霁拉着手的付祂,一脸怀疑人生。 「你胡说,孤怎么会......」 付祂扶额,她将付霁拉至身后,轻声训斥她:「不可对秦王无礼。」 付霁撇着嘴,却没再说话。 她抬眼看向刘煜,解释道:「这是付霁,是我收留的孤女,生性有些倔强,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刘煜冷哼了一声,也住了嘴。 付英将付霁送到了付祂这里,便要告辞离去,临走前却被付祂叫住。 「谢公子何日启程?」她问。 「地方官吏不宜在京中久住,待新帝登基后,谢公子便要动身回沧州了。」付英答道。 付祂点了点头,她微微凑近付英,低声道「你且带着池海前往未洲,替他们建立骑兵军队,我过些时日便要回沧州,届时你可回来。」 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接道:「沧州军不擅水斗,你可观摩他们训练水军的方法,我们不能落后于人。」 刘煜见二人贴的极近,心下有些吃味,他小声抱怨:「什么话还要避着我......」 付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长嘆一声:「姓王的前几天刚教了我一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貌合神离。」 刘煜有些恼火,他恨恨道:「什么貌合神离,明明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再乱说话我就给你偷偷埋了。」 付霁回嘴:「那你就等着将军来埋你吧。」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刘煜想着想着,下腹忽地一阵绞痛,他微微捂住小腹,躬起了身子。 付祂见他似是难受,也顾不上跟付英说话了,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向他走了过来。 「要去喊医官吗?」她担忧地看着刘煜。 这几天刘煜都有点蔫蔫的,老是喜欢懒着不动,神色也有些苍白,毫无血色。 她担心是不是染了风寒。 刘煜摆了摆手,他道「我想晒太阳。」 付祂把竹椅拿起,置于院内,刘煜脚步虚浮地跌在椅中,不再吭声。 付祂看着他面色实在不佳,唇色惨白,便守在他身边,单薄宽阔的身躯微微挡了些灼目的日光。 刘煜笑了笑:「你真好。」 付祂道:「应该的。」 入夜时分,刘煜苦大仇深地看着寝殿的床。 「怎么办,总不能三个人一起睡吧。」 付霁仰头看着付祂,小声道:「可是......」 刘煜目光冷冷,道:「没有可是,哪有半大孩子还跟爹娘一起睡的,再说了,孤又不是你爹,怎么可能跟一个不明来歷的孩子一起睡。」 付霁的眼眶蓄了泪,她委屈地看着刘煜,道:「在沧州将军都是和我睡的。」 刘煜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又如何,这是在洛阳,我说了算。」 付祂颇为头疼地夹在两个吵的喋喋不休的人中间,她摸了摸付霁的额头,道:「付霁,你已经长大了,女子当顶天立地,你不是一直想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跟爹娘一起睡了。」 付霁闻言,果真有些动摇,她犹豫道:「那好吧。」 她依依不捨地看着付祂:「那我去别的地方睡。」 付祂点头,应道:「我去给你收拾偏殿。」 刘煜得意地看着付霁,道:「跟孤王抢人,不自量力。」 付霁对他扮了个鬼脸:「将军在沧州一直都是和我睡的。」 刘煜道:「那又如何,你们家将军以后都只跟我睡。」 说着说着,他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第42页 付霁被付祂带去了偏殿,临走前,付祂道:「王爷早些睡,我将付霁哄着了便回来。」 付霁悄悄回身,她回以刘煜一笑,用口型道:「将军归我啦。」 刘煜咬牙切齿地躺在床上,身边空空无人,冷清十分。 往日他都会搂着付祂睡的! 怀抱温香软玉,方能安心入眠。 他又想起了付霁临走前的笑。 可恶的小屁孩,他想着,一定要找个没人的时候把她埋了。 第24章 思春 天宁十一年五月,新帝践祚,始更万象,改年号太和,寓天下太平和睦之意。 绥边将军付祂进封四品忠武将军,册封皇后,母仪天下,享无上殊荣。 大将军窦云封无可封,进为侯爵,封武昌侯,以慰平反之功。 窦氏贵为国母,又为新帝生母,遂尊为太后,享千岁。 平反之争中未认魏贼作父者,皆进官加爵,一时风头无量;新帝慈悲,迫于魏贼淫威而下跪者也未加责难。 新帝登基初月,后宫便新纳了十数个妃子。 时人认为昭朝国运将断并非全无理由,新帝昏聩无能,朝堂之上窦云一手遮天,君主贪图玩乐,沉迷后妃,乐不思蜀。 春日正好,正值万物復甦之际,花草繁茂,欣欣向荣。 被称作「妖妃」的付祂执着付霁的手,带她放风筝,一旁窝在竹椅里「乐不思蜀」的新帝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卷,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真无聊啊,民间的话本总是千篇一律,没什么看头。」刘煜翻了两页,无趣地将书卷摊在自己的脸上。 付霁一个人引着风筝线,付祂坐在廊下,笑看着他:「陛下应多读圣贤书,民间话本固然有趣,却也无甚益处。」 刘煜不屑道:「圣贤书都是些迂腐文人的说辞,看又看不懂,读又读不进,当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笑了笑,道:「人人自有人人的大道理,圣人的大道理是道理,我的小道理也是道理,一合计,就等于我也是圣人,与其读那泛着酸味的文字,倒不如来读我,我比他们那些老古板有意思多了。」 付祂摇了摇头,她总算知道谢清尘为何不喜刘煜了,这人满嘴歪理邪说,颠倒黑白之词。 谢清尘那样一个笃信圣贤,尊奉正道的人,若是日日和他住在一起,估计一天能被他气死八百回。 她又想起勤王之前,谢清尘听闻要他亲自率兵助刘煜登基,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语气结巴:「不......不是付祂替我去吗?」 付祂答:「勤王需要地方州牧出兵,代表一方对主上的认可,付祂籍籍无名,不可堪此大任。」 谢清尘满脸的不情愿,他小声抱怨:「一想到我要认那个离经叛道之人为主,我就感觉天下堪忧,昭朝中兴无望......」 让一个满腹叛道之论,行悖逆之举的人来接管天下苍生,说不忧心是不可能的。 自幼饱读圣贤书,心怀天下大义的谢清尘自然对他不屑一顾。 但是谢清尘还是出兵了,他要为沧州着想,不能意气用事,因一己之私耽误大事。 刘煜从竹椅中坐起,他微微凑近了付祂,将书卷在她面前晃了晃,神秘道:「猜猜这话本里的是什么。」 付祂一时没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刘煜道:「讲的是你我之间的艷情。」 付祂闻言,澄净的眸子静静望了他片刻,倏地红了脸,她敛下眸子,声音带着点不知所措:「陛下又在胡说了。」 刘煜有模有样地又凑近了她些许,扑面的冷香稍稍缓了缓付祂心头的燥热,他道:「真的啊,骗你做什么,我看看啊,这一篇讲的是你我在宫外戏水,做一对野鸳鸯。」 此等污秽不堪的词句一入耳,付祂的脸更红了,平素有些凌厉的眉眼也彻底柔和了下来,染了些女儿媚色。 「陛下,不可白日宣淫。」 刘煜闻言,眉飞色舞了起来,他兴致勃勃道:「那夜里可以吗?」 付祂觉得他简直是个无耻浪荡之徒,正要开口,却听得刘煜道:「哦对,我还做了记录,这一句话本里面有。」 他又翻了几页,找到出处的时候,眼前一亮,他绘声绘色地照着话本念:「陛下不,不可白日宣淫!」 「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还没有朕不能做的事!有何不可?」 「天子的手缓缓向下......」 付祂忍无可忍,她将刘煜手中的话本夺了过来,眸里似含春水,似嗔似怪地看了他一眼,向来冷淡的面颊浮上了一层红晕。 「陛下身为天子,怎能将此等淫词艷语挂在嘴边,不成体统。」 刘煜笑看着她,似乎在欣赏她此刻丢盔弃甲的样子,他目含秋波,微微扬起的眼角和唇角弯成了一样的弧度:「书接上回,天子与皇后已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忽闻一声惊唿,被人当场捉姦,那赤色肚兜还落在野外......」 越来越不着边际,付祂亲自去捂了那张滔滔不绝的嘴,神色惊慌:「陛下莫要说了,让人听去有损名誉。」 刘煜抬头,眉眼弯起,他忽地起了恶劣的玩弄心思,伸舌在付祂掌心微微一碰—— 付祂惊的立马把手收了回来。 刘煜似乎仍觉得不过瘾,他长嘆一声:「可怜吾妻,忒无趣了些,许多事情都不能尽兴。」 第43页 「若是跟着陛下胡闹成性,别说是公子了,朝臣也该谏我蛊惑圣心了。」付祂将手背在身后,轻轻捻了捻掌心,那里还有刘煜留下的余温。 刘煜闻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这写《新帝二三事》的作者还写了另一本,叫《铜雀春深锁王谢》!」 他神色奕奕,滔滔不绝:「写的就是王思齐和谢子牧之间的秘事呢!看完我都觉得他俩肯定有一腿儿!毕竟在学宫的时候王秋迟就偏跟谢清尘走到一处,都不带搭理我的。」 付祂无言,她已经可以想像到谢清尘看到话本暴跳如雷的样子了。 说不定还会说:「谁跟那个假君子是一对儿!说话啰哩巴嗦的,做事也不光明磊落,也配跟我相提并论!」 她有些好奇这位话本作者的来歷,毕竟这么了解他们之间的干系,应当与他们交情不浅。 她随口一问:「这位作者是何来歷?」 刘煜道:「行踪飘忽不定,我几次想亲自见她,好好拜读大作,可惜遍寻不得,四处扑空。」 他微微皱了眉,道:「文名也甚是奇怪,叫......人寸草央。」 付祂思索了一会儿,对这个来歷甚奇的名字也毫无印象。 正在此时,有人轻轻叩响了未央宫的殿门。 付霁扔下风筝,屁颠屁颠地跑去开了门。 来人是窦氏身边的大宫女。 刘煜看了付祂一眼,眼神冷了下来。 「何事?」 大宫女不卑不亢的一揖,答道:「太后多日未见皇后娘娘,心里甚是想念,想邀皇后娘娘前往花苑一聚。此时春色正好,百花齐放,当是赏花的好时节。」 刘煜上前两步,微微挡在付祂身前,眸中有些警惕:「朕陪皇后一同去。」 大宫女仍是半躬着身,声色不变:「陛下政务繁忙,太后不忍心搅了陛下清静,只请了皇后娘娘一人,陛下,何必如此风声鹤唳呢?」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刘煜袍袖下的五指紧攥成拳,骨节泛白。 付祂忽地将手伸了过来,宽厚的掌心包住了他的,刘煜回头,见付祂对他安抚一笑,低声道:「无事,陛下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 说罢,她松开了手,从容地跟着宫女走了。 付霁有些懵懂,她刚想去问刘煜发生了什么,为何付祂走了,不成想一抬头就瞧见了刘煜阴沉的吓人的脸。她蓦地想起几日前刘煜说的要把她埋了的话,不由得噤了声,低头拨弄着手里的风筝。 窦氏正在花苑里赏花,身后跟了好一众后宫妃子。 见付祂来了,窦氏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她洁白如玉的细指拈着一朵牡丹,对身边的妃子道:「这牡丹开的真好。」 身边的妃子用帕子捂着唇,笑声婉转动听:「这花开的好,但在太后娘娘您面前,还是黯然失色了。」 窦氏眉开眼笑,她抚摸着娇嫩的花瓣:「你们这群小姑娘,嘴跟抹了蜜一样,甜的不得了。」 又一美人道:「太后娘娘哪里的话,姐妹们说的都是真话,太后娘娘凤舞之姿,可比国色天香的牡丹还要夺目几分呢!」 大宫女将她扔在一边,自个儿去服侍太后了,像是没看到付祂一般,一群人有说有笑,连个眼神都捨不得分给她。 付祂自知受到冷落,便识趣的没有开口打断她们的兴致,只是垂手默立,静静等着。 像是终于注意到一边还站了个人,窦氏语气淡淡,她看了付祂一眼,道:「人都来了还杵在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苛待你呢。」 付祂行了一礼,道:「臣妾不敢。」 窦氏冷哼了一声:「过来一同赏花吧。」 付祂应了声,过去替了大宫女的位置,轻轻拖着窦氏的小臂。 身后的妃子们对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毕竟她们只在入宫的时候匆匆见了这位传说中尊荣无极的女将后一眼,并未如此近的打量过。 却见付祂神色柔和,除了眼角眉梢有着在战场磨砺多年而终年不去的森然锐意,并不见的有杀伐之色。 毕竟常年征战沙场,刀尖舔血的人,面容总是极为可怖,不怒自威。 「听闻新帝自登基以来边日日宿于未央宫?」窦氏貌似不经意的一问。 付祂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来折腾她的,她可真是不擅长应付深宫之事。 「是,陛下忧心国事,每每批奏公文至深夜,未央宫离崇德殿近,陛下图轻便,便时常夜宿未央宫。」 谁料窦氏黛眉一竖,声音已然有了几分怒气:「新帝纳了妃子,填充后宫,本意便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皇后怎能因一己之私,霸占君主,使得宫中其她后妃受了冷落,日日临窗垂泪,思盼帝王!」 付祂一惊,便急急跪了下来,连连认错:「臣妾并无此意,太后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 第25章 暗流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付祂额间渗了细密的汗珠,她不知如何面对太后的发难,便只能直直跪着,恳请窦氏消气。 「哀家也是深宫里出来的女人,最知冷暖,今日皇帝待你好的要不得,明日便可弃之如敝履,与其有这心思把皇帝的心霸着,倒不如好好拉拢宫中的姐妹,日后也好有个照应,不至于独自过活。」窦氏神色冷淡,语气全无波澜。 第44页 付祂垂眸:「太后教训的是。」 窦氏仔细打量着她,付祂与刘煜向来聚少离多,对素未谋面的天子生母更是陌生,窦氏也未曾正眼瞧过她。 毕竟窦氏早在付祂之前就给刘煜选了不少良家子女,都被他拒之门外,谁知最后刘煜竟相中了出身无名的一介草莽。 因此窦氏对付祂实在提不起来喜欢。 她挥手屏退了一干后妃,大宫女带着后妃们去了别处,偌大的花苑便只剩了窦氏与付祂二人。 窦氏只神色痴痴地望着那朵牡丹,她开口,声色不禁染了些哀伤:「先帝总是说哀家有牡丹之姿。」 付祂道:「臣妾也这般以为。」 窦氏忽地笑了,她看着卑躬屈膝的付祂,道:「煜儿很喜欢你,哀家看的出来。」 「能得陛下欢心,是臣妾之幸。」 窦氏摇了摇头,风华犹存的眉眼尽是酸涩无奈:「人心易变,你觉得他能喜欢你多久?」 都说帝王薄情,但付祂却仍觉得,刘煜并非朝三暮四之人。 但天子之心本就是天底下最易变的东西。 于是她答:「臣妾不知。」 「于此深宫之中,身边虎伺狼绕,人人都想藉机上位,恨不能除你而后快,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也并非全然心悦于你,假以时日,若是帝后离心,你又该何去何从呢?」窦氏将她扶起来,声音轻柔,她苦口婆心:「今日一番训*,并非责怪你,只是让你知晓人情凉薄,你又自小无依无靠,谢氏虽权大势大,终非你母族,无法为你在这深宫中撑腰。女子于这九重宫阙中便是漂泊无依的浮萍,仅靠着帝王朝秦暮楚的宠爱妄想立足,是自毁前程。」 付祂便是个傻子,也听出窦氏一番言论之中的含义了。 她敛容肃眉:「太后所言固然有理,只是臣妾并非只是陛下的皇后,亦是昭朝镇守边境的将士,若将自己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便是抱负不得施展,终生不得志。与其郁郁寡欢而死,倒不如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臣妾本愿戎马一生,为守卫西北边境鞠躬尽瘁,偶得陛下抬举,成为陛下结髮之妻,便更应尽皇后之责,对内肃清宫闱,对外击退外敌,这便是臣妾此一生的抱负。」 她抬眼,第一次直视窦氏有些慌乱的眼神:「太后好意臣妾心领,只是阿谀奉承,勾心斗角并非臣妾一介莽夫所能做的。臣妾一心报国,报君,从未想过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之事,还请太后慎言。」 说罢,她转身欲走,不再理会窦氏。 窦氏被她一番话说的狼狈不堪,她看着付祂决绝的背影,急急道:「你所尊奉的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还要报效于他吗?」 付祂脚步微顿,她回头。 窦氏平息着怒气,她冷笑一声,将身旁的花丛胡乱拨开:「当年,哀家身边的大宫女便是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被他割下了头颅,放在这锦簇的花团之中......」 她说着,语气也不自禁地染了些许惊恐:「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总有一天要让我们所有人血债血偿!」 「他不认哀家,不认哀家的兄长,你以为,他会真的将你这个甚至没见过几面的女人放在心上吗?未免太可笑了!」 付祂静静地看着窦氏因恼怒惊惧混杂而微微有些扭曲的脸,平声道:「臣妾既已嫁给了陛下,一生一世便是陛下的妻,之后的路,多难走,臣妾都会陪着陛下一同走下去。」 不问生死,不计得失。 她收回视线,径直离去。 窦氏久久地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像是不能回过神,良久之后,她幽幽嘆了口气:「痴情总被痴情误啊......」 付祂出了花苑,长舒了口气。 和窦氏的擀旋让她精疲力尽,窦氏想要拉拢她藉机彻底掌控刘煜的意图不言而喻,恐怕刘煜也早已知晓,是故她方才要过来时刘煜的情绪才会如此失控。 她仰头望天,日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眸子。 有一只风筝摇摇晃晃,飞过了宫檐。 是付霁的风筝。 她唇角不自觉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意,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渐渐散去。 她不愿去干涉朝堂之争,有人却硬要将她拉进纷争的漩涡,但至少,她身边一直有人作陪,能让她短暂地忘记那些繁琐的事情,这便足矣。 「皇后娘娘?」身边有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 付祂转眸,是一位端庄大方,眉眼含羞的女子。 见付祂看向她,女子忙要行礼,刚行了一半,便被付祂止住了。 「不必多礼。」 女子微怔,旋即轻笑:「多谢皇后娘娘。」 她敛容,从容道:「臣妾沂州陈氏之女,陈参商。」 付祂恍然,此女她有印象,初入宫之时,当属她家事最为显赫,乃沂州州牧亲女,尊贵非常,初入宫便封为了婕妤。 她温和地笑了笑:「仙姿玉貌,令人久久不能忘怀,我记得你。」 陈参商有些错愕,像是不知尊贵如皇后第一眼就记住了她更震惊,抑或是荣宠无极的国母在他人面前竟自抛身份,不称「本宫」,而是用最寻常不过,连凡夫俗子都能用的「我」自称。 她有些受宠若惊般,忙低下了头,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说罢,她又问:「皇后娘娘是要回宫么?」 付祂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 第45页 陈参商抬眸,清澈婉转的眸子里藏着些许期盼:「臣妾也要回宫,正好和皇后娘娘顺路,不知可否与皇后娘娘同行。」 「乐意至极。」付祂笑道。 陈参商面色有些欣喜,她不知付祂竟如此平易近人,便和付祂并肩,踏着日暮夕色缓缓沿着宫道向回走。 「臣妾久仰皇后娘娘英姿,如今得一见,竟比远望还让人觉着惊心动魄。」 付祂闻言,道:「缘何惊心动魄?」 陈参商笑答:「先前鲜少见到皇后娘娘,只是从别人口中知晓两分,便觉得皇后娘娘身为一介女子,竟能有男子般的胸襟与胆识,着实让人佩服,如今一见,却只见娘娘柔情似水,温和有礼,跟我们这些深闺女子并无二致,全然没有男子身上的威勐,想来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付祂摇了摇头,她道:「男子女子本就无分别,男子可上阵杀敌报效祖国,女子为何不可?我们自幼便被教导,女子要相夫教子,深居简出,他们没有给过我们刀枪剑戟,并一併杜绝了我们上战场的可能。可他们焉知女子当真不如男?我镇守西北多年,见过许多胸怀壮志,心繫天下的女子,她们与男子一样有着浴血杀敌的志向,慷慨赴死的决心,是故将她们收归麾下,成为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女子军。女子生来便不是养在深闺中的,我们应当走出来,去看看漠北高原,大好河山,那时再下定论也不迟。」 陈参商闻言,久久不语。 她仰起头来,眸中有着细碎的光:「娘娘大义。」 付祂将陈参商送回了宫,这才折返回宫,彼时日落西山,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未央宫门前有人打着灯,孤零零地站在门口。 付祂走近了才发现打灯的人是刘煜,他只套了件单薄的衣衫,双手环抱,极轻的发着抖。 虽已入春,但夜间的风还是有点凉。 见付祂摸着黑回来,刘煜小跑过来,将她一把抱住。 他小声呢喃:「怎么那么晚回来,等得我好苦。」 付祂摸着他单薄的嵴背,低声道:「怎么不添衣,陛下小心着了凉。」 刘煜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那你就看不到我为你打的灯了,摸黑摔了怎么办。」 付祂无奈一笑:「我哪有那么矜贵,付霁呢?」 一听她问付霁,刘煜撇了撇嘴,道:「玩累了,睡了。」 付祂点了点头,和刘煜搀着向屋里走。 刘煜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见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问道:「母后没有为难你吧。」 付祂摇了摇头,答:「没有,太后只是邀我和后妃赏花,并未多加责难,只是让我转告陛下,后宫佳丽三千,陛下应当雨露均沾,广施恩泽。」 刘煜冷笑一声:「管的真宽,我已经是天子了,若还不能跟心上之人日日厮守,这皇帝,不当也罢。」 付祂又要去捂他的嘴:「陛下说的什么话,此番大事,岂能儿戏。」 刘煜靠近了她些许,小声抱怨:「我本来就没想当天子,要不是生在这皇室,我若不去争,便会被赶尽杀绝,总要为自己拼命一搏,更何况......」 他偷偷看了付祂一眼,更小声了:「更何况我还想跟你长长久久下去呢。」 付祂闻言,微微一颤,心尖像是被柔软的片羽轻轻一挠,有些痒,她看着眼前眸光流转,隐隐期盼的美人眸,微微凑近了些许。 正要吻上那喋喋不休的唇时,付霁忽地惊喜一声。 「将军回来了!」 付祂登时清醒回神,她有些尴尬地退了回去,面色微微有些薄红,不敢直视刘煜。 刘煜微微笑着看着一路飞奔过来扑进付祂怀里的付霁,那笑里隐隐有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他明明已经把这碍事儿的小屁孩关在寝殿里面了,她怎么还能出来? 付霁看向一边的刘煜,总觉得刘煜此时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她有些害怕的往付祂怀里缩了缩,道:「陛下那是什么眼神,付霁好害怕。」 刘煜:「......」 害怕就对了,刘煜咬牙切齿的想,毕竟他现在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 总感觉写的有些啰嗦...... 第26章 女身 近些日来,边境无事,沧州和未洲倒也还算安宁,付英寄了几封信报告未洲新兵的训练状况和水师训练方法。付祂琢磨了几晚上,将水军近乎所有的阵型以及作战方式都记录了下来,结合付英的信件又修改了几番,以待来日送回沧州,训练沧州的水军。 每每刘煜不在的时候,陈参商也喜欢往未央宫里跑,美名其曰钦慕皇后凤姿,实则一来便缠着付祂教她习武。 「先扎马步半个时辰。」付祂正作着书,她搬了个小几在廊中,时不时抬眼看一眼陈参商。 「啊?」陈参商苦着脸,讨饶道:「皇后娘娘,臣妾只是个初学者,不至于吧......」 付祂头也不抬:「我初学武时一扎就是一个晌午。习武本身便是极其枯燥烦琐之事,唯有静心凝神,十年如一日,方能小成。婕妤若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更遑论习武了。」 陈参商只好作罢,她认命地于廊下扎起了马步。 烈日高悬,她觉着眼前有些恍惚。 付霁跑来跑去的身影在她面前晃悠着,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 陈参商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 第46页 忽地,付霁被人提着衣领拎了起来。 那人五指白皙如玉,在日光下泛着冷色。 看清来人后,陈参商瞬间清醒了。 刘煜一手提着付霁,任她在空中拳打脚踢也全然不顾,他拧了眉,嫌弃道:「要玩儿出去玩儿去,别在这扰人清静,吵死了。」 付霁气鼓着脸,扭头瞪她,张口要喊,却被刘煜眼疾手快的一把捂住了嘴,扔到了未央宫门外。 转过身又跟没事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经过陈参商时,陈参商扎着马步,额间渗了细密的汗珠,神色紧张:「......臣妾陈氏婕妤陈参商,给陛下请安。」 听见陈参商给刘煜请安,付祂这才自案牍之中抬起头,见刘煜皱着眉,像是思索了许久,这才憋出一句:「好像有点印象,但不多。」 付祂:「......」 陈参商:「......」 陈参商强撑着笑意,她扎马步扎的两股颤颤,几欲摔倒,但她不想在刘煜面前失态,便硬撑着道:「陛下日理万机,记不得臣妾是应该的。」 付祂起身,迎了下来,她看了眼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对陈参商道:「今日到此为止吧,你快去歇息。」 陈参商如释重负,刚直起身,就踉跄了两步,付祂一把扶住她,嘱咐道:「慢点。」 陈参商面色有些苍白,付祂将她扶到屋里坐下,将早就泡好的花茶倒了一杯给她解暑,刘煜跟在后面,心里便有些吃味。 「我也渴了。」他道。 付祂也给他倒了一杯,却见刘煜不接,回过头来,神色有些疑惑。 刘煜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点讨好:「你餵我。」 陈参商喝茶的空隙中偷偷抬眼,瞄着付祂的神色,觉得皇后娘娘的脸有些红。 付祂无奈,道:「陛下又不是三岁稚童,还需要人餵......」 刘煜有些委屈:「我在你这里永远三岁。」 陈参商有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感情甚笃。」 付祂的前半生中从未接触过刘煜这般的男子,军营里的男子大多豪情万丈不拘小节,除去军营中接触的男子,付祂也就和谢清呈与谢家家主交集颇多,谢清呈虽满腹才华却也有些直来直往,谢家家主和王秋迟有些像,都是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刘煜这一茬的,她还真没遇见过。 满嘴不着调却又一片赤忱。 刘煜待她好像一直都很真诚,从成亲以来,便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外人传言此人行事乖张,蛮横无理,她却从未见过。 除了娶妾一事,似乎并未有出格之举。 念及此,付祂便脱口而出:「听闻陛下先前收了一妾,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我倒是没见过呢。」 刘煜微微一僵,那点调笑的意味也收了回去,转而有些沮丧:「这你都还记得啊,过去多久了都......」 付祂道:「陛下若是不愿说倒也无妨,我也不是很在意。」 刘煜闻言,急道:「不是这样!这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你只要相信我绝非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之人便是。」 付祂心如明镜,付英早在先前便将刘煜收了付青做妾之事告诉她,今日只是突然想起来,顺嘴一提,没想到刘煜竟真要跟她解释。 「我一直都知道。」付祂笑了笑,道:「我相信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刘煜松了口气,他微微直起身,神色却变了。 「我唤了人摆了午宴,就在未央宫,你们先去,我去将朝服换下来。」 他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走了,付祂带着陈参商自去了侧殿,见路上陈参商掩面偷笑,付祂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陈参商看出她的困惑,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真是情深义重,不像是天朝帝后,倒像是寻常夫妻,恩爱非常。」 付祂闻言,想起刘煜先前故作姿态的模样,也有些想笑:「俗话有言,贫贱夫妻百事哀,若真成了寻常夫妻,指不定怎么闹呢。」 陈参商却摇了摇头,她道:「皇后娘娘不知,若是两人真心相爱,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也能甘之如饴,若是夫妻二人离心,便是天潢贵胄,高门大户,日日相对,也是貌合神离,彼此戒备。」 付祂赞赏点头,她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对陈参商道:「鄙人不才,写的一手烂字,自入宫来一直想要找人教我习字,我见婕妤谈吐文雅,又是大家闺秀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教我习字,如何?」 陈参商有些犹豫:「臣妾惶恐,怕是无德无能......」 「婕妤教我习书,我教婕妤习武,公平对等,更何况婕妤芳名远传,我在沧州时也略闻一二,何必如此谦虚。」付祂引着陈参商入了偏殿,见她仍有些惶恐不安,安抚道:「再者,师者为天,若是我习不好,也不能责怪老师,只能责怪自己无用,未能参悟一二。」 陈参商终是松了口,随着付祂一同落了座。 二人有说有笑,便磨了半个时辰。 付祂见刘煜还未来,膳食久放招蚊虫,便命人撤了席,重上了一道。 她孤身一人去了寝殿去寻刘煜。 寝殿门大开,门口无人把守,想是刘煜平素一人不喜闭门,付祂没做多想,进了屋去。 她四下探寻,却未在厅内寻见人,便绕过了正厅,往侧厅去了。 雕花鎏金的屏风后,一人的身影影影绰绰。 第47页 那是刘煜。 付祂正欲开口唤他,却听见了刘煜气急败坏的声音:「怎么回事,怎么解不开了?」 付祂噤了声,她侧立屏风前,看见屏风那头的身影在周身拨弄了几番,类似于束带的东西掉落,那人身姿绰约。 俨然是女身。 付祂心里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屏了息,却并未再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陈参商等的百无聊赖,便望着殿门口,等的望穿秋水之时,终于见到付祂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了门口。 她喜道:「陛下好了吗......」可话音未落,却见付祂摇了摇头,神色恹恹,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 她寻了陈参商身边的位置坐下。 刘煜曼妙婉约的身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其实早有迹象,这几月总有那么几日刘煜身体抱恙,闭门谢朝,一个人缩在未央宫里,天气好时便搬着付祂给她做的竹椅晒太阳,一坐便是从日上三竿坐到日落西山;天气不好时便要揽着付祂一同卧在塌上不着边际的说些话。 付祂看他脸色总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便总是不忍心让他多开口,便给他说些沧州风光,大漠孤烟,月满霜天。 刘煜总是会半睁着眼,有些虚弱:「你以后带我去。」 付祂垂眸,神色专注的看着他:「好。」 大抵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心也脆弱的不堪一击,于是刘煜会抱紧付祂:「不许骗我。」 付祂觉得她怀里抱着一颗脆弱的玉石,稍稍一碰便碎掉了,便任由他抱紧:「不会的。」 那时她以为刘煜身子不好受了风,传唤医官刘煜又不许,没过几日便又生龙活虎般地不似从前,付祂心里虽有疑虑,见他好了也并未多想。 一切早有由头,只是她太过迟钝,什么都要等真相不着遗漏的剖白在自己面前。 陈参商见她怔怔坐着,像是想什么想出了神,便噤了声,不再出口打扰。 刘煜换了常服之后匆匆赶来。 他自然而然的挑了付祂身边的位置落了座。 刘煜刚坐下,付祂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刘煜被她看的有些莫名其妙,伸出纤长的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了?被为夫的风流倜傥折服了?」 陈参商在一旁扯了扯嘴角,此时她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瞎子。 付祂久久看着他,刘煜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便转移了视线,道:「用膳吧。」 忽地,付祂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是。」 那声音如微风轻拂耳畔,似有还无。 刘煜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抬眼,却见付祂已转过眼去,开始给他添菜。 刘煜更困惑了,他印象里好像从来都是他给付祂夹菜,付祂从未给他夹过菜。 他正待开口询问,却听见付祂恍然一声惊唿。 「付霁呢?」 -------------------- 同行数月,竟不知刘煜是女郎,可嘆可嘆。 第27章 出宫 齐扶枝有许多日子不曾来见他了。 刘煜批着奏摺,浑浑噩噩地想。 他近些日子夜里总是睡不好,时常梦魇,连带着白日里也精神不济,颇有些萎靡不振之意。 宫里宫外隐隐有风声说,新帝命硬,不仅克国运,也克身为天子的自己。 刘煜听了,觉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便总是一笑置之。 「微臣斗胆,谏言大将军武昌侯窦云于新帝丧期公然设宴,宴请宾客,大肆奢华之举,蔑视天威,其心可诛。」 刘煜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奏摺的落款是右扶风,姚简。 刘煜面前的奏摺都是窦云经手过的,按理来说,不应有谏言大将军的奏摺出现在这里。 更何况,这人是姚简。 他想起几日前窦云在朝堂上婉言要求京城禁军统辖之权,被他三言两语躲了过去。 那个时候,窦云的神色已然有了不满之意。 思及此,刘煜后背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这封奏摺是诈他的局。 偏偏挑了姚简这个跟他有些关系的人,若是他应了姚简的奏摺处置窦云,便会让窦云和他彻底决裂;若是将这封信私藏起来,秘而不发,窦云生性多疑,定会觉得他在外培植势力,以期夺权自立。 他在朝中从未与人有过多的交集,就连见齐扶枝都是小心避开了窦云的眼线秘密私见,为的就是打消窦云的疑虑,与姚简也仅仅几面之缘,谁曾想还是被他发觉了蛛丝马迹。 大将军的势力如日中天,更何况他入主京城,本就为窦云提供了为虎作伥,广收英才的机会。 他盯着手中的奏摺,觉得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刘煜自登基以来,几乎是被窦云软禁于宫内,就连未央宫门口都有窦云的人把守,付祂和他的行踪都被窦云知晓的一清二楚,除了付祂偶尔会有传书,便几乎断了与宫外之人的干系。 连齐扶枝都未曾来找过他。 也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 刘煜将那封奏摺赌气般揉作一团扔了出去,他仰躺于椅背,双目放空地望着富丽堂皇的穹顶,觉得生在这宫廷之中便是如履薄冰,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 未央宫中,灯火细微。 付祂立于窗前,看着眼前的信件出神。 第48页 这封信是今早收到的,落款是谢清尘的表字。 未洲运往沧州的粮车由于蜀州商道被截断被迫滞留蜀州,沧州本地的庄稼又未成熟,导致粮仓愈发见底,新招的包括匈奴归附的军队人数达一万五千有余,军粮也告急,保守估计只能撑一月有余。 而付祂身居宫中,鞭长莫及。 她扶着额,将信置于烛台火舌之上,看它一点一点燃尽。 忽地,白皙纤长的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惊起烛火跳动。 「想什么呢?」刘煜好整以暇地抱臂靠在一旁,笑着看她。 付祂揉了揉额头,无奈道:「陛下可否应付祂一个不情之请。」 刘煜见她神色不豫,丢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微微靠起身子,问:「什么?」 付祂抬头,神色真挚:「还请陛下通融一二,让我出宫。」 刘煜沉默片刻,方才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若我是女子,你还会心悦于我吗?」 付祂愣住,她有些惊诧地看向他。 「果然。」刘煜苦笑,他无所谓的转过了头,故作轻松道:「不过也没关系,你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不。」付祂摇了摇头,她道:「我只是没想到,陛下能这么坦然的说出来,我还以为陛下会一直瞒着我。」 这下轮到刘煜震惊了,他瞠目结舌,磕磕巴巴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付祂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刘煜一脸心如死灰,他像是备受打击般垂坐在地,低声喃喃:「我以为......我以为我掩藏的很好的......」 付祂见他和前几日的自己般失魂落魄,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同他一起坐在地上,眉眼微弯:「朝夕相对,哪是那么容易隐藏的,若不是我粗心,还能更早发现,说不定那几日照顾陛下还能更上心些。」 「......」刘煜刚想开口,却忽地想起来她说的那几日是哪几日,登时红了脸,他双手环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我哪有那么娇贵,你别大惊小怪。」 付祂抿唇,嘴角微扬。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刘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自认为自己隐藏的不错,不然前二十多年也不会无人察觉。 付祂觉得他吃瘪的样子有点可爱,就只是抿着唇笑看他,并不答话。 刘煜被她这样子惹得有点恼,勐扑过去,龇牙咧嘴威胁道:「信不信我亲你?」 付祂闭上了眼。 谁料想刘煜临门一脚却又退缩,他每次都是这样,嘴上满嘴不着调的话,实际上却又君子做派,坐怀不乱。 刘煜扒着她的衣袖,恶狠狠道:「不行,不能便宜你。」 他又坐了回去。 付祂想了想,道:「蜀州荆氏拦了未洲送粮的车,公子来信说沧州粮食告急,急需用粮,荆州执意不肯放道,再过一月有余,便要有人吃不上粮食了。」 她幽幽长嘆一声:「今岁沧州招降纳叛,收买兵马,粮食需求比往年大了很多,是故公子想让我出面,代表沧州去和荆氏谈判。」 刘煜闻言,冷哼一声:「他谢子牧怎么不自己去?事都是你做的,名声都是他自己的。更何况你是我刘煜的皇后,这点小事还要劳烦你亲自去?」 「陛下别这么说公子。」付祂无奈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刘煜和谢清尘就跟死对头一样,见面必开骂,一旦提及一方,另一方必极尽所能奚落嘲讽之词,就和现在的刘煜一样。 她顿了顿,道:「家主和夫人对我有知遇之恩,谢公子也自小对我礼让有加,照顾颇多,他没有陛下想的那么糟。」 「好吧。」刘煜小声道,她微微凑近了付祂,昏暗的烛火下,付祂看见她如画的侧颜映在墙上,随跳跃的烛光微微晃动。 「咱们一同出宫吧,就今夜。」她比付祂高一些,便微微躬了身,两人近在咫尺,唿吸交错。 付祂被她弄得有点意乱情迷,她努力地挣扎着清醒,微微睁大了眼:「......什么?」 刘煜顺势埋入她的脖颈,感受到身下人的轻轻颤慄,心情颇有些好:「咱们私逃吧,不管宫里面的这些破事了,随他们怎么闹,闹得山河破碎,天下大乱都可以。咱们隐居山野,做一对逍遥自在仙。」 付祂被她这番有些疯狂的话激的稍微清醒了些,她挣开刘煜的怀抱,直视着她如画卷般迤逦缱绻的眸子,严肃道:「陛下身为天子,不可儿戏苍生天下。」 刘煜没劲的萎缩于地,她有些没精打采,道:「吾妻啊,什么时候才能解解风情啊......我说真的,我今晚要出宫一趟,这也是我告诉你身份的原因,我需要你帮我。」 她抬眼,再没了调笑的意味:「我要去见姚简,今晚必须出宫。」 付祂看着她的眸子,那双总是暗藏风情的眸子第一次流露出了虎狼之意,并非情动,而是事急。 此事事关重要,迫在眉睫。 那是刘煜无声的抗争。 「好。」 离未央宫不远的桂宫中门前,一个小小的身影徘徊片刻,见四下无人,便摸索着偷偷熘了进去。 陈参商沐浴之后准备安寝,她坐在妆奁台前,揽镜自赏。 一阵窸窣之声惊的她花容失色,警惕的看向妆奁台下。 「谁?」陈参商面色苍白,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是我,昭仪。」一道微弱的声音自桌下传来,来人掀开帘幕,一张粉雕嫩琢的脸蛋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乖巧的看着陈参商,颇有些无辜。 第49页 对上她这双不经事的眸子,陈参商便是再大的火也该消了,她有些无奈的将付霁扶起来,轻声询问:「有什么事吗?」 付霁点了点头,她道:「将军不便出门,便着我来请昭仪娘娘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陈参商闻言,轻轻颔首,她道:「你且稍等,我去换身衣物就来。」 未央宫门前灯火通明,两个守卫分立两侧,手持长戟。 不远处的官道走过来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一手打着花灯,一手牵着小的。他们有些昏昏沉沉,待人走近了方才看清。 「给昭仪请安。」其中一人清醒了过来,他朗声请安,顺道使劲拧了一把一旁的守卫。 陈参商笑了笑,她客气道:「我来送付霁回来,小姑娘贪玩,玩久了就不念家了。」 守卫胡乱的点了点头,便放陈参商进去了。 待两人进去之后,其中一人盯着付霁的背影,忽地道:「她刚刚出去了吗?」 另一人望着空无一人的宫道,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懒声道:「谁知道呢,可能是你没注意?这破差事可真没意思,等换班之后我一定要去青雀楼好好耍一番!」 陈参商甫一进屋,便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刘煜正在繫着腰间系带,便系边问付祂:「好看吗?」 付祂忙点头。 刘煜却忽地耍了脾气,她将手中的系带扔了,赌气道:「骗人,你都没有仔细看。」 付祂无奈的接住系带:「陛下,你已经问了十遍了,我也答了十遍了,字字真心,若有虚言,天打雷噼。」 「那你帮我系。」刘煜伸开双臂,她余光瞥见陈参商呆立在那里,又问道:「昭仪觉得怎么样?」 付祂怀疑她是因为自己系不上所以才找她的茬。 陈参商这才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地给刘煜行了礼,慌张道:「陛......陛下很好看。」 就是没想到是个女子。 付霁在一旁小声道:「没想到吧,本来以为是个男妖精,没想到真是个妖精。」 这下好了,前面那个字都能省了。 付祂给刘煜将束带系好,这才抬眼对陈参商笑道:「麻烦你了,大半夜跑一趟。」 陈参商摇了摇头,显然她还没有从刘煜是个女子这件事缓过来,半天说不出话。 付祂深有体会,毕竟她知道刘煜的身份时比比陈参商的反应,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无事。」陈参商摆了摆手,她这才稍稍缓了过来,道:「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尽心尽力,是臣妾的福分。」 付祂与刘煜相视一笑,她微微凑近了陈参商,连带着付霁,几个人聚成一团,小声密谋了起来。 一阵异香缓缓漂浮,蔓延整个未央宫。 门口的守卫有些困顿,其中一人倚靠着长戟,他鼻端轻嗅:「你有没有闻到什么香?」 另一人昏昏沉沉:「有......」 忽地,一阵香风拂过,陈参商已然至了宫门口。 她低着头,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守卫意识模煳,困的几欲晕厥,见陈参商穿着来时的衣物,只不过多了件披风,便没放在心上,给她放了行。 待陈参商走去很远后,其中一人揉了揉眼:「我怎么觉着她旁边还有一个人?」 另一人抬起睏倦的双眼,使劲揉了揉:「什么啊,明明是一个人啊。」 远处的官道上,刘煜从付祂衣中挣脱出来,她仰面长舒一口气,道:「吾妻,你是要捂死我,谋杀亲夫......」 付祂掩面轻笑,她道:「以防万一,还是得装的像一些。」 她寻了个僻静地方将身上的昭仪服饰脱下,露出了内里的宫女服饰。 刘煜见状,不由调笑:「现在咱俩一样了。」 她也穿着宫女的衣服。 付祂无奈一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刘煜拉着付祂往前走,边走边道:「你这人也太不解风情了,这样是不行的,会让人觉得我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付祂手持印绶,待到宫门前,被人拦下。 门口的守卫面色不善的打量着她们,镇守宫门的都是有身份的禁军统领,不像未央宫前的侍卫那么好煳弄。 付祂举起手上的印绶,道:「陛下感染风寒病重不起,我等奉皇后之命出宫请医官就诊。」 门口的禁军统领见到皇后印绶,虽心有疑虑,却还是将门打开,道:「赶紧的!」 付祂连声道谢,她拉着刘煜,正欲出宫。 一道云淡风轻的声音却悠悠打断了她。 「谁让你们放她走的?」 第28章 成说 那人逆着月光,单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剑已出鞘三分,清冷的刀光交织着月光,映在他冷硬漠然的脸上。 「执金吾大人。」 一旁的守卫退立门侧,恭恭敬敬道。 身后的刘煜蓦地攥紧了付祂的衣袖,付祂抬眼,直直对上那人散着森森寒意的眸子。 待看清面容时,付祂瞳孔骤缩。 这人是早先于山谷乱军中一箭射落她的人! 眼前之人唇角微勾,与那日胜券在握的笑是一般的弧度,他虽是笑着,语气却冷如坚冰:「好久不见。」 他认出她来了! 付祂顿觉不妙,她强撑笑意:「奴婢久居深宫,何曾见过执金吾这般大人物。」 那人却只笑不答,将她手中的印绶掳了去:「未央宫的宫女?」 第50页 他把玩着手里的印绶,又道:「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付祂看着他,神色微紧。 刘煜一直低着头,那人见了,便探身来瞧。 「低着头做什么?」 付祂将刘煜往身后掩了掩,道:「家妹年幼怕生,还请执金吾大人莫怪。」 那人如墨般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良久,唇边挂了一抹玩味的笑意:「去吧,我就在这守着你们回来。」 他说着,将手中的印绶一抛,又稳稳接住,笑是凉薄的,还有些刁难:「可要好好给陛下治治。」 付祂带着刘煜出了宫门。 直到走了很远,付祂回过身,远处的宫门仍灯火通明。那人倚在门柱边,将手中的印绶抛了又抛,见付祂回头,他像是察觉到了一般,对她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 付祂转了头,她后背已然湿透,那人性情捉摸不定,也不知此番为何不直接戳破她。 「你认识他吗?」刘煜一路上不发一言,这时忽地开了口。 付祂想起了那日山谷里,那人手持铁弓,弯弓搭弦,偏头冲着她笑的春风得意的样子。 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点了点头,道:「那日埋伏我的乱军中,便有此人。」 「啊?」刘煜愕然,她停住了步子,呆愣在原地:「他对你动过杀心?」 付祂见她神色怔怔,便凑近了些,问:「怎么了?」 刘煜回过了神,她摇了摇头,似有些懊恼般:「没什么,先找姚简要紧。」 两人踏着月色寻到了姚简府上。 下人通传时,姚简正伴着付青于院中对弈,树影斑驳,寂寂无声。 姚简手执黑棋,她思索片刻,落下一子:「窦云已经无心杀你了。」 付青看着棋盘中错落的棋局,素手拈来一白子,月光清冷的照在她脸侧,那一方墨字便格外显眼。 「他已得偿所愿,扶今上上位,权倾朝野,风头无两,我这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何必在意呢?」 姚简看着她脖颈处被刘煜黥上的「叛」字,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没入单薄的衣领中。 一黑一白,端的是触目惊心,细细品来,却又别有一番风情。 姚简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她端起一旁的凉茶一饮而尽,清了清嗓,正欲开口,却被匆忙赶来的小厮打断了。 「扶风大人,门外有两位自称是您的故人,想要求见大人。」 姚简微微蹙了眉,她平素不喜结交官员,又有何人会深夜造访。 「请进来吧。」 付青正欲收拾棋局回屋,她不便打扰姚简公事,便想先去歇息。 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沧州付祂,幸识右扶风大人。」 她微微僵住,手中的棋篓顺势跌落,静谧无声的院子里陡然响起一阵棋子散落一地的清脆响声。 付祂抬眼向这边看来,却被姚简挡住了视线。 姚简微微一笑:「内人不懂事,惊扰将军了。」 话音刚落,她声色微沉,对身后的付青道:「还不快收拾好了回屋?」 付青这才如梦初醒般,她手忙脚乱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捡回篓中,抱着棋篓棋盘仓皇而逃。 付祂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顿生一阵熟悉之感,正欲细看时,却被姚简叫了去。 「不知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刘煜这才开口:「姚大人,并非吾妻找你,而是我找你。」 姚简这才注意到了付祂身后的女子,她眉心微蹙,打量半晌才恍然:「陛下?」 虽换了女装,眼角眉梢只有几分肖似,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她就是这么混过宫门口守着的那些禁军的。 刘煜微微颔首,她不顾姚简诧异的神情,开门见山:「你的那封奏摺被窦云送到了我手上。」 姚简更讶异了:「多少奏摺石沉大海,缘何漏了这一封?」 刘煜摇了摇头:「说来话长,但是我疑心窦云不会留我太久了。」 付祂拉住刘煜的手微微紧了紧。 刘煜轻轻握了握她,以示安抚,她顿了顿,道:「届时我不知是否还能逃出生天,窦云必要除我而后快,但我昭朝百年江山,不能毁于一旦。」 「我不会让你死的。」付祂声音隐忍,她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生死之于她好似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她谈及自己的死亡,却全无沉重之意。 刘煜微微愣了愣,她先是错愕,后来才明白过来。 她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又将付祂置于何种境地? 姚简轻轻咳了一声,适时打破了两人尴尬的氛围。 「陛下,窦云手握重兵,外有精兵数万,内有禁军无数,对京城已成合围之势,且不说窦云是否已对陛下起了杀心,即便窦云要置陛下于死地,旁人也不能奈何。」 「所以我说,我必死无疑。」刘煜微微一笑,她面沉如水:「但皇室并非无人。」 姚简微微睁大眸子,她不可置信:「陛下是说......」 刘煜点了点头,她声色平静,像是早有计谋一般:「护了皇弟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亲临朝政,一展手脚了。」 她遥望云雾中朦朦胧胧的九重宫阙:「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破皇帝,是他们逼我赶马上任,又要对我赶尽杀绝。」 给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傀儡,也差不多了。 姚简沉吟许久,她自幼熟读百家言,尊奉正道,入朝为官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匡扶皇室,治天下太平。昭朝皇族式微,身为人臣,理应为之赴汤蹈火,延续王朝命脉,正其百年根基。 第51页 天子失势,乃国之不幸,亦臣之所过也。 心下百转,姚简復抬头:「天子有难,臣当万死而不辞。」 她对刘煜深深一躬,那是自幼便刻在血肉里的纲常。 君为臣纲。 临走前,付祂忽地出声问道:「方才那名女子,大人是从何处寻来的?」 「将军恕罪,内人身世悽惨,往事不堪回首,恕在下无可奉告。」 付祂瞭然点头,也不过多纠缠,便带着刘煜告辞离去。 她回头望了一眼院中,只见屋里亮着豆大的烛火,熟悉的剪影落在窗纸上,微微摇晃。 姚简默立,目送她们离去。 待出了姚府,刘煜长舒了口气,她紧绷的嵴背微松,举头望着澄亮的圆月,道:「赌对了。」 付祂在一旁,默默不语。 「姚简此人心性纯正,尊奉正道,必不会坐视旁人染指皇权。」刘煜自顾自说着,似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 忽地,她肩臂一痛,被人推到了一边墙上,握着她肩膀的手似玄铁一般,紧紧箍着她,攥的她生疼。 付祂欺身向前,平素宁静如水的的眸子翻滚着怒意,她低声,语气有着不易察觉的震颤:「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刘煜吃痛,她覆上付祂抓着她肩膀的手,那人的手心有着厚厚的茧,有些硌人,她从中穿过去,和她十指相扣:「吾妻。」 她从来没有觉得付祂的力气能这么大,几乎要把她揉碎。 「既然不在意我,当初为什么要让先皇赐婚,又对我百般柔情,让我......让我......」付祂眼睛微红,她近乎低吼一般,狠狠向刘煜身后的墙壁落了拳,饶是坚硬如铁,那墙也硬生生被她砸出了个浅坑。 「你凭什么全身而退,留我一个人......」她声色微微有些哽咽,埋头于刘煜脖颈,砸在墙上的手染了血,顺着裂痕缓缓流下。 像是那人眸底翻涌的猩色。 刘煜缓缓抱住她,她难得没有调笑之色,只沉默的抚摸着她的背。 她于她的肩头落下一吻。 「我比任何人都要在意你,胜过在意我自己。」 如果不在意,她也不会于弱冠之年便迫不及待请求父皇赐婚,她害怕见不到她,害怕还未将那些日夜疯长的思念诉诸于口便阴阳两隔。也害怕,她会不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叫做刘煜,叫做荆沅,她们于幼时便已定下终生,就算刘煜生来怯懦,她也想把心头为数不多的那点干净的地方供上她还算清白的爱意。 「付祂,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不在我身边,我朝思暮想,你在我身边,我贪图更多,我想要你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话语,所有的颤慄,都是为了我自己。」 胆小怯懦之人,也妄求心上之人施捨自己一点欢喜。 刘煜拉着付祂到了秦王府,她让付祂留在门外,自己进去取东西。 隐约有些砖瓦松动之声,付祂抬眼,房梁之上却空无一人。 「怎么了?」刘煜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她见付祂望着房梁出神,问道。 付祂摇了摇头,她最近总有些疑神疑鬼,未免太紧绷了些。 一路无话。 两人又去医堂传了医官,作戏便要做全套,届时若是执金吾问起来也好搪塞。 那人果然一直守在宫门口,见付祂归来,将印绶扔还给她,一脸玩世不恭:「回来了?」 说着,他倚在门边,出声道:「请。」 第29章 风起 翌日朝堂,刘煜龙袍加身,高坐堂上。 他近日愈发精神不济,是故神色恹恹,听着下面那帮成了精的朝臣议事。 待殿内彻底无声时,他才似如梦初醒般,一脸迷茫:「议完了?那便退朝吧。」 群臣中忽地有人轻嘆一声,其声迴荡于辽阔的大殿内,久久不去。 天子失德,国运式微。 忽地,姚简上前一步,微一躬身,她面色沉静,无波无澜:「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煜半阖着眼,一手支头,摆了摆手:「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上奏了。」 姚简立得笔直,身形单薄如松,似乎与周身一众乌合之人格格不入。 「臣斗胆,谏言大将军于先帝丧期公然设宴,大肆铺张,妄议朝政,目无天子,悖逆臣子之道,陛下理应重罚,以儆效尤。」 刘煜扫了一眼阶下的窦云,见他声色不动,便清了清嗓,沉声道:「你可想好了,污衊朝廷重臣,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姚简目色平稳,掷地有声:「微臣绝无半点虚言。」 「哼。」朝臣之中,忽有一人极轻极轻的笑了出来,只是在鸦雀无声的朝堂中,格外惹耳。 众人循声望去。 是昨夜在宫门口堵着他们的执金吾。 那人又笑了一声,还未待开口,却被人冷冷打断。 「洛大人,朝堂肃穆,不可戏言。」 洛宴平回以轻佻一笑:「陛下都没说什么,你哪来的胆子管我?」 「你!」 「河清。」窦云低低警告道。 洛宴平这才收了那副任谁见了都想踹一脚的佻达样子,微一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右扶风大人满口胡言,意在栽赃。」 「哦?」刘煜来了兴致,他微微端正坐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洛宴平答:「先帝丧期,大将军日夜难眠,忧心国祚,乃至茶饭不思,这些都是臣子们有目共睹之事,何来姚大人『大肆奢华』之说?简直荒谬。」 第52页 姚简不卑不亢,她拱手:「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任凭陛下处置。」 洛宴平反唇相讥:「有何证据?」 姚简:「微臣没有。」 洛宴平闻言,嗤笑一声:「可笑至极。」 他復而朝堂上的天子一拜,语气无不讥讽:「此人满口荒唐话,空口无凭,栽赃污衊。臣以为大将军两代重臣,忠心耿耿,何来目无宗室之说?右扶风未免有些捕风捉影了。」 窦云气定神闲地看着这场以他为中心的闹剧,唇角笑意不变,只是目光转向了高坐朝堂的天子刘煜。 刘煜扶着龙椅的手紧了紧,他看向窦云,正巧碰上窦云探究般的目光,心下一惊。 「大将军以为如何?」 听刘煜将话头抛扔给了自己,窦云漫不经心地一拜,答:「臣以为,右扶风这般捕风捉影之词,实为无稽之谈。」 姚简直直立于堂中的身形似乎有些微摇晃。 群臣私语之声愈渐地大,不少人都站出来为大将军帮衬,对姚简口诛笔伐,极尽唾骂。 刘煜点头,他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旨意便要退朝。 「右扶风姚简捏造罪名,目无王法,肆意栽赃污衊朝廷重臣,传朕旨意,贬为庶人,流放边境,永世不得入京。」 姚简长跪于地,双手贴额:「陛下息怒。」 刘煜没再看她,宦官一声高喝:「退朝。」 窦云深深地看了刘煜一眼,拂袖而去。 洛宴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长跪不起的姚简,见她还未起身,禁军围簇,要将姚简押解入牢。 他抬手制止,微微凑近了姚简:「姚大人,我可是助了您一臂之力呢。」 姚简垂着的眸子微缩,她神色不变,像是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洛宴平笑了笑,转身离去。 「有趣,有趣。」 姚简被流放出京的日子定在六月初旬。 关押着她的囚车招摇过市,许多百姓群聚于此,神情却肃穆非常。 原因无他,姚简治理扶风郡公正廉洁,断案果决,未有冤假错案,也未有徇私枉法之说,当地百姓受其恩泽,感其不公,纷纷前来送行。 姚简低着头,她不忍去看那些爱戴她的百姓们流露出的或悲伤或哀愁的神情。 哀其不争,怒其不幸。 「阿简。」人群中,有一道清冷之声穿破重重喧嚣,猝不及防。 姚简勐地抬头,正对上付青乌黑深沉的眸子。 她的眼里总有着淡淡的哀愁,从前是,现在也是。 一向坚定无所顾忌的姚简生平第一次露了怯。 她匆忙地遮下眼,尽力不去触碰那似是要碎掉的目光。 耳边百姓的唿喝之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声又一声的阿简。 其声婉转悠长,竟让姚简鼻头无端一酸。 她又想起前几日,付祂走后,她见到的,独属于付青的,脆弱柔软的神情。 她鬼使神差地轻轻抚了上去,擦掉她眼角残余的妆泪。 付青怔怔的看着她,哽不成声:「我好没用。」 姚简点了点头。 付青恨恨地用攥着的帕子轻轻拍了她一下,道:「你还附和!」 姚简赶紧摇了摇头。 见她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付青又破涕为笑,她止了泪,声音低低:「真是个傻子。」 或许是吧,姚简自暴自弃的想,她恣意洒脱了半生,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的一颦一笑。结果在那个雪夜中,付青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姚府,扑进了她怀里。 于是姚简听见了尘封已久的心悄然融化的声音。 眼前这个狼狈至极的女人紧紧抱着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救.....救我!」 姚简任由她抱着,只是说的话却冷漠无情:「有什么好处吗?」 那个时候姚简觉得自己疯了,一向自诩正派的她竟然说出如此轻浮不堪的话。 付青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眼眶微红,像是受了惊的兔子。 「以......以身相许,可以吗?」 姚简看着怀中之人惊慌失措的面容,不自禁地伸手揽住她,房檐之上有砖瓦翻动之声。 姚简斜眼看去,数人已登上檐边,目色如炬地盯着她们。 她面色不善,冷冷道:「没见过夫妻温存吗?」 那些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闹笑道:「你一个女人,抱着另一个女人,算什么夫妻?」 怀中之人愈发轻颤起来。 姚简环抱着她,懒得和这群人多费口舌,冷喝一声:「愣着做什么,等着这群人看你主子的笑话吗?」 忽地,自暗处射出数十只冷箭,弦声铮鸣,箭羽颤动,正中檐上杀手,那些人中箭,来不及惊唿便纷纷摔落,鱼贯涌出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将那些杀手的尸体拖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允丞哪里雇来的一群废物。」 姚简拥着怀中的人,神色戏嚯:「我知道你是谁。」 付青抬眼,正对上姚简清明的眸子。 藉此机会,付青便在姚简府中长住了下来。 直到付青那日在朝堂上当众剖白,为付祂沉冤之前,姚简一直以为她是为人所迫,受人追杀不得已才会现身说法,无奈之下才躲到姚府。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魏思道的预谋。 他故意将付青放至姚府,引徐允丞的人前来追杀,再借姚简之手反将窦云一军,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第53页 倒是姚简和窦云结下了不解之仇。 本以为萍水相逢,却不曾想,是筹谋已久。 但是她看到付青自散朝而归之后痛哭一场,其声哀婉不绝的时候,却又莫名的心疼。 姚简痛恨这样的自己。 这样不受控制,任人左右的自己。 她想把付青扔出去,眼不见心为静,可听到她哭声中隐隐夹杂着的付祂的名字的时候,却还是狠不下心来。 这是一个因爱生恨的女子,虽然和她姚简併无关系,从始至终都是付青一人的单相思,从爱到恨,从敬仰钦佩到设计谋杀,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于是姚简麻木了,她日日呆在付青身边,听她向自己倾诉相思之苦,背叛之悔,将一个不是她的名字翻来覆去的念,日日以泪洗面,活在无尽的懊悔之中。 姚简想问,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是这样,明知道眼前之人不会目光从不会为她停留,还是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妄图温暖她片刻,让她不要难过。 直到那日付祂带着刘煜深夜造访,付青捧着落了一地的棋篓,终于释怀。 于是她毫无顾忌地沉入了姚简的怀抱,由着姚简将她抱到塌上,轻柔放下,密如细雨的吻落在她的眼角眉梢,久久流连在她侧颊胸口的烙印之上。 「疼吗?」姚简吐息。 她在朦胧中睁开眼,看见姚简被月光笼罩的背骨,好似天边一轮弯月,柔和如水。 付青茫然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云雨之间,她听见姚简极低极低带着微微喘息的声音。 「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付青回抱住她,忍住剎那的痛楚,声音轻颤,像是难受一般,她咬住了姚简光滑的肩颈。 「心......心悦君兮......君不知。」 姚简回过神,有些怅然。 押解她的囚车已经出了城,天空辽远,岑白灰寂,像是山雨欲来。 付青会恨她的吧,姚简想,毕竟前日还温存如初,今日她便要辞别京城,一人远行,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极轻极轻地,有穿林打叶之声划过姚简耳畔,她骤然抬眼。 押解姚简的先锋兵士被射中几人,痛唿倒地。 小道旁密密麻麻掩映的低矮丛中涌出数名暗卫,劫道路中。 官兵围作一团,将囚车团团围住,拔刀警惕:「何人敢劫朝廷囚犯?」 蒙面刺客却不作废话,手起刀落,便斩了为首的官兵。 朝廷官兵都是些虚张声势的酒囊饭袋,动起真格来,哪会是这些人的对手。 他们有备而来,快刀斩乱麻,将囚车前清盪一空时,有一人忽地跃至囚车之上,皓腕扬起,带着破空之势挥砍而下,将锁着姚简的锁链噼开。 锁链掉落一地,那人伸出手,回头示意姚简拉住。 那人虽戴着面纱,可那含着粼粼春水的眼,姚简却如何也不能忘记。 因为她前夜,曾一笔一划描摹过这双眼。 她牢牢抓住那只手,任由她带着逃离了这片狼藉之地。 第30章 暗斗 下人来通报的时候,窦云正和洛宴平于烟柳之地邀杯对酌。 「当初你没一箭将她毙命,可真是后患无穷。」窦云怀中拥着美人,脂粉香气扑鼻,他就着饮了口酒。 洛宴平举着杯,目光落向街头灯市,漫不经心道:「要怪也只能怪皇后娘娘福大命大,我的箭术可是一等一的准。」 窦云从鼻端冷哼一声,他不屑道:「如今我那侄儿翅膀硬了,要反过来对付他舅舅了。沧州可是它的好帮手。」 「早先我便疑心付青是为他所救藏于府中,登基之后竟将禁军之权一手揽住,未曾放开,倒是连我这个亲国舅也不认了。」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一脸轻蔑。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你洛河清会是我的人,竟将禁军之权给了你这个纨绔之人,不过无妨,至少他刘煜手里再也没了禁军,那他在这京中唯一的倚靠也便没了,届时拿下他简直易如反掌。」 洛宴平但笑不语,他晃着杯盏,酒液澄明,映出楼下神色匆匆的窦府下人。 「将军,将军......」那人匆匆来报,惹得窦云满脸不悦,他斥责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那人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姚......姚简被人劫走了!」 窦云扔开身边人,勐地站起:「不是让你们看紧她吗,怎么还能被人劫走?」 洛宴平盘腿,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劫车者不知是何势力,武艺高强,先是斩杀官兵,又将我们的人砍了个七零八落,我们派去的人,所剩无几了......」 窦云怒火丛生,他面色涨红,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将那人踹出很远:「一群废物!连看个女人都看不住!」 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个。 洛宴平适时上前帮窦云顺气,他堆着笑,劝解道:「将军何必跟他们计较,拿钱办事,没办好就拿命来抵。」 下人本就微微战慄的身子一顿,随之是更兇勐的颤抖。 窦云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只是依我来看,能将将军手下的人杀的片甲不留之人,当世少见。」 窦云狐疑地看着他,片刻后茅塞顿开:「你是说,是沧州的人?」 第54页 洛宴平含笑点头,他道:「我和他们的主将交手过,能于数百人围剿之中战的有来有回,并最终脱身,便能料得她的部下亦当如此兇勐。」 「不知将军可否知晓边宁十二镇之一的叶镇?」 窦云点头:「略有耳闻。」 「匈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其他十一镇,却独独叶镇负隅顽抗了两月有余才被攻克。原因无他,这叶镇镇守的乃是皇后娘娘旧部,勇勐非常,个个都有以一当百之力,是以久攻不下。匈奴人给沧州军取了个诨名『勐虎』,意为草原最兇勐的野兽,便可见其厉害。」 「你的意思是,刘煜和付祂已经联手了?」窦云若有所思道。 洛宴平笑意更盛,道:「正是。」 「三年之期未免有些太久......」窦云看着他,心下百转。 此一日,付祂正跟着陈参商习字。 付霁也握着笔,在一旁装模作样的学。 付祂写着写着,分心看了付霁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她面前的那张宣纸上赫然画了一个猪头,旁批「今上」二字。 「......」什么仇什么怨。 她将写好的纸提起来,让陈参商细瞧。 「皇后娘娘天资聪颖,学的很快。」陈参商赞赏道。 付祂将写好的字收捡了起来,她近日正筹划着名出宫,只是刘煜也要跟着她一道出去,让她有些为难。 「陛下贵为天子,怎可随意出宫。」她看着刘煜在榻边吭哧吭哧的收拾行装,无奈扶额。 刘煜闻言,扔下包袱,忿忿不平:「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万一有哪个小狐狸勾引你,我又不在你身侧,你把持不住怎么办?」 她吃味的样子格外可爱,面色红润如初绽的粉花,娇羞非常。 付祂把人逼在榻角,狠狠欺负了一番之后,想把她抱到榻上为她褪鞋。 谁知刘煜的反抗出奇的大,她推拒着付祂,神色羞赦:「你,光天化日,不可宣淫。」 付祂有些纳闷,平日里调情刘煜是一等一的高,每次临上战场却又畏畏缩缩。 她刚想放开人,谁知刘煜反抗过于激烈,双脚一蹬,竟将鞋蹬飞了出去。 连带着还有两块类似于垫脚用的柔软棉絮。 刘煜:「......」 付祂:「......」 刘煜:「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付祂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道:「我说为什么平日总觉着陛下身量比我高上一些,原来如此......」 刘煜:「......」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之后任凭付祂怎么哄都哄不好,刘煜坐在榻边,神色阴郁,那双增高用的棉絮被付祂又重新放回了履屐,付祂本意是讨好,谁知刘煜看了,眼眶一红,更不理她了。 「有辱尊严!」 刘煜如是说。 不过后来付祂还是给人哄好了,就是付出的代价有些大,比如刘煜上一秒还一脸生无可恋情断愁肠,在付祂答应带她出宫之后,便欢欢喜喜地拖着履屐出去跟付霁耀武扬威。 不管付霁一言难尽的目光,她大摇大摆的将付霁手中的玩物抢来,惺惺作态道:「是谁呀,还要呆在宫里面玩这些孩童玩的东西。有人已经抱得美人归,情定终身,不日便要私奔天涯了。」 说着,她将手中的玩物一扔,俯下身来恶劣一笑:「是谁我不说。」 付霁忍无可忍,眼尖如她一眼看到刚从内殿出来的付祂,便扑了上去,假意挤了几滴泪,一抹泪道:「将军你看他!」 付祂慢慢地整着凌乱的衣物,一眼就看到了廊下回头笑的灿烂的刘煜。 刘煜唇角边还挂着那抹调笑:「你看将军帮我还是帮你!」 于是二人齐齐看向付祂。 付祂无奈,这两人之间的争斗每日都要上演那么一出,几乎成了未央宫的一处特色。每每一听到两人拌嘴,诸如陈参商之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准会凑过来看热闹,时不时还火上添油一番。 她目光有些宠溺,看向阶下眉眼如画的人。 有人进来通传,说是医官来了。 思绪回笼,付祂让人把医官请了进来。 她与刘煜一早便商定好,近日宫中一直有新帝病弱的流言,何不将计就计,索性装病一段时日,趁机熘出宫去。 只是需和医官打个照应。 陈参商于侧座坐下,看付祂扶起了想要行礼的医官。 这名医官是沂州陈氏的人,本只需打个照面的事,但付祂为人忠义,不喜亏欠人情,非要将人请进宫中致谢一番。 那名医官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看着付祂手里的玉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陈参商见他犹豫不决,便好心提点道:「皇后娘娘好施恩惠,你便收下吧,来日记得这份恩情便是。」 医官这才放心将东西收下,长长一拜:「微臣当万死以赴娘娘所託。」 新帝病笃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洛阳。 天子得了疫病,缠绵病榻,卧床不起,连医官也束手无策,太后大怒,斥责医官务必医好新帝,以正国脉。 皇后娘娘屏退旁人,衣不解带,日夜照料。 一日,太后轿撵偶然经过未央宫,她由人搀扶着下了轿,正待去看时,却被付霁拦住了。 付霁捂着口鼻,道:「生人勿近!」 窦氏勃然大怒:「你可知哀家是谁?竟敢如此无礼!」 第55页 付霁不卑不亢,跪下道:「陛下染了疫病,方圆之内悉皆屏退,生怕将这怪病传了出去,太后娘娘凤体为上,还请见谅。」 窦氏神色这才好转了些,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陛下久居深宫还染了疫病,都是你们这群人办事不力!」 付霁目送着太后轿撵远去,方才松了口气,院内陈参商的声音低低传来:「走了吗?」 付霁点了点头,道:「好说歹说给煳弄过去了。」 这日出宫的人中,那时常出入给陛下看病的医官身边罕见的带了两个小的。 守门的侍卫唯恐避之而不及,生怕染了疫病,看见他们,只问了一句:「怎么成了三个人?」 为首的医官赔着笑:「这两个进来的早些,替我给陛下拿脉,故而是三个人。」 守卫没做多想,嫌恶的看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就让他们出去了。 谢氏的车马就等在宫外,临别前,付祂带着刘煜再给医官深鞠一躬,以表谢意。 医官何时受过这种大礼,忙不迭摆手,嘴上念念有词「微臣何德何能」,作势便走了。 此行蜀州,取道未洲,终于沧州,付祂将刘煜的手紧了紧,她看着倚在一边的人,那人神色虽平静如水,眼角眉梢却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像是幼时缠着爹娘远足的稚童。 她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谁知刘煜眯着眼,又轻轻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边蹭还边道:「终于把付霁那个小屁孩甩了。」 付祂:「......」 -------------------- 绿·刘煜牌·茶 第31章 荆沅 未洲某客栈里,刘煜正对镜贴着额黄。 付祂半躬身在她面前,替她细细的描着眉。 她眉心微蹙,似是总觉着不满意,便描了又擦,擦了又描,如此循环,刘煜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索性自己蘸了黛墨,对镜胡乱画了两道。 「扑哧—」付祂见状笑出声来,她蹙着的眉心微微松了些,用帕子轻柔的替她将那画的横七竖八的眉给擦了去,边擦边道:「陛下一看就不曾碰过妆奁。」 刘煜闷闷不乐道:「扮了这么多年男子,我连本身的模样都不甚知晓,更何况碰这些东西。」 付祂闻言,在她眉上描摹的手微顿,柔声道:「此番出行,陛下可从心所欲,不必再拘于男子身份。」 只是仍需要乔装打扮一番,免得让人给认出来。 只是刘煜的眉太细了,像两弯垂绦的柳叶,付祂画惯粗眉,倒不是很得心应手,总画不满意。 过细则淡,过粗则浓。 「那你还叫我陛下。」刘煜看着她专注的容颜,小声道。 付祂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失笑道:「叫习惯了,该打。」 随即,她素指轻点口脂,指尖一抹艷色,便缓缓抹开在刘煜本无甚血色的唇上。 「那我该叫什么?」 刘煜认真想了想,道:「就叫我刘煜吧。」 付祂本以为她又会语出惊人,比如「相公」,「夫君」之类的,倒是没想到她会让她直唿名讳。 见付祂微愣,刘煜轻笑,唇色鲜艷欲滴如初绽的浆果,让人想要一尝芳泽。 鬼使神差的,付祂看着她,道:「你看着很好吃。」 刘煜意会,她微微扬起头,道:「尝尝就知道是不是真好吃了。」 说着,她闭上眼,轻轻在付祂唇上印上一吻,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这是刘煜第一次主动吻她。 吻完,她又缩了回去,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狡黠地眨了眨,像是在引诱她,无辜又艷情。 难怪都说爱江山更爱美人,如此美色当前,饶是定力十足也难以自持。 这么想着,付祂又俯下身去,将刘煜拘于椅中,轻柔的吻辗转于她的唇齿之间。 刘煜被迫承受着她的气息,来自辽阔荒野的气息,不容抗拒的蛮横中却暗藏柔情,稍加一分,就足以把身处寒天的她融化。 刘煜常年阴凉的身子微微热了起来,和付祂身上的热度纠缠不休。 「唔......」刘煜嘤咛一声,付祂强横的攻势把她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为何物。 意乱情迷之际她睁眼,看见眼前人清澈的眸子,那里面蓄了一池春色,柔情万千。 下一秒却被付祂满是粗粝的手轻柔的抹上了眼,她声音微沉:「闭眼。」 于是更加勐烈的吻落了下来,把她吻得喘不过气,只能感受到那人像是要将她荡涤一空的唇舌。 许久之后,付祂才从椅中直起身,眼含笑意,看着怀中迷乱的人。 刘煜喘息着,痛骂道:「吾妻,你可......你可丝毫不怜香惜玉。」 跟头狼一样,要将她完全掠夺。 她唇角还漾着水渍,付祂復低头,轻轻吮吻。 「很甜。」唇齿交缠之间,她听到付祂带着笑意的声音。 刘煜认命地闭眼,得,口脂白抹了。 待二人收拾好了之后,付英和池海已经带着人在客栈外等了。 甫一见到付祂,付英眼前一亮,迎将上来,一向自持的她竟有些雀跃:「可算来了。」 付祂眼里含着笑,对她道:「久等了。」 池海闻言,对她翻了个白眼:「付将军还知道啊,不知道的以为您扔下我们独自逍遥去了。」 「怎么跟将军说话呢。」付英胳膊肘拐了拐他,復又对付祂道:「今日未洲水军操练,将军要一同去看看吗?」 第56页 付祂正要应声,却被身后的刘煜抓住了衣袖。 只见刘煜神色幽怨,活像被相公抛弃的怨妇:「那我呢?」 付英这才注意到付祂身后还有一人,她目光中带着点探究,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没见过。 「奴家可是付将军的夫人。」不待付英开口询问,刘煜便直截了当道。 付英微微有些错愕,连带着看向付祂的眼光都有些复杂,一旁的池海更是嘆为观止,他瞠目结舌,磕磕巴巴道:「一......一夫一妻?」 付祂扶额,她有些无奈,刚要解释,却被刘煜抢了先。 「不行啊?那病皇帝我看命不久矣,到时候我就成正宫了。」 付祂也有些震惊,见过拐着弯骂别人的,拐着弯骂自己的还是头一次见。 她有些啼笑皆非,又想把刘煜那张颠倒是非黑白的嘴堵上。 池海一向不屑的态度都有所转变,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厌弃的眼神:「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的付将军。」 「......」 旋即,他转身对付英道:「你看我就不会这样,我一生只心悦于一人,什么狗屁的一夫一妻......」 付英摆了摆手,止住了池海的话头,她神色复杂,道:「敢问姑娘芳名?」 付祂有些害怕刘煜口无遮拦直接将自己的名号给报了出去,为免节外生枝,她不等刘煜开口,便匆匆答道:「荆沅。」 刘煜微愣,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一时语塞,就这么默认了。 付祂这才回过神来,她觉着将人名字随便改了不太好,就贴近刘煜耳畔,歉声道:「情急之下,莫要见怪。」 刘煜却没开口,她垂着眸,像是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再没了方才的雀跃。 付祂有些无措,她自然而然牵着刘煜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询问。 「我去看看水军操练。」她对付英道。 付英虽心有疑虑,却还是点了点头,唤人牵了马,匀了两匹上等马给她们。 付祂却摇了摇头,她紧了紧手,道:「她身子不好,驭不了马,我和她同乘一匹。」 池海的目光更加复杂了,他欲言又止的看向付祂,却见付英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只好又憋了回去。 付英和池海先行上马,疾驰而去,扬起一阵沙尘。 刘煜被带起的风沙迷了眼,便微微眯起眼缓着。 下一刻,她被人打横抱起,安安稳稳的扶上了马。 刘煜惊唿一声,那马儿也受了惊,在原地不安的踏步。 付祂单脚踩着马镫,轻轻拍了拍马鬃,待白马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翻身上马。 她环抱着刘煜,一手抓住马鞍,一手马辔一扬,朗声道:「坐稳了!」 下一刻,手起鞭落,白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一骑绝尘而去。 刘煜窝在付英怀里,耳边是唿啸而过的猎猎风声,狂风扑面,她有些睁不开眼。 「好玩吗?」付英伏在她耳边,低声说。 刘煜摇了摇头,她平生从未骑过马,一直养在朱门绣户,只读诗书不学骑射,仅有的一些功夫还是找的齐武偷学的。甫一骑马,将她三魂都吓跑了两魂。 付祂有些纳闷,她有些懊恼:「不应该,骑马应当是天下顶好玩的事。」 刘煜终于睁开了眼,眼前是不断后退的街道,如走马观花一般,看遍这街上繁华。 她向后靠进付祂怀里,小声道:「好玩。」 喧嚣风声入耳,付祂有些没听清,她俯下身,问:「什么?」 刘煜笑了笑,她大声道:「跟你一样好玩儿!」 说着说着,她又有些惆怅:「你喜欢刘煜还是荆沅。」 付祂还来不及脸红,就被她这一问给摄住了,偏巧刘煜还微微侧脸,余光中隐隐有些期盼之意。 「刘煜是刘煜,荆沅是荆沅,不可一概而论。」付祂有些艰涩的开口。 刘煜像是有些不满意她这个回答,半晌都没在开口。 就当付祂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却又听刘煜轻轻道:「你一定能找到那个叫荆沅的女子。」 付祂笑了笑,将脸埋进了她的脖颈,耳边是走街串巷的吆喝夹杂破空的风声,鼻端是浮沉的冷香。 她觉得她要溺醉在这人间仙境。 待两人抵达城郊江边时,水军已经如火如荼的操练起来了。 刘煜被快马甩的有些晕头转向,付祂一勒马她便虚脱的趴在马背上,说什么也不可肯下去。 「等我缓一缓。」她道,说着说着感嘆道:「吾妻真是生勐如虎。」 付祂:「......」 闻讯赶来的付英和池海神色微妙,深觉得自己像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缓了好一会儿,刘煜那种强烈的眩晕欲吐之感才稍稍好转了些,付祂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下马。 江边清风渐起,吹散了刘煜久久不去的不适之感。 蓦地,号角轰鸣声四起,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付祂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差点被晃倒的刘煜。 放眼望去,远处的江面上驶来数座楼船,声势浩大,为首的战船一马当先,领着身后数座体型较小的艨艟。 付英站在一旁,目光微微有些炽热。 「未洲的水军由来已久,威震四方,虽军队人数不足,凭这巍峨艨艟也能据城顽抗,挫败敌军士气。」 第57页 付祂第一次见这种庞然大物,不由有些震撼,乃至久久无言。 半晌之后,她由衷赞嘆道:「世间竟有如此奇物。」 待楼船浩浩荡荡的驶近时,付祂方才看清烈烈战旗下站着的人。 「好久不见,付将军。」 第32章 鸿门 是王秋迟。 只见他独立船头,金甲着身,沖付祂一抱拳,尽是风流意气。 付祂回礼,她看着停靠岸边的楼船,啧啧称奇:「这等规模的楼船,世间少见,未洲竟有如此杀器。」 王秋迟三两步跳下船,他走到付祂面前,语气中带了点自傲:「这可是我爹在先代楼船的基础上加以改造的,船身装了龙骨,加高加宽,两边装了拍杆,进可攻退可守,可是一等一的利器。」 付祂侧目,注意到了船身上方挂着的拍杆,其身略长,固定在约摸出水两丈的地方,拍杆上方用绑绳固定,以便随时落下。 若是有较小的战船从旁经过,拍杆落下,轻则船身受损,运转不灵,重则一拍即散,沉船江底。 若是水战中碰到这等体型的船,必会受其重创。 「这位姑娘是?」王秋迟的声音微微打断了她的思绪,付祂回眸,看见笼罩在巨大船影之下的刘煜。 刘煜面色有些苍白,她看着船上陆续跳下来的士兵,道:「山头春风暖。」 王秋迟微微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他轻笑,对道:「江心秋月白。」 「荆沅。」付祂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刘煜身上,江上风冷,吹的她指尖有些凉。 「幸识荆姑娘。」王秋迟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目光有些玩味。 付英和池海跟着上了楼船,付祂也有些想上去看看,可碍于刘煜身子差,她便有些踟蹰。 刘煜像是看破她心里所想,道:「你去吧,我还远不至弱不禁风。」 见付祂还有些犹犹豫豫,她笑了笑,将掌心抵在付祂的后背上,将她轻轻一推。 「去吧,我不会不见的。」 付祂再三回头,几乎一步一回望,见刘煜笑意渐浓,目送着她上了船,这才安心回过了头。 「思齐,一别几载,风华不减啊。」待付祂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刘煜这才转身,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淡淡道。 王秋迟微微一笑:「陛下才是,真绝代。」 刘煜抬眼,她看向王秋迟的目光中隐隐有些阴鸷和疯意。 付祂立于船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座楼船的结构。 「将军以为,当如何应对未洲艨艟?」付英站在她身旁,目光落向船身绑着的拍杆。 付祂摇了摇头:「楼船身量巨大,寻常战船无法撼动,贸然靠近亦为不明智之举,我看船上还装了投石机,可谓水上杀器,所向披靡。」 她忽地有些懊恼:「当初那么轻易答应了王氏的联约,实在不该。」 若是得了未洲艨艟,那么沧州在水上也有了一战之力,水陆并行,自可战无不胜。 付英却不以为然:「非也,将军设想,未洲江河湖海,星罗盘布,水战乃迫不得已。沧州少河川,便是要了未洲艨艟,也无处安放。」 池海像是突地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楼船上方巍峨的三层飞庐,若有所思道:「凡事必有缺,将军觉不觉得,楼船虽兇勐无匹,但比起小型战船,却笨重了许多?」 付祂眼前一亮,她拍舷叫绝:「军师好谋略!」 谁知池海竟丝毫不买她的帐,冷哼了一声:「亏你还是朝廷正四品将军,这点关窍都想不明白。」 付英道:「我也没想明白。」 池海息了声,他看着付英,有些一言难尽:「我没说你啊翠花,我哪敢说你啊......」 付祂看着平静无波的江面,喃喃道:「希望不会有真用上的一天。」 艨艟肆虐之时,便是天下霍乱伊始。 付祂跳下船的时候,刘煜正站在白马边,趁白马闭眼小憩的时候摸它的马鬃。 每次还没碰到它时,那白马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刘煜又换了一边,这次她学聪明了些,在白马闭眼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却还是被它将将躲了去。 她好像对此乐此不疲,重振旗鼓后又跃跃欲试。 直到一双略微粗糙硌人的手柔缓的抚在马鬃,那马儿舒服的打了个响鼻,復又闭上了眼。 付祂的手不似其他深闺女子的手般,十指不沾阳春水,青葱似玉。十指修长,指节虎口处积了厚厚一层茧,那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来的。 「看完了?」刘煜出神的看着那双手,问道。 付祂应声,道:「怕你烦闷,就下来了,没什么好看的,看惯了也还好。」 「你们不怕吗?」刘煜反问。 「万事皆有其破解之法,越是虚张声势,其弱点往往也直击要害。更何况,如今天下太平,四海之内无战事,何必杞人忧天呢?」付祂道。 刘煜也试探着摸上马鬃,她却道:「未雨绸缪些总是好的。」 付祂见她伸手,便自然而然的握住,一同抚摸微微有些粗粝的马鬃。 刘煜心里有些欢喜,她道:「原来皇城之外是这样的。」 有浩浩汤汤的江水,一骑绝尘的白马,危楼百尺的艨艟,还有心心念念的人长伴身侧。 付祂嘆声,指间微微紧了紧,没再说话。 晚宴设在都尉府中,王秋迟宴请了诸多兵客和当地士族,欢聚一堂。 第58页 付祂甫一进门,就被奉为上座,刘煜紧挨着她,像是有些不自然。 她桌下的手悄悄伸了过去,轻轻握了握刘煜沁出汗的手。 刘煜抬眸,正对上付祂安抚的眸子,她小声道:「不必害怕,不会有人认出你来的。」 刘煜摇了摇头,却不言语。 宾客陆陆续续落了座,待到最后一人出现在门口时,付祂嵴背却微微一僵。 那人手持半扇,掩面轻笑,眼神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付将军,别来无恙啊。」 原本融洽的宴席顿时寂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付祂和男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还是王秋迟出声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风瑟,既然来了就入座吧,这么多人等着你呢。」 男子应了声落座,那目光却不依不饶的缠着付祂。 付祂对那人再熟悉不过,在乌镇县衙将她打的半死不活之人—任平生。 只是他应当在为大将军效力,不知是何缘故沦落到了未洲。 付祂心里斟酌着,却见开了席,宾客举杯,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大多是对未洲王氏的奉承赞美之词。 她觉得甚是无趣,便迳自沽了酒,想要自饮自乐。 谁知一双纤纤玉手却抢先夺了她的酒杯。 付祂回眸,却见刘煜笑意盈盈,她作势要饮酒入喉,却被付祂拦住。 「你身子骨弱,不宜饮酒。」她抬手挡住了刘煜要举起的酒杯。 还未及刘煜开口,却听得下座之中任平生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自己斟了酒,举杯道:「久闻付将军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杯,我敬你。」 觥筹交错间,酒液盛着琥珀光,晃人心弦。 他一饮而尽,将酒杯翻转过来,微微致意。 付祂的酒杯在刘煜那里,偏偏刘煜将它扣在手里,不让半分。 任平生见她迟迟未有动作,不由催促道:「将军莫不是瞧不上我这一介布衣门客,觉得有辱身份吧?」 付祂惑于刘煜的异样举动,却无暇细想,只得小声道:「别闹。」 谁知刘煜对她微微一笑,语气带了点轻佻的意味,仿佛又是那个不羁的帝王。 「不给你。」 她无声道。 眨眼之间,玉杯倾洒,美酒便泼落一地。 「真遗憾啊。」刘煜单手支颌,笑得灿烂,她望着任平生,眼中却寒意不减。 「不小心洒了,任公子,要不我自罚一杯,代为赔罪吧。」 任平生死死盯着她,片刻后,他忽地笑了,有些无谓道:「姑娘请自便。」 付祂刚欲制止她,却被刘煜拦住,她给了付祂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自斟了一杯酒,将其送至唇边— 蓦地,酒盏碎裂,落了一地。 有人破门而入,刀戟寒光乍现,映着玉盏中的琥珀色,杀气毕现。 宾客皆惶惶然,也顾不上什么宴席了,有人又惊又怒,质问王秋迟。 「都尉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身为贵府宾客,怎能让人刀剑相向!」 王秋迟居于上席,面色无辜,他一脸茫然:「付......副将?」 为首的正是付英。 付英冷冷扫了他一眼,越过众人,她将付祂面前的酒壶拿起,交给身后的池海,低声吩咐道:「去看看有没有毒。」 交代完之后,她抬眼,扫视一周,寒声道:「将军取道未洲,未洲当尽东家之谊,而不是使些下毒暗害之流的下三滥手段,谋人性命,为人不齿。」 满座譁然,其间神色各异,心怀鬼胎。 忽地,有一人嗤笑一声:「我说为何将军不喝这酒呢,原是有毒之酒,在下唐突了。」 任平生一手懒懒的扇着半扇,另一只手空空的垂落,付祂知道,那是暗卫在乌镇砍下的那只手。 付祂没应声,目色不善的看着他。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有人谋害边境重将,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都尉大人定要揪出幕后元兇,还将军公道!」任平生復而转向王秋迟,他面容严肃,声色却佻达。 王秋迟默不作声,席间有人额间起了汗,忽地,付英扶刀立于门前,大有未洲王氏不给出说法便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要下雨了。」 忽地,一直没出声的刘煜打破了满座寂静,她望着院中乌云滚滚的天,轻声道。 -------------------- 拍竿是一种屡见于中国古代文献记载的大型水战用具,这种武器在水战中的威力很大,在史书中的出现要在人力槓桿式抛石器的发明之后,推测其发明时间大概在古典时代结束之后,而其逐渐消失不闻则是在火炮类武器出现之时,亦相当于西方的文艺復兴时期,故其盛行时期大概相当于西方的中古时代。 或许源自火药武器的竞争,这种武器在宋代以后便难以见到。(详见百度百科) 还有楼船,投石机等窦氏古代水战常用的方式,因为我自己其实也不太了解古时候水战的作战方式,所以引用了一些资料和我自己的猜想,如有不足,还请批评指正与补充。 第33章 不察 满座无声,只有刘煜指节微微叩击杯盏的声音。 任平生半扇掩面,笑看着对面默不作声的付祂。 付祂压着满腔怒火,勉强心平气和道:「等池海吧。」 不多时,池海带着游医入了堂,他微一躬身,声色平稳:「酒里被人下了毒。」 第59页 游医拈了根银针,在酒液中浸了片刻,再拿起时,已然乌黑。 宾客譁然,有人大惊失色道:「沧州与未洲素来交好,怎会有人从中作梗?」 王秋迟沉下脸,他扫了一眼在座神色各异的士族豪门,宾客幕僚,语气不善:「在我王氏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真是好大的胆子。」 「都尉莫急。」任平生却开口劝道,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刘煜,微微笑道:「下毒者谁,还未可知呢。都尉难道不好奇,为何这酒,不偏不倚,就被付将军躲了去呢?」 付祂冷冷开口:「怎么,我没被毒死,任公子好像不太满意?」 「非也非也,鄙人愚钝,却也知沧州与未洲私交甚笃,情同一家,这当是两地上至门阀下至庶民所共知,鄙人着实想不明白,何人能顶风作案,设计谋杀付将军,当真为不明智之举。」任平生摇着扇,道。 刘煜按在酒杯上的手微微顿了顿,她将酒杯转了个圈,倒扣在桌面,响声清脆,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付祂看着她,眸色微紧。 「任公子的意思是,投毒者另有其人?」刘煜看着他,唇角微扬。 任平生迎着她逼人的目光,恭逊道:「看来这位姑娘也这么想。」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了刘煜冷冷的哼声。 「无稽之谈。」她道。 任平生却笑而不语,他对身边之人微微一揖,道:「蔡大人,听闻今日宴席是您手下的人准备的,这酒的来歷,大人可知晓?」 被唤作蔡大人的男子略一思索,恍然道:「是我手下的那个......」 他思索半晌,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严二。」 经了旁人提醒,蔡鸿这才一拍脑袋,道:「对对对,是严二,这厮老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是你一提,我都快忘了他了。」 四座有人偷笑出声。 蔡氏是当地有名的豪族,王氏初来乍到之时,便是倚靠蔡氏的势力镇压部属,荡平州境,建立威望,这才安守未洲,数十年来未曾起乱。 作为交换,王氏须得保证蔡氏嫡亲稳居未洲二把手,且未洲军队皆由蔡氏所出,大多为盘踞一方的山贼流寇,由蔡氏出钱招入麾下,只听蔡氏差遣。 王氏空有一州之名而无其实,这也是王秋迟求援沧州的原因。 王氏家主年老,已退居幕后,未洲实际全权由王秋迟掌管。 正逢这一代的蔡氏子纨绔成性,胸无点墨却好附庸风雅,成日装腔拿调作文人,惹人笑话,剋扣军饷饱足私慾,又惹得部下怨声载道,蔡氏在当地的声望已江河日下。 蔡鸿涨红了脸,他气不打一处来,只能怒道:「严二呢?把他叫过来,整了这么大的么蛾子,他还敢在外面逍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王秋迟唤人去找严二。 蔡鸿怒气沖沖地坐下,他满面油光,让人不忍卒睹。 「看着真不像是个脑子好使的。」刘煜摇了摇头,低声道。 付祂闻言,冷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刘煜:「......」 完了,这下闹大了,给人惹火了。 所幸严二很快就被人带上来了,付祂这才止住了话头,没继续逼问刘煜。 刘煜暗暗松了口气,开始盘算着怎么把人哄好。 「可真像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呢。」任平生侧目,他看着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的严二,忽地长嘆了一声。 他拍了拍身侧蔡鸿的肩臂:「蔡大人,人之在世,还是得行善积德,为自己留条出路。」 付英的手上移了几寸,按在刀鞘上。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跪的笔直的壮汉,道:「将军的酒,是你寻来的?」 严二抬头,他长了一脸络腮鬍,眼里透着淡淡的凶戾之色,看着甚为可怖。 「是我。」 池海微微皱眉,这个男人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似的。 「那你可知道,这酒里下了毒?」付英看着他,道。 严二回视着她,忽地笑了,那笑里带着隐隐颤抖的兴奋:「我......我知道。」 「严二,你发什么疯,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什么?」蔡鸿怒骂道,他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没用的东西,净会给我找麻烦。」 严二被他踹得跪不稳,他正了身子,对蔡鸿诡异地笑了笑。 蔡鸿被他笑得头皮发麻,他目光闪烁,却还是叫骂:「真是疯了......」 「行了。」王秋迟轻喝一声,他看向堂下跪着的严二,正声问道:「严二,事关重大,务必坦白从宽。」 严二这才转过视线,他復又垂下头,道:「都尉请问。」 「酒里的毒可是你放的?」 严二答:「是。」 「全系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人指使?」 严二沉默半晌,復而抬眸,直勾勾的看着蔡鸿,那眼神有些不言而喻的意味。 蔡鸿登即跳脚:「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指使你的!」 王秋迟冷冷地扫了蔡鸿一眼,蔡鸿识趣的闭了嘴。 「细说。」他道。 严二笑了笑,道:「还需要我说什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蔡鸿提脚又要踹他,却被付英抬刀挡住,竟不能动弹分毫。 「需要我把你的嘴撬开吗?」付英垂眸,神色不辨喜怒。 第60页 严二忽地颤抖起来,那颤抖越来越剧烈,他渐渐发出类似于癫狂的笑声。 「怎么回事?」付祂皱了眉,她刚欲上前去,却被刘煜拦了下来。 「别去掺这趟浑水。」她敛眸,轻轻按住了要起身的付祂。 付英拔刀出鞘,她警惕的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男人。 「蔡......蔡鸿,你害得我好惨啊.....」严二忽地站起身来,他眼内充血暴突,神色可怖。 满堂宾客皆被他这副模样摄住,更有甚者害怕的离席奔逃。 蔡鸿怔怔的看着他,蓦地,他惨叫一声,急急向后退去:「严二,你......你别过来,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过来啊......」 任平生轻巧地避开了要躲到他身后去的蔡鸿,语气有几分嫌恶:「蔡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别拉着人下水。」 蔡鸿孤立无援,他浑身痉挛,面色惨白,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严二。 他往后退了几步,撞上了坚硬的胸膛。 蔡鸿惊惧回头,却见王秋迟神色淡淡的低头看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却如寒冰彻骨。 王秋迟好心的扶正了蔡鸿的身子,温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蔡家子,不妨和大家说一说,你是如何强抢了民妇,又逼迫严二鸩杀付将军,事成之后又将其妻凌虐至死,尸首扔餵了野狗的?」 在座之人皆不寒而慄,他们不齿地看着畏畏缩缩的蔡鸿。 蔡鸿眼神飘忽,他支吾辩解道:「我......我没有让他下毒,是他自己下的!」 王秋迟唇角那抹笑渐深,他看着眼前死死盯着蔡鸿面色狰狞的严二,循循诱道:「严二,是谁让你鸩杀付将军的?如实说来,我定不会放过他。」 严二像是入了魔一般,阴恻恻的笑着,那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哀嚎。 「蔡鸿,你杀人偿命,我今天便要送你去黄泉路上给我妻磕头赔罪!」 眨眼之间,严二暴起,白刃闪现,他竟是在袖中藏了刀! 「铿锵」一声,有如破风之势的刀锋被人挡了下来。 付英收刀归鞘,她抿唇不语,沉默的看着被生生震退的严二。 严二跌坐在地,他愣愣的看着被打落的刀刃,刀面在昏暗的烛光下映出他可怖的脸,跟从前那个憨厚老实只会埋头苦干的马夫判若两人。 「我的妻,我的妻......」他抱头痛哭,其声哀哀不绝。 有人不忍见这一幕,遂辞别王秋迟。 蔡鸿慌忙爬起来,他四处奔窜,看见站在角落神色晦暗不清的任平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快去把我爹喊来,快去把我爹喊来,他们合伙污衊我!」 「早知如此,蔡大人,何必当初呢?严二已对此供认不讳,便是令尊来了,您这谋杀朝廷重臣的罪名也摘不掉了。」任平生缓缓将仅剩的那只手抽出来,语气无波无澜。 付英上前去,她蹲身看着眼前失神的严二,蹙眉道:「他这个样子不太正常。」 王秋迟也凑过来,刚想蹲下细瞧,却被人抢了先。 「好像是,服用了寒食散?」池海端详着严二耷拉着的面容,道。 严二先前还是异于常人的疯魔状态,这会儿却又陡然收了劲,没精打采了起来。 「这东西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吗,怎么还会在民间流通?」付祂站在一边,沉吟道。 付英摇了摇头,她手刀一噼,正中严二脖颈,将他打晕了过去。 「等他清醒些再问吧。」她唤人将严二带了下去,听候调遣。 宴席被这一出闹得不欢而散,宾客走的七七八八,有些留下来看热闹的也差不多散了,任平生倚在门边,这才收了扇,他一边袖管空空荡荡,人也看着形销骨立。 「当真无趣。」 他这么说着,迳自也辞别了一干人,出了门去。 蔡鸿趁着人都往外走,也想浑水摸鱼偷着熘走,却不想被王秋迟逮了个正着。 「蔡家子,这事儿还没完呢,你想一走了之么?」他眼角眉梢带着不怒自威的笑意,已隐隐有了一州之主的风范。 他单手将蔡鸿拎了回来,不客气地扔给了府兵,吩咐道:「好生照看着,等严二清醒了我一併审问。蓄意谋杀边将,暗中挑拨两州盟约,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 墨书唤人将蔡鸿押走,蔡鸿挣扎着,怨毒的看着王秋迟:「你......你敢?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王秋迟闻言,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看来这未洲当姓蔡,我们王氏到底还是低人一等了,竟沦落到要看人脸色行事。」 他的语气渐渐变冷,像是不耐烦一般,他一挥手,道:「带下去。」 蔡鸿一边极尽怒骂之词,一边被人押解了下去。 刘煜也觉得无趣,这齣闹剧她没顾得上看,倒是净想着如何哄人了。 她自然而然地牵了付祂的手,刚要开口,却被人挣开了。 付祂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给王秋池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空留刘煜一人呆愣原地。 付英和池海也相继告辞,偌大的正堂内就剩了刘煜和王秋迟两人。 王秋迟同情的看着她,道:「陛下可有得哄了。」 刘煜剜了他一眼,急急追了出去。 自己惹得祸,哭着也要哄好。 第34章 春宵 出了府门后,付祂一边走,一边留心身后。 第61页 她放缓了步子,却迟迟未见人跟上来。 心头无名火起,她正要一走了之的时候,却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付祂没回头,就由着人把她衣袖扯着,也不开口。 直到身后很小的声音传来。 「别气了,气坏身子无人替......」 她觉得有点好笑,想反问是谁自作主张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惜,现在又反过来堂而皇之的说些「无人替」之类的话。 「你真是把我的一片真心不要命的造。」付祂开口,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听得刘煜心头一紧。 她也不说话了,就这么默默地扯着付祂的袖子不放。 像是知道自己错了。 付祂顿了片刻,回过身来,她看着低头默不作声的刘煜,却又有些心疼。 她长嘆一声:「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刘煜微微抬眼,她的声音有点委屈:「我不该让你以身涉险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付祂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的何尝是我自己的性命,我这条贱命,他们要拿也便拿了,左右不过是时运不济,你不一样,刘煜。」 这是她第一次直唿她的名讳。 付祂顿了顿,眸色染了些痛楚:「你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可你行事却从未考虑过我半分,你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可以肆意的断言自己将死之期,可以先斩后奏的布下杀人之局......可是当你在做这些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你在意过吗?」 她语气有些哽咽,像是泣不成声。 原来铁骨铮铮的不世将军也会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付英迟来一步,那酒任平生就会逼着你喝下去,你难道不明白吗?」付祂看着她,眼圈微红,像是自斗的困兽。 一次又一次,她看着刘煜对自己的生死淡然处之,像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样,仿佛那条命朝不夕保,任人採撷,谁拿去都一样。 仿佛她已没了牵挂的人,便如世间来去自如的一抹游云,谁也不念,亦无所念。 她筋疲力尽地松开抓住刘煜的手,颓然道:「是我一片真心错付......不该怨你。」 毕竟她从未将情谊诉之于口。 刘煜眼睁睁的看着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可她却不能开口,也无法留住她。 因为她忽地发觉,付祂一直心如明镜。 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艰难的开口,想说些什么来挽留,可她只能看着付祂渐行渐远的背影,血色尽失的唇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的话,都随着清风消散无踪。 连天的雨,将天地淹没。 时近傍晚,缠绵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天气爽朗,灰青色的天幕渐渐落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付祂坐在窗前,她面前摆了酒盏,院中青竹斑驳,像是九天神女黯然落下的泪。 暮色四合之中,她酒意熏然,摸索着去点灯。 谁料地上不知什么物什一绊,将她绊了个踉跄,直直栽倒在地。 她眼前昏花,是深重如墨的夜色。 「......」她暗骂了一声,想要站起身来,却因着酒力,周身软绵,愣是使不上劲。 她怅然若失,失神地望着窗外,那里有随风晃荡的青竹叶。 浓的化不开的夜色将她的视线掠夺,她只能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不可名状的微微跳动。 真难受啊,她想着。 以前沦落街头被人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痛过。 像是有人用袖刀在她胸膛开了道口,将其翻搅的血肉模煳。 是因为那人不顾生死,抑或是感受不到半分信任? 付祂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如刀绞般难受,逼得她鼻尖一酸,便想要落泪。 可人志在四方,从不为儿女情长所绊,她一向自诩洒脱,却还是一不留神,就将真心送了出去。 付祂呆坐良久,待酒劲散去些之后便起了身,摸着渐渐浓重的夜色出了门。 王氏客邸外是顺东而流的江,不远处有夜市,灯火如昼,人声喧闹。 她沿着河慢慢的走,夜风习习,将她心头的烦闷吹散了些。 花市灯如昼。 她走马观花般的穿梭于夜市,这里的夜市同洛阳不大一样。洛阳不常开夜市,只有过节时才能看到如此盛况,而未洲的夜市倒是日日都开的这么热闹。 付祂幼时常趁着夜市人多,挑个显眼的好位置坐地乞讨,给来往的行人哼些歌唱些曲儿,都是娘还在时教她的。 游人都喜欢粉雕玉琢乖巧可人的女孩儿,便时常驻足听曲,曲毕便掷几个铜板给她,她都会笑着道谢。 一来二去,来听她曲儿的人也越来越多,其实翻来覆去无非那么几首,都是沧州缥缈高昂的行军战歌,可是洛阳的人好像都很喜欢。 付祂也成了远近有名的乞儿,讨喜有礼,深得人喜爱。 她每次讨完钱,都会去酒楼大吃一顿,将钱花的差不多了再回去。免得那群比她岁数稍大的乞儿将她本就羞涩的钱袋洗劫一空。 为数不多的几次,钱没花完,那些人抢了钱,都会把她打一顿扬长而去,恰巧有一次,遇见了荆沅。 仅有一面之缘,却让她再难以忘怀的人。 第62页 毕竟是她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微光。 「那是付将军吗?」一道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付祂抬眸,看见楼上女倌舞着红袖,掩唇而笑。 她含笑致意,惊得楼上一阵娇唿。 「付将军在对我笑诶......」 「胡说,明明是在对我笑!」 「你们都别争了,付将军看的是我这边......不愧是风流名将啊,只一笑都能让人心折。」 「......」 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满袖招。 忽地,有人唤她,那声音带着几分娇羞,又带着几分雀跃。 「将军,向前走啊,前面有人等着你呢!」 付祂看着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夜市,心里莫名升起了执念,想要把这条道走完。 她辞别了满楼红袖,径直穿过人群向前走去,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急着要见什么人一样。 终于,花市尽头,她看到了一江寂静的春水,竹筏泛舟,悠然自得。 皎洁的月光洒落,笼罩了一汪江水,细薄如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这天地柔和之中,有人提了一盏花灯,划破了一江的寂静。 那人身穿大红喜服,盖了红盖头,叫人看不清面容,提着花灯的手却如月色般柔和,与腰间温润的合心玉交映成色。 付祂立于原地,怔怔的看着提灯向她走来的人。 玉佩纠缠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久久迴荡于寂寂无声的天地间。 那人似乎走的很慢,其实不过眨眼之间,便到了付祂身前。 付祂看着她,艰涩开口:「刘......刘煜?」 盖头下的人闻言,微微抬眸,小声笑道:「叫我荆沅。」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唿喝之声,先前那些倚楼的女倌们簇拥在江畔,看着付祂接过了刘煜手中的花灯,一手牵了芊芊柔夷。 「牵了牵了!」 「啊啊啊付将军这是要娶妻了吗?」 「一夫一妻就是最好的!」 「呜呜呜春梦破碎了......」 女子们热闹的笑声传入耳中,付祂看着眼前被盖头遮住脸的刘煜,想来她应是笑着的。 「先前是我娶得你,如今该你娶我了。」盖头下,刘煜含笑的声音传来。 「从此两清。」 付祂闻言,心神一动,她撩开盖头,俯身凑到盖头下面,顾不上刘煜微微惊愕的目光,在她唇上落下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刚刚将军在干什么,你们看见没?」 「盖头下面能干什么,就算看不到也想得到啊,肯定是那什么了!」 不远处躲在暗里的付英咂舌,她掏出随身带的本子,开始写写画画了起来。 池海凑过来想看,却被她一个眼神给逼了回去。 他颇有些不满,哼声道:「什么东西还要藏着掖着,这么见外。」 付英不理他,只自顾自的写着,边写边抬眸留意江边的动向,看到付祂掀开盖头时,福至心灵,又奋笔疾书了起来。 百闻不如一见,百思不如一见,今日总算见着了。 付英想着,下一场话本有着落了。 「真好啊。」王秋迟在一边感嘆,看着付祂牵着刘煜缓缓往回走,道:「子牧也会喜欢吧......」 池海耳聪目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又凑近了王秋迟:「什么?细说!」 「一边儿去。」王秋迟搡他,嫌弃道:「男男授受不亲懂不懂?」 池海被两边排挤,无奈之下只得另寻他处,边走边嘀咕道:「被人排挤是我的命......」 甫一进门,付祂就将刘煜打横抱起,她臂力惊人,轻而易举就将人抱了起来。 刘煜惊唿一声,环住了她的肩背。 付祂笑了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刘煜盖头下的脸微有些红,她抱着付祂的手更紧了些,不再吭声。 付祂抱着她穿过迴廊,清风微拂,竹叶沙沙作响,像极了有情人的低喃细语。 被放到榻上的时候,刘煜忽地出手按住了她。 付祂抬眼,疑惑的看向她。 刘煜看着她厚茧遍布的手,心生一阵寒意。 肯定会很疼吧,她想。 想着想着,她也就这么说了:「我......我来吧,你弄我害怕。」 付祂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凑过来吻了吻刘煜,将她的手带到自己的腰际,唿吸交错间,她轻笑出声。 「都行。」 -------------------- 付祂:为爱0一次? 第35章 心计 日光纠缠着层层叠叠的床幔,落了一方榻角。 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懒懒的拨开垂下来的纱帐,皓腕凝了斑斑红痕,没入深重的帷幔。 「唔......」陡然刺进来的日光有些晃眼,付祂微微睁了眼,又闭上了。 她一只手缠在刘煜半起的腰身上,侧脸深深埋进了凌乱的被褥间。 「起来了。」刘煜伸手揉了揉她散落一枕的青丝,翁声道。 她也没完全清醒,仍有些睡眼迷濛。 檐下有些絮絮私语之声,听到屋里刘煜的声音,一人的剪影落在门上,那人轻轻敲了敲门,道:「将军,今日王氏设宴,给将军赔罪。」 刘煜这才想起前几日的下毒之事。 她被付祂圈住动弹不得,只得压低了声音:「知道了,你先过去吧。」 第63页 付英得了令,转身欲走,却跟池海撞了个正着。 「今日......今日天色真好。」池海冷不防的对上付英,登即吓了一跳,他眼神游移,吞吐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付英微蹙了眉,问:「你怎会在这里?」 「我......」池海有些红了脸,他一对上付英就容易吃瘪,勐地迎上她看过来的眸子,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在屋里渐近的木屐趿地的声音救了他一命,「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刘煜伸手微微挡了日光,一脸困惑地看向他们:「等在这做什么呢?」 她颈侧有些未褪尽的暧昧痕迹,付英识趣地移开眼,低声唤池海。 「走吧,出去说。」 池海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点了点头,小声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付英无奈,她对刘煜道了别,便先行走了。 池海也欲随她离去,无意间却瞥见了刘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手。 他有些慌乱地将手中之物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对刘煜匆忙一笑,道:「姑娘见笑了。」 刘煜看着他,她心情很好,连尾音都微微有些上扬:「有意思。」 池海这下没反应过来:「啊?」 付祂的声音隐隐从屋里传来,池海没听太清,只听到刘煜回了句。 「你宝贝副将的小跟班儿。」 屋里头静了片刻,不多时,付祂也披衣出来了,她未着盔甲,只一件天青宽袍,与窗外竹枝交相辉映。 「军师?」她微微有些惊诧,刘煜与她并肩而立,便偷偷凑到付祂耳边低语了几句,付祂再转过头来时,目光便有了些许复杂。 池海有些窘迫,他目光飘忽不定,还追着付英离去的方向。 「军师可是有要事相商?」付祂开口问道。 池海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总觉着付祂身边那人身份定然不同寻常,只一往那一站,便似有千钧威严。 教人难以立足。 付祂理解得点了点头,道:「王氏设宴正等着呢,军师先过去吧。」 池海大喜过望,跟这俩人呆在一处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忙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池海走后,付祂看向刘煜,目色有些责备:「军师性情谨小慎微,你怎好这般施压与他?」 刘煜有些委屈:「我在替你把关啊,谁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她偷偷扯了付祂随风飘起的衣间系带,道:「若是目中无人放肆成性的话,难保他日后不会欺辱你那个小副将,若他聪明些,也该知道我不是寻常人,要对我礼让三分了。」 付祂眉目间揉了细碎的日光,她颇有些无奈又宠溺的样子:「我信你。」 刘煜这才欺身上前,讨好地替她揉着腰,边揉边问:「疼吗?」 「......」昨夜的癫狂一下子涌现了上来,付祂难得一见的有些羞赦,她想转身,腰间的酸软却险些让她跌了去。 「慢点儿。」刘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眼角染了点笑意,似乎有些逞然:「下次换你来。」 付祂摆了摆手,有没有下次还说不定呢,这事听起来旖旎无限,实则折腾人折腾的要命。 待二人磨蹭着来到王氏府邸时,王秋迟已然等候多时了。 见他们姗姗来了,王秋迟盛着笑脸迎了上来:「将军叫人好等。」 付祂有些歉意,道:「让都督久等了。」 「无妨。」王秋迟说着,待到付祂进了府,这才发现今日之客比起那日少了许多。 为首的人面色沉沉,看起来颇为不悦。 待付祂走至近前,那人才正眼打量着她,语气不屑:「此人便是你王氏奉为上宾之人?一介女流,你们也趋之若鹜,当真可笑。」 王秋迟笑意不变:「蔡大人此言差矣,女子亦有独当一面之时,付将军威名远扬,与许多男子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人正是蔡鸿之父,蔡昭。 蔡昭冷哼一声,他睨了一眼付祂,道:「鼠辈而已。」 一直默不作声的刘煜忽地开了口:「坊间一直流传着一则秘闻。」 蔡昭瞥了她一眼。 她眉间尽是讥讽之色:「听闻蔡氏有位公子,夺人髮妻,将其凌虐至死,曝尸荒野,怨气积久不散,过路人时常能听到鬼魂的悽厉之声。」 刘煜抬眼,看着蔡昭渐渐变差的神色,微微一笑:「听说那女鬼,是要来索魂的。」 蔡昭闻言,怒道:「何等竖子,在此放肆?满口荒诞不经之语,来人,给我拿下这妖言惑众之人!」 刘煜一脸轻描淡写,她看着渐渐围上来的府兵,语气锵然:「我乃王氏贵客,谁敢造次?」 那些府兵闻言,果然犹犹豫豫不肯向前,看的蔡昭怒上心头,他指着刘煜,气极:「你......你......」 「我怎么了?蔡大人可要好好挂心您的风流嫡子,说不准哪一天,就被女鬼魂勾走了。」刘煜看着他,无害的一笑。 她话音刚落,王氏的人就把蔡鸿带了上来。 他面色青红交加,狼狈不堪,还穿着囚服,甫一见到蔡昭,他便「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 「爹,救我,救我啊!」 蔡昭皱了眉,像是不齿他这副哭丧模样,道:「男儿流血不流泪,你这副样子若是传出去,岂不给人徒添笑柄?」 第64页 蔡鸿抹着泪,他那往昔总是泛着油光的面皮已然干瘪,像是受了什么惨为人知的虐待。 蔡昭这才注意到了他从脸上一直遍布到囚衣里面密密麻麻的伤口。 「你对他动刑了?」蔡昭眼中血色浓重,他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一旁密而不语的王秋迟。 王秋迟将摺扇一翻,做了个揖,语气诚恳:「贵子生性倔强,多番审问无果,鄙人只好用此下下等之法,义父见谅。」 他神色不卑不亢,全然无畏。 蔡昭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仰天大笑。 「好!好!」 笑着,他勐地逼近王秋迟,疲态尽显的脸上尽是愤恨:「看来是我蔡氏大不如前了,竟让你这宵小之辈给翻了身。」 王秋迟垂着眸,声音无波无澜:「义父过奖。」 「没了蔡氏助力,我看你还能飞多远。」蔡昭冷哼一声,迳自坐于上席,也不管蔡鸿一脸血泪,只冷冷道:「我儿犯了什么事,竟让你如此对他?」 王秋迟对身边之人使了个眼色,墨书会意,将严二也带了上来。 一见到严二,蔡鸿双目勐睁,抖如筛糠,他一边惊叫一边逃窜,惹得满堂譁然。 「别......别咬我,别咬我......」 严二神色形同枯藁,面色和嘴唇都是纸一般惨白,他双目无神,却在看到蔡鸿的一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觅食已久的饿狼。 他的脖颈上套了一圈细细的锁链,锁链的另一头在墨书手上,见严二有发疯的迹象,墨书手中紧了紧。 严二被锁链牵制的动弹不得,他的脖颈已经被勒出了一道模煳的血痕,如困兽犹斗般,血色的眸子恶狠狠地跟着四处奔逃的蔡鸿。 「他这是疯了吗?」 「这看起来,倒像是服食了寒食散这种能使人癫狂的药粉。」有人略懂药道,细细查看了一番,如此置评道。 「昭朝数十年前就已下令民间严禁寒食散,怎会......」 刘煜兴致勃勃的打量着严二脖颈间的那条细链,唇角浮现了些许玩味的笑意。 「这是个好东西啊,改日让王思齐给我做一副。」 付祂心思全在严二那里,没太注意刘煜的话中之意,只问了句:「什么?」 刘煜摆了摆手,稍稍挪了挪身子,在付祂身后露出了个头,可怜兮兮的:「我好害怕。」 一旁的王秋迟适时地回过身来看了矫揉造作的刘煜一眼,眼神意味不言而明。 刘煜示威似的对他一龇牙,又偷偷拉住了付祂的手。 她的手常年冰凉,乍一碰到付祂的手,便如落入热池中的寒冰,像是能把她烫化。 付祂回握住了她,指尖微微紧了紧。 蔡昭眉间未平,他看着满堂狼藉,只呵斥道:「如此疯癫成何体统,来人,把鸿儿按住。」 有人要上去押住蔡鸿,谁知刚一碰到蔡鸿,他便惨叫一声,连连后退:「别......别碰我,你们都不许碰我!」 说着说着,他却又面露惊恐:「对不起夭娘,你放过我,放过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杀你的......」 他抱着头,缩到了院落墙角,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着夭娘。 听到夭娘这个名字,严二忽地安静下来,像是悲愤到了极致,乃至天地仿若无物,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伤痕遍布的手,呜咽出声。 他的夭娘不在了。 一堂寂静,无人出声。 但大多已心知肚明。 蔡昭有些疲惫,他转而望向王秋迟,问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 王秋池扇面一摇,他眸中略带了怜悯,像是俯瞰疾苦的苍生,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比他年迈了数十之岁的蔡昭。 一坐一立,从此泾渭分明。 「好戏还未开场,义父,耐心些才能看到戏落。」 -------------------- 这里的寒食散和古代的寒食散有很大的出入,纯属我自己杜撰的一个东西,能让人上瘾发疯乃至出现幻觉的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大家不要太较真...... 第36章 诡计 话音刚落,府门外就传来了阵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起先微弱,却有愈演愈烈之势,到最后近乎变成了砸门。 那府门摇摇欲坠,不安的颤动着。 有类似于不人不鬼的哀嚎呜咽之声传来。 指甲一遍一遍刨着脆弱不堪的门,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刮耳的声音久久迴荡,听的人心里一颤。 付祂下意识护住了刘煜,将她掩于身后。 府门碎裂的声音一点点渗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雕樑画栋被人推翻,碎为齑粉。 烟尘扑面之中,他们看见了门那头的血海炼狱。 那是一个个人——准确来说,并不能称之为人,他们面白如纸,神容枯藁,眼里却闪动着和严二眼中一样的嗜血之色。 「啊——」 人群中爆发出了第一声尖叫,是个儒雅书生,此时却大惊失色,神色惊恐。 那群人像是找着了归处,他们循着声音,慢慢摸索了过去。 那个书生方圆数丈人群皆作鸟兽四散,独留一人惊惧交加却又寸步难移。 那书生看着渐渐逼近的眼中闪烁着疯狂泣血之色的人墙,嘴唇蠕动着,面色惨白,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付祂眼神微动,她袖中短刃滑落掌心,正要上前去时,却被刘煜拉住了衣袖。 第65页 刘煜对她摇了摇头,道:「不可。」 这群人疯起来,是不顾死活的。 付祂拧了眉,她眼中流露出宽慰之色,语气却坚定:「士族弄权,黎民何辜。」 只一瞬,一片天青之色已然跃至人墙之中,付祂挥刃,靠蛮力硬生生将人逼退了数寸。 「王秋迟,你说过,不会闹大的。」刘煜看着人群中厮杀缠斗的付祂,冷冷开口。 王秋迟神情自若:「药下的勐,成效才会立竿见影。」 「呵。」刘煜冷哼一声,她眼神阴沉,道:「若是她有什么好歹,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我自有分寸。」王秋迟像是胸有成竹,他好整以暇的看向被他尊称为「义父」的蔡昭,看着他渐渐变差的脸色,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严二还被墨书牵着,本已偃旗息鼓,但被人群这么一激,又隐隐躁动了起来。 付祂纵有以一敌十之能,奈何这群疯人像是源源不断,倒下了一批又扑上来一批,她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那名文弱书生见状,心下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付祂咬牙受着肩臂上越来越重的力道,那些人离她的脸不过分寸,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咬上来。 一声铮鸣,短刃已断。 付祂手执断刃,勐地退了数十步,跌坐在地。 「付英!」她怒喝一声,将手中断刃掷出,断刃飞过,直直钉在府门前。 刀柄微微颤动,待止息之时,马蹄声轰隆,踏破府邸。 付英带着未洲新兵,手持刀兵,铁蹄踏破之处,所向披靡。 那些疯人被兵马噼斩开,鲜血溅落,惊的人连连后退。 军马行至付祂面前,付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了军礼:「末将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付祂摆了摆手,她没受伤,只是使力太过,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腰间像是摧枯拉朽一般,疼的直不起身。 付英想扶起她,一道身影却飞掠至近前,她定睛一看,俨然是那位荆沅姑娘。 付祂揉着腰身,她看着俯下身来一脸忧色的刘煜,轻轻「嘶」了一声,道:「如今好了,你们做什么都瞒着我。」 付英和池海对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付英急忙辩解道:「将军,不是这样!是王都尉嘱託末将这个时辰发兵王氏府邸,并未言明是何用处。」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上次也是这样。」 付祂瞭然,她是指前几日的席间下毒之事。 她点了点头,又抬眼看向一脸心虚的刘煜:「那你呢?」 刘煜不敢看她的眸子,只能低头一言不发的替她揉着腰,那力道要多轻柔有多轻柔。 半晌之后,她才小声道:「这不是,忙着讨你欢心给忘了嘛。」 还自己先委屈上了,付祂怒极反笑:「我的错?」 刘煜的头低的更低了,她不吭声,想把付祂扶起来。 付祂借着她的力站起身来,腰间剧痛令她腿一软,险些又跌坐在地。 刘煜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声音细弱蚊蝇:「我错了。」 付祂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似乎不是很在意。 屡教不改,是为惯犯。 不过她喜欢就好,付祂这么想着,只要不越城池,她都能接受。 付英着人将那些疯人清盪一空,连带着严二也一併下了牢中。 重归平静之后,王秋迟看着瘫软椅中面如死灰的蔡昭,好整以暇道:「蔡大人,这些人,你可熟悉?」 那名书生惊魂未定,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愤慨的看向蔡昭,怒道:「蔡大人,早先便有传闻道蔡氏公子私制寒食散,再以高价贩卖,牟取暴利,此等世间阴邪至毒之物,你们怎敢拿出来为祸百姓!」 蔡鸿缩在墙角,神志不清的翻来覆去的念着那个名字。 「夭娘......夭娘......是我对不住你......」 蔡昭双目充血,他已然失了之前的趾高气昂,府中宾客皆聚涌了上来,群情激奋,对他口诛笔伐。 王秋迟独立于人群之外,冷眼看着几乎被人群吞没的蔡昭。 「哼。」他轻嗤一声,缓缓道。 「自取灭亡。」 刘煜先行扶着付祂回了屋,她揽着付祂,小心翼翼的取了软枕垫在她腰下。 扶着人坐下之后,又殷勤的捧了糕点和茶水,讨好的献给她。 付祂失笑:「这是做什么?」 刘煜道:「怕你生气。」 付祂有些无言,她看着刘煜溢满愧疚的眸子,忽地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她将刘煜拉近了些,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过往种种,皆已逝去。我喜欢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她顿了顿,眸色暗了暗。 「但我不能坐视你将自己置于险境,我不知你以前是如何过的,但我只想你以后,能事事为自己考虑,也算是,为我考虑。」 「就像今天这般,就很好。」付祂温和的笑了笑:「我不知你和王氏密谋了什么,但我知道,你没有以命相赌,这便足矣。」 刘煜久久无话,她翻了付祂的手握住,只觉此时无声胜有声。 竹叶青葱,有风吹过,树影婆娑晃荡着窗下交缠的人影。 蔡氏的人纷纷下了大牢,择日移交朝廷,王秋迟带人将蔡氏私制寒食散的据点一网打尽,以肃民风。 第66页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纵然蔡氏在未洲盘踞多年,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所能袚除。然抵不过蔡鸿肆意妄为,败坏门风,才致蔡氏渐渐失了人心,其部下也大多叛归王氏,多有不堪其辱之人,可见蔡氏早已大不如前。 王氏在未洲忍辱负重多年,伏小做低,终于从内部渐渐腐蚀了当地的豪强大族,将之一网打尽。 连旁门末枝都没放过。 像是蛰伏了许久的毒虫,缓缓吐出一张可包罗天地的网,将人溺毙在旧日的幻梦中,一个不留。 「何日启程呢?」 这日里,王秋迟兴致盎然的提了酒壶盘了棋局来院落里找付祂,却被刘煜挡在了门外。 「嘘。」刘煜一指抵在唇前,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还未起呢。」 王秋迟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怅然若失的提着红泥酒炉,道:「还想邀将军来尝一尝这上好的桂花酿,看来是无缘共饮美酒了。」 「那可不一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待王秋迟再看时,付祂已如一阵风般掠至他眼前。 付祂笑看着他,语气温和有礼:「都尉久等了,请进吧。」 王秋迟给付祂沽了酒,将棋盘铺开,道:「近日闲暇,正好来找陛下下棋。记得上次与陛下对弈时还是在学宫里,阔别数年,也不知陛下技艺如何了。」 刘煜捡了棋子,捏在指间,她懒懒的落下一子,道:「有过之,无不及。」 王秋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端正了坐姿,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棋局之中。 这一棋便下到了临近暮色西沉,酒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竹叶的残影打在棋局之上,斑驳了黑白棋子。 付祂坐在一旁,昏昏欲睡,两人还是没分出个胜负。 总是刘煜赢一局,王秋迟赢一局,到最后两人仍打了个平头。 残阳斜照,刘煜抛了棋子,她摆了摆手,道:「不下了。」 王秋迟收了棋局,意犹未尽道:「来日再分胜负。」 他抱着棋,搂着酒壶,临近分别时,将一封书信交给了付祂。 「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无事非要来找我下一天的棋,果然居心不良。」刘煜瞥了一眼,冷哼一声。 王秋迟不理会她,只微微笑道:「劳烦将军将此信转交子牧,替我转告,暌违多月,甚是想念,待雪落沧州之时,我便会来。」 「我替公子,谢过都督。」付祂将信收入怀中。 待王秋迟走后,付祂沉默许久,终是长嘆一声。 刘煜看着她,有些忧色。 「那寒食散,他动了手脚吧。」付祂问道。 刘煜点了点头。 付祂看着手里的信,久久不语。 「思齐此人,精明太过,公子心性纯良,若是知晓他背后动了这么多算计,定然会与他一刀两断,从此天涯陌路,不復相见。」 -------------------- 刘煜:我说你们南通...... 刘煜,更适合中国宝宝体质的pua 第37章 中毒 颠簸了几日,总算到了蜀州边陲。 刘煜身子越来越差,一路少言,大多时候闭目倚在窗边养神。 蜀地乃天险之地,多崎岖山路,每每马车不稳时,刘煜便连唇色也尽失,眉心紧蹙,似是极难受。 付祂疑心她自登基以来身子便每况愈下,但刘煜总是嘴硬**命,说什么都是宫人胡诌的,自己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云云。 比如这时,她有气无力的瘫在付祂身上,仰天长嘆。 「吾妻啊,天堑之途果然难越。」 付祂将她冰凉的手揽入怀中,微微垂眸,低头抵上她光洁的额头,四目相对间,她问:「此话怎讲。」 似是过了个险弯,马夫嚯的一声开嗓,手起鞭落,落在马身上「啪啪」作响。马车便剧烈摇晃了起来,像是要将人簸出去。 刘煜一个不稳,从窗这头一下朝里滑了过去,硬生生撞进付祂怀里。 强烈的晕眩感让她眼前开始模煳不清起来,连带着付祂担忧的神色都晃着她的眼睛。 「停车——」付祂扶着几欲昏厥的刘煜,情急大喊道。 马车慢慢停下来了。 付祂扶着刘煜的腰下了车,刘煜软在她的怀里,卸了力气,任由着付祂随意摆弄着她。 马夫取了把干草餵马,他看着躺在付祂怀里半阖眸的刘煜,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迟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中了毒?」 「说清楚。」付祂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冷。 马夫被她吓得一憷,更加不确定起来:「说来也怪,似乎是巴蜀之地特有的剧毒,名叫......离魂散,日夜服之可使人神志不清,浑身乏力。长此以往,五感尽失,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付祂瞳孔骤缩,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怀里的刘煜,神色怔怔。 刘煜还有些迷茫,她睁着虚无的眼,愣愣的仰面看着她,露出的颈项蔓布着青色的筋络。 她这才发觉,刘煜消瘦了许多。 忽地,刘煜弓起身来,她从付祂怀里挣脱了出来。 「刘煜,刘煜!」 付祂面色一惊,便要过来扶她。 刘煜一挥手,将她推了回去,她开口的有些艰难:「回......回去,脏。」 说着,便勐地吐了口血出来,落在殷殷绿叶上,衬得那抹红触目惊心。 第67页 像是筋疲力尽般,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合眼之前是付祂掠至眼前的惊慌失措的脸。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僻静的林间竹苑里,悠悠漂浮着药草苦涩的气息。 有人掀了帘,动作很轻,似乎又有人说了话,声音也很轻,轻到如隔云端。 片刻之后,一阵竹节哗啦之声,那人又掀帘出去了。 有一道目光落在刘煜的脸上,那目光柔和而又专注,像是怕惊醒她。 于是刘煜继续心安理得的装睡。 直到有一只不安分的手探进被褥里,顺着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胳膊向上爬,带起一阵酥痒的麻意。 刘煜有些怕痒,被她这么撩拨似的碰,便有些受不住。她睁开眼,眼里像是蓄了两湾潭水,看着湿漉漉的。 「好姐姐,你可别折腾我了。」 付祂失笑,她低头看着她,直直望进她那双清可见底却又深不可测的眸子。 「谁让你骗我。」 刘煜不答言,她也看着她,看着付祂逐渐有些红的眼眶,觉得美人竟比药还苦上三分。 两人相对无言,但一切都已在不言之中。 「没有小屁孩的日子就是好啊。」刘煜被付祂逼着喝了药,又温存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换了衣服,慢慢悠悠的踱步到了竹苑里。 于是当刘煜看到苑里临风对弈的两人时,顿时黑了脸。 「陛下安好。」姚简见了刘煜,面带春风般的笑意,问了声好。 付青只瞥了她一眼便转了眼,权当她不存在。 「......」 刘煜像是见了鬼一样,她看了看她们,又环顾了一圈:「你们怎么会在这?」 「陛下昏睡了十日有余,将军在蜀州举目无亲友,又急着寻医,正巧付青去医堂置办些药物,便和将军碰见了,这才让陛下有了去处。」姚简看着付青将她围死的棋局,长嘆一声:「付青,你总是不让我。」 付青微微顿了顿,她侧脸上的黥字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细蛇,盘踞在她洁白如瓷的面庞。 刘煜忽地觉得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自认问心无愧,可付青这副样子也并非她乐意见得。 「荆氏的马车已在门外恭候多时,陛下若是心急,可与将军一道走。」 姚简收了棋局,她似是看出了刘煜的窘迫,温和笑道:「还要多谢陛下那日出手相救,姚某感激不尽。」 刘煜仓促的点了点头,正巧遇见付祂收拾东西出来。她就提了几个药包,远远望见荆氏的车马排成了一条长龙。 「走吧。」 临行之前,付祂对姚简客套了几句,付青就远远的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们。 「你恨我吗?」刘煜倚在门前,忽地问她。 「恨?」付青将这个字低低念了出来,她皱眉思索片刻,声色冷淡:「恨与不恨,并无分别。做了错事便要挨罚,这是自军营里就刻进每个人血肉里的规矩,我背叛了付将军,陛下要罚我,这本是寻常,又何谈恨呢?」 刘煜沉默了许久,没再开口,直到付祂走到她身前时,她才回过神来。 刘煜抬步欲走,经过付青时,她低低开口,声音低的仿若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付祂也不恨你。」 付青有些错愕,她还来不及反应,这句话便连同人一起随风而远去了。 她只来得及怔怔的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了?」姚简走过来,轻声开口。 「没什么。」付青这才转过眼来,有些艰涩的开口:「只是重识故人罢了。」 荆州太守候在门扉外,见付祂和刘煜出来,忙迎了上来。 「见过付将军,鄙人荆州荆氏,荆巍,字灵均,幸识。」 他目光触及刘煜时,微微一缩,却不过稍纵即逝,只询问道:「这位姑娘是?」 「结髮之妻,荆沅。」付祂答。 荆巍瞭然点头,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移步车上。」 荆氏的马车行的极平稳,无甚颠簸,故而一路下来刘煜未有不适。 临到荆府时,已近黄昏。 荆巍将她们的膳食住处安排的面面周到,却只口不问付祂此行为何。 付祂几次三番想开口,却苦于荆巍总顾左右而言他,便只好作罢。 寄人篱下又有求于人,她不好拂了荆巍的面子。 「吾妻何事忧心忡忡?」 晚膳时,刘煜见付祂神色不豫,便搁下了碗筷。 付祂摇了摇头,她道:「此番前来是为蜀州商道同行之事,只是我看荆州太守对此事只字不提,怕是难办。」 「不难办。」刘煜夹了几片肉片放到她碗里,笑意吟吟的看着她:「吾妻觉得,蜀州与沧州无怨无仇,为何平白截了未洲运往沧州的粮车呢?」 付祂蹙眉,她沉吟片刻,迟疑道:「是......为银钱?」 毕竟不能白用人家的商道运粮。 「非也。」刘煜却摇头,她一脸故作高深:「蜀州乃天府之地,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充足,农耕其田,商务其业,丰饶富足,何愁银钱不足。归根结底,沧州与未洲对蜀州已然成了合围之势,若任由你们结盟长势,假以时日,必然危及蜀州安危。」 付祂颔首,她沉思许久,道:「言之有理,可这样一来,如何劝服荆州太守便成了个问题。沧州短期内粮食仍不能自足,还需倚靠未洲,此时断然不能背弃盟约。」 第68页 刘煜看着她,有些遗憾:「吾妻,你还有我呢,什么都自己扛,很累的。」 闻言,付祂有些晃神,她觉得刘煜和以前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初见之时疏离有礼,而今却已然将付祂当成了最亲近之人。 「说服荆巍,便要让他相信未洲与沧州结盟仅为各取所需,而非合盟对外。」 刘煜顿了顿,接道:「吾妻,你得拿出些能让荆巍信你绝无野心的证据。」 能让荆巍信服的证据......似乎只能与蜀州签订契约了。 与未洲结盟之期不可来犯,同样的,蜀州也需常开商道,让未洲运往沧州的粮车畅通无阻。 付祂瞭然,待回神时,却不曾想一个不留神,刘煜便给她碗里添满了菜,她有些无奈:「我吃不了这么多......」 「不信。」刘煜支颌,微微偏头笑看着她,「除非吃给我看。」 「......」付祂黑着脸,在刘煜如火的注目下,将那堆成小山一样的饭菜一口一口的吃了,看起来颇有咬牙切齿之感。 等付祂放下碗,刘煜这才满意的笑道:「这才有吾妻的风范。」 付祂的脸更黑了,谁家娘子被人称赞是因为能吃啊? 奈何刘煜是她妻,只能顺着她来。 付祂这么想着,心里也好受了许多,她看着刘煜在烛火下微微晃动的秀丽面庞,只祈盼过得再慢些,再慢些。 这样有许多事就不必直面。 第38章 周旋 荆巍于府中设了家宴为她们接风洗尘。 宴席上其乐融融,幕僚们话家长里短,付祂静坐一旁,只顾饮酒,却不搭话。 荆巍时而举杯致意,他目光熠熠,像是对这些寻常家事忽地感了兴趣,听的不亦乐乎。 「州牧大人,这一杯,我敬您,您来蜀地多年,将蜀州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各得其所,在下佩服。」席间一人起身,恭敬道。 荆巍微微点头致意,将手中杯举起,一饮而尽。 「只是,我知晓蜀州与世隔绝,又处天险之地,地大物博,物产丰饶难免不会有人心生垂涎。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州牧大人,您需再三思虑。」那人却并未罢休,他目不斜视,说的话却让本融洽的家宴霎时冷了下来。 四座无声,谁也没说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人人都知晓付祂此番前来为何,心知肚明却又缄口不言,陡然被人以心怀不轨之意提起,未免有些难堪。 荆巍未开口,像是在等付祂的反应。 「我道是缘何呢,原来在这排了出戏等着我们。」有人重重置了杯,刘煜单手支颌,笑吟吟地看着那出言不逊的人。 她虽是笑着的,眼神却冰冷彻骨。 那人尽力迴避着刘煜摄人的目光,声音平静,却有着微微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下所言,字字珠玑,并未有含沙射影之意,姑娘切勿多想。」 「哦?」刘煜微一挑眉,她语气耐人寻味:「究竟是我多想,还是你指桑骂槐,大逆不道呢?」 她目光有若实质,带了千钧威压,让人见之不禁颤慄,像是见到了九重宫阙之中的帝王。 那人腿一软,不禁「扑通」一声跪下,他面色惶恐,嘴唇嗫嚅,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够了。」荆巍出声,他也像是忍受了极大的压力,尾音也压不住颤意。 他给付祂赔了不是:「付将军,鄙人管教无方,让门客冒犯了。」 付祂席间未曾开口,就算荆巍给她赔罪,她也无动于衷。 荆巍举杯的手滞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气氛尴尬至极。 「将军,州牧大人和您说话呢。」刘煜这才收了目光,她语气带了些温度,不似之前那般冷。 付祂像是如梦初醒,她神色怔然,不似作伪:「失礼了。」 她还是没有接荆巍的那杯酒。 荆巍强撑着笑,他讪讪地收回了敬酒的手:「将军哪里话,是鄙人唐突了。」 付祂以酒谢罪,自罚一杯,饮尽之后,方才开门见山道:「我的来意大人想必已然知晓。这几日大人一直与我打太极,我可以不计较,但您的门客公然戏耍,不将朝廷要员放在眼里,是否有些太过无法无天了。」 她语气温和,如和煦春风,并无愠色,但荆巍却从其中听出了咄咄逼人之意。 他额间陡然冒了汗,进退维谷之间,却又听得一声轻笑。 刘煜低垂着眼睫,把玩手中的玉杯,她并不饮酒,唇角勾起一抹笑:「开个价吧州牧大人,不然我们将军又得白跑一趟了。」 原本紧绷的席间顿时松懈了下来。 荆巍举起衣袖拭了拭面,他这才惊觉背后竟出了一身冷汗。 本想设宴给远道而来之客一个下马威,不曾想竟被反客为主,心下只觉羞愧难当。 「好说,好说。」荆巍清了清嗓,他语气已没了先前的胜券稳操:「鄙人知晓将军是为商道一事而来。只是蜀州到底并非我一人说了算,百姓们不乐意,我这个做州牧的,自然要遵从民心。」 先前跪在地上那人大概也觉得颜面扫地,他直起身来,神色有些愤慨:「那是自然,州牧大人体恤百姓,怎会随意让不明粮车入蜀州如入无人之境?若是有人心生歹意,定会危及百姓安危!」 刘煜懒懒抬眼,她的目光在密如鸦羽般的眼睫下晦暗不清,像是了无兴致一般,她淡淡道:「看来令尊令堂从未教过你,礼义廉耻,忠君先行。」 第69页 那名门客脸色涨得通红,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之人,最怕有人说他不知廉耻。刘煜这厢一语中的,将他堵得毫无还嘴之力。 见那人息了声,刘煜才将目光移开。 荆巍见状,忙斥责道:「愣着干什么?你多次出言顶撞将军,还不快赔罪?」 那人一脸不甘的跪下,给付祂认了罪,之后便一人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再也不发一言。 刘煜桌下的手轻轻捏了捏付祂的,见付祂看过来,她还眉目含情的眨了眨眼,那神色中还有些自得。 像是讨赏的猫儿般。 付祂这才转向荆巍,她微微一笑,道:「百姓有所怨言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不知大人可否从中转圜一番,沧州缺粮,百姓也同样难熬。」 荆巍沉吟片刻,看向付祂的目光有些犹豫不决。 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席间宾客目光炯炯,像是虎视眈眈的狼。 付祂瞭然,这开道放粮之事,只怕比想像中的更难。 许久之后,荆巍嘆了口气。 「将军,可容鄙人斗胆一问,将军与未洲缔约仅为粮食吗?」 付祂道:「缔约内容,大人想必已经清楚,何故再问?」 荆巍却摇了摇头:「自古有多少合谋皆隐秘,呈现给世人的是一番说辞,隐于双方之间心照不宣的又是另一番说辞。谁又知道,未洲和沧州声势浩大的缔约,真的是仅为了哪几仓微不足道的粮食呢?」 他说着,又兀自歉意一笑:「并非鄙人惊弓之鸟,只是蜀州地处沧、未之间,难保不会成为瓮中之鳖。」 「大人无需担心。」付祂摆了摆手,她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荆巍的忧虑与刘煜所料一致。 她正色,道:「在大人看来可能只是几仓粮食,这放在天府之地的蜀州也不足为奇。只是沧州连年灾荒,又逢战乱,民生凋敝,便是几仓微不足道的粮食,也是沧州人生生世世扎根于此的信念。」 付祂顿了顿,续道:「料想大人的忧虑来自未洲近日异军突起的新军。」 荆巍颔首,算是默认。 「未洲的军队,我以我的身家性命起誓,不会为我所用,同样,沧州的军队也不会为未洲所用。」 满座譁然,皆震慑于她这番铮铮誓词。 荆巍也有些惊愕,他没料到付祂会发此毒誓,无意间瞥到刘煜面上笑意不减,像是早知如此。 她的妻子还是只会用这种笨方法。 她于心底无声嘆了口气,脸上却笑意不变。 「将......将军向来言出必行,荆某自然深信不疑。」荆巍无话可说,付祂把这条路堵死了,让他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是......」荆巍话锋一转,他仍有些犹疑,席间宾客却有些骚动,像是在催促他。 荆巍像是下定决心般说出口:「鄙人还有一不情之请。」 付祂顿觉不妙,她环视席间神色各异的宾客,心生一阵寒意。 一旁的刘煜也皱了眉。 荆巍看了刘煜一眼,像是有些惧怕,却还是坚定的开了口。 「蜀州可以开道放粮,前提是,蜀州进出沧州的货物,要减一成税收。」 付祂霍的起身,差点撞翻面前的杯盏。 荆巍不抬头,他像是有些羞愧,不敢直视她。 付祂盯着荆巍,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我虽守诚,却非鼠辈。不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在我面前撒野。」 她环视一周,看着那些或逃避或坦然的目光,冷冷开口:「狮子大开口,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想要沧州一成的税收,是他们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荆巍羞愧难当,只是咬着牙关,并不退步。 席间有人开口了:「付将军,权衡利弊,是你那一成的税收重要,还是沧州的百姓重要?」 付祂的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 她连日以来受的诸多屈辱,要尽数还报给这群鼠目寸光的宵小之辈。 一只手按住了她,冰凉却有力,却让她按在佩剑上的力道卸了下来。 刘煜神色不变,有些似笑非笑道:「要税收,可以。明日将军便率沧,未两州军队直取蜀州,有这个命要,就是不知道......」 她轻轻抬起眼,眼里图穷匕见的寒光一闪而过。 「你们有没有命拿了。」 茶碗应声落地,惊起一阵碎瓷之声。 荆巍神色张皇,悬于半空的手还有些微微颤抖。 刘煜见状,冷哼一声:「就这点胆子,还敢狮子大开口。」 荆巍不作声,他羞愤不堪,连头也不曾抬起。 「付将军先前发的毒誓,不过片刻功夫,便要作废么?」有人仍嘴硬道。 刘煜看向那人,唇角微扬,她好整以暇道:「付将军发的誓,和我荆沅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那人,神色冷冷,像是吐着蛇信的毒蛇,将那毒渗透进四肢百骸。 迎着她盛气凌人的目光,那人竟有些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付将军不能率数万之众,并不代表荆沅不能啊。」 刘煜手中的玉杯忽地悬空,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届时,人少力弱的蜀州,又该是何情景呢,令人好生期待啊。」 -------------------- 刘煜:护妻狂魔.jpg 好一出你唱我和 第39章 突变 第70页 这场剑拔弩张的对局以双方各退一步告终。 蜀州退而求其次,收回了先前无理的减税要求,转而以十万银两作罢。 付祂欣然应允,承诺不日沧州州牧谢清尘自会奉上白银十万,愿沧、蜀二州永结同心。 只是付祂先前发的那一番毒誓,却让她事后懊恼不已。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掉冲动鲁莽的性子啊。」付祂坐在桌边,她一手扶额,就着凉茶一饮而尽。 这厮起誓,便意味着她再也不能以个人名义调遣未洲军队。来日不知会生何变数,如此一来定会多许多她不曾设想的桎梏。 思及此,她便懊恼的长嘆一声,嘆自己竟轻易被人激了性,莽撞立誓。 「无妨,你还有我呢。」刘煜宽慰道,她看院里的侍卫退去之后,方才小声开口。 「蜀州这番条件,提的不太寻常。」 付祂抬眼,她看着刘煜似明镜般的眸子,迟疑道:「莫非......」 忽地,院落响起了一阵瓦罐碎落之声,哗啦作响。 付祂竖起一指压在唇上,示意噤声,她悄无声息的绕到屏风后,拿起一旁刀架上的长刀。 纸门上赫然映出了高大的人影。 一门之隔,付祂屏住了唿吸。 门被轻轻推开了。 那人站在门外,手按在门上,还未见人,便见一道刀光噼面而来。 他抽剑格挡,刀锋对剑尖,碰撞发出嘶哑难听的破空之声。 「你是谁?」刀锋之后,是付祂映着寒光的狭长眼眸。 「付将军?主子呢?」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来者背后响起。 桑田越过前面那人的肩膀探出半个头,一脸讶异地看着付祂:「你们怎么动起手来了?」 付祂瞬间收了势,手中刀一转,扔还给了身后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刘煜。 刘煜将沉甸甸的刀抱在怀里,心里暗嘆付祂臂力惊人,这么重的刀也能收放自如。 「沧海?」 沧海蹙了眉,他打量着付祂身后眉眼如画的女子,像是在努力辨认。 谁料桑田竟抢先一步认出她来:「主子?」 「你们怎么来了,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刘煜奇道。 沧海看着她,神色凝重。 「太后发现陛下出宫了。」 洛阳,未央宫。 此一日,陈参商趁着天色好,偷偷将刘煜常用的竹椅搬了出来,坐在藤架下乘凉。 付霁总有些新点子,她将习字用的纸叠成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什。叠好之后,还讨好谄媚地送给未央宫的宫人,尤其是她最喜欢的那名宫女,整日缠着她,姐姐长姐姐短,软磨硬泡的让人收下。 宫人们和陈参商聚在一处,有时医官也会跑过来凑热闹,都说付霁这孩子日后定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陈参商合眼假寐,正昏昏沉沉坠入梦境之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却将她惊醒。 她从竹椅里坐起来,看着神色慌张的宫人,皱眉道:「怎么回事?」 为首的宫女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匆匆跪下,仰面道:「婕妤,太后发现了,正带着人往未央宫赶呢!」 一股寒意顺着嵴背往上爬,陈参商登即往宫门口快步走去。 付霁还有些不明所以,但见众人神色焦急,却也顺从地跟着陈参商一同去了。 刚一到门口,就见窦氏的车马浩浩荡荡的往这边过来。 见陈参商等人侯在宫门处,她神色不豫,冷声道:「皇后呢?」 陈参商答:「皇后娘娘连日服侍陛下,积劳成疾,医官正叮嘱皇后娘娘不要多走动,多加休息便可。」 话音刚落,一旁的医官赶紧点了点头,证实她所言非虚。 窦氏盯着她,那目光凌厉如刀刃,像是要把人看穿。 「怎么,哀家来了,都请不动她这尊大佛了吗?」 窦氏缓缓开口,那声音似有雷霆威压。 陈参商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低眉顺首,正思量着如何开口,却听得一旁的付霁道:「太后娘娘,陛下缠绵病榻,又患了时疫,将军日日与陛下待在一起,难免不会传给旁人。这也是为了太后凤体着想,请太后娘娘息怒。」 「伶牙俐齿的小东西。」窦氏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色却毫不退让:「哀家爱子心切,又岂是小小时疫所能阻拦的?今日哀家一定要见到皇上!」 她摆轿未央宫门前,大有见不到人便不离开的架势。 陈参商也拦在宫前,语气诚恳:「太后娘娘还请不要为难臣妾。」 窦氏轻蔑的看着她,语气阴冷:「没想到你也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陈参商紧咬着下唇,并不答话。 就这么从正午跪到了日暮。 窦氏云淡风轻的坐在轿上,她吹了一口手中的茶,抬眸扫了一眼陈参商。 「起来吧,让外人瞧见了,又要说哀家苛待后妃。」 陈参商强忍着膝上的剧痛,踉跄着站起身来。甫一直身,膝间一软,幸好付霁眼疾手快的扶住她,才不至于跌下去。 腿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疼的陈参商几欲晕厥,冷汗涔涔,她却还是撑着笑:「多谢......多谢太后。」 窦氏却并不理会她,只道:「还是不放哀家进去吗?」 陈参商摇了摇头。 「好!真是好啊!」窦氏冷笑,她凑近陈参商,目光逼人:「你可别忘了,是谁让你进宫的。」 第71页 陈参商垂眸,声音有些轻颤:「太后知遇之恩,臣妾没齿不忘。」 「还知道是知遇之恩,哀家以为你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了。」窦氏蓦地退开,她转身上轿,命人起撵,临走之前只留下一句。 「给你五日时间,若是五日之后哀家还看不到她们,一律重罚。」 陈参商于夜色中,缓缓行了礼,她目送着窦氏逐渐远去的轿撵,轻声开口。 「恭送太后。」 是夜,未央宫中灯火通明。 陈参商焦头烂额地坐在桌案前,昏黄的烛火映着她憔悴不堪的脸。 宫人们围在一处,个个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她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医官方才已经给她上了药,却还是止不住那漫进四肢百骸的痛意。 「如何递信出去呢?」陈参商一手抵额,神色恹恹。 「且不说太后命人严加看守未央宫,想要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更何况以驿站的脚力,五日内去往蜀州都难,更遑论回来呢?」有人道。 陈参商长嘆一声,这本应是天衣无缝的谋划,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竟让太后知晓。 「并非全无办法。」忽地,一道不属于他们的声音于内室响起,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宫人们大惊失色,付霁拔出腰间小刀,警惕的看着立于灯火幽微之下的人。 来人一身黑衣,融于深重的夜色之中,教人看不清神色。 似乎是看到付霁拔了刀,那人道:「别怕,我是陛下的人。」 陈参商却不信:「陛下的人不应该随身保护陛下吗?怎会出现于此?」 那人身后又跃出一个脑袋,桑田无辜的摊了摊手:「我身上没兵器。」 说着,他胳膊肘拐了身边的沧海一下:「叫你这么装神弄鬼,吓到别人了吧?」 沧海面无表情道:「换做你来只会更糟。」 付霁仍紧握着小刀,她眯眼仔细打量着桑田,忽地觉得有些熟悉。 「你不是关在沧州府里面吗?」 这人一直被软禁在沧州谢氏府上,她之前无意窥见一处院落里的桑田,还纳闷地问过付祂。 桑田一听这个就来气,正准备好好跟她理论一番,却被沧海止住了:「大事要紧。」 说罢,他对陈参商行了一礼:「属下有快马,可一日千里,婕妤不必担忧,五日之内,陛下和皇后娘娘定会安然归来。」 他说着,便带着桑田再次隐入了夜色之中,无影无踪。 陈参商甚至来不及道声谢,就这么看着他们无形的消失了。 真乃奇人也。 她无声地嘆了口气,道:「但愿吧。」 刘煜听完,瞠目结舌的看着连口气都不带喘的桑田:「你们不到两日便从洛阳赶到蜀州了?」 桑田将头靠在沧海肩上小憩,闻言点了点头,道:「幸亏沧海的马够快,不然真赶不上。」 沧海瞥了他一眼,并未开口。 「你们能骑马来,我们怎么回去呢?」刘煜一脸苦大仇深。 桑田一脸惊奇的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沧海的马不是主子赐给他的吗,主子尽管骑走就是。」 「实不相瞒,我晕马。」刘煜如是道。 「......」桑田无语凝噎,他被刘煜堵了个结实,却听得一旁付祂道:「我骑马带你回去。」 刘煜这才小鸟依人地抱着付祂的胳膊,楚楚可怜道:「那我便安心了。」 桑田:「......」 他惊嘆于女子的变脸程度。 付祂看了沧海一眼,道:「有劳了。」 沧海侧身让道:「主子先请。」 院落里停着一匹黑马,那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着步。 甫一见到刘煜,那马又打了个响鼻,步子踏得更欢了。 刘煜上前摸了摸马鬃,低声道:「靠你了。」 话音刚落,刘煜只觉得被人拦腰一抱,天旋地转,下一瞬,便稳稳噹噹地停在了马背上。 付祂也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微微对门口站着的沧海和桑田微一致意,便握紧了缰绳,带着刘煜绝尘而去。 -------------------- 感觉付祂真的很1......刘煜好像那个小娇妻 第40章 险胜 五日之期已至。 陈参商望着漆红的宫檐,素白的衣裳迤逦于地,衬得她神色凄楚。 「皇后娘娘仍未归来。」她伫立良久,默然离去。 窦氏如约而至,她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子,冷声道:「皇后呢?」 陈参商福了福,应道:「仍在梳洗,还请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窦氏不耐烦道:「哀家已给过你们时间,如今推辞无用,让开。」 陈参商一动不动。 「非要哀家动手吗?」窦氏的声音已然含了怒意,她一把推开陈参商,道:「哀家看在沂州陈氏的面子上屡次三番饶你,你竟不知悔改,错费哀家一片苦心!」 陈参商被推坐于地,她眼睁睁地看着窦氏破门而入,下一瞬却怔在了原地。 只见门内,付祂恭敬道:「臣妾见过母后。」 她抬眸,正对上窦氏盛意凌然的眸子,波澜不惊道:「听说母后找臣妾。」 「怎么会......」窦氏失语,她看着付祂盛着笑意的眼,一步一步向后退,直至后背抵住了宫门。 付祂神色不变,她垂手而立,端得是恭恭敬敬。 第72页 这时,刘煜如花的笑靥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付祂身后:「母后前来,儿臣身体抱恙,有失远迎。」 窦氏如坠冰窟,刘煜的笑脸和数年前那个笑得惊心动魄的少年重合,寒意漫进骨髓,她忽地又见到了那人面鬼心的齐侯。 披着富丽堂皇的皮,内里却是一团败絮。 狠厉又绝情。 陈参商进门见到此番情景,松了口气,竟晕了过去。 她紧绷多日,终于得以歇息片刻。 刘煜轻咳几声,转而对窦氏道:「若是无事的话,母后请回吧。」 窦氏神色阴沉,她看着恭敬有礼的刘煜,冷冷道:「你果然不肯放过哀家。」 「母后多虑了,儿臣孝心可昭日月,实乃黄天所共鉴,又何来不放过一说呢?」刘煜目光平稳,掷地有声。 「好,好!」窦氏阴恻恻的一笑,她拂袖欲走,临走之际只留下一句。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窦氏带着人气沖沖地走了,付祂唤人将陈参商扶进屋,转而对刘煜道:「你又何必激她?若是太后再向大将军进言,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她认为刘煜是在逞口舌之快。 「窦云早就无心留我了。」刘煜无甚所谓道,她倚着付祂,像是困极累极:「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反客为主,先将她一军。」 付祂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不妥。」 「好啦好啦,下次不会了。」刘煜打了个呵欠,她困眼惺忪,几日的奔波让她苦不堪言,腰身酸痛得几欲断掉。 她抱着付祂,像是寻求庇护的小狐狸,微微上翘的眸子于细微处显露出几分慵懒来。 付祂爱极了她这双勾心摄魄的眼,抬眸见月,低眸是山。 刘煜在她怀里睡着了。 医官替陈参商看过之后开了药方,便又匆匆赶来这边。 刘煜睡得正熟,脸色却惨白如纸,唇也抿成了薄薄的一条血线。 医官搭上她的脉搏,须臾之后,皱起了眉。 他从药箱里拿出几副银针,顺着几处穴位扎进去,细细捻着。 刘煜像是感觉到了痛,睫羽轻轻颤动着,投下了一片浓墨重彩的阴影,像是扑扇的蝶翼。 她的手在榻上摸索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蓦地,柔韧的温度顺着掌心漫进四肢百骸,付祂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摩挲。 刘煜没再挣扎,顺从地让医官给她施针,只是眉心仍紧蹙着,像是梦了魇。 付祂俯身于她耳边,柔声道:「我在身边,不要害怕。」 出奇的,刘煜像是于梦中有所感知,任由付祂抚平了她的眉眼。 医官施完针,眉头深深皱着,他看向付祂,欲言又止。 付祂会意,怕吵醒刘煜,低声说了句:「出去说。」 外面飘起了漫天细雨,雨丝洋洋洒洒,落在脸上一片冰凉痒意。 雨落清潭,激起阵阵水花。 「陛下如何?」付祂出神地看着,觉得这雨下得真缠绵。 医官作了一揖,有些为难:「这......」 付祂忽地笑了,只是那笑里有些凄凉。 「你尽管说便是,不必顾及我。」 「陛下中毒已深,那毒不是寻常之物,毒至深时,便如跗骨之疽,一点一点攫取性命,只怕是,回天乏术。」医官仍躬着身,他说得胆战心惊,生怕传闻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女将突然发难,将他就地斩杀。 付祂却只是沉默良久,檐外的雨帘映着她坚毅隐忍的面容。医官低着头,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能看见付祂垂着的手紧握成拳,却又颓然垂下。 「你退下吧。」许久之后,付祂开口道。 医官告退,付祂目送着他离去,雨滴落在青石板路,噼啪作响。 内室静悄悄的。 刘煜其实已经醒了。 付祂和医官在屋外私语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只是她仍闭着眸,感受着全身慢慢泛起来的阵痛。 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细细啃咬,要将她吞噬殆尽。 疼,太疼了,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疼过,她想。 眼前有些恍惚,她总觉着要去面见列祖列宗了。 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她的列祖列宗又是何方神圣。 「付......付祂......」她低低唤道。 付祂掀帘进来了。 映入眼帘的便是美人散落一枕的青丝,和因为疼痛扭曲在一起的五官。 「我好疼。」刘煜抱住她,闷声道。 她的声音听着委屈,像是一把小扇在心上挠,挠得付祂鼻尖一酸。 她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一身铁骨的人,遇到刘煜之后,便把一生的泪都挥给她了。 「是窦云吗?我去找他要解药。」付祂摸了摸她的头,强忍着泪意,冷静道。 刘煜却抱紧了她,她的声音氤氲在付祂的衣袍里,叫人听得不真切:「要不到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他已下定决心要杀我了。」 窦氏回了宫,她想着今日刘煜和付祂的嘴脸,又气又怕。这两人一个工于心计,一个长于对敌,合起手来定能将这天地都搅弄一番。 「来人。」她捧了茶盏饮了口茶,才勉强压下去心底窜起的无名火。 她命人取了纸笔写了封信,差人连夜送给窦云。 将军府中,灯火通明。 第73页 窦云素来不喜夜里昏暗,是故每每入夜,便唤人将整个将军府的灯都点燃,枕着迷离的烛火幽光他才能安稳入眠。 他在书房里,正批阅着今日送上来的文书。 送至刘煜案前的奏摺都要先过他的眼,待筛去些不合时宜的文章,剩下的才会呈送到刘煜眼前。 洛宴平气定神闲的捧着上好的瓷杯,茶香氤氲中,他望见了匆匆赶来的小厮。 「将军,太后娘娘来信了。」 窦云瞥了一眼,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道:「下去吧。」 小厮退下之后,窦云拆了信来看,阅毕,他忽地笑了一声。 洛宴平抬眼,半取笑道:「何事惹得将军高兴?可否让在下也听听?」 「无他。」窦云兴致缺缺地将信扔做一团,轻蔑一笑:「猎物想逃,发现自己逃不掉,还是要被抓回来,乖乖做这笼中雀。」 洛宴平挑眉,饶有兴致道:「将军可说的是,当今圣上?」 窦云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总有些人,自以为是到以为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了,便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殊不知,那正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天牢。」 「将军高明。」洛宴平谄媚道,他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听闻今上龙体抱恙,乃至每况愈下,竟丝毫不见好转痕迹。」 「那可是我着人特地从蜀地寻的毒,无色无味,易溶于香,长久服之能让人周身剧痛,爆体而亡。」窦云冷哼了一声,他眼里是遮藏不住的野心和狠厉。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扶持了他刘煜这么多年,如今倒反咬我一口。」 「我不置他于死地,来日他便会手刃了我。」 洛宴平望着窦云得意的笑颜,连声附和,末了,他眼皮一抬,端的是献媚:「就怕这皇帝,起死回生了。」 「必然不会。」窦云斩钉截铁道,他像是稳操胜券:「这毒解药只在我手,他刘煜要拿解药,先得从我的尸身踏过去,你觉得,他有这个能耐吗?」 「将军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在下佩服。」洛宴平将茶放了,起身对窦云一揖。 「看来在下没跟错人。只是不知道,将军意属何人呢?」 「刘氏一族皆软弱,都是些任人拿捏的货色,没了刘煜,还有他弟弟刘珏。虽说并无血亲,却也是个逆来顺受的主,更何况......」窦云轻一声笑:「他可比他那个一身反骨的哥哥听话多了。」 洛宴平惯会阿谀奉承,他垂眸,敛下眼中思绪,恭恭敬敬道:「良臣择明主,在下自愧不如。」 月华如练,洛宴平出了将军府,他仰头看着清明的月色,光怪陆离的景象如走马观花般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被他一箭射落山崖的付祂,傲骨凌厉公然和窦云对峙的姚简,还有窦云胜券在握的笑脸。 生于乱世,总要有人来搅弄风云,将这乱世搅他个天翻地覆。 而他,就是这翻云覆雨,颠倒天地的命定之人。 第41章 交锋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几排大雁翱翔而过,留下数道云影。 齐扶枝于亭中对弈,庭前花落,斑驳了他清俊的侧影。 「少府大人,这是今岁新上的贡茶,皇上特意差人送来的。」有小厮捧着茶案,轻声道。 齐扶枝手执棋子,淡淡瞥了一眼,道:「放那吧。」 小厮面色有些踟蹰,他欲言又止:「这......」 「陛下宣我过去?」齐扶枝似是看破他心中所想。 小厮忙点头,一边又为刘煜美言:「陛下常念着您呢,说您已经许久未去找他了。」 齐扶枝不置可否道:「就说我偶感风寒,不便面圣。」 小厮犹犹豫豫,捧着茶案不肯走。 齐扶枝斜睨了他一眼,声音也冷了下来:「怎么,你是我的下人,还是什么其他人的下人,这么为他说话?」 此话可谓大逆不道,小厮忙跪下来磕头,边磕边道:「少府还请三思,这话若是让人听了去,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一番,连累了您就不好了!」 「按我原话传达陛下,你退下吧。」齐扶枝不再看他,又将目光转向了棋盘。 黑白二子分明,只是弈者唯他一人,再无旁人耳。 小厮无声退了下去,只是那茶案还放在庭前小桌上,白气裊裊,茶香氤氲。 齐扶枝出神地看着那上好的贡茶,忽的想起了幼时一件趣事。 那时他和刘煜还是很好的玩伴,日日一同上学宫,一同下学。 齐扶枝嗜茶如命,齐大人新得先帝赏赐的上好贡茶,日日都命人泡茶待客,茶香裊裊,盈了满室。 是以齐扶枝尤其馋他爹的那几两贡茶。 齐大人常将茶放在高处,那时的齐扶枝仍是个小糰子,身量还未长开,便撺掇着比他大的刘煜帮他取。 刘煜也不疑有他,就真这么把那贡茶全取了给他;待到入夜齐大人回来时,发现自己珍藏的宝贝贡茶全叫人拿了去,便勃然大怒,誓要揪出幕后黑手。 齐扶枝因为生性贪玩放纵,又和齐大人同出一脉的爱茶,齐大人便疑心是他所为,故而怒目圆睁,手里拿着戒尺,便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齐扶枝害怕,躲在刘煜身后不肯冒头,惹得齐大人火冒三丈,定要打他个半死不活。 刘煜心软,又想着贡茶确实是他偷来的,便要替齐扶枝挨罚。 第74页 「你如何证明是你拿的?」齐大人手持戒鞭,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他印象中的刘煜儒雅有礼,进退有度,不会犯这等戒律。 刘煜仰头看着他,神色温和,语气却分毫不让:「扶枝够不着。」 齐大人无语凝噎,他所言非虚,仅靠齐扶枝一人,确实够不着那么高的茶罐。 他看了刘煜许久,末了,长嘆一声:「罢了,罢了。知道你心里向着他,自己去领罚吧。」 最后刘煜被打了十戒板,跪在祠堂思过。 齐扶枝偷偷熘去看他,祠堂灯火幽微,那人的身影在灯下明灭,挺直如松。 他唤了刘煜一声,刘煜听见了,微微偏过头来。 齐扶枝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随手拖了个蒲团过来,小声道:「我陪你跪。」 刘煜的脸隐在巨大的阴影下,齐扶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笔挺的嵴背似乎微微晃了晃。刘煜没有开口,就由着齐扶枝同他一起跪到了日落时分,齐大人传唤他们用膳。 从那之后,齐扶枝在心底暗暗起誓,他会辅佐着刘煜,一步一步,跨上九重宫阙的极高处。 如今,他已学成文武艺,刘煜也已身为九五之尊,尊荣无匹。 可他却再也不能货与帝王家了。 似有清风渐起,吹得竹林沙沙作响,齐扶枝抬眸,下一瞬,却已消失在原地。 数只冷箭穿亭而过,钉在漆红的亭柱上,弦声铮鸣,箭羽微微颤动。 齐扶枝独立院中,他环顾四周,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寒意。 「何人暗放冷箭,竟不敢出来与我当面对峙,当真鼠辈。」 忽的有一声笑顺着微风拂进齐扶枝耳中,那笑隐约有几分轻蔑。齐扶枝循声望去,见一人蹲在房樑上,正低头笑看着他。 他晃了晃手里的大弓,笑说:「少府大人,认识我吗?」 齐扶枝微微眯眼打量片刻,这才想起此人乃是近日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洛宴平。 「执金吾造访寒舍,鄙人多有招待不周了。」他谨慎的后退了几步。 洛宴平轻嗤一声,他神色恹恹,像是不想跟齐扶枝废话:「今日我来,取你性命。」 齐扶枝瞳孔骤缩,洛宴平身后又忽的涌现数十死士,他们从房樑上跳下,带着面罩,手持长刀,对齐扶枝形成了合围之势。 齐扶枝退无可退,他已被逼至墙角,那些死士的包围越来越小。 蓦地,一人拔刀而起,对着齐扶枝面门噼下。 齐扶枝反应极快,在刀落下之前向一旁避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刀,反身将那人踹了出去,拦腰撞在了后面一排死士身上,倒作一团。 又有死士涌了上来,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招式狠厉,几乎都是下的死手,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齐扶枝虽师从齐武学了些武功,到底只是些皮毛,用来防身可以,但要对敌,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愧是齐武的弟弟。」洛宴平好整以暇的抱臂看着院中四处奔逃的齐扶枝,由衷赞嘆道。 他拇指扣在大弓弦上,搭弓拉弦,缓缓对准了边打边退的齐扶枝。 「咻——」地一声铁翎离弦,飞射入激战中的人群。 弓箭撕裂衣物,刺破皮肉,正射入齐扶枝的小腿。 齐扶枝勐地趔趄几步,锥心的疼痛让他不得不颓然跪地,长刀刺入泥土,犹带血腥。 死士们一扑而上,明晃晃的刀光映着他垂落的眼,要将他一击毙命。 「让开。」 死士们顿了顿,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洛宴平。 见他们仍未有退让之势,洛宴平的手缓缓触上背后的大弓,冷冷道:「我再说一遍,让开。」 到底是大将军身边近臣,那些死士犹豫了片刻,便给洛宴平让了道。 洛宴平优哉游哉地踱步到齐扶枝面前,他看着半跪于地的齐扶枝,道:「看在齐武的面子上,我不想杀你。」 齐扶枝垂着头,只能看见洛宴平一方暗色的袍角:「我......我的兄长,绝不会与你这种无耻小人交好。」 「哼。」洛宴平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带着些许傲气:「他不愿与我交好,我却要同他交好,他能奈我何?」 「只要你对大将军还有用,大将军就不会杀你,明白么?」洛宴平蹲下身,他扯住齐扶枝的衣襟,使力向后拉,迫使齐扶枝直视他:「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齐扶枝疼的冷汗直冒,汗湿的额发挡住他的眼睛,原本干净的纤尘不染的人此时却狼狈不堪,他咬着唇,一言不发。 洛宴平勐地松手,对左右吩咐道:「带回去。」 小厮坐在府门阶上,从正午一直等到日暮,都未见齐扶枝出来。 他心里纳闷,又疑心是自己走了神没注意到,便问守在两侧的侍卫:「你们见到少府大人出来了吗?」 侍卫摇了摇头。 小厮心里生奇,便进去找齐扶枝。 谁知刚入庭院,就见不远处的小亭里空无一人,还未下完的棋盘和早就凉了的茶水放在一侧,人却不见了踪影。 小厮心底顿生不详,他缓缓走近,低头看见青石板路上洒了一地的血色。 他勐地冲出门,揪住就近的一个侍卫:「你们怎么守的?少府被人劫走了都毫无察觉?」 侍卫一头雾水,他们面面相觑:「府里一天都没有动静,少府大人怎会被人劫走?」 第75页 「你们最好祈祷少府平安无事,若是有什么差池,小心你们的狗命!」小厮恶狠狠道,他松手,心里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的,他想起了今日刘煜差人来传话和送茶。 小厮脑中灵光一现,他一拍手:「陛下与少府自幼*好,定不会坐视不理!」 心下想着,他便急沖沖的往宫里去了。 近些日子刘煜身子好了些,她一发觉自己能下床了,就坚决不卧榻,任付祂怎么劝说都没用。她语气铮铮:「男儿在我这个年纪要么上阵杀敌,要么寒窗苦读,要么入朝为官报效朝廷,整日缠绵床榻成何体统。」 陈参商在一旁品着茶,闻言差点一口茶笑了出来,她忙拿帕子捂了嘴,露出的两只眼睛却弯的跟月牙儿似的。 付祂无奈笑道:「陛下是女子。」 「我不管。」刘煜抱臂冷哼:「我在外人面前就是男子形象示人,他们也以为我是男子,这便够了。」 付祂拗不过她,只好取了常服来,道:「我伺候陛下更衣。」 陈参商非常识时务,她忙放了茶,藉口出去透气,施施然地领着一旁逗鱼的付霁熘了出去。 付祂正垂眸专注的为她繫着腰间系带,神色柔和,眉眼也温顺漂亮,她不似刘煜那般美得名言张扬,却也自有一番细如流水,柔和温存的气质。 刘煜趁着四下无人,便欺身上前,于她侧颊印上一吻。 付祂在她腰间的手顿了顿,她抬眸看向刘煜盛着笑意的眸子,忽地就不想将这系带繫上了。 情至浓时,陈参商的声音却突兀的响起:「皇后娘娘,陛下,齐大人府中的人求见。」 付祂的手骤然停住,再看向刘煜时,她意乱情迷的眸子也早已清明。 「齐扶枝?」刘煜哑声道。 不多时,刘煜便掀帘出来了,她看向阶下神色慌张的小厮,忽地心生不妙。 果然,小厮抬头,声音惊惶:「陛下,少府不见了!」 第42章 不堪 一泼冷水浇在齐扶枝头上,砭骨的寒意浸透骨髓,齐扶枝艰难地睁开眼。 入目是阴暗潮湿的地牢,墙角一点幽幽烛火,人影攒动。只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下一瞬,便有人站在了他面前。 齐扶枝低着头,他手脚被人绑在绞刑架上,施展不得。虽是初秋,可无孔不入的寒气冷得他牙齿都在上下打战。 「齐大人,别来无恙。」 和地牢里一样阴冷的语气自他头顶悠悠响起,齐扶枝瞳孔微缩,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敢对大将军不敬,抬起头来!」 手起鞭落,一旁的随从高高举起手中戒鞭,勐地落下。 齐扶枝一时不察,被这一鞭子抽得勐吐了口血。 火辣辣的热意在落鞭之处蔓延,他被人逼着抬头,正视窦云含着森然笑意的眼睛。 窦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这狼狈模样,嘆道:「若是我那好侄儿知道他信赖有加的左膀右臂这副模样,不知该作何感想。」 齐扶枝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窦云也不恼,他接过身边人手中的戒鞭,目光冷厉,顷刻间便又落下了一鞭。 「读书人最重颜面,我若将你这张恃才傲物的脸毁了,你那好皇帝恐怕会发狂吧。」 窦云的鞭力与旁人截然不同,便如巨树之于蚍蜉,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那道鞭狠狠落在齐扶枝脸上。 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他原本清俊至极的脸上赫然落下了一道横亘整张脸的鞭痕,鲜血淋漓而下。齐扶枝睁大眼睛,他被绑缚的手脚挣扎得越加厉害,嘴里只能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怒吼。 「将军,适可而止,士可杀不可辱。」窦云正要再抽,却被洛宴平按住了。 「哼。」窦云冷哼一声,他将手里的鞭子挽了几圈,抬起齐扶枝的脸:「我问你,刘煜除了你和姚简,还跟哪些人有勾结?」 齐扶枝浑身战慄,他的脸狰狞得不成人形,唯一双还算清明的眼里恨意交织。蓦地,他对着窦云啐了一口。 「狗贼......」齐扶枝含着血沫,嘶哑的声音响彻地牢。 窦云怒极,他勐地直起身,对着齐扶枝狠踹了一脚,用力之大,险些连人带架一同踹飞出去。 那一脚正中小腹,钻心的疼痛袭来,齐扶枝脸色煞白,又被逼出了口血,染红了素白的前襟。 「敬酒不吃吃罚酒。」窦云面色不虞,气极怒极,目光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他将戒鞭扔给洛宴平,冷冷道:「你带回来的人,给我审。」 洛宴平稳稳噹噹地接住,他低眉顺首,恭敬地应了声是,目送窦云带着人离开。 偌大的地牢之中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洛宴平将手中戒鞭甩了几甩,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下一下抽打在齐扶枝如浪中孤舟的心上。 齐扶枝微微喘息着,他仍不能从刚刚那一鞭中回过神,连洛宴平又落了一鞭都未及反应。 「说。」洛宴平冷冷地看着他。 「休......休想。」齐扶枝惨笑着,他像是已经疯魔一般:「你们,你们毁了我......」 「还不如,不如让我去死......」 洛宴平又落了一鞭,鞭挞皮肉的声音久久迴荡在空旷的地牢里,他笑了笑,道:「给过你机会,你死不悔改。若是早早招了,何必受这些皮肉之苦。」 第76页 齐扶枝紧紧咬着唇,破碎的语句从他牙缝里漏出来:「我......我的兄长......不可能与你这等走狗......同流合污......」 洛宴平眸色微暗,只片刻,他又抬起脸:「是啊。」 「他一直都看不起我。」洛宴平嘴上云淡风轻地说着,手下却毫不留情,鞭如雨下,落在齐扶枝血色斑驳的单薄嵴背上。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为了他那可笑的为国为民的丹心付出所有,万死不辞。」 齐扶枝强忍着闷哼,血色充斥着他的视线,就连身着白衣的洛宴平都如浴血归来的修罗。 「哪怕他视为尊荣的朝廷拒绝派兵增援,哪怕他视为爱其如命的百姓畏畏缩缩,在他战死留尽最后一滴血时也不曾施捨他一张草蓆。」 「这就是他奉为霁月清风的正道。」 洛宴平像是抽累了,他随手将戒鞭扔在一旁,一向伪笑示人的他也丢掉了那副伪装,终于露出了兇恶的獠牙。 「你跟你那个废物兄长一样,掏心掏肺地对人,从来不为自己着想,他刘煜有什么值得你以命相托的?」 闻言,齐扶枝抬起鲜血横流的脸,额发尽散,狼狈不堪,只是他的眼睛亮的吓人,像是暗夜萤光,孤盏不息。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之在世,苦读十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效朝廷,救济天下苍生么?」 洛宴平走了。 密密麻麻的痛感浸透四肢百骸,冷汗直下,齐扶枝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其实他早就知道刘煜并非皇室中人了。 从魏思道那句未竟之语中他已窥得蛛丝马迹。一向尊奉皇纲正统的他自然寝食难安,所託非人,那他这数年的辅佐之劳便尽数付诸东流。 齐扶枝生平第一次识得愁滋味,辗转反侧。那句话在他心里扎了根刺,越来越深,最后竟日夜作痛,让他难以忍受。 于是乎他只身前往窦氏发迹之地寻个究竟。 那是凉州一隅山头,窦云占山为王,安营扎寨。不少流寇投入麾下,久而久之,便成了一支非正规的军队,招兵买马,治军有方,连朝廷都要忌惮几分。 窦云旧部几乎全部转到了洛阳,留在凉州山头的只剩了些老弱病残。 齐扶枝赶到的时候,整个山寨被烧掠一空,断壁残垣,横尸遍野,一场大火将这里烧得一干二净,焦黑的泥土发出难闻的气味。、 满目疮痍。 他看着这副悽惨破败的景象,心下瞭然。 有人要毁尸灭迹。 齐扶枝漫步在漫山遍野,探访过家家户户,那些房屋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可他还是心存侥倖,想找到倖存之人。 苍天开眼,在山寨尽头那片损毁稍轻的一排村子里,他找到了一个耄耋老人。 那老人见有生人来,还以为是来斩草除根的,颤颤巍巍举起做饭用的砧板挡在眼前。 应当是疏忽,这座房屋隐在一众房屋之间,十分矮小,也不起眼,所以逃过一劫。 齐扶枝缓缓靠近那位老人。 谁知他甫一靠近,那老人就勐地将砧板向他扔来,只身逃进了屋里。 齐扶枝接住噼面而来的砧板,将它轻轻放在檐下,他温和道:「老人家,无意叨扰,还请不要惊慌。」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隔着简陋的破窗,递给老人。 日光洒过窗棂,周围瀰漫着腐烂烧焦的味道,老人静静打量了他许久。 「吱呀——」一声,门开了。 齐扶枝矮着身子,跟着老人进了屋。 屋里老人一言不发地吞着烧饼,狼吞虎咽地,像是饿了许久,吞着吞着那双布满阴翳的眼便落下了浑浊的泪,溅落在地面上。 老人枯瘦如柴,露出的皮肤褶皱丛生,齐扶枝沉默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是......是我的乖孙让你来找我的吗?」老人吞完了烧饼,终于开口,他的嗓音沙哑至极,像是揉了砂砾。 齐扶枝皱眉,他摇了摇头,道:「请问您的乖孙是?」 老人情绪激动,他抓着齐扶枝的手,浑浊的眼里迸射出光亮,像是能刺破这一室昏暗:「杀千刀的窦云,他杀了我儿,又抢走了我的乖孙,把我关在这里,如今还一把火将这里烧尽了!」 说着,他又得意地笑了:「他想不到的是,我早就挖好了地窖等着他哩!他一烧我就躲进了地窖,他怎么也不会料到,我这个糟老头子还活着!」 老人眼神灼热,声音染了滔天恨意:「杀人偿命,我与他不共戴天!」 「请问您的乖孙姓甚名谁?」齐扶枝斟酌片刻,谨慎问道。 「我不知道......」提及此,老人又颓然松了双手,他将脸埋进粗糙的掌心:「我不知道,他们将他带去了京城洛阳,该死的窦氏,她明明已和我儿成了亲,又为了荣华富贵,怀着身孕就进了宫,做了枝头凤,留我儿一人苦等数年,郁郁而终!」 「他们兄妹二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大人,您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齐扶枝沉默良久,窦氏只孕有一子,当年因是早产儿,又传命中克父,故而被送出了宫。 如今想来,当是害怕先帝于日日相处之中察觉端倪,故而早早将大皇子送出宫。 好一手偷天换日,移花接木。 刘煜身世已然大白,当初魏思道应当是查到了蛛丝马迹,被窦云发觉,故而一把大火将这个后患无穷的村子烧了个一干二净。 第77页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轻声道:「我带你去找他。」 无论如何,不能任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就算被蒙在鼓里,刘煜也应当知晓一切,包括他那来路不正的身世,和泯灭人性的亲族。 齐扶枝阖了眼,颤颤吐了口血腥气,周身无以復加的疼痛都抵不上脸上那道,触及他尊严的伤疤。 就算他还有命辅佐刘煜,也无颜再面对他了。 第43章 脱险 齐扶枝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一会儿是刘煜替他挨罚的场景,倏忽又变换成娘教导他要好好辅佐天命之子的嘱託。 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可伤口处却疼得发麻,汗湿的头髮凌乱地垂在眼前,模煳了眼前那盏黄澄澄的灯光。 脸上的那道伤疤连着心口,疼得他喘不过气,肝胆欲裂。 脑袋有些昏沉,齐扶枝强打起精神,他告诉自己不能睡,这一睡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我还有,未竟之事。」 洛宴平又进来了,不过他这次手里没拿鞭子,而是端了碗稀粥。他站在齐扶枝面前,冷冷道:「张口。」 齐扶枝偏过头去,不发一言。 洛宴平像是耐心已经耗尽,他单手钳住齐扶枝的下颌,指节用力,硬生生把他掰转过来:「还真是不听话,跟你兄长一个德行。」 说着,他不容齐扶枝反抗,对着他的嘴将粥灌了进去。 一边灌一边漏,齐扶枝紧咬着牙关,却还是被他灌进去了不少,稀粥顺着喉管火辣辣地往下淌,烫得齐扶枝皱紧了眉头。 一碗粥见了底,洛宴平随手将碗扔到一旁,带着人出去了。 齐扶枝微微喘着气,半碗粥下去,让他连日饿了不知多久的肚子微微好受了些。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寻找脱身之法。 环顾一周,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便是天罗地网,任他插翅也难逃。 齐扶枝有些泄气地垂下头,正待他以为再无出路之时,地牢的铁门忽地「哗啦」作响。 门口那两个守卫进来了,一人一手提着刀,烛火太暗,又因着他们的动作剧烈跳动着,让齐扶枝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他只看见,那两人将手中刃高举过头顶,对着他噼头盖脸地落下来。 齐扶枝认命地闭上了眼,看来他今日便要命丧于此了。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发生,反倒是手起刀落,绑缚着他的绳索被一刀两断。 齐扶枝一个不稳,眼见着就要摔个狗血淋头,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之时,一双手却稳稳接住了他,将他甩到后背上:「抱紧。」 熟悉的声音传来,齐扶枝蓦地瞪大双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沧海桑田?」 身下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却听另一人亲亲热热道:「哎呀齐少府,怎么才认出来。浪费我的感情。」 沧海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废话,你时间很多么?」 「别那么凶嘛......」地牢外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正缓缓聚拢过来。 「有那功夫说我,倒不如拿来对付这群小喽啰。」桑田举起刀,他看着是笑吟吟的,眼神却有着压抑不住的嗜血和兴奋。 今日朝堂无事,刘煜听着朝臣上奏着千篇一律的事务,心不在焉地应着。 「陛下,今岁凉州又有流民滋事,您看......」 刘煜摆了摆手:「让人派兵便是。」 那人被堵得哑口无言,讪讪地闭了嘴。刘煜环顾一周,见无人再报,便道:「散朝吧。」 「大将军可否留下,朕有要是与大将军商议。」 窦云正要跟着朝臣离开,闻言,他转过身,对上高台之上九重天子含着笑意的眸子。 像是无声的宣战。 窦云无声地勾起了唇角,他作了个揖,头却抬着,明晃晃地直视刘煜那含着无形威压的眼神。 「臣遵旨。」 地牢里,两方激战,死伤无数。 「行不行啊你!」桑田一刀噼倒一个扑上来的士兵,对着沧海吼道。 沧海侧身避开横噼过来的刀,那刀堪堪擦过他的额前,斩落了一缕额发。 「你来试试?」他护住背上的齐扶枝,到底多了个人,行动不便了许多。 桑田替他砍杀掉了身后飞身过来的士兵,鲜血溅了满头,他抹了把脸,豪气干云道:「今天你若是输了,那这暗卫头头便让我来做一做!」 「想翻身?」沧海目光冷凝,他牢牢盯着眼前如海潮般涌上来的守卫。 「要翻我的身,先看看今天有没有命从这里杀出去。」 桑田闻言,眼里的嗜血之色不减反增,他活动着握刀的手腕,奋然道:「走着瞧!」 朝堂之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高一低对峙的两人。 窦云立于阶下,仰头看着刘煜渐渐显露出恨意的面庞。 不,应该算是欣赏。 那是精心布置好陷阱的猎户看着猎物自投罗网,惊慌挣扎的神情。 真令人心情舒畅。 「朕尊称您一声国舅。」半晌之后,刘煜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还算平静,细微处却有着令人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在努力克服内心的畏惧,这个犹如庞然大物般,像是巨大的阴影笼罩于他头顶数十年的巨兽。 「离魂散的滋味如何,我的好皇侄?」窦云怡然自得地欣赏着他有些扭曲的神情:「不,应该是,我尊敬的陛下。」 第78页 刘煜蓦地睁大眼,像是难以置信一般:「是你......是你?」 窦云愉悦地笑了起来,他端详着刘煜,故作惊讶:「我还以为陛下早就知晓了呢。」 「毕竟......」窦云抬头,眼里闪烁着杀意:「陛下不是早就想置微臣于死地了么?」 刘煜无力瘫软在偌大的龙椅之中,只觉周身如置冰窟,连三九天的寒冬都不会这么让他心如死灰。 她想起了自登基以来,窦氏时不时会差人给崇德殿送些上好的香,她当时并未在意,以为窦氏左右不过害怕他,不敢对他真下手。 毕竟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又何必如此步步紧逼呢? 看来他到底还是太天真了,竟真蠢到相信窦氏到底还念及母子情深。 窦云端详着他失神的面容,恍然大悟:「陛下该不会真的毫无察觉吧?」 他说着,又满怀恶意地笑了笑:「到底是孩童心性,总以为将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旁人,便能换得真心以对。」 刘煜红着眼,怒吼道:「你闭嘴!」 那声音声嘶力竭,含着滔天的怒火和恨意,像是要焚尽这荒诞的一切。 窦云缓缓走近,他走到阶下,立住,看向刘煜的目光有着不加掩饰的怜悯:「如果你听话,好好做你的傀儡皇帝,念及舅侄情分,我也能让你安安稳稳地在这个位置上了却一生。」 他悠悠长嘆了一声,像是胜券在握:「只可惜,你太不听话了。别忘了,是谁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如今你全然不顾恩情,想翻身为主?」 「天方夜谭。」 「哗啦——」一声响,血柱扬起,溅了齐扶枝一脸。 他伸手胡乱抹着脸上的血痕,谁料越抹越多,盖了满头满脸。 桑田抽空瞥了他一眼,他气息有些不稳,眼前已然堆了尸山血海,剩下的几个士兵也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那些人看着缓缓逼近的浑身浴血的桑田,连连后退,到最后竟丢盔弃甲,四散奔逃了。 桑田啐了口血沫,他踢开挡在脚下的尸体,累道:「好久没这么杀过了,痛快!」 他又想起了之前跟寒鸦一起在乌镇被包围的时候,念及此,他偷偷看了沧海一眼。 显然沧海也想起来了,是故脸色不豫,没开口。 完了,捅大篓子了,桑田心想,好不容易把这事翻篇,他又嘴贱提起来了。 沧海负了伤,胳膊被砍了几道口子,汨汨流着血,看地桑田心惊胆战的。 齐扶枝被放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墙走,边走边问:「陛下派你们来的吗?」 腿上的箭伤还未痊癒,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桑田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走过去,抬起齐扶枝一只手,将他甩到身后。 「......」齐扶枝被他甩得头晕目眩,这两人连背人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沧海淡淡瞥了他一眼。桑田见了,炸毛道:「就你那胳膊还想背人,一边歇着去吧你,少逞强。」 「不。」沧海面无表情:「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这么乐于助人了。」 齐扶枝不忍卒听,他心里默念着佛,趴在桑田的背上,自动隔绝了两人的斗嘴。 浑身是血到底不便在街上行走,桑田先背着他去了废弃的秦王府,将他留在这里,叮嘱他不要乱跑,自己跟沧海跑去翻找干净衣物。 「陛下的衣服齐少府是不是穿着小了些?」桑田捧着一叠衣物,有些纳闷。 沧海显然不想理会他这种无聊的问题,他手按在门上,轻轻推开。 下一瞬,他脚步僵住,直到桑田走着走着撞上了他的嵴背。 「干什么啊?把我鼻子撞塌了怎么办?」桑田揉着鼻子,没好气地抱怨。却见沧海仍然没动,他探出脑袋,往屋里看:「被吓傻——了?」 下一瞬,他勐地将手里的衣物扔了出去,扔了沧海一头,大惊失色:「人呢?」 只见原本齐扶枝休憩的床榻上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凛冽的寒风灌入,也吹寒了桑田的一腔热血。 沧海动了动,他将盖在头上的衣服拿开,缓缓走了进去,他打量着整间屋子,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案上。 那里有新研的墨和未干的笔,以及,一张被砚台压着的纸片。 第44章 老翁 齐扶枝扶着墙,在狭窄逼仄的小道上缓缓摸索着。 他的嘴唇因失血过多而异常苍白。背部的伤口因为他的动作重新裂开,渗出的血将他破败不堪的衣服浸了个遍,几乎成了个血人。 他眼前有些模煳,拖着受伤的小腿,一步一踉跄。 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齐扶枝勉强抬起头,看见眼前小道的尽头,一队官兵疾步走过。 他们边走边喊:「捉拿罪人齐扶枝,若有擒拿贼人者,赏银百两。」 他缓缓后退,几乎是仓皇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尽力向外跑去。 捉拿齐扶枝的状书被沿街的窦氏士兵洒了满街,一时之间,整个洛阳都飞满了擒拿状。 一张擒拿状晃晃悠悠地落到付英头上。 她驾着高头大马,勒马于官道上,将头上的状书拿下来细看。 阅毕,她蹙了眉:「齐少府......」 上次见面时,齐扶枝还和她们有说有笑。如今,竟成了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 她沉吟片刻,将那张擒拿状收进怀里,继续打马前行。 第79页 齐扶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只知道他每走一步,那青苔遍布的青石板路都会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长此以往,定会吸引那些官兵循着血迹找到他。 他有些支撑不住,筋疲力竭地坐在小道出口,垂眸看向水坑中的,他自己的倒影。 那道横亘面庞的伤口此刻血肉模煳,将他衬得人不人鬼不鬼,全然失了从前的清贵。 任谁见了,也不会认为他是那个翩然有礼的士族贵公子。 他被彻底地从云端打进了泥土里。 齐扶枝仰起头,不忍再去看。 倏地,一匹马扬蹄于他身前,不安地在他四周踱步。 齐扶枝闭着眼,半晌之后,他沙哑的声音传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头沉默片刻,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齐少府。」 齐扶枝抬起头,血色模煳了他的眼睛,只能窥见女子一袭血红铁衣,比初见时更添肃杀意气。 云泥之异,天壤之别。 池海很纳闷。 因为付英让他将一个从路边捡来的浑身是血的人带着上路,最无法理解的是,这个人是官府通缉的囚徒。 他看着马背上一动不动的人,怀疑他几乎已经没了生气。 「好生照顾着,他伤得很重。」付英驾马在前打头阵,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特意叮嘱。 池海不情不愿地蹬上马,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放在身前,勒紧马辔,疾驰而去。 「他跑了?」未央宫里,刘煜转过身来,她死死盯着阶下跪着的暗卫,神色阴沉。 沧海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一旁的桑田看了这木头一眼,硬着头皮开口:「是......」 先前额角被墨台砸中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听着刘煜隐含怒意的语气,有些心惊胆战。 他这位主子发起火来,还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废物。」她冷冷吐出两个字,便任由他们跪在庭中,转身进了屋。 那张沾着血迹的纸张被夹在修长的五指之间,付祂细细看着齐扶枝留下的密信,许久之后,长嘆一声。 「他不会回来了。」付祂放下那张纸,平声道。 刘煜不语,她沉默地埋进付祂怀里,一言不发。 付祂有些心疼地摩挲着她的鬓髮,说:「不是你的错。」 刘煜摇了摇头,她的声音逸散在付祂衣袍里,听起来委屈又无助:「要是我早一点想到就好了。」 「早一点想到,窦云不会放过跟我有关的任何一个人。至少,至少我不会对他不闻不问。」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齐扶枝一路伴她从万人唾骂的秦王一路爬上九五之尊的帝王,比起至交,更像手足。 付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俯下身来,用力地抱紧了她。 也许只有在她这里,刘煜才能卸下片刻伪装,将自己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展现出来。 去他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刘煜现在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皇后娘娘,有个自称姓付的副将求见。」 宫人通传的声音传来,付祂侧目,她拍了拍刘煜单薄的嵴背,道:「付英来了,我去见她。」 刘煜胡乱抹了抹眼睛,她眼眶通红,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小狐狸。 付祂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出去了。 付英站在廊下,看着庭中跪着的两名黑衣侍卫,暗自嘀咕:「哪来的侍卫,犯了哪门子的错被罚跪在这里。」 桑田一听就炸毛了,他瞪大眼,明明是跪着的,鼻子却扬到天上去了:「什么侍卫?是暗卫,暗卫,懂不懂啊你!」 那等京城游手好闲的富族公子也配和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人相提并论。 沧海在一旁皱了眉,他低声训斥:「还嫌惹得麻烦不够多?」 桑田讪讪地低下了头,不吭声了。 「付英?」付祂甫一出来,就看见了倚着廊柱笑得好不快活的付英。 付英站正,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付祂。 「进来吧。」付祂瞥了一眼廊下跪得笔直的两人,将付英唤了进来。 刘煜已然平静了许多,除了眼角微微有些红以外,几乎看不出来她哭过。 「末将此行是来向将军復命,未洲新军已成。付英未辱使命,特来禀报。」付英抱拳,单膝跪下。 「那便回沧州去吧,那里是生养你的地方。」付祂忽地想起前几日谢清尘还来信跟她抱怨,如今偌大的沧州靠他一人苦苦支撑,实在分身乏术。 「正好,公子那边也缺人手,前段时间听说朵颜逃了,自己带着一只游民军队骚扰沧州边境。」 她从怀里取出那封王秋迟让她转交与谢清尘的信,本来应当是由她亲自交予。如今朝廷动盪,又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沧州,故而将它交给付英:「这是王都尉托我转交给公子的信,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你代我转交吧。」 付英接过信,低低说了一句「是」。 她拿着信,神色却有些犹豫,像是有话要说。 付祂像是看破她心中所想,缓声道:「怎么了?」 「......」付英犹豫片刻,看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刘煜,道:「还有一事要报,朝廷通缉的那名罪人,此刻正在我落脚的地方。」 付祂感觉到身边人动了动,刘煜倾身向前,一字一句道:「所言当真?」 付英点了点头,她迟疑开口:「只是,他......他现在不愿再回来了,他托末将传话给陛下。」 第80页 「他说,就当世上再无齐乐安,过往种种,陛下也一併忘了吧。」 付英说着,又想起了齐扶枝看向她的眼神。 万念俱灰的死寂和,无边的悲伤。 「带我......带我走吧。」他说。 刘煜点了点头,她面上无波,只挥了挥手:「我知道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復又睁开,只低低道:「我也祝他珍重。」 付英临走前,正巧瞥见了池边戏鱼的付霁。 「把她也带走吧。」刘煜声音平静,却有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付霁正要抗议,却见刘煜淡淡扫了过来,让她瞬间噤了声。 付祂欲言又止,却见刘煜轻轻拉住了她:「如今皇宫危机四伏,我并无完全的把握能护住她。」 付霁眼含着泪,扑过来抱住付祂,闷声说:「将军照顾好自己。」 说着,她又恶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的刘煜:「要是她敢欺负你,我就要她好看,我最近刚学了几招!」 刘煜这次没有跟她拌嘴,只是无声地摸了摸她的头。 付霁被付英带走了。 刘煜手里捏着齐扶枝的密信,她缓缓走到那两个眼观鼻鼻观心装不存在的人身边。 「将功补过。」她将那张纸扔在他们面前。 「给我去查这个人的底细。」 齐扶枝将从凉州带回来的老翁藏在郊外一处僻静山庄里。 松涛阵阵,郁郁苍苍,若非有心人搜寻,难以发现这一与世隔绝之处。 老翁照常将门锁紧,他被齐扶枝带来这里几月有余,除了有固定的人将吃食衣物送上来,便再无其他。 他甚至一度怀疑齐扶枝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将他骗来这里,蓄意杀之。 但齐扶枝的人已经有很久没来过了。 眼见着上次送来的吃食殆尽,他心急如焚地在院里踱步,时不时望一眼毫无动静的柴门。 终于,他希冀已久的叩门声轻轻响起。 老翁大喜过望,他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门扉上,正欲开门,却勐地顿住了。 门外的人叩击的节奏,与惯常的节奏不一样。 他睁大浑浊的眼睛,勐地后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 门外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叩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拍门。 不堪一击的木门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地自外被砸裂。 一个蒙面黑衣人提着剑,寒光闪烁,缓缓向他逼近。 「你,你是谁?」老翁惊恐地看着他,连连后退。 那黑衣人不愿与他多废话,疾步走来,高高挥起剑,剑锋犹带破空之势,在老翁圆睁的眼中不断放大。 「哐啷——」 第45章 风云 清脆的铮鸣声响起,那黑衣刺客手中的剑被赫然打落在地。 剑走偏锋,直取他身侧。 蒙面人后退数步,那剑堪堪擦过他衣侧,砍落一片袍角悠悠落地。 谁料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柄长剑直直将他捅了个对穿。 「窦云的人?」桑田跪下身,将刺客蒙面的面纱扯了下来。 沧海在他身后,抽出帕子将剑擦拭干净,归于鞘中。 桑田瞥了他一眼,讽刺道:「杀人还这么讲究,矫情。」 他随意将那人的尸身踢开,又转向早已躲到廊下的老翁。 老翁抱着廊柱,桑田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看得他两腿战战,战战兢兢地问:「你......你们是谁?」 桑田勾起唇角,他存了逗弄的心思,缓缓靠近老翁,剑还明晃晃地提在手中,看着让人不寒而慄。 「当然是——来取你性命的人。」须臾之间,桑田已行至眼前,他无不恶意地对老翁一笑。 正当老翁以为桑田也要像刚刚那个人一样把他捅个对穿的时候,一道身影晃过,沧海用剑鞘勐地敲了敲桑田的后背,将他敲了个趔趄。 「大事要紧。」他说着,转而对老翁道:「陛下要见你。」 桑田揉了揉被敲得生疼的嵴背,嘴里抱怨着桑田手下毫不留情,却还是收了调笑的心思:「齐少府临走前留下了一封密信,让我们来城郊山庄里找一位老翁,应该就是你吧。」 老翁看着桑田抱在怀里的闪着凛冽寒光的剑,迟疑地点了点头。 「大功告成。」桑田单手捉着老翁的衣领,竟生生将人提了起来,转身要走。 老翁被他箍得面颊涨红,嘴唇剧烈颤动,眼看着就要归西。 沧海不容置喙地将桑田的手掰开,自己从怀中掏出捆绳子,将老翁双手牢牢绑住。 老翁被他们牵着走,面色羞愧至极:「有你们这么对客的吗?」 将客人的手脚绑缚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押解囚徒。 「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桑田无所谓地回头一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主子说把人带回去,可没说要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他咧着唇角,眼中警示意味不言而喻:「所以断个胳膊腿儿什么的,也不是不行。」 老翁被他吓得一憷,心虚地移开眼。 他确实想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眼前两人看起来凶神恶煞,面相不善,是杀伐之相。 只怕没安好心。 窦云府上,蓦地响起一阵茶盏碎裂之声。 「一群没用的东西!」窦云将书案上的东西一併扫落于地,他双目赤红,是怒极的模样。 第81页 他指着地上颤颤巍巍跪着的一排死士,声音含了滔天怒意,竟有些颤抖:「让你们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你们都做不到,我要你们有何用?!」 窦云双手撑在书案上,奋力吼道:「姚简,齐扶枝,老头......全让你们放跑了,把柄全都拱手送给她刘煜,你们可真是我养的好死士!」 他的声气有些不稳,案下跪的死士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生怕惹得他大怒。 「大将军息怒。」洛宴平却像是全然没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偏挑着窦云盛怒之下开口:「陛下能把这老头抢回去,也不见得他敢用啊。」 窦云含着怒意瞥了他一眼,却丝毫不见消气,反而雷霆愈盛:「还有你,洛宴平,若不是你自作主张把齐扶枝留了活口,他也不至于还能通风报信,坏了我的好事!」 听到窦云直唿他的名讳,洛宴平抬眼,却仿若未觉般笑了笑:「这不是为了将军考虑,万一齐扶枝还知道些什么,将军不就白白错失了反击的机会了吗?」 他说着,又无不遗憾地嘆了口气:「谁能想到陛下手里的人竟有手眼通天之能,能在防守严密的地牢里杀出重围,还安然无恙地将人带走了。」 「也好,至少将军吃了这次教训,定不会再掉以轻心了。」 窦云眼神沉沉的看了他一眼,他的怒气已然消去不少,只是仍有些恨恨道:「真想和我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看这天地异象,像是龙庭有异,应当易主了。」窦云将地上跪着的死士踹开,他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声音里含了些扭曲的快意。 烛影摇曳,照亮了一方内室,和床榻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 刘煜披散着头髮,形容枯藁地坐在榻上,面色惨白得像是厉鬼。 她已经看不见了。 淡淡的血腥气瀰漫开来,她仰起头,看向烛火的方向。 付祂走前点了灯,她真真切切地看见过,然后,她醒来,眼前一片漆黑。 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占据了她触目所及,无边无际。 刘煜抬手轻轻摸上自己的眼睛,因为不可置信,她的手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我看不见了。」 她的声音久久迴荡在暗室里,听起来破碎又绝望。 哀极怒极,她勐地呕了口血,溅在明黄的被褥上。 付祂原本在庭内习武,勐地听到屋里的响动,便如离弦之箭般沖了进去。 于是她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刘煜原本素白的衣衫被血染得通红,委顿一地。听见付祂进来了,她直直望了过来,原本灵动的眸子却死寂如再也不见天明的夜。 她说:「付祂,我再也看不见了。」 付祂心下巨震,她死死盯着刘煜的面庞,却不敢再上前去。 她怕她一触碰,刘煜就会彻底碎掉。 「诶,你听说了吗,传闻当今天子来路不正,是个乡野村夫的孩子!」 「这么大的事情可不能胡说呦!被人听去可是要掉脑袋的呦!」 「千真万确!天子因着这等传言闭朝不出,任它传得沸沸扬扬,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 风声也传到了渺远的凉州。 此地的封王乃今上手足——靖亲王刘珏。 刘珏近日坐立难安,食不下咽,彻夜难眠。 自兄长登基以来,他便以「藩王不得居京」自请离都。 一山不容二虎,这个道理他自小便知。再加上魏思道之流一夜之间被剷除殆尽,荡然无存,他的母族式微,更是独木难支。 于是刘珏只能龟缩于凉州之地,日夜提心弔胆,想尽千方百计地远离朝堂纷争,生怕一个不慎便落得株连九族的下场。 他对刘煜的感情很复杂,他尊敬爱戴这位长兄,却又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位任人宰割的无为帝王。 而今,刘煜身世可疑的消息便如过境寒风,吹彻整个昭朝境内。 一时之间,人人猜疑,皆对这位仓促上位又无甚作为的傀儡皇帝揣测纷纷。 有人对刘珏进言,说这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刘煜身世不正,便是意图不轨,欲偷梁换柱而蒙蔽天下的大逆不道之人,当落得万人唾骂,剥皮抽筋,死无全尸的下场。 自古以来,名不正而言不顺者,始终为世人所恶。 而皇室便只剩一支正统血脉,虽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到底皇纲正统,能当大任。 于是,天下人的目光都聚于靖亲王府,希冀他能率兵而起,伐无道,诛杀窃国贼。 但任凭风声满天飞,刘珏自岿然不动。 他一向谨小慎微,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敢擅自妄为。 直到今日,窦云近臣洛宴平亲自造访靖亲王府,带着窦云的亲笔书信。 洛宴平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眼里是不言而喻的笑意,像是祝贺他眼前这位亲王将登大宝。 「这是大将军备给靖亲王的薄礼,还请笑纳。」 刘珏伸手,像是再三确认一般,连伸出的手都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翻来覆去地看窦云盖下的那方私印,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那封密信。 信里大抵与他猜测无异,窦云终于要丢弃这枚已无甚作用的旗子,转而向他抛来琼枝。 权臣只手遮天,天子废立与否只在一瞬之间。 第82页 阅毕,他双眼通红,反覆向洛宴平确认:「当真为大将军亲手所书?」 洛宴平含笑点头,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觉着无比安定:「千真万确,若有造假,在下五雷轰顶都不为过。」 刘珏始终高悬的心终于落定,他大肆设宴宴请家臣幕僚,面上喜色溢于言表。任谁人见了,都觉得这靖王终于要一改往常,不再步他那无能兄长的后尘了。 「洛大人,代本王转告大将军:大将军便如本王至交知己,本王日后也定不会辜负大将军一番苦心。」 洛宴平脸上带着笑,他道了声「恭喜」,又称了声「是」,便在欢聚热闹的家宴中悄声离席。 暮色四合之中,他将一张纸条系在信鸢的脚上,微一抬臂,信鸢便振翅飞向夜色渺茫的天际。 洛宴平看着远去的信鸢,唇角流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刘珏今晚快意难耐,他躺在床榻上,望着皎洁的月色,久久难以入眠。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乍然放松,竟让他升起了些茫然无措。 母妃含恨的双眸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她临死前只死死抓紧了刘珏的衣袍,瞪大了眼睛,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坐上那个位置。 他合上眸,今夜终于能睡个安稳的觉了。 第46章 发兵 几日前。 关于当今天子刘珏身份不正的流言不胫而走,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将军府上,又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噼啪」声响。 「真是不要命了!」窦云面色阴沉,又将桌案上的物什扫落。 洛宴平云淡风轻地品着茶,像是置若罔闻。 「他刘煜竟能做到如此境地!为了将窦氏一族拉下水,甚至不惜和我玉石俱焚!」 他先前一把大火将那个寨子烧得一干二净,就是为了防止有人追根溯源,摸查刘煜的身世。 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藉此带来无穷祸患。 他将齐扶枝府上的下人打得奄奄一息,他才说出那老翁所在。谁料他刚派人去暗杀,就被刘煜的人截了道。 当真可恶至极。 老翁是最后一个知晓刘煜身世的人。刘煜此番将他身世公之于众,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刘煜并非皇室正统,而他窦云,就是图谋不轨,霍乱朝政的罪魁祸首! 谁不知道,他刘煜就是窦云一手扶持起来的。 刘煜这番意图,就是要斗他个两败俱伤。以此来告诉他,既然已经反目成仇,那他便奉陪到底。即使最后万劫不復,声名狼藉,只要能让他成为板上钉钉的千古罪人,他也甘之如饴。 等窦云满腔怒火发泄完了,洛宴平这才放下茶盏,抬起眼皮:「将军息怒。」 他施施然站起身,做了个揖:「今上这是着急了,将军也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自乱了阵脚。」 刘煜此番便是要赌上他的身家性命,堵他能将窦云一举扳倒。 「君子重在取捨,将军此时若还是顾念旧情。便会被他刘煜扳回一城。」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要关头,捨弃一些不得不捨弃的东西,说不定就会迎来化险为夷的转生之机。 灯火幽微,映着窦氏憔悴的面容。 她已经几夜没睡一个安稳觉了,听着满城飞语,近乎惶惶不可终日。 有时眼前是还在少年时刘煜笑里藏刀的面容,有时又是不久前刘煜暗藏杀机的笑靥。 她忽地有些后悔了。 或许当年没有听从兄长建言,抛下那乡野村夫。就算生活清贫,也不至于每天这么担惊受怕地活着。 先帝在时是卧榻之侧两人同床异梦。先帝不在了,她成了天地间最尊荣无匹的女人,却仍日夜难安,生怕一个不稳,就虎落平阳,被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反咬一口。 她确实想过要掐死刘煜。 哀其不争怒其不幸,先帝本来就对她腹中婴孩起过疑心,若不是兄长一手瞒天过海,他们整族都要受牵连;再者,窦氏一族日思夜盼,就是希望生下来个小皇子,来日继承大统。如此一来,窦氏便可扶摇直上,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享无上尊荣。 不承想,竟生下来个女婴。 那几日窦氏成日怨怼,恨她为何不胎死腹中,为何要来这人间一趟给她徒添不快。 那时她的手已经卡住了女婴的细小的脖颈,可是那女婴见是窦氏,还高高兴兴地伸出手要她抱。 窦氏忽地就不忍心了。 恰逢贴身的乳母进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地将女婴抱起,独留窦氏一人怔怔地跪在地上,无声落泪。 她以为刘煜不会知道这一切的,毕竟那时她那么小,根本不谙世事。 至少她们还能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母慈子孝。 就算她联手窦云散布大皇子命犯皇纲,不能与天子同居一处的流言。让先帝对她忌惮至极,乃至于还未见过她一面就急着将未足月的大皇子送出宫,寄养在齐府,刘煜也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怨言。 世人称齐侯。 她一直让刘煜以男装示人,平日又对她的学业严加责问,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刘煜还是敬她爱她,从不逾矩。 她知晓刘煜想和她亲近,就像每个亲近娘亲的稚童一样。每次她勒令刘煜严加辞色的时候,刘煜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她也看见了。 第83页 只是她视而不见,因为每次看到刘煜和她爹越来越像的眉眼时,她就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她害怕有人看出来,害怕她来之不易的繁华富贵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以为她和刘煜这种一碰即碎的关系会一直维持下去。 却不曾想,幼时照顾刘煜的那个乳母管不住嘴,刘煜小施恩惠,她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将她勉强维持的慈母形象粉碎了个干净。 自那以后,刘煜不再喜欢缠着她,除非传唤,她绝不会踏入宫门一步。甚至将她身边一直欺负她的大宫女都悄无声息地杀之而后快。 刘煜见了她还是喜欢笑,却令人不寒而慄,让人无端从中察觉一丝萧杀的意味。 她怕极了,就告诉兄长。谁料兄长一笑置之,说她大惊小怪。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能耐? 可是她心里那种惶恐不安与日俱增,她总觉得无论是她,还是兄长,都小瞧了刘煜。 她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草包无能。 直至今日,她才惊觉,刘煜这步下的是死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忽地平底起风云,吹灭了殿内的烛光。 窦氏如惊弓之鸟般勐地站起,宫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无端心生了些惧意。 她试着唤宫人的名字,却发现无人回应。 整个宫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她抬高了声音,又喊了几声。 还是无人回应。 窦氏冷汗直下,她向后,瘫软在椅中,喃喃道:「她......她来了。」 「母后料事如神。」倏地,一阵清脆的拍掌声响起,久久迴荡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 刘煜站在殿外,长身玉立,她还穿着上朝时的朝服,明黄的龙纹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衣袍上,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你要做什么?」窦氏警惕地坐了起来,她看着刘煜模煳的身影,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 「别害怕,母后。」刘煜的声音听起来缥缈辽远,悠悠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似乎顿了顿,续道:「朕与母后母子情深,母后何故如此畏惧呢。」 刘煜就站在宫门前,也不上前,远处京城的灯火将她的背影衬得孤寂寥落,像是下一瞬就会随风逝去。 远处逐渐传来沸反盈天的唿喊声和兵戟相撞的刺耳铮鸣,由远及近,连天的战火似乎要将整个皇宫连同黑夜一同燃尽。 刘煜张开双臂,感受着皇宫制高点无尽的风声,她的声音也逸散在风里。 「生在皇宫中,朕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 「母后也是吧,为了自己的母族殚精竭虑,日日不安。即便坐上了这至高的位置,也如履薄冰。」 「这九重宫阙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连同朕这荒诞不经的一生,也要一同埋葬。」 她转过身,明明夜色浓郁,可她的目光却烈烈如焰,像是永不熄灭的两盏灯火。 「母后,你维护了一辈子的母族,如今合力把刀尖对向你,你是何滋味呢?」 刘煜饶有兴致地歪头看她,像是在欣赏窦氏惊慌失措地表情。 明明她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她还是可以想像出窦氏因为被最信任的族人抛弃而扭曲的面容。 正如当初的她一样。 窦氏浑身颤抖,她目光飘忽不定,一会儿落在刘煜孤寂的背影上,一会儿又落在殿外沖天的火光上。 「你,你骗我!」窦氏惊惧大喊,她徒然无功地抓紧身侧的扶手,却还是架不住两腿一软,颓然滑跪于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拼命摇着头,她勐地抬眼,指着刘煜:「一定是你的离间之计!你想让我对兄长起疑,从而站到你这边!」 「哈哈哈哈......」刘煜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凉又悲悯:「母后啊,你聪明了一世,怎么就煳涂了这一时呢。」 「我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做这些无用功呢。」 「伐无道,诛昏君!」皇宫之外,禁军和窦氏军队分立两侧,为首的一排士兵手持火把。火光滔天,将漆黑的天幕照得亮如白昼。 窦云身披金甲,他举起手中长剑,直指玄武门。 「全军随我号令,捉拿逆贼刘煜及祸首窦氏一干人,若有违逆,杀无赦!」 刘煜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窦氏也不知道,她沉浸在无限的悲恸里,根本无暇顾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煜的话,她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宫外走去。 眼前走马观花般地闪现过无数碎片般的场景,始于她出嫁之时,眼前人清秀腼腆的面庞,终于刘煜孤寒的背影。 宫道上的宫人行色匆匆,各自抱着家当四处逃窜。 「要变天了!」有人见窦氏漫无目的地与他们背道而驰,好心劝道:「太后娘娘,快跑吧!」 窦氏充耳不闻,她怅然若失,像是悲痛欲绝,直直往前去。 宫道的尽头,窦云神色肃穆,倚剑而立,站在宫门前。 第47章 宫变 「兄......兄长......」窦氏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他的兄长此刻驻足于大军之后,悲悯地看着她。 「退下!」洛宴平手持大弓,缓缓对准了跌跌撞撞奔来的窦氏。 第84页 窦氏缓缓停步,她遥遥望着远方之外和她血浓于水的至亲,神情凄楚。 辽阔的宫道早已清盪一空,只有整装待发的军队,和一个落寞的女子。 她披头散髮,神容狼狈,最后近乎是跌倒在地上,匍匐前行。 「你......你不能丢下我。」窦氏眼含血泪,兄长的身影早已模煳不清,不远处无数刀光齐齐对准了她。 他们在等窦云下令。 灯火辉煌中,窦云转身,一声令下。 「杀。」 未央宫中,宫人四散奔逃。 「陛下呢?」付祂随手抓住一个匆匆跑过的宫人,声色俱厉。 那名宫人哆哆嗦嗦着:「陛下......陛下自今晨下朝起便没回来......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啊!」 付祂蓦地放开他,紧跟而来的陈参商神色慌张,她一路跑来,气息有些不稳:「皇......皇后娘娘。」 「方才,方才窦云下令于东门诛杀太后娘娘,如今正带兵往崇德殿去!」 「崇德殿......」付祂喃喃。 她勐地抓住陈参商的衣袖,说:「你先走,我要去找她!」 陈参商急忙拉住她:「皇后娘娘,窦云大军压境,凭你我之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更遑论孤身一人的陛下?你现在去,就是自寻死路!」 「我要去找她。」付祂挣脱陈参商,她取了佩刀来,一字一句道:「我不能不管她。」 「崇德殿,崇德殿走水啦!」宫道上,疾驰的宫人奔走相告。 在离未央宫不远处的崇德殿中,沖天的火光骤然升起,将半边漆黑的天空烧得火红。 付祂最后深深看了陈参商一眼,低声说了句「保重」,便逆着人群往崇德殿疾走而去。 「怎么回事?」窦云看着熊熊燃烧的崇德殿,心中顿生不详。 洛宴平随便揪住路过的一个宫人,逼问之后对窦云道:「崇德殿走水了。」 窦云神色一凛,喝令大军加紧步伐。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一场大火能烧得一干二净。」 付祂赶到崇德殿时,昔日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然面目全非。 整座宫殿都深陷在大火里,宫人们自顾不暇,对这座燃烧着的宫殿视若无睹,更无人去救火。 她冒着扑面的滚烫温度,火舌舔舐着她的裙裾,烧断的樑柱在她身后应声落下。 付祂站在殿内,刘煜高坐正堂之上,烈焰模煳了她昳丽的面容。 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流下,见到有人来,她微微抬起眼。 下一瞬,却愣在了原地。 付祂看见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却最终作罢。 最后,她对站在宫门处的付祂,无声地做了个唇形。 付祂看懂了。 她说:「你走吧。」 付祂发了疯一般想要冲过去,身后却有人死死拖住了她。 桑田声音里强忍着悲痛,他牢牢抓住付祂的衣袖,说:「皇后娘娘,节哀。」 佩剑落在地上,发出清亮的铮鸣。 付祂眼睁睁地看着愈演愈烈的火光将刘煜吞噬,颓然无功地垂手。 「刘煜......」 桑田强扯着付祂从崇德殿奔逃出来,正要跟着沧海撤走时,却见窦云已然带着人兵临殿外。 「近逆贼者,杀。」 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将士整装待发,持刀逼近。 付祂眼里烧着无尽的恨意,她越过人群,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窦云。 像是感觉到了付祂的视线,窦云转眼看来,对她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 ...... 付英还未及沧州,突闻噩耗,窦云率兵逼宫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彼时付英正在和池海商讨解决匈奴扰边之事,齐扶枝一人默然倚靠在一边,抱臂不语。 那时谢清尘单骑闯入营帐,被人拦下。 付英听到动静,抬手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池海,出帐去看。 谢清尘被剑戟拦在营外,喘着气,说:「付祂......」 付英看着他,神色大变。 陈参商等在未央宫中,虽然付祂临走前嘱託她逃命,但她还是心存一丝侥倖,坚信付祂会回来。 就像付祂不能不管刘煜一样,皇后待她千百般好,如师似友,陈参商也不能坐视她自取灭亡。 终于,天刚蒙蒙亮时,崇德殿的火光熄灭,普照天地的日光从天际隐出。 付祂拖着重伤的沧海踉跄着从门里进来。 陈参商大惊,急忙迎了上来,她看着浑身是血的桑田,惊声道:「他......」 沧海打断了她,面色冷峻:「金疮药,有没有?」 付祂看了他一眼,闷不做声地去屋里拿了金疮药。 沧海解开桑田被血迹染透的衣衫,扯了几条干净的布条,将金疮药撒在他撕裂的几处伤口上。 剑伤交错,桑田艰难地睁开眼,復又闭上。 「......沧海,你下手可真是毫不留情,痛死我了。」 沧海瞥了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又利落地将伤口缠起来:「想省点力气就闭嘴。」 付祂沉默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不远处的喊杀之声愈近,蓦地,她开口提醒他们:「窦云来了。」 如瓮中之鳖,行至穷途末路。 沧海将桑田背起来,对付祂道:「跟我来。」 他踏上檐壁,脚下飞快,疾驰而去。 第85页 陈参商先前跟着付祂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此时正好用上。 虽不说飞檐走壁,倒也能勉强跟上他们。 窦云破门而入时,偌大的未央宫已空无一人。 轻微的砖瓦碎裂之声响起,他抬眼去看,正好看到宫檐上疾速奔驰的几人。 他一把抢过洛宴平手中的大弓,抽了几支箭簇,弯弓搭弦,「咻——」地射出几箭。 箭雨紧紧追着他们的脚步,不断落下。 陈参商狼狈躲避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却仍躲闪不及,一只箭破空而来,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 付祂听到身后的人「扑通」倒地,惊惶回头。 「陈婕妤?」 陈参商强扯出一个笑,血如泉涌,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袍。 她喃喃说:「皇......皇后娘娘,保重。」 她趔趄着,从宫檐上跌落,翩飞的广袖如颤抖的蝶翼,轻轻落下。 悄无声息。 「窦云的人追上来了。」沧海的声音遽然响起,付祂这才回神,她转过头,却红了眼眶。 沧州边境,付英正和谢清尘整顿兵马,不日便要赶往京城洛阳。 「你可想清楚了,就以沧州一州之地来与窦云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沧海看着平铺在案上的军事略图,一指点了点其他几州。 「除非联合其他几州,方才有一战之力。切忌意气用事,窦云的兵力早已今非昔比,你们现在去,就是自寻死路。」 谢清尘一时意气上头,如今一腔怒火已平息了许多,也逐渐想清其中关窍。 「军师所言有理。」付英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海手指的那几处。 正当众人合议之时,忽地有人进来通传。 「将军,未洲来使求见。」 墨书此行不为其他,只为讨伐乱贼。 他带着一封讨伐书,为首赫然是王秋迟的字迹。 谢清尘目光一凝。 简而概之,以「清君侧」之名,彻底剷除皇室祸患。 窦云祸乱朝政多年,挟天子而为所欲为,如今又行逼宫之事,颠倒朝纲,暴行种种,罄竹难书。 题头下,赫然是王秋迟的表字。 得天子者得天下,杀天子者当受千刀万剐,万民唾骂。 窦云已然激起民愤,此刻不斩,更待何时! 墨书敛容,神色庄肃:「当今天子已为窦云所害。我等身为臣子,天子有难,应当八方驰援,万死而不辞,诛杀逆贼,已刻不容缓。」 谢清尘等人纷纷跪下,朝着远在洛阳的宫阙深深一拜。 此为默哀。 他提笔,缀在王秋迟字后,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誊上了自己的表字。 窦云下令封锁全城。 付祂等人下落不明,他一日难安。 崇德殿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断壁残垣,就算刘煜在里面,也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他无从找起,索性作罢,进而对付祂等人穷追不捨。 在他看来,付祂和刘煜沆瀣一气,若放虎归山,来日定后患无穷。 他亲自率兵找遍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却仍未找到他们的下落。 窦云命亲信洛宴平把手城关,对进出人员仔细盘查,一个不落。 付祂带着沧海桑田躲在一个破庙里。 这破庙是她幼时避身的地方,隐蔽非常,寻常人难寻到这里。 时近深秋,桑田身上的伤倒没有溃烂发炎,只是仍牵扯着全身,让他轻易动弹不得。 沧海将为数不多的金疮药全撒在了桑田身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轻点,轻点。」桑田痛苦哀嚎着,沧海给他上药真是从来不顾他的死活。 沧海瞥了他一眼,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你要是再喊,就把窦云喊来了。」 「......」 付祂抱臂坐在角落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就这么一个人待着,谁也不理,神情恍惚。 那一夜她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 -------------------- 最近状态好差,写出来的文字也不尽如人意,甚至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坚持下去...... 总之加油吧,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48章 将倾 窦云于京都布下了天罗地网,任凭他们插翅也难逃。付祂等人龟缩于不起眼的小破庙里,已到了迫在眉睫之时。 不日之后,窦云一定能找到这里。 桑田的伤虽说还没好全,倒也能正常行事。这日他去破庙外的包子铺买了几屉包子回来,和沧海分享他沿途打听到的消息。 「沧州州牧带着兵进来了......要我说也是真胆大,孤身一人来向窦云要人。」桑田含着包子,含煳不清道。 沧海看他吃得急,顺手将水壶扔给他:「然后?」 桑田瞥了一眼角落里默不作声的付祂,唏嘘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无功而返,窦云甚至懒得理他,随便找了个人把他打发走了。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看这话不假,谢氏功臣一族,连先帝都礼让三分。到了窦云这,嘿!翻脸不认人。」 付祂动了动,终于抬眼看过来,因为太久没说话,声音有些哑:「......什么?」 桑田终于松了口气,将包子扔了过去:「吃点吧,谢氏带人来接咱们了。」 「窦云明面上不敢耐谢氏如何,暗地里却说不准,我看这几日窦云的军队将谢氏府邸围得水泄不通。」桑田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估计是害怕他们真找着你了。毕竟将军的威名可是声震远方,实乃窦云的心腹大患。」 第86页 「那他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付祂心不在焉地问他。 桑田嘆了口气:「您的好副将忠心耿耿......那日我乔装去街上採买,碰巧遇到她独自一人坐在摊位上向摊主打听消息。我认出了她,就偷偷靠拢了过去,谁料想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桑田说话跟讲故事似的,付祂不由地听入了神,谁料桑田说一半又不开口了,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沧海也被他说话说一半搞得心堵,用胳膊肘拐了拐他,道:「说完。」 「好吧。」桑田有些难为情地道,他犹犹豫豫地开口:「真是个女土匪头头,她又把我抓回去关了起来,逼问我将军的下落。」 沧海:「......」 说到这里,似乎桑田也觉得难堪,勐地对付祂怒道:「看看你的好副将,动不动就把人抓起来严刑逼供,好不人道!」 付祂淡淡瞥了他一眼:「注意措辞,没有严刑逼供这一说。」 「差不多了。反正都跟一群土匪似的。」桑田讪讪道,说着,他起身去破庙外瞅了一眼,纳闷道:「算着时辰,该到了啊......」 不远处传来马蹄踢踏的声音,通往破庙尽头的小道上,赫然出现一列轻骑,为首之人一袭战甲,烈烈如焰,刺破昏沉的天色。 战马穿过风霜,向破庙疾驰而来。 付祂听到动静,循声而来,她在破庙里因日夜忧思,沉吟哀痛,是故感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如今身子骨还没好全,那战马携来的寒风扑了满面,惊得她不住咳嗽。 「将军?」付英勒马于前,一脸错愕地看着咳得惊天动地的付祂。 上次见面时,犹带春风。如今再见,却多了几分萧瑟凋敝之感。 付祂摆了摆手,却仍未止住咳,她脸颊通红,神情枯藁,形销骨立。 站在深秋的寒风中,付英疑心她要被吹散。 池海翻身下了马,见付祂如今这副狼狈落魄的模样,落井下石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好将目光转到了别处,对一旁的桑田道:「你们在这里躲了多久。」 桑田想了想,答道:「半月有余吧。」 「将军染了恶疾你们也不知道?」付英的声音冷了下来,她的声音含着隐隐的怒意:「再怎么说也是先帝亲信,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已经成为先帝了吗......付祂有些恍惚,却又悲从中来,她强忍着泪意,对付英道:「无碍。」 「窦云的眼线到处都是,我们也不好带将军去医堂啊......」桑田小声争辩,一旁的沧海却拐了他一道,示意他闭嘴。 桑田识趣地闭上了嘴。 窦云在城门处布了防卫,严加盘查进出入的百姓。谢氏府邸又被牢牢看管,只进不出,谢清尘连自身都难保, 沧海带付英一干人到废弃的秦王府歇脚。付英看着一趟接着一趟巡逻的官兵,一筹莫展:「这可怎么出去。」 他们进城门时并无阻拦,只是出去时车上凭空多了三个人,难免不让人起疑。 池海在一旁宽慰她:「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到时候强行破门。」 说时迟那时快,桑田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去打探城门处的消息,差点被人认了出来,好在他熘得快:「今日镇守城门的是群草包——洛宴平带着人守的,都是群中看不中用的子弟兵。」 池海一拍掌:「天赐良机!」 付祂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人声吵嚷,大多是守门士兵对过往百姓的盘查询问。 洛宴平事不关己地抱臂倚在城门边,时不时抬头打量过路的行人。 他看了一眼欲晚的天色,对身边的士兵道:「快到门禁的时间了,吩咐下去,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一律不让进出。」 那头士兵刚接了令,另一边就利索地准备关城门。 不满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却没能延缓闭门的速度。 眼见着就要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池海忙挤上前去,对为首的官兵赔笑示好:「官爷,行行好呗,我们这有急事,今日就要出门。」 那官兵扫了他一眼,不留情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别在这碍事儿!」 说着,便又推动了城门,正要缓缓合上之时—— 池海急中生智,忙向付英讨要了银钱,殷勤地献上:「您看这......」 那官爷瞥了眼鼓鼓囊囊的钱袋,像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翘首望向洛宴平的方向,发现人早就走了。 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手下挥了挥手:「让他出去吧,下不为例。」 池海忙点头哈腰地笑了笑,对官爷道了谢,说:「官爷宽宏大度,日后一定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那官兵被他这一番吹捧吹得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抱着钱袋,站在原地傻笑。 池海转身就收起了那副谄媚的嘴脸,啐了一口:「平生最痛恨这群当官的,中饱私囊,趋炎附势!」 付英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带着车马浩浩荡荡地要从城门口出去。 官兵傻愣愣地看着车马大摇大摆地从面前经过,浑然不知洛宴平站在旁边,皮笑肉不笑地阴阳怪气道:「盆满钵满啊。」 官兵只顾着乐呵,一拍钱袋,一阵「哗啦」作响:「谁说不是呢,做这官油水可真不少!」 待到他察觉不对劲时,战战兢兢地转头,只见洛宴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私受贿赂,你这官当得可真是舒服啊。」 第87页 官兵忙将钱袋双手奉上,乞求宽恕:「大人恕罪,属下,属下一时被鬼迷了心窍......」 「得了,军法处置。」洛宴平不想和他啰嗦,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便大步流星地追上那辆被放走的马车。 快要迈出城门时,身后忽地传来破空之声,一只箭羽堪堪擦过耳边,落在身前,铁翎颤动,付英回头。 洛宴平的眼睛刚从大弓上移开,见付英回头,声色微沉:「原来是付副将,我当是谁。」 付英偏了偏头,拱手道:「见过执金吾。」 洛宴平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他侧目看了一眼严严实实的马车,奇道:「车里有贵客?」 付英目光紧了紧,平稳道:「家臣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宜见风。」 车里传来桑田装腔拿调的声音:「执金吾大人,鄙人身体羸弱,有失远迎了。」 洛宴平更好奇了,这车里的人男不男女不女,当真是个奇人:「敢问阁下籍贯?」 「在下沧州谢氏家臣,出身寒微,不便污了将军的耳。」桑田憋笑憋得辛苦,他一边掐着嗓子,一边偷偷看向窗外。 谁料透过马车窗帘的缝隙,正好撞上了洛宴平探究的视线。 那目光掺杂着戏嚯,像是在看一出恰到好处的戏。 他心下一惊,连声气都弱了许多。 「原来如此。」洛宴平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你们走吧。」 付英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还怔愣了片刻,洛宴平见了,轻笑道:「再不走的话,保不齐我会反悔的。」 付英闻言,忙勒转马头,带着一列车马向城外驶去。 洛宴平站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微微眯起眼,目送他们离去。半晌之后,才转过身,轻快地说了句:「打道——回府喽!」 「这什么狗屁执金吾这么好骗?」池海与付英并驾齐驱,狐疑道。 付英摇了摇头,她不愿顾虑太多,只道:「管他呢,平安出来就行。」 马车上,付祂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她眼前昏花,耳边嗡鸣,只觉得浑身冷得要命,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的雪夜。 连桑田焦急的脸都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 她两眼一闭,失去了意识。 ...... 第49章 密谋 风寒来势汹汹,付祂发着热,浑身滚烫地躺了半月,才好转不少。 睁眼是空洞麻木的世界,闭眼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与刘煜的欢好一幕一幕走马观花般地晃过,如隔昨日。付祂每每睁眼时,铺天盖地的哀伤几乎将她淹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心上豁然开出的一道口子血流如注,怎么补都补不上。 心病作祟,往昔所向披靡的将军也缠绵病榻,迟迟不转好。 桑田早先落下的伤已然好全,不日就又生龙活虎起来,整日缠着沧海比武。 沧海被他缠得不厌其烦,便约定明日好好比试一场。桑田闻言欣喜若狂,还特地给在座诸位发了请柬,尤其关照了付祂,美名其曰将军久未作战,正好替她温习一番。 付祂大病初癒,闻言接了请柬。她虽仍悲伤哀恸,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心如死灰,看得付英暗暗松了口气,多日高悬的心也终于落地。 此一日,试炼场外,人群熙攘,喧嚷震天,好不热闹。 桑田和沧海之间的决斗也引来了五湖四海的有识之士,如今世道大乱,人人都想出人头地。沧州军久负盛名,这一战不单单是为个人恩怨,更是为了咸集天下英才,以作反扑。 谁人不知他窦云为所欲为,只手遮天。惹得人间如同炼狱,百姓怨声载道。 如今正是揭竿而起的好时机,伐无道,诛暴贼,正皇纲。年后便是刘珏的登基大典,世人已然忘了那个昙花一现的帝王,转而将目光全部集中于靖亲王刘珏身上。 「听说了吗,新皇要给大将军加封九锡呢!」 「什么?这加九锡之人自开朝以来便屈指可数,那都是些功高震主之徒啊......」 「谁知道呢!还以为新帝是个有脑筋的,没想到还是步了他兄长的后尘。我看啊,这大将军春风得意,说不定哪天一个兴起,就把上头坐的那位给揪下来自己上去坐坐了......」 「你说什么呢!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不怕被人听了去!到时候掉脑袋事小,若是株连了九族,可有你好果子吃!」 付祂身前站得两人叽叽喳喳说着话,说一半还鬼鬼祟祟地扫视了一圈,见付祂笼着袖子一脸淡然,小声道:「那是付将军吧。」 「糟了,看你捅的篓子,还不快跑,若是付将军治你的罪,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两人做贼心虚地看了付祂一眼,脚下生风,熘之大吉。 付祂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便是说了如此大不韪的话,她也不愿去追究。 此类流言蜚语层出不穷,窦云的势力如日中天,皇族式微,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先帝刘煜,抑或是新帝刘珏,都未能强大与之抗衡,其结果就必定是任其摆布。 刘煜蛰伏多年,曾千方百计地削减窦云的势力,却还是难逃一死。 窦云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扶植的傀儡,无论如何,都要对他言听计从,牢牢地呆在他编织的囚笼之中,安享帝王尊荣。其余的,一概不问,若是有逆反之心,下场可想而知。 第88页 刘煜便是例子。 时值隆冬,沧州远在疆土之西北,寒意料峭。久居于春风日暖的洛阳,竟连身子骨都没了以前那般硬朗。 付祂将手深深拢进袖子里,抬眼看向唿声震天的试炼场。 沧海桑田二人的路数不一,实力却相当,缠斗了数个回合,打得有来有往,难分胜负。 下面欢唿喝彩声一片,时而桑田招式狠厉,占了上风,时而沧海化险为夷,引得一阵惊唿。 不知道刘煜从哪觅得的两位人才,这身手便是放眼天下也少有能与之对敌的存在。 最终,比试以桑田棋差一着,沧海险胜告终。 「哼。」桑田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即使在寒冬腊月里,他也仍感觉一身热血沸腾:「算我让你的。」 沧海没理他,他将对打用的木剑放归原处,迳自下了台。 「嘁,无趣。」桑田撇了撇嘴,转而对人潮如涌的台下高唿道:「可还有勇勐之士愿与我一战?若是赢了我,我便在州牧面前替你们举荐,来日飞黄腾达不是难事!」 一席话说得人心潮澎湃,台下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有何不可,看我与他比上一比,看他天子近卫的名号是否名不虚传!」有人从一旁取过木剑,飞身上台,与另一边的桑田两相对峙。 「好勇谋!」桑田不住贊道,「我看兄台侠肝义胆,颇有江湖气息,也愿屈身为朝廷效命吗?」 「哈哈!」那位壮士仰天大笑,豪情万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等虽未江湖侠客,可天子有难,却不能坐视不管!」 「说得好!」台下掌声如雷,震天撼地。 「看来苍生黎民并非愚钝,虽身在异处,忧国忧君之心却亘古不变。」不知何时谢清尘也来了,他站在付祂身边,道:「若是刘......先帝泉下有知,也不至于含恨。」 付祂神色微微一动,这才转眼看向他:「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会给人伤口撒盐。」 谢清尘:「......」 谢清尘选择了闭嘴,和付祂一同沉默地看着锣鼓喧天的试炼场。 这一打便是从日出东山打到了日落西山,在座之人竟无一人是桑田的对手。 桑田抱着拳,送走了最后一个惜败的人,这才爽朗笑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今日打得好生痛快。」 谢清尘这才上台,他对围在试炼台的众人一拱手,道:「今日上台之人皆为我昭朝好男儿,正逢乱世出,权臣遮天,何不与我等揭竿而起,共讨大敌呢?」 他今日联同沧海桑田办这一场比试大会正是此意。 沧海神色淡淡,倚在一旁的武器架上,竭力想要避开一脸激奋的桑田。 「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桑田将沧海硬拉过来,举起他的手,朗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家国有难,诸位仁人志士当竭尽所能,报效国家,也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慷慨激昂的应和声此起彼伏,不少人都挤着涌着要投入谢氏麾下。 「这招叫做,以德服人,以武服人。」齐扶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付祂循声望去,只见来人一袭白衣胜雪,身形消瘦,带着深色的面帘子,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不少人听闻天子近卫的名号慕名而来,要同他们二人交手,但都含恨落败,此为以武服人。」 果然,台下爆发一声高过一声的唿喊:「今日切磋还未尽兴,桑田兄,我入你麾下,咱们改日再战!」 「谢氏州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意在唤起无数人心中的家国情怀,这一点,他做得很成功。」 付祂抬眼望去,谢清尘立于高台,神色肃穆,无端让人心生敬意。 说完这些,齐扶枝才转过头来,对付祂深作一揖,道:「许久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付祂细细打量着他,许久之后,才道:「少府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齐扶枝直起身来,目光看向试炼场外抱臂而立的付英,声音染上写不自觉的笑意:「多谢将军的副将出手相助,才不至于让我如此难堪。」 付祂久久无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沉默以对。 许久之后,齐扶枝的声音很轻很轻地传来,几不可闻。 「将军别灰心,依在下看,陛下一线生机。」 窃国贼已死,刘珏为当之无愧的新任国君。 窦云遣洛宴平将刘珏风风光光地接回了京城。包括一干家臣幕僚,王妃世子。 崇德殿被一把大火烧尽,登基大典在即,正紧锣密鼓地重建着。待到他们行至城门时,窦云亲自来迎。 「微臣见过靖亲王殿下。」窦云带着一众臣子相迎,见刘珏的车马渐渐近了,纷纷跪下。 「快快请起。」刘珏下了马车,将窦云扶了起来,朗声笑道:「将军何必如此拘礼。」 洛宴平为刘珏牵来一匹马,二人并驾齐驱,走在百官之前,洛宴平紧紧缀在其后。 「今殿下将为天子,当真可喜可贺,微臣不胜欣喜。」窦云笑着道贺。 刘珏自然不忘回敬道:「孤王能有如今,大将军功不可没。」 窦云摇了摇头:「殿下记得这份恩情就好,以后还请殿下念及旧情,不要薄待微臣。」 刘珏额间渗了汗,饶是个傻子也能听出窦云的言外之意,他连连称是:「将军大恩大德,孤王难报恩于万一,又何谈薄待?将军真是说笑了。」 第89页 窦云笑而不语,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窦云忽地开口:「刘煜那个罪人,如今已然伏诛,殿下想如何处置?」 刘煜?刘煜不是在那场大火中尸骨无存了吗? 刘珏喉间一紧,他看向窦云似笑非笑的目光,心下悚然。 「大将军说笑了,那贼人不是早已被崇德殿那场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了吗?」 窦云这才收回视线,恍然道:「啊......看我这记性,果然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啊......」 刘珏强撑着笑,后背一凉,原来方才不知不觉竟出了一身冷汗。 第50章 雪落 又是一年雪落沧州之日。王秋迟也如约而至,带着数车粮草,登门造访。 「许久不见,将军安好?」王秋迟站在谢府外,他衣着有些单薄,内里一件宽袍,披了件大氅就下了马车。见付祂来了,他抬头一笑。 付祂颔首,道:「一切都好,劳烦都尉挂心了。」 「人家现在可不是都尉了,前些日子王氏老爷子致仕,告老还乡。朝廷就连擢他为太守,如今人家春风得意马蹄疾,哪是我们这些宵小之辈可以高攀的?」谢清尘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搓着手,呵出一团一团的白气。他看向正往这边看来的王秋迟,不屑地哼了一声。 王秋迟眼前亮了亮,笑意也渐浓,他没理会谢清尘那些刻薄的话,迳自道:「子牧,我给你写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谢清尘看了一眼付祂,忽地置气:「得了吧你,闭嘴!」 「我可是应约而来了。」王秋迟有些自得道,他退开身,露出身后的数辆粮车:「你要的粮也带来了。」 院里火炉旁,王秋迟仍带着那个红泥酒炉,自斟自饮着。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这次不能久留。」王秋迟拢了拢大氅,沧州雪冷,并非细雪暖冬的未州所能相比。酒意上头,方才驱散了些微寒气。 谢清尘支着头看他,明明没喝酒,他的眼前却蒙上了一层雾气,像是喝醉了似的:「此话怎讲?」 「窦云上蔽天听,下诓朝野。又行悖逆之事,大肆奢华之举。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占地为王,虽说大大小小的起义都被朝廷军镇压,但已显疲态。新帝有名无实,有识之士纷纷投靠,立志肃清国贼。要我说,窦云看似风光无限,实则迴光返照,命不久矣。」 自古以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 「讨窦书并非一时兴起。先帝之死乃臣子之过,经此一事,我们应当清醒,窦云一日不死,家国一日不安,天下贵胄豪杰云集于此,便是看到了,昭朝通途唯有一条——清剿国贼,安居立业。前有贼人魏思道,后有权臣窦云,手眼通天,奸臣当道,此乃乱世之始。」 王秋迟垂下眸,指节泛着雪一样的冷色,轻轻叩击着杯盏,与红泥酒炉交映成色。 「沂州不日前致信意在与我未州交好。沂州太守的爱女也死在了那场宫变中,悲愤难抑,遂修书与我,毅然决然脱离傀儡朝廷,加入讨窦合盟。」 闻言,付祂眸光微动,她又想起了宫变那一日。沖天的火光燃烧黑夜,在半边赤红的天幕中,陈参商纵身一跃的身形。 就如落叶归根,轻飘飘的,却又让人无端觉得无能为力。 「我也看到子牧的题字了。」王秋迟像是有些不胜酒力,他偏头笑看谢清尘,眸中波光潋滟,笑意清浅:「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 付祂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谢清尘正襟危坐,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脸颊飞上两抹红晕。他目不斜视,狠狠给了王秋迟一下:「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王氏浪荡子,说起不知羞的话来,可真是一套又一套的。」 王秋迟被他一拳打得人仰马翻,他捂着被打得生疼的鼻子,感觉一阵热流涌出,疑心是被打出了鼻血。 「子牧可真是......对自己人也不留情面啊。」王秋迟痛唿着,他偷偷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谢清尘,声音气若游丝:「我这玉树临风的脸,未州万千深闺女子的梦中情郎,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谢清尘脸都差点被气歪了,他怒极反笑:「如果未州情郎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一拳,毁得更彻底些。」 王秋迟捂着脸,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子牧有这个心,我也消受不起。」 付祂连日以来地阴霾心绪也被这两个活宝稍稍驱散了些,她有些啼笑皆非:「公子和王太守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对付。」 「将军懂什么。」王秋迟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情到深处自然恨,子牧这是爱之深,痛之切呢。」 谢清尘真想把他那张笑脸给撕下来,看看到底是城墙厚还是他的脸皮厚。 谢清尘一向说到做到,他单手揪着王秋迟的耳朵,把他拎起来往院外走,边走边放狠话:「看我今天怎么揍你,几天不见又皮痒了。」 王秋迟一边呜唿痛哉地喊着,一边又柔情似水:「子牧,子牧......轻点轻点,疼死我了。」 付祂:「......」 王秋迟被谢清尘揪着还不忘他的宝贝酒炉:「将军,我的酒炉可金贵着,一定要替我好好保管。」 说时迟那时快,这头王秋迟和谢清尘刚走,付英带着池海后脚就进来了。 付英一脸新奇地看着狼狈不堪被谢清尘拽着走的王秋迟,啧啧称奇:「不愧是公子,力大无穷。」 第90页 王秋迟见了,忙向付英求助:「力大是一回事,虐夫又是一回事。别站那看热闹了,要出人命——了!」 谢清尘手下陡然加重,拧得王秋迟哀嚎连连,好比杀猪。 付英掩着唇笑:「太守大人,您就偷着乐吧。」 池海显然云里雾里的,他看了看笑得正快活的付英,和一脸痛苦的王秋迟:「王大人保重。」 于是王秋迟就被谢清尘这么拖着走了,好不狼狈。 付英寻了付祂身边的位置坐下,池海也紧跟着坐下,开始拨炉里的火。 「将军今日气色好了不少。」付英道。 付祂笑了笑:「也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倒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调养了半月有余,也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 。」付英点了点头,转而道:「想必将军已经知道讨窦书一事,此事刻不容缓,相信将军也会全力以赴,以报先帝之仇。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事未平。」 付祂侧耳倾听,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朵颜大将如今捲土重来。先前只是骚扰沧州边境,劫掠过往商队。如今发展壮大,愈演愈烈,开始攻城略地,击得我沧州军节节败退,边宁十二镇已失陷其六。有言道,攘外必先安内,内贼不除,何以对外?是故还请将军暂且搁置讨窦一事,擒拿朵颜,以安边境太平。」 边宁十二镇乃昭朝门户,若完全失陷,匈奴入境便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直逼洛阳。其后果不堪设想。 「并且,朵颜指名道姓要将军与之一战,赢了她自愿归于将军麾下,从此与匈奴一刀两断。如果输了,将军......将军......」付英说到这里,竟有些难以启齿。 付祂看了她一眼,问:「什么?」 「将军要改嫁于她!」付英吞吞吐吐半晌,终于一股脑说了出来,她长舒一口气。郁结于心多日,自朵颜向她下了这封战术以来,她就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坐立难安了多日,才厚着脸过来禀报。 「......」付祂无语凝噎半晌,干巴巴地说:「我现在仍在服丧,何来改嫁一说。」 「朵颜说了,如果将军拒不应战,她就一座一座城地打,绝不退兵!」池海接过付英的话头,心不在焉道。 「好吧。」付祂无奈扶额,她一直都不知道朵颜在想些什么,竟能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若是她真输了,丢得不仅是昭朝的颜面,她自己也会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整顿沧州军队,随我出征,三日之内抵达边宁十二镇,收復失地,击退外敌。」付祂低声吩咐着,话还没说完,却又勐烈地咳了起来。 她咳得惊天动地,让人疑心她要将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付英拍着她的嵴背,帮她顺气。摸着单薄的嵴梁骨,付英这才惊觉,付祂瘦了这么多,近乎形销骨立。 「将军身子还未好全,贸然作战怕是会雪上加霜......」 付祂摆了摆手,终于止住了要命的咳嗽,她面色通红,长长喘了口气:「无妨,我不去的话朵颜不会善罢甘休。」 付英看着她坚毅的神色,未竟之语堵在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塞外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朵颜站在帐外,任凭耳边刮过旷古风声。 远处群山连绵,偶尔几只大鹰盘旋,啸声响彻天地,久久不去。 昨日夜里新下了雪,一望无际的枯黄衰草被薄薄的积雪覆盖,踩在脚下悄无声息。 他们塞外人传书不用中原的信鸢,而是驯养的大鹰。 一只鹰唿啸着俯冲而下,两只利爪牢牢地停在朵颜肩头。朵颜餵了肉给它,从鹰爪上解下了轻飘飘的密信。 是可汗的传书。 朵颜一目十行地扫完,将纸揉成团,丢进了火盆里。 「将军,沧州那边来信,付祂正整装旗鼓,不日便抵达边宁十二镇。」斥候自远处骑马疾驰而来,驶至近前时,利落地翻身下马,跪地抱拳。 朵颜放飞了大鹰,目光跟随翱翔展翅的鹰一路扶摇而上。她唇角勾了勾,道:「我在这里,恭候她的到来。」 ...... 第51章 兵临 奔波了数日,终于抵达边宁十二镇。 军中渐有异声,道匈奴不过蛇鼠之辈,主张与匈奴修好,互不来犯。 军报呈至付祂眼前时,她撩起眼皮淡淡瞥了那大言不惭的人,便又垂眸仔细批阅着军报。 那名副将是付祂自沧州难民中招纳来的。说是难民也不准确,此人家族世代经商,在当地有不小的名望,不过仍然凭着一腔热血毅然弃商从武,投靠沧州军帐中。在几次作战中都表现出有勇有谋,进退有度的胆识,故而一路青云直上,成了付英得手的左膀右臂。 那人见付祂没答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色青白交加,羞愤非常。 坐在下座的付英见状,蹙了眉,她对那名副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认错。 那人梗着脖子,红着眼,拒不认错。 每年一入冬,沧州军都会显露疲态。粮草稀缺,军备飞驰,连士兵们都要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本来是应当好生修养的时候。付祂却因为私人恩怨大肆出兵,丝毫不顾及军队紧张的状况。 更何况,与匈奴作战本就是一场苦战,极其消耗粮草和装备。为何不能等到明年春暖之时再做打算?届时粮食和战甲充盈丰沛,也不愁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无意义的仗。 第91页 这恐怕是军中大部分将兵的人心所向,只是碍于付祂的面子,谁也没点破。但军中不满之声愈来愈烈,饶是付祂从不过问,也听到了一星半点的风声。 不知站了多久,帐内的气氛似乎凝固了,再座之人皆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生怕点燃了这一碰就炸的火药桶。 付祂终于批阅完呈报上来的军务,她从卷帙浩繁的公务中抬起头,打量着眼前毫不认输的副将,道:「自己下去领罚吧。」 那副将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凭什么?」 他眼眶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愤怒,他粗着声音,一脸不服地看着付祂:「凭什么我们要听你的?」 「秦皓。」付英拍了拍桌案,低低警告他。 秦皓没理会已隐隐有些怒意的付英,他声音有些哽咽:「你不心疼属下,我心疼!一路上我的部下们何曾吃过一口饱饭?他们连衣食温饱都解决不了,却还要为了你的一己之私上阵杀敌!你何曾考虑过他们的感受!」 他颓废地跪下,泣不成声:「朝廷军不把我们当人......将军美名在外,礼贤下士,体贴部属,难道都是口口相传的假话吗?」 「够了!」付英「霍」地站起来,想要制止他,却不料秦皓丝毫不惧,就这么跟她僵持着。 帐中之人各自心怀鬼胎,不乏有人和秦皓一样的想法,如今见秦皓捅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也不再有所顾忌,纷纷站出来为秦皓说话。 付祂沉默了很久,直到周遭的声气渐渐弱了下去,众人都息了声,看向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 「你认为我出兵是为了一己之私?」付祂反问他。 秦皓不说话,只倔强地看着他。 「去岁匈奴攻占边宁十二镇的时候,你还没有入沧州军吧?」付祂问。 「那又如何,虽然我和匈奴没交手过几次,却也知养精蓄锐的道理。大肆征战本就是极其消耗军力的事情,将军纵横疆场多年,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付祂云淡风轻地看着他,静静听着他说完,这才道:「见过匈奴侵占边城的人,都不会说出与匈奴媾和的话。」 「火烧连城,强取豪夺,杀人无数,所过之境寸草不生。尸堆成山,血流成河,这绝非我昭朝儿女乐意见得。一味的忍让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侵略。匈奴不是驯养的鹰犬,而是草原野心勃勃的勐兽。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善罢甘休吗?未免太过天真。」 秦皓被她一袭铁骨铮铮的话堵得说不出口,吞吞吐吐了半晌,又羞又恼,最后恨恨地嘆了一声,拂袖而去。 付英想去追,付祂却抬手拦住了她:「让他自己思过,不必管他。」 说罢,她復又平视着在座神色各异的将士,淡然道:「奉之愈弥,侵之愈急。各位都是明白人,于私也好,于公也罢,自古疆土寸步不让。一味媾和并非长久之策,只会让匈奴认为我们是一群没用的废物,从而招致更勐烈的侵犯,我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儿女,又岂容外人在我们的领土上为非作歹?所以,对敌之策不必再议,若仍有异议者,大可自请离军,我绝不阻拦。」 说罢,她兀自离帐,留下一干将士面面相觑。 「看到了吧,这件事没得商量。」付英看着付祂决绝的背影,长嘆一声,道:「你们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人经歷过边宁十二镇一役,看过匈奴蛮横,百姓倒悬,又怎会乌合一众妄想求和?当真令人寒心。」 他们在离乌镇不远的容城落脚,安营扎寨。塞外寒风猎猎,鼓动着扬天的军旗。 秦皓愤懑不平地吹着凛冽西风,遥望向视线尽头巍巍矗立的小镇乌镇。 他心中的不平积郁已久,自付祂自朝廷归来之后,军中不满之声渐起。他们认为付祂不过是朝廷走狗,如今刘煜横死,付祂失势。如今一回来就大动干戈,扬言要驱逐匈奴出境,丝毫不过问他们这些为沧州安稳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人。在他看来,付祂早已不是先前带领沧州军所向披靡的无双女将,而是鎩羽而归虎落平阳的亡命之徒。窦云早已将沧州视为眼中钉,如今付祂又要出兵匈奴,实乃自取灭亡,两方夹击,沧州必败无疑。 付祂为了发泄自己受辱的怒气,不惜搭上沧州众将士的性命,用心实在险恶。 秦皓越想越气,怒火中烧,全然将付祂方才一番劝诫的话全抛诸九霄云外去了。此时他满心悲愤,恨不得找人来打一架。 「要打一场吗?」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秦皓回头,来人一袭面纱遮面,低低地戴着顶斗笠,一身宽服青袍,像塞外孤冷边疆的一抹修竹。 这人他认识,时常出没于付祂身边的神秘军师。 「好啊。」秦皓正愁没地方撒气,他痛快地答应,上下打量着眼前身板瘦弱的人:「就你这身板,我一拳能打十个。」 齐扶枝面帘下的唇角微勾:「领教了。」 帐前腾出了一块宽阔的空地,围观的人群自动隔出了一个擂台。秦皓摩拳擦掌,他握了握拳,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可见其力道惊人。 齐扶枝临风不动,微风吹起他似有若无的面帘子,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怎么回事。」另一边,付祂正和付英池海商议对敌策略,忽地听到主帐那边传来的动静。 池海前去查探消息,片刻之后回来,回禀道:「乐安和别人打起来了。」 第92页 秦皓眼里闪烁着兴奋如豺狼的光,还燃烧着熊熊的怒意。他双手撑在膝上,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齐扶枝:「到时候可别说你爷爷我欺负你。」 齐扶枝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那笑传进秦皓耳中,却又变相成了一种折辱。他勐地暴起,怒喝一声,五指曲起作爪,直取齐扶枝命门。 「竖子敢尔!」 齐扶枝身形微微一动,轻飘飘避开了他势如破竹般冲来的拳风。 秦皓扑了空,又大吼一声,转而以更凌厉的攻势转向齐扶枝。 拳拳入肉,寻常人若是挨上一拳,定会被揍得鼻青脸肿,面相尽毁。 拳如雨下,密密麻麻地落在齐扶枝周身,却都被他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秦皓面上挂不住,又羞又愧,他仰天高唿一声,捶胸顿足,蓦地,他恶狠狠地喘着粗气,以锐不可当的气势向他冲来。 那一拳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直直砸向齐扶枝照面。 劲风横扫,面帘微动,坚硬的拳头破开扰人的面帘子—— 台下有人惊唿,也有人不忍卒睹地闭上了眼。 下一瞬,齐扶枝如鬼魅般一手钳住了秦皓伸出的胳膊,向后狠狠一扭。 悽厉的惨叫声响彻天地,秦皓揉着脱臼的手腕,叫嚷道:「疼,疼,疼。啊——」 须臾之间,胜负立分。 军中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都在为胜者欢唿,也有人为败者扼腕。 「乐安赢了。」池海了无兴致道,像是早就料到如此结局。「行兵作战最忌焦躁,此人太心浮气躁了,将自身弱点暴露无遗。」 齐扶枝勐地松手,将秦皓扔在地上。他环视一周,凉薄的语句缓缓自轻拂起的面帘子里泄出,一字一句,字字诛心:「没那个本事,就别妄想着翻身做主。等你们有资格叫板的时候,我奉陪到底。乱世之中强者独尊,弱者就要忍气吞声,不服......」 他眸中划过一闪而现的寒光:「憋着。别忘了如果没有你们视之为外人的付将军在这里,沧州早已被匈奴铁骑踏破,还轮得到你们在这里叫嚣?」 台下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应声。 第52章 祸连 边塞的十二镇上方盘旋过一列高飞的大雁,月色清凉如水,泠泠地洒向一望无际的黄沙高原。 冬日的寒风总凛冽,和着新积的薄雪,无端让人生出些许凉意。 乌镇是前些年设在边境的互市,专供匈奴与汉人商贸往来。早些年双方关系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时常互通有无,是故乌镇也一跃而成边境极其繁荣之地,鼎盛时期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合其它十一镇之力也远远不及。如今双方开战,昔日灯火通明,亮彻昼夜的互市人丁寥落,只有乞儿仍拖着碗,衣衫褴褛,向匆匆路过的行人讨要一星半点。 朵颜率军首先攻破乌镇,虽未伤城中人分毫,但钱财粮食洗劫一空,仍闹得人不得安宁,挨冻受饿。转而又以乌镇为据点,攻向其它防守较为薄弱的边镇。而边宁十二镇自付祂收復后,又因朝中生变,还未来得及部署防军便匆匆率兵勤王,是故匈奴打过来的时候,守将为保现有军力,不得不开城投敌,不战而降。匈奴扫荡十二镇如入无人之境,还未开打敌军便已溃不成军,大大助长了匈奴的势焰。 「诶,你听说了吗,他们又开始收粮了。」乌镇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仍开着一家面摊,摊主是个精壮的汉子。他利索地将切好的葱花整齐地排在面里,寒风掠过,吹得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明明灭灭。 摊位上坐了几个零零星星的人,有打更人,也有风雪夜归人。 摊主将热气腾腾地面端上桌,嘴里吆喝着:「诶——这位客官,您的面,小心烫。」 「曹三,我的面呢?」邻桌有人不满地喊道。 「马上来!」摊主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但邻桌的客人不容他想那么多,上完面后,只匆匆看了这人一眼,便急急下面去了。 「你说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将军啊?不是前段时间才收了粮么?怎么又开始了?」 面上上来了,打更人端起碗,心满意足地呷了口汤,这才道:「我听官老爷说的——咱们打更人可不只是打更那么简单,街头巷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听说付将军正率军朝这边赶呢,匈奴粮草不够,听说匈奴的可汗并不贊同此次出兵攻打十二镇,是那女将军一意孤行,带着自己部下的一万大军就扬言要夷平沧州境内,好不狂妄!这不,一动了真格就开始慌了,正着急忙慌地筹措军饷呢,不然都让士兵饿着肚子打空仗?」 另一人听了,唏嘘着摇了摇头:「说到底还是苦了咱们这些老百姓,听说前段日子东街有饿死了几家。没办法,那女将军虽然立下不杀之誓,可这无休止地抢咱们老百姓的粮食,这跟杀人又有何异,倒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摊主听着他们闲聊,捞面的手也缓了下来,他也想起了自己一家老小,因为今岁匈奴加重徵收,也常常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灯罩里的烛火又晃了几晃,摊主无意间瞥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人。他一身与夜色融于一体的黑衣,正襟危坐,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迟迟不动筷。 忽地,他听见那黑衣人低低地问了句:「匈奴如今多少人?」 打更人转头,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第93页 他以为打更人没听清,声音又大了些:「匈奴如今多少人?」 「你是谁?」这人看派头就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打更人不想惹火上身,就没理他,三两口吃了面扯着同伴想走。 那人见了,微微抬头,一阵一阵的寒风吹开斗笠垂下来的帘子,露出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带我去见你们的官老爷。」 摊主神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待他再抬头时,原先还坐着几个人的摊位却空无一人,只放着一碗早就凉了的面和几个铜板。 ...... 乌镇县令换了个慈眉善目的老爷,见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让人挑不出毛病。 朵颜攻城的时候,县令二话不说开门迎接,开了不战而降之先河,后面几镇纷纷亦纷纷效仿之,倒是免了一场腥风血雨。 夜深人静,风露犹重。县令批完了一日的文书,净身之后准备上榻时,忽地听到一阵敲门声。 「谁啊?」县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开门,常带喜色的面容也有些不耐。 大半夜的,真是扰人清梦。 「吱呀——」一声,木门自内向外推开。打更人站在门前,赔着笑:「夜半前来叨扰,还请大人见谅。」 县令耐着性子,勉强挂了个笑:「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打更人眼神忽闪,踌躇着。 眼见着县令又要关门,一双手按住了他。 那双手修长纤细,看着竟比无边月色还要冷白。手下的力道却丝毫不含煳,将县令按得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失礼了。」那人越过打更人,强行挤了进来。县令刚想开口唿救,就被他一把捂住嘴,涨得满脸通红,呜呜哽咽。 打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不轻,他前脚刚迈,后脚就被那人一绊,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那人手刀利落一噼,直接将打更人噼晕了过去。 「齐武诚不欺我。」那人还惊异地看了一眼手掌,他将县令绑在桌角旁,又喘着粗气将打更人给拖了进来。 关上门之后,他转过身,屋里没开灯,只有如练的月光透过窗棂和纸门照进来,将他斗笠下的面容映得模煳不清。县令瞪大眼,惊慌万分地看着缓缓逼近的黑衣人。 「别害怕。」那人低声说,他解释着:「把你绑起来只是怕你跑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前提是你要乖乖听话。」 县令瞪着他,这人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副杀人放火的做派,让他如何相信? 而且还是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天! 那人在他对面坐下,他掏出一锭银子,道:「朵颜手下有多少人?」 县令看着他,拒不开口。 那人见状,手从怀里摸了个什么物什,高高扬起,看样子是要对着县令的脸狠狠落下。 县令闭上眼,一脸视死如归。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只听到「咚」的一声轻响,县令睁开眼,只见那人又掏了锭银子拍在桌上。像是痛心疾首,那人声音里都含了几分痛惜:「这下总够了吧!」 「......」县令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说:「够了,够了。」 「朵颜大帅并未亲至府上,只是遣了人来向我讨要乌镇军队的行使权力。」 那人眼皮一抬,眼里寒光乍现,「你给她了?」 县令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落在头顶的目光有千钧重:「不......不给怎么办,等着她抢吗?」 「真窝囊。」那人如此置评,一番话说得县令羞愧难当,头埋得更低了。 「第二个问题,乌镇守兵有多少人?」 县令想了想,估摸了个数:「两千左右吧。」 那人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难怪要弃城投降,人确实太少了。」 县令见这人终于理解他这番良苦用心了,顿时热泪盈眶:「你是将军的人吗,付将军是不是马上就要把匈奴打跑了?」 那人却不吃他这一套,唇角一勾,转而道:「第三个问题,除去乌镇外,其它几镇的保守兵力是多少。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你们几镇兵连祸连,唇齿相依,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县令心中的想法全被他戳破了,他壮着胆子问:「谁知道你是不是付将军的人,万一你是匈奴那边派来试探我的,那我岂不是连小命都没了?」 「放心。」那人道,「朵颜不会闲到管你这个末流小官。」 县令被他说得面上挂不住,却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得如实答道:「大概七千有余,不到八千。」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想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别抬头。」 县令被他吓得不敢抬头,片刻之后,耳畔刮过轻微的风声,鼻端浮着似有若无的冷香,让人莫名想到了深冬初绽的寒梅。 「多谢这位大人,来日若还能再相见,鄙人必定当面致谢。」 县令偷偷抬眼,这才发现方才还在自己面前坐着的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屋门大开着,凛冽的寒风灌进来,那人早已隐匿于无边夜色中。 县令后怕地站起身,他恨恨地踹了一旁人事不省的打更人一脚,啐道:「净会给我添麻烦。」 说罢,他转向桌上,正准备把那人留下的银钱仔细收好。映入眼帘的赫然只有一锭银子。 第94页 「......」县令压着怒意,咬牙切齿道:「下次可别让我逮着你。」 有只信鸢在营帐外徘徊了一天了。 付祂夜间出帐净面的时候,就看见了它。那信鸢见了她,只蹦跶着,却迟迟徘徊不肯前。付祂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某只走失的信鸢。就丢下它兀自进帐去了。 夜半无人之时,付祂梦了魇,仍是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她从梦里惊醒,披衣起身,出帐吹风。一出去就看见那信鸢都快要被狂风吹秃了毛,还坚定不移地扒着藩篱,听到付祂出来的动静,它勐地蹦跶着转身,和付祂四目相对。 付祂:「......」 -------------------- 无奖竞猜:这个黑衣人是谁? 第53章 黑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驿站快报八百里加急,从渺远的沧州送入冬暖的洛阳。 庭中红梅灼灼,一人独立于廊下。新雪覆了梅梢,将细细的梅枝压成了一弯月牙。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勒马声,下人进来通传。暗香浮沉之中,洛宴平拢紧大氅,缓缓转身。他指尖还夹着落梅,红嫩的颜色衬得他指如葱玉般温润。 「执金吾大人。」风尘僕僕的驿吏仓促行了礼,将手中快报呈递上去。 洛宴平垂眼,看了许久,这才将红梅丢入雪中,拿起那封严丝合缝的信件。 落款为「大将军」亲启,写信之人赫然为凉州太守黄岐。 信的内容大抵为沧州不日便要同匈奴对敌,后方守卫空虚。将军一声令下,凉州便愿俯首称臣,与大将军一同前后夹击,彻底歼灭乱臣贼子。 「有趣。」洛宴平阅毕,随手将信件丢入一旁的火炉中,他从怀里掏出点碎银,客客气气地塞到驿吏手中:「阁下不远万里送信,有劳了。」 驿吏推脱着,但洛宴平却分毫不让,只能勉强收下:「大人有心了。」 打发完驿吏后,一道声音自幽微之处响起:「君子一言九鼎,执金吾大人应当不会食言吧。」 「怎么会。」洛宴平轻蔑一声笑:「自宫变之日起,我就再无退路了。」 ...... 崇德殿的重建进行得如火如荼,刘珏一时兴起,携着家眷一同去凑热闹。 他压抑太过,陡一松懈,只觉得人生万般自在,不枉他伏小做低,忍气吞声了那么久。 「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爷看着,当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靖王妃掩唇而笑,她牵着小世子,与刘珏并肩而行。 刘珏唇边抿着笑,喜色不言而喻,他摸了摸小世子的头,循循善诱:「玉儿,你切记,小不忍则乱大谋。性情坚韧不拔者方能成大事,心浮气躁者往往败于细枝末节。」 小世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身后峻伟的浩大工程所吸引。王妃见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笑意更胜。 刘珏意犹未尽,正欲再开口时,却听见一阵惊唿之声。 「王爷当心!」 已经来不及了,一根巨大的殿柱正对着刘珏所站的地方,轰然砸下。 殿柱在小世子澄澈清明的眼中不断放大,他看见父王惊恐的神色和母妃低低的喃喃。 「不——」 殿柱轰然砸下,小世子在千钧一髮之际用尽全力将刘珏推开,刘珏不可置信地回头,竟不敢相信九岁稚童能有如此气力。 「玉儿——」 烟尘扑面,不少官员心急如焚地赶来,却还是看见了漆红的廊柱之下缓缓渗出的血迹。 刘珏站在迷迭的尘雾中,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稚子被砸得不成人样,王妃疯了一般扑上去,失声痛哭。 变故左右不过一瞬之间。 他忽觉遍体生寒。 原本定在春初的登基大典因世子横死被迫推迟,靖亲王自此闭门不出,任由窦云在府外跪了三天三夜亦不宣见。 「大将军请回吧。」王府的下人见窦云挺拔地跪在雪地里,不由劝道。 窦云眼神微动,哑着声音说:「王爷仍不愿见我么?」 「痛失爱子,饶是寻常人也难以承受,更何况王爷这等仁心宽厚之人。」下人嘆了口气,道:「再者,王妃体弱,当初生下世子的时候,医官便断言王妃再难育子。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由是对世子爱护有加,连寻常蹭破了点皮都要严加责问下属,更......更遑论如此大祸呢?」 窦云沉默许久,身后洛宴平撑伞牵马候着。眼见窦云直起身来,他忙迎了上去。 窦云甫一站起,就因着双膝剧烈的疼痛差点又跪了下去。洛宴平眼疾手快地扶着摇摇欲坠的窦云,替他拂去沾衣的雪粉,低声道:「将军,回府吗?」 窦云昏沉地点了点头,任由洛宴平扶着上马。洛宴平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因着丧事陷入沉沉死气的王府,牵马走了。 一屋幽暗中,刘珏身披缟素,闭着眼,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 一阵穿堂风过,白练如鬼魅般扬起又落下,拂在屋里停着的棺木上。 王妃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只时不时发出一些悽厉变调的哀嚎,久久迴荡于静谧的屋内,刘珏听着呜呜哭咽和着唿啸的风声,心下便如这凛冬一般悲凉。 她趴在沉重得棺木上,几欲晕厥,却还是低低自语着:「我的玉儿,母妃要为你报仇......」 刘珏睁开眼,眼前是浓到化不开的墨黑,他颤颤吐了口浊气,起身想把王妃扶进屋里休憩。 第95页 「王爷,节哀。」一道声音自缥缈的虚空之中缓缓响起,刘珏登时汗毛倒竖,他揽着王妃,警惕地环视四周,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微微不自觉地颤抖着。 「不必过问我是谁。」那道声音道:「王爷只需知晓我是来帮你的。」 刘珏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并未吭声。 「世子惨死,王爷当着觉得这是天意,而非人为?」 刘珏眸中微亮,随即暗淡了下去,他自嘲一笑,苦涩开口:「知道又如何,孤立无援之身,便如藤蔓攀附于高位之上,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斩草除根。孤果真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之意,与其日日担惊受怕朝生暮死,倒不如做个寻常人家,清苦一生,倒也自在。」 「他」,两人都心知肚明,普天之下,除了窦云,再也找不出权眼通天的第二人。 「王爷此言差矣。虽说大将军只手遮天,倒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王爷为皇室正统,民心所向,只需一声令下,八方来朝,王爷又不是烽火戏诸侯的昏庸无能之君,何愁无援呢?依在下看,真正独木难支之人,不过大将军一人耳。」 「在下可是听说,近日未州,沧州蠢蠢欲动,欲以清君侧之名联合各地州牧,肃清朝野呢。」 那人的声音虚无缥缈地迴荡在暗室里,刘珏垂着头,神色不明,唯独紧紧握成拳的手暴露出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 悽厉的寒风颳过沧州边境,黄沙连衰草,绵延至无边辽阔的天际。 彼时天色将明,喷薄而出的晨曦微光破开黑暗,如碎梦浮金,广袤地洒向低垂渺远的草原。 朵颜站在帐外,抬手压在眉上,极目远眺。 远处浩荡大军压阵,代表昭朝的旌旗随风鼓动,烈烈如焰。为首之人鲜衣金甲,手中长戟一横,硬朗的喊声响彻天地:「全军随我号令,杀——」 排山倒海的大军如黑云一般,缓缓倾泻。 朵颜凝视着远处将领模煳不清的容颜,压着唇角,沉声对身后万众匈奴士兵道:「迎敌!」 就在两军交战的边界,一名头戴斗笠,身着黑衣的人疾驰而过,驶入了茫茫大漠之中。 远在匈奴大后方的粮草营里,篝火通明,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帐中暖如煦春,看守的士兵在寂静无声中昏昏欲睡。 「这里看紧了,前方战事吃紧,粮草可不能断。」有巡查的副将路过此地,他敲了敲营帐,低声吩咐着。 看守的士兵勐然惊醒,他忙作着样子点了点头,却又发觉对方看不到,这才掀帘出去,行礼致意:「末将定当恪尽职守,是死守卫粮草营,绝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近日有新兵来吗?」将领环视一周,压低了声音。 士兵紧锁着眉头,仔细想了想,迟疑着:「是有一个新人,不过是从可汗那边调遣过来的,应当没什么问题。」 「还是仔细些好,粮食辎重乃军计之根本,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将领边走边说,忽地一声吃痛,胸口被撞了个结实。 将领皱着眉:「哪个不长眼的......」 那人忙躬身,嘴里念念叨叨:「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那将领刚要挥手赶他,听到这话忽地起了疑:「你不是匈奴人?」 这哪是匈奴口音,这分明是掺了中原口音的匈奴语。 那士兵见状,顿时心生不妙,粮草营可是重中之重,若是混了什么心怀不轨的人进来,第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他。是故厉声道:「抬起头来!」 待那人抬起头来时,两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那张还算白净的脸上,赫然一片烧伤的疤痕,那瘢痕纵横交错,覆盖了半张脸。 那人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这张脸的可怖,只抬起了一瞬,就迅速地低了下去,用着并不熟练的匈奴话说:「可汗......派我来协助将军。」 说着,他拿出了可汗的亲笔文牒。 那将领狐疑地将那文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确认无虞后,方才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过去吧。」 那人不敢多留,唯唯诺诺地称了是,便灰熘熘地跑开了。 「可汗怎么会派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子来?」将领小声嘟囔着,他拍了拍身边守卫的肩膀:「每日都会有粮车运来粮草,仔细清点着,一斤半两都不能少。另外——」 他转身撇了一眼营外,那里正有粮车进来装粮:「多派些人手,粮车可不能被劫。」 士兵连连点头,生怕漏了点什么。 「做好了,有你升官发财的时候!」将领最后语重心长道,他翻身上马,催马疾驰向无边的草原。 -------------------- 可能要提前完结了,写到后面有点力不从心,感觉达不到大纲的预计字数了...... 第54章 声东 唿啸的寒风颳过一望无际的原野,视线尽头,连绵的群山拥抱着乌云,巨大的灰色天幕低垂辽阔,与腥风血雨的战场两相辉映。 两军交战,厮杀正欢,朵颜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刀锋所及之处,所向披靡。鲜血喷溅,染红了她硬朗明丽的面容,如同地狱歃血归来的修罗。 她随手抓了个奄奄一息的沧州士兵,逼问道:「付祂在哪?」 「你......你休想知道......」话音还未落,就被朵颜恶狠狠摔下马去。 付祂对外号称三万大军全力以赴,实则不过派了一万虾兵蟹将,根本不足为惧。为首的将领把他们当狗一样熘,最后被她斩于马下。 第96页 别说付祂了,就连她那宝贝副将的影子都没见着。 她手上兵力有限,死一个少一个,可汗又拒不发兵支援,可谓是江上孤舟,稍有些风浪就有沉船之险。 更何况,剩下的那一万将兵是她从占领的十二镇搜刮出来的,全是一群乌合之众,心志摇摆不定,稍有风吹草动便自动瓦解成一盘散沙。 此即危急存亡之刻,必须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朵颜将军,据乌镇县令说,曾在城内见到那位中原将领,不知是真是假。」斥候来报,称有人在乌镇内见到了付祂。 那些士兵杀红了眼,一听说有了付祂的消息,便急不可耐地喊打喊杀,誓要将乌镇夷平,揪出那畏首畏尾,阴险卑鄙的小人。 「等等。」朵颜抬手,抑住了激奋的群情,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阴云笼罩的乌镇上空,喃喃自语道:「就怕是个请君入瓮的局。」 「就地安营扎寨。敌不动我不动,切莫中了那狡猾的中原人的诡计。」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粮草营里,显然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粮车井然有序地进出着,监军站在一旁,偶尔训斥一两个偷懒的,但也无伤大雅。 「那边的,过来,护送这辆车,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过来!」那监军眼尖地发现了个磨磨蹭蹭迟迟不过来的士兵,于是眉头一竖,厉声喝道。 那士兵磨蹭着过来,像是担惊受怕地左右四顾一番,这才缀在队伍后面,拖拖拉拉地跟着。 「哪来的臭小子,就这么点胆量,给可汗餵马都嫌笨。」那监军嗤了一声,没把这人放在心上。 不远处的荒原上,数个支起的营帐在光秃秃的平原上显得尤为突兀。这是距离沧州不远的落雁平原,是昭朝国境与匈奴边境的交界之地,广袤无垠,歷来人迹罕至。 秋冬常起风沙,浩浩荡荡的粮车要从这里穿行而过,时常因为遮天蔽日的黄沙迷失方向。 此次也不例外,为首的士兵见不远处又起了沙,愁眉苦脸地蹲下身,命令运送粮车的士兵前去探路。 他目光梭巡了几番,最终定格在了队伍最末吊着的个泛泛之辈上。 「你。」他踩着深陷的沙坑,走到那人身边,毫不留情道。 那人还愣了愣,环视了一周,这才抬起瘢痕遍布的脸,愣愣地说:「什么?」 他这面容着实给人吓了个正着,为首的将领见了就是噼头盖脸一顿骂:「这鬼样子也敢出来吓人!说你呢,快去开路。」 死了就死了,死了正好,他们部族不可能出这么个窝囊废。 那人忙低头,唯唯诺诺地称是,一路小跑似的熘走了。 那将领看着他佝偻畏缩着的背影,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 「朵颜可真是沉得住气啊。」风沙掩映的帐外,付祂极目远望,却什么都看不见。池海在一旁小声嘀咕,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稍微有点脑子都想得明白,这不过是请君入瓮之计。」付祂收回视线,她眯了眯眼,像是被这迷眼的风沙折磨得苦不堪言:「边塞的环境真是恶劣,也不怪他们匈奴急于扩张。」 就连近在眼前的池海,她都有些看不清。 「所以得从旁计议,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付祂又重新将目光放在远处的漫天黄沙之上,不时之后,付英策马过来,目色凝重:「乌镇外,全军覆没。」 付祂眸光一滞,她知晓匈奴骑兵骁勇善战,却不知朵颜所率部属竟个个有以一当十之能。她派出的那一万军队或多或少都有过从戎经验,却还是被打得溃不成军。 若是正面硬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时间不多了,不能让她顺藤摸瓜地找到这边来。」付祂当机立断道:「如今风沙遮住了斥候的眼睛,使他们变得异常迟钝,我们要在这片刻喘息之机里,找到绝处逢生的办法。」 不远处,一道身影冒着风沙,一步一步,艰难走来。 待至近前时,那人满头满脸的黄沙,连开口都像嗓子里揉了砂砾:「我......我来找付将军。」 「你是谁?」付祂打量着他,并未轻易袒露自己的身份。 能避开重重沙暴走到这里来的,除了长期混迹此处的匈奴人,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有谁。 那人似乎顿了顿,这才艰涩地开口:「信鸢。」 付祂勐地抬头,死死盯着他:「是你?」 那人似乎累极渴极,声音沙哑得不成调:「我......我不能再此久留。朵颜部下个个英勇善战,硬碰硬的话胜算渺茫。唯有以巧计破之,先前的那只信鸢,只道出了破局的一半诀窍。」 「另一半,在我这里。由我亲自带给将军。」 付祂看着他,风沙模煳了他的面容,她却从轮廓中察出了些熟悉。她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清都山水郎。」那人像是笑了笑。 「将军!将军!」入夜时分,夜深人静,一声悽厉的唿喊声划破天际。 朵颜几乎是瞬间睁开眼,她勐地坐起,迅速披衣起身,冲出帐外。 「付祂,付祂带着人夜袭十二镇。那些叛徒,他们开城迎敌,目前六镇已经沦陷三镇!」 朵颜目眦欲裂,暗骂了声该死,她想到这些人不会乖乖归顺,却也没想到他们竟毫无顾忌地给付祂开了城门,让她长驱直入。 她还是低估了付祂在沧州的影响力了。 第97页 「我派去的人呢?都死了吗?」她质问着在十二镇排兵布阵的将领。 那将领迎着朵颜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哆哆嗦嗦地说:「末将见十二镇都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和窝囊守将,就擅自缩减了防守人数......」 朵颜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吹了个唿哨,一匹黑马冲破夜色,疾驰而来。她翻身上马,迎着凛冽的寒风和数道燃起的火把,高声喊道:「破城!」 战鼓喧天,旌旗猎猎。乌镇紧闭的门被强力破开。一列匈奴队列率先闯入,却发现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连寻常见的打更人都不见了踪影。 没有满街逃窜的百姓,也没有震天作响的唿救,整个乌镇仿若一座空城,静谧得可怕。 为首的将领大惊失色,正想要警告后面鱼贯涌入的大军时。刀光一闪,方才还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然尸首分离。 付英横戟于前,她腰身微微伏在马背上,长枪往下滴着血,正如蛰伏的野兽,蓄势待发。 朵颜越过沸腾的军队,目光堪堪落在她身上,随后了无兴趣地移开。 她从腰间抽出宝剑,怒喝一声,催马直逼付英而来。 「我最近刚练了你们中原人的剑,翠花,帮我看看这剑到了哪重境界。」剑尖与戟身相碰,发出一阵刺耳的「刺啦」之声。 付英吃力地格挡着,拼蛮力,她完全不是朵颜的对手,只能边打边退,马儿受了惊,扬蹄将她从马背上狠狠摔了下去。 付英吃痛,却未及她反应,朵颜就已挥剑砍来。她连滚了几个身,才堪堪擦过削铁如泥的剑刃。 「别跑啊。」朵颜笑了笑,她也翻身下马,继续和付英缠斗起来。 这边打得如火如荼,粮草营那边也没闲着。 不知道是哪帐起了火,趁着沙暴的狂风,那火愈烧愈烈,竟燃成了熊熊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众人奔走相告,惊起了睡得正酣的人。 负责看守粮草营的将领见了势可涛天的大火,心都凉了一截。 「哪帐走的水?」他狠狠揪住一个路过的小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那小兵惊慌失措地喊。 「救火,救火!」将领高喊着,却奈何沙漠之中水本来就有限,饶是全用上了也于事无补。 不出一会儿,那随风蔓延的大火就将粮草营烧了个一干二净,脚下的黄沙成了焦沙,触目所及一片灰烬,空气中瀰漫着烧焦的难闻气味。 「快......快去禀报朵颜将军,粮草营失火,急需撤兵!」将领呆坐在地上,片刻之后,他才像是恍然惊觉一般,随手抓了个人吩咐道。 又是那个脸上有瘢痕的小兵。 那人连连点头,像是不想触他的霉头,不一会儿就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茫茫大漠之中。 远在数里之外的乌镇,朵颜势不可挡,将付英逼得节节败退。 付英撑着剑跪在地上,身上的盔甲深深浅浅地划了数道口子,血色触目惊心地涌出。 她吃力地抬头,不少缠上来的士兵都被朵颜轻而易举地扫开,她缓缓逼近已至末路的付英,唇角扬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高高扬起的犹带血腥的宝剑。 第55章 世风 迎面噼来的剑在付英眼中不断放大,白刃寒光,势如破竹。 忽听一声「刺啦」声响,朵颜落下的剑刃竟被硬生生破开,紧接着,密集如暴雨的刀锋顺势噼来,刀刀入肉,招式狠厉。 朵颜定睛一看,只见一人身着鲜衣金甲,背对着她,如瀑的长髮高高竖起,手中长刀饮血,血液汇集于刀尖,滴落在地。 「付祂......」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日日夜夜,这个名字就如跗骨之疽一般折磨着她,使她夜夜不得安眠,每一合眼,就是那夜月色凉薄,火烧连营。还有那令她再不能忘的如月色一般冷淡的眼神。 她疯了一般日思夜想都想见到她,和她决一死战,要么把她的头颅割下来奉为至宝,或者成为她刀下亡魂。 她从戎生涯中唯一一次彻头彻尾的大败,全系付祂。肯与不肯,愿与不愿,她都要把这口咽不下的气讨回来。 「付祂——」朵颜拼尽全力,挥剑而来。 付祂将付英扔给池海,还未及转头,耳后传来一阵破风之声,她下意识地往侧边滚去。 朵颜身量高大,力大无穷。剑势犹带万钧之力,稍稍挨上一刀都得见骨。付祂避其锋芒,借势而上,飞上檐壁。 「果然和以前一样,毫无长进。」朵颜冷哼一声。她等了这一天等了太久,滔天的恨意迫使她日日磨牙吮血,以待今日之时。 「我丢下了笨重的刀,开始用剑。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中原人的剑集力量与速度与一身,杀人于无形之中,决胜于生死之际。果真是天下一等一的杀气。」 正说话间,她眯起狭长的眼眸,剑刃映出檐上付祂波澜不惊地神色。她怒喝一声,紧随其后,腕间使力,挥剑破空而来。 付祂抽刀格挡,剑刃与刀锋相撞,火星爆溅,映亮了付祂咬牙的面容。 朵颜的力量从来都是绝对性的碾压,仿佛身体里住了一头狮子,每一击都是拼尽全力,蕴含绝对力量的爆发。 刀刃掠过剑尖,发出一串刺耳的「刺啦」之声。付祂飞速向后掠去,躲避着朵颜挥砍过来的剑刃。 「只会跑吗?」朵颜微微蹲身,扬起带着血色的面容,她死死盯着付祂后退的身影,低低冷笑了一声。 第98页 顷刻之间,身形骤移,像草原上锁定猎物的野豹,勐地一跃而起向前扑去,残影犹在,人却已掠至付祂近前。 付祂躲闪不及,她看着飞掠而至的剑刃,千钧一髮之际转过身,用后背生生承受住了这一击。 血液飞溅,付祂吃痛地从檐上坠落,「扑通」一声砸进了地面。 剧烈的疼痛使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勉强撑起身子,想拿起刀。入眼一双沾满尘土的战靴,轻而易举就将她手里的剑踢飞。 朵颜提着剑,缓缓逼近倒地不起的付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繁华富贵醉软了你握刀的手。和上次相比,你弱了太多。」 付祂急促地喘息着,她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周身绵软,竟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后背像破了个大洞一样,丝丝凉意透着横亘背部的伤口透进来,疼得她几欲晕眩。 朵颜像是失去兴致一般,了无趣味地扔了剑,将付祂捞起,扔在肩上,尘土飞扬,人高马大的女将扛着昏迷不醒的人,缓缓消失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 ...... 匈奴撤出了十二镇,一方面是因为沧州军队捲土重来,被攻下的城镇临阵倒戈,气势汹汹而来。另一方面是匈奴军营弹尽粮绝,但粮草营迟迟没有动静,朵颜心中起疑,连夜拔营,带着残余军队撤入茫茫草原。 草原之上,就是匈奴的主场。谢清尘数次派人均无功而返,大多迷失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 匈奴虽退兵了,沧州却遭受重创。守边大将付祂被俘,生死未卜,沧州军队也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再战。 明明春已来,渺远的沧州却像陷入了永不退去的寒冬。 谢清尘站在府前,看新树抽芽,万物一片欣欣向荣。他就这么枯站了许久,连王秋迟出来了都不知道。 王秋迟轻嘆一声,道:「还在挂怀吗?」 谢清尘点了点头,眼中无端有些泪意。自付祂被朵颜掳走之后,他一直陷在愧疚难当的心绪之中,无法自拔。 若是他能如谢问所希冀的一般学成武艺,也就不至于会让付祂一介女子成日战场厮杀,活在刀剑无眼之中。 娘从小就希望付祂能找到如意郎君,平平淡淡,相伴一生。朝堂上的诡谲风波,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她都不必直面。 可痛在谢清尘生来孱弱,别说大刀,就连木剑举起来都吃力。付祂本来是谢问以伴武招入府的,结果学到最后,只剩付祂一人苦苦坚持,最终学有所成,一战成名。 而谢清尘早早捧起了书卷,执起笔墨,立志要做不世之才。 可世事难料,谢问年老体弱,早早告老还乡。留下沧州这么一个烂摊子扔给谢清尘。 彼时他尚未及冠。 子承父业,他还未及一展身手,就被迫留在了沧州这一一隅之地,担起了守卫昭朝边境的职责。 刚开始的时候,他和付祂两人苦苦支撑,手下的人不服管,付祂就打到他们服管。匈奴人趁虚而入,连夺数城,付祂就带着兵跟他们硬碰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藉此逐渐在边境建立威望,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沧州能有如今安如磐石的局面,付祂功不可没。 可谢清尘除了当个挂名太守,却日日庸碌,就连地方上的贪污受贿都没发觉。 「付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王秋迟将他揽进怀中,低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要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无人生来就是废物,一味地自怨自艾便如一叶障目,再不见山。」 谢清尘埋首于他怀中,无声落泪,汹涌的泪水濡湿了他的前襟。 ...... 今夜月光皎洁,洒下一地清辉。 付英披衣立于院内,仰头看着凄迷的月色,沉默不语。 付祂杳无音讯,她心绪难平,夜不能寐,几乎夜夜就这么枯等在院中,从入夜时分等到天亮。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池海虽劝过她,却还是无用,索性每夜就抱着兵书来她院里夜夜陪她。 一阵长风拂林,夜晚中付英的感官尤为敏锐,她目光一凛,望向虚空中的某一处:「谁?」 池海也放下书卷,站起身来,循声望去。 一道黑影立于月色幽微之处,凉风轻拂枝叶,沙沙作响,那人垂手默立。 「在下面容有损,怕惊着将军,故不露面。」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付英几乎瞬间就认出来了。 这是交战之时,越过沙暴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 「在下知晓付将军落入敌军之中,下落不明。在下愿只身前往,救付将军于水火之中。」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朵颜定会严加看管,你又非其亲信,如何脱身?」付英紧紧盯着他,问。 「山人自有妙计,将军不必挂心。」那人蹲了一顿,续道:「只是有一不情之请。」 付英道:「你说。」 「下次满月之时,我会救付将军出来。只是究竟人少势寡,脱身绝非易事。届时我会传书于付将军,告知何处,还请将军提前派兵埋伏。」 付英眉头紧锁,她沉吟片刻,道:「听上去太过冒险......就怕到时候人没救出来,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那人轻轻笑了笑,嘶哑的声音逸散在风声中,送至她耳边:「世无万全之法。有失必有得,若不放手一搏,怕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99页 付英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却无端生出些熟悉之感。 ...... 付祂是被一盆冷水临头浇醒的。 她费力地睁眼,触目所及是阴暗潮湿的牢笼,顶上开着一扇小小的窗,灰白岑寂的天色照进来。 朵颜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脸,道:「别装死了。」 付祂吞了口血沫,艰难开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士可杀不可辱,你这番折辱是何意义?」 「让你轻而易举地死了,那我也就无甚乐趣了。我所求的,是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朵颜蹲身,缓缓逼近她,眼里淬着毒,像是吐着蛇信的蛇。 ...... 京城春暖花开,正值阳春三月,飞雁来信,生机盎然。 世子骤卒,登基大典却延误不得。靖亲王于万般悲痛之中仓促继位,临朝称制,改年号为永康,意为千秋万代,国泰民康之意。 窦云加九锡,建宗庙,享无上殊荣,当真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新帝终究令旧臣大失所望,本以为会挫一挫窦云的士气,孰想到比起那窝囊草包的废帝刘煜,竟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加九锡,建宗庙」这种举世无双的封赏都搬了出来。 到底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看来昭朝,是真的要亡了。 第56章 万全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崇德殿内灯火幽微,烛影摇晃,模煳了长跪不起的人的身姿。 一封密报呈于书案上,刘珏垂手默立,半晌之后,他才沉沉开口:「起来吧。」 洛宴平依言起身,他掸了掸衣上的尘土,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帝王。 都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帝王之心难测。自初次于靖亲王府一别后,如今再见,昔日意气风发,扬眉吐气的尊贵王爷已然沉稳许多,喜怒再不行于色。 「你说皇兄没死?」刘珏拾起那封密报,目光在二者之间梭巡片刻,最后落在洛宴平平静的面容上。 「是。」洛宴平答。 「那场大火将昔日的崇德殿烧了个干净,皇兄困在里面,怎么可能还有生还的希望?」 「砰!」地一声,他将密报狠狠拍在案上,额角青筋微微凸起,恶狠狠地盯着他。 「朕从前从未奢想过皇位。」刘珏阴鸷地看着他,冷冷道:「但你们不满皇兄日益膨胀的权势,将他囚于无尽深宫,最后一把大火烧了了之。将朕赶鸭子上架,重新置于你们的掌控之中,成为你们操纵朝野的傀儡,这些,朕从未有过怨言。」 他捏着密报的手陡然收紧,像是隐忍着某种极大的情绪:「如今朕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你居然告诉朕,皇兄没死?那我算什么,我那冤死的皇儿算什么!」 洛宴平抬眼看向雷霆之怒的帝王,语气稀松平常:「私以为,先帝并未有僭越之意,陛下多虑了。」 刘珏顿了顿,狐疑地看着他:「那你为何......」 「有人称在边塞见到 一个满脸烧伤瘢痕的匈奴士兵,神态与先帝有几分肖似,此人虽行踪飘忽不定,但经微臣探查,他先后多次于乌镇与两军交战之界往返,十分可疑。故而微臣多次派人探查,查得此人早先出没于蜀州,后匈奴与沧州交战时,不知用什么法子混入了匈奴阵营,是看管粮草营的一介小卒。」 洛宴平意味不明地笑道:「听说前些日子匈奴后院着火,粮草营失水。本可乘胜追击,却迫于无奈不得不撤兵,恐怕全系这一人所为。只是先帝究竟为何沦落蜀州,又辗转匈奴之间,便不得而知了。」 「但请陛下放心,微臣此番前来告知此事,并非为了惹皇上不快。只是先帝骤然崩逝,但手下仍有可用之才,陛下何不藉此机会,收揽他呢?」 「皇兄的人,岂是朕说用就用的?简直是无稽之谈!」刘珏一拂袖,但他目光闪烁,已然是动了恻隐之心。 「非也非也。」洛宴平摇了摇头,拱手道:「陛下还未试过,就怎知先帝一定不肯呢?窦云是陛下和先帝共同的敌人。世子惨死,皇后哀思成疾,皆是拜窦云所赐,陛下早就和先帝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若放任窦云手眼遮天下去,王朝迟早要易主。」 刘珏被他说得惊起了一身冷汗。歷代皇帝无人想做亡国之君,这便是遗臭万年,千人唾万人弃的名头。他吞咽了一口,迟疑道:「爱卿所言有理。依洛卿之见,朕要同皇兄联合,尚有一线生机?」 「陛下果然通透。王谢二氏与先帝交好,而与窦云视同水火。沧州与未州定然站在先帝这边,也就是站在陛下您这边。而先帝失踪之后又出没于蜀州,蜀州牧不可能视若无睹,窦云布下天罗地网,而先帝仍安然无恙,只能说明蜀州为他提供了庇护。那么蜀州也可暂定于先帝与陛下之地。先帝后妃沂州陈氏婕妤横死宫变当日,沂州牧爱女心切,定会对窦云恨之入骨,如此想来,沂州陈氏亦可为陛下所用。其余几州除凉州外,皆隔岸观火,摇摆不定,陛下稍稍施压,定能让其归顺。由此可见,陛下乃民心所向,剿灭国贼指日可待。」 「话虽如此,可皇兄在位时尚且未扳倒窦云,朕就可以么?」刘珏仍有些迟疑,他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没有万全之策从来不会轻举妄动。 「今非昔比了,陛下。旧时窦云风光无限,挟傀儡天子,又手握数十万军,而天下九州如一盘散沙,人心不齐。今窦云荒淫无度,苛责下属,欺压百姓,早已惹得下面怨声载道。局势逆转,窦云十万大军如纸质老虎,一触即土崩瓦解,早已不復当年威名。此乃天赐良机,陛下可徐徐图之。」洛宴平如此宽慰。 第100页 刘珏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一拍案道:「爱卿所言甚是,是朕优柔寡断了些。洛卿既然找到了皇兄的行踪,不如择日就把皇兄寻来,朕与他共商讨窦之事!」 他眼中燃着踌躇满志的火焰,自继位以来,臣子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不过是刘煜再世,并非復兴朝纲的明君。而今他便要让这群鼠目寸光之辈看看,谁才是英明神勇的救世明君。 「不过,洛卿,你既是大将军的人,又缘何要联同朕一起对付他?」 洛宴平闻言,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人之在世,本如蜉蝣一般漂泊而无所依,依附强者而生,依附弱者而亡,古往今来的道理,微臣亦不能免俗。」 ...... 风过无声,雁过留痕。 渺远广袤的草原上,一只雄鹰刺破雁阵,直冲而下。 朵颜仰头,抬起一只手臂,稳稳接住了体型巨大的雄鹰。 可汗亲笔,让她着重关照那个粮草营的小喽啰。 朵颜心生郁闷,可汗自世子丧命后就对她不闻不问,缘何三番两次传信与她? 当真怪也。 但可汗之命不得不从,她派身边亲信将那人传唤来,仔细打量着他。 「你是可汗什么人?」此人被烧伤了面容,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不过从那单薄瘦削的身影来看,应当不是纯正的匈奴人。 那人卑躬屈膝,深深低着头,声音也细如蚊吶:「奴才......奴才是奴颜夫人之子。」 朵颜皱眉,奴颜夫人,乃是流传于宫闱禁内的名字,此人生平传奇,为中原贵胄,因家道中落,受到牵连,因此发配边境。此女貌美非常,可汗征战时,窥见其倾城容貌,见之再不能忘。于次年,匈奴可汗发动大规模战争,此次沧州损失惨重,兵力消亡。本以为行至绝处时,可汗却只掳走一女子便扬长而去,沧州也因此得以休养生息,未至覆灭。 可汗将女子带回去后,本欲封其为阏氏,后因部下反对,退而封为洛夫人,取其姓氏。次年生一子,可汗喜爱非常,同年洛夫人因事惹怒可汗,赐封号奴颜,有折辱之意,母凭子贵,子因母难,可汗将世子连同奴颜夫人一同驱逐,遂下落不明。 如今可汗怒气已消,想来是对幼子无辜的愧疚,故而屡加提拔。 「原来如此。」朵颜恍然,她单手撑在膝上,问他:「为何不敢抬头?」 「奴才先年于一场大火中容貌毁损,瘢痕未消,骇人非常,怕冲撞了将军。」 朵颜闻言,饶有兴致道:「你们中原人说话都是这副装腔拿调的样子,听着让人难受......可汗让我给你个一官半职,不如就是看守那个中原将军吧,正好你们同出中原,也好管束着些。」 那人斗笠下的目光微微闪烁:「多谢将军。」 ...... 「将军,此人可信吗?」沧州境内,付英正在操练新建立的一只水军,池海一脸忧心忡忡。 「别无他法,只能放手一搏了。若是此人也不可全信,那便是真的再无解救之法了。」付英微微凝神,她目光落在井然有序的水军上,心思却飘到了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齐扶枝身上。 她肯放手一搏,全赖齐扶枝的鼎力劝谏。 那日沙暴中与那位神秘人士一别后,齐扶枝便一直冥思苦想,直到被付英发觉问起时,他才将深埋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 「此人有几分肖似先帝。」他如是道。 付英仔细回想,却只记得那人脸上纵横交错烧伤的疤痕。 「寻常人只看面皮,身形反倒是次中之此。但我与先帝交好多年,情谊甚笃,不必看脸,只看身形便可认出一二。」像是看破她心中所想,齐扶枝笑道。 「虽说光看身形也无从辨别,只是此人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且十分强烈,依我之见,十之八九是逃出生天的先帝。」 付英心下骇然,就连齐扶枝都看出来了,付祂与之朝夕相处,不可能没认出来。 她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齐扶枝,后者微微一笑:「都说近乡情怯,他乡遇知己都要惊上许久。已死的心上人如今已这番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怕是再镇定自若的人也会情怯吧。」 「噗——」池海在一旁听得正起劲,谁料飞来横祸,一只体重千钧的信鸢直直砸了下来,将他砸了个趔趄。 付英将他扶起来,池海吃痛地揪起那只沉得要命的信鸢,正要好好收拾它一顿,却正对上信鸢无辜的绿豆黑眼。 「......」池海和它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败下阵来,手中一抛,将它扔出了九霄云外。 「正月十五,子时,落雁平原。」付英捏着从信鸢那解下来的信笺,沉吟出声。 -------------------- 洛宴平:我为这个「兄友弟恭」的家庭可真是操碎了心。 第57章 月圆 阴冷潮湿的地牢里,付祂坐在一方稍稍干燥些的枯草堆上,仰面看向牢外。 那里站着一个人,身形她再熟悉不过,可她还是明知故问:「你是谁?」 看守牢房的狱卒身形微微顿了顿,半晌之后,刻意伪装过的声音闷闷传来:「在下不过一介匹夫,付将军何必如此念念不忘?」 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付祂轻轻抽了口气。 外面那人听了,先是静了一静,装作没听到。付祂就这么看着他如松柏般笔直决绝的背影,又捂唇轻轻咳了两声。 第101页 声音不大,却恰恰好能让外面那无动于衷的人听见。 「......」像是认命般嘆了口气,片刻之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那人从怀中掏出个模样精巧的小玉瓶,见四下无人注意,偷偷扔了进来。 小玉瓶一阵「咕噜咕噜」地滚过来,付祂向前倾身,握住那个小玉瓶。 「谢谢......荆沅。」她仔细将药涂抹在伤口上,末了,轻轻对她说道。 那人明显僵住了,她有些艰涩地开口,矢口否认:「你认错了,我不认识什么荆沅。」 付祂笑了笑,道:「那或许应当换个称唿?刘煜?」 见被认出来了,荆沅索性缄口不言,任由付祂两个名字颠来倒去地唤她。 掺杂了久别重逢的绵绵情意,听起来让人心间一痒,鼻头一酸。荆沅仰头,将那点唿之欲出的泪意给憋了回去。 夜半时分,四下无人,几个狱卒相约着去吃酒,一人上前拍了拍荆沅瘦削的肩膀:「一起吃酒去啊。」 荆沅低头,摇了摇。 「切,还以为多有来头,不过是中原贱婢的野子。还真以为高人一等。」那几个狱卒渐行渐远,不堪入耳的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荆沅耳中。 偌大的牢房中只剩下一站一坐的二人。 付祂抱膝坐在干草席上,沉默地注视着她。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比如那场大火,比如身在他乡,再比如......面目全非。 牢房里点着一盏微弱的孤灯,穿堂的寒风吹过,就连那点光也闪了两闪,骤然熄灭。 虽说已经开了春,夜间的风还是有些凉。付祂只穿了一件单薄破败的囚衣,陡然被冷风灌了满袖,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下一瞬,宽大的衣袍迎头盖下,熟悉的冷香扑面。荆沅隔着一件薄到近乎于无的衣服,轻轻吻了吻她。 遮眼的黑暗中,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付祂清晰地感觉到了胸膛中不可名状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仿佛要破壳而出。 那是个一触即分的吻。付祂却怔住了很久,她没做声,也没动。荆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炽热得似乎要透过那层薄薄的衣料,深深望进她眼里。 那是一双清澈见底,婉转柔和的眸子。 「我很想你。」荆沅低低开口,听起来和那个吻一般缠绵悱恻。 付祂强忍着泪意,她有些哽咽道:「那你还要骗我?」 荆沅忽地抱紧她,那力道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她骨血相融,永不分离:「我死了,比让你见到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好。」 若不是她几蹈险境,她也不会就这么不加掩饰地站在她面前,将自己的所有难堪与骯脏也一併暴露无遗。 「我其实......已经想好了,我想在你身边,只要远远地看着你,能见到你我心便足......我没想到,你能认出来。」她像是忍着某种波涛汹涌的情绪,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付祂的声音闷在她的怀中,有些心疼地,她伸手摸上她的脸。 荆沅僵了僵,目光闪烁,想要推开她。犹豫片刻后,还是顺从地让她上下其手。 手下的皮肤凹凸不平,像是错落的丘陵。光是闭眼都能感受到这张脸的主人面庞的狰狞可怖。 「疼不疼?」 「如果我说不疼,你会信吗?」 付祂笑了笑,她将蒙头的衣物取下来,直直地望进那双因躲闪不及而略微有些慌乱的眼眸里。 皎洁的月色透过四方小窗洒进来,落在荆沅柔顺垂落的青丝上。她低着头,忙着躲避付祂探寻的视线。 付祂喟嘆一声:「马上要......月圆之夜了。我们成亲的那一日,也是月圆夜。」 不论是初次见面,还是未州再婚,都是月圆之夜,都是如今夜一般似梦还真的月色。 荆沅沉默不语,只是仍不愿抬头看她。 「看看我吧。」像是小声的哀求,又像是久别重逢诉说的苦苦思念,付祂回抱住她。 像是要碎掉了。 失去刘煜的这些日子里,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就连灵魂也在那一场大火里焚烧殆尽。 「你再不看我,说不定就看不见我了。」付祂很少用这么服软的语气说话,就连从前二人相处时,行床笫之事时,她也一向冷静自持,或柔和似吞吐万物的江河湖海,纵容刘煜的一切任性和骄纵。 荆沅终于抖了抖,颤颤抬起脸来。她闭着眼,月光轻柔地洒落在她脸上,将那些无法诉之于口的隐痛一览无余。 付祂几乎在霎那间屏住了唿吸,她爱怜地摸了摸她紧紧闭上的眼睛,声音也如月光般朦胧:「我从来不会害怕。从前我喜欢身为男子的你,如今我喜欢身为女子的你。如今时殊世异,我也仍喜欢不再风华的你。你只是你,或男或女,或美或丑,都只是我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细腻温柔的人」 荆沅闻言,没开口,只是睁了眼,那双死寂如深潭的眸又焕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下一瞬,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她泪如雨下,扑进付祂怀中,泪水染湿了她的前襟。 「下次不要再不告而别了。」 ...... 约定之期将至,付英焦头烂额地看着眼前的军事地图,神情肃穆。 齐扶枝倚柱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桌案上,又似乎在出神。 第102页 「顾及城防,以免匈奴突袭,我们最多能派出五千兵马。」池海以手支颌,审慎道。 「不能再多了吗?」付英沉吟片刻,问。 「匈奴兵强马壮,除去战死之数,保守也有七千人。以少敌多本非易事,何况对方并非什么虾兵蟹将,而是个个以一敌十的精兵。」 池海摇了摇头,道:「不能再多了,五千已是能余出来的最大兵力。」 齐扶枝看着洒进营帐的一地清辉,恍然道:「已经快月圆之夜了啊。」 ...... 朵颜看着今夜之月,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她方才去跑了马,今夜月圆,用他们中原人的话来说,应当是「每月十五,月圆之夜」。 营帐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朵颜用冷水泼着脸,恍惚听到「俘虏」两个字眼。 她甩了甩手,又把剑抽出来,爱不释手地擦拭着。耳边嘈杂的私语声不绝于耳,也惹得她心头的烦躁愈来愈烈。 朵颜勐地扔了剑,冷声道:「嘀咕些什么呢?」 一群人瞬间噤了声,下一刻,有人冒冒失失地跌撞过来,连滚带爬地大喊:「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那中原俘虏被人劫走了!」 朵颜勐地站起身,声色俱厉:「什么?」 两个时辰前,地牢里仍是守卫森严的一番模样。 狱卒牢牢看着关押着付祂的这间牢房,片刻都不敢松懈。待到巡查的人走了之后,与荆沅一同看守的那个狱卒看着巡逻士兵远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荆沅看着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对他讨好一笑:「初来乍到,小的人生地不熟,多有冒犯了。」 狱卒看着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睛都直了。他见四下无人注意到这里,风驰电掣般地伸手将钱袋夺了来,这才哼了一声:「算你识趣。你娘是奴颜夫人吧。」 荆沅低着头,连连称是。 「不愧是母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对得起奴颜婢膝这个词。」那狱卒仰天哈哈大笑,他重重拍了拍荆沅的肩膀,扬长而去。 「走啊,吃酒去,听说又掳来了几个中原女子,咱们去看看。」 荆沅看着周围几个牢房的狱卒差不多走光了,便手脚麻利地开锁,冲进去对付祂道:「走!」 她拉着付祂的手绕过几个空牢房,有些有人的牢房里,看见二人,还以为是某个俘虏又要遭殃,故而起着哄,也没当回事儿。 整座牢房门口,灯火通明,两个守卫相对而立,手持长戟,见有人要出去,横戟于前,冷冷道:「没有朵颜大帅的命令,俘虏不准出去。」 荆沅忙从怀中拿出可汗亲笔信,谄媚一笑:「可汗有言,若非攸关大事,一律自决。」 两人见了亲笔信,面色虽然将信将疑,却还是放行了二人,再望向荆沅的目光时,染了些敬畏之意。 一路畅通无阻,荆沅带着付祂在广袤无边的平原上迎着月色狂奔。身后逐渐响起马蹄沉沉的踢踏声,付英的旌旗就在前方。 朵颜愤怒的咆哮在身后响起:「竖子敢尔!」 付英带着池海也疾驰而来,千钧一髮之际,朵颜从背后抽出剑,对准二人狠狠掷去—— 荆沅刚想带着付祂飞奔上马,却见迎面而来的付英神色惊恐,瞳孔勐地瞪大。 「将军,小心——」 「噗嗤」一声,血色飞扬,在如银如霜的月光中扬起了一道弧线。 -------------------- 没有存稿了,又开始卡点发了...... 第58章 乱世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月悬中空,洒落一地清辉,如同一层薄霜覆盖了整片大地,此夜人鸟声俱绝,天地寂静。 付祂披衣坐于榻边,神色疲惫地注视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三日了,整整三日,她不眠不休地守在榻边,可荆沅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朵颜的那一剑本来应当正中她胸口。生死攸关之际,荆沅竭力将她护在怀中,硬生生受了一剑。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从此山高海阔,再不相干。可她明知险局,却仍要以身赴此险境,甘之如饴。 「真傻啊......」付祂看着笼在凄迷月色下的面庞,喃喃着。 「说谁傻呢。」下一瞬,幽怨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付祂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躺在枕上言笑晏晏的荆沅。 巧笑倩兮,明眸盼兮。 「救我自己的人,不算傻。」荆沅愤愤不平道,她想起身抱一抱付祂,却不想牵扯了伤口,疼得她直直「嘶」了口凉气,又倒了回去。 「伤还没好全,别动。」付祂回过神,严厉地按着她,不由分说地解开荆沅因伤口撕裂重又染血的衣衫,认真道:「大夫说了要静养。」 荆沅顺从地趴着,侧脸道:「你要给我上药吗?」 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调笑的意味,不由让人浮想联翩。付祂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她从一旁取来小玉瓶,药膏的香气无声无息地化开在她指尖。 她的动作很轻柔,微凉的指尖划过荆沅瘦削单薄的嵴背。一别许久,她消瘦了许多,两翼蝶骨伶仃支起,像两丘孤零零的山陵。 荆沅疼得龇牙咧嘴的,身躯也在她手下细细颤慄着,她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付祂微顿,后知后觉道:「弄疼你了吗?」 第103页 「你这么吊着我,我好难受。」她的语气带着壮士扼腕的嘆息,尽数吞没在付祂低下的唇齿中。 付祂抚摸着她微微凸起的嵴椎,沾了药膏的手肆意在她伤口处游移。荆沅蹙眉,她便伸出空闲下来的那只手,细细抚平她的眉眼。 「只能看不能吃,更难受了。」荆沅胡乱说着不成样的话,以期转移背上剧烈撕扯的伤痛。 「等你好了,随便吃。」付祂啄过她的烧伤的面颊,怜痛又爱惜。 翌日清晨,王秋迟带着谢清尘一同来探望付祂。 既是探望,也是道别。 「付将军,您看看什么时候,和子牧一同去未州一聚。」王秋迟望眼欲穿,似乎在往屋里瞄。 荆沅坐在窗前,留下一道倩丽的剪影。 「那位是?」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家妻荆沅。」付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柔声道。 既是失而復得,亦是久别重逢。 谢清尘看着荆沅的侧影,总觉得身形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出姓甚名谁。 「王大人好生奇怪,寒冬雪冷之时,不住在四季如春的未州,偏生往这天寒地冻的沧州跑。」枯树逢春,万物生长,恰是一年春好处。 「山不就我,我自去就山。谁让子牧这么狠心,一年到底都不愿来未州看我一眼,那我只好纡尊降贵,捨身来陪了。」王秋迟笑眯眯道,说话间还对谢清尘眨了眨眼。 谢清尘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闻言就炸了毛:「呵呵,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王秋迟一脸敢怒不敢言,可怜兮兮地看着付祂。 付祂请他们二人入了座,顺便也将荆沅喊了出来。 她戴着顶斗笠,四周垂下如纱雾般的白绦,叫人看不清容颜。虽是遮着脸,却犹可一窥其绝代芳华。 「见过两位太守。」荆沅与二人相对而坐,款款笑道。 「我应当见过这位姑娘。」 闻言,荆沅微微颔首,看向对面的王秋迟:「与太守在未州有过数面之缘。」 「原来如此。」王秋迟瞭然点头,随即对谢清尘兴沖沖道:「子牧,墨书传信来说,今年未州笋尖初露,甚是可人,做成笋尖炒肉更是一绝,要不同我一道回去?」 付祂看着他们,神思却又飘回了未州再婚的那日。余光瞥见荆沅也在出神,想来也是在回忆那天。 只是美酒虽好,不可贪杯;美人虽好,却也不能贪怀。王秋迟此番前来道别,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联合讨窦之事刻不容缓,如今外敌已平,内患未除。是以景州牧广发请帖,邀各位州牧前往景州共商大事。帝王深锁宫阙,门路闭塞,窦云假意奉天子而令不臣,实则挟天子以令天下,此诚 内忧外患,讨窦迫在眉睫。据说前朝重臣姚简手中和有先帝密发的讨窦状,以此为饵,定能将窦云一网打尽。」 谢清尘拧眉:「为何要去他景州牧府上?讨窦从始至终都是王思齐一人从中斡旋,他景州牧缩首缩尾,也想做这天下共主?简直痴人说梦!」 王秋迟苦笑两声:「未州式微,理应拱手让之。」 「黄旦若是不拿出什么说服天下民心的功绩,想一人独揽联盟大军?届时定然站不稳脚跟。」谢清尘道。 「景州毕竟兵强马壮,仓廪充实。想来做这联军之首,实属正常。」 「王思齐,你怎么净长他人士气,他黄旦如何强得过沧州军队,粮仓如何充实得过未州万顷良田?看着与世无争,胃口倒是不小,竟想统率各州。」谢清尘横眉,已然有些怒意。 「是啊,王太守,如今沧州,沂州,联同蜀州都力挺未州统率各方兵马,可见太守您为民心所向,功绩斐然,当之无愧啊。」荆沅也在一旁附和。 王秋迟最后拗不过二人,只好勉为其难地接下这份差事,隔日便向天下广发集贤贴,召集五湖四海的有识之士。 二人走后,荆沅倒在付祂怀里。她揪着付祂垂下来的几缕鬓髮,缠绕在指尖:「你放才为何不说话?」 付祂任由她动来动去,道:「多说无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统率各方的人非未州或景州莫属。只是王思齐此人处事太过圆滑,广交各方,方才一番话,不过是激公子表态罢了。」 「其实不用刻意激他,公子也会还无保留地站在他这边。这样一来,倒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替公子惋惜。」付祂摇了摇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作罢。 「有时候,太过聪明也不是件好事啊,揣着明白装煳涂才是生存之道。」荆沅笑道:「破局之人固然惊才绝艷,布局之人才是箇中高手。」 付祂斜斜睨了她一眼,凉凉暗讽:「还得是荆大姑娘,以假死诱人入局,一步三算,将天下人都搅得团团转......你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报杀身之恨,不共戴天之仇,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权衡利弊?」 荆沅倚在她怀中,日光懒懒斜落在半遮面的斗笠帘子上,照得她也有些犯懒:「是也非也,报个人私仇为小,报天下之仇为大。窦云当政,只手遮天,苛重税赋,朝野贪污贿赂已成风气,地方中饱私囊屡见不鲜。到底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繁华盛世才是安居乐业之所,征伐乱世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扳倒窦云不过是大业起始,我要让天下海晏河清,朝堂肃清一空,清官遍及天下,贪官锒铛入狱,人人各得其所,再现盛世。」 第104页 她幽深的眸子微微阖着,却依然可见其中的星点火光。 「一把大火烧不尽昭朝的气运。我要烧一把更大的,祸连四海的火,将世间污秽烧个干净。」 这番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她伸手,抓住从指缝中渗出的日光,像是稚气未脱的顽童。 付祂沉默地揉了揉她散落一身的青丝,抱紧了她。 ...... 刘珏近日坐立难安,连日日上朝时都如坐针毡,窦云像是一团笼罩正片昭朝天空的巨大乌云,将他压得沉沉喘不过气。 洛宴平已经很久没来找过他了,整日对着窦云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时笑时不笑,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脆弱敏感的内心,生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就把他从冰凉的龙椅上踹下来。 「陛下,执金吾求见。」 刘珏正批阅文书,闻言,大喜过望,急急道:「让他进来。」 待洛宴平脚步生风地走进来时,刘珏只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哭诉多日以来的提心弔胆之苦。 洛宴平看了他一眼,稍稍让开,身后一个身段稍矮的黑衣人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带着一顶草帽,边沿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方洁白优美的下颌。 「草民姚简,参见陛下。」她长长跪地,行臣子跪拜大礼。 刘珏疑惑地看了一眼一旁轻描淡写的洛宴平,迟疑道:「起......来吧。」 姚简低声称了是,这才起身。 「微臣知晓陛下这段时日忧虑成疾,这才带了前朝重臣姚大人,陛下应当有印象。」洛宴平言简意赅。 刘珏颔首,昔日姚简舌战群臣名声大噪,至今都还是街头巷陌,茶余饭后的美谈。 「今日,姚大人应微臣之邀,助陛下一臂之力。」 -------------------- 这个月写完了应该会歇个几天,突然感觉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没讲清楚,我又燃起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啦! 第59章 求方 王秋迟辞别后不久,荆沅伤养得也差不多了。 期间付祂渐渐将沧州军务放手给付英,付英也不出所望,整顿军队,处理军务头头是道,颇有付祂的风范,不多时,也在沧州军队中建立起一番威望。 起先付英还不明白付祂此举何意,问及时,付祂总是一笑置之,并不回答,直到今日,付祂收拾好行装,与荆沅一道前来告辞。 谢清尘愕然,一头雾水道:「你们要走?」 付祂颔首:「这些日子多谢公子收留。付祂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沧州父老,今国贼一日不除,我心难安。但沧州军上下认为我有异心,多留无益。我与荆沅此番前往蜀州求药,顺道造访蜀州牧。公子......」 她话还没说完,谢清尘就已经红了眼,她无奈一笑,安抚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论我身在何处,永远是公子的左膀右臂。就如王太守之于公子,虽时常分离,但心意相通,万水千山便不再是阻拦。公子,你也要相信,分离总有重逢时,我们仍然还会再见。我在另一个地方,为了实现我们共同的抱负,与公子一样锲而不捨的努力着。」 谢清尘久久不说话,他像是赌气一般:「哪个不听你的,把他杀了便是,你又何必要走?」 付祂听着他这番孩子气的话,不由失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能择兵,兵亦能择将。一位将军失去了部下的信任,就意味着人心不齐,作战也如一盘散沙,士气凋零。再加以暴力施压,后果不堪设想,倒不如我一走了之,再立新将,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谢清尘眉间紧蹙,他想不通行兵作战的关窍,但见付祂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信了三分,只得作罢:「那你还会回来吗?」 「每年雪满沧州,我会北归。」付祂道。 「蜀州距离沧州不远,期间多有互通,届时我也会以来使名义回来看公子,公子放心。」 「既然如此,你去吧。」谢清尘终于松了口,他转过身去,决心不再看她。 他终于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了。 幼时好友皆离他而去,丢他一人独自守着这片辽阔疆域,日升月落,轮转不息。 付祂看了付英一眼,深深俯下身子,行了跪别大礼。谢清尘并未转过来,他不忍再经歷分别了。 「公子,我走了,望你珍重。」 付祂出了府门,触目无边的灰败苍白的天色,不由悲从中来,怔怔站在了原地。 荆沅试着拉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劝慰:「天涯无处不相逢。」 付祂强扯出个笑,刚想安慰她没事,就听见荆沅小声嘀咕着:「笑的比哭还难看,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你们打仗的都这么嘴硬吗?」 「......」付祂默默转过头,缄口不言了。 「将军。」付英匆匆迎了上来,神色有些复杂,像是欲言又止。 她身后跟着齐扶枝,池海不知道跑哪去了。 齐扶枝见了荆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荆沅遮面的斗笠:「这位姑娘的斗笠,倒是与鄙人的有些相像。」 荆沅闻言抬头,如银铃般清脆动听的笑声传来:「这位公子说笑了,斗笠随处可见,有所相似在所难免。」 「姑娘此言差矣。」齐扶枝站定于她身前,偏头看她:「斗笠相似千千万万。同病相怜之人却少之又少,我看这位姑娘与我颇有缘,料想是惺惺相惜之人。」 第105页 「......」荆沅咬牙切齿,强扯着笑,这是故意往她心口戳呢:「大可不必。」 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还有心思在这取笑她,齐扶枝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揍。 另一边,付祂细细叮嘱了军中事宜,付英聚精会神地听着。全然不知付祂已经停下来了,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付祂长嘆一声:「付英,回神了。」 付英这才如梦初醒般,一脸茫然:「将军交代完了?」 「公子性情莽撞,又不谙军事。你可自取而代之,沧州地大事多,他常常处理不过来,如有空闲,也可帮他处理一些。」 付祂如数家珍:「但比起公子,我更担心你。你性情沉稳,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是受了委屈也只会憋在心里,谁也不告诉,沉稳固然是好事,忍气吞声则截然相反,若是手下的那些人有朝一日骑到了你头上,我怕你也会忍着。」 毕竟付英一直秉承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处事原则,真正做到了不争不抢,不怒不怨。 「我会的。」付英频频点头,看样子像是把付祂说的话给听进去了。 付祂对付英比较放心,更何况还有池海与齐扶枝在,倒不至于让下面的人犯上作乱。 「你跟随我数年,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能独当一面,我心甚喜。」 付英听着听着,眼眶一湿,眼泪就要落下来。 付祂最害怕女孩子落泪,她看着好不心疼,故而慌忙喊了跟齐扶枝大眼瞪小眼的荆沅,便要走人。 马车已在府外等候多时,付英泫然欲泣,眼眶通红,依依不捨地看着扶荆沅上车的付祂。 付祂回头看了一眼,就迅速转过眼去,矮着身子进了马车。 马夫扬鞭大喝,马车绝尘而去。 扑迭扬起的尘雾中,齐扶枝与付英并肩而立,付英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喃喃道:「以后真要成陌路人了。」 「将军是在担忧以后沧州与蜀州联盟破裂,两军交战之时么?」 「如若再见是战场上兵戎相见,我倒情愿再也不见。」 齐扶枝却摇了摇头,道:「将军多虑,依在下看来,蜀州与沧州交战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可能先与未州交战。」 ...... 马车上,荆沅倒在付祂腿上,由着付祂认真专注地给她揉着太阳穴,不由舒服地眯起眸子。 「你还没跟我说,你的毒是怎么解的。」付祂忽地开口。 荆沅眯眼思索了一会儿,纠正她:「我的毒并没有解开。」 还不等付祂问她,她又补充道:「此毒为蜀州奇毒,既然有制毒之人,自然也有解毒之法。虽说解药全在窦云手上,那制毒人却有法子延缓毒发。」 这也就是为何宫变之前刘煜已然失了一感,如今却能看得见的原因。 「蜀州隐居的医者不在少数。个个号称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此次就让我去探个虚实,看看是否浪得虚名。」荆沅来了兴致,竖起五指一个一个数了起来:「我让荆巍打探过了,有名头的也就五六户,若是连我这点烧伤都治不好,定要让荆巍如实整顿一番,免得他们坑骗百姓。」 尽是些鬼点子......不过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付祂爱怜地用指尖轻抚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瘢痕,喃喃道:「一定很疼。」 「还好。」荆沅仰躺着,细细感受着她粗糙的指腹划过脸侧,带起阵阵酥麻的痒意,她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那日我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就剩个脸在外面。要不是火太大了,我能毫髮无伤地出来的。」 付祂不说话,只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低声说:「你不让我陪你一起。」 荆沅的身躯明显僵了僵,她翻了个身,侧对着付祂,声音闷闷的:「不想跟你一起。」 付祂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她哪是不想跟她一起,她将贴身的暗卫全权交给了她,就是因为那时的刘煜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从那场大火脱身,遑论带着付祂身涉险境。 所幸,她真的活了下来。 付祂想着,更紧地抱住了荆沅,只觉得怀中的身躯那样消瘦单薄,却要承受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话说回来,沧海桑田呢。」荆沅露出双璀璨皎洁的眸子,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付祂刚想说忘带上了,下一瞬,桑田幽怨的声音自头顶幽幽响起。 「主子,我在这呢。」 桑田带着沧海坐在车顶,桑田闭眼感受着和煦的春风,沧海则一声不吭地躺着,双手交叠枕于脑后。 「难怪我觉着今日马车慢了许多,原来又载了两个体重如牛的汉子。」荆沅小声嘟囔着,也不知桑田怎么给听了去,迎风咆哮:「主子别以为我没听到!」 「......」 连日奔波,给荆沅颠得此生再也不愿看见马车。 马车最终停在一间竹林小苑前,几人下车后,正巧碰见抱着药篓出来的人。 「付青?」 女子闻言回过身,见是付祂,有些难为情地踟蹰了片刻,最终硬着头皮应了声。 付祂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像是不知她为何会在这里。 「我......我闲来无事,想着跟着叶大夫学些医术,倒也能救济些贫苦百姓。」付青正解释着,大夫正从屋里出来。 付青迎了上去,向大夫道明她们几人的来意。大夫瞭然点头,他看了荆沅一眼,道:「进来吧。」 第106页 付祂也紧跟着荆沅进了屋。 大夫仔细端详着荆沅脸上的瘢痕,半晌后,他提笔写下药方,递给付祂:「让弟子按照药方取药即可。」 他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荆沅道:「除却脸上的疤痕,可还有别处留疤?」 荆沅心虚地看了付祂一眼,谁料正巧碰上付祂看过来的视线。 完了,这下瞒不住了。 -------------------- 齐扶枝(戴着荆沅同款斗笠)得意洋洋脸: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要把别人的伞撕碎。 荆沅:专业打假三十年。 付祂:你瞒啊,继续瞒啊,我看你能瞒到什么时候。 付英,沧海桑田:吃瓜群众.jpg 第60章 变故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荆沅趴在竹蓆上,偏头看院中长风穿林,吹起竹叶阵阵。 付祂正全神贯注地给她上着药,自那日大夫叮嘱过后,稍有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紧张不安。荆沅因此时常嗔她大惊小怪,付祂却不以为意。 「所以能解释一下吗?」荆沅正眯着眼享受着付祂手下柔韧的力道,忽地听她冷不防地来了这么一句。 「?」荆沅刚要翻身,就被付祂制住,她目光躲闪,磕磕巴巴道:「什......什么?」 瞒了她太多事,如今问起,倒当真不知道是哪一件了。 「先前有人跟我说,所幸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这才倖免于难。」付祂的手在她后背烧伤的点点疤痕处游移,密密麻麻的痒意直钻心底,荆沅难受地扭了扭,结果招致了更大力道的压制:「别动。」 「这不是怕你担心吗?」荆沅想抬头看她,奈何趴着的姿势实在有碍于行动,故而只得作罢,恨恨地咬了一口身下的被褥。 等了半天,付祂都没说话,荆沅等得心痒难耐,忍不住翻身—— 下一刻,付祂手间陡然收紧,捧起她的腰肢,在那处连片的瘢痕中落下了细密的吻。 霎那间,凤箫声动,悠悠清风吹拂,捲起珠帘。朦胧的纱影中,荆沅羞红了脸,湿润的眼眶泛着迷离的水光,看起来格外动情,她哑着嗓子求饶:「放......放过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付祂顿了顿,动作却透着股狠劲,她压低身子,伏在荆沅耳边,说了句什么话。 红霞飞到了耳边,荆沅难耐地闭了闭眼,咬着唇任她折腾,再不开口了。 ...... 荆沅身上的伤倒是好得奇快,只是脸上的疤痕却迟迟不见好,大夫说还需养些时日,修养期间不可沾荤腥,更忌辛辣。 荆沅哭丧着脸:「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付祂闻言,二话不说,洗手作羹汤,每天变着花样给荆沅炖大补汤。 某一日,荆沅捂着不断涌出的鼻血,拦住了出去採药的付青。 付青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忙要叫付祂来。荆沅一把拉住她,急切道:「别去!」 付祂正在院里噼柴,手起斧落,「砰砰」声听得荆沅心里直跳。 她稍稍凑近了付青,小声道:「看见我这个样子没。」 荆沅把捂在鼻子上的手拿开,手心顿时一抹血色。付青看了,又要惊唿,荆沅眼疾手快地掐了她一把。 于是刚到嘴边的唿喊变调成了哀嚎。 付祂似有所感地向这边看来,荆沅甜甜对她一笑:「小心肝,有什么事情吗?」 付祂一脸疑惑不解:「有人伤着了么?」 「没有。」荆沅微笑摇头,顺便把付青一带:「付姑娘捡到一只山野小猫,正给它疗伤呢。」 她掐着付青命脉,迫于淫威,付青只得含泪点头。 付祂若有所思地回过身,继续噼柴。 荆沅将付青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别给她去采那些劳什子的药草了。」 付青眉心微蹙,迟疑道:「可是将军......」 「就因为她!」荆沅含泪控诉,鼻端鲜血直涌:「天天听信那大夫的鬼话,给我熬什么滋养大补汤,害得我成日流鼻血。」 付青提着药篮,踟蹰片刻。谁料一晃神的功夫,荆沅眼疾手快,将她挽着的药篮抢了过来,撒腿就跑。 「......」付青见荆沅如此蛮不讲理,抬脚想去追,奈何荆沅眨眼间就钻进了竹林里,没了踪影,她有心无力,只得作罢。 晚间付祂炖汤的时候,见付青迟迟未归,便问一旁正闲适哼着小调的荆沅:「付青呢?」 荆沅耸了耸肩,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可能是药篮子丢了,正在找吧。」 ......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在全洛阳最繁华的歌楼中,有人一掷千金,为博美人笑颜;也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看客之间。 「洛公子,您来啦~」歌楼前,老鸨挺着细软的腰肢,丰满的胸脯直直挤了上来,脂粉香气扑鼻,洛宴平不由皱了眉。 近些日子,洛宴平可是这处的常客,与各大姑娘都混了个眼熟。 谁人不知洛宴平可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谁都想和他攀亲带故,若是能收入府中,那是再好不过。 可惜这位洛大公子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留身的主儿,来了这么多回,每回都只要青姑娘一个。 他不耐地拨开老鸨和其她姑娘在她身上游移的手,面色阴沉,语气烦闷:「青姑娘呢?」 他脸一沉,收了平日嬉皮笑脸的贱样,便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第107页 老鸨见状,忙敛容肃目,恭恭敬敬道:「洛公子来得不巧,有人先您一步,点了青姑娘作陪。」 洛宴平闻言皱眉:「我给的价钱不够高?」 老鸨诚惶诚恐:「这......洛公子固然一掷千金,只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价高者得嘛。」 老鸨说着说着,小声嘟囔:「再者,这位公子来头可不小。」 她悄悄凑近洛宴平,极尽妩媚之态:「听说,是大将军的人呢。」 忽地,「砰」地一声响,楼上雅间的雕花小窗应声破开,碎裂的木屑炸开。 歌楼顿时乱作一团,女子的惊唿声和男子的咒骂声混合在一起,夹杂着桌球的打斗声,无数面色惊惶,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冲出歌楼。 「杀人啦!有人杀人啦!」 洛宴平勐地抬头,目光牢牢锁定着楼上雅间扬起的纱幔,那里溅上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 姚简此番冒着莫大的风险潜入洛阳,窦云的眼线无处不在,洛阳就像一个被蚕丝包裹的严丝合缝的蚕蛹,密不透风,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敏锐地捕捉到。 窦云严密的监视令整个洛阳上下人心惶惶,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民间人人不敢妄加言论,更有甚者,以目达意。 天牢里关了数不胜数的罪犯,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有传言说,有人曾因四下约人吃豆米而被捕入狱,处以极刑。 如此大兴「文字狱」,闭塞言路,又克重赋税,大兴土木,夜夜笙歌,酒池肉林,残暴无道。以致民众积怨颇深,各地暴动不断,朝廷军镇压无果,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天下大乱,各路英雄豪杰并起。 姚简受先帝所託,与洛宴平一同,荡平乱世,重整朝纲。 她化名青儿潜伏在歌楼中,与洛宴平里应外合,以王秋迟为首的各地州牧集结兵马,不日便要奔赴洛阳。 窦云的一举一动,皆在洛宴平的监视之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窦云荒淫无道,终将自取灭亡。 然大事将成之际,陡生变故。 「青姑娘。」老鸨隔着雅间重重垂下的纱幔,轻声唤她。 姚简身份神秘,是朝堂上势力如日中天的执金吾大人身边的红人,是故人人都要让她三分。 今日却有人点名道姓地要青姑娘作陪。 那人声称是大将军手下的人,出手阔绰,可谓是真正的一掷千金,只为听一曲青姑娘扬名京城的琵琶曲。 一听是大将军的人,老鸨哪敢不从,着急忙慌地收了银子,让她收拾好待客。 姚简心存侥倖,只以为是窦云手下的哪个无名小卒,慕名而来,应当不会惹是生非。 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待那人缓缓掀开层层叠叠如烟似雾般的纱幔时,姚简手中斜抱的琵琶陡然落地,指甲急促划过细弦,发出一阵刺耳的乱音。 第61章 平生 来人说巧不巧,正是销声匿迹许久的任平生。 说来也怪,姚简虽未见过其人,却听闻过不少关于此人的传言。 传说中心狠手辣,来去如风,机关算尽之人——任平生。 早先为大将军效命,自乌镇一战后下落不明,有人言曾于未州王氏府邸见过此人,只是没多久便又消失无踪。 当真是无拘无束,来去自由之人。 又因其右臂被人齐齐斩断,被世人称之为——断臂军师。 所以当姚简见到来人右臂空空荡荡的袖管时,瞳孔骤缩,连琵琶也应声落地。 任平生眉眼弯弯,客客气气地作了一揖:「小生登门造访,为姑娘徒添烦扰了。」 他看向摔落在地的琵琶,惋惜嘆道:「可惜了,这么金贵的琵琶,竟给摔坏了。千金难求的美人曲,看来小生是无福消受了。」 姚简后退两步,抓紧身后桌案支棱凸起的一角,竟不觉手心生疼。 「不过,小生为姑娘带了份见面礼,还请姑娘笑纳。」任平生说着,身子向一旁让了让,随即,无数黑衣人鱼贯涌入,无声无息。 「在下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捉拿逃犯归案。」 洛宴平飞身上檐,与身前几名黑衣人缠斗起来。 激烈的打斗中,他骤然听到姚简的惊唿声。 「姚简?姚简?」洛宴平噼开迎面直上的黑衣人,转身向雅间飞掠而去。 数不清的黑衣人团团簇拥上来,姚简勉强半睁着眼睛,锋利的剑刃划破了她的胸膛,鲜血直涌,染红了素白的衣袍。 洛宴平的唿喊声同许久之前,付青轻柔的低唤缓缓重叠。 不知从哪爆发出的力量,姚简勐然掀翻了近前凑近的几名黑衣人。与此同时,洛宴平轻巧地跳进雅间,手中剑刃不停,一路披荆斩棘,直杀到任平生面前。 剑尖寒光闪烁,抵在任平生咽喉处,如水般透亮的刃面顿时隐出一丝血迹。 任平生四下环顾一番,看那些号称「天下第一」暗卫组织的黑衣人东倒西歪乱作一团,长嘆一声:「大将军果然还是不肯信我啊。」 洛宴平冷冷看着他,手下力道却分毫不减。 「你奉大将军之命而来,杀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任平生艰难转身,眼角眉梢笑意不减,却无端生出几分狡黠的意味来。 「执金吾大人何必同鄙人打哑谜呢?若不是知晓逆贼身份,大将军断然不会轻易派人捉拿。」 第108页 「哼。」洛宴平冷哼一声:「我护着的人,大将军也要起疑?」 「大将军何曾信过旁人呢,就连爱惜如羽翼般的徐允丞都能轻易捨弃,更遑论你我呢?」任平生笑着抖开摺扇,摇了摇头。 「可怜我残体支离,孑然一身,也落得被人猜忌的下场。」 窦云此举究竟何意? 像是看破他心中所想,任平生微微凑近他,低声耳语:「刘煜还没死吧?」 一旁的姚简勐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洛宴平神色不变,语气无波无澜。 「闻所未闻。不知任公子从何听来这等荒唐言。」 「执金吾当真不信任在下。」任平生摇着扇,空荡荡的袖管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在下游歷大江南北,偶然听闻蜀州牧有一养女,名荆沅,平日深居简出,极尽大家闺秀之典范。近日却频频抛头露面,在下有幸一窥其容貌,您猜怎么着?」任平生打了个哑谜,明明在场诸位心知肚明,却又心照不宣地揣着明白装煳涂。 洛宴平一脸兴趣索然,显然不想理他。 「唉,执金吾大人,您也忒无趣了些。」任平生长吁短嘆,自顾自地仍说着。 「谁知那姓荆名沅的女子,容貌和先帝竟别无二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奇也怪哉。」 说着说着,他故意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最令人嘆服的是,先帝遗孀,绥远将军付祂,竟也随其一道出没。凡此种种,实在令人不得不深思其中联繫啊。」 洛宴平睨了他一眼,瞬息之间,剑刃铮鸣,定睛看时,他已云淡风轻地归剑入鞘。 一片残砖碎瓦之中,洛宴平勉强挑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好整以暇地抬眼看他。 「你此番前来,名为刺杀,实为投诚,说吧,你想做什么。」 远处的蜀州境内,荆沅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她纳闷地揉了揉鼻子,嘟囔着:「谁在骂我?」 付祂坐在一旁磨刀,闻言,手下动作顿了顿,疑道:「兴许是齐大人吧。」 「管他呢。」荆沅无甚所谓,她微微靠近付祂,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荆沅的呀。」 付祂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质地莹润,触手温凉。 「躲避窦云追杀的时候,沧海桑田带着我前往废弃的秦王府暂避,在那里找到的。」 荆沅恍然,这是她幼时随手送给付祂的白玉,当时这块玉被付祂转手贿赂了谢府下人,因此付祂得以有在谢问面前崭露头角的机会。 之后几经辗转,还是回到了荆沅手上。 常言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你看,老天爷都不让你我分开。」荆沅倚在付祂肩头,惘然嘆道。 歷经千帆,归来初心不改,发生在刘煜身上的种种,终成过往。而如今她要以荆沅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与她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付祂闻言,抬起握刀的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她的眼角。 她最喜欢她这样抚触她。 「主子,好久不见啊。」桑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两人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屋檐上,桑田吊儿郎当地仰卧其上,一旁的沧海任劳任怨地帮他遮着刺眼的日光。 荆沅顿时黑了脸,纳闷道:「怎么哪都有这两个人啊?」 真是阴魂不散。 谁料隔着老远的距离,桑田竟听得一清二楚,他陡然跃起,愤然:「执金吾托人送了信来,既然主子不愿见到属下,那属下便告辞了。」 话音刚落,他作势拉着沧海便要走。 沧海这个闷葫芦,说走他是真的跟着走。 「别别别。」荆沅忙唤住转身欲走的桑田,好言好语:「都说主僕情深,桑田何必如此见外。」 她急忙迎了上去,桑田做正事自然不敢马虎,玩闹了一阵,飞身落檐,将一封密信呈递给荆沅。 荆沅神色凝重地接过,她喃喃着:「定然是京城生了变故。」 -------------------- 荆沅(微笑脸):真是个赔钱货。 齐扶枝远在沧州,打了个哈欠,纳闷地想:谁在骂我? 第62章 乌鹊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夜深人静时,洛府院中,一人长身而立,背着一把大弓,平日总是言笑晏晏的脸上却凝上了层冷霜,散着逼人的寒气。 「你们来做什么?」 洛宴平警惕地环视四方,骨节修长匀称的五指缓缓覆上背后的雕弓。 四下寂静无人,远处青黑的群山连绵,绘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英姿飒爽的身姿缓缓隐出。 「中原的执金吾。」 洛宴平不动声色地向那道身影望去,手下微微紧了紧。 「你姓洛?」 那人一半身影隐于灯火幽微之处,一半立于月光照耀之地,犹如半人半鬼的修罗。 「跟随你母族的中原姓氏......但是我记得,可汗曾赐你母亲封号,名为奴颜吧......多么至高无上的称号啊,我族尊贵的世子?」 话音刚落,一道冷箭倏忽射入黑暗之中,弦声铮鸣,久久迴响。 「闭嘴。」洛宴平冷冷开口,眼眸眯起,寒光一闪而过。 像是草原上兇勐无匹的鹰隼。 朵颜从墨色中显出身形,她抱臂而立,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洛宴平阴晴不定的神色。 第109页 「嗤。」她嗤笑一声,唇角勾起讥讽的笑意:「你隐姓埋名,在中原朝堂混得风生水起。俗话有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汗赐予你无上荣光,如今正是你报恩的时候。」 「更何况,大人可是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这件事,我还没上报给可汗呢?」 「这天大的福气,送给将军如何?」洛宴平反唇相讥,「至于这人情,将军上报给可汗也好,不上报给可汗也罢,人都已经被救走了,若是治罪,应当也只会治将军怠慢疏忽之罪吧。」 朵颜陡然握紧拳,声音隐着怒意:「你为何要救她?你明明可以不趟这趟浑水,却非要掺和一脚,把自己也惹得一身脏。」 「哦?两军交战,我朝主将被擒,我身为朝廷重臣,为何不能施以援手。爱国之心切切,乃人之常情,将军未免有些太过苛责了些。」洛宴平置若罔闻,「区区一个俘虏,竟也能让将军牵肠挂肚,甚至不惜亲涉险境,要知道,窦云在洛阳布下了天罗地网,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人倾巢而出......将军尊贵之身,独自一人,只为了个微不足道的俘虏?」 他压低了些声音,莫测一笑:「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将军闻名天下的磨镜之好啊......」 话音刚落,身后倏然袭来破空之声,洛宴平轻巧避过,转身按住朵颜坚硬如铁的胳臂:「君子动口不动手,朵颜将军,你不讲规矩啊。」 说着,洛宴平放开她,轻描淡写地飞身上檐,与朵颜隔开了一段距离。 飞鹰对勐虎,二人皆屏息凝神,目光如炬地死死盯着对方。 「话我带到这里。」官道忽地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间杂着嘈杂的人声。 「有匈奴细作潜入京城!就在附近!」 朵颜看了一眼不远处渐渐亮起的火光,只冷冷扔下一句。 「这是可汗的旨意,听与不听,全凭你意。你可要拎清轻重缓急,惹恼了可汗,就算你躲在中原皇族的庇佑之下,也难逃雷霆之怒。」 ...... 天高地远,蜀州境内。 太守府上,幕僚云集,乌乌泱泱地嚷成一团,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荆巍坐在堂内,头疼地扶着额,对座下闲适品茶的荆沅说道:「皇......沅儿。」 荆沅闻声抬头,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你看这......讨窦终非小事,还需三思而后行。」荆巍暗暗抹了把冷汗,强作镇定。 「太守大人,天下英豪齐聚未州。届时各州发兵出征,蜀州犹豫不决,才会因小失大啊。」荆沅摇了摇头,「讨窦乃民心所向,窦云已然沦为众矢之的,蜀州此时不断,必受其乱,待到皇帝重掌大权,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时,首当其冲应是蜀州。」 荆巍被他说得心惊不已,惊慌不定地问:「那依沅儿看......应当如何?」 荆沅微微凑近他,眼含春风笑意,低声说了几句。 ...... 一群幕僚等得着实烦闷,他们在外面群情激奋,慷慨激昂的地一番理论,屋内人却一点动静都无,让人恼极怒极。 付祂斜斜倚靠着廊柱,腰间悬着宝刀,漫不经心地瞥下来一眼。 叽叽喳喳的人群霎时间噤若寒蝉,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气质逼人,不怒而威,让人着实不寒而慄。 「蜀州必须出兵。」付祂抬起眼皮,淡淡道。 虽说他们对付祂多少心存惧怕,但一涉及出兵之事,幕僚们便瞬间炸开了一锅粥。 「你一个外来之人,凭什么掺和我们蜀州军计?」有人义愤填膺。 「还有那个自诩太守养女的人,前二十年从未听说有此号人物,她倒好,仗着不知道是谁的势力,鸠占鹊巢,对我蜀州事宜指手画脚,当真以为自己是哪位不得了的人物!」 「那女将军还是先皇遗孀呢,先帝身死,她不殉葬,倒是天南海北自在逍遥,当真不守妇道!」 「成日抛头露面,毫无女子作风!」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付祂对这些流言早已司空见惯,是故并不心急,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直到幕僚们的议论止息,齐刷刷地向默不作声的付祂望来。 「真热闹啊。」荆沅出了门,啧啧称奇。 「『女子应守妇道,女子应遵三从四德,女子应恪尽操守,不可朝秦暮楚,更不可同男子一样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亦不能寒窗苦读,扬名立万。』」 「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荆沅微微一笑,毫不掩饰地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缓缓开口。 「竖子休得胡言!」有一幕僚脸色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荆沅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冷冷扫视过在座诸位。 「国破山河,乱世烽烟。天子羸弱,苍生倒悬,你们竟还有心思在这里争论女子失德,外人当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敌当前,仍内斗不休,我嘆昭朝气运将近,所率臣民皆为尔等蝇营狗苟之人!」 -------------------- 写到这里,思绪万千。旧时代给予女性的枷锁太多太多,多到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第63章 盟会 不日,天下英豪齐聚未州,王氏府邸门前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院内流觞曲水,雕樑画栋,好一派富贵繁华之景。王秋迟面上喜色难掩,迎接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待看到谢清尘时,笑意更浓。 第110页 「子牧子牧。」他向谢清尘挥挥手,极为亲昵地迎了上去,活像青楼招唿客人的老鸨。 谢清尘一见了他,明明风和日丽的神色立马阴沉了下来,他轻巧避开,一脸嫌恶:「滚开。」 王秋迟泪眼婆娑,声气哽咽:「子牧,你忘记那年,雪落沧州,你我永不分离的海誓山盟吗?」 不少人投来惊异的目光,一抹薄红迅速飞上侧颊,谢清尘佯装不适,捂唇轻咳两声,堪堪捂住了红透的脖颈。 他低声怒骂:「要不要脸了你?」 王秋迟:「从来不知脸面为何物。」 谢清尘:「......」 付祂正扶着荆沅下车,听到这边的动静,闻声望来。 一眼就瞧见了当街对骂的二人。 不对,应当是谢清尘单方面的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不知廉耻!轻浮浪荡!」 荆巍紧跟其后,明明是一州之主,气势上却无端矮了人一头。荆沅稍稍退了两步,与荆巍同行,付祂站在他们身前,隐约能听到他们私语的声音。 「一会儿知道怎么做么?」 荆巍点了点头,会意道:「知道。」 「看我眼色行事,切忌轻举妄动。」 「是。」 两人正说着,就见王秋迟硬拉带拽地把谢清尘一同揪了过来,他目光在荆沅身上停留片刻,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荆大人别来无恙,远道而来,王某有失远迎。」 荆巍客客气气一笑,二人寒暄片刻,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进了府门。 此次各州牧集结,唯景,凉,青三州州牧缺席。 凉州乃窦云发迹之地,向来对大将军唯命是从,此番缺席倒是情有可原。 只是这景,青二州,如此一来,倒有些耐人寻味了。 「未州此次若是不能夺得联盟盟主之位,恐怕今后都无法在景州面前立足了。」荆沅拉着付祂缀在人群后,低声私语。 付祂挑眉看她,静候下文。 「九州联盟之中,各州心怀鬼胎,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可盟主只有一个,而景州,沧州为兵力最强,未州为财力最强,谢子牧为人友善,与世无争,任谁来坐一坐这位置,他也不会妄议。那这盟主之衔便自然而然落到了王思齐和霍台之间,霍台生性好斗,自然不可能拱手相让,只是忌惮未州与沧州兵强马壮,二者之间缔有盟约,是故不敢轻举妄动。」 荆沅说着说着,看向不远处笑得春风得意的王秋迟,续道:「未州此次受万人瞩目,若是如期成为盟主倒也罢了,若是落败,只怕会落人口舌,沦为众矢之的,届时景州联合其它几州群起而攻之,只怕王思齐招架不住。」 满堂之人,看似明修栈道,实则暗度陈仓。和乐融融的表象下,是杀人不眨眼的诡谲波涛。 付祂沉思片刻,忽地道:「你既然已经料到诸般后事,想必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那是自然。」荆沅冷哼一声,「要不是欠了他个人情,我也不至于闲到去掺和这趟浑水,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正交谈间,酒席已经摆上,各州或州牧,或使者围桌而坐,王秋迟端起一杯酒,敬与诸位:「各位英雄豪杰今日拨冗前来,实乃王某之大幸,在这里,王某敬诸位一杯!」 一阵哗啦声,众人皆举起酒杯以回敬,有人高声说道:「王大人德高望重,睦邻友善,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王大人风采,着实令人折服!」 付祂正听着,忽闻身边传来一声似是而非的嗤笑。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原来是谢清尘。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不情不愿地端起酒杯,与诸人一起回敬。 「话说这讨窦之事,鄙人自作主张,私自发布讨奸状,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先发制人。 一时间,四座鸦雀无声,谁也没再开口。 「这......窦云霍乱朝纲已久,讨除国贼自然是好事......」 王秋迟闻言,微微一笑,道:「诸位能如此想自然最好。内患当前,大家理应联合对敌,全力以赴。」 在座有人神色犹豫,吞吞吐吐地想开口,却迟迟不决。 「王大人是爽快之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王大人邀请我们至此,应当有其中含义,总不能说,我们大费周折奔波一趟,只是为了喝杯酒吧。」 「温大人是性情中人,这点我佩服。 鄙人此次邀请各位,确实有要事相商。」王秋迟爽朗笑道,这才步入正题:「此次前来会盟的,大多对窦云不满已久。我有意联合各位讨窦,然乌合之众终难成事,稍加打击便土崩瓦解,依鄙人之见,需有一智者带领诸位,剿灭窃国贼,匡扶皇室,以正朝纲,各位如何看?」 话音刚落,座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付祂听着周遭的纷纷议论,不由皱眉。 这些人看着对王秋迟信赖有加,颇为青睐,一干系到切身利益,便又斟酌衡量起来,说的话亦不堪入耳。 「你说这王思齐,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初出茅庐便让他接管如此大事,是否不太妥当?」 「温兄所言有理,只是您觉得,除了王思齐,又有谁堪此大任呢?」 「私以为,甘州牧德才兼备,又在任多年,经验老道,可为盟主人选。」 「......」 付祂听得正出神,胳膊肘忽地给拐了一下,她转过头,却见荆沅正对着她挤眉弄眼。 第111页 她不解其意,也眨了眨眼。 荆沅轻轻捏了捏她手心,写下了一个字。 「景。」 付祂重新抬眼看向那名姓温的大人。 第64章 盟主 「还请温兄稍安勿躁。」王秋迟温和地笑着,神色丝毫不见恼意。 温穹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开口。 「我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区区盟主,我看思齐日夜奔波,为讨窦之事殚精竭虑。虽为后辈,风采却不输前辈,有何担不得?」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陈大人此言差矣,讨窦绝非儿戏,若是让一个摸不清底细的人轻而易举坐上了盟主之位,只怕后患无穷啊。」温穹摇了摇头,长嘆一声。 「哦?」谢清尘忽地冷笑出声:「你是说王思齐有通敌之嫌?」 他将手中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力道之大,竟连桌身都抖了三抖。 温穹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口,身子微微后倾,额间冷汗直冒。 「我......我并无此意,还望谢大人不要曲解在下语中之意。」 谢清尘这才作罢,他神色自若地捏着酒杯。细看之下,却惊觉他握着酒杯的手骨泛白,甚至连小巧的酒杯都变了形状。 温穹胆战心惊地看着,偷偷擦了抹额汗,不敢再吭声了。 都说无风不起浪,有心之人听了温穹这一席捕风捉影之谈,也心生疑窦,原本对王秋迟任联盟之主并无异议的人也动摇了起来,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下定论。 更有甚者,堂而皇之地将「细作」「奸贼」之类摆上檯面,恶意明显。 荆沅无甚乐趣地听着,甚至偷偷打了个哈欠,像只贪睡的猫儿。 「你昨日做什么了?」付祂见她哈欠连天,低声问道。 荆沅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问你喽。」 气儿还没完全消的谢清尘闻言,转过脸来,奇异地看了她们一眼,随即恨恨道:「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付祂:「......」 付祂:「收敛一点。」 荆沅无所谓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些人自己不正经,也把别人想的不正经。果然,人心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付祂见谢清尘面色涨红,嘴都快气歪到耳根了,忙缓和道:「她说的是我,公子别放在心上。」 「我说的是他。」荆沅神色不便,气定神闲。 谢清尘气极,刚想发作,却念及周遭人多口杂,是故只恶狠狠地瞪了荆沅一眼,愤愤收回视线。 付祂刚想数落她不知轻重,却见荆沅眉尖一挑,眸子微微眯起,看向某处。 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荆巍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优哉游哉地起身,闲适步入这乱局之中。 「我看诸位都在争这盟主之位,我倒也想来掺和一脚。不过诸位可否设想,窦云会给我们喘息之机么?这盟主一日不定,便多给了窦云一分反扑的机会,权衡利弊看来,倒不如今日就定下,免去诸多口舌之争。」 「这......荆大人所言甚是啊!窦云指不定已经备好大军,请我们入瓮呢。不如趁早就把盟主定下吧,以免夜长梦多。」 温穹神色一变,他犹豫道:「可这终非小事,轻易决定到底不妥.....」 荆巍不耐地打断他:「磨磨唧唧成何体统?大敌当前不想着齐心对敌,倒琢磨着些歪门邪道,我看有的人才是里通外敌,心术不正!」 一石激起千层浪,恰如平地起惊雷。这一席话惊得在座众人皆神色惶惶,不安地看向人群正中的温穹。 温穹惊慌失措,涨红了脸,毫不示弱地回怼:「你休要蛊惑人心!我是真心诚意为了讨窦之事着想,倒是你,颠三倒四地一通胡说八道,将矛头指向我,我看你才是趁虚作乱,图谋不轨!」 「温大人,可别忘了,我可从来没指名道姓,怎么还有人不打自招呢。」荆巍戏嚯地看向温穹,目光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众目睽睽之下,温穹怒目圆睁,一口气梗着上不来,竟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可惜了。」座下,荆沅低声嘆道:「承受能力也忒差了些,这齣戏我可是摸排了好久呢。」 付祂看向她,抿了抿唇,并不做声。 直到荆沅的手不安分地摸上了她平放的腿,她才终于丢了那副强作镇定的神态,耳根羞红,抓住了那人犯上作乱地手:「停下。」 听着她略带慌乱的声音,荆沅唇角微勾,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你不理我。」 竟然还有点委屈,付祂暗暗腹诽,却仍面不改色:「荆大姑娘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君子见机,滴水不漏,当真神人也。」 听着她这番吹得天花乱坠的话,荆沅没忍住,差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付祂白了她一眼,转过眼去看那乱成一锅粥的宴席。 「虽说人心各异,到底王思齐广交人脉,天涯海角遍布知交好友,虽有微词,却不足以撼动他深厚的根基,若没有景州的人来搅事,他早该顺理成章当上盟主。」荆沅又缠了上来,胜券在握道。 「温穹此人,虽为甘州人,却一直私下为景州牧效力,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搅这趟水。甘州牧胸无大志,偏安一隅,自然不能胜任,但他若是当上盟主,景州再稍加威胁,以他那胆小如鼠的性子,定然会拱手相让。」 付祂沉思片刻,忽地道:「你一直掌握全局。」 第112页 荆沅愣住了。 「无论是在洛阳,还是在未州,抑或是死生一线的宫变之日,以及于万军丛中,救我于绝境之中的那晚,你都稳操胜券,甚至分毫不差地计算着每一步。」付祂从容不迫道,她说的有条有理,让人不得不信服。 荆沅一时语塞,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在付祂下一瞬就敛了肃容,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转过脸去。 「......」荆沅暗暗松了口气,她有太多太多无法诉之于口的话,尽数藏在不言中。 她不愿意将那些触及黑暗的地方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她希望她心中的人永远清风霁月,不为世俗所累,秉持一生的信念,浴血沙场,所向披靡。 那之后的一切,都由她来承担。 ...... 孤花片叶,春意甚浓。 百花争奇斗艳的大将军府中,花丛掩映愁容,平添几分哀伤。 窦云独立花枝前,一筹莫展地扯了几朵开得正艷的花儿,随手扔了。 有小厮一路小跑进来,踩得石板路「啪嗒」作响。 「大人,大人。有人自称大将军麾下谋士求见。」 窦云斜眼看去:「姓甚名谁?」 「姓任!」 任平生闲庭信步走来,他望着开了一路的奇花异草,由衷赞嘆:「大将军好雅致。」 「姚简死了?」窦云懒得理会他的寒暄之词,径直问道。 「将军稍安勿躁。」任平生笑眯眯道:「您给我派那么点不中用的人,别说洛宴平了,连拿下姚简都够呛。将军,您不信任在下,又如何让在下十全十美地完成您的所託呢。」 「若不是你在乌镇再三拖延了事,我也不会试探你。」窦云哼了一声:「你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回来找我。」 任平生恭敬道:「那是自然,大将军对在下提点有加,在下没齿难忘。」 他说着,话锋一转,陡然锐利起来:「将军可知,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讨窦联盟?」 一提这个窦云就来气,他对此焦头烂额,又苦于身边无可用之人,近乎于日夜难安,生怕一睁眼就听见城破的消息。 虽这样想着,他却仍故作平静。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何足畏惧?」 「非也非也。」任平生神秘地摇了摇扇面,语重心长道:「将军有所不知,那讨窦联盟已然成势,连盟主都选出来了!听闻传言,不日便要进攻洛阳啦!」 饶是镇定如他,听到这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窦云脸上也挂不住了,他大惊失色,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 第65章 际会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刘珏鲜少过了段舒坦日子,近日竟一抛过去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神色,见谁都是春风得意,舒朗开怀的样子。 窦云近日遣兵调将,又疲于奔波,是以向朝廷告病归家,闭门不出。 有传言道,窦云最后一次上朝之时,两鬓竟生了些许白髮。 人人都以为大将军年纪轻轻便已位极人臣,一时风头无两。府前门庭若市,来来往往送礼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可谓比这洛阳最繁华盛极之地还要热闹不少。正值盛年之际,怎会鬓边生白? 也有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的讨窦联盟声势浩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窦云心中生惧,故调遣四海之将,对京城洛阳成合围之势,里三层外三层,可谓是筑起了铜墙铁壁,刀剑不入。 城门处的盘查更加戒严,凡是进出城的,里里外外都要扒个遍,确认无误才可通行。 只是奇怪,前些日子在朝中如日中天,节节攀升的京城新贵洛宴平竟被大将军调离京城,前往凉州接任太守之位。 原本的凉州太守则调往京城担任执金吾,统辖禁军,接替洛宴平的职责。 这一番调动,对洛宴平而言,看似是升迁之喜,独占一方,统率一州。实则被调离权利纷争的中心,从此天高皇帝远,饶是他有心插手,也鞭长莫及。 「我本以为天衣无缝。」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城门,马车上,洛宴平端坐其中,一方日光透过半掩的小窗照进来,斜斜落在宛如鬼斧神工般的侧脸。 姚简与他相对而坐,沉默不语,依靠着车壁,阖目小憩。 洛宴平沉沉扫了她一眼,压着声音道:「先帝交代给你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抱臂阖目的姚简忽地睁眼,警觉地看向车外。她竖起一指压在唇上,转头用凌厉的目光喝止住洛宴平。 「有人。」她低声说。 马车疾驰在一望无际的官道上,响起阵阵马蹄「踏踏」之声,看似并无任何风吹草动。 可洛宴平毕竟是习武之人,敏锐非常,他稍稍静心凝神,须臾之间,眉峰微紧,就连平常显得略微轻佻的上翘眼角都压力下去,无端显出些锋利。 他身后背着大弓,无论坐卧,形影不离。姚简也戴起蒙面的黑纱,目光微凝,自然垂落的修长指节一下一下敲着车座,「咚咚」的沉闷响声迴荡在静谧幽暗的马车内。 忽地一道爆裂声,马车车顶四分五裂,木质车厢被噼得分崩离析,断裂的木屑倏然砸落。领头的马儿也受了惊,声嘶力竭地嘶吼一声,便开始没命地往前奔驰。 「噼啪——」一声巨响,漫天的碎屑被重重破开,冰冷的剑尖散着寒光,直直向洛宴平逼来。 第113页 洛宴平不擅近战,如今陡然被人逼近周身,肩头猝不及防地生生挨下这一剑。 血色喷涌,染在黑色的衣衫上,迅速洇开墨色的血团。 「洛河清!」姚简见一众黑衣人手持长剑,团团包围住洛宴平,失声喊道。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为首的两人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缓缓向姚简逼近。 洛宴平吃力地应付着勐烈的攻势,他抽出身后的大弓,挡住狠狠落下的数十道剑刃,趁着喘息的间隙,他竭尽全力地对姚简喊道:「去找王思齐!」 话音刚落,他勐地翻身,游鱼似的从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人潮中熘出去,拼尽全力往反方向跑去。 姚简趁着黑衣人自乱阵脚的间隙,飞速在茫茫官道上奔跑,直到精疲力尽,她才大口喘着气,渐渐停了下来。 黑衣人没追上来,估计是觉得她这一介亡命之徒无关紧要,比不上位高权重的洛宴平。 经歷了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角逐,姚简后怕地躲进道旁的一家茶肆。她随意找了个无人的位置坐下,小二上了茶水,她端起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烫入喉咙,她这才稍稍从惊惧不定中挣脱出来。 「听说王太守率兵正往洛阳赶呢,咱们烟城地处洛阳门户,扼守四海通往洛阳的要道。王太守要入洛阳,必先过烟城。」 姚简心绪略微平復,闻言又皱起眉。她凝神静听,邻桌对酌的二人声音不大,却刚刚好一字不落地传进她耳中。 「难怪近日烟城戒备森严,处处要塞都由大将军的人把手。看来是要在这里就把他们拦下来。」 「王太守集结天下将士,足有数十万之众......大将军人少势寡,此战怕是要输啊。」 「简直大快人心!这杀千刀的大将军终于要亡了!」 ...... 姚简听得入了神,远方忽地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踏踏」声,烟尘扑面,只见宽大的城门前赫然排成浩浩荡荡的大军,黑压压的一片,几欲连天,旌旗猎猎,随风鼓动着。 姚简回头,正巧见到王秋迟披坚执锐,敛容肃目。他抬头,坦然面对城墙上方架起的数座弓弩:「未州王氏,借道路过,还请太尉大人准许,打开城门。」 城墙上没有动静,姚简目光陡然一凛,只见那些乌黑的弓弩缓缓转头,齐齐对向大军正中的王秋迟。 霎那间,万箭齐发,箭雨落下,噼头盖脸沖向王秋迟。 王秋迟面色不变,身边数排盾兵举起坚硬的盾牌,脆弱的箭簇砸在盾牌上,纷纷折断。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王秋迟长嘆一声,他缓缓举起手,正要一声令下,却被一声急促的唿喊打断。 「王太守!」 姚简一人挡在大军正前,身形单薄,近乎形销骨立。 「且听我一计,可化干戈为玉帛!」 ...... 洛宴平被黑衣人追至洛阳城郊。眼前是坚硬冰冷,不可攀越的城墙,身后是无数影影重重的黑衣人。 走投无路。 黑衣人渐渐逼上来,为首之人声音有刻意伪装后的不自然:「执金吾大人,对不住了。」 洛宴平紧抿双唇,面色苍白惨澹。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座村落,心念微动,目光也闪烁起来。 黑衣人忌惮于他的深不可测,是故只在近前徘徊,企图让他自乱阵脚。 他勉强稳住心神,狭长的眼眸迸射出如鹰隼一般犀利的寒光。洛宴平背在身后的手一翻,狭窄袖套中赫然有一柄短小白刃。 刃尖淬了毒,闪烁着宛如蛰伏中的毒蛇眼中的绿色光芒。 黑衣人游移不定地靠近,在距离洛宴平一尺远的时候,他勐然挥臂,剧毒刃尖划破身前一排黑衣人的脖颈。 数声闷哼之后,那些人神情痛苦地捂着渗血的脖颈,轰然倒地。 洛宴平扔了刀,身一转,飞掠进不远处茂密林中。 「追!」为首之人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他恨恨地看向洛宴平奔逃的方向:「这么难缠,不愧是可汗的儿子,当真不容小觑。」 洛宴平翻身急掠于茂林修竹间,树叶沙沙作响,捲起丛丛野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咬了咬牙,身上的伤口淌着血,滴落在地面上,被穿林风带起一阵肃杀的腥气。 眼前渐渐开始模煳,失血过多导致他疾走的脚步渐缓,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拽住他的双腿,连半分都再也前进不得。 洛宴平喘了口气,额上冷汗「唰」地落下,身后的脚步渐渐清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在他踉跄将要抵达丛林尽头之时,竹林外突然伸出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稳稳将几欲跌落的人接住,揽进怀中。 洛宴平还来不及看清眼前之人是谁,只望见一角雪白的衣袍,便再也招架不住昏沉的倦意,沉沉闭上了眼。 「你是谁?」 为首的黑衣人几步踏至近前,警惕地看着眼前云淡风轻之人。 见他并不开口,黑衣人又试探道:「劝你少管闲事,这人是可汗点名道姓要带回去的人,得罪了可汗,即便你远在中原,也难逃一死。」 那人一袭白衣出尘,穿林清风掠过,衣袍扬起,恍如尘世一抹绝色。 「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那人说着,将洛宴平揽在怀中,另一只手握剑,凸出的指骨细瘦伶仃,话语之间剑随心动,翻转着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第114页 霎那间,林静无声,惟余叶片摩挲作响,明明无风,却似有风。 为首之人见情况不对,那句「跑」还没说出来,势不可挡的剑气便直逼而上,须臾薄薄的剑身贯穿他的胸膛。 那人出剑快,收剑也快。他怀里还虚虚抱着人,单手使剑,却还能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数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之间,战的有来有回。 剑光凌乱交错,织成密密麻麻的光影。衣不染尘,剑不染血,无声瞬息之间,最后一个黑衣人摇晃着,拼尽最后的力气问。 「你是谁?」 随打斗而微微颤动的林叶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血迹,随染着潮湿腥气的浊风譁然作响。 斑驳叶片间,那人身影渐渐模煳,怀中抱着人,一步一步,渐渐远去。 -------------------- 无奖竞猜:这个人是谁? 第66章 扑朔 两军交战,如火如荼。荆沅与付祂远在蜀州,却并非无事可做。 自那日未州一别后,王秋迟亲自整顿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京城洛阳出发。 这是少有的万众同仇敌忾的时刻,荆沅带着付祂,缀在大军之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以为如何?」 荆沅正隔着大军遥望远方若隐若现的城门,闻言,回过头看她:「什么?」 「这一战看来,凶多吉少。」远处王秋迟踌躇满志,看起来春风得意。付祂却满腹惆怅,与周遭欢唿雀跃,激奋高昂的士气格格不入。 荆沅微挑眉,饶有兴致道:「此话怎讲?」 王秋迟正带着姚简在一旁议事,片刻后,一列军队鱼龙涌出,向与烟城截然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下如棋,机关算尽。」荆沅喃喃着,「王思齐未必没有转圜之机。烟城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地势易守难攻,可谓固若金汤。镇守于此的太尉乃窦氏族人,先帝好卖官鬻爵,中饱私囊......朝中有不少官员便是如此浑水摸鱼进来的。由此可见,此人只听命于窦云,除了窦云,谁也不能让他自愿打开城门,若是王思齐强攻,且久攻不下,耗时耗力,此消彼长之间,窦云原本稍显颓势,便会趁此机会反扑。」 「烟城,便成了衡量两军胜败的关键之处。只看王思齐该如何应对了。」 荆沅所言正是付祂心中忧虑。王秋迟虽长于权术谋算,却短于领兵作战,只害怕他一时不察,急于攻城,久而久之,兵力粮草消耗巨大,自显疲态。窦云养精蓄锐多时,只待大军疲敝之际,一网打尽。 其用心险恶,可想而知。 话虽如此,到底刘煜化名荆沅,退居幕后,已不好插手朝堂中事,付祂亦无心纷争,故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王秋迟缄口不言。倒是谢清尘,也看出其中蹊跷,还专门跑过来找了她们一趟。 荆沅无辜地眨巴眼:「小女子不知道哦。」 谢清尘又转向付祂。 付祂有口难言,荆沅一直对她使着眼色,她也不好视而不见,只得硬着头皮说着违心话:「公子,恕在下一无所知。」 谢清尘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们,越瞧越觉着荆沅像极了一位不打不快的故人,他向来口无遮拦,这次也不例外:「刘......」 荆沅急忙踩了他一脚,痛得谢清尘哀嚎一声,正要发作,却听荆沅恨铁不成钢道:「怎么还是这般死脑筋!」 先前她女扮男的时候,与谢清尘和王秋迟在学宫同窗数载,情谊身后。而她虽为男装,却难免有疏忽之处,言行之间有些女儿气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声音。 声音极难伪装,任凭她如何尽力掩饰,仍然无法做到真正像男子一样的浑厚自然。 有两次不慎泄露本音,恰巧碰见谢清尘来找她麻烦,还以为她藏了什么人,心术不正,学风不端。 那时她气急败坏,不由抛却那副碍事的伪装,将谢清尘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清尘也是个实在人,这种地步他都不信刘煜是个女子,反而狐疑她中了什么邪术,声音竟与女子别无二致。 从那以后,刘煜便与谢清尘结下了不解之仇。 眼前这名女子的声音,分明就与他在学宫时听见的一模一样。 至此,他终于相信在学宫中与他针锋相对的刘煜并非男子,而是女儿身。 「你......你......」谢清尘如遭雷击,呆愣了许久,这才支支吾吾着,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恰巧王秋迟寻过来,看见谢清尘呆若木鸡的样子,又见荆沅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意,心下瞭然。 「你也知道了?」见王秋迟自然而然地与荆沅寒暄起来,谢清尘心中不忿,幽怨地看着二人。 王秋迟有些于心不忍,正犹豫不决之时,荆沅却接过了话头,颇有些自得:「他们都知道了。」 「......」 谢清尘闻言,悲愤更甚,他恨恨瞪了几人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秋迟刚想追上去,荆沅却叫住了他:「王大人,听闻前朝旧臣姚简曾来拜会。」 这并非秘事,王秋迟神色自若,却微微压低了声音:「洛河清是你的人?」 付祂原本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她向来不愿参与波涛汹涌的朝堂纷争,闻言,却还是目光微凝,看向荆沅。 她应当早有预料,只是看到荆沅亲口承认的时候,心里却还是没来由地绞痛了一瞬。 荆沅没看她,只是摸索着找她的手,紧紧握着。 第115页 付祂也没挣脱,任由她这么牵着,沉默地听着她的下文。 荆沅一边在心里暗骂王秋迟不识眼色,一边却还是强撑着笑。 「是又如何?」 王秋迟瞭然点头,最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付祂一眼,便也紧跟着谢清尘一同离去了。 「......」荆沅咬牙切齿,对这对不识好歹的昔日同窗恨得牙痒痒。她瞒了付祂不少事,而洛宴平这一件,便是她最忌讳的一件。 毕竟此人太过特殊,他早先为窦云效命,并听从窦云的安排暗杀付祂。后来投奔刘煜,暗中替她留意窦云那边的动静,她能从窦云天衣无缝的围剿之中脱身,洛宴平功不可没。 但到底付祂和洛宴平之间有杀身之仇,她将洛宴平收为己用,便是置付祂于不义之地。 却见付祂什么都没说,只是看向远方巍峨矗立的城墙。 天色昏沉地透不进一丝光亮,像是一张密密交织的网,压得人心上无端沉闷。 洛宴平醒来的时候,鼻端悠悠浮着清苦的药香。 睁开眼,触目所及尽为黑暗,唯有床头亮着一盏小灯,澄黄的烛光映着眼前人清丽雅致的面容。 当他顺着微弱烛火看向坐在床前,只着一肘昏昏欲睡的人时。久不起波澜的心头无端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窒息扑面而来,那种直击心灵的震慑令他久久怔住,难以置信地,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在梦中千百次曾出现的,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 似假还真,如梦似幻。 他不由放轻了唿吸,生怕惊扰了酣梦之人,更害怕他如同虚无泡影,只可存在于缥缈的梦中,稍一触碰便烟消云散。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可他那微乎其微的动静还是惊醒了梦中人。阖着的眼微微睁开,如琉璃般清澈见底的眸子里跳动着明黄的火光,眼皮微抬,睫羽扑扇,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情。 「你醒了?」熟悉的慵懒声音传来,恍如隔世。洛宴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掰着下颌强灌进去一碗药汤。 入口苦涩,洛宴平被这直灌心底的苦味激得稍稍清醒了些,他从那人有力的禁锢中挣脱,目光灼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 「齐武?」 那人愣了愣,早已被遗忘于世,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的名字被陡然提起,竟有些恍惚之感。 洛宴平抬手揉了揉被捏得生疼的下颌,痛嘶一声。身上的伤口因为他的动作微微裂开,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被唤作齐武的人目光微凛,便又俯身靠近,双手强势地按在他肩上,要上来把他衣服扒了。 「衣服脏了。」 洛宴平往后退了退,并不开口,但看向他的眼中有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齐武看了他许久,这才松了按在他肩上的手,背过身,轻轻嘆息:「王太守一直在找你。」 洛宴平盯着他孑然一身的背影,下意识地问:「你没死?」 牛头不对马嘴。 齐武也没计较,顺势说:「你可以当我是一个已死之人。」 「你所看见的我,不过是一介孤魂野鬼罢了。」 ...... 姚简心急如焚地等在帐外,视线尽头夜幕低垂,星子寥寥,一座高大巍峨的城池矗立其上,遥遥隔断过往的车马行人。 城墙上灯火通明,跟星辰一样亮的箭簇在凄迷夜色中熠熠生辉,冷冷指向城墙下的浩荡大军。 王秋迟几番掀帘又落帘,神情虽然沉静如水,但紧蹙的眉峰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整整十日,洛宴平杳无音讯,他们就这般与镇守烟城的太尉僵持不下,且不说粮草消耗,原本高昂的士气因久攻不下而渐显低迷,许多士兵打了一天仗,一无所获,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有关此战必败的扰乱军心的言论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随着旷日持久的僵持战愈演愈烈,最后竟传到王秋迟耳中。 王秋迟勃然大怒,下令彻查以讹传讹之人。可捕风捉影的传闻向来是一传十十传百,早先放出传闻的人早已下落不明,遍寻不得。 是故他又将传讹之人以军法处置,谁料一石惊起千层浪,原本心有怨怼的将领藉此之由,指责王秋迟纸上谈兵,毫无真才实用。 树欲静而风不止,原本的十万大军就是从各州调遣汇合,谁也不服谁,对王秋迟更是不服气,如今王秋迟在烟城停滞不前,更是激起了这些人积攒已久的怨气。 如今大军便如一盘散沙,稍加打击便轻易溃散各自奔逃,若是再不找到破局之法,不日窦云便会趁虚而入,举兵征伐。 彼时天刚蒙蒙亮,晨曦自天际喷薄而出,灿光普照大地。远处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一人高头大马,马蹄踏踏,迴响在寂寥的天地间,一声比一声有力,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疾驰而来。 马上人身着分别时的玄纹黑袍,背上背着大弓,冲破重重未褪尽的青黑夜色,勒马帐前。 -------------------- 其实是美人1啦。 第67章 迷离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洛宴平销声匿迹许久,归来时带着大将军印绶,见此如见人,饶是太尉千百般不愿相信,奈何修书仍需时日,眼下开关迫在眉睫。他站在城墙上,遥遥看见王秋迟眉目间挥之不去的怨气,许久之后才轻轻嘆息,低低地说:「开门吧。」 第116页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门缓缓推开,天光大量。等候多时的铁骑迫不及待地鱼贯涌入,入城便如入无人之境,唿啸掠过小小城池。 洛宴平将印绶交给王秋迟之后便又无影无踪。姚简举目四望,却没在苍茫大军中寻见他的身影。 她前几日眼见地发现乔装成士兵混迹期间的付祂刘煜二人,遂果断抛弃成日自怨自艾的王秋迟,投入二人的怀抱。 「他又不见了。」姚简极目远眺,他们拖拖拉拉地跟在大军末尾,前方人群如涌,后面却零星寥落。彼时夜深,整条宽阔的大街空空荡荡的,偶有打更人无精打采地敲着锣,也盖不住马蹄震耳欲聋的声响。 荆沅像是没睡好,惺忪地半睁着眼,月光在她眼中若隐若现,泛着层似是而非的薄雾,像是皎月落进了清泉。 「许是有要事吧。」她漫不经心地接着话,眼睛却不安分地乱瞟着。 周遭房屋影影重重,像是伺机而动的恶鬼。 付祂显然也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氛,她谨慎地扫视一番,策马上前,将荆沅牢牢护在身后。 一直到最后一批军队顺利出城,付祂仍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她目光锐利地掠过身后,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地皎洁的月光。 可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几乎是在瞬间将她全身最后一块松懈的骨头绷起,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四周窸窸窣窣的风声。 抑或是,藉由风声掩盖的,其它的声音。 荆沅不解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这样未免太过风声鹤唳,不由宽慰道:「大军在前,他们不敢做什么手脚。」 付祂忽地直起身,温厚的手反过来压住她,止住了荆沅的话头,声音如同夜游的鬼魅般虚无缥缈:「嘘。」 「他们来了。」 ...... 远在洛阳的大将军府中,灯火通明,门可罗雀,仅有两名无精打采地的侍卫守着。 任平生正大光明地避绕开他们,堂而皇之地熘进了府门。 四下无人,一片寂静。曲径通幽,通向通明之处,不远处的书房里亮着灯,一人的剪影落在纸窗上,明明高大魁梧,可那微微躬下的嵴背却无端显出些落寞。 任平生信步走去,轻轻叩响门扉。 「谁?」窦云明显压抑着怒意的声音传来。 任平生微微笑:「是我啊大将军。」 里面蓦地静了片刻,半晌之后,窦云才说:「原来是萧瑟啊......快请进来吧。」 任平生推开门,窦云站在书桌前,虽然笑着,眼角眉梢却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不堪。 他装模作样地绕到书案旁,垂头看向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偏还明知故问:「将军好雅兴。」 窦云半晌没应声,正待任平生抬头看时,一柄冷刃忽地架在他颈侧,散发着丝丝寒意。 「将军,在下扪心自问,并未愧对将军,跟随将军数年来,事事亲力亲为,鞠躬尽瘁,从未有过怨言,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将军却兵刃相向,着实令属下们寒心。」 夜色忽涌,数不清的黑衣人蜂拥而上,将整个书房堵得水泄不通。 「是你!」窦云喘着粗气,恶狠狠道,「是你把我的印绶给洛宴平的!」 任平生眸色微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属下近日一直待在京城,未曾有越轨之举。将军莫要一时心急,辜负属下的一片赤诚丹心。」 窦云冷哼一声,手下微微使力,锋利的刀刃入肉三分,血迹顺着刀刃缓缓滴落,任平生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我从未将印绶交予旁人,除了你!那次你带着印绶远赴沧州捉拿付祂,败走乌镇,最后杳无音讯。若不是你回来告知我刘煜在未州的下落,此番我也不会重用你!」 任平生闻言,颤颤吐了口气,强撑着笑,声音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究竟是无人可用,还是只能用我。将军心里难道还不明白吗?」 「更何况,将军派给我剿灭乱贼姚简的死士根本就是一群酒囊饭袋!若不是洛宴平优柔寡断,那一去便是有来无回!」任平生说着,眼中恨意浓烈,竟摄得窦云一时无言:「主僕尚且情深,属下忠心耿耿多年,却只换来了将军的猜忌与怀疑,一片忠心赤诚付诸东流,如何不叫人心寒!」 「将印绶赠予洛宴平只是谢他不杀之恩,我今日仍敢只身一人赴将军的鸿门宴,便是知晓将军只是一时煳涂,并非真想置属下于死地。今日我亡身于此,便是寒了诸位忠臣之心,唇亡齿寒,明日将军便再无人可用!」 说着,任平生竟闭上了眼,一幅任人宰割的样子,甚至还往窦云颤抖的剑锋上靠了几分,血色顿涌,窦云惊得连连后退。 窦云本就无心杀他,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他信赖有加的部属死的死,逃的逃,兜兜转转下来,他身边竟再无可堪大用之人。 虽说任平生此人不值得託付信任,但到底是天下乱臣,所过之处便是一场腥风血雨,其谋略才智自然不在话下。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窦云掂量的清孰轻孰重,也定然不会任由任平生来去自如。 要么,留在他身边,替他继续效命;要么死无葬身之地。留下来是任平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既替他免去杀身之祸,也为他在窦云心里奠定无足轻重的分量。 当然,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待到风暴散尽,一切隐藏在波涛汹涌之下的诡谲心计都会被摆在明面上,一桩一件,一点不漏地,全部讨还回来。 第117页 此番对他兵刃相向,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罢了。今晚之后,此事翻篇,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将它烂在肚子里,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若是有下一次,今夜没落下去的刀明日便又会高悬头顶,再度落下。 窦云归刀入鞘,随着「铮」的一声清鸣,屋外影影重重的黑衣人也全都消失不见,皎洁的月光再度顺着窗棂洒进来,取代了让人喘不过气的,令人窒息的黑。 架在脖颈上的剑刃撤下,任平生勐喘了口气,心上紧绷的弦陡然松懈,血气上涌,让他感到头晕目眩:「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属下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但愿你能说到做到。」窦云冷冷睨了他一眼,他随手将剑扔在地上,伴随着「哐啷」一声声响,任平生刚沉下去的心又悬吊了起来。 「如今正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前些日子匈奴派遣使臣造访,称愿往中原发兵五万,鼎力助我剿灭乱臣贼子,我几番斟酌衡量,顿觉匈奴与中原多年纷争,既为友邦,理应化干戈为玉帛,永结秦晋之好。遂与陛下商议许久,答应了匈奴的求和。」 任平生瞳孔骤缩,怔怔地望着一脸自得的窦云。 匈奴向王朝求和这么大的事情,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知晓!还是说,匈奴此番前来本就没有惊动任何人,密而不发,只与窦云一人达成了某种交易。 这是通敌卖国的死罪!窦云竟轻描淡写地诉之于口。 好一代权臣通天,瞒着朝堂上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布衣百姓,串通贼人,企图以此稳固自己那摇摇欲坠,墙倒众人推的权力。 任平生嵴背生寒,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些不自然地抬头,正对上窦云带着探究的目光,心下微惊:「将军是指......」 「匈奴五万大军从边陲出发,一路隐匿踪迹,如今已顺利抵达烟城。那里有各州联盟的十万大军,我只需要你快马加鞭赶往烟城,呈递我的亲笔信,镇守于此的太尉自然明白我信中含义。届时,我能让他们,有来无回,败如丧家之犬,人人讨打!」窦云胸有成竹地笑着,意味不明地看向呆立一旁的任平生:「任卿以为如何?」 任平生垂眸敛去眼中慌乱,强作镇定:「将军英明。」 只是垂在袖中仍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窦云看着他,目光陡然幽深起来。 ...... 由来征战地,不见几人回。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涌出无数面目狰狞的士兵,他们从街头巷陌,犄角旮旯,甚至从紧闭的门窗之内破门而出。 「杀——」高亢的喊杀声嘹亮响起,迴荡在寂寥的夜空中,震耳欲聋。 付祂按着荆沅的手陡然收紧,她一边快速对姚简说:「告诉王思齐,有敌袭!」一边带着数百沧州士兵殿后,独自面对数以万计的匈奴士兵。 这并非窦云无奈称败,而是缓兵之计! 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请君入瓮! 通天的火光照亮了她坚忍不拔的面容,她抱着视死如归之志,决心为讨窦之战立下首个大捷。 第68章 苦战 王秋迟正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行进,一路上坦荡无阻,欲直取洛阳。 身后的将兵却乌泱泱乱作一团,喧闹之声震天,搅得他心烦意乱:「出什么事了?」 为首的士兵面色慌乱,欲哭无泪:「大人,有敌袭啊!」 王秋迟挺直的嵴背蓦地一僵,霎那间,寒意遍体而生。 谢清尘先一步赶回烟城,却见城门紧闭,城中燃起的火光烧红了半边漆黑的天幕,厮杀之声不绝于耳,间或有百姓呜呜的啼哭之声。 他眉峰微凛,付英恰巧也带着池海匆匆赶来,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付将军......付将军她们还在里面......」 姚简一路跌跌撞撞,鬓髮散乱地奔逃来,她在付英面前扑了个趔趄,堪堪被扶住。她抬起头来,平素一贯沉稳的面庞此刻惊慌不定,像是骇极。 「匈奴,窦云联合匈奴,将大军从中截断,付将军带着剩余军队正殊死一战。」姚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一路奔逃耗尽了她全部气力,只能颓然跪坐于地,眼睁睁看着漫天的火舌席捲天空,将一切焚烧殆尽。 一时间,硝烟四起,号声鼓角阵阵,响彻天地。 付祂握剑,将荆沅护在身后,冷冷看着为首的将领。 相比初见时的玩世不恭,朵颜此刻已然成长为一名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将军。 面对强敌,再也不会掉以轻心,而是全力以赴。 跟随左右的沧州士兵随着一夜征战,死伤无数,所剩无几。而朵颜率领的大军却似源源不断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勉力应付着愈来愈烈,愈来愈密集的攻势,一边后撤,直至身后抵上坚硬冰冷的城墙。 「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朵颜缓缓逼近,炽热的火舌舔上她姣好的面容,宛如鬼魅:「如今,折辱之仇,兵败之辱,我要一同讨回来。」 逆境新生的人是异常可怕的,他们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和至死方休的决心,要向天地讨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付祂看着朵颜掩映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的脸,莫名想起了火烧连营的那日。 也是一样的熊熊烈火,也是一样的如霜月色,亦是一样的以寡敌众。 上一次,她巧用妙计,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匈奴大军杀得片甲不留。这一次,她却未必有万全的把握。 第118页 事出突然,她毫无准备,便孤身一人面对浩荡大军,连生还都难。 她咬了咬牙,高声对身后数名倖存的将士喊道: 「今日,诸君与我共存亡!我昭朝领土,自古以来不容他人侵犯!越界者,杀无赦!」 荆沅抓住付祂衣摆的手顿时一紧,她一直没说话,此刻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不要我了吗?」 付祂很轻微地顿了顿,旋即代之以更坚毅的决绝:「退到我身后,不要出来。」 就算我拼尽全力,也要护你无恙。 荆沅却挣脱她如铁钳般牢牢禁锢住她的手,翻身下马,径直捡起一把无主的剑,放在手中掂了掂,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好久没痛痛快快打一场了啊。」 城外,谢清尘正率军突围,城墙上陡然放出数只冷箭,桌球打在坚硬的盾牌上。 盾兵掩护着步兵攻城,谢清尘艰难地穿梭在箭雨之中,身后的士兵推着巨大的攻城车,一下一下,勐烈地撞击着城门。 王秋迟率兵随之赶到,对攻城战得心应手的将领登即命令属下架起云梯,一架一架投石机轰然摆出,这些庞然大物兵临城下,为声势浩大的大军又平添不少气势。 首当其冲的步兵有条不紊地拿着长刀顺着云梯攀爬,弓箭手掩在一排排垒起的盾牌后,擦过油点过火的箭簇倏然发射,漫天火红箭雨钉在城墙上,或者越过城墙,牢牢钉在守城士兵上。 「一——二——喝啊——」伴随着士兵齐心协力的拉动,投石机赫然向城楼上射去一个个火球,将如铜墙铁壁般的城墙砸得四分五裂, 碎石迸溅,被砸中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深坑。更有甚者,守城的士兵躲闪不及,被砸得血肉横飞。 太尉站在城墙上,神容严肃,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守城的将士们回击。 「此战若是能赢,今日守城诸位重重有赏!」 本来低迷的士气一下被点燃,原本萎靡不振的士兵脸上又重焕光彩,双目炯炯,燃烧着无尽的希望。 不成功,便成仁! 如雨般的巨石从城墙上悍然扔下,将正在攀登云梯的步兵重重砸了下去,血肉模煳。 无尽的士兵涌了上来,有勇士侥倖登上城楼,甫一露头,就被一剑狠狠贯穿了心脏,扔了下去。 一来二去,双方都死伤无数,数不尽的人从云梯上落下,像飞速坠落的流星,轰然砸地。 攻城车轰隆隆地撞击着固若金汤的城门,竟一丝裂缝都没撞开,高大稳固的城门纹丝不动。 双方僵持不下,王秋迟心急火燎地问着身边的将领:「都快天亮了,怎么还没攻开?」 「大人稍安勿躁,攻城本就极其耗时,不可心急......」 王秋迟只好耐着性子,退到一边,心急如焚地看着久攻不下的城楼。那里火光映天,厮杀声沸腾,清晰地传到数里之外。 不远处的任平生瞥见烟城方向沖天的火光,隐隐有兵器打斗声和将士厮杀的吼声刺破云雾传来,鼻端似有若无地漂浮着硝烟的气息,他捏紧了怀中的亲笔信。 他此时的心焦程度不亚于王秋迟。窦云私自与匈奴勾结,密而不发,讨窦联盟定然不知窦云留的这一手后招,只怕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可如今他受制于人,窦云的人一刻不歇地盯着他,叫他头皮发麻,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的人察觉到任平生乱如麻的心绪,上前提醒道:「大人,传信之事不可耽搁。」 任平生只好收敛神思,硬着头皮赶马继续前行。 城中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付祂已战至力竭,数百之人抵挡大军本来就是螳臂当车,纵使个个都有以一敌百之能,亦分身乏术。 荆沅倚在城墙上,听着城外震天的声响,鲜血从她嘴角流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襟。 「王思齐怎么这么慢啊......」她喃喃着。 不远处的前方,付祂单手倚着剑,颓然跪地,身后的沧州士兵已无一人倖存,只留伶仃的身影在前方苦苦支撑。 灰尘染脏了她无瑕的面容,一道道剑伤在她脸上绽开,混着黄土,看起来狼狈不堪。 「付......付祂。」荆沅在她身后,喘息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付祂抬起眼睛,目光死死锁在悠闲走来的朵颜,嵴背绷得笔直。 士可杀,不可辱。 「今日你我若一同葬身于此,也算无愧于先贤。」荆沅仰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她将手中染血的剑抛却一旁,摇摇晃晃地向付祂走来,从背后深深抱住她。 「只是......我还没和你一起看过这千山暮雪,江河如画......我有点不甘心。」 付祂眼前是迷迭的烟尘,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东西模煳了她的视线,口中含着血沫,她艰难地开口:「我......我也是。」 朵颜亮着寒光的剑刃越逼越近,付祂自觉时间不多,强忍着钻心的痛楚,颤抖着,一字一句,如歌如泣。 「我还没......我还没带你去看沧州的霁月风光,我还......我还不能死......」 绝境之人爆发出空前绝后的力量,付祂挣扎着站起,使尽全力向朵颜挥砍去。 与此同时,伴随着「轰隆隆——」巨大声响,城门缓缓向上拉起。 第69章 征战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付祂眼含杀意的猩红眼眸蓦地让朵颜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第119页 那个时候,她从父作战,兵败叶城,大军仓皇奔逃,而她与父亲却不慎被俘,关入大牢。 那时的朵颜以为他们再无生还可能,毕竟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者可对败者极尽侮辱与虐待杀戮。 直到某一日,一个岁数与她大差不差的少女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垂下来的眼皮半盖住那双潋滟的眸子,也叫她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付祂,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贱如泥。 朵颜被稀里煳涂地带了出去,她抬起眼睛看着付祂离去的背影,心底恨意交织。 「付祂,这就是你给我找的伴武吗?」她被带到谢氏府邸,一个水灵的少年好奇地探头探脑瞧她。 「此人是匈奴俘虏,年岁与公子相近,战场上表现亦不俗,公子可与她切磋一番。」付祂垂手而立,声音冷淡。 「哦......」谢清尘瞭然笑了笑,随即举起手中的木剑,模样兇狠:「那便尽管来吧!」 「好好陪公子习武。」站在她身边的付祂忽地开口,声音依然毫无起伏:「这是你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朵颜身躯一震,想转头望她,却被谢清尘扑面刺来的剑刃制住,动弹不得。 「对敌不可掉以轻心。」谢清尘得逞一笑,手中剑势越发凌厉。 朵颜许久未进水米,瘦若枯骨,脚步虚浮,别说打架,就连拿剑的力气也全无,更遑论抵挡如此兇勐的攻势。不多时,朵颜便被谢清尘一剑挑翻在地,虽说木剑并不锐利,却依然将她本就褴褛的衣衫砍得破烂不堪。 她喘息着倒在地上,身上被木剑刮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眼前一片模煳,只隐约看见谢清尘得意地向迎面走来的付祂邀功。 「这下我可以不用练武了吧?」 付祂瞥了地上苟延残喘的朵颜一眼,那眼神在她看来就像在看一只渺小的蝼蚁,弃之如敝履。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譬如蜉蝣,朝生而暮死,朵颜觉得,人之在世,不过尔尔,与其苟且偷安,倒不如死个痛快。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晚间她被送回大牢的时候,用身上仅剩的铜板向狱卒讨了碗毒药。 一碗毒药,一分为二,她和阿布共赴黄泉。 天不遂人愿,那时她因为饮下毒药疼痛难忍,翻来覆去打滚的时候,付祂来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果那个时候付祂没有心生恻隐,也就不会牵连出后面那么多事情。 祸害遗千年,让她这个祸害早死早投胎,才是明智之举。 可那时付祂站在牢外,清冷的月光笼在她无悲无喜的脸上,恍若广寒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朵颜痛苦而又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番情景。 她被人带了出去,强行灌下一碗苦涩的汤药。后来他才知道,那狱卒拿钱不办事,连给的毒都缺斤少两,让她未能一命呜唿。 「想报仇吗?」付祂静静地看着她,眼中蒙上一层雾,叫人看不真切:「想报仇,就活下去。」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成了她支撑下去的唯一理由。 恨意在心底浓烈翻滚,且随经年沉淀,最后成了比美酒佳酿还让人难以自拔的情绪。 她此后的日夜不息,披星戴月,或酷暑寒冬,或大风严霜,勤学苦练,从不废弛,只为那一句「报仇」。 她活下来了,与此同时,她做到了。 但是,她又失败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她低低地念着,抬头将自己脆弱的脖颈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付祂刀下。 「我是来报恩的......」朵颜喃喃着,「不是来报仇的。」 「愿世事昌平,海晏河清。愿天下再无征战,四海无忧。」 「噗嗤——」一声,长刀毫无阻碍的刺入柔软的胸膛,朵颜看着付祂,温热的鲜血溅上她清丽的面容,目光一如既往的坚定不可移。 她们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宏伟蓝图,即使她们从来水火不容,针锋相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两军交战,从来没有孰胜孰败,只有两败俱伤。无数百姓对乱世纷争的无奈吶喊汇在一起,谱成一篇振聋发聩,旷世凄凉的诗曲。 朵颜无力倒了下去,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破衣敝服,狼狈不堪地倒在付祂脚下。 那个时候她真以为付祂是放虎归山。 眼前渐渐模煳,付祂低着头看她,垂下的眼睛依然让人看不清情绪。朵颜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断断续续不成声地哽咽着:「你......你还记得我吗?」 当年那个地牢里一无所有的女孩,因为自己的狼狈而羞愧不安,甚至一度想要了此残生。 那一句报仇,到底是让她活下去而临时起意,还是不折不扣的厌恶与憎恨。 她也不知道了。 身体的重量越来越轻,天幕与眼前的黑色融为一体,耳边像是浸在水中,周遭的声音全都朦胧不清。 梦中清夜无尘,她奔跑在月下的草原上,与阿布一同奔向一望无际起伏不断的青黑山脉。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器销为日月光。」 -------------------- 之前一直没把引用的诗句标出来,这里给大家道个歉,前面的我抽空会补上的。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木兰诗》 第120页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庄子《逍遥游》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器销为日月光。 ——常建《塞下曲四首·其一》 第70章 兔死 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看到朵颜身死的剎那,预料中的如释重负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心绪。 仿佛心脏共振的另一端霎那间空空荡荡,苍茫天地间再无志同道合之人。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尖,一时间竟再无动作。耳边燃烧着烽火的巨大「噼啪」声,无数或悽厉或嘆息的唿喊通通掠去,就连荆沅一遍一遍唿唤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朵颜倒在尘土中,不过一瞬就被尘嚣至上的军队马蹄埋没,无数匈奴士兵仓皇奔逃,就如群龙无首的脱缰之马,顺着打开的城门逃出如炼火地狱般的烟城。 而在城门处守株待兔已久的谢清尘率军围剿,将匈奴士兵杀得鎩羽而归。瞬息之间,局势万变,瓮中之鳖今非昔比,机关算尽之人也遭反将一军。 顺着云梯爬上城墙的士兵越来越多,太尉指挥若素,但到底人少势寡,不多时便已不敌。 旌旗撕裂,战火连城,熊熊火海中,太尉拔出腰间长刀,吼声震天撼地:「今日我亡于此,也要同诸位共进退!若此战能胜,咱们名留青史,死而无憾!若败,大不了一命呜唿,任它遗臭万年!」 一唿百应,城墙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我与太尉共存亡!」 浴血归来,地狱修罗,无边杀戮,身死沙场。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噗嗤——」一声,一柄长剑瞬间贯穿太尉的胸膛,旋即毫不拖泥带水地抽出,如火的夜空飞溅一抹血色。太尉颤颤抖了两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你.......」他艰难地吞咽着,希冀说完这未竟之语:「你居然还......」 「我还活着?」荆沅微微躬身,将剑深深插在太尉身旁龟裂的地面中。她的身影漫在重重火海中,狂风捲起千丈青丝,即使隔得这般远,太尉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窝囊了一辈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傀儡皇帝。 他常年跟随窦云左右,进宫面圣是常有之事。是故别人可能认不出来,但当他看到眼前这个女子第一眼起,就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传闻早已葬身火海的先帝刘煜。 「只解沙场为国死。」荆沅低低念着这句诗,缓缓向无力瘫倒的太尉走来。 「你......你要干什么?」方才的镇定自若早已抛诸脑后,恐惧被无限放大,太尉勉强志气一只胳臂,疯狂向后退。 「狗屁不通。」荆沅笑了笑,手中的剑再度举起,仿佛要落下最终的审判:「死到临头都还用着先人清风霁月的诗篇,以图洗刷自己的一身骯脏。别忘了,乱世起纷争,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她毫不留情地刺下,染血长剑再度刺进早已溃烂的血口,将他狠狠钉在原地,再也不能动弹。 世间施加于我诸多不公,如今我要一桩一件地讨回。 太尉破败的身躯如死鱼般勐地弓起,最后无力倒下。 荆沅单膝蹲着,静静地看了很久,这才抬手,想擦去脸上喷溅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擦不掉,这些骯脏之人的血,根本擦不掉。 她疯了一般使劲揉搓,几乎要搓掉一层皮下来,却还是无济于事。 最后双颊被搓得通红,手上全是搓掉的血屑,荆沅靠着剑,缓缓蹲下来,像一个伶仃无助的孩子般,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明明大业将成,大仇将报,可她心里却无端空了起来,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尽的寒风穿堂而过,将她心上的旷野吹得寸草不生。 彷徨而孤独,寂寂天地间,她再也听不见战火纷飞的声音,只能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面有力地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裹在里面。 空口被堵住,亘古不变的寒风再也不会掠过心间,那里长满了沧州遍地的野草,野火不尽,生生不息。 只要遇到她,所有的创口都能癒合,她能再次变得无坚不摧。 「我想回去了。」荆沅嗫嚅着,什么狗屁报仇,什么狗屁大业,全他妈见鬼去吧。我所求不过与心爱之人游遍江湖山川,白头偕老,怎么就这么难? 她在心底无声吶喊,可转过头来却只能倚在付祂肩头啜泣:「这什么狗屁江山,我本来就不想要,给谁都无所谓。」 付祂沉默地抚摸着她毛躁的鬓髮,一遍一遍,想把它压下去,可一次一次,它又顽强地竖起,仿佛有着永不服输的劲头。 就像怀里这个人一样,易碎而又坚强,她脆弱不堪,却又无往不胜。 硝烟渐息,天光大亮,吞噬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天幕。血腥与烟尘混合着钻入鼻腔,荆沅闷闷地咳了两声。 「走吧。」荆沅扶着付祂的肩膀站起,她眼尾还有着薄红,目光却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看破一切伪装。 让人不敢相信她方才还全无防备地卸下伪装,在付祂怀里哭得一塌煳涂。 付祂用指腹轻轻地擦去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另一只手拉住她,一同向城墙下走去。 第121页 此次突围之战大获全胜,损失近千人。但联盟军大败匈奴,匈奴残余军队败走景州,仓皇逃离境内,短期之内应当不会捲土重来。 联盟军士气大振,王秋迟志得意满,指引大军继续前进,一路上畅通无阻,所遇城池皆开门相迎,不战而降,百姓列队欢唿,似乎在庆祝一场盛大之宴。 不仅为天命所归,实乃众望所归。窦云筑起的层层壁垒,全都不攻自破。 这是一场自内而外,自上而下的,彻彻底底的覆灭与崩塌。窦云长达数十年的叱咤风云权术心计终将毁于一旦,作恶多端之人终将自食恶果。 大军抵达洛阳城外的那一天,天色阴沉,大片大片的铅云积压堆叠,缓缓压进城中,令人喘不过气来。 窦云高立城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兵临城下的,黑压压的大军。 任平生侍立左右,诚惶诚恐地躬身作揖:「将军,城内大军已集结。」 「多少人?」窦云没转头,长风吹乱他许久未裁剪的鬍鬚,与凌乱的鬓髮纠缠在一起,任谁也看不出他不久前仍是称霸一方,春风得意的大将军。 他的目光越过排列得整整齐齐,蓄势待发的大军,直逼近大军末尾一抹雪白倩影上。 似有所感一般,荆沅抬头,遥遥望向城墙之上,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是阳春三月,却无端让人感到「八月秋高风怒号」之意。 昔日懦弱的狗崽长成一匹饿狼,怀揣毫不示弱的野心,向从前那些对她发号施令,肆意欺辱的人发起近乎疯狂的。 毁其根基,要其性命,不死不休。 「除却畏战逃跑的士兵,还剩三万有余。」 五万大军只剩三万,识时务者为俊杰,经此一役,明眼人都看出窦云不过一介纸老虎,大势已去,早已不復当年微风。 更何况窦云通敌卖国之事人尽皆知,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妄图保全性命的人早早熘出了城,秉着「弃暗投明」的名号,投奔王秋迟。 王秋迟对这些迷途知返的人自然来者不拒,通通收入麾下。即刻挥军剿灭叛国贼,收復洛阳。 窦云两手撑在冰冷坚硬的城墙上,曲起的指节泛白髮青,紧紧攥着手下的砖石。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全军死守,不战至最后一人,绝不称败!」 一队弓弩手涌上城楼,将驽架在城墙上,冰冷的箭尖缓缓对准城外的大军。 投石机轰隆隆地响起,一旁的士兵不断给滚圆的石头抹着火油,有条不紊地装上投石机。 王秋迟见状,对城楼上顽固抵抗的窦云高声喊道:「败局已定,窦云,何必冥顽不灵?早日投降化止干戈,亦可免去一场腥风血雨。」 「再者,你一人将死,还要拉上忠心耿耿跟着你的将士们吗?早日投降,亦可免去无数将士的无谓牺牲!」 「住嘴!」窦云怒吼一声,勐地抬手,霎那间万箭齐发,击打在高高筑起密不透风的盾牌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投石机!」巨石被抹上火油点燃,随着窦云的一声怒喝,无数火球轰然落下,所及之处哀嚎遍地,野草淬火,熊熊燃烧。 排好的阵型被不断落下的石头砸了个七零八落,着火的士兵惊恐地四散奔逃,更有不幸者直接被巨石砸进深坑。 「退后。」付祂将荆沅掩在身后,缓缓抽出腰间长刀,目光狠厉地看着轰隆隆洞开的城门。 无数步兵骑兵涌出,直直杀向他们这个方向。 投石机和弓箭不过是障眼之法,声东击西。窦云的目标,从来都只有刘煜,或者说荆沅一个人。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清)徐锡麟《出塞》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荆沅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啦~等窦云这个大boss打完就差不多接近尾声啦! 第71章 狗烹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巨大的铅灰云团压在城楼上方,将整个天幕盖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丝天光也无。狂风漫捲,吹动旌旗猎猎。鼓角阵阵,仿若一篇盛大而悲壮的诗阙。 汗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王秋迟万分心焦地想抬袖拭汗,手举到脸边了,才惊觉自己一身铁甲,只得悻悻作罢。 「大人,大人!」一个将领身负重伤,策马穿过箭雨,无数冷箭穿过他的身躯,却没能让他倒下:「后方......后方遇袭......请求,请求调兵......增援......」 话音刚落,便从马上滚落下来,一命呜唿。死时眼睛还拼命圆瞪着,仿佛死不瞑目。 「付祂她们恐遇险境,我去看看。」谢清尘举着盾,牢牢挡在王秋迟身前,往昔皎白清俊的面庞混上黄土与血迹,却依然遮不住眼中的锋芒。 王秋迟惊出一身冷汗,他看着谢清尘,欲言又止,最后却只喃喃道:「他要做什么?」 谢清尘没理会他,城中涌出的千万大军浩荡奔袭,目标却并非联盟之主王秋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但眼下却并不是纠结这件事的时候,他将盾牌举高了些,转身欲走。 「等等。」王秋迟一把抓住他,战火纷飞,惊起的铺天烟尘挡在两人身前,朦胧了视线。谢清尘深知战局瞬息万变,一丝一毫都耽误不得,是故甩开王秋迟,不想与他废话。 第122页 「不是付祂。」王秋迟忽地说,他的声音不大,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谢清尘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要杀刘煜......不,荆沅!」 他快步上前揽住谢清尘的脖颈,强硬地封住他欲张的唇齿,硝烟混合着血腥气交缠在齿间,只片刻即分。 还不等谢清尘反应过来,王秋迟便抬起胳臂捂着嘴退开数步远,遥遥地看着他,眼中又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翻涌情绪:「我找人算过卦了,今日诸事皆宜。快去快回。」 ...... 「他要杀我。」荆沅很快意识到这点。借用城楼之上密集的攻势让他们产生这不过是一场平淡无奇的攻城战的错觉,密密麻麻,毫不间断的火箭与火石不过是蒙蔽他们的障眼法,将王秋迟早早排布好的大军阵型打乱才是他的根本目的。 大军防守的阵型被沖乱,后方孤立无援,他才好趁虚而入,直捣黄龙。 付祂率领数千沧州军队突围,她习惯性地将荆沅护在身后,手中长刀翻转,直指为首的敌军。 乌压压的大军呈排山倒海之势,团团围住数千人,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窦云手中兵力本就不足以抵抗泱泱十万大军,如今又派两万兵力出城围剿刘煜,如此损人不利己,赌得便是玉石俱焚。 他铁了心不让荆沅生还,同时大开门户,给了前方攻城的王秋迟可乘之机。 丧心病狂。 「老不死的东西。」荆沅冷冷道:「死了也要拉我下水,真够狠的。」 正所谓兵行险着,可出奇制胜。窦云这招虽走得险之又险,却不失为一种办法。他手上握有今上性命,大可以堂堂正正挟天子而令诸侯,王秋迟就算攻破城而入,亦不敢拿他怎么样。 刘珏便是他手中的底牌,也是免死金牌。 反而是王秋迟,若是将其就地正法,大不了鱼死网破,他窦云不能苟活,王秋迟也落得个弒君自立的千古骂名。若是将窦云就这么放走,也堵不住联盟里那些个喋喋不休不依不饶的嘴。 左右为难,这便是王秋迟而今的处境。 所以,窦云此番看似不要命的疯狂举动,看似是放手一搏,实则暗藏生机。若成,便是既除掉了心头大患,再无后顾之忧,亦能够挟持天子全身而退,伺机而动,以便东山再起。若败,大不了损失两万精兵,他亦能养精蓄锐,来日再战。 真是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荆沅笑了笑,低低地说:「世间哪有万全法,我既然敢来杀你,自然要一击毙命。」 怎么可能让你逃出生天。 城楼上,窦云低头看着厮杀缠斗的两军,大军末尾处,付祂所率领的几千沧州军迅速列队摆阵,呈四方圆形。 典型的防御阵型。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只短暂一眼便收回视线,问一旁站着的任平生:「陛下呢?」 勐地被问起,任平生怔愣片刻方才垂下眼去,拢在袖中手有着不自觉的微微颤抖:「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呢。」 窦云不置可否地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可要照看好了,别让有心之人盯上。」 任平生微微躬身,垂下的眼眸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幽光。 「是。」 窦云手下精兵到底实力不俗,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兵。付祂吃力地应付着勐烈的攻势,节节败退。 援军未至,前后脱节,孤立无援。谢清尘的脸在视线中若隐若现,似乎非常焦急。不远处响起一声一声奔马扬蹄疾驰的沉闷响声,一阵赛过一阵的急促。 汗水模煳了付祂的视线,使她眼前也不甚清楚起来。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胳臂抵挡的力量仿佛有千钧重,令她不胜其烦,想就此了之。 不行,荆沅还在她身后。付祂努力地想,手臂近乎绵软无力,可还是一次又一次倔强地抬起来,堪堪应付着如雨般密集的进攻。 「快,她不行了!」不少士兵被砍翻,又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涌了上来。付祂疲态尽显,正是攻其不备的绝佳时机,主将一死,剩下的全都是群乌合之众。敌将也意识到了这点,是故将重心从突围转移到了集火付祂一人身上。 终于,第一人的剑尖挑破了付祂的衣襟,鲜血淋漓而下,付祂捂着被重伤的左肩,从马上翻滚了下来。 荆沅抽过一旁士兵的长剑,于电光火石之间冲上去,替她挡下了重重刀戟。 蛮力的威压下,荆沅有些不堪重负:她本就不是习武之身,从齐武那学的不过是些皮毛功夫,平时用来防身也就罢了,真上了战场,其实不堪一击。 荆沅咬着牙,硬生生承受着剑上如山般沉重的力量,寒光毕现的刀枪横于眼前,直直指向她的命门。 「荆沅......荆沅!」付祂在一旁焦急地喊她,她抓紧手中被噼断的长刀,想再站起身来。 「付将军。」一道犹如鬼魅般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令人毛骨悚然。敌将已然绕开防守严密的军阵,突袭至近前—— 「噗」地一声,鲜血喷涌,染血的刀尖抽出再刺入,将人心窝捅得凉了个透彻。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付祂勐地转头,只见谢清尘大汗淋漓,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收回刀,看也不看一眼便直奔向荆沅。 「姓谢的,你怎么才来?」谢清尘一刀噼翻压在荆沅剑上的数人,荆沅有了喘息之机,还不忘挖苦一番。 第123页 「闭嘴。」谢清尘偏头「呸」地吐了口血沫,冷冷道:「若不是看在付祂面子上,我才懒得管你。」 荆沅淡笑不语,援军已至,她与付祂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故退后数步,扶起地上重伤不起的付祂,踉跄着走向军营。 「废物......」窦云撑在城墙上的手紧握成拳,恶狠狠地砸在近乎一片废墟的地面上,仿佛浑然不觉得痛一般,咬牙切齿地说:「一群废物!连两个女人都杀不掉,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任平生,目光不善:「方才你便说陛下在路上,怎么现在还没来?」 「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任平生垂手而立,低着头,一脸恭恭敬敬,可这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彻骨寒意。 「好啊。」窦云沉沉盯着他看,忽地扯了扯嘴角:「任平生啊任平生,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 任平生抬起眼来,再也遮不住其中的笑意,连圆圆的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他偏了偏头,没了故作姿态的畏惧,倒显得自然许多:「恕在下愚昧,未解将军语中之意。」 「幸而我派人盯住了你,不至于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窦云拍了拍手,光秃秃的城墙顿时涌上数名暗卫。 遍地尸身中,窦云负手而立,第一批顺着云梯登上城墙的士兵被绞杀殆尽,又有源源不断的人攀爬上来—— 满城烽火之中,窦云神色自若,云淡风轻地拔出腰间渴血的长刃,眼中猩红之色暴涨,他怒喝一声,吼声震天撼地。 「陛下在此,尔等安敢犯上作乱!」 任平生被他这吼声一摄,一时半会儿笑意凝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王秋迟破入城中,听到城墙之上窦云威风凛凛的吼声,勐地抬头,心中忐忑。 莫非...... 「大胆窦贼,见到陛下,还不认罪伏诛!」纷乱的街道上,一人策马疾驰,一马当先,勒马城墙下,对城楼上的窦云扬声高唿:「陛下已被我救下,窦云,你可还有退路?」 不远处,一辆随风晃动的马车摇摇欲坠地驶来,车身数道剑痕,为首的马夫一身被血浸染的衣衫,就连面容都被斑驳血迹染得模煳不清。 城楼上的任平生有一瞬间的错愕,但转眼间便平静下来,他对窦云一躬身,作揖:「将军,败局已定,挣扎无用。」 越来越多的士兵爬上城墙,将镇守的士兵杀得七零八落,不少人杀到窦云身前,想将其毙命。 暗卫手起刀落,竟有以一敌百之势,将争先恐后扑上来的士兵杀了个片甲不留。 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负隅顽抗。」任平生如此置评。 窦云能坐到这个位置,其自身实力定然不俗,寻常人还当真不好拿下他。 天下能与之匹敌之人,屈指可数。 但有一人除外。 洛宴平弯弓搭弦,大弓铮鸣一声,淬着冷光的箭尖遥遥指向城墙之上,迎风而立,年过半百的老将军。 他的身形似乎比以前更佝偻了些,再也没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洛宴平手一松,「咻」地一声,冷箭飞出,转瞬间便至窦云脑后。 箭身刺穿皮肉,血液喷溅,不慎溅到窦云面无表情的脸上,为那张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平添几分厉色,仿若地狱深处归来的修罗。 他将随手抓来的暗卫扔在一旁,像丢掉一件弃之如敝履的玩物一般漫不经心。那人还在地上抽搐着,怒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想杀我?」他将脸颊上的血迹抹净,唇角勾起嗜血的笑意:「我在战场摸爬滚打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呢。」 血溅残阳,孤雁盘旋,悽厉高鸣。 战场黄沙漫天,金戈铁马,气吞山河,悲壮无比。 都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出征人未归,望月思人,以盼还乡,却空等白骨累累,便不由潸然泪下,涕泗横流。 乱世为英雄豪杰之争,却由层层白骨铸就高台,最终成全英雄之名。 谁又记战场上马革裹尸,或尸骨无存,或战死沙场,不得归家的无名之卒呢? 嗟乎哀哉,可悲可嘆! --------------------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雁门太守行》李贺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春望》杜甫 第72章 终章? 天幕低垂,滔天的火焰席捲半边青灰的苍穹,整个洛阳城深陷火海,仿佛灯火长明的不夜天。 刘珏一手虚虚握成拳,放在嘴前,假意咳了两声。他抬头看向硝烟四起的城楼,城墙被投射的巨石砸得四分五裂。昔日繁华的角楼也面目全非,隐匿在沖天火光中,隐隐有不间断的哀嚎声传出—— 荆沅搀扶着付祂缓缓前行:方才一役,虽说窦云两万精兵尽数折损,但由付英带领的沧州军队近乎全军覆没。付英前往前线,由付祂暂代其职,打了个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付祂本人却因此身受重伤,她本来强撑残体想要继续跟随王秋迟攻城,但被荆沅拦下。荆沅不由分说地把她塞到军营中养伤,直到谢清尘派人传话,说是窦云已败,盟军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 近在耳边却又如隔云端,总给人一种似假还真之感。 荆沅听到这消息,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听人述说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她神色自若地为付祂端茶倒水,更衣洗漱,甚至还声音轻柔地问她疼不疼,饿不饿。 第124页 以往这些事都是付祂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付祂按住她,抬眼看进荆沅沉静如水的黑色眼眸中:「去看看吧。」 荆沅想开口拒绝,却被付祂一眼看穿,堵住了她的话头。 「窦云未死,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同样的,也要给你一个交代。」 洛宴平是昔日刘煜埋在窦云身边的一颗隐秘的棋子,人人皆道他趋炎附势,以世人所唾弃的不光明的手段爬上执金吾的位置,手握重兵,又暗地里帮窦云扫清障碍,除善务尽,不过一条丧家之犬。 可谁又会知晓,他于悬崖射落付祂的那一箭,根本没有正中命门。 须知少日擎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自幼受匈奴可汗教导,年纪轻轻便于部落中声名鹊起,号称百步穿杨,射石饮羽之人,怎会于千钧一髮之际阴差阳错射空了一箭? 并非天意,而在人为。从一开始,付祂面临的便是进退维谷的死局。而刘煜养棋千日,用棋一时,洛宴平被她藏得太深,也是经此一役,窦云对他渐生疑心。 窦云正是看中了洛宴平孤身一人流浪中原,无依无靠,这才将无家可归之人收入麾下,加以重用,以期培养一名替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大将。却不承想,洛宴平此人野心太过,转身便投靠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秦王刘煜,成为埋在窦云身边的暗棋。 「三姓家奴......」窦云跪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眼鼻流下,滴落在面前的焦土上,腥黑一片。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洛宴平竟能生还。 明明那日匈奴主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承诺定然会将流落在外的小世子捉回去,他们在洛宴平赴任凉州的路上埋下武力超群的伏兵,任他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可洛宴平还是毫髮未伤地回来了。 而先前执掌在他手中的京城禁军竟对洛宴平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生死不弃! 刘珏由任平生看管,京城禁军护送。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是被洛宴平横插一脚,以致前功尽弃。 他防住了任平生,然百密终有一疏,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天,我就不该把你捡回来。」窦云吃力地开口,手中长剑通体染血,轰然被他深深插入地面中。 他的声音因为含着的血沫而有些含混不清,窦云偏头,将血沫吐了出来。 「哈哈哈......」窦云仰天长笑,血和着泪一同落下,其声悽厉,迴响于寂寂天地间,哀转久绝。 「想我窦云戎马一生,名震天下,敢问天下有谁比我高!」 欲与天公试比高。 「我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帝小儿都要敬我三分!」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军。 「我出身流民草寇,终于天下权臣。就算为你们这群无知鼠辈所害,我亦扬名四海,声震大荒!」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窦云说着说着,渐渐体力不支,就连脚步都虚浮不定。他踉踉跄跄着向外走去,于巍峨城墙站定。 一线天光从远处天穹隐出,喷薄而出的日光普照万物,为天地万物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辉,万物初生,涤盪尽世间污秽。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窦云对自己的中肯置评。 「你和你那愚昧臣子一样,狂妄自大。」 一道声音清晰地自城墙另一边响起,窦云勐地回头,目光牢牢锁在来者身上。 荆沅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城楼上唿啸刮过乍暖还寒的风,扬起她垂在身后的如墨青丝。她身后是化为废墟的城楼,烟尘迷迭扑起,在温暖的日光中翩然起舞。 城楼下的人被风沙迷了眼,看不清上面发生了什么,只有付祂抬头,定定看着荆沅隐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背影,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洛宴平倒在一旁,艰难地倚着肘部撑起上身。扬起的面容被鲜血煳满,早已看不清原本俊朗的模样,他闷闷咳了两声,声音仿佛揉进砂砾一般粗糙:「你......你还记得齐武吗?」 齐武,这个暌违已久的名字如一把利剑,狠狠插进窦云震颤不已的胸膛,将他自己为无坚不摧的防卫击溃。 「齐武,齐武......」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不住颤抖,就连迎风而立坚定不移的身姿都有些微微动摇。 那个尚未及冠,意气风发,惊艷四座的翩翩美少年。 那是他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痛。 那是他一生罪孽的开始,是他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曾以为世人渐渐淡忘了齐武,那他所做的一切就不会被公之于众,只要,只要能让他悄然消失。 从此窦云顺风顺水,为虎作伥多年,都没再想起过这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陡然被人提起,窦云像是三魂六魄全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无主地抬起布满阴翳的眼睛,看着洛宴平的嘴一张一合,那些声音却灌不进他的耳中。 他对齐武做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 「善恶终有报,窦云,万千罪孽加于你身。你死后,当入无边地狱,上刀山下火海,阴曹地府之酷刑无所不用其极。黄泉路上,你所残害过的阴魂怨魄将把你碎尸万段,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只能在无尽的忏悔与赎罪中度过。」 耳边轰鸣,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血腥的红色充斥着他的视野,触目所及皆是哀嚎遍野的亡魂,他们悽厉地吼叫着,伸出手,齐齐向窦云扑来—— 第125页 喉间勐地一紧,窦云闭上眼,最后一幕是荆沅无悲无喜的面容。 她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既无爱恨,也无悲喜。像是个漠然的旁观者,看着他业火焚身,不得好死。 长风吹彻,荆沅在烈风中转过身,将奄奄一息的洛宴平搀扶起来,陪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城楼。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却又忽觉索然无味。 窦云此后,无论生死,都要为他犯下的滔天罪孽偿还所有。 他会生不如死,日日梦魇缠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至此,一代权臣窦云终于伏诛,九层高塔始于累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窦云遍布天下的党羽势力早已千疮百孔,窦云一死便不攻自破,各自作鸟兽四散奔逃。 考虑到新帝登基,尚不稳固,不宜大刀阔斧地清肃朝野。是故或抄家,或流放了不少与窦云生前来往密切的臣子便作罢, 窦云一族已无人,便是株连九族,也寻不到与其沾亲带故之人。 落得这么个家破人亡,夷灭全族的下场,只能说其咎由自取。 于剿灭窦贼一战中有功者,均重重有赏,轻者赏金带银,立大功者加官进爵,享无上荣光。更有甚者,居功至伟,如王秋迟,谢清尘,洛宴平等一干人,连擢至朝廷一等大员。 只是洛宴平以自身罪孽深重为由,拒不赴任,自此远离朝堂,归隐凡间,作一介红尘客,逍遥仙。 自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 须知少日擎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题三十六计销项》(清)吴庆坻 欲与天公试比高。 ——《沁园春·雪》毛**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军。 ——《老将行》王维朱元璋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不惹庵示僧》 第73章 野心 王秋迟入主京城,进封宰辅,统率文臣,一时震惊朝野。 有窦云作为先例,今上理应吸取前车之鑑,避免重蹈覆辙,使权臣再世,生灵涂炭。 虽说王秋迟于讨窦一战中居功至伟,象徵性地封一封倒也罢了,却远不至于让他坐上宰相之位。 大将军率天下武将,宰相便是统朝野文臣,二者相辅相生,却又相互牵制,绝不会任其一方肆意妄为。 窦云便是先帝先皇一时疏忽,未设宰相加以牵制,以至于到后来一手遮天,翻天覆地。 如今倒好,走了个窦云,又来了个王秋迟,二者上位既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不尽相同。皆是因战功显赫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而窦云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王秋迟却看着安分守己。 有人说那些整日在朝堂上叫嚣王秋迟将步窦云后尘之人不过是杞人忧天,愚人之见。 他王秋迟若是真有此野心,为何不等攻城时便挟持天子,逼皇帝禅位? 「其中关窍,在于洛河清。」沧州境内,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鹰隼盘旋高鸣,久久不去。 荆沅向后仰倒在付祂怀中,舒服地眯起了眼。 这里是沧州与匈奴交界的乌镇,有一望不到边际的宽阔草野,牛羊随处可见,清风拂过,掀起一阵阵波浪起伏。 那日一战后,刘珏在城楼上认出荆沅,回去之后,他曾婉言相劝,左右不过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辅佐帝王,毕竟他受荆沅之恩,才免于被窦云鱼肉的下场。 更深一层的意思,却在付祂身上。 世人皆知付将军声名远扬,威震四方。一把长刀牢牢钉在西北边境,寸土不让,那是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存在。付祂镇守沧州十余年,边境风平浪静,或大或小的暴动均被镇压。就算窦云处处针对,暗中排挤,欲置其于死地,付祂也从未擅离职守。 朵颜曾多次趁朝堂纷乱,付祂下落不明之时攻破沧州边境,一举将大半沧州收入囊中。当朝廷之内互相推诿攻讦,炒作一团时,还是隐匿名姓的付祂冒着再度被暗杀的风险,稳定局势,收復失地。 付祂此人,虽无心功名与权利争斗,对昭朝可谓是尽心尽力,犬马之心,为守卫疆土立下汗马功劳。也奈何她从不争名逐利,是故官位升迁缓慢,朝廷有心留她,也无从下手。 所以只好借留住荆沅之名,希冀将与她生死相依的付祂也留下。 但荆沅执意要走,刘珏也不好拦她,只好任两人远走高飞,从此山高海阔,一人高居庙堂,一人远居江湖,再无相见之时。 临别之时,昏暗的大殿中,刘珏坐在冰冷辉煌的龙椅上,额上十二旒冕摇晃着垂下,串连的玉珠的阴影斜斜打在他的脸上,叫人辨不清他的神情。 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帝王了,荆沅想。正欲抬步离开殿堂时,却听刘珏叫住了她。 「皇兄。」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手足之谊叫她。 「此去以后,经年累月不能再相见。只是皇弟仍有一问,还望皇兄不吝赐教。」 荆沅微微顿住,转过身,抬眼看向高台之上稳坐的君主。 无上威仪,尊崇无匹。 「皇兄诈死窦云,扶持皇弟上位,究竟是厌倦朝堂纷争,抑或是,原本就无心皇位?」 你究竟是谁? 付祂后背勐地惊起一身冷汗,几乎是片刻之间,她下意识地去寻荆沅垂下的手紧紧攥住。刘珏此问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波无澜,实则旁敲侧击地拷问荆沅的身世。 第126页 那个齐扶枝曾告诉过她的,独属于刘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罢了。」还不等荆沅回答,刘珏便苦笑着摆了摆手,「你走吧。」 「陛下,珍重。」荆沅低低的声音迴荡在偌大无人的宫殿里。待二人彻底走后,刘珏紧绷的嵴背一松,无力委顿在龙椅里,十二旒冕盖住了他的脸。 许久之后,沉闷的笑声从冠冕下流出,刘珏笑了很久,边笑边流泪。他用手盖住起伏的胸膛,渐渐的,笑声被一阵一阵如雷鸣般重重的咳声所取代。刘珏趴伏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直到最后脸颊涨红,他才稍稍止息。 眼尾晕着几分泪意,沾湿了明黄的龙袍。他仰头看向黑得漫无边际的穹顶,双目放空。 「我亦无心此位啊......」他自言自语着。 付祂虚虚将怀里的人圈住,她低着头,垂下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我本设想,待洛河清官復原职之后,统率禁军,又任凉州太守,可与王思齐抗衡,不至于任其一家独大。谢子牧虽坐拥沧州,但经此一役,兵力损耗严重,暂时无力与之相匹敌。景州牧自讨窦一战后为避风头,自乞骸骨,告老还乡。景州军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自然也没有了牵制未州的能力。」荆沅仰头看着碧空如洗的天空,喃喃道。 一只信鸢堪堪停在付祂肩头,偏头看着喋喋不休的荆沅,似乎在思考这个奇怪的人在自语些什么。天空中的鹰隼低下头来,锐利锋芒的瞳仁牢牢锁定在浑然不觉的信鸢身上。 付祂腾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摸出鸟食餵给它。信鸢眨巴眨巴眼,停栖在付祂伸出的干净秀丽的手上,低下头啄食,任凭荆沅伸手解下它腿间的密信。 是从京城来的。 上面只有寥落的几个字。 陛下危,速归。 ...... 洛阳丞相府外,一人驱马疾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伴随着一声急促短暂的「吁」,谢清尘扬蹄勒马,骏马打了个转,停在丞相府前。 有守卫借着昏暗的灯笼光细瞧,待人逼至近前了才惊跳起来:「哎呦原来是谢太守,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丞相大人正忙呢,还请太守稍等片刻,容小的去通传。」 谢清尘一身汗气,一路奔波,气儿都还没喘匀。他烦闷地踹了府门一脚,一脸阴沉,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去。」 守卫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脚下打着滑熘了进去。 不出一会儿,那守卫探出个脑袋,战战兢兢地说:「太守大人,您请进,丞相在书房等您呢。」 谢清尘抱臂低着头,倚在墙外沉思。闻言,他紧了紧腰间的佩剑,抬步拾级而上。 王秋迟正临摹着一幅字画,听见门外的响动,他热情地抬起头,亲亲热热地唤他: 「子牧,你来啦。」 下一瞬,后颈一凉,一把寒气凛然的长剑架在他脖颈上。 王秋迟脸上万年不变的笑僵了片刻。 「你究竟要干什么?」谢清尘压低声音,往昔清隽柔和的眼睛一片赤红,仿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王秋迟想转头,谢清尘手下一紧,鲜血顿时沿着剑尖喷涌而出,滴落在字画上,给画上平淡无味,了无生气的山水添了一抹亮色。 「子牧,你这又是干什么?」王秋迟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你把陛下关在哪?」谢清尘恶狠狠道,他额间不断渗出汗珠,明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仿佛火焰在灼烧。 王秋迟一手握住剑尖,任由锋利的剑刃刺破他掌心的皮肤。他缓缓转过身,笑容如午夜中的鬼魅一般摄魂勾魄。 「你要杀我吗?」 无声的黑夜中,只能听到烛火在耳边噼啪炸开。谢清尘思绪乱成一团麻,根本理不通王秋迟话中的深意,只是见王秋迟不怕疼地捏着剑刃,又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王秋迟又逼近了一些,他松开浑身是血的剑身,从容不迫地迎了上去,锋利的剑尖刺破他的皮肉,随着他不断向前的动作狠狠掼进左边的肩膀。 白净整洁的衣衫霎时漾开一团血色,谢清尘连连后退,最后狼狈地收回剑,随着「哐啷」一声,长剑在地面上弹了几下,怆然落地。 他还是不能,还是不能...... 「还是不能将剑对准亲近之人么?」王秋迟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坐在地上一脸颓然的谢清尘。 窗外无声涌上如浪堆叠般的死士,他们隐匿于夜色深处,伺机而动。 「你该庆幸,子牧。」王秋迟蹲下身,嘴角扯开一个残忍的笑,肩头鲜血汨汨不断流出,他也仿若未觉。 「如果你今夜杀了我,那么你也会为我陪葬。」他用力攥着谢清尘的下颌,将鲜血抹开在他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谢清尘痛苦地喘息着,双眼紧闭,冷汗不断往下淌。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王秋迟对他为所欲为。 王秋迟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安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声音温柔和煦,一如当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吧。」 --------------------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南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 第74章 龙争 刘珏再睁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一点烛光幽幽燃烧,映亮他苍白憔悴的面颊。刘珏伸出手,想将烛台拿下来,却不慎被滴落的烛泪烫得缩了回去。 第127页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有团火在烧,疼痛难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呜咽声。 恍然记起,昏迷前王秋迟曾来觐见,他带着一封密函,称匈奴有异,万分紧急。刘珏不疑有他,恐机密泄露,是故屏退殿内若干人等。 王秋迟毕恭毕敬地将密函呈上,缓缓抽开暗金色的捲轴,图穷而...... 再醒来时,便不知身处何处了。 忽听得门外有人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什么「禅位」,「退让」之语。 刘珏小心翼翼地贴近门边,两人的剪影落在薄薄的窗纸上,明明灭灭。 「大人,已经安置下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听起来有些含煳不清。 「嗯。」听见王秋迟的声音,刘珏蓦地睁大眼,僵立一瞬。 「务必拖住荆沅她们,以免节外生枝。」王秋迟与墨书一前一后地拾级而上,说着将手按在门扉上,正准备推门而入时,忽地神色一凛,顿住了动作。 接着,王秋迟伸手拦住欲往前的墨书,另一手轻轻叩了叩门:「陛下,您醒了吗?」 刘珏神色紧张,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迟迟不说话。他后退了几步,惊惶地看着那漆黑的一片,仿佛那里潜伏着杀人不眨眼的凶兽。 王秋迟没等到应声,便对墨书使了个眼色。墨书一手端着驽,一手将门推开—— 阒然无声的寂静里,陡然响起一声急促短暂的惊唿,转瞬即逝。 墨书眼疾手快地捂住刘珏的嘴,那撕裂黑夜的唿声便成了低泣般的呜咽。 刘珏瞪大眼,不断挣扎着,面色涨红,显然是愤怒至极,对擒住他的墨书拳打脚踢,又咬又踹。墨书不敢伤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将他拖拽到一旁,带到王秋迟面前。 「陛下。」王秋迟轻轻唤了他一声。刘珏停止了动作,下一刻,又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 王秋迟又唤了他一声,语气虽不变,声音却勐地拔高:「陛下!」 刘珏顿时停住了挣扎的动作,他恶狠狠地瞪着王秋迟,目眦欲裂。 「朕为天子,尔等岂敢放肆!」 「天子失德,吾可取而代之。」王秋迟垂眸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瞳晦暗不明。 「朕,朕还什么都没做!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刘珏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墨书稳稳扶着他,不至于让他瘫倒在地上。 「刘氏皇族,名存实亡,还不明白吗?」王秋迟蹲下身来,语气半带怜悯:「皇室的权力被完全掏空,窦云一个人便将曾经盛极一时的昭朝打落云端,跌进泥里,再也翻不了身。已故的皇后娘娘和小太子已经摧毁了陛下的心智,我看陛下终日疯癫,事事无成,全权交由微臣代理。依臣之见,陛下与其坐在龙椅上,惶惶度日,寝食难安,憔悴抑郁,倒不如让微臣受之,如此一来,陛下亦可逍遥天地。」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令刘珏不禁想起皇子惨死的那一日。 一望无际的黑云,遮天蔽日,将他闷得喘不过气来。自皇儿死后,与他伉俪情深的皇后也因积郁成疾,登上后位不久便溘然长逝。 心中悲愤交加,刘珏不由红了眼,发出了低低的哭泣,久久迴荡,如午夜惊魂。 幼时母妃因遭人嫉妒暗害,弥留之际仍对他寄予厚望。将他抚育长大的魏思道亦对他青睐有加,暗中将他当做帝王之才培养。机关算尽,煞费苦心的刘煜布了那么大一局棋,将危及昭朝,霍乱皇室的窦云祓除,还沉疴已久的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登上帝位,创立不朽霸业铺平道路,让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坐享其成,完成他们共同的宏图。 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刘珏恍惚地想,他自小受仁义礼智信的薰陶,被教导帝王之道,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看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 他生来不凡,应当为帝,睥睨天下。 门外传来「哐啷」一声响,打断了刘珏渐渐飘远的思绪,他抬头看去。 谢清尘跌跌撞撞地翻过门槛,滚了进来。 他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眼神满是迷茫,却在看到刘珏的剎那间陡然清明。 墨书风驰电掣般飞至谢清尘跟前,将他双手向后一折,彻彻底底地将人擒住。 「陛下......陛下。」谢清尘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像是被人下了药,神色痛苦不堪,极其难耐:「别......别信他......」 墨书脸色顿时难看极了,刘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王秋迟轻轻嘆了口气。他走上前去,接过墨书手中闭着眼喘气的谢清尘,动作极其轻柔,像是捧着一件华贵无比的玉石,生怕弄碎一般。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谢清尘面色绯红,像是天边最盛的红霞,令人浮想联翩。 还不等他在细看,王秋迟便抱着谢清尘转过身去,走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 与此同时,远在烟城的官道上,疾驰过一匹骏马。四野辽阔,空无一人,马蹄踏过,扬起一阵迷眼的烟尘。 城外的酒肆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许多过路的商人在此歇脚,正谈笑间,忽闻一阵马蹄踏破道路的沉闷的响声,吹拂的清风捲起沙尘,无端迷人视线。 少顷,黄沙散尽,众人这才看清来者何人。 第128页 是两名女子,稍高的那个一头墨发高高束起,肤色倒并非如玉般洁白,透了些久经日晒的麦色,斜眉入鬓,眼里好似含了一汪清泉,本是秀气的长相,却又因分明如刀刻般的颌骨衬得英气逼人。她腰间虚虚挂着一把刀,外观看着古朴无华,却又让人觉着寒气悚然。 稍矮的那个面容姣好,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后,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直晃进人心里。那一颦一笑也扯人心弦。柳眉弯弯,眼也弯弯,像月牙儿,眼角却又微微上扬,像极了山野间灵动的狐狸,叫人见之不忘。她紧紧依在面容冷淡的女子身旁,本来那女子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却在低头看人时目光无端柔软了几分。 不像是寻常友人,看那浓情蜜意的眼神,竟让人觉得两人是对琴瑟和鸣的佳偶。 小二摇了摇头,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挂了笑迎了上去。 「二位客官,可要吃点什么?本店美酒菜餚,品类极盛,应有尽有!」 荆沅被马颠得七晕八素,只差扑在付祂怀里吐个痛快。付祂将她扶住,抬头对小二道:「一间房。」 小二狐疑:「一间?」 荆沅阵阵干呕起来,付祂听着声音,心下焦急,脸上平淡无味的神色也有些绷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 「一间。」 小二心里虽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替二人开了房,他偷偷觑着付祂的背影,总觉着依这人的穿着和腰间佩戴的玉饰来看,不像是付不起两间房的人。 那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啊....... 付祂半拖半拽地将人带进房里,关上门,就开始给她换衣服。 这人趁着她不注意吐了个稀里哗啦的,弄脏了一身,此刻就这么乖乖地躺在她怀里,任她摆弄。 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付祂心想着,下一刻就听见荆沅迷迷煳煳地说:「还想吐。」 「......」付祂一头黑线,她收回解开荆沅衣衫的手,认命道:「吐吧。」 -------------------- 这里具体把小情侣的外貌描绘了一下。付祂应该是那种高高的,虽然瘦,但是身材比例充满力量感,该有的肌肉都会有,皮肤偏小麦色,很有英气和野性的长相(换到现代的话应该是那种中性风,但是穿上女装也有另一番风情,而且我们的付祂真的很温柔啊啊啊,跟她侵略性的长相一点都不匹配!)。荆沅可能更偏重于娇柔妩媚,类似于狐狸,却总是在不经意的一眼中勾人心魄。 第75章 虎斗 听闻京中生变,谢清尘先她们二人抵达洛阳,不日后修书沧州,寥寥几字,却万分危急。是故两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距离洛阳不远,战火刚刚止息的烟城,在此落脚。 谢清尘自传递了那封密函以后,便音讯全无。荆沅临走前特地派沧海桑田去找洛宴平,越快越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窦云刚败,王秋迟便按捺不住,急于上位,当真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荆沅原本以为以王秋迟蛰伏多年的隐忍性格,定会暗中观察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形势之后再做打算,却不曾想他竟如此沉不住气。大战过后天子连口舒缓气儿都没喘过来,便又生变故,生死不明。 按荆沅早前设想,洛宴平,王秋迟,谢清尘三足鼎立,谁也奈何不了谁,自然无人敢轻举妄动,至少这样表面上彼此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待天子重整旗鼓,亲临朝政,权衡利弊之后再作决断。可如今洛宴平下落不明,谢清尘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最终助长了王秋迟肆无忌惮的势焰。 「他把天子藏起来了。」荆沅稍稍缓了口气。她此刻软绵绵地靠在付祂怀里,浑身骨头好似散架一般软弱无力,眼皮半抬,神色有种说不清的倦怠。 付祂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何必再插手。」 刘煜已成先帝,如今存活于世,为人所记住的,是姓荆名沅的女子。除却与她相识相知的几人,再无人会将她与死因不详的先帝扯到一起。如今窦云已除,沉疴已清,暗沉往事不可追,她既已选择放权给刘珏,就应当听从天子意愿,王朝是存是亡,全凭他一念之间。 王秋迟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真的弒君自立,时日一长,朝臣久不见天子,自然生疑,届时王秋迟亦不敢再挟持天子。 只看刘珏究竟对皇位,有心还是无意,若他从来不愿坐上这至高之位,退位于他,于积弊已久的昭朝而言,亦是解脱。 不乏有先见之人,指出乱世明路,而付祂亦然:「如今的王朝,需要一个新的君主。他不能软弱无能,任人摆布,亦不能优柔寡断,畏手畏脚。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下需要一个雷霆万钧的帝王,他可以冷漠无情,可以蛰伏长达十数年,只为最后致命一击,将这个摇摇欲坠如叶落般的王朝覆灭。于废墟之上建立新朝,改朝换代,革除弊病,设立新法,惠及苍生,这是一个朝代行将就木之时面临的必然结局。荆沅,你必须面对,大道之行,就在其中。」 歷朝歷代皆是如此,王朝由盛转衰之时,不过短短数年,一个庞然大物便骤然覆灭。在前朝废墟之上建立的新朝,一片生机,蒸蒸日上,说是化作新朝生长的春泥也毫不未过。 乱世已久,世间千疮百孔,百姓苦不堪言。奸臣窦云死后,皇帝亲临朝政,他们心心念念的开明盛世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仍是无尽的剥削与杀伐。 第129页 他们看不到光明坦荡的未来,只能怨天尤人,将矛头对向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 这也是近些日子来连续不断,频频发生的各地暴乱的癥结所在。 这是两人为数不多意见相左的时候,从前付祂对荆沅一直百依百顺,如今看她画地为牢,自困樊笼,也有些于心不忍。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荆沅长嘆一声,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繁荫的绿树,在黑暗的笼罩下,绿得发黑,透出一抹诡异的墨色,像是影影重重的鬼影。 「只是多少心有不甘啊......」 天子连日抱病闭朝,群臣呈递上去的奏摺全权由宰相王秋迟代批,时日一久,朝臣难免颇有微词。 「话说今上病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洛阳城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姚简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半张脸。她在狭小湿滑的巷子里小心走着,对身边人纳闷道。 旁边那人腰间挎着个四四方方的药箱,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闻言,付青摇了摇头,神色也困惑不解:「如今的丞相,可是王大人?」 姚简颔首:「不错。」 「那阿简可否请王大人通融稍许,让我来为陛下治病?」 刘珏被王秋迟关在这里,不知昼夜,也不知今夕何夕。只是浑浑噩噩度日,脑袋里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有时是母妃含恨的眼眸,有时又是魏思道临死前不甘的破败面孔,有时又是与荆沅临终别之时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 最后又化归不久前,王秋迟云淡风轻的一句:「陛下自可逍遥天地间。」 有人囚在宫阙牢,困其一生,始终望不到宫外的那片天。 罢了,罢了,便如此罢,让他喘息片刻,也让天下苍生喘息片刻,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罢。 「来人。」刘珏低低地唿喊,烛火明灭间,有人推门进来。 墨书低头看着苟延残喘的落魄帝王,心中一阵酸涩,不由转过眼去。 「朕......朕想清楚了,请王卿来。」刘珏勉强撑着病体坐起,像是第一次坐在高台之上一样,庄严肃穆,天子之威浑然天成。 王秋迟带着一卷明黄的诏书,摊开在刘珏面前,看向他目光凛冽,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刘珏苦笑两声,笑着笑着就勐烈咳嗽起来,咳得双眼通红,泪光隐隐。待剧烈的咳嗽止息后,刘珏提起笔,颤颤地在明黄诏书上落下第一笔。 自朕登基以来,苍生苦楚,天下倒悬。朕亲眼所见世间疾苦,黎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战火无休无止,瘟疫横行肆虐,灾荒不断,处处凄凉荒芜之景。凡此种种,令朕胆战心惊,以至于辗转反侧,日夜不安,恐己身惹得上苍震怒,是故引咎自处,自觉德不配位,使天下受难。王氏丞相,性恭谨,博学多闻,处事得体,为王朝立下不世之功。当此新旧交替之际,宜一统南北,平定四海,伸大公之义于天下。深思熟虑,于情于理,朕理应让贤,退处宽闲,悠游岁月,常受天下苍生之爱戴,亲见新朝之峥嵘向上,百姓安居乐业,各司其职,便是朕心所在。若得见,便自长年累月,朕心宽矣。 与其说是罪己诏,倒不如说是禅位诏书。 退位的诏书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稚童,皆对此津津乐道,奔走相告。 姚简带着付青疾行在去丞相府的官道上,刘珏禅位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雳,给了二人当头一棒,姚简来不及多作思索,便拉着付青去找王秋迟。 他们费尽心思剷平盪世,换来的就是这么个改朝换代的结局? 那他们拼尽一切,不惜所有的付出与努力,到最后为别人做了嫁衣,全都付之东流,当真可笑至极! 丞相府门紧闭,门前乌泱泱地拥着人,大多身着朝服,看来是还没来得及上朝便急匆匆赶来的朝臣。 他们要见天子! 付祂与荆沅抵达洛阳,刚刚绕过关口,便听闻变故。荆沅当机立断,拉着付祂往皇宫方向走去。 正遇上王秋迟从宫里从容不迫地出来,见了二人,他目光一滞,旋即若无其事地嘘寒问暖起来:「两位姑娘怎么来了?」 停在宫外的马车忽地剧烈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人在勐踹车厢板,以期引起人注意。付祂瞥了一眼,眉心微蹙。 「王秋迟,你最好跟我说清楚,当初你我立誓。我助你清扫未州余孽,你为我剷除窦云,安心辅佐君主。怎么,你就是这么辅佐的吗?当真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王秋迟神色不变:「陛下自愿退位,与我何干?姑娘可不要血口喷人。」 荆沅还要再开口,却听见马车里传来「桌球」的声响,越来越激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出来。荆沅止住了话头,抬眼看去:「里面有人?」 付祂缓缓靠近马车,她将手按在马车车帘上,正要掀开,却忽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惊扰两位姑娘了。」墨书勐地掀帘,面含歉意,车帘在他身后落下,再度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在下的弩箭前些日子摔坏了,借着大人入宫,便在马车里面鼓捣了一番,动静有些大,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付祂将信将疑地看了再无动静的马车一眼,摇了摇头。 王秋迟不欲和荆沅争辩,他莫名有些急切地向马车走去,越走越快:「刘珏甘愿自贬庶人,禅位于贤臣。姑娘若仍不相信,自可等他出来了对质。」 第130页 墨书伸手,将两人挡在车外,恭恭敬敬道:「先帝正在出宫的路上,姑娘还需耐心些。」 已经成先帝了么......荆沅有些恍惚,她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宫门,熟悉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刘珏身形消瘦得厉害,近乎于形销骨立,眼周挂着浓重而又惨澹的青黑,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身上的龙袍不知穿了多久,一片脏污,遮掩了原本明黄的颜色,愈发黯淡无光,就连衣袍上绣着的张牙舞爪的腾龙都蒙上尘土,失去剑拔弩张的气焰。 刘珏低着头,拖沓着走,仿佛天地间踽踽独行的归人,意气风发地来,伤痕累累地去。 还未至近前,只听得清脆「啪」的一声,将一旁看热闹的人吓了个激灵。 刘珏被打得深深偏过头去,嘴角顿时渗出鲜血,他神色木然,眼里一片死寂。 「对不起。」他含煳不清地说,声音干涩哽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哭泣:「皇......皇兄,我还是没做好。」 我还是,辜负所託了。 -------------------- 刘珏的退位诏书参考了清末皇帝授权禅位给袁世凯的诏书,如有纰漏,欢迎指正! 第76章 定局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刘珏禅位于王秋迟,改国号翊,以年号太平开朝,始更万象,择日登基。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城门,马车上,刘珏与姚简付青二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许久之后,付青才迟疑开口:「陛......刘公子,小女子师从蜀州叶医师,医术虽称不上精湛,却也略懂皮毛,还请......」 刘珏将手举至唇边,虚虚握成拳,闷咳了两声,打断了她。 他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形容枯藁,明明正值华年,两鬓却已生白髮,看上去无端苍老许多。 「无妨。」他将衣袖撩起,露出一截单薄伶仃的手腕,向前递给付青。 付青在药箱里倒腾了一番,随后开始为刘珏诊脉。 姚简倚着窗,走马观花般地看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景致。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前朝自窦云一战后,伤及根本,无力回天。而王秋迟自上位之后,新立法度,肃清朝野。尅切民情,减轻税负。削减军队,养精蓄锐,实行「屯田制」,以备后患......凡此种种,皆极大挽回前朝所犯的种种错误。王朝呈现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之势,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街头巷陌,五湖四海,皆对王秋迟交口称道,言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为千古一帝。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京城早已废弃的秦王府中,也同大翊王朝一样,重焕生机:原本荒凉的庭院重整一新,枯草逢生,百花齐放,别是一番风情。 荆沅无事便搬着竹椅躺在院里晒太阳:之前那把竹椅遗失宫中,为此荆沅纳闷了好久,整日闷闷不乐。付祂知晓后,失笑道:「不就是个竹椅吗?」 「不一样!」荆沅辩解:「你给我做的!」 于是隔日付祂又给她做了一个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的竹椅,荆沅这才罢休。她抱着心心念念的竹椅摆在院里,还勒令沧海桑田,除了她自己和付祂,谁也不准碰。 后来在荆沅不断的软磨硬泡之下,付祂又在庭院里做了架鞦韆。荆沅整日坐在上面,翻开那些古书,有时候又是话本,开始字正腔圆,一字一句地念起书来,有时念到口干舌燥才罢休。 长此以往,不少以前喜欢在废弃的秦王府里玩捉迷藏的稚童们也凑了上来:他们原本害怕荆沅入主秦王府,会驱赶他们。谁知荆沅非但没撵他们,反而喜闻乐见地读他们最喜欢的话本。 于是乎,一来二去的,那些孩童与荆沅混熟了,便定时翻墙脚过来听书,一听便是半日,从旭日初升听到日上三竿,家里喊吃饭了才回去。 「今日是什么书来着?」荆沅偷偷摸摸地熘进书房,站在一扇巨大的木制书柜旁,翻着桑田昨日刚买的几本话本。 「无情皇帝狠狠爱......」荆沅蹙着眉,又去看下一本的封皮:「宫闱秘闻:昭肃帝与将军二三事。」 「肃」是刘煜的谥号。 「这个有意思。」荆沅将话本抽出来,藏在衣服里,随即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百家言,信步出去了。 三五成群的稚童搬着付祂做的小竹凳,坐在荆沅平时念书的鞦韆下。荆沅站在书房前,远远望去,一片乌压压的小脑袋攒动着,却又规规矩矩地坐好,不哭不闹。 付祂站在鞦韆旁,回头望见她,眼底盛着清浅的笑意。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荆沅打横抱起,轻轻放在鞦韆上。 众目睽睽之下,荆沅百年难得一红的老脸竟有些发烫,她搡了搡付祂,低声说:「孩子们都在这。」 付祂没说话,抿着唇看着她笑,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笑意。 荆沅将书翻开,挡住熟得透红的面颊,一边欲盖弥彰地胡乱念着书,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 今夜肯定不能放过你! 「小屁孩们听好了,我只念一遍。」 稚童们两眼放光,齐声响亮应道:「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谢清尘立于廊下,孑然一身。他抬头看向庭院中参天古树上抽芽吐蕊的绿枝,低低念道。 第131页 又是一年春好处啊,他嘆息着,正转身向屋里走去时,却听见门扉处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了。 谢清尘停住了脚步,深深闭上眼。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能将他终日关在这金碧辉煌,与世隔绝之地的,天地间也唯此一人而已。 「子牧。」王秋迟在他身后,轻轻唤他。他走上来,双手来回抚摸着他紧绷着的嵴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别碰我。」谢清尘强忍着心里翻江倒海的厌恶,冷声道。 王秋迟抚上他背部蝶骨的动作一顿,随即像蛇一样攀附了上来。他靠在谢清尘冰冷的颈侧,偏头看着他因为恐惧害怕而战慄的嘴唇,眼里怒意翻涌,化作不要命的疯狂。 「你怕我?」 哀莫大于心死,疼痛如跗骨之蛆,将他本就昏沉的意识拉入更深的地方,那里暗无天日,阒然无声,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 我该走了,谢清尘迷濛地想。他深深地看着王秋迟因仇恨怒意而面目全非的眼睛,缓缓伸出手,摸了摸他。 王秋迟的动作顿了顿,仿佛难以置信一般睁大眼,抬手握住谢清尘停在他脸侧,不断颤抖的手。 那只手若即若离地轻轻触碰了片刻,便颓然垂落。大口大口的鲜血自谢清尘口中涌出,洇开在明黄的床褥上,绽开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谢清尘艰难地睁眼,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些不成调的细碎声音。 王秋迟缓缓俯下身去,贴在他染血的唇边。谢清尘张了张嘴,努力抬头,在他耳边碰了碰。 「不......不如远去。」他断断续续地说,鲜血呛住了他的口鼻,埋没了他最后一丝声气。 他睁着眼,最后望见的是看不到头的,宫殿漆黑的穹顶。 众生因有求而苦,无欲则刚。 清风舒朗,月明无尘,多可笑啊,他于这红尘经停一遭,终是做了折枝鸟,囚于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宫阙牢。 --------------------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道德经》老子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拟古十二首》李白 第77章 终焉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新帝登基数年迟迟未立皇后,群臣急得如同油锅上的蚂蚁,成天变了花样般地向陛下进献各色女子:江南柔情,西域风光...... 除此之外,每日朝堂之上,散朝之时,定会有臣子大胆谏言,顶着龙颜盛怒,更有甚者,以死相逼,皆请帝王择日立后,哪怕是市井之女,只要能为皇室延续血脉,不至于大翊王朝后继无人,那便足矣。 每每此时,王秋迟便看着这群成了精的老狐狸你唱我和,演一出天地为之怆然的戏码,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诸君自便」便退了朝。 坊间流传着一则秘闻,说当今圣上早已心有所属,只是那位佳人死的早,未及圣上登基便猝然长逝。陛下登基次年,曾修建皇陵,埋进去的却并非先祖列宗,而是一介无名尸身,其入葬规格,皆以皇后礼仪下葬,令人嘆为观止。 这则秘闻半真半假,前者是假,后者是真。曾有臣子上奏,希望王秋迟对此荒谬言论严加处置,以儆效尤。王秋迟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 或许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私心。不过,都已随着逝者而东流。 他如今一人坐在这冷冰冰的位置上,成为真正的天下共主。天下苍生皆俯首称臣,便为此世最为尊贵殊胜之人,足以俯瞰万物。 可心头却如慾壑难填,愈发空洞,愈发虚无。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孤枕独眠,看着窗外洒进来的清冷月光,忽觉寒气彻骨。 偌大天地间,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卧侧再无他人酣睡。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世间万般寂寥,也不过如此。 「小娘子一笑,真如吾妻年少时。」 苍茫群山之间,雪落无声,密麻如织,顷刻之间,天地一白。 湖心结了层明镜似的冰,一人泛舟于破碎冰层间,朝岸上的人招了招手。 付祂将手拢进宽大的衣袖中,见荆沅撑着竹竿拨拉着冰面,不亦乐乎,不由得一笑。 湖中心一座覆满积雪的亭台,年代久远,岳峙渊渟,与天山一色,积水长空。亭中摆着一副棋盘,黑白二子分明,如画中水墨,笔下春秋。 姚简与付青相对而坐,一人手执棋子,一人负手而立。姚简看着天际似鹅毛飞落般的大雪,道:「瑞雪兆丰。」 付青正斟酌着棋局,闻言也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江南雪景,难得一遇呢。」 身边酒炉正沸,暖人心脾的酒香瀰漫,付青迳自沽了酒,信手递与姚简一杯。两人并肩而立,彼此无言,一同赏这苍茫无涯的雪景。 「湖心亭看雪......」洛宴平正从蓟北南下,途径一湖,见一人泛舟其上,一人岸边观望。只觉两人身影有些熟悉,便迎将上去。 「河清?」荆沅正撑着杆停靠在岸,她三两步下了舟,一头扑进付祂怀中,一团雪色裹着寒气扑面,付祂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尽力将人抱住。 身后传来清晰的踩雪声,荆沅恰恰于付祂肩头探出个头,看清来人后,方才惊喜一嘆:「别来无恙。」 第132页 洛宴平含笑点头:「姑娘许久不见,风华依旧。」 荆沅将人带到舟上,正想挥桿往湖心亭去,却被付祂揽住了双手。温度顺着交叠的手心递过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漫进了麻痒的暖意,让人酥了半边身子。荆沅顺势靠在她怀中,二人共执一桿,身影交错纠缠,浑然于一体。 「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陛下。」洛宴平坐在小舟尾端搭着蓬草的地方,道。 付祂笔直的身子微微一僵,眸光黯淡了下来。 谢清尘,那是每个人心中都无法触碰的隐痛,他埋藏在大雪纷飞的往事中,于秋夜静谧中悄然逝去,无人提及。 从那之后,她与王秋迟,断绝情义,带着荆沅远走天涯。昔日旧友,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谢清尘死后不久,付英带着一封绝笔信来到京城,将信交予她,说这是谢清尘临终前托人打出来的。 他害怕牵连付祂,便将信几番辗转,交给了付英。 付祂忍着泪,将信拆开。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居于深宫许久,已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只是仍牵挂宫外,付祂陈伤难愈,总是夜半疼痛难忍;付英性情逞强,在军中受了委屈也总是忍气吞声......不过有军师与乐安辅佐,常伴于侧,许多事倒不难决断。 此身已近风中残烛,强弩之末。弥留之际,仍有憾事,心觉悲凉,便诉之于纸笔,望能得见。 爹娘为我取此名,本愿如清风朗月,至净无尘。如今来了人间一遭,报復难平,拳脚难施,苟活于世数十载,惶惶不可终日。唯遇思齐一人,令我心安,只是终究露水情缘,有缘无分,飞鸟与鱼尚不同路,此生,我所遗憾之事太多,思齐为意难平,我知他已被权眼迷了心智,但我不怨他,人各有志,他仍是我在学宫里初识时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纵百千般欢好,亦抵不过人心易变,高处不胜寒,我只愿他珍而重之。 待我化作一抔黄土,九泉幽骨之时,望能于地府阴曹得一见爹娘,我有愧所託,是为不孝,应入无边地狱,日夜受抽筋剥骨,刀山火海之极刑。故临终前仍想拜託你一件事,待我逝后,能将我葬于沧州漠北,那是我生长之地,也是我应许之地,来世,还愿再见。 夜已深重,当和衣而眠。此去经年,愿你我一别两宽,也祝你和荆沅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勿蹈覆辙。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合卷之后,盖棺定论。 白茫茫的天地间,王秋迟孑然一身,立于风雪肆虐的湖岸边,看着湖心亭中几人把酒问天,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唇角不自觉泛起一抹笑意。 若是子牧在此,一定会更加热闹吧。 风雪吹散了离人茕茕独立的缥缈背影,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嘆息,悠悠迴荡于天地间。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至此而终。 -------------------- 天欲雪,山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恩二僧》苏轼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下独酌》李白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湖心亭看雪》(明)张岱 这章环境借鑑了《湖心亭看雪》的背景和意境,拙劣模仿,不及其一,还望海涵。 这篇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本来是兴起消遣之作,能有人喜欢真的很高兴!多谢这几个月来大家的陪伴,下篇见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