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 作者简介 许开祯,著名作家。经历丰富,却于事业顶峰时辞去公职,进寺院修行一年。 2002年开始专业创作。已出版《打黑》《****》《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 《省委班子》作者简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省委班子》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2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3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4 ·1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海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坤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坤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砷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做起了**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要在全省**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决定借此事件,在**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宵,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这颗**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1 全国政协考察团在海东调研了一周,瀚林书记亲自陪同。这在海东历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见。 考察团第一次会议上,省长路波和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分别就海东文化旅游事业和高教事业的发展向考察团做了汇报。紧接着,考察团参观了海东大学和海东海事学院,听取了两所高校在教学改革和创新、促进毕业生就业等方面的工作汇报。由于准备工作做得细,扎实,考察团甚是满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东艺术剧院为考察团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节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现场秩序井然,气氛热烈。普天成跟于川庆一个负责剧院里面,一个负责剧院外面。两人拿着对讲机,不时通报着情况。普天成一直担心一毛、三毛的职工会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所以他格外留神。还好,一切平安,演出结束,等把考察团成员安全送回宾馆,普天成累得话都不想说了。秘书长有时候更像是警卫兵,领导专心致志看戏,你得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不管别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紧处出点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费了。演出会第二天,海东下起了小雨,雨幕让海州城变得浩渺隐秘,却也多了几分诗意。普天成喜欢这样的天气,其实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这一天他陪着考察团参观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极负盛名的一条老街,文化气息极为浓厚,也是游客们争相游览的地方。打伞走在细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脚下又是古街散发出的古旧气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书记屁股后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时大院里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宋瀚林,另一拨跟着一个姓高的孩子,他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官大得很。乔若瑄那时是瀚林书记忠实的门徒,瀚林书记走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宋瀚林也十分关照这个小他八岁的小妹妹,不容别的孩子欺负她。有段时间,宋瀚林还学着水泊梁山的样子,封给乔若瑄一个雅号:压寨夫人。把乔若瑄美得,逢人便张开小嘴,夸张地说:“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压寨夫人。”当然,那个时候乔若瑄并不知道压寨夫人的含义,只当是瀚林哥哥封给她一个官。 乔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那个时候,一群孩子中属她爸妈最没出息,日子过得也紧巴,乔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官,当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如今各奔东西,只有他和乔若瑄,像是跟瀚林书记分不开似的。人生有时候如梦,又如这茫茫苍苍的雨,让人无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于川庆过来了。于川庆看上去比他还疲惫,这些天,两人都没怎么睡觉。 “看来效果不错。”于川庆说。 “谢天谢地吧,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天呢。”普天成说着,目光投向雨雾中,他要时时刻刻操心考察团的安全,还要提防道路两旁不要突然有人冲出来。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个考察团,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尽兴,从顺昌当铺那儿突然冲出一对父女,当父亲的一把就把考察团副组长、全国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就开始诉冤。他女儿一看人们围了过来,立刻拿出事先写好的状子,顶在了头上。这一对父女是来自南怀市的,他们告南怀市长朱锦文。朱锦文做副市长时,通过南怀八中校长将十六岁的蒋婷婷还有另外两位女同学骗去给教育局长和朱锦文他们陪酒。朱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着酒兴在另一间包厢里将学舞蹈的蒋婷婷给强奸了。事后,朱锦文给蒋婷婷五百元钱,还保证将来供她上大学。不谙世事的蒋婷婷一边抹眼泪一边嚷着要见校长。谁知八中校长得知情况后,非但不帮蒋婷婷说话,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开除她。迫于压力,蒋婷婷没敢往外说,不久之后她怀孕了,她让校长带她去找朱锦文。朱锦文倒是见了她,但在见面的宾馆里又一次**了她,完事后扔给她一千元钱,让她去堕胎。蒋婷婷不敢堕胎,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没脸上学,回到了家里。蒋婷婷的父母得知情况,找八中理论,却被通知他女儿道德败坏,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社会的小混混乱来,弄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了。蒋父痛心之下,决计让女儿把孩子生出来,将来抱着孩子打官司。朱锦交听说后,怕了,他让八中校长做工作,给蒋家两万块钱,并保证让蒋婷婷上大学,条件就是必须把孩子打掉。老实的蒋父信以为真,拿着两万块钱回家了。可是刚把孩子打掉,朱锦文还有八中校长全都翻了脸,拒不承认有什么强奸的事发生,一口咬定蒋婷婷是跟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厮混才弄大了肚子。蒋父这才走上了告状之路。 但这条路艰难啊,蒋家拿不出任何证据,原来一同陪过酒的两位女学生又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陪酒这回事。蒋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上访。但除了冷眼,还有恶讽,他们什么也没上访到。 朱锦文倒好,他现在是南怀市委书记,权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难过。蒋家父女的突然出现,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发生关系的时候,金嫚也就十九岁。 于川庆又说了句什么,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独自站在雨中,心头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乔若瑄,还有书记宋瀚林…… 一周的调研圆满结束,普天成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考察团对海东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送走考察团第二天,省上简单召开了一次总结会,瀚林书记高度表扬了普天成和于川庆,说他们工作做得细,准备充分,服务到位,让海东在政协委员面前露了脸。于川庆有点沾沾自喜,能得到书记的表扬,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却很冷静,其实他知道,瀚林书记是解下了一个包袱,了了一块心病。以前吴玉浩在位时,对全国政协和人大来的考察团、调研组不怎么热情,服务也就不怎么周到,结果,惹得人大和政协有了意见。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征求意见时,政协、人大没怎么给吴玉浩说好话,反面意见倒是提了不少,结果,吴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书记是聪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对政协这次考察,瀚林书记看得十分重。作为瀚林书记的老跟班,瀚林书记心里有几块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准确摸清领导意图,是秘书长必须具备的本领之一。在具体工作中如何把这种意图不显山不露水地贯彻好,是考察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关键因素之一。看来,瀚林书记这次是真的满意了。 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把普天成叫到了办公室,说:“辛苦了啊天成,几天没睡好觉了吧?”普天成点点头,他的样子疲惫极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瀚林书记说:“政协汪秘书长跟我讲,天成是块好料,让我一定好好用。我说汪秘书长啊,天成的确是块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担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听得感动,汪秘书长是第二次带队来海东,前年他就来过,这次汪秘书长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礼遇,说点好话,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书记这样当着他的面讲出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普天成不大自然地点点头,“能让汪秘书长满意,再辛苦也值。”瀚林书记朗声笑道:“满意,他满意得很。天成,这次接待很成功,你们认真总结一下经验,说实话,接待这一块儿,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说:“请书记放心,我们会认真总结的。”宋瀚林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这是朋友送的两棵参,你拿去吧,补补身子。”普天成赶忙推挡,“送书记的参,我怎么敢收,还是您放着。”宋瀚林不高兴了,故作生气道:“怎么,看不上是不是,这可是正宗的长白山参,有点年成呢。”普天成脸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夺爱,再说……”他本来想说书记的身子也需要大补,一想这话又有点俗,没敢说出来。宋瀚林将参硬放他手里,又问:“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若瑄没跟你汇报?” “她啥时向我汇报,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听话题转到乔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跟汉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会吧,这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普天成暗自一惊,乔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来不把谁放眼里,仗着有瀚林书记这层关系,在下面总是表现得有几分霸道。莫非,杜汉武找瀚林书记告了状? “我说嘛,怪不得你信息闭塞,原来对老婆的事不闻不问,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们这年龄,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这样吧,抽空跟若瑄谈谈,如果实在配合不起来,就回来,适合她的岗位又不是只有一个,这个工作你来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里,按照瀚林书记的口气,他心里应该是早有谱了,那么?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书记向来跟他是有啥说啥,为什么这件事上,要采取如此含蓄的态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乔若瑄做错了什么? 这个乔若瑄,总是自以为是,迟早她要吃苦头!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应酬,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给乔若瑄打电话,可心急得不行,还未来得及泡茶,就把电话打通了。乔若瑄在那边问:“什么事?”普天成说:“没事。”“没事你打什么电话?”普天成就生气了,我是你丈夫,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啊? “你马上回来。”普天成说。 “回来干吗,我这边忙着呢。” “再忙你也回来!”普天成加重了口气。 乔若瑄也加重了口气:“我这边来客人了,最近走不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夫妻之间通电话,经常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普天成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吵杂,好像是在酒店里。整天就知道吃,迟早吃得你倒吐。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心情郁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普天成到现在也没养成下班先买菜的习惯,站了一会儿,心情败坏地回到沙发上。后来,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广怀市**秘书长王静育。王静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过,算是可靠之人,王静育能做上秘书长,跟普天成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妻子。乔若瑄到广怀,一开始瞅上的是原**办主任,普天成觉得那人不厚道,坚决否决了。乔若瑄听从了他的意见,把王静育从文化局长的位子上提拔了起来。实践证明,普天成的目光是准确的,王静育对乔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说:“静育啊,最近怎么样?”一听是普天成,王静育的声音立刻变了:“秘书长啊,我最近很好,秘书长,您也好吧?”普天成说了声好,王静育就开始说出一大堆低姿态的客套话,这些话让普天成脸红。什么时候,上下级之间通电话,成了表忠心?原本简单的几句话,让这忠心一表,立马就变得复杂,变得暧昧。平时普天成自己也这么说,但角度一换,别人说给他听时,他还是不大习惯。好不容易等王静育说完,普天成才郑重其事地问:“静育,你告诉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闹矛盾了?”一听问这个,王静育那边立马哑巴了,半天,支吾道:“这……这……秘书长,您是从哪儿听到的?” 普天成不高兴了,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呢,实话实说!” 王静育知道绕不过去,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为明皇,乔市长跟杜书记是闹过一些别扭,不过闹得不厉害。” “再没别的事?” “没,真没,就是为明皇,乔市长一直主张关,杜书记不答应,说关了明皇事小,伤了外来投资者的积极性,广怀经济就会倒退。” 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冲王静育说了声:“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 明皇的事普天成听过一些,前些年,广怀招商引资,从广州引来一家投资商,老板叫耿明皇,广州人,他在广怀投资几个亿,除了开发房地产外,还开办了一家内衣制品公司,这两年风靡市场的“娇娃”内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产的。耿明皇给广怀的经济带来一股新风,他的明皇集团目前已成为广怀民营企业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资一个多亿,建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下辖五星级酒店、夜总会、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楼,还有spa男女健康会所。这家娱乐中心从开张之日起,就引来各种非议。据说里面美女如云,各色服务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过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楼一名十八岁的女服务员跳楼自杀,引起社会各界关注,有人说女服务员是被逼迫为顾客提供性服务而跳楼自杀的,明皇方面却矢口否认。此事闹了一阵,不闹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钱,私了了。他曾拐弯抹角问过乔若瑄,明皇真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乔若瑄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也心里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张金卡,你专程去体验一下?”一句话呛得,普天成再也问不出第二句。但他心里清楚,明皇里面,有名堂。 乔若瑄公开反对明皇,让明皇关门,多少令普天成心安。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人眩目的了,有时候简直头晕眼花,就连普天成自己也觉得,世界变得太快,变得越来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点杂音,还是尽量少点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饿得响了,他想到楼下那家面馆吃碗面。 ·2 大华的进展很不理想,奠基仪式搞完一个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开工,时间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紧,大华海东这一合作项目,将很难按期完成。 为此省上召开过两次联席会,一次由副书记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一毛、三毛的职工代表却没来。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纺织业改制时,一毛、三毛内部相继出事,两家企业董事会一大半人进去了,没进去的几个,一看企业无望,也都自谋生路去了,企业成了一盘散沙。后来在国资委和经贸委的共同努力下,企业成立了临时管委会,职工推举郑斌源担任管委会主任,郑斌源婉言谢绝。但郑斌源在职工中威信颇高,事实上现在一毛内部的事,他说了算。奠基仪式那天,郑斌源算是给了普天成和瀚林书记一个面子,把职工劝说回去了,但接下来,职工再闹事,郑斌源就说啥也不管了。超然书记主持的这次会议,提前两天就让经贸委请了郑斌源,但人家愣是没给脸。紧跟着,常务副市长周国平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具体参加的有财政、经贸、国资委,还有体改委,商讨解决“十二条”的问题。但会议议了两个小时,除了已经兑现的五条,剩下的七条,竟然没拿出一点解决办法来。 普天成给瀚林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瀚林书记的脸沉得很阴。普天成把两次会议的结果汇报完,站在一边等指示。瀚林书记没抬头,也没讲话,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圈。瀚林书记一画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气了。不生气才怪,项目受阻一个月,各方面没一点动静,都在睁着双眼看,换上谁,也得生气。普天成私下认为,这是超然副书记在暗中作怪。一开始,省里确定要把大华引到海东来,超然副书记态度很积极。那时他是副书记,宋瀚林是省长。依普天成当时的判断,超然副书记是想亲自抓这个项目。抓项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项目,某种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绩,抓到了财富,因此领导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碰到一个好的项目,大家都会纷纷流露出意思来。况且大华的总部在**,最大的股东又是法国一家财团,负责这个项目,就意味着可以在**、法国来来去去。但在分工会上,玉浩书记将这项工作交付给了宋瀚林,结果,超然副书记就不高兴。普天成记得很清楚,那次分工会开完,超然书记很长时间都不高兴,跟**这边的接触明显变得少了,后来还是瀚林书记主动找他,并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国,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书记到省委后,思虑再三,将大华海东交给了马超然,但马超然一直不大积极,不积极的主要缘由,是这个项目目前还是瀚林书记说了算。 有些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书记是有一把手情结的,这点省委、省府两个大院的人都能体会到,不该他做主的事,超然书记常常做主,不该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时候他甚至越过瀚林书记,讲一些原则性很强的话,最后弄得瀚林书记反倒没了说的。这种笑话,超然书记闹了不止一次,瀚林书记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里,脸上仍露着很温和的笑,这就是瀚林书记。 要落实的十二条,是普天成当时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职工谈的,政策让步是有些大,执行起来也确实有难度,特别是大华答应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对职工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总还是能找出一些办法的,比如资金问题,就算大华这边拿不出钱,省财政态度积极一点,多方筹措一些,仍然有办法解决。况且,一毛还有一块地,也是进入拍卖程序的,据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块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这么分析着,就感觉省委两位书记之间,目前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瀚林书记,明知马超然从中作梗,以消极方式激化工人跟大华的矛盾,却装作什么也不觉,仍旧听之任之,让事态朝不好的一面发展。 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请,秋燕妮在电话里温情脉脉地说:“秘书长么,下班后有空没,想请秘书长吃顿饭。”普天成赶忙说:“秋总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请你。”秋燕妮一听又在拒绝,语气暗淡了,“秘书长一次面子也不给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订好了,万望秘书长赏光。” 这个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普天成一边心里画着问号,一边推辞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单位有个应酬,脱不开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请秋总。”秋燕妮一听,知道又是无望,沮丧地道:“好吧,燕妮随时等候秘书长的电话。” 合上电话,普天成的心就又乱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请他,无非就是想借他这只手,尽快平息工人们的情绪,让项目赶快开工。项目耽搁一天,秋燕妮在大华的位子,就危险一天,秋燕妮现在比谁都火烧眉毛。可他这只手能管用吗? 思来想去,普天成决计再见一次郑斌源,他相信,瀚林书记在冷眼观察着马超然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周六上年十点,普天成来到郑斌源家。郑斌源刚起床,屋里仍旧乱糟糟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摆在客厅中央的麻将桌,道:“兴致不错啊,能玩儿通宵了。”郑斌源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把自己献给了党。”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郑斌源,这人就这脾气。郑斌源进卫生间了,普天成实在看不过眼,动手为郑斌源整理起屋子来。收拾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你是得找个伴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百多斤,不保险。”郑斌源边洗脸边说:“感谢秘书长,敢情组织上连这事也管啊。”普天成说:“还带着情绪啊,你老郑什么时候也成小肚鸡肠了?”又过了一会儿,道:“组织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将桌上。” “那好,你下个红头文件,给我任命一个。” 普天成哭笑不得,摊上这种人,脾气都发不了,只好道:“红头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还碰到过雅兰,问你呢。”说完,盯着郑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郑斌源一点反应也没有,懒洋洋道:“那个疯婆子,还是留给你吧,我就免了。” 雅兰叫邓雅兰,是郑斌源跟普天成他们的中学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邓雅兰对普天成有意思,无奈普天成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认为她太疯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样,不是打架,就是联合起学生来整老师。普天成他们有一位姓曾的老师,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语文,一站到讲台上,就之乎者也,讲得同学们昏昏欲睡。雅兰不喜欢曾夫子,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曾夫子作对。曾夫子讲《赤壁怀古》那节课,雅兰突然喊肚子痛,抱着胃直**。曾夫子跑下来,问她哪儿痛,雅兰揉着肚子道:“腹内翻江倒海兮,不知准确位置。”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当,刚要发火,雅兰站起来,“老师鼻孔有毛兮,脏乎。”曾夫子不喜欢剪鼻毛,常有鼻毛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钻出来。被雅兰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着雅兰的鼻子,“你,你给我出去。”雅兰大笑,然后冲同学们做个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雅兰没考上大学,这样的学生要是能考上大学,上帝怕都要脸红。郑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学时,雅兰进了一家街道服装厂,后来就嫁了人,听说嫁的是她师傅的儿子。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吵架、打架、离婚。然后就没了消息。普天成在吉东当书记那一年,忽然听说雅兰从国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洋儿子,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法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不下十个亿的资产,最早是农场主,后来涉足企业,单是上规模的服装厂,就有四家。雅兰靠婚姻从老头子手里掠了一把,然后带着儿子,跟老头子说了声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目前她是雅兰碧儿服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单身贵族。不知为什么,普天成一直想把雅兰跟郑斌源撮合到一起,兴许,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会更加珍惜。雅兰对郑斌源印象也不错,常常问起他,可惜郑斌源这根木头,现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郑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给自己的胃一个交代,然后坐回到沙发上。经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洁多了,普天成烧了开水,沏了两杯茶。 “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身上,认为是**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没有逼工人,相反,**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 ·3 在郑斌源面前碰了钉子,普天成很灰心,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郁,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这些日子,吉东那边倒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马效林说,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王化忠们也意识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马效林还说,市委书记徐兆虎最近行动也有些张狂,几次会上都讲到了吉东大厦,要让全体干部以吉东大厦为戒,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丢掉。徐兆虎讲这样的话,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间没啥个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为马超然,按俗话说,徐兆虎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当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对他们越好。但他听了,心里还是来气,忍不住就说:“他徐兆虎有什么资格,当年他搞南安高速,还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说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怀任市长时抓的一个项目。该公路有多处隧道,在修马家山隧道时,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后虽经奋力抢救,还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这在当时,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动,最后还是把消息封锁在了省内,没往中央报。后来由工程指挥部和南怀市双方出钱,给死难者做了赔偿。 “就是嘛,我还听说,当年南怀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下面的人没敢说出来。”马效林一听他发了火,马上接话道。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普天成本能地就将目光对住马效林。马效林这种人,有时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给你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见普天成瞪着眼望他,马效林有几分紧张,避开目光说:“我是看不惯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效林啊,这种话乱讲不得,牵扯到领导干部的事,一定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诽谤。” 马效林似乎没听明白,赤红着脸道:“秘书长,我也是随口说说,姓徐的太过分,不制止王化忠他们倒也罢了,还暗中给他们鼓劲。”普天成有丝失望,沉默一会儿,又道:“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让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马效林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普天成觉得心里有点急,好像什么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开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显地捅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听说蒋家父女现在还在告状?”马效林这次听清楚了,道:“我打听过,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动了。”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又道:“那个蒋婷婷,实在可怜啊。效林,有机会你去趟南怀,替我看看这个孩子,如果生活实在困难,就暗中帮她一下。记住了,别跟她提我。” 马效林立马道:“秘书长菩萨心肠,下周我就去南怀。” “不用这么急,免得人家说闲话。”普天成说到这儿,不说了,他相信,就算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马效林走后,普天成反复审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卑鄙?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狼要咬人时,你就得想办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关键,他担心的是王化忠。听说王化忠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纪委,王化忠正是因为这个,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来,重新趾高气扬。也正是因为这个,已经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账。儿张老子胆,如今养个好儿子,是多么重要啊。想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趟北京? 沈晓莹来了。她上午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到了省城。普天成手头正好有件急事,本来想让曹小安先去帮沈晓莹订间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年头,你说谁是保险的?等普天成把手头的事忙完,沈晓莹已住进了宾馆,她打电话给普天成,说下午一起吃饭。普天成说行啊,下午正好没啥应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确信没有谁给他临时再安排接待工作,这才慢悠悠地下楼。到了楼下,发现车子还在,之前他已跟司机说了,下午不用车,让他按时回家,可司机还等在车里。普天成就有几分感动,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尤其是身边工作人员。尽管他知道,工作人员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必须这么做,可他还是感动。司机从车里跳下来为他开车门,普天成说:“今天不用车,你回家吧。”司机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做错事似的发出一种愣怔。普天成没往后看,生怕司机的表情触动他,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当秘书当副职时的情景。人啊,要说一路走来,谁也不容易。 普天成赶到天鹅宾馆,沈晓莹正打扮一鲜地等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在普天成看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沈晓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有风姿,只是,她额上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岁月毕竟还是不饶人的。对于沈晓莹来说,这次见面多少有点奢侈,毕竟,普天成不再是当年的普书记,他现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权更重,这种机会也就更难得。于是她脸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谨和胆怯,人也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大方,叫了一声秘书长,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普天成笑笑,说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啊,让你自己登宾馆。”沈晓莹赶忙道:“知道秘书长忙,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进了房间,普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沈晓莹窘在那儿,不知是该先沏茶还是先干别的。普天成看着她的窘态,缓解压力似的说:“一路辛苦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咱们再聊。” 沈晓莹嗯了一声,她的样子温顺而又妩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独一处”的海鲜城,里面食客天天爆满,普天成带沈晓莹来到那儿,里面已是人满为患。沈晓莹看了看挤得扎堆的食客,道:“这儿太吵了,换个僻静的地方吧?”普天成说:“不要紧,后面还有幢小楼,我们去那儿。”于是两个人往里走。这中间有人认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对方招招手,示意他继续吃。又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普天成说:“不必了,今天我有贵客。”邀请者便将目光搁在沈晓莹脸上,沈晓莹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无所谓,大方地跟人说着话,让服务员叫领班来。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过来,笑吟吟道:“是秘书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普天成笑说:“来了位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女子边看沈晓莹边说:“有,有,到海宁园吧。”小二楼果然安静,领班热情地引他们走进海宁园,十几平米的一间包房,收拾得很别致,极有情调的那种。领班唤来两位服务员,叮嘱她们别的包房不用管,专心在这儿服务就是。两位服务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其中一位认得普天成,左一声秘书长右一声秘书长叫得甚为亲热。沈晓莹有点纳闷,一般说,领导吃饭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会选这种乱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对这儿很满意。后来她才知道,店老板是普天成中学同学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厂当后勤科长,三毛不景气后,主动辞职,办起了这家店。如今,“独一处”已有了品牌效应,在全国办了十二家连锁店,生意分外红火。 普天成要了一壶普洱,乱中取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寻找一些像“独一处”这样有特色的地方,有时候寂寞或是心烦了,泡一壶茶,要几样菜,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心情就会从低谷里慢慢走出来。菜是清一色的海鲜,普天成自己对海鲜不是怎么有胃口,嫌吃起来麻烦,但来了要好的朋友,他会想方设法带到这儿来,因为“独一处”的海鲜的确做得别致,个别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来的。 沈晓莹静静地望着普天成,显然,吃啥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这顿饭不吃,她也照样会很开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见普天成的打算,沈晓莹心里早就有了,但就是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见一个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许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略,还要讲一点策略。以前在吉东,沈晓莹是没有这么多顾虑的,啥时想见了,就直接去办公室找,有时也做东,请普天成共进晚餐。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她现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却如日中天,前程远大得很,单就她跟普天成心里那道小坎,她就无法迈过去。 男人跟女人,接触是不能密的,相处也不能太融洽。融洽会滋生东西,密又加速着这滋生过程。普天成在吉东做书记,对沈晓莹极为欣赏,到后来,这份欣赏演变成厚爱,为了这份厚爱,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恼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则地让她到重要岗位上。这让沈晓莹感动。女人一旦被某个男人打动,是很容易生出情的,这情往往会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兽的方向发展。沈晓莹控制不住自己,到现在她还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这神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家丈夫。他们之所以没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几次,沈晓莹都要像水一样化在普天成怀里了,是普天成用坚硬的双手,将她推开。这一推开,沈晓莹心里就有了伤,到现在都没愈合。 在吉东的时候,沈晓莹年轻漂亮,自觉姿色也在别人之上,加上她的聪灵还有适时表现出来的泼辣,赢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赞赏。她本人也有信心,这信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工作,另一个,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总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是很对不住岁月的。现在,岁月彻底摧垮了沈晓莹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晓莹忽然就变得没了底气,没了一点从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毁起来其实很容易,不用别的,单就那些皱纹,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挫败。 普天成知道沈晓莹怎么想,但他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可以在心里反复咀嚼,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普天成也知道沈晓莹见他为了什么,他太熟悉沈晓莹了,除了她的身体,至今对他还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证,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给了平台就能超水平发挥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柔情似水喜欢风花雪月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没嫁好的女人。这两种女人不只是水,还是火,野火。 男人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劝沈晓莹吃鱼,沈晓莹问:“您怎么不吃?”然后就歪着头,仰望青藏高原一样仰望着普天成。普天成说:“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点酒。”沈晓莹说。沈晓莹的记忆里,普天成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从不赞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普天成笑了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注意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实凝望比说话更有内容。普天成是很想问问沈晓莹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这话题一拉开,会让沈晓莹伤心。沈晓莹现在过得肯定不快乐,自他离开吉东,徐兆虎接任市委书记后,他原来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没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时地调整了方向,转到徐兆虎那边去了。沈晓莹早已离开广电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卫委当主任,这样一个官衔,显然是沈晓莹不情愿接受的。 鱼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鱼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晓莹这次来,就是想跟普天成说说,她不想在吉东干了,想到省城来,到普天成身边。但这种话,普天成不主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说不热情吧,他下班后就赶了过来,态度和蔼地请她吃饭;说热情吧,她又感觉不出原来那种亲密无间。她是想找一些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的,她感觉两人之间真的有了距离,一种坚硬的陌生正在阻隔着他们。但她每次开个头,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显然不想就一些话题深入下去。他在躲。 为什么要躲呢?直到吃完饭,两人再次回到宾馆,沈晓莹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觉。后来他们开了红酒。沈晓莹登的是套间,这种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了客人感觉不太拥挤,从容一点。她打开音乐,柔曼的乐声中,她为普天成捧上一杯红酒,她想借红酒,为自己也为普天成营造一种气氛。 最好能浪漫起来。 普天成欣然接过酒杯,这个时候普天成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没想法,他也不会跟着到宾馆来。一个老婆长期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对一双对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难做到心静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晓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很让人留恋。沈晓莹目光幽幽地望着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也自如了许多,她捧起酒杯,“秘书长,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不觉,脸上浮出一层似曾相识的笑,这笑极有韵味。 “晓莹。”他叫了一声。沈晓莹心里一震,屁股软软地坐在普天成身边,启开红唇,将红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从哪说起。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专程赶来陪他,普天成心里是暖和的,也有几分潮湿。他的心其实是累着的,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苦恼着,麻烦着,太多的时候,他就想这么端着酒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么?想到这个问题,普天成苦恼地叹了一声。自从在吉东跟金嫚有了那档子事后,他的心里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女人。金嫚这个小女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心。他望一眼沈晓莹,沈晓莹其实并不显老,那些细密的皱纹反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无所顾忌一点。然而,他怎么就仍然放不开呢,难道真的不喜欢她?不,不是的,他喜欢过她,赞扬或欣赏其实就是喜欢的一种方式,他甚至…… 时间在一种近似于静止的状态下慢慢流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喝掉了两瓶红酒。酒精在他们脸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晓莹的脸泛着酡红,湿红。普天成脸上则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晓莹,让她的心一次接一次腾起细浪。沈晓莹借着酒劲,开始说一些有关吉东的话题,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马效林。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处捅,普天成还是觉得心在隐隐作响。第三瓶红酒打开的时候,普天成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普天成吓了一跳,他拿着电话,走出房间。乔若瑄问:“在哪里?”普天成说:“来了客人,在外面。”乔若瑄说:“我烦死了。”普天成问:“怎么了?”乔若瑄就带着很大的情绪说:“还不是明皇。天成,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皇迟早要出事。”普天成顿了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这家伙太张狂太目无法纪了。”原来有人举报,明皇夜总会涉嫌为客人提供摇头瓦,乔若瑄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嘱公安部门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门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袭击了明皇夜总会和spa健身中心,结果当场缴获**二十克,***三包。另外,还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发现,明皇向前来健身的男女顾客提供未满十八周岁的少男少女供其享乐。在女子健身部,还发现五名职业鸭子。乔若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这事怎么处理,耿明皇就把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上午,杜汉武找乔若瑄谈话,张口闭口要保护企业,保护外来投资者,乔若瑄实在听不惯,顶撞了一句:“他们是来投资的,不是来贩毒和组织卖淫的。”结果就这么一句,闯下祸了,杜汉武赶紧召开常委会,要乔若瑄拿出明皇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立刻就对耿明皇采取措施。这种证据,能往常委会上拿吗?乔若瑄明知杜汉武是耿明皇的后台,却又没有办法,这才把电话打给普天成,征求意见。 普天成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么着吧,你让公安把该留的资料留下,继续让明皇营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行吗?”乔若瑄吃不准地问。 “行,怎么不行。但你一定要记住,没有杜汉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这不是纵容他们吗?”乔若瑄这天像个孤立无援的弱者,语气里没了以前那种专横。 普天成如此这般跟妻子叮嘱一番,直到妻子那边说:“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陪北京两位重要客人,离开太久不礼貌。”乔若瑄说:“那你赶快去吧,少喝点酒,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里就断然没了一丝异样,他抓起酒杯道:“来,把这杯干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赶回去,刚才来电话,明天有个重要会议,我还要准备一下。” 沈晓莹脸上的喜悦立刻就止住,换上一副干巴巴的表情,“这么早就回去?”她并不相信刚才的电话是通知会议的,她宁肯相信那是别的女人打来的。 普天成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放下酒杯说:“明天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吉东那边说闲话。” 沈晓莹一晚上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无地自容般傻在那里,普天成的影子刚一消逝,她眼里的泪,哗就下来了。 女人其实很脆弱,外表越坚强的女人,这份脆弱来得往往越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也没睡着。再次想到沈晓莹时,已是他打电话把广怀那边的情况了解了以后。乔若瑄说得没错,公安的确在明皇搜出了毒品。还有一个情况怕乔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着十余名未成年少女,她们中有一半是广怀那边的学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好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晓莹那双脉脉幽动着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来。普天成承认,刚才在宾馆,他是对沈晓莹动了念头的,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的念头,今晚奇奇怪怪给动了,真不该。现在哪是动这念头的时候啊,四面楚歌,暴风雨随时会降临,千万不能再给对手制造任何机会!还好,老婆及时来了电话,要不然,危险! 还有,一定要让沈晓莹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势不彻底明朗前,他这条线上的,一个也不能动! ·4 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这次会议开得很突然,之前瀚林书记没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会议召开前十分钟,才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 会议前一天,瀚林书记去过大华海东,当时超然副书记要陪同,瀚林书记说:“你就不必去了,我随便看看。”说完,带着办公厅和政研室两位同志走了。当时普天成在办公室,是秘书曹小安跟他说的。普天成还心想,瀚林书记突然去现场调研,会不会是大华那边又告了状?如今企业是老大,企业的问题,很多时候成了领导桌上的头等大事,特别是这些外资企业,一到某地,立刻就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来。普天成对大华,说不上是好感还是恶感,但在一毛、三毛职工遗留问题的解决上,他是对大华有意见的,特别是答应的两个亿迟迟不能落实,让普天成心里很有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个人蹲在办公室瞎琢磨时才敢有,公开场合,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大华近年来在国内很活跃,已在好几个省投资,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国内媒体对它关注度也极高。一家外来企业能在国内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大华这边,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书记在省城活动的时候,一般他都是跟着的,这次瀚林书记没叫他,让他有几分不安。后来他想,兴许跟郑斌源有关。瀚林书记不想让外界知道他跟郑斌源的关系,这层关系很麻烦。直到下午四点,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才打来电话,说瀚林书记跟大华方面谈完了,下午要宴请大华高层。普天成紧忙问:“书记说没,具体安排在哪儿?”董武说:“书记只交代,到云海山庄去,别的话没说。”普天成拉上副秘书长李源和接待办主任郭木,往云海山庄赶去。云海山庄也是一家外资企业,五年前由台商欧阳云兰投资兴建,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时会安排在这里,每年的两会,云海山庄也是主会场之一。 普天成他们赶到云海山庄时,于川庆和**那边负责接待工作的邱副秘书长已候在大厅。看到普天成,于川庆走过来,悄声说:“都准备好了,是路波同志让安排的。”一听路波,普天成心里明白了,今天这宴请,做东的是**这边。他便不好插手了,简单问了下情况,便想回去。于川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号楼还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块儿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万一中途瀚林书记找他,他不在身边,就不好交代,于是点头,跟郭木他们一同往二号楼去。刚坐下,车队就进来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李源自觉行动有点鲁莽,不好意思地冲普天成笑笑,眼睛望着外面,人却退了回来。普天成绷着脸,跟谁也不说话。车子一共有七辆,除了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外,还有政研室和办公厅各一辆,剩下的,就是大华那边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见了党校副校长余诗伦,他从政研室那辆车里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书记身边。几天不见,余诗伦像是换了一个人,跟党校那次比起来,他更像是经常陪伴在书记身边的秘书长。普天成心里泛上一股涩味,有些别扭地扭过脸。他知道,今天这场宴请,瀚林书记是不会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冲郭木说:“让他们上菜吧,就算我们今天蹭川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到餐具发出的响声,服务员开了红酒,却没有人举杯。谁的心思都不在这桌上,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往一号楼那边探去,而后又空茫地收回来。秘书长这个角色,要说最伤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饭。领导有时有饭局或宴请,主动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饭局中表现咋样,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毕竟你跟领导在一起。难的就是这种时候,领导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该不该去。今天这场合还好一点,至少于川庆去了,会随时通风报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候着,眼睛盯着电话,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声响。 宴请是晚上十点才结束的,奇怪的是,刚才还眼巴巴瞅着一号楼的他们,等宴会散场,领导要走出宴会厅时,却全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全躲在包间角落里,生怕领导的目光扫过来,发现他们。直到外面车去人静,普天成才第一个走出来,跟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像幽灵一般从一大片树荫下发动了车子。普天成上了车,收到于川庆发过来的一条短信:1号坐秋的车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车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合了电话。一切正常,就证明今天他不出现是对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响,刚才一桌的菜,他夹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没啥现成的,想到楼下夜市去吃,又觉得困倦,只好打开一包牛奶,算是充饥吧。 这晚普天成想到一个问题,一直空着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来铁定是余诗伦的了。他掏出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档廖昌平发了条短信:事情有变,你还是另寻位子吧。 据后来于川庆讲,事情在当晚的宴会上便定了音,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看法相同,两人在饭桌上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一致。只是,这种场合的谈话,往往比常委会还要保密,没有人敢漏出一点风声。 会议在省委西五楼会议室召开,普天成发现,这天的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来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沏茶倒水,一边观察瀚林书记。瀚林书记的头始终埋在文件堆里,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扰不了他。路波省长没带材料,但他抱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来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寻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会议,座位牌的摆法是不一致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其他人参加会议,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一则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则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显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动,都是信号,里面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跟电视、报纸的露面是一个道理。掌握这内容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怕就剩普天成和于川庆了。副书记马超然进来时,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马超然似乎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本来他是紧挨着瀚林书记的,但今天因为加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他的位子就有些靠边。而且中间破天荒的,多了两位退下去的老领导。 请两位老领导来,是瀚林书记的意思。 “今天这个会,范围适当扩大一下,我们也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就这么一句,就让马超然离主席台正中远了不少。 会议由瀚林书记主持,瀚林书记先就目前全省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工业企业形势做了中肯分析,认为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工业企业拖欠任务重,发展步子缓慢,形势相当紧迫,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然后话头一转,谈到了大华海东,他说:“大华海东当年是作为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从**招来的,为此省委、省**花了很大力气。大华落户海东,意义深远,但就目前运行情况看,进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视不够,没有正确理解或贯彻省委、省**的意图。个别同志对招商引资政策仍然持有怀疑态度,思想上麻痹,行动上迟缓。二是遇到问题束手无策,解决办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决。从而导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影响或制约了大华海东的发展。” 听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想,瀚林书记要跟超然副书记摊牌了,心里为之一惊,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马超然那边。马超然显然也没意识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会议,瀚林书记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他,令他既惊讶又感突然。瀚林书记讲话时,他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静地挺着身子。不少人听出了瀚林书记话里的意思,将目光投过去,马超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会场上有两个人没动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一个是路波省长,另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似乎较别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书记洪亮的声音依然响在会议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关心瀚林书记讲什么了,而是纷纷期待着,今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这便是高层开会的一大特色,主要领导一开口,就等于给会议定了调子,至于他具体讲什么,讲多长时间,那都是次要的,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对与会者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他说:“大华海东过去是我们的重头戏,现在还是,这家企业带给我们挑战和考验,包括一毛、三毛职工的安置与遗留问题的解决,也是对我们省委、省**的考验。去年谈的十二条,必须无条件落实。我们要对两家企业五万多名职工负责,要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企业献出了青春,献出了才华,有些甚至献出了大半生,现在轮到**为他们送温暖,我们如果再不积极,是愧对自己良心的。我再强调一句,除十二条外,对近期职工提出的几个热点问题,**那边拿出具体意见来,逐一落实。” 说完,他将话筒交给了路波省长。路波省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瀚林书记的话题,继续往下讲。 看一个省的省长跟省委书记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们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们的政治主张,只要留心一下他们在会场上的表现,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路波担任省长后,继续保持着他在海州做市委书记时的风格,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该拍板的事情,会在第一时间拍板。对难点热点以及重大敏感问题,既不回避也不推托,总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决办法。但独独有一条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么从一把手转向二把手。省长虽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在省里,他实际上处于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联手戏时,他便是配角。这个角色很难把握,太果断了,会让真正的一把手感觉到威胁,锋芒毕露断然不行;如果太过服从,优柔寡断,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让人觉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长在这方面却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应变能力。每次会议上,他既能充分维护瀚林书记的权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体现出来,让人听了既不唯命是从,又有一种务实感。 路波省长讲得极短,他强调了两条,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清除大华海东前面的障碍,确保该项目按期建成,顺利投产;二是下大决心解决好一毛、三毛的遗留问题,**将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一条一条落实,决不让集体上访或聚众闹事事件再次发生。 普天成听到这儿,放心了,有了路波这番表态,省里就是再拿出一个亿两个亿,也会把一毛、三毛的问题解决掉。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这个时候,秘书长是可以轻松一下的,因为会议的调子已经定了,让大家发言,只是充分显示一下民主,也让今天请来的两位老同志再次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普天成起身,离开会场。在任何会议上,秘书长都有适时离开会场的自由,因为在会场里,他是属于服务型的,跟服务人员的性质差不多,因此没有哪个领导认为,秘书长离开有什么不合适。当然,你也得把握好机会,如果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讲话,你要是离开,性质就不一样了。 普天成在楼道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近来他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会痛,左腿也有些发麻发困。他正想去洗手间,于川庆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语言也没有,但又什么语言都有。两人去卫生间的途中,于川庆悄声说:“余晴的工作解决了,留在了胜利宾馆。” 普天庆一愣:“哪个余晴?”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园……”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这天的会议上,瀚林书记果然宣布了一个新决定,他说:“鉴于省委马上要开展全省党风党纪检查,同时对前一阶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总结,超然同志暂不分管大华海东项目工作,该项目由国平同志全权负责。” 尽管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预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书记亲口宣布出来,普天成还是有些震动。 马超然离开会场时,脸色黑青。 ·2 ·1 全国政协考察团在海东调研了一周,瀚林书记亲自陪同。这在海东历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见。 考察团第一次会议上,省长路波和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分别就海东文化旅游事业和高教事业的发展向考察团做了汇报。紧接着,考察团参观了海东大学和海东海事学院,听取了两所高校在教学改革和创新、促进毕业生就业等方面的工作汇报。由于准备工作做得细,扎实,考察团甚是满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东艺术剧院为考察团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节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现场秩序井然,气氛热烈。普天成跟于川庆一个负责剧院里面,一个负责剧院外面。两人拿着对讲机,不时通报着情况。普天成一直担心一毛、三毛的职工会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所以他格外留神。还好,一切平安,演出结束,等把考察团成员安全送回宾馆,普天成累得话都不想说了。秘书长有时候更像是警卫兵,领导专心致志看戏,你得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不管别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紧处出点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费了。演出会第二天,海东下起了小雨,雨幕让海州城变得浩渺隐秘,却也多了几分诗意。普天成喜欢这样的天气,其实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这一天他陪着考察团参观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极负盛名的一条老街,文化气息极为浓厚,也是游客们争相游览的地方。打伞走在细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脚下又是古街散发出的古旧气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书记屁股后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时大院里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宋瀚林,另一拨跟着一个姓高的孩子,他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官大得很。乔若瑄那时是瀚林书记忠实的门徒,瀚林书记走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宋瀚林也十分关照这个小他八岁的小妹妹,不容别的孩子欺负她。有段时间,宋瀚林还学着水泊梁山的样子,封给乔若瑄一个雅号:压寨夫人。把乔若瑄美得,逢人便张开小嘴,夸张地说:“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压寨夫人。”当然,那个时候乔若瑄并不知道压寨夫人的含义,只当是瀚林哥哥封给她一个官。 乔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那个时候,一群孩子中属她爸妈最没出息,日子过得也紧巴,乔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官,当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如今各奔东西,只有他和乔若瑄,像是跟瀚林书记分不开似的。人生有时候如梦,又如这茫茫苍苍的雨,让人无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于川庆过来了。于川庆看上去比他还疲惫,这些天,两人都没怎么睡觉。 “看来效果不错。”于川庆说。 “谢天谢地吧,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天呢。”普天成说着,目光投向雨雾中,他要时时刻刻操心考察团的安全,还要提防道路两旁不要突然有人冲出来。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个考察团,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尽兴,从顺昌当铺那儿突然冲出一对父女,当父亲的一把就把考察团副组长、全国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就开始诉冤。他女儿一看人们围了过来,立刻拿出事先写好的状子,顶在了头上。这一对父女是来自南怀市的,他们告南怀市长朱锦文。朱锦文做副市长时,通过南怀八中校长将十六岁的蒋婷婷还有另外两位女同学骗去给教育局长和朱锦文他们陪酒。朱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着酒兴在另一间包厢里将学舞蹈的蒋婷婷给强奸了。事后,朱锦文给蒋婷婷五百元钱,还保证将来供她上大学。不谙世事的蒋婷婷一边抹眼泪一边嚷着要见校长。谁知八中校长得知情况后,非但不帮蒋婷婷说话,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开除她。迫于压力,蒋婷婷没敢往外说,不久之后她怀孕了,她让校长带她去找朱锦文。朱锦文倒是见了她,但在见面的宾馆里又一次**了她,完事后扔给她一千元钱,让她去堕胎。蒋婷婷不敢堕胎,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没脸上学,回到了家里。蒋婷婷的父母得知情况,找八中理论,却被通知他女儿道德败坏,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社会的小混混乱来,弄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了。蒋父痛心之下,决计让女儿把孩子生出来,将来抱着孩子打官司。朱锦交听说后,怕了,他让八中校长做工作,给蒋家两万块钱,并保证让蒋婷婷上大学,条件就是必须把孩子打掉。老实的蒋父信以为真,拿着两万块钱回家了。可是刚把孩子打掉,朱锦文还有八中校长全都翻了脸,拒不承认有什么强奸的事发生,一口咬定蒋婷婷是跟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厮混才弄大了肚子。蒋父这才走上了告状之路。 但这条路艰难啊,蒋家拿不出任何证据,原来一同陪过酒的两位女学生又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陪酒这回事。蒋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上访。但除了冷眼,还有恶讽,他们什么也没上访到。 朱锦文倒好,他现在是南怀市委书记,权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难过。蒋家父女的突然出现,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发生关系的时候,金嫚也就十九岁。 于川庆又说了句什么,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独自站在雨中,心头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乔若瑄,还有书记宋瀚林…… 一周的调研圆满结束,普天成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考察团对海东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送走考察团第二天,省上简单召开了一次总结会,瀚林书记高度表扬了普天成和于川庆,说他们工作做得细,准备充分,服务到位,让海东在政协委员面前露了脸。于川庆有点沾沾自喜,能得到书记的表扬,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却很冷静,其实他知道,瀚林书记是解下了一个包袱,了了一块心病。以前吴玉浩在位时,对全国政协和人大来的考察团、调研组不怎么热情,服务也就不怎么周到,结果,惹得人大和政协有了意见。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征求意见时,政协、人大没怎么给吴玉浩说好话,反面意见倒是提了不少,结果,吴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书记是聪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对政协这次考察,瀚林书记看得十分重。作为瀚林书记的老跟班,瀚林书记心里有几块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准确摸清领导意图,是秘书长必须具备的本领之一。在具体工作中如何把这种意图不显山不露水地贯彻好,是考察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关键因素之一。看来,瀚林书记这次是真的满意了。 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把普天成叫到了办公室,说:“辛苦了啊天成,几天没睡好觉了吧?”普天成点点头,他的样子疲惫极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瀚林书记说:“政协汪秘书长跟我讲,天成是块好料,让我一定好好用。我说汪秘书长啊,天成的确是块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担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听得感动,汪秘书长是第二次带队来海东,前年他就来过,这次汪秘书长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礼遇,说点好话,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书记这样当着他的面讲出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普天成不大自然地点点头,“能让汪秘书长满意,再辛苦也值。”瀚林书记朗声笑道:“满意,他满意得很。天成,这次接待很成功,你们认真总结一下经验,说实话,接待这一块儿,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说:“请书记放心,我们会认真总结的。”宋瀚林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这是朋友送的两棵参,你拿去吧,补补身子。”普天成赶忙推挡,“送书记的参,我怎么敢收,还是您放着。”宋瀚林不高兴了,故作生气道:“怎么,看不上是不是,这可是正宗的长白山参,有点年成呢。”普天成脸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夺爱,再说……”他本来想说书记的身子也需要大补,一想这话又有点俗,没敢说出来。宋瀚林将参硬放他手里,又问:“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若瑄没跟你汇报?” “她啥时向我汇报,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听话题转到乔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跟汉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会吧,这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普天成暗自一惊,乔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来不把谁放眼里,仗着有瀚林书记这层关系,在下面总是表现得有几分霸道。莫非,杜汉武找瀚林书记告了状? “我说嘛,怪不得你信息闭塞,原来对老婆的事不闻不问,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们这年龄,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这样吧,抽空跟若瑄谈谈,如果实在配合不起来,就回来,适合她的岗位又不是只有一个,这个工作你来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里,按照瀚林书记的口气,他心里应该是早有谱了,那么?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书记向来跟他是有啥说啥,为什么这件事上,要采取如此含蓄的态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乔若瑄做错了什么? 这个乔若瑄,总是自以为是,迟早她要吃苦头!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应酬,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给乔若瑄打电话,可心急得不行,还未来得及泡茶,就把电话打通了。乔若瑄在那边问:“什么事?”普天成说:“没事。”“没事你打什么电话?”普天成就生气了,我是你丈夫,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啊? “你马上回来。”普天成说。 “回来干吗,我这边忙着呢。” “再忙你也回来!”普天成加重了口气。 乔若瑄也加重了口气:“我这边来客人了,最近走不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夫妻之间通电话,经常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普天成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吵杂,好像是在酒店里。整天就知道吃,迟早吃得你倒吐。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心情郁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普天成到现在也没养成下班先买菜的习惯,站了一会儿,心情败坏地回到沙发上。后来,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广怀市**秘书长王静育。王静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过,算是可靠之人,王静育能做上秘书长,跟普天成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妻子。乔若瑄到广怀,一开始瞅上的是原**办主任,普天成觉得那人不厚道,坚决否决了。乔若瑄听从了他的意见,把王静育从文化局长的位子上提拔了起来。实践证明,普天成的目光是准确的,王静育对乔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说:“静育啊,最近怎么样?”一听是普天成,王静育的声音立刻变了:“秘书长啊,我最近很好,秘书长,您也好吧?”普天成说了声好,王静育就开始说出一大堆低姿态的客套话,这些话让普天成脸红。什么时候,上下级之间通电话,成了表忠心?原本简单的几句话,让这忠心一表,立马就变得复杂,变得暧昧。平时普天成自己也这么说,但角度一换,别人说给他听时,他还是不大习惯。好不容易等王静育说完,普天成才郑重其事地问:“静育,你告诉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闹矛盾了?”一听问这个,王静育那边立马哑巴了,半天,支吾道:“这……这……秘书长,您是从哪儿听到的?” 普天成不高兴了,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呢,实话实说!” 王静育知道绕不过去,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为明皇,乔市长跟杜书记是闹过一些别扭,不过闹得不厉害。” “再没别的事?” “没,真没,就是为明皇,乔市长一直主张关,杜书记不答应,说关了明皇事小,伤了外来投资者的积极性,广怀经济就会倒退。” 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冲王静育说了声:“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 明皇的事普天成听过一些,前些年,广怀招商引资,从广州引来一家投资商,老板叫耿明皇,广州人,他在广怀投资几个亿,除了开发房地产外,还开办了一家内衣制品公司,这两年风靡市场的“娇娃”内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产的。耿明皇给广怀的经济带来一股新风,他的明皇集团目前已成为广怀民营企业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资一个多亿,建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下辖五星级酒店、夜总会、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楼,还有spa男女健康会所。这家娱乐中心从开张之日起,就引来各种非议。据说里面美女如云,各色服务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过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楼一名十八岁的女服务员跳楼自杀,引起社会各界关注,有人说女服务员是被逼迫为顾客提供性服务而跳楼自杀的,明皇方面却矢口否认。此事闹了一阵,不闹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钱,私了了。他曾拐弯抹角问过乔若瑄,明皇真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乔若瑄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也心里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张金卡,你专程去体验一下?”一句话呛得,普天成再也问不出第二句。但他心里清楚,明皇里面,有名堂。 乔若瑄公开反对明皇,让明皇关门,多少令普天成心安。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人眩目的了,有时候简直头晕眼花,就连普天成自己也觉得,世界变得太快,变得越来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点杂音,还是尽量少点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饿得响了,他想到楼下那家面馆吃碗面。 大华的进展很不理想,奠基仪式搞完一个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开工,时间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紧,大华海东这一合作项目,将很难按期完成。 为此省上召开过两次联席会,一次由副书记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一毛、三毛的职工代表却没来。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纺织业改制时,一毛、三毛内部相继出事,两家企业董事会一大半人进去了,没进去的几个,一看企业无望,也都自谋生路去了,企业成了一盘散沙。后来在国资委和经贸委的共同努力下,企业成立了临时管委会,职工推举郑斌源担任管委会主任,郑斌源婉言谢绝。但郑斌源在职工中威信颇高,事实上现在一毛内部的事,他说了算。奠基仪式那天,郑斌源算是给了普天成和瀚林书记一个面子,把职工劝说回去了,但接下来,职工再闹事,郑斌源就说啥也不管了。超然书记主持的这次会议,提前两天就让经贸委请了郑斌源,但人家愣是没给脸。紧跟着,常务副市长周国平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具体参加的有财政、经贸、国资委,还有体改委,商讨解决“十二条”的问题。但会议议了两个小时,除了已经兑现的五条,剩下的七条,竟然没拿出一点解决办法来。 普天成给瀚林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瀚林书记的脸沉得很阴。普天成把两次会议的结果汇报完,站在一边等指示。瀚林书记没抬头,也没讲话,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圈。瀚林书记一画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气了。不生气才怪,项目受阻一个月,各方面没一点动静,都在睁着双眼看,换上谁,也得生气。普天成私下认为,这是超然副书记在暗中作怪。一开始,省里确定要把大华引到海东来,超然副书记态度很积极。那时他是副书记,宋瀚林是省长。依普天成当时的判断,超然副书记是想亲自抓这个项目。抓项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项目,某种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绩,抓到了财富,因此领导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碰到一个好的项目,大家都会纷纷流露出意思来。况且大华的总部在**,最大的股东又是法国一家财团,负责这个项目,就意味着可以在**、法国来来去去。但在分工会上,玉浩书记将这项工作交付给了宋瀚林,结果,超然副书记就不高兴。普天成记得很清楚,那次分工会开完,超然书记很长时间都不高兴,跟**这边的接触明显变得少了,后来还是瀚林书记主动找他,并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国,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书记到省委后,思虑再三,将大华海东交给了马超然,但马超然一直不大积极,不积极的主要缘由,是这个项目目前还是瀚林书记说了算。 有些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书记是有一把手情结的,这点省委、省府两个大院的人都能体会到,不该他做主的事,超然书记常常做主,不该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时候他甚至越过瀚林书记,讲一些原则性很强的话,最后弄得瀚林书记反倒没了说的。这种笑话,超然书记闹了不止一次,瀚林书记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里,脸上仍露着很温和的笑,这就是瀚林书记。 要落实的十二条,是普天成当时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职工谈的,政策让步是有些大,执行起来也确实有难度,特别是大华答应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对职工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总还是能找出一些办法的,比如资金问题,就算大华这边拿不出钱,省财政态度积极一点,多方筹措一些,仍然有办法解决。况且,一毛还有一块地,也是进入拍卖程序的,据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块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这么分析着,就感觉省委两位书记之间,目前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瀚林书记,明知马超然从中作梗,以消极方式激化工人跟大华的矛盾,却装作什么也不觉,仍旧听之任之,让事态朝不好的一面发展。 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请,秋燕妮在电话里温情脉脉地说:“秘书长么,下班后有空没,想请秘书长吃顿饭。”普天成赶忙说:“秋总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请你。”秋燕妮一听又在拒绝,语气暗淡了,“秘书长一次面子也不给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订好了,万望秘书长赏光。” 这个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普天成一边心里画着问号,一边推辞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单位有个应酬,脱不开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请秋总。”秋燕妮一听,知道又是无望,沮丧地道:“好吧,燕妮随时等候秘书长的电话。” 合上电话,普天成的心就又乱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请他,无非就是想借他这只手,尽快平息工人们的情绪,让项目赶快开工。项目耽搁一天,秋燕妮在大华的位子,就危险一天,秋燕妮现在比谁都火烧眉毛。可他这只手能管用吗? 思来想去,普天成决计再见一次郑斌源,他相信,瀚林书记在冷眼观察着马超然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周六上年十点,普天成来到郑斌源家。郑斌源刚起床,屋里仍旧乱糟糟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摆在客厅中央的麻将桌,道:“兴致不错啊,能玩儿通宵了。”郑斌源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把自己献给了党。”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郑斌源,这人就这脾气。郑斌源进卫生间了,普天成实在看不过眼,动手为郑斌源整理起屋子来。收拾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你是得找个伴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百多斤,不保险。”郑斌源边洗脸边说:“感谢秘书长,敢情组织上连这事也管啊。”普天成说:“还带着情绪啊,你老郑什么时候也成小肚鸡肠了?”又过了一会儿,道:“组织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将桌上。” “那好,你下个红头文件,给我任命一个。” 普天成哭笑不得,摊上这种人,脾气都发不了,只好道:“红头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还碰到过雅兰,问你呢。”说完,盯着郑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郑斌源一点反应也没有,懒洋洋道:“那个疯婆子,还是留给你吧,我就免了。” 雅兰叫邓雅兰,是郑斌源跟普天成他们的中学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邓雅兰对普天成有意思,无奈普天成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认为她太疯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样,不是打架,就是联合起学生来整老师。普天成他们有一位姓曾的老师,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语文,一站到讲台上,就之乎者也,讲得同学们昏昏欲睡。雅兰不喜欢曾夫子,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曾夫子作对。曾夫子讲《赤壁怀古》那节课,雅兰突然喊肚子痛,抱着胃直**。曾夫子跑下来,问她哪儿痛,雅兰揉着肚子道:“腹内翻江倒海兮,不知准确位置。”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当,刚要发火,雅兰站起来,“老师鼻孔有毛兮,脏乎。”曾夫子不喜欢剪鼻毛,常有鼻毛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钻出来。被雅兰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着雅兰的鼻子,“你,你给我出去。”雅兰大笑,然后冲同学们做个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雅兰没考上大学,这样的学生要是能考上大学,上帝怕都要脸红。郑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学时,雅兰进了一家街道服装厂,后来就嫁了人,听说嫁的是她师傅的儿子。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吵架、打架、离婚。然后就没了消息。普天成在吉东当书记那一年,忽然听说雅兰从国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洋儿子,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法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不下十个亿的资产,最早是农场主,后来涉足企业,单是上规模的服装厂,就有四家。雅兰靠婚姻从老头子手里掠了一把,然后带着儿子,跟老头子说了声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目前她是雅兰碧儿服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单身贵族。不知为什么,普天成一直想把雅兰跟郑斌源撮合到一起,兴许,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会更加珍惜。雅兰对郑斌源印象也不错,常常问起他,可惜郑斌源这根木头,现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郑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给自己的胃一个交代,然后坐回到沙发上。经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洁多了,普天成烧了开水,沏了两杯茶。 “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身上,认为是**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没有逼工人,相反,**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 ·3 在郑斌源面前碰了钉子,普天成很灰心,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郁,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这些日子,吉东那边倒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马效林说,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王化忠们也意识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马效林还说,市委书记徐兆虎最近行动也有些张狂,几次会上都讲到了吉东大厦,要让全体干部以吉东大厦为戒,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丢掉。徐兆虎讲这样的话,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间没啥个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为马超然,按俗话说,徐兆虎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当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对他们越好。但他听了,心里还是来气,忍不住就说:“他徐兆虎有什么资格,当年他搞南安高速,还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说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怀任市长时抓的一个项目。该公路有多处隧道,在修马家山隧道时,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后虽经奋力抢救,还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这在当时,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动,最后还是把消息封锁在了省内,没往中央报。后来由工程指挥部和南怀市双方出钱,给死难者做了赔偿。 “就是嘛,我还听说,当年南怀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下面的人没敢说出来。”马效林一听他发了火,马上接话道。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普天成本能地就将目光对住马效林。马效林这种人,有时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给你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见普天成瞪着眼望他,马效林有几分紧张,避开目光说:“我是看不惯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效林啊,这种话乱讲不得,牵扯到领导干部的事,一定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诽谤。” 马效林似乎没听明白,赤红着脸道:“秘书长,我也是随口说说,姓徐的太过分,不制止王化忠他们倒也罢了,还暗中给他们鼓劲。”普天成有丝失望,沉默一会儿,又道:“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让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马效林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普天成觉得心里有点急,好像什么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开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显地捅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听说蒋家父女现在还在告状?”马效林这次听清楚了,道:“我打听过,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动了。”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又道:“那个蒋婷婷,实在可怜啊。效林,有机会你去趟南怀,替我看看这个孩子,如果生活实在困难,就暗中帮她一下。记住了,别跟她提我。” 马效林立马道:“秘书长菩萨心肠,下周我就去南怀。” “不用这么急,免得人家说闲话。”普天成说到这儿,不说了,他相信,就算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马效林走后,普天成反复审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卑鄙?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狼要咬人时,你就得想办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关键,他担心的是王化忠。听说王化忠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纪委,王化忠正是因为这个,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来,重新趾高气扬。也正是因为这个,已经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账。儿张老子胆,如今养个好儿子,是多么重要啊。想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趟北京? 沈晓莹来了。她上午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到了省城。普天成手头正好有件急事,本来想让曹小安先去帮沈晓莹订间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年头,你说谁是保险的?等普天成把手头的事忙完,沈晓莹已住进了宾馆,她打电话给普天成,说下午一起吃饭。普天成说行啊,下午正好没啥应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确信没有谁给他临时再安排接待工作,这才慢悠悠地下楼。到了楼下,发现车子还在,之前他已跟司机说了,下午不用车,让他按时回家,可司机还等在车里。普天成就有几分感动,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尤其是身边工作人员。尽管他知道,工作人员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必须这么做,可他还是感动。司机从车里跳下来为他开车门,普天成说:“今天不用车,你回家吧。”司机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做错事似的发出一种愣怔。普天成没往后看,生怕司机的表情触动他,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当秘书当副职时的情景。人啊,要说一路走来,谁也不容易。 普天成赶到天鹅宾馆,沈晓莹正打扮一鲜地等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在普天成看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沈晓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有风姿,只是,她额上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岁月毕竟还是不饶人的。对于沈晓莹来说,这次见面多少有点奢侈,毕竟,普天成不再是当年的普书记,他现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权更重,这种机会也就更难得。于是她脸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谨和胆怯,人也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大方,叫了一声秘书长,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普天成笑笑,说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啊,让你自己登宾馆。”沈晓莹赶忙道:“知道秘书长忙,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进了房间,普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沈晓莹窘在那儿,不知是该先沏茶还是先干别的。普天成看着她的窘态,缓解压力似的说:“一路辛苦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咱们再聊。” 沈晓莹嗯了一声,她的样子温顺而又妩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独一处”的海鲜城,里面食客天天爆满,普天成带沈晓莹来到那儿,里面已是人满为患。沈晓莹看了看挤得扎堆的食客,道:“这儿太吵了,换个僻静的地方吧?”普天成说:“不要紧,后面还有幢小楼,我们去那儿。”于是两个人往里走。这中间有人认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对方招招手,示意他继续吃。又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普天成说:“不必了,今天我有贵客。”邀请者便将目光搁在沈晓莹脸上,沈晓莹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无所谓,大方地跟人说着话,让服务员叫领班来。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过来,笑吟吟道:“是秘书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普天成笑说:“来了位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女子边看沈晓莹边说:“有,有,到海宁园吧。”小二楼果然安静,领班热情地引他们走进海宁园,十几平米的一间包房,收拾得很别致,极有情调的那种。领班唤来两位服务员,叮嘱她们别的包房不用管,专心在这儿服务就是。两位服务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其中一位认得普天成,左一声秘书长右一声秘书长叫得甚为亲热。沈晓莹有点纳闷,一般说,领导吃饭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会选这种乱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对这儿很满意。后来她才知道,店老板是普天成中学同学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厂当后勤科长,三毛不景气后,主动辞职,办起了这家店。如今,“独一处”已有了品牌效应,在全国办了十二家连锁店,生意分外红火。 普天成要了一壶普洱,乱中取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寻找一些像“独一处”这样有特色的地方,有时候寂寞或是心烦了,泡一壶茶,要几样菜,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心情就会从低谷里慢慢走出来。菜是清一色的海鲜,普天成自己对海鲜不是怎么有胃口,嫌吃起来麻烦,但来了要好的朋友,他会想方设法带到这儿来,因为“独一处”的海鲜的确做得别致,个别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来的。 沈晓莹静静地望着普天成,显然,吃啥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这顿饭不吃,她也照样会很开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见普天成的打算,沈晓莹心里早就有了,但就是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见一个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许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略,还要讲一点策略。以前在吉东,沈晓莹是没有这么多顾虑的,啥时想见了,就直接去办公室找,有时也做东,请普天成共进晚餐。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她现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却如日中天,前程远大得很,单就她跟普天成心里那道小坎,她就无法迈过去。 男人跟女人,接触是不能密的,相处也不能太融洽。融洽会滋生东西,密又加速着这滋生过程。普天成在吉东做书记,对沈晓莹极为欣赏,到后来,这份欣赏演变成厚爱,为了这份厚爱,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恼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则地让她到重要岗位上。这让沈晓莹感动。女人一旦被某个男人打动,是很容易生出情的,这情往往会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兽的方向发展。沈晓莹控制不住自己,到现在她还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这神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家丈夫。他们之所以没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几次,沈晓莹都要像水一样化在普天成怀里了,是普天成用坚硬的双手,将她推开。这一推开,沈晓莹心里就有了伤,到现在都没愈合。 在吉东的时候,沈晓莹年轻漂亮,自觉姿色也在别人之上,加上她的聪灵还有适时表现出来的泼辣,赢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赞赏。她本人也有信心,这信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工作,另一个,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总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是很对不住岁月的。现在,岁月彻底摧垮了沈晓莹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晓莹忽然就变得没了底气,没了一点从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毁起来其实很容易,不用别的,单就那些皱纹,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挫败。 普天成知道沈晓莹怎么想,但他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可以在心里反复咀嚼,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普天成也知道沈晓莹见他为了什么,他太熟悉沈晓莹了,除了她的身体,至今对他还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证,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给了平台就能超水平发挥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柔情似水喜欢风花雪月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没嫁好的女人。这两种女人不只是水,还是火,野火。 男人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劝沈晓莹吃鱼,沈晓莹问:“您怎么不吃?”然后就歪着头,仰望青藏高原一样仰望着普天成。普天成说:“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点酒。”沈晓莹说。沈晓莹的记忆里,普天成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从不赞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普天成笑了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注意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实凝望比说话更有内容。普天成是很想问问沈晓莹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这话题一拉开,会让沈晓莹伤心。沈晓莹现在过得肯定不快乐,自他离开吉东,徐兆虎接任市委书记后,他原来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没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时地调整了方向,转到徐兆虎那边去了。沈晓莹早已离开广电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卫委当主任,这样一个官衔,显然是沈晓莹不情愿接受的。 鱼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鱼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晓莹这次来,就是想跟普天成说说,她不想在吉东干了,想到省城来,到普天成身边。但这种话,普天成不主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说不热情吧,他下班后就赶了过来,态度和蔼地请她吃饭;说热情吧,她又感觉不出原来那种亲密无间。她是想找一些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的,她感觉两人之间真的有了距离,一种坚硬的陌生正在阻隔着他们。但她每次开个头,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显然不想就一些话题深入下去。他在躲。 为什么要躲呢?直到吃完饭,两人再次回到宾馆,沈晓莹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觉。后来他们开了红酒。沈晓莹登的是套间,这种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了客人感觉不太拥挤,从容一点。她打开音乐,柔曼的乐声中,她为普天成捧上一杯红酒,她想借红酒,为自己也为普天成营造一种气氛。 最好能浪漫起来。 普天成欣然接过酒杯,这个时候普天成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没想法,他也不会跟着到宾馆来。一个老婆长期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对一双对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难做到心静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晓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很让人留恋。沈晓莹目光幽幽地望着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也自如了许多,她捧起酒杯,“秘书长,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不觉,脸上浮出一层似曾相识的笑,这笑极有韵味。 “晓莹。”他叫了一声。沈晓莹心里一震,屁股软软地坐在普天成身边,启开红唇,将红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从哪说起。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专程赶来陪他,普天成心里是暖和的,也有几分潮湿。他的心其实是累着的,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苦恼着,麻烦着,太多的时候,他就想这么端着酒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么?想到这个问题,普天成苦恼地叹了一声。自从在吉东跟金嫚有了那档子事后,他的心里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女人。金嫚这个小女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心。他望一眼沈晓莹,沈晓莹其实并不显老,那些细密的皱纹反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无所顾忌一点。然而,他怎么就仍然放不开呢,难道真的不喜欢她?不,不是的,他喜欢过她,赞扬或欣赏其实就是喜欢的一种方式,他甚至…… 时间在一种近似于静止的状态下慢慢流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喝掉了两瓶红酒。酒精在他们脸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晓莹的脸泛着酡红,湿红。普天成脸上则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晓莹,让她的心一次接一次腾起细浪。沈晓莹借着酒劲,开始说一些有关吉东的话题,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马效林。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处捅,普天成还是觉得心在隐隐作响。第三瓶红酒打开的时候,普天成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普天成吓了一跳,他拿着电话,走出房间。乔若瑄问:“在哪里?”普天成说:“来了客人,在外面。”乔若瑄说:“我烦死了。”普天成问:“怎么了?”乔若瑄就带着很大的情绪说:“还不是明皇。天成,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皇迟早要出事。”普天成顿了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这家伙太张狂太目无法纪了。”原来有人举报,明皇夜总会涉嫌为客人提供摇头瓦,乔若瑄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嘱公安部门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门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袭击了明皇夜总会和spa健身中心,结果当场缴获**二十克,***三包。另外,还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发现,明皇向前来健身的男女顾客提供未满十八周岁的少男少女供其享乐。在女子健身部,还发现五名职业鸭子。乔若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这事怎么处理,耿明皇就把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上午,杜汉武找乔若瑄谈话,张口闭口要保护企业,保护外来投资者,乔若瑄实在听不惯,顶撞了一句:“他们是来投资的,不是来贩毒和组织卖淫的。”结果就这么一句,闯下祸了,杜汉武赶紧召开常委会,要乔若瑄拿出明皇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立刻就对耿明皇采取措施。这种证据,能往常委会上拿吗?乔若瑄明知杜汉武是耿明皇的后台,却又没有办法,这才把电话打给普天成,征求意见。 普天成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么着吧,你让公安把该留的资料留下,继续让明皇营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行吗?”乔若瑄吃不准地问。 “行,怎么不行。但你一定要记住,没有杜汉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这不是纵容他们吗?”乔若瑄这天像个孤立无援的弱者,语气里没了以前那种专横。 普天成如此这般跟妻子叮嘱一番,直到妻子那边说:“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陪北京两位重要客人,离开太久不礼貌。”乔若瑄说:“那你赶快去吧,少喝点酒,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里就断然没了一丝异样,他抓起酒杯道:“来,把这杯干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赶回去,刚才来电话,明天有个重要会议,我还要准备一下。” 沈晓莹脸上的喜悦立刻就止住,换上一副干巴巴的表情,“这么早就回去?”她并不相信刚才的电话是通知会议的,她宁肯相信那是别的女人打来的。 普天成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放下酒杯说:“明天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吉东那边说闲话。” 沈晓莹一晚上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无地自容般傻在那里,普天成的影子刚一消逝,她眼里的泪,哗就下来了。 女人其实很脆弱,外表越坚强的女人,这份脆弱来得往往越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也没睡着。再次想到沈晓莹时,已是他打电话把广怀那边的情况了解了以后。乔若瑄说得没错,公安的确在明皇搜出了毒品。还有一个情况怕乔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着十余名未成年少女,她们中有一半是广怀那边的学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好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晓莹那双脉脉幽动着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来。普天成承认,刚才在宾馆,他是对沈晓莹动了念头的,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的念头,今晚奇奇怪怪给动了,真不该。现在哪是动这念头的时候啊,四面楚歌,暴风雨随时会降临,千万不能再给对手制造任何机会!还好,老婆及时来了电话,要不然,危险! 还有,一定要让沈晓莹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势不彻底明朗前,他这条线上的,一个也不能动! ·4 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这次会议开得很突然,之前瀚林书记没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会议召开前十分钟,才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 会议前一天,瀚林书记去过大华海东,当时超然副书记要陪同,瀚林书记说:“你就不必去了,我随便看看。”说完,带着办公厅和政研室两位同志走了。当时普天成在办公室,是秘书曹小安跟他说的。普天成还心想,瀚林书记突然去现场调研,会不会是大华那边又告了状?如今企业是老大,企业的问题,很多时候成了领导桌上的头等大事,特别是这些外资企业,一到某地,立刻就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来。普天成对大华,说不上是好感还是恶感,但在一毛、三毛职工遗留问题的解决上,他是对大华有意见的,特别是答应的两个亿迟迟不能落实,让普天成心里很有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个人蹲在办公室瞎琢磨时才敢有,公开场合,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大华近年来在国内很活跃,已在好几个省投资,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国内媒体对它关注度也极高。一家外来企业能在国内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大华这边,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书记在省城活动的时候,一般他都是跟着的,这次瀚林书记没叫他,让他有几分不安。后来他想,兴许跟郑斌源有关。瀚林书记不想让外界知道他跟郑斌源的关系,这层关系很麻烦。直到下午四点,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才打来电话,说瀚林书记跟大华方面谈完了,下午要宴请大华高层。普天成紧忙问:“书记说没,具体安排在哪儿?”董武说:“书记只交代,到云海山庄去,别的话没说。”普天成拉上副秘书长李源和接待办主任郭木,往云海山庄赶去。云海山庄也是一家外资企业,五年前由台商欧阳云兰投资兴建,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时会安排在这里,每年的两会,云海山庄也是主会场之一。 普天成他们赶到云海山庄时,于川庆和**那边负责接待工作的邱副秘书长已候在大厅。看到普天成,于川庆走过来,悄声说:“都准备好了,是路波同志让安排的。”一听路波,普天成心里明白了,今天这宴请,做东的是**这边。他便不好插手了,简单问了下情况,便想回去。于川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号楼还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块儿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万一中途瀚林书记找他,他不在身边,就不好交代,于是点头,跟郭木他们一同往二号楼去。刚坐下,车队就进来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李源自觉行动有点鲁莽,不好意思地冲普天成笑笑,眼睛望着外面,人却退了回来。普天成绷着脸,跟谁也不说话。车子一共有七辆,除了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外,还有政研室和办公厅各一辆,剩下的,就是大华那边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见了党校副校长余诗伦,他从政研室那辆车里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书记身边。几天不见,余诗伦像是换了一个人,跟党校那次比起来,他更像是经常陪伴在书记身边的秘书长。普天成心里泛上一股涩味,有些别扭地扭过脸。他知道,今天这场宴请,瀚林书记是不会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冲郭木说:“让他们上菜吧,就算我们今天蹭川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到餐具发出的响声,服务员开了红酒,却没有人举杯。谁的心思都不在这桌上,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往一号楼那边探去,而后又空茫地收回来。秘书长这个角色,要说最伤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饭。领导有时有饭局或宴请,主动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饭局中表现咋样,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毕竟你跟领导在一起。难的就是这种时候,领导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该不该去。今天这场合还好一点,至少于川庆去了,会随时通风报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候着,眼睛盯着电话,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声响。 宴请是晚上十点才结束的,奇怪的是,刚才还眼巴巴瞅着一号楼的他们,等宴会散场,领导要走出宴会厅时,却全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全躲在包间角落里,生怕领导的目光扫过来,发现他们。直到外面车去人静,普天成才第一个走出来,跟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像幽灵一般从一大片树荫下发动了车子。普天成上了车,收到于川庆发过来的一条短信:1号坐秋的车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车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合了电话。一切正常,就证明今天他不出现是对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响,刚才一桌的菜,他夹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没啥现成的,想到楼下夜市去吃,又觉得困倦,只好打开一包牛奶,算是充饥吧。 这晚普天成想到一个问题,一直空着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来铁定是余诗伦的了。他掏出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档廖昌平发了条短信:事情有变,你还是另寻位子吧。 据后来于川庆讲,事情在当晚的宴会上便定了音,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看法相同,两人在饭桌上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一致。只是,这种场合的谈话,往往比常委会还要保密,没有人敢漏出一点风声。 会议在省委西五楼会议室召开,普天成发现,这天的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来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沏茶倒水,一边观察瀚林书记。瀚林书记的头始终埋在文件堆里,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扰不了他。路波省长没带材料,但他抱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来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寻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会议,座位牌的摆法是不一致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其他人参加会议,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一则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则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显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动,都是信号,里面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跟电视、报纸的露面是一个道理。掌握这内容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怕就剩普天成和于川庆了。副书记马超然进来时,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马超然似乎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本来他是紧挨着瀚林书记的,但今天因为加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他的位子就有些靠边。而且中间破天荒的,多了两位退下去的老领导。 请两位老领导来,是瀚林书记的意思。 “今天这个会,范围适当扩大一下,我们也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就这么一句,就让马超然离主席台正中远了不少。 会议由瀚林书记主持,瀚林书记先就目前全省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工业企业形势做了中肯分析,认为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工业企业拖欠任务重,发展步子缓慢,形势相当紧迫,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然后话头一转,谈到了大华海东,他说:“大华海东当年是作为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从**招来的,为此省委、省**花了很大力气。大华落户海东,意义深远,但就目前运行情况看,进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视不够,没有正确理解或贯彻省委、省**的意图。个别同志对招商引资政策仍然持有怀疑态度,思想上麻痹,行动上迟缓。二是遇到问题束手无策,解决办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决。从而导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影响或制约了大华海东的发展。” 听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想,瀚林书记要跟超然副书记摊牌了,心里为之一惊,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马超然那边。马超然显然也没意识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会议,瀚林书记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他,令他既惊讶又感突然。瀚林书记讲话时,他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静地挺着身子。不少人听出了瀚林书记话里的意思,将目光投过去,马超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会场上有两个人没动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一个是路波省长,另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似乎较别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书记洪亮的声音依然响在会议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关心瀚林书记讲什么了,而是纷纷期待着,今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这便是高层开会的一大特色,主要领导一开口,就等于给会议定了调子,至于他具体讲什么,讲多长时间,那都是次要的,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对与会者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他说:“大华海东过去是我们的重头戏,现在还是,这家企业带给我们挑战和考验,包括一毛、三毛职工的安置与遗留问题的解决,也是对我们省委、省**的考验。去年谈的十二条,必须无条件落实。我们要对两家企业五万多名职工负责,要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企业献出了青春,献出了才华,有些甚至献出了大半生,现在轮到**为他们送温暖,我们如果再不积极,是愧对自己良心的。我再强调一句,除十二条外,对近期职工提出的几个热点问题,**那边拿出具体意见来,逐一落实。” 说完,他将话筒交给了路波省长。路波省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瀚林书记的话题,继续往下讲。 看一个省的省长跟省委书记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们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们的政治主张,只要留心一下他们在会场上的表现,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路波担任省长后,继续保持着他在海州做市委书记时的风格,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该拍板的事情,会在第一时间拍板。对难点热点以及重大敏感问题,既不回避也不推托,总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决办法。但独独有一条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么从一把手转向二把手。省长虽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在省里,他实际上处于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联手戏时,他便是配角。这个角色很难把握,太果断了,会让真正的一把手感觉到威胁,锋芒毕露断然不行;如果太过服从,优柔寡断,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让人觉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长在这方面却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应变能力。每次会议上,他既能充分维护瀚林书记的权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体现出来,让人听了既不唯命是从,又有一种务实感。 路波省长讲得极短,他强调了两条,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清除大华海东前面的障碍,确保该项目按期建成,顺利投产;二是下大决心解决好一毛、三毛的遗留问题,**将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一条一条落实,决不让集体上访或聚众闹事事件再次发生。 普天成听到这儿,放心了,有了路波这番表态,省里就是再拿出一个亿两个亿,也会把一毛、三毛的问题解决掉。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这个时候,秘书长是可以轻松一下的,因为会议的调子已经定了,让大家发言,只是充分显示一下民主,也让今天请来的两位老同志再次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普天成起身,离开会场。在任何会议上,秘书长都有适时离开会场的自由,因为在会场里,他是属于服务型的,跟服务人员的性质差不多,因此没有哪个领导认为,秘书长离开有什么不合适。当然,你也得把握好机会,如果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讲话,你要是离开,性质就不一样了。 普天成在楼道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近来他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会痛,左腿也有些发麻发困。他正想去洗手间,于川庆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语言也没有,但又什么语言都有。两人去卫生间的途中,于川庆悄声说:“余晴的工作解决了,留在了胜利宾馆。” 普天庆一愣:“哪个余晴?”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园……”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这天的会议上,瀚林书记果然宣布了一个新决定,他说:“鉴于省委马上要开展全省党风党纪检查,同时对前一阶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总结,超然同志暂不分管大华海东项目工作,该项目由国平同志全权负责。” 尽管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预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书记亲口宣布出来,普天成还是有些震动。 马超然离开会场时,脸色黑青。 ·3 ·1 全国政协考察团在海东调研了一周,瀚林书记亲自陪同。这在海东历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见。 考察团第一次会议上,省长路波和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分别就海东文化旅游事业和高教事业的发展向考察团做了汇报。紧接着,考察团参观了海东大学和海东海事学院,听取了两所高校在教学改革和创新、促进毕业生就业等方面的工作汇报。由于准备工作做得细,扎实,考察团甚是满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东艺术剧院为考察团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节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现场秩序井然,气氛热烈。普天成跟于川庆一个负责剧院里面,一个负责剧院外面。两人拿着对讲机,不时通报着情况。普天成一直担心一毛、三毛的职工会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所以他格外留神。还好,一切平安,演出结束,等把考察团成员安全送回宾馆,普天成累得话都不想说了。秘书长有时候更像是警卫兵,领导专心致志看戏,你得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不管别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紧处出点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费了。演出会第二天,海东下起了小雨,雨幕让海州城变得浩渺隐秘,却也多了几分诗意。普天成喜欢这样的天气,其实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这一天他陪着考察团参观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极负盛名的一条老街,文化气息极为浓厚,也是游客们争相游览的地方。打伞走在细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脚下又是古街散发出的古旧气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书记屁股后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时大院里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宋瀚林,另一拨跟着一个姓高的孩子,他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官大得很。乔若瑄那时是瀚林书记忠实的门徒,瀚林书记走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宋瀚林也十分关照这个小他八岁的小妹妹,不容别的孩子欺负她。有段时间,宋瀚林还学着水泊梁山的样子,封给乔若瑄一个雅号:压寨夫人。把乔若瑄美得,逢人便张开小嘴,夸张地说:“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压寨夫人。”当然,那个时候乔若瑄并不知道压寨夫人的含义,只当是瀚林哥哥封给她一个官。 乔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那个时候,一群孩子中属她爸妈最没出息,日子过得也紧巴,乔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官,当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如今各奔东西,只有他和乔若瑄,像是跟瀚林书记分不开似的。人生有时候如梦,又如这茫茫苍苍的雨,让人无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于川庆过来了。于川庆看上去比他还疲惫,这些天,两人都没怎么睡觉。 “看来效果不错。”于川庆说。 “谢天谢地吧,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天呢。”普天成说着,目光投向雨雾中,他要时时刻刻操心考察团的安全,还要提防道路两旁不要突然有人冲出来。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个考察团,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尽兴,从顺昌当铺那儿突然冲出一对父女,当父亲的一把就把考察团副组长、全国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就开始诉冤。他女儿一看人们围了过来,立刻拿出事先写好的状子,顶在了头上。这一对父女是来自南怀市的,他们告南怀市长朱锦文。朱锦文做副市长时,通过南怀八中校长将十六岁的蒋婷婷还有另外两位女同学骗去给教育局长和朱锦文他们陪酒。朱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着酒兴在另一间包厢里将学舞蹈的蒋婷婷给强奸了。事后,朱锦文给蒋婷婷五百元钱,还保证将来供她上大学。不谙世事的蒋婷婷一边抹眼泪一边嚷着要见校长。谁知八中校长得知情况后,非但不帮蒋婷婷说话,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开除她。迫于压力,蒋婷婷没敢往外说,不久之后她怀孕了,她让校长带她去找朱锦文。朱锦文倒是见了她,但在见面的宾馆里又一次**了她,完事后扔给她一千元钱,让她去堕胎。蒋婷婷不敢堕胎,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没脸上学,回到了家里。蒋婷婷的父母得知情况,找八中理论,却被通知他女儿道德败坏,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社会的小混混乱来,弄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了。蒋父痛心之下,决计让女儿把孩子生出来,将来抱着孩子打官司。朱锦交听说后,怕了,他让八中校长做工作,给蒋家两万块钱,并保证让蒋婷婷上大学,条件就是必须把孩子打掉。老实的蒋父信以为真,拿着两万块钱回家了。可是刚把孩子打掉,朱锦文还有八中校长全都翻了脸,拒不承认有什么强奸的事发生,一口咬定蒋婷婷是跟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厮混才弄大了肚子。蒋父这才走上了告状之路。 但这条路艰难啊,蒋家拿不出任何证据,原来一同陪过酒的两位女学生又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陪酒这回事。蒋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上访。但除了冷眼,还有恶讽,他们什么也没上访到。 朱锦文倒好,他现在是南怀市委书记,权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难过。蒋家父女的突然出现,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发生关系的时候,金嫚也就十九岁。 于川庆又说了句什么,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独自站在雨中,心头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乔若瑄,还有书记宋瀚林…… 一周的调研圆满结束,普天成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考察团对海东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送走考察团第二天,省上简单召开了一次总结会,瀚林书记高度表扬了普天成和于川庆,说他们工作做得细,准备充分,服务到位,让海东在政协委员面前露了脸。于川庆有点沾沾自喜,能得到书记的表扬,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却很冷静,其实他知道,瀚林书记是解下了一个包袱,了了一块心病。以前吴玉浩在位时,对全国政协和人大来的考察团、调研组不怎么热情,服务也就不怎么周到,结果,惹得人大和政协有了意见。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征求意见时,政协、人大没怎么给吴玉浩说好话,反面意见倒是提了不少,结果,吴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书记是聪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对政协这次考察,瀚林书记看得十分重。作为瀚林书记的老跟班,瀚林书记心里有几块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准确摸清领导意图,是秘书长必须具备的本领之一。在具体工作中如何把这种意图不显山不露水地贯彻好,是考察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关键因素之一。看来,瀚林书记这次是真的满意了。 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把普天成叫到了办公室,说:“辛苦了啊天成,几天没睡好觉了吧?”普天成点点头,他的样子疲惫极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瀚林书记说:“政协汪秘书长跟我讲,天成是块好料,让我一定好好用。我说汪秘书长啊,天成的确是块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担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听得感动,汪秘书长是第二次带队来海东,前年他就来过,这次汪秘书长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礼遇,说点好话,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书记这样当着他的面讲出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普天成不大自然地点点头,“能让汪秘书长满意,再辛苦也值。”瀚林书记朗声笑道:“满意,他满意得很。天成,这次接待很成功,你们认真总结一下经验,说实话,接待这一块儿,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说:“请书记放心,我们会认真总结的。”宋瀚林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这是朋友送的两棵参,你拿去吧,补补身子。”普天成赶忙推挡,“送书记的参,我怎么敢收,还是您放着。”宋瀚林不高兴了,故作生气道:“怎么,看不上是不是,这可是正宗的长白山参,有点年成呢。”普天成脸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夺爱,再说……”他本来想说书记的身子也需要大补,一想这话又有点俗,没敢说出来。宋瀚林将参硬放他手里,又问:“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若瑄没跟你汇报?” “她啥时向我汇报,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听话题转到乔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跟汉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会吧,这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普天成暗自一惊,乔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来不把谁放眼里,仗着有瀚林书记这层关系,在下面总是表现得有几分霸道。莫非,杜汉武找瀚林书记告了状? “我说嘛,怪不得你信息闭塞,原来对老婆的事不闻不问,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们这年龄,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这样吧,抽空跟若瑄谈谈,如果实在配合不起来,就回来,适合她的岗位又不是只有一个,这个工作你来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里,按照瀚林书记的口气,他心里应该是早有谱了,那么?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书记向来跟他是有啥说啥,为什么这件事上,要采取如此含蓄的态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乔若瑄做错了什么? 这个乔若瑄,总是自以为是,迟早她要吃苦头!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应酬,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给乔若瑄打电话,可心急得不行,还未来得及泡茶,就把电话打通了。乔若瑄在那边问:“什么事?”普天成说:“没事。”“没事你打什么电话?”普天成就生气了,我是你丈夫,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啊? “你马上回来。”普天成说。 “回来干吗,我这边忙着呢。” “再忙你也回来!”普天成加重了口气。 乔若瑄也加重了口气:“我这边来客人了,最近走不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夫妻之间通电话,经常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普天成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吵杂,好像是在酒店里。整天就知道吃,迟早吃得你倒吐。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心情郁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普天成到现在也没养成下班先买菜的习惯,站了一会儿,心情败坏地回到沙发上。后来,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广怀市**秘书长王静育。王静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过,算是可靠之人,王静育能做上秘书长,跟普天成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妻子。乔若瑄到广怀,一开始瞅上的是原**办主任,普天成觉得那人不厚道,坚决否决了。乔若瑄听从了他的意见,把王静育从文化局长的位子上提拔了起来。实践证明,普天成的目光是准确的,王静育对乔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说:“静育啊,最近怎么样?”一听是普天成,王静育的声音立刻变了:“秘书长啊,我最近很好,秘书长,您也好吧?”普天成说了声好,王静育就开始说出一大堆低姿态的客套话,这些话让普天成脸红。什么时候,上下级之间通电话,成了表忠心?原本简单的几句话,让这忠心一表,立马就变得复杂,变得暧昧。平时普天成自己也这么说,但角度一换,别人说给他听时,他还是不大习惯。好不容易等王静育说完,普天成才郑重其事地问:“静育,你告诉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闹矛盾了?”一听问这个,王静育那边立马哑巴了,半天,支吾道:“这……这……秘书长,您是从哪儿听到的?” 普天成不高兴了,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呢,实话实说!” 王静育知道绕不过去,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为明皇,乔市长跟杜书记是闹过一些别扭,不过闹得不厉害。” “再没别的事?” “没,真没,就是为明皇,乔市长一直主张关,杜书记不答应,说关了明皇事小,伤了外来投资者的积极性,广怀经济就会倒退。” 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冲王静育说了声:“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 明皇的事普天成听过一些,前些年,广怀招商引资,从广州引来一家投资商,老板叫耿明皇,广州人,他在广怀投资几个亿,除了开发房地产外,还开办了一家内衣制品公司,这两年风靡市场的“娇娃”内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产的。耿明皇给广怀的经济带来一股新风,他的明皇集团目前已成为广怀民营企业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资一个多亿,建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下辖五星级酒店、夜总会、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楼,还有spa男女健康会所。这家娱乐中心从开张之日起,就引来各种非议。据说里面美女如云,各色服务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过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楼一名十八岁的女服务员跳楼自杀,引起社会各界关注,有人说女服务员是被逼迫为顾客提供性服务而跳楼自杀的,明皇方面却矢口否认。此事闹了一阵,不闹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钱,私了了。他曾拐弯抹角问过乔若瑄,明皇真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乔若瑄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也心里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张金卡,你专程去体验一下?”一句话呛得,普天成再也问不出第二句。但他心里清楚,明皇里面,有名堂。 乔若瑄公开反对明皇,让明皇关门,多少令普天成心安。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人眩目的了,有时候简直头晕眼花,就连普天成自己也觉得,世界变得太快,变得越来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点杂音,还是尽量少点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饿得响了,他想到楼下那家面馆吃碗面。 ·2 大华的进展很不理想,奠基仪式搞完一个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开工,时间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紧,大华海东这一合作项目,将很难按期完成。 为此省上召开过两次联席会,一次由副书记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一毛、三毛的职工代表却没来。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纺织业改制时,一毛、三毛内部相继出事,两家企业董事会一大半人进去了,没进去的几个,一看企业无望,也都自谋生路去了,企业成了一盘散沙。后来在国资委和经贸委的共同努力下,企业成立了临时管委会,职工推举郑斌源担任管委会主任,郑斌源婉言谢绝。但郑斌源在职工中威信颇高,事实上现在一毛内部的事,他说了算。奠基仪式那天,郑斌源算是给了普天成和瀚林书记一个面子,把职工劝说回去了,但接下来,职工再闹事,郑斌源就说啥也不管了。超然书记主持的这次会议,提前两天就让经贸委请了郑斌源,但人家愣是没给脸。紧跟着,常务副市长周国平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具体参加的有财政、经贸、国资委,还有体改委,商讨解决“十二条”的问题。但会议议了两个小时,除了已经兑现的五条,剩下的七条,竟然没拿出一点解决办法来。 普天成给瀚林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瀚林书记的脸沉得很阴。普天成把两次会议的结果汇报完,站在一边等指示。瀚林书记没抬头,也没讲话,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圈。瀚林书记一画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气了。不生气才怪,项目受阻一个月,各方面没一点动静,都在睁着双眼看,换上谁,也得生气。普天成私下认为,这是超然副书记在暗中作怪。一开始,省里确定要把大华引到海东来,超然副书记态度很积极。那时他是副书记,宋瀚林是省长。依普天成当时的判断,超然副书记是想亲自抓这个项目。抓项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项目,某种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绩,抓到了财富,因此领导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碰到一个好的项目,大家都会纷纷流露出意思来。况且大华的总部在**,最大的股东又是法国一家财团,负责这个项目,就意味着可以在**、法国来来去去。但在分工会上,玉浩书记将这项工作交付给了宋瀚林,结果,超然副书记就不高兴。普天成记得很清楚,那次分工会开完,超然书记很长时间都不高兴,跟**这边的接触明显变得少了,后来还是瀚林书记主动找他,并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国,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书记到省委后,思虑再三,将大华海东交给了马超然,但马超然一直不大积极,不积极的主要缘由,是这个项目目前还是瀚林书记说了算。 有些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书记是有一把手情结的,这点省委、省府两个大院的人都能体会到,不该他做主的事,超然书记常常做主,不该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时候他甚至越过瀚林书记,讲一些原则性很强的话,最后弄得瀚林书记反倒没了说的。这种笑话,超然书记闹了不止一次,瀚林书记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里,脸上仍露着很温和的笑,这就是瀚林书记。 要落实的十二条,是普天成当时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职工谈的,政策让步是有些大,执行起来也确实有难度,特别是大华答应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对职工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总还是能找出一些办法的,比如资金问题,就算大华这边拿不出钱,省财政态度积极一点,多方筹措一些,仍然有办法解决。况且,一毛还有一块地,也是进入拍卖程序的,据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块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这么分析着,就感觉省委两位书记之间,目前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瀚林书记,明知马超然从中作梗,以消极方式激化工人跟大华的矛盾,却装作什么也不觉,仍旧听之任之,让事态朝不好的一面发展。 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请,秋燕妮在电话里温情脉脉地说:“秘书长么,下班后有空没,想请秘书长吃顿饭。”普天成赶忙说:“秋总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请你。”秋燕妮一听又在拒绝,语气暗淡了,“秘书长一次面子也不给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订好了,万望秘书长赏光。” 这个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普天成一边心里画着问号,一边推辞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单位有个应酬,脱不开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请秋总。”秋燕妮一听,知道又是无望,沮丧地道:“好吧,燕妮随时等候秘书长的电话。” 合上电话,普天成的心就又乱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请他,无非就是想借他这只手,尽快平息工人们的情绪,让项目赶快开工。项目耽搁一天,秋燕妮在大华的位子,就危险一天,秋燕妮现在比谁都火烧眉毛。可他这只手能管用吗? 思来想去,普天成决计再见一次郑斌源,他相信,瀚林书记在冷眼观察着马超然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周六上年十点,普天成来到郑斌源家。郑斌源刚起床,屋里仍旧乱糟糟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摆在客厅中央的麻将桌,道:“兴致不错啊,能玩儿通宵了。”郑斌源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把自己献给了党。”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郑斌源,这人就这脾气。郑斌源进卫生间了,普天成实在看不过眼,动手为郑斌源整理起屋子来。收拾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你是得找个伴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百多斤,不保险。”郑斌源边洗脸边说:“感谢秘书长,敢情组织上连这事也管啊。”普天成说:“还带着情绪啊,你老郑什么时候也成小肚鸡肠了?”又过了一会儿,道:“组织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将桌上。” “那好,你下个红头文件,给我任命一个。” 普天成哭笑不得,摊上这种人,脾气都发不了,只好道:“红头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还碰到过雅兰,问你呢。”说完,盯着郑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郑斌源一点反应也没有,懒洋洋道:“那个疯婆子,还是留给你吧,我就免了。” 雅兰叫邓雅兰,是郑斌源跟普天成他们的中学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邓雅兰对普天成有意思,无奈普天成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认为她太疯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样,不是打架,就是联合起学生来整老师。普天成他们有一位姓曾的老师,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语文,一站到讲台上,就之乎者也,讲得同学们昏昏欲睡。雅兰不喜欢曾夫子,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曾夫子作对。曾夫子讲《赤壁怀古》那节课,雅兰突然喊肚子痛,抱着胃直**。曾夫子跑下来,问她哪儿痛,雅兰揉着肚子道:“腹内翻江倒海兮,不知准确位置。”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当,刚要发火,雅兰站起来,“老师鼻孔有毛兮,脏乎。”曾夫子不喜欢剪鼻毛,常有鼻毛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钻出来。被雅兰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着雅兰的鼻子,“你,你给我出去。”雅兰大笑,然后冲同学们做个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雅兰没考上大学,这样的学生要是能考上大学,上帝怕都要脸红。郑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学时,雅兰进了一家街道服装厂,后来就嫁了人,听说嫁的是她师傅的儿子。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吵架、打架、离婚。然后就没了消息。普天成在吉东当书记那一年,忽然听说雅兰从国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洋儿子,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法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不下十个亿的资产,最早是农场主,后来涉足企业,单是上规模的服装厂,就有四家。雅兰靠婚姻从老头子手里掠了一把,然后带着儿子,跟老头子说了声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目前她是雅兰碧儿服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单身贵族。不知为什么,普天成一直想把雅兰跟郑斌源撮合到一起,兴许,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会更加珍惜。雅兰对郑斌源印象也不错,常常问起他,可惜郑斌源这根木头,现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郑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给自己的胃一个交代,然后坐回到沙发上。经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洁多了,普天成烧了开水,沏了两杯茶。 “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身上,认为是**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没有逼工人,相反,**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 在郑斌源面前碰了钉子,普天成很灰心,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郁,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这些日子,吉东那边倒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马效林说,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王化忠们也意识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马效林还说,市委书记徐兆虎最近行动也有些张狂,几次会上都讲到了吉东大厦,要让全体干部以吉东大厦为戒,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丢掉。徐兆虎讲这样的话,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间没啥个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为马超然,按俗话说,徐兆虎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当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对他们越好。但他听了,心里还是来气,忍不住就说:“他徐兆虎有什么资格,当年他搞南安高速,还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说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怀任市长时抓的一个项目。该公路有多处隧道,在修马家山隧道时,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后虽经奋力抢救,还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这在当时,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动,最后还是把消息封锁在了省内,没往中央报。后来由工程指挥部和南怀市双方出钱,给死难者做了赔偿。 “就是嘛,我还听说,当年南怀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下面的人没敢说出来。”马效林一听他发了火,马上接话道。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普天成本能地就将目光对住马效林。马效林这种人,有时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给你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见普天成瞪着眼望他,马效林有几分紧张,避开目光说:“我是看不惯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效林啊,这种话乱讲不得,牵扯到领导干部的事,一定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诽谤。” 马效林似乎没听明白,赤红着脸道:“秘书长,我也是随口说说,姓徐的太过分,不制止王化忠他们倒也罢了,还暗中给他们鼓劲。”普天成有丝失望,沉默一会儿,又道:“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让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马效林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普天成觉得心里有点急,好像什么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开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显地捅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听说蒋家父女现在还在告状?”马效林这次听清楚了,道:“我打听过,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动了。”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又道:“那个蒋婷婷,实在可怜啊。效林,有机会你去趟南怀,替我看看这个孩子,如果生活实在困难,就暗中帮她一下。记住了,别跟她提我。” 马效林立马道:“秘书长菩萨心肠,下周我就去南怀。” “不用这么急,免得人家说闲话。”普天成说到这儿,不说了,他相信,就算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马效林走后,普天成反复审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卑鄙?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狼要咬人时,你就得想办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关键,他担心的是王化忠。听说王化忠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纪委,王化忠正是因为这个,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来,重新趾高气扬。也正是因为这个,已经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账。儿张老子胆,如今养个好儿子,是多么重要啊。想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趟北京? 沈晓莹来了。她上午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到了省城。普天成手头正好有件急事,本来想让曹小安先去帮沈晓莹订间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年头,你说谁是保险的?等普天成把手头的事忙完,沈晓莹已住进了宾馆,她打电话给普天成,说下午一起吃饭。普天成说行啊,下午正好没啥应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确信没有谁给他临时再安排接待工作,这才慢悠悠地下楼。到了楼下,发现车子还在,之前他已跟司机说了,下午不用车,让他按时回家,可司机还等在车里。普天成就有几分感动,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尤其是身边工作人员。尽管他知道,工作人员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必须这么做,可他还是感动。司机从车里跳下来为他开车门,普天成说:“今天不用车,你回家吧。”司机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做错事似的发出一种愣怔。普天成没往后看,生怕司机的表情触动他,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当秘书当副职时的情景。人啊,要说一路走来,谁也不容易。 普天成赶到天鹅宾馆,沈晓莹正打扮一鲜地等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在普天成看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沈晓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有风姿,只是,她额上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岁月毕竟还是不饶人的。对于沈晓莹来说,这次见面多少有点奢侈,毕竟,普天成不再是当年的普书记,他现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权更重,这种机会也就更难得。于是她脸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谨和胆怯,人也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大方,叫了一声秘书长,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普天成笑笑,说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啊,让你自己登宾馆。”沈晓莹赶忙道:“知道秘书长忙,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进了房间,普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沈晓莹窘在那儿,不知是该先沏茶还是先干别的。普天成看着她的窘态,缓解压力似的说:“一路辛苦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咱们再聊。” 沈晓莹嗯了一声,她的样子温顺而又妩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独一处”的海鲜城,里面食客天天爆满,普天成带沈晓莹来到那儿,里面已是人满为患。沈晓莹看了看挤得扎堆的食客,道:“这儿太吵了,换个僻静的地方吧?”普天成说:“不要紧,后面还有幢小楼,我们去那儿。”于是两个人往里走。这中间有人认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对方招招手,示意他继续吃。又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普天成说:“不必了,今天我有贵客。”邀请者便将目光搁在沈晓莹脸上,沈晓莹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无所谓,大方地跟人说着话,让服务员叫领班来。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过来,笑吟吟道:“是秘书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普天成笑说:“来了位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女子边看沈晓莹边说:“有,有,到海宁园吧。”小二楼果然安静,领班热情地引他们走进海宁园,十几平米的一间包房,收拾得很别致,极有情调的那种。领班唤来两位服务员,叮嘱她们别的包房不用管,专心在这儿服务就是。两位服务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其中一位认得普天成,左一声秘书长右一声秘书长叫得甚为亲热。沈晓莹有点纳闷,一般说,领导吃饭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会选这种乱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对这儿很满意。后来她才知道,店老板是普天成中学同学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厂当后勤科长,三毛不景气后,主动辞职,办起了这家店。如今,“独一处”已有了品牌效应,在全国办了十二家连锁店,生意分外红火。 普天成要了一壶普洱,乱中取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寻找一些像“独一处”这样有特色的地方,有时候寂寞或是心烦了,泡一壶茶,要几样菜,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心情就会从低谷里慢慢走出来。菜是清一色的海鲜,普天成自己对海鲜不是怎么有胃口,嫌吃起来麻烦,但来了要好的朋友,他会想方设法带到这儿来,因为“独一处”的海鲜的确做得别致,个别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来的。 沈晓莹静静地望着普天成,显然,吃啥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这顿饭不吃,她也照样会很开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见普天成的打算,沈晓莹心里早就有了,但就是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见一个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许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略,还要讲一点策略。以前在吉东,沈晓莹是没有这么多顾虑的,啥时想见了,就直接去办公室找,有时也做东,请普天成共进晚餐。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她现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却如日中天,前程远大得很,单就她跟普天成心里那道小坎,她就无法迈过去。 男人跟女人,接触是不能密的,相处也不能太融洽。融洽会滋生东西,密又加速着这滋生过程。普天成在吉东做书记,对沈晓莹极为欣赏,到后来,这份欣赏演变成厚爱,为了这份厚爱,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恼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则地让她到重要岗位上。这让沈晓莹感动。女人一旦被某个男人打动,是很容易生出情的,这情往往会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兽的方向发展。沈晓莹控制不住自己,到现在她还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这神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家丈夫。他们之所以没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几次,沈晓莹都要像水一样化在普天成怀里了,是普天成用坚硬的双手,将她推开。这一推开,沈晓莹心里就有了伤,到现在都没愈合。 在吉东的时候,沈晓莹年轻漂亮,自觉姿色也在别人之上,加上她的聪灵还有适时表现出来的泼辣,赢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赞赏。她本人也有信心,这信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工作,另一个,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总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是很对不住岁月的。现在,岁月彻底摧垮了沈晓莹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晓莹忽然就变得没了底气,没了一点从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毁起来其实很容易,不用别的,单就那些皱纹,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挫败。 普天成知道沈晓莹怎么想,但他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可以在心里反复咀嚼,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普天成也知道沈晓莹见他为了什么,他太熟悉沈晓莹了,除了她的身体,至今对他还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证,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给了平台就能超水平发挥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柔情似水喜欢风花雪月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没嫁好的女人。这两种女人不只是水,还是火,野火。 男人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劝沈晓莹吃鱼,沈晓莹问:“您怎么不吃?”然后就歪着头,仰望青藏高原一样仰望着普天成。普天成说:“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点酒。”沈晓莹说。沈晓莹的记忆里,普天成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从不赞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普天成笑了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注意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实凝望比说话更有内容。普天成是很想问问沈晓莹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这话题一拉开,会让沈晓莹伤心。沈晓莹现在过得肯定不快乐,自他离开吉东,徐兆虎接任市委书记后,他原来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没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时地调整了方向,转到徐兆虎那边去了。沈晓莹早已离开广电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卫委当主任,这样一个官衔,显然是沈晓莹不情愿接受的。 鱼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鱼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晓莹这次来,就是想跟普天成说说,她不想在吉东干了,想到省城来,到普天成身边。但这种话,普天成不主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说不热情吧,他下班后就赶了过来,态度和蔼地请她吃饭;说热情吧,她又感觉不出原来那种亲密无间。她是想找一些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的,她感觉两人之间真的有了距离,一种坚硬的陌生正在阻隔着他们。但她每次开个头,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显然不想就一些话题深入下去。他在躲。 为什么要躲呢?直到吃完饭,两人再次回到宾馆,沈晓莹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觉。后来他们开了红酒。沈晓莹登的是套间,这种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了客人感觉不太拥挤,从容一点。她打开音乐,柔曼的乐声中,她为普天成捧上一杯红酒,她想借红酒,为自己也为普天成营造一种气氛。 最好能浪漫起来。 普天成欣然接过酒杯,这个时候普天成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没想法,他也不会跟着到宾馆来。一个老婆长期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对一双对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难做到心静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晓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很让人留恋。沈晓莹目光幽幽地望着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也自如了许多,她捧起酒杯,“秘书长,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不觉,脸上浮出一层似曾相识的笑,这笑极有韵味。 “晓莹。”他叫了一声。沈晓莹心里一震,屁股软软地坐在普天成身边,启开红唇,将红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从哪说起。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专程赶来陪他,普天成心里是暖和的,也有几分潮湿。他的心其实是累着的,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苦恼着,麻烦着,太多的时候,他就想这么端着酒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么?想到这个问题,普天成苦恼地叹了一声。自从在吉东跟金嫚有了那档子事后,他的心里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女人。金嫚这个小女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心。他望一眼沈晓莹,沈晓莹其实并不显老,那些细密的皱纹反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无所顾忌一点。然而,他怎么就仍然放不开呢,难道真的不喜欢她?不,不是的,他喜欢过她,赞扬或欣赏其实就是喜欢的一种方式,他甚至…… 时间在一种近似于静止的状态下慢慢流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喝掉了两瓶红酒。酒精在他们脸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晓莹的脸泛着酡红,湿红。普天成脸上则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晓莹,让她的心一次接一次腾起细浪。沈晓莹借着酒劲,开始说一些有关吉东的话题,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马效林。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处捅,普天成还是觉得心在隐隐作响。第三瓶红酒打开的时候,普天成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普天成吓了一跳,他拿着电话,走出房间。乔若瑄问:“在哪里?”普天成说:“来了客人,在外面。”乔若瑄说:“我烦死了。”普天成问:“怎么了?”乔若瑄就带着很大的情绪说:“还不是明皇。天成,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皇迟早要出事。”普天成顿了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这家伙太张狂太目无法纪了。”原来有人举报,明皇夜总会涉嫌为客人提供摇头瓦,乔若瑄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嘱公安部门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门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袭击了明皇夜总会和spa健身中心,结果当场缴获**二十克,***三包。另外,还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发现,明皇向前来健身的男女顾客提供未满十八周岁的少男少女供其享乐。在女子健身部,还发现五名职业鸭子。乔若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这事怎么处理,耿明皇就把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上午,杜汉武找乔若瑄谈话,张口闭口要保护企业,保护外来投资者,乔若瑄实在听不惯,顶撞了一句:“他们是来投资的,不是来贩毒和组织卖淫的。”结果就这么一句,闯下祸了,杜汉武赶紧召开常委会,要乔若瑄拿出明皇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立刻就对耿明皇采取措施。这种证据,能往常委会上拿吗?乔若瑄明知杜汉武是耿明皇的后台,却又没有办法,这才把电话打给普天成,征求意见。 普天成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么着吧,你让公安把该留的资料留下,继续让明皇营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行吗?”乔若瑄吃不准地问。 “行,怎么不行。但你一定要记住,没有杜汉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这不是纵容他们吗?”乔若瑄这天像个孤立无援的弱者,语气里没了以前那种专横。 普天成如此这般跟妻子叮嘱一番,直到妻子那边说:“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陪北京两位重要客人,离开太久不礼貌。”乔若瑄说:“那你赶快去吧,少喝点酒,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里就断然没了一丝异样,他抓起酒杯道:“来,把这杯干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赶回去,刚才来电话,明天有个重要会议,我还要准备一下。” 沈晓莹脸上的喜悦立刻就止住,换上一副干巴巴的表情,“这么早就回去?”她并不相信刚才的电话是通知会议的,她宁肯相信那是别的女人打来的。 普天成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放下酒杯说:“明天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吉东那边说闲话。” 沈晓莹一晚上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无地自容般傻在那里,普天成的影子刚一消逝,她眼里的泪,哗就下来了。 女人其实很脆弱,外表越坚强的女人,这份脆弱来得往往越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也没睡着。再次想到沈晓莹时,已是他打电话把广怀那边的情况了解了以后。乔若瑄说得没错,公安的确在明皇搜出了毒品。还有一个情况怕乔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着十余名未成年少女,她们中有一半是广怀那边的学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好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晓莹那双脉脉幽动着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来。普天成承认,刚才在宾馆,他是对沈晓莹动了念头的,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的念头,今晚奇奇怪怪给动了,真不该。现在哪是动这念头的时候啊,四面楚歌,暴风雨随时会降临,千万不能再给对手制造任何机会!还好,老婆及时来了电话,要不然,危险! 还有,一定要让沈晓莹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势不彻底明朗前,他这条线上的,一个也不能动! ·4 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这次会议开得很突然,之前瀚林书记没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会议召开前十分钟,才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 会议前一天,瀚林书记去过大华海东,当时超然副书记要陪同,瀚林书记说:“你就不必去了,我随便看看。”说完,带着办公厅和政研室两位同志走了。当时普天成在办公室,是秘书曹小安跟他说的。普天成还心想,瀚林书记突然去现场调研,会不会是大华那边又告了状?如今企业是老大,企业的问题,很多时候成了领导桌上的头等大事,特别是这些外资企业,一到某地,立刻就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来。普天成对大华,说不上是好感还是恶感,但在一毛、三毛职工遗留问题的解决上,他是对大华有意见的,特别是答应的两个亿迟迟不能落实,让普天成心里很有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个人蹲在办公室瞎琢磨时才敢有,公开场合,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大华近年来在国内很活跃,已在好几个省投资,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国内媒体对它关注度也极高。一家外来企业能在国内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大华这边,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书记在省城活动的时候,一般他都是跟着的,这次瀚林书记没叫他,让他有几分不安。后来他想,兴许跟郑斌源有关。瀚林书记不想让外界知道他跟郑斌源的关系,这层关系很麻烦。直到下午四点,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才打来电话,说瀚林书记跟大华方面谈完了,下午要宴请大华高层。普天成紧忙问:“书记说没,具体安排在哪儿?”董武说:“书记只交代,到云海山庄去,别的话没说。”普天成拉上副秘书长李源和接待办主任郭木,往云海山庄赶去。云海山庄也是一家外资企业,五年前由台商欧阳云兰投资兴建,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时会安排在这里,每年的两会,云海山庄也是主会场之一。 普天成他们赶到云海山庄时,于川庆和**那边负责接待工作的邱副秘书长已候在大厅。看到普天成,于川庆走过来,悄声说:“都准备好了,是路波同志让安排的。”一听路波,普天成心里明白了,今天这宴请,做东的是**这边。他便不好插手了,简单问了下情况,便想回去。于川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号楼还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块儿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万一中途瀚林书记找他,他不在身边,就不好交代,于是点头,跟郭木他们一同往二号楼去。刚坐下,车队就进来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李源自觉行动有点鲁莽,不好意思地冲普天成笑笑,眼睛望着外面,人却退了回来。普天成绷着脸,跟谁也不说话。车子一共有七辆,除了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外,还有政研室和办公厅各一辆,剩下的,就是大华那边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见了党校副校长余诗伦,他从政研室那辆车里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书记身边。几天不见,余诗伦像是换了一个人,跟党校那次比起来,他更像是经常陪伴在书记身边的秘书长。普天成心里泛上一股涩味,有些别扭地扭过脸。他知道,今天这场宴请,瀚林书记是不会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冲郭木说:“让他们上菜吧,就算我们今天蹭川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到餐具发出的响声,服务员开了红酒,却没有人举杯。谁的心思都不在这桌上,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往一号楼那边探去,而后又空茫地收回来。秘书长这个角色,要说最伤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饭。领导有时有饭局或宴请,主动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饭局中表现咋样,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毕竟你跟领导在一起。难的就是这种时候,领导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该不该去。今天这场合还好一点,至少于川庆去了,会随时通风报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候着,眼睛盯着电话,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声响。 宴请是晚上十点才结束的,奇怪的是,刚才还眼巴巴瞅着一号楼的他们,等宴会散场,领导要走出宴会厅时,却全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全躲在包间角落里,生怕领导的目光扫过来,发现他们。直到外面车去人静,普天成才第一个走出来,跟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像幽灵一般从一大片树荫下发动了车子。普天成上了车,收到于川庆发过来的一条短信:1号坐秋的车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车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合了电话。一切正常,就证明今天他不出现是对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响,刚才一桌的菜,他夹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没啥现成的,想到楼下夜市去吃,又觉得困倦,只好打开一包牛奶,算是充饥吧。 这晚普天成想到一个问题,一直空着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来铁定是余诗伦的了。他掏出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档廖昌平发了条短信:事情有变,你还是另寻位子吧。 据后来于川庆讲,事情在当晚的宴会上便定了音,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看法相同,两人在饭桌上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一致。只是,这种场合的谈话,往往比常委会还要保密,没有人敢漏出一点风声。 会议在省委西五楼会议室召开,普天成发现,这天的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来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沏茶倒水,一边观察瀚林书记。瀚林书记的头始终埋在文件堆里,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扰不了他。路波省长没带材料,但他抱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来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寻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会议,座位牌的摆法是不一致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其他人参加会议,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一则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则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显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动,都是信号,里面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跟电视、报纸的露面是一个道理。掌握这内容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怕就剩普天成和于川庆了。副书记马超然进来时,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马超然似乎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本来他是紧挨着瀚林书记的,但今天因为加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他的位子就有些靠边。而且中间破天荒的,多了两位退下去的老领导。 请两位老领导来,是瀚林书记的意思。 “今天这个会,范围适当扩大一下,我们也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就这么一句,就让马超然离主席台正中远了不少。 会议由瀚林书记主持,瀚林书记先就目前全省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工业企业形势做了中肯分析,认为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工业企业拖欠任务重,发展步子缓慢,形势相当紧迫,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然后话头一转,谈到了大华海东,他说:“大华海东当年是作为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从**招来的,为此省委、省**花了很大力气。大华落户海东,意义深远,但就目前运行情况看,进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视不够,没有正确理解或贯彻省委、省**的意图。个别同志对招商引资政策仍然持有怀疑态度,思想上麻痹,行动上迟缓。二是遇到问题束手无策,解决办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决。从而导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影响或制约了大华海东的发展。” 听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想,瀚林书记要跟超然副书记摊牌了,心里为之一惊,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马超然那边。马超然显然也没意识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会议,瀚林书记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他,令他既惊讶又感突然。瀚林书记讲话时,他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静地挺着身子。不少人听出了瀚林书记话里的意思,将目光投过去,马超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会场上有两个人没动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一个是路波省长,另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似乎较别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书记洪亮的声音依然响在会议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关心瀚林书记讲什么了,而是纷纷期待着,今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这便是高层开会的一大特色,主要领导一开口,就等于给会议定了调子,至于他具体讲什么,讲多长时间,那都是次要的,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对与会者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他说:“大华海东过去是我们的重头戏,现在还是,这家企业带给我们挑战和考验,包括一毛、三毛职工的安置与遗留问题的解决,也是对我们省委、省**的考验。去年谈的十二条,必须无条件落实。我们要对两家企业五万多名职工负责,要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企业献出了青春,献出了才华,有些甚至献出了大半生,现在轮到**为他们送温暖,我们如果再不积极,是愧对自己良心的。我再强调一句,除十二条外,对近期职工提出的几个热点问题,**那边拿出具体意见来,逐一落实。” 说完,他将话筒交给了路波省长。路波省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瀚林书记的话题,继续往下讲。 看一个省的省长跟省委书记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们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们的政治主张,只要留心一下他们在会场上的表现,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路波担任省长后,继续保持着他在海州做市委书记时的风格,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该拍板的事情,会在第一时间拍板。对难点热点以及重大敏感问题,既不回避也不推托,总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决办法。但独独有一条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么从一把手转向二把手。省长虽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在省里,他实际上处于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联手戏时,他便是配角。这个角色很难把握,太果断了,会让真正的一把手感觉到威胁,锋芒毕露断然不行;如果太过服从,优柔寡断,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让人觉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长在这方面却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应变能力。每次会议上,他既能充分维护瀚林书记的权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体现出来,让人听了既不唯命是从,又有一种务实感。 路波省长讲得极短,他强调了两条,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清除大华海东前面的障碍,确保该项目按期建成,顺利投产;二是下大决心解决好一毛、三毛的遗留问题,**将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一条一条落实,决不让集体上访或聚众闹事事件再次发生。 普天成听到这儿,放心了,有了路波这番表态,省里就是再拿出一个亿两个亿,也会把一毛、三毛的问题解决掉。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这个时候,秘书长是可以轻松一下的,因为会议的调子已经定了,让大家发言,只是充分显示一下民主,也让今天请来的两位老同志再次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普天成起身,离开会场。在任何会议上,秘书长都有适时离开会场的自由,因为在会场里,他是属于服务型的,跟服务人员的性质差不多,因此没有哪个领导认为,秘书长离开有什么不合适。当然,你也得把握好机会,如果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讲话,你要是离开,性质就不一样了。 普天成在楼道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近来他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会痛,左腿也有些发麻发困。他正想去洗手间,于川庆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语言也没有,但又什么语言都有。两人去卫生间的途中,于川庆悄声说:“余晴的工作解决了,留在了胜利宾馆。” 普天庆一愣:“哪个余晴?”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园……”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这天的会议上,瀚林书记果然宣布了一个新决定,他说:“鉴于省委马上要开展全省党风党纪检查,同时对前一阶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总结,超然同志暂不分管大华海东项目工作,该项目由国平同志全权负责。” 尽管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预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书记亲口宣布出来,普天成还是有些震动。 马超然离开会场时,脸色黑青。 ·4 ·1 全国政协考察团在海东调研了一周,瀚林书记亲自陪同。这在海东历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见。 考察团第一次会议上,省长路波和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分别就海东文化旅游事业和高教事业的发展向考察团做了汇报。紧接着,考察团参观了海东大学和海东海事学院,听取了两所高校在教学改革和创新、促进毕业生就业等方面的工作汇报。由于准备工作做得细,扎实,考察团甚是满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东艺术剧院为考察团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节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现场秩序井然,气氛热烈。普天成跟于川庆一个负责剧院里面,一个负责剧院外面。两人拿着对讲机,不时通报着情况。普天成一直担心一毛、三毛的职工会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所以他格外留神。还好,一切平安,演出结束,等把考察团成员安全送回宾馆,普天成累得话都不想说了。秘书长有时候更像是警卫兵,领导专心致志看戏,你得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不管别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紧处出点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费了。演出会第二天,海东下起了小雨,雨幕让海州城变得浩渺隐秘,却也多了几分诗意。普天成喜欢这样的天气,其实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这一天他陪着考察团参观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极负盛名的一条老街,文化气息极为浓厚,也是游客们争相游览的地方。打伞走在细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脚下又是古街散发出的古旧气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书记屁股后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时大院里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宋瀚林,另一拨跟着一个姓高的孩子,他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官大得很。乔若瑄那时是瀚林书记忠实的门徒,瀚林书记走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宋瀚林也十分关照这个小他八岁的小妹妹,不容别的孩子欺负她。有段时间,宋瀚林还学着水泊梁山的样子,封给乔若瑄一个雅号:压寨夫人。把乔若瑄美得,逢人便张开小嘴,夸张地说:“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压寨夫人。”当然,那个时候乔若瑄并不知道压寨夫人的含义,只当是瀚林哥哥封给她一个官。 乔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那个时候,一群孩子中属她爸妈最没出息,日子过得也紧巴,乔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官,当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如今各奔东西,只有他和乔若瑄,像是跟瀚林书记分不开似的。人生有时候如梦,又如这茫茫苍苍的雨,让人无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于川庆过来了。于川庆看上去比他还疲惫,这些天,两人都没怎么睡觉。 “看来效果不错。”于川庆说。 “谢天谢地吧,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天呢。”普天成说着,目光投向雨雾中,他要时时刻刻操心考察团的安全,还要提防道路两旁不要突然有人冲出来。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个考察团,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尽兴,从顺昌当铺那儿突然冲出一对父女,当父亲的一把就把考察团副组长、全国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就开始诉冤。他女儿一看人们围了过来,立刻拿出事先写好的状子,顶在了头上。这一对父女是来自南怀市的,他们告南怀市长朱锦文。朱锦文做副市长时,通过南怀八中校长将十六岁的蒋婷婷还有另外两位女同学骗去给教育局长和朱锦文他们陪酒。朱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着酒兴在另一间包厢里将学舞蹈的蒋婷婷给强奸了。事后,朱锦文给蒋婷婷五百元钱,还保证将来供她上大学。不谙世事的蒋婷婷一边抹眼泪一边嚷着要见校长。谁知八中校长得知情况后,非但不帮蒋婷婷说话,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开除她。迫于压力,蒋婷婷没敢往外说,不久之后她怀孕了,她让校长带她去找朱锦文。朱锦文倒是见了她,但在见面的宾馆里又一次**了她,完事后扔给她一千元钱,让她去堕胎。蒋婷婷不敢堕胎,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没脸上学,回到了家里。蒋婷婷的父母得知情况,找八中理论,却被通知他女儿道德败坏,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社会的小混混乱来,弄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了。蒋父痛心之下,决计让女儿把孩子生出来,将来抱着孩子打官司。朱锦交听说后,怕了,他让八中校长做工作,给蒋家两万块钱,并保证让蒋婷婷上大学,条件就是必须把孩子打掉。老实的蒋父信以为真,拿着两万块钱回家了。可是刚把孩子打掉,朱锦文还有八中校长全都翻了脸,拒不承认有什么强奸的事发生,一口咬定蒋婷婷是跟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厮混才弄大了肚子。蒋父这才走上了告状之路。 但这条路艰难啊,蒋家拿不出任何证据,原来一同陪过酒的两位女学生又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陪酒这回事。蒋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上访。但除了冷眼,还有恶讽,他们什么也没上访到。 朱锦文倒好,他现在是南怀市委书记,权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难过。蒋家父女的突然出现,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发生关系的时候,金嫚也就十九岁。 于川庆又说了句什么,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独自站在雨中,心头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乔若瑄,还有书记宋瀚林…… 一周的调研圆满结束,普天成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考察团对海东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送走考察团第二天,省上简单召开了一次总结会,瀚林书记高度表扬了普天成和于川庆,说他们工作做得细,准备充分,服务到位,让海东在政协委员面前露了脸。于川庆有点沾沾自喜,能得到书记的表扬,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却很冷静,其实他知道,瀚林书记是解下了一个包袱,了了一块心病。以前吴玉浩在位时,对全国政协和人大来的考察团、调研组不怎么热情,服务也就不怎么周到,结果,惹得人大和政协有了意见。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征求意见时,政协、人大没怎么给吴玉浩说好话,反面意见倒是提了不少,结果,吴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书记是聪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对政协这次考察,瀚林书记看得十分重。作为瀚林书记的老跟班,瀚林书记心里有几块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准确摸清领导意图,是秘书长必须具备的本领之一。在具体工作中如何把这种意图不显山不露水地贯彻好,是考察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关键因素之一。看来,瀚林书记这次是真的满意了。 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把普天成叫到了办公室,说:“辛苦了啊天成,几天没睡好觉了吧?”普天成点点头,他的样子疲惫极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瀚林书记说:“政协汪秘书长跟我讲,天成是块好料,让我一定好好用。我说汪秘书长啊,天成的确是块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担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听得感动,汪秘书长是第二次带队来海东,前年他就来过,这次汪秘书长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礼遇,说点好话,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书记这样当着他的面讲出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普天成不大自然地点点头,“能让汪秘书长满意,再辛苦也值。”瀚林书记朗声笑道:“满意,他满意得很。天成,这次接待很成功,你们认真总结一下经验,说实话,接待这一块儿,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说:“请书记放心,我们会认真总结的。”宋瀚林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这是朋友送的两棵参,你拿去吧,补补身子。”普天成赶忙推挡,“送书记的参,我怎么敢收,还是您放着。”宋瀚林不高兴了,故作生气道:“怎么,看不上是不是,这可是正宗的长白山参,有点年成呢。”普天成脸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夺爱,再说……”他本来想说书记的身子也需要大补,一想这话又有点俗,没敢说出来。宋瀚林将参硬放他手里,又问:“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若瑄没跟你汇报?” “她啥时向我汇报,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听话题转到乔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跟汉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会吧,这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普天成暗自一惊,乔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来不把谁放眼里,仗着有瀚林书记这层关系,在下面总是表现得有几分霸道。莫非,杜汉武找瀚林书记告了状? “我说嘛,怪不得你信息闭塞,原来对老婆的事不闻不问,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们这年龄,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这样吧,抽空跟若瑄谈谈,如果实在配合不起来,就回来,适合她的岗位又不是只有一个,这个工作你来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里,按照瀚林书记的口气,他心里应该是早有谱了,那么?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书记向来跟他是有啥说啥,为什么这件事上,要采取如此含蓄的态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乔若瑄做错了什么? 这个乔若瑄,总是自以为是,迟早她要吃苦头!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应酬,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给乔若瑄打电话,可心急得不行,还未来得及泡茶,就把电话打通了。乔若瑄在那边问:“什么事?”普天成说:“没事。”“没事你打什么电话?”普天成就生气了,我是你丈夫,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啊? “你马上回来。”普天成说。 “回来干吗,我这边忙着呢。” “再忙你也回来!”普天成加重了口气。 乔若瑄也加重了口气:“我这边来客人了,最近走不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夫妻之间通电话,经常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普天成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吵杂,好像是在酒店里。整天就知道吃,迟早吃得你倒吐。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心情郁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普天成到现在也没养成下班先买菜的习惯,站了一会儿,心情败坏地回到沙发上。后来,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广怀市**秘书长王静育。王静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过,算是可靠之人,王静育能做上秘书长,跟普天成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妻子。乔若瑄到广怀,一开始瞅上的是原**办主任,普天成觉得那人不厚道,坚决否决了。乔若瑄听从了他的意见,把王静育从文化局长的位子上提拔了起来。实践证明,普天成的目光是准确的,王静育对乔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说:“静育啊,最近怎么样?”一听是普天成,王静育的声音立刻变了:“秘书长啊,我最近很好,秘书长,您也好吧?”普天成说了声好,王静育就开始说出一大堆低姿态的客套话,这些话让普天成脸红。什么时候,上下级之间通电话,成了表忠心?原本简单的几句话,让这忠心一表,立马就变得复杂,变得暧昧。平时普天成自己也这么说,但角度一换,别人说给他听时,他还是不大习惯。好不容易等王静育说完,普天成才郑重其事地问:“静育,你告诉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闹矛盾了?”一听问这个,王静育那边立马哑巴了,半天,支吾道:“这……这……秘书长,您是从哪儿听到的?” 普天成不高兴了,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呢,实话实说!” 王静育知道绕不过去,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为明皇,乔市长跟杜书记是闹过一些别扭,不过闹得不厉害。” “再没别的事?” “没,真没,就是为明皇,乔市长一直主张关,杜书记不答应,说关了明皇事小,伤了外来投资者的积极性,广怀经济就会倒退。” 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冲王静育说了声:“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 明皇的事普天成听过一些,前些年,广怀招商引资,从广州引来一家投资商,老板叫耿明皇,广州人,他在广怀投资几个亿,除了开发房地产外,还开办了一家内衣制品公司,这两年风靡市场的“娇娃”内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产的。耿明皇给广怀的经济带来一股新风,他的明皇集团目前已成为广怀民营企业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资一个多亿,建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下辖五星级酒店、夜总会、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楼,还有spa男女健康会所。这家娱乐中心从开张之日起,就引来各种非议。据说里面美女如云,各色服务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过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楼一名十八岁的女服务员跳楼自杀,引起社会各界关注,有人说女服务员是被逼迫为顾客提供性服务而跳楼自杀的,明皇方面却矢口否认。此事闹了一阵,不闹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钱,私了了。他曾拐弯抹角问过乔若瑄,明皇真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乔若瑄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也心里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张金卡,你专程去体验一下?”一句话呛得,普天成再也问不出第二句。但他心里清楚,明皇里面,有名堂。 乔若瑄公开反对明皇,让明皇关门,多少令普天成心安。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人眩目的了,有时候简直头晕眼花,就连普天成自己也觉得,世界变得太快,变得越来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点杂音,还是尽量少点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饿得响了,他想到楼下那家面馆吃碗面。 ·2 大华的进展很不理想,奠基仪式搞完一个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开工,时间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紧,大华海东这一合作项目,将很难按期完成。 为此省上召开过两次联席会,一次由副书记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一毛、三毛的职工代表却没来。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纺织业改制时,一毛、三毛内部相继出事,两家企业董事会一大半人进去了,没进去的几个,一看企业无望,也都自谋生路去了,企业成了一盘散沙。后来在国资委和经贸委的共同努力下,企业成立了临时管委会,职工推举郑斌源担任管委会主任,郑斌源婉言谢绝。但郑斌源在职工中威信颇高,事实上现在一毛内部的事,他说了算。奠基仪式那天,郑斌源算是给了普天成和瀚林书记一个面子,把职工劝说回去了,但接下来,职工再闹事,郑斌源就说啥也不管了。超然书记主持的这次会议,提前两天就让经贸委请了郑斌源,但人家愣是没给脸。紧跟着,常务副市长周国平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具体参加的有财政、经贸、国资委,还有体改委,商讨解决“十二条”的问题。但会议议了两个小时,除了已经兑现的五条,剩下的七条,竟然没拿出一点解决办法来。 普天成给瀚林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瀚林书记的脸沉得很阴。普天成把两次会议的结果汇报完,站在一边等指示。瀚林书记没抬头,也没讲话,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圈。瀚林书记一画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气了。不生气才怪,项目受阻一个月,各方面没一点动静,都在睁着双眼看,换上谁,也得生气。普天成私下认为,这是超然副书记在暗中作怪。一开始,省里确定要把大华引到海东来,超然副书记态度很积极。那时他是副书记,宋瀚林是省长。依普天成当时的判断,超然副书记是想亲自抓这个项目。抓项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项目,某种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绩,抓到了财富,因此领导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碰到一个好的项目,大家都会纷纷流露出意思来。况且大华的总部在**,最大的股东又是法国一家财团,负责这个项目,就意味着可以在**、法国来来去去。但在分工会上,玉浩书记将这项工作交付给了宋瀚林,结果,超然副书记就不高兴。普天成记得很清楚,那次分工会开完,超然书记很长时间都不高兴,跟**这边的接触明显变得少了,后来还是瀚林书记主动找他,并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国,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书记到省委后,思虑再三,将大华海东交给了马超然,但马超然一直不大积极,不积极的主要缘由,是这个项目目前还是瀚林书记说了算。 有些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书记是有一把手情结的,这点省委、省府两个大院的人都能体会到,不该他做主的事,超然书记常常做主,不该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时候他甚至越过瀚林书记,讲一些原则性很强的话,最后弄得瀚林书记反倒没了说的。这种笑话,超然书记闹了不止一次,瀚林书记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里,脸上仍露着很温和的笑,这就是瀚林书记。 要落实的十二条,是普天成当时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职工谈的,政策让步是有些大,执行起来也确实有难度,特别是大华答应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对职工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总还是能找出一些办法的,比如资金问题,就算大华这边拿不出钱,省财政态度积极一点,多方筹措一些,仍然有办法解决。况且,一毛还有一块地,也是进入拍卖程序的,据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块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这么分析着,就感觉省委两位书记之间,目前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瀚林书记,明知马超然从中作梗,以消极方式激化工人跟大华的矛盾,却装作什么也不觉,仍旧听之任之,让事态朝不好的一面发展。 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请,秋燕妮在电话里温情脉脉地说:“秘书长么,下班后有空没,想请秘书长吃顿饭。”普天成赶忙说:“秋总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请你。”秋燕妮一听又在拒绝,语气暗淡了,“秘书长一次面子也不给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订好了,万望秘书长赏光。” 这个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普天成一边心里画着问号,一边推辞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单位有个应酬,脱不开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请秋总。”秋燕妮一听,知道又是无望,沮丧地道:“好吧,燕妮随时等候秘书长的电话。” 合上电话,普天成的心就又乱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请他,无非就是想借他这只手,尽快平息工人们的情绪,让项目赶快开工。项目耽搁一天,秋燕妮在大华的位子,就危险一天,秋燕妮现在比谁都火烧眉毛。可他这只手能管用吗? 思来想去,普天成决计再见一次郑斌源,他相信,瀚林书记在冷眼观察着马超然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周六上年十点,普天成来到郑斌源家。郑斌源刚起床,屋里仍旧乱糟糟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摆在客厅中央的麻将桌,道:“兴致不错啊,能玩儿通宵了。”郑斌源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把自己献给了党。”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郑斌源,这人就这脾气。郑斌源进卫生间了,普天成实在看不过眼,动手为郑斌源整理起屋子来。收拾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你是得找个伴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百多斤,不保险。”郑斌源边洗脸边说:“感谢秘书长,敢情组织上连这事也管啊。”普天成说:“还带着情绪啊,你老郑什么时候也成小肚鸡肠了?”又过了一会儿,道:“组织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将桌上。” “那好,你下个红头文件,给我任命一个。” 普天成哭笑不得,摊上这种人,脾气都发不了,只好道:“红头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还碰到过雅兰,问你呢。”说完,盯着郑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郑斌源一点反应也没有,懒洋洋道:“那个疯婆子,还是留给你吧,我就免了。” 雅兰叫邓雅兰,是郑斌源跟普天成他们的中学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邓雅兰对普天成有意思,无奈普天成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认为她太疯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样,不是打架,就是联合起学生来整老师。普天成他们有一位姓曾的老师,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语文,一站到讲台上,就之乎者也,讲得同学们昏昏欲睡。雅兰不喜欢曾夫子,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曾夫子作对。曾夫子讲《赤壁怀古》那节课,雅兰突然喊肚子痛,抱着胃直**。曾夫子跑下来,问她哪儿痛,雅兰揉着肚子道:“腹内翻江倒海兮,不知准确位置。”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当,刚要发火,雅兰站起来,“老师鼻孔有毛兮,脏乎。”曾夫子不喜欢剪鼻毛,常有鼻毛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钻出来。被雅兰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着雅兰的鼻子,“你,你给我出去。”雅兰大笑,然后冲同学们做个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雅兰没考上大学,这样的学生要是能考上大学,上帝怕都要脸红。郑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学时,雅兰进了一家街道服装厂,后来就嫁了人,听说嫁的是她师傅的儿子。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吵架、打架、离婚。然后就没了消息。普天成在吉东当书记那一年,忽然听说雅兰从国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洋儿子,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法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不下十个亿的资产,最早是农场主,后来涉足企业,单是上规模的服装厂,就有四家。雅兰靠婚姻从老头子手里掠了一把,然后带着儿子,跟老头子说了声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目前她是雅兰碧儿服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单身贵族。不知为什么,普天成一直想把雅兰跟郑斌源撮合到一起,兴许,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会更加珍惜。雅兰对郑斌源印象也不错,常常问起他,可惜郑斌源这根木头,现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郑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给自己的胃一个交代,然后坐回到沙发上。经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洁多了,普天成烧了开水,沏了两杯茶。 “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身上,认为是**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没有逼工人,相反,**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 ·3 在郑斌源面前碰了钉子,普天成很灰心,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郁,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这些日子,吉东那边倒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马效林说,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王化忠们也意识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马效林还说,市委书记徐兆虎最近行动也有些张狂,几次会上都讲到了吉东大厦,要让全体干部以吉东大厦为戒,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丢掉。徐兆虎讲这样的话,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间没啥个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为马超然,按俗话说,徐兆虎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当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对他们越好。但他听了,心里还是来气,忍不住就说:“他徐兆虎有什么资格,当年他搞南安高速,还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说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怀任市长时抓的一个项目。该公路有多处隧道,在修马家山隧道时,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后虽经奋力抢救,还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这在当时,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动,最后还是把消息封锁在了省内,没往中央报。后来由工程指挥部和南怀市双方出钱,给死难者做了赔偿。 “就是嘛,我还听说,当年南怀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下面的人没敢说出来。”马效林一听他发了火,马上接话道。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普天成本能地就将目光对住马效林。马效林这种人,有时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给你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见普天成瞪着眼望他,马效林有几分紧张,避开目光说:“我是看不惯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效林啊,这种话乱讲不得,牵扯到领导干部的事,一定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诽谤。” 马效林似乎没听明白,赤红着脸道:“秘书长,我也是随口说说,姓徐的太过分,不制止王化忠他们倒也罢了,还暗中给他们鼓劲。”普天成有丝失望,沉默一会儿,又道:“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让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马效林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普天成觉得心里有点急,好像什么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开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显地捅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听说蒋家父女现在还在告状?”马效林这次听清楚了,道:“我打听过,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动了。”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又道:“那个蒋婷婷,实在可怜啊。效林,有机会你去趟南怀,替我看看这个孩子,如果生活实在困难,就暗中帮她一下。记住了,别跟她提我。” 马效林立马道:“秘书长菩萨心肠,下周我就去南怀。” “不用这么急,免得人家说闲话。”普天成说到这儿,不说了,他相信,就算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马效林走后,普天成反复审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卑鄙?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狼要咬人时,你就得想办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关键,他担心的是王化忠。听说王化忠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纪委,王化忠正是因为这个,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来,重新趾高气扬。也正是因为这个,已经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账。儿张老子胆,如今养个好儿子,是多么重要啊。想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趟北京? 沈晓莹来了。她上午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到了省城。普天成手头正好有件急事,本来想让曹小安先去帮沈晓莹订间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年头,你说谁是保险的?等普天成把手头的事忙完,沈晓莹已住进了宾馆,她打电话给普天成,说下午一起吃饭。普天成说行啊,下午正好没啥应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确信没有谁给他临时再安排接待工作,这才慢悠悠地下楼。到了楼下,发现车子还在,之前他已跟司机说了,下午不用车,让他按时回家,可司机还等在车里。普天成就有几分感动,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尤其是身边工作人员。尽管他知道,工作人员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必须这么做,可他还是感动。司机从车里跳下来为他开车门,普天成说:“今天不用车,你回家吧。”司机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做错事似的发出一种愣怔。普天成没往后看,生怕司机的表情触动他,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当秘书当副职时的情景。人啊,要说一路走来,谁也不容易。 普天成赶到天鹅宾馆,沈晓莹正打扮一鲜地等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在普天成看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沈晓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有风姿,只是,她额上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岁月毕竟还是不饶人的。对于沈晓莹来说,这次见面多少有点奢侈,毕竟,普天成不再是当年的普书记,他现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权更重,这种机会也就更难得。于是她脸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谨和胆怯,人也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大方,叫了一声秘书长,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普天成笑笑,说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啊,让你自己登宾馆。”沈晓莹赶忙道:“知道秘书长忙,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进了房间,普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沈晓莹窘在那儿,不知是该先沏茶还是先干别的。普天成看着她的窘态,缓解压力似的说:“一路辛苦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咱们再聊。” 沈晓莹嗯了一声,她的样子温顺而又妩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独一处”的海鲜城,里面食客天天爆满,普天成带沈晓莹来到那儿,里面已是人满为患。沈晓莹看了看挤得扎堆的食客,道:“这儿太吵了,换个僻静的地方吧?”普天成说:“不要紧,后面还有幢小楼,我们去那儿。”于是两个人往里走。这中间有人认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对方招招手,示意他继续吃。又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普天成说:“不必了,今天我有贵客。”邀请者便将目光搁在沈晓莹脸上,沈晓莹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无所谓,大方地跟人说着话,让服务员叫领班来。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过来,笑吟吟道:“是秘书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普天成笑说:“来了位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女子边看沈晓莹边说:“有,有,到海宁园吧。”小二楼果然安静,领班热情地引他们走进海宁园,十几平米的一间包房,收拾得很别致,极有情调的那种。领班唤来两位服务员,叮嘱她们别的包房不用管,专心在这儿服务就是。两位服务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其中一位认得普天成,左一声秘书长右一声秘书长叫得甚为亲热。沈晓莹有点纳闷,一般说,领导吃饭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会选这种乱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对这儿很满意。后来她才知道,店老板是普天成中学同学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厂当后勤科长,三毛不景气后,主动辞职,办起了这家店。如今,“独一处”已有了品牌效应,在全国办了十二家连锁店,生意分外红火。 普天成要了一壶普洱,乱中取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寻找一些像“独一处”这样有特色的地方,有时候寂寞或是心烦了,泡一壶茶,要几样菜,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心情就会从低谷里慢慢走出来。菜是清一色的海鲜,普天成自己对海鲜不是怎么有胃口,嫌吃起来麻烦,但来了要好的朋友,他会想方设法带到这儿来,因为“独一处”的海鲜的确做得别致,个别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来的。 沈晓莹静静地望着普天成,显然,吃啥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这顿饭不吃,她也照样会很开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见普天成的打算,沈晓莹心里早就有了,但就是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见一个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许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略,还要讲一点策略。以前在吉东,沈晓莹是没有这么多顾虑的,啥时想见了,就直接去办公室找,有时也做东,请普天成共进晚餐。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她现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却如日中天,前程远大得很,单就她跟普天成心里那道小坎,她就无法迈过去。 男人跟女人,接触是不能密的,相处也不能太融洽。融洽会滋生东西,密又加速着这滋生过程。普天成在吉东做书记,对沈晓莹极为欣赏,到后来,这份欣赏演变成厚爱,为了这份厚爱,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恼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则地让她到重要岗位上。这让沈晓莹感动。女人一旦被某个男人打动,是很容易生出情的,这情往往会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兽的方向发展。沈晓莹控制不住自己,到现在她还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这神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家丈夫。他们之所以没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几次,沈晓莹都要像水一样化在普天成怀里了,是普天成用坚硬的双手,将她推开。这一推开,沈晓莹心里就有了伤,到现在都没愈合。 在吉东的时候,沈晓莹年轻漂亮,自觉姿色也在别人之上,加上她的聪灵还有适时表现出来的泼辣,赢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赞赏。她本人也有信心,这信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工作,另一个,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总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是很对不住岁月的。现在,岁月彻底摧垮了沈晓莹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晓莹忽然就变得没了底气,没了一点从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毁起来其实很容易,不用别的,单就那些皱纹,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挫败。 普天成知道沈晓莹怎么想,但他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可以在心里反复咀嚼,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普天成也知道沈晓莹见他为了什么,他太熟悉沈晓莹了,除了她的身体,至今对他还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证,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给了平台就能超水平发挥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柔情似水喜欢风花雪月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没嫁好的女人。这两种女人不只是水,还是火,野火。 男人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劝沈晓莹吃鱼,沈晓莹问:“您怎么不吃?”然后就歪着头,仰望青藏高原一样仰望着普天成。普天成说:“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点酒。”沈晓莹说。沈晓莹的记忆里,普天成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从不赞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普天成笑了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注意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实凝望比说话更有内容。普天成是很想问问沈晓莹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这话题一拉开,会让沈晓莹伤心。沈晓莹现在过得肯定不快乐,自他离开吉东,徐兆虎接任市委书记后,他原来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没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时地调整了方向,转到徐兆虎那边去了。沈晓莹早已离开广电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卫委当主任,这样一个官衔,显然是沈晓莹不情愿接受的。 鱼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鱼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晓莹这次来,就是想跟普天成说说,她不想在吉东干了,想到省城来,到普天成身边。但这种话,普天成不主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说不热情吧,他下班后就赶了过来,态度和蔼地请她吃饭;说热情吧,她又感觉不出原来那种亲密无间。她是想找一些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的,她感觉两人之间真的有了距离,一种坚硬的陌生正在阻隔着他们。但她每次开个头,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显然不想就一些话题深入下去。他在躲。 为什么要躲呢?直到吃完饭,两人再次回到宾馆,沈晓莹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觉。后来他们开了红酒。沈晓莹登的是套间,这种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了客人感觉不太拥挤,从容一点。她打开音乐,柔曼的乐声中,她为普天成捧上一杯红酒,她想借红酒,为自己也为普天成营造一种气氛。 最好能浪漫起来。 普天成欣然接过酒杯,这个时候普天成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没想法,他也不会跟着到宾馆来。一个老婆长期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对一双对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难做到心静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晓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很让人留恋。沈晓莹目光幽幽地望着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也自如了许多,她捧起酒杯,“秘书长,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不觉,脸上浮出一层似曾相识的笑,这笑极有韵味。 “晓莹。”他叫了一声。沈晓莹心里一震,屁股软软地坐在普天成身边,启开红唇,将红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从哪说起。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专程赶来陪他,普天成心里是暖和的,也有几分潮湿。他的心其实是累着的,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苦恼着,麻烦着,太多的时候,他就想这么端着酒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么?想到这个问题,普天成苦恼地叹了一声。自从在吉东跟金嫚有了那档子事后,他的心里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女人。金嫚这个小女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心。他望一眼沈晓莹,沈晓莹其实并不显老,那些细密的皱纹反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无所顾忌一点。然而,他怎么就仍然放不开呢,难道真的不喜欢她?不,不是的,他喜欢过她,赞扬或欣赏其实就是喜欢的一种方式,他甚至…… 时间在一种近似于静止的状态下慢慢流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喝掉了两瓶红酒。酒精在他们脸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晓莹的脸泛着酡红,湿红。普天成脸上则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晓莹,让她的心一次接一次腾起细浪。沈晓莹借着酒劲,开始说一些有关吉东的话题,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马效林。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处捅,普天成还是觉得心在隐隐作响。第三瓶红酒打开的时候,普天成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普天成吓了一跳,他拿着电话,走出房间。乔若瑄问:“在哪里?”普天成说:“来了客人,在外面。”乔若瑄说:“我烦死了。”普天成问:“怎么了?”乔若瑄就带着很大的情绪说:“还不是明皇。天成,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皇迟早要出事。”普天成顿了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这家伙太张狂太目无法纪了。”原来有人举报,明皇夜总会涉嫌为客人提供摇头瓦,乔若瑄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嘱公安部门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门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袭击了明皇夜总会和spa健身中心,结果当场缴获**二十克,***三包。另外,还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发现,明皇向前来健身的男女顾客提供未满十八周岁的少男少女供其享乐。在女子健身部,还发现五名职业鸭子。乔若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这事怎么处理,耿明皇就把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上午,杜汉武找乔若瑄谈话,张口闭口要保护企业,保护外来投资者,乔若瑄实在听不惯,顶撞了一句:“他们是来投资的,不是来贩毒和组织卖淫的。”结果就这么一句,闯下祸了,杜汉武赶紧召开常委会,要乔若瑄拿出明皇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立刻就对耿明皇采取措施。这种证据,能往常委会上拿吗?乔若瑄明知杜汉武是耿明皇的后台,却又没有办法,这才把电话打给普天成,征求意见。 普天成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么着吧,你让公安把该留的资料留下,继续让明皇营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行吗?”乔若瑄吃不准地问。 “行,怎么不行。但你一定要记住,没有杜汉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这不是纵容他们吗?”乔若瑄这天像个孤立无援的弱者,语气里没了以前那种专横。 普天成如此这般跟妻子叮嘱一番,直到妻子那边说:“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陪北京两位重要客人,离开太久不礼貌。”乔若瑄说:“那你赶快去吧,少喝点酒,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里就断然没了一丝异样,他抓起酒杯道:“来,把这杯干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赶回去,刚才来电话,明天有个重要会议,我还要准备一下。” 沈晓莹脸上的喜悦立刻就止住,换上一副干巴巴的表情,“这么早就回去?”她并不相信刚才的电话是通知会议的,她宁肯相信那是别的女人打来的。 普天成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放下酒杯说:“明天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吉东那边说闲话。” 沈晓莹一晚上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无地自容般傻在那里,普天成的影子刚一消逝,她眼里的泪,哗就下来了。 女人其实很脆弱,外表越坚强的女人,这份脆弱来得往往越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也没睡着。再次想到沈晓莹时,已是他打电话把广怀那边的情况了解了以后。乔若瑄说得没错,公安的确在明皇搜出了毒品。还有一个情况怕乔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着十余名未成年少女,她们中有一半是广怀那边的学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好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晓莹那双脉脉幽动着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来。普天成承认,刚才在宾馆,他是对沈晓莹动了念头的,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的念头,今晚奇奇怪怪给动了,真不该。现在哪是动这念头的时候啊,四面楚歌,暴风雨随时会降临,千万不能再给对手制造任何机会!还好,老婆及时来了电话,要不然,危险! 还有,一定要让沈晓莹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势不彻底明朗前,他这条线上的,一个也不能动! 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这次会议开得很突然,之前瀚林书记没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会议召开前十分钟,才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 会议前一天,瀚林书记去过大华海东,当时超然副书记要陪同,瀚林书记说:“你就不必去了,我随便看看。”说完,带着办公厅和政研室两位同志走了。当时普天成在办公室,是秘书曹小安跟他说的。普天成还心想,瀚林书记突然去现场调研,会不会是大华那边又告了状?如今企业是老大,企业的问题,很多时候成了领导桌上的头等大事,特别是这些外资企业,一到某地,立刻就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来。普天成对大华,说不上是好感还是恶感,但在一毛、三毛职工遗留问题的解决上,他是对大华有意见的,特别是答应的两个亿迟迟不能落实,让普天成心里很有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个人蹲在办公室瞎琢磨时才敢有,公开场合,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大华近年来在国内很活跃,已在好几个省投资,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国内媒体对它关注度也极高。一家外来企业能在国内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大华这边,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书记在省城活动的时候,一般他都是跟着的,这次瀚林书记没叫他,让他有几分不安。后来他想,兴许跟郑斌源有关。瀚林书记不想让外界知道他跟郑斌源的关系,这层关系很麻烦。直到下午四点,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才打来电话,说瀚林书记跟大华方面谈完了,下午要宴请大华高层。普天成紧忙问:“书记说没,具体安排在哪儿?”董武说:“书记只交代,到云海山庄去,别的话没说。”普天成拉上副秘书长李源和接待办主任郭木,往云海山庄赶去。云海山庄也是一家外资企业,五年前由台商欧阳云兰投资兴建,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时会安排在这里,每年的两会,云海山庄也是主会场之一。 普天成他们赶到云海山庄时,于川庆和**那边负责接待工作的邱副秘书长已候在大厅。看到普天成,于川庆走过来,悄声说:“都准备好了,是路波同志让安排的。”一听路波,普天成心里明白了,今天这宴请,做东的是**这边。他便不好插手了,简单问了下情况,便想回去。于川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号楼还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块儿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万一中途瀚林书记找他,他不在身边,就不好交代,于是点头,跟郭木他们一同往二号楼去。刚坐下,车队就进来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李源自觉行动有点鲁莽,不好意思地冲普天成笑笑,眼睛望着外面,人却退了回来。普天成绷着脸,跟谁也不说话。车子一共有七辆,除了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外,还有政研室和办公厅各一辆,剩下的,就是大华那边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见了党校副校长余诗伦,他从政研室那辆车里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书记身边。几天不见,余诗伦像是换了一个人,跟党校那次比起来,他更像是经常陪伴在书记身边的秘书长。普天成心里泛上一股涩味,有些别扭地扭过脸。他知道,今天这场宴请,瀚林书记是不会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冲郭木说:“让他们上菜吧,就算我们今天蹭川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到餐具发出的响声,服务员开了红酒,却没有人举杯。谁的心思都不在这桌上,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往一号楼那边探去,而后又空茫地收回来。秘书长这个角色,要说最伤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饭。领导有时有饭局或宴请,主动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饭局中表现咋样,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毕竟你跟领导在一起。难的就是这种时候,领导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该不该去。今天这场合还好一点,至少于川庆去了,会随时通风报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候着,眼睛盯着电话,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声响。 宴请是晚上十点才结束的,奇怪的是,刚才还眼巴巴瞅着一号楼的他们,等宴会散场,领导要走出宴会厅时,却全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全躲在包间角落里,生怕领导的目光扫过来,发现他们。直到外面车去人静,普天成才第一个走出来,跟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像幽灵一般从一大片树荫下发动了车子。普天成上了车,收到于川庆发过来的一条短信:1号坐秋的车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车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合了电话。一切正常,就证明今天他不出现是对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响,刚才一桌的菜,他夹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没啥现成的,想到楼下夜市去吃,又觉得困倦,只好打开一包牛奶,算是充饥吧。 这晚普天成想到一个问题,一直空着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来铁定是余诗伦的了。他掏出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档廖昌平发了条短信:事情有变,你还是另寻位子吧。 据后来于川庆讲,事情在当晚的宴会上便定了音,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看法相同,两人在饭桌上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一致。只是,这种场合的谈话,往往比常委会还要保密,没有人敢漏出一点风声。 会议在省委西五楼会议室召开,普天成发现,这天的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来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沏茶倒水,一边观察瀚林书记。瀚林书记的头始终埋在文件堆里,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扰不了他。路波省长没带材料,但他抱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来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寻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会议,座位牌的摆法是不一致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其他人参加会议,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一则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则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显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动,都是信号,里面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跟电视、报纸的露面是一个道理。掌握这内容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怕就剩普天成和于川庆了。副书记马超然进来时,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马超然似乎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本来他是紧挨着瀚林书记的,但今天因为加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他的位子就有些靠边。而且中间破天荒的,多了两位退下去的老领导。 请两位老领导来,是瀚林书记的意思。 “今天这个会,范围适当扩大一下,我们也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就这么一句,就让马超然离主席台正中远了不少。 会议由瀚林书记主持,瀚林书记先就目前全省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工业企业形势做了中肯分析,认为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工业企业拖欠任务重,发展步子缓慢,形势相当紧迫,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然后话头一转,谈到了大华海东,他说:“大华海东当年是作为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从**招来的,为此省委、省**花了很大力气。大华落户海东,意义深远,但就目前运行情况看,进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视不够,没有正确理解或贯彻省委、省**的意图。个别同志对招商引资政策仍然持有怀疑态度,思想上麻痹,行动上迟缓。二是遇到问题束手无策,解决办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决。从而导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影响或制约了大华海东的发展。” 听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想,瀚林书记要跟超然副书记摊牌了,心里为之一惊,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马超然那边。马超然显然也没意识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会议,瀚林书记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他,令他既惊讶又感突然。瀚林书记讲话时,他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静地挺着身子。不少人听出了瀚林书记话里的意思,将目光投过去,马超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会场上有两个人没动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一个是路波省长,另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似乎较别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书记洪亮的声音依然响在会议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关心瀚林书记讲什么了,而是纷纷期待着,今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这便是高层开会的一大特色,主要领导一开口,就等于给会议定了调子,至于他具体讲什么,讲多长时间,那都是次要的,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对与会者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他说:“大华海东过去是我们的重头戏,现在还是,这家企业带给我们挑战和考验,包括一毛、三毛职工的安置与遗留问题的解决,也是对我们省委、省**的考验。去年谈的十二条,必须无条件落实。我们要对两家企业五万多名职工负责,要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企业献出了青春,献出了才华,有些甚至献出了大半生,现在轮到**为他们送温暖,我们如果再不积极,是愧对自己良心的。我再强调一句,除十二条外,对近期职工提出的几个热点问题,**那边拿出具体意见来,逐一落实。” 说完,他将话筒交给了路波省长。路波省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瀚林书记的话题,继续往下讲。 看一个省的省长跟省委书记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们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们的政治主张,只要留心一下他们在会场上的表现,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路波担任省长后,继续保持着他在海州做市委书记时的风格,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该拍板的事情,会在第一时间拍板。对难点热点以及重大敏感问题,既不回避也不推托,总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决办法。但独独有一条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么从一把手转向二把手。省长虽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在省里,他实际上处于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联手戏时,他便是配角。这个角色很难把握,太果断了,会让真正的一把手感觉到威胁,锋芒毕露断然不行;如果太过服从,优柔寡断,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让人觉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长在这方面却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应变能力。每次会议上,他既能充分维护瀚林书记的权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体现出来,让人听了既不唯命是从,又有一种务实感。 路波省长讲得极短,他强调了两条,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清除大华海东前面的障碍,确保该项目按期建成,顺利投产;二是下大决心解决好一毛、三毛的遗留问题,**将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一条一条落实,决不让集体上访或聚众闹事事件再次发生。 普天成听到这儿,放心了,有了路波这番表态,省里就是再拿出一个亿两个亿,也会把一毛、三毛的问题解决掉。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这个时候,秘书长是可以轻松一下的,因为会议的调子已经定了,让大家发言,只是充分显示一下民主,也让今天请来的两位老同志再次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普天成起身,离开会场。在任何会议上,秘书长都有适时离开会场的自由,因为在会场里,他是属于服务型的,跟服务人员的性质差不多,因此没有哪个领导认为,秘书长离开有什么不合适。当然,你也得把握好机会,如果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讲话,你要是离开,性质就不一样了。 普天成在楼道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近来他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会痛,左腿也有些发麻发困。他正想去洗手间,于川庆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语言也没有,但又什么语言都有。两人去卫生间的途中,于川庆悄声说:“余晴的工作解决了,留在了胜利宾馆。” 普天庆一愣:“哪个余晴?”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园……”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这天的会议上,瀚林书记果然宣布了一个新决定,他说:“鉴于省委马上要开展全省党风党纪检查,同时对前一阶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总结,超然同志暂不分管大华海东项目工作,该项目由国平同志全权负责。” 尽管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预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书记亲口宣布出来,普天成还是有些震动。 马超然离开会场时,脸色黑青。 ·1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乔若瑄回来了一次,普天成跟她拐弯抹角谈起了工作变动的事。普天成说:“我考虑了好久,老杜那个人不是太可靠,跟他搭班子,迟早要出事,要不,你还是挪个地方?”乔若瑄放下手里的报纸,盯住普天成问:“往哪儿挪,你们不会再缺副秘书长吧?”普天成目光一暗,“若瑄,我跟你谈正事呢。” “谈正事上你办公室,这是家,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想听正事。”乔若瑄起身,往厨房去。这次回来,乔若瑄发现了一个女人们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问题,她家的厨房成了摆设,她断定这一个多月普天成没做过一顿饭。这样下去,普天成的胃受不了,男人到了这把岁数,是不能乱凑合的。乔若瑄想给普天成找一个保姆,被普天成拒绝。乔若瑄不甘心,背着普天成给王静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从永川那边找一个保姆来。永川是广怀下面一个县,王静育以前在永川做过县长,那一带的妇女打小就能吃苦,而且卫生习惯很好。王静育说正好有位远方亲戚,家里女孩多,答应这一两天就带过来。乔若瑄想把厨房认真打扫一下,这样乱糟糟的厨房,让外人看见,她脸上没面子。 普天成拦住她说:“若瑄,你再认真想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瀚林书记也有这个想法。” 乔若瑄的步子猛地止在了那儿,半天,她回过身来,冲普天成说:“不可能!” 普天成没把上次瀚林书记找他谈话的事说出来,他怕乔若瑄接受不了,仍然婉转地道:“你也知道,瀚林书记对官员家庭一直有看法,他在几次会上都讲到,要把海东这个特色取掉。” “讲了就要做?普天成,你是想借瀚林书记来压我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回来,杜汉武想撵我,我还赖着不走呢。”说完,进厨房了。 普天成知道谈下去也是白谈,弄不好还要伤两个人的和气,便略显忧愁地想,乔若瑄这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下午五点,王静育的车到了,果然带来一位叫卢小卉的女孩,个头高高的,差不多赶上了乔若瑄。猛一看,不像是从永川那种落后地方出来的,尽管穿着很朴素,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给人一种精于世故的错觉。普天成不明就里地问:“这位是……”卢小卉扭捏着她好看的身子,略显拘谨地站在了一边,目光怯怯地望在王静育脸上。王静育冲普天成笑笑,再望住乔若瑄。乔若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卢小卉好几遍,显然,她对卢小卉的年龄还有已经发育成熟的身子有点不放心,她要的是那种青中带涩淳朴中带着傻气的女孩,卢小卉这身材,应该到哪家时装公司做模特去,那对藏在素衣里的胸,一旦换件衣服衬托出来,是很让人忧心忡忡的。可既然王静育带来了,她又不好拒绝,再说人家孩子才十五岁,也不能往坏处想,于是便问:“家里都同意了?” “同意了。”王静育代卢小卉回答,目光快速地往普天成脸上一扫,带着某种意味。 “家里的活儿都会做吧?” “您放心,阿姨,洗衣做饭我样样拿手。”这次回答的是卢小卉。卢小卉一说话,乡下孩子的淳朴就显出来了。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孩子蛮让人喜爱。乔若瑄点头道:“那就留下吧,你叔叔胃不好,记得做饭清淡点。再者,衬衣要天天洗,洗了要熨好。” 卢小卉一一点头,普天成这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不要,怎么还……” “要不要由不得你,静育快坐,我带小卉先熟悉一下。” 王静育诡秘地一笑,坐下了。普天成狠狠剜了他一眼,也有些无奈地坐下,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下面的事来。 乔若瑄很快就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又带着卢小卉去了卧室。卧室是她上午就腾出来的,以前当客房,有点小,但住保姆已足够。卢小卉带的行李不多,其实也不用带,一应物件乔若瑄都替她准备好了。看完卧室,乔若瑄问:“满意不?”卢小卉脸上闪着红晕,羞答答说:“这么好啊,我原还想,要住地下室的。”王静育接话道:“去年她在北京做家政,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乔若瑄这才知道卢小卉以前就做过家政,还是北京,怪不得呢。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海州,不是北京,缺什么,随时跟你叔说,他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的。”这话说得很巧妙,似乎有双重意思,说完,乔若瑄望了一眼普天成。普天成心里早有想法,等乔若瑄一走,他就打发掉卢小卉,他要什么保姆,再说这女孩也长得太那个,住一起不好。 王静育要做东,请普天成夫妇吃饭,普天成不想去,谎称有事推辞了。乔若瑄急着要去瀚林书记家,离开广怀时,她就跟瀚林书记的秘书约好了,早上一醒来,就给瀚林书记发了条短信,瀚林书记回短信说,下午五点给她电话。刚才在卧室时,她收到瀚林书记秘书的短信,说瀚林书记让她过去。这事同样不能让普天成知道,一旦让普天成知道了,准又惹出新的不快。 王静育见普天成两口子都不愿跟他出去,便也知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又跟卢小卉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普天成,别偷懒,手脚要勤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识眼色,等等。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普天成想笑,却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笑不出来。 乔若瑄打扮一鲜地出门后,家里就剩了普天成跟卢小卉。卢小卉已换下她来时穿的衣服,换了一身在北京做家政时穿过的工装。这设计工装的人也有想象力,居然仿照制服的样式,明明是做家务,他不设计得宽松点,反倒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全给你点缀了出来。普天成望了一眼,感觉浑身发热,十分不自在,他心里骂王静育,你那些鬼点子,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安好心! 卢小卉出去买菜的时候,马效林来了电话,说他刚到海州,有急事要跟秘书长汇报。普天成问马效林现在在哪儿,马效林说他在金江饭店门口。普天成让马效林等在那儿,他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赶到了金江饭店。马效林果然神色不定地站在那儿,普天成让马效林上车,然后往丽水大桥那边开。丽水大桥西侧有家叫狮子楼的酒楼,于川庆请普天成吃过几次饭,里面环境不错,重要的,老板是于川庆一个旧相好,于川庆并没跟普天成藏着掖着,关于他跟老板娘江海玲的关系,普天成是一清二楚。于川庆还特意叮嘱江海玲,哪一天要是普天成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好。普天成刚才在车上想地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江海玲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这种地方说起话来安全。 到了狮子楼,江海玲热情有加,一边张罗着开包房,一边笑说好久没见到秘书长了。普天成勉强跟她寒暄了几句,道:“今天借你这地方谈点事,饭菜简单点,让服务员别打扰。”江海玲一看普天成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忙道:“秘书长尽管放心,饭菜好了我亲自送进去。” 江海玲刚走,普天成就问:“怎么回事?” 马效林神色慌张地说:“苏润开口了,他咬出了好几个人。” “真有此事?”普天成只觉得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不敢相信似的盯住马效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千真万确,是牛监狱长跟我说的,他也着了急。” 牛监狱长叫牛如虎,是吉东第一监狱副监狱长。这个人不会乱说话,普天成的眉头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具体咬出了谁?” “你,我,还有……还有瀚林书记。” “什么?!”普天成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关瀚林书记什么事?!” 马效林也被普天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听牛监狱长说,苏润在写给王化忠他们的材料中,提到一件事,说水泥是一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提供的。” “乱弹琴,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普天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摔,一声尖利的碎响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冲马效林道:“把它收拾了。” 马效林要开门唤服务员,普天成恶声骂道:“一个杯子叫什么服务员,你没长手?!” 马效林扫了一眼包房,包房里实在没什么工具,便拿起一块桌布,无言地打扫起碎片来。 普天成黑青着脸,坐在那儿发怔。等马效林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他心里的主意似乎有了。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马效林不敢坐,又觉站着不合适,硬着头皮在普天成边上坐下了。 “效林啊,你在吉东干副书记,不止是我普天成一个人的意思,瀚林书记几次问起过你,他对你,寄予厚望呢。” 马效林战战兢兢地说:“这我知道,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 “不,你应该谢瀚林书记,没有瀚林书记,在海东,没有你我的地盘。” “秘书长,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心里有数。”马效林好像不那么慌了。这种时候,慌张会坏大事,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普天成停顿了一会儿,道:“苏润这样做,太不应该,他咬我可以,怎么能咬瀚林书记呢?水泥是他从别人手里低价买来的,以次充好,一半已经过期报废了,现在他想推卸责任,无中生有编出一个化玉娇来,让人不可思议。不过黑的说不成白的,效林你马上回去,跟如虎同志讲,让他马上弄一份材料,里面要把王化忠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威逼和利诱苏润这件事写清楚。记住了,写得越清楚越好。材料写好后,让他火速送到省厅汪副厅长手里。” “秘书长,您就放心吧,牛监狱长对王化忠他们意见很大,这事是监狱长丁茂盛瞒着他做的,市局也不知道,我让他把详细情况反映给省厅。” “这件事尽量控制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我的意思么?” 马效林重重点头。 本来话到这儿,马效林就该走了,这顿饭不属于他,他也吃不下去。但是他又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抬起的屁股复又坐下,目光楚楚地望住普天成,“秘书长,还有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说吧,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饶舌,直接讲就行。” 马效林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声音抖颤着说:“我听如虎同志讲,苏润还供出了天彪……” 普天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结果,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隐隐能听出一种响声。这声音在响着空调的包房里,竟那么骇人。马效林没敢继续往下说,目光在普天成脸上抖来抖去,最后可怜地收回了。 普天成忽然哈哈大笑,包房里的空气被他的笑声惊了起来,像有猎猎风声卷过。他笑到一半,戛地收住,目光骇人地盯住马效林,“效林你记住,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是会发疯的。王化忠发了疯,苏润发了疯,姓徐的也跟着发疯。这个时候,我们要及时地为他们准备一服药,这服药由我普天成亲自为他们开!” 马效林听得毛骨悚然,他还从没见过普天成普秘书长用血腥味如此浓的口气说话。他暗暗想,普天成也疯了。 普天成又跟马效林交代几句,马效林心里半是有底半是没底,他不敢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也要发疯。普天成也不留他,起身道:“早点回去也好,你是副书记,随便离岗不好。记住,以后来省城,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效林如获大赦般,迅疾离开狮子楼。过了没两分钟,普天成的身影也消失了。等江海玲端着药膳进来时,包房里除了一股**味儿,什么也没有: 马效林离开海州的第三天,普天成得到一个消息,省公安厅汪副厅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吉东。随后,他便听到吉东一监监狱长丁茂盛被停职的消息。这天他陪着瀚林书记在海州视察,瀚林书记心情很好,同行的海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情也很好。在海州新落成的体育馆内,瀚林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海州体育事业这些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瀚林书记讲完,体育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一行人往网球馆去。这天网球馆正常对外开放,普天成他们到达时,正好有一对外国留学生在打网球。走在前面的海州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跟瀚林书记笑说:“早就听说书记是网坛高手,要不要跟他们来一盘?”瀚林书记呵呵笑了笑,“很久不打了,手生了。”就有随从的领导热情鼓劲,要瀚林书记跟留学生打几个球。瀚林书记没推辞,两手一搓,说:“好,那就献一次丑。”普天成很快忙起来,不大工夫,瀚林书记身穿运动服,健步进入馆内。普天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等瀚林书记到了场地边,这才双手递上球拍。瀚林书记笑了笑,“生命在于运动嘛,天成,以后你也要学着打球。”普天成说:“今天先让我饱饱眼福,改天一定拜书记为师。”瀚林书记朗声一笑,跟女留学生对战起来。 二十余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往前拥,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普天成挡在记者最前面,提醒记者们别太靠前,影响书记打球。瀚林书记步伐矫健,反应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场边响起一片片喝采声。普天成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忽然想,如此富有活力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击倒呢?这么一想,他身上仿佛猛地来了劲,也跟着喊了一声:“好球!”这一声喊,似乎把他心里几天堆积的郁闷排泄了出来。后来他借女留学生捡球的空,给瀚林书记送去一条毛巾。瀚林书记边擦汗边说:“可以号召一下,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一股运动热潮。”普天成将这话记下了,他想下一步,应该在全省搞一场公务人员网球大赛。 即兴表演结束后,瀚林书记跟两位留学生合了影。瀚林书记简单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祝福他们能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绩。女留学生想拥抱一下瀚林书记,普天成赶忙制止,另一边,于川庆也在阻止记者照相。瀚林书记见状,笑说了一句:“拥抱就不必了,还是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握一下手吧。” 于是就握手。镁光灯再次闪了起来。 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便是瀚林书记打球的新闻。尽管照片当天晚上普天成便审查过了,现在拿着报纸,普天成还是承认,瀚林书记魅力四射,精神矍铄。他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普天成照样没乘电梯,走楼梯,从八楼到十二楼。普天成欣喜地看到,各部委的同志都在争相看报纸,并做出热情的议论。他心里越发轻松,几天前马效林给他带来的阴影全然不见。 普天成进去时,瀚林书记也在看报纸,秘书董武站在身边。普天成说:“书记还满意吧,要是光线再足点就更好了。”瀚林书记笑说:“天成啊,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普天成接话说:“书记本来就年轻嘛,活力远在我们之上。”瀚林书记也不谦虚,道:“这倒是。天成,往后别死气沉沉的,打起精神来。”普天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种话不好说,只能以笑来回答。 围着报纸谈了一会儿,瀚林书记忽然说:“对了天成,那天跟若瑄谈了谈想法,她还不乐意,回家没批评我吧?” 普天成说:“哪敢批评书记,她这个人,就是顽固。” 董武一听两位领导谈正事,掩上门出去了。普天成说:“她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乔若瑄回到家,什么也没跟普天成说。普天成倒是知道她去找瀚林书记,但也没点破。那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没法对别的事感兴趣。而且,每次乔若瑄单独去见瀚林书记,普天成都装不知道,事后也不过问,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原则。 “你天成也说这种谦虚话了,不应该嘛。不过天成啊,若瑄留在广怀,恐怕有问题。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让她去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女同志,太闹了不好。” 这个“闹”字用得特别有学问,你可以理解成广怀那边太闹,也可以理解成乔若瑄这个人太闹,普天成更倾向后者。他再次明白,乔若瑄在广怀的使命快要结束了,兴许,她从政的路,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回来,普天成反复想,瀚林书记说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想着想着,他蓦地明白了。 省委党校! 余诗伦进政研室的事很快有了进展,普天成正在办公室修改一份报告,组织部长何平进来了。普天成赶忙起身,说:“部长好,你怎么过来了?”何平是中央调整海东班子时从北京部里过来的,人很年轻,才四十五岁,但工作经历相当不简单,三十二岁时在西藏干过,后来又到青海,四十二岁便是副部级干部。海东现有的常委中,数他学历最高,是政治学博士。何平为人谦和、低调,言行举止透着良好的修养。 何平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碰碰。” 普天成赶忙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请何平落座。何平边坐边说:“秘书长是大忙人,我来不会打扰吧?”普天成笑说:“哪儿啊,盼都盼不来你呢。”说着给何平沏茶,何平说:“不喝了,刚在办公室喝过,胃里差不多能养鱼了。”普天成说:“找这儿有朋友刚送来的铁观音,请部长品品。”何平开玩笑说:“秘书长的茶自然是好茶,刚才我在楼道里就已闻到茶香。”常委们见面,老要在茶上做文章,说些跟茶有关的话题。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常委们都是品茶专家,其实不然,是别的话题不好说,也不能公开说。多数常委又不抽烟,见面后为了化解尴尬,只能拿茶做文章。几乎每个常委的办公室,都放着好几种茶。来的客人不同,拿出的茶也不同。普天成拿出的,是南怀市委书记上周末专程让司机送过来的铁观音,依普天成的判断,这茶至少三千元一斤。 何平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秘书长品位就是不一般。” 普天成笑说:“朋友嗜茶如命,他送的应该不差。”两人寒暄几句,何平说起了正题:“有位同志想到政研室来,想征求一下秘书长的意见。” 普天成故作惊讶地说了声:“是吗?”然后道:“政研室主任一直空缺,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这个位子再不能空了,不然工作很费劲。”何平说:“我们心里也急,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最近有人推荐党校副校长余诗伦同志,不知道秘书长对这位同志了解不?” 普天成沉吟了一下:“诗伦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你这一说,我忽然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理论水平高,工作严谨,就怕他本人不愿意啊。” 何平笑了笑,“看来秘书长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普天成说:“了解不是太多,但深刻。听过他讲的课,理论上很有造诣,政研室缺的就是这样的专家。”普天成说这些话,一点不脸红,有些东西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其实他根本没听过余诗伦的课。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余诗伦很崇拜。 “那就好,既然秘书长没意见,我们就找本人谈话了,希望他能服从组织安排。”何平说着起身,那杯刚泡的茶他只品了一口。将何平送进电梯,普天成就想,下一步就该轮到何平跟乔若瑄谈话了。一想党校副校长这个位子,普天成也摇了摇头。 但人适合哪个位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领导觉得你在哪个位子合适。把不适合干副校长的乔若瑄调到党校,也许是一种新的适合。普天成承认,让乔若瑄去党校,等于是折磨她,委屈她,他心里禁不住为自己的妻子生出一种伤感来。 ·2 第二天晚上,海东行政学院常务副院长廖昌平便找到了普天成家里。行政学院院长目前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兼任,廖昌平也是在上次调整中才到行政学院的。普天成做省**秘书长时,廖昌平是副秘书长。廖昌平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进门就说:“不公平,秘书长,真不公平,我廖昌平怎么着,也比余诗伦资历深吧?” 普天成刚打开电视机,保姆卢小卉也在客厅,是她替廖昌平开的门。普天成扫了一眼卢小卉,说:“去拿水果来。”廖昌平说不吃,普天成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道:“捕风捉影,撒哪门子的野。”廖昌平在普天成面前说怪话说习惯了,从来不去斟酌,当然,他也不知道卢小卉的身份,还以为是普天成家亲戚。 廖昌平本还想发牢骚,见普天成神色异常,没敢发,再一看卢小卉,明白了。卢小卉相当识眼色,利落地端来水果,沏了茶,钻卧室去了。 普天成这才说:“哪有那么多牢骚,走哪儿发哪儿,像话吗?!” 廖昌平讪讪一笑,“人家这不是心里有想法么。” 普天成抢白了一句:“我还有想法呢。”将水果盘往廖昌平面前一推,问:“都听说了?” 廖昌平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听说了,没想到会是他。” 廖昌平心里谋算这个位子谋算了好久,当初让他到行政学院去,他就向组织部门提出,能不能到省委政研室。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陈江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位子的人选,就连组织部也定不了,你还是安心去当校长吧。”事实证明,政研室主任这个职位,在瀚林书记的心里很重,前主任老瞿离开岗位已有半年多时间,别的位子空两到三个月已是奇迹了,想不到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空了这么长时间。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以后慢慢想。”普天成带着情绪道。 廖昌平还是不服气,点了烟,猛吸一口,“我打听清楚了,姓余的北京有人,听说……” “听说听说,一天到晚就是听说!我说昌平,你到底是在干工作还是在搞情报,我看你到安全局去好了。” 廖昌平挨了剋,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其实这些话他也只是在普天成这里说说,在外面绝不敢乱讲。他北京的一个关系说,余诗伦有个很能靠得住的关系,在中央某要害部门。一定是上面跟瀚林书记打了招呼,要不然,瀚林书记是注意不到一个党校副校长的。见廖昌平尴尬,普天成也觉得口气太冲了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昌平啊,你在省府工作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组织原则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廖昌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着笑道:“秘书长的话,我记住了。” “仅仅记住不够,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安排在哪个岗位,都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我可听说,你现在有点不专心,这不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多事是一步步来的,一步走不扎实,步步皆不扎实。” 廖昌平一听普天成又在点他的软肋,心虚道:“怎么,上面不会有意见吧?” “你自己以为呢?”普天成给了廖昌平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廖昌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跑来诉苦的,这下好,让普天成一句话,把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点中了。廖昌平到行政学院后,的确对工作不大上心,整天想的是,何时才能到省委大院去,到主要领导眼皮底下,干些能让领导看得着听得见的工作。像行政学院这种不打雷不下雨的工作,他真是没心情干。这阵普天成一说,他立刻后悔起来,如果因为这个让上面有意见,那就太不应该了,他廖昌平又不是不会干工作。 过了半天,廖昌平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我是想干,但我对学院那摊子不熟悉。再者,眼下都在抓经济,注意力都在各项硬指标上,学院就是想开展一些工作,下面也没人重视。” 普天成停下步子,毕竟,他跟廖昌平是多年的关系。这人本质不错,就是有华而不实的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放哪儿都党委屈,这个毛病不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机会是啥,机会就是你摸打滚爬中突然闪出的那道亮光,是你苦苦求索中蓦然发现的那座独木桥,而绝不是天上掉馅饼。雨后彩虹是雨后才能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山重水复,后才是柳暗花明。如果你想把前面的省略掉,那么后面出现的,也只能是海市蜃楼,是幻景。 “不熟悉不是理由,下面不重视也是你的托词,你的问题还跟以前一样,老在幻想。昌平啊,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踏实了,再不踏实,以后还有机会吗?” 廖昌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性格中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批评对了,他会虚心接受,特别是普天成的批评。两人在省**的时候,廖昌平没少挨普天成的批评,但越批评两人关系越近。普天成也只有在廖昌平面前,才愿意说些实话,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因为它容易伤害别人。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批评,官场中人就更不用说。天天奉承,弄不好他都拿你当敌人。如果老是挑刺儿,怕是早就拿你当政敌了。好在廖昌平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普天成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中最率直也最透明的一位,普天成有时候是拿他做镜子的。可惜,这样的镜子摆在眼前,还是不能让他的心透亮。兴许,他这辈子是透亮不过来了。心上抹了颜色的人,再怎么照,也是有阴影的。背负着阴影前行,这就是普天成。 普天成叹口气,冲廖昌平说:“眼下省委、省府正在全力打一场工业企业攻坚战,你们学院何不在这方面动动脑子?” “你是说?”刚才还心情灰暗的廖昌平一下来了兴趣。 “学院就是为**工作服务的,这点道理你总懂吧。围绕**的中心工作搞培训,这样的主意你都想不出来?” 廖昌平恍然大悟,“愚人就怕点拨,你这一点拨,我倒是有谱了。”廖昌平说完,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普天成,普天成也轻松了许多。从内心讲,他是极愿意让廖昌平到政研室的,廖昌平把材料关是一绝,过去**那边的材料或文件,主要还是廖昌平把关。另外,人在任何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啊,普天成现在是一肚子的话捂馊了,也找不到人说。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既然瀚林书记有了人选,就得尊重现实。不单是尊重现实,还要把这个想法彻底掐死。普天成给廖昌平支招,让他抓培训,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帮廖昌平把这个念头掐死。 机会总还是有的,普天成对此深信不疑! 这天晚上两个人喝掉了一斤茅台。普天成很少喝酒,但这天晚上,他想喝。 省委很快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对余诗伦的任命。余诗伦到任的这一天,海州下了一场透雨,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本来普天成安排了几桌饭,想为余诗伦接风,可下午四点多钟,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跟大华的同志吃顿饭,有些情况还需碰个头。普天成便知道,周国平那边的行动开始了。 普天成赶到胜利宾馆,国平副省长还没到,于川庆倒是来了。跟于川庆在一起的还有**那边的曹副秘书长、办公厅巩副主任等好几位。大家都是熟人,办公厅巩副主任还跟乔若瑄一起共过事,普天成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往餐厅去。因为少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普天成就成了这群人中间的头,受到了大家的热情礼遇,普天成对来自巩副主任他们的恭维和礼赞欣然接受。官场就是这样,每一个场合,都有不同的恭维声和赞美声,尽管内容大同小异,但表现方式却千差万别。巩副主任就特意提到,前些天在《理论》杂志上看了普天成写的一篇文章,很受启发。“高屋建瓴啊,秘书长真是大家风范。”普天成笑笑,作为一个省的最高智囊,他每年都要在中央和省里的几家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这些文章有的是谈海东的经济社会发展与繁荣,有的是谈领导干部的修养与情操。巩副主任提到的这篇,普天成谈的是领导干部作风建设,中间提到了最近全国发生的两起腐败大案,两名副部级干部落马,在全国震动很大。当然,普天成重点谈的是如何贯彻落实***在中纪委七次会议上对领导干部作风建设发表的重要讲话,针对***提出的在领导干部中倡导形成八个方面的良好风气,树立八荣八耻观,谈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篇响应性的文章,瀚林书记对这篇文章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还说要在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组织学习。普天成并不认为自己文章写得好,关键是态度亮得及时,有时候能不能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领导干部的一种修养,更是艺术。 胜利宾馆的环境跟桃园差不了多少,布局和绿化甚至比桃园还要漂亮,只是因为它是**的,所以名气没桃园那么响亮。这天的饭安排在淮海厅。到了淮海厅,普天成意外地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正是余晴。普天成脸上有丝惊讶,于川庆也跟他一样。余晴没认出普天成,但认出了于川庆,彬彬有礼地问了句“首长好”,就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去了。普天成盯着余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就闪出金嫚那张脸来。前些天金嫚跟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跟丈夫过了,要离婚。普天成下意识地就阻止,说不能离。金嫚笑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普天成好不尴尬。是啊,他慌什么,金嫚从来没说要嫁给他,也从没流露出要缠着他不放的意思,这点让普天成深感欣慰。有多少人毁在了女人上,起初抱着投机的心理想玩一玩,结果引火烧身,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普天成算是幸运,截止目前,还没被哪个女人抓住不放。跟他关系最密的金嫚,也在他离开吉东时嫁了人。金嫚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普天成听说,他们常打架,夫妻关系很不好,到现在也没要孩子。所有这些,都像辣椒水一样时不时地要辣一下普天成。普天成知道,金嫚现在的不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 某种程度上,是他毁了金嫚。 于川庆见他走神,悄声提醒道:“等一会儿秋燕妮也要来,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 “是么?”普天成从余晴身上收回目光,又从脑子里把金嫚驱走,装作诧异地问了于川庆一句。于川庆别有意味地一笑,“有人望穿秋水,有人浑然不觉,这世道,越来越缺少默契了。” “乱说。”普天成及时地制止住于川庆,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普天成就不跟于川庆开玩笑,这也是他的原则之一。他转向曹副秘书长,“你老父亲的病好点没?”曹副秘书长受宠若惊,他父亲几个月前心肌缺血,住过一次院,普天成特地到医院探望过,曹副秘书长对此感激在心,今天听普天成再次问起,就越发感动得不行。他站起身,就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谢秘书长关心,老父亲算是挺过来了,现在精神状况还行。” “那就好,人老了,不要只想着吃药,还要适当增加活动量。另外,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曹副秘书长马上点头,“秘书长说得对,他现在天天到公园散步呢,还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学太极拳。前段日子有个老太太劝他养条狗,这些天正吵着让我买狗呢。” “那好啊,让他有个寄托。大家都忙,平日没时间照顾老人,老人寂寞,养条狗正好可以把寂寞打发掉。” “那好,我明天就去给他买。” 聊完曹副秘书长的父亲,话题又转到巩副主任的老岳母上。普天成在**的时候,这些人都在他手下,他们家里有啥事,谁家有老人,谁家老人患啥病,普天成都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后勤办要分东西,普天成总要叮嘱一番,有老人的给多分一份。尽管这些人都不缺那点东西,但这么一做,情感上就不一样了。有人说他在**里威信比副省长都高,不是说他权大,而是说他心长。 心长则路也长,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车子的声音,于川庆说了声“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起身,往外面去。出门时巩副主任步子走得快了些,差点先普天成走出大厅。意识到犯了错误,他猛地止住步,侧身等普天成和于川庆先走。他发现,于川庆脸上,已暗暗露出不快来。 下级任何时候都不能抢上级的彩,这是铁的规律。谁犯了,哪怕是无意,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普天成伸出双手,热情地跟国平副省长握过手,然后又跟大华的领导一一握手,同时做出恭请的样子,请他们往里进。轮到秋燕妮时,他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秋燕妮冲他深情一笑,伸出手来,“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秘书长,幸会,幸会。”普天成没敢正视秋燕妮,他怕秋燕妮不分场合露出那火辣辣的目光来。**女人跟内地女人不一样,她们喜欢把内心的东西表露在脸上。 普天成和于川庆热情迎客的过程中,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拘谨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他们是没有资格走上来跟领导和贵宾一一握手的,只能站在远处,用微笑欢迎。周副省长也只是跟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就在大华几位高层的簇拥下进去了。普天成又抢在前面,等副省长的步子到达淮海厅时,他跟于川庆已一左一右站在了门边。 主客一一落座。普天成本想坐得离周国平远一些,坐领导身边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普天成觉得是这样。每次吃饭,他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离领导远一点儿,这跟工作当中正好相反。不料周国平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老普,坐这儿,咱们说话方便。”普天成只好坐过去。周国平左边是大华**总部瑞德先生,英国人,很年轻,四十岁不到,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右边,就是普天成了,普天成右边,居然坐了秋燕妮。好似无意,其实有心,普天成有几分不安,心里又有一点点惬意。跟秋燕妮认识这么长时间,两人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坐过。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国平副省长说,吃过就撤,晚上他还有个活动,要到一所大学去演讲。凉菜上齐后,国平副省长讲了几句话,意思是感谢瑞德先生和助手劳尔小姐来到海州,共同为大华海东出谋划策,也感谢大华集团副董事长兼海东办事处主任燕妮小姐,大华海东前段时间运行得不是太好,主要原因不在大华,在海东方面。是海东方面没把基础性工作做好,延误了项目进度。对此,省里已做了调整,相信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国平副省长还代表省委、省府向大华方面表了态。国平副省长表完态,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说这杯酒就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从今天起,大华海东会驶上快车道。他的举动赢来一片掌声,是川庆秘书长带头鼓的掌。接着,瑞德先生也代表大华总部表了态,他说前段时间工作不理想,关键原因还在大华身上,大华资金不到位,影响了职工安置。他也喝了一杯,表示道歉。瑞德先生接着强调,本周内,将有三千万到账,可以用于职工安置,以后每半月到账三千万,直到把答应的款全部付清。瑞德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想,周国平就是周国平,大华这些钱,也只有他能争取过来。如果换了别人,怕也只是一个数字,何年何月到账,只有鬼知道。感慨中,他投过去目光,见周国平的目光瞄在性感的劳尔小姐身上,他便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了。 瑞德讲完,轮到秋燕妮了。秋燕妮端起酒杯,说:“燕妮嘴笨,这种场合,实在不敢多讲,不如以酒代之吧,按你们的话说,一切尽在酒中。我相信,大华跟海东的合作一定是愉快的,而且能双赢。”说完,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兴许,这天的秋燕妮也有几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有几滴酒洒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普天成看了,感觉那挂了酒珠的粉颈更为漂亮。 如果不是国平副省长晚上有事,这天是要放开喝一阵的。要论喝酒,今天来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都是行家,陪一桌客人不在话下。秋燕妮喝过之后,国平副省长说,今天情况特殊,酒就不敬了,大家随意喝点。然后叮嘱于川庆,照顾好客人。普天成本来也是想敬杯酒的,一听国平副省长这样说,便打消了念头。 席间国平副省长提出了一件事,大华原来的协议是要安排一毛厂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大华认为这太高了,无法落实,当然,这与一毛厂职工的素质和文化程度也有关系。一毛厂职工素质普遍低,文化程度大都是初高中,小学也有不少,以前从事传统纺织业,劣势还显不出来,现在是高科技项目,文化程度的劣势一下就显了出来。大华提出,能不能降到百分之十,不能安排的这百分之十,由省上协调其他企业安排,大华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补偿。周国平说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全都垂下头,好像在思考。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用思考的,国平副省长借饭桌上把它讲出来,就是想给大家通通气,具体怎么做,他早就有了数。普天成也垂下了头,这是一种习惯,任何场合,遇到难以作答的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垂下头,做思考状。普天成默默在算一笔账,降十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有五千职工没了着落,这五千职工,往哪里安排呢?见气氛有点冷场,周国平笑道:“老普,过去的协议是你谈的,你说说。”普天成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道:“既然大华有难处,这个问题可以协商。现在重要的不是职工安置,是项目进度,只要项目建得快,早一天见到效益,我们的期望值就早一天能实现。” “川庆,你的意见呢?”周国平又将话头转给了于川庆。 于川庆刚夹了一块鱼,一听副省长点他的将,忙将鱼放下,道:“我认为天成秘书长说得有道理,毕竟这项目他最熟悉。” “好,既然两位秘书长意见一致,我看这事可以商量,补偿不补偿我们先不提,先跟职工方面碰碰头。”说到这儿,他把目光投向普天成,脸上洋溢出一种热情的笑,“怎么样老普,这个难题还得交给你,谁让你办法比我们多呢。” 普天成这才明白,国平副省长今天请他来,摆的原是鸿门宴!他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跟工人实在说不出口啊,当初谈百分之二十,他已费尽了口舌,也背了一身骂名,现在再砍掉五千人,这简直……见国平副省长期待地看着他,普天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试试吧,谈不下来省长可别批评我。” “有你老普出面,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国平副省长率先举起了酒杯。普天成赶忙举杯,抢在国平副省长前面喝了下去。酒杯刚放下,余晴还没把酒斟满,这边又响起了秋燕妮的声音:“我也敬秘书长一杯,感谢秘书长对大华长期的支持与帮助,以后很多事,还离不开秘书长呢。”普天成想推辞,国平副省长帮腔道:“该敬,你们每人都应该敬秘书长一杯。”这下好了,矛头哗地对准到他身上,本来少了敬酒这道程序,吃饭的气氛就不热烈,现在大约是要谈的事定了音,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国平副省长这一提议,于川庆他们立马响应,依次就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喝了秋燕妮这杯,不喝别人的,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一碰杯。几杯下肚,普天成脑子就有些晕,再看秋燕妮,就有一种缥缥缈缈的虚幻感。 饭吃到中间,周国平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提前走,让于川庆把大华的客人还有普天成招待好。于川庆要一同去,周国平说不用,那边还有人。于川庆便知道,国平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在恭候,便也不再客气,跟普天成一道将国平副省长送上车。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也要走,于川庆挽留了一阵,见人家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悄声跟普天成说:“事情解决了,他们就想溜人,也好,咱们好好喝。”普天成心里骂:解决,你说解决就解决了啊?他硬着头皮跟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道了晚安,转身往里走,走一半,忽然停下,秋燕妮为什么不走? ·3 有些事想着难,解决起来,也未必就真难。普天成跟郑斌源他们谈了两次,没想到,事情解决了。 郑斌源叫来的十多个职工代表居然对削减百分之十这个数字不感兴趣,这让普天成甚为惊讶。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华那边的意思讲出来,工人代表一准会暴跳如雷地攻击他,没成想,带头的那个叫陈亮亮的职工代表温和地笑了笑,“领导,你说啥就是啥,百分之几对我们来说,当不了饭吃,我们也没指望进那个厂,你还是抓紧把十二条落实了,再不落实,工人堵到省**门上,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普天成盯着陈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实了三条么,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来。”“那你们怎么不一步步来,非要急着开工呢?”陈亮亮反问道。这话把普天成问住了,普天成回过目光,想从郑斌源那儿寻求帮助。郑斌源不知啥时已离开会议室,他把话说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体怎么谈,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普天成又跟陈亮亮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陈亮亮见他也是认真解决问题来的,不那么刁难他了,但也绝没对他抱希望。希望这东西,抱几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陈亮亮说:“领导,你也别痛苦了,你一痛苦,我们当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么着吧,我可以保证职工不闹事,但**答应的条件,也麻烦你给催着落实一下,工人确实不容易,再不要拿我们当猴耍了。”普天成马上保证:“凡是答应了的,我们保证做到,职工能体谅**的难处,我们很感谢,我代表省委、省**再次谢谢你们。”这时候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怪声怪气地说:“**也有难处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钱花光了吧,再卖几块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没敢接中年男人的话茬,这种牢骚话、怪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 普天成没敢在会议室久留,见好就收地脱身出来,给郑斌源打电话,问他在哪。郑斌源慢条斯理道:“我在家睡觉呢。”普天成赶到郑斌源家,他还有点不放心,跟工人的谈话太过顺利,令他不由得怀疑,他要再考实一番。 郑斌源并没睡觉,刚才他家里来了客人,是三毛厂原工会主席,来向郑斌源请教问题的。本来工人的积极性挺高,一直嚷着要跟大华对抗下去,绝不让大华顺利开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工人的积极性突然没了,特别是原来挑头上访的那些人,最近连影子都找不到了。郑斌源心里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据郑斌源了解,副省长周国平分管大华海东这一项目后,明着暗着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万,对一毛、三毛的特困户每家给予一万元的临时救助,同时又督促落实了他们的低保。这招效果奇佳,原来这批特困户是上访骨干,现在因为这一万元钱,他们倒向了**这边。第二招是让海州两家大型企业临时吸纳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职工,这批人员的工资由企业支付一半,市**补助一半,这就等于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出台了专门政策,凡一毛、三毛职工,如果自己创业,开办小店由社区担保,银行一次性给予扶持贷款三万到五万,三年免收各种费用,凭下岗证到税务部门登记,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海宁区**还在最大的两个市场海安路市场和海华路市场清理出铺面一千多个,让一毛、三毛的职工优先挑。这些措施,让原本就对上访不再抱希望的职工们一下看到了实惠。其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业改制,总要引起群众上访事件,但还是普天成说得对,上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自己。 这些话郑斌源当然不可能跟三毛厂工会主席讲,这人是个一根筋,对上访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其实郑斌源也知道,这个工会主席上访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叫**安排自己。如果现在有人提出,马上给这个工会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继续拿工资,工会主席立刻就会跟工人说拜拜。对这种抱有私欲的人,郑斌源是看不上的。当然,对国平副省长以及海州市**采取的这几项临时性措施,郑斌源还是由衷地高兴,因为不管怎么样,**算是开始善待下岗职工了。 一听普天成要来,工会主席紧忙告辞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谈判十二条时,工会主席跟普天成吵过架,还用粗话谩骂过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郑斌源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撒了谎。不过郑斌源睡不睡觉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他说:“我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这次工人这么给我面子。”郑斌源挖苦道:“你秘书长出面,谁敢不给面子?”说着给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过茶,“不过斌源,我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郑斌源猜想,普天成并不了解真实情况,毕竟这事不归他直接管,他也没往透彻里说,有些话说穿了也没啥意思,大家还是含蓄点好。他说:“你应该高兴,回去又可以请功了。” “欺负我啊,我是跑来虚心向你讨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哎,帮我分析分析,职工思想为啥转变得这么快?”普天成厚着脸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抚政策,你们这次算是想通了。” “什么意思?”普天成感觉郑斌源话里有话,追问道。 郑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哑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说了,取笑道:“拿国家的钱为大华扫清障碍,大华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无语了。郑斌源说的这些,他还真不知道,这等于在十二条外,又多出好几条,国平副省长的力度也太大了点吧?不过转念又想,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似乎没有! 有时候,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其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牺牲着种种利益,有时是个人利益,有时是群体利益,更多的时候,牺牲的则是国家或集体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东时发生的那起恶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们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板违章指挥,一个班十二名作业工人死于非命,为了平息事端,还不是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最后每个工人赔付三十万,才将事态压下去。这三十万,有一半是**出的钱! 看来“牺牲”两个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普天成苦笑一声,他是无权指责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条牺牲链的话,他就是这条链上的一个齿轮。好在,这一次的牺牲,受益者是下岗职工,比起把钱大把大把地挥霍或浪费掉,也算值。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普天成忽然说:“对了,有人高薪请你,给你留了总工的位子。” 郑斌源略微惊讶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释然了,“你是说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给你,我可不敢夺人之爱。”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本能地问出一句。 “别紧张,秘书长的红颜知己,我可不敢夺。”郑斌源笑着说。 “老郑,这玩笑开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让郑斌源说到了痛处,一时显得慌乱。 郑斌源却不在乎地说:“大华早就给我下了聘书,说实话,我对他们没有信心。工人所以对你的百分之十不感兴趣,说穿了,也是对这家企业不抱指望。”郑斌源把话题又带回到大华上,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你掰着指头算算,招商引资引来了多少企业,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结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几家?说轻点你们这是一窝蜂,形式主义;说重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普天成也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着别人家的孩子养老,结果别人的树上永远结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没几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们。国有传统老企业是有问题,但一味地关门拍卖,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让给外资,等于是自己刨自己的锅头。” 普天成一听他又上纲上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政治化,赶忙转移了话题,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邓雅兰差啥了,人长得漂亮不说,事业也比你干得红火。你们两个到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呢。” 郑斌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沟的游戏还是你们玩儿吧,我郑斌源不感兴趣。” 一听“退水沟”三个字,普天成脸蓦地一红,他知道这话跟秋燕妮有关。秋燕妮到海东后,是有一些绯闻的,绯闻的主角郑斌源当然清楚,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最近秋燕妮频频向普天成示爱,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郑斌源耳朵里,郑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沟,灭火器,是真正为领导分忧解难的。见普天成失神,郑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听我一句劝,离她们远点。”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像我,为女人影响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劝郑斌源的,邓雅兰最近找过他,一方面是为自己的企业,她看中了一块地,想拿下来,那儿建服装厂真是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也有想见一见郑斌源的意思。哪知让郑斌源一句话,就把嘴堵住了。 从郑斌源家出来,普天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燕妮频频向他发出暗示,难道真有退水沟这么一说? 后来他自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天在胜利宾馆,秋燕妮是特意为普天成留下的。于川庆也看出了这点,于是二次回到淮海厅,于川庆便示意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动点真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于川庆给他们使眼色,就知道今天这场酒,秋燕妮是目标了,于是便轮番敬,说些恭维而又十分中听的话。秋燕妮一开始并不知是计,还以为两位领导是诚心诚意敬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哪知这一喝,就把自己喝进了一个圈套。省委和省府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们,平日在酒桌上是没机会施展的,大领导在,他们只能毕恭毕敬,顶多也就是在领导不想喝或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拿自己的肚子为领导解解围,撑撑面子。有人说秘书长的肚子一半是领导的,酒量全是给领导代酒代出来的,这话不假。至于副秘书长,他们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个人就都成了领导的。他们几乎是一嘴不吃,张罗着让别人吃,但酒却不能少,不只要给领导代,还要给客人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别人活的。这种哑酒喝起来非常痛苦,压抑、郁闷,还得赔着笑,而且绝不能喝醉,如果失态了的话,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副秘书长们都拿这种酒叫壮烈酒、考验酒。谁要是没这个能耐,这个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领导离开,他们成了主人,场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马上从幕后活跃到台前,抡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让你在酒上显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为省里的官员都跟普天成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巩副主任他们一放开,便都成了老虎。“秘书长,帮帮我吧。”她美目流连,可怜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动了怜悯之心,接过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两位副职不敢把他怎么样,于川庆敢。于川庆私底下也听说过一些秋燕妮对普天成暗中生情之类的话,但一直不信,认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个十分把得住的人。这天他看见秋燕妮眼里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给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让普天成现回形。于川庆说:“秘书长英雄救美,我们三个可得小心了。老巩、老曹,你们要是今天能让秘书长多喝几杯,往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巩、曹二位早就等着于川庆下令,再说他们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开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开了,以后汇报起工作来,才能放得开。 气氛越来越热烈,普天成也不敢装得太正统,这种场合,你要是装得太正统,是会伤了人气的。人气这东西平日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它能顶大用。巩、曹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到省长、书记眼皮底下的人,各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来是坚持能团结则积极团结,实在团结不了,也绝不开罪的原则。人家既然热情地敬你酒,就证明,他是想跟你进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开,跟他们密切起来。 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缥缥缈缈,虚幻得不成。忽而觉得她柔情似水,万般风情集于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忽而又觉得她苍苍茫茫,像极远处的山水,浩渺无边。于川庆见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继续,如果真让普天成出了丑,他是交代不了的,于是便提议散场。巩副主任殷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于川庆瞪了他一眼,道:“你们送秋董回宾馆,我送秘书长。” 秋燕妮十分不舍,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啊,她跟普天成坐得这样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令她陶醉。她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很喜欢,这是她到海东后,唯一打内心深处喜欢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拒绝着她,从不给她机会。今天不一样,他给她代酒,暗暗地保护着她。目光相对时,他眼里也流露出一种风情,那风情秋燕妮能读懂,真的能读懂。 她希望时间慢些,让这样美好的时光多在她身边驻留一会儿。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么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她也知足。 但是于川庆说要走了,可恶的于川庆,他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犹未尽地说:“谢谢两位秘书长,谢谢领导,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处,多多谅解,改天燕妮设宴,请各位领导再喝一次。”巩副主任说好,曹副秘书长也喝多了,居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能跟秋董一起喝酒,当然求之不得。” 于川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并叫来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让她扶着秋燕妮,往大厅外面去。刚一出大厅,就看见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机奔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对酒很敏感的秋燕妮,这天会喝成这个样。 那天晚上,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普天成收到一条短信。当时他已睡了,保姆卢小卉给他喝了酸梅汤,又冲了一杯橘子粉,有了这两样东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没怎么折腾便睡着了。手机的蜂鸣声惊醒普天成,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秋燕妮发来的,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复吟了几遍,心里泛上层层涟漪。有那么一刻,他都要回给秋燕妮一首词了,又恨恨地掐灭想法,坚决地将短信删了。 凭多年在风月场上的经验,普天成断定,秋燕妮动的是真情。她为什么要对他动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这真是一个谜,谜啊—— 普天成长长地叹口气,脑子里忽地闪出瀚林书记那张脸来,紧忙就将秋燕妮那充满忧郁、充满期盼的哀哀眼神赶走了。 ·4 全省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终于拉开帷幕,这是瀚林书记上任后抓的一项重点工作,整个活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宣传教育,领会精神;第二阶段是自查自纠,端正作风。眼下到了第三阶段,分片抽查,重点整改。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阐述,特别指出,这次活动要重点检查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转变,要树立全省上下一盘棋的思想,大力开展理想信念、从政道德和党纪党规教育。以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为龙头,进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领导体制和机制制度。会后,省委一共派出四个检查小组,马超然副书记带领第一检查小组,奔赴吉东、广怀两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马超然这个组。 当晚,普天成便接到来自吉东方面的消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东时的秘书,现任吉东团市委书记的胡兵。胡兵说:“普书记,王主任他们从北京回来了。”普天成问哪个王主任,胡兵说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问,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还有谁?胡兵便将人名一个个报上,其中就有原政协主席李国安,原财政局长江玥。这个江玥有点意思,普天成刚到吉东时,她是吉东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普天成发现她工作能力不错,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女干部,就把她从副县长提拔到了市国资委主任的位子上。国资委那几年,江明干得也还不错,帮普天成解决了不少难题,特别在吉东几家国有企业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从而确保了吉东国有企业改制步伐,让普天成和吉东市在全省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创新能力,工作作风扎实的干部,将她提拔到市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可是江玥当上财政局长后,世界观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贪钱,变着法子为自己捞钱。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从各家企业索要好处费达一百多万元,还擅自挪用项目资金,在财政局设立小金库,让自己的亲信炒股,结果把小金库的钱全赔在了股市里。案发后,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交司法机关,让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另一种意见是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由市纪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一级使用。持这种意见的是王化忠和李国安。普天成当时也有些犹豫,内心讲,他是舍不得这位干部的,她精明、能干,对工作也有满腔热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能力。普天成一开始也有保护她的动机,想内部处理一下,让她原回国资委算了。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国安他们联合了三十余名干部,联名向市委写信,要求保护江玥,目的就是要给普天成施加压力。这一招把普天成惹恼了,后来召开的常委会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纪委提出的开除江玥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处理意见。半年后江玥因受贿和渎职罪被判十二年,进了监狱。但令人惊讶的是,江玥入狱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狱中怀孕,医院也证实了这点。当时江玥已经四十六岁,她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外界都说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碍,不能生育,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复了。当然,吉东民间对这次怀孕,有很多版本,有说江玥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当副县长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当关系;也有说是政协主席李国安的;更有甚者,竟说江玥肚里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为江玥被判入狱后,普天成到监狱探视过她。 江玥以怀孕为由,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进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监的日子,她又让省人民医院出具了患病证明,直到现在,还在保外就医。没想到,江玥现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们的阵营,开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过去曾对江玥的厚爱,还有对她寄予过的厚望,普天成感叹良久。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他跟胡兵说:“你安心工作,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胡兵毕竟年轻,不放心地问:“普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欢别人问这句话,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触犯了党纪国法,不用他们告,我自己会走进监狱。”说完,啪地收了线。 合上电话不久,普天成又觉得不该跟胡兵发火,想打电话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又一想,算了,现在还是少打电话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如果仅仅是王化忠、李国安他们,普天成是用不着紧张的,但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兴什么风能做什么浪。怕的是那些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真不知道这些貌似简单的人,背后会有什么力量。再者,王化忠他们连江玥这样的人都发动了起来,还不知下一步,他们的联盟会扩大到哪儿! 得采取措施了,再犹豫,怕会误大事。 这个上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幸好,这中间没瀚林书记的电话。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决心,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很久不用的号上。这号深埋在他心里,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这个号码他再也用不着了。朱天彪太多事,帮他等于就是在害自己,还是拉开点距离好。没想,两人分开两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电话里传来朱天彪的声音:“你还好吗?” 普天成说:“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烦人。” 朱天彪顿了顿,问:“要紧不?” 普天成说:“世上没哪件事不要紧,也没哪件事特别要紧,就看你怎么理解。” 朱天彪说:“我是问眼下这事。” 普天成说:“有点麻烦。” 朱天彪那边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难,这事的确犯难,如果不犯难,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关一上午;如果不犯难,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他艰难地做了一阵斗争,终于一咬牙:“你抽空过来一趟吧。” 朱天彪那边嗯了一声,压了电话。普天成抱着电话,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普天成清楚这个电话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这么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完这个电话,普天成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尽管从吉东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里,她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吉东。普天成坚信,同样的感觉,瀚林书记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归另一个省管辖,但它跟海州离得很近。二十年前,它还是海州的一个地区,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它划给了另一个省。 天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让雨雾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点出发的,他跟瀚林书记说,他要去扫墓,瀚林书记还伤感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普天成说:“一晃儿的事,昨晚还梦见小时候很多事呢。”瀚林书记像是被触动了,做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半天后道:“去吧,正好这段时间稍闲一点。替我给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时间啊。”普天成赶忙说:“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劳呢,哪能占用您的时间。”说完,紧着告辞,生怕多待一秒钟,说出什么泄露秘密的话来。 普天成的父亲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离子水并不远,但普天成并没有扫墓的计划。一则,父亲并不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后第十一天,瀚林书记把日子恍惚了。二则,随着这些年在官场的挣扎,普天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了父亲的要求。父亲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俭朴是大家公认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为自己着想,不为天下百姓忧愁。普天成现在是只为着自己了,他无脸面对父亲。 记忆中的子水城是隽丽而又缠绵的,跟江南的缠绵有不同的味儿。普天成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子水,母亲的娘家就在子水,“**”颠覆了他对子水的记忆,让子水以一种可怕的面目在他脑子里存活着,棍棒下**的姥爷至今还让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东西是可以用时间冲淡的,所以普天成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没虚幻出什么血腥的场面。 普天成自己没带车,他是乘火车来的。他现在是越来越谨慎,对身边的人,也格外地留神。这样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对别人放不下心来。其实一个人来也有好处,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从容的,不慌不乱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像普通人一样往怀岸那边去。怀岸那边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娇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长。 化玉娇本不叫化玉娇,她原名叫秦凤娇,去吉东那边承揽工程项目时,她是新大地物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当时新大地的总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凤月。后来的事实证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种说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专做不正当生意。但是,普天成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打着瀚林书记旗号来的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秦凤娇差点让普天成栽了跟头。新大地前后给吉东十余家工程公司提供过钢材、水泥,还有铝合金,总价值达一亿两千万元。一开始秦凤娇她们还遵从游戏规则,不敢把太次的东西倾销到吉东。后来姐妹俩胆子越来越大,竟串通苏润,联合将一批过期水泥和劣质建材销到吉东。不幸的是,苏润因库房管理混乱,发货员错将发往别人工地的劣质水泥发到了吉东大厦工地上,结果导致吉东大厦坍塌。 事发后,普天成很震惊,秦凤娇姐妹俩所做的一切,居然瞒过了他。一开始他是铁着心要追查到底的,对牵扯到的人和事,绝不姑息。查到中间,突然有人告诉她,秦凤娇手里握有瀚林书记的字条。普天成傻呵呵地问:“不会吧?”那人极为神秘地说:“普书记,不只是字条,还有比字条严重的东西。” “什么?” “是……录像,她们把……和首长在床上亲昵的镜头全录了下来。”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掌肿了三天。 “千真万确,普书记,再不能查了,再查,我们都不好交代。”说话的是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省建设厅纪委书记,后来他升为建设厅厅长。 普天成犹豫了两天,也痛苦了两天,最后,他不得不授意有关人员,将事故责任往别的方面引,尽量避开建材等敏感问题。调查人员按他的指示,又从地质结构、图纸设计等多方面找问题,但是要想推卸掉这么大的一起责任事故,实在太难。后来建设厅纪委书记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苏润做做工作,让他一个人把责任担了,然后再想办法。 普天成摇摇头,“难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我就得卷起铺盖回家。”建设厅纪委书记黑青着双眼说。他已有五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到医院开了药,也不顶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的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的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愣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说话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来一斤。”普天成扫了俩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于是他想到,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秦凤娇坐在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风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即使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愣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报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皇,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儿,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止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宽恕了她们。坦率地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也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吵杂,也许是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暄几句后,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报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了,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的。包括此行,也是多余的。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做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2 ·1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乔若瑄回来了一次,普天成跟她拐弯抹角谈起了工作变动的事。普天成说:“我考虑了好久,老杜那个人不是太可靠,跟他搭班子,迟早要出事,要不,你还是挪个地方?”乔若瑄放下手里的报纸,盯住普天成问:“往哪儿挪,你们不会再缺副秘书长吧?”普天成目光一暗,“若瑄,我跟你谈正事呢。” “谈正事上你办公室,这是家,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想听正事。”乔若瑄起身,往厨房去。这次回来,乔若瑄发现了一个女人们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问题,她家的厨房成了摆设,她断定这一个多月普天成没做过一顿饭。这样下去,普天成的胃受不了,男人到了这把岁数,是不能乱凑合的。乔若瑄想给普天成找一个保姆,被普天成拒绝。乔若瑄不甘心,背着普天成给王静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从永川那边找一个保姆来。永川是广怀下面一个县,王静育以前在永川做过县长,那一带的妇女打小就能吃苦,而且卫生习惯很好。王静育说正好有位远方亲戚,家里女孩多,答应这一两天就带过来。乔若瑄想把厨房认真打扫一下,这样乱糟糟的厨房,让外人看见,她脸上没面子。 普天成拦住她说:“若瑄,你再认真想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瀚林书记也有这个想法。” 乔若瑄的步子猛地止在了那儿,半天,她回过身来,冲普天成说:“不可能!” 普天成没把上次瀚林书记找他谈话的事说出来,他怕乔若瑄接受不了,仍然婉转地道:“你也知道,瀚林书记对官员家庭一直有看法,他在几次会上都讲到,要把海东这个特色取掉。” “讲了就要做?普天成,你是想借瀚林书记来压我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回来,杜汉武想撵我,我还赖着不走呢。”说完,进厨房了。 普天成知道谈下去也是白谈,弄不好还要伤两个人的和气,便略显忧愁地想,乔若瑄这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下午五点,王静育的车到了,果然带来一位叫卢小卉的女孩,个头高高的,差不多赶上了乔若瑄。猛一看,不像是从永川那种落后地方出来的,尽管穿着很朴素,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给人一种精于世故的错觉。普天成不明就里地问:“这位是……”卢小卉扭捏着她好看的身子,略显拘谨地站在了一边,目光怯怯地望在王静育脸上。王静育冲普天成笑笑,再望住乔若瑄。乔若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卢小卉好几遍,显然,她对卢小卉的年龄还有已经发育成熟的身子有点不放心,她要的是那种青中带涩淳朴中带着傻气的女孩,卢小卉这身材,应该到哪家时装公司做模特去,那对藏在素衣里的胸,一旦换件衣服衬托出来,是很让人忧心忡忡的。可既然王静育带来了,她又不好拒绝,再说人家孩子才十五岁,也不能往坏处想,于是便问:“家里都同意了?” “同意了。”王静育代卢小卉回答,目光快速地往普天成脸上一扫,带着某种意味。 “家里的活儿都会做吧?” “您放心,阿姨,洗衣做饭我样样拿手。”这次回答的是卢小卉。卢小卉一说话,乡下孩子的淳朴就显出来了。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孩子蛮让人喜爱。乔若瑄点头道:“那就留下吧,你叔叔胃不好,记得做饭清淡点。再者,衬衣要天天洗,洗了要熨好。” 卢小卉一一点头,普天成这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不要,怎么还……” “要不要由不得你,静育快坐,我带小卉先熟悉一下。” 王静育诡秘地一笑,坐下了。普天成狠狠剜了他一眼,也有些无奈地坐下,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下面的事来。 乔若瑄很快就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又带着卢小卉去了卧室。卧室是她上午就腾出来的,以前当客房,有点小,但住保姆已足够。卢小卉带的行李不多,其实也不用带,一应物件乔若瑄都替她准备好了。看完卧室,乔若瑄问:“满意不?”卢小卉脸上闪着红晕,羞答答说:“这么好啊,我原还想,要住地下室的。”王静育接话道:“去年她在北京做家政,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乔若瑄这才知道卢小卉以前就做过家政,还是北京,怪不得呢。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海州,不是北京,缺什么,随时跟你叔说,他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的。”这话说得很巧妙,似乎有双重意思,说完,乔若瑄望了一眼普天成。普天成心里早有想法,等乔若瑄一走,他就打发掉卢小卉,他要什么保姆,再说这女孩也长得太那个,住一起不好。 王静育要做东,请普天成夫妇吃饭,普天成不想去,谎称有事推辞了。乔若瑄急着要去瀚林书记家,离开广怀时,她就跟瀚林书记的秘书约好了,早上一醒来,就给瀚林书记发了条短信,瀚林书记回短信说,下午五点给她电话。刚才在卧室时,她收到瀚林书记秘书的短信,说瀚林书记让她过去。这事同样不能让普天成知道,一旦让普天成知道了,准又惹出新的不快。 王静育见普天成两口子都不愿跟他出去,便也知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又跟卢小卉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普天成,别偷懒,手脚要勤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识眼色,等等。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普天成想笑,却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笑不出来。 乔若瑄打扮一鲜地出门后,家里就剩了普天成跟卢小卉。卢小卉已换下她来时穿的衣服,换了一身在北京做家政时穿过的工装。这设计工装的人也有想象力,居然仿照制服的样式,明明是做家务,他不设计得宽松点,反倒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全给你点缀了出来。普天成望了一眼,感觉浑身发热,十分不自在,他心里骂王静育,你那些鬼点子,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安好心! 卢小卉出去买菜的时候,马效林来了电话,说他刚到海州,有急事要跟秘书长汇报。普天成问马效林现在在哪儿,马效林说他在金江饭店门口。普天成让马效林等在那儿,他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赶到了金江饭店。马效林果然神色不定地站在那儿,普天成让马效林上车,然后往丽水大桥那边开。丽水大桥西侧有家叫狮子楼的酒楼,于川庆请普天成吃过几次饭,里面环境不错,重要的,老板是于川庆一个旧相好,于川庆并没跟普天成藏着掖着,关于他跟老板娘江海玲的关系,普天成是一清二楚。于川庆还特意叮嘱江海玲,哪一天要是普天成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好。普天成刚才在车上想地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江海玲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这种地方说起话来安全。 到了狮子楼,江海玲热情有加,一边张罗着开包房,一边笑说好久没见到秘书长了。普天成勉强跟她寒暄了几句,道:“今天借你这地方谈点事,饭菜简单点,让服务员别打扰。”江海玲一看普天成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忙道:“秘书长尽管放心,饭菜好了我亲自送进去。” 江海玲刚走,普天成就问:“怎么回事?” 马效林神色慌张地说:“苏润开口了,他咬出了好几个人。” “真有此事?”普天成只觉得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不敢相信似的盯住马效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千真万确,是牛监狱长跟我说的,他也着了急。” 牛监狱长叫牛如虎,是吉东第一监狱副监狱长。这个人不会乱说话,普天成的眉头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具体咬出了谁?” “你,我,还有……还有瀚林书记。” “什么?!”普天成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关瀚林书记什么事?!” 马效林也被普天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听牛监狱长说,苏润在写给王化忠他们的材料中,提到一件事,说水泥是一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提供的。” “乱弹琴,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普天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摔,一声尖利的碎响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冲马效林道:“把它收拾了。” 马效林要开门唤服务员,普天成恶声骂道:“一个杯子叫什么服务员,你没长手?!” 马效林扫了一眼包房,包房里实在没什么工具,便拿起一块桌布,无言地打扫起碎片来。 普天成黑青着脸,坐在那儿发怔。等马效林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他心里的主意似乎有了。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马效林不敢坐,又觉站着不合适,硬着头皮在普天成边上坐下了。 “效林啊,你在吉东干副书记,不止是我普天成一个人的意思,瀚林书记几次问起过你,他对你,寄予厚望呢。” 马效林战战兢兢地说:“这我知道,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 “不,你应该谢瀚林书记,没有瀚林书记,在海东,没有你我的地盘。” “秘书长,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心里有数。”马效林好像不那么慌了。这种时候,慌张会坏大事,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普天成停顿了一会儿,道:“苏润这样做,太不应该,他咬我可以,怎么能咬瀚林书记呢?水泥是他从别人手里低价买来的,以次充好,一半已经过期报废了,现在他想推卸责任,无中生有编出一个化玉娇来,让人不可思议。不过黑的说不成白的,效林你马上回去,跟如虎同志讲,让他马上弄一份材料,里面要把王化忠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威逼和利诱苏润这件事写清楚。记住了,写得越清楚越好。材料写好后,让他火速送到省厅汪副厅长手里。” “秘书长,您就放心吧,牛监狱长对王化忠他们意见很大,这事是监狱长丁茂盛瞒着他做的,市局也不知道,我让他把详细情况反映给省厅。” “这件事尽量控制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我的意思么?” 马效林重重点头。 本来话到这儿,马效林就该走了,这顿饭不属于他,他也吃不下去。但是他又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抬起的屁股复又坐下,目光楚楚地望住普天成,“秘书长,还有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说吧,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饶舌,直接讲就行。” 马效林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声音抖颤着说:“我听如虎同志讲,苏润还供出了天彪……” 普天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结果,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隐隐能听出一种响声。这声音在响着空调的包房里,竟那么骇人。马效林没敢继续往下说,目光在普天成脸上抖来抖去,最后可怜地收回了。 普天成忽然哈哈大笑,包房里的空气被他的笑声惊了起来,像有猎猎风声卷过。他笑到一半,戛地收住,目光骇人地盯住马效林,“效林你记住,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是会发疯的。王化忠发了疯,苏润发了疯,姓徐的也跟着发疯。这个时候,我们要及时地为他们准备一服药,这服药由我普天成亲自为他们开!” 马效林听得毛骨悚然,他还从没见过普天成普秘书长用血腥味如此浓的口气说话。他暗暗想,普天成也疯了。 普天成又跟马效林交代几句,马效林心里半是有底半是没底,他不敢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也要发疯。普天成也不留他,起身道:“早点回去也好,你是副书记,随便离岗不好。记住,以后来省城,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效林如获大赦般,迅疾离开狮子楼。过了没两分钟,普天成的身影也消失了。等江海玲端着药膳进来时,包房里除了一股**味儿,什么也没有: 马效林离开海州的第三天,普天成得到一个消息,省公安厅汪副厅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吉东。随后,他便听到吉东一监监狱长丁茂盛被停职的消息。这天他陪着瀚林书记在海州视察,瀚林书记心情很好,同行的海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情也很好。在海州新落成的体育馆内,瀚林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海州体育事业这些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瀚林书记讲完,体育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一行人往网球馆去。这天网球馆正常对外开放,普天成他们到达时,正好有一对外国留学生在打网球。走在前面的海州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跟瀚林书记笑说:“早就听说书记是网坛高手,要不要跟他们来一盘?”瀚林书记呵呵笑了笑,“很久不打了,手生了。”就有随从的领导热情鼓劲,要瀚林书记跟留学生打几个球。瀚林书记没推辞,两手一搓,说:“好,那就献一次丑。”普天成很快忙起来,不大工夫,瀚林书记身穿运动服,健步进入馆内。普天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等瀚林书记到了场地边,这才双手递上球拍。瀚林书记笑了笑,“生命在于运动嘛,天成,以后你也要学着打球。”普天成说:“今天先让我饱饱眼福,改天一定拜书记为师。”瀚林书记朗声一笑,跟女留学生对战起来。 二十余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往前拥,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普天成挡在记者最前面,提醒记者们别太靠前,影响书记打球。瀚林书记步伐矫健,反应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场边响起一片片喝采声。普天成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忽然想,如此富有活力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击倒呢?这么一想,他身上仿佛猛地来了劲,也跟着喊了一声:“好球!”这一声喊,似乎把他心里几天堆积的郁闷排泄了出来。后来他借女留学生捡球的空,给瀚林书记送去一条毛巾。瀚林书记边擦汗边说:“可以号召一下,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一股运动热潮。”普天成将这话记下了,他想下一步,应该在全省搞一场公务人员网球大赛。 即兴表演结束后,瀚林书记跟两位留学生合了影。瀚林书记简单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祝福他们能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绩。女留学生想拥抱一下瀚林书记,普天成赶忙制止,另一边,于川庆也在阻止记者照相。瀚林书记见状,笑说了一句:“拥抱就不必了,还是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握一下手吧。” 于是就握手。镁光灯再次闪了起来。 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便是瀚林书记打球的新闻。尽管照片当天晚上普天成便审查过了,现在拿着报纸,普天成还是承认,瀚林书记魅力四射,精神矍铄。他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普天成照样没乘电梯,走楼梯,从八楼到十二楼。普天成欣喜地看到,各部委的同志都在争相看报纸,并做出热情的议论。他心里越发轻松,几天前马效林给他带来的阴影全然不见。 普天成进去时,瀚林书记也在看报纸,秘书董武站在身边。普天成说:“书记还满意吧,要是光线再足点就更好了。”瀚林书记笑说:“天成啊,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普天成接话说:“书记本来就年轻嘛,活力远在我们之上。”瀚林书记也不谦虚,道:“这倒是。天成,往后别死气沉沉的,打起精神来。”普天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种话不好说,只能以笑来回答。 围着报纸谈了一会儿,瀚林书记忽然说:“对了天成,那天跟若瑄谈了谈想法,她还不乐意,回家没批评我吧?” 普天成说:“哪敢批评书记,她这个人,就是顽固。” 董武一听两位领导谈正事,掩上门出去了。普天成说:“她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乔若瑄回到家,什么也没跟普天成说。普天成倒是知道她去找瀚林书记,但也没点破。那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没法对别的事感兴趣。而且,每次乔若瑄单独去见瀚林书记,普天成都装不知道,事后也不过问,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原则。 “你天成也说这种谦虚话了,不应该嘛。不过天成啊,若瑄留在广怀,恐怕有问题。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让她去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女同志,太闹了不好。” 这个“闹”字用得特别有学问,你可以理解成广怀那边太闹,也可以理解成乔若瑄这个人太闹,普天成更倾向后者。他再次明白,乔若瑄在广怀的使命快要结束了,兴许,她从政的路,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回来,普天成反复想,瀚林书记说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想着想着,他蓦地明白了。 省委党校! 余诗伦进政研室的事很快有了进展,普天成正在办公室修改一份报告,组织部长何平进来了。普天成赶忙起身,说:“部长好,你怎么过来了?”何平是中央调整海东班子时从北京部里过来的,人很年轻,才四十五岁,但工作经历相当不简单,三十二岁时在西藏干过,后来又到青海,四十二岁便是副部级干部。海东现有的常委中,数他学历最高,是政治学博士。何平为人谦和、低调,言行举止透着良好的修养。 何平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碰碰。” 普天成赶忙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请何平落座。何平边坐边说:“秘书长是大忙人,我来不会打扰吧?”普天成笑说:“哪儿啊,盼都盼不来你呢。”说着给何平沏茶,何平说:“不喝了,刚在办公室喝过,胃里差不多能养鱼了。”普天成说:“找这儿有朋友刚送来的铁观音,请部长品品。”何平开玩笑说:“秘书长的茶自然是好茶,刚才我在楼道里就已闻到茶香。”常委们见面,老要在茶上做文章,说些跟茶有关的话题。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常委们都是品茶专家,其实不然,是别的话题不好说,也不能公开说。多数常委又不抽烟,见面后为了化解尴尬,只能拿茶做文章。几乎每个常委的办公室,都放着好几种茶。来的客人不同,拿出的茶也不同。普天成拿出的,是南怀市委书记上周末专程让司机送过来的铁观音,依普天成的判断,这茶至少三千元一斤。 何平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秘书长品位就是不一般。” 普天成笑说:“朋友嗜茶如命,他送的应该不差。”两人寒暄几句,何平说起了正题:“有位同志想到政研室来,想征求一下秘书长的意见。” 普天成故作惊讶地说了声:“是吗?”然后道:“政研室主任一直空缺,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这个位子再不能空了,不然工作很费劲。”何平说:“我们心里也急,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最近有人推荐党校副校长余诗伦同志,不知道秘书长对这位同志了解不?” 普天成沉吟了一下:“诗伦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你这一说,我忽然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理论水平高,工作严谨,就怕他本人不愿意啊。” 何平笑了笑,“看来秘书长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普天成说:“了解不是太多,但深刻。听过他讲的课,理论上很有造诣,政研室缺的就是这样的专家。”普天成说这些话,一点不脸红,有些东西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其实他根本没听过余诗伦的课。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余诗伦很崇拜。 “那就好,既然秘书长没意见,我们就找本人谈话了,希望他能服从组织安排。”何平说着起身,那杯刚泡的茶他只品了一口。将何平送进电梯,普天成就想,下一步就该轮到何平跟乔若瑄谈话了。一想党校副校长这个位子,普天成也摇了摇头。 但人适合哪个位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领导觉得你在哪个位子合适。把不适合干副校长的乔若瑄调到党校,也许是一种新的适合。普天成承认,让乔若瑄去党校,等于是折磨她,委屈她,他心里禁不住为自己的妻子生出一种伤感来。 第二天晚上,海东行政学院常务副院长廖昌平便找到了普天成家里。行政学院院长目前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兼任,廖昌平也是在上次调整中才到行政学院的。普天成做省**秘书长时,廖昌平是副秘书长。廖昌平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进门就说:“不公平,秘书长,真不公平,我廖昌平怎么着,也比余诗伦资历深吧?” 普天成刚打开电视机,保姆卢小卉也在客厅,是她替廖昌平开的门。普天成扫了一眼卢小卉,说:“去拿水果来。”廖昌平说不吃,普天成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道:“捕风捉影,撒哪门子的野。”廖昌平在普天成面前说怪话说习惯了,从来不去斟酌,当然,他也不知道卢小卉的身份,还以为是普天成家亲戚。 廖昌平本还想发牢骚,见普天成神色异常,没敢发,再一看卢小卉,明白了。卢小卉相当识眼色,利落地端来水果,沏了茶,钻卧室去了。 普天成这才说:“哪有那么多牢骚,走哪儿发哪儿,像话吗?!” 廖昌平讪讪一笑,“人家这不是心里有想法么。” 普天成抢白了一句:“我还有想法呢。”将水果盘往廖昌平面前一推,问:“都听说了?” 廖昌平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听说了,没想到会是他。” 廖昌平心里谋算这个位子谋算了好久,当初让他到行政学院去,他就向组织部门提出,能不能到省委政研室。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陈江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位子的人选,就连组织部也定不了,你还是安心去当校长吧。”事实证明,政研室主任这个职位,在瀚林书记的心里很重,前主任老瞿离开岗位已有半年多时间,别的位子空两到三个月已是奇迹了,想不到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空了这么长时间。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以后慢慢想。”普天成带着情绪道。 廖昌平还是不服气,点了烟,猛吸一口,“我打听清楚了,姓余的北京有人,听说……” “听说听说,一天到晚就是听说!我说昌平,你到底是在干工作还是在搞情报,我看你到安全局去好了。” 廖昌平挨了剋,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其实这些话他也只是在普天成这里说说,在外面绝不敢乱讲。他北京的一个关系说,余诗伦有个很能靠得住的关系,在中央某要害部门。一定是上面跟瀚林书记打了招呼,要不然,瀚林书记是注意不到一个党校副校长的。见廖昌平尴尬,普天成也觉得口气太冲了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昌平啊,你在省府工作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组织原则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廖昌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着笑道:“秘书长的话,我记住了。” “仅仅记住不够,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安排在哪个岗位,都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我可听说,你现在有点不专心,这不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多事是一步步来的,一步走不扎实,步步皆不扎实。” 廖昌平一听普天成又在点他的软肋,心虚道:“怎么,上面不会有意见吧?” “你自己以为呢?”普天成给了廖昌平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廖昌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跑来诉苦的,这下好,让普天成一句话,把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点中了。廖昌平到行政学院后,的确对工作不大上心,整天想的是,何时才能到省委大院去,到主要领导眼皮底下,干些能让领导看得着听得见的工作。像行政学院这种不打雷不下雨的工作,他真是没心情干。这阵普天成一说,他立刻后悔起来,如果因为这个让上面有意见,那就太不应该了,他廖昌平又不是不会干工作。 过了半天,廖昌平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我是想干,但我对学院那摊子不熟悉。再者,眼下都在抓经济,注意力都在各项硬指标上,学院就是想开展一些工作,下面也没人重视。” 普天成停下步子,毕竟,他跟廖昌平是多年的关系。这人本质不错,就是有华而不实的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放哪儿都党委屈,这个毛病不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机会是啥,机会就是你摸打滚爬中突然闪出的那道亮光,是你苦苦求索中蓦然发现的那座独木桥,而绝不是天上掉馅饼。雨后彩虹是雨后才能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山重水复,后才是柳暗花明。如果你想把前面的省略掉,那么后面出现的,也只能是海市蜃楼,是幻景。 “不熟悉不是理由,下面不重视也是你的托词,你的问题还跟以前一样,老在幻想。昌平啊,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踏实了,再不踏实,以后还有机会吗?” 廖昌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性格中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批评对了,他会虚心接受,特别是普天成的批评。两人在省**的时候,廖昌平没少挨普天成的批评,但越批评两人关系越近。普天成也只有在廖昌平面前,才愿意说些实话,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因为它容易伤害别人。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批评,官场中人就更不用说。天天奉承,弄不好他都拿你当敌人。如果老是挑刺儿,怕是早就拿你当政敌了。好在廖昌平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普天成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中最率直也最透明的一位,普天成有时候是拿他做镜子的。可惜,这样的镜子摆在眼前,还是不能让他的心透亮。兴许,他这辈子是透亮不过来了。心上抹了颜色的人,再怎么照,也是有阴影的。背负着阴影前行,这就是普天成。 普天成叹口气,冲廖昌平说:“眼下省委、省府正在全力打一场工业企业攻坚战,你们学院何不在这方面动动脑子?” “你是说?”刚才还心情灰暗的廖昌平一下来了兴趣。 “学院就是为**工作服务的,这点道理你总懂吧。围绕**的中心工作搞培训,这样的主意你都想不出来?” 廖昌平恍然大悟,“愚人就怕点拨,你这一点拨,我倒是有谱了。”廖昌平说完,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普天成,普天成也轻松了许多。从内心讲,他是极愿意让廖昌平到政研室的,廖昌平把材料关是一绝,过去**那边的材料或文件,主要还是廖昌平把关。另外,人在任何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啊,普天成现在是一肚子的话捂馊了,也找不到人说。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既然瀚林书记有了人选,就得尊重现实。不单是尊重现实,还要把这个想法彻底掐死。普天成给廖昌平支招,让他抓培训,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帮廖昌平把这个念头掐死。 机会总还是有的,普天成对此深信不疑! 这天晚上两个人喝掉了一斤茅台。普天成很少喝酒,但这天晚上,他想喝。 省委很快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对余诗伦的任命。余诗伦到任的这一天,海州下了一场透雨,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本来普天成安排了几桌饭,想为余诗伦接风,可下午四点多钟,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跟大华的同志吃顿饭,有些情况还需碰个头。普天成便知道,周国平那边的行动开始了。 普天成赶到胜利宾馆,国平副省长还没到,于川庆倒是来了。跟于川庆在一起的还有**那边的曹副秘书长、办公厅巩副主任等好几位。大家都是熟人,办公厅巩副主任还跟乔若瑄一起共过事,普天成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往餐厅去。因为少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普天成就成了这群人中间的头,受到了大家的热情礼遇,普天成对来自巩副主任他们的恭维和礼赞欣然接受。官场就是这样,每一个场合,都有不同的恭维声和赞美声,尽管内容大同小异,但表现方式却千差万别。巩副主任就特意提到,前些天在《理论》杂志上看了普天成写的一篇文章,很受启发。“高屋建瓴啊,秘书长真是大家风范。”普天成笑笑,作为一个省的最高智囊,他每年都要在中央和省里的几家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这些文章有的是谈海东的经济社会发展与繁荣,有的是谈领导干部的修养与情操。巩副主任提到的这篇,普天成谈的是领导干部作风建设,中间提到了最近全国发生的两起腐败大案,两名副部级干部落马,在全国震动很大。当然,普天成重点谈的是如何贯彻落实***在中纪委七次会议上对领导干部作风建设发表的重要讲话,针对***提出的在领导干部中倡导形成八个方面的良好风气,树立八荣八耻观,谈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篇响应性的文章,瀚林书记对这篇文章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还说要在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组织学习。普天成并不认为自己文章写得好,关键是态度亮得及时,有时候能不能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领导干部的一种修养,更是艺术。 胜利宾馆的环境跟桃园差不了多少,布局和绿化甚至比桃园还要漂亮,只是因为它是**的,所以名气没桃园那么响亮。这天的饭安排在淮海厅。到了淮海厅,普天成意外地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正是余晴。普天成脸上有丝惊讶,于川庆也跟他一样。余晴没认出普天成,但认出了于川庆,彬彬有礼地问了句“首长好”,就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去了。普天成盯着余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就闪出金嫚那张脸来。前些天金嫚跟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跟丈夫过了,要离婚。普天成下意识地就阻止,说不能离。金嫚笑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普天成好不尴尬。是啊,他慌什么,金嫚从来没说要嫁给他,也从没流露出要缠着他不放的意思,这点让普天成深感欣慰。有多少人毁在了女人上,起初抱着投机的心理想玩一玩,结果引火烧身,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普天成算是幸运,截止目前,还没被哪个女人抓住不放。跟他关系最密的金嫚,也在他离开吉东时嫁了人。金嫚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普天成听说,他们常打架,夫妻关系很不好,到现在也没要孩子。所有这些,都像辣椒水一样时不时地要辣一下普天成。普天成知道,金嫚现在的不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 某种程度上,是他毁了金嫚。 于川庆见他走神,悄声提醒道:“等一会儿秋燕妮也要来,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 “是么?”普天成从余晴身上收回目光,又从脑子里把金嫚驱走,装作诧异地问了于川庆一句。于川庆别有意味地一笑,“有人望穿秋水,有人浑然不觉,这世道,越来越缺少默契了。” “乱说。”普天成及时地制止住于川庆,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普天成就不跟于川庆开玩笑,这也是他的原则之一。他转向曹副秘书长,“你老父亲的病好点没?”曹副秘书长受宠若惊,他父亲几个月前心肌缺血,住过一次院,普天成特地到医院探望过,曹副秘书长对此感激在心,今天听普天成再次问起,就越发感动得不行。他站起身,就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谢秘书长关心,老父亲算是挺过来了,现在精神状况还行。” “那就好,人老了,不要只想着吃药,还要适当增加活动量。另外,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曹副秘书长马上点头,“秘书长说得对,他现在天天到公园散步呢,还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学太极拳。前段日子有个老太太劝他养条狗,这些天正吵着让我买狗呢。” “那好啊,让他有个寄托。大家都忙,平日没时间照顾老人,老人寂寞,养条狗正好可以把寂寞打发掉。” “那好,我明天就去给他买。” 聊完曹副秘书长的父亲,话题又转到巩副主任的老岳母上。普天成在**的时候,这些人都在他手下,他们家里有啥事,谁家有老人,谁家老人患啥病,普天成都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后勤办要分东西,普天成总要叮嘱一番,有老人的给多分一份。尽管这些人都不缺那点东西,但这么一做,情感上就不一样了。有人说他在**里威信比副省长都高,不是说他权大,而是说他心长。 心长则路也长,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车子的声音,于川庆说了声“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起身,往外面去。出门时巩副主任步子走得快了些,差点先普天成走出大厅。意识到犯了错误,他猛地止住步,侧身等普天成和于川庆先走。他发现,于川庆脸上,已暗暗露出不快来。 下级任何时候都不能抢上级的彩,这是铁的规律。谁犯了,哪怕是无意,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普天成伸出双手,热情地跟国平副省长握过手,然后又跟大华的领导一一握手,同时做出恭请的样子,请他们往里进。轮到秋燕妮时,他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秋燕妮冲他深情一笑,伸出手来,“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秘书长,幸会,幸会。”普天成没敢正视秋燕妮,他怕秋燕妮不分场合露出那火辣辣的目光来。**女人跟内地女人不一样,她们喜欢把内心的东西表露在脸上。 普天成和于川庆热情迎客的过程中,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拘谨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他们是没有资格走上来跟领导和贵宾一一握手的,只能站在远处,用微笑欢迎。周副省长也只是跟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就在大华几位高层的簇拥下进去了。普天成又抢在前面,等副省长的步子到达淮海厅时,他跟于川庆已一左一右站在了门边。 主客一一落座。普天成本想坐得离周国平远一些,坐领导身边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普天成觉得是这样。每次吃饭,他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离领导远一点儿,这跟工作当中正好相反。不料周国平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老普,坐这儿,咱们说话方便。”普天成只好坐过去。周国平左边是大华**总部瑞德先生,英国人,很年轻,四十岁不到,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右边,就是普天成了,普天成右边,居然坐了秋燕妮。好似无意,其实有心,普天成有几分不安,心里又有一点点惬意。跟秋燕妮认识这么长时间,两人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坐过。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国平副省长说,吃过就撤,晚上他还有个活动,要到一所大学去演讲。凉菜上齐后,国平副省长讲了几句话,意思是感谢瑞德先生和助手劳尔小姐来到海州,共同为大华海东出谋划策,也感谢大华集团副董事长兼海东办事处主任燕妮小姐,大华海东前段时间运行得不是太好,主要原因不在大华,在海东方面。是海东方面没把基础性工作做好,延误了项目进度。对此,省里已做了调整,相信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国平副省长还代表省委、省府向大华方面表了态。国平副省长表完态,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说这杯酒就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从今天起,大华海东会驶上快车道。他的举动赢来一片掌声,是川庆秘书长带头鼓的掌。接着,瑞德先生也代表大华总部表了态,他说前段时间工作不理想,关键原因还在大华身上,大华资金不到位,影响了职工安置。他也喝了一杯,表示道歉。瑞德先生接着强调,本周内,将有三千万到账,可以用于职工安置,以后每半月到账三千万,直到把答应的款全部付清。瑞德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想,周国平就是周国平,大华这些钱,也只有他能争取过来。如果换了别人,怕也只是一个数字,何年何月到账,只有鬼知道。感慨中,他投过去目光,见周国平的目光瞄在性感的劳尔小姐身上,他便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了。 瑞德讲完,轮到秋燕妮了。秋燕妮端起酒杯,说:“燕妮嘴笨,这种场合,实在不敢多讲,不如以酒代之吧,按你们的话说,一切尽在酒中。我相信,大华跟海东的合作一定是愉快的,而且能双赢。”说完,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兴许,这天的秋燕妮也有几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有几滴酒洒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普天成看了,感觉那挂了酒珠的粉颈更为漂亮。 如果不是国平副省长晚上有事,这天是要放开喝一阵的。要论喝酒,今天来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都是行家,陪一桌客人不在话下。秋燕妮喝过之后,国平副省长说,今天情况特殊,酒就不敬了,大家随意喝点。然后叮嘱于川庆,照顾好客人。普天成本来也是想敬杯酒的,一听国平副省长这样说,便打消了念头。 席间国平副省长提出了一件事,大华原来的协议是要安排一毛厂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大华认为这太高了,无法落实,当然,这与一毛厂职工的素质和文化程度也有关系。一毛厂职工素质普遍低,文化程度大都是初高中,小学也有不少,以前从事传统纺织业,劣势还显不出来,现在是高科技项目,文化程度的劣势一下就显了出来。大华提出,能不能降到百分之十,不能安排的这百分之十,由省上协调其他企业安排,大华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补偿。周国平说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全都垂下头,好像在思考。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用思考的,国平副省长借饭桌上把它讲出来,就是想给大家通通气,具体怎么做,他早就有了数。普天成也垂下了头,这是一种习惯,任何场合,遇到难以作答的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垂下头,做思考状。普天成默默在算一笔账,降十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有五千职工没了着落,这五千职工,往哪里安排呢?见气氛有点冷场,周国平笑道:“老普,过去的协议是你谈的,你说说。”普天成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道:“既然大华有难处,这个问题可以协商。现在重要的不是职工安置,是项目进度,只要项目建得快,早一天见到效益,我们的期望值就早一天能实现。” “川庆,你的意见呢?”周国平又将话头转给了于川庆。 于川庆刚夹了一块鱼,一听副省长点他的将,忙将鱼放下,道:“我认为天成秘书长说得有道理,毕竟这项目他最熟悉。” “好,既然两位秘书长意见一致,我看这事可以商量,补偿不补偿我们先不提,先跟职工方面碰碰头。”说到这儿,他把目光投向普天成,脸上洋溢出一种热情的笑,“怎么样老普,这个难题还得交给你,谁让你办法比我们多呢。” 普天成这才明白,国平副省长今天请他来,摆的原是鸿门宴!他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跟工人实在说不出口啊,当初谈百分之二十,他已费尽了口舌,也背了一身骂名,现在再砍掉五千人,这简直……见国平副省长期待地看着他,普天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试试吧,谈不下来省长可别批评我。” “有你老普出面,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国平副省长率先举起了酒杯。普天成赶忙举杯,抢在国平副省长前面喝了下去。酒杯刚放下,余晴还没把酒斟满,这边又响起了秋燕妮的声音:“我也敬秘书长一杯,感谢秘书长对大华长期的支持与帮助,以后很多事,还离不开秘书长呢。”普天成想推辞,国平副省长帮腔道:“该敬,你们每人都应该敬秘书长一杯。”这下好了,矛头哗地对准到他身上,本来少了敬酒这道程序,吃饭的气氛就不热烈,现在大约是要谈的事定了音,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国平副省长这一提议,于川庆他们立马响应,依次就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喝了秋燕妮这杯,不喝别人的,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一碰杯。几杯下肚,普天成脑子就有些晕,再看秋燕妮,就有一种缥缥缈缈的虚幻感。 饭吃到中间,周国平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提前走,让于川庆把大华的客人还有普天成招待好。于川庆要一同去,周国平说不用,那边还有人。于川庆便知道,国平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在恭候,便也不再客气,跟普天成一道将国平副省长送上车。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也要走,于川庆挽留了一阵,见人家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悄声跟普天成说:“事情解决了,他们就想溜人,也好,咱们好好喝。”普天成心里骂:解决,你说解决就解决了啊?他硬着头皮跟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道了晚安,转身往里走,走一半,忽然停下,秋燕妮为什么不走? ·3 有些事想着难,解决起来,也未必就真难。普天成跟郑斌源他们谈了两次,没想到,事情解决了。 郑斌源叫来的十多个职工代表居然对削减百分之十这个数字不感兴趣,这让普天成甚为惊讶。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华那边的意思讲出来,工人代表一准会暴跳如雷地攻击他,没成想,带头的那个叫陈亮亮的职工代表温和地笑了笑,“领导,你说啥就是啥,百分之几对我们来说,当不了饭吃,我们也没指望进那个厂,你还是抓紧把十二条落实了,再不落实,工人堵到省**门上,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普天成盯着陈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实了三条么,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来。”“那你们怎么不一步步来,非要急着开工呢?”陈亮亮反问道。这话把普天成问住了,普天成回过目光,想从郑斌源那儿寻求帮助。郑斌源不知啥时已离开会议室,他把话说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体怎么谈,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普天成又跟陈亮亮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陈亮亮见他也是认真解决问题来的,不那么刁难他了,但也绝没对他抱希望。希望这东西,抱几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陈亮亮说:“领导,你也别痛苦了,你一痛苦,我们当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么着吧,我可以保证职工不闹事,但**答应的条件,也麻烦你给催着落实一下,工人确实不容易,再不要拿我们当猴耍了。”普天成马上保证:“凡是答应了的,我们保证做到,职工能体谅**的难处,我们很感谢,我代表省委、省**再次谢谢你们。”这时候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怪声怪气地说:“**也有难处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钱花光了吧,再卖几块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没敢接中年男人的话茬,这种牢骚话、怪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 普天成没敢在会议室久留,见好就收地脱身出来,给郑斌源打电话,问他在哪。郑斌源慢条斯理道:“我在家睡觉呢。”普天成赶到郑斌源家,他还有点不放心,跟工人的谈话太过顺利,令他不由得怀疑,他要再考实一番。 郑斌源并没睡觉,刚才他家里来了客人,是三毛厂原工会主席,来向郑斌源请教问题的。本来工人的积极性挺高,一直嚷着要跟大华对抗下去,绝不让大华顺利开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工人的积极性突然没了,特别是原来挑头上访的那些人,最近连影子都找不到了。郑斌源心里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据郑斌源了解,副省长周国平分管大华海东这一项目后,明着暗着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万,对一毛、三毛的特困户每家给予一万元的临时救助,同时又督促落实了他们的低保。这招效果奇佳,原来这批特困户是上访骨干,现在因为这一万元钱,他们倒向了**这边。第二招是让海州两家大型企业临时吸纳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职工,这批人员的工资由企业支付一半,市**补助一半,这就等于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出台了专门政策,凡一毛、三毛职工,如果自己创业,开办小店由社区担保,银行一次性给予扶持贷款三万到五万,三年免收各种费用,凭下岗证到税务部门登记,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海宁区**还在最大的两个市场海安路市场和海华路市场清理出铺面一千多个,让一毛、三毛的职工优先挑。这些措施,让原本就对上访不再抱希望的职工们一下看到了实惠。其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业改制,总要引起群众上访事件,但还是普天成说得对,上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自己。 这些话郑斌源当然不可能跟三毛厂工会主席讲,这人是个一根筋,对上访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其实郑斌源也知道,这个工会主席上访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叫**安排自己。如果现在有人提出,马上给这个工会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继续拿工资,工会主席立刻就会跟工人说拜拜。对这种抱有私欲的人,郑斌源是看不上的。当然,对国平副省长以及海州市**采取的这几项临时性措施,郑斌源还是由衷地高兴,因为不管怎么样,**算是开始善待下岗职工了。 一听普天成要来,工会主席紧忙告辞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谈判十二条时,工会主席跟普天成吵过架,还用粗话谩骂过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郑斌源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撒了谎。不过郑斌源睡不睡觉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他说:“我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这次工人这么给我面子。”郑斌源挖苦道:“你秘书长出面,谁敢不给面子?”说着给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过茶,“不过斌源,我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郑斌源猜想,普天成并不了解真实情况,毕竟这事不归他直接管,他也没往透彻里说,有些话说穿了也没啥意思,大家还是含蓄点好。他说:“你应该高兴,回去又可以请功了。” “欺负我啊,我是跑来虚心向你讨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哎,帮我分析分析,职工思想为啥转变得这么快?”普天成厚着脸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抚政策,你们这次算是想通了。” “什么意思?”普天成感觉郑斌源话里有话,追问道。 郑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哑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说了,取笑道:“拿国家的钱为大华扫清障碍,大华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无语了。郑斌源说的这些,他还真不知道,这等于在十二条外,又多出好几条,国平副省长的力度也太大了点吧?不过转念又想,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似乎没有! 有时候,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其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牺牲着种种利益,有时是个人利益,有时是群体利益,更多的时候,牺牲的则是国家或集体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东时发生的那起恶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们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板违章指挥,一个班十二名作业工人死于非命,为了平息事端,还不是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最后每个工人赔付三十万,才将事态压下去。这三十万,有一半是**出的钱! 看来“牺牲”两个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普天成苦笑一声,他是无权指责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条牺牲链的话,他就是这条链上的一个齿轮。好在,这一次的牺牲,受益者是下岗职工,比起把钱大把大把地挥霍或浪费掉,也算值。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普天成忽然说:“对了,有人高薪请你,给你留了总工的位子。” 郑斌源略微惊讶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释然了,“你是说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给你,我可不敢夺人之爱。”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本能地问出一句。 “别紧张,秘书长的红颜知己,我可不敢夺。”郑斌源笑着说。 “老郑,这玩笑开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让郑斌源说到了痛处,一时显得慌乱。 郑斌源却不在乎地说:“大华早就给我下了聘书,说实话,我对他们没有信心。工人所以对你的百分之十不感兴趣,说穿了,也是对这家企业不抱指望。”郑斌源把话题又带回到大华上,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你掰着指头算算,招商引资引来了多少企业,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结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几家?说轻点你们这是一窝蜂,形式主义;说重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普天成也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着别人家的孩子养老,结果别人的树上永远结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没几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们。国有传统老企业是有问题,但一味地关门拍卖,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让给外资,等于是自己刨自己的锅头。” 普天成一听他又上纲上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政治化,赶忙转移了话题,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邓雅兰差啥了,人长得漂亮不说,事业也比你干得红火。你们两个到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呢。” 郑斌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沟的游戏还是你们玩儿吧,我郑斌源不感兴趣。” 一听“退水沟”三个字,普天成脸蓦地一红,他知道这话跟秋燕妮有关。秋燕妮到海东后,是有一些绯闻的,绯闻的主角郑斌源当然清楚,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最近秋燕妮频频向普天成示爱,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郑斌源耳朵里,郑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沟,灭火器,是真正为领导分忧解难的。见普天成失神,郑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听我一句劝,离她们远点。”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像我,为女人影响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劝郑斌源的,邓雅兰最近找过他,一方面是为自己的企业,她看中了一块地,想拿下来,那儿建服装厂真是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也有想见一见郑斌源的意思。哪知让郑斌源一句话,就把嘴堵住了。 从郑斌源家出来,普天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燕妮频频向他发出暗示,难道真有退水沟这么一说? 后来他自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天在胜利宾馆,秋燕妮是特意为普天成留下的。于川庆也看出了这点,于是二次回到淮海厅,于川庆便示意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动点真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于川庆给他们使眼色,就知道今天这场酒,秋燕妮是目标了,于是便轮番敬,说些恭维而又十分中听的话。秋燕妮一开始并不知是计,还以为两位领导是诚心诚意敬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哪知这一喝,就把自己喝进了一个圈套。省委和省府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们,平日在酒桌上是没机会施展的,大领导在,他们只能毕恭毕敬,顶多也就是在领导不想喝或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拿自己的肚子为领导解解围,撑撑面子。有人说秘书长的肚子一半是领导的,酒量全是给领导代酒代出来的,这话不假。至于副秘书长,他们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个人就都成了领导的。他们几乎是一嘴不吃,张罗着让别人吃,但酒却不能少,不只要给领导代,还要给客人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别人活的。这种哑酒喝起来非常痛苦,压抑、郁闷,还得赔着笑,而且绝不能喝醉,如果失态了的话,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副秘书长们都拿这种酒叫壮烈酒、考验酒。谁要是没这个能耐,这个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领导离开,他们成了主人,场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马上从幕后活跃到台前,抡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让你在酒上显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为省里的官员都跟普天成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巩副主任他们一放开,便都成了老虎。“秘书长,帮帮我吧。”她美目流连,可怜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动了怜悯之心,接过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两位副职不敢把他怎么样,于川庆敢。于川庆私底下也听说过一些秋燕妮对普天成暗中生情之类的话,但一直不信,认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个十分把得住的人。这天他看见秋燕妮眼里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给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让普天成现回形。于川庆说:“秘书长英雄救美,我们三个可得小心了。老巩、老曹,你们要是今天能让秘书长多喝几杯,往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巩、曹二位早就等着于川庆下令,再说他们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开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开了,以后汇报起工作来,才能放得开。 气氛越来越热烈,普天成也不敢装得太正统,这种场合,你要是装得太正统,是会伤了人气的。人气这东西平日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它能顶大用。巩、曹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到省长、书记眼皮底下的人,各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来是坚持能团结则积极团结,实在团结不了,也绝不开罪的原则。人家既然热情地敬你酒,就证明,他是想跟你进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开,跟他们密切起来。 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缥缥缈缈,虚幻得不成。忽而觉得她柔情似水,万般风情集于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忽而又觉得她苍苍茫茫,像极远处的山水,浩渺无边。于川庆见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继续,如果真让普天成出了丑,他是交代不了的,于是便提议散场。巩副主任殷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于川庆瞪了他一眼,道:“你们送秋董回宾馆,我送秘书长。” 秋燕妮十分不舍,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啊,她跟普天成坐得这样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令她陶醉。她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很喜欢,这是她到海东后,唯一打内心深处喜欢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拒绝着她,从不给她机会。今天不一样,他给她代酒,暗暗地保护着她。目光相对时,他眼里也流露出一种风情,那风情秋燕妮能读懂,真的能读懂。 她希望时间慢些,让这样美好的时光多在她身边驻留一会儿。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么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她也知足。 但是于川庆说要走了,可恶的于川庆,他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犹未尽地说:“谢谢两位秘书长,谢谢领导,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处,多多谅解,改天燕妮设宴,请各位领导再喝一次。”巩副主任说好,曹副秘书长也喝多了,居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能跟秋董一起喝酒,当然求之不得。” 于川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并叫来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让她扶着秋燕妮,往大厅外面去。刚一出大厅,就看见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机奔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对酒很敏感的秋燕妮,这天会喝成这个样。 那天晚上,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普天成收到一条短信。当时他已睡了,保姆卢小卉给他喝了酸梅汤,又冲了一杯橘子粉,有了这两样东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没怎么折腾便睡着了。手机的蜂鸣声惊醒普天成,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秋燕妮发来的,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复吟了几遍,心里泛上层层涟漪。有那么一刻,他都要回给秋燕妮一首词了,又恨恨地掐灭想法,坚决地将短信删了。 凭多年在风月场上的经验,普天成断定,秋燕妮动的是真情。她为什么要对他动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这真是一个谜,谜啊—— 普天成长长地叹口气,脑子里忽地闪出瀚林书记那张脸来,紧忙就将秋燕妮那充满忧郁、充满期盼的哀哀眼神赶走了。 ·4 全省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终于拉开帷幕,这是瀚林书记上任后抓的一项重点工作,整个活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宣传教育,领会精神;第二阶段是自查自纠,端正作风。眼下到了第三阶段,分片抽查,重点整改。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阐述,特别指出,这次活动要重点检查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转变,要树立全省上下一盘棋的思想,大力开展理想信念、从政道德和党纪党规教育。以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为龙头,进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领导体制和机制制度。会后,省委一共派出四个检查小组,马超然副书记带领第一检查小组,奔赴吉东、广怀两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马超然这个组。 当晚,普天成便接到来自吉东方面的消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东时的秘书,现任吉东团市委书记的胡兵。胡兵说:“普书记,王主任他们从北京回来了。”普天成问哪个王主任,胡兵说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问,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还有谁?胡兵便将人名一个个报上,其中就有原政协主席李国安,原财政局长江玥。这个江玥有点意思,普天成刚到吉东时,她是吉东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普天成发现她工作能力不错,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女干部,就把她从副县长提拔到了市国资委主任的位子上。国资委那几年,江明干得也还不错,帮普天成解决了不少难题,特别在吉东几家国有企业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从而确保了吉东国有企业改制步伐,让普天成和吉东市在全省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创新能力,工作作风扎实的干部,将她提拔到市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可是江玥当上财政局长后,世界观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贪钱,变着法子为自己捞钱。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从各家企业索要好处费达一百多万元,还擅自挪用项目资金,在财政局设立小金库,让自己的亲信炒股,结果把小金库的钱全赔在了股市里。案发后,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交司法机关,让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另一种意见是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由市纪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一级使用。持这种意见的是王化忠和李国安。普天成当时也有些犹豫,内心讲,他是舍不得这位干部的,她精明、能干,对工作也有满腔热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能力。普天成一开始也有保护她的动机,想内部处理一下,让她原回国资委算了。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国安他们联合了三十余名干部,联名向市委写信,要求保护江玥,目的就是要给普天成施加压力。这一招把普天成惹恼了,后来召开的常委会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纪委提出的开除江玥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处理意见。半年后江玥因受贿和渎职罪被判十二年,进了监狱。但令人惊讶的是,江玥入狱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狱中怀孕,医院也证实了这点。当时江玥已经四十六岁,她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外界都说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碍,不能生育,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复了。当然,吉东民间对这次怀孕,有很多版本,有说江玥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当副县长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当关系;也有说是政协主席李国安的;更有甚者,竟说江玥肚里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为江玥被判入狱后,普天成到监狱探视过她。 江玥以怀孕为由,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进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监的日子,她又让省人民医院出具了患病证明,直到现在,还在保外就医。没想到,江玥现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们的阵营,开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过去曾对江玥的厚爱,还有对她寄予过的厚望,普天成感叹良久。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他跟胡兵说:“你安心工作,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胡兵毕竟年轻,不放心地问:“普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欢别人问这句话,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触犯了党纪国法,不用他们告,我自己会走进监狱。”说完,啪地收了线。 合上电话不久,普天成又觉得不该跟胡兵发火,想打电话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又一想,算了,现在还是少打电话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如果仅仅是王化忠、李国安他们,普天成是用不着紧张的,但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兴什么风能做什么浪。怕的是那些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真不知道这些貌似简单的人,背后会有什么力量。再者,王化忠他们连江玥这样的人都发动了起来,还不知下一步,他们的联盟会扩大到哪儿! 得采取措施了,再犹豫,怕会误大事。 这个上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幸好,这中间没瀚林书记的电话。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决心,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很久不用的号上。这号深埋在他心里,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这个号码他再也用不着了。朱天彪太多事,帮他等于就是在害自己,还是拉开点距离好。没想,两人分开两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电话里传来朱天彪的声音:“你还好吗?” 普天成说:“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烦人。” 朱天彪顿了顿,问:“要紧不?” 普天成说:“世上没哪件事不要紧,也没哪件事特别要紧,就看你怎么理解。” 朱天彪说:“我是问眼下这事。” 普天成说:“有点麻烦。” 朱天彪那边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难,这事的确犯难,如果不犯难,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关一上午;如果不犯难,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他艰难地做了一阵斗争,终于一咬牙:“你抽空过来一趟吧。” 朱天彪那边嗯了一声,压了电话。普天成抱着电话,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普天成清楚这个电话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这么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完这个电话,普天成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尽管从吉东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里,她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吉东。普天成坚信,同样的感觉,瀚林书记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归另一个省管辖,但它跟海州离得很近。二十年前,它还是海州的一个地区,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它划给了另一个省。 天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让雨雾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点出发的,他跟瀚林书记说,他要去扫墓,瀚林书记还伤感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普天成说:“一晃儿的事,昨晚还梦见小时候很多事呢。”瀚林书记像是被触动了,做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半天后道:“去吧,正好这段时间稍闲一点。替我给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时间啊。”普天成赶忙说:“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劳呢,哪能占用您的时间。”说完,紧着告辞,生怕多待一秒钟,说出什么泄露秘密的话来。 普天成的父亲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离子水并不远,但普天成并没有扫墓的计划。一则,父亲并不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后第十一天,瀚林书记把日子恍惚了。二则,随着这些年在官场的挣扎,普天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了父亲的要求。父亲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俭朴是大家公认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为自己着想,不为天下百姓忧愁。普天成现在是只为着自己了,他无脸面对父亲。 记忆中的子水城是隽丽而又缠绵的,跟江南的缠绵有不同的味儿。普天成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子水,母亲的娘家就在子水,“**”颠覆了他对子水的记忆,让子水以一种可怕的面目在他脑子里存活着,棍棒下**的姥爷至今还让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东西是可以用时间冲淡的,所以普天成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没虚幻出什么血腥的场面。 普天成自己没带车,他是乘火车来的。他现在是越来越谨慎,对身边的人,也格外地留神。这样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对别人放不下心来。其实一个人来也有好处,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从容的,不慌不乱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像普通人一样往怀岸那边去。怀岸那边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娇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长。 化玉娇本不叫化玉娇,她原名叫秦凤娇,去吉东那边承揽工程项目时,她是新大地物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当时新大地的总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凤月。后来的事实证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种说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专做不正当生意。但是,普天成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打着瀚林书记旗号来的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秦凤娇差点让普天成栽了跟头。新大地前后给吉东十余家工程公司提供过钢材、水泥,还有铝合金,总价值达一亿两千万元。一开始秦凤娇她们还遵从游戏规则,不敢把太次的东西倾销到吉东。后来姐妹俩胆子越来越大,竟串通苏润,联合将一批过期水泥和劣质建材销到吉东。不幸的是,苏润因库房管理混乱,发货员错将发往别人工地的劣质水泥发到了吉东大厦工地上,结果导致吉东大厦坍塌。 事发后,普天成很震惊,秦凤娇姐妹俩所做的一切,居然瞒过了他。一开始他是铁着心要追查到底的,对牵扯到的人和事,绝不姑息。查到中间,突然有人告诉她,秦凤娇手里握有瀚林书记的字条。普天成傻呵呵地问:“不会吧?”那人极为神秘地说:“普书记,不只是字条,还有比字条严重的东西。” “什么?” “是……录像,她们把……和首长在床上亲昵的镜头全录了下来。”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掌肿了三天。 “千真万确,普书记,再不能查了,再查,我们都不好交代。”说话的是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省建设厅纪委书记,后来他升为建设厅厅长。 普天成犹豫了两天,也痛苦了两天,最后,他不得不授意有关人员,将事故责任往别的方面引,尽量避开建材等敏感问题。调查人员按他的指示,又从地质结构、图纸设计等多方面找问题,但是要想推卸掉这么大的一起责任事故,实在太难。后来建设厅纪委书记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苏润做做工作,让他一个人把责任担了,然后再想办法。 普天成摇摇头,“难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我就得卷起铺盖回家。”建设厅纪委书记黑青着双眼说。他已有五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到医院开了药,也不顶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的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的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愣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说话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来一斤。”普天成扫了俩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于是他想到,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秦凤娇坐在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风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即使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愣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报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皇,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儿,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止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宽恕了她们。坦率地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也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吵杂,也许是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暄几句后,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报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了,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的。包括此行,也是多余的。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做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3 ·1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乔若瑄回来了一次,普天成跟她拐弯抹角谈起了工作变动的事。普天成说:“我考虑了好久,老杜那个人不是太可靠,跟他搭班子,迟早要出事,要不,你还是挪个地方?”乔若瑄放下手里的报纸,盯住普天成问:“往哪儿挪,你们不会再缺副秘书长吧?”普天成目光一暗,“若瑄,我跟你谈正事呢。” “谈正事上你办公室,这是家,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想听正事。”乔若瑄起身,往厨房去。这次回来,乔若瑄发现了一个女人们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问题,她家的厨房成了摆设,她断定这一个多月普天成没做过一顿饭。这样下去,普天成的胃受不了,男人到了这把岁数,是不能乱凑合的。乔若瑄想给普天成找一个保姆,被普天成拒绝。乔若瑄不甘心,背着普天成给王静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从永川那边找一个保姆来。永川是广怀下面一个县,王静育以前在永川做过县长,那一带的妇女打小就能吃苦,而且卫生习惯很好。王静育说正好有位远方亲戚,家里女孩多,答应这一两天就带过来。乔若瑄想把厨房认真打扫一下,这样乱糟糟的厨房,让外人看见,她脸上没面子。 普天成拦住她说:“若瑄,你再认真想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瀚林书记也有这个想法。” 乔若瑄的步子猛地止在了那儿,半天,她回过身来,冲普天成说:“不可能!” 普天成没把上次瀚林书记找他谈话的事说出来,他怕乔若瑄接受不了,仍然婉转地道:“你也知道,瀚林书记对官员家庭一直有看法,他在几次会上都讲到,要把海东这个特色取掉。” “讲了就要做?普天成,你是想借瀚林书记来压我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回来,杜汉武想撵我,我还赖着不走呢。”说完,进厨房了。 普天成知道谈下去也是白谈,弄不好还要伤两个人的和气,便略显忧愁地想,乔若瑄这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下午五点,王静育的车到了,果然带来一位叫卢小卉的女孩,个头高高的,差不多赶上了乔若瑄。猛一看,不像是从永川那种落后地方出来的,尽管穿着很朴素,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给人一种精于世故的错觉。普天成不明就里地问:“这位是……”卢小卉扭捏着她好看的身子,略显拘谨地站在了一边,目光怯怯地望在王静育脸上。王静育冲普天成笑笑,再望住乔若瑄。乔若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卢小卉好几遍,显然,她对卢小卉的年龄还有已经发育成熟的身子有点不放心,她要的是那种青中带涩淳朴中带着傻气的女孩,卢小卉这身材,应该到哪家时装公司做模特去,那对藏在素衣里的胸,一旦换件衣服衬托出来,是很让人忧心忡忡的。可既然王静育带来了,她又不好拒绝,再说人家孩子才十五岁,也不能往坏处想,于是便问:“家里都同意了?” “同意了。”王静育代卢小卉回答,目光快速地往普天成脸上一扫,带着某种意味。 “家里的活儿都会做吧?” “您放心,阿姨,洗衣做饭我样样拿手。”这次回答的是卢小卉。卢小卉一说话,乡下孩子的淳朴就显出来了。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孩子蛮让人喜爱。乔若瑄点头道:“那就留下吧,你叔叔胃不好,记得做饭清淡点。再者,衬衣要天天洗,洗了要熨好。” 卢小卉一一点头,普天成这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不要,怎么还……” “要不要由不得你,静育快坐,我带小卉先熟悉一下。” 王静育诡秘地一笑,坐下了。普天成狠狠剜了他一眼,也有些无奈地坐下,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下面的事来。 乔若瑄很快就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又带着卢小卉去了卧室。卧室是她上午就腾出来的,以前当客房,有点小,但住保姆已足够。卢小卉带的行李不多,其实也不用带,一应物件乔若瑄都替她准备好了。看完卧室,乔若瑄问:“满意不?”卢小卉脸上闪着红晕,羞答答说:“这么好啊,我原还想,要住地下室的。”王静育接话道:“去年她在北京做家政,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乔若瑄这才知道卢小卉以前就做过家政,还是北京,怪不得呢。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海州,不是北京,缺什么,随时跟你叔说,他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的。”这话说得很巧妙,似乎有双重意思,说完,乔若瑄望了一眼普天成。普天成心里早有想法,等乔若瑄一走,他就打发掉卢小卉,他要什么保姆,再说这女孩也长得太那个,住一起不好。 王静育要做东,请普天成夫妇吃饭,普天成不想去,谎称有事推辞了。乔若瑄急着要去瀚林书记家,离开广怀时,她就跟瀚林书记的秘书约好了,早上一醒来,就给瀚林书记发了条短信,瀚林书记回短信说,下午五点给她电话。刚才在卧室时,她收到瀚林书记秘书的短信,说瀚林书记让她过去。这事同样不能让普天成知道,一旦让普天成知道了,准又惹出新的不快。 王静育见普天成两口子都不愿跟他出去,便也知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又跟卢小卉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普天成,别偷懒,手脚要勤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识眼色,等等。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普天成想笑,却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笑不出来。 乔若瑄打扮一鲜地出门后,家里就剩了普天成跟卢小卉。卢小卉已换下她来时穿的衣服,换了一身在北京做家政时穿过的工装。这设计工装的人也有想象力,居然仿照制服的样式,明明是做家务,他不设计得宽松点,反倒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全给你点缀了出来。普天成望了一眼,感觉浑身发热,十分不自在,他心里骂王静育,你那些鬼点子,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安好心! 卢小卉出去买菜的时候,马效林来了电话,说他刚到海州,有急事要跟秘书长汇报。普天成问马效林现在在哪儿,马效林说他在金江饭店门口。普天成让马效林等在那儿,他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赶到了金江饭店。马效林果然神色不定地站在那儿,普天成让马效林上车,然后往丽水大桥那边开。丽水大桥西侧有家叫狮子楼的酒楼,于川庆请普天成吃过几次饭,里面环境不错,重要的,老板是于川庆一个旧相好,于川庆并没跟普天成藏着掖着,关于他跟老板娘江海玲的关系,普天成是一清二楚。于川庆还特意叮嘱江海玲,哪一天要是普天成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好。普天成刚才在车上想地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江海玲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这种地方说起话来安全。 到了狮子楼,江海玲热情有加,一边张罗着开包房,一边笑说好久没见到秘书长了。普天成勉强跟她寒暄了几句,道:“今天借你这地方谈点事,饭菜简单点,让服务员别打扰。”江海玲一看普天成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忙道:“秘书长尽管放心,饭菜好了我亲自送进去。” 江海玲刚走,普天成就问:“怎么回事?” 马效林神色慌张地说:“苏润开口了,他咬出了好几个人。” “真有此事?”普天成只觉得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不敢相信似的盯住马效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千真万确,是牛监狱长跟我说的,他也着了急。” 牛监狱长叫牛如虎,是吉东第一监狱副监狱长。这个人不会乱说话,普天成的眉头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具体咬出了谁?” “你,我,还有……还有瀚林书记。” “什么?!”普天成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关瀚林书记什么事?!” 马效林也被普天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听牛监狱长说,苏润在写给王化忠他们的材料中,提到一件事,说水泥是一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提供的。” “乱弹琴,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普天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摔,一声尖利的碎响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冲马效林道:“把它收拾了。” 马效林要开门唤服务员,普天成恶声骂道:“一个杯子叫什么服务员,你没长手?!” 马效林扫了一眼包房,包房里实在没什么工具,便拿起一块桌布,无言地打扫起碎片来。 普天成黑青着脸,坐在那儿发怔。等马效林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他心里的主意似乎有了。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马效林不敢坐,又觉站着不合适,硬着头皮在普天成边上坐下了。 “效林啊,你在吉东干副书记,不止是我普天成一个人的意思,瀚林书记几次问起过你,他对你,寄予厚望呢。” 马效林战战兢兢地说:“这我知道,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 “不,你应该谢瀚林书记,没有瀚林书记,在海东,没有你我的地盘。” “秘书长,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心里有数。”马效林好像不那么慌了。这种时候,慌张会坏大事,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普天成停顿了一会儿,道:“苏润这样做,太不应该,他咬我可以,怎么能咬瀚林书记呢?水泥是他从别人手里低价买来的,以次充好,一半已经过期报废了,现在他想推卸责任,无中生有编出一个化玉娇来,让人不可思议。不过黑的说不成白的,效林你马上回去,跟如虎同志讲,让他马上弄一份材料,里面要把王化忠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威逼和利诱苏润这件事写清楚。记住了,写得越清楚越好。材料写好后,让他火速送到省厅汪副厅长手里。” “秘书长,您就放心吧,牛监狱长对王化忠他们意见很大,这事是监狱长丁茂盛瞒着他做的,市局也不知道,我让他把详细情况反映给省厅。” “这件事尽量控制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我的意思么?” 马效林重重点头。 本来话到这儿,马效林就该走了,这顿饭不属于他,他也吃不下去。但是他又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抬起的屁股复又坐下,目光楚楚地望住普天成,“秘书长,还有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说吧,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饶舌,直接讲就行。” 马效林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声音抖颤着说:“我听如虎同志讲,苏润还供出了天彪……” 普天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结果,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隐隐能听出一种响声。这声音在响着空调的包房里,竟那么骇人。马效林没敢继续往下说,目光在普天成脸上抖来抖去,最后可怜地收回了。 普天成忽然哈哈大笑,包房里的空气被他的笑声惊了起来,像有猎猎风声卷过。他笑到一半,戛地收住,目光骇人地盯住马效林,“效林你记住,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是会发疯的。王化忠发了疯,苏润发了疯,姓徐的也跟着发疯。这个时候,我们要及时地为他们准备一服药,这服药由我普天成亲自为他们开!” 马效林听得毛骨悚然,他还从没见过普天成普秘书长用血腥味如此浓的口气说话。他暗暗想,普天成也疯了。 普天成又跟马效林交代几句,马效林心里半是有底半是没底,他不敢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也要发疯。普天成也不留他,起身道:“早点回去也好,你是副书记,随便离岗不好。记住,以后来省城,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效林如获大赦般,迅疾离开狮子楼。过了没两分钟,普天成的身影也消失了。等江海玲端着药膳进来时,包房里除了一股**味儿,什么也没有: 马效林离开海州的第三天,普天成得到一个消息,省公安厅汪副厅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吉东。随后,他便听到吉东一监监狱长丁茂盛被停职的消息。这天他陪着瀚林书记在海州视察,瀚林书记心情很好,同行的海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情也很好。在海州新落成的体育馆内,瀚林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海州体育事业这些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瀚林书记讲完,体育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一行人往网球馆去。这天网球馆正常对外开放,普天成他们到达时,正好有一对外国留学生在打网球。走在前面的海州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跟瀚林书记笑说:“早就听说书记是网坛高手,要不要跟他们来一盘?”瀚林书记呵呵笑了笑,“很久不打了,手生了。”就有随从的领导热情鼓劲,要瀚林书记跟留学生打几个球。瀚林书记没推辞,两手一搓,说:“好,那就献一次丑。”普天成很快忙起来,不大工夫,瀚林书记身穿运动服,健步进入馆内。普天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等瀚林书记到了场地边,这才双手递上球拍。瀚林书记笑了笑,“生命在于运动嘛,天成,以后你也要学着打球。”普天成说:“今天先让我饱饱眼福,改天一定拜书记为师。”瀚林书记朗声一笑,跟女留学生对战起来。 二十余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往前拥,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普天成挡在记者最前面,提醒记者们别太靠前,影响书记打球。瀚林书记步伐矫健,反应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场边响起一片片喝采声。普天成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忽然想,如此富有活力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击倒呢?这么一想,他身上仿佛猛地来了劲,也跟着喊了一声:“好球!”这一声喊,似乎把他心里几天堆积的郁闷排泄了出来。后来他借女留学生捡球的空,给瀚林书记送去一条毛巾。瀚林书记边擦汗边说:“可以号召一下,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一股运动热潮。”普天成将这话记下了,他想下一步,应该在全省搞一场公务人员网球大赛。 即兴表演结束后,瀚林书记跟两位留学生合了影。瀚林书记简单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祝福他们能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绩。女留学生想拥抱一下瀚林书记,普天成赶忙制止,另一边,于川庆也在阻止记者照相。瀚林书记见状,笑说了一句:“拥抱就不必了,还是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握一下手吧。” 于是就握手。镁光灯再次闪了起来。 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便是瀚林书记打球的新闻。尽管照片当天晚上普天成便审查过了,现在拿着报纸,普天成还是承认,瀚林书记魅力四射,精神矍铄。他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普天成照样没乘电梯,走楼梯,从八楼到十二楼。普天成欣喜地看到,各部委的同志都在争相看报纸,并做出热情的议论。他心里越发轻松,几天前马效林给他带来的阴影全然不见。 普天成进去时,瀚林书记也在看报纸,秘书董武站在身边。普天成说:“书记还满意吧,要是光线再足点就更好了。”瀚林书记笑说:“天成啊,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普天成接话说:“书记本来就年轻嘛,活力远在我们之上。”瀚林书记也不谦虚,道:“这倒是。天成,往后别死气沉沉的,打起精神来。”普天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种话不好说,只能以笑来回答。 围着报纸谈了一会儿,瀚林书记忽然说:“对了天成,那天跟若瑄谈了谈想法,她还不乐意,回家没批评我吧?” 普天成说:“哪敢批评书记,她这个人,就是顽固。” 董武一听两位领导谈正事,掩上门出去了。普天成说:“她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乔若瑄回到家,什么也没跟普天成说。普天成倒是知道她去找瀚林书记,但也没点破。那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没法对别的事感兴趣。而且,每次乔若瑄单独去见瀚林书记,普天成都装不知道,事后也不过问,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原则。 “你天成也说这种谦虚话了,不应该嘛。不过天成啊,若瑄留在广怀,恐怕有问题。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让她去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女同志,太闹了不好。” 这个“闹”字用得特别有学问,你可以理解成广怀那边太闹,也可以理解成乔若瑄这个人太闹,普天成更倾向后者。他再次明白,乔若瑄在广怀的使命快要结束了,兴许,她从政的路,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回来,普天成反复想,瀚林书记说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想着想着,他蓦地明白了。 省委党校! 余诗伦进政研室的事很快有了进展,普天成正在办公室修改一份报告,组织部长何平进来了。普天成赶忙起身,说:“部长好,你怎么过来了?”何平是中央调整海东班子时从北京部里过来的,人很年轻,才四十五岁,但工作经历相当不简单,三十二岁时在西藏干过,后来又到青海,四十二岁便是副部级干部。海东现有的常委中,数他学历最高,是政治学博士。何平为人谦和、低调,言行举止透着良好的修养。 何平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碰碰。” 普天成赶忙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请何平落座。何平边坐边说:“秘书长是大忙人,我来不会打扰吧?”普天成笑说:“哪儿啊,盼都盼不来你呢。”说着给何平沏茶,何平说:“不喝了,刚在办公室喝过,胃里差不多能养鱼了。”普天成说:“找这儿有朋友刚送来的铁观音,请部长品品。”何平开玩笑说:“秘书长的茶自然是好茶,刚才我在楼道里就已闻到茶香。”常委们见面,老要在茶上做文章,说些跟茶有关的话题。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常委们都是品茶专家,其实不然,是别的话题不好说,也不能公开说。多数常委又不抽烟,见面后为了化解尴尬,只能拿茶做文章。几乎每个常委的办公室,都放着好几种茶。来的客人不同,拿出的茶也不同。普天成拿出的,是南怀市委书记上周末专程让司机送过来的铁观音,依普天成的判断,这茶至少三千元一斤。 何平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秘书长品位就是不一般。” 普天成笑说:“朋友嗜茶如命,他送的应该不差。”两人寒暄几句,何平说起了正题:“有位同志想到政研室来,想征求一下秘书长的意见。” 普天成故作惊讶地说了声:“是吗?”然后道:“政研室主任一直空缺,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这个位子再不能空了,不然工作很费劲。”何平说:“我们心里也急,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最近有人推荐党校副校长余诗伦同志,不知道秘书长对这位同志了解不?” 普天成沉吟了一下:“诗伦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你这一说,我忽然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理论水平高,工作严谨,就怕他本人不愿意啊。” 何平笑了笑,“看来秘书长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普天成说:“了解不是太多,但深刻。听过他讲的课,理论上很有造诣,政研室缺的就是这样的专家。”普天成说这些话,一点不脸红,有些东西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其实他根本没听过余诗伦的课。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余诗伦很崇拜。 “那就好,既然秘书长没意见,我们就找本人谈话了,希望他能服从组织安排。”何平说着起身,那杯刚泡的茶他只品了一口。将何平送进电梯,普天成就想,下一步就该轮到何平跟乔若瑄谈话了。一想党校副校长这个位子,普天成也摇了摇头。 但人适合哪个位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领导觉得你在哪个位子合适。把不适合干副校长的乔若瑄调到党校,也许是一种新的适合。普天成承认,让乔若瑄去党校,等于是折磨她,委屈她,他心里禁不住为自己的妻子生出一种伤感来。 ·2 第二天晚上,海东行政学院常务副院长廖昌平便找到了普天成家里。行政学院院长目前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兼任,廖昌平也是在上次调整中才到行政学院的。普天成做省**秘书长时,廖昌平是副秘书长。廖昌平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进门就说:“不公平,秘书长,真不公平,我廖昌平怎么着,也比余诗伦资历深吧?” 普天成刚打开电视机,保姆卢小卉也在客厅,是她替廖昌平开的门。普天成扫了一眼卢小卉,说:“去拿水果来。”廖昌平说不吃,普天成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道:“捕风捉影,撒哪门子的野。”廖昌平在普天成面前说怪话说习惯了,从来不去斟酌,当然,他也不知道卢小卉的身份,还以为是普天成家亲戚。 廖昌平本还想发牢骚,见普天成神色异常,没敢发,再一看卢小卉,明白了。卢小卉相当识眼色,利落地端来水果,沏了茶,钻卧室去了。 普天成这才说:“哪有那么多牢骚,走哪儿发哪儿,像话吗?!” 廖昌平讪讪一笑,“人家这不是心里有想法么。” 普天成抢白了一句:“我还有想法呢。”将水果盘往廖昌平面前一推,问:“都听说了?” 廖昌平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听说了,没想到会是他。” 廖昌平心里谋算这个位子谋算了好久,当初让他到行政学院去,他就向组织部门提出,能不能到省委政研室。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陈江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位子的人选,就连组织部也定不了,你还是安心去当校长吧。”事实证明,政研室主任这个职位,在瀚林书记的心里很重,前主任老瞿离开岗位已有半年多时间,别的位子空两到三个月已是奇迹了,想不到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空了这么长时间。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以后慢慢想。”普天成带着情绪道。 廖昌平还是不服气,点了烟,猛吸一口,“我打听清楚了,姓余的北京有人,听说……” “听说听说,一天到晚就是听说!我说昌平,你到底是在干工作还是在搞情报,我看你到安全局去好了。” 廖昌平挨了剋,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其实这些话他也只是在普天成这里说说,在外面绝不敢乱讲。他北京的一个关系说,余诗伦有个很能靠得住的关系,在中央某要害部门。一定是上面跟瀚林书记打了招呼,要不然,瀚林书记是注意不到一个党校副校长的。见廖昌平尴尬,普天成也觉得口气太冲了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昌平啊,你在省府工作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组织原则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廖昌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着笑道:“秘书长的话,我记住了。” “仅仅记住不够,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安排在哪个岗位,都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我可听说,你现在有点不专心,这不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多事是一步步来的,一步走不扎实,步步皆不扎实。” 廖昌平一听普天成又在点他的软肋,心虚道:“怎么,上面不会有意见吧?” “你自己以为呢?”普天成给了廖昌平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廖昌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跑来诉苦的,这下好,让普天成一句话,把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点中了。廖昌平到行政学院后,的确对工作不大上心,整天想的是,何时才能到省委大院去,到主要领导眼皮底下,干些能让领导看得着听得见的工作。像行政学院这种不打雷不下雨的工作,他真是没心情干。这阵普天成一说,他立刻后悔起来,如果因为这个让上面有意见,那就太不应该了,他廖昌平又不是不会干工作。 过了半天,廖昌平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我是想干,但我对学院那摊子不熟悉。再者,眼下都在抓经济,注意力都在各项硬指标上,学院就是想开展一些工作,下面也没人重视。” 普天成停下步子,毕竟,他跟廖昌平是多年的关系。这人本质不错,就是有华而不实的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放哪儿都党委屈,这个毛病不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机会是啥,机会就是你摸打滚爬中突然闪出的那道亮光,是你苦苦求索中蓦然发现的那座独木桥,而绝不是天上掉馅饼。雨后彩虹是雨后才能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山重水复,后才是柳暗花明。如果你想把前面的省略掉,那么后面出现的,也只能是海市蜃楼,是幻景。 “不熟悉不是理由,下面不重视也是你的托词,你的问题还跟以前一样,老在幻想。昌平啊,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踏实了,再不踏实,以后还有机会吗?” 廖昌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性格中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批评对了,他会虚心接受,特别是普天成的批评。两人在省**的时候,廖昌平没少挨普天成的批评,但越批评两人关系越近。普天成也只有在廖昌平面前,才愿意说些实话,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因为它容易伤害别人。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批评,官场中人就更不用说。天天奉承,弄不好他都拿你当敌人。如果老是挑刺儿,怕是早就拿你当政敌了。好在廖昌平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普天成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中最率直也最透明的一位,普天成有时候是拿他做镜子的。可惜,这样的镜子摆在眼前,还是不能让他的心透亮。兴许,他这辈子是透亮不过来了。心上抹了颜色的人,再怎么照,也是有阴影的。背负着阴影前行,这就是普天成。 普天成叹口气,冲廖昌平说:“眼下省委、省府正在全力打一场工业企业攻坚战,你们学院何不在这方面动动脑子?” “你是说?”刚才还心情灰暗的廖昌平一下来了兴趣。 “学院就是为**工作服务的,这点道理你总懂吧。围绕**的中心工作搞培训,这样的主意你都想不出来?” 廖昌平恍然大悟,“愚人就怕点拨,你这一点拨,我倒是有谱了。”廖昌平说完,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普天成,普天成也轻松了许多。从内心讲,他是极愿意让廖昌平到政研室的,廖昌平把材料关是一绝,过去**那边的材料或文件,主要还是廖昌平把关。另外,人在任何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啊,普天成现在是一肚子的话捂馊了,也找不到人说。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既然瀚林书记有了人选,就得尊重现实。不单是尊重现实,还要把这个想法彻底掐死。普天成给廖昌平支招,让他抓培训,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帮廖昌平把这个念头掐死。 机会总还是有的,普天成对此深信不疑! 这天晚上两个人喝掉了一斤茅台。普天成很少喝酒,但这天晚上,他想喝。 省委很快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对余诗伦的任命。余诗伦到任的这一天,海州下了一场透雨,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本来普天成安排了几桌饭,想为余诗伦接风,可下午四点多钟,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跟大华的同志吃顿饭,有些情况还需碰个头。普天成便知道,周国平那边的行动开始了。 普天成赶到胜利宾馆,国平副省长还没到,于川庆倒是来了。跟于川庆在一起的还有**那边的曹副秘书长、办公厅巩副主任等好几位。大家都是熟人,办公厅巩副主任还跟乔若瑄一起共过事,普天成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往餐厅去。因为少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普天成就成了这群人中间的头,受到了大家的热情礼遇,普天成对来自巩副主任他们的恭维和礼赞欣然接受。官场就是这样,每一个场合,都有不同的恭维声和赞美声,尽管内容大同小异,但表现方式却千差万别。巩副主任就特意提到,前些天在《理论》杂志上看了普天成写的一篇文章,很受启发。“高屋建瓴啊,秘书长真是大家风范。”普天成笑笑,作为一个省的最高智囊,他每年都要在中央和省里的几家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这些文章有的是谈海东的经济社会发展与繁荣,有的是谈领导干部的修养与情操。巩副主任提到的这篇,普天成谈的是领导干部作风建设,中间提到了最近全国发生的两起腐败大案,两名副部级干部落马,在全国震动很大。当然,普天成重点谈的是如何贯彻落实***在中纪委七次会议上对领导干部作风建设发表的重要讲话,针对***提出的在领导干部中倡导形成八个方面的良好风气,树立八荣八耻观,谈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篇响应性的文章,瀚林书记对这篇文章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还说要在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组织学习。普天成并不认为自己文章写得好,关键是态度亮得及时,有时候能不能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领导干部的一种修养,更是艺术。 胜利宾馆的环境跟桃园差不了多少,布局和绿化甚至比桃园还要漂亮,只是因为它是**的,所以名气没桃园那么响亮。这天的饭安排在淮海厅。到了淮海厅,普天成意外地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正是余晴。普天成脸上有丝惊讶,于川庆也跟他一样。余晴没认出普天成,但认出了于川庆,彬彬有礼地问了句“首长好”,就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去了。普天成盯着余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就闪出金嫚那张脸来。前些天金嫚跟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跟丈夫过了,要离婚。普天成下意识地就阻止,说不能离。金嫚笑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普天成好不尴尬。是啊,他慌什么,金嫚从来没说要嫁给他,也从没流露出要缠着他不放的意思,这点让普天成深感欣慰。有多少人毁在了女人上,起初抱着投机的心理想玩一玩,结果引火烧身,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普天成算是幸运,截止目前,还没被哪个女人抓住不放。跟他关系最密的金嫚,也在他离开吉东时嫁了人。金嫚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普天成听说,他们常打架,夫妻关系很不好,到现在也没要孩子。所有这些,都像辣椒水一样时不时地要辣一下普天成。普天成知道,金嫚现在的不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 某种程度上,是他毁了金嫚。 于川庆见他走神,悄声提醒道:“等一会儿秋燕妮也要来,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 “是么?”普天成从余晴身上收回目光,又从脑子里把金嫚驱走,装作诧异地问了于川庆一句。于川庆别有意味地一笑,“有人望穿秋水,有人浑然不觉,这世道,越来越缺少默契了。” “乱说。”普天成及时地制止住于川庆,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普天成就不跟于川庆开玩笑,这也是他的原则之一。他转向曹副秘书长,“你老父亲的病好点没?”曹副秘书长受宠若惊,他父亲几个月前心肌缺血,住过一次院,普天成特地到医院探望过,曹副秘书长对此感激在心,今天听普天成再次问起,就越发感动得不行。他站起身,就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谢秘书长关心,老父亲算是挺过来了,现在精神状况还行。” “那就好,人老了,不要只想着吃药,还要适当增加活动量。另外,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曹副秘书长马上点头,“秘书长说得对,他现在天天到公园散步呢,还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学太极拳。前段日子有个老太太劝他养条狗,这些天正吵着让我买狗呢。” “那好啊,让他有个寄托。大家都忙,平日没时间照顾老人,老人寂寞,养条狗正好可以把寂寞打发掉。” “那好,我明天就去给他买。” 聊完曹副秘书长的父亲,话题又转到巩副主任的老岳母上。普天成在**的时候,这些人都在他手下,他们家里有啥事,谁家有老人,谁家老人患啥病,普天成都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后勤办要分东西,普天成总要叮嘱一番,有老人的给多分一份。尽管这些人都不缺那点东西,但这么一做,情感上就不一样了。有人说他在**里威信比副省长都高,不是说他权大,而是说他心长。 心长则路也长,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车子的声音,于川庆说了声“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起身,往外面去。出门时巩副主任步子走得快了些,差点先普天成走出大厅。意识到犯了错误,他猛地止住步,侧身等普天成和于川庆先走。他发现,于川庆脸上,已暗暗露出不快来。 下级任何时候都不能抢上级的彩,这是铁的规律。谁犯了,哪怕是无意,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普天成伸出双手,热情地跟国平副省长握过手,然后又跟大华的领导一一握手,同时做出恭请的样子,请他们往里进。轮到秋燕妮时,他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秋燕妮冲他深情一笑,伸出手来,“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秘书长,幸会,幸会。”普天成没敢正视秋燕妮,他怕秋燕妮不分场合露出那火辣辣的目光来。**女人跟内地女人不一样,她们喜欢把内心的东西表露在脸上。 普天成和于川庆热情迎客的过程中,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拘谨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他们是没有资格走上来跟领导和贵宾一一握手的,只能站在远处,用微笑欢迎。周副省长也只是跟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就在大华几位高层的簇拥下进去了。普天成又抢在前面,等副省长的步子到达淮海厅时,他跟于川庆已一左一右站在了门边。 主客一一落座。普天成本想坐得离周国平远一些,坐领导身边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普天成觉得是这样。每次吃饭,他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离领导远一点儿,这跟工作当中正好相反。不料周国平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老普,坐这儿,咱们说话方便。”普天成只好坐过去。周国平左边是大华**总部瑞德先生,英国人,很年轻,四十岁不到,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右边,就是普天成了,普天成右边,居然坐了秋燕妮。好似无意,其实有心,普天成有几分不安,心里又有一点点惬意。跟秋燕妮认识这么长时间,两人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坐过。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国平副省长说,吃过就撤,晚上他还有个活动,要到一所大学去演讲。凉菜上齐后,国平副省长讲了几句话,意思是感谢瑞德先生和助手劳尔小姐来到海州,共同为大华海东出谋划策,也感谢大华集团副董事长兼海东办事处主任燕妮小姐,大华海东前段时间运行得不是太好,主要原因不在大华,在海东方面。是海东方面没把基础性工作做好,延误了项目进度。对此,省里已做了调整,相信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国平副省长还代表省委、省府向大华方面表了态。国平副省长表完态,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说这杯酒就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从今天起,大华海东会驶上快车道。他的举动赢来一片掌声,是川庆秘书长带头鼓的掌。接着,瑞德先生也代表大华总部表了态,他说前段时间工作不理想,关键原因还在大华身上,大华资金不到位,影响了职工安置。他也喝了一杯,表示道歉。瑞德先生接着强调,本周内,将有三千万到账,可以用于职工安置,以后每半月到账三千万,直到把答应的款全部付清。瑞德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想,周国平就是周国平,大华这些钱,也只有他能争取过来。如果换了别人,怕也只是一个数字,何年何月到账,只有鬼知道。感慨中,他投过去目光,见周国平的目光瞄在性感的劳尔小姐身上,他便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了。 瑞德讲完,轮到秋燕妮了。秋燕妮端起酒杯,说:“燕妮嘴笨,这种场合,实在不敢多讲,不如以酒代之吧,按你们的话说,一切尽在酒中。我相信,大华跟海东的合作一定是愉快的,而且能双赢。”说完,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兴许,这天的秋燕妮也有几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有几滴酒洒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普天成看了,感觉那挂了酒珠的粉颈更为漂亮。 如果不是国平副省长晚上有事,这天是要放开喝一阵的。要论喝酒,今天来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都是行家,陪一桌客人不在话下。秋燕妮喝过之后,国平副省长说,今天情况特殊,酒就不敬了,大家随意喝点。然后叮嘱于川庆,照顾好客人。普天成本来也是想敬杯酒的,一听国平副省长这样说,便打消了念头。 席间国平副省长提出了一件事,大华原来的协议是要安排一毛厂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大华认为这太高了,无法落实,当然,这与一毛厂职工的素质和文化程度也有关系。一毛厂职工素质普遍低,文化程度大都是初高中,小学也有不少,以前从事传统纺织业,劣势还显不出来,现在是高科技项目,文化程度的劣势一下就显了出来。大华提出,能不能降到百分之十,不能安排的这百分之十,由省上协调其他企业安排,大华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补偿。周国平说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全都垂下头,好像在思考。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用思考的,国平副省长借饭桌上把它讲出来,就是想给大家通通气,具体怎么做,他早就有了数。普天成也垂下了头,这是一种习惯,任何场合,遇到难以作答的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垂下头,做思考状。普天成默默在算一笔账,降十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有五千职工没了着落,这五千职工,往哪里安排呢?见气氛有点冷场,周国平笑道:“老普,过去的协议是你谈的,你说说。”普天成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道:“既然大华有难处,这个问题可以协商。现在重要的不是职工安置,是项目进度,只要项目建得快,早一天见到效益,我们的期望值就早一天能实现。” “川庆,你的意见呢?”周国平又将话头转给了于川庆。 于川庆刚夹了一块鱼,一听副省长点他的将,忙将鱼放下,道:“我认为天成秘书长说得有道理,毕竟这项目他最熟悉。” “好,既然两位秘书长意见一致,我看这事可以商量,补偿不补偿我们先不提,先跟职工方面碰碰头。”说到这儿,他把目光投向普天成,脸上洋溢出一种热情的笑,“怎么样老普,这个难题还得交给你,谁让你办法比我们多呢。” 普天成这才明白,国平副省长今天请他来,摆的原是鸿门宴!他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跟工人实在说不出口啊,当初谈百分之二十,他已费尽了口舌,也背了一身骂名,现在再砍掉五千人,这简直……见国平副省长期待地看着他,普天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试试吧,谈不下来省长可别批评我。” “有你老普出面,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国平副省长率先举起了酒杯。普天成赶忙举杯,抢在国平副省长前面喝了下去。酒杯刚放下,余晴还没把酒斟满,这边又响起了秋燕妮的声音:“我也敬秘书长一杯,感谢秘书长对大华长期的支持与帮助,以后很多事,还离不开秘书长呢。”普天成想推辞,国平副省长帮腔道:“该敬,你们每人都应该敬秘书长一杯。”这下好了,矛头哗地对准到他身上,本来少了敬酒这道程序,吃饭的气氛就不热烈,现在大约是要谈的事定了音,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国平副省长这一提议,于川庆他们立马响应,依次就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喝了秋燕妮这杯,不喝别人的,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一碰杯。几杯下肚,普天成脑子就有些晕,再看秋燕妮,就有一种缥缥缈缈的虚幻感。 饭吃到中间,周国平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提前走,让于川庆把大华的客人还有普天成招待好。于川庆要一同去,周国平说不用,那边还有人。于川庆便知道,国平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在恭候,便也不再客气,跟普天成一道将国平副省长送上车。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也要走,于川庆挽留了一阵,见人家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悄声跟普天成说:“事情解决了,他们就想溜人,也好,咱们好好喝。”普天成心里骂:解决,你说解决就解决了啊?他硬着头皮跟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道了晚安,转身往里走,走一半,忽然停下,秋燕妮为什么不走? 有些事想着难,解决起来,也未必就真难。普天成跟郑斌源他们谈了两次,没想到,事情解决了。 郑斌源叫来的十多个职工代表居然对削减百分之十这个数字不感兴趣,这让普天成甚为惊讶。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华那边的意思讲出来,工人代表一准会暴跳如雷地攻击他,没成想,带头的那个叫陈亮亮的职工代表温和地笑了笑,“领导,你说啥就是啥,百分之几对我们来说,当不了饭吃,我们也没指望进那个厂,你还是抓紧把十二条落实了,再不落实,工人堵到省**门上,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普天成盯着陈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实了三条么,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来。”“那你们怎么不一步步来,非要急着开工呢?”陈亮亮反问道。这话把普天成问住了,普天成回过目光,想从郑斌源那儿寻求帮助。郑斌源不知啥时已离开会议室,他把话说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体怎么谈,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普天成又跟陈亮亮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陈亮亮见他也是认真解决问题来的,不那么刁难他了,但也绝没对他抱希望。希望这东西,抱几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陈亮亮说:“领导,你也别痛苦了,你一痛苦,我们当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么着吧,我可以保证职工不闹事,但**答应的条件,也麻烦你给催着落实一下,工人确实不容易,再不要拿我们当猴耍了。”普天成马上保证:“凡是答应了的,我们保证做到,职工能体谅**的难处,我们很感谢,我代表省委、省**再次谢谢你们。”这时候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怪声怪气地说:“**也有难处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钱花光了吧,再卖几块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没敢接中年男人的话茬,这种牢骚话、怪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 普天成没敢在会议室久留,见好就收地脱身出来,给郑斌源打电话,问他在哪。郑斌源慢条斯理道:“我在家睡觉呢。”普天成赶到郑斌源家,他还有点不放心,跟工人的谈话太过顺利,令他不由得怀疑,他要再考实一番。 郑斌源并没睡觉,刚才他家里来了客人,是三毛厂原工会主席,来向郑斌源请教问题的。本来工人的积极性挺高,一直嚷着要跟大华对抗下去,绝不让大华顺利开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工人的积极性突然没了,特别是原来挑头上访的那些人,最近连影子都找不到了。郑斌源心里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据郑斌源了解,副省长周国平分管大华海东这一项目后,明着暗着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万,对一毛、三毛的特困户每家给予一万元的临时救助,同时又督促落实了他们的低保。这招效果奇佳,原来这批特困户是上访骨干,现在因为这一万元钱,他们倒向了**这边。第二招是让海州两家大型企业临时吸纳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职工,这批人员的工资由企业支付一半,市**补助一半,这就等于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出台了专门政策,凡一毛、三毛职工,如果自己创业,开办小店由社区担保,银行一次性给予扶持贷款三万到五万,三年免收各种费用,凭下岗证到税务部门登记,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海宁区**还在最大的两个市场海安路市场和海华路市场清理出铺面一千多个,让一毛、三毛的职工优先挑。这些措施,让原本就对上访不再抱希望的职工们一下看到了实惠。其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业改制,总要引起群众上访事件,但还是普天成说得对,上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自己。 这些话郑斌源当然不可能跟三毛厂工会主席讲,这人是个一根筋,对上访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其实郑斌源也知道,这个工会主席上访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叫**安排自己。如果现在有人提出,马上给这个工会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继续拿工资,工会主席立刻就会跟工人说拜拜。对这种抱有私欲的人,郑斌源是看不上的。当然,对国平副省长以及海州市**采取的这几项临时性措施,郑斌源还是由衷地高兴,因为不管怎么样,**算是开始善待下岗职工了。 一听普天成要来,工会主席紧忙告辞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谈判十二条时,工会主席跟普天成吵过架,还用粗话谩骂过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郑斌源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撒了谎。不过郑斌源睡不睡觉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他说:“我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这次工人这么给我面子。”郑斌源挖苦道:“你秘书长出面,谁敢不给面子?”说着给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过茶,“不过斌源,我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郑斌源猜想,普天成并不了解真实情况,毕竟这事不归他直接管,他也没往透彻里说,有些话说穿了也没啥意思,大家还是含蓄点好。他说:“你应该高兴,回去又可以请功了。” “欺负我啊,我是跑来虚心向你讨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哎,帮我分析分析,职工思想为啥转变得这么快?”普天成厚着脸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抚政策,你们这次算是想通了。” “什么意思?”普天成感觉郑斌源话里有话,追问道。 郑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哑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说了,取笑道:“拿国家的钱为大华扫清障碍,大华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无语了。郑斌源说的这些,他还真不知道,这等于在十二条外,又多出好几条,国平副省长的力度也太大了点吧?不过转念又想,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似乎没有! 有时候,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其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牺牲着种种利益,有时是个人利益,有时是群体利益,更多的时候,牺牲的则是国家或集体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东时发生的那起恶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们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板违章指挥,一个班十二名作业工人死于非命,为了平息事端,还不是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最后每个工人赔付三十万,才将事态压下去。这三十万,有一半是**出的钱! 看来“牺牲”两个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普天成苦笑一声,他是无权指责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条牺牲链的话,他就是这条链上的一个齿轮。好在,这一次的牺牲,受益者是下岗职工,比起把钱大把大把地挥霍或浪费掉,也算值。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普天成忽然说:“对了,有人高薪请你,给你留了总工的位子。” 郑斌源略微惊讶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释然了,“你是说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给你,我可不敢夺人之爱。”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本能地问出一句。 “别紧张,秘书长的红颜知己,我可不敢夺。”郑斌源笑着说。 “老郑,这玩笑开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让郑斌源说到了痛处,一时显得慌乱。 郑斌源却不在乎地说:“大华早就给我下了聘书,说实话,我对他们没有信心。工人所以对你的百分之十不感兴趣,说穿了,也是对这家企业不抱指望。”郑斌源把话题又带回到大华上,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你掰着指头算算,招商引资引来了多少企业,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结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几家?说轻点你们这是一窝蜂,形式主义;说重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普天成也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着别人家的孩子养老,结果别人的树上永远结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没几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们。国有传统老企业是有问题,但一味地关门拍卖,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让给外资,等于是自己刨自己的锅头。” 普天成一听他又上纲上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政治化,赶忙转移了话题,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邓雅兰差啥了,人长得漂亮不说,事业也比你干得红火。你们两个到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呢。” 郑斌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沟的游戏还是你们玩儿吧,我郑斌源不感兴趣。” 一听“退水沟”三个字,普天成脸蓦地一红,他知道这话跟秋燕妮有关。秋燕妮到海东后,是有一些绯闻的,绯闻的主角郑斌源当然清楚,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最近秋燕妮频频向普天成示爱,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郑斌源耳朵里,郑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沟,灭火器,是真正为领导分忧解难的。见普天成失神,郑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听我一句劝,离她们远点。”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像我,为女人影响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劝郑斌源的,邓雅兰最近找过他,一方面是为自己的企业,她看中了一块地,想拿下来,那儿建服装厂真是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也有想见一见郑斌源的意思。哪知让郑斌源一句话,就把嘴堵住了。 从郑斌源家出来,普天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燕妮频频向他发出暗示,难道真有退水沟这么一说? 后来他自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天在胜利宾馆,秋燕妮是特意为普天成留下的。于川庆也看出了这点,于是二次回到淮海厅,于川庆便示意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动点真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于川庆给他们使眼色,就知道今天这场酒,秋燕妮是目标了,于是便轮番敬,说些恭维而又十分中听的话。秋燕妮一开始并不知是计,还以为两位领导是诚心诚意敬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哪知这一喝,就把自己喝进了一个圈套。省委和省府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们,平日在酒桌上是没机会施展的,大领导在,他们只能毕恭毕敬,顶多也就是在领导不想喝或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拿自己的肚子为领导解解围,撑撑面子。有人说秘书长的肚子一半是领导的,酒量全是给领导代酒代出来的,这话不假。至于副秘书长,他们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个人就都成了领导的。他们几乎是一嘴不吃,张罗着让别人吃,但酒却不能少,不只要给领导代,还要给客人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别人活的。这种哑酒喝起来非常痛苦,压抑、郁闷,还得赔着笑,而且绝不能喝醉,如果失态了的话,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副秘书长们都拿这种酒叫壮烈酒、考验酒。谁要是没这个能耐,这个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领导离开,他们成了主人,场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马上从幕后活跃到台前,抡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让你在酒上显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为省里的官员都跟普天成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巩副主任他们一放开,便都成了老虎。“秘书长,帮帮我吧。”她美目流连,可怜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动了怜悯之心,接过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两位副职不敢把他怎么样,于川庆敢。于川庆私底下也听说过一些秋燕妮对普天成暗中生情之类的话,但一直不信,认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个十分把得住的人。这天他看见秋燕妮眼里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给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让普天成现回形。于川庆说:“秘书长英雄救美,我们三个可得小心了。老巩、老曹,你们要是今天能让秘书长多喝几杯,往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巩、曹二位早就等着于川庆下令,再说他们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开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开了,以后汇报起工作来,才能放得开。 气氛越来越热烈,普天成也不敢装得太正统,这种场合,你要是装得太正统,是会伤了人气的。人气这东西平日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它能顶大用。巩、曹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到省长、书记眼皮底下的人,各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来是坚持能团结则积极团结,实在团结不了,也绝不开罪的原则。人家既然热情地敬你酒,就证明,他是想跟你进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开,跟他们密切起来。 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缥缥缈缈,虚幻得不成。忽而觉得她柔情似水,万般风情集于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忽而又觉得她苍苍茫茫,像极远处的山水,浩渺无边。于川庆见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继续,如果真让普天成出了丑,他是交代不了的,于是便提议散场。巩副主任殷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于川庆瞪了他一眼,道:“你们送秋董回宾馆,我送秘书长。” 秋燕妮十分不舍,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啊,她跟普天成坐得这样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令她陶醉。她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很喜欢,这是她到海东后,唯一打内心深处喜欢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拒绝着她,从不给她机会。今天不一样,他给她代酒,暗暗地保护着她。目光相对时,他眼里也流露出一种风情,那风情秋燕妮能读懂,真的能读懂。 她希望时间慢些,让这样美好的时光多在她身边驻留一会儿。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么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她也知足。 但是于川庆说要走了,可恶的于川庆,他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犹未尽地说:“谢谢两位秘书长,谢谢领导,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处,多多谅解,改天燕妮设宴,请各位领导再喝一次。”巩副主任说好,曹副秘书长也喝多了,居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能跟秋董一起喝酒,当然求之不得。” 于川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并叫来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让她扶着秋燕妮,往大厅外面去。刚一出大厅,就看见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机奔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对酒很敏感的秋燕妮,这天会喝成这个样。 那天晚上,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普天成收到一条短信。当时他已睡了,保姆卢小卉给他喝了酸梅汤,又冲了一杯橘子粉,有了这两样东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没怎么折腾便睡着了。手机的蜂鸣声惊醒普天成,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秋燕妮发来的,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复吟了几遍,心里泛上层层涟漪。有那么一刻,他都要回给秋燕妮一首词了,又恨恨地掐灭想法,坚决地将短信删了。 凭多年在风月场上的经验,普天成断定,秋燕妮动的是真情。她为什么要对他动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这真是一个谜,谜啊—— 普天成长长地叹口气,脑子里忽地闪出瀚林书记那张脸来,紧忙就将秋燕妮那充满忧郁、充满期盼的哀哀眼神赶走了。 ·4 全省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终于拉开帷幕,这是瀚林书记上任后抓的一项重点工作,整个活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宣传教育,领会精神;第二阶段是自查自纠,端正作风。眼下到了第三阶段,分片抽查,重点整改。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阐述,特别指出,这次活动要重点检查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转变,要树立全省上下一盘棋的思想,大力开展理想信念、从政道德和党纪党规教育。以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为龙头,进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领导体制和机制制度。会后,省委一共派出四个检查小组,马超然副书记带领第一检查小组,奔赴吉东、广怀两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马超然这个组。 当晚,普天成便接到来自吉东方面的消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东时的秘书,现任吉东团市委书记的胡兵。胡兵说:“普书记,王主任他们从北京回来了。”普天成问哪个王主任,胡兵说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问,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还有谁?胡兵便将人名一个个报上,其中就有原政协主席李国安,原财政局长江玥。这个江玥有点意思,普天成刚到吉东时,她是吉东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普天成发现她工作能力不错,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女干部,就把她从副县长提拔到了市国资委主任的位子上。国资委那几年,江明干得也还不错,帮普天成解决了不少难题,特别在吉东几家国有企业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从而确保了吉东国有企业改制步伐,让普天成和吉东市在全省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创新能力,工作作风扎实的干部,将她提拔到市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可是江玥当上财政局长后,世界观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贪钱,变着法子为自己捞钱。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从各家企业索要好处费达一百多万元,还擅自挪用项目资金,在财政局设立小金库,让自己的亲信炒股,结果把小金库的钱全赔在了股市里。案发后,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交司法机关,让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另一种意见是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由市纪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一级使用。持这种意见的是王化忠和李国安。普天成当时也有些犹豫,内心讲,他是舍不得这位干部的,她精明、能干,对工作也有满腔热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能力。普天成一开始也有保护她的动机,想内部处理一下,让她原回国资委算了。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国安他们联合了三十余名干部,联名向市委写信,要求保护江玥,目的就是要给普天成施加压力。这一招把普天成惹恼了,后来召开的常委会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纪委提出的开除江玥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处理意见。半年后江玥因受贿和渎职罪被判十二年,进了监狱。但令人惊讶的是,江玥入狱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狱中怀孕,医院也证实了这点。当时江玥已经四十六岁,她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外界都说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碍,不能生育,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复了。当然,吉东民间对这次怀孕,有很多版本,有说江玥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当副县长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当关系;也有说是政协主席李国安的;更有甚者,竟说江玥肚里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为江玥被判入狱后,普天成到监狱探视过她。 江玥以怀孕为由,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进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监的日子,她又让省人民医院出具了患病证明,直到现在,还在保外就医。没想到,江玥现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们的阵营,开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过去曾对江玥的厚爱,还有对她寄予过的厚望,普天成感叹良久。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他跟胡兵说:“你安心工作,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胡兵毕竟年轻,不放心地问:“普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欢别人问这句话,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触犯了党纪国法,不用他们告,我自己会走进监狱。”说完,啪地收了线。 合上电话不久,普天成又觉得不该跟胡兵发火,想打电话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又一想,算了,现在还是少打电话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如果仅仅是王化忠、李国安他们,普天成是用不着紧张的,但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兴什么风能做什么浪。怕的是那些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真不知道这些貌似简单的人,背后会有什么力量。再者,王化忠他们连江玥这样的人都发动了起来,还不知下一步,他们的联盟会扩大到哪儿! 得采取措施了,再犹豫,怕会误大事。 这个上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幸好,这中间没瀚林书记的电话。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决心,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很久不用的号上。这号深埋在他心里,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这个号码他再也用不着了。朱天彪太多事,帮他等于就是在害自己,还是拉开点距离好。没想,两人分开两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电话里传来朱天彪的声音:“你还好吗?” 普天成说:“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烦人。” 朱天彪顿了顿,问:“要紧不?” 普天成说:“世上没哪件事不要紧,也没哪件事特别要紧,就看你怎么理解。” 朱天彪说:“我是问眼下这事。” 普天成说:“有点麻烦。” 朱天彪那边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难,这事的确犯难,如果不犯难,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关一上午;如果不犯难,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他艰难地做了一阵斗争,终于一咬牙:“你抽空过来一趟吧。” 朱天彪那边嗯了一声,压了电话。普天成抱着电话,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普天成清楚这个电话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这么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完这个电话,普天成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尽管从吉东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里,她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吉东。普天成坚信,同样的感觉,瀚林书记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归另一个省管辖,但它跟海州离得很近。二十年前,它还是海州的一个地区,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它划给了另一个省。 天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让雨雾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点出发的,他跟瀚林书记说,他要去扫墓,瀚林书记还伤感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普天成说:“一晃儿的事,昨晚还梦见小时候很多事呢。”瀚林书记像是被触动了,做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半天后道:“去吧,正好这段时间稍闲一点。替我给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时间啊。”普天成赶忙说:“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劳呢,哪能占用您的时间。”说完,紧着告辞,生怕多待一秒钟,说出什么泄露秘密的话来。 普天成的父亲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离子水并不远,但普天成并没有扫墓的计划。一则,父亲并不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后第十一天,瀚林书记把日子恍惚了。二则,随着这些年在官场的挣扎,普天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了父亲的要求。父亲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俭朴是大家公认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为自己着想,不为天下百姓忧愁。普天成现在是只为着自己了,他无脸面对父亲。 记忆中的子水城是隽丽而又缠绵的,跟江南的缠绵有不同的味儿。普天成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子水,母亲的娘家就在子水,“**”颠覆了他对子水的记忆,让子水以一种可怕的面目在他脑子里存活着,棍棒下**的姥爷至今还让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东西是可以用时间冲淡的,所以普天成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没虚幻出什么血腥的场面。 普天成自己没带车,他是乘火车来的。他现在是越来越谨慎,对身边的人,也格外地留神。这样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对别人放不下心来。其实一个人来也有好处,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从容的,不慌不乱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像普通人一样往怀岸那边去。怀岸那边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娇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长。 化玉娇本不叫化玉娇,她原名叫秦凤娇,去吉东那边承揽工程项目时,她是新大地物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当时新大地的总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凤月。后来的事实证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种说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专做不正当生意。但是,普天成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打着瀚林书记旗号来的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秦凤娇差点让普天成栽了跟头。新大地前后给吉东十余家工程公司提供过钢材、水泥,还有铝合金,总价值达一亿两千万元。一开始秦凤娇她们还遵从游戏规则,不敢把太次的东西倾销到吉东。后来姐妹俩胆子越来越大,竟串通苏润,联合将一批过期水泥和劣质建材销到吉东。不幸的是,苏润因库房管理混乱,发货员错将发往别人工地的劣质水泥发到了吉东大厦工地上,结果导致吉东大厦坍塌。 事发后,普天成很震惊,秦凤娇姐妹俩所做的一切,居然瞒过了他。一开始他是铁着心要追查到底的,对牵扯到的人和事,绝不姑息。查到中间,突然有人告诉她,秦凤娇手里握有瀚林书记的字条。普天成傻呵呵地问:“不会吧?”那人极为神秘地说:“普书记,不只是字条,还有比字条严重的东西。” “什么?” “是……录像,她们把……和首长在床上亲昵的镜头全录了下来。”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掌肿了三天。 “千真万确,普书记,再不能查了,再查,我们都不好交代。”说话的是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省建设厅纪委书记,后来他升为建设厅厅长。 普天成犹豫了两天,也痛苦了两天,最后,他不得不授意有关人员,将事故责任往别的方面引,尽量避开建材等敏感问题。调查人员按他的指示,又从地质结构、图纸设计等多方面找问题,但是要想推卸掉这么大的一起责任事故,实在太难。后来建设厅纪委书记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苏润做做工作,让他一个人把责任担了,然后再想办法。 普天成摇摇头,“难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我就得卷起铺盖回家。”建设厅纪委书记黑青着双眼说。他已有五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到医院开了药,也不顶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的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的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愣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说话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来一斤。”普天成扫了俩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于是他想到,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秦凤娇坐在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风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即使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愣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报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皇,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儿,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止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宽恕了她们。坦率地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也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吵杂,也许是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暄几句后,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报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了,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的。包括此行,也是多余的。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做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4 ·1 转眼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乔若瑄回来了一次,普天成跟她拐弯抹角谈起了工作变动的事。普天成说:“我考虑了好久,老杜那个人不是太可靠,跟他搭班子,迟早要出事,要不,你还是挪个地方?”乔若瑄放下手里的报纸,盯住普天成问:“往哪儿挪,你们不会再缺副秘书长吧?”普天成目光一暗,“若瑄,我跟你谈正事呢。” “谈正事上你办公室,这是家,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想听正事。”乔若瑄起身,往厨房去。这次回来,乔若瑄发现了一个女人们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问题,她家的厨房成了摆设,她断定这一个多月普天成没做过一顿饭。这样下去,普天成的胃受不了,男人到了这把岁数,是不能乱凑合的。乔若瑄想给普天成找一个保姆,被普天成拒绝。乔若瑄不甘心,背着普天成给王静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从永川那边找一个保姆来。永川是广怀下面一个县,王静育以前在永川做过县长,那一带的妇女打小就能吃苦,而且卫生习惯很好。王静育说正好有位远方亲戚,家里女孩多,答应这一两天就带过来。乔若瑄想把厨房认真打扫一下,这样乱糟糟的厨房,让外人看见,她脸上没面子。 普天成拦住她说:“若瑄,你再认真想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瀚林书记也有这个想法。” 乔若瑄的步子猛地止在了那儿,半天,她回过身来,冲普天成说:“不可能!” 普天成没把上次瀚林书记找他谈话的事说出来,他怕乔若瑄接受不了,仍然婉转地道:“你也知道,瀚林书记对官员家庭一直有看法,他在几次会上都讲到,要把海东这个特色取掉。” “讲了就要做?普天成,你是想借瀚林书记来压我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回来,杜汉武想撵我,我还赖着不走呢。”说完,进厨房了。 普天成知道谈下去也是白谈,弄不好还要伤两个人的和气,便略显忧愁地想,乔若瑄这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下午五点,王静育的车到了,果然带来一位叫卢小卉的女孩,个头高高的,差不多赶上了乔若瑄。猛一看,不像是从永川那种落后地方出来的,尽管穿着很朴素,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给人一种精于世故的错觉。普天成不明就里地问:“这位是……”卢小卉扭捏着她好看的身子,略显拘谨地站在了一边,目光怯怯地望在王静育脸上。王静育冲普天成笑笑,再望住乔若瑄。乔若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卢小卉好几遍,显然,她对卢小卉的年龄还有已经发育成熟的身子有点不放心,她要的是那种青中带涩淳朴中带着傻气的女孩,卢小卉这身材,应该到哪家时装公司做模特去,那对藏在素衣里的胸,一旦换件衣服衬托出来,是很让人忧心忡忡的。可既然王静育带来了,她又不好拒绝,再说人家孩子才十五岁,也不能往坏处想,于是便问:“家里都同意了?” “同意了。”王静育代卢小卉回答,目光快速地往普天成脸上一扫,带着某种意味。 “家里的活儿都会做吧?” “您放心,阿姨,洗衣做饭我样样拿手。”这次回答的是卢小卉。卢小卉一说话,乡下孩子的淳朴就显出来了。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孩子蛮让人喜爱。乔若瑄点头道:“那就留下吧,你叔叔胃不好,记得做饭清淡点。再者,衬衣要天天洗,洗了要熨好。” 卢小卉一一点头,普天成这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不要,怎么还……” “要不要由不得你,静育快坐,我带小卉先熟悉一下。” 王静育诡秘地一笑,坐下了。普天成狠狠剜了他一眼,也有些无奈地坐下,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下面的事来。 乔若瑄很快就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又带着卢小卉去了卧室。卧室是她上午就腾出来的,以前当客房,有点小,但住保姆已足够。卢小卉带的行李不多,其实也不用带,一应物件乔若瑄都替她准备好了。看完卧室,乔若瑄问:“满意不?”卢小卉脸上闪着红晕,羞答答说:“这么好啊,我原还想,要住地下室的。”王静育接话道:“去年她在北京做家政,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乔若瑄这才知道卢小卉以前就做过家政,还是北京,怪不得呢。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海州,不是北京,缺什么,随时跟你叔说,他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的。”这话说得很巧妙,似乎有双重意思,说完,乔若瑄望了一眼普天成。普天成心里早有想法,等乔若瑄一走,他就打发掉卢小卉,他要什么保姆,再说这女孩也长得太那个,住一起不好。 王静育要做东,请普天成夫妇吃饭,普天成不想去,谎称有事推辞了。乔若瑄急着要去瀚林书记家,离开广怀时,她就跟瀚林书记的秘书约好了,早上一醒来,就给瀚林书记发了条短信,瀚林书记回短信说,下午五点给她电话。刚才在卧室时,她收到瀚林书记秘书的短信,说瀚林书记让她过去。这事同样不能让普天成知道,一旦让普天成知道了,准又惹出新的不快。 王静育见普天成两口子都不愿跟他出去,便也知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又跟卢小卉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普天成,别偷懒,手脚要勤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识眼色,等等。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普天成想笑,却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笑不出来。 乔若瑄打扮一鲜地出门后,家里就剩了普天成跟卢小卉。卢小卉已换下她来时穿的衣服,换了一身在北京做家政时穿过的工装。这设计工装的人也有想象力,居然仿照制服的样式,明明是做家务,他不设计得宽松点,反倒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全给你点缀了出来。普天成望了一眼,感觉浑身发热,十分不自在,他心里骂王静育,你那些鬼点子,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安好心! 卢小卉出去买菜的时候,马效林来了电话,说他刚到海州,有急事要跟秘书长汇报。普天成问马效林现在在哪儿,马效林说他在金江饭店门口。普天成让马效林等在那儿,他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赶到了金江饭店。马效林果然神色不定地站在那儿,普天成让马效林上车,然后往丽水大桥那边开。丽水大桥西侧有家叫狮子楼的酒楼,于川庆请普天成吃过几次饭,里面环境不错,重要的,老板是于川庆一个旧相好,于川庆并没跟普天成藏着掖着,关于他跟老板娘江海玲的关系,普天成是一清二楚。于川庆还特意叮嘱江海玲,哪一天要是普天成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好。普天成刚才在车上想地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江海玲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这种地方说起话来安全。 到了狮子楼,江海玲热情有加,一边张罗着开包房,一边笑说好久没见到秘书长了。普天成勉强跟她寒暄了几句,道:“今天借你这地方谈点事,饭菜简单点,让服务员别打扰。”江海玲一看普天成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忙道:“秘书长尽管放心,饭菜好了我亲自送进去。” 江海玲刚走,普天成就问:“怎么回事?” 马效林神色慌张地说:“苏润开口了,他咬出了好几个人。” “真有此事?”普天成只觉得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不敢相信似的盯住马效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千真万确,是牛监狱长跟我说的,他也着了急。” 牛监狱长叫牛如虎,是吉东第一监狱副监狱长。这个人不会乱说话,普天成的眉头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具体咬出了谁?” “你,我,还有……还有瀚林书记。” “什么?!”普天成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关瀚林书记什么事?!” 马效林也被普天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听牛监狱长说,苏润在写给王化忠他们的材料中,提到一件事,说水泥是一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提供的。” “乱弹琴,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普天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摔,一声尖利的碎响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冲马效林道:“把它收拾了。” 马效林要开门唤服务员,普天成恶声骂道:“一个杯子叫什么服务员,你没长手?!” 马效林扫了一眼包房,包房里实在没什么工具,便拿起一块桌布,无言地打扫起碎片来。 普天成黑青着脸,坐在那儿发怔。等马效林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他心里的主意似乎有了。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马效林不敢坐,又觉站着不合适,硬着头皮在普天成边上坐下了。 “效林啊,你在吉东干副书记,不止是我普天成一个人的意思,瀚林书记几次问起过你,他对你,寄予厚望呢。” 马效林战战兢兢地说:“这我知道,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 “不,你应该谢瀚林书记,没有瀚林书记,在海东,没有你我的地盘。” “秘书长,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心里有数。”马效林好像不那么慌了。这种时候,慌张会坏大事,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普天成停顿了一会儿,道:“苏润这样做,太不应该,他咬我可以,怎么能咬瀚林书记呢?水泥是他从别人手里低价买来的,以次充好,一半已经过期报废了,现在他想推卸责任,无中生有编出一个化玉娇来,让人不可思议。不过黑的说不成白的,效林你马上回去,跟如虎同志讲,让他马上弄一份材料,里面要把王化忠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威逼和利诱苏润这件事写清楚。记住了,写得越清楚越好。材料写好后,让他火速送到省厅汪副厅长手里。” “秘书长,您就放心吧,牛监狱长对王化忠他们意见很大,这事是监狱长丁茂盛瞒着他做的,市局也不知道,我让他把详细情况反映给省厅。” “这件事尽量控制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我的意思么?” 马效林重重点头。 本来话到这儿,马效林就该走了,这顿饭不属于他,他也吃不下去。但是他又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抬起的屁股复又坐下,目光楚楚地望住普天成,“秘书长,还有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说吧,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饶舌,直接讲就行。” 马效林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声音抖颤着说:“我听如虎同志讲,苏润还供出了天彪……” 普天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结果,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隐隐能听出一种响声。这声音在响着空调的包房里,竟那么骇人。马效林没敢继续往下说,目光在普天成脸上抖来抖去,最后可怜地收回了。 普天成忽然哈哈大笑,包房里的空气被他的笑声惊了起来,像有猎猎风声卷过。他笑到一半,戛地收住,目光骇人地盯住马效林,“效林你记住,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是会发疯的。王化忠发了疯,苏润发了疯,姓徐的也跟着发疯。这个时候,我们要及时地为他们准备一服药,这服药由我普天成亲自为他们开!” 马效林听得毛骨悚然,他还从没见过普天成普秘书长用血腥味如此浓的口气说话。他暗暗想,普天成也疯了。 普天成又跟马效林交代几句,马效林心里半是有底半是没底,他不敢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也要发疯。普天成也不留他,起身道:“早点回去也好,你是副书记,随便离岗不好。记住,以后来省城,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效林如获大赦般,迅疾离开狮子楼。过了没两分钟,普天成的身影也消失了。等江海玲端着药膳进来时,包房里除了一股**味儿,什么也没有: 马效林离开海州的第三天,普天成得到一个消息,省公安厅汪副厅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吉东。随后,他便听到吉东一监监狱长丁茂盛被停职的消息。这天他陪着瀚林书记在海州视察,瀚林书记心情很好,同行的海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情也很好。在海州新落成的体育馆内,瀚林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海州体育事业这些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瀚林书记讲完,体育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一行人往网球馆去。这天网球馆正常对外开放,普天成他们到达时,正好有一对外国留学生在打网球。走在前面的海州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跟瀚林书记笑说:“早就听说书记是网坛高手,要不要跟他们来一盘?”瀚林书记呵呵笑了笑,“很久不打了,手生了。”就有随从的领导热情鼓劲,要瀚林书记跟留学生打几个球。瀚林书记没推辞,两手一搓,说:“好,那就献一次丑。”普天成很快忙起来,不大工夫,瀚林书记身穿运动服,健步进入馆内。普天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等瀚林书记到了场地边,这才双手递上球拍。瀚林书记笑了笑,“生命在于运动嘛,天成,以后你也要学着打球。”普天成说:“今天先让我饱饱眼福,改天一定拜书记为师。”瀚林书记朗声一笑,跟女留学生对战起来。 二十余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往前拥,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普天成挡在记者最前面,提醒记者们别太靠前,影响书记打球。瀚林书记步伐矫健,反应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场边响起一片片喝采声。普天成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忽然想,如此富有活力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击倒呢?这么一想,他身上仿佛猛地来了劲,也跟着喊了一声:“好球!”这一声喊,似乎把他心里几天堆积的郁闷排泄了出来。后来他借女留学生捡球的空,给瀚林书记送去一条毛巾。瀚林书记边擦汗边说:“可以号召一下,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一股运动热潮。”普天成将这话记下了,他想下一步,应该在全省搞一场公务人员网球大赛。 即兴表演结束后,瀚林书记跟两位留学生合了影。瀚林书记简单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祝福他们能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绩。女留学生想拥抱一下瀚林书记,普天成赶忙制止,另一边,于川庆也在阻止记者照相。瀚林书记见状,笑说了一句:“拥抱就不必了,还是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握一下手吧。” 于是就握手。镁光灯再次闪了起来。 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便是瀚林书记打球的新闻。尽管照片当天晚上普天成便审查过了,现在拿着报纸,普天成还是承认,瀚林书记魅力四射,精神矍铄。他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普天成照样没乘电梯,走楼梯,从八楼到十二楼。普天成欣喜地看到,各部委的同志都在争相看报纸,并做出热情的议论。他心里越发轻松,几天前马效林给他带来的阴影全然不见。 普天成进去时,瀚林书记也在看报纸,秘书董武站在身边。普天成说:“书记还满意吧,要是光线再足点就更好了。”瀚林书记笑说:“天成啊,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普天成接话说:“书记本来就年轻嘛,活力远在我们之上。”瀚林书记也不谦虚,道:“这倒是。天成,往后别死气沉沉的,打起精神来。”普天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种话不好说,只能以笑来回答。 围着报纸谈了一会儿,瀚林书记忽然说:“对了天成,那天跟若瑄谈了谈想法,她还不乐意,回家没批评我吧?” 普天成说:“哪敢批评书记,她这个人,就是顽固。” 董武一听两位领导谈正事,掩上门出去了。普天成说:“她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乔若瑄回到家,什么也没跟普天成说。普天成倒是知道她去找瀚林书记,但也没点破。那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没法对别的事感兴趣。而且,每次乔若瑄单独去见瀚林书记,普天成都装不知道,事后也不过问,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原则。 “你天成也说这种谦虚话了,不应该嘛。不过天成啊,若瑄留在广怀,恐怕有问题。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让她去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女同志,太闹了不好。” 这个“闹”字用得特别有学问,你可以理解成广怀那边太闹,也可以理解成乔若瑄这个人太闹,普天成更倾向后者。他再次明白,乔若瑄在广怀的使命快要结束了,兴许,她从政的路,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回来,普天成反复想,瀚林书记说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想着想着,他蓦地明白了。 省委党校! 余诗伦进政研室的事很快有了进展,普天成正在办公室修改一份报告,组织部长何平进来了。普天成赶忙起身,说:“部长好,你怎么过来了?”何平是中央调整海东班子时从北京部里过来的,人很年轻,才四十五岁,但工作经历相当不简单,三十二岁时在西藏干过,后来又到青海,四十二岁便是副部级干部。海东现有的常委中,数他学历最高,是政治学博士。何平为人谦和、低调,言行举止透着良好的修养。 何平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碰碰。” 普天成赶忙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请何平落座。何平边坐边说:“秘书长是大忙人,我来不会打扰吧?”普天成笑说:“哪儿啊,盼都盼不来你呢。”说着给何平沏茶,何平说:“不喝了,刚在办公室喝过,胃里差不多能养鱼了。”普天成说:“找这儿有朋友刚送来的铁观音,请部长品品。”何平开玩笑说:“秘书长的茶自然是好茶,刚才我在楼道里就已闻到茶香。”常委们见面,老要在茶上做文章,说些跟茶有关的话题。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常委们都是品茶专家,其实不然,是别的话题不好说,也不能公开说。多数常委又不抽烟,见面后为了化解尴尬,只能拿茶做文章。几乎每个常委的办公室,都放着好几种茶。来的客人不同,拿出的茶也不同。普天成拿出的,是南怀市委书记上周末专程让司机送过来的铁观音,依普天成的判断,这茶至少三千元一斤。 何平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秘书长品位就是不一般。” 普天成笑说:“朋友嗜茶如命,他送的应该不差。”两人寒暄几句,何平说起了正题:“有位同志想到政研室来,想征求一下秘书长的意见。” 普天成故作惊讶地说了声:“是吗?”然后道:“政研室主任一直空缺,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这个位子再不能空了,不然工作很费劲。”何平说:“我们心里也急,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最近有人推荐党校副校长余诗伦同志,不知道秘书长对这位同志了解不?” 普天成沉吟了一下:“诗伦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你这一说,我忽然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理论水平高,工作严谨,就怕他本人不愿意啊。” 何平笑了笑,“看来秘书长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普天成说:“了解不是太多,但深刻。听过他讲的课,理论上很有造诣,政研室缺的就是这样的专家。”普天成说这些话,一点不脸红,有些东西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其实他根本没听过余诗伦的课。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余诗伦很崇拜。 “那就好,既然秘书长没意见,我们就找本人谈话了,希望他能服从组织安排。”何平说着起身,那杯刚泡的茶他只品了一口。将何平送进电梯,普天成就想,下一步就该轮到何平跟乔若瑄谈话了。一想党校副校长这个位子,普天成也摇了摇头。 但人适合哪个位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领导觉得你在哪个位子合适。把不适合干副校长的乔若瑄调到党校,也许是一种新的适合。普天成承认,让乔若瑄去党校,等于是折磨她,委屈她,他心里禁不住为自己的妻子生出一种伤感来。 ·2 第二天晚上,海东行政学院常务副院长廖昌平便找到了普天成家里。行政学院院长目前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兼任,廖昌平也是在上次调整中才到行政学院的。普天成做省**秘书长时,廖昌平是副秘书长。廖昌平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进门就说:“不公平,秘书长,真不公平,我廖昌平怎么着,也比余诗伦资历深吧?” 普天成刚打开电视机,保姆卢小卉也在客厅,是她替廖昌平开的门。普天成扫了一眼卢小卉,说:“去拿水果来。”廖昌平说不吃,普天成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道:“捕风捉影,撒哪门子的野。”廖昌平在普天成面前说怪话说习惯了,从来不去斟酌,当然,他也不知道卢小卉的身份,还以为是普天成家亲戚。 廖昌平本还想发牢骚,见普天成神色异常,没敢发,再一看卢小卉,明白了。卢小卉相当识眼色,利落地端来水果,沏了茶,钻卧室去了。 普天成这才说:“哪有那么多牢骚,走哪儿发哪儿,像话吗?!” 廖昌平讪讪一笑,“人家这不是心里有想法么。” 普天成抢白了一句:“我还有想法呢。”将水果盘往廖昌平面前一推,问:“都听说了?” 廖昌平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听说了,没想到会是他。” 廖昌平心里谋算这个位子谋算了好久,当初让他到行政学院去,他就向组织部门提出,能不能到省委政研室。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陈江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位子的人选,就连组织部也定不了,你还是安心去当校长吧。”事实证明,政研室主任这个职位,在瀚林书记的心里很重,前主任老瞿离开岗位已有半年多时间,别的位子空两到三个月已是奇迹了,想不到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空了这么长时间。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以后慢慢想。”普天成带着情绪道。 廖昌平还是不服气,点了烟,猛吸一口,“我打听清楚了,姓余的北京有人,听说……” “听说听说,一天到晚就是听说!我说昌平,你到底是在干工作还是在搞情报,我看你到安全局去好了。” 廖昌平挨了剋,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其实这些话他也只是在普天成这里说说,在外面绝不敢乱讲。他北京的一个关系说,余诗伦有个很能靠得住的关系,在中央某要害部门。一定是上面跟瀚林书记打了招呼,要不然,瀚林书记是注意不到一个党校副校长的。见廖昌平尴尬,普天成也觉得口气太冲了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昌平啊,你在省府工作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组织原则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廖昌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着笑道:“秘书长的话,我记住了。” “仅仅记住不够,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安排在哪个岗位,都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我可听说,你现在有点不专心,这不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多事是一步步来的,一步走不扎实,步步皆不扎实。” 廖昌平一听普天成又在点他的软肋,心虚道:“怎么,上面不会有意见吧?” “你自己以为呢?”普天成给了廖昌平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廖昌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跑来诉苦的,这下好,让普天成一句话,把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点中了。廖昌平到行政学院后,的确对工作不大上心,整天想的是,何时才能到省委大院去,到主要领导眼皮底下,干些能让领导看得着听得见的工作。像行政学院这种不打雷不下雨的工作,他真是没心情干。这阵普天成一说,他立刻后悔起来,如果因为这个让上面有意见,那就太不应该了,他廖昌平又不是不会干工作。 过了半天,廖昌平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我是想干,但我对学院那摊子不熟悉。再者,眼下都在抓经济,注意力都在各项硬指标上,学院就是想开展一些工作,下面也没人重视。” 普天成停下步子,毕竟,他跟廖昌平是多年的关系。这人本质不错,就是有华而不实的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放哪儿都党委屈,这个毛病不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机会是啥,机会就是你摸打滚爬中突然闪出的那道亮光,是你苦苦求索中蓦然发现的那座独木桥,而绝不是天上掉馅饼。雨后彩虹是雨后才能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山重水复,后才是柳暗花明。如果你想把前面的省略掉,那么后面出现的,也只能是海市蜃楼,是幻景。 “不熟悉不是理由,下面不重视也是你的托词,你的问题还跟以前一样,老在幻想。昌平啊,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踏实了,再不踏实,以后还有机会吗?” 廖昌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性格中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批评对了,他会虚心接受,特别是普天成的批评。两人在省**的时候,廖昌平没少挨普天成的批评,但越批评两人关系越近。普天成也只有在廖昌平面前,才愿意说些实话,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因为它容易伤害别人。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批评,官场中人就更不用说。天天奉承,弄不好他都拿你当敌人。如果老是挑刺儿,怕是早就拿你当政敌了。好在廖昌平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普天成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中最率直也最透明的一位,普天成有时候是拿他做镜子的。可惜,这样的镜子摆在眼前,还是不能让他的心透亮。兴许,他这辈子是透亮不过来了。心上抹了颜色的人,再怎么照,也是有阴影的。背负着阴影前行,这就是普天成。 普天成叹口气,冲廖昌平说:“眼下省委、省府正在全力打一场工业企业攻坚战,你们学院何不在这方面动动脑子?” “你是说?”刚才还心情灰暗的廖昌平一下来了兴趣。 “学院就是为**工作服务的,这点道理你总懂吧。围绕**的中心工作搞培训,这样的主意你都想不出来?” 廖昌平恍然大悟,“愚人就怕点拨,你这一点拨,我倒是有谱了。”廖昌平说完,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普天成,普天成也轻松了许多。从内心讲,他是极愿意让廖昌平到政研室的,廖昌平把材料关是一绝,过去**那边的材料或文件,主要还是廖昌平把关。另外,人在任何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啊,普天成现在是一肚子的话捂馊了,也找不到人说。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既然瀚林书记有了人选,就得尊重现实。不单是尊重现实,还要把这个想法彻底掐死。普天成给廖昌平支招,让他抓培训,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帮廖昌平把这个念头掐死。 机会总还是有的,普天成对此深信不疑! 这天晚上两个人喝掉了一斤茅台。普天成很少喝酒,但这天晚上,他想喝。 省委很快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对余诗伦的任命。余诗伦到任的这一天,海州下了一场透雨,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本来普天成安排了几桌饭,想为余诗伦接风,可下午四点多钟,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跟大华的同志吃顿饭,有些情况还需碰个头。普天成便知道,周国平那边的行动开始了。 普天成赶到胜利宾馆,国平副省长还没到,于川庆倒是来了。跟于川庆在一起的还有**那边的曹副秘书长、办公厅巩副主任等好几位。大家都是熟人,办公厅巩副主任还跟乔若瑄一起共过事,普天成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往餐厅去。因为少了更高级别的领导,普天成就成了这群人中间的头,受到了大家的热情礼遇,普天成对来自巩副主任他们的恭维和礼赞欣然接受。官场就是这样,每一个场合,都有不同的恭维声和赞美声,尽管内容大同小异,但表现方式却千差万别。巩副主任就特意提到,前些天在《理论》杂志上看了普天成写的一篇文章,很受启发。“高屋建瓴啊,秘书长真是大家风范。”普天成笑笑,作为一个省的最高智囊,他每年都要在中央和省里的几家权威性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这些文章有的是谈海东的经济社会发展与繁荣,有的是谈领导干部的修养与情操。巩副主任提到的这篇,普天成谈的是领导干部作风建设,中间提到了最近全国发生的两起腐败大案,两名副部级干部落马,在全国震动很大。当然,普天成重点谈的是如何贯彻落实***在中纪委七次会议上对领导干部作风建设发表的重要讲话,针对***提出的在领导干部中倡导形成八个方面的良好风气,树立八荣八耻观,谈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篇响应性的文章,瀚林书记对这篇文章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还说要在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组织学习。普天成并不认为自己文章写得好,关键是态度亮得及时,有时候能不能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领导干部的一种修养,更是艺术。 胜利宾馆的环境跟桃园差不了多少,布局和绿化甚至比桃园还要漂亮,只是因为它是**的,所以名气没桃园那么响亮。这天的饭安排在淮海厅。到了淮海厅,普天成意外地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正是余晴。普天成脸上有丝惊讶,于川庆也跟他一样。余晴没认出普天成,但认出了于川庆,彬彬有礼地问了句“首长好”,就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去了。普天成盯着余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就闪出金嫚那张脸来。前些天金嫚跟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跟丈夫过了,要离婚。普天成下意识地就阻止,说不能离。金嫚笑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普天成好不尴尬。是啊,他慌什么,金嫚从来没说要嫁给他,也从没流露出要缠着他不放的意思,这点让普天成深感欣慰。有多少人毁在了女人上,起初抱着投机的心理想玩一玩,结果引火烧身,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普天成算是幸运,截止目前,还没被哪个女人抓住不放。跟他关系最密的金嫚,也在他离开吉东时嫁了人。金嫚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普天成听说,他们常打架,夫妻关系很不好,到现在也没要孩子。所有这些,都像辣椒水一样时不时地要辣一下普天成。普天成知道,金嫚现在的不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 某种程度上,是他毁了金嫚。 于川庆见他走神,悄声提醒道:“等一会儿秋燕妮也要来,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 “是么?”普天成从余晴身上收回目光,又从脑子里把金嫚驱走,装作诧异地问了于川庆一句。于川庆别有意味地一笑,“有人望穿秋水,有人浑然不觉,这世道,越来越缺少默契了。” “乱说。”普天成及时地制止住于川庆,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普天成就不跟于川庆开玩笑,这也是他的原则之一。他转向曹副秘书长,“你老父亲的病好点没?”曹副秘书长受宠若惊,他父亲几个月前心肌缺血,住过一次院,普天成特地到医院探望过,曹副秘书长对此感激在心,今天听普天成再次问起,就越发感动得不行。他站起身,就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谢秘书长关心,老父亲算是挺过来了,现在精神状况还行。” “那就好,人老了,不要只想着吃药,还要适当增加活动量。另外,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曹副秘书长马上点头,“秘书长说得对,他现在天天到公园散步呢,还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学太极拳。前段日子有个老太太劝他养条狗,这些天正吵着让我买狗呢。” “那好啊,让他有个寄托。大家都忙,平日没时间照顾老人,老人寂寞,养条狗正好可以把寂寞打发掉。” “那好,我明天就去给他买。” 聊完曹副秘书长的父亲,话题又转到巩副主任的老岳母上。普天成在**的时候,这些人都在他手下,他们家里有啥事,谁家有老人,谁家老人患啥病,普天成都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后勤办要分东西,普天成总要叮嘱一番,有老人的给多分一份。尽管这些人都不缺那点东西,但这么一做,情感上就不一样了。有人说他在**里威信比副省长都高,不是说他权大,而是说他心长。 心长则路也长,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车子的声音,于川庆说了声“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起身,往外面去。出门时巩副主任步子走得快了些,差点先普天成走出大厅。意识到犯了错误,他猛地止住步,侧身等普天成和于川庆先走。他发现,于川庆脸上,已暗暗露出不快来。 下级任何时候都不能抢上级的彩,这是铁的规律。谁犯了,哪怕是无意,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普天成伸出双手,热情地跟国平副省长握过手,然后又跟大华的领导一一握手,同时做出恭请的样子,请他们往里进。轮到秋燕妮时,他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秋燕妮冲他深情一笑,伸出手来,“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秘书长,幸会,幸会。”普天成没敢正视秋燕妮,他怕秋燕妮不分场合露出那火辣辣的目光来。**女人跟内地女人不一样,她们喜欢把内心的东西表露在脸上。 普天成和于川庆热情迎客的过程中,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拘谨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他们是没有资格走上来跟领导和贵宾一一握手的,只能站在远处,用微笑欢迎。周副省长也只是跟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就在大华几位高层的簇拥下进去了。普天成又抢在前面,等副省长的步子到达淮海厅时,他跟于川庆已一左一右站在了门边。 主客一一落座。普天成本想坐得离周国平远一些,坐领导身边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普天成觉得是这样。每次吃饭,他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离领导远一点儿,这跟工作当中正好相反。不料周国平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老普,坐这儿,咱们说话方便。”普天成只好坐过去。周国平左边是大华**总部瑞德先生,英国人,很年轻,四十岁不到,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右边,就是普天成了,普天成右边,居然坐了秋燕妮。好似无意,其实有心,普天成有几分不安,心里又有一点点惬意。跟秋燕妮认识这么长时间,两人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坐过。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国平副省长说,吃过就撤,晚上他还有个活动,要到一所大学去演讲。凉菜上齐后,国平副省长讲了几句话,意思是感谢瑞德先生和助手劳尔小姐来到海州,共同为大华海东出谋划策,也感谢大华集团副董事长兼海东办事处主任燕妮小姐,大华海东前段时间运行得不是太好,主要原因不在大华,在海东方面。是海东方面没把基础性工作做好,延误了项目进度。对此,省里已做了调整,相信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国平副省长还代表省委、省府向大华方面表了态。国平副省长表完态,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说这杯酒就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从今天起,大华海东会驶上快车道。他的举动赢来一片掌声,是川庆秘书长带头鼓的掌。接着,瑞德先生也代表大华总部表了态,他说前段时间工作不理想,关键原因还在大华身上,大华资金不到位,影响了职工安置。他也喝了一杯,表示道歉。瑞德先生接着强调,本周内,将有三千万到账,可以用于职工安置,以后每半月到账三千万,直到把答应的款全部付清。瑞德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想,周国平就是周国平,大华这些钱,也只有他能争取过来。如果换了别人,怕也只是一个数字,何年何月到账,只有鬼知道。感慨中,他投过去目光,见周国平的目光瞄在性感的劳尔小姐身上,他便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了。 瑞德讲完,轮到秋燕妮了。秋燕妮端起酒杯,说:“燕妮嘴笨,这种场合,实在不敢多讲,不如以酒代之吧,按你们的话说,一切尽在酒中。我相信,大华跟海东的合作一定是愉快的,而且能双赢。”说完,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兴许,这天的秋燕妮也有几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有几滴酒洒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普天成看了,感觉那挂了酒珠的粉颈更为漂亮。 如果不是国平副省长晚上有事,这天是要放开喝一阵的。要论喝酒,今天来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都是行家,陪一桌客人不在话下。秋燕妮喝过之后,国平副省长说,今天情况特殊,酒就不敬了,大家随意喝点。然后叮嘱于川庆,照顾好客人。普天成本来也是想敬杯酒的,一听国平副省长这样说,便打消了念头。 席间国平副省长提出了一件事,大华原来的协议是要安排一毛厂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大华认为这太高了,无法落实,当然,这与一毛厂职工的素质和文化程度也有关系。一毛厂职工素质普遍低,文化程度大都是初高中,小学也有不少,以前从事传统纺织业,劣势还显不出来,现在是高科技项目,文化程度的劣势一下就显了出来。大华提出,能不能降到百分之十,不能安排的这百分之十,由省上协调其他企业安排,大华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补偿。周国平说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全都垂下头,好像在思考。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用思考的,国平副省长借饭桌上把它讲出来,就是想给大家通通气,具体怎么做,他早就有了数。普天成也垂下了头,这是一种习惯,任何场合,遇到难以作答的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垂下头,做思考状。普天成默默在算一笔账,降十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有五千职工没了着落,这五千职工,往哪里安排呢?见气氛有点冷场,周国平笑道:“老普,过去的协议是你谈的,你说说。”普天成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道:“既然大华有难处,这个问题可以协商。现在重要的不是职工安置,是项目进度,只要项目建得快,早一天见到效益,我们的期望值就早一天能实现。” “川庆,你的意见呢?”周国平又将话头转给了于川庆。 于川庆刚夹了一块鱼,一听副省长点他的将,忙将鱼放下,道:“我认为天成秘书长说得有道理,毕竟这项目他最熟悉。” “好,既然两位秘书长意见一致,我看这事可以商量,补偿不补偿我们先不提,先跟职工方面碰碰头。”说到这儿,他把目光投向普天成,脸上洋溢出一种热情的笑,“怎么样老普,这个难题还得交给你,谁让你办法比我们多呢。” 普天成这才明白,国平副省长今天请他来,摆的原是鸿门宴!他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跟工人实在说不出口啊,当初谈百分之二十,他已费尽了口舌,也背了一身骂名,现在再砍掉五千人,这简直……见国平副省长期待地看着他,普天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试试吧,谈不下来省长可别批评我。” “有你老普出面,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国平副省长率先举起了酒杯。普天成赶忙举杯,抢在国平副省长前面喝了下去。酒杯刚放下,余晴还没把酒斟满,这边又响起了秋燕妮的声音:“我也敬秘书长一杯,感谢秘书长对大华长期的支持与帮助,以后很多事,还离不开秘书长呢。”普天成想推辞,国平副省长帮腔道:“该敬,你们每人都应该敬秘书长一杯。”这下好了,矛头哗地对准到他身上,本来少了敬酒这道程序,吃饭的气氛就不热烈,现在大约是要谈的事定了音,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国平副省长这一提议,于川庆他们立马响应,依次就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喝了秋燕妮这杯,不喝别人的,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一碰杯。几杯下肚,普天成脑子就有些晕,再看秋燕妮,就有一种缥缥缈缈的虚幻感。 饭吃到中间,周国平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提前走,让于川庆把大华的客人还有普天成招待好。于川庆要一同去,周国平说不用,那边还有人。于川庆便知道,国平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在恭候,便也不再客气,跟普天成一道将国平副省长送上车。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也要走,于川庆挽留了一阵,见人家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悄声跟普天成说:“事情解决了,他们就想溜人,也好,咱们好好喝。”普天成心里骂:解决,你说解决就解决了啊?他硬着头皮跟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道了晚安,转身往里走,走一半,忽然停下,秋燕妮为什么不走? ·3 有些事想着难,解决起来,也未必就真难。普天成跟郑斌源他们谈了两次,没想到,事情解决了。 郑斌源叫来的十多个职工代表居然对削减百分之十这个数字不感兴趣,这让普天成甚为惊讶。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华那边的意思讲出来,工人代表一准会暴跳如雷地攻击他,没成想,带头的那个叫陈亮亮的职工代表温和地笑了笑,“领导,你说啥就是啥,百分之几对我们来说,当不了饭吃,我们也没指望进那个厂,你还是抓紧把十二条落实了,再不落实,工人堵到省**门上,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普天成盯着陈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实了三条么,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来。”“那你们怎么不一步步来,非要急着开工呢?”陈亮亮反问道。这话把普天成问住了,普天成回过目光,想从郑斌源那儿寻求帮助。郑斌源不知啥时已离开会议室,他把话说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体怎么谈,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普天成又跟陈亮亮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陈亮亮见他也是认真解决问题来的,不那么刁难他了,但也绝没对他抱希望。希望这东西,抱几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陈亮亮说:“领导,你也别痛苦了,你一痛苦,我们当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么着吧,我可以保证职工不闹事,但**答应的条件,也麻烦你给催着落实一下,工人确实不容易,再不要拿我们当猴耍了。”普天成马上保证:“凡是答应了的,我们保证做到,职工能体谅**的难处,我们很感谢,我代表省委、省**再次谢谢你们。”这时候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怪声怪气地说:“**也有难处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钱花光了吧,再卖几块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没敢接中年男人的话茬,这种牢骚话、怪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 普天成没敢在会议室久留,见好就收地脱身出来,给郑斌源打电话,问他在哪。郑斌源慢条斯理道:“我在家睡觉呢。”普天成赶到郑斌源家,他还有点不放心,跟工人的谈话太过顺利,令他不由得怀疑,他要再考实一番。 郑斌源并没睡觉,刚才他家里来了客人,是三毛厂原工会主席,来向郑斌源请教问题的。本来工人的积极性挺高,一直嚷着要跟大华对抗下去,绝不让大华顺利开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工人的积极性突然没了,特别是原来挑头上访的那些人,最近连影子都找不到了。郑斌源心里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据郑斌源了解,副省长周国平分管大华海东这一项目后,明着暗着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万,对一毛、三毛的特困户每家给予一万元的临时救助,同时又督促落实了他们的低保。这招效果奇佳,原来这批特困户是上访骨干,现在因为这一万元钱,他们倒向了**这边。第二招是让海州两家大型企业临时吸纳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职工,这批人员的工资由企业支付一半,市**补助一半,这就等于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出台了专门政策,凡一毛、三毛职工,如果自己创业,开办小店由社区担保,银行一次性给予扶持贷款三万到五万,三年免收各种费用,凭下岗证到税务部门登记,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海宁区**还在最大的两个市场海安路市场和海华路市场清理出铺面一千多个,让一毛、三毛的职工优先挑。这些措施,让原本就对上访不再抱希望的职工们一下看到了实惠。其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业改制,总要引起群众上访事件,但还是普天成说得对,上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自己。 这些话郑斌源当然不可能跟三毛厂工会主席讲,这人是个一根筋,对上访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其实郑斌源也知道,这个工会主席上访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叫**安排自己。如果现在有人提出,马上给这个工会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继续拿工资,工会主席立刻就会跟工人说拜拜。对这种抱有私欲的人,郑斌源是看不上的。当然,对国平副省长以及海州市**采取的这几项临时性措施,郑斌源还是由衷地高兴,因为不管怎么样,**算是开始善待下岗职工了。 一听普天成要来,工会主席紧忙告辞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谈判十二条时,工会主席跟普天成吵过架,还用粗话谩骂过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郑斌源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撒了谎。不过郑斌源睡不睡觉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他说:“我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这次工人这么给我面子。”郑斌源挖苦道:“你秘书长出面,谁敢不给面子?”说着给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过茶,“不过斌源,我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郑斌源猜想,普天成并不了解真实情况,毕竟这事不归他直接管,他也没往透彻里说,有些话说穿了也没啥意思,大家还是含蓄点好。他说:“你应该高兴,回去又可以请功了。” “欺负我啊,我是跑来虚心向你讨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哎,帮我分析分析,职工思想为啥转变得这么快?”普天成厚着脸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抚政策,你们这次算是想通了。” “什么意思?”普天成感觉郑斌源话里有话,追问道。 郑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哑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说了,取笑道:“拿国家的钱为大华扫清障碍,大华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无语了。郑斌源说的这些,他还真不知道,这等于在十二条外,又多出好几条,国平副省长的力度也太大了点吧?不过转念又想,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似乎没有! 有时候,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其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牺牲着种种利益,有时是个人利益,有时是群体利益,更多的时候,牺牲的则是国家或集体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东时发生的那起恶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们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板违章指挥,一个班十二名作业工人死于非命,为了平息事端,还不是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最后每个工人赔付三十万,才将事态压下去。这三十万,有一半是**出的钱! 看来“牺牲”两个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普天成苦笑一声,他是无权指责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条牺牲链的话,他就是这条链上的一个齿轮。好在,这一次的牺牲,受益者是下岗职工,比起把钱大把大把地挥霍或浪费掉,也算值。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普天成忽然说:“对了,有人高薪请你,给你留了总工的位子。” 郑斌源略微惊讶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释然了,“你是说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给你,我可不敢夺人之爱。”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本能地问出一句。 “别紧张,秘书长的红颜知己,我可不敢夺。”郑斌源笑着说。 “老郑,这玩笑开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让郑斌源说到了痛处,一时显得慌乱。 郑斌源却不在乎地说:“大华早就给我下了聘书,说实话,我对他们没有信心。工人所以对你的百分之十不感兴趣,说穿了,也是对这家企业不抱指望。”郑斌源把话题又带回到大华上,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你掰着指头算算,招商引资引来了多少企业,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结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几家?说轻点你们这是一窝蜂,形式主义;说重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普天成也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着别人家的孩子养老,结果别人的树上永远结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没几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们。国有传统老企业是有问题,但一味地关门拍卖,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让给外资,等于是自己刨自己的锅头。” 普天成一听他又上纲上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政治化,赶忙转移了话题,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邓雅兰差啥了,人长得漂亮不说,事业也比你干得红火。你们两个到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呢。” 郑斌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沟的游戏还是你们玩儿吧,我郑斌源不感兴趣。” 一听“退水沟”三个字,普天成脸蓦地一红,他知道这话跟秋燕妮有关。秋燕妮到海东后,是有一些绯闻的,绯闻的主角郑斌源当然清楚,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最近秋燕妮频频向普天成示爱,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郑斌源耳朵里,郑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沟,灭火器,是真正为领导分忧解难的。见普天成失神,郑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听我一句劝,离她们远点。”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像我,为女人影响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劝郑斌源的,邓雅兰最近找过他,一方面是为自己的企业,她看中了一块地,想拿下来,那儿建服装厂真是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也有想见一见郑斌源的意思。哪知让郑斌源一句话,就把嘴堵住了。 从郑斌源家出来,普天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燕妮频频向他发出暗示,难道真有退水沟这么一说? 后来他自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天在胜利宾馆,秋燕妮是特意为普天成留下的。于川庆也看出了这点,于是二次回到淮海厅,于川庆便示意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动点真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于川庆给他们使眼色,就知道今天这场酒,秋燕妮是目标了,于是便轮番敬,说些恭维而又十分中听的话。秋燕妮一开始并不知是计,还以为两位领导是诚心诚意敬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哪知这一喝,就把自己喝进了一个圈套。省委和省府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们,平日在酒桌上是没机会施展的,大领导在,他们只能毕恭毕敬,顶多也就是在领导不想喝或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拿自己的肚子为领导解解围,撑撑面子。有人说秘书长的肚子一半是领导的,酒量全是给领导代酒代出来的,这话不假。至于副秘书长,他们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个人就都成了领导的。他们几乎是一嘴不吃,张罗着让别人吃,但酒却不能少,不只要给领导代,还要给客人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别人活的。这种哑酒喝起来非常痛苦,压抑、郁闷,还得赔着笑,而且绝不能喝醉,如果失态了的话,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副秘书长们都拿这种酒叫壮烈酒、考验酒。谁要是没这个能耐,这个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领导离开,他们成了主人,场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马上从幕后活跃到台前,抡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让你在酒上显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为省里的官员都跟普天成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巩副主任他们一放开,便都成了老虎。“秘书长,帮帮我吧。”她美目流连,可怜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动了怜悯之心,接过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两位副职不敢把他怎么样,于川庆敢。于川庆私底下也听说过一些秋燕妮对普天成暗中生情之类的话,但一直不信,认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个十分把得住的人。这天他看见秋燕妮眼里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给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让普天成现回形。于川庆说:“秘书长英雄救美,我们三个可得小心了。老巩、老曹,你们要是今天能让秘书长多喝几杯,往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巩、曹二位早就等着于川庆下令,再说他们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开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开了,以后汇报起工作来,才能放得开。 气氛越来越热烈,普天成也不敢装得太正统,这种场合,你要是装得太正统,是会伤了人气的。人气这东西平日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它能顶大用。巩、曹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到省长、书记眼皮底下的人,各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来是坚持能团结则积极团结,实在团结不了,也绝不开罪的原则。人家既然热情地敬你酒,就证明,他是想跟你进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开,跟他们密切起来。 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缥缥缈缈,虚幻得不成。忽而觉得她柔情似水,万般风情集于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忽而又觉得她苍苍茫茫,像极远处的山水,浩渺无边。于川庆见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继续,如果真让普天成出了丑,他是交代不了的,于是便提议散场。巩副主任殷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于川庆瞪了他一眼,道:“你们送秋董回宾馆,我送秘书长。” 秋燕妮十分不舍,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啊,她跟普天成坐得这样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令她陶醉。她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很喜欢,这是她到海东后,唯一打内心深处喜欢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拒绝着她,从不给她机会。今天不一样,他给她代酒,暗暗地保护着她。目光相对时,他眼里也流露出一种风情,那风情秋燕妮能读懂,真的能读懂。 她希望时间慢些,让这样美好的时光多在她身边驻留一会儿。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么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她也知足。 但是于川庆说要走了,可恶的于川庆,他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犹未尽地说:“谢谢两位秘书长,谢谢领导,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处,多多谅解,改天燕妮设宴,请各位领导再喝一次。”巩副主任说好,曹副秘书长也喝多了,居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能跟秋董一起喝酒,当然求之不得。” 于川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并叫来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让她扶着秋燕妮,往大厅外面去。刚一出大厅,就看见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机奔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对酒很敏感的秋燕妮,这天会喝成这个样。 那天晚上,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普天成收到一条短信。当时他已睡了,保姆卢小卉给他喝了酸梅汤,又冲了一杯橘子粉,有了这两样东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没怎么折腾便睡着了。手机的蜂鸣声惊醒普天成,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秋燕妮发来的,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复吟了几遍,心里泛上层层涟漪。有那么一刻,他都要回给秋燕妮一首词了,又恨恨地掐灭想法,坚决地将短信删了。 凭多年在风月场上的经验,普天成断定,秋燕妮动的是真情。她为什么要对他动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这真是一个谜,谜啊—— 普天成长长地叹口气,脑子里忽地闪出瀚林书记那张脸来,紧忙就将秋燕妮那充满忧郁、充满期盼的哀哀眼神赶走了。 全省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终于拉开帷幕,这是瀚林书记上任后抓的一项重点工作,整个活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宣传教育,领会精神;第二阶段是自查自纠,端正作风。眼下到了第三阶段,分片抽查,重点整改。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阐述,特别指出,这次活动要重点检查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转变,要树立全省上下一盘棋的思想,大力开展理想信念、从政道德和党纪党规教育。以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为龙头,进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领导体制和机制制度。会后,省委一共派出四个检查小组,马超然副书记带领第一检查小组,奔赴吉东、广怀两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马超然这个组。 当晚,普天成便接到来自吉东方面的消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东时的秘书,现任吉东团市委书记的胡兵。胡兵说:“普书记,王主任他们从北京回来了。”普天成问哪个王主任,胡兵说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问,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还有谁?胡兵便将人名一个个报上,其中就有原政协主席李国安,原财政局长江玥。这个江玥有点意思,普天成刚到吉东时,她是吉东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普天成发现她工作能力不错,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女干部,就把她从副县长提拔到了市国资委主任的位子上。国资委那几年,江明干得也还不错,帮普天成解决了不少难题,特别在吉东几家国有企业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从而确保了吉东国有企业改制步伐,让普天成和吉东市在全省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创新能力,工作作风扎实的干部,将她提拔到市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可是江玥当上财政局长后,世界观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贪钱,变着法子为自己捞钱。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从各家企业索要好处费达一百多万元,还擅自挪用项目资金,在财政局设立小金库,让自己的亲信炒股,结果把小金库的钱全赔在了股市里。案发后,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交司法机关,让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另一种意见是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由市纪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一级使用。持这种意见的是王化忠和李国安。普天成当时也有些犹豫,内心讲,他是舍不得这位干部的,她精明、能干,对工作也有满腔热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能力。普天成一开始也有保护她的动机,想内部处理一下,让她原回国资委算了。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国安他们联合了三十余名干部,联名向市委写信,要求保护江玥,目的就是要给普天成施加压力。这一招把普天成惹恼了,后来召开的常委会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纪委提出的开除江玥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处理意见。半年后江玥因受贿和渎职罪被判十二年,进了监狱。但令人惊讶的是,江玥入狱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狱中怀孕,医院也证实了这点。当时江玥已经四十六岁,她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外界都说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碍,不能生育,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复了。当然,吉东民间对这次怀孕,有很多版本,有说江玥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当副县长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当关系;也有说是政协主席李国安的;更有甚者,竟说江玥肚里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为江玥被判入狱后,普天成到监狱探视过她。 江玥以怀孕为由,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进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监的日子,她又让省人民医院出具了患病证明,直到现在,还在保外就医。没想到,江玥现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们的阵营,开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过去曾对江玥的厚爱,还有对她寄予过的厚望,普天成感叹良久。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他跟胡兵说:“你安心工作,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胡兵毕竟年轻,不放心地问:“普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欢别人问这句话,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触犯了党纪国法,不用他们告,我自己会走进监狱。”说完,啪地收了线。 合上电话不久,普天成又觉得不该跟胡兵发火,想打电话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又一想,算了,现在还是少打电话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如果仅仅是王化忠、李国安他们,普天成是用不着紧张的,但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兴什么风能做什么浪。怕的是那些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真不知道这些貌似简单的人,背后会有什么力量。再者,王化忠他们连江玥这样的人都发动了起来,还不知下一步,他们的联盟会扩大到哪儿! 得采取措施了,再犹豫,怕会误大事。 这个上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幸好,这中间没瀚林书记的电话。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决心,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很久不用的号上。这号深埋在他心里,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这个号码他再也用不着了。朱天彪太多事,帮他等于就是在害自己,还是拉开点距离好。没想,两人分开两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电话里传来朱天彪的声音:“你还好吗?” 普天成说:“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烦人。” 朱天彪顿了顿,问:“要紧不?” 普天成说:“世上没哪件事不要紧,也没哪件事特别要紧,就看你怎么理解。” 朱天彪说:“我是问眼下这事。” 普天成说:“有点麻烦。” 朱天彪那边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难,这事的确犯难,如果不犯难,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关一上午;如果不犯难,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他艰难地做了一阵斗争,终于一咬牙:“你抽空过来一趟吧。” 朱天彪那边嗯了一声,压了电话。普天成抱着电话,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普天成清楚这个电话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这么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完这个电话,普天成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尽管从吉东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里,她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吉东。普天成坚信,同样的感觉,瀚林书记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归另一个省管辖,但它跟海州离得很近。二十年前,它还是海州的一个地区,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它划给了另一个省。 天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让雨雾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点出发的,他跟瀚林书记说,他要去扫墓,瀚林书记还伤感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普天成说:“一晃儿的事,昨晚还梦见小时候很多事呢。”瀚林书记像是被触动了,做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半天后道:“去吧,正好这段时间稍闲一点。替我给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时间啊。”普天成赶忙说:“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劳呢,哪能占用您的时间。”说完,紧着告辞,生怕多待一秒钟,说出什么泄露秘密的话来。 普天成的父亲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离子水并不远,但普天成并没有扫墓的计划。一则,父亲并不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后第十一天,瀚林书记把日子恍惚了。二则,随着这些年在官场的挣扎,普天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了父亲的要求。父亲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俭朴是大家公认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为自己着想,不为天下百姓忧愁。普天成现在是只为着自己了,他无脸面对父亲。 记忆中的子水城是隽丽而又缠绵的,跟江南的缠绵有不同的味儿。普天成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子水,母亲的娘家就在子水,“**”颠覆了他对子水的记忆,让子水以一种可怕的面目在他脑子里存活着,棍棒下**的姥爷至今还让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东西是可以用时间冲淡的,所以普天成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没虚幻出什么血腥的场面。 普天成自己没带车,他是乘火车来的。他现在是越来越谨慎,对身边的人,也格外地留神。这样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对别人放不下心来。其实一个人来也有好处,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从容的,不慌不乱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像普通人一样往怀岸那边去。怀岸那边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娇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长。 化玉娇本不叫化玉娇,她原名叫秦凤娇,去吉东那边承揽工程项目时,她是新大地物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当时新大地的总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凤月。后来的事实证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种说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专做不正当生意。但是,普天成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打着瀚林书记旗号来的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秦凤娇差点让普天成栽了跟头。新大地前后给吉东十余家工程公司提供过钢材、水泥,还有铝合金,总价值达一亿两千万元。一开始秦凤娇她们还遵从游戏规则,不敢把太次的东西倾销到吉东。后来姐妹俩胆子越来越大,竟串通苏润,联合将一批过期水泥和劣质建材销到吉东。不幸的是,苏润因库房管理混乱,发货员错将发往别人工地的劣质水泥发到了吉东大厦工地上,结果导致吉东大厦坍塌。 事发后,普天成很震惊,秦凤娇姐妹俩所做的一切,居然瞒过了他。一开始他是铁着心要追查到底的,对牵扯到的人和事,绝不姑息。查到中间,突然有人告诉她,秦凤娇手里握有瀚林书记的字条。普天成傻呵呵地问:“不会吧?”那人极为神秘地说:“普书记,不只是字条,还有比字条严重的东西。” “什么?” “是……录像,她们把……和首长在床上亲昵的镜头全录了下来。”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掌肿了三天。 “千真万确,普书记,再不能查了,再查,我们都不好交代。”说话的是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省建设厅纪委书记,后来他升为建设厅厅长。 普天成犹豫了两天,也痛苦了两天,最后,他不得不授意有关人员,将事故责任往别的方面引,尽量避开建材等敏感问题。调查人员按他的指示,又从地质结构、图纸设计等多方面找问题,但是要想推卸掉这么大的一起责任事故,实在太难。后来建设厅纪委书记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苏润做做工作,让他一个人把责任担了,然后再想办法。 普天成摇摇头,“难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我就得卷起铺盖回家。”建设厅纪委书记黑青着双眼说。他已有五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到医院开了药,也不顶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的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的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愣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说话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来一斤。”普天成扫了俩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于是他想到,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秦凤娇坐在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风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即使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愣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报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皇,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儿,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止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宽恕了她们。坦率地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也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吵杂,也许是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暄几句后,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报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了,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的。包括此行,也是多余的。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做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1 马超然来到吉东,心里揣着各种想法。一方面,对不久前发生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主的事,马超然记恨在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担任省长时,宋瀚林就在私下跟当时的省委书记吴玉浩出主意,将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和招商引资调整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而把谁也不愿管的信访工作调整给了他。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马超然原以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书记会从北京或别的省份派来,当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对宋瀚林的不满情绪。别人都往宋瀚林那边跑,变着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唯有他,摆出一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样子。结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从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这下马超然有点慌,但是不久之后马超然便镇静了,他在北京的关系说,宋瀚林在海东,只是暂时过度一下,中央对宋瀚林并不满意。况且在这次考查中,考查组听到许多不同意见,特别是部分老干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风专断,还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这话像一支兴奋剂,让原本想安静一段时间的马超然再次兴奋。他仿佛先别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来,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后自己平步青云,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盯着某个位子,对自己的处境还多少能满意;如果眼里老盯着更高更显眼的位子,不管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心里老是有怨气。怨气一大,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马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政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跟着某个人走,比如普天成他们,铁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种,鼓足勇气跟别人斗下去,别人失败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马超然选择了后者。选择便意味着孤注一掷,政治上尤其没有回头路。 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因为他自认为有资本。一则,马超然年轻,他比宋瀚林年轻八岁,八岁在别处兴许显不出什么,但在政治场上,是绝对的优势。二则,马超然是京派干部,他的根在北京,这就让他比别人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当初来到海东,他是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干部,也自认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干部。谁知他这个下派干部,在宋瀚林眼里什么都不是。吴玉浩他们给马超然面子,处处维护着他京派干部的尊严和体面,独独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干部一样的标准上,这令他很不愉快,从而也就导致了他跟宋瀚林今天的对立。当然,他跟宋瀚林叫板,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因为项目,比如说因为某个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场上,叫板者常有,为叫板付出沉痛代价者,也常有。但“叫板”两个字,永不会消失。 大华海东那个项目,并不是马超然不积极,是马超然有想法。马超然太了解**大华了,早在北京的时候,他就跟**大华打过交道。他有位女同学,以前跟这家公司合资搞过一个项目,后来半途而废,女同学损失了上千万。马超然虽不敢说**大华是家骗子公司,但对这家公司的实力和信用,他一直打问号。最初他想分管这项目,是因为另一个人。这人在北京,是一位背景很深的人物。此人一直在搞项目,有次他跟马超然流露,说有机会到海东弄一个大项目。马超然把这话记下了。马超然属于那种见缝插针的人物,他一直想跟这位人物攀上关系,但苦于没有机会。大华这个项目刚一提出,马超然便觉得,机会来了。那人搞项目从来不自己单独搞,都是跟国际上的大公司合伙搞。具体怎么合伙,马超然不清楚,也没必要清楚,只要知道人家善于玩这种游戏就行。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落了空,宋瀚林从他手里抢了这个项目,害得他在那人面前又是赔情又是道歉,还再三保证,下次如果有大项目,一定帮他促成。宋瀚林到省委,将大华海东项目临时交给马超然负责,马超然心中当然不快。到了这时候再交他到手上,还有啥用?那位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早已拉着**另一家公司,到沿海一个省搞项目去了。听说那个省的领导对其前呼后拥,风光得很。马超然几次去北京,想拜见一下,人家理都不理。这是其一。其二,大华海东已陷入僵局。这个僵局马超然可以打破,但是他为什么要打破呢? 找不到理由的事,马超然向来不做,要做也会做成死局。 鉴于以上种种原由,宋瀚林召开那个会,突然将他手中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交到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手中,马超然并无什么遗憾,只是觉得宋瀚林这样做,有驳他的面子。同时他也有一种警觉,今天宋瀚林可以把项目收走,明天呢? 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晴朗的心瞬间阴了。那天会后,他跟北京方面通了电话,婉转地把内心一些想法讲了,当然也提到跟宋瀚林的不愉快。北京方面笑说:“很正常嘛,班子里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太可怕了。”紧接着,北京方面又提醒他:“不过,你也不要太过锋芒毕露,要防止人家有意识地让你表现。宋瀚林这个人,不简单啊。” 这句话蓦地点醒了马超然。马超然忽然意识到,宋瀚林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个游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猫明明知道老鼠的动机,却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鼠在那里自作聪明。等老鼠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猫打个呵欠,然后懒洋洋地伸出手,毫不费力就把老鼠逮到了手里。 这个想法惊出马超然一身冷汗。 躺在吉东的宾馆里,马超然反反复复想着一些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一阵步子有点乱,策略也有些简单,怪不得宋瀚林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是得讲究一点策略了,他这样提醒自己。 副秘书长墨彬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马超然一看,是前副书记孙涛的秘书秦怀舟。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他不想见到秦怀舟。 “马书记,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墨彬哈着腰,脸上闪着不自然的表情。 “什么事?”马超然从床上下来,踩上拖鞋,一边找水杯一边问。 秦怀舟赶忙将水杯递过去,一看水凉了,又跑到卫生间,把杯中残茶倒了,给马超然换了新的。马超然接过杯子,目光并没看秦怀舟,他烦这个人,秦怀舟像橡皮膏一样粘着他,让他非常郁闷。 “是这样的。”墨彬因为紧张,头上居然出了汗,说话也有些结巴。马超然不高兴了,这次下来,他对墨彬这个人有了新看法,以前他觉得墨彬不错,对他忠诚,方方面面照顾得也不错。一个人当了领导,很多事便不能亲自张罗,需要有个靠得住的人帮着打理,墨彬这方面算得上可靠,尽职尽责也尽心。但最近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是不是听墨彬听得太多?还有,墨彬出的那些主意,真的叫主意么? 有不少领导毁就毁在幕僚上。俗话说,成也幕僚,败也幕僚。有一个好幕僚,事业便成功一半;有一群好幕僚,江山便到了手里。这点上,马超然倒是十分羡慕宋瀚林。 不是宋瀚林厉害,而是普天成是个人精啊。 “你结巴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马超然白了墨彬一眼,坐回沙发上。 墨彬往前跨了小半步,弓着腰说:“刚才有几位老人打着横幅,到宾馆门口要人。” “要人?”马超然一惊。 “就是原来那起民工事件,死者家属找到我们这儿来,强烈要求我们严惩凶手,替他们九泉之下的儿子还回公道。”墨彬紧着往清楚里说。 马超然弹起的身子又落回到沙发上。一听是民工事件,他刚刚绷紧的心立刻松弛下来。这事他听说过,五年前吉东有个房地产项目,碧水龙庭。该项目由苏润手下一个项目部承建,12号楼主体快要竣工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驾驶室整体坠落,现场有五名作业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伤。事后,吉东方面竟瞒报了此次恶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给每位死者赔偿二十万元。马超然到海东后,数次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有人说负责此项工程的并不是苏润。第一责任人、项目部经理朱天彪跟当时的市委书记普天成关系密切,是普天成通过强压手段,将整个事件隐瞒了的。也有人说,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异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亲普克群不满包办婚姻,跟部队上一位姓朱的卫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后来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亲过。普天成当了市委书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让他给自己一条发财的路,普天成就让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产。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马超然没去考证,也无法考证,不过他相信,吉东这起责任事故的隐瞒,普天成是负有责任的。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揪住这件事不放。 “跑到这里闹什么,莫名其妙!”马超然愤愤说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润地喝了一口茶。 “我听说,他们之前找过市委市**,没人管,这才跑到宾馆来,请马书记为他们做主。”墨彬进一步说。 “我能做什么主,这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初处理时他们怎么不把意见提出来?!”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们说,当初有人动用手中的权力,不让他们说话。” “听说听说,你以后能不能不用听说这个词?你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也能跟老百姓一样没觉悟呢?” 墨彬脸白了一下,头上的汗更多了。其实他自己清楚,宾馆外面上访的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两天前有人跟他通过电话,说要组织那起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找马超然书记反映情况,墨彬没有阻止,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光反映顶什么用,应该把真相揭露出来。”现在这些人来了,就站在宾馆外面,手里打着横幅,上写“严惩凶手,还我儿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书记交代。 马超然批评完墨彬,继续专心致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面发生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墨彬有些尴尬,他猜不透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访者,只好狠着劲儿,站在那儿。 马超然有些烦,他知道上访者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如果没有人在后边支持,时隔多年的事不会被人重新提起,上访者更不会跑来找他。他憎恶地剜了墨彬一眼,怎么能把上访者招惹到宾馆来呢,这不明摆着将他的军么?这个墨彬,居然连这么点脑子也没有。僵坐了一会儿,仍不见墨彬有动静,马超然心里的怒气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换上普天成,事情早就处理妥当,不可能让领导为难。这么想着,他口气很不好地冲墨彬道:“你跟市上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围在宾馆门口,成什么体统。” 墨彬如获大赦般嗯了一声,到外面给市上的领导打电话去了。马超然抬起眼,见秦怀舟还傻站在那里,更加气恼地问:“你怎么还不去?” 秦怀舟唯唯诺诺说:“马书记,我……” “你又怎么了?” “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的脸色,便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思考。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都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马超然的思绪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的工作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 ·2 徐兆虎来了。此人胖墩墩的,个头儿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五,因为身体发福太厉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来就像一个肉球在滚。 徐兆虎一进屋子,就紧着给马超然做检讨:“马书记,您批评吧,是我们没把群众的工作做好,让您受惊了。”马超然一愣,他已把几位老人到宾馆门前申冤的事忘了,脑子里事太多,常常是记起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记起,板起脸说:“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起事故早就处理妥当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人上访?”徐兆虎堆出一脸苦笑,“马书记,您有所不知,当初事故是处理了,遇难者也得到了赔偿,但事故责任人一直没处理,家属们是冲这个来的。” 马超然哦了一声,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五年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啥意思,他不明白人们为啥爱翻老账,陈醋就是陈醋,再怎么折腾也缺少新鲜感,马超然喜欢新鲜的东西。谁知徐兆虎又说了一句,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徐兆虎说:“下午我跟上访者做工作,他们谈到一个情况,当时处理事故,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封口费。有人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威胁他们。马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真有此事?”马超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到脸上。 “千真万确。马书记,现在有很多人证实,当时的项目经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亲弟弟,市里有关部门,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违背原则办事的。” “没有凭据的话,不要乱讲!”马超然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话激怒了。 徐兆虎结巴了一下,又说:“有证据,马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已经掌握到不少证据。” “调查小组?谁让你们组织的,无稽之谈!” 徐兆虎的脸色刚转晴,瞬间又阴了。他判断不出马超然话里的明确意思,成立调查小组的确有些铤而走险,他是想赢得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胆把这事说出来。 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默站在边上,期待着。 马超然愤怒了一阵子,转过身来,冲徐兆虎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检查的是党风党纪教育,还有干部队伍的工作作风,其他事,你还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里的希望本还一闪一闪,听马超然说完,那火苗儿就一点点地,慢慢熄灭了。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听听汇报,看看试点。如今的检查,只要是大张旗鼓而来,你就听不到真的,看不到实的。一切都已摆好样子,就等你表扬。连着开了两场会,徐兆虎和市长杨其亮分别就前一阶段的工作做了汇报。工作汇报无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视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让人听得无趣。接下来,市上又安排了三个点,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大好,纸上有写的,墙上有贴的,报纸上有宣传的,看来党风党纪教育活动在吉东开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马超然一边看,一边做着指示,个别地方也适当做些批评。当今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坚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评,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对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这样的评价,任何部门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杨天亮脸上,始终洋溢着生动的笑。 对马超然而言,这次下来,他关心的并不是吉东这项活动开展得如何,这种活动,你说开展得好,它就开展得好;你说开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为没有一个硬指标,也没有谁敢说开展得不好,从上而下,只能说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谦虚一点,也得说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超然关心的,是他下来后,吉东方方面面的态度。 这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 下面对你的态度,其实是一面镜子,从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里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马超然欣慰的是,这次下来,吉东的态度变了,远比以前下来热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全程陪同不说,生活上也给予了细致入微的照顾。昨天晚上,已经十一点了,徐兆虎又到宾馆来,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徐兆虎说是温州的叶老板。马超然没听说过这个叶老板,从徐兆虎的介绍里,他才知道,叶老板到吉东十一年了,对吉东经济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目前是吉东最大的房地产商。一听房地产,马超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生怕徐兆虎再给他出什么难题。年初吉东方面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搬迁三里河体育场,把它建到吉东新区去,说原来的体育场设施落后,建设规模小,已不能适应吉东体育事业发展的要求,要建设一个全省一流,在国内也算顶尖水平的体育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打幌子,真实目的,是把体育场搬走,在原来的旧址上搞开发。如今类似的项目实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这个搞活那个的旗号,把一些不赢利或赢利小的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搬到郊区去,腾出中心地带的黄金地皮,用来搞开发。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艺术剧院和海州图书馆搬到了相对偏僻的海东区,在那里建起了海州新的标志性建筑物海州国际大厦。吉东这个项目报上去后,省上一直没明确表态,这次下来前,发改委主任还找到马超然这里,请示这项目怎么办。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态,因为宋瀚林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表态。有些项目他可以不请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愿直接批,有些项目不行,批了是会出事的。 徐兆虎大约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介绍道:“叶老板最近投资五千万,新建了一家国际商务会所,想请马书记过去视察一下。” “国际商务会所,规模一定不小吧。”马超然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声。 “规模还算可以,本来早就该过来请马书记的,徐书记一直说,马书记很忙,所以就没敢来打扰。”叶老板是一个斯文而又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样子很谦和。他说着话,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茶叶,一样是***。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还望马书记能赏光,莅临指导。中心有不少保健项目,马书记辛苦一天,也该放松放松了。” “有机会再去吧,今晚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马超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向徐兆虎。徐兆虎带姓叶的来,决不止是请他去放松,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哑谜,他的确是有事而来。见马超然对叶老板并不怎么反感,徐兆虎大着胆说:“叶老板一直想拜见马书记,想请马书记为明泉集团题幅字。再者,叶老板既是企业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马书记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样东西想请马书记鉴定一下。”说着,冲叶老板使个眼色,叶老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玉器来。 马超然的眼睛蓦然一亮,叶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荫仕女玉山。这可是件宝物啊,嗜好收藏的马超然每每看见这种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据为己有。叶老板捕捉到马超然眼里冒出的那几道蓝幽幽的光,心里发出一丝窃笑,这可是徐兆虎帮他从五件宝物中选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为贵重的一件收藏品。他冲马超然谦恭地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器,“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货,还请马书记赐教。” 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过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种清凉甜润的感觉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来。 单从手感就能判断到,这玉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质,有黄褐色玉皮。以月亮门为界,把庭院分为前后两部分,洞门半掩,门外右侧站一女子手持灵芝,周围有假山、桐树;门内另一侧亦立一女子,手捧宝瓶,与外面的女子从门缝中对视,周围有芭蕉树、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阴刻乾隆御制诗、文各一。诗云: 相材取碗料,就质琢图形。剩水残山境,桐檐蕉轴庭。 女郎相顾问,匠氏运心灵。义重无弃物,赢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御题”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阗贡玉,规其中作碗,吴工就余材琢成是图。既无弃物,且仍完璞玉。御识。”末有“太璞”印。 本器从内容到风格皆仿油画《桐荫仕女图》而作,所用玉料实为雕碗后的弃物,但玉工巧为施艺,庭院幽幽,人物传神,人们似可听到两女子透过门缝的窃窃私语。剩料被加以利用,这种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传以生动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此器是清代圆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宝啊。 马超然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看到过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东再看到它。他连连叹道:“好玉,好器,货真价实的宝贝。” 叶老板装作惊讶地说:“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请北京来的专家鉴定,他们还说是赝品,一千块钱都不值呢。” “怎么可能,这玉,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绝少不了……”马超然差点就说出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借着灯光又看了会儿,道:“我也不敢保证,毕竟,这种东西民间不多见,仿造和假冒的也多,还是请专家再鉴定吧。” 徐兆虎赶忙讨好:“还哪有专家,马书记就是最好的专家。马书记说真,它就是真;马书记说假,它就是假。老叶,先把它收起来,让马书记带回去慢慢鉴定。” “好,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就怕给马书记添麻烦。”叶老板一边客套,一边小心翼翼将玉山包了起来。 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给叶老板打个收条,将来鉴定好了,你跟老徐再来拿。”说着真就要拿笔写收条。叶老板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书记打收条呢。”徐兆虎也说:“一件小玩意儿,不要紧的,书记就不必认真了。” 马超然本就是做做样子,哪能真给叶老板打收条。所谓的鉴定,其实就是变相把玉山送给他。如今送礼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送出的礼也越来越阔绰。不过像叶老板这么大方的,还真不多见。马超然心想,叶老板求他办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过这件事值,马超然冲自己说。 意外地拥有一件玉器,马超然心里分外高兴,对徐兆虎还有市长杨其亮,态度也好了许多。吉东方面更是高兴,因为四个检查组中,只有这个检查组是省委副书记带队,可见,省委对吉东还是很重视。 如今判断省上对一个市到底重不重视,关键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领导来得勤不勤,主要领导来的次数多,就证明你这儿有戏,只要你把机会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别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马超然关系不错,别人私下都说,他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但他觉得,他跟马超然之间,还缺少点东西,这一次,他下决心要把最后那层隔膜捅开。只有跟领导做到心贴心,你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点上视察,马超然看了两家企业,又检查了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工作,然后驱车到市里。县级市的书记和市长非要留领导们吃饭,说市里已安排好了。徐兆虎说不必了,马书记时间紧,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其实他是把宴请的机会留给了叶老板叶明泉,晚上还让叶明泉安排了特别节目。刚一上车,叶明泉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等两位书记大驾光临。徐兆虎笑说:“明泉啊,机会我是给你创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叶明泉忙说:“谢谢徐书记,明泉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徐兆虎又简单问了下宴会准备的情况,然后放心地合了电话。 车队驶进吉东市,十五辆车在警车的引领下朝明泉山庄开去,徐兆虎心潮澎湃。叶明泉是他树起来的典型,也是当前吉东企业界的一面旗帜,如果这次叶明泉再跟超然书记搭上关系,这面红旗就永远不倒了,那么……他正想得带劲,手机突然叫响,是墨彬打来的,问他车队要去什么地方。徐兆虎忙说:“去明泉山庄,晚饭安排在那里。”墨彬说:“马书记说要吃工作餐,你让市里的同志去山庄,省里来的同志都回宾馆。” “秘书长,不可以啊,都已经安排好了。”徐兆虎紧着跟墨彬通融,墨彬这个电话实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温和的口吻,冷冰冰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先回宾馆,你把车队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坠雾里,不明白哪儿做错了,在车子里僵了有几秒钟,就已看见马超然和墨彬他们的车子已穿过十字路口,朝吉东宾馆驶去。他马上打电话给市长杨其亮,杨其亮听了也是一惊,请示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车队分开,你我到宾馆,其他同志就地解散。”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吉东宾馆,杨其亮跑步去了餐厅,餐厅还不知道情况呢。徐兆虎赔着笑,小心翼翼来到马超然面前,“马书记,这……” “就到餐厅随便吃点吧,越简单越好,不要再铺张浪费了。”马超然好像并没生徐兆虎的气,说话的语气很随和,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切表情。徐兆虎略微松下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大意,接着道:“餐厅没有通知,就怕……” “没关系,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让他们准备简单点,四菜一汤,工作餐标准,半小时后我下来。”说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脸上什么表情,自顾自地上了楼。墨彬要跟过去,马超然说:“你陪陪他们吧,我上去洗把脸。”墨彬只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过身来,有点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么回事?” 徐兆虎再次紧张地说:“我也不清楚,还以为秘书长知道缘由呢。” 两人脸上就都不自然起来。墨彬显得比徐兆虎还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是徐兆虎他们惹恼了超然书记,现在看来不是。默站了一会儿,墨彬不放心地说:“到里面看看吧,别再弄出不愉快来。”两人走进去,看见杨其亮正在冲宾馆经理发火。原来好一点的包厢都坐满了人,宾馆腾不出地方。徐兆虎眉头一蹙,将市委负责接待的副秘书长叫来,问今天用餐的都是什么人。副秘书长说:“省物价局和省工商局各两桌,其他是市里部门。” “那就让市里部门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几个包房腾了出来。徐兆虎和墨彬上楼去请马超然,走到门口,听见马超然正在打电话,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要飞进去。徐兆虎屏声静息,终于听得里面的声音。马超然好像在跟别人谈这次检查的事,对方一直在讲,马超然一直在嗯,未了,马超然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徐兆虎有点扫兴,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要紧的话呢。 这天的饭吃得很压抑,餐厅倒是按马超然的要求,准备了四菜一汤,尽管这四菜比平时徐兆虎他们吃的一桌还要丰盛,都是一个大盘里面拼六个小盘,比叶明泉那边准备的也逊色不到哪里,但因为少了马超然的笑脸,饭菜的香味也就没了。马超然紧绷着脸,神情比半小时前还严肃,一桌的人谁都不敢讲话,都规规矩矩拿着筷子。马超然夹一筷子,他们轮流夹一筷子,马超然不夹,大家都不敢夹,就那么握着筷子,各个心事重重。 饭后,马超然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墨彬犹豫了一会儿,也上了楼。省里来的同志一看情况不妙,全都“逃跑”了。包厢里只剩徐兆虎和杨其亮时,两人长长出了一口气。杨其亮说:“又不知哪儿开罪了,惊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说:“估计不是我们开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愿如此吧,这两天,我紧张得尿都撒不出来。”杨其亮像吐出一根鱼骨头一样吐出一句窝在心里的话。徐兆虎望一眼杨其亮,他虽没这么严重,但因费尽心机安排好的晚上活动又泡了汤,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这份差事,不好干。” 马超然并不是给徐兆虎和杨其亮撒气,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是怪墨彬。下午五点,也就是县级市检查完工作的时候,马超然突然接到省纪委一位副书记的电话。这位副书记在另一个组,带队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副书记简单跟马超然寒暄几句,道:“马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向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那边注意到了没有?”马超然问什么情况,纪委副书记如实说:“这次下来,各组都很注意,我们这边是一天三顿工作餐,截止今天还没让市县宴请过,我问了下,其他两个组,情况也一样。” 马超然甚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车上取消了宴请,马超然还不放心,回到宾馆,将电话打给另一个组的副组长,那位副组长证实了这点,说他们那边也一样,带队的黄副省长一到市里便要求,第一,不准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单独活动;第三,不容许市里以任何方式向检查组成员送礼品。马超然听完,顿感被人戏耍了一般,脑子里那根神经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一定是提前有人约定了口径,只把他蒙在鼓里。 这事极大地刺激了马超然,吃饭的时候,他在不停地想一个问题,宋瀚林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别人都清廉,他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难道?马超然本能地将目光对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余诗伦脸上,别人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坐在那儿,独独余诗伦,照旧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在埋头苦吃。马超然盯着余诗伦望了好长一会儿,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点,马超然还在想,怎么才能把叶明泉送的礼品退回去呢?下午这两个电话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宋瀚林眼里。宋瀚林兴许就是要借这次机会,拿到他的一些把柄。自己太轻率了,怎么能收下这件礼品呢?可一看见那玉山,他又露出难舍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宝啊,这样的东西,踏破铁鞋都觅不到,现在到了手,怎么能舍得再退回去? 难啊,忍痛割爱的事,做起来真要命。 马超然正捧着玉山独自伤感,门铃响了,他慌忙将玉山藏在床头柜里,整整衣服,问:“谁啊?” 门外响来气壮山河的一声:“我是退休老干部王化忠,有事向马书记反映。” 一听是王化忠,马超然的脸黑下来,旋即,就又明亮起来,兴奋地应了一声:“是老领导啊,快请。” 门开了,门外站的,不只是王化忠,还有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样子挺干练,绿衣白裤,穿得也还得体,只是灯光下泛出施了薄粉的那张脸,让人看了不舒服。 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浓妆,尤其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不属于妖冶类型的女人。 马超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还是热情地邀他们进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马超然说:“不知道老领导要来,失敬失敬。”目光几次扫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见状,介绍道:“这位是吉东市原财政局长江玥同志,她也是找书记反映情况来的。”一听江玥这个名字,马超然心里一动,脸上挂着笑说:“是江局长啊,早就听说过。” 江玥马上矜持地一笑:“马书记好,打扰马书记了。” 马超然说不打扰,王化忠说:“马书记就是下来体察民情的,江局长,你也大方点,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 江玥脸微微一红,看上去有点羞涩。五十岁的女人脸要是红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马超然突然感觉到,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胁迫来的。 两人坐定后,马超然问:“二位有什么情况要反映?”王化忠激动地说:“我们告状!” 马超然呵呵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触不多,对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凭他今天这态度,马超然心里就没有好感。不过他还是脸上堆笑,说“什么人惹老领导生气了,看把老领导激动的。” “我要告前市委书记普天成,他在吉东一手遮天,干下了党纪国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着身子说。 “有这么严重?”马超然边给二位倒水,边笑眯眯地盯着王化忠。 “还有比这严重的事。他利用职权,把大型工程承包给没有资质的自家兄弟,结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当场被塔吊砸死。事发后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反倒拿国家的钱安抚遇难者家属,还指使苏润等人造假,他这是在犯罪!” “不会吧,普秘书长哪来的弟弟,老领导一定是弄错了。”马超然故意道。 “我没有弄错,那个叫朱天彪的小包工头,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亲跟别的女人生的。” 马超然表情微微一变,“老领导,这种话可乱讲不得,天成同志的父亲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儿子不是好货。马书记,不瞒你说,我跟国安同志刚从北京来,我们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普天成这个混进党内的腐败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个字,让马超然心里不舒服,这话带有“**”遗风。他没再接王化忠的话茬,将目光转向沙发上矜持地坐着的江玥身上:“江同志请喝茶。” 江玥马上欠欠身子,一双大眼睛扑闪了几下,“谢谢马书记。” “江同志今天来,又有什么情况?”马超然问。 江玥本来红着的脸越发红了,看来,到领导面前告状,她还不适应,或者,她有什么压力。马超然发现,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求救似的望住王化忠。 “江局长,你也不用害怕,马书记这次下来,就是专门调查吉东的腐败问题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马书记说说。” “这个……”江玥垂下头,半天不语,她的脸由红转白,继而,又变了颜色。马超然还没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声,肩膀一抽一抽的,身子也跟着抽动起来。 马超然这才明白,这个女人会演戏,她刚才是在迷惑他。马超然叹一声,冲王化忠说:“老领导误会了,我这次下来,重点是检查吉东的党风党纪,并不是专门来调查谁的。” “这还不一样?党风党纪就是让普天成这些人败坏了的,你看看,他把一个好干部迫害成了啥样?江局长,哭不顶用,你应该把自己所受的迫害还有普天成在你身上干的那些勾当全讲出来。” 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厌烦,说不清的一种感觉,很糟糕。这些年来,找他反映情况的人不少,告状的也很多,但没有哪个像王化忠这样,慢条斯理。他抓起电话,正准备打给墨彬,江玥忽然开了口。 等江玥说完,马超然就震惊了。 江玥说,她在财政局长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已经有五年了。当时财政局小金库的钱,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给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给了一个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还说,她在狱中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普天成的。普天成答应过她,让她先把事情扛起来,不论判几年,他都会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有次普天成去监狱看望她,两人…… 这晚送走王化忠他们,已是凌晨一点。马超然无法入睡,如果江玥说的是真的,那么,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说谎,这些事也够有关部门调查一年半载的。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何不借此机会,先整整普天成?斗不过宋瀚林,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普天成?从普天成这里入手,说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么事儿来。 是啊,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个大瓜。 这个想法激动着他,也让他生出一种恐惧,但他实在不能拒绝。他想起最后跟江玥和王化忠两人说的话:“天成同志现在是中央管的干部,如果他真有这些问题,也该中央去查。这样吧,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地址,你们把情况如实反映到这里去。” 他给的地址是自己在北京的一个特殊关系。他在想,如果上面能从这个角度帮他一把,他在海东的位置,就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了。可是,如何跟北京这个关系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讲出来呢?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达不到效果;纯粹放弃不做,又不是他马超然的性格。马超然从中央部委到海东,就是奔前程来的。他现在虽说是省委副书记,但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况且政治场时刻都有变数,今天你是副书记,明天你可能就什么也不是,像孙涛副书记,原本还雄心万丈,虎视眈眈盯着省委书记或省长的位子,一夜间,就成了正部级调研员。级别虽是上去了,但谁都知道,那级别意味着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淅沥,滴滴打在马超然心上。马超然来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样朝他压来,使他本来就阴沉着的心更加阴沉。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 ·3 普天成这些天心绪烦乱,整夜整夜地失眠。 从子水回来,他的心情本来晴朗了许多,秦凤娇那边不出事,吉东大厦就永远也翻不了案。公安厅汪副厅长告诉他,吉东一监的监狱长已经换了,丁茂盛调到了劳改农场,接替丁茂盛的,正是当初紧急向汪副厅长反映情况的牛如虎。汪副厅长还说,苏润又翻了供,当初跟王化忠、丁茂盛他们说的,他现在一句也不承认,气得王化忠他们直瞪眼。普天成笑笑,对苏润,他太了解了,这种人要是玩儿起心眼儿来,能把你玩儿死。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苏润这人反复无常,今天不出卖他,不等于永远不出卖,应该想个办法,让他早一点出来。或者…… 这些事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往前进展的,普天成非常满意,他还跟汪副厅长说,公安局政委马上要挪到政法委去,要他做好思想准备。汪副厅长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把苏润这件事办好,绝不让领导再分心。谁知这天晚上,郑斌源突然找到他家,跟他谈了一件事,听得他心惊肉跳。 郑斌源说,副省长周国平在玩儿偷梁换柱的游戏,他把海州和省里用来解决一毛、三毛职工安置的三千万转到大华公司账上,然后又以大华公司的名义拿出来,由大华公司亲自发到职工手上。这样,大华公司当初的承诺就兑现了。 “不可能!”普天成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认为郑斌源对省里和大华有意见,故意这么说的。郑斌源也不跟他争辩,拨通一个电话,让他亲自问。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姓罗,叫罗恬。她原是一毛厂财务处长,现在受聘于大华海东,是大华财务副总监。罗恬在电话里重复了郑斌源的话,还说,下周还会有三千万从海州药业公司的账上打过来。 海州药业是海东省最大的医药企业,国有控股,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原海东省医药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罗恬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着,普天成却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抢先压了电话。猜得出,罗恬跟郑斌源关系不错,郑斌源有关大华的消息,很可能就来自于这个罗恬。 “行啊,知道往里派卧底了。”他装作什么也不在意地取笑郑斌源,心里,却在为罗恬和郑斌源刚才说的话直打鼓。如果真是这样,国平副省长就在玩火。 “你还有兴趣开玩笑,你们这是……挖国家墙角!”郑斌源憋半天,终于愤愤地吐出一句。 普天成没有说话,他实在想不出该跟郑斌源说什么,国平副省长采取这种办法安抚职工,也太荒唐了点。这个项目,省里已经让步太多,牺牲也太多,现在居然要把大华该出的钱也出了,这太莫名其妙了。 但是另一个声音又警告他,国平副省长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指不定就是瀚林书记的意思。瀚林书记不发话,谁也不敢这么做。这么想着,他冲郑斌源说:“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她讲的话你也信,我说斌源,你现在是不是太敏感了?” “我敏感?是你们做得太过分!你们牺牲了职工利益还不算,还要牺牲国家利益。这哪是在招商,这分明是招来一个吸血虫!”郑斌源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索性站起来,带着警告的口吻冲普天成发火:“罗恬不是一般工作人员,她在财务方面是专家,而且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专家。大华所有的猫腻,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是吗?”普天成也起身,郑斌源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正视住郑斌源。这个时候,他已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郑斌源和罗恬这样做,矛头对的并不是副省长周国平,而是瀚林书记。凡是跟瀚林书记作对的人,在他这里,都不能称为朋友。 “老郑,有些事,不该你我过问的,最好还是不要过问,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郑斌源说完,摔门而去,临走还没忘警告普天成,“你们太贪婪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谁会成为侥幸者。” 一连好多个日子,普天成都在想,他贪婪吗?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贪婪”两个字,本来是冲那些利欲熏心者说的,普天成自认为不是利欲熏心的人。这么多年,他坚守着一个原则:不该贪的钱,绝对不贪;不该揽的事,绝对不揽;不该抢的权,绝对不抢。可是一路走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离“清白”两个字,竟越来越远;和“纯洁”两个字,更是越来越沾不上边。是什么力量,让他走上了一条并不想走的路?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弃了原本抱守的“独善其身,不与浊流同污”的信条,成了一名清道夫? 是的,清道夫,普天成觉得用这三个字形容自己,再贴切不过。清自己的道,也清别人的道。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越是苦恼着众人的问题,就越追寻不来真相,这是普天成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灌给自己的麻醉剂。有时候他觉得,人更像一台机器,被安装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按什么地方的步调运转。小齿轮并不因对大齿轮抱有想法,就不跟它同转。风扇绝不能因空气太肮脏而拒绝工作。人也一样,位置确定后,你的命运基本就定了。 也有例外,比如郑斌源,他算是一个独善其身者,是正义的化身,可结果呢? 普天成不敢拥有那样的结果,也不能拥有那样的结果。当结果明确后,你所迈出的每一步,就被赋予特殊的使命。你是为使命而活,不是为自己而活。 算了,这些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普天成认为自己是凡人,凡人要做的,就是把俗事做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出乱子。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音乐的鼓噪声,普天成知道,保姆卢小卉又出来找零食吃了。他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二十。卢小卉最近迷上了上网,家里年初刚换了电脑,是王静育硬给换的。有次王静育到普天成家,要上网查资料,发现网速太慢,再一看电脑,还是三年前的旧货,便擅自做主,让一家电脑公司搬来了新的。普天成当时也没阻止,很多事发生时,普天成都不去阻止,这又是他的性格之一。普天成自己不喜欢用电脑,要用也在办公室用,家里这台电脑,等于是摆设。卢小卉住进来不久,怯生生地征求他的意见,能不能让她把电脑搬到她睡的那间屋去,普天成笑了笑,“要用你就搬去吧,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卢小卉吐了下舌头,高兴地奔电脑而去。普天成望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出一口气来。本来是想打发掉卢小卉的,这一忙,就把此事给忘了。现在想打发,就有点张不开口了。 电脑搬进去后,卢小卉就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幸福感,小嘴巴一天比一天甜,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灿烂。现在的小姑娘,都是人精啊。 普天成本来就睡不着,卢小卉这一折腾,就越发没了睡意,刚想起身到客厅走走,又听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他懊恼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又让他一宿难眠了。 家里有个陌生女子,实在糟糕,尽管卢小卉年龄跟普乔差不多,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毕竟不是女儿的,那是一种让人拒绝不开却又接近不得的气息,青春、奔放,还响彻着一种庄稼拔节的声音。这气息要说对普天成没有诱惑,那是假话。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都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况且卢小卉发育得那么饱满,那么结实,她哈出的每一口气,都透着早熟女子的芳香。有次普天成回来得晚,十二点多了吧,竟碰上卢小卉穿着三点式在家里走动。当下,他的脚步就僵住了,眼睛晕眩得睁不开。那天偏又喝了点酒,等卢小卉钻进卧室,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书房时,脑子里就尽是那三点。黑色纹胸,粉红色的裤衩,裹住的都是蓬蓬勃勃的地方,他的体内发出一种久长时间都没有发出过的燥热。那晚他吓得书房都没出,半夜口干,想喝水,矛盾再三,还是坚持住了。第二天他就想打电话给王静育,让他把这个麻烦带走,也把这团火一般的燥热带走。但不知怎么,他又没打。后来他婉转地提醒过卢小卉,让她注意一点,卢小卉娇羞地笑了一下,粉红着脸道:“知道了,普叔叔。” 这声普叔叔,让普天成蓦地脸红。是啊,人家还是孩子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普天成暗暗责备了一通自己,就把打发卢小卉的想法又收了起来。 现在,随着卫生间的门发出的那一声召唤般的响,普天成的心就又开始上下乱跳了,怦怦乱跳。耳朵也格外不争气,拼了命地要往那门里挤。不幸的是,卢小卉真就在这个时候冲起了澡。水声哗哗,撩动着屋子里的空气,也撩动着床上独守寂寞的普天成的心。这女子,居然连门也不插! 一股混合着青春女子体味的异香幽幽飘来,荡在偌大的卧室里,久久不肯散去,普天成被这异香熏得想吼。 胡兵和马效林相继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马超然在吉东的行踪,马超然跟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等等。特别是胡兵,几乎隔一天一个电话。这天晚上,胡兵又打来电话,跟普天成汇报了将近两个小时,将马超然接见王化忠和江玥的事一一说了。胡兵特别强调,昨天晚上,马超然在他下榻的吉东宾馆再次单独约见了江玥。 又是江玥,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普天成尽管深信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江玥手里,但马超然如此对江玥感兴趣,还是让他坐卧不宁。当初让马超然这个组到吉东去,普天成心里就有想法,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找过瀚林书记,婉转地说:“能不能把检查组的路线调整一下?”宋瀚林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闷着脸问:“怎么调?”普天成大着胆说:“吉东那边情况复杂,马书记去了会不会?” “正因为复杂,才让超然同志去。”宋瀚林说完这句,话题忽然一转,过问起企业摸底的事来。普天成这才记起,瀚林书记是跟他交代过此项工作的,国家发改委的正式文件下来了,跟当初瀚林书记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上有些紧,要求这月底就把重点扶持的企业名单还有近三年的生产经营情况报上去。普天成干笑两声,“情况调查得差不多了,最近在整理名单,我们拿出初步意见后,再请书记过目。” 宋瀚林嗯了一声,起身,望住他说:“最近你好像有些精力不集中,是不是遇到啥分神的事了?”普天成赶忙摇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最近有些感冒,不过不打紧,正在吃药呢。”宋瀚林笑笑,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普天成被瀚林书记望得很不自在,借故办公室里还有人等他,溜了出来。 瀚林书记为什么要让马超然负责吉东,普天成一直找不到答案,但他深信,这里面是有文章的。依他多年的经验,他认为瀚林书记是在考验马超然。但是马超然的做法又让他费解,依马超然的智慧,他不会猜不到瀚林书记的用意,猜到了而不去理会,反倒变本加厉,把不该挑的事也挑起来,马超然又下的哪步棋? 复杂啊,这两个人,一个按兵不动,一个跃跃欲试,普天成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撕破脸,是有一批人要成为牺牲品的。 普天成祈祷,但愿自己不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 吉东这边的消息让普天成沉不住气,他想找瀚林书记探探口气,但这些天瀚林书记格外忙,普天成一直找不到机会。法国那边来了两个考察团,考察海州的淡水鱼养殖和地铁项目,看来,跟法国合作的两个项目就要提上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纪委化向明书记突然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普天成合起手中的材料,匆匆往化向明办公室赶去。 化向明书记的办公室在裙楼,裙楼的四、五、六三层是省纪委,普天成进去时,化向明正在跟别人通电话。化向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坐。普天成没坐,化向明办公室里的花开得很好,他装作欣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耳朵,却鬼使神差地听着化向明打电话。 跟化向明通电话的好像是北京那边,具体哪个部门普天成没听出来,但他相信,不是中纪委就是监察部。因为化向明汇报的,都是省里在反腐倡廉方面的做法。普天成的心情莫名地紧张起来,化向明当着他面通这种电话,什么意思?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化向明的电话打完了。 “快坐。实在不好意思啊,把你这个大忙人给拉来了。” “我算哪门子大忙人,要说忙,化书记你才是大忙人。”普天成故意谦虚着,目光,却在捕捉化向明表情的变化。 化向明像是心里真有事,等普天成坐定,水还未倒,他就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通个气。本来我该去你那边,考虑到你那儿来的人多,不方便。” 普天成哦了一声,身子不由得就紧了几紧。 “最近有人连续不断地向中央反映海东这边的情况,弄得我们很被动。”化向明泡好了茶,为普天成递过来一杯。普天成感觉自己接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很正常嘛,有干工作的,就有告状的。”他说。 化向明从桌上拿起烟,递给普天成一根,普天成摆摆手,说不抽。化向明也不客气,自己点了抽。省委班子中,化向明是个大烟鬼,为他抽烟,瀚林书记特批过一条,常委会开到中间,可以允许他抽一支。他自己发誓要戒,到现在也没见他少抽一支。 “秘书长说得有道理,现今干工作,就不能怕别人告状,但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哦?”普天成故作惊讶地抬起目光,盯住化向明。 化向明压低声音:“这次跟工作无关,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是吗?”普天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恨自己无用,还久经考验呢,这么几句话,就让他乱了方寸。 “是啊,有个叫蒋婷婷的女孩子,秘书长听说过吧?” 一听蒋婷婷,普天成的心蓦地一亮,刚才变白的脸瞬间又容光焕发起来,但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装作不安地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秘书长好好想一想,去年七月份,全国人大组织的考察团来海东,好像是在古街,听说蒋家父女就告了状。” 普天成一拍大腿,好像瞬间记起了这事,“对,有这么一档子事,这事好像跟南怀有关?” “岂止是南怀,这事搅进去的,不少啊。”化向明的声音变得沉痛,神情也黯淡下来。不等普天成说什么,他又道:“今天请秘书长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南怀书记朱锦文,这人品质到底咋样?” 普天成沉默半天,声音低沉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按理说,锦文同志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纳闷呢,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 两人围绕这事,又谈了一阵。从化向明的话里,普天成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把南怀嫖幼案举报到了中纪委,受害者远不止蒋婷婷一个,听化向明说,仅举报信中提到的,就有八位女生。普天成心中涌上一层难以抑制的快意,这层快意并不是冲朱锦文的,而是冲着徐兆虎。化向明虽没明说,搅进去的还有哪些人,但普天成相信,徐兆虎首当其冲,虽不能说是罪魁祸首,但也绝脱不了干系。 从化向明办公室出来,普天成感到浑身无比地轻松,心头积压了许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他从裙楼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天是那么地湛蓝,阳光明媚得让人要醉。他掏出电话,急不可待要打给马效林,一抬头看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此人好像是南怀市长张华泉。普天成刚合上电话,张华泉已到了跟前。 “秘书长好。”张华泉弯腰点头,冲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伸出手,大方地跟张华泉一握,用极亲近的口吻说:“是华泉啊,啥时过来的?” 一听秘书长这么亲切,张华泉脸上的表情就不知怎么涂染了,受宠若惊地抓着普天成的手,“我刚到,秘书长最近身体好吧?” “好,好。”普天成直挺着身子,刚才他还不明白化向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现在看到张华泉,谜底似乎揭开了一半。 “是找向明同志吧,他在。”普天成抽回自己的手,很暧昧地盯住张华泉。 张华泉脸上扑闪着尴尬的表情,道:“我找化书记汇报一下工作。” “那好,快去吧,向明这会儿正好一个人。” 跟张华泉分了手,普天成心里就对事态有了进一步的判断,化向明告诉他这些,是跟他卖一份人情,这份人情很可能要还到张华泉身上。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立刻将电话打给马效林。马效林说,他去了两次南怀,都未找到蒋家父女。听人说,蒋家父女上北京告状去了。 “这就是你办事的效率啊。”普天成责备了马效林一句,又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最近马书记在下面,你的腿要勤快点。” 马效林似懂非懂嗯了一声,普天成也不多说,合上电话,替自己泡了一壶新茶,很有滋味地品着。 快下班时,普天成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问他最近省里是不是要调整下面的班子,普天成说:“你哪来的这消息,我都没听说呢。”乔若瑄说:“下面已经嚷开了,这次检查完,就要动真格的。”普天成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妻子多谈,关于调整各市班子的事,早在瀚林书记到省委任职后就提了出来,之所以迟迟未动,是瀚林书记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至于啥时成熟,谁也说不清,因为这种时机只有瀚林书记一个人把握。下面猜测归下面猜测,上面不行动,所有的猜测就都是白费力气。乔若瑄见普天成不积极,生气了,“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真要把我弄回去?” “差不多吧,你心里有个准备。”普天成突然认真起来。人就是这么怪,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事的,乔若瑄一固执,他反倒来了灵感,何不借这机会劝劝她呢? “我说老婆,就算不调整,你那个位置,也得让出来了。” “凭什么,我乔若瑄哪点干得比别人差了?普天成,我可警告你,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你的小诡计以为我不知道?你若真把我这位子给搞黄了,我跟你没完!”乔若瑄一急,说话就露了原形。普天成心里暗笑,女人就是女人,从来就不知道大局是个什么概念,你以为那位子是你想坐就能坐定的啊,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位子是大家轮流坐的,官也是大家轮流当的,你一家霸住两个显赫位子,算什么事?不过嘴上他还是很服软地说:“第一,我没搞小动作,也没啥阴谋诡计。第二,这事我说了不算,有能耐,你直接找瀚林书记。” “找就找,以为我怕啊。”乔若瑄说完,恨恨地压了电话。普天成忽然有些失落,不幸的是脑子里紧接着又冒出瀚林书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来。这张脸一下就让他陷入到往事中,他仿佛听见,烟雨蒙蒙的巷子里,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过来:“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普天成正在沙发上生闷气,于川庆又打过来电话,开口就说:“领导忙啥呢,是不是又在搞锦绣文章啊。”普天成一听于川庆说话没正形,就知道他那边闲着了,便道:“我在思考公平两个字,有人忙得喘不过气,有人却闲得发高烧。”于川庆呵呵笑笑,“让领导说准了,今天是周末,闲得无聊,不如凑个酒局,请领导赏光?”普天成哎呀一声,他把周末给忘了,懊恼地叫了一声:“早不提醒我一声,我打算去林河的。”普天成没有说谎,林河也是他工作过的地方,如今升成了县级市,上周他以前的老领导、林河县委原书记的儿子专程到省里来,说老爷子很想他,让他抽空去一趟林河。普天成想,一定是老爷子不行了,人到临走的时候,会记起很多人和事,特别是过去走得近的。普天成答应,这周一定去看老爷子,免得哪一天老爷子一蹬腿走了,给谁都留下遗憾。 于川庆笑说:“跑林河做什么,晚上我约了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大家都有点想领导了,说再不接见,你就成了官僚了。”普天成干笑两声,于川庆听上去说得轻松,其实这种饭局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别人的邀请他可以拒绝,于川庆这边不能。他略一沉吟,道:“也行吧,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老地方呗。” 一说老地方,就知道是江海玲的狮子楼。于川庆胆子也是忒大了点,以前跟江海玲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好,不用回避人了,什么人都往那儿带。普天成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啥人有啥人的活法,于川庆在女人问题上从来不乱交,就认准江海玲一个。江海玲呢,到现在也没嫁人。不过他们俩人处得也好,从来没听说因为江海玲,于川庆跟妻子叶莉莉闹过什么矛盾。这点让他既服气又不服气,当年他跟金嫚惹出那档子事,乔若瑄差点把他杀了,好在乔若瑄是个既往不咎的人,自从大闹一场后,再也没问过这件事,还以为他真跟金嫚断了。 男人的卑鄙就在于不停地拿谎话骗妻子,而且那些谎话往往说得气壮山河,且又天衣无缝。女人的愚昧就在于总是拿谎话当真话,男人说得越坚决女人也就信得越坚决。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下男人各个是撒谎高手,女人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弱智或是傻子,明明活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却总要安慰自己,我的男人不会撒谎。 ·4 下班后普天成直接来到狮子楼,于川庆他们早已到了。周末就意味着大多数上班族可以为所欲为,尽情放纵;周末也同时意味着各大酒店可以爆满。如果有人心血来潮,要在周末查一下各单位的岗,十有八九,你会绝望。如果有人再认真一点,查一下周末各酒店大吃大喝的国家工作人员,这个人数怕就不会只惊到你了,一定会惊动中央。好在现在这样添乱的人不多,太平盛世,吃吃喝喝只能表明大家和谐。平时大家那么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身来联络联络感情。吃皇粮吃皇粮,皇粮就是让大家尽情来吃来喝的。狮子楼虽不是一流名店,但下面停的名车不少,普天成扫了一眼,一大半,都是机关单位的。 普天成往楼上去时,脑子里闪着这样古怪的想法,后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到了更年期,怎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你是秘书长,要心怀大事,目标高远,切不可婆婆妈妈,鸡毛蒜皮。 出了电梯,于川庆等在那儿,笑着走过来,跟他握手,“我还怕领导不肯赏光呢,又不敢打电话催。”普天成白了他一眼,“于总管的命令,我敢不服从?” “领导这么说,可就是打我脸了,我也是替领导着想,想让领导放松放松。” “你也会替别人着想,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于川庆呵呵一笑,“领导不能光批评,该表扬时还要表扬,表扬使人进步么。” 两个人斗着嘴,往包间去。有人认出了他们,远远停下,侧着身等他们过去;也有人从远处笑吟吟过来,热情而又谦卑地问他们好,言语间尽是恭维和讨好的话,听得普天成起鸡皮疙瘩。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后,于川庆就坏笑着说:“吃饭都有人请安,跟领导在一起,感觉就是不同。”普天成刚要挖苦,就见江海玲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过来。普天成眼睛一亮,今天的江海玲漂亮极了,也妩媚极了,一件水红色无领上衣让她原本就奔放的身子更加火热,窄窄的裙子紧箍着她高翘而又浑圆的臀部,每挪一步,都是风景。红色的高跟凉鞋让她脚下的地毯都变了颜色,婀娜的身姿更是韵味十足。普天成收回目光,冲于川庆道:“贫嘴啊,领导真的来了。”于川庆也像是被江海玲惊了眼,略带自豪地笑说:“她是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普天成趁势说:“好啊,今天让你们小两口出出洋相。”于川庆赶忙求饶:“使不得的,这事要是曝了光,我就没法活了。” “你还怕曝光,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普天成带着告诫之意挖苦了一句。于川庆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没做任何解释。 于川庆对待女人的态度跟普天成完全不同,他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人,这辈子,在妻子叶莉莉之外,他就一个江海玲,这个女人是他的命。叶莉莉跟他闹过不只一次,还差点离婚,但他就是放弃不了。后来路波知道了,严厉批评过他,于川庆口头上答应要跟江海玲分手,背地里,还是一如既往热火着。省长路波无奈地说:“英雄难过美女关,川庆,你还没到英雄的份上,就被美女咬住不放了。”于川庆苦笑道:“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别的方面我都可以自制,独独跟她,自制不了。省长您让我跟她断,就跟砍掉我一只手臂一样难过。”路波虽是省长,但也是性情中人,听他这么一说,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川庆啊,不是我不许,我是怕别人不许,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前程,你觉得划算?” 于川庆想了想,道:“如果为她栽了,我认命。” 碰上这种情种,你是没有办法的,省长路波没办法,他妻子叶莉莉也没办法。去年开始,叶莉莉跟他就开始分居,到现在两人只是维系着夫妻的名义,实质性的生活,已没有了。于川庆听说,叶莉莉前不久也找了一个情人,是**那边的一个投资商,比叶莉莉大十岁。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看不出有多痛苦。其实痛苦还是有的,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于川庆也有点无能为力,总不能自己左拥右抱,而让叶莉莉独守空床吧。 说话间,江海玲已到了跟前,绯红着脸,在普天成面前她还是多少有点不自在,娇羞的样子更显妩媚。“秘书长好。”她冲普天成点点头,侧身站在了一边。普天成笑说:“这里有两位秘书长,你是问哪位秘书长呢?”江海玲脸更红了,羞涩道:“当然是问普秘书长您好了。”说着目光飞快地往于川庆脸上一扫,随即又收了回来。 “这不好嘛,有人会提意见的,你还是跟于秘书长也问声好吧,要不然,今天这顿饭,他又要赖账。” “有您在,不怕他赖账的,秘书长先请,那边来了几位客人,我得过去打声招呼。” 普天成收住玩笑,正经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等让过江海玲,他又挖苦于川庆:“小心啊,打扮这么艳,让人抢走了可不好。”于川庆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海玲,心潮澎湃道:“不会是领导想抢吧,你身边那么多,我还想让你淘汰出来一位呢。” “贪得无厌,等会儿我就把这话说给她。” 到了包间门口,两人自动收住话头,脸上也换成平日保持惯了的严肃表情。都说变脸术在川剧中,其实官场中人才是真正的变脸高手。 普天成没想到,候在包间里的,居然是海东政界两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一位是省妇联主席杨馥嘉,一位是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这两个人在,今天这顿饭,可就热闹了。不过普天成也纳闷,于川庆怎么约了这两位来?再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包间里还有一位,正是他在裙楼碰见过的南怀市长张华泉。 不用说,这顿饭是张华泉请的,于川庆是张华泉拉来的大媒,是今天这饭局的穿线人。 官场吃请是很有一套学问的,首先,请客者得掂量清自己,你是哪个级别的人,你能请得起哪个级别的人。比如张华泉要是直接请普天成,那就犯了大忌,非但请不到,还会传为笑谈。如今吃饭已成了一种负担,更成了一场交易,像普天成这个级别的领导,私人宴请几乎是不参加的,下面市里的人要请他,除非有铁的关系。请不动普天成,但你可以请一位能请得动的人,比如于川庆。普天成虽然不知道张华泉跟于川庆有什么私交,但凭今天这饭局,就能断定,两人之间是有某种交情的。再让于川庆出面请普天成,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普天成不可能不给于川庆面子,官场上的面子是最贵重也最奢侈的一件礼物,能把面子互相赠来赠去的人,才是至交。请了主宾还要请陪客,这又是一门学问。没有陪客吃饭就有些寡淡,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请客的目的很难达到。陪客官职自然不能比主宾大,否则,他就成了主宾,反倒把要请的人晾在了一边。但也不能太小,否则,主客心里同样不舒服,有一种被轻视感。除官职外,彼此间的关系也是要重点考虑的,一般来说,适合做陪客的有两种人,一是主宾的老乡或曾经的下属,官场上向来就流行,不是同乡不结党;至于下属,那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种,就是跟主宾关系走得近的。不论多大的官,总有一些人跟他走得近,这样说起话来才方便,也能放得开,气氛自然就活跃。于川庆请两位女将作陪,是颇费了一番脑子的。甭看他在普天成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讲,两人关系似乎融洽得很,但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为张华泉穿针引线,又另当别论。越是亲密的关系,往往越讲究规则,要不然,这种亲密关系维系不长久。于川庆一定是千挑万选,才把目标锁定在两位女将身上的。一方面,杨馥嘉和黄丽英在海东政界是出了名的直脾气,有啥说啥,从不拐弯抹角,两人虽为女性,却比男人更善于直言,这可能也是政界女性的一大特点吧。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两人在海东官场口碑一直不错,跟哪方面关系都处得很好。另则,妇联和工会都是***下的群众团体,是党委和**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这两个部门,平日跟秘书长打交道最勤,关系自然也就近,因为秘书长常常要代表省委、省府领导出席她们组织的各项活动,将党和**的温暖送到她们怀中。更重要的,她们是女人。饭桌上如果少了女人,那就少了一半的味儿。男女搭配,不仅干活不累,喝酒也不会醉。 两个女人本来在说着悄悄话,看见普天成进来,立刻像孔雀一样扇起屏,朝普天成飞来。杨馥嘉扯着她豪放的嗓门,大声道:“敬爱的秘书长,可把您盼来了。”黄丽英声音相对小一点,但动作不小,她见人有个习惯,喜欢夸张性地伸开双臂,学外国人那样来个拥抱。如果没有张华泉,普天成也就拥抱了,平日他们这种玩笑开得多,早已成了习惯。这叫熟人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也叫搂搂抱抱,工作好搞;哭哭啼啼,难死组织。 普天成没有响应黄丽英,只是简单性地握了下手。于川庆故意煽风点火,“不行,刚才她们占了我便宜,你也得让她们占一下,不然不公平。”黄丽英不服气地嚷:“到底谁占了谁便宜啊,我们妇女同志向来都是弱者。”于川庆抢话道:“现在是弱者不弱,领导一切;强者不强,工资交光。”“工资交光是迷魂汤,敢把底下的收入交出来,才算真交。”黄丽英转身跟于川庆打起了嘴仗。于川庆故意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笑呵呵道:“我底下的秘密都让主席发现了,主席不简单。”黄丽英轻轻给了于川庆一拳,领导能这样跟她们开玩笑,那就证明,跟她们的关系很密切了。杨馥嘉稍稍比黄丽英内敛些,没掺和进他们的斗争中,将上座的椅子挪了挪,请普天成落座。她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特别,似乎含着某种隐情。其实于川庆不知道,最近杨馥嘉正在通过普天成,想把自己运作到政协去。杨馥嘉年龄比黄丽英要大,妇联主席她已做了三年,再做,她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人总是要进步的,不进步就意味着倒退,杨馥嘉不想倒退,省政协有位副主席退了,空出一个缺,杨馥嘉瞅准机会,让普天成在瀚林书记面前多吹吹风。从目前情况看,运作的效果还算不错。 普天成坐定,将目光对住拘谨地站在一边的张华泉,说:“还以为你回去了,没走啊?” 于川庆接话说:“他要走,让我扣留下了,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请我们腐败一次吧。” 于川庆这句话,等于是向普天成交了底。 笑闹中五个人依次坐定,普天成自然是上座,左边于川庆,右边是杨馥嘉。于川庆边上,是黄丽英。这座位好像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该坐哪儿,清楚得很。凉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起了开场白:“一直想找个机会一起坐坐的,就是实现不了,大家都忙,特别是秘书长,工作任务繁重,省委一大摊子事都得他操心。今天正好是周末,难得秘书长有空,华泉市长也有这个心愿,想跟秘书长零距离接触一下,拜托我约了大家。多的话就不讲了,今天只有一个主题,请秘书长和两位女同胞吃好,喝好,把感情交流好。华泉你辛苦一下,给领导们服好务,领导们要是有意见,我可不饶你。” 张华泉马上起身,谦和着脸说:“谢谢两位首长,谢谢两位大姐,华泉在下面,没有机会给领导们服务,今天华泉一定尽力,让首长们吃得尽兴。” 话匣子一打开,普天成不表态也不行了,别有意味地瞅了一眼于川庆,道:“首长就是首长,吃顿饭都要发表重要讲话,表扬和自我表扬结合得十分好,两位主席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演讲吧?我说华泉,下次来,别请首长了,就把我和两位主席叫上,免得吃饭跟听报告似的。” “领导批评了,华泉快拿酒,我得自罚。”于川庆朗声笑说了一句,让气氛更加活跃。张华泉本还担忧普天成不喝酒,会冷了今天的场子,一听于川庆这么说,心里有底了,忙让服务员上酒。 特供的茅台打开了。狮子楼的茅台绝对正宗,没有假货。普天成也不推辞,既然来捧场,就把场子捧热闹点,不荤不素的事做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女中豪杰,喝酒对她们来说,比吃菜还痛快,今天两位秘书长都在场,她们更乐意喝个天翻地覆,热火朝天。黄丽英刚到总工会时,思想上有些不通,情绪也很低落,认为自己遭贬了,挺伤感。是普天成帮她解开了疙瘩,这些年,不论普天成在省府还是在省委,对工会工作支持都很大,省总工会组织的大型活动,只要普天成能腾得开身,一准去。在内心里,黄丽英对普天成充满感激。而且,她最早给普天成当过副职,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她是省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可以说,她的一步步成长,跟普天成有很大关系。在普天成面前,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菜还没怎么吃,服务员刚把酒打开,黄丽英便将酒瓶抢了过去,“今天这第一轮酒,该我敬,我要好好讨好一下两位首长,以后就算犯了错误,也好有人撑腰。” 普天成笑道:“怎么老想着犯错误呢,思想不对头嘛,先罚两杯。”黄丽英真就把两杯酒喝了,然后捧着杯道:“您不是常教导我们,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么?” “狡辩。” 黄丽英刚说的那句话,是普天成当县长时在大会上讲的。那时人们思想保守,固步自封,县上花了大力气,才鼓动了一批人离开机关,下海经商。可是不久,县人大一位干部就犯了经济错误,处理这位干部时,普天成跟县上的保守派展开了斗争,为了不打击下海干部的积极性,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为这位干部撑腰,说:“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我们既然鼓励大家创业,就要有先期预见,犯了错误不可怕,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在那种时候,他这番话很过激,县上震动很大。 见黄丽英端着酒杯不放,普天成说:“今天不敬酒,大家公平喝。”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跟两位领导坐一起,哪能不敬,我可不能浪费这机会。”普天成知道推辞不过,接过喝了。于川庆说:“这酒不算,要敬酒也得有敬酒的说辞,不能因为是美女敬,就忘乎所以。” “谁是美女啊,美女在忙着招待别人呢。”黄丽英吃吃笑道,这话明显是冲江海玲说的。看来,于川庆跟江海玲的隐私,黄丽英她们也知道了。普天成禁不住想,于川庆跟江海玲两个,迟早是要弄出是非来的。不是说男人不能在外面有女人,可以有,这是潮流。普天成的观点是,潮流来了,你也别挡,挡不住,但要把握好尺度。男女问题向来就敏感,尤其对官员,这问题不可小瞧。官员是啥,官员就是永远要保持正气而不能有邪气的人,官员身上没有小问题,都是大问题,男女关系是最大的问题。别人想扳倒你时,第一时间就会把目光聚焦到你身边的女人上。官场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普天成过去的好友——省交通厅厅长,就毁在女人身上。 普天成还在分神,黄丽英第二杯酒又端了过来,“这杯酒我敬我们过去的友情,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黄丽英的话音还没落,杨馥嘉便起了哄:“注意保密啊,党内机密不可外泄。”一句话说得人们的眼神全都暧昧起来,好像普天成跟黄丽英真有什么秘密。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黄丽英和杨馥嘉两个女人唱一台戏,足矣。加上于川庆不停地教唆,普天成想少喝都不行。一连八杯下肚,普天成感觉有点头晕,说:“不行了,再不能敬了,再敬我就逃。” 于川庆坏笑着说:“如今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自己不行,尤其当着女士的面。”普天成笑骂:“啥话到了你嘴里,就给曲解了。”于川庆回敬道:“我曲解了不要紧,要是让两位女士曲解,那可了不得,是不是啊,两位主席。” 杨馥嘉说:“没关系,股票再跌,我们还是坚信大盘会挺起来的。” “听听,杨主席在给你鼓劲呢,秘书长要是挺不起来,我们全都得趴下。” “别人趴下行,于领导要是趴下,可有人不饶。”黄丽英暧昧地说了一句,于川庆就不敢回击了,他怕引火烧身,让江海玲听到不好。毕竟,地下恋情是见不得光的。 玩笑中,两瓶酒很快没了。如今的酒,真是不经喝。热菜吃到一半时,普天成举起酒杯,冲张华泉说:“华泉在下面辛苦了,敬你一杯。”张华泉没想到普天成会给他敬酒,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手一边发颤,一边说:“谢谢秘书长,我喝,我喝。”就把满满一杯喝了。于川庆知道普天成是彻底领会了他的意思,官场上很多事都是秘不可宣的,得让人们去暗自领会。于川庆穿这条线,一是张华泉特意提出,要拜见一下普天成,如今普天成是省里的实权派人物,调整市级班子,组织部门虽然打头阵,关键人选,瀚林书记还是会听普天成的,这是一种习惯,从瀚林书记当省长起,就听惯了普天成的,就跟路波省长习惯听瀚林书记的一样,这就是幕僚的特殊价值。二来,于川庆最近也听到不少关于普天成的负面消息,特别是徐兆虎他们,于川庆相信,普天成不会袖手旁观,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已从化向明书记那儿听到,纪委正在暗中调查“南怀嫖幼案”,这案子要是真刀实枪查起来,朱锦文和徐兆虎两个人,翻船就是指日可待的事。那么,机会就会很快降临到张华泉头上。 是到为下面的同志说话的时候了,普天成所以被人尊称为“教父”,重要的一条,就是时时刻刻培养和提携着自己的人。这点对于川庆启发很大,某种程度上,于川庆是在踩着普天成的脚印走路。他发现,从普天成身上,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看到张华泉没碰杯就把酒喝了,于川庆有些不快,再紧张也不能失礼啊,这种小细节都注意不到,以后怎么混?他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笑道:“这杯不算,人家秘书长酒还端着呢,你怎么能先喝?”张华泉尴尬地笑笑,又斟了一杯,双手捧到普天成面前,哈着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举着杯子,象征性地跟张华泉碰了下,将那杯酒喝了。张华泉又瞅了于川庆一眼,见于川庆笑着,才将满杯酒喝了。 普天成给于川庆敬了酒,杨馥嘉她们就不能不敬。两个女人斟了酒,轮留给张华泉敬,张华泉毕恭毕敬地喝了,嘴里连声说谢谢,极为荣幸的样子。于川庆后来也端起杯子,说:“华泉啊,今天领导们对你可是给足了面子,你要不好好努力,是对不住领导们的。”张华泉点头道:“谢谢各位领导,华泉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 四个人敬完,张华泉说话就有点那个了,毕竟领导们只是意思一下,他呢,得老老实实喝完,这就是跟领导喝酒的苦楚。张华泉在南怀是市长,酒桌上向来是他说了算,他拿个空杯,照样会把别人灌醉,因此以为自己酒量了得。到了这儿,他得装孙子,孙子的酒量怎么也不敢超过爷的,半瓶酒下肚,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处。 于川庆怕张华泉失态,也怕杨馥嘉她们有意出张华泉的丑。喝酒当中,什么可能都有,于是他掏出电话,暗暗给江海玲发了个短信,让她来救驾。普天成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笑着说:“华泉好酒量,啥时我跟川庆去南怀,喝喝你们南怀的酒。” “那没问题啊,我求之不得,秘书长您可一定要来啊。”张华泉兴奋道。 于川庆狠狠剜了张华泉一眼,示意他别失礼,稳当点。 江海玲很快进来了,刚才她还穿水红色上衣,墨绿色窄裙,这阵,竟变戏法般地换了水红色低胸长裙。蓝宝石项链掩不住胸前一大片空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大片联想。尤其露在裙摆下的两条长腿,衬托得她越发妖娆,越发性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面前也出西施,此时的江海玲,眉如远山,唇似樱桃,一双傲乳像两朵怒放的花,咄咄逼人,十足的尤物一个,怪不得于川庆十多年都丢不开她。看来,男人要想过了女人这一关,难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他眼前很突兀地就闪出金嫚的影子来。相比江海玲,金嫚显得更婉约、更柔情一些。江海玲属于那种奔放的女人,金嫚则属于小鸟依人型。 江海玲一来,气氛立马比刚才活跃,大家再也顾不了吃,兴趣全都集中在江海玲上。普天成逼着让江海玲给于川庆敬酒,江海玲故意不敬,说:“哪有自家人先敬自家人的,怎么也得先敬秘书长。”普天成说:“人家川庆就是秘书长。”江海玲说:“他那个不算,你才是真正的秘书长。”杨馥嘉钻空子道:“他们一个是大秘,一个是小秘,老板娘看来是看上大秘了。”江海玲莞尔一笑,“我是看上了,可惜普领导对我没感觉。”普天成说:“我敢对你有感觉?我要一有感觉,别人还不把我掐了?”江海玲也是大方,白了一眼于川庆道:“他敢?!”杨馥嘉趁机说:“那就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普领导感觉一下,我们也好做见证。”江海玲笑吟吟道:“我倒是想呢,就怕秘书长不肯屈就。”黄丽英望住普天成道:“秘书长,你就深入一下基层吧,给劳苦大众送点温暖。”杨馥嘉也起哄:“对,秘书长深入一下,越持久越好。”话越来越说得带味,也越来越放肆。江海玲故意将半个身子依在普天成身上,做出一副亲昵样,普天成招架不住,只好端起酒喝了。江海玲要给杨馥嘉和黄丽英敬酒,杨馥嘉摆手道:“咱们都是女同志,千万不能自己搞自己。”于川庆报复说:“现在流行自己搞自己,既然承认了是女同志,搞一下也无妨。”黄丽英玩笑道:“秘书长挖陷阱呢,我可不是同志。”于川庆说:“你是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更要带头搞。”黄丽英马上回应:“工会主席搞领导,你是让我犯错误啊。”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气氛越来越热闹,一直规规矩矩坐着的张华泉这阵也活跃起来。普天成万没想到,江海玲居然是张华泉的表妹! 怪不得呢。他定定瞅了张华泉半天,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能装得住的男人。在官场,只要你会装,就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像张华泉这么城府很深地去装,不成功也由不得了。张华泉摆这桌饭,显然是为了南怀书记的位子。各市班子的调整虽然还没正式提上日程,但谁都知道调整势在必行,加上最近又不知哪儿来了这么一股风,说这次党风党纪检查就是为调整班子打前战,于是下面便纷纷忙碌起来。若不是检查团还在下面,怕是省城最近就让他们涌满了。 按说调整班子,普天成并不是下面市长书记主攻的对象,但因了他跟瀚林书记这层特殊关系,在下面人眼里,他的话就比组织部长的还管用,因此这个时候,他也比其他常委更忙。普天成一边提醒自己少喝点,一边又拿张华泉和于川庆的关系瞎琢磨,于川庆居然给张华泉做了长达十年的地下表妹夫,人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得很。 酒喝得差不多了,于川庆也不敢恋战,就想出一招,让大家讲段子,按规矩,谁讲得不好,谁喝酒。黄丽英第一个响应,每次饭桌上,黄丽英的段子总能笑倒一片人,她是天生的幽默高手,讲的段子含而不露,颇耐人寻味。普天成这方面是弱项,他天生不具有幽默感,加上对那些涉黄的段子有一种本能的过敏,轮到讲段子这个环节,他必输无疑。黄丽英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市长到山区检查计生工作,发现这地方超生严重,就在群众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成长的小树苗,但你们不断超生,将来有什么后果?”一位村妇不假思索就站起来,回答市长:“绿化祖国。”人们哄堂大笑。黄丽英还不过瘾,接着又讲:市长又到了另一个村,这个村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很好,非但没超生,人口比例还连年持续下降。后来才知道,这个村近亲结婚现象严重,生了孩子老是怪胎,吓得村民们不敢再生了。市长想讲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就召集会议。会上他问一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近亲结婚有什么危害,小伙子脸红了半天,最后小声说:“都是亲戚,不好下家伙。” 众人又是一片笑。黄丽英算是过了关。 杨馥嘉自然也难不住,以前是男人拿段子欺负女人,让女人出丑,现在反过来了,女人讲段子,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馥嘉居然讲了一个和尚跟尼姑的段子,说一座山上住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他们住对门,尼姑养了一只黑色的鹰。这天尼姑闲着无聊,就想了个法子捉弄一下和尚。她趁和尚不在,偷偷把和尚屋里舀水的瓢,装水的桶,种地的叉给藏了起来。和尚回来发现不见了东西,心里琢磨定是尼姑藏起来了,于是就跑到尼姑那儿把她的那只鹰身上的毛拔得一根不留。尼姑发现后伤心极了,跑到和尚家里大声嚷嚷。杨馥嘉讲到这儿忽然不讲了,于川庆问她:“为什么不讲了?”杨馥嘉说:“不能讲,再讲,各位就吃不下饭了。”普天成知道这个段子,后面实在有点那个,就遮拦说:“不讲也行,算过关吧。”于川庆说:“不行,讲一半怎么能过关?”杨馥嘉说:“你真想听啊。”于川庆说:“当然想听。”“那好,你把耳朵对过来,我讲给你一个人。”于川庆真就把耳朵对过去,杨馥嘉嘀嘀咕咕一阵,于川庆就笑得前仰后合,泪从眼出。普天成也跟着笑了,只有黄丽英傻呵呵的,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普天成对黄丽英耳朵上,问:“你想不想知道?”黄丽英说:“当然想啊。”普天成说:“尼姑骂的是:你怎么这样,你要‘瓢’就‘瓢’,要‘桶’就‘桶’,要‘叉’就‘叉’,干吗拨我的‘鹰’毛!” 黄丽英笑得身子都弯了,末了,轻轻擂了普天成一拳,“秘书长坏。” “这是你们讲的,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普天成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段子算是让气氛到了**。 轮到普天成,他怎么也讲不出来。于川庆正要给他罚酒,普天成的手机忽然响了,拿起一看,是秋燕妮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请他吃夜宵。普天成回复说没空,关了机,忽然就想起秋燕妮曾经给他发的一条短信,心中一笑,将短信稍做加工,讲成了段子。 一樵夫在深山中偶遇一个苦行僧,便与其闲聊起来。樵夫问:不知大师在此清修多少时日了?僧人说:约有三十个年头了。樵夫纳闷:大师清修如此,不知一个月仍会动情几次?僧人笑答:贫僧功力尚浅,一个月仍会动情三次。樵夫长叹一声:大师果然已非凡人,在下佩服佩服!!僧人双掌合十,说:哪里哪里,一次十天而已…… 语毕,举座皆笑,江海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聪明人,知道晚上张华泉还另有安排,女同志掺和久了不好,便主动告辞。于川庆也不挽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真是舍不得让你们走。”杨馥嘉故意道:“我们再不识趣,有人会不高兴。”说着,意味深长地瞅了江海玲一眼。江海玲酒也喝多了,脸颊红扑扑的,煞是诱人。普天成瞟了一眼,竟心猿意马起来,可见诱惑无处不在。黄丽英边拿包边道:“我们女同胞先回避,下面的节目继续,两位领导今晚一定要尽兴啊。” 江海玲和张华泉下楼送两位主席的空,于川庆忽然拿出一张卡,“这个你拿着吧,华泉的一点意思。” 普天成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于川庆笑笑,“拿着吧,不会出事的,华泉这人我还是了解的。” 普天成说:“无功不受禄,你快收起来。” 于川庆说:“拿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你让我怎么想?再说,华泉的事已妥了,有人替他张罗,我们只装不知道。” 普天成哦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闪出化向明那张脸来。 官场的可畏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背后站着谁!其实这也是官场的可敬之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玩起来就太没意思。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顺着任何一条细小的河流,都能找到它的源,这源说穿了还是权力。正如那件陶器,不管有多神秘,总有人会探到它的源。普天成忽然就想起陶器底端那个字来,那字是“度”,是北京专家拿着显微镜反复观察才断定的,普天成看了它多少年,居然没发现下面有字。 “度”,世间万物的奥妙,不就全在这个“度”字里吗?你度他,他度你,自己度自己。佛家讲度,道家讲度,芸芸众生,无不在度。 ·2 ·1 马超然来到吉东,心里揣着各种想法。一方面,对不久前发生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主的事,马超然记恨在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担任省长时,宋瀚林就在私下跟当时的省委书记吴玉浩出主意,将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和招商引资调整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而把谁也不愿管的信访工作调整给了他。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马超然原以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书记会从北京或别的省份派来,当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对宋瀚林的不满情绪。别人都往宋瀚林那边跑,变着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唯有他,摆出一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样子。结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从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这下马超然有点慌,但是不久之后马超然便镇静了,他在北京的关系说,宋瀚林在海东,只是暂时过度一下,中央对宋瀚林并不满意。况且在这次考查中,考查组听到许多不同意见,特别是部分老干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风专断,还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这话像一支兴奋剂,让原本想安静一段时间的马超然再次兴奋。他仿佛先别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来,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后自己平步青云,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盯着某个位子,对自己的处境还多少能满意;如果眼里老盯着更高更显眼的位子,不管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心里老是有怨气。怨气一大,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马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政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跟着某个人走,比如普天成他们,铁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种,鼓足勇气跟别人斗下去,别人失败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马超然选择了后者。选择便意味着孤注一掷,政治上尤其没有回头路。 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因为他自认为有资本。一则,马超然年轻,他比宋瀚林年轻八岁,八岁在别处兴许显不出什么,但在政治场上,是绝对的优势。二则,马超然是京派干部,他的根在北京,这就让他比别人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当初来到海东,他是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干部,也自认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干部。谁知他这个下派干部,在宋瀚林眼里什么都不是。吴玉浩他们给马超然面子,处处维护着他京派干部的尊严和体面,独独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干部一样的标准上,这令他很不愉快,从而也就导致了他跟宋瀚林今天的对立。当然,他跟宋瀚林叫板,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因为项目,比如说因为某个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场上,叫板者常有,为叫板付出沉痛代价者,也常有。但“叫板”两个字,永不会消失。 大华海东那个项目,并不是马超然不积极,是马超然有想法。马超然太了解**大华了,早在北京的时候,他就跟**大华打过交道。他有位女同学,以前跟这家公司合资搞过一个项目,后来半途而废,女同学损失了上千万。马超然虽不敢说**大华是家骗子公司,但对这家公司的实力和信用,他一直打问号。最初他想分管这项目,是因为另一个人。这人在北京,是一位背景很深的人物。此人一直在搞项目,有次他跟马超然流露,说有机会到海东弄一个大项目。马超然把这话记下了。马超然属于那种见缝插针的人物,他一直想跟这位人物攀上关系,但苦于没有机会。大华这个项目刚一提出,马超然便觉得,机会来了。那人搞项目从来不自己单独搞,都是跟国际上的大公司合伙搞。具体怎么合伙,马超然不清楚,也没必要清楚,只要知道人家善于玩这种游戏就行。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落了空,宋瀚林从他手里抢了这个项目,害得他在那人面前又是赔情又是道歉,还再三保证,下次如果有大项目,一定帮他促成。宋瀚林到省委,将大华海东项目临时交给马超然负责,马超然心中当然不快。到了这时候再交他到手上,还有啥用?那位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早已拉着**另一家公司,到沿海一个省搞项目去了。听说那个省的领导对其前呼后拥,风光得很。马超然几次去北京,想拜见一下,人家理都不理。这是其一。其二,大华海东已陷入僵局。这个僵局马超然可以打破,但是他为什么要打破呢? 找不到理由的事,马超然向来不做,要做也会做成死局。 鉴于以上种种原由,宋瀚林召开那个会,突然将他手中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交到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手中,马超然并无什么遗憾,只是觉得宋瀚林这样做,有驳他的面子。同时他也有一种警觉,今天宋瀚林可以把项目收走,明天呢? 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晴朗的心瞬间阴了。那天会后,他跟北京方面通了电话,婉转地把内心一些想法讲了,当然也提到跟宋瀚林的不愉快。北京方面笑说:“很正常嘛,班子里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太可怕了。”紧接着,北京方面又提醒他:“不过,你也不要太过锋芒毕露,要防止人家有意识地让你表现。宋瀚林这个人,不简单啊。” 这句话蓦地点醒了马超然。马超然忽然意识到,宋瀚林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个游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猫明明知道老鼠的动机,却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鼠在那里自作聪明。等老鼠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猫打个呵欠,然后懒洋洋地伸出手,毫不费力就把老鼠逮到了手里。 这个想法惊出马超然一身冷汗。 躺在吉东的宾馆里,马超然反反复复想着一些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一阵步子有点乱,策略也有些简单,怪不得宋瀚林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是得讲究一点策略了,他这样提醒自己。 副秘书长墨彬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马超然一看,是前副书记孙涛的秘书秦怀舟。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他不想见到秦怀舟。 “马书记,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墨彬哈着腰,脸上闪着不自然的表情。 “什么事?”马超然从床上下来,踩上拖鞋,一边找水杯一边问。 秦怀舟赶忙将水杯递过去,一看水凉了,又跑到卫生间,把杯中残茶倒了,给马超然换了新的。马超然接过杯子,目光并没看秦怀舟,他烦这个人,秦怀舟像橡皮膏一样粘着他,让他非常郁闷。 “是这样的。”墨彬因为紧张,头上居然出了汗,说话也有些结巴。马超然不高兴了,这次下来,他对墨彬这个人有了新看法,以前他觉得墨彬不错,对他忠诚,方方面面照顾得也不错。一个人当了领导,很多事便不能亲自张罗,需要有个靠得住的人帮着打理,墨彬这方面算得上可靠,尽职尽责也尽心。但最近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是不是听墨彬听得太多?还有,墨彬出的那些主意,真的叫主意么? 有不少领导毁就毁在幕僚上。俗话说,成也幕僚,败也幕僚。有一个好幕僚,事业便成功一半;有一群好幕僚,江山便到了手里。这点上,马超然倒是十分羡慕宋瀚林。 不是宋瀚林厉害,而是普天成是个人精啊。 “你结巴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马超然白了墨彬一眼,坐回沙发上。 墨彬往前跨了小半步,弓着腰说:“刚才有几位老人打着横幅,到宾馆门口要人。” “要人?”马超然一惊。 “就是原来那起民工事件,死者家属找到我们这儿来,强烈要求我们严惩凶手,替他们九泉之下的儿子还回公道。”墨彬紧着往清楚里说。 马超然弹起的身子又落回到沙发上。一听是民工事件,他刚刚绷紧的心立刻松弛下来。这事他听说过,五年前吉东有个房地产项目,碧水龙庭。该项目由苏润手下一个项目部承建,12号楼主体快要竣工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驾驶室整体坠落,现场有五名作业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伤。事后,吉东方面竟瞒报了此次恶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给每位死者赔偿二十万元。马超然到海东后,数次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有人说负责此项工程的并不是苏润。第一责任人、项目部经理朱天彪跟当时的市委书记普天成关系密切,是普天成通过强压手段,将整个事件隐瞒了的。也有人说,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异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亲普克群不满包办婚姻,跟部队上一位姓朱的卫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后来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亲过。普天成当了市委书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让他给自己一条发财的路,普天成就让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产。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马超然没去考证,也无法考证,不过他相信,吉东这起责任事故的隐瞒,普天成是负有责任的。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揪住这件事不放。 “跑到这里闹什么,莫名其妙!”马超然愤愤说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润地喝了一口茶。 “我听说,他们之前找过市委市**,没人管,这才跑到宾馆来,请马书记为他们做主。”墨彬进一步说。 “我能做什么主,这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初处理时他们怎么不把意见提出来?!”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们说,当初有人动用手中的权力,不让他们说话。” “听说听说,你以后能不能不用听说这个词?你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也能跟老百姓一样没觉悟呢?” 墨彬脸白了一下,头上的汗更多了。其实他自己清楚,宾馆外面上访的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两天前有人跟他通过电话,说要组织那起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找马超然书记反映情况,墨彬没有阻止,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光反映顶什么用,应该把真相揭露出来。”现在这些人来了,就站在宾馆外面,手里打着横幅,上写“严惩凶手,还我儿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书记交代。 马超然批评完墨彬,继续专心致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面发生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墨彬有些尴尬,他猜不透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访者,只好狠着劲儿,站在那儿。 马超然有些烦,他知道上访者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如果没有人在后边支持,时隔多年的事不会被人重新提起,上访者更不会跑来找他。他憎恶地剜了墨彬一眼,怎么能把上访者招惹到宾馆来呢,这不明摆着将他的军么?这个墨彬,居然连这么点脑子也没有。僵坐了一会儿,仍不见墨彬有动静,马超然心里的怒气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换上普天成,事情早就处理妥当,不可能让领导为难。这么想着,他口气很不好地冲墨彬道:“你跟市上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围在宾馆门口,成什么体统。” 墨彬如获大赦般嗯了一声,到外面给市上的领导打电话去了。马超然抬起眼,见秦怀舟还傻站在那里,更加气恼地问:“你怎么还不去?” 秦怀舟唯唯诺诺说:“马书记,我……” “你又怎么了?” “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的脸色,便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思考。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都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马超然的思绪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的工作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 徐兆虎来了。此人胖墩墩的,个头儿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五,因为身体发福太厉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来就像一个肉球在滚。 徐兆虎一进屋子,就紧着给马超然做检讨:“马书记,您批评吧,是我们没把群众的工作做好,让您受惊了。”马超然一愣,他已把几位老人到宾馆门前申冤的事忘了,脑子里事太多,常常是记起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记起,板起脸说:“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起事故早就处理妥当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人上访?”徐兆虎堆出一脸苦笑,“马书记,您有所不知,当初事故是处理了,遇难者也得到了赔偿,但事故责任人一直没处理,家属们是冲这个来的。” 马超然哦了一声,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五年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啥意思,他不明白人们为啥爱翻老账,陈醋就是陈醋,再怎么折腾也缺少新鲜感,马超然喜欢新鲜的东西。谁知徐兆虎又说了一句,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徐兆虎说:“下午我跟上访者做工作,他们谈到一个情况,当时处理事故,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封口费。有人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威胁他们。马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真有此事?”马超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到脸上。 “千真万确。马书记,现在有很多人证实,当时的项目经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亲弟弟,市里有关部门,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违背原则办事的。” “没有凭据的话,不要乱讲!”马超然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话激怒了。 徐兆虎结巴了一下,又说:“有证据,马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已经掌握到不少证据。” “调查小组?谁让你们组织的,无稽之谈!” 徐兆虎的脸色刚转晴,瞬间又阴了。他判断不出马超然话里的明确意思,成立调查小组的确有些铤而走险,他是想赢得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胆把这事说出来。 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默站在边上,期待着。 马超然愤怒了一阵子,转过身来,冲徐兆虎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检查的是党风党纪教育,还有干部队伍的工作作风,其他事,你还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里的希望本还一闪一闪,听马超然说完,那火苗儿就一点点地,慢慢熄灭了。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听听汇报,看看试点。如今的检查,只要是大张旗鼓而来,你就听不到真的,看不到实的。一切都已摆好样子,就等你表扬。连着开了两场会,徐兆虎和市长杨其亮分别就前一阶段的工作做了汇报。工作汇报无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视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让人听得无趣。接下来,市上又安排了三个点,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大好,纸上有写的,墙上有贴的,报纸上有宣传的,看来党风党纪教育活动在吉东开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马超然一边看,一边做着指示,个别地方也适当做些批评。当今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坚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评,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对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这样的评价,任何部门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杨天亮脸上,始终洋溢着生动的笑。 对马超然而言,这次下来,他关心的并不是吉东这项活动开展得如何,这种活动,你说开展得好,它就开展得好;你说开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为没有一个硬指标,也没有谁敢说开展得不好,从上而下,只能说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谦虚一点,也得说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超然关心的,是他下来后,吉东方方面面的态度。 这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 下面对你的态度,其实是一面镜子,从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里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马超然欣慰的是,这次下来,吉东的态度变了,远比以前下来热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全程陪同不说,生活上也给予了细致入微的照顾。昨天晚上,已经十一点了,徐兆虎又到宾馆来,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徐兆虎说是温州的叶老板。马超然没听说过这个叶老板,从徐兆虎的介绍里,他才知道,叶老板到吉东十一年了,对吉东经济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目前是吉东最大的房地产商。一听房地产,马超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生怕徐兆虎再给他出什么难题。年初吉东方面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搬迁三里河体育场,把它建到吉东新区去,说原来的体育场设施落后,建设规模小,已不能适应吉东体育事业发展的要求,要建设一个全省一流,在国内也算顶尖水平的体育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打幌子,真实目的,是把体育场搬走,在原来的旧址上搞开发。如今类似的项目实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这个搞活那个的旗号,把一些不赢利或赢利小的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搬到郊区去,腾出中心地带的黄金地皮,用来搞开发。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艺术剧院和海州图书馆搬到了相对偏僻的海东区,在那里建起了海州新的标志性建筑物海州国际大厦。吉东这个项目报上去后,省上一直没明确表态,这次下来前,发改委主任还找到马超然这里,请示这项目怎么办。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态,因为宋瀚林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表态。有些项目他可以不请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愿直接批,有些项目不行,批了是会出事的。 徐兆虎大约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介绍道:“叶老板最近投资五千万,新建了一家国际商务会所,想请马书记过去视察一下。” “国际商务会所,规模一定不小吧。”马超然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声。 “规模还算可以,本来早就该过来请马书记的,徐书记一直说,马书记很忙,所以就没敢来打扰。”叶老板是一个斯文而又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样子很谦和。他说着话,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茶叶,一样是***。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还望马书记能赏光,莅临指导。中心有不少保健项目,马书记辛苦一天,也该放松放松了。” “有机会再去吧,今晚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马超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向徐兆虎。徐兆虎带姓叶的来,决不止是请他去放松,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哑谜,他的确是有事而来。见马超然对叶老板并不怎么反感,徐兆虎大着胆说:“叶老板一直想拜见马书记,想请马书记为明泉集团题幅字。再者,叶老板既是企业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马书记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样东西想请马书记鉴定一下。”说着,冲叶老板使个眼色,叶老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玉器来。 马超然的眼睛蓦然一亮,叶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荫仕女玉山。这可是件宝物啊,嗜好收藏的马超然每每看见这种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据为己有。叶老板捕捉到马超然眼里冒出的那几道蓝幽幽的光,心里发出一丝窃笑,这可是徐兆虎帮他从五件宝物中选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为贵重的一件收藏品。他冲马超然谦恭地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器,“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货,还请马书记赐教。” 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过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种清凉甜润的感觉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来。 单从手感就能判断到,这玉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质,有黄褐色玉皮。以月亮门为界,把庭院分为前后两部分,洞门半掩,门外右侧站一女子手持灵芝,周围有假山、桐树;门内另一侧亦立一女子,手捧宝瓶,与外面的女子从门缝中对视,周围有芭蕉树、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阴刻乾隆御制诗、文各一。诗云: 相材取碗料,就质琢图形。剩水残山境,桐檐蕉轴庭。 女郎相顾问,匠氏运心灵。义重无弃物,赢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御题”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阗贡玉,规其中作碗,吴工就余材琢成是图。既无弃物,且仍完璞玉。御识。”末有“太璞”印。 本器从内容到风格皆仿油画《桐荫仕女图》而作,所用玉料实为雕碗后的弃物,但玉工巧为施艺,庭院幽幽,人物传神,人们似可听到两女子透过门缝的窃窃私语。剩料被加以利用,这种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传以生动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此器是清代圆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宝啊。 马超然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看到过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东再看到它。他连连叹道:“好玉,好器,货真价实的宝贝。” 叶老板装作惊讶地说:“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请北京来的专家鉴定,他们还说是赝品,一千块钱都不值呢。” “怎么可能,这玉,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绝少不了……”马超然差点就说出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借着灯光又看了会儿,道:“我也不敢保证,毕竟,这种东西民间不多见,仿造和假冒的也多,还是请专家再鉴定吧。” 徐兆虎赶忙讨好:“还哪有专家,马书记就是最好的专家。马书记说真,它就是真;马书记说假,它就是假。老叶,先把它收起来,让马书记带回去慢慢鉴定。” “好,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就怕给马书记添麻烦。”叶老板一边客套,一边小心翼翼将玉山包了起来。 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给叶老板打个收条,将来鉴定好了,你跟老徐再来拿。”说着真就要拿笔写收条。叶老板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书记打收条呢。”徐兆虎也说:“一件小玩意儿,不要紧的,书记就不必认真了。” 马超然本就是做做样子,哪能真给叶老板打收条。所谓的鉴定,其实就是变相把玉山送给他。如今送礼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送出的礼也越来越阔绰。不过像叶老板这么大方的,还真不多见。马超然心想,叶老板求他办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过这件事值,马超然冲自己说。 意外地拥有一件玉器,马超然心里分外高兴,对徐兆虎还有市长杨其亮,态度也好了许多。吉东方面更是高兴,因为四个检查组中,只有这个检查组是省委副书记带队,可见,省委对吉东还是很重视。 如今判断省上对一个市到底重不重视,关键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领导来得勤不勤,主要领导来的次数多,就证明你这儿有戏,只要你把机会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别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马超然关系不错,别人私下都说,他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但他觉得,他跟马超然之间,还缺少点东西,这一次,他下决心要把最后那层隔膜捅开。只有跟领导做到心贴心,你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点上视察,马超然看了两家企业,又检查了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工作,然后驱车到市里。县级市的书记和市长非要留领导们吃饭,说市里已安排好了。徐兆虎说不必了,马书记时间紧,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其实他是把宴请的机会留给了叶老板叶明泉,晚上还让叶明泉安排了特别节目。刚一上车,叶明泉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等两位书记大驾光临。徐兆虎笑说:“明泉啊,机会我是给你创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叶明泉忙说:“谢谢徐书记,明泉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徐兆虎又简单问了下宴会准备的情况,然后放心地合了电话。 车队驶进吉东市,十五辆车在警车的引领下朝明泉山庄开去,徐兆虎心潮澎湃。叶明泉是他树起来的典型,也是当前吉东企业界的一面旗帜,如果这次叶明泉再跟超然书记搭上关系,这面红旗就永远不倒了,那么……他正想得带劲,手机突然叫响,是墨彬打来的,问他车队要去什么地方。徐兆虎忙说:“去明泉山庄,晚饭安排在那里。”墨彬说:“马书记说要吃工作餐,你让市里的同志去山庄,省里来的同志都回宾馆。” “秘书长,不可以啊,都已经安排好了。”徐兆虎紧着跟墨彬通融,墨彬这个电话实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温和的口吻,冷冰冰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先回宾馆,你把车队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坠雾里,不明白哪儿做错了,在车子里僵了有几秒钟,就已看见马超然和墨彬他们的车子已穿过十字路口,朝吉东宾馆驶去。他马上打电话给市长杨其亮,杨其亮听了也是一惊,请示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车队分开,你我到宾馆,其他同志就地解散。”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吉东宾馆,杨其亮跑步去了餐厅,餐厅还不知道情况呢。徐兆虎赔着笑,小心翼翼来到马超然面前,“马书记,这……” “就到餐厅随便吃点吧,越简单越好,不要再铺张浪费了。”马超然好像并没生徐兆虎的气,说话的语气很随和,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切表情。徐兆虎略微松下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大意,接着道:“餐厅没有通知,就怕……” “没关系,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让他们准备简单点,四菜一汤,工作餐标准,半小时后我下来。”说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脸上什么表情,自顾自地上了楼。墨彬要跟过去,马超然说:“你陪陪他们吧,我上去洗把脸。”墨彬只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过身来,有点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么回事?” 徐兆虎再次紧张地说:“我也不清楚,还以为秘书长知道缘由呢。” 两人脸上就都不自然起来。墨彬显得比徐兆虎还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是徐兆虎他们惹恼了超然书记,现在看来不是。默站了一会儿,墨彬不放心地说:“到里面看看吧,别再弄出不愉快来。”两人走进去,看见杨其亮正在冲宾馆经理发火。原来好一点的包厢都坐满了人,宾馆腾不出地方。徐兆虎眉头一蹙,将市委负责接待的副秘书长叫来,问今天用餐的都是什么人。副秘书长说:“省物价局和省工商局各两桌,其他是市里部门。” “那就让市里部门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几个包房腾了出来。徐兆虎和墨彬上楼去请马超然,走到门口,听见马超然正在打电话,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要飞进去。徐兆虎屏声静息,终于听得里面的声音。马超然好像在跟别人谈这次检查的事,对方一直在讲,马超然一直在嗯,未了,马超然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徐兆虎有点扫兴,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要紧的话呢。 这天的饭吃得很压抑,餐厅倒是按马超然的要求,准备了四菜一汤,尽管这四菜比平时徐兆虎他们吃的一桌还要丰盛,都是一个大盘里面拼六个小盘,比叶明泉那边准备的也逊色不到哪里,但因为少了马超然的笑脸,饭菜的香味也就没了。马超然紧绷着脸,神情比半小时前还严肃,一桌的人谁都不敢讲话,都规规矩矩拿着筷子。马超然夹一筷子,他们轮流夹一筷子,马超然不夹,大家都不敢夹,就那么握着筷子,各个心事重重。 饭后,马超然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墨彬犹豫了一会儿,也上了楼。省里来的同志一看情况不妙,全都“逃跑”了。包厢里只剩徐兆虎和杨其亮时,两人长长出了一口气。杨其亮说:“又不知哪儿开罪了,惊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说:“估计不是我们开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愿如此吧,这两天,我紧张得尿都撒不出来。”杨其亮像吐出一根鱼骨头一样吐出一句窝在心里的话。徐兆虎望一眼杨其亮,他虽没这么严重,但因费尽心机安排好的晚上活动又泡了汤,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这份差事,不好干。” 马超然并不是给徐兆虎和杨其亮撒气,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是怪墨彬。下午五点,也就是县级市检查完工作的时候,马超然突然接到省纪委一位副书记的电话。这位副书记在另一个组,带队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副书记简单跟马超然寒暄几句,道:“马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向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那边注意到了没有?”马超然问什么情况,纪委副书记如实说:“这次下来,各组都很注意,我们这边是一天三顿工作餐,截止今天还没让市县宴请过,我问了下,其他两个组,情况也一样。” 马超然甚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车上取消了宴请,马超然还不放心,回到宾馆,将电话打给另一个组的副组长,那位副组长证实了这点,说他们那边也一样,带队的黄副省长一到市里便要求,第一,不准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单独活动;第三,不容许市里以任何方式向检查组成员送礼品。马超然听完,顿感被人戏耍了一般,脑子里那根神经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一定是提前有人约定了口径,只把他蒙在鼓里。 这事极大地刺激了马超然,吃饭的时候,他在不停地想一个问题,宋瀚林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别人都清廉,他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难道?马超然本能地将目光对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余诗伦脸上,别人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坐在那儿,独独余诗伦,照旧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在埋头苦吃。马超然盯着余诗伦望了好长一会儿,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点,马超然还在想,怎么才能把叶明泉送的礼品退回去呢?下午这两个电话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宋瀚林眼里。宋瀚林兴许就是要借这次机会,拿到他的一些把柄。自己太轻率了,怎么能收下这件礼品呢?可一看见那玉山,他又露出难舍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宝啊,这样的东西,踏破铁鞋都觅不到,现在到了手,怎么能舍得再退回去? 难啊,忍痛割爱的事,做起来真要命。 马超然正捧着玉山独自伤感,门铃响了,他慌忙将玉山藏在床头柜里,整整衣服,问:“谁啊?” 门外响来气壮山河的一声:“我是退休老干部王化忠,有事向马书记反映。” 一听是王化忠,马超然的脸黑下来,旋即,就又明亮起来,兴奋地应了一声:“是老领导啊,快请。” 门开了,门外站的,不只是王化忠,还有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样子挺干练,绿衣白裤,穿得也还得体,只是灯光下泛出施了薄粉的那张脸,让人看了不舒服。 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浓妆,尤其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不属于妖冶类型的女人。 马超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还是热情地邀他们进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马超然说:“不知道老领导要来,失敬失敬。”目光几次扫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见状,介绍道:“这位是吉东市原财政局长江玥同志,她也是找书记反映情况来的。”一听江玥这个名字,马超然心里一动,脸上挂着笑说:“是江局长啊,早就听说过。” 江玥马上矜持地一笑:“马书记好,打扰马书记了。” 马超然说不打扰,王化忠说:“马书记就是下来体察民情的,江局长,你也大方点,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 江玥脸微微一红,看上去有点羞涩。五十岁的女人脸要是红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马超然突然感觉到,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胁迫来的。 两人坐定后,马超然问:“二位有什么情况要反映?”王化忠激动地说:“我们告状!” 马超然呵呵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触不多,对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凭他今天这态度,马超然心里就没有好感。不过他还是脸上堆笑,说“什么人惹老领导生气了,看把老领导激动的。” “我要告前市委书记普天成,他在吉东一手遮天,干下了党纪国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着身子说。 “有这么严重?”马超然边给二位倒水,边笑眯眯地盯着王化忠。 “还有比这严重的事。他利用职权,把大型工程承包给没有资质的自家兄弟,结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当场被塔吊砸死。事发后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反倒拿国家的钱安抚遇难者家属,还指使苏润等人造假,他这是在犯罪!” “不会吧,普秘书长哪来的弟弟,老领导一定是弄错了。”马超然故意道。 “我没有弄错,那个叫朱天彪的小包工头,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亲跟别的女人生的。” 马超然表情微微一变,“老领导,这种话可乱讲不得,天成同志的父亲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儿子不是好货。马书记,不瞒你说,我跟国安同志刚从北京来,我们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普天成这个混进党内的腐败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个字,让马超然心里不舒服,这话带有“**”遗风。他没再接王化忠的话茬,将目光转向沙发上矜持地坐着的江玥身上:“江同志请喝茶。” 江玥马上欠欠身子,一双大眼睛扑闪了几下,“谢谢马书记。” “江同志今天来,又有什么情况?”马超然问。 江玥本来红着的脸越发红了,看来,到领导面前告状,她还不适应,或者,她有什么压力。马超然发现,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求救似的望住王化忠。 “江局长,你也不用害怕,马书记这次下来,就是专门调查吉东的腐败问题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马书记说说。” “这个……”江玥垂下头,半天不语,她的脸由红转白,继而,又变了颜色。马超然还没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声,肩膀一抽一抽的,身子也跟着抽动起来。 马超然这才明白,这个女人会演戏,她刚才是在迷惑他。马超然叹一声,冲王化忠说:“老领导误会了,我这次下来,重点是检查吉东的党风党纪,并不是专门来调查谁的。” “这还不一样?党风党纪就是让普天成这些人败坏了的,你看看,他把一个好干部迫害成了啥样?江局长,哭不顶用,你应该把自己所受的迫害还有普天成在你身上干的那些勾当全讲出来。” 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厌烦,说不清的一种感觉,很糟糕。这些年来,找他反映情况的人不少,告状的也很多,但没有哪个像王化忠这样,慢条斯理。他抓起电话,正准备打给墨彬,江玥忽然开了口。 等江玥说完,马超然就震惊了。 江玥说,她在财政局长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已经有五年了。当时财政局小金库的钱,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给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给了一个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还说,她在狱中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普天成的。普天成答应过她,让她先把事情扛起来,不论判几年,他都会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有次普天成去监狱看望她,两人…… 这晚送走王化忠他们,已是凌晨一点。马超然无法入睡,如果江玥说的是真的,那么,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说谎,这些事也够有关部门调查一年半载的。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何不借此机会,先整整普天成?斗不过宋瀚林,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普天成?从普天成这里入手,说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么事儿来。 是啊,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个大瓜。 这个想法激动着他,也让他生出一种恐惧,但他实在不能拒绝。他想起最后跟江玥和王化忠两人说的话:“天成同志现在是中央管的干部,如果他真有这些问题,也该中央去查。这样吧,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地址,你们把情况如实反映到这里去。” 他给的地址是自己在北京的一个特殊关系。他在想,如果上面能从这个角度帮他一把,他在海东的位置,就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了。可是,如何跟北京这个关系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讲出来呢?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达不到效果;纯粹放弃不做,又不是他马超然的性格。马超然从中央部委到海东,就是奔前程来的。他现在虽说是省委副书记,但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况且政治场时刻都有变数,今天你是副书记,明天你可能就什么也不是,像孙涛副书记,原本还雄心万丈,虎视眈眈盯着省委书记或省长的位子,一夜间,就成了正部级调研员。级别虽是上去了,但谁都知道,那级别意味着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淅沥,滴滴打在马超然心上。马超然来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样朝他压来,使他本来就阴沉着的心更加阴沉。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 ·3 普天成这些天心绪烦乱,整夜整夜地失眠。 从子水回来,他的心情本来晴朗了许多,秦凤娇那边不出事,吉东大厦就永远也翻不了案。公安厅汪副厅长告诉他,吉东一监的监狱长已经换了,丁茂盛调到了劳改农场,接替丁茂盛的,正是当初紧急向汪副厅长反映情况的牛如虎。汪副厅长还说,苏润又翻了供,当初跟王化忠、丁茂盛他们说的,他现在一句也不承认,气得王化忠他们直瞪眼。普天成笑笑,对苏润,他太了解了,这种人要是玩儿起心眼儿来,能把你玩儿死。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苏润这人反复无常,今天不出卖他,不等于永远不出卖,应该想个办法,让他早一点出来。或者…… 这些事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往前进展的,普天成非常满意,他还跟汪副厅长说,公安局政委马上要挪到政法委去,要他做好思想准备。汪副厅长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把苏润这件事办好,绝不让领导再分心。谁知这天晚上,郑斌源突然找到他家,跟他谈了一件事,听得他心惊肉跳。 郑斌源说,副省长周国平在玩儿偷梁换柱的游戏,他把海州和省里用来解决一毛、三毛职工安置的三千万转到大华公司账上,然后又以大华公司的名义拿出来,由大华公司亲自发到职工手上。这样,大华公司当初的承诺就兑现了。 “不可能!”普天成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认为郑斌源对省里和大华有意见,故意这么说的。郑斌源也不跟他争辩,拨通一个电话,让他亲自问。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姓罗,叫罗恬。她原是一毛厂财务处长,现在受聘于大华海东,是大华财务副总监。罗恬在电话里重复了郑斌源的话,还说,下周还会有三千万从海州药业公司的账上打过来。 海州药业是海东省最大的医药企业,国有控股,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原海东省医药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罗恬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着,普天成却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抢先压了电话。猜得出,罗恬跟郑斌源关系不错,郑斌源有关大华的消息,很可能就来自于这个罗恬。 “行啊,知道往里派卧底了。”他装作什么也不在意地取笑郑斌源,心里,却在为罗恬和郑斌源刚才说的话直打鼓。如果真是这样,国平副省长就在玩火。 “你还有兴趣开玩笑,你们这是……挖国家墙角!”郑斌源憋半天,终于愤愤地吐出一句。 普天成没有说话,他实在想不出该跟郑斌源说什么,国平副省长采取这种办法安抚职工,也太荒唐了点。这个项目,省里已经让步太多,牺牲也太多,现在居然要把大华该出的钱也出了,这太莫名其妙了。 但是另一个声音又警告他,国平副省长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指不定就是瀚林书记的意思。瀚林书记不发话,谁也不敢这么做。这么想着,他冲郑斌源说:“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她讲的话你也信,我说斌源,你现在是不是太敏感了?” “我敏感?是你们做得太过分!你们牺牲了职工利益还不算,还要牺牲国家利益。这哪是在招商,这分明是招来一个吸血虫!”郑斌源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索性站起来,带着警告的口吻冲普天成发火:“罗恬不是一般工作人员,她在财务方面是专家,而且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专家。大华所有的猫腻,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是吗?”普天成也起身,郑斌源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正视住郑斌源。这个时候,他已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郑斌源和罗恬这样做,矛头对的并不是副省长周国平,而是瀚林书记。凡是跟瀚林书记作对的人,在他这里,都不能称为朋友。 “老郑,有些事,不该你我过问的,最好还是不要过问,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郑斌源说完,摔门而去,临走还没忘警告普天成,“你们太贪婪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谁会成为侥幸者。” 一连好多个日子,普天成都在想,他贪婪吗?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贪婪”两个字,本来是冲那些利欲熏心者说的,普天成自认为不是利欲熏心的人。这么多年,他坚守着一个原则:不该贪的钱,绝对不贪;不该揽的事,绝对不揽;不该抢的权,绝对不抢。可是一路走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离“清白”两个字,竟越来越远;和“纯洁”两个字,更是越来越沾不上边。是什么力量,让他走上了一条并不想走的路?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弃了原本抱守的“独善其身,不与浊流同污”的信条,成了一名清道夫? 是的,清道夫,普天成觉得用这三个字形容自己,再贴切不过。清自己的道,也清别人的道。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越是苦恼着众人的问题,就越追寻不来真相,这是普天成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灌给自己的麻醉剂。有时候他觉得,人更像一台机器,被安装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按什么地方的步调运转。小齿轮并不因对大齿轮抱有想法,就不跟它同转。风扇绝不能因空气太肮脏而拒绝工作。人也一样,位置确定后,你的命运基本就定了。 也有例外,比如郑斌源,他算是一个独善其身者,是正义的化身,可结果呢? 普天成不敢拥有那样的结果,也不能拥有那样的结果。当结果明确后,你所迈出的每一步,就被赋予特殊的使命。你是为使命而活,不是为自己而活。 算了,这些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普天成认为自己是凡人,凡人要做的,就是把俗事做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出乱子。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音乐的鼓噪声,普天成知道,保姆卢小卉又出来找零食吃了。他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二十。卢小卉最近迷上了上网,家里年初刚换了电脑,是王静育硬给换的。有次王静育到普天成家,要上网查资料,发现网速太慢,再一看电脑,还是三年前的旧货,便擅自做主,让一家电脑公司搬来了新的。普天成当时也没阻止,很多事发生时,普天成都不去阻止,这又是他的性格之一。普天成自己不喜欢用电脑,要用也在办公室用,家里这台电脑,等于是摆设。卢小卉住进来不久,怯生生地征求他的意见,能不能让她把电脑搬到她睡的那间屋去,普天成笑了笑,“要用你就搬去吧,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卢小卉吐了下舌头,高兴地奔电脑而去。普天成望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出一口气来。本来是想打发掉卢小卉的,这一忙,就把此事给忘了。现在想打发,就有点张不开口了。 电脑搬进去后,卢小卉就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幸福感,小嘴巴一天比一天甜,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灿烂。现在的小姑娘,都是人精啊。 普天成本来就睡不着,卢小卉这一折腾,就越发没了睡意,刚想起身到客厅走走,又听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他懊恼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又让他一宿难眠了。 家里有个陌生女子,实在糟糕,尽管卢小卉年龄跟普乔差不多,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毕竟不是女儿的,那是一种让人拒绝不开却又接近不得的气息,青春、奔放,还响彻着一种庄稼拔节的声音。这气息要说对普天成没有诱惑,那是假话。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都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况且卢小卉发育得那么饱满,那么结实,她哈出的每一口气,都透着早熟女子的芳香。有次普天成回来得晚,十二点多了吧,竟碰上卢小卉穿着三点式在家里走动。当下,他的脚步就僵住了,眼睛晕眩得睁不开。那天偏又喝了点酒,等卢小卉钻进卧室,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书房时,脑子里就尽是那三点。黑色纹胸,粉红色的裤衩,裹住的都是蓬蓬勃勃的地方,他的体内发出一种久长时间都没有发出过的燥热。那晚他吓得书房都没出,半夜口干,想喝水,矛盾再三,还是坚持住了。第二天他就想打电话给王静育,让他把这个麻烦带走,也把这团火一般的燥热带走。但不知怎么,他又没打。后来他婉转地提醒过卢小卉,让她注意一点,卢小卉娇羞地笑了一下,粉红着脸道:“知道了,普叔叔。” 这声普叔叔,让普天成蓦地脸红。是啊,人家还是孩子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普天成暗暗责备了一通自己,就把打发卢小卉的想法又收了起来。 现在,随着卫生间的门发出的那一声召唤般的响,普天成的心就又开始上下乱跳了,怦怦乱跳。耳朵也格外不争气,拼了命地要往那门里挤。不幸的是,卢小卉真就在这个时候冲起了澡。水声哗哗,撩动着屋子里的空气,也撩动着床上独守寂寞的普天成的心。这女子,居然连门也不插! 一股混合着青春女子体味的异香幽幽飘来,荡在偌大的卧室里,久久不肯散去,普天成被这异香熏得想吼。 胡兵和马效林相继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马超然在吉东的行踪,马超然跟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等等。特别是胡兵,几乎隔一天一个电话。这天晚上,胡兵又打来电话,跟普天成汇报了将近两个小时,将马超然接见王化忠和江玥的事一一说了。胡兵特别强调,昨天晚上,马超然在他下榻的吉东宾馆再次单独约见了江玥。 又是江玥,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普天成尽管深信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江玥手里,但马超然如此对江玥感兴趣,还是让他坐卧不宁。当初让马超然这个组到吉东去,普天成心里就有想法,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找过瀚林书记,婉转地说:“能不能把检查组的路线调整一下?”宋瀚林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闷着脸问:“怎么调?”普天成大着胆说:“吉东那边情况复杂,马书记去了会不会?” “正因为复杂,才让超然同志去。”宋瀚林说完这句,话题忽然一转,过问起企业摸底的事来。普天成这才记起,瀚林书记是跟他交代过此项工作的,国家发改委的正式文件下来了,跟当初瀚林书记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上有些紧,要求这月底就把重点扶持的企业名单还有近三年的生产经营情况报上去。普天成干笑两声,“情况调查得差不多了,最近在整理名单,我们拿出初步意见后,再请书记过目。” 宋瀚林嗯了一声,起身,望住他说:“最近你好像有些精力不集中,是不是遇到啥分神的事了?”普天成赶忙摇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最近有些感冒,不过不打紧,正在吃药呢。”宋瀚林笑笑,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普天成被瀚林书记望得很不自在,借故办公室里还有人等他,溜了出来。 瀚林书记为什么要让马超然负责吉东,普天成一直找不到答案,但他深信,这里面是有文章的。依他多年的经验,他认为瀚林书记是在考验马超然。但是马超然的做法又让他费解,依马超然的智慧,他不会猜不到瀚林书记的用意,猜到了而不去理会,反倒变本加厉,把不该挑的事也挑起来,马超然又下的哪步棋? 复杂啊,这两个人,一个按兵不动,一个跃跃欲试,普天成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撕破脸,是有一批人要成为牺牲品的。 普天成祈祷,但愿自己不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 吉东这边的消息让普天成沉不住气,他想找瀚林书记探探口气,但这些天瀚林书记格外忙,普天成一直找不到机会。法国那边来了两个考察团,考察海州的淡水鱼养殖和地铁项目,看来,跟法国合作的两个项目就要提上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纪委化向明书记突然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普天成合起手中的材料,匆匆往化向明办公室赶去。 化向明书记的办公室在裙楼,裙楼的四、五、六三层是省纪委,普天成进去时,化向明正在跟别人通电话。化向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坐。普天成没坐,化向明办公室里的花开得很好,他装作欣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耳朵,却鬼使神差地听着化向明打电话。 跟化向明通电话的好像是北京那边,具体哪个部门普天成没听出来,但他相信,不是中纪委就是监察部。因为化向明汇报的,都是省里在反腐倡廉方面的做法。普天成的心情莫名地紧张起来,化向明当着他面通这种电话,什么意思?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化向明的电话打完了。 “快坐。实在不好意思啊,把你这个大忙人给拉来了。” “我算哪门子大忙人,要说忙,化书记你才是大忙人。”普天成故意谦虚着,目光,却在捕捉化向明表情的变化。 化向明像是心里真有事,等普天成坐定,水还未倒,他就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通个气。本来我该去你那边,考虑到你那儿来的人多,不方便。” 普天成哦了一声,身子不由得就紧了几紧。 “最近有人连续不断地向中央反映海东这边的情况,弄得我们很被动。”化向明泡好了茶,为普天成递过来一杯。普天成感觉自己接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很正常嘛,有干工作的,就有告状的。”他说。 化向明从桌上拿起烟,递给普天成一根,普天成摆摆手,说不抽。化向明也不客气,自己点了抽。省委班子中,化向明是个大烟鬼,为他抽烟,瀚林书记特批过一条,常委会开到中间,可以允许他抽一支。他自己发誓要戒,到现在也没见他少抽一支。 “秘书长说得有道理,现今干工作,就不能怕别人告状,但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哦?”普天成故作惊讶地抬起目光,盯住化向明。 化向明压低声音:“这次跟工作无关,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是吗?”普天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恨自己无用,还久经考验呢,这么几句话,就让他乱了方寸。 “是啊,有个叫蒋婷婷的女孩子,秘书长听说过吧?” 一听蒋婷婷,普天成的心蓦地一亮,刚才变白的脸瞬间又容光焕发起来,但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装作不安地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秘书长好好想一想,去年七月份,全国人大组织的考察团来海东,好像是在古街,听说蒋家父女就告了状。” 普天成一拍大腿,好像瞬间记起了这事,“对,有这么一档子事,这事好像跟南怀有关?” “岂止是南怀,这事搅进去的,不少啊。”化向明的声音变得沉痛,神情也黯淡下来。不等普天成说什么,他又道:“今天请秘书长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南怀书记朱锦文,这人品质到底咋样?” 普天成沉默半天,声音低沉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按理说,锦文同志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纳闷呢,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 两人围绕这事,又谈了一阵。从化向明的话里,普天成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把南怀嫖幼案举报到了中纪委,受害者远不止蒋婷婷一个,听化向明说,仅举报信中提到的,就有八位女生。普天成心中涌上一层难以抑制的快意,这层快意并不是冲朱锦文的,而是冲着徐兆虎。化向明虽没明说,搅进去的还有哪些人,但普天成相信,徐兆虎首当其冲,虽不能说是罪魁祸首,但也绝脱不了干系。 从化向明办公室出来,普天成感到浑身无比地轻松,心头积压了许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他从裙楼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天是那么地湛蓝,阳光明媚得让人要醉。他掏出电话,急不可待要打给马效林,一抬头看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此人好像是南怀市长张华泉。普天成刚合上电话,张华泉已到了跟前。 “秘书长好。”张华泉弯腰点头,冲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伸出手,大方地跟张华泉一握,用极亲近的口吻说:“是华泉啊,啥时过来的?” 一听秘书长这么亲切,张华泉脸上的表情就不知怎么涂染了,受宠若惊地抓着普天成的手,“我刚到,秘书长最近身体好吧?” “好,好。”普天成直挺着身子,刚才他还不明白化向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现在看到张华泉,谜底似乎揭开了一半。 “是找向明同志吧,他在。”普天成抽回自己的手,很暧昧地盯住张华泉。 张华泉脸上扑闪着尴尬的表情,道:“我找化书记汇报一下工作。” “那好,快去吧,向明这会儿正好一个人。” 跟张华泉分了手,普天成心里就对事态有了进一步的判断,化向明告诉他这些,是跟他卖一份人情,这份人情很可能要还到张华泉身上。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立刻将电话打给马效林。马效林说,他去了两次南怀,都未找到蒋家父女。听人说,蒋家父女上北京告状去了。 “这就是你办事的效率啊。”普天成责备了马效林一句,又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最近马书记在下面,你的腿要勤快点。” 马效林似懂非懂嗯了一声,普天成也不多说,合上电话,替自己泡了一壶新茶,很有滋味地品着。 快下班时,普天成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问他最近省里是不是要调整下面的班子,普天成说:“你哪来的这消息,我都没听说呢。”乔若瑄说:“下面已经嚷开了,这次检查完,就要动真格的。”普天成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妻子多谈,关于调整各市班子的事,早在瀚林书记到省委任职后就提了出来,之所以迟迟未动,是瀚林书记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至于啥时成熟,谁也说不清,因为这种时机只有瀚林书记一个人把握。下面猜测归下面猜测,上面不行动,所有的猜测就都是白费力气。乔若瑄见普天成不积极,生气了,“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真要把我弄回去?” “差不多吧,你心里有个准备。”普天成突然认真起来。人就是这么怪,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事的,乔若瑄一固执,他反倒来了灵感,何不借这机会劝劝她呢? “我说老婆,就算不调整,你那个位置,也得让出来了。” “凭什么,我乔若瑄哪点干得比别人差了?普天成,我可警告你,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你的小诡计以为我不知道?你若真把我这位子给搞黄了,我跟你没完!”乔若瑄一急,说话就露了原形。普天成心里暗笑,女人就是女人,从来就不知道大局是个什么概念,你以为那位子是你想坐就能坐定的啊,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位子是大家轮流坐的,官也是大家轮流当的,你一家霸住两个显赫位子,算什么事?不过嘴上他还是很服软地说:“第一,我没搞小动作,也没啥阴谋诡计。第二,这事我说了不算,有能耐,你直接找瀚林书记。” “找就找,以为我怕啊。”乔若瑄说完,恨恨地压了电话。普天成忽然有些失落,不幸的是脑子里紧接着又冒出瀚林书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来。这张脸一下就让他陷入到往事中,他仿佛听见,烟雨蒙蒙的巷子里,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过来:“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普天成正在沙发上生闷气,于川庆又打过来电话,开口就说:“领导忙啥呢,是不是又在搞锦绣文章啊。”普天成一听于川庆说话没正形,就知道他那边闲着了,便道:“我在思考公平两个字,有人忙得喘不过气,有人却闲得发高烧。”于川庆呵呵笑笑,“让领导说准了,今天是周末,闲得无聊,不如凑个酒局,请领导赏光?”普天成哎呀一声,他把周末给忘了,懊恼地叫了一声:“早不提醒我一声,我打算去林河的。”普天成没有说谎,林河也是他工作过的地方,如今升成了县级市,上周他以前的老领导、林河县委原书记的儿子专程到省里来,说老爷子很想他,让他抽空去一趟林河。普天成想,一定是老爷子不行了,人到临走的时候,会记起很多人和事,特别是过去走得近的。普天成答应,这周一定去看老爷子,免得哪一天老爷子一蹬腿走了,给谁都留下遗憾。 于川庆笑说:“跑林河做什么,晚上我约了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大家都有点想领导了,说再不接见,你就成了官僚了。”普天成干笑两声,于川庆听上去说得轻松,其实这种饭局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别人的邀请他可以拒绝,于川庆这边不能。他略一沉吟,道:“也行吧,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老地方呗。” 一说老地方,就知道是江海玲的狮子楼。于川庆胆子也是忒大了点,以前跟江海玲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好,不用回避人了,什么人都往那儿带。普天成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啥人有啥人的活法,于川庆在女人问题上从来不乱交,就认准江海玲一个。江海玲呢,到现在也没嫁人。不过他们俩人处得也好,从来没听说因为江海玲,于川庆跟妻子叶莉莉闹过什么矛盾。这点让他既服气又不服气,当年他跟金嫚惹出那档子事,乔若瑄差点把他杀了,好在乔若瑄是个既往不咎的人,自从大闹一场后,再也没问过这件事,还以为他真跟金嫚断了。 男人的卑鄙就在于不停地拿谎话骗妻子,而且那些谎话往往说得气壮山河,且又天衣无缝。女人的愚昧就在于总是拿谎话当真话,男人说得越坚决女人也就信得越坚决。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下男人各个是撒谎高手,女人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弱智或是傻子,明明活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却总要安慰自己,我的男人不会撒谎。 ·4 下班后普天成直接来到狮子楼,于川庆他们早已到了。周末就意味着大多数上班族可以为所欲为,尽情放纵;周末也同时意味着各大酒店可以爆满。如果有人心血来潮,要在周末查一下各单位的岗,十有八九,你会绝望。如果有人再认真一点,查一下周末各酒店大吃大喝的国家工作人员,这个人数怕就不会只惊到你了,一定会惊动中央。好在现在这样添乱的人不多,太平盛世,吃吃喝喝只能表明大家和谐。平时大家那么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身来联络联络感情。吃皇粮吃皇粮,皇粮就是让大家尽情来吃来喝的。狮子楼虽不是一流名店,但下面停的名车不少,普天成扫了一眼,一大半,都是机关单位的。 普天成往楼上去时,脑子里闪着这样古怪的想法,后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到了更年期,怎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你是秘书长,要心怀大事,目标高远,切不可婆婆妈妈,鸡毛蒜皮。 出了电梯,于川庆等在那儿,笑着走过来,跟他握手,“我还怕领导不肯赏光呢,又不敢打电话催。”普天成白了他一眼,“于总管的命令,我敢不服从?” “领导这么说,可就是打我脸了,我也是替领导着想,想让领导放松放松。” “你也会替别人着想,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于川庆呵呵一笑,“领导不能光批评,该表扬时还要表扬,表扬使人进步么。” 两个人斗着嘴,往包间去。有人认出了他们,远远停下,侧着身等他们过去;也有人从远处笑吟吟过来,热情而又谦卑地问他们好,言语间尽是恭维和讨好的话,听得普天成起鸡皮疙瘩。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后,于川庆就坏笑着说:“吃饭都有人请安,跟领导在一起,感觉就是不同。”普天成刚要挖苦,就见江海玲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过来。普天成眼睛一亮,今天的江海玲漂亮极了,也妩媚极了,一件水红色无领上衣让她原本就奔放的身子更加火热,窄窄的裙子紧箍着她高翘而又浑圆的臀部,每挪一步,都是风景。红色的高跟凉鞋让她脚下的地毯都变了颜色,婀娜的身姿更是韵味十足。普天成收回目光,冲于川庆道:“贫嘴啊,领导真的来了。”于川庆也像是被江海玲惊了眼,略带自豪地笑说:“她是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普天成趁势说:“好啊,今天让你们小两口出出洋相。”于川庆赶忙求饶:“使不得的,这事要是曝了光,我就没法活了。” “你还怕曝光,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普天成带着告诫之意挖苦了一句。于川庆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没做任何解释。 于川庆对待女人的态度跟普天成完全不同,他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人,这辈子,在妻子叶莉莉之外,他就一个江海玲,这个女人是他的命。叶莉莉跟他闹过不只一次,还差点离婚,但他就是放弃不了。后来路波知道了,严厉批评过他,于川庆口头上答应要跟江海玲分手,背地里,还是一如既往热火着。省长路波无奈地说:“英雄难过美女关,川庆,你还没到英雄的份上,就被美女咬住不放了。”于川庆苦笑道:“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别的方面我都可以自制,独独跟她,自制不了。省长您让我跟她断,就跟砍掉我一只手臂一样难过。”路波虽是省长,但也是性情中人,听他这么一说,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川庆啊,不是我不许,我是怕别人不许,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前程,你觉得划算?” 于川庆想了想,道:“如果为她栽了,我认命。” 碰上这种情种,你是没有办法的,省长路波没办法,他妻子叶莉莉也没办法。去年开始,叶莉莉跟他就开始分居,到现在两人只是维系着夫妻的名义,实质性的生活,已没有了。于川庆听说,叶莉莉前不久也找了一个情人,是**那边的一个投资商,比叶莉莉大十岁。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看不出有多痛苦。其实痛苦还是有的,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于川庆也有点无能为力,总不能自己左拥右抱,而让叶莉莉独守空床吧。 说话间,江海玲已到了跟前,绯红着脸,在普天成面前她还是多少有点不自在,娇羞的样子更显妩媚。“秘书长好。”她冲普天成点点头,侧身站在了一边。普天成笑说:“这里有两位秘书长,你是问哪位秘书长呢?”江海玲脸更红了,羞涩道:“当然是问普秘书长您好了。”说着目光飞快地往于川庆脸上一扫,随即又收了回来。 “这不好嘛,有人会提意见的,你还是跟于秘书长也问声好吧,要不然,今天这顿饭,他又要赖账。” “有您在,不怕他赖账的,秘书长先请,那边来了几位客人,我得过去打声招呼。” 普天成收住玩笑,正经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等让过江海玲,他又挖苦于川庆:“小心啊,打扮这么艳,让人抢走了可不好。”于川庆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海玲,心潮澎湃道:“不会是领导想抢吧,你身边那么多,我还想让你淘汰出来一位呢。” “贪得无厌,等会儿我就把这话说给她。” 到了包间门口,两人自动收住话头,脸上也换成平日保持惯了的严肃表情。都说变脸术在川剧中,其实官场中人才是真正的变脸高手。 普天成没想到,候在包间里的,居然是海东政界两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一位是省妇联主席杨馥嘉,一位是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这两个人在,今天这顿饭,可就热闹了。不过普天成也纳闷,于川庆怎么约了这两位来?再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包间里还有一位,正是他在裙楼碰见过的南怀市长张华泉。 不用说,这顿饭是张华泉请的,于川庆是张华泉拉来的大媒,是今天这饭局的穿线人。 官场吃请是很有一套学问的,首先,请客者得掂量清自己,你是哪个级别的人,你能请得起哪个级别的人。比如张华泉要是直接请普天成,那就犯了大忌,非但请不到,还会传为笑谈。如今吃饭已成了一种负担,更成了一场交易,像普天成这个级别的领导,私人宴请几乎是不参加的,下面市里的人要请他,除非有铁的关系。请不动普天成,但你可以请一位能请得动的人,比如于川庆。普天成虽然不知道张华泉跟于川庆有什么私交,但凭今天这饭局,就能断定,两人之间是有某种交情的。再让于川庆出面请普天成,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普天成不可能不给于川庆面子,官场上的面子是最贵重也最奢侈的一件礼物,能把面子互相赠来赠去的人,才是至交。请了主宾还要请陪客,这又是一门学问。没有陪客吃饭就有些寡淡,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请客的目的很难达到。陪客官职自然不能比主宾大,否则,他就成了主宾,反倒把要请的人晾在了一边。但也不能太小,否则,主客心里同样不舒服,有一种被轻视感。除官职外,彼此间的关系也是要重点考虑的,一般来说,适合做陪客的有两种人,一是主宾的老乡或曾经的下属,官场上向来就流行,不是同乡不结党;至于下属,那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种,就是跟主宾关系走得近的。不论多大的官,总有一些人跟他走得近,这样说起话来才方便,也能放得开,气氛自然就活跃。于川庆请两位女将作陪,是颇费了一番脑子的。甭看他在普天成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讲,两人关系似乎融洽得很,但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为张华泉穿针引线,又另当别论。越是亲密的关系,往往越讲究规则,要不然,这种亲密关系维系不长久。于川庆一定是千挑万选,才把目标锁定在两位女将身上的。一方面,杨馥嘉和黄丽英在海东政界是出了名的直脾气,有啥说啥,从不拐弯抹角,两人虽为女性,却比男人更善于直言,这可能也是政界女性的一大特点吧。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两人在海东官场口碑一直不错,跟哪方面关系都处得很好。另则,妇联和工会都是***下的群众团体,是党委和**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这两个部门,平日跟秘书长打交道最勤,关系自然也就近,因为秘书长常常要代表省委、省府领导出席她们组织的各项活动,将党和**的温暖送到她们怀中。更重要的,她们是女人。饭桌上如果少了女人,那就少了一半的味儿。男女搭配,不仅干活不累,喝酒也不会醉。 两个女人本来在说着悄悄话,看见普天成进来,立刻像孔雀一样扇起屏,朝普天成飞来。杨馥嘉扯着她豪放的嗓门,大声道:“敬爱的秘书长,可把您盼来了。”黄丽英声音相对小一点,但动作不小,她见人有个习惯,喜欢夸张性地伸开双臂,学外国人那样来个拥抱。如果没有张华泉,普天成也就拥抱了,平日他们这种玩笑开得多,早已成了习惯。这叫熟人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也叫搂搂抱抱,工作好搞;哭哭啼啼,难死组织。 普天成没有响应黄丽英,只是简单性地握了下手。于川庆故意煽风点火,“不行,刚才她们占了我便宜,你也得让她们占一下,不然不公平。”黄丽英不服气地嚷:“到底谁占了谁便宜啊,我们妇女同志向来都是弱者。”于川庆抢话道:“现在是弱者不弱,领导一切;强者不强,工资交光。”“工资交光是迷魂汤,敢把底下的收入交出来,才算真交。”黄丽英转身跟于川庆打起了嘴仗。于川庆故意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笑呵呵道:“我底下的秘密都让主席发现了,主席不简单。”黄丽英轻轻给了于川庆一拳,领导能这样跟她们开玩笑,那就证明,跟她们的关系很密切了。杨馥嘉稍稍比黄丽英内敛些,没掺和进他们的斗争中,将上座的椅子挪了挪,请普天成落座。她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特别,似乎含着某种隐情。其实于川庆不知道,最近杨馥嘉正在通过普天成,想把自己运作到政协去。杨馥嘉年龄比黄丽英要大,妇联主席她已做了三年,再做,她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人总是要进步的,不进步就意味着倒退,杨馥嘉不想倒退,省政协有位副主席退了,空出一个缺,杨馥嘉瞅准机会,让普天成在瀚林书记面前多吹吹风。从目前情况看,运作的效果还算不错。 普天成坐定,将目光对住拘谨地站在一边的张华泉,说:“还以为你回去了,没走啊?” 于川庆接话说:“他要走,让我扣留下了,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请我们腐败一次吧。” 于川庆这句话,等于是向普天成交了底。 笑闹中五个人依次坐定,普天成自然是上座,左边于川庆,右边是杨馥嘉。于川庆边上,是黄丽英。这座位好像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该坐哪儿,清楚得很。凉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起了开场白:“一直想找个机会一起坐坐的,就是实现不了,大家都忙,特别是秘书长,工作任务繁重,省委一大摊子事都得他操心。今天正好是周末,难得秘书长有空,华泉市长也有这个心愿,想跟秘书长零距离接触一下,拜托我约了大家。多的话就不讲了,今天只有一个主题,请秘书长和两位女同胞吃好,喝好,把感情交流好。华泉你辛苦一下,给领导们服好务,领导们要是有意见,我可不饶你。” 张华泉马上起身,谦和着脸说:“谢谢两位首长,谢谢两位大姐,华泉在下面,没有机会给领导们服务,今天华泉一定尽力,让首长们吃得尽兴。” 话匣子一打开,普天成不表态也不行了,别有意味地瞅了一眼于川庆,道:“首长就是首长,吃顿饭都要发表重要讲话,表扬和自我表扬结合得十分好,两位主席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演讲吧?我说华泉,下次来,别请首长了,就把我和两位主席叫上,免得吃饭跟听报告似的。” “领导批评了,华泉快拿酒,我得自罚。”于川庆朗声笑说了一句,让气氛更加活跃。张华泉本还担忧普天成不喝酒,会冷了今天的场子,一听于川庆这么说,心里有底了,忙让服务员上酒。 特供的茅台打开了。狮子楼的茅台绝对正宗,没有假货。普天成也不推辞,既然来捧场,就把场子捧热闹点,不荤不素的事做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女中豪杰,喝酒对她们来说,比吃菜还痛快,今天两位秘书长都在场,她们更乐意喝个天翻地覆,热火朝天。黄丽英刚到总工会时,思想上有些不通,情绪也很低落,认为自己遭贬了,挺伤感。是普天成帮她解开了疙瘩,这些年,不论普天成在省府还是在省委,对工会工作支持都很大,省总工会组织的大型活动,只要普天成能腾得开身,一准去。在内心里,黄丽英对普天成充满感激。而且,她最早给普天成当过副职,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她是省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可以说,她的一步步成长,跟普天成有很大关系。在普天成面前,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菜还没怎么吃,服务员刚把酒打开,黄丽英便将酒瓶抢了过去,“今天这第一轮酒,该我敬,我要好好讨好一下两位首长,以后就算犯了错误,也好有人撑腰。” 普天成笑道:“怎么老想着犯错误呢,思想不对头嘛,先罚两杯。”黄丽英真就把两杯酒喝了,然后捧着杯道:“您不是常教导我们,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么?” “狡辩。” 黄丽英刚说的那句话,是普天成当县长时在大会上讲的。那时人们思想保守,固步自封,县上花了大力气,才鼓动了一批人离开机关,下海经商。可是不久,县人大一位干部就犯了经济错误,处理这位干部时,普天成跟县上的保守派展开了斗争,为了不打击下海干部的积极性,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为这位干部撑腰,说:“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我们既然鼓励大家创业,就要有先期预见,犯了错误不可怕,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在那种时候,他这番话很过激,县上震动很大。 见黄丽英端着酒杯不放,普天成说:“今天不敬酒,大家公平喝。”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跟两位领导坐一起,哪能不敬,我可不能浪费这机会。”普天成知道推辞不过,接过喝了。于川庆说:“这酒不算,要敬酒也得有敬酒的说辞,不能因为是美女敬,就忘乎所以。” “谁是美女啊,美女在忙着招待别人呢。”黄丽英吃吃笑道,这话明显是冲江海玲说的。看来,于川庆跟江海玲的隐私,黄丽英她们也知道了。普天成禁不住想,于川庆跟江海玲两个,迟早是要弄出是非来的。不是说男人不能在外面有女人,可以有,这是潮流。普天成的观点是,潮流来了,你也别挡,挡不住,但要把握好尺度。男女问题向来就敏感,尤其对官员,这问题不可小瞧。官员是啥,官员就是永远要保持正气而不能有邪气的人,官员身上没有小问题,都是大问题,男女关系是最大的问题。别人想扳倒你时,第一时间就会把目光聚焦到你身边的女人上。官场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普天成过去的好友——省交通厅厅长,就毁在女人身上。 普天成还在分神,黄丽英第二杯酒又端了过来,“这杯酒我敬我们过去的友情,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黄丽英的话音还没落,杨馥嘉便起了哄:“注意保密啊,党内机密不可外泄。”一句话说得人们的眼神全都暧昧起来,好像普天成跟黄丽英真有什么秘密。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黄丽英和杨馥嘉两个女人唱一台戏,足矣。加上于川庆不停地教唆,普天成想少喝都不行。一连八杯下肚,普天成感觉有点头晕,说:“不行了,再不能敬了,再敬我就逃。” 于川庆坏笑着说:“如今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自己不行,尤其当着女士的面。”普天成笑骂:“啥话到了你嘴里,就给曲解了。”于川庆回敬道:“我曲解了不要紧,要是让两位女士曲解,那可了不得,是不是啊,两位主席。” 杨馥嘉说:“没关系,股票再跌,我们还是坚信大盘会挺起来的。” “听听,杨主席在给你鼓劲呢,秘书长要是挺不起来,我们全都得趴下。” “别人趴下行,于领导要是趴下,可有人不饶。”黄丽英暧昧地说了一句,于川庆就不敢回击了,他怕引火烧身,让江海玲听到不好。毕竟,地下恋情是见不得光的。 玩笑中,两瓶酒很快没了。如今的酒,真是不经喝。热菜吃到一半时,普天成举起酒杯,冲张华泉说:“华泉在下面辛苦了,敬你一杯。”张华泉没想到普天成会给他敬酒,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手一边发颤,一边说:“谢谢秘书长,我喝,我喝。”就把满满一杯喝了。于川庆知道普天成是彻底领会了他的意思,官场上很多事都是秘不可宣的,得让人们去暗自领会。于川庆穿这条线,一是张华泉特意提出,要拜见一下普天成,如今普天成是省里的实权派人物,调整市级班子,组织部门虽然打头阵,关键人选,瀚林书记还是会听普天成的,这是一种习惯,从瀚林书记当省长起,就听惯了普天成的,就跟路波省长习惯听瀚林书记的一样,这就是幕僚的特殊价值。二来,于川庆最近也听到不少关于普天成的负面消息,特别是徐兆虎他们,于川庆相信,普天成不会袖手旁观,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已从化向明书记那儿听到,纪委正在暗中调查“南怀嫖幼案”,这案子要是真刀实枪查起来,朱锦文和徐兆虎两个人,翻船就是指日可待的事。那么,机会就会很快降临到张华泉头上。 是到为下面的同志说话的时候了,普天成所以被人尊称为“教父”,重要的一条,就是时时刻刻培养和提携着自己的人。这点对于川庆启发很大,某种程度上,于川庆是在踩着普天成的脚印走路。他发现,从普天成身上,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看到张华泉没碰杯就把酒喝了,于川庆有些不快,再紧张也不能失礼啊,这种小细节都注意不到,以后怎么混?他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笑道:“这杯不算,人家秘书长酒还端着呢,你怎么能先喝?”张华泉尴尬地笑笑,又斟了一杯,双手捧到普天成面前,哈着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举着杯子,象征性地跟张华泉碰了下,将那杯酒喝了。张华泉又瞅了于川庆一眼,见于川庆笑着,才将满杯酒喝了。 普天成给于川庆敬了酒,杨馥嘉她们就不能不敬。两个女人斟了酒,轮留给张华泉敬,张华泉毕恭毕敬地喝了,嘴里连声说谢谢,极为荣幸的样子。于川庆后来也端起杯子,说:“华泉啊,今天领导们对你可是给足了面子,你要不好好努力,是对不住领导们的。”张华泉点头道:“谢谢各位领导,华泉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 四个人敬完,张华泉说话就有点那个了,毕竟领导们只是意思一下,他呢,得老老实实喝完,这就是跟领导喝酒的苦楚。张华泉在南怀是市长,酒桌上向来是他说了算,他拿个空杯,照样会把别人灌醉,因此以为自己酒量了得。到了这儿,他得装孙子,孙子的酒量怎么也不敢超过爷的,半瓶酒下肚,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处。 于川庆怕张华泉失态,也怕杨馥嘉她们有意出张华泉的丑。喝酒当中,什么可能都有,于是他掏出电话,暗暗给江海玲发了个短信,让她来救驾。普天成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笑着说:“华泉好酒量,啥时我跟川庆去南怀,喝喝你们南怀的酒。” “那没问题啊,我求之不得,秘书长您可一定要来啊。”张华泉兴奋道。 于川庆狠狠剜了张华泉一眼,示意他别失礼,稳当点。 江海玲很快进来了,刚才她还穿水红色上衣,墨绿色窄裙,这阵,竟变戏法般地换了水红色低胸长裙。蓝宝石项链掩不住胸前一大片空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大片联想。尤其露在裙摆下的两条长腿,衬托得她越发妖娆,越发性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面前也出西施,此时的江海玲,眉如远山,唇似樱桃,一双傲乳像两朵怒放的花,咄咄逼人,十足的尤物一个,怪不得于川庆十多年都丢不开她。看来,男人要想过了女人这一关,难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他眼前很突兀地就闪出金嫚的影子来。相比江海玲,金嫚显得更婉约、更柔情一些。江海玲属于那种奔放的女人,金嫚则属于小鸟依人型。 江海玲一来,气氛立马比刚才活跃,大家再也顾不了吃,兴趣全都集中在江海玲上。普天成逼着让江海玲给于川庆敬酒,江海玲故意不敬,说:“哪有自家人先敬自家人的,怎么也得先敬秘书长。”普天成说:“人家川庆就是秘书长。”江海玲说:“他那个不算,你才是真正的秘书长。”杨馥嘉钻空子道:“他们一个是大秘,一个是小秘,老板娘看来是看上大秘了。”江海玲莞尔一笑,“我是看上了,可惜普领导对我没感觉。”普天成说:“我敢对你有感觉?我要一有感觉,别人还不把我掐了?”江海玲也是大方,白了一眼于川庆道:“他敢?!”杨馥嘉趁机说:“那就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普领导感觉一下,我们也好做见证。”江海玲笑吟吟道:“我倒是想呢,就怕秘书长不肯屈就。”黄丽英望住普天成道:“秘书长,你就深入一下基层吧,给劳苦大众送点温暖。”杨馥嘉也起哄:“对,秘书长深入一下,越持久越好。”话越来越说得带味,也越来越放肆。江海玲故意将半个身子依在普天成身上,做出一副亲昵样,普天成招架不住,只好端起酒喝了。江海玲要给杨馥嘉和黄丽英敬酒,杨馥嘉摆手道:“咱们都是女同志,千万不能自己搞自己。”于川庆报复说:“现在流行自己搞自己,既然承认了是女同志,搞一下也无妨。”黄丽英玩笑道:“秘书长挖陷阱呢,我可不是同志。”于川庆说:“你是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更要带头搞。”黄丽英马上回应:“工会主席搞领导,你是让我犯错误啊。”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气氛越来越热闹,一直规规矩矩坐着的张华泉这阵也活跃起来。普天成万没想到,江海玲居然是张华泉的表妹! 怪不得呢。他定定瞅了张华泉半天,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能装得住的男人。在官场,只要你会装,就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像张华泉这么城府很深地去装,不成功也由不得了。张华泉摆这桌饭,显然是为了南怀书记的位子。各市班子的调整虽然还没正式提上日程,但谁都知道调整势在必行,加上最近又不知哪儿来了这么一股风,说这次党风党纪检查就是为调整班子打前战,于是下面便纷纷忙碌起来。若不是检查团还在下面,怕是省城最近就让他们涌满了。 按说调整班子,普天成并不是下面市长书记主攻的对象,但因了他跟瀚林书记这层特殊关系,在下面人眼里,他的话就比组织部长的还管用,因此这个时候,他也比其他常委更忙。普天成一边提醒自己少喝点,一边又拿张华泉和于川庆的关系瞎琢磨,于川庆居然给张华泉做了长达十年的地下表妹夫,人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得很。 酒喝得差不多了,于川庆也不敢恋战,就想出一招,让大家讲段子,按规矩,谁讲得不好,谁喝酒。黄丽英第一个响应,每次饭桌上,黄丽英的段子总能笑倒一片人,她是天生的幽默高手,讲的段子含而不露,颇耐人寻味。普天成这方面是弱项,他天生不具有幽默感,加上对那些涉黄的段子有一种本能的过敏,轮到讲段子这个环节,他必输无疑。黄丽英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市长到山区检查计生工作,发现这地方超生严重,就在群众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成长的小树苗,但你们不断超生,将来有什么后果?”一位村妇不假思索就站起来,回答市长:“绿化祖国。”人们哄堂大笑。黄丽英还不过瘾,接着又讲:市长又到了另一个村,这个村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很好,非但没超生,人口比例还连年持续下降。后来才知道,这个村近亲结婚现象严重,生了孩子老是怪胎,吓得村民们不敢再生了。市长想讲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就召集会议。会上他问一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近亲结婚有什么危害,小伙子脸红了半天,最后小声说:“都是亲戚,不好下家伙。” 众人又是一片笑。黄丽英算是过了关。 杨馥嘉自然也难不住,以前是男人拿段子欺负女人,让女人出丑,现在反过来了,女人讲段子,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馥嘉居然讲了一个和尚跟尼姑的段子,说一座山上住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他们住对门,尼姑养了一只黑色的鹰。这天尼姑闲着无聊,就想了个法子捉弄一下和尚。她趁和尚不在,偷偷把和尚屋里舀水的瓢,装水的桶,种地的叉给藏了起来。和尚回来发现不见了东西,心里琢磨定是尼姑藏起来了,于是就跑到尼姑那儿把她的那只鹰身上的毛拔得一根不留。尼姑发现后伤心极了,跑到和尚家里大声嚷嚷。杨馥嘉讲到这儿忽然不讲了,于川庆问她:“为什么不讲了?”杨馥嘉说:“不能讲,再讲,各位就吃不下饭了。”普天成知道这个段子,后面实在有点那个,就遮拦说:“不讲也行,算过关吧。”于川庆说:“不行,讲一半怎么能过关?”杨馥嘉说:“你真想听啊。”于川庆说:“当然想听。”“那好,你把耳朵对过来,我讲给你一个人。”于川庆真就把耳朵对过去,杨馥嘉嘀嘀咕咕一阵,于川庆就笑得前仰后合,泪从眼出。普天成也跟着笑了,只有黄丽英傻呵呵的,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普天成对黄丽英耳朵上,问:“你想不想知道?”黄丽英说:“当然想啊。”普天成说:“尼姑骂的是:你怎么这样,你要‘瓢’就‘瓢’,要‘桶’就‘桶’,要‘叉’就‘叉’,干吗拨我的‘鹰’毛!” 黄丽英笑得身子都弯了,末了,轻轻擂了普天成一拳,“秘书长坏。” “这是你们讲的,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普天成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段子算是让气氛到了**。 轮到普天成,他怎么也讲不出来。于川庆正要给他罚酒,普天成的手机忽然响了,拿起一看,是秋燕妮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请他吃夜宵。普天成回复说没空,关了机,忽然就想起秋燕妮曾经给他发的一条短信,心中一笑,将短信稍做加工,讲成了段子。 一樵夫在深山中偶遇一个苦行僧,便与其闲聊起来。樵夫问:不知大师在此清修多少时日了?僧人说:约有三十个年头了。樵夫纳闷:大师清修如此,不知一个月仍会动情几次?僧人笑答:贫僧功力尚浅,一个月仍会动情三次。樵夫长叹一声:大师果然已非凡人,在下佩服佩服!!僧人双掌合十,说:哪里哪里,一次十天而已…… 语毕,举座皆笑,江海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聪明人,知道晚上张华泉还另有安排,女同志掺和久了不好,便主动告辞。于川庆也不挽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真是舍不得让你们走。”杨馥嘉故意道:“我们再不识趣,有人会不高兴。”说着,意味深长地瞅了江海玲一眼。江海玲酒也喝多了,脸颊红扑扑的,煞是诱人。普天成瞟了一眼,竟心猿意马起来,可见诱惑无处不在。黄丽英边拿包边道:“我们女同胞先回避,下面的节目继续,两位领导今晚一定要尽兴啊。” 江海玲和张华泉下楼送两位主席的空,于川庆忽然拿出一张卡,“这个你拿着吧,华泉的一点意思。” 普天成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于川庆笑笑,“拿着吧,不会出事的,华泉这人我还是了解的。” 普天成说:“无功不受禄,你快收起来。” 于川庆说:“拿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你让我怎么想?再说,华泉的事已妥了,有人替他张罗,我们只装不知道。” 普天成哦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闪出化向明那张脸来。 官场的可畏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背后站着谁!其实这也是官场的可敬之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玩起来就太没意思。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顺着任何一条细小的河流,都能找到它的源,这源说穿了还是权力。正如那件陶器,不管有多神秘,总有人会探到它的源。普天成忽然就想起陶器底端那个字来,那字是“度”,是北京专家拿着显微镜反复观察才断定的,普天成看了它多少年,居然没发现下面有字。 “度”,世间万物的奥妙,不就全在这个“度”字里吗?你度他,他度你,自己度自己。佛家讲度,道家讲度,芸芸众生,无不在度。 ·3 ·1 马超然来到吉东,心里揣着各种想法。一方面,对不久前发生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主的事,马超然记恨在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担任省长时,宋瀚林就在私下跟当时的省委书记吴玉浩出主意,将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和招商引资调整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而把谁也不愿管的信访工作调整给了他。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马超然原以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书记会从北京或别的省份派来,当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对宋瀚林的不满情绪。别人都往宋瀚林那边跑,变着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唯有他,摆出一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样子。结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从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这下马超然有点慌,但是不久之后马超然便镇静了,他在北京的关系说,宋瀚林在海东,只是暂时过度一下,中央对宋瀚林并不满意。况且在这次考查中,考查组听到许多不同意见,特别是部分老干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风专断,还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这话像一支兴奋剂,让原本想安静一段时间的马超然再次兴奋。他仿佛先别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来,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后自己平步青云,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盯着某个位子,对自己的处境还多少能满意;如果眼里老盯着更高更显眼的位子,不管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心里老是有怨气。怨气一大,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马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政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跟着某个人走,比如普天成他们,铁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种,鼓足勇气跟别人斗下去,别人失败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马超然选择了后者。选择便意味着孤注一掷,政治上尤其没有回头路。 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因为他自认为有资本。一则,马超然年轻,他比宋瀚林年轻八岁,八岁在别处兴许显不出什么,但在政治场上,是绝对的优势。二则,马超然是京派干部,他的根在北京,这就让他比别人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当初来到海东,他是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干部,也自认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干部。谁知他这个下派干部,在宋瀚林眼里什么都不是。吴玉浩他们给马超然面子,处处维护着他京派干部的尊严和体面,独独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干部一样的标准上,这令他很不愉快,从而也就导致了他跟宋瀚林今天的对立。当然,他跟宋瀚林叫板,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因为项目,比如说因为某个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场上,叫板者常有,为叫板付出沉痛代价者,也常有。但“叫板”两个字,永不会消失。 大华海东那个项目,并不是马超然不积极,是马超然有想法。马超然太了解**大华了,早在北京的时候,他就跟**大华打过交道。他有位女同学,以前跟这家公司合资搞过一个项目,后来半途而废,女同学损失了上千万。马超然虽不敢说**大华是家骗子公司,但对这家公司的实力和信用,他一直打问号。最初他想分管这项目,是因为另一个人。这人在北京,是一位背景很深的人物。此人一直在搞项目,有次他跟马超然流露,说有机会到海东弄一个大项目。马超然把这话记下了。马超然属于那种见缝插针的人物,他一直想跟这位人物攀上关系,但苦于没有机会。大华这个项目刚一提出,马超然便觉得,机会来了。那人搞项目从来不自己单独搞,都是跟国际上的大公司合伙搞。具体怎么合伙,马超然不清楚,也没必要清楚,只要知道人家善于玩这种游戏就行。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落了空,宋瀚林从他手里抢了这个项目,害得他在那人面前又是赔情又是道歉,还再三保证,下次如果有大项目,一定帮他促成。宋瀚林到省委,将大华海东项目临时交给马超然负责,马超然心中当然不快。到了这时候再交他到手上,还有啥用?那位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早已拉着**另一家公司,到沿海一个省搞项目去了。听说那个省的领导对其前呼后拥,风光得很。马超然几次去北京,想拜见一下,人家理都不理。这是其一。其二,大华海东已陷入僵局。这个僵局马超然可以打破,但是他为什么要打破呢? 找不到理由的事,马超然向来不做,要做也会做成死局。 鉴于以上种种原由,宋瀚林召开那个会,突然将他手中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交到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手中,马超然并无什么遗憾,只是觉得宋瀚林这样做,有驳他的面子。同时他也有一种警觉,今天宋瀚林可以把项目收走,明天呢? 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晴朗的心瞬间阴了。那天会后,他跟北京方面通了电话,婉转地把内心一些想法讲了,当然也提到跟宋瀚林的不愉快。北京方面笑说:“很正常嘛,班子里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太可怕了。”紧接着,北京方面又提醒他:“不过,你也不要太过锋芒毕露,要防止人家有意识地让你表现。宋瀚林这个人,不简单啊。” 这句话蓦地点醒了马超然。马超然忽然意识到,宋瀚林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个游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猫明明知道老鼠的动机,却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鼠在那里自作聪明。等老鼠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猫打个呵欠,然后懒洋洋地伸出手,毫不费力就把老鼠逮到了手里。 这个想法惊出马超然一身冷汗。 躺在吉东的宾馆里,马超然反反复复想着一些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一阵步子有点乱,策略也有些简单,怪不得宋瀚林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是得讲究一点策略了,他这样提醒自己。 副秘书长墨彬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马超然一看,是前副书记孙涛的秘书秦怀舟。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他不想见到秦怀舟。 “马书记,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墨彬哈着腰,脸上闪着不自然的表情。 “什么事?”马超然从床上下来,踩上拖鞋,一边找水杯一边问。 秦怀舟赶忙将水杯递过去,一看水凉了,又跑到卫生间,把杯中残茶倒了,给马超然换了新的。马超然接过杯子,目光并没看秦怀舟,他烦这个人,秦怀舟像橡皮膏一样粘着他,让他非常郁闷。 “是这样的。”墨彬因为紧张,头上居然出了汗,说话也有些结巴。马超然不高兴了,这次下来,他对墨彬这个人有了新看法,以前他觉得墨彬不错,对他忠诚,方方面面照顾得也不错。一个人当了领导,很多事便不能亲自张罗,需要有个靠得住的人帮着打理,墨彬这方面算得上可靠,尽职尽责也尽心。但最近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是不是听墨彬听得太多?还有,墨彬出的那些主意,真的叫主意么? 有不少领导毁就毁在幕僚上。俗话说,成也幕僚,败也幕僚。有一个好幕僚,事业便成功一半;有一群好幕僚,江山便到了手里。这点上,马超然倒是十分羡慕宋瀚林。 不是宋瀚林厉害,而是普天成是个人精啊。 “你结巴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马超然白了墨彬一眼,坐回沙发上。 墨彬往前跨了小半步,弓着腰说:“刚才有几位老人打着横幅,到宾馆门口要人。” “要人?”马超然一惊。 “就是原来那起民工事件,死者家属找到我们这儿来,强烈要求我们严惩凶手,替他们九泉之下的儿子还回公道。”墨彬紧着往清楚里说。 马超然弹起的身子又落回到沙发上。一听是民工事件,他刚刚绷紧的心立刻松弛下来。这事他听说过,五年前吉东有个房地产项目,碧水龙庭。该项目由苏润手下一个项目部承建,12号楼主体快要竣工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驾驶室整体坠落,现场有五名作业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伤。事后,吉东方面竟瞒报了此次恶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给每位死者赔偿二十万元。马超然到海东后,数次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有人说负责此项工程的并不是苏润。第一责任人、项目部经理朱天彪跟当时的市委书记普天成关系密切,是普天成通过强压手段,将整个事件隐瞒了的。也有人说,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异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亲普克群不满包办婚姻,跟部队上一位姓朱的卫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后来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亲过。普天成当了市委书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让他给自己一条发财的路,普天成就让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产。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马超然没去考证,也无法考证,不过他相信,吉东这起责任事故的隐瞒,普天成是负有责任的。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揪住这件事不放。 “跑到这里闹什么,莫名其妙!”马超然愤愤说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润地喝了一口茶。 “我听说,他们之前找过市委市**,没人管,这才跑到宾馆来,请马书记为他们做主。”墨彬进一步说。 “我能做什么主,这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初处理时他们怎么不把意见提出来?!”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们说,当初有人动用手中的权力,不让他们说话。” “听说听说,你以后能不能不用听说这个词?你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也能跟老百姓一样没觉悟呢?” 墨彬脸白了一下,头上的汗更多了。其实他自己清楚,宾馆外面上访的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两天前有人跟他通过电话,说要组织那起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找马超然书记反映情况,墨彬没有阻止,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光反映顶什么用,应该把真相揭露出来。”现在这些人来了,就站在宾馆外面,手里打着横幅,上写“严惩凶手,还我儿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书记交代。 马超然批评完墨彬,继续专心致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面发生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墨彬有些尴尬,他猜不透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访者,只好狠着劲儿,站在那儿。 马超然有些烦,他知道上访者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如果没有人在后边支持,时隔多年的事不会被人重新提起,上访者更不会跑来找他。他憎恶地剜了墨彬一眼,怎么能把上访者招惹到宾馆来呢,这不明摆着将他的军么?这个墨彬,居然连这么点脑子也没有。僵坐了一会儿,仍不见墨彬有动静,马超然心里的怒气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换上普天成,事情早就处理妥当,不可能让领导为难。这么想着,他口气很不好地冲墨彬道:“你跟市上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围在宾馆门口,成什么体统。” 墨彬如获大赦般嗯了一声,到外面给市上的领导打电话去了。马超然抬起眼,见秦怀舟还傻站在那里,更加气恼地问:“你怎么还不去?” 秦怀舟唯唯诺诺说:“马书记,我……” “你又怎么了?” “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的脸色,便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思考。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都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马超然的思绪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的工作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 ·2 徐兆虎来了。此人胖墩墩的,个头儿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五,因为身体发福太厉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来就像一个肉球在滚。 徐兆虎一进屋子,就紧着给马超然做检讨:“马书记,您批评吧,是我们没把群众的工作做好,让您受惊了。”马超然一愣,他已把几位老人到宾馆门前申冤的事忘了,脑子里事太多,常常是记起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记起,板起脸说:“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起事故早就处理妥当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人上访?”徐兆虎堆出一脸苦笑,“马书记,您有所不知,当初事故是处理了,遇难者也得到了赔偿,但事故责任人一直没处理,家属们是冲这个来的。” 马超然哦了一声,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五年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啥意思,他不明白人们为啥爱翻老账,陈醋就是陈醋,再怎么折腾也缺少新鲜感,马超然喜欢新鲜的东西。谁知徐兆虎又说了一句,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徐兆虎说:“下午我跟上访者做工作,他们谈到一个情况,当时处理事故,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封口费。有人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威胁他们。马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真有此事?”马超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到脸上。 “千真万确。马书记,现在有很多人证实,当时的项目经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亲弟弟,市里有关部门,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违背原则办事的。” “没有凭据的话,不要乱讲!”马超然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话激怒了。 徐兆虎结巴了一下,又说:“有证据,马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已经掌握到不少证据。” “调查小组?谁让你们组织的,无稽之谈!” 徐兆虎的脸色刚转晴,瞬间又阴了。他判断不出马超然话里的明确意思,成立调查小组的确有些铤而走险,他是想赢得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胆把这事说出来。 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默站在边上,期待着。 马超然愤怒了一阵子,转过身来,冲徐兆虎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检查的是党风党纪教育,还有干部队伍的工作作风,其他事,你还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里的希望本还一闪一闪,听马超然说完,那火苗儿就一点点地,慢慢熄灭了。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听听汇报,看看试点。如今的检查,只要是大张旗鼓而来,你就听不到真的,看不到实的。一切都已摆好样子,就等你表扬。连着开了两场会,徐兆虎和市长杨其亮分别就前一阶段的工作做了汇报。工作汇报无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视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让人听得无趣。接下来,市上又安排了三个点,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大好,纸上有写的,墙上有贴的,报纸上有宣传的,看来党风党纪教育活动在吉东开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马超然一边看,一边做着指示,个别地方也适当做些批评。当今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坚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评,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对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这样的评价,任何部门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杨天亮脸上,始终洋溢着生动的笑。 对马超然而言,这次下来,他关心的并不是吉东这项活动开展得如何,这种活动,你说开展得好,它就开展得好;你说开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为没有一个硬指标,也没有谁敢说开展得不好,从上而下,只能说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谦虚一点,也得说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超然关心的,是他下来后,吉东方方面面的态度。 这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 下面对你的态度,其实是一面镜子,从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里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马超然欣慰的是,这次下来,吉东的态度变了,远比以前下来热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全程陪同不说,生活上也给予了细致入微的照顾。昨天晚上,已经十一点了,徐兆虎又到宾馆来,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徐兆虎说是温州的叶老板。马超然没听说过这个叶老板,从徐兆虎的介绍里,他才知道,叶老板到吉东十一年了,对吉东经济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目前是吉东最大的房地产商。一听房地产,马超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生怕徐兆虎再给他出什么难题。年初吉东方面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搬迁三里河体育场,把它建到吉东新区去,说原来的体育场设施落后,建设规模小,已不能适应吉东体育事业发展的要求,要建设一个全省一流,在国内也算顶尖水平的体育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打幌子,真实目的,是把体育场搬走,在原来的旧址上搞开发。如今类似的项目实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这个搞活那个的旗号,把一些不赢利或赢利小的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搬到郊区去,腾出中心地带的黄金地皮,用来搞开发。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艺术剧院和海州图书馆搬到了相对偏僻的海东区,在那里建起了海州新的标志性建筑物海州国际大厦。吉东这个项目报上去后,省上一直没明确表态,这次下来前,发改委主任还找到马超然这里,请示这项目怎么办。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态,因为宋瀚林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表态。有些项目他可以不请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愿直接批,有些项目不行,批了是会出事的。 徐兆虎大约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介绍道:“叶老板最近投资五千万,新建了一家国际商务会所,想请马书记过去视察一下。” “国际商务会所,规模一定不小吧。”马超然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声。 “规模还算可以,本来早就该过来请马书记的,徐书记一直说,马书记很忙,所以就没敢来打扰。”叶老板是一个斯文而又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样子很谦和。他说着话,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茶叶,一样是***。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还望马书记能赏光,莅临指导。中心有不少保健项目,马书记辛苦一天,也该放松放松了。” “有机会再去吧,今晚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马超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向徐兆虎。徐兆虎带姓叶的来,决不止是请他去放松,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哑谜,他的确是有事而来。见马超然对叶老板并不怎么反感,徐兆虎大着胆说:“叶老板一直想拜见马书记,想请马书记为明泉集团题幅字。再者,叶老板既是企业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马书记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样东西想请马书记鉴定一下。”说着,冲叶老板使个眼色,叶老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玉器来。 马超然的眼睛蓦然一亮,叶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荫仕女玉山。这可是件宝物啊,嗜好收藏的马超然每每看见这种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据为己有。叶老板捕捉到马超然眼里冒出的那几道蓝幽幽的光,心里发出一丝窃笑,这可是徐兆虎帮他从五件宝物中选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为贵重的一件收藏品。他冲马超然谦恭地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器,“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货,还请马书记赐教。” 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过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种清凉甜润的感觉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来。 单从手感就能判断到,这玉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质,有黄褐色玉皮。以月亮门为界,把庭院分为前后两部分,洞门半掩,门外右侧站一女子手持灵芝,周围有假山、桐树;门内另一侧亦立一女子,手捧宝瓶,与外面的女子从门缝中对视,周围有芭蕉树、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阴刻乾隆御制诗、文各一。诗云: 相材取碗料,就质琢图形。剩水残山境,桐檐蕉轴庭。 女郎相顾问,匠氏运心灵。义重无弃物,赢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御题”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阗贡玉,规其中作碗,吴工就余材琢成是图。既无弃物,且仍完璞玉。御识。”末有“太璞”印。 本器从内容到风格皆仿油画《桐荫仕女图》而作,所用玉料实为雕碗后的弃物,但玉工巧为施艺,庭院幽幽,人物传神,人们似可听到两女子透过门缝的窃窃私语。剩料被加以利用,这种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传以生动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此器是清代圆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宝啊。 马超然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看到过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东再看到它。他连连叹道:“好玉,好器,货真价实的宝贝。” 叶老板装作惊讶地说:“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请北京来的专家鉴定,他们还说是赝品,一千块钱都不值呢。” “怎么可能,这玉,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绝少不了……”马超然差点就说出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借着灯光又看了会儿,道:“我也不敢保证,毕竟,这种东西民间不多见,仿造和假冒的也多,还是请专家再鉴定吧。” 徐兆虎赶忙讨好:“还哪有专家,马书记就是最好的专家。马书记说真,它就是真;马书记说假,它就是假。老叶,先把它收起来,让马书记带回去慢慢鉴定。” “好,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就怕给马书记添麻烦。”叶老板一边客套,一边小心翼翼将玉山包了起来。 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给叶老板打个收条,将来鉴定好了,你跟老徐再来拿。”说着真就要拿笔写收条。叶老板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书记打收条呢。”徐兆虎也说:“一件小玩意儿,不要紧的,书记就不必认真了。” 马超然本就是做做样子,哪能真给叶老板打收条。所谓的鉴定,其实就是变相把玉山送给他。如今送礼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送出的礼也越来越阔绰。不过像叶老板这么大方的,还真不多见。马超然心想,叶老板求他办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过这件事值,马超然冲自己说。 意外地拥有一件玉器,马超然心里分外高兴,对徐兆虎还有市长杨其亮,态度也好了许多。吉东方面更是高兴,因为四个检查组中,只有这个检查组是省委副书记带队,可见,省委对吉东还是很重视。 如今判断省上对一个市到底重不重视,关键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领导来得勤不勤,主要领导来的次数多,就证明你这儿有戏,只要你把机会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别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马超然关系不错,别人私下都说,他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但他觉得,他跟马超然之间,还缺少点东西,这一次,他下决心要把最后那层隔膜捅开。只有跟领导做到心贴心,你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点上视察,马超然看了两家企业,又检查了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工作,然后驱车到市里。县级市的书记和市长非要留领导们吃饭,说市里已安排好了。徐兆虎说不必了,马书记时间紧,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其实他是把宴请的机会留给了叶老板叶明泉,晚上还让叶明泉安排了特别节目。刚一上车,叶明泉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等两位书记大驾光临。徐兆虎笑说:“明泉啊,机会我是给你创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叶明泉忙说:“谢谢徐书记,明泉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徐兆虎又简单问了下宴会准备的情况,然后放心地合了电话。 车队驶进吉东市,十五辆车在警车的引领下朝明泉山庄开去,徐兆虎心潮澎湃。叶明泉是他树起来的典型,也是当前吉东企业界的一面旗帜,如果这次叶明泉再跟超然书记搭上关系,这面红旗就永远不倒了,那么……他正想得带劲,手机突然叫响,是墨彬打来的,问他车队要去什么地方。徐兆虎忙说:“去明泉山庄,晚饭安排在那里。”墨彬说:“马书记说要吃工作餐,你让市里的同志去山庄,省里来的同志都回宾馆。” “秘书长,不可以啊,都已经安排好了。”徐兆虎紧着跟墨彬通融,墨彬这个电话实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温和的口吻,冷冰冰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先回宾馆,你把车队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坠雾里,不明白哪儿做错了,在车子里僵了有几秒钟,就已看见马超然和墨彬他们的车子已穿过十字路口,朝吉东宾馆驶去。他马上打电话给市长杨其亮,杨其亮听了也是一惊,请示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车队分开,你我到宾馆,其他同志就地解散。”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吉东宾馆,杨其亮跑步去了餐厅,餐厅还不知道情况呢。徐兆虎赔着笑,小心翼翼来到马超然面前,“马书记,这……” “就到餐厅随便吃点吧,越简单越好,不要再铺张浪费了。”马超然好像并没生徐兆虎的气,说话的语气很随和,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切表情。徐兆虎略微松下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大意,接着道:“餐厅没有通知,就怕……” “没关系,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让他们准备简单点,四菜一汤,工作餐标准,半小时后我下来。”说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脸上什么表情,自顾自地上了楼。墨彬要跟过去,马超然说:“你陪陪他们吧,我上去洗把脸。”墨彬只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过身来,有点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么回事?” 徐兆虎再次紧张地说:“我也不清楚,还以为秘书长知道缘由呢。” 两人脸上就都不自然起来。墨彬显得比徐兆虎还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是徐兆虎他们惹恼了超然书记,现在看来不是。默站了一会儿,墨彬不放心地说:“到里面看看吧,别再弄出不愉快来。”两人走进去,看见杨其亮正在冲宾馆经理发火。原来好一点的包厢都坐满了人,宾馆腾不出地方。徐兆虎眉头一蹙,将市委负责接待的副秘书长叫来,问今天用餐的都是什么人。副秘书长说:“省物价局和省工商局各两桌,其他是市里部门。” “那就让市里部门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几个包房腾了出来。徐兆虎和墨彬上楼去请马超然,走到门口,听见马超然正在打电话,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要飞进去。徐兆虎屏声静息,终于听得里面的声音。马超然好像在跟别人谈这次检查的事,对方一直在讲,马超然一直在嗯,未了,马超然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徐兆虎有点扫兴,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要紧的话呢。 这天的饭吃得很压抑,餐厅倒是按马超然的要求,准备了四菜一汤,尽管这四菜比平时徐兆虎他们吃的一桌还要丰盛,都是一个大盘里面拼六个小盘,比叶明泉那边准备的也逊色不到哪里,但因为少了马超然的笑脸,饭菜的香味也就没了。马超然紧绷着脸,神情比半小时前还严肃,一桌的人谁都不敢讲话,都规规矩矩拿着筷子。马超然夹一筷子,他们轮流夹一筷子,马超然不夹,大家都不敢夹,就那么握着筷子,各个心事重重。 饭后,马超然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墨彬犹豫了一会儿,也上了楼。省里来的同志一看情况不妙,全都“逃跑”了。包厢里只剩徐兆虎和杨其亮时,两人长长出了一口气。杨其亮说:“又不知哪儿开罪了,惊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说:“估计不是我们开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愿如此吧,这两天,我紧张得尿都撒不出来。”杨其亮像吐出一根鱼骨头一样吐出一句窝在心里的话。徐兆虎望一眼杨其亮,他虽没这么严重,但因费尽心机安排好的晚上活动又泡了汤,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这份差事,不好干。” 马超然并不是给徐兆虎和杨其亮撒气,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是怪墨彬。下午五点,也就是县级市检查完工作的时候,马超然突然接到省纪委一位副书记的电话。这位副书记在另一个组,带队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副书记简单跟马超然寒暄几句,道:“马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向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那边注意到了没有?”马超然问什么情况,纪委副书记如实说:“这次下来,各组都很注意,我们这边是一天三顿工作餐,截止今天还没让市县宴请过,我问了下,其他两个组,情况也一样。” 马超然甚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车上取消了宴请,马超然还不放心,回到宾馆,将电话打给另一个组的副组长,那位副组长证实了这点,说他们那边也一样,带队的黄副省长一到市里便要求,第一,不准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单独活动;第三,不容许市里以任何方式向检查组成员送礼品。马超然听完,顿感被人戏耍了一般,脑子里那根神经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一定是提前有人约定了口径,只把他蒙在鼓里。 这事极大地刺激了马超然,吃饭的时候,他在不停地想一个问题,宋瀚林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别人都清廉,他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难道?马超然本能地将目光对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余诗伦脸上,别人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坐在那儿,独独余诗伦,照旧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在埋头苦吃。马超然盯着余诗伦望了好长一会儿,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点,马超然还在想,怎么才能把叶明泉送的礼品退回去呢?下午这两个电话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宋瀚林眼里。宋瀚林兴许就是要借这次机会,拿到他的一些把柄。自己太轻率了,怎么能收下这件礼品呢?可一看见那玉山,他又露出难舍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宝啊,这样的东西,踏破铁鞋都觅不到,现在到了手,怎么能舍得再退回去? 难啊,忍痛割爱的事,做起来真要命。 马超然正捧着玉山独自伤感,门铃响了,他慌忙将玉山藏在床头柜里,整整衣服,问:“谁啊?” 门外响来气壮山河的一声:“我是退休老干部王化忠,有事向马书记反映。” 一听是王化忠,马超然的脸黑下来,旋即,就又明亮起来,兴奋地应了一声:“是老领导啊,快请。” 门开了,门外站的,不只是王化忠,还有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样子挺干练,绿衣白裤,穿得也还得体,只是灯光下泛出施了薄粉的那张脸,让人看了不舒服。 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浓妆,尤其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不属于妖冶类型的女人。 马超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还是热情地邀他们进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马超然说:“不知道老领导要来,失敬失敬。”目光几次扫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见状,介绍道:“这位是吉东市原财政局长江玥同志,她也是找书记反映情况来的。”一听江玥这个名字,马超然心里一动,脸上挂着笑说:“是江局长啊,早就听说过。” 江玥马上矜持地一笑:“马书记好,打扰马书记了。” 马超然说不打扰,王化忠说:“马书记就是下来体察民情的,江局长,你也大方点,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 江玥脸微微一红,看上去有点羞涩。五十岁的女人脸要是红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马超然突然感觉到,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胁迫来的。 两人坐定后,马超然问:“二位有什么情况要反映?”王化忠激动地说:“我们告状!” 马超然呵呵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触不多,对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凭他今天这态度,马超然心里就没有好感。不过他还是脸上堆笑,说“什么人惹老领导生气了,看把老领导激动的。” “我要告前市委书记普天成,他在吉东一手遮天,干下了党纪国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着身子说。 “有这么严重?”马超然边给二位倒水,边笑眯眯地盯着王化忠。 “还有比这严重的事。他利用职权,把大型工程承包给没有资质的自家兄弟,结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当场被塔吊砸死。事发后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反倒拿国家的钱安抚遇难者家属,还指使苏润等人造假,他这是在犯罪!” “不会吧,普秘书长哪来的弟弟,老领导一定是弄错了。”马超然故意道。 “我没有弄错,那个叫朱天彪的小包工头,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亲跟别的女人生的。” 马超然表情微微一变,“老领导,这种话可乱讲不得,天成同志的父亲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儿子不是好货。马书记,不瞒你说,我跟国安同志刚从北京来,我们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普天成这个混进党内的腐败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个字,让马超然心里不舒服,这话带有“**”遗风。他没再接王化忠的话茬,将目光转向沙发上矜持地坐着的江玥身上:“江同志请喝茶。” 江玥马上欠欠身子,一双大眼睛扑闪了几下,“谢谢马书记。” “江同志今天来,又有什么情况?”马超然问。 江玥本来红着的脸越发红了,看来,到领导面前告状,她还不适应,或者,她有什么压力。马超然发现,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求救似的望住王化忠。 “江局长,你也不用害怕,马书记这次下来,就是专门调查吉东的腐败问题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马书记说说。” “这个……”江玥垂下头,半天不语,她的脸由红转白,继而,又变了颜色。马超然还没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声,肩膀一抽一抽的,身子也跟着抽动起来。 马超然这才明白,这个女人会演戏,她刚才是在迷惑他。马超然叹一声,冲王化忠说:“老领导误会了,我这次下来,重点是检查吉东的党风党纪,并不是专门来调查谁的。” “这还不一样?党风党纪就是让普天成这些人败坏了的,你看看,他把一个好干部迫害成了啥样?江局长,哭不顶用,你应该把自己所受的迫害还有普天成在你身上干的那些勾当全讲出来。” 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厌烦,说不清的一种感觉,很糟糕。这些年来,找他反映情况的人不少,告状的也很多,但没有哪个像王化忠这样,慢条斯理。他抓起电话,正准备打给墨彬,江玥忽然开了口。 等江玥说完,马超然就震惊了。 江玥说,她在财政局长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已经有五年了。当时财政局小金库的钱,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给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给了一个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还说,她在狱中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普天成的。普天成答应过她,让她先把事情扛起来,不论判几年,他都会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有次普天成去监狱看望她,两人…… 这晚送走王化忠他们,已是凌晨一点。马超然无法入睡,如果江玥说的是真的,那么,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说谎,这些事也够有关部门调查一年半载的。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何不借此机会,先整整普天成?斗不过宋瀚林,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普天成?从普天成这里入手,说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么事儿来。 是啊,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个大瓜。 这个想法激动着他,也让他生出一种恐惧,但他实在不能拒绝。他想起最后跟江玥和王化忠两人说的话:“天成同志现在是中央管的干部,如果他真有这些问题,也该中央去查。这样吧,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地址,你们把情况如实反映到这里去。” 他给的地址是自己在北京的一个特殊关系。他在想,如果上面能从这个角度帮他一把,他在海东的位置,就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了。可是,如何跟北京这个关系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讲出来呢?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达不到效果;纯粹放弃不做,又不是他马超然的性格。马超然从中央部委到海东,就是奔前程来的。他现在虽说是省委副书记,但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况且政治场时刻都有变数,今天你是副书记,明天你可能就什么也不是,像孙涛副书记,原本还雄心万丈,虎视眈眈盯着省委书记或省长的位子,一夜间,就成了正部级调研员。级别虽是上去了,但谁都知道,那级别意味着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淅沥,滴滴打在马超然心上。马超然来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样朝他压来,使他本来就阴沉着的心更加阴沉。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 普天成这些天心绪烦乱,整夜整夜地失眠。 从子水回来,他的心情本来晴朗了许多,秦凤娇那边不出事,吉东大厦就永远也翻不了案。公安厅汪副厅长告诉他,吉东一监的监狱长已经换了,丁茂盛调到了劳改农场,接替丁茂盛的,正是当初紧急向汪副厅长反映情况的牛如虎。汪副厅长还说,苏润又翻了供,当初跟王化忠、丁茂盛他们说的,他现在一句也不承认,气得王化忠他们直瞪眼。普天成笑笑,对苏润,他太了解了,这种人要是玩儿起心眼儿来,能把你玩儿死。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苏润这人反复无常,今天不出卖他,不等于永远不出卖,应该想个办法,让他早一点出来。或者…… 这些事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往前进展的,普天成非常满意,他还跟汪副厅长说,公安局政委马上要挪到政法委去,要他做好思想准备。汪副厅长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把苏润这件事办好,绝不让领导再分心。谁知这天晚上,郑斌源突然找到他家,跟他谈了一件事,听得他心惊肉跳。 郑斌源说,副省长周国平在玩儿偷梁换柱的游戏,他把海州和省里用来解决一毛、三毛职工安置的三千万转到大华公司账上,然后又以大华公司的名义拿出来,由大华公司亲自发到职工手上。这样,大华公司当初的承诺就兑现了。 “不可能!”普天成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认为郑斌源对省里和大华有意见,故意这么说的。郑斌源也不跟他争辩,拨通一个电话,让他亲自问。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姓罗,叫罗恬。她原是一毛厂财务处长,现在受聘于大华海东,是大华财务副总监。罗恬在电话里重复了郑斌源的话,还说,下周还会有三千万从海州药业公司的账上打过来。 海州药业是海东省最大的医药企业,国有控股,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原海东省医药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罗恬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着,普天成却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抢先压了电话。猜得出,罗恬跟郑斌源关系不错,郑斌源有关大华的消息,很可能就来自于这个罗恬。 “行啊,知道往里派卧底了。”他装作什么也不在意地取笑郑斌源,心里,却在为罗恬和郑斌源刚才说的话直打鼓。如果真是这样,国平副省长就在玩火。 “你还有兴趣开玩笑,你们这是……挖国家墙角!”郑斌源憋半天,终于愤愤地吐出一句。 普天成没有说话,他实在想不出该跟郑斌源说什么,国平副省长采取这种办法安抚职工,也太荒唐了点。这个项目,省里已经让步太多,牺牲也太多,现在居然要把大华该出的钱也出了,这太莫名其妙了。 但是另一个声音又警告他,国平副省长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指不定就是瀚林书记的意思。瀚林书记不发话,谁也不敢这么做。这么想着,他冲郑斌源说:“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她讲的话你也信,我说斌源,你现在是不是太敏感了?” “我敏感?是你们做得太过分!你们牺牲了职工利益还不算,还要牺牲国家利益。这哪是在招商,这分明是招来一个吸血虫!”郑斌源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索性站起来,带着警告的口吻冲普天成发火:“罗恬不是一般工作人员,她在财务方面是专家,而且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专家。大华所有的猫腻,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是吗?”普天成也起身,郑斌源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正视住郑斌源。这个时候,他已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郑斌源和罗恬这样做,矛头对的并不是副省长周国平,而是瀚林书记。凡是跟瀚林书记作对的人,在他这里,都不能称为朋友。 “老郑,有些事,不该你我过问的,最好还是不要过问,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郑斌源说完,摔门而去,临走还没忘警告普天成,“你们太贪婪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谁会成为侥幸者。” 一连好多个日子,普天成都在想,他贪婪吗?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贪婪”两个字,本来是冲那些利欲熏心者说的,普天成自认为不是利欲熏心的人。这么多年,他坚守着一个原则:不该贪的钱,绝对不贪;不该揽的事,绝对不揽;不该抢的权,绝对不抢。可是一路走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离“清白”两个字,竟越来越远;和“纯洁”两个字,更是越来越沾不上边。是什么力量,让他走上了一条并不想走的路?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弃了原本抱守的“独善其身,不与浊流同污”的信条,成了一名清道夫? 是的,清道夫,普天成觉得用这三个字形容自己,再贴切不过。清自己的道,也清别人的道。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越是苦恼着众人的问题,就越追寻不来真相,这是普天成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灌给自己的麻醉剂。有时候他觉得,人更像一台机器,被安装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按什么地方的步调运转。小齿轮并不因对大齿轮抱有想法,就不跟它同转。风扇绝不能因空气太肮脏而拒绝工作。人也一样,位置确定后,你的命运基本就定了。 也有例外,比如郑斌源,他算是一个独善其身者,是正义的化身,可结果呢? 普天成不敢拥有那样的结果,也不能拥有那样的结果。当结果明确后,你所迈出的每一步,就被赋予特殊的使命。你是为使命而活,不是为自己而活。 算了,这些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普天成认为自己是凡人,凡人要做的,就是把俗事做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出乱子。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音乐的鼓噪声,普天成知道,保姆卢小卉又出来找零食吃了。他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二十。卢小卉最近迷上了上网,家里年初刚换了电脑,是王静育硬给换的。有次王静育到普天成家,要上网查资料,发现网速太慢,再一看电脑,还是三年前的旧货,便擅自做主,让一家电脑公司搬来了新的。普天成当时也没阻止,很多事发生时,普天成都不去阻止,这又是他的性格之一。普天成自己不喜欢用电脑,要用也在办公室用,家里这台电脑,等于是摆设。卢小卉住进来不久,怯生生地征求他的意见,能不能让她把电脑搬到她睡的那间屋去,普天成笑了笑,“要用你就搬去吧,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卢小卉吐了下舌头,高兴地奔电脑而去。普天成望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出一口气来。本来是想打发掉卢小卉的,这一忙,就把此事给忘了。现在想打发,就有点张不开口了。 电脑搬进去后,卢小卉就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幸福感,小嘴巴一天比一天甜,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灿烂。现在的小姑娘,都是人精啊。 普天成本来就睡不着,卢小卉这一折腾,就越发没了睡意,刚想起身到客厅走走,又听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他懊恼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又让他一宿难眠了。 家里有个陌生女子,实在糟糕,尽管卢小卉年龄跟普乔差不多,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毕竟不是女儿的,那是一种让人拒绝不开却又接近不得的气息,青春、奔放,还响彻着一种庄稼拔节的声音。这气息要说对普天成没有诱惑,那是假话。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都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况且卢小卉发育得那么饱满,那么结实,她哈出的每一口气,都透着早熟女子的芳香。有次普天成回来得晚,十二点多了吧,竟碰上卢小卉穿着三点式在家里走动。当下,他的脚步就僵住了,眼睛晕眩得睁不开。那天偏又喝了点酒,等卢小卉钻进卧室,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书房时,脑子里就尽是那三点。黑色纹胸,粉红色的裤衩,裹住的都是蓬蓬勃勃的地方,他的体内发出一种久长时间都没有发出过的燥热。那晚他吓得书房都没出,半夜口干,想喝水,矛盾再三,还是坚持住了。第二天他就想打电话给王静育,让他把这个麻烦带走,也把这团火一般的燥热带走。但不知怎么,他又没打。后来他婉转地提醒过卢小卉,让她注意一点,卢小卉娇羞地笑了一下,粉红着脸道:“知道了,普叔叔。” 这声普叔叔,让普天成蓦地脸红。是啊,人家还是孩子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普天成暗暗责备了一通自己,就把打发卢小卉的想法又收了起来。 现在,随着卫生间的门发出的那一声召唤般的响,普天成的心就又开始上下乱跳了,怦怦乱跳。耳朵也格外不争气,拼了命地要往那门里挤。不幸的是,卢小卉真就在这个时候冲起了澡。水声哗哗,撩动着屋子里的空气,也撩动着床上独守寂寞的普天成的心。这女子,居然连门也不插! 一股混合着青春女子体味的异香幽幽飘来,荡在偌大的卧室里,久久不肯散去,普天成被这异香熏得想吼。 胡兵和马效林相继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马超然在吉东的行踪,马超然跟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等等。特别是胡兵,几乎隔一天一个电话。这天晚上,胡兵又打来电话,跟普天成汇报了将近两个小时,将马超然接见王化忠和江玥的事一一说了。胡兵特别强调,昨天晚上,马超然在他下榻的吉东宾馆再次单独约见了江玥。 又是江玥,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普天成尽管深信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江玥手里,但马超然如此对江玥感兴趣,还是让他坐卧不宁。当初让马超然这个组到吉东去,普天成心里就有想法,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找过瀚林书记,婉转地说:“能不能把检查组的路线调整一下?”宋瀚林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闷着脸问:“怎么调?”普天成大着胆说:“吉东那边情况复杂,马书记去了会不会?” “正因为复杂,才让超然同志去。”宋瀚林说完这句,话题忽然一转,过问起企业摸底的事来。普天成这才记起,瀚林书记是跟他交代过此项工作的,国家发改委的正式文件下来了,跟当初瀚林书记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上有些紧,要求这月底就把重点扶持的企业名单还有近三年的生产经营情况报上去。普天成干笑两声,“情况调查得差不多了,最近在整理名单,我们拿出初步意见后,再请书记过目。” 宋瀚林嗯了一声,起身,望住他说:“最近你好像有些精力不集中,是不是遇到啥分神的事了?”普天成赶忙摇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最近有些感冒,不过不打紧,正在吃药呢。”宋瀚林笑笑,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普天成被瀚林书记望得很不自在,借故办公室里还有人等他,溜了出来。 瀚林书记为什么要让马超然负责吉东,普天成一直找不到答案,但他深信,这里面是有文章的。依他多年的经验,他认为瀚林书记是在考验马超然。但是马超然的做法又让他费解,依马超然的智慧,他不会猜不到瀚林书记的用意,猜到了而不去理会,反倒变本加厉,把不该挑的事也挑起来,马超然又下的哪步棋? 复杂啊,这两个人,一个按兵不动,一个跃跃欲试,普天成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撕破脸,是有一批人要成为牺牲品的。 普天成祈祷,但愿自己不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 吉东这边的消息让普天成沉不住气,他想找瀚林书记探探口气,但这些天瀚林书记格外忙,普天成一直找不到机会。法国那边来了两个考察团,考察海州的淡水鱼养殖和地铁项目,看来,跟法国合作的两个项目就要提上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纪委化向明书记突然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普天成合起手中的材料,匆匆往化向明办公室赶去。 化向明书记的办公室在裙楼,裙楼的四、五、六三层是省纪委,普天成进去时,化向明正在跟别人通电话。化向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坐。普天成没坐,化向明办公室里的花开得很好,他装作欣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耳朵,却鬼使神差地听着化向明打电话。 跟化向明通电话的好像是北京那边,具体哪个部门普天成没听出来,但他相信,不是中纪委就是监察部。因为化向明汇报的,都是省里在反腐倡廉方面的做法。普天成的心情莫名地紧张起来,化向明当着他面通这种电话,什么意思?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化向明的电话打完了。 “快坐。实在不好意思啊,把你这个大忙人给拉来了。” “我算哪门子大忙人,要说忙,化书记你才是大忙人。”普天成故意谦虚着,目光,却在捕捉化向明表情的变化。 化向明像是心里真有事,等普天成坐定,水还未倒,他就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通个气。本来我该去你那边,考虑到你那儿来的人多,不方便。” 普天成哦了一声,身子不由得就紧了几紧。 “最近有人连续不断地向中央反映海东这边的情况,弄得我们很被动。”化向明泡好了茶,为普天成递过来一杯。普天成感觉自己接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很正常嘛,有干工作的,就有告状的。”他说。 化向明从桌上拿起烟,递给普天成一根,普天成摆摆手,说不抽。化向明也不客气,自己点了抽。省委班子中,化向明是个大烟鬼,为他抽烟,瀚林书记特批过一条,常委会开到中间,可以允许他抽一支。他自己发誓要戒,到现在也没见他少抽一支。 “秘书长说得有道理,现今干工作,就不能怕别人告状,但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哦?”普天成故作惊讶地抬起目光,盯住化向明。 化向明压低声音:“这次跟工作无关,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是吗?”普天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恨自己无用,还久经考验呢,这么几句话,就让他乱了方寸。 “是啊,有个叫蒋婷婷的女孩子,秘书长听说过吧?” 一听蒋婷婷,普天成的心蓦地一亮,刚才变白的脸瞬间又容光焕发起来,但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装作不安地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秘书长好好想一想,去年七月份,全国人大组织的考察团来海东,好像是在古街,听说蒋家父女就告了状。” 普天成一拍大腿,好像瞬间记起了这事,“对,有这么一档子事,这事好像跟南怀有关?” “岂止是南怀,这事搅进去的,不少啊。”化向明的声音变得沉痛,神情也黯淡下来。不等普天成说什么,他又道:“今天请秘书长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南怀书记朱锦文,这人品质到底咋样?” 普天成沉默半天,声音低沉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按理说,锦文同志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纳闷呢,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 两人围绕这事,又谈了一阵。从化向明的话里,普天成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把南怀嫖幼案举报到了中纪委,受害者远不止蒋婷婷一个,听化向明说,仅举报信中提到的,就有八位女生。普天成心中涌上一层难以抑制的快意,这层快意并不是冲朱锦文的,而是冲着徐兆虎。化向明虽没明说,搅进去的还有哪些人,但普天成相信,徐兆虎首当其冲,虽不能说是罪魁祸首,但也绝脱不了干系。 从化向明办公室出来,普天成感到浑身无比地轻松,心头积压了许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他从裙楼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天是那么地湛蓝,阳光明媚得让人要醉。他掏出电话,急不可待要打给马效林,一抬头看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此人好像是南怀市长张华泉。普天成刚合上电话,张华泉已到了跟前。 “秘书长好。”张华泉弯腰点头,冲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伸出手,大方地跟张华泉一握,用极亲近的口吻说:“是华泉啊,啥时过来的?” 一听秘书长这么亲切,张华泉脸上的表情就不知怎么涂染了,受宠若惊地抓着普天成的手,“我刚到,秘书长最近身体好吧?” “好,好。”普天成直挺着身子,刚才他还不明白化向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现在看到张华泉,谜底似乎揭开了一半。 “是找向明同志吧,他在。”普天成抽回自己的手,很暧昧地盯住张华泉。 张华泉脸上扑闪着尴尬的表情,道:“我找化书记汇报一下工作。” “那好,快去吧,向明这会儿正好一个人。” 跟张华泉分了手,普天成心里就对事态有了进一步的判断,化向明告诉他这些,是跟他卖一份人情,这份人情很可能要还到张华泉身上。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立刻将电话打给马效林。马效林说,他去了两次南怀,都未找到蒋家父女。听人说,蒋家父女上北京告状去了。 “这就是你办事的效率啊。”普天成责备了马效林一句,又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最近马书记在下面,你的腿要勤快点。” 马效林似懂非懂嗯了一声,普天成也不多说,合上电话,替自己泡了一壶新茶,很有滋味地品着。 快下班时,普天成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问他最近省里是不是要调整下面的班子,普天成说:“你哪来的这消息,我都没听说呢。”乔若瑄说:“下面已经嚷开了,这次检查完,就要动真格的。”普天成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妻子多谈,关于调整各市班子的事,早在瀚林书记到省委任职后就提了出来,之所以迟迟未动,是瀚林书记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至于啥时成熟,谁也说不清,因为这种时机只有瀚林书记一个人把握。下面猜测归下面猜测,上面不行动,所有的猜测就都是白费力气。乔若瑄见普天成不积极,生气了,“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真要把我弄回去?” “差不多吧,你心里有个准备。”普天成突然认真起来。人就是这么怪,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事的,乔若瑄一固执,他反倒来了灵感,何不借这机会劝劝她呢? “我说老婆,就算不调整,你那个位置,也得让出来了。” “凭什么,我乔若瑄哪点干得比别人差了?普天成,我可警告你,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你的小诡计以为我不知道?你若真把我这位子给搞黄了,我跟你没完!”乔若瑄一急,说话就露了原形。普天成心里暗笑,女人就是女人,从来就不知道大局是个什么概念,你以为那位子是你想坐就能坐定的啊,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位子是大家轮流坐的,官也是大家轮流当的,你一家霸住两个显赫位子,算什么事?不过嘴上他还是很服软地说:“第一,我没搞小动作,也没啥阴谋诡计。第二,这事我说了不算,有能耐,你直接找瀚林书记。” “找就找,以为我怕啊。”乔若瑄说完,恨恨地压了电话。普天成忽然有些失落,不幸的是脑子里紧接着又冒出瀚林书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来。这张脸一下就让他陷入到往事中,他仿佛听见,烟雨蒙蒙的巷子里,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过来:“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普天成正在沙发上生闷气,于川庆又打过来电话,开口就说:“领导忙啥呢,是不是又在搞锦绣文章啊。”普天成一听于川庆说话没正形,就知道他那边闲着了,便道:“我在思考公平两个字,有人忙得喘不过气,有人却闲得发高烧。”于川庆呵呵笑笑,“让领导说准了,今天是周末,闲得无聊,不如凑个酒局,请领导赏光?”普天成哎呀一声,他把周末给忘了,懊恼地叫了一声:“早不提醒我一声,我打算去林河的。”普天成没有说谎,林河也是他工作过的地方,如今升成了县级市,上周他以前的老领导、林河县委原书记的儿子专程到省里来,说老爷子很想他,让他抽空去一趟林河。普天成想,一定是老爷子不行了,人到临走的时候,会记起很多人和事,特别是过去走得近的。普天成答应,这周一定去看老爷子,免得哪一天老爷子一蹬腿走了,给谁都留下遗憾。 于川庆笑说:“跑林河做什么,晚上我约了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大家都有点想领导了,说再不接见,你就成了官僚了。”普天成干笑两声,于川庆听上去说得轻松,其实这种饭局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别人的邀请他可以拒绝,于川庆这边不能。他略一沉吟,道:“也行吧,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老地方呗。” 一说老地方,就知道是江海玲的狮子楼。于川庆胆子也是忒大了点,以前跟江海玲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好,不用回避人了,什么人都往那儿带。普天成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啥人有啥人的活法,于川庆在女人问题上从来不乱交,就认准江海玲一个。江海玲呢,到现在也没嫁人。不过他们俩人处得也好,从来没听说因为江海玲,于川庆跟妻子叶莉莉闹过什么矛盾。这点让他既服气又不服气,当年他跟金嫚惹出那档子事,乔若瑄差点把他杀了,好在乔若瑄是个既往不咎的人,自从大闹一场后,再也没问过这件事,还以为他真跟金嫚断了。 男人的卑鄙就在于不停地拿谎话骗妻子,而且那些谎话往往说得气壮山河,且又天衣无缝。女人的愚昧就在于总是拿谎话当真话,男人说得越坚决女人也就信得越坚决。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下男人各个是撒谎高手,女人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弱智或是傻子,明明活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却总要安慰自己,我的男人不会撒谎。 ·4 下班后普天成直接来到狮子楼,于川庆他们早已到了。周末就意味着大多数上班族可以为所欲为,尽情放纵;周末也同时意味着各大酒店可以爆满。如果有人心血来潮,要在周末查一下各单位的岗,十有八九,你会绝望。如果有人再认真一点,查一下周末各酒店大吃大喝的国家工作人员,这个人数怕就不会只惊到你了,一定会惊动中央。好在现在这样添乱的人不多,太平盛世,吃吃喝喝只能表明大家和谐。平时大家那么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身来联络联络感情。吃皇粮吃皇粮,皇粮就是让大家尽情来吃来喝的。狮子楼虽不是一流名店,但下面停的名车不少,普天成扫了一眼,一大半,都是机关单位的。 普天成往楼上去时,脑子里闪着这样古怪的想法,后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到了更年期,怎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你是秘书长,要心怀大事,目标高远,切不可婆婆妈妈,鸡毛蒜皮。 出了电梯,于川庆等在那儿,笑着走过来,跟他握手,“我还怕领导不肯赏光呢,又不敢打电话催。”普天成白了他一眼,“于总管的命令,我敢不服从?” “领导这么说,可就是打我脸了,我也是替领导着想,想让领导放松放松。” “你也会替别人着想,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于川庆呵呵一笑,“领导不能光批评,该表扬时还要表扬,表扬使人进步么。” 两个人斗着嘴,往包间去。有人认出了他们,远远停下,侧着身等他们过去;也有人从远处笑吟吟过来,热情而又谦卑地问他们好,言语间尽是恭维和讨好的话,听得普天成起鸡皮疙瘩。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后,于川庆就坏笑着说:“吃饭都有人请安,跟领导在一起,感觉就是不同。”普天成刚要挖苦,就见江海玲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过来。普天成眼睛一亮,今天的江海玲漂亮极了,也妩媚极了,一件水红色无领上衣让她原本就奔放的身子更加火热,窄窄的裙子紧箍着她高翘而又浑圆的臀部,每挪一步,都是风景。红色的高跟凉鞋让她脚下的地毯都变了颜色,婀娜的身姿更是韵味十足。普天成收回目光,冲于川庆道:“贫嘴啊,领导真的来了。”于川庆也像是被江海玲惊了眼,略带自豪地笑说:“她是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普天成趁势说:“好啊,今天让你们小两口出出洋相。”于川庆赶忙求饶:“使不得的,这事要是曝了光,我就没法活了。” “你还怕曝光,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普天成带着告诫之意挖苦了一句。于川庆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没做任何解释。 于川庆对待女人的态度跟普天成完全不同,他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人,这辈子,在妻子叶莉莉之外,他就一个江海玲,这个女人是他的命。叶莉莉跟他闹过不只一次,还差点离婚,但他就是放弃不了。后来路波知道了,严厉批评过他,于川庆口头上答应要跟江海玲分手,背地里,还是一如既往热火着。省长路波无奈地说:“英雄难过美女关,川庆,你还没到英雄的份上,就被美女咬住不放了。”于川庆苦笑道:“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别的方面我都可以自制,独独跟她,自制不了。省长您让我跟她断,就跟砍掉我一只手臂一样难过。”路波虽是省长,但也是性情中人,听他这么一说,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川庆啊,不是我不许,我是怕别人不许,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前程,你觉得划算?” 于川庆想了想,道:“如果为她栽了,我认命。” 碰上这种情种,你是没有办法的,省长路波没办法,他妻子叶莉莉也没办法。去年开始,叶莉莉跟他就开始分居,到现在两人只是维系着夫妻的名义,实质性的生活,已没有了。于川庆听说,叶莉莉前不久也找了一个情人,是**那边的一个投资商,比叶莉莉大十岁。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看不出有多痛苦。其实痛苦还是有的,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于川庆也有点无能为力,总不能自己左拥右抱,而让叶莉莉独守空床吧。 说话间,江海玲已到了跟前,绯红着脸,在普天成面前她还是多少有点不自在,娇羞的样子更显妩媚。“秘书长好。”她冲普天成点点头,侧身站在了一边。普天成笑说:“这里有两位秘书长,你是问哪位秘书长呢?”江海玲脸更红了,羞涩道:“当然是问普秘书长您好了。”说着目光飞快地往于川庆脸上一扫,随即又收了回来。 “这不好嘛,有人会提意见的,你还是跟于秘书长也问声好吧,要不然,今天这顿饭,他又要赖账。” “有您在,不怕他赖账的,秘书长先请,那边来了几位客人,我得过去打声招呼。” 普天成收住玩笑,正经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等让过江海玲,他又挖苦于川庆:“小心啊,打扮这么艳,让人抢走了可不好。”于川庆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海玲,心潮澎湃道:“不会是领导想抢吧,你身边那么多,我还想让你淘汰出来一位呢。” “贪得无厌,等会儿我就把这话说给她。” 到了包间门口,两人自动收住话头,脸上也换成平日保持惯了的严肃表情。都说变脸术在川剧中,其实官场中人才是真正的变脸高手。 普天成没想到,候在包间里的,居然是海东政界两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一位是省妇联主席杨馥嘉,一位是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这两个人在,今天这顿饭,可就热闹了。不过普天成也纳闷,于川庆怎么约了这两位来?再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包间里还有一位,正是他在裙楼碰见过的南怀市长张华泉。 不用说,这顿饭是张华泉请的,于川庆是张华泉拉来的大媒,是今天这饭局的穿线人。 官场吃请是很有一套学问的,首先,请客者得掂量清自己,你是哪个级别的人,你能请得起哪个级别的人。比如张华泉要是直接请普天成,那就犯了大忌,非但请不到,还会传为笑谈。如今吃饭已成了一种负担,更成了一场交易,像普天成这个级别的领导,私人宴请几乎是不参加的,下面市里的人要请他,除非有铁的关系。请不动普天成,但你可以请一位能请得动的人,比如于川庆。普天成虽然不知道张华泉跟于川庆有什么私交,但凭今天这饭局,就能断定,两人之间是有某种交情的。再让于川庆出面请普天成,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普天成不可能不给于川庆面子,官场上的面子是最贵重也最奢侈的一件礼物,能把面子互相赠来赠去的人,才是至交。请了主宾还要请陪客,这又是一门学问。没有陪客吃饭就有些寡淡,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请客的目的很难达到。陪客官职自然不能比主宾大,否则,他就成了主宾,反倒把要请的人晾在了一边。但也不能太小,否则,主客心里同样不舒服,有一种被轻视感。除官职外,彼此间的关系也是要重点考虑的,一般来说,适合做陪客的有两种人,一是主宾的老乡或曾经的下属,官场上向来就流行,不是同乡不结党;至于下属,那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种,就是跟主宾关系走得近的。不论多大的官,总有一些人跟他走得近,这样说起话来才方便,也能放得开,气氛自然就活跃。于川庆请两位女将作陪,是颇费了一番脑子的。甭看他在普天成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讲,两人关系似乎融洽得很,但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为张华泉穿针引线,又另当别论。越是亲密的关系,往往越讲究规则,要不然,这种亲密关系维系不长久。于川庆一定是千挑万选,才把目标锁定在两位女将身上的。一方面,杨馥嘉和黄丽英在海东政界是出了名的直脾气,有啥说啥,从不拐弯抹角,两人虽为女性,却比男人更善于直言,这可能也是政界女性的一大特点吧。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两人在海东官场口碑一直不错,跟哪方面关系都处得很好。另则,妇联和工会都是***下的群众团体,是党委和**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这两个部门,平日跟秘书长打交道最勤,关系自然也就近,因为秘书长常常要代表省委、省府领导出席她们组织的各项活动,将党和**的温暖送到她们怀中。更重要的,她们是女人。饭桌上如果少了女人,那就少了一半的味儿。男女搭配,不仅干活不累,喝酒也不会醉。 两个女人本来在说着悄悄话,看见普天成进来,立刻像孔雀一样扇起屏,朝普天成飞来。杨馥嘉扯着她豪放的嗓门,大声道:“敬爱的秘书长,可把您盼来了。”黄丽英声音相对小一点,但动作不小,她见人有个习惯,喜欢夸张性地伸开双臂,学外国人那样来个拥抱。如果没有张华泉,普天成也就拥抱了,平日他们这种玩笑开得多,早已成了习惯。这叫熟人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也叫搂搂抱抱,工作好搞;哭哭啼啼,难死组织。 普天成没有响应黄丽英,只是简单性地握了下手。于川庆故意煽风点火,“不行,刚才她们占了我便宜,你也得让她们占一下,不然不公平。”黄丽英不服气地嚷:“到底谁占了谁便宜啊,我们妇女同志向来都是弱者。”于川庆抢话道:“现在是弱者不弱,领导一切;强者不强,工资交光。”“工资交光是迷魂汤,敢把底下的收入交出来,才算真交。”黄丽英转身跟于川庆打起了嘴仗。于川庆故意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笑呵呵道:“我底下的秘密都让主席发现了,主席不简单。”黄丽英轻轻给了于川庆一拳,领导能这样跟她们开玩笑,那就证明,跟她们的关系很密切了。杨馥嘉稍稍比黄丽英内敛些,没掺和进他们的斗争中,将上座的椅子挪了挪,请普天成落座。她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特别,似乎含着某种隐情。其实于川庆不知道,最近杨馥嘉正在通过普天成,想把自己运作到政协去。杨馥嘉年龄比黄丽英要大,妇联主席她已做了三年,再做,她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人总是要进步的,不进步就意味着倒退,杨馥嘉不想倒退,省政协有位副主席退了,空出一个缺,杨馥嘉瞅准机会,让普天成在瀚林书记面前多吹吹风。从目前情况看,运作的效果还算不错。 普天成坐定,将目光对住拘谨地站在一边的张华泉,说:“还以为你回去了,没走啊?” 于川庆接话说:“他要走,让我扣留下了,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请我们腐败一次吧。” 于川庆这句话,等于是向普天成交了底。 笑闹中五个人依次坐定,普天成自然是上座,左边于川庆,右边是杨馥嘉。于川庆边上,是黄丽英。这座位好像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该坐哪儿,清楚得很。凉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起了开场白:“一直想找个机会一起坐坐的,就是实现不了,大家都忙,特别是秘书长,工作任务繁重,省委一大摊子事都得他操心。今天正好是周末,难得秘书长有空,华泉市长也有这个心愿,想跟秘书长零距离接触一下,拜托我约了大家。多的话就不讲了,今天只有一个主题,请秘书长和两位女同胞吃好,喝好,把感情交流好。华泉你辛苦一下,给领导们服好务,领导们要是有意见,我可不饶你。” 张华泉马上起身,谦和着脸说:“谢谢两位首长,谢谢两位大姐,华泉在下面,没有机会给领导们服务,今天华泉一定尽力,让首长们吃得尽兴。” 话匣子一打开,普天成不表态也不行了,别有意味地瞅了一眼于川庆,道:“首长就是首长,吃顿饭都要发表重要讲话,表扬和自我表扬结合得十分好,两位主席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演讲吧?我说华泉,下次来,别请首长了,就把我和两位主席叫上,免得吃饭跟听报告似的。” “领导批评了,华泉快拿酒,我得自罚。”于川庆朗声笑说了一句,让气氛更加活跃。张华泉本还担忧普天成不喝酒,会冷了今天的场子,一听于川庆这么说,心里有底了,忙让服务员上酒。 特供的茅台打开了。狮子楼的茅台绝对正宗,没有假货。普天成也不推辞,既然来捧场,就把场子捧热闹点,不荤不素的事做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女中豪杰,喝酒对她们来说,比吃菜还痛快,今天两位秘书长都在场,她们更乐意喝个天翻地覆,热火朝天。黄丽英刚到总工会时,思想上有些不通,情绪也很低落,认为自己遭贬了,挺伤感。是普天成帮她解开了疙瘩,这些年,不论普天成在省府还是在省委,对工会工作支持都很大,省总工会组织的大型活动,只要普天成能腾得开身,一准去。在内心里,黄丽英对普天成充满感激。而且,她最早给普天成当过副职,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她是省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可以说,她的一步步成长,跟普天成有很大关系。在普天成面前,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菜还没怎么吃,服务员刚把酒打开,黄丽英便将酒瓶抢了过去,“今天这第一轮酒,该我敬,我要好好讨好一下两位首长,以后就算犯了错误,也好有人撑腰。” 普天成笑道:“怎么老想着犯错误呢,思想不对头嘛,先罚两杯。”黄丽英真就把两杯酒喝了,然后捧着杯道:“您不是常教导我们,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么?” “狡辩。” 黄丽英刚说的那句话,是普天成当县长时在大会上讲的。那时人们思想保守,固步自封,县上花了大力气,才鼓动了一批人离开机关,下海经商。可是不久,县人大一位干部就犯了经济错误,处理这位干部时,普天成跟县上的保守派展开了斗争,为了不打击下海干部的积极性,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为这位干部撑腰,说:“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我们既然鼓励大家创业,就要有先期预见,犯了错误不可怕,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在那种时候,他这番话很过激,县上震动很大。 见黄丽英端着酒杯不放,普天成说:“今天不敬酒,大家公平喝。”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跟两位领导坐一起,哪能不敬,我可不能浪费这机会。”普天成知道推辞不过,接过喝了。于川庆说:“这酒不算,要敬酒也得有敬酒的说辞,不能因为是美女敬,就忘乎所以。” “谁是美女啊,美女在忙着招待别人呢。”黄丽英吃吃笑道,这话明显是冲江海玲说的。看来,于川庆跟江海玲的隐私,黄丽英她们也知道了。普天成禁不住想,于川庆跟江海玲两个,迟早是要弄出是非来的。不是说男人不能在外面有女人,可以有,这是潮流。普天成的观点是,潮流来了,你也别挡,挡不住,但要把握好尺度。男女问题向来就敏感,尤其对官员,这问题不可小瞧。官员是啥,官员就是永远要保持正气而不能有邪气的人,官员身上没有小问题,都是大问题,男女关系是最大的问题。别人想扳倒你时,第一时间就会把目光聚焦到你身边的女人上。官场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普天成过去的好友——省交通厅厅长,就毁在女人身上。 普天成还在分神,黄丽英第二杯酒又端了过来,“这杯酒我敬我们过去的友情,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黄丽英的话音还没落,杨馥嘉便起了哄:“注意保密啊,党内机密不可外泄。”一句话说得人们的眼神全都暧昧起来,好像普天成跟黄丽英真有什么秘密。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黄丽英和杨馥嘉两个女人唱一台戏,足矣。加上于川庆不停地教唆,普天成想少喝都不行。一连八杯下肚,普天成感觉有点头晕,说:“不行了,再不能敬了,再敬我就逃。” 于川庆坏笑着说:“如今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自己不行,尤其当着女士的面。”普天成笑骂:“啥话到了你嘴里,就给曲解了。”于川庆回敬道:“我曲解了不要紧,要是让两位女士曲解,那可了不得,是不是啊,两位主席。” 杨馥嘉说:“没关系,股票再跌,我们还是坚信大盘会挺起来的。” “听听,杨主席在给你鼓劲呢,秘书长要是挺不起来,我们全都得趴下。” “别人趴下行,于领导要是趴下,可有人不饶。”黄丽英暧昧地说了一句,于川庆就不敢回击了,他怕引火烧身,让江海玲听到不好。毕竟,地下恋情是见不得光的。 玩笑中,两瓶酒很快没了。如今的酒,真是不经喝。热菜吃到一半时,普天成举起酒杯,冲张华泉说:“华泉在下面辛苦了,敬你一杯。”张华泉没想到普天成会给他敬酒,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手一边发颤,一边说:“谢谢秘书长,我喝,我喝。”就把满满一杯喝了。于川庆知道普天成是彻底领会了他的意思,官场上很多事都是秘不可宣的,得让人们去暗自领会。于川庆穿这条线,一是张华泉特意提出,要拜见一下普天成,如今普天成是省里的实权派人物,调整市级班子,组织部门虽然打头阵,关键人选,瀚林书记还是会听普天成的,这是一种习惯,从瀚林书记当省长起,就听惯了普天成的,就跟路波省长习惯听瀚林书记的一样,这就是幕僚的特殊价值。二来,于川庆最近也听到不少关于普天成的负面消息,特别是徐兆虎他们,于川庆相信,普天成不会袖手旁观,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已从化向明书记那儿听到,纪委正在暗中调查“南怀嫖幼案”,这案子要是真刀实枪查起来,朱锦文和徐兆虎两个人,翻船就是指日可待的事。那么,机会就会很快降临到张华泉头上。 是到为下面的同志说话的时候了,普天成所以被人尊称为“教父”,重要的一条,就是时时刻刻培养和提携着自己的人。这点对于川庆启发很大,某种程度上,于川庆是在踩着普天成的脚印走路。他发现,从普天成身上,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看到张华泉没碰杯就把酒喝了,于川庆有些不快,再紧张也不能失礼啊,这种小细节都注意不到,以后怎么混?他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笑道:“这杯不算,人家秘书长酒还端着呢,你怎么能先喝?”张华泉尴尬地笑笑,又斟了一杯,双手捧到普天成面前,哈着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举着杯子,象征性地跟张华泉碰了下,将那杯酒喝了。张华泉又瞅了于川庆一眼,见于川庆笑着,才将满杯酒喝了。 普天成给于川庆敬了酒,杨馥嘉她们就不能不敬。两个女人斟了酒,轮留给张华泉敬,张华泉毕恭毕敬地喝了,嘴里连声说谢谢,极为荣幸的样子。于川庆后来也端起杯子,说:“华泉啊,今天领导们对你可是给足了面子,你要不好好努力,是对不住领导们的。”张华泉点头道:“谢谢各位领导,华泉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 四个人敬完,张华泉说话就有点那个了,毕竟领导们只是意思一下,他呢,得老老实实喝完,这就是跟领导喝酒的苦楚。张华泉在南怀是市长,酒桌上向来是他说了算,他拿个空杯,照样会把别人灌醉,因此以为自己酒量了得。到了这儿,他得装孙子,孙子的酒量怎么也不敢超过爷的,半瓶酒下肚,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处。 于川庆怕张华泉失态,也怕杨馥嘉她们有意出张华泉的丑。喝酒当中,什么可能都有,于是他掏出电话,暗暗给江海玲发了个短信,让她来救驾。普天成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笑着说:“华泉好酒量,啥时我跟川庆去南怀,喝喝你们南怀的酒。” “那没问题啊,我求之不得,秘书长您可一定要来啊。”张华泉兴奋道。 于川庆狠狠剜了张华泉一眼,示意他别失礼,稳当点。 江海玲很快进来了,刚才她还穿水红色上衣,墨绿色窄裙,这阵,竟变戏法般地换了水红色低胸长裙。蓝宝石项链掩不住胸前一大片空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大片联想。尤其露在裙摆下的两条长腿,衬托得她越发妖娆,越发性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面前也出西施,此时的江海玲,眉如远山,唇似樱桃,一双傲乳像两朵怒放的花,咄咄逼人,十足的尤物一个,怪不得于川庆十多年都丢不开她。看来,男人要想过了女人这一关,难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他眼前很突兀地就闪出金嫚的影子来。相比江海玲,金嫚显得更婉约、更柔情一些。江海玲属于那种奔放的女人,金嫚则属于小鸟依人型。 江海玲一来,气氛立马比刚才活跃,大家再也顾不了吃,兴趣全都集中在江海玲上。普天成逼着让江海玲给于川庆敬酒,江海玲故意不敬,说:“哪有自家人先敬自家人的,怎么也得先敬秘书长。”普天成说:“人家川庆就是秘书长。”江海玲说:“他那个不算,你才是真正的秘书长。”杨馥嘉钻空子道:“他们一个是大秘,一个是小秘,老板娘看来是看上大秘了。”江海玲莞尔一笑,“我是看上了,可惜普领导对我没感觉。”普天成说:“我敢对你有感觉?我要一有感觉,别人还不把我掐了?”江海玲也是大方,白了一眼于川庆道:“他敢?!”杨馥嘉趁机说:“那就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普领导感觉一下,我们也好做见证。”江海玲笑吟吟道:“我倒是想呢,就怕秘书长不肯屈就。”黄丽英望住普天成道:“秘书长,你就深入一下基层吧,给劳苦大众送点温暖。”杨馥嘉也起哄:“对,秘书长深入一下,越持久越好。”话越来越说得带味,也越来越放肆。江海玲故意将半个身子依在普天成身上,做出一副亲昵样,普天成招架不住,只好端起酒喝了。江海玲要给杨馥嘉和黄丽英敬酒,杨馥嘉摆手道:“咱们都是女同志,千万不能自己搞自己。”于川庆报复说:“现在流行自己搞自己,既然承认了是女同志,搞一下也无妨。”黄丽英玩笑道:“秘书长挖陷阱呢,我可不是同志。”于川庆说:“你是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更要带头搞。”黄丽英马上回应:“工会主席搞领导,你是让我犯错误啊。”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气氛越来越热闹,一直规规矩矩坐着的张华泉这阵也活跃起来。普天成万没想到,江海玲居然是张华泉的表妹! 怪不得呢。他定定瞅了张华泉半天,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能装得住的男人。在官场,只要你会装,就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像张华泉这么城府很深地去装,不成功也由不得了。张华泉摆这桌饭,显然是为了南怀书记的位子。各市班子的调整虽然还没正式提上日程,但谁都知道调整势在必行,加上最近又不知哪儿来了这么一股风,说这次党风党纪检查就是为调整班子打前战,于是下面便纷纷忙碌起来。若不是检查团还在下面,怕是省城最近就让他们涌满了。 按说调整班子,普天成并不是下面市长书记主攻的对象,但因了他跟瀚林书记这层特殊关系,在下面人眼里,他的话就比组织部长的还管用,因此这个时候,他也比其他常委更忙。普天成一边提醒自己少喝点,一边又拿张华泉和于川庆的关系瞎琢磨,于川庆居然给张华泉做了长达十年的地下表妹夫,人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得很。 酒喝得差不多了,于川庆也不敢恋战,就想出一招,让大家讲段子,按规矩,谁讲得不好,谁喝酒。黄丽英第一个响应,每次饭桌上,黄丽英的段子总能笑倒一片人,她是天生的幽默高手,讲的段子含而不露,颇耐人寻味。普天成这方面是弱项,他天生不具有幽默感,加上对那些涉黄的段子有一种本能的过敏,轮到讲段子这个环节,他必输无疑。黄丽英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市长到山区检查计生工作,发现这地方超生严重,就在群众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成长的小树苗,但你们不断超生,将来有什么后果?”一位村妇不假思索就站起来,回答市长:“绿化祖国。”人们哄堂大笑。黄丽英还不过瘾,接着又讲:市长又到了另一个村,这个村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很好,非但没超生,人口比例还连年持续下降。后来才知道,这个村近亲结婚现象严重,生了孩子老是怪胎,吓得村民们不敢再生了。市长想讲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就召集会议。会上他问一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近亲结婚有什么危害,小伙子脸红了半天,最后小声说:“都是亲戚,不好下家伙。” 众人又是一片笑。黄丽英算是过了关。 杨馥嘉自然也难不住,以前是男人拿段子欺负女人,让女人出丑,现在反过来了,女人讲段子,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馥嘉居然讲了一个和尚跟尼姑的段子,说一座山上住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他们住对门,尼姑养了一只黑色的鹰。这天尼姑闲着无聊,就想了个法子捉弄一下和尚。她趁和尚不在,偷偷把和尚屋里舀水的瓢,装水的桶,种地的叉给藏了起来。和尚回来发现不见了东西,心里琢磨定是尼姑藏起来了,于是就跑到尼姑那儿把她的那只鹰身上的毛拔得一根不留。尼姑发现后伤心极了,跑到和尚家里大声嚷嚷。杨馥嘉讲到这儿忽然不讲了,于川庆问她:“为什么不讲了?”杨馥嘉说:“不能讲,再讲,各位就吃不下饭了。”普天成知道这个段子,后面实在有点那个,就遮拦说:“不讲也行,算过关吧。”于川庆说:“不行,讲一半怎么能过关?”杨馥嘉说:“你真想听啊。”于川庆说:“当然想听。”“那好,你把耳朵对过来,我讲给你一个人。”于川庆真就把耳朵对过去,杨馥嘉嘀嘀咕咕一阵,于川庆就笑得前仰后合,泪从眼出。普天成也跟着笑了,只有黄丽英傻呵呵的,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普天成对黄丽英耳朵上,问:“你想不想知道?”黄丽英说:“当然想啊。”普天成说:“尼姑骂的是:你怎么这样,你要‘瓢’就‘瓢’,要‘桶’就‘桶’,要‘叉’就‘叉’,干吗拨我的‘鹰’毛!” 黄丽英笑得身子都弯了,末了,轻轻擂了普天成一拳,“秘书长坏。” “这是你们讲的,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普天成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段子算是让气氛到了**。 轮到普天成,他怎么也讲不出来。于川庆正要给他罚酒,普天成的手机忽然响了,拿起一看,是秋燕妮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请他吃夜宵。普天成回复说没空,关了机,忽然就想起秋燕妮曾经给他发的一条短信,心中一笑,将短信稍做加工,讲成了段子。 一樵夫在深山中偶遇一个苦行僧,便与其闲聊起来。樵夫问:不知大师在此清修多少时日了?僧人说:约有三十个年头了。樵夫纳闷:大师清修如此,不知一个月仍会动情几次?僧人笑答:贫僧功力尚浅,一个月仍会动情三次。樵夫长叹一声:大师果然已非凡人,在下佩服佩服!!僧人双掌合十,说:哪里哪里,一次十天而已…… 语毕,举座皆笑,江海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聪明人,知道晚上张华泉还另有安排,女同志掺和久了不好,便主动告辞。于川庆也不挽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真是舍不得让你们走。”杨馥嘉故意道:“我们再不识趣,有人会不高兴。”说着,意味深长地瞅了江海玲一眼。江海玲酒也喝多了,脸颊红扑扑的,煞是诱人。普天成瞟了一眼,竟心猿意马起来,可见诱惑无处不在。黄丽英边拿包边道:“我们女同胞先回避,下面的节目继续,两位领导今晚一定要尽兴啊。” 江海玲和张华泉下楼送两位主席的空,于川庆忽然拿出一张卡,“这个你拿着吧,华泉的一点意思。” 普天成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于川庆笑笑,“拿着吧,不会出事的,华泉这人我还是了解的。” 普天成说:“无功不受禄,你快收起来。” 于川庆说:“拿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你让我怎么想?再说,华泉的事已妥了,有人替他张罗,我们只装不知道。” 普天成哦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闪出化向明那张脸来。 官场的可畏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背后站着谁!其实这也是官场的可敬之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玩起来就太没意思。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顺着任何一条细小的河流,都能找到它的源,这源说穿了还是权力。正如那件陶器,不管有多神秘,总有人会探到它的源。普天成忽然就想起陶器底端那个字来,那字是“度”,是北京专家拿着显微镜反复观察才断定的,普天成看了它多少年,居然没发现下面有字。 “度”,世间万物的奥妙,不就全在这个“度”字里吗?你度他,他度你,自己度自己。佛家讲度,道家讲度,芸芸众生,无不在度。 ·4 ·1 马超然来到吉东,心里揣着各种想法。一方面,对不久前发生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主的事,马超然记恨在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担任省长时,宋瀚林就在私下跟当时的省委书记吴玉浩出主意,将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和招商引资调整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而把谁也不愿管的信访工作调整给了他。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马超然原以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书记会从北京或别的省份派来,当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对宋瀚林的不满情绪。别人都往宋瀚林那边跑,变着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唯有他,摆出一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样子。结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从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东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这下马超然有点慌,但是不久之后马超然便镇静了,他在北京的关系说,宋瀚林在海东,只是暂时过度一下,中央对宋瀚林并不满意。况且在这次考查中,考查组听到许多不同意见,特别是部分老干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风专断,还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这话像一支兴奋剂,让原本想安静一段时间的马超然再次兴奋。他仿佛先别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来,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后自己平步青云,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盯着某个位子,对自己的处境还多少能满意;如果眼里老盯着更高更显眼的位子,不管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心里老是有怨气。怨气一大,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马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政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跟着某个人走,比如普天成他们,铁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种,鼓足勇气跟别人斗下去,别人失败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马超然选择了后者。选择便意味着孤注一掷,政治上尤其没有回头路。 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因为他自认为有资本。一则,马超然年轻,他比宋瀚林年轻八岁,八岁在别处兴许显不出什么,但在政治场上,是绝对的优势。二则,马超然是京派干部,他的根在北京,这就让他比别人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当初来到海东,他是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干部,也自认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干部。谁知他这个下派干部,在宋瀚林眼里什么都不是。吴玉浩他们给马超然面子,处处维护着他京派干部的尊严和体面,独独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干部一样的标准上,这令他很不愉快,从而也就导致了他跟宋瀚林今天的对立。当然,他跟宋瀚林叫板,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因为项目,比如说因为某个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场上,叫板者常有,为叫板付出沉痛代价者,也常有。但“叫板”两个字,永不会消失。 大华海东那个项目,并不是马超然不积极,是马超然有想法。马超然太了解**大华了,早在北京的时候,他就跟**大华打过交道。他有位女同学,以前跟这家公司合资搞过一个项目,后来半途而废,女同学损失了上千万。马超然虽不敢说**大华是家骗子公司,但对这家公司的实力和信用,他一直打问号。最初他想分管这项目,是因为另一个人。这人在北京,是一位背景很深的人物。此人一直在搞项目,有次他跟马超然流露,说有机会到海东弄一个大项目。马超然把这话记下了。马超然属于那种见缝插针的人物,他一直想跟这位人物攀上关系,但苦于没有机会。大华这个项目刚一提出,马超然便觉得,机会来了。那人搞项目从来不自己单独搞,都是跟国际上的大公司合伙搞。具体怎么合伙,马超然不清楚,也没必要清楚,只要知道人家善于玩这种游戏就行。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落了空,宋瀚林从他手里抢了这个项目,害得他在那人面前又是赔情又是道歉,还再三保证,下次如果有大项目,一定帮他促成。宋瀚林到省委,将大华海东项目临时交给马超然负责,马超然心中当然不快。到了这时候再交他到手上,还有啥用?那位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早已拉着**另一家公司,到沿海一个省搞项目去了。听说那个省的领导对其前呼后拥,风光得很。马超然几次去北京,想拜见一下,人家理都不理。这是其一。其二,大华海东已陷入僵局。这个僵局马超然可以打破,但是他为什么要打破呢? 找不到理由的事,马超然向来不做,要做也会做成死局。 鉴于以上种种原由,宋瀚林召开那个会,突然将他手中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交到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手中,马超然并无什么遗憾,只是觉得宋瀚林这样做,有驳他的面子。同时他也有一种警觉,今天宋瀚林可以把项目收走,明天呢? 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晴朗的心瞬间阴了。那天会后,他跟北京方面通了电话,婉转地把内心一些想法讲了,当然也提到跟宋瀚林的不愉快。北京方面笑说:“很正常嘛,班子里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太可怕了。”紧接着,北京方面又提醒他:“不过,你也不要太过锋芒毕露,要防止人家有意识地让你表现。宋瀚林这个人,不简单啊。” 这句话蓦地点醒了马超然。马超然忽然意识到,宋瀚林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个游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猫明明知道老鼠的动机,却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鼠在那里自作聪明。等老鼠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猫打个呵欠,然后懒洋洋地伸出手,毫不费力就把老鼠逮到了手里。 这个想法惊出马超然一身冷汗。 躺在吉东的宾馆里,马超然反反复复想着一些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一阵步子有点乱,策略也有些简单,怪不得宋瀚林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是得讲究一点策略了,他这样提醒自己。 副秘书长墨彬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马超然一看,是前副书记孙涛的秘书秦怀舟。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他不想见到秦怀舟。 “马书记,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墨彬哈着腰,脸上闪着不自然的表情。 “什么事?”马超然从床上下来,踩上拖鞋,一边找水杯一边问。 秦怀舟赶忙将水杯递过去,一看水凉了,又跑到卫生间,把杯中残茶倒了,给马超然换了新的。马超然接过杯子,目光并没看秦怀舟,他烦这个人,秦怀舟像橡皮膏一样粘着他,让他非常郁闷。 “是这样的。”墨彬因为紧张,头上居然出了汗,说话也有些结巴。马超然不高兴了,这次下来,他对墨彬这个人有了新看法,以前他觉得墨彬不错,对他忠诚,方方面面照顾得也不错。一个人当了领导,很多事便不能亲自张罗,需要有个靠得住的人帮着打理,墨彬这方面算得上可靠,尽职尽责也尽心。但最近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是不是听墨彬听得太多?还有,墨彬出的那些主意,真的叫主意么? 有不少领导毁就毁在幕僚上。俗话说,成也幕僚,败也幕僚。有一个好幕僚,事业便成功一半;有一群好幕僚,江山便到了手里。这点上,马超然倒是十分羡慕宋瀚林。 不是宋瀚林厉害,而是普天成是个人精啊。 “你结巴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马超然白了墨彬一眼,坐回沙发上。 墨彬往前跨了小半步,弓着腰说:“刚才有几位老人打着横幅,到宾馆门口要人。” “要人?”马超然一惊。 “就是原来那起民工事件,死者家属找到我们这儿来,强烈要求我们严惩凶手,替他们九泉之下的儿子还回公道。”墨彬紧着往清楚里说。 马超然弹起的身子又落回到沙发上。一听是民工事件,他刚刚绷紧的心立刻松弛下来。这事他听说过,五年前吉东有个房地产项目,碧水龙庭。该项目由苏润手下一个项目部承建,12号楼主体快要竣工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驾驶室整体坠落,现场有五名作业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伤。事后,吉东方面竟瞒报了此次恶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给每位死者赔偿二十万元。马超然到海东后,数次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有人说负责此项工程的并不是苏润。第一责任人、项目部经理朱天彪跟当时的市委书记普天成关系密切,是普天成通过强压手段,将整个事件隐瞒了的。也有人说,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异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亲普克群不满包办婚姻,跟部队上一位姓朱的卫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后来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亲过。普天成当了市委书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让他给自己一条发财的路,普天成就让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产。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马超然没去考证,也无法考证,不过他相信,吉东这起责任事故的隐瞒,普天成是负有责任的。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揪住这件事不放。 “跑到这里闹什么,莫名其妙!”马超然愤愤说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润地喝了一口茶。 “我听说,他们之前找过市委市**,没人管,这才跑到宾馆来,请马书记为他们做主。”墨彬进一步说。 “我能做什么主,这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初处理时他们怎么不把意见提出来?!”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们说,当初有人动用手中的权力,不让他们说话。” “听说听说,你以后能不能不用听说这个词?你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也能跟老百姓一样没觉悟呢?” 墨彬脸白了一下,头上的汗更多了。其实他自己清楚,宾馆外面上访的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两天前有人跟他通过电话,说要组织那起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找马超然书记反映情况,墨彬没有阻止,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光反映顶什么用,应该把真相揭露出来。”现在这些人来了,就站在宾馆外面,手里打着横幅,上写“严惩凶手,还我儿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书记交代。 马超然批评完墨彬,继续专心致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面发生的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墨彬有些尴尬,他猜不透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访者,只好狠着劲儿,站在那儿。 马超然有些烦,他知道上访者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如果没有人在后边支持,时隔多年的事不会被人重新提起,上访者更不会跑来找他。他憎恶地剜了墨彬一眼,怎么能把上访者招惹到宾馆来呢,这不明摆着将他的军么?这个墨彬,居然连这么点脑子也没有。僵坐了一会儿,仍不见墨彬有动静,马超然心里的怒气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换上普天成,事情早就处理妥当,不可能让领导为难。这么想着,他口气很不好地冲墨彬道:“你跟市上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围在宾馆门口,成什么体统。” 墨彬如获大赦般嗯了一声,到外面给市上的领导打电话去了。马超然抬起眼,见秦怀舟还傻站在那里,更加气恼地问:“你怎么还不去?” 秦怀舟唯唯诺诺说:“马书记,我……” “你又怎么了?” “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的脸色,便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思考。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都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颜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马超然的思绪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的工作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 ·2 徐兆虎来了。此人胖墩墩的,个头儿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五,因为身体发福太厉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来就像一个肉球在滚。 徐兆虎一进屋子,就紧着给马超然做检讨:“马书记,您批评吧,是我们没把群众的工作做好,让您受惊了。”马超然一愣,他已把几位老人到宾馆门前申冤的事忘了,脑子里事太多,常常是记起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记起,板起脸说:“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起事故早就处理妥当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人上访?”徐兆虎堆出一脸苦笑,“马书记,您有所不知,当初事故是处理了,遇难者也得到了赔偿,但事故责任人一直没处理,家属们是冲这个来的。” 马超然哦了一声,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五年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啥意思,他不明白人们为啥爱翻老账,陈醋就是陈醋,再怎么折腾也缺少新鲜感,马超然喜欢新鲜的东西。谁知徐兆虎又说了一句,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徐兆虎说:“下午我跟上访者做工作,他们谈到一个情况,当时处理事故,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封口费。有人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威胁他们。马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真有此事?”马超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到脸上。 “千真万确。马书记,现在有很多人证实,当时的项目经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亲弟弟,市里有关部门,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违背原则办事的。” “没有凭据的话,不要乱讲!”马超然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话激怒了。 徐兆虎结巴了一下,又说:“有证据,马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已经掌握到不少证据。” “调查小组?谁让你们组织的,无稽之谈!” 徐兆虎的脸色刚转晴,瞬间又阴了。他判断不出马超然话里的明确意思,成立调查小组的确有些铤而走险,他是想赢得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胆把这事说出来。 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默站在边上,期待着。 马超然愤怒了一阵子,转过身来,冲徐兆虎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检查的是党风党纪教育,还有干部队伍的工作作风,其他事,你还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里的希望本还一闪一闪,听马超然说完,那火苗儿就一点点地,慢慢熄灭了。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听听汇报,看看试点。如今的检查,只要是大张旗鼓而来,你就听不到真的,看不到实的。一切都已摆好样子,就等你表扬。连着开了两场会,徐兆虎和市长杨其亮分别就前一阶段的工作做了汇报。工作汇报无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视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让人听得无趣。接下来,市上又安排了三个点,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大好,纸上有写的,墙上有贴的,报纸上有宣传的,看来党风党纪教育活动在吉东开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马超然一边看,一边做着指示,个别地方也适当做些批评。当今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坚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评,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对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这样的评价,任何部门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杨天亮脸上,始终洋溢着生动的笑。 对马超然而言,这次下来,他关心的并不是吉东这项活动开展得如何,这种活动,你说开展得好,它就开展得好;你说开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为没有一个硬指标,也没有谁敢说开展得不好,从上而下,只能说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谦虚一点,也得说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超然关心的,是他下来后,吉东方方面面的态度。 这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 下面对你的态度,其实是一面镜子,从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里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马超然欣慰的是,这次下来,吉东的态度变了,远比以前下来热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全程陪同不说,生活上也给予了细致入微的照顾。昨天晚上,已经十一点了,徐兆虎又到宾馆来,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徐兆虎说是温州的叶老板。马超然没听说过这个叶老板,从徐兆虎的介绍里,他才知道,叶老板到吉东十一年了,对吉东经济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目前是吉东最大的房地产商。一听房地产,马超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生怕徐兆虎再给他出什么难题。年初吉东方面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搬迁三里河体育场,把它建到吉东新区去,说原来的体育场设施落后,建设规模小,已不能适应吉东体育事业发展的要求,要建设一个全省一流,在国内也算顶尖水平的体育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打幌子,真实目的,是把体育场搬走,在原来的旧址上搞开发。如今类似的项目实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这个搞活那个的旗号,把一些不赢利或赢利小的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搬到郊区去,腾出中心地带的黄金地皮,用来搞开发。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艺术剧院和海州图书馆搬到了相对偏僻的海东区,在那里建起了海州新的标志性建筑物海州国际大厦。吉东这个项目报上去后,省上一直没明确表态,这次下来前,发改委主任还找到马超然这里,请示这项目怎么办。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态,因为宋瀚林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表态。有些项目他可以不请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愿直接批,有些项目不行,批了是会出事的。 徐兆虎大约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介绍道:“叶老板最近投资五千万,新建了一家国际商务会所,想请马书记过去视察一下。” “国际商务会所,规模一定不小吧。”马超然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声。 “规模还算可以,本来早就该过来请马书记的,徐书记一直说,马书记很忙,所以就没敢来打扰。”叶老板是一个斯文而又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样子很谦和。他说着话,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茶叶,一样是***。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还望马书记能赏光,莅临指导。中心有不少保健项目,马书记辛苦一天,也该放松放松了。” “有机会再去吧,今晚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马超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向徐兆虎。徐兆虎带姓叶的来,决不止是请他去放松,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哑谜,他的确是有事而来。见马超然对叶老板并不怎么反感,徐兆虎大着胆说:“叶老板一直想拜见马书记,想请马书记为明泉集团题幅字。再者,叶老板既是企业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马书记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样东西想请马书记鉴定一下。”说着,冲叶老板使个眼色,叶老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玉器来。 马超然的眼睛蓦然一亮,叶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荫仕女玉山。这可是件宝物啊,嗜好收藏的马超然每每看见这种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据为己有。叶老板捕捉到马超然眼里冒出的那几道蓝幽幽的光,心里发出一丝窃笑,这可是徐兆虎帮他从五件宝物中选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为贵重的一件收藏品。他冲马超然谦恭地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器,“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货,还请马书记赐教。” 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过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种清凉甜润的感觉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来。 单从手感就能判断到,这玉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质,有黄褐色玉皮。以月亮门为界,把庭院分为前后两部分,洞门半掩,门外右侧站一女子手持灵芝,周围有假山、桐树;门内另一侧亦立一女子,手捧宝瓶,与外面的女子从门缝中对视,周围有芭蕉树、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阴刻乾隆御制诗、文各一。诗云: 相材取碗料,就质琢图形。剩水残山境,桐檐蕉轴庭。 女郎相顾问,匠氏运心灵。义重无弃物,赢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御题”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阗贡玉,规其中作碗,吴工就余材琢成是图。既无弃物,且仍完璞玉。御识。”末有“太璞”印。 本器从内容到风格皆仿油画《桐荫仕女图》而作,所用玉料实为雕碗后的弃物,但玉工巧为施艺,庭院幽幽,人物传神,人们似可听到两女子透过门缝的窃窃私语。剩料被加以利用,这种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传以生动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此器是清代圆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宝啊。 马超然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看到过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东再看到它。他连连叹道:“好玉,好器,货真价实的宝贝。” 叶老板装作惊讶地说:“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请北京来的专家鉴定,他们还说是赝品,一千块钱都不值呢。” “怎么可能,这玉,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绝少不了……”马超然差点就说出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借着灯光又看了会儿,道:“我也不敢保证,毕竟,这种东西民间不多见,仿造和假冒的也多,还是请专家再鉴定吧。” 徐兆虎赶忙讨好:“还哪有专家,马书记就是最好的专家。马书记说真,它就是真;马书记说假,它就是假。老叶,先把它收起来,让马书记带回去慢慢鉴定。” “好,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就怕给马书记添麻烦。”叶老板一边客套,一边小心翼翼将玉山包了起来。 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给叶老板打个收条,将来鉴定好了,你跟老徐再来拿。”说着真就要拿笔写收条。叶老板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书记打收条呢。”徐兆虎也说:“一件小玩意儿,不要紧的,书记就不必认真了。” 马超然本就是做做样子,哪能真给叶老板打收条。所谓的鉴定,其实就是变相把玉山送给他。如今送礼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送出的礼也越来越阔绰。不过像叶老板这么大方的,还真不多见。马超然心想,叶老板求他办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过这件事值,马超然冲自己说。 意外地拥有一件玉器,马超然心里分外高兴,对徐兆虎还有市长杨其亮,态度也好了许多。吉东方面更是高兴,因为四个检查组中,只有这个检查组是省委副书记带队,可见,省委对吉东还是很重视。 如今判断省上对一个市到底重不重视,关键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领导来得勤不勤,主要领导来的次数多,就证明你这儿有戏,只要你把机会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别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马超然关系不错,别人私下都说,他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但他觉得,他跟马超然之间,还缺少点东西,这一次,他下决心要把最后那层隔膜捅开。只有跟领导做到心贴心,你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点上视察,马超然看了两家企业,又检查了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工作,然后驱车到市里。县级市的书记和市长非要留领导们吃饭,说市里已安排好了。徐兆虎说不必了,马书记时间紧,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其实他是把宴请的机会留给了叶老板叶明泉,晚上还让叶明泉安排了特别节目。刚一上车,叶明泉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等两位书记大驾光临。徐兆虎笑说:“明泉啊,机会我是给你创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叶明泉忙说:“谢谢徐书记,明泉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徐兆虎又简单问了下宴会准备的情况,然后放心地合了电话。 车队驶进吉东市,十五辆车在警车的引领下朝明泉山庄开去,徐兆虎心潮澎湃。叶明泉是他树起来的典型,也是当前吉东企业界的一面旗帜,如果这次叶明泉再跟超然书记搭上关系,这面红旗就永远不倒了,那么……他正想得带劲,手机突然叫响,是墨彬打来的,问他车队要去什么地方。徐兆虎忙说:“去明泉山庄,晚饭安排在那里。”墨彬说:“马书记说要吃工作餐,你让市里的同志去山庄,省里来的同志都回宾馆。” “秘书长,不可以啊,都已经安排好了。”徐兆虎紧着跟墨彬通融,墨彬这个电话实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温和的口吻,冷冰冰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先回宾馆,你把车队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坠雾里,不明白哪儿做错了,在车子里僵了有几秒钟,就已看见马超然和墨彬他们的车子已穿过十字路口,朝吉东宾馆驶去。他马上打电话给市长杨其亮,杨其亮听了也是一惊,请示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车队分开,你我到宾馆,其他同志就地解散。”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吉东宾馆,杨其亮跑步去了餐厅,餐厅还不知道情况呢。徐兆虎赔着笑,小心翼翼来到马超然面前,“马书记,这……” “就到餐厅随便吃点吧,越简单越好,不要再铺张浪费了。”马超然好像并没生徐兆虎的气,说话的语气很随和,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切表情。徐兆虎略微松下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大意,接着道:“餐厅没有通知,就怕……” “没关系,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让他们准备简单点,四菜一汤,工作餐标准,半小时后我下来。”说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脸上什么表情,自顾自地上了楼。墨彬要跟过去,马超然说:“你陪陪他们吧,我上去洗把脸。”墨彬只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过身来,有点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么回事?” 徐兆虎再次紧张地说:“我也不清楚,还以为秘书长知道缘由呢。” 两人脸上就都不自然起来。墨彬显得比徐兆虎还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是徐兆虎他们惹恼了超然书记,现在看来不是。默站了一会儿,墨彬不放心地说:“到里面看看吧,别再弄出不愉快来。”两人走进去,看见杨其亮正在冲宾馆经理发火。原来好一点的包厢都坐满了人,宾馆腾不出地方。徐兆虎眉头一蹙,将市委负责接待的副秘书长叫来,问今天用餐的都是什么人。副秘书长说:“省物价局和省工商局各两桌,其他是市里部门。” “那就让市里部门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几个包房腾了出来。徐兆虎和墨彬上楼去请马超然,走到门口,听见马超然正在打电话,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要飞进去。徐兆虎屏声静息,终于听得里面的声音。马超然好像在跟别人谈这次检查的事,对方一直在讲,马超然一直在嗯,未了,马超然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徐兆虎有点扫兴,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要紧的话呢。 这天的饭吃得很压抑,餐厅倒是按马超然的要求,准备了四菜一汤,尽管这四菜比平时徐兆虎他们吃的一桌还要丰盛,都是一个大盘里面拼六个小盘,比叶明泉那边准备的也逊色不到哪里,但因为少了马超然的笑脸,饭菜的香味也就没了。马超然紧绷着脸,神情比半小时前还严肃,一桌的人谁都不敢讲话,都规规矩矩拿着筷子。马超然夹一筷子,他们轮流夹一筷子,马超然不夹,大家都不敢夹,就那么握着筷子,各个心事重重。 饭后,马超然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墨彬犹豫了一会儿,也上了楼。省里来的同志一看情况不妙,全都“逃跑”了。包厢里只剩徐兆虎和杨其亮时,两人长长出了一口气。杨其亮说:“又不知哪儿开罪了,惊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说:“估计不是我们开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愿如此吧,这两天,我紧张得尿都撒不出来。”杨其亮像吐出一根鱼骨头一样吐出一句窝在心里的话。徐兆虎望一眼杨其亮,他虽没这么严重,但因费尽心机安排好的晚上活动又泡了汤,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这份差事,不好干。” 马超然并不是给徐兆虎和杨其亮撒气,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是怪墨彬。下午五点,也就是县级市检查完工作的时候,马超然突然接到省纪委一位副书记的电话。这位副书记在另一个组,带队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副书记简单跟马超然寒暄几句,道:“马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向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那边注意到了没有?”马超然问什么情况,纪委副书记如实说:“这次下来,各组都很注意,我们这边是一天三顿工作餐,截止今天还没让市县宴请过,我问了下,其他两个组,情况也一样。” 马超然甚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车上取消了宴请,马超然还不放心,回到宾馆,将电话打给另一个组的副组长,那位副组长证实了这点,说他们那边也一样,带队的黄副省长一到市里便要求,第一,不准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单独活动;第三,不容许市里以任何方式向检查组成员送礼品。马超然听完,顿感被人戏耍了一般,脑子里那根神经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一定是提前有人约定了口径,只把他蒙在鼓里。 这事极大地刺激了马超然,吃饭的时候,他在不停地想一个问题,宋瀚林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别人都清廉,他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难道?马超然本能地将目光对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余诗伦脸上,别人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坐在那儿,独独余诗伦,照旧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在埋头苦吃。马超然盯着余诗伦望了好长一会儿,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点,马超然还在想,怎么才能把叶明泉送的礼品退回去呢?下午这两个电话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宋瀚林眼里。宋瀚林兴许就是要借这次机会,拿到他的一些把柄。自己太轻率了,怎么能收下这件礼品呢?可一看见那玉山,他又露出难舍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宝啊,这样的东西,踏破铁鞋都觅不到,现在到了手,怎么能舍得再退回去? 难啊,忍痛割爱的事,做起来真要命。 马超然正捧着玉山独自伤感,门铃响了,他慌忙将玉山藏在床头柜里,整整衣服,问:“谁啊?” 门外响来气壮山河的一声:“我是退休老干部王化忠,有事向马书记反映。” 一听是王化忠,马超然的脸黑下来,旋即,就又明亮起来,兴奋地应了一声:“是老领导啊,快请。” 门开了,门外站的,不只是王化忠,还有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样子挺干练,绿衣白裤,穿得也还得体,只是灯光下泛出施了薄粉的那张脸,让人看了不舒服。 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浓妆,尤其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不属于妖冶类型的女人。 马超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还是热情地邀他们进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马超然说:“不知道老领导要来,失敬失敬。”目光几次扫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见状,介绍道:“这位是吉东市原财政局长江玥同志,她也是找书记反映情况来的。”一听江玥这个名字,马超然心里一动,脸上挂着笑说:“是江局长啊,早就听说过。” 江玥马上矜持地一笑:“马书记好,打扰马书记了。” 马超然说不打扰,王化忠说:“马书记就是下来体察民情的,江局长,你也大方点,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 江玥脸微微一红,看上去有点羞涩。五十岁的女人脸要是红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马超然突然感觉到,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胁迫来的。 两人坐定后,马超然问:“二位有什么情况要反映?”王化忠激动地说:“我们告状!” 马超然呵呵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触不多,对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凭他今天这态度,马超然心里就没有好感。不过他还是脸上堆笑,说“什么人惹老领导生气了,看把老领导激动的。” “我要告前市委书记普天成,他在吉东一手遮天,干下了党纪国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着身子说。 “有这么严重?”马超然边给二位倒水,边笑眯眯地盯着王化忠。 “还有比这严重的事。他利用职权,把大型工程承包给没有资质的自家兄弟,结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当场被塔吊砸死。事发后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反倒拿国家的钱安抚遇难者家属,还指使苏润等人造假,他这是在犯罪!” “不会吧,普秘书长哪来的弟弟,老领导一定是弄错了。”马超然故意道。 “我没有弄错,那个叫朱天彪的小包工头,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亲跟别的女人生的。” 马超然表情微微一变,“老领导,这种话可乱讲不得,天成同志的父亲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儿子不是好货。马书记,不瞒你说,我跟国安同志刚从北京来,我们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普天成这个混进党内的腐败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个字,让马超然心里不舒服,这话带有“**”遗风。他没再接王化忠的话茬,将目光转向沙发上矜持地坐着的江玥身上:“江同志请喝茶。” 江玥马上欠欠身子,一双大眼睛扑闪了几下,“谢谢马书记。” “江同志今天来,又有什么情况?”马超然问。 江玥本来红着的脸越发红了,看来,到领导面前告状,她还不适应,或者,她有什么压力。马超然发现,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求救似的望住王化忠。 “江局长,你也不用害怕,马书记这次下来,就是专门调查吉东的腐败问题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马书记说说。” “这个……”江玥垂下头,半天不语,她的脸由红转白,继而,又变了颜色。马超然还没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声,肩膀一抽一抽的,身子也跟着抽动起来。 马超然这才明白,这个女人会演戏,她刚才是在迷惑他。马超然叹一声,冲王化忠说:“老领导误会了,我这次下来,重点是检查吉东的党风党纪,并不是专门来调查谁的。” “这还不一样?党风党纪就是让普天成这些人败坏了的,你看看,他把一个好干部迫害成了啥样?江局长,哭不顶用,你应该把自己所受的迫害还有普天成在你身上干的那些勾当全讲出来。” 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厌烦,说不清的一种感觉,很糟糕。这些年来,找他反映情况的人不少,告状的也很多,但没有哪个像王化忠这样,慢条斯理。他抓起电话,正准备打给墨彬,江玥忽然开了口。 等江玥说完,马超然就震惊了。 江玥说,她在财政局长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已经有五年了。当时财政局小金库的钱,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给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给了一个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还说,她在狱中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普天成的。普天成答应过她,让她先把事情扛起来,不论判几年,他都会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有次普天成去监狱看望她,两人…… 这晚送走王化忠他们,已是凌晨一点。马超然无法入睡,如果江玥说的是真的,那么,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说谎,这些事也够有关部门调查一年半载的。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何不借此机会,先整整普天成?斗不过宋瀚林,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普天成?从普天成这里入手,说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么事儿来。 是啊,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个大瓜。 这个想法激动着他,也让他生出一种恐惧,但他实在不能拒绝。他想起最后跟江玥和王化忠两人说的话:“天成同志现在是中央管的干部,如果他真有这些问题,也该中央去查。这样吧,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地址,你们把情况如实反映到这里去。” 他给的地址是自己在北京的一个特殊关系。他在想,如果上面能从这个角度帮他一把,他在海东的位置,就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了。可是,如何跟北京这个关系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讲出来呢?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达不到效果;纯粹放弃不做,又不是他马超然的性格。马超然从中央部委到海东,就是奔前程来的。他现在虽说是省委副书记,但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况且政治场时刻都有变数,今天你是副书记,明天你可能就什么也不是,像孙涛副书记,原本还雄心万丈,虎视眈眈盯着省委书记或省长的位子,一夜间,就成了正部级调研员。级别虽是上去了,但谁都知道,那级别意味着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淅沥,滴滴打在马超然心上。马超然来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样朝他压来,使他本来就阴沉着的心更加阴沉。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 ·3 普天成这些天心绪烦乱,整夜整夜地失眠。 从子水回来,他的心情本来晴朗了许多,秦凤娇那边不出事,吉东大厦就永远也翻不了案。公安厅汪副厅长告诉他,吉东一监的监狱长已经换了,丁茂盛调到了劳改农场,接替丁茂盛的,正是当初紧急向汪副厅长反映情况的牛如虎。汪副厅长还说,苏润又翻了供,当初跟王化忠、丁茂盛他们说的,他现在一句也不承认,气得王化忠他们直瞪眼。普天成笑笑,对苏润,他太了解了,这种人要是玩儿起心眼儿来,能把你玩儿死。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苏润这人反复无常,今天不出卖他,不等于永远不出卖,应该想个办法,让他早一点出来。或者…… 这些事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往前进展的,普天成非常满意,他还跟汪副厅长说,公安局政委马上要挪到政法委去,要他做好思想准备。汪副厅长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把苏润这件事办好,绝不让领导再分心。谁知这天晚上,郑斌源突然找到他家,跟他谈了一件事,听得他心惊肉跳。 郑斌源说,副省长周国平在玩儿偷梁换柱的游戏,他把海州和省里用来解决一毛、三毛职工安置的三千万转到大华公司账上,然后又以大华公司的名义拿出来,由大华公司亲自发到职工手上。这样,大华公司当初的承诺就兑现了。 “不可能!”普天成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认为郑斌源对省里和大华有意见,故意这么说的。郑斌源也不跟他争辩,拨通一个电话,让他亲自问。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姓罗,叫罗恬。她原是一毛厂财务处长,现在受聘于大华海东,是大华财务副总监。罗恬在电话里重复了郑斌源的话,还说,下周还会有三千万从海州药业公司的账上打过来。 海州药业是海东省最大的医药企业,国有控股,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原海东省医药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罗恬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着,普天成却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的抢先压了电话。猜得出,罗恬跟郑斌源关系不错,郑斌源有关大华的消息,很可能就来自于这个罗恬。 “行啊,知道往里派卧底了。”他装作什么也不在意地取笑郑斌源,心里,却在为罗恬和郑斌源刚才说的话直打鼓。如果真是这样,国平副省长就在玩火。 “你还有兴趣开玩笑,你们这是……挖国家墙角!”郑斌源憋半天,终于愤愤地吐出一句。 普天成没有说话,他实在想不出该跟郑斌源说什么,国平副省长采取这种办法安抚职工,也太荒唐了点。这个项目,省里已经让步太多,牺牲也太多,现在居然要把大华该出的钱也出了,这太莫名其妙了。 但是另一个声音又警告他,国平副省长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指不定就是瀚林书记的意思。瀚林书记不发话,谁也不敢这么做。这么想着,他冲郑斌源说:“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她讲的话你也信,我说斌源,你现在是不是太敏感了?” “我敏感?是你们做得太过分!你们牺牲了职工利益还不算,还要牺牲国家利益。这哪是在招商,这分明是招来一个吸血虫!”郑斌源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索性站起来,带着警告的口吻冲普天成发火:“罗恬不是一般工作人员,她在财务方面是专家,而且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专家。大华所有的猫腻,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是吗?”普天成也起身,郑斌源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正视住郑斌源。这个时候,他已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郑斌源和罗恬这样做,矛头对的并不是副省长周国平,而是瀚林书记。凡是跟瀚林书记作对的人,在他这里,都不能称为朋友。 “老郑,有些事,不该你我过问的,最好还是不要过问,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郑斌源说完,摔门而去,临走还没忘警告普天成,“你们太贪婪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谁会成为侥幸者。” 一连好多个日子,普天成都在想,他贪婪吗?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贪婪”两个字,本来是冲那些利欲熏心者说的,普天成自认为不是利欲熏心的人。这么多年,他坚守着一个原则:不该贪的钱,绝对不贪;不该揽的事,绝对不揽;不该抢的权,绝对不抢。可是一路走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离“清白”两个字,竟越来越远;和“纯洁”两个字,更是越来越沾不上边。是什么力量,让他走上了一条并不想走的路?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弃了原本抱守的“独善其身,不与浊流同污”的信条,成了一名清道夫? 是的,清道夫,普天成觉得用这三个字形容自己,再贴切不过。清自己的道,也清别人的道。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越是苦恼着众人的问题,就越追寻不来真相,这是普天成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灌给自己的麻醉剂。有时候他觉得,人更像一台机器,被安装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按什么地方的步调运转。小齿轮并不因对大齿轮抱有想法,就不跟它同转。风扇绝不能因空气太肮脏而拒绝工作。人也一样,位置确定后,你的命运基本就定了。 也有例外,比如郑斌源,他算是一个独善其身者,是正义的化身,可结果呢? 普天成不敢拥有那样的结果,也不能拥有那样的结果。当结果明确后,你所迈出的每一步,就被赋予特殊的使命。你是为使命而活,不是为自己而活。 算了,这些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普天成认为自己是凡人,凡人要做的,就是把俗事做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出乱子。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音乐的鼓噪声,普天成知道,保姆卢小卉又出来找零食吃了。他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二十。卢小卉最近迷上了上网,家里年初刚换了电脑,是王静育硬给换的。有次王静育到普天成家,要上网查资料,发现网速太慢,再一看电脑,还是三年前的旧货,便擅自做主,让一家电脑公司搬来了新的。普天成当时也没阻止,很多事发生时,普天成都不去阻止,这又是他的性格之一。普天成自己不喜欢用电脑,要用也在办公室用,家里这台电脑,等于是摆设。卢小卉住进来不久,怯生生地征求他的意见,能不能让她把电脑搬到她睡的那间屋去,普天成笑了笑,“要用你就搬去吧,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卢小卉吐了下舌头,高兴地奔电脑而去。普天成望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出一口气来。本来是想打发掉卢小卉的,这一忙,就把此事给忘了。现在想打发,就有点张不开口了。 电脑搬进去后,卢小卉就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幸福感,小嘴巴一天比一天甜,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灿烂。现在的小姑娘,都是人精啊。 普天成本来就睡不着,卢小卉这一折腾,就越发没了睡意,刚想起身到客厅走走,又听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他懊恼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又让他一宿难眠了。 家里有个陌生女子,实在糟糕,尽管卢小卉年龄跟普乔差不多,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毕竟不是女儿的,那是一种让人拒绝不开却又接近不得的气息,青春、奔放,还响彻着一种庄稼拔节的声音。这气息要说对普天成没有诱惑,那是假话。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都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况且卢小卉发育得那么饱满,那么结实,她哈出的每一口气,都透着早熟女子的芳香。有次普天成回来得晚,十二点多了吧,竟碰上卢小卉穿着三点式在家里走动。当下,他的脚步就僵住了,眼睛晕眩得睁不开。那天偏又喝了点酒,等卢小卉钻进卧室,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书房时,脑子里就尽是那三点。黑色纹胸,粉红色的裤衩,裹住的都是蓬蓬勃勃的地方,他的体内发出一种久长时间都没有发出过的燥热。那晚他吓得书房都没出,半夜口干,想喝水,矛盾再三,还是坚持住了。第二天他就想打电话给王静育,让他把这个麻烦带走,也把这团火一般的燥热带走。但不知怎么,他又没打。后来他婉转地提醒过卢小卉,让她注意一点,卢小卉娇羞地笑了一下,粉红着脸道:“知道了,普叔叔。” 这声普叔叔,让普天成蓦地脸红。是啊,人家还是孩子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普天成暗暗责备了一通自己,就把打发卢小卉的想法又收了起来。 现在,随着卫生间的门发出的那一声召唤般的响,普天成的心就又开始上下乱跳了,怦怦乱跳。耳朵也格外不争气,拼了命地要往那门里挤。不幸的是,卢小卉真就在这个时候冲起了澡。水声哗哗,撩动着屋子里的空气,也撩动着床上独守寂寞的普天成的心。这女子,居然连门也不插! 一股混合着青春女子体味的异香幽幽飘来,荡在偌大的卧室里,久久不肯散去,普天成被这异香熏得想吼。 胡兵和马效林相继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马超然在吉东的行踪,马超然跟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等等。特别是胡兵,几乎隔一天一个电话。这天晚上,胡兵又打来电话,跟普天成汇报了将近两个小时,将马超然接见王化忠和江玥的事一一说了。胡兵特别强调,昨天晚上,马超然在他下榻的吉东宾馆再次单独约见了江玥。 又是江玥,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普天成尽管深信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江玥手里,但马超然如此对江玥感兴趣,还是让他坐卧不宁。当初让马超然这个组到吉东去,普天成心里就有想法,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找过瀚林书记,婉转地说:“能不能把检查组的路线调整一下?”宋瀚林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闷着脸问:“怎么调?”普天成大着胆说:“吉东那边情况复杂,马书记去了会不会?” “正因为复杂,才让超然同志去。”宋瀚林说完这句,话题忽然一转,过问起企业摸底的事来。普天成这才记起,瀚林书记是跟他交代过此项工作的,国家发改委的正式文件下来了,跟当初瀚林书记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上有些紧,要求这月底就把重点扶持的企业名单还有近三年的生产经营情况报上去。普天成干笑两声,“情况调查得差不多了,最近在整理名单,我们拿出初步意见后,再请书记过目。” 宋瀚林嗯了一声,起身,望住他说:“最近你好像有些精力不集中,是不是遇到啥分神的事了?”普天成赶忙摇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最近有些感冒,不过不打紧,正在吃药呢。”宋瀚林笑笑,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普天成被瀚林书记望得很不自在,借故办公室里还有人等他,溜了出来。 瀚林书记为什么要让马超然负责吉东,普天成一直找不到答案,但他深信,这里面是有文章的。依他多年的经验,他认为瀚林书记是在考验马超然。但是马超然的做法又让他费解,依马超然的智慧,他不会猜不到瀚林书记的用意,猜到了而不去理会,反倒变本加厉,把不该挑的事也挑起来,马超然又下的哪步棋? 复杂啊,这两个人,一个按兵不动,一个跃跃欲试,普天成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撕破脸,是有一批人要成为牺牲品的。 普天成祈祷,但愿自己不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 吉东这边的消息让普天成沉不住气,他想找瀚林书记探探口气,但这些天瀚林书记格外忙,普天成一直找不到机会。法国那边来了两个考察团,考察海州的淡水鱼养殖和地铁项目,看来,跟法国合作的两个项目就要提上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纪委化向明书记突然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普天成合起手中的材料,匆匆往化向明办公室赶去。 化向明书记的办公室在裙楼,裙楼的四、五、六三层是省纪委,普天成进去时,化向明正在跟别人通电话。化向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坐。普天成没坐,化向明办公室里的花开得很好,他装作欣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耳朵,却鬼使神差地听着化向明打电话。 跟化向明通电话的好像是北京那边,具体哪个部门普天成没听出来,但他相信,不是中纪委就是监察部。因为化向明汇报的,都是省里在反腐倡廉方面的做法。普天成的心情莫名地紧张起来,化向明当着他面通这种电话,什么意思?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化向明的电话打完了。 “快坐。实在不好意思啊,把你这个大忙人给拉来了。” “我算哪门子大忙人,要说忙,化书记你才是大忙人。”普天成故意谦虚着,目光,却在捕捉化向明表情的变化。 化向明像是心里真有事,等普天成坐定,水还未倒,他就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通个气。本来我该去你那边,考虑到你那儿来的人多,不方便。” 普天成哦了一声,身子不由得就紧了几紧。 “最近有人连续不断地向中央反映海东这边的情况,弄得我们很被动。”化向明泡好了茶,为普天成递过来一杯。普天成感觉自己接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很正常嘛,有干工作的,就有告状的。”他说。 化向明从桌上拿起烟,递给普天成一根,普天成摆摆手,说不抽。化向明也不客气,自己点了抽。省委班子中,化向明是个大烟鬼,为他抽烟,瀚林书记特批过一条,常委会开到中间,可以允许他抽一支。他自己发誓要戒,到现在也没见他少抽一支。 “秘书长说得有道理,现今干工作,就不能怕别人告状,但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哦?”普天成故作惊讶地抬起目光,盯住化向明。 化向明压低声音:“这次跟工作无关,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是吗?”普天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恨自己无用,还久经考验呢,这么几句话,就让他乱了方寸。 “是啊,有个叫蒋婷婷的女孩子,秘书长听说过吧?” 一听蒋婷婷,普天成的心蓦地一亮,刚才变白的脸瞬间又容光焕发起来,但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装作不安地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秘书长好好想一想,去年七月份,全国人大组织的考察团来海东,好像是在古街,听说蒋家父女就告了状。” 普天成一拍大腿,好像瞬间记起了这事,“对,有这么一档子事,这事好像跟南怀有关?” “岂止是南怀,这事搅进去的,不少啊。”化向明的声音变得沉痛,神情也黯淡下来。不等普天成说什么,他又道:“今天请秘书长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南怀书记朱锦文,这人品质到底咋样?” 普天成沉默半天,声音低沉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按理说,锦文同志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纳闷呢,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 两人围绕这事,又谈了一阵。从化向明的话里,普天成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把南怀嫖幼案举报到了中纪委,受害者远不止蒋婷婷一个,听化向明说,仅举报信中提到的,就有八位女生。普天成心中涌上一层难以抑制的快意,这层快意并不是冲朱锦文的,而是冲着徐兆虎。化向明虽没明说,搅进去的还有哪些人,但普天成相信,徐兆虎首当其冲,虽不能说是罪魁祸首,但也绝脱不了干系。 从化向明办公室出来,普天成感到浑身无比地轻松,心头积压了许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他从裙楼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天是那么地湛蓝,阳光明媚得让人要醉。他掏出电话,急不可待要打给马效林,一抬头看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此人好像是南怀市长张华泉。普天成刚合上电话,张华泉已到了跟前。 “秘书长好。”张华泉弯腰点头,冲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伸出手,大方地跟张华泉一握,用极亲近的口吻说:“是华泉啊,啥时过来的?” 一听秘书长这么亲切,张华泉脸上的表情就不知怎么涂染了,受宠若惊地抓着普天成的手,“我刚到,秘书长最近身体好吧?” “好,好。”普天成直挺着身子,刚才他还不明白化向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现在看到张华泉,谜底似乎揭开了一半。 “是找向明同志吧,他在。”普天成抽回自己的手,很暧昧地盯住张华泉。 张华泉脸上扑闪着尴尬的表情,道:“我找化书记汇报一下工作。” “那好,快去吧,向明这会儿正好一个人。” 跟张华泉分了手,普天成心里就对事态有了进一步的判断,化向明告诉他这些,是跟他卖一份人情,这份人情很可能要还到张华泉身上。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立刻将电话打给马效林。马效林说,他去了两次南怀,都未找到蒋家父女。听人说,蒋家父女上北京告状去了。 “这就是你办事的效率啊。”普天成责备了马效林一句,又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最近马书记在下面,你的腿要勤快点。” 马效林似懂非懂嗯了一声,普天成也不多说,合上电话,替自己泡了一壶新茶,很有滋味地品着。 快下班时,普天成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问他最近省里是不是要调整下面的班子,普天成说:“你哪来的这消息,我都没听说呢。”乔若瑄说:“下面已经嚷开了,这次检查完,就要动真格的。”普天成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妻子多谈,关于调整各市班子的事,早在瀚林书记到省委任职后就提了出来,之所以迟迟未动,是瀚林书记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至于啥时成熟,谁也说不清,因为这种时机只有瀚林书记一个人把握。下面猜测归下面猜测,上面不行动,所有的猜测就都是白费力气。乔若瑄见普天成不积极,生气了,“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真要把我弄回去?” “差不多吧,你心里有个准备。”普天成突然认真起来。人就是这么怪,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事的,乔若瑄一固执,他反倒来了灵感,何不借这机会劝劝她呢? “我说老婆,就算不调整,你那个位置,也得让出来了。” “凭什么,我乔若瑄哪点干得比别人差了?普天成,我可警告你,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你的小诡计以为我不知道?你若真把我这位子给搞黄了,我跟你没完!”乔若瑄一急,说话就露了原形。普天成心里暗笑,女人就是女人,从来就不知道大局是个什么概念,你以为那位子是你想坐就能坐定的啊,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位子是大家轮流坐的,官也是大家轮流当的,你一家霸住两个显赫位子,算什么事?不过嘴上他还是很服软地说:“第一,我没搞小动作,也没啥阴谋诡计。第二,这事我说了不算,有能耐,你直接找瀚林书记。” “找就找,以为我怕啊。”乔若瑄说完,恨恨地压了电话。普天成忽然有些失落,不幸的是脑子里紧接着又冒出瀚林书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来。这张脸一下就让他陷入到往事中,他仿佛听见,烟雨蒙蒙的巷子里,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过来:“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普天成正在沙发上生闷气,于川庆又打过来电话,开口就说:“领导忙啥呢,是不是又在搞锦绣文章啊。”普天成一听于川庆说话没正形,就知道他那边闲着了,便道:“我在思考公平两个字,有人忙得喘不过气,有人却闲得发高烧。”于川庆呵呵笑笑,“让领导说准了,今天是周末,闲得无聊,不如凑个酒局,请领导赏光?”普天成哎呀一声,他把周末给忘了,懊恼地叫了一声:“早不提醒我一声,我打算去林河的。”普天成没有说谎,林河也是他工作过的地方,如今升成了县级市,上周他以前的老领导、林河县委原书记的儿子专程到省里来,说老爷子很想他,让他抽空去一趟林河。普天成想,一定是老爷子不行了,人到临走的时候,会记起很多人和事,特别是过去走得近的。普天成答应,这周一定去看老爷子,免得哪一天老爷子一蹬腿走了,给谁都留下遗憾。 于川庆笑说:“跑林河做什么,晚上我约了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大家都有点想领导了,说再不接见,你就成了官僚了。”普天成干笑两声,于川庆听上去说得轻松,其实这种饭局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别人的邀请他可以拒绝,于川庆这边不能。他略一沉吟,道:“也行吧,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老地方呗。” 一说老地方,就知道是江海玲的狮子楼。于川庆胆子也是忒大了点,以前跟江海玲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好,不用回避人了,什么人都往那儿带。普天成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啥人有啥人的活法,于川庆在女人问题上从来不乱交,就认准江海玲一个。江海玲呢,到现在也没嫁人。不过他们俩人处得也好,从来没听说因为江海玲,于川庆跟妻子叶莉莉闹过什么矛盾。这点让他既服气又不服气,当年他跟金嫚惹出那档子事,乔若瑄差点把他杀了,好在乔若瑄是个既往不咎的人,自从大闹一场后,再也没问过这件事,还以为他真跟金嫚断了。 男人的卑鄙就在于不停地拿谎话骗妻子,而且那些谎话往往说得气壮山河,且又天衣无缝。女人的愚昧就在于总是拿谎话当真话,男人说得越坚决女人也就信得越坚决。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下男人各个是撒谎高手,女人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弱智或是傻子,明明活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却总要安慰自己,我的男人不会撒谎。 下班后普天成直接来到狮子楼,于川庆他们早已到了。周末就意味着大多数上班族可以为所欲为,尽情放纵;周末也同时意味着各大酒店可以爆满。如果有人心血来潮,要在周末查一下各单位的岗,十有八九,你会绝望。如果有人再认真一点,查一下周末各酒店大吃大喝的国家工作人员,这个人数怕就不会只惊到你了,一定会惊动中央。好在现在这样添乱的人不多,太平盛世,吃吃喝喝只能表明大家和谐。平时大家那么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身来联络联络感情。吃皇粮吃皇粮,皇粮就是让大家尽情来吃来喝的。狮子楼虽不是一流名店,但下面停的名车不少,普天成扫了一眼,一大半,都是机关单位的。 普天成往楼上去时,脑子里闪着这样古怪的想法,后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到了更年期,怎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你是秘书长,要心怀大事,目标高远,切不可婆婆妈妈,鸡毛蒜皮。 出了电梯,于川庆等在那儿,笑着走过来,跟他握手,“我还怕领导不肯赏光呢,又不敢打电话催。”普天成白了他一眼,“于总管的命令,我敢不服从?” “领导这么说,可就是打我脸了,我也是替领导着想,想让领导放松放松。” “你也会替别人着想,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于川庆呵呵一笑,“领导不能光批评,该表扬时还要表扬,表扬使人进步么。” 两个人斗着嘴,往包间去。有人认出了他们,远远停下,侧着身等他们过去;也有人从远处笑吟吟过来,热情而又谦卑地问他们好,言语间尽是恭维和讨好的话,听得普天成起鸡皮疙瘩。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后,于川庆就坏笑着说:“吃饭都有人请安,跟领导在一起,感觉就是不同。”普天成刚要挖苦,就见江海玲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过来。普天成眼睛一亮,今天的江海玲漂亮极了,也妩媚极了,一件水红色无领上衣让她原本就奔放的身子更加火热,窄窄的裙子紧箍着她高翘而又浑圆的臀部,每挪一步,都是风景。红色的高跟凉鞋让她脚下的地毯都变了颜色,婀娜的身姿更是韵味十足。普天成收回目光,冲于川庆道:“贫嘴啊,领导真的来了。”于川庆也像是被江海玲惊了眼,略带自豪地笑说:“她是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普天成趁势说:“好啊,今天让你们小两口出出洋相。”于川庆赶忙求饶:“使不得的,这事要是曝了光,我就没法活了。” “你还怕曝光,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普天成带着告诫之意挖苦了一句。于川庆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没做任何解释。 于川庆对待女人的态度跟普天成完全不同,他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人,这辈子,在妻子叶莉莉之外,他就一个江海玲,这个女人是他的命。叶莉莉跟他闹过不只一次,还差点离婚,但他就是放弃不了。后来路波知道了,严厉批评过他,于川庆口头上答应要跟江海玲分手,背地里,还是一如既往热火着。省长路波无奈地说:“英雄难过美女关,川庆,你还没到英雄的份上,就被美女咬住不放了。”于川庆苦笑道:“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别的方面我都可以自制,独独跟她,自制不了。省长您让我跟她断,就跟砍掉我一只手臂一样难过。”路波虽是省长,但也是性情中人,听他这么一说,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川庆啊,不是我不许,我是怕别人不许,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前程,你觉得划算?” 于川庆想了想,道:“如果为她栽了,我认命。” 碰上这种情种,你是没有办法的,省长路波没办法,他妻子叶莉莉也没办法。去年开始,叶莉莉跟他就开始分居,到现在两人只是维系着夫妻的名义,实质性的生活,已没有了。于川庆听说,叶莉莉前不久也找了一个情人,是**那边的一个投资商,比叶莉莉大十岁。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看不出有多痛苦。其实痛苦还是有的,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于川庆也有点无能为力,总不能自己左拥右抱,而让叶莉莉独守空床吧。 说话间,江海玲已到了跟前,绯红着脸,在普天成面前她还是多少有点不自在,娇羞的样子更显妩媚。“秘书长好。”她冲普天成点点头,侧身站在了一边。普天成笑说:“这里有两位秘书长,你是问哪位秘书长呢?”江海玲脸更红了,羞涩道:“当然是问普秘书长您好了。”说着目光飞快地往于川庆脸上一扫,随即又收了回来。 “这不好嘛,有人会提意见的,你还是跟于秘书长也问声好吧,要不然,今天这顿饭,他又要赖账。” “有您在,不怕他赖账的,秘书长先请,那边来了几位客人,我得过去打声招呼。” 普天成收住玩笑,正经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等让过江海玲,他又挖苦于川庆:“小心啊,打扮这么艳,让人抢走了可不好。”于川庆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海玲,心潮澎湃道:“不会是领导想抢吧,你身边那么多,我还想让你淘汰出来一位呢。” “贪得无厌,等会儿我就把这话说给她。” 到了包间门口,两人自动收住话头,脸上也换成平日保持惯了的严肃表情。都说变脸术在川剧中,其实官场中人才是真正的变脸高手。 普天成没想到,候在包间里的,居然是海东政界两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一位是省妇联主席杨馥嘉,一位是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这两个人在,今天这顿饭,可就热闹了。不过普天成也纳闷,于川庆怎么约了这两位来?再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包间里还有一位,正是他在裙楼碰见过的南怀市长张华泉。 不用说,这顿饭是张华泉请的,于川庆是张华泉拉来的大媒,是今天这饭局的穿线人。 官场吃请是很有一套学问的,首先,请客者得掂量清自己,你是哪个级别的人,你能请得起哪个级别的人。比如张华泉要是直接请普天成,那就犯了大忌,非但请不到,还会传为笑谈。如今吃饭已成了一种负担,更成了一场交易,像普天成这个级别的领导,私人宴请几乎是不参加的,下面市里的人要请他,除非有铁的关系。请不动普天成,但你可以请一位能请得动的人,比如于川庆。普天成虽然不知道张华泉跟于川庆有什么私交,但凭今天这饭局,就能断定,两人之间是有某种交情的。再让于川庆出面请普天成,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普天成不可能不给于川庆面子,官场上的面子是最贵重也最奢侈的一件礼物,能把面子互相赠来赠去的人,才是至交。请了主宾还要请陪客,这又是一门学问。没有陪客吃饭就有些寡淡,在冷冷清清的气氛中,请客的目的很难达到。陪客官职自然不能比主宾大,否则,他就成了主宾,反倒把要请的人晾在了一边。但也不能太小,否则,主客心里同样不舒服,有一种被轻视感。除官职外,彼此间的关系也是要重点考虑的,一般来说,适合做陪客的有两种人,一是主宾的老乡或曾经的下属,官场上向来就流行,不是同乡不结党;至于下属,那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种,就是跟主宾关系走得近的。不论多大的官,总有一些人跟他走得近,这样说起话来才方便,也能放得开,气氛自然就活跃。于川庆请两位女将作陪,是颇费了一番脑子的。甭看他在普天成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讲,两人关系似乎融洽得很,但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为张华泉穿针引线,又另当别论。越是亲密的关系,往往越讲究规则,要不然,这种亲密关系维系不长久。于川庆一定是千挑万选,才把目标锁定在两位女将身上的。一方面,杨馥嘉和黄丽英在海东政界是出了名的直脾气,有啥说啥,从不拐弯抹角,两人虽为女性,却比男人更善于直言,这可能也是政界女性的一大特点吧。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两人在海东官场口碑一直不错,跟哪方面关系都处得很好。另则,妇联和工会都是***下的群众团体,是党委和**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这两个部门,平日跟秘书长打交道最勤,关系自然也就近,因为秘书长常常要代表省委、省府领导出席她们组织的各项活动,将党和**的温暖送到她们怀中。更重要的,她们是女人。饭桌上如果少了女人,那就少了一半的味儿。男女搭配,不仅干活不累,喝酒也不会醉。 两个女人本来在说着悄悄话,看见普天成进来,立刻像孔雀一样扇起屏,朝普天成飞来。杨馥嘉扯着她豪放的嗓门,大声道:“敬爱的秘书长,可把您盼来了。”黄丽英声音相对小一点,但动作不小,她见人有个习惯,喜欢夸张性地伸开双臂,学外国人那样来个拥抱。如果没有张华泉,普天成也就拥抱了,平日他们这种玩笑开得多,早已成了习惯。这叫熟人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也叫搂搂抱抱,工作好搞;哭哭啼啼,难死组织。 普天成没有响应黄丽英,只是简单性地握了下手。于川庆故意煽风点火,“不行,刚才她们占了我便宜,你也得让她们占一下,不然不公平。”黄丽英不服气地嚷:“到底谁占了谁便宜啊,我们妇女同志向来都是弱者。”于川庆抢话道:“现在是弱者不弱,领导一切;强者不强,工资交光。”“工资交光是迷魂汤,敢把底下的收入交出来,才算真交。”黄丽英转身跟于川庆打起了嘴仗。于川庆故意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笑呵呵道:“我底下的秘密都让主席发现了,主席不简单。”黄丽英轻轻给了于川庆一拳,领导能这样跟她们开玩笑,那就证明,跟她们的关系很密切了。杨馥嘉稍稍比黄丽英内敛些,没掺和进他们的斗争中,将上座的椅子挪了挪,请普天成落座。她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特别,似乎含着某种隐情。其实于川庆不知道,最近杨馥嘉正在通过普天成,想把自己运作到政协去。杨馥嘉年龄比黄丽英要大,妇联主席她已做了三年,再做,她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人总是要进步的,不进步就意味着倒退,杨馥嘉不想倒退,省政协有位副主席退了,空出一个缺,杨馥嘉瞅准机会,让普天成在瀚林书记面前多吹吹风。从目前情况看,运作的效果还算不错。 普天成坐定,将目光对住拘谨地站在一边的张华泉,说:“还以为你回去了,没走啊?” 于川庆接话说:“他要走,让我扣留下了,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请我们腐败一次吧。” 于川庆这句话,等于是向普天成交了底。 笑闹中五个人依次坐定,普天成自然是上座,左边于川庆,右边是杨馥嘉。于川庆边上,是黄丽英。这座位好像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该坐哪儿,清楚得很。凉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起了开场白:“一直想找个机会一起坐坐的,就是实现不了,大家都忙,特别是秘书长,工作任务繁重,省委一大摊子事都得他操心。今天正好是周末,难得秘书长有空,华泉市长也有这个心愿,想跟秘书长零距离接触一下,拜托我约了大家。多的话就不讲了,今天只有一个主题,请秘书长和两位女同胞吃好,喝好,把感情交流好。华泉你辛苦一下,给领导们服好务,领导们要是有意见,我可不饶你。” 张华泉马上起身,谦和着脸说:“谢谢两位首长,谢谢两位大姐,华泉在下面,没有机会给领导们服务,今天华泉一定尽力,让首长们吃得尽兴。” 话匣子一打开,普天成不表态也不行了,别有意味地瞅了一眼于川庆,道:“首长就是首长,吃顿饭都要发表重要讲话,表扬和自我表扬结合得十分好,两位主席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演讲吧?我说华泉,下次来,别请首长了,就把我和两位主席叫上,免得吃饭跟听报告似的。” “领导批评了,华泉快拿酒,我得自罚。”于川庆朗声笑说了一句,让气氛更加活跃。张华泉本还担忧普天成不喝酒,会冷了今天的场子,一听于川庆这么说,心里有底了,忙让服务员上酒。 特供的茅台打开了。狮子楼的茅台绝对正宗,没有假货。普天成也不推辞,既然来捧场,就把场子捧热闹点,不荤不素的事做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女中豪杰,喝酒对她们来说,比吃菜还痛快,今天两位秘书长都在场,她们更乐意喝个天翻地覆,热火朝天。黄丽英刚到总工会时,思想上有些不通,情绪也很低落,认为自己遭贬了,挺伤感。是普天成帮她解开了疙瘩,这些年,不论普天成在省府还是在省委,对工会工作支持都很大,省总工会组织的大型活动,只要普天成能腾得开身,一准去。在内心里,黄丽英对普天成充满感激。而且,她最早给普天成当过副职,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她是省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可以说,她的一步步成长,跟普天成有很大关系。在普天成面前,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菜还没怎么吃,服务员刚把酒打开,黄丽英便将酒瓶抢了过去,“今天这第一轮酒,该我敬,我要好好讨好一下两位首长,以后就算犯了错误,也好有人撑腰。” 普天成笑道:“怎么老想着犯错误呢,思想不对头嘛,先罚两杯。”黄丽英真就把两杯酒喝了,然后捧着杯道:“您不是常教导我们,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么?” “狡辩。” 黄丽英刚说的那句话,是普天成当县长时在大会上讲的。那时人们思想保守,固步自封,县上花了大力气,才鼓动了一批人离开机关,下海经商。可是不久,县人大一位干部就犯了经济错误,处理这位干部时,普天成跟县上的保守派展开了斗争,为了不打击下海干部的积极性,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为这位干部撑腰,说:“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我们既然鼓励大家创业,就要有先期预见,犯了错误不可怕,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在那种时候,他这番话很过激,县上震动很大。 见黄丽英端着酒杯不放,普天成说:“今天不敬酒,大家公平喝。”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跟两位领导坐一起,哪能不敬,我可不能浪费这机会。”普天成知道推辞不过,接过喝了。于川庆说:“这酒不算,要敬酒也得有敬酒的说辞,不能因为是美女敬,就忘乎所以。” “谁是美女啊,美女在忙着招待别人呢。”黄丽英吃吃笑道,这话明显是冲江海玲说的。看来,于川庆跟江海玲的隐私,黄丽英她们也知道了。普天成禁不住想,于川庆跟江海玲两个,迟早是要弄出是非来的。不是说男人不能在外面有女人,可以有,这是潮流。普天成的观点是,潮流来了,你也别挡,挡不住,但要把握好尺度。男女问题向来就敏感,尤其对官员,这问题不可小瞧。官员是啥,官员就是永远要保持正气而不能有邪气的人,官员身上没有小问题,都是大问题,男女关系是最大的问题。别人想扳倒你时,第一时间就会把目光聚焦到你身边的女人上。官场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普天成过去的好友——省交通厅厅长,就毁在女人身上。 普天成还在分神,黄丽英第二杯酒又端了过来,“这杯酒我敬我们过去的友情,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黄丽英的话音还没落,杨馥嘉便起了哄:“注意保密啊,党内机密不可外泄。”一句话说得人们的眼神全都暧昧起来,好像普天成跟黄丽英真有什么秘密。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黄丽英和杨馥嘉两个女人唱一台戏,足矣。加上于川庆不停地教唆,普天成想少喝都不行。一连八杯下肚,普天成感觉有点头晕,说:“不行了,再不能敬了,再敬我就逃。” 于川庆坏笑着说:“如今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自己不行,尤其当着女士的面。”普天成笑骂:“啥话到了你嘴里,就给曲解了。”于川庆回敬道:“我曲解了不要紧,要是让两位女士曲解,那可了不得,是不是啊,两位主席。” 杨馥嘉说:“没关系,股票再跌,我们还是坚信大盘会挺起来的。” “听听,杨主席在给你鼓劲呢,秘书长要是挺不起来,我们全都得趴下。” “别人趴下行,于领导要是趴下,可有人不饶。”黄丽英暧昧地说了一句,于川庆就不敢回击了,他怕引火烧身,让江海玲听到不好。毕竟,地下恋情是见不得光的。 玩笑中,两瓶酒很快没了。如今的酒,真是不经喝。热菜吃到一半时,普天成举起酒杯,冲张华泉说:“华泉在下面辛苦了,敬你一杯。”张华泉没想到普天成会给他敬酒,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手一边发颤,一边说:“谢谢秘书长,我喝,我喝。”就把满满一杯喝了。于川庆知道普天成是彻底领会了他的意思,官场上很多事都是秘不可宣的,得让人们去暗自领会。于川庆穿这条线,一是张华泉特意提出,要拜见一下普天成,如今普天成是省里的实权派人物,调整市级班子,组织部门虽然打头阵,关键人选,瀚林书记还是会听普天成的,这是一种习惯,从瀚林书记当省长起,就听惯了普天成的,就跟路波省长习惯听瀚林书记的一样,这就是幕僚的特殊价值。二来,于川庆最近也听到不少关于普天成的负面消息,特别是徐兆虎他们,于川庆相信,普天成不会袖手旁观,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已从化向明书记那儿听到,纪委正在暗中调查“南怀嫖幼案”,这案子要是真刀实枪查起来,朱锦文和徐兆虎两个人,翻船就是指日可待的事。那么,机会就会很快降临到张华泉头上。 是到为下面的同志说话的时候了,普天成所以被人尊称为“教父”,重要的一条,就是时时刻刻培养和提携着自己的人。这点对于川庆启发很大,某种程度上,于川庆是在踩着普天成的脚印走路。他发现,从普天成身上,真能学到不少东西。 看到张华泉没碰杯就把酒喝了,于川庆有些不快,再紧张也不能失礼啊,这种小细节都注意不到,以后怎么混?他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笑道:“这杯不算,人家秘书长酒还端着呢,你怎么能先喝?”张华泉尴尬地笑笑,又斟了一杯,双手捧到普天成面前,哈着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举着杯子,象征性地跟张华泉碰了下,将那杯酒喝了。张华泉又瞅了于川庆一眼,见于川庆笑着,才将满杯酒喝了。 普天成给于川庆敬了酒,杨馥嘉她们就不能不敬。两个女人斟了酒,轮留给张华泉敬,张华泉毕恭毕敬地喝了,嘴里连声说谢谢,极为荣幸的样子。于川庆后来也端起杯子,说:“华泉啊,今天领导们对你可是给足了面子,你要不好好努力,是对不住领导们的。”张华泉点头道:“谢谢各位领导,华泉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 四个人敬完,张华泉说话就有点那个了,毕竟领导们只是意思一下,他呢,得老老实实喝完,这就是跟领导喝酒的苦楚。张华泉在南怀是市长,酒桌上向来是他说了算,他拿个空杯,照样会把别人灌醉,因此以为自己酒量了得。到了这儿,他得装孙子,孙子的酒量怎么也不敢超过爷的,半瓶酒下肚,他的脸红到了耳根处。 于川庆怕张华泉失态,也怕杨馥嘉她们有意出张华泉的丑。喝酒当中,什么可能都有,于是他掏出电话,暗暗给江海玲发了个短信,让她来救驾。普天成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笑着说:“华泉好酒量,啥时我跟川庆去南怀,喝喝你们南怀的酒。” “那没问题啊,我求之不得,秘书长您可一定要来啊。”张华泉兴奋道。 于川庆狠狠剜了张华泉一眼,示意他别失礼,稳当点。 江海玲很快进来了,刚才她还穿水红色上衣,墨绿色窄裙,这阵,竟变戏法般地换了水红色低胸长裙。蓝宝石项链掩不住胸前一大片空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大片联想。尤其露在裙摆下的两条长腿,衬托得她越发妖娆,越发性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面前也出西施,此时的江海玲,眉如远山,唇似樱桃,一双傲乳像两朵怒放的花,咄咄逼人,十足的尤物一个,怪不得于川庆十多年都丢不开她。看来,男人要想过了女人这一关,难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他眼前很突兀地就闪出金嫚的影子来。相比江海玲,金嫚显得更婉约、更柔情一些。江海玲属于那种奔放的女人,金嫚则属于小鸟依人型。 江海玲一来,气氛立马比刚才活跃,大家再也顾不了吃,兴趣全都集中在江海玲上。普天成逼着让江海玲给于川庆敬酒,江海玲故意不敬,说:“哪有自家人先敬自家人的,怎么也得先敬秘书长。”普天成说:“人家川庆就是秘书长。”江海玲说:“他那个不算,你才是真正的秘书长。”杨馥嘉钻空子道:“他们一个是大秘,一个是小秘,老板娘看来是看上大秘了。”江海玲莞尔一笑,“我是看上了,可惜普领导对我没感觉。”普天成说:“我敢对你有感觉?我要一有感觉,别人还不把我掐了?”江海玲也是大方,白了一眼于川庆道:“他敢?!”杨馥嘉趁机说:“那就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普领导感觉一下,我们也好做见证。”江海玲笑吟吟道:“我倒是想呢,就怕秘书长不肯屈就。”黄丽英望住普天成道:“秘书长,你就深入一下基层吧,给劳苦大众送点温暖。”杨馥嘉也起哄:“对,秘书长深入一下,越持久越好。”话越来越说得带味,也越来越放肆。江海玲故意将半个身子依在普天成身上,做出一副亲昵样,普天成招架不住,只好端起酒喝了。江海玲要给杨馥嘉和黄丽英敬酒,杨馥嘉摆手道:“咱们都是女同志,千万不能自己搞自己。”于川庆报复说:“现在流行自己搞自己,既然承认了是女同志,搞一下也无妨。”黄丽英玩笑道:“秘书长挖陷阱呢,我可不是同志。”于川庆说:“你是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更要带头搞。”黄丽英马上回应:“工会主席搞领导,你是让我犯错误啊。”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气氛越来越热闹,一直规规矩矩坐着的张华泉这阵也活跃起来。普天成万没想到,江海玲居然是张华泉的表妹! 怪不得呢。他定定瞅了张华泉半天,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能装得住的男人。在官场,只要你会装,就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像张华泉这么城府很深地去装,不成功也由不得了。张华泉摆这桌饭,显然是为了南怀书记的位子。各市班子的调整虽然还没正式提上日程,但谁都知道调整势在必行,加上最近又不知哪儿来了这么一股风,说这次党风党纪检查就是为调整班子打前战,于是下面便纷纷忙碌起来。若不是检查团还在下面,怕是省城最近就让他们涌满了。 按说调整班子,普天成并不是下面市长书记主攻的对象,但因了他跟瀚林书记这层特殊关系,在下面人眼里,他的话就比组织部长的还管用,因此这个时候,他也比其他常委更忙。普天成一边提醒自己少喝点,一边又拿张华泉和于川庆的关系瞎琢磨,于川庆居然给张华泉做了长达十年的地下表妹夫,人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得很。 酒喝得差不多了,于川庆也不敢恋战,就想出一招,让大家讲段子,按规矩,谁讲得不好,谁喝酒。黄丽英第一个响应,每次饭桌上,黄丽英的段子总能笑倒一片人,她是天生的幽默高手,讲的段子含而不露,颇耐人寻味。普天成这方面是弱项,他天生不具有幽默感,加上对那些涉黄的段子有一种本能的过敏,轮到讲段子这个环节,他必输无疑。黄丽英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市长到山区检查计生工作,发现这地方超生严重,就在群众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成长的小树苗,但你们不断超生,将来有什么后果?”一位村妇不假思索就站起来,回答市长:“绿化祖国。”人们哄堂大笑。黄丽英还不过瘾,接着又讲:市长又到了另一个村,这个村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很好,非但没超生,人口比例还连年持续下降。后来才知道,这个村近亲结婚现象严重,生了孩子老是怪胎,吓得村民们不敢再生了。市长想讲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就召集会议。会上他问一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近亲结婚有什么危害,小伙子脸红了半天,最后小声说:“都是亲戚,不好下家伙。” 众人又是一片笑。黄丽英算是过了关。 杨馥嘉自然也难不住,以前是男人拿段子欺负女人,让女人出丑,现在反过来了,女人讲段子,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馥嘉居然讲了一个和尚跟尼姑的段子,说一座山上住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他们住对门,尼姑养了一只黑色的鹰。这天尼姑闲着无聊,就想了个法子捉弄一下和尚。她趁和尚不在,偷偷把和尚屋里舀水的瓢,装水的桶,种地的叉给藏了起来。和尚回来发现不见了东西,心里琢磨定是尼姑藏起来了,于是就跑到尼姑那儿把她的那只鹰身上的毛拔得一根不留。尼姑发现后伤心极了,跑到和尚家里大声嚷嚷。杨馥嘉讲到这儿忽然不讲了,于川庆问她:“为什么不讲了?”杨馥嘉说:“不能讲,再讲,各位就吃不下饭了。”普天成知道这个段子,后面实在有点那个,就遮拦说:“不讲也行,算过关吧。”于川庆说:“不行,讲一半怎么能过关?”杨馥嘉说:“你真想听啊。”于川庆说:“当然想听。”“那好,你把耳朵对过来,我讲给你一个人。”于川庆真就把耳朵对过去,杨馥嘉嘀嘀咕咕一阵,于川庆就笑得前仰后合,泪从眼出。普天成也跟着笑了,只有黄丽英傻呵呵的,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普天成对黄丽英耳朵上,问:“你想不想知道?”黄丽英说:“当然想啊。”普天成说:“尼姑骂的是:你怎么这样,你要‘瓢’就‘瓢’,要‘桶’就‘桶’,要‘叉’就‘叉’,干吗拨我的‘鹰’毛!” 黄丽英笑得身子都弯了,末了,轻轻擂了普天成一拳,“秘书长坏。” “这是你们讲的,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普天成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段子算是让气氛到了**。 轮到普天成,他怎么也讲不出来。于川庆正要给他罚酒,普天成的手机忽然响了,拿起一看,是秋燕妮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请他吃夜宵。普天成回复说没空,关了机,忽然就想起秋燕妮曾经给他发的一条短信,心中一笑,将短信稍做加工,讲成了段子。 一樵夫在深山中偶遇一个苦行僧,便与其闲聊起来。樵夫问:不知大师在此清修多少时日了?僧人说:约有三十个年头了。樵夫纳闷:大师清修如此,不知一个月仍会动情几次?僧人笑答:贫僧功力尚浅,一个月仍会动情三次。樵夫长叹一声:大师果然已非凡人,在下佩服佩服!!僧人双掌合十,说:哪里哪里,一次十天而已…… 语毕,举座皆笑,江海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聪明人,知道晚上张华泉还另有安排,女同志掺和久了不好,便主动告辞。于川庆也不挽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真是舍不得让你们走。”杨馥嘉故意道:“我们再不识趣,有人会不高兴。”说着,意味深长地瞅了江海玲一眼。江海玲酒也喝多了,脸颊红扑扑的,煞是诱人。普天成瞟了一眼,竟心猿意马起来,可见诱惑无处不在。黄丽英边拿包边道:“我们女同胞先回避,下面的节目继续,两位领导今晚一定要尽兴啊。” 江海玲和张华泉下楼送两位主席的空,于川庆忽然拿出一张卡,“这个你拿着吧,华泉的一点意思。” 普天成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于川庆笑笑,“拿着吧,不会出事的,华泉这人我还是了解的。” 普天成说:“无功不受禄,你快收起来。” 于川庆说:“拿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你让我怎么想?再说,华泉的事已妥了,有人替他张罗,我们只装不知道。” 普天成哦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闪出化向明那张脸来。 官场的可畏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背后站着谁!其实这也是官场的可敬之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玩起来就太没意思。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顺着任何一条细小的河流,都能找到它的源,这源说穿了还是权力。正如那件陶器,不管有多神秘,总有人会探到它的源。普天成忽然就想起陶器底端那个字来,那字是“度”,是北京专家拿着显微镜反复观察才断定的,普天成看了它多少年,居然没发现下面有字。 “度”,世间万物的奥妙,不就全在这个“度”字里吗?你度他,他度你,自己度自己。佛家讲度,道家讲度,芸芸众生,无不在度。 ·1 金嫚来了。 上午她打过电话,哽咽着嗓子,说要到海州来。普天成连哄带劝,说自己最近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让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忙过这阵,他到吉东去看她。金嫚不高兴地说:“你天天说要来看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的脚步到过吉东,我是看清了,你嫌我了,不想要我了。”普天成赶忙说,“小嫚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对天发誓,这辈子不会扔下你不管。”金嫚冷冷地笑笑,“发誓顶什么用,能看到你才是真。”金嫚从来不用这样的口吻跟普天成说话,这么多年,向来是普天成说啥,她便听啥,很少有违背普天成意愿的时候。普天成心里多了个疑问,他猜想,金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也不敢再坚持,只能点头答应:“那好,你来吧,我这就给你订房间。” 跟于川庆拥有狮子楼一样,普天成也有自己固定的去处。位于西关大街井水坊的白云宾馆,就是普天成常去的地方。事实上省里不少领导,都有这么一个秘密场所,不便于公开安排的活动和明着接待的客人,都要安排到这里。当然,白云宾馆跟狮子楼还是有所不同,人家狮子楼是江海玲开的,属于红颜知己,白云宾馆的老板白玉双跟普天成却没这层关系。如果非要扯上一层关系,那就是龟山。普天成感叹的是,这辈子他生命中的很多缘,都跟龟山有关。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是在龟山,当年如果不在龟山做县长,也就没有他的今天。县长或县委书记这两个职位,是政治场上最关键的两个职位。它是中国官员的最低端,也是中国官员灵魂真正能够得到洗礼的地方,不经这两个职位的锤炼,你在政治上很难有大作为。龟山又是普天成获得宝物的地方。妙的是,金嫚也是龟山人,她是在龟山县一个叫旺村的小村庄出生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龟山。跟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的认识,也是在龟山。白玉双是龟山人,普天成当县委书记时,白玉双还在读中学,后来白玉双女承父业,跟着父亲养殖长毛兔,那时普天成已是吉东市长。有次他到龟山检查工作,在养殖场看到天真活泼的白玉双,他还跟白玉双的父亲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窝在深山糟蹋了,应该让她去读书。”玉双父亲听了他的话,将白玉双送出大山,到海州一家职业学院读酒店管理专业。结果这一读,就读出一个企业家。白玉双最早在海州白云宾馆打工,后来当领班,再后来,就成了客户部经理。白云宾馆一度经营不下去,市上想把这个包袱甩了,出台了改革方案,当时有不少人想通过改制把它买到手里,其中有些还是省里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谁也没想到,最后结果一公布,中标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白玉双。再后来,人们就知道,白玉双在海外有个亲戚,关键时候,是她海外的姑姑出巨资支持她。现在白云宾馆的管理都是沿用海外的管理模式,她姑姑是董事长,白玉双是总经理。 都说传奇在官场,其实真正的传奇永远在民间。官场永远都是按它特有的程序按部就班运行的,不会有人创造出传奇来。 普天成赶到白云宾馆时,金嫚已睡了一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幔,洒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大约是到了海州,金嫚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白毛玩具狗。她的姿态有点像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有普天成这棵大树,她把该经历的很多风雨都给躲避了,心理就永远停留在认识普天成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她邂逅过一只狗,纯白的吉娃娃,是主人遗弃在吉东那条叫状元巷的街巷里的。金嫚想把它领回来,可是没地方养,只好含泪把它送了人。之后,金嫚就开始喜欢玩具狗,她的身边总是有一条纯白的长毛玩具狗。金嫚今年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金嫚看上去比十年前丰满了许多,裹在睡衣里的身子丰腴而饱满,像成熟的玉米,特别是那对乳,似乎比刚认识普天成时又结实丰满了许多,一头长发如瀑布一样泻下来,裹住她裸露的脖颈还有半片粉白的胸,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散发着幽幽暗香。听见门铃响,金嫚从沙发上跃起身子,拖鞋也没顾上穿,赤脚就奔了过去。她太渴望见到普天成了,分开这么些年,从没像现在这样焦灼地思念过、渴盼过他。 门开了,普天成衣冠楚楚站在外面。面对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他每次都有种陌生感。他上下打量着金嫚,好像遇到一个不明白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 金嫚却不管这些,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叫了一声“天成哥”,一把拉过普天成,用脚蹬了门,就钻进了他怀里。 一股浪朝普天成袭来,花浪,香浪。普天成打了一个战,身子僵直着,任凭金嫚在他怀里撒野。金嫚像一只兔子,拱窝似的在普天成怀里乱拱。她搂住普天成的腰,先是在普天成胸膛上乱拱乱摸,嘴里发出热情而又明快的欢叫。接着又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吃吃一笑,“坏哥哥,想死我了。” 一声“坏哥哥”,叫得普天成骨头都化了,但他仍旧紧绷着身子,装着。装是官员必备的素质之一,也是男人必须有的一种手段。普天成这阵儿装,却不是伪装,他是怕,真的怕。 他为什么要怕呢?当初,他可是一点也不怕的,第一次把金嫚抱上床的时候,他身上燃着一团火,血管里的血往一个地方集中。他抱着她,像抱住一团海水,抱住一大块香喷喷的蛋糕。是的,蛋糕,普天成那时真有这样奇妙的想法。他把蛋糕扔在床上,一边解她衣服的扣子,一边想,这样可口的蛋糕,我怎么舍得留给别人呢?后来他像海水覆盖沙滩一样覆盖了他的蛋糕,金嫚在他身下发出瑟瑟的抖,那种抖刺激着他,也挑战着他的血性,他毫不犹豫,像一头健壮的牛,扎扎实实就把那块软绵绵的地犁了。等激情勃勃地耕耘完,他忽然发现,床上的金嫚并不像蛋糕,而是一块干净而又温暖的海绵。 他愿意倒在这堆海绵里。 那时年轻,年轻便意味着无所畏惧。 现在他老了,真的,普天成第一次发出老的感叹。不是说他的身体老了,而是心。男人一旦怕事的时候,就证明,他的心老了,面对世界,再也不敢放肆,不敢狂妄,不敢像狂风掠过大地一样无所顾忌。 他伸出手,想搂住她,迎合她的热情,鼓舞她的热情。可是手举到空中,却又生出一丝怕。怕什么呢,普天成一时想不明白。他不是对她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思念么,睡不着的夜里,不是也在一次次想着她的身体么,现在是怎么了? 普天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把手放到金嫚的身体上,任金嫚在他怀里热烈着,他自己却装作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想让金嫚先安静下来。应该安静下来,他想,最好先搞清她来省城的动机,毕竟,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况且,王化忠他们也在打她的主意,谨慎一点没错。 金嫚疯了一阵,渐渐冷却下来。她不想冷却,她想趁热打铁,把自己化在他怀里。可是普天成的僵硬提醒了她。女人是敏感的,男人身体的每一个变化,都能传递给她们信号。 “你真的不爱我了。”金嫚松开他,黯然说了一句,掉转身子,有些孤独地离开。后来她找拖鞋,找了半天,才记起拖鞋落在了卫生间里。金嫚扫兴地叹了一声,索性光着脚,反正她在普天成面前,也裸习惯了。 “先穿好衣服吧。”普天成在离金嫚不远的地方坐下。金嫚半裸着的身子让他不敢正视,尤其那对**,像两只亢奋中的藏羚羊,随时都要向他发起进攻。从第一次开始,带给他致命诱惑的,就是这对乱弹着的**。一度普天成还瞎想,如果有一天那对**变形了,他还会喜欢这个女人吗? 金嫚从沙发上起来,望住普天成,眼里含着委屈,“为什么?”她问了一句,却又下意识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想往身上套,套了一半,猛地扔开:“你怎么对我无动于衷?” 普天成笑了笑,“你个傻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别骗我,我能感觉到。”金嫚说着,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走过来,小鸟依人般,偎在了普天成怀里。 普天成的心动了动,他为自己的冷静羞耻。当男人试图对某个女人冷静时,这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发生了动摇。普天成倒是相信,金嫚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点也没动摇,他只是担心,多日不见的金嫚会不会抱着别的目的? “如果你嫌我,我现在就回去。”金嫚脸贴着普天成的胸膛,软软说了一句。普天成发现,金嫚黑亮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泪珠儿在闪。 他的心一软,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他是不该伤害她的,伤害谁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她。一个为他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人,一个曾经为他打了胎第二天却坚持着让他满足欲望的女人,一个在父母的威逼前始终咬着牙关,不肯说出他名字的女人,怎么就忍心伤害呢?一股内疚涌来,折磨着他,普天成颤颤地伸出手,搂住了金嫚。金嫚发出一片痉挛,半天,孩子似的笑了笑,又往他怀里偎得紧了些。 浪再次腾起,普天成再想让自己冷静,就很难了。他腾出一只手,带着试探地、含着欣赏地将金嫚那结实而又坚挺的**握在了手中,像握住自己亲爱的孩子。金嫚轻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闭上眼。一股久违了的激情涌来,普天成难以把持了。 都说官员是男人中最色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案,一旦曝光,必将主人妖魔化,尤其私生活方面,必是奢靡无耻。一些根本不了解政治场的所谓官场作家,也在作品里把官员的私生活写得糜烂至极。普天成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其实,在所有人的私生活中,官员的私生活是最谨慎也最受限制的,这限制不是来自哪个方面,而正是来自官员个人。 抛开别的不说,单是这巨大的工作压力,就可以让男人望色止步。 普天成有次跟于川庆开玩笑说:“当一天官,等于折两天寿,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实在是不划算。”于川庆笑道:“那是你,换上我们,不是两天,而是一周。”于川庆进而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不瞒你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种生活了,实在是心力不济啊。”普天成同情地叹了一声,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乔若瑄有时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两月都不回来,可每次那份作业,他交得都很艰难。从吉东到省里后,他身边再也没了别的女人,不是说他多正统,关键,心力不许啊。 普天成很悲壮地叹出一声,说来也是奇怪,见了金嫚,他的身体不知怎么就突然复活了。凡事都是讲缘分的,普天成现在越发相信这点。男人跟女人也是如此,有些女人,相处时间再长,你对她也生不出非分之想;有些女人则不,刚一见面,那种感觉就有了,还很强烈。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叫来不来电。普天成相信,他跟金嫚都是强电体,两人不能见面,一见面,准来电。 金嫚在他怀里蠕动着,像一条蚯蚓,要拱出一条沟来。普天成浑身发痒,也发热。金嫚的气息熏染着他,也刺激着他,尤其两条已完全露在外面的大腿,更令他胸闷气短。他的手终于不听使似的,摸了上去,一摸到那白嫩润滑的大腿,普天成的血液就沸腾了,仿佛忽然之间,他来了力量,一把抱起金嫚,老鹰啄小鸡一样啄起来。 金嫚发出更欢快的叫,间或还发出“嗷、嗷”的**。屋子被热浪淹没,两人迅速倒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快活起来…… 人活着有时候其实很简单,你不得不承认,多数时候,人类是在图一时之快。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让普天成热汗淋漓,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但空调那些冷气远远不能让他降温,他像被热雨淋透了般,气喘吁吁。金嫚也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她是嫁了男人,但那个男人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要求。其实金嫚自己也知道,心里有了普天成这样的男人,别的男人纵是再优秀,也看不进眼里。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偏又好吃懒做,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跟普天成的关系,常常拿这事威胁她、挖苦她。金嫚早就想跟他离婚,只是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前不久,她终于发现,男人跟店里招来的一个服务员有染。金嫚费了不少心机,终将男人跟服务员抓获。店是金嫚投资开的,男人下岗后一直找不到事做,金嫚又不想动用普天成这层关系,只好开家小音像店,让男人打发日子,也好腾出时间来让她没日没夜地思念普天成。捉奸捉了双,金嫚便理直气壮地跟男人离婚。男人起先不答应,还威胁要把金嫚跟普天成的关系说出去。金嫚笑笑,鼓励男人道:“你现在就去说,逢人就说,吉东要是嫌小,就到省城海州去说。你若不把这层关系给我扬明了,这个家,你一天也甭想进。”男人见她也豁了出去,心里怯了,加上那服务员也不肯罢休,非要嫁给他,他便提出一个狠毒的条件,房子和店铺都归他,金嫚再给他二十万,他就离婚。 金嫚一咬牙,应了。她是想赎回自己的身子,一心一意留给普天成。 金嫚**着身子,下去冲澡了。普天成痴痴地望住她,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具裸体啊。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幅油画,好像是法国一位大师作的,画中的女子也是**着身子,背对观众。他曾被那幅油画深深地吸引,那是不懂艺术的普天成第一次感受到了艺术的震撼力,感受到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渺小。现在,这震撼力再次袭击了他,普天成打个冷战,他怎么就忍心一次次去毁灭她、摧残她呢? 每次跟金嫚做完爱,普天成都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亵渎了女神,玷污了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 愈来愈强烈啊—— 金嫚很快冲洗完,再次回到床上,蜷缩着身子,偎在普天成怀里。普天成心疼地搂住她,听她说一些事儿。说来也是奇怪,普天成跟妻子乔若瑄从不这样,夫妻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办完就完了,也不交流,也不倾吐,更不会久长地搂着乔若瑄,说一些贴心话儿。跟金嫚就不同,每次做完,两个人总要拥搂着,说很长时间的话。金嫚有时也会故意挑逗他,让他再撒一次野。或者就像骑马一样,骑普天成身上,故意挠他痒痒。普天成呢,金嫚越闹,他越喜欢,也越兴奋,身体允许时,他会毫无节制地纵情在她身上。在吉东的时候,两个人曾有从周六一直相拥到周一早上七点的纪录。 她是一口井,一口清澈见底的井,人掉进去,不会淹死,只会游得兴奋。普天成曾这么比喻金嫚。 “如果我不当官,我情愿变成一只青蛙,永远地蜗居在你茂密的绿草里。”这是普天成当市委书记时,有次酒后跟金嫚吟的诗。说诗也许让人笑话,但确是他的心里话。现在,他又再次找到了蜗居的那份感觉。他将金嫚搂过来,胸贴着她的胸,坏坏地说:“你真是我的妖精,要让我一生一世地沉沦。” 金嫚撒了会儿娇,不撒了,这次到海州,她是有正事找普天成说的。金嫚说,王化忠找了她,跟那个叫江玥的女人。江玥写了一大堆材料,让她签名。普天成问是什么材料,金嫚说:“告你的材料啊,罗列了你十七条罪状,挺吓人的。” “十七条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王化忠和徐兆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单纯地想扳倒他,还是……王化忠上飞下跳他能理解,毕竟过去削过他的权,也逼他早早离开领导岗位,这对一个官员来说,等于就是要了他的命。而徐兆虎和江玥参与进来,他就有些想不通。特别是江玥,普天成仔细想过,对江玥,他问心无愧,自信没做错什么,她受的一切惩罚,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但这个女人竟然能无耻地反咬一口,说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普天成这一生,很少授意别人去做什么,他有个原则,就是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留把柄。授意别人,等于就是送一根链条,让别人再把自己拴住。 金嫚一气说了许多,包括江玥如何哭哭啼啼,说她也是受害者,上了普天成的当,还骂普天成是只老狐狸,手段狠着呢,玩腻了她,又把她一脚踹开。她提醒金嫚,跟普天成不会有结果。“你还是趁早醒悟吧,甭对他抱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笑话,他连我都敢踹,还会养你?” “他让我做黑账,从我那儿拿钱,然后买官或者养女人,出了事他又不承担一点责任,这种男人,良心早让狗吃了。” “听说他一次就要给省里那位高官送一百万,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不只查出的那个数,还有一大笔,被他私吞了,迟早有一天,他得吐出来。” “还有,他借探监的名,搞大了我的肚子,出来后又死不认账,等着吧,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省委,让省委做个了断。” 普天成听着听着,头发竖了起来,忽地坐起,打断金嫚问:“这话真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我也纳闷呢,你怎么会……”金嫚没敢把话说完。 “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金嫚抓住他的手,“做什么呀你,我还要让你抱。” 普天成说:“不行,我不能让她继续乱说下去。” 金嫚忽然白了脸,大着胆问:“那孩子,真是你的?” 普天成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剜了金嫚一眼。有些事跟金嫚是讲不清楚的,普天成到现在都不知道江玥怎么在里面怀的孕,如果有人硬要把这个孩子栽给他,后果将会很严重。虽然这种事迟早会有办法查清,但等查清,你的清白也就没了。 普天成穿了衣服,想喝水,金嫚忽地腾起身子,“对了,最要紧的事还没跟你说,他们……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 “哪个人?!” “就是省里去的马书记。” “什么?!” 这天普天成没陪金嫚吃晚饭,饭菜本来是订好了的,普天成往宾馆来的路上,给老板娘白玉双打过电话,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让她准备两个人的饭,简单一点,不要太奢侈。白玉双嗯了一声。白玉双这个女人,好就好在什么事也不问,普天成怎么交代,她就怎么办。她曾跟普天成说过一句话,对普天成启发很大,白玉双说:“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这张嘴,除了钱,什么也不能谈。生意人的耳朵,也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能听。”普天成当时笑着说:“经典。”过了一会儿,又问:“按你这种说法,我这张嘴,还有耳朵,应该谈什么,听什么?”白玉双矜持道:“你是领导,我哪敢乱说。”普天成笑了,没再追问下去。自己的耳朵和嘴还用问人么?身为秘书长,他的耳朵和眼睛,是用来听潮观潮的,任何风吹草动,潮起潮落,他都不能放过。他的嘴,是用来吹火的。有些火需要及时熄灭,他就要用灭火的功夫;有些火需要烧起来,他就得用煽风点火的本事。 金嫚说的话破坏了他的心境,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只好道:“晚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你自己下楼,他们会接待的。”金嫚知道他心里有了事,也不纠缠,听话地嗯了一声。普天成掏出一张卡,就是于川庆送他的那张,“这卡你拿去吧,上面有点钱,你先用。”金嫚脸一红,推托道:“我又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看你。”“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我手里也没用。”说着,硬将卡塞在了金嫚手里。金嫚拿了卡,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她这一笑,就显出憨来,普天成最喜欢的,还是金嫚这副憨样儿。他捧住金嫚的脸,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傻孩子,真想把你一口吃了。” “那你就吃。”金嫚说着,又贴上来。普天成将她揽怀里,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我得回去了,你明天也回去,留在这里影响不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 金嫚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本来就为普天成捏了一把汗,普天成不说这话,她心里还扑腾呢,一说,脸色立马变了,“不会真有事吧,我怕。” 普天成安慰似的拍拍金嫚的肩膀,“别怕,有我呢,放心吃你的饭去。”那样儿就像父亲在哄女儿。 有时候,普天成真就觉得,自己面对金嫚就像是面对女儿,但他又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罪恶感就重了。好在他用钱减轻着这种罪恶感,金嫚怕是想不到,刚才那张卡上,有二十万。这个数字普天成都没想到,张华泉出手真是大方啊。普天成有时候也想,下面这些人的钱从哪儿来?但旋即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嘲笑,你的钱又从哪儿来? 是的,有些问题不能去思考,一思考,反把自己的丑陋和虚假思考了出来。就比如他给金嫚钱一样,普天成从来不敢认真去想,他们之间,是爱,是情,还是什么? 世界是浑浊的,你的思想也应该浑浊。从踏入官场那一天,普天成就已是一个浑浊的人。只是到现在,他还浑浊得不够到位。不知怎么,普天成又想起了那件陶器,在他眼里,陶也是浑浊的,那份浑浊才是真正的浑浊。 ·2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七点,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瀚林书记叫他:“你上来一趟。” 普天成一阵紧张,瀚林书记的口气好像不大对劲。他暗自揣摩一会儿,往楼上去。其他人还没上班,楼上静悄悄的,普天成选择了乘电梯。 秘书董武不在,办公室里就瀚林书记一人,黑青着脸,像是被什么人惹恼了。普天成没敢问,心里敲着小边鼓,默站在桌子边上,等瀚林书记发话。 瀚林书记没看他,把手里的材料翻来翻去,像是在酝酿什么。普天成刚要开口,瀚林书记突然将材料猛地一摔,站起身,语气败坏地说:“怎么搞的,告状信满天飞,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心甘?!” 普天成吓得往后一缩,暗叫一声不好,身子接连打出几个冷战,瀚林书记原来是为他发火。 他垂下头,心里紧急思忖,又遇着什么败气的事了? “我一直强调,不要在女人身上犯错误,你们怎么就是不听?!”瀚林书记又骂了一句,坐下了。普天成明白过来,告状的定是江玥,他恨恨地咬了下牙,继续站着,等瀚林书记把火发完。 瀚林书记却忍住了,大约他也觉得脾气大了点,借故喝茶,让屋子的气氛缓和一下。片刻后,瀚林书记拿出一封密件,扔给普天成,“你自己看!” 普天成紧忙拿起材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冷汗下来了。 信是中纪委转来的,上面有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严查。再看内容,他就更震惊了。信中罗列了他在吉东的一系列事件,除反复被提起的民工案和吉东大厦外,这次又加了两条。一是玩弄女性。举报信把他描绘成了色狼,被他玩弄过的女性多达十余位,点出名字的就有金嫚、沈晓莹等好几位。令人发笑的是,江玥也成了受害者,她跟金嫚说的那些话,全写在了信中,末了,还特意强调,普天成在狱中玩弄了她,让她怀了孩子。江玥将这个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普天成却读得心惊肉跳。 另一条,看得普天成更加毛骨悚然。江玥把吉东大厦征地时的很多内幕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可以算得上是绝密。当时为了拆迁,苏润曾动用过黑势力,其中吉东化工厂原工会主席王潮起的腿就是让黑社会的人打断的,跟王潮起一同上访的一位女工还差点让苏润的手下**了。这些事,当时只有普天成跟少数几个常委知道真相,后来普天成责成原公安局长现在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平息了这起事件。王潮起办了工伤,除得到三十万元的赔偿外,市财政每月还发给他一份工资。那位女工后来被安排到了市档案局,成了国家公务员。普天成做梦也不会想到,王化忠他们连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他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宋瀚林。吉东大厦征地时苏润跟原吉化的矛盾他向当时的常务副省长宋瀚林汇报过,只是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他没敢向宋瀚林提起。现在被宋瀚林知道了,他除了惭愧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要知道,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隐瞒,特别是他跟宋瀚林这种关系,隐瞒就意味着欺骗,你可以做不到位,但绝不能欺骗! 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比欺骗更可怕的后果! 宋瀚林半躺在坐椅上,一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普天成的心捏得更紧了。半天,他张开嘴,唤了一声:“老书记……” 宋瀚林没有吭声,眼睛又往瓷实里闭了一下。普天成不敢再唤了,再唤下去,宋瀚林没准就会跳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格外凝重,普天成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好像是朝这边走来的。普天成正欲转身去堵门,脚步声又退了回去。而后,整层楼就像原野一般空寂。 普天成后悔得心都要出血了,早知如此,吉东大厦那个项目,他说啥也不上,有多少人毁在了大厦上啊。可当时,这个项目是吴玉浩书记钦点了的呀,他要是不豁出一切去上,能有今天?还有,苏润跟吴玉浩的关系以及后来跟瀚林书记的关系,都是他要考虑的,对他自己来说,吉东大厦是他的一个噩梦,一生再也不敢重复的噩梦。 想想,为了这个大厦,前前后后他花了多少心血。那个时期,他的头发一半都白了,将近半年时间,他失去了跟女人上床的兴趣,就是在金嫚面前,他也同样生不出一丝欲望!直到尘埃落定,该了结的事情了结掉,他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就这,金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 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瀚林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振作精神道:“天成啊,利害我就不跟你讲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最近你把手头的工作往下交交,腾出点精力。我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这些沉渣让它永远不要浮起!” “我……我明白了。”普天成说完,猛地转了身,他知道,该是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 当天上年,普天成就把手头的工作交给了副秘书长李源。他留给李源一个手机号,说找不到他时,就打这个号。李源惊讶地望住他,“头儿,不会出什么事吧?”普天成笑笑,“什么事也没有,瀚林书记交给我一个材料,我得闭门造车去了。”李源信以为真,松下一口气道:“不是有新来的笔杆子么,怎么还让你辛苦。”普天成说了句:“这个你就得问书记去,我回答不了。”拿上几件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三个小时后,马效林和胡兵到了海州。普天成让他们在白云宾馆等着,自己等一会儿过去。到了这节骨眼上,普天成还没忘潜一把,明明心里急得上火,恨不得立刻见到俩心腹,但心腹真的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他自己都慌得憋不住了,下面的人能憋住? 一小时后,三人见面了,是在白云宾馆装修豪华的茶室里。一看来的都是大领导,白玉双亲自张罗。普天成让白玉双沏一壶普洱茶,然后再温壶酒。白玉双领命去了,普天成望住马效林,“怎么搞的,越搞越乱。”马效林早就意识到不妙,支吾道:“他们太目中无人了,局势我控制不住。”普天成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盯在胡兵脸上,胡兵倒是镇静,他说:“马书记这次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我清楚。”普天成打断胡兵的话,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办得咋样?” 胡兵不吭声了。上次普天成交代他,让他抽空去见一见苏润,看看苏润的精神状态,顺便告诉苏润一声,就说有人惦记着他。 “没去?”普天成狐疑地盯住胡兵,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来。 胡兵不敢再搪塞,老实道:“去了,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他……他让你跟瀚林书记去看他。” “反了他了?!”普天成恶狠狠地吐出一句,正要发作,白玉双进来了,捧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宣纸包着的普洱。 “放下吧,我们自己来。”普天成说。白玉双点点头,瞟了眼马效林,知趣地退了出去。 胡兵张罗着要沏茶,普天成猛地夺过茶叶,扔在了一边。这个反常的动作越发让马效林和胡兵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心虚地垂下了头。 普天成并不是真要喝茶,茶和酒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不想让白玉双瞎猜。他叹了一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兵和马效林都不敢接话,尤其马效林,这些日子,眼见着马超然在吉东兴风作浪,他是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香,就算普天成不打电话,他也要赶过来了。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想办法,真的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效林想不出高招,他原以为,高层是不会把普天成怎么样的,有瀚林书记罩着,谁敢把他怎么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愁愁地锁起眉,这一刻,他的心有些冷,尤其在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候,如果事情处理不妥当,他想上一个台阶的梦,就只能破灭。 “说说吧,都有什么好的主意。”普天成比刚进来时镇定了些,说话的语气,也随和了一点。 马效林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又低下头沉默去了。 胡兵倒是显得有主见:“普书记,再也不能让江玥胡说了,她现在有点疯狂。” 普天成眼里闪过一层东西:“你的意思是?” “这段日子都是她在作怪,如果这张嘴封住了,别人的嘴巴也不好张开。” “怎么封,这女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效林突然接话道。胡兵没理马效林,按说,在马效林面前,胡兵是下级,应该注意分寸,可今天,胡兵把这个分寸丢了。 普天成瞟了眼马效林,目光又对住胡兵,“接着说。” “江玥以前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王化忠他们找过她多次,她都没跟着起哄,现在突然跳出来乱咬,背后一定有文章。” “什么文章?”马效林耐不住,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普天成厉声斥道:“什么毛病,不说话没人会拿你当哑巴!” 马效林脖子一缩,红着脸不说话了。胡兵这才又说:“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可能,监狱长调换得不是时候。” 普天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欣赏地望着胡兵,“把那瓶酒打开,我敬两位一杯。”胡兵受宠若惊,刚才说话时,他还反复思忖,要不要把心里的疑惑全讲出来,现在看来,讲了是对的。胡兵对普天成的膜拜又进了一步。他相信普天成早就想到了这点,他是在借这桩事,考验他们两个。 酒打开了,普天成举起酒杯,脸上换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效林啊,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一定要找到它的深层原因。二位辛苦了,来,我敬你们一杯。” 马效林跟胡兵慌忙捧起杯子,战战兢兢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望住胡兵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在这间看不见阳光的茶室里,那层暧昧让马效林心里不舒服。马效林斜睨了胡兵一眼,胡兵刚才的话他还是没听懂,江玥撕破脸,跟调换监狱长有什么关系? 谈话进行到这儿,普天成就没再继续下去。三个人将一瓶酒喝完,普天成说:“下年你们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什么时候回去,你们自己定,我先走一步。对了,过些日子组织部可能要搞测评,你们准备一下。” 最后这句话,说得两颗原本乱了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 普天成没跟马效林和胡兵继续交谈,是因为他觉得,话到点明为止,再谈就是多余。他找两人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江玥为什么会变?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好些日子,也让他的计划被迫推迟。按说,江玥是不该跟着乱起哄的,别人能凑热闹,她不能。江玥怎么起来的,怎么又到了重要领导岗位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别的话普天成不敢说,但如果没有他,江玥这一生,怕都进入不了权力的核心。财政局长啊,其作用比有些常委还要大。至于她后来的蜕变,普天成只能用“惋惜”两个字来形容。当然,如果当时他态度暖和一点,江玥也不至于被判那么重。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必然中又含着偶然,要怪也只能怪江玥,谁让她又跟王化忠他们搅在一起呢。脚踩两只船,看似一种保险的方式,实则是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无数事实证明,这种人从来就没保险过,掉进水里淹死的机会远大于那些忠心耿耿踩一只船的。政治在考验你的智慧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意志力和洞察力,脚踩两只船,说穿了还是意志不够坚决。千万别忘了,船跟船之间是有距离的。距离其实就是障碍,就是分歧,就是走得远和走不远的差别。现在,江玥跟他也有了距离,普天成并不后悔,当初提拔重用江玥没错,后来让司法部门追究她责任也没错,现在,江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攻击他,也没错。 朋友跟敌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有些人跨起来艰难,有些人跨起来却容易,江玥属于后者。 他必须要搞清楚的,是理由。无风不起浪,无浪不翻船。自己的船翻了,再把别人也拖下水,这就不止是卑鄙了,是狠毒。 江玥不是一个狠毒的女人,这点普天成相信。不狠毒的女人出狠招,必有理由! 普天成分析来分析去,也把原因找在了监狱里面。他猜想,一定是监狱调整了班子,新领导威胁到了江玥的自由。是啊,江玥为了出来,付出了多大代价?四十多岁再设法跟男人怀孩子,那要多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毕竟四十六岁的女人跟男人苟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她还是带罪之身。这点江玥做到了,她出来了。只要出来,就不想再回去,江玥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法律追究不到的理由,这点普天成也坚信。如果能安安稳稳在外面自由着,她会反咬么,不可能!那么,她反咬的理由,只能是自由受到了威胁。 经胡兵这么一说,普天成心里越发有了底。他在欣赏胡兵的同时,对自己,又多了份自信。不过对马效林,普天成却有一点失望。要是胡兵那番话由马效林说出来,那该多好啊。至少,他普天成没培养错人。 培养错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被自己视为心腹的人。这些人如果头脑过于简单,在政治上不但难有作为,关键时候,还会坏你的大事。 不管这些了,症结找到后,就得对症下药,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 普天成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厅汪副厅长,两人约了地点,说好晚上九点见面。 搁下电话没多久,那部平日很少用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一看,是副秘书长李源发来短信,告知他瀚林书记去了北京。 去了北京? 这太突然了!普天成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瀚林书记这个时候去北京,为了什么?过了良久,他的思路才渐渐清晰,似乎,没有下午那么紧张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也在灭火。 灭火。放心吧,火不会烧起来! 保姆卢小卉唤他吃饭。“你吃吧,我不饿。”普天成应了一声,依旧站在那株巴西木前发呆。有了卢小卉的照顾,家里这些花,长得一天比一天茂盛,普天成却常常视而不见。卢小卉站在远处,愣愣地望住他,半天,走过来道:“普叔,我看您心上有事。”普天成像是突然被卢小卉惊醒,呵呵笑了两声,边往餐厅走边说:“你个孩子家,知道啥叫心上有事?” 卢小卉又愣了一会儿,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好,好,你知道,可我心里没事。” “心里没事您咋不吃饭,是我做得不好?” “做得好,我还到处夸你饭菜做得好呢。”普天成拿起了筷子。 “真的?”卢小卉眼睛一亮,快步来到普天成跟前,喜笑颜开地说,“普叔您多吃点。” ·3 晚九点,普天成来到人民剧院边上的望江楼,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在那儿等他。来到包间,汪明阳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很年轻,普天成好像在哪儿见过。 “好日子啊,明阳。”普天成笑着说了一句,目光盯在年轻女人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可惜一时记不起她是谁。 汪明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嘴里道:“托秘书长的福。”一看身后空着,不解地问:“怎么,一个人?”普天成说:“你想让我带一个团啊?” 汪明阳听出这是句挖苦话,讪讪地笑了笑,跟普天成介绍:“这位是省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的陶记者,也是栏目主持人,最近跟我们联合制作一个节目。” 那女孩伸出手,落落大方地说:“秘书长好,我叫陶举,陶器的陶,举人的举,请秘书长多多关照。” 这名字听上去真怪,也别扭,可陶举介绍得相当自信。 一听是记者,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有两种人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是记者,记者说是无冕之王,其实很垃圾,特别是这些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女记者,谁知道她们玩的是哪门子功夫;还有就是北京来的那些公子哥,这些人是猴子的身子老虎的口,说大话夸海口丝毫不脸红,你要半个北京城,他都敢答应。一旦他缠上你,一准会弄得你又赔夫人又折兵。普天成倒是没吃过这类人的亏,他向来坚持敬而远之的原则,之前的孙涛副书记,听说就让一个公子给坑了。 普天成收回遐思,不客气地说:“让这位记者回避一下,我还不太习惯当着记者的面说事。” 叫陶举的记者正想跟普天成套近乎呢,一张粉脸刚绽开迷人的笑容,小嘴儿还没来得及张,普天成就把她的笑给刻薄了回去。陶举起身,一时显得无措,汪明阳脸上也是尴尬,嘴张了几张,扭头冲陶举说:“外面还有包间,你先随便找一间坐下,我跟秘书长有重要事谈。”陶举似乎不甘心,好像她还从没让人这么驳过面子,但一看普天成的脸色,不敢再磨蹭,拿起坤包,出去了。 陶举刚走,普天成就批评道:“往后这种场合,少带生人来。” 汪明阳知道犯了错误,咧着嘴笑了笑:“下次改,下次一定改。” “多少个下次了,我看你迟早要毁到这些女人身上。” 汪明阳狡辩:“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跟她没啥,真的是为了工作。” 普天成没心就这个问题争论,没好气地说:“工作到办公室去谈。” 普天成误会了汪明阳,也误会了陶举。陶举跟汪明阳,真的没什么,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陶举想在《社会聚焦》栏目做一期普天成的专访,访谈内容她都设计好了,但苦于不认识普天成,才让汪明阳牵线。下午普天成并没跟汪明阳说啥事,汪明阳还以为普天成疲累了,想放松一下,就把陶举叫了来,哪知…… 普天成言归正传,问汪明阳:“最近吉东那边的风声听说了没?” 汪明阳脸一白,“听到了,那伙人很嚣张。” “那你还有心情请女人喝茶?” “这……是碰巧,碰巧遇在了一起。” “往后这种碰巧的事,少来点。”说完这句,普天成点了一支烟。这是很少有的事,汪明阳的记忆里,普天成从不抽烟,但今天普天成抽了,这说明,吉东那边的风波,不是小风波。当然,汪明阳也不是只懂风月而不懂别的,吉东风波有多大,他这个公安厅长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老想着有普天成在,任何风波都只不过是风波而已,波一下就风平浪静了,要不他怎么能当官场“教父”呢? “我问你,是不是牛如虎对江玥施加过压力?”普天成抽了两口,猛地将烟头摁灭,一双豹子眼瞪住了汪明阳。 汪明阳暗吸一口冷气,这事他一直瞒着没跟普天成讲,看来,现在是不讲不行了。其实,跟江玥施加压力的,不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牛如虎,正是汪明阳自己。上次普天成跟他交代过后,他亲自赶赴吉东,以铁腕手段将原监狱长丁茂盛这根钉子拔了出去,换上了心腹牛如虎,然后又找苏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按说事情到此就可为止,回来前一天,汪明阳突然心血来潮,为了让王化忠他们拉拢江玥的目的落空,他决计向江明施加压力,如果江玥胆敢胡说,就让她再回到监狱去。 弄巧成拙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汪明阳掐头去尾,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他没敢说是自己找的江玥,将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头上,反正普天成也不会找牛如虎对质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普天成听完,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汪明阳赶紧检讨:“这事我有责任,秘书长。怎么善后,您只管交代。”见汪明阳态度诚恳,普天成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你马上去趟吉东,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说的那些话,悉数收回来。另外,再想办法安抚一下她,女人是经不起恐吓的,如虎这一招,实在是败笔。” “安抚?”汪明阳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对这种女人,还要安抚,不如让她回里面安稳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阳是公安,公安向来认为,人只有进到监狱里,嘴才老实。 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这话让我失望。她既然能出来,你就关不牢她。再说,她只是一个女人,我们犯不着跟女人较真,我只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阳说了句脏话,普天成眉头微微一蹙,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道理,汪明阳还没到跟他讲道理的份上。 “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 “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 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 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器,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涵了多少东西! 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都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有,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自嘲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儿,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 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戴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 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指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 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躁,对方拨错号;笑得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地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 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 “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 自己身边,怎么净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成为杀手! 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 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的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 “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 “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 “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 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 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暴。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 “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 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她。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但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 “哥。”朱天彪唤了一声。 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 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 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跟人们传说的有差异,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 “怎么,有人翻后账?”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 “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道:“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待不下去了,再待,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凤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 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 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 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了,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 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 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 “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 替爸还债。 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 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的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 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不由得身上发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哪儿来的,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找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 “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 “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 干得出啊—— “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 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代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 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 ·4 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几个督查组也相继回来了。李源打电话问,普天成材料写完了没,普天成说还早呢。李源说马书记回来两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兴。”普天成说:“那就想办法让马书记高兴一点。”李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些土办法在马书记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说:“你找墨秘书长啊,跟他讨教一下,他不是点子多么?”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还好,一提,我都伤心得要哭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你老李是谁,老墨再不懂事,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吧。说说,又是啥故事?”普天成听上去真就像是关起门来写材料,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他的口气既轻松又诙谐,还有种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个装不住话的人,省委几位秘书长中,算他最没城府,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人缘反倒最好。谁心里有了疙瘩,都乐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称自己是秘书长中的管道工。没想这位管道工,也有让别人添堵的时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马超然他们回来后,办公厅安排了几桌饭,算是为督查组接风。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没再请示普天成,直接打电话给郭木,让他在桃园准备几桌。郭木安排了两个大包间,一间摆两桌,说这样吃起来热闹,李源也这样想。谁知具体安排位置的时候,墨彬有了意见。原来的安排是,马超然这个组跟黄副省长那个组在一起,人大郭顺安副主任那个组跟政协许副主席那个组在一起。墨彬不情愿跟黄副省长坐一屋,硬要李源调整,让他把黄副省长跟许副主席放一起,让郭顺安到他们这屋来。李源觉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觉得这样调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后还是按墨彬的意见办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不是墨彬不愿跟黄副省长坐一起,是超然副书记跟黄副省长有过节,墨彬怕坐一起影响超然书记的情绪。到了吃饭时间,超然副书记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会,就不参加了。李源一愣,紧着就找墨彬。墨彬正跟郭顺安亲热地拉着家常,一听马超然不来了,脸色当下就不一样了。他到外面给超然书记的秘书打电话,证实马超然确实来不了,秘书说超然书记已回宾馆休息了。墨彬就怪李源,说都是他,怎么能乱安排呢? 李源没跟墨彬计较,这种事计较不得,一计较就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到工作。对李源来说,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的是,郭副省长也没来,于川庆打来电话,说郭副省长临时有事,让他们不要等了。李源松下一口气,两位主要领导缺场,他的负担轻了些。毕竟,人大、政协领导招待起来相对省事些。李源于是安排上菜。郭顺安这天心情相当地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让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间,墨彬的话就出来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于就是不尊重马书记。郭顺安怕出事,劝墨彬少喝点,墨彬不听,他向来很少碰酒的,这天却不知咋,非要缠着跟别人喝,结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他摇摇晃晃要去给政协许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李源挡住了,说那边有郭木,不必他费心。没想墨彬腾地将酒瓶放桌上,“你凭什么阻拦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志,别忘了,若论排名,你还在我后面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墨彬会失态到如此程度。李源更是哭笑不得,念着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啥也没说,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个人在桃园一直挨到酒会结束。后来他听说,墨彬还借酒挖苦了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一顿,说余诗伦学问太深,把身子压住了,别人敬酒他连屁股都不动一下。 普天成听完哈哈大笑,“这个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闹的这笑话。” 普天成的反应让李源吃惊,李源原以为,普天成会在电话里狠狠将墨彬训斥一顿,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轻描淡写。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让我难堪。”李源说。 “没那么严重,大家一起共事,还不了解脾气?他不胜酒力,你就原谅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说原谅,检讨还来不及呢。”李源带着情绪道。 “小心眼儿了不是,要不要我这阵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道歉?” “别,别,别,秘书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忙吧,不打扰你了。”李源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没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这窝心事说给普天成。 “好,你也想开点,千万别搁心里。”普天成仍然乐呵呵的。 电话一合,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马超然不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有,墨彬为什么会失态?一般来说,这样的接风宴,大家顶多也就意思一下,不会真喝。墨彬平时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紧,死缠烂打都灌不进去,怎么会主动喝醉? 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普天成就认为,那些传说太过夸张,马超然在吉东,并没掌握到什么,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愿的方向走了。这么一想,他就兴致勃勃猜想起瀚林书记在北京的行动来。瀚林书记到北京,也快一周了,这一周,对谁来说,都不好过。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来电话了:“哥,你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到苏润了?”普天成问。 “见到了,跟他老婆一道来的,我啥也没说,话都是他老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就说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苏润清楚,用不着三番五次给他送记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点兴奋,“天彪啊,你帮了哥一个大忙,哥会记住的。” 朱天彪赶忙说:“哥,咱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苏润老婆反复交代过了,只要她男人在里面规规矩矩,出来照样有好日子过,那娘儿们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当然放心,你办的事,哥怎么能不放心。”普天成连着感叹了几句,又道,“天彪啊,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并把它办了。” “哥,你说。” “那个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带到东北去,这次就带走。” “哥……”朱天彪听上去有点为难。这事肯定会为难,如果不为难,普天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作斗争,斗争来斗争去,还是觉得,让金嫚离开吉东好。尽管金嫚没跟他讲离婚的事,但那双眼睛瞒不了他,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属于他了。对一个名分上不能属于他但又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让她尽可能地安全点。 普天成将金嫚的手机告诉了朱天彪,又强调道:“她可能不情愿去,但你要说服她。另外,你要对她好一点,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点不情愿。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难度,就算了吧,我另想办法。” “不,哥,我是怕……” “没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怕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说怕,我们兄弟不心虚。你带过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来。”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这个电话,普天成心里一下就踏实许多。他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瀚林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尾巴已全部砍断。 短信发出去后,普天成就坐在那儿等。这天正好是周末,卢小卉回了老家,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普天成也乐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受任何打扰。但是直等到晚上九点,瀚林书记还是没回过来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这种情况很少有,瀚林书记不论去哪儿,只要收到他的短信,一准会抽空回过来的。这次怎么了? 普天成扔下电话,去洗手间,刚把裤子脱了蹲马桶上,客厅里传来非常悦耳的一声响。普天成一听是短信来了,兴奋地起身就往外跑,裤子裸在半腿里,差点将他绊倒。他提好裤子,跑沙发前,拿起手机一看,心凉了半截。短信不是瀚林书记发来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说她在楼下,想上来造访,她问普天成欢迎不。 欢迎,欢迎,你们谁来我都欢迎。普天成心里一边气着,一边把短信删掉。他手机里从来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乔若瑄,乔若瑄还从来没翻过他手机,他是不习惯,手机里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觉就跟身上留了女人体香一样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万一手机丢失,这些短信到了别人手里。 删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来做什么?想法一出,他的浑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忍不住到了阳台,从阳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见楼下有人,心里纳闷,不会是恶作剧吧?想着,给秋燕妮回了一条短信,问她到底在哪儿。 手机很快叫响,大约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复,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将电话打了进来。普天成接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秋燕妮软绵绵的声音:“对不起,秘书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普天成克制住感情说:“秋总有事?”秋燕妮说:“是有件事,想跟秘书长汇报。”“明天不行吗?”普天成又问了一句,秋燕妮那边就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觉得自己绝情了点,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说:“也不是太着急,如果秘书长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挂电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郑斌源谈完,他曾给秋燕妮发过一条短信,婉转地提醒她,让她注意一下罗恬。秋燕妮一直没给过他答复,会不会?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这儿,他冲秋燕妮说:“你在楼下等着,我过一会儿下楼。”秋燕妮非常兴奋地嗯了一声。 普天成都要出门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快下楼,会不会显得情急了点?他回过身,想磨蹭一会儿,但时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钟,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人要是强行想把另一个人赶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他索性脱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快快地冲起澡来。热水澡冲完,普天成又想该换件衣服,毕竟是去见秋燕妮,穿太随便了说不过去。他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要么是白色短袖衬衫,要么就是式样老土灰不拉叽价格却很吓人的t恤。这也算是官员的一大特色吧,不论官当多大,衣服只有价格上的区别没有款式上的区别。有人戏说,官场文化最显明的体现一是在官员的着装上,另一是在官员的表情上。严谨、呆板、集体主义的装腔作势,是官员着装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说,**官员要么是清一色白,要么清一色灰,好像只有这两种颜色,才能代表他们的身份。普天成也注意观察过,你还甭说,**官员的着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没有哪个部门规定,**官员应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但大家的着装风格,却是惊人地统一。后来他才发现,不仅海东如此,全国各地,但凡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穿起衣服来都是远离时尚保持正统。这就让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会小会强调,红头文件发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标准和要求来,穿衣打扮这种本该十分个性化的事,反倒在机关个性不了。但你一细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员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样,那还能叫官员?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说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认出两种人来,一种是国家公务人员,另一种是吃青春饭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称为鸡。普天成骂他不严肃,怎么能把国家公务人员跟鸡扯到一起,那位作家据理相争,说人都是脸谱化的,文化会把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员,走在街上还是官员,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显出来。鸡也一样,脱了裤子躺床上是鸡,穿上裤子走在人群中,还是鸡,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里,逼她从良。这种歪理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内心里,他还是佩服作家的观察力的。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挑了一遍,发现没一件称心的,心里未免有些气恼,堂堂秘书长,出门时居然连件合意的衣服都找不到。最后,他还是穿了那天见金嫚时穿的那件墨绿色冰丝t恤。这衣服是他跟瀚林书记去内蒙考察时,鄂尔多斯厂家送的礼品,相对显得年轻一点,也富有朝气一点。回来开了一次会,大院里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来,听李源说,他夫人因为买不到这个颜色,专门托内蒙那边的同学,邮寄了一件。可见,主要领导的号召力,远不在工作上,吃饭穿衣,哪一件领导都能率先垂范。 对着镜子照了照,普天成感觉还行,又顺手抓起洗手台上很久不用的香水瓶,往身上喷了一点。做完这些,普天成忽然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从没有哪一次出门比今天麻烦。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朴典雅的**龙茶坊,普天成心里的答案,就显现出来了。其实,这个晚上的一应表现,就证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见秋燕妮的,特别想。 人不能骗自己,人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心里有什么结,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显得十分开心,从普天成上车到现在,她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容。等进了茶坊,她一阵忙碌,桌上便堆满了点心。**龙茶坊的点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风味。这是一家连锁店,生意也很火爆。普天成跟秋燕妮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坐满了人,秋燕妮说,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喝早茶气氛会更好。普天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秋燕妮这么晚了约他出来,到底想谈什么。 两名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壶香喷喷的碧螺春,飘着热气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开玩笑说:“你想摆夜宴啊?”秋燕妮妩媚一笑,“难得跟秘书长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点。”说着,冲服务员说了一句港语。普天成听不大懂,服务小姐浅浅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间里飘起古朴幽扬的音乐,那乐声似从遥远处传来,十分空旷。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秋燕妮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直想请秘书长坐坐的,今天总算心想事成了。” “不是老在一起么,怎么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普天成故意装糊涂。 “秘书长真是会说话,要是天天能跟秘书长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理由把自己搞那么紧张。 碰过杯后,秋燕妮又说:“我要再次谢谢秘书长,上次那条短信,等于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华。” 普天成没有接话,他在专注地欣赏着秋燕妮。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称一流,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样样做得娴熟而富有诗意,一看就是在茶坊里泡大的。加上那白皙、隽永、翘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动的兰花指,更让这一切动作有了神韵。普天成看得着迷。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却有一套,秋燕妮示范似的表演她的茶技时,他的一双眼球,跟着她的手滴溜溜转,这个女人,处处是风景。 忽然地,他就想起了那首诗:“日翘兰花三百遍,不辞长作大男人。”这是古时西坡对男人翘兰花指的欣赏,普天成却觉得,兰花只有翘在秋燕妮这样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无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脑子里冒出两个词来。 秋燕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把罗恬的事说了。罗恬的确为郑斌源提供了不少大华的机密,大华已将她除名。 “公司有人坚持要起诉她,我想起诉就不必了,毕竟有秘书长您的面子。再者,她也没把秘泄到哪里去。对郑总,大华是十分尊敬的,还请秘书长再做做工作,大华随时欢迎他的到来。大华得他,则得天下也。”秋燕妮说到这儿,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听又是要请郑斌源出山,普天成摇头道:“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吧,老郑既顽固又自负,他这个人,怕是没救了,就算瀚林书记请他,怕也未必就给面子。” 一提瀚林书记,秋燕妮脸上忽然多出一层颜色,刚才有着的红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气氛僵了一会儿,秋燕妮讪笑道:“秘书长说得对,郑总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大华请他,是委屈他了。不过,他这样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对罗恬很器重的,一毛过来的人,我们付出了诚心。” “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块点心,没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里却在想,付不付真心你们说了不算,得让职工说。 “可是,总有人在辜负着我们。”秋燕妮忽然就伤感起来,眼里浮上一层哀怨。普天成装作没看见,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看见的,看见了,它就往你心里钻。女人的哀怨、泪,是两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击中,普天成不想这么快就让秋燕妮击中。 “没这么厉害吧,他们也很难,没了饭碗,补偿又迟迟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头发,坐下道:“我忘了告诉秘书长,补偿已经如数兑现,十二条,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是么?”普天成暗自一惊。这消息他还不知道,最近他是焦头烂额,除了吉东那档子事,什么也顾不上。但他仍然装得镇静,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声,等秋燕妮把话说完。 “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拖了这么久,让秘书长为难了。”秋燕妮说着,斟了两杯路易十三,端到普天成面前。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一听十二条落实了,心里就有几分高兴,便接过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国平副省长就是国平副省长,他一抓,效果立马就不一样…… “好,兑现了就好,企业嘛,总要讲诚信。”普天成故意把声音拔高许多。其实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关于大华海东,他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十二条怎么兑现的,职工情绪现在怎么样,大华打算何时开工,能不能按期投产。但,这些事真要扯起来,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关键的,有些事他不该问,该让他知道的,国平副省长迟早会让他知道,如果他们要保密,他问了,那就是犯规。 两个人连着碰了几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吗?怎么拒绝了一年之久的邀请,会在今晚把栅栏给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见她,还是?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啥时换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从包间拉到了空旷的郊外,从繁杂的尘世拉到了远山远水处。红尘嘈杂心受累,何时与君逍遥去?心里充满无限期望和无限哀怨的秋燕妮这一刻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与君相诉了。 普天成一开始还抵抗着,不让秋燕妮眼里蕴动着的那股情点燃自己,但等几杯过后,他心里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活。 关于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实很深刻,她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到海东以后发生的故事,没有哪一幕能逃过普天成的眼睛。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对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还有她来海东的目的,都迫使他对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为秘书长,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界明说出来的任务,那就是留意和观察主要领导身边的女人。当然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为了主要领导的安全。如果确实遇上那种别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宠,他也得把话说出来。至于起不起作用,那是另一码事,不说则是他不称职。遗憾的是,对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选择沉默。瀚林书记倒是有意无意问过他几次,“这个秋总,有点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对女人了解深刻,你谈谈秋燕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这个时候,普天成就打哈哈:“书记笑话我呢,我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着呢。”瀚林书记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么听人说,你天成是个采花高手,怎么,跟我也装啊?”普天成只能苦笑,然后装作很无辜地说:“我可冤枉死了,这顶帽子实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归玩笑,在心里,普天成还是为瀚林书记捏把汗,不是说秋燕妮卑鄙,要说“卑鄙”两个字,还轮不到她,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普天成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摇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还是不猜为好。 但凡被某个公司派到国内来独挡一面的女人,不是豪杰便是大侠,只是这豪杰或大侠,一半用泪写成,另一半,还是用泪写成。外人看到的可能是她们的风光,普天成眼里看到的,却尽是苦难。 属于成功女人的苦难。 普天成总有一种感觉,秋燕妮到了海东,不是在续写她的辉煌,而是继续着她的苦难。 奇怪,怎么对她老有一种不平感呢?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摇摇头,想让内心干净些,也世俗些。人其实世俗了好活,比如现在,一旦他能世俗,这夜晚,就丰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这个夜晚,时间在普天成面前是静止不动的,或者,他已被带到了时间之外。他常常有这种幻觉,只是今晚,幻觉更强烈罢了。普天成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绝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确确实实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脸上浮动着麦浪一样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像麦浪一样起伏着,她说:“我请秘书长跳个舞,这么好的音乐,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来想拒绝,可是,可是当那只软绵绵的手触到他的掌心时,他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种反应,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顺着秋燕妮的牵引,朝大海深处走去。 乐声悠扬,舞曲悠扬,普天成走进沙滩,走进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围了。 他闻到一股气息,极陌生却又极熟悉的气息。那是海的气息,是吞没一切的气息。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只闻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还有,一种躲不过去的惆怅…… 潮起,又潮落。浪涌来,又退走。大地发出咆哮的声音,随后,又寂静无声,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双脚眼看迈不动了,他情愿就那么停下来,永远停在这个晚上。秋燕妮的双脚更是迈不动,她不只是情愿,而是有一种急切。又不知过了多久,海啸来了,只听得大地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便雷闪电鸣,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普天成脑子里忽地闪出一张脸,那张脸对他来说,既是阎王,也是菩萨。普天成猛地推开秋燕妮,心里发出一声喊:不能,坚决不能! 这个夜晚,普天成回来得很晚。逃离开龙茶坊,普天成并没有打车回来,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疯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迷宫,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远也走不出迷宫了。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瀚林书记发来的,很简练:知道了,你把后面的工作准备一下。 后面的工作?普天成好像还陷在迷宫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瀚林书记短信的意思。 另一条是广怀秘书长王静育发来的。王静育是打了电话,他没听到,才发来这条短信。 王静育说,乔若瑄两天前去了北京,还特意强调,估计跟班子变动的事有关。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来,这画面在他脑子里存了半个世纪。古城,军区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里玩儿捉迷藏。乔若瑄丢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在巷子里:“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乔若瑄丢失了! 这个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他想到那尊陶器,就他办公室里那尊,他想到陶器的颜色,陶器的造型,还有陶器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变成那尊陶器了。 ·2 ·1 金嫚来了。 上午她打过电话,哽咽着嗓子,说要到海州来。普天成连哄带劝,说自己最近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让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忙过这阵,他到吉东去看她。金嫚不高兴地说:“你天天说要来看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的脚步到过吉东,我是看清了,你嫌我了,不想要我了。”普天成赶忙说,“小嫚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对天发誓,这辈子不会扔下你不管。”金嫚冷冷地笑笑,“发誓顶什么用,能看到你才是真。”金嫚从来不用这样的口吻跟普天成说话,这么多年,向来是普天成说啥,她便听啥,很少有违背普天成意愿的时候。普天成心里多了个疑问,他猜想,金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也不敢再坚持,只能点头答应:“那好,你来吧,我这就给你订房间。” 跟于川庆拥有狮子楼一样,普天成也有自己固定的去处。位于西关大街井水坊的白云宾馆,就是普天成常去的地方。事实上省里不少领导,都有这么一个秘密场所,不便于公开安排的活动和明着接待的客人,都要安排到这里。当然,白云宾馆跟狮子楼还是有所不同,人家狮子楼是江海玲开的,属于红颜知己,白云宾馆的老板白玉双跟普天成却没这层关系。如果非要扯上一层关系,那就是龟山。普天成感叹的是,这辈子他生命中的很多缘,都跟龟山有关。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是在龟山,当年如果不在龟山做县长,也就没有他的今天。县长或县委书记这两个职位,是政治场上最关键的两个职位。它是中国官员的最低端,也是中国官员灵魂真正能够得到洗礼的地方,不经这两个职位的锤炼,你在政治上很难有大作为。龟山又是普天成获得宝物的地方。妙的是,金嫚也是龟山人,她是在龟山县一个叫旺村的小村庄出生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龟山。跟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的认识,也是在龟山。白玉双是龟山人,普天成当县委书记时,白玉双还在读中学,后来白玉双女承父业,跟着父亲养殖长毛兔,那时普天成已是吉东市长。有次他到龟山检查工作,在养殖场看到天真活泼的白玉双,他还跟白玉双的父亲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窝在深山糟蹋了,应该让她去读书。”玉双父亲听了他的话,将白玉双送出大山,到海州一家职业学院读酒店管理专业。结果这一读,就读出一个企业家。白玉双最早在海州白云宾馆打工,后来当领班,再后来,就成了客户部经理。白云宾馆一度经营不下去,市上想把这个包袱甩了,出台了改革方案,当时有不少人想通过改制把它买到手里,其中有些还是省里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谁也没想到,最后结果一公布,中标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白玉双。再后来,人们就知道,白玉双在海外有个亲戚,关键时候,是她海外的姑姑出巨资支持她。现在白云宾馆的管理都是沿用海外的管理模式,她姑姑是董事长,白玉双是总经理。 都说传奇在官场,其实真正的传奇永远在民间。官场永远都是按它特有的程序按部就班运行的,不会有人创造出传奇来。 普天成赶到白云宾馆时,金嫚已睡了一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幔,洒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大约是到了海州,金嫚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白毛玩具狗。她的姿态有点像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有普天成这棵大树,她把该经历的很多风雨都给躲避了,心理就永远停留在认识普天成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她邂逅过一只狗,纯白的吉娃娃,是主人遗弃在吉东那条叫状元巷的街巷里的。金嫚想把它领回来,可是没地方养,只好含泪把它送了人。之后,金嫚就开始喜欢玩具狗,她的身边总是有一条纯白的长毛玩具狗。金嫚今年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金嫚看上去比十年前丰满了许多,裹在睡衣里的身子丰腴而饱满,像成熟的玉米,特别是那对乳,似乎比刚认识普天成时又结实丰满了许多,一头长发如瀑布一样泻下来,裹住她裸露的脖颈还有半片粉白的胸,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散发着幽幽暗香。听见门铃响,金嫚从沙发上跃起身子,拖鞋也没顾上穿,赤脚就奔了过去。她太渴望见到普天成了,分开这么些年,从没像现在这样焦灼地思念过、渴盼过他。 门开了,普天成衣冠楚楚站在外面。面对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他每次都有种陌生感。他上下打量着金嫚,好像遇到一个不明白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 金嫚却不管这些,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叫了一声“天成哥”,一把拉过普天成,用脚蹬了门,就钻进了他怀里。 一股浪朝普天成袭来,花浪,香浪。普天成打了一个战,身子僵直着,任凭金嫚在他怀里撒野。金嫚像一只兔子,拱窝似的在普天成怀里乱拱。她搂住普天成的腰,先是在普天成胸膛上乱拱乱摸,嘴里发出热情而又明快的欢叫。接着又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吃吃一笑,“坏哥哥,想死我了。” 一声“坏哥哥”,叫得普天成骨头都化了,但他仍旧紧绷着身子,装着。装是官员必备的素质之一,也是男人必须有的一种手段。普天成这阵儿装,却不是伪装,他是怕,真的怕。 他为什么要怕呢?当初,他可是一点也不怕的,第一次把金嫚抱上床的时候,他身上燃着一团火,血管里的血往一个地方集中。他抱着她,像抱住一团海水,抱住一大块香喷喷的蛋糕。是的,蛋糕,普天成那时真有这样奇妙的想法。他把蛋糕扔在床上,一边解她衣服的扣子,一边想,这样可口的蛋糕,我怎么舍得留给别人呢?后来他像海水覆盖沙滩一样覆盖了他的蛋糕,金嫚在他身下发出瑟瑟的抖,那种抖刺激着他,也挑战着他的血性,他毫不犹豫,像一头健壮的牛,扎扎实实就把那块软绵绵的地犁了。等激情勃勃地耕耘完,他忽然发现,床上的金嫚并不像蛋糕,而是一块干净而又温暖的海绵。 他愿意倒在这堆海绵里。 那时年轻,年轻便意味着无所畏惧。 现在他老了,真的,普天成第一次发出老的感叹。不是说他的身体老了,而是心。男人一旦怕事的时候,就证明,他的心老了,面对世界,再也不敢放肆,不敢狂妄,不敢像狂风掠过大地一样无所顾忌。 他伸出手,想搂住她,迎合她的热情,鼓舞她的热情。可是手举到空中,却又生出一丝怕。怕什么呢,普天成一时想不明白。他不是对她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思念么,睡不着的夜里,不是也在一次次想着她的身体么,现在是怎么了? 普天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把手放到金嫚的身体上,任金嫚在他怀里热烈着,他自己却装作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想让金嫚先安静下来。应该安静下来,他想,最好先搞清她来省城的动机,毕竟,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况且,王化忠他们也在打她的主意,谨慎一点没错。 金嫚疯了一阵,渐渐冷却下来。她不想冷却,她想趁热打铁,把自己化在他怀里。可是普天成的僵硬提醒了她。女人是敏感的,男人身体的每一个变化,都能传递给她们信号。 “你真的不爱我了。”金嫚松开他,黯然说了一句,掉转身子,有些孤独地离开。后来她找拖鞋,找了半天,才记起拖鞋落在了卫生间里。金嫚扫兴地叹了一声,索性光着脚,反正她在普天成面前,也裸习惯了。 “先穿好衣服吧。”普天成在离金嫚不远的地方坐下。金嫚半裸着的身子让他不敢正视,尤其那对**,像两只亢奋中的藏羚羊,随时都要向他发起进攻。从第一次开始,带给他致命诱惑的,就是这对乱弹着的**。一度普天成还瞎想,如果有一天那对**变形了,他还会喜欢这个女人吗? 金嫚从沙发上起来,望住普天成,眼里含着委屈,“为什么?”她问了一句,却又下意识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想往身上套,套了一半,猛地扔开:“你怎么对我无动于衷?” 普天成笑了笑,“你个傻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别骗我,我能感觉到。”金嫚说着,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走过来,小鸟依人般,偎在了普天成怀里。 普天成的心动了动,他为自己的冷静羞耻。当男人试图对某个女人冷静时,这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发生了动摇。普天成倒是相信,金嫚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点也没动摇,他只是担心,多日不见的金嫚会不会抱着别的目的? “如果你嫌我,我现在就回去。”金嫚脸贴着普天成的胸膛,软软说了一句。普天成发现,金嫚黑亮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泪珠儿在闪。 他的心一软,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他是不该伤害她的,伤害谁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她。一个为他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人,一个曾经为他打了胎第二天却坚持着让他满足欲望的女人,一个在父母的威逼前始终咬着牙关,不肯说出他名字的女人,怎么就忍心伤害呢?一股内疚涌来,折磨着他,普天成颤颤地伸出手,搂住了金嫚。金嫚发出一片痉挛,半天,孩子似的笑了笑,又往他怀里偎得紧了些。 浪再次腾起,普天成再想让自己冷静,就很难了。他腾出一只手,带着试探地、含着欣赏地将金嫚那结实而又坚挺的**握在了手中,像握住自己亲爱的孩子。金嫚轻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闭上眼。一股久违了的激情涌来,普天成难以把持了。 都说官员是男人中最色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案,一旦曝光,必将主人妖魔化,尤其私生活方面,必是奢靡无耻。一些根本不了解政治场的所谓官场作家,也在作品里把官员的私生活写得糜烂至极。普天成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其实,在所有人的私生活中,官员的私生活是最谨慎也最受限制的,这限制不是来自哪个方面,而正是来自官员个人。 抛开别的不说,单是这巨大的工作压力,就可以让男人望色止步。 普天成有次跟于川庆开玩笑说:“当一天官,等于折两天寿,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实在是不划算。”于川庆笑道:“那是你,换上我们,不是两天,而是一周。”于川庆进而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不瞒你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种生活了,实在是心力不济啊。”普天成同情地叹了一声,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乔若瑄有时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两月都不回来,可每次那份作业,他交得都很艰难。从吉东到省里后,他身边再也没了别的女人,不是说他多正统,关键,心力不许啊。 普天成很悲壮地叹出一声,说来也是奇怪,见了金嫚,他的身体不知怎么就突然复活了。凡事都是讲缘分的,普天成现在越发相信这点。男人跟女人也是如此,有些女人,相处时间再长,你对她也生不出非分之想;有些女人则不,刚一见面,那种感觉就有了,还很强烈。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叫来不来电。普天成相信,他跟金嫚都是强电体,两人不能见面,一见面,准来电。 金嫚在他怀里蠕动着,像一条蚯蚓,要拱出一条沟来。普天成浑身发痒,也发热。金嫚的气息熏染着他,也刺激着他,尤其两条已完全露在外面的大腿,更令他胸闷气短。他的手终于不听使似的,摸了上去,一摸到那白嫩润滑的大腿,普天成的血液就沸腾了,仿佛忽然之间,他来了力量,一把抱起金嫚,老鹰啄小鸡一样啄起来。 金嫚发出更欢快的叫,间或还发出“嗷、嗷”的**。屋子被热浪淹没,两人迅速倒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快活起来…… 人活着有时候其实很简单,你不得不承认,多数时候,人类是在图一时之快。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让普天成热汗淋漓,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但空调那些冷气远远不能让他降温,他像被热雨淋透了般,气喘吁吁。金嫚也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她是嫁了男人,但那个男人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要求。其实金嫚自己也知道,心里有了普天成这样的男人,别的男人纵是再优秀,也看不进眼里。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偏又好吃懒做,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跟普天成的关系,常常拿这事威胁她、挖苦她。金嫚早就想跟他离婚,只是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前不久,她终于发现,男人跟店里招来的一个服务员有染。金嫚费了不少心机,终将男人跟服务员抓获。店是金嫚投资开的,男人下岗后一直找不到事做,金嫚又不想动用普天成这层关系,只好开家小音像店,让男人打发日子,也好腾出时间来让她没日没夜地思念普天成。捉奸捉了双,金嫚便理直气壮地跟男人离婚。男人起先不答应,还威胁要把金嫚跟普天成的关系说出去。金嫚笑笑,鼓励男人道:“你现在就去说,逢人就说,吉东要是嫌小,就到省城海州去说。你若不把这层关系给我扬明了,这个家,你一天也甭想进。”男人见她也豁了出去,心里怯了,加上那服务员也不肯罢休,非要嫁给他,他便提出一个狠毒的条件,房子和店铺都归他,金嫚再给他二十万,他就离婚。 金嫚一咬牙,应了。她是想赎回自己的身子,一心一意留给普天成。 金嫚**着身子,下去冲澡了。普天成痴痴地望住她,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具裸体啊。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幅油画,好像是法国一位大师作的,画中的女子也是**着身子,背对观众。他曾被那幅油画深深地吸引,那是不懂艺术的普天成第一次感受到了艺术的震撼力,感受到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渺小。现在,这震撼力再次袭击了他,普天成打个冷战,他怎么就忍心一次次去毁灭她、摧残她呢? 每次跟金嫚做完爱,普天成都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亵渎了女神,玷污了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 愈来愈强烈啊—— 金嫚很快冲洗完,再次回到床上,蜷缩着身子,偎在普天成怀里。普天成心疼地搂住她,听她说一些事儿。说来也是奇怪,普天成跟妻子乔若瑄从不这样,夫妻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办完就完了,也不交流,也不倾吐,更不会久长地搂着乔若瑄,说一些贴心话儿。跟金嫚就不同,每次做完,两个人总要拥搂着,说很长时间的话。金嫚有时也会故意挑逗他,让他再撒一次野。或者就像骑马一样,骑普天成身上,故意挠他痒痒。普天成呢,金嫚越闹,他越喜欢,也越兴奋,身体允许时,他会毫无节制地纵情在她身上。在吉东的时候,两个人曾有从周六一直相拥到周一早上七点的纪录。 她是一口井,一口清澈见底的井,人掉进去,不会淹死,只会游得兴奋。普天成曾这么比喻金嫚。 “如果我不当官,我情愿变成一只青蛙,永远地蜗居在你茂密的绿草里。”这是普天成当市委书记时,有次酒后跟金嫚吟的诗。说诗也许让人笑话,但确是他的心里话。现在,他又再次找到了蜗居的那份感觉。他将金嫚搂过来,胸贴着她的胸,坏坏地说:“你真是我的妖精,要让我一生一世地沉沦。” 金嫚撒了会儿娇,不撒了,这次到海州,她是有正事找普天成说的。金嫚说,王化忠找了她,跟那个叫江玥的女人。江玥写了一大堆材料,让她签名。普天成问是什么材料,金嫚说:“告你的材料啊,罗列了你十七条罪状,挺吓人的。” “十七条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王化忠和徐兆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单纯地想扳倒他,还是……王化忠上飞下跳他能理解,毕竟过去削过他的权,也逼他早早离开领导岗位,这对一个官员来说,等于就是要了他的命。而徐兆虎和江玥参与进来,他就有些想不通。特别是江玥,普天成仔细想过,对江玥,他问心无愧,自信没做错什么,她受的一切惩罚,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但这个女人竟然能无耻地反咬一口,说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普天成这一生,很少授意别人去做什么,他有个原则,就是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留把柄。授意别人,等于就是送一根链条,让别人再把自己拴住。 金嫚一气说了许多,包括江玥如何哭哭啼啼,说她也是受害者,上了普天成的当,还骂普天成是只老狐狸,手段狠着呢,玩腻了她,又把她一脚踹开。她提醒金嫚,跟普天成不会有结果。“你还是趁早醒悟吧,甭对他抱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笑话,他连我都敢踹,还会养你?” “他让我做黑账,从我那儿拿钱,然后买官或者养女人,出了事他又不承担一点责任,这种男人,良心早让狗吃了。” “听说他一次就要给省里那位高官送一百万,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不只查出的那个数,还有一大笔,被他私吞了,迟早有一天,他得吐出来。” “还有,他借探监的名,搞大了我的肚子,出来后又死不认账,等着吧,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省委,让省委做个了断。” 普天成听着听着,头发竖了起来,忽地坐起,打断金嫚问:“这话真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我也纳闷呢,你怎么会……”金嫚没敢把话说完。 “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金嫚抓住他的手,“做什么呀你,我还要让你抱。” 普天成说:“不行,我不能让她继续乱说下去。” 金嫚忽然白了脸,大着胆问:“那孩子,真是你的?” 普天成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剜了金嫚一眼。有些事跟金嫚是讲不清楚的,普天成到现在都不知道江玥怎么在里面怀的孕,如果有人硬要把这个孩子栽给他,后果将会很严重。虽然这种事迟早会有办法查清,但等查清,你的清白也就没了。 普天成穿了衣服,想喝水,金嫚忽地腾起身子,“对了,最要紧的事还没跟你说,他们……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 “哪个人?!” “就是省里去的马书记。” “什么?!” 这天普天成没陪金嫚吃晚饭,饭菜本来是订好了的,普天成往宾馆来的路上,给老板娘白玉双打过电话,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让她准备两个人的饭,简单一点,不要太奢侈。白玉双嗯了一声。白玉双这个女人,好就好在什么事也不问,普天成怎么交代,她就怎么办。她曾跟普天成说过一句话,对普天成启发很大,白玉双说:“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这张嘴,除了钱,什么也不能谈。生意人的耳朵,也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能听。”普天成当时笑着说:“经典。”过了一会儿,又问:“按你这种说法,我这张嘴,还有耳朵,应该谈什么,听什么?”白玉双矜持道:“你是领导,我哪敢乱说。”普天成笑了,没再追问下去。自己的耳朵和嘴还用问人么?身为秘书长,他的耳朵和眼睛,是用来听潮观潮的,任何风吹草动,潮起潮落,他都不能放过。他的嘴,是用来吹火的。有些火需要及时熄灭,他就要用灭火的功夫;有些火需要烧起来,他就得用煽风点火的本事。 金嫚说的话破坏了他的心境,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只好道:“晚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你自己下楼,他们会接待的。”金嫚知道他心里有了事,也不纠缠,听话地嗯了一声。普天成掏出一张卡,就是于川庆送他的那张,“这卡你拿去吧,上面有点钱,你先用。”金嫚脸一红,推托道:“我又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看你。”“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我手里也没用。”说着,硬将卡塞在了金嫚手里。金嫚拿了卡,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她这一笑,就显出憨来,普天成最喜欢的,还是金嫚这副憨样儿。他捧住金嫚的脸,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傻孩子,真想把你一口吃了。” “那你就吃。”金嫚说着,又贴上来。普天成将她揽怀里,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我得回去了,你明天也回去,留在这里影响不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 金嫚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本来就为普天成捏了一把汗,普天成不说这话,她心里还扑腾呢,一说,脸色立马变了,“不会真有事吧,我怕。” 普天成安慰似的拍拍金嫚的肩膀,“别怕,有我呢,放心吃你的饭去。”那样儿就像父亲在哄女儿。 有时候,普天成真就觉得,自己面对金嫚就像是面对女儿,但他又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罪恶感就重了。好在他用钱减轻着这种罪恶感,金嫚怕是想不到,刚才那张卡上,有二十万。这个数字普天成都没想到,张华泉出手真是大方啊。普天成有时候也想,下面这些人的钱从哪儿来?但旋即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嘲笑,你的钱又从哪儿来? 是的,有些问题不能去思考,一思考,反把自己的丑陋和虚假思考了出来。就比如他给金嫚钱一样,普天成从来不敢认真去想,他们之间,是爱,是情,还是什么? 世界是浑浊的,你的思想也应该浑浊。从踏入官场那一天,普天成就已是一个浑浊的人。只是到现在,他还浑浊得不够到位。不知怎么,普天成又想起了那件陶器,在他眼里,陶也是浑浊的,那份浑浊才是真正的浑浊。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七点,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瀚林书记叫他:“你上来一趟。” 普天成一阵紧张,瀚林书记的口气好像不大对劲。他暗自揣摩一会儿,往楼上去。其他人还没上班,楼上静悄悄的,普天成选择了乘电梯。 秘书董武不在,办公室里就瀚林书记一人,黑青着脸,像是被什么人惹恼了。普天成没敢问,心里敲着小边鼓,默站在桌子边上,等瀚林书记发话。 瀚林书记没看他,把手里的材料翻来翻去,像是在酝酿什么。普天成刚要开口,瀚林书记突然将材料猛地一摔,站起身,语气败坏地说:“怎么搞的,告状信满天飞,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心甘?!” 普天成吓得往后一缩,暗叫一声不好,身子接连打出几个冷战,瀚林书记原来是为他发火。 他垂下头,心里紧急思忖,又遇着什么败气的事了? “我一直强调,不要在女人身上犯错误,你们怎么就是不听?!”瀚林书记又骂了一句,坐下了。普天成明白过来,告状的定是江玥,他恨恨地咬了下牙,继续站着,等瀚林书记把火发完。 瀚林书记却忍住了,大约他也觉得脾气大了点,借故喝茶,让屋子的气氛缓和一下。片刻后,瀚林书记拿出一封密件,扔给普天成,“你自己看!” 普天成紧忙拿起材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冷汗下来了。 信是中纪委转来的,上面有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严查。再看内容,他就更震惊了。信中罗列了他在吉东的一系列事件,除反复被提起的民工案和吉东大厦外,这次又加了两条。一是玩弄女性。举报信把他描绘成了色狼,被他玩弄过的女性多达十余位,点出名字的就有金嫚、沈晓莹等好几位。令人发笑的是,江玥也成了受害者,她跟金嫚说的那些话,全写在了信中,末了,还特意强调,普天成在狱中玩弄了她,让她怀了孩子。江玥将这个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普天成却读得心惊肉跳。 另一条,看得普天成更加毛骨悚然。江玥把吉东大厦征地时的很多内幕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可以算得上是绝密。当时为了拆迁,苏润曾动用过黑势力,其中吉东化工厂原工会主席王潮起的腿就是让黑社会的人打断的,跟王潮起一同上访的一位女工还差点让苏润的手下**了。这些事,当时只有普天成跟少数几个常委知道真相,后来普天成责成原公安局长现在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平息了这起事件。王潮起办了工伤,除得到三十万元的赔偿外,市财政每月还发给他一份工资。那位女工后来被安排到了市档案局,成了国家公务员。普天成做梦也不会想到,王化忠他们连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他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宋瀚林。吉东大厦征地时苏润跟原吉化的矛盾他向当时的常务副省长宋瀚林汇报过,只是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他没敢向宋瀚林提起。现在被宋瀚林知道了,他除了惭愧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要知道,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隐瞒,特别是他跟宋瀚林这种关系,隐瞒就意味着欺骗,你可以做不到位,但绝不能欺骗! 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比欺骗更可怕的后果! 宋瀚林半躺在坐椅上,一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普天成的心捏得更紧了。半天,他张开嘴,唤了一声:“老书记……” 宋瀚林没有吭声,眼睛又往瓷实里闭了一下。普天成不敢再唤了,再唤下去,宋瀚林没准就会跳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格外凝重,普天成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好像是朝这边走来的。普天成正欲转身去堵门,脚步声又退了回去。而后,整层楼就像原野一般空寂。 普天成后悔得心都要出血了,早知如此,吉东大厦那个项目,他说啥也不上,有多少人毁在了大厦上啊。可当时,这个项目是吴玉浩书记钦点了的呀,他要是不豁出一切去上,能有今天?还有,苏润跟吴玉浩的关系以及后来跟瀚林书记的关系,都是他要考虑的,对他自己来说,吉东大厦是他的一个噩梦,一生再也不敢重复的噩梦。 想想,为了这个大厦,前前后后他花了多少心血。那个时期,他的头发一半都白了,将近半年时间,他失去了跟女人上床的兴趣,就是在金嫚面前,他也同样生不出一丝欲望!直到尘埃落定,该了结的事情了结掉,他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就这,金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 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瀚林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振作精神道:“天成啊,利害我就不跟你讲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最近你把手头的工作往下交交,腾出点精力。我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这些沉渣让它永远不要浮起!” “我……我明白了。”普天成说完,猛地转了身,他知道,该是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 当天上年,普天成就把手头的工作交给了副秘书长李源。他留给李源一个手机号,说找不到他时,就打这个号。李源惊讶地望住他,“头儿,不会出什么事吧?”普天成笑笑,“什么事也没有,瀚林书记交给我一个材料,我得闭门造车去了。”李源信以为真,松下一口气道:“不是有新来的笔杆子么,怎么还让你辛苦。”普天成说了句:“这个你就得问书记去,我回答不了。”拿上几件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三个小时后,马效林和胡兵到了海州。普天成让他们在白云宾馆等着,自己等一会儿过去。到了这节骨眼上,普天成还没忘潜一把,明明心里急得上火,恨不得立刻见到俩心腹,但心腹真的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他自己都慌得憋不住了,下面的人能憋住? 一小时后,三人见面了,是在白云宾馆装修豪华的茶室里。一看来的都是大领导,白玉双亲自张罗。普天成让白玉双沏一壶普洱茶,然后再温壶酒。白玉双领命去了,普天成望住马效林,“怎么搞的,越搞越乱。”马效林早就意识到不妙,支吾道:“他们太目中无人了,局势我控制不住。”普天成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盯在胡兵脸上,胡兵倒是镇静,他说:“马书记这次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我清楚。”普天成打断胡兵的话,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办得咋样?” 胡兵不吭声了。上次普天成交代他,让他抽空去见一见苏润,看看苏润的精神状态,顺便告诉苏润一声,就说有人惦记着他。 “没去?”普天成狐疑地盯住胡兵,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来。 胡兵不敢再搪塞,老实道:“去了,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他……他让你跟瀚林书记去看他。” “反了他了?!”普天成恶狠狠地吐出一句,正要发作,白玉双进来了,捧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宣纸包着的普洱。 “放下吧,我们自己来。”普天成说。白玉双点点头,瞟了眼马效林,知趣地退了出去。 胡兵张罗着要沏茶,普天成猛地夺过茶叶,扔在了一边。这个反常的动作越发让马效林和胡兵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心虚地垂下了头。 普天成并不是真要喝茶,茶和酒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不想让白玉双瞎猜。他叹了一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兵和马效林都不敢接话,尤其马效林,这些日子,眼见着马超然在吉东兴风作浪,他是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香,就算普天成不打电话,他也要赶过来了。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想办法,真的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效林想不出高招,他原以为,高层是不会把普天成怎么样的,有瀚林书记罩着,谁敢把他怎么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愁愁地锁起眉,这一刻,他的心有些冷,尤其在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候,如果事情处理不妥当,他想上一个台阶的梦,就只能破灭。 “说说吧,都有什么好的主意。”普天成比刚进来时镇定了些,说话的语气,也随和了一点。 马效林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又低下头沉默去了。 胡兵倒是显得有主见:“普书记,再也不能让江玥胡说了,她现在有点疯狂。” 普天成眼里闪过一层东西:“你的意思是?” “这段日子都是她在作怪,如果这张嘴封住了,别人的嘴巴也不好张开。” “怎么封,这女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效林突然接话道。胡兵没理马效林,按说,在马效林面前,胡兵是下级,应该注意分寸,可今天,胡兵把这个分寸丢了。 普天成瞟了眼马效林,目光又对住胡兵,“接着说。” “江玥以前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王化忠他们找过她多次,她都没跟着起哄,现在突然跳出来乱咬,背后一定有文章。” “什么文章?”马效林耐不住,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普天成厉声斥道:“什么毛病,不说话没人会拿你当哑巴!” 马效林脖子一缩,红着脸不说话了。胡兵这才又说:“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可能,监狱长调换得不是时候。” 普天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欣赏地望着胡兵,“把那瓶酒打开,我敬两位一杯。”胡兵受宠若惊,刚才说话时,他还反复思忖,要不要把心里的疑惑全讲出来,现在看来,讲了是对的。胡兵对普天成的膜拜又进了一步。他相信普天成早就想到了这点,他是在借这桩事,考验他们两个。 酒打开了,普天成举起酒杯,脸上换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效林啊,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一定要找到它的深层原因。二位辛苦了,来,我敬你们一杯。” 马效林跟胡兵慌忙捧起杯子,战战兢兢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望住胡兵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在这间看不见阳光的茶室里,那层暧昧让马效林心里不舒服。马效林斜睨了胡兵一眼,胡兵刚才的话他还是没听懂,江玥撕破脸,跟调换监狱长有什么关系? 谈话进行到这儿,普天成就没再继续下去。三个人将一瓶酒喝完,普天成说:“下年你们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什么时候回去,你们自己定,我先走一步。对了,过些日子组织部可能要搞测评,你们准备一下。” 最后这句话,说得两颗原本乱了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 普天成没跟马效林和胡兵继续交谈,是因为他觉得,话到点明为止,再谈就是多余。他找两人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江玥为什么会变?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好些日子,也让他的计划被迫推迟。按说,江玥是不该跟着乱起哄的,别人能凑热闹,她不能。江玥怎么起来的,怎么又到了重要领导岗位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别的话普天成不敢说,但如果没有他,江玥这一生,怕都进入不了权力的核心。财政局长啊,其作用比有些常委还要大。至于她后来的蜕变,普天成只能用“惋惜”两个字来形容。当然,如果当时他态度暖和一点,江玥也不至于被判那么重。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必然中又含着偶然,要怪也只能怪江玥,谁让她又跟王化忠他们搅在一起呢。脚踩两只船,看似一种保险的方式,实则是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无数事实证明,这种人从来就没保险过,掉进水里淹死的机会远大于那些忠心耿耿踩一只船的。政治在考验你的智慧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意志力和洞察力,脚踩两只船,说穿了还是意志不够坚决。千万别忘了,船跟船之间是有距离的。距离其实就是障碍,就是分歧,就是走得远和走不远的差别。现在,江玥跟他也有了距离,普天成并不后悔,当初提拔重用江玥没错,后来让司法部门追究她责任也没错,现在,江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攻击他,也没错。 朋友跟敌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有些人跨起来艰难,有些人跨起来却容易,江玥属于后者。 他必须要搞清楚的,是理由。无风不起浪,无浪不翻船。自己的船翻了,再把别人也拖下水,这就不止是卑鄙了,是狠毒。 江玥不是一个狠毒的女人,这点普天成相信。不狠毒的女人出狠招,必有理由! 普天成分析来分析去,也把原因找在了监狱里面。他猜想,一定是监狱调整了班子,新领导威胁到了江玥的自由。是啊,江玥为了出来,付出了多大代价?四十多岁再设法跟男人怀孩子,那要多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毕竟四十六岁的女人跟男人苟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她还是带罪之身。这点江玥做到了,她出来了。只要出来,就不想再回去,江玥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法律追究不到的理由,这点普天成也坚信。如果能安安稳稳在外面自由着,她会反咬么,不可能!那么,她反咬的理由,只能是自由受到了威胁。 经胡兵这么一说,普天成心里越发有了底。他在欣赏胡兵的同时,对自己,又多了份自信。不过对马效林,普天成却有一点失望。要是胡兵那番话由马效林说出来,那该多好啊。至少,他普天成没培养错人。 培养错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被自己视为心腹的人。这些人如果头脑过于简单,在政治上不但难有作为,关键时候,还会坏你的大事。 不管这些了,症结找到后,就得对症下药,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 普天成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厅汪副厅长,两人约了地点,说好晚上九点见面。 搁下电话没多久,那部平日很少用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一看,是副秘书长李源发来短信,告知他瀚林书记去了北京。 去了北京? 这太突然了!普天成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瀚林书记这个时候去北京,为了什么?过了良久,他的思路才渐渐清晰,似乎,没有下午那么紧张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也在灭火。 灭火。放心吧,火不会烧起来! 保姆卢小卉唤他吃饭。“你吃吧,我不饿。”普天成应了一声,依旧站在那株巴西木前发呆。有了卢小卉的照顾,家里这些花,长得一天比一天茂盛,普天成却常常视而不见。卢小卉站在远处,愣愣地望住他,半天,走过来道:“普叔,我看您心上有事。”普天成像是突然被卢小卉惊醒,呵呵笑了两声,边往餐厅走边说:“你个孩子家,知道啥叫心上有事?” 卢小卉又愣了一会儿,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好,好,你知道,可我心里没事。” “心里没事您咋不吃饭,是我做得不好?” “做得好,我还到处夸你饭菜做得好呢。”普天成拿起了筷子。 “真的?”卢小卉眼睛一亮,快步来到普天成跟前,喜笑颜开地说,“普叔您多吃点。” ·3 晚九点,普天成来到人民剧院边上的望江楼,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在那儿等他。来到包间,汪明阳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很年轻,普天成好像在哪儿见过。 “好日子啊,明阳。”普天成笑着说了一句,目光盯在年轻女人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可惜一时记不起她是谁。 汪明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嘴里道:“托秘书长的福。”一看身后空着,不解地问:“怎么,一个人?”普天成说:“你想让我带一个团啊?” 汪明阳听出这是句挖苦话,讪讪地笑了笑,跟普天成介绍:“这位是省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的陶记者,也是栏目主持人,最近跟我们联合制作一个节目。” 那女孩伸出手,落落大方地说:“秘书长好,我叫陶举,陶器的陶,举人的举,请秘书长多多关照。” 这名字听上去真怪,也别扭,可陶举介绍得相当自信。 一听是记者,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有两种人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是记者,记者说是无冕之王,其实很垃圾,特别是这些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女记者,谁知道她们玩的是哪门子功夫;还有就是北京来的那些公子哥,这些人是猴子的身子老虎的口,说大话夸海口丝毫不脸红,你要半个北京城,他都敢答应。一旦他缠上你,一准会弄得你又赔夫人又折兵。普天成倒是没吃过这类人的亏,他向来坚持敬而远之的原则,之前的孙涛副书记,听说就让一个公子给坑了。 普天成收回遐思,不客气地说:“让这位记者回避一下,我还不太习惯当着记者的面说事。” 叫陶举的记者正想跟普天成套近乎呢,一张粉脸刚绽开迷人的笑容,小嘴儿还没来得及张,普天成就把她的笑给刻薄了回去。陶举起身,一时显得无措,汪明阳脸上也是尴尬,嘴张了几张,扭头冲陶举说:“外面还有包间,你先随便找一间坐下,我跟秘书长有重要事谈。”陶举似乎不甘心,好像她还从没让人这么驳过面子,但一看普天成的脸色,不敢再磨蹭,拿起坤包,出去了。 陶举刚走,普天成就批评道:“往后这种场合,少带生人来。” 汪明阳知道犯了错误,咧着嘴笑了笑:“下次改,下次一定改。” “多少个下次了,我看你迟早要毁到这些女人身上。” 汪明阳狡辩:“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跟她没啥,真的是为了工作。” 普天成没心就这个问题争论,没好气地说:“工作到办公室去谈。” 普天成误会了汪明阳,也误会了陶举。陶举跟汪明阳,真的没什么,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陶举想在《社会聚焦》栏目做一期普天成的专访,访谈内容她都设计好了,但苦于不认识普天成,才让汪明阳牵线。下午普天成并没跟汪明阳说啥事,汪明阳还以为普天成疲累了,想放松一下,就把陶举叫了来,哪知…… 普天成言归正传,问汪明阳:“最近吉东那边的风声听说了没?” 汪明阳脸一白,“听到了,那伙人很嚣张。” “那你还有心情请女人喝茶?” “这……是碰巧,碰巧遇在了一起。” “往后这种碰巧的事,少来点。”说完这句,普天成点了一支烟。这是很少有的事,汪明阳的记忆里,普天成从不抽烟,但今天普天成抽了,这说明,吉东那边的风波,不是小风波。当然,汪明阳也不是只懂风月而不懂别的,吉东风波有多大,他这个公安厅长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老想着有普天成在,任何风波都只不过是风波而已,波一下就风平浪静了,要不他怎么能当官场“教父”呢? “我问你,是不是牛如虎对江玥施加过压力?”普天成抽了两口,猛地将烟头摁灭,一双豹子眼瞪住了汪明阳。 汪明阳暗吸一口冷气,这事他一直瞒着没跟普天成讲,看来,现在是不讲不行了。其实,跟江玥施加压力的,不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牛如虎,正是汪明阳自己。上次普天成跟他交代过后,他亲自赶赴吉东,以铁腕手段将原监狱长丁茂盛这根钉子拔了出去,换上了心腹牛如虎,然后又找苏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按说事情到此就可为止,回来前一天,汪明阳突然心血来潮,为了让王化忠他们拉拢江玥的目的落空,他决计向江明施加压力,如果江玥胆敢胡说,就让她再回到监狱去。 弄巧成拙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汪明阳掐头去尾,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他没敢说是自己找的江玥,将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头上,反正普天成也不会找牛如虎对质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普天成听完,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汪明阳赶紧检讨:“这事我有责任,秘书长。怎么善后,您只管交代。”见汪明阳态度诚恳,普天成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你马上去趟吉东,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说的那些话,悉数收回来。另外,再想办法安抚一下她,女人是经不起恐吓的,如虎这一招,实在是败笔。” “安抚?”汪明阳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对这种女人,还要安抚,不如让她回里面安稳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阳是公安,公安向来认为,人只有进到监狱里,嘴才老实。 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这话让我失望。她既然能出来,你就关不牢她。再说,她只是一个女人,我们犯不着跟女人较真,我只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阳说了句脏话,普天成眉头微微一蹙,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道理,汪明阳还没到跟他讲道理的份上。 “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 “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 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 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器,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涵了多少东西! 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都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有,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自嘲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儿,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 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戴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 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指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 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躁,对方拨错号;笑得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地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 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 “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 自己身边,怎么净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成为杀手! 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 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的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 “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 “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 “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 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 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暴。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 “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 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她。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但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 “哥。”朱天彪唤了一声。 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 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 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跟人们传说的有差异,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 “怎么,有人翻后账?”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 “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道:“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待不下去了,再待,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凤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 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 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 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了,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 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 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 “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 替爸还债。 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 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的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 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不由得身上发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哪儿来的,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找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 “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 “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 干得出啊—— “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 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代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 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 ·4 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几个督查组也相继回来了。李源打电话问,普天成材料写完了没,普天成说还早呢。李源说马书记回来两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兴。”普天成说:“那就想办法让马书记高兴一点。”李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些土办法在马书记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说:“你找墨秘书长啊,跟他讨教一下,他不是点子多么?”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还好,一提,我都伤心得要哭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你老李是谁,老墨再不懂事,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吧。说说,又是啥故事?”普天成听上去真就像是关起门来写材料,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他的口气既轻松又诙谐,还有种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个装不住话的人,省委几位秘书长中,算他最没城府,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人缘反倒最好。谁心里有了疙瘩,都乐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称自己是秘书长中的管道工。没想这位管道工,也有让别人添堵的时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马超然他们回来后,办公厅安排了几桌饭,算是为督查组接风。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没再请示普天成,直接打电话给郭木,让他在桃园准备几桌。郭木安排了两个大包间,一间摆两桌,说这样吃起来热闹,李源也这样想。谁知具体安排位置的时候,墨彬有了意见。原来的安排是,马超然这个组跟黄副省长那个组在一起,人大郭顺安副主任那个组跟政协许副主席那个组在一起。墨彬不情愿跟黄副省长坐一屋,硬要李源调整,让他把黄副省长跟许副主席放一起,让郭顺安到他们这屋来。李源觉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觉得这样调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后还是按墨彬的意见办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不是墨彬不愿跟黄副省长坐一起,是超然副书记跟黄副省长有过节,墨彬怕坐一起影响超然书记的情绪。到了吃饭时间,超然副书记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会,就不参加了。李源一愣,紧着就找墨彬。墨彬正跟郭顺安亲热地拉着家常,一听马超然不来了,脸色当下就不一样了。他到外面给超然书记的秘书打电话,证实马超然确实来不了,秘书说超然书记已回宾馆休息了。墨彬就怪李源,说都是他,怎么能乱安排呢? 李源没跟墨彬计较,这种事计较不得,一计较就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到工作。对李源来说,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的是,郭副省长也没来,于川庆打来电话,说郭副省长临时有事,让他们不要等了。李源松下一口气,两位主要领导缺场,他的负担轻了些。毕竟,人大、政协领导招待起来相对省事些。李源于是安排上菜。郭顺安这天心情相当地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让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间,墨彬的话就出来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于就是不尊重马书记。郭顺安怕出事,劝墨彬少喝点,墨彬不听,他向来很少碰酒的,这天却不知咋,非要缠着跟别人喝,结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他摇摇晃晃要去给政协许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李源挡住了,说那边有郭木,不必他费心。没想墨彬腾地将酒瓶放桌上,“你凭什么阻拦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志,别忘了,若论排名,你还在我后面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墨彬会失态到如此程度。李源更是哭笑不得,念着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啥也没说,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个人在桃园一直挨到酒会结束。后来他听说,墨彬还借酒挖苦了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一顿,说余诗伦学问太深,把身子压住了,别人敬酒他连屁股都不动一下。 普天成听完哈哈大笑,“这个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闹的这笑话。” 普天成的反应让李源吃惊,李源原以为,普天成会在电话里狠狠将墨彬训斥一顿,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轻描淡写。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让我难堪。”李源说。 “没那么严重,大家一起共事,还不了解脾气?他不胜酒力,你就原谅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说原谅,检讨还来不及呢。”李源带着情绪道。 “小心眼儿了不是,要不要我这阵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道歉?” “别,别,别,秘书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忙吧,不打扰你了。”李源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没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这窝心事说给普天成。 “好,你也想开点,千万别搁心里。”普天成仍然乐呵呵的。 电话一合,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马超然不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有,墨彬为什么会失态?一般来说,这样的接风宴,大家顶多也就意思一下,不会真喝。墨彬平时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紧,死缠烂打都灌不进去,怎么会主动喝醉? 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普天成就认为,那些传说太过夸张,马超然在吉东,并没掌握到什么,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愿的方向走了。这么一想,他就兴致勃勃猜想起瀚林书记在北京的行动来。瀚林书记到北京,也快一周了,这一周,对谁来说,都不好过。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来电话了:“哥,你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到苏润了?”普天成问。 “见到了,跟他老婆一道来的,我啥也没说,话都是他老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就说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苏润清楚,用不着三番五次给他送记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点兴奋,“天彪啊,你帮了哥一个大忙,哥会记住的。” 朱天彪赶忙说:“哥,咱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苏润老婆反复交代过了,只要她男人在里面规规矩矩,出来照样有好日子过,那娘儿们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当然放心,你办的事,哥怎么能不放心。”普天成连着感叹了几句,又道,“天彪啊,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并把它办了。” “哥,你说。” “那个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带到东北去,这次就带走。” “哥……”朱天彪听上去有点为难。这事肯定会为难,如果不为难,普天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作斗争,斗争来斗争去,还是觉得,让金嫚离开吉东好。尽管金嫚没跟他讲离婚的事,但那双眼睛瞒不了他,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属于他了。对一个名分上不能属于他但又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让她尽可能地安全点。 普天成将金嫚的手机告诉了朱天彪,又强调道:“她可能不情愿去,但你要说服她。另外,你要对她好一点,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点不情愿。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难度,就算了吧,我另想办法。” “不,哥,我是怕……” “没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怕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说怕,我们兄弟不心虚。你带过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来。”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这个电话,普天成心里一下就踏实许多。他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瀚林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尾巴已全部砍断。 短信发出去后,普天成就坐在那儿等。这天正好是周末,卢小卉回了老家,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普天成也乐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受任何打扰。但是直等到晚上九点,瀚林书记还是没回过来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这种情况很少有,瀚林书记不论去哪儿,只要收到他的短信,一准会抽空回过来的。这次怎么了? 普天成扔下电话,去洗手间,刚把裤子脱了蹲马桶上,客厅里传来非常悦耳的一声响。普天成一听是短信来了,兴奋地起身就往外跑,裤子裸在半腿里,差点将他绊倒。他提好裤子,跑沙发前,拿起手机一看,心凉了半截。短信不是瀚林书记发来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说她在楼下,想上来造访,她问普天成欢迎不。 欢迎,欢迎,你们谁来我都欢迎。普天成心里一边气着,一边把短信删掉。他手机里从来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乔若瑄,乔若瑄还从来没翻过他手机,他是不习惯,手机里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觉就跟身上留了女人体香一样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万一手机丢失,这些短信到了别人手里。 删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来做什么?想法一出,他的浑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忍不住到了阳台,从阳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见楼下有人,心里纳闷,不会是恶作剧吧?想着,给秋燕妮回了一条短信,问她到底在哪儿。 手机很快叫响,大约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复,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将电话打了进来。普天成接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秋燕妮软绵绵的声音:“对不起,秘书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普天成克制住感情说:“秋总有事?”秋燕妮说:“是有件事,想跟秘书长汇报。”“明天不行吗?”普天成又问了一句,秋燕妮那边就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觉得自己绝情了点,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说:“也不是太着急,如果秘书长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挂电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郑斌源谈完,他曾给秋燕妮发过一条短信,婉转地提醒她,让她注意一下罗恬。秋燕妮一直没给过他答复,会不会?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这儿,他冲秋燕妮说:“你在楼下等着,我过一会儿下楼。”秋燕妮非常兴奋地嗯了一声。 普天成都要出门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快下楼,会不会显得情急了点?他回过身,想磨蹭一会儿,但时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钟,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人要是强行想把另一个人赶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他索性脱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快快地冲起澡来。热水澡冲完,普天成又想该换件衣服,毕竟是去见秋燕妮,穿太随便了说不过去。他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要么是白色短袖衬衫,要么就是式样老土灰不拉叽价格却很吓人的t恤。这也算是官员的一大特色吧,不论官当多大,衣服只有价格上的区别没有款式上的区别。有人戏说,官场文化最显明的体现一是在官员的着装上,另一是在官员的表情上。严谨、呆板、集体主义的装腔作势,是官员着装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说,**官员要么是清一色白,要么清一色灰,好像只有这两种颜色,才能代表他们的身份。普天成也注意观察过,你还甭说,**官员的着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没有哪个部门规定,**官员应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但大家的着装风格,却是惊人地统一。后来他才发现,不仅海东如此,全国各地,但凡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穿起衣服来都是远离时尚保持正统。这就让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会小会强调,红头文件发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标准和要求来,穿衣打扮这种本该十分个性化的事,反倒在机关个性不了。但你一细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员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样,那还能叫官员?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说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认出两种人来,一种是国家公务人员,另一种是吃青春饭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称为鸡。普天成骂他不严肃,怎么能把国家公务人员跟鸡扯到一起,那位作家据理相争,说人都是脸谱化的,文化会把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员,走在街上还是官员,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显出来。鸡也一样,脱了裤子躺床上是鸡,穿上裤子走在人群中,还是鸡,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里,逼她从良。这种歪理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内心里,他还是佩服作家的观察力的。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挑了一遍,发现没一件称心的,心里未免有些气恼,堂堂秘书长,出门时居然连件合意的衣服都找不到。最后,他还是穿了那天见金嫚时穿的那件墨绿色冰丝t恤。这衣服是他跟瀚林书记去内蒙考察时,鄂尔多斯厂家送的礼品,相对显得年轻一点,也富有朝气一点。回来开了一次会,大院里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来,听李源说,他夫人因为买不到这个颜色,专门托内蒙那边的同学,邮寄了一件。可见,主要领导的号召力,远不在工作上,吃饭穿衣,哪一件领导都能率先垂范。 对着镜子照了照,普天成感觉还行,又顺手抓起洗手台上很久不用的香水瓶,往身上喷了一点。做完这些,普天成忽然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从没有哪一次出门比今天麻烦。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朴典雅的**龙茶坊,普天成心里的答案,就显现出来了。其实,这个晚上的一应表现,就证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见秋燕妮的,特别想。 人不能骗自己,人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心里有什么结,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显得十分开心,从普天成上车到现在,她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容。等进了茶坊,她一阵忙碌,桌上便堆满了点心。**龙茶坊的点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风味。这是一家连锁店,生意也很火爆。普天成跟秋燕妮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坐满了人,秋燕妮说,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喝早茶气氛会更好。普天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秋燕妮这么晚了约他出来,到底想谈什么。 两名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壶香喷喷的碧螺春,飘着热气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开玩笑说:“你想摆夜宴啊?”秋燕妮妩媚一笑,“难得跟秘书长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点。”说着,冲服务员说了一句港语。普天成听不大懂,服务小姐浅浅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间里飘起古朴幽扬的音乐,那乐声似从遥远处传来,十分空旷。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秋燕妮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直想请秘书长坐坐的,今天总算心想事成了。” “不是老在一起么,怎么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普天成故意装糊涂。 “秘书长真是会说话,要是天天能跟秘书长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理由把自己搞那么紧张。 碰过杯后,秋燕妮又说:“我要再次谢谢秘书长,上次那条短信,等于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华。” 普天成没有接话,他在专注地欣赏着秋燕妮。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称一流,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样样做得娴熟而富有诗意,一看就是在茶坊里泡大的。加上那白皙、隽永、翘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动的兰花指,更让这一切动作有了神韵。普天成看得着迷。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却有一套,秋燕妮示范似的表演她的茶技时,他的一双眼球,跟着她的手滴溜溜转,这个女人,处处是风景。 忽然地,他就想起了那首诗:“日翘兰花三百遍,不辞长作大男人。”这是古时西坡对男人翘兰花指的欣赏,普天成却觉得,兰花只有翘在秋燕妮这样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无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脑子里冒出两个词来。 秋燕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把罗恬的事说了。罗恬的确为郑斌源提供了不少大华的机密,大华已将她除名。 “公司有人坚持要起诉她,我想起诉就不必了,毕竟有秘书长您的面子。再者,她也没把秘泄到哪里去。对郑总,大华是十分尊敬的,还请秘书长再做做工作,大华随时欢迎他的到来。大华得他,则得天下也。”秋燕妮说到这儿,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听又是要请郑斌源出山,普天成摇头道:“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吧,老郑既顽固又自负,他这个人,怕是没救了,就算瀚林书记请他,怕也未必就给面子。” 一提瀚林书记,秋燕妮脸上忽然多出一层颜色,刚才有着的红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气氛僵了一会儿,秋燕妮讪笑道:“秘书长说得对,郑总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大华请他,是委屈他了。不过,他这样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对罗恬很器重的,一毛过来的人,我们付出了诚心。” “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块点心,没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里却在想,付不付真心你们说了不算,得让职工说。 “可是,总有人在辜负着我们。”秋燕妮忽然就伤感起来,眼里浮上一层哀怨。普天成装作没看见,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看见的,看见了,它就往你心里钻。女人的哀怨、泪,是两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击中,普天成不想这么快就让秋燕妮击中。 “没这么厉害吧,他们也很难,没了饭碗,补偿又迟迟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头发,坐下道:“我忘了告诉秘书长,补偿已经如数兑现,十二条,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是么?”普天成暗自一惊。这消息他还不知道,最近他是焦头烂额,除了吉东那档子事,什么也顾不上。但他仍然装得镇静,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声,等秋燕妮把话说完。 “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拖了这么久,让秘书长为难了。”秋燕妮说着,斟了两杯路易十三,端到普天成面前。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一听十二条落实了,心里就有几分高兴,便接过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国平副省长就是国平副省长,他一抓,效果立马就不一样…… “好,兑现了就好,企业嘛,总要讲诚信。”普天成故意把声音拔高许多。其实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关于大华海东,他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十二条怎么兑现的,职工情绪现在怎么样,大华打算何时开工,能不能按期投产。但,这些事真要扯起来,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关键的,有些事他不该问,该让他知道的,国平副省长迟早会让他知道,如果他们要保密,他问了,那就是犯规。 两个人连着碰了几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吗?怎么拒绝了一年之久的邀请,会在今晚把栅栏给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见她,还是?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啥时换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从包间拉到了空旷的郊外,从繁杂的尘世拉到了远山远水处。红尘嘈杂心受累,何时与君逍遥去?心里充满无限期望和无限哀怨的秋燕妮这一刻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与君相诉了。 普天成一开始还抵抗着,不让秋燕妮眼里蕴动着的那股情点燃自己,但等几杯过后,他心里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活。 关于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实很深刻,她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到海东以后发生的故事,没有哪一幕能逃过普天成的眼睛。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对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还有她来海东的目的,都迫使他对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为秘书长,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界明说出来的任务,那就是留意和观察主要领导身边的女人。当然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为了主要领导的安全。如果确实遇上那种别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宠,他也得把话说出来。至于起不起作用,那是另一码事,不说则是他不称职。遗憾的是,对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选择沉默。瀚林书记倒是有意无意问过他几次,“这个秋总,有点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对女人了解深刻,你谈谈秋燕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这个时候,普天成就打哈哈:“书记笑话我呢,我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着呢。”瀚林书记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么听人说,你天成是个采花高手,怎么,跟我也装啊?”普天成只能苦笑,然后装作很无辜地说:“我可冤枉死了,这顶帽子实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归玩笑,在心里,普天成还是为瀚林书记捏把汗,不是说秋燕妮卑鄙,要说“卑鄙”两个字,还轮不到她,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普天成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摇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还是不猜为好。 但凡被某个公司派到国内来独挡一面的女人,不是豪杰便是大侠,只是这豪杰或大侠,一半用泪写成,另一半,还是用泪写成。外人看到的可能是她们的风光,普天成眼里看到的,却尽是苦难。 属于成功女人的苦难。 普天成总有一种感觉,秋燕妮到了海东,不是在续写她的辉煌,而是继续着她的苦难。 奇怪,怎么对她老有一种不平感呢?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摇摇头,想让内心干净些,也世俗些。人其实世俗了好活,比如现在,一旦他能世俗,这夜晚,就丰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这个夜晚,时间在普天成面前是静止不动的,或者,他已被带到了时间之外。他常常有这种幻觉,只是今晚,幻觉更强烈罢了。普天成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绝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确确实实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脸上浮动着麦浪一样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像麦浪一样起伏着,她说:“我请秘书长跳个舞,这么好的音乐,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来想拒绝,可是,可是当那只软绵绵的手触到他的掌心时,他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种反应,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顺着秋燕妮的牵引,朝大海深处走去。 乐声悠扬,舞曲悠扬,普天成走进沙滩,走进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围了。 他闻到一股气息,极陌生却又极熟悉的气息。那是海的气息,是吞没一切的气息。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只闻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还有,一种躲不过去的惆怅…… 潮起,又潮落。浪涌来,又退走。大地发出咆哮的声音,随后,又寂静无声,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双脚眼看迈不动了,他情愿就那么停下来,永远停在这个晚上。秋燕妮的双脚更是迈不动,她不只是情愿,而是有一种急切。又不知过了多久,海啸来了,只听得大地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便雷闪电鸣,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普天成脑子里忽地闪出一张脸,那张脸对他来说,既是阎王,也是菩萨。普天成猛地推开秋燕妮,心里发出一声喊:不能,坚决不能! 这个夜晚,普天成回来得很晚。逃离开龙茶坊,普天成并没有打车回来,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疯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迷宫,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远也走不出迷宫了。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瀚林书记发来的,很简练:知道了,你把后面的工作准备一下。 后面的工作?普天成好像还陷在迷宫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瀚林书记短信的意思。 另一条是广怀秘书长王静育发来的。王静育是打了电话,他没听到,才发来这条短信。 王静育说,乔若瑄两天前去了北京,还特意强调,估计跟班子变动的事有关。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来,这画面在他脑子里存了半个世纪。古城,军区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里玩儿捉迷藏。乔若瑄丢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在巷子里:“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乔若瑄丢失了! 这个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他想到那尊陶器,就他办公室里那尊,他想到陶器的颜色,陶器的造型,还有陶器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变成那尊陶器了。 ·3 ·1 金嫚来了。 上午她打过电话,哽咽着嗓子,说要到海州来。普天成连哄带劝,说自己最近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让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忙过这阵,他到吉东去看她。金嫚不高兴地说:“你天天说要来看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的脚步到过吉东,我是看清了,你嫌我了,不想要我了。”普天成赶忙说,“小嫚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对天发誓,这辈子不会扔下你不管。”金嫚冷冷地笑笑,“发誓顶什么用,能看到你才是真。”金嫚从来不用这样的口吻跟普天成说话,这么多年,向来是普天成说啥,她便听啥,很少有违背普天成意愿的时候。普天成心里多了个疑问,他猜想,金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也不敢再坚持,只能点头答应:“那好,你来吧,我这就给你订房间。” 跟于川庆拥有狮子楼一样,普天成也有自己固定的去处。位于西关大街井水坊的白云宾馆,就是普天成常去的地方。事实上省里不少领导,都有这么一个秘密场所,不便于公开安排的活动和明着接待的客人,都要安排到这里。当然,白云宾馆跟狮子楼还是有所不同,人家狮子楼是江海玲开的,属于红颜知己,白云宾馆的老板白玉双跟普天成却没这层关系。如果非要扯上一层关系,那就是龟山。普天成感叹的是,这辈子他生命中的很多缘,都跟龟山有关。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是在龟山,当年如果不在龟山做县长,也就没有他的今天。县长或县委书记这两个职位,是政治场上最关键的两个职位。它是中国官员的最低端,也是中国官员灵魂真正能够得到洗礼的地方,不经这两个职位的锤炼,你在政治上很难有大作为。龟山又是普天成获得宝物的地方。妙的是,金嫚也是龟山人,她是在龟山县一个叫旺村的小村庄出生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龟山。跟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的认识,也是在龟山。白玉双是龟山人,普天成当县委书记时,白玉双还在读中学,后来白玉双女承父业,跟着父亲养殖长毛兔,那时普天成已是吉东市长。有次他到龟山检查工作,在养殖场看到天真活泼的白玉双,他还跟白玉双的父亲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窝在深山糟蹋了,应该让她去读书。”玉双父亲听了他的话,将白玉双送出大山,到海州一家职业学院读酒店管理专业。结果这一读,就读出一个企业家。白玉双最早在海州白云宾馆打工,后来当领班,再后来,就成了客户部经理。白云宾馆一度经营不下去,市上想把这个包袱甩了,出台了改革方案,当时有不少人想通过改制把它买到手里,其中有些还是省里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谁也没想到,最后结果一公布,中标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白玉双。再后来,人们就知道,白玉双在海外有个亲戚,关键时候,是她海外的姑姑出巨资支持她。现在白云宾馆的管理都是沿用海外的管理模式,她姑姑是董事长,白玉双是总经理。 都说传奇在官场,其实真正的传奇永远在民间。官场永远都是按它特有的程序按部就班运行的,不会有人创造出传奇来。 普天成赶到白云宾馆时,金嫚已睡了一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幔,洒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大约是到了海州,金嫚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白毛玩具狗。她的姿态有点像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有普天成这棵大树,她把该经历的很多风雨都给躲避了,心理就永远停留在认识普天成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她邂逅过一只狗,纯白的吉娃娃,是主人遗弃在吉东那条叫状元巷的街巷里的。金嫚想把它领回来,可是没地方养,只好含泪把它送了人。之后,金嫚就开始喜欢玩具狗,她的身边总是有一条纯白的长毛玩具狗。金嫚今年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金嫚看上去比十年前丰满了许多,裹在睡衣里的身子丰腴而饱满,像成熟的玉米,特别是那对乳,似乎比刚认识普天成时又结实丰满了许多,一头长发如瀑布一样泻下来,裹住她裸露的脖颈还有半片粉白的胸,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散发着幽幽暗香。听见门铃响,金嫚从沙发上跃起身子,拖鞋也没顾上穿,赤脚就奔了过去。她太渴望见到普天成了,分开这么些年,从没像现在这样焦灼地思念过、渴盼过他。 门开了,普天成衣冠楚楚站在外面。面对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他每次都有种陌生感。他上下打量着金嫚,好像遇到一个不明白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 金嫚却不管这些,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叫了一声“天成哥”,一把拉过普天成,用脚蹬了门,就钻进了他怀里。 一股浪朝普天成袭来,花浪,香浪。普天成打了一个战,身子僵直着,任凭金嫚在他怀里撒野。金嫚像一只兔子,拱窝似的在普天成怀里乱拱。她搂住普天成的腰,先是在普天成胸膛上乱拱乱摸,嘴里发出热情而又明快的欢叫。接着又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吃吃一笑,“坏哥哥,想死我了。” 一声“坏哥哥”,叫得普天成骨头都化了,但他仍旧紧绷着身子,装着。装是官员必备的素质之一,也是男人必须有的一种手段。普天成这阵儿装,却不是伪装,他是怕,真的怕。 他为什么要怕呢?当初,他可是一点也不怕的,第一次把金嫚抱上床的时候,他身上燃着一团火,血管里的血往一个地方集中。他抱着她,像抱住一团海水,抱住一大块香喷喷的蛋糕。是的,蛋糕,普天成那时真有这样奇妙的想法。他把蛋糕扔在床上,一边解她衣服的扣子,一边想,这样可口的蛋糕,我怎么舍得留给别人呢?后来他像海水覆盖沙滩一样覆盖了他的蛋糕,金嫚在他身下发出瑟瑟的抖,那种抖刺激着他,也挑战着他的血性,他毫不犹豫,像一头健壮的牛,扎扎实实就把那块软绵绵的地犁了。等激情勃勃地耕耘完,他忽然发现,床上的金嫚并不像蛋糕,而是一块干净而又温暖的海绵。 他愿意倒在这堆海绵里。 那时年轻,年轻便意味着无所畏惧。 现在他老了,真的,普天成第一次发出老的感叹。不是说他的身体老了,而是心。男人一旦怕事的时候,就证明,他的心老了,面对世界,再也不敢放肆,不敢狂妄,不敢像狂风掠过大地一样无所顾忌。 他伸出手,想搂住她,迎合她的热情,鼓舞她的热情。可是手举到空中,却又生出一丝怕。怕什么呢,普天成一时想不明白。他不是对她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思念么,睡不着的夜里,不是也在一次次想着她的身体么,现在是怎么了? 普天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把手放到金嫚的身体上,任金嫚在他怀里热烈着,他自己却装作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想让金嫚先安静下来。应该安静下来,他想,最好先搞清她来省城的动机,毕竟,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况且,王化忠他们也在打她的主意,谨慎一点没错。 金嫚疯了一阵,渐渐冷却下来。她不想冷却,她想趁热打铁,把自己化在他怀里。可是普天成的僵硬提醒了她。女人是敏感的,男人身体的每一个变化,都能传递给她们信号。 “你真的不爱我了。”金嫚松开他,黯然说了一句,掉转身子,有些孤独地离开。后来她找拖鞋,找了半天,才记起拖鞋落在了卫生间里。金嫚扫兴地叹了一声,索性光着脚,反正她在普天成面前,也裸习惯了。 “先穿好衣服吧。”普天成在离金嫚不远的地方坐下。金嫚半裸着的身子让他不敢正视,尤其那对**,像两只亢奋中的藏羚羊,随时都要向他发起进攻。从第一次开始,带给他致命诱惑的,就是这对乱弹着的**。一度普天成还瞎想,如果有一天那对**变形了,他还会喜欢这个女人吗? 金嫚从沙发上起来,望住普天成,眼里含着委屈,“为什么?”她问了一句,却又下意识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想往身上套,套了一半,猛地扔开:“你怎么对我无动于衷?” 普天成笑了笑,“你个傻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别骗我,我能感觉到。”金嫚说着,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走过来,小鸟依人般,偎在了普天成怀里。 普天成的心动了动,他为自己的冷静羞耻。当男人试图对某个女人冷静时,这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发生了动摇。普天成倒是相信,金嫚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点也没动摇,他只是担心,多日不见的金嫚会不会抱着别的目的? “如果你嫌我,我现在就回去。”金嫚脸贴着普天成的胸膛,软软说了一句。普天成发现,金嫚黑亮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泪珠儿在闪。 他的心一软,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他是不该伤害她的,伤害谁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她。一个为他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人,一个曾经为他打了胎第二天却坚持着让他满足欲望的女人,一个在父母的威逼前始终咬着牙关,不肯说出他名字的女人,怎么就忍心伤害呢?一股内疚涌来,折磨着他,普天成颤颤地伸出手,搂住了金嫚。金嫚发出一片痉挛,半天,孩子似的笑了笑,又往他怀里偎得紧了些。 浪再次腾起,普天成再想让自己冷静,就很难了。他腾出一只手,带着试探地、含着欣赏地将金嫚那结实而又坚挺的**握在了手中,像握住自己亲爱的孩子。金嫚轻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闭上眼。一股久违了的激情涌来,普天成难以把持了。 都说官员是男人中最色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案,一旦曝光,必将主人妖魔化,尤其私生活方面,必是奢靡无耻。一些根本不了解政治场的所谓官场作家,也在作品里把官员的私生活写得糜烂至极。普天成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其实,在所有人的私生活中,官员的私生活是最谨慎也最受限制的,这限制不是来自哪个方面,而正是来自官员个人。 抛开别的不说,单是这巨大的工作压力,就可以让男人望色止步。 普天成有次跟于川庆开玩笑说:“当一天官,等于折两天寿,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实在是不划算。”于川庆笑道:“那是你,换上我们,不是两天,而是一周。”于川庆进而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不瞒你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种生活了,实在是心力不济啊。”普天成同情地叹了一声,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乔若瑄有时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两月都不回来,可每次那份作业,他交得都很艰难。从吉东到省里后,他身边再也没了别的女人,不是说他多正统,关键,心力不许啊。 普天成很悲壮地叹出一声,说来也是奇怪,见了金嫚,他的身体不知怎么就突然复活了。凡事都是讲缘分的,普天成现在越发相信这点。男人跟女人也是如此,有些女人,相处时间再长,你对她也生不出非分之想;有些女人则不,刚一见面,那种感觉就有了,还很强烈。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叫来不来电。普天成相信,他跟金嫚都是强电体,两人不能见面,一见面,准来电。 金嫚在他怀里蠕动着,像一条蚯蚓,要拱出一条沟来。普天成浑身发痒,也发热。金嫚的气息熏染着他,也刺激着他,尤其两条已完全露在外面的大腿,更令他胸闷气短。他的手终于不听使似的,摸了上去,一摸到那白嫩润滑的大腿,普天成的血液就沸腾了,仿佛忽然之间,他来了力量,一把抱起金嫚,老鹰啄小鸡一样啄起来。 金嫚发出更欢快的叫,间或还发出“嗷、嗷”的**。屋子被热浪淹没,两人迅速倒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快活起来…… 人活着有时候其实很简单,你不得不承认,多数时候,人类是在图一时之快。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让普天成热汗淋漓,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但空调那些冷气远远不能让他降温,他像被热雨淋透了般,气喘吁吁。金嫚也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她是嫁了男人,但那个男人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要求。其实金嫚自己也知道,心里有了普天成这样的男人,别的男人纵是再优秀,也看不进眼里。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偏又好吃懒做,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跟普天成的关系,常常拿这事威胁她、挖苦她。金嫚早就想跟他离婚,只是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前不久,她终于发现,男人跟店里招来的一个服务员有染。金嫚费了不少心机,终将男人跟服务员抓获。店是金嫚投资开的,男人下岗后一直找不到事做,金嫚又不想动用普天成这层关系,只好开家小音像店,让男人打发日子,也好腾出时间来让她没日没夜地思念普天成。捉奸捉了双,金嫚便理直气壮地跟男人离婚。男人起先不答应,还威胁要把金嫚跟普天成的关系说出去。金嫚笑笑,鼓励男人道:“你现在就去说,逢人就说,吉东要是嫌小,就到省城海州去说。你若不把这层关系给我扬明了,这个家,你一天也甭想进。”男人见她也豁了出去,心里怯了,加上那服务员也不肯罢休,非要嫁给他,他便提出一个狠毒的条件,房子和店铺都归他,金嫚再给他二十万,他就离婚。 金嫚一咬牙,应了。她是想赎回自己的身子,一心一意留给普天成。 金嫚**着身子,下去冲澡了。普天成痴痴地望住她,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具裸体啊。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幅油画,好像是法国一位大师作的,画中的女子也是**着身子,背对观众。他曾被那幅油画深深地吸引,那是不懂艺术的普天成第一次感受到了艺术的震撼力,感受到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渺小。现在,这震撼力再次袭击了他,普天成打个冷战,他怎么就忍心一次次去毁灭她、摧残她呢? 每次跟金嫚做完爱,普天成都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亵渎了女神,玷污了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 愈来愈强烈啊—— 金嫚很快冲洗完,再次回到床上,蜷缩着身子,偎在普天成怀里。普天成心疼地搂住她,听她说一些事儿。说来也是奇怪,普天成跟妻子乔若瑄从不这样,夫妻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办完就完了,也不交流,也不倾吐,更不会久长地搂着乔若瑄,说一些贴心话儿。跟金嫚就不同,每次做完,两个人总要拥搂着,说很长时间的话。金嫚有时也会故意挑逗他,让他再撒一次野。或者就像骑马一样,骑普天成身上,故意挠他痒痒。普天成呢,金嫚越闹,他越喜欢,也越兴奋,身体允许时,他会毫无节制地纵情在她身上。在吉东的时候,两个人曾有从周六一直相拥到周一早上七点的纪录。 她是一口井,一口清澈见底的井,人掉进去,不会淹死,只会游得兴奋。普天成曾这么比喻金嫚。 “如果我不当官,我情愿变成一只青蛙,永远地蜗居在你茂密的绿草里。”这是普天成当市委书记时,有次酒后跟金嫚吟的诗。说诗也许让人笑话,但确是他的心里话。现在,他又再次找到了蜗居的那份感觉。他将金嫚搂过来,胸贴着她的胸,坏坏地说:“你真是我的妖精,要让我一生一世地沉沦。” 金嫚撒了会儿娇,不撒了,这次到海州,她是有正事找普天成说的。金嫚说,王化忠找了她,跟那个叫江玥的女人。江玥写了一大堆材料,让她签名。普天成问是什么材料,金嫚说:“告你的材料啊,罗列了你十七条罪状,挺吓人的。” “十七条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王化忠和徐兆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单纯地想扳倒他,还是……王化忠上飞下跳他能理解,毕竟过去削过他的权,也逼他早早离开领导岗位,这对一个官员来说,等于就是要了他的命。而徐兆虎和江玥参与进来,他就有些想不通。特别是江玥,普天成仔细想过,对江玥,他问心无愧,自信没做错什么,她受的一切惩罚,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但这个女人竟然能无耻地反咬一口,说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普天成这一生,很少授意别人去做什么,他有个原则,就是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留把柄。授意别人,等于就是送一根链条,让别人再把自己拴住。 金嫚一气说了许多,包括江玥如何哭哭啼啼,说她也是受害者,上了普天成的当,还骂普天成是只老狐狸,手段狠着呢,玩腻了她,又把她一脚踹开。她提醒金嫚,跟普天成不会有结果。“你还是趁早醒悟吧,甭对他抱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笑话,他连我都敢踹,还会养你?” “他让我做黑账,从我那儿拿钱,然后买官或者养女人,出了事他又不承担一点责任,这种男人,良心早让狗吃了。” “听说他一次就要给省里那位高官送一百万,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不只查出的那个数,还有一大笔,被他私吞了,迟早有一天,他得吐出来。” “还有,他借探监的名,搞大了我的肚子,出来后又死不认账,等着吧,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省委,让省委做个了断。” 普天成听着听着,头发竖了起来,忽地坐起,打断金嫚问:“这话真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我也纳闷呢,你怎么会……”金嫚没敢把话说完。 “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金嫚抓住他的手,“做什么呀你,我还要让你抱。” 普天成说:“不行,我不能让她继续乱说下去。” 金嫚忽然白了脸,大着胆问:“那孩子,真是你的?” 普天成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剜了金嫚一眼。有些事跟金嫚是讲不清楚的,普天成到现在都不知道江玥怎么在里面怀的孕,如果有人硬要把这个孩子栽给他,后果将会很严重。虽然这种事迟早会有办法查清,但等查清,你的清白也就没了。 普天成穿了衣服,想喝水,金嫚忽地腾起身子,“对了,最要紧的事还没跟你说,他们……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 “哪个人?!” “就是省里去的马书记。” “什么?!” 这天普天成没陪金嫚吃晚饭,饭菜本来是订好了的,普天成往宾馆来的路上,给老板娘白玉双打过电话,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让她准备两个人的饭,简单一点,不要太奢侈。白玉双嗯了一声。白玉双这个女人,好就好在什么事也不问,普天成怎么交代,她就怎么办。她曾跟普天成说过一句话,对普天成启发很大,白玉双说:“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这张嘴,除了钱,什么也不能谈。生意人的耳朵,也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能听。”普天成当时笑着说:“经典。”过了一会儿,又问:“按你这种说法,我这张嘴,还有耳朵,应该谈什么,听什么?”白玉双矜持道:“你是领导,我哪敢乱说。”普天成笑了,没再追问下去。自己的耳朵和嘴还用问人么?身为秘书长,他的耳朵和眼睛,是用来听潮观潮的,任何风吹草动,潮起潮落,他都不能放过。他的嘴,是用来吹火的。有些火需要及时熄灭,他就要用灭火的功夫;有些火需要烧起来,他就得用煽风点火的本事。 金嫚说的话破坏了他的心境,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只好道:“晚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你自己下楼,他们会接待的。”金嫚知道他心里有了事,也不纠缠,听话地嗯了一声。普天成掏出一张卡,就是于川庆送他的那张,“这卡你拿去吧,上面有点钱,你先用。”金嫚脸一红,推托道:“我又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看你。”“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我手里也没用。”说着,硬将卡塞在了金嫚手里。金嫚拿了卡,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她这一笑,就显出憨来,普天成最喜欢的,还是金嫚这副憨样儿。他捧住金嫚的脸,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傻孩子,真想把你一口吃了。” “那你就吃。”金嫚说着,又贴上来。普天成将她揽怀里,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我得回去了,你明天也回去,留在这里影响不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 金嫚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本来就为普天成捏了一把汗,普天成不说这话,她心里还扑腾呢,一说,脸色立马变了,“不会真有事吧,我怕。” 普天成安慰似的拍拍金嫚的肩膀,“别怕,有我呢,放心吃你的饭去。”那样儿就像父亲在哄女儿。 有时候,普天成真就觉得,自己面对金嫚就像是面对女儿,但他又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罪恶感就重了。好在他用钱减轻着这种罪恶感,金嫚怕是想不到,刚才那张卡上,有二十万。这个数字普天成都没想到,张华泉出手真是大方啊。普天成有时候也想,下面这些人的钱从哪儿来?但旋即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嘲笑,你的钱又从哪儿来? 是的,有些问题不能去思考,一思考,反把自己的丑陋和虚假思考了出来。就比如他给金嫚钱一样,普天成从来不敢认真去想,他们之间,是爱,是情,还是什么? 世界是浑浊的,你的思想也应该浑浊。从踏入官场那一天,普天成就已是一个浑浊的人。只是到现在,他还浑浊得不够到位。不知怎么,普天成又想起了那件陶器,在他眼里,陶也是浑浊的,那份浑浊才是真正的浑浊。 ·2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七点,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瀚林书记叫他:“你上来一趟。” 普天成一阵紧张,瀚林书记的口气好像不大对劲。他暗自揣摩一会儿,往楼上去。其他人还没上班,楼上静悄悄的,普天成选择了乘电梯。 秘书董武不在,办公室里就瀚林书记一人,黑青着脸,像是被什么人惹恼了。普天成没敢问,心里敲着小边鼓,默站在桌子边上,等瀚林书记发话。 瀚林书记没看他,把手里的材料翻来翻去,像是在酝酿什么。普天成刚要开口,瀚林书记突然将材料猛地一摔,站起身,语气败坏地说:“怎么搞的,告状信满天飞,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心甘?!” 普天成吓得往后一缩,暗叫一声不好,身子接连打出几个冷战,瀚林书记原来是为他发火。 他垂下头,心里紧急思忖,又遇着什么败气的事了? “我一直强调,不要在女人身上犯错误,你们怎么就是不听?!”瀚林书记又骂了一句,坐下了。普天成明白过来,告状的定是江玥,他恨恨地咬了下牙,继续站着,等瀚林书记把火发完。 瀚林书记却忍住了,大约他也觉得脾气大了点,借故喝茶,让屋子的气氛缓和一下。片刻后,瀚林书记拿出一封密件,扔给普天成,“你自己看!” 普天成紧忙拿起材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冷汗下来了。 信是中纪委转来的,上面有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严查。再看内容,他就更震惊了。信中罗列了他在吉东的一系列事件,除反复被提起的民工案和吉东大厦外,这次又加了两条。一是玩弄女性。举报信把他描绘成了色狼,被他玩弄过的女性多达十余位,点出名字的就有金嫚、沈晓莹等好几位。令人发笑的是,江玥也成了受害者,她跟金嫚说的那些话,全写在了信中,末了,还特意强调,普天成在狱中玩弄了她,让她怀了孩子。江玥将这个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普天成却读得心惊肉跳。 另一条,看得普天成更加毛骨悚然。江玥把吉东大厦征地时的很多内幕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可以算得上是绝密。当时为了拆迁,苏润曾动用过黑势力,其中吉东化工厂原工会主席王潮起的腿就是让黑社会的人打断的,跟王潮起一同上访的一位女工还差点让苏润的手下**了。这些事,当时只有普天成跟少数几个常委知道真相,后来普天成责成原公安局长现在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平息了这起事件。王潮起办了工伤,除得到三十万元的赔偿外,市财政每月还发给他一份工资。那位女工后来被安排到了市档案局,成了国家公务员。普天成做梦也不会想到,王化忠他们连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他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宋瀚林。吉东大厦征地时苏润跟原吉化的矛盾他向当时的常务副省长宋瀚林汇报过,只是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他没敢向宋瀚林提起。现在被宋瀚林知道了,他除了惭愧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要知道,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隐瞒,特别是他跟宋瀚林这种关系,隐瞒就意味着欺骗,你可以做不到位,但绝不能欺骗! 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比欺骗更可怕的后果! 宋瀚林半躺在坐椅上,一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普天成的心捏得更紧了。半天,他张开嘴,唤了一声:“老书记……” 宋瀚林没有吭声,眼睛又往瓷实里闭了一下。普天成不敢再唤了,再唤下去,宋瀚林没准就会跳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格外凝重,普天成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好像是朝这边走来的。普天成正欲转身去堵门,脚步声又退了回去。而后,整层楼就像原野一般空寂。 普天成后悔得心都要出血了,早知如此,吉东大厦那个项目,他说啥也不上,有多少人毁在了大厦上啊。可当时,这个项目是吴玉浩书记钦点了的呀,他要是不豁出一切去上,能有今天?还有,苏润跟吴玉浩的关系以及后来跟瀚林书记的关系,都是他要考虑的,对他自己来说,吉东大厦是他的一个噩梦,一生再也不敢重复的噩梦。 想想,为了这个大厦,前前后后他花了多少心血。那个时期,他的头发一半都白了,将近半年时间,他失去了跟女人上床的兴趣,就是在金嫚面前,他也同样生不出一丝欲望!直到尘埃落定,该了结的事情了结掉,他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就这,金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 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瀚林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振作精神道:“天成啊,利害我就不跟你讲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最近你把手头的工作往下交交,腾出点精力。我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这些沉渣让它永远不要浮起!” “我……我明白了。”普天成说完,猛地转了身,他知道,该是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 当天上年,普天成就把手头的工作交给了副秘书长李源。他留给李源一个手机号,说找不到他时,就打这个号。李源惊讶地望住他,“头儿,不会出什么事吧?”普天成笑笑,“什么事也没有,瀚林书记交给我一个材料,我得闭门造车去了。”李源信以为真,松下一口气道:“不是有新来的笔杆子么,怎么还让你辛苦。”普天成说了句:“这个你就得问书记去,我回答不了。”拿上几件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三个小时后,马效林和胡兵到了海州。普天成让他们在白云宾馆等着,自己等一会儿过去。到了这节骨眼上,普天成还没忘潜一把,明明心里急得上火,恨不得立刻见到俩心腹,但心腹真的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他自己都慌得憋不住了,下面的人能憋住? 一小时后,三人见面了,是在白云宾馆装修豪华的茶室里。一看来的都是大领导,白玉双亲自张罗。普天成让白玉双沏一壶普洱茶,然后再温壶酒。白玉双领命去了,普天成望住马效林,“怎么搞的,越搞越乱。”马效林早就意识到不妙,支吾道:“他们太目中无人了,局势我控制不住。”普天成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盯在胡兵脸上,胡兵倒是镇静,他说:“马书记这次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我清楚。”普天成打断胡兵的话,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办得咋样?” 胡兵不吭声了。上次普天成交代他,让他抽空去见一见苏润,看看苏润的精神状态,顺便告诉苏润一声,就说有人惦记着他。 “没去?”普天成狐疑地盯住胡兵,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来。 胡兵不敢再搪塞,老实道:“去了,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他……他让你跟瀚林书记去看他。” “反了他了?!”普天成恶狠狠地吐出一句,正要发作,白玉双进来了,捧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宣纸包着的普洱。 “放下吧,我们自己来。”普天成说。白玉双点点头,瞟了眼马效林,知趣地退了出去。 胡兵张罗着要沏茶,普天成猛地夺过茶叶,扔在了一边。这个反常的动作越发让马效林和胡兵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心虚地垂下了头。 普天成并不是真要喝茶,茶和酒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不想让白玉双瞎猜。他叹了一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兵和马效林都不敢接话,尤其马效林,这些日子,眼见着马超然在吉东兴风作浪,他是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香,就算普天成不打电话,他也要赶过来了。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想办法,真的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效林想不出高招,他原以为,高层是不会把普天成怎么样的,有瀚林书记罩着,谁敢把他怎么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愁愁地锁起眉,这一刻,他的心有些冷,尤其在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候,如果事情处理不妥当,他想上一个台阶的梦,就只能破灭。 “说说吧,都有什么好的主意。”普天成比刚进来时镇定了些,说话的语气,也随和了一点。 马效林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又低下头沉默去了。 胡兵倒是显得有主见:“普书记,再也不能让江玥胡说了,她现在有点疯狂。” 普天成眼里闪过一层东西:“你的意思是?” “这段日子都是她在作怪,如果这张嘴封住了,别人的嘴巴也不好张开。” “怎么封,这女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效林突然接话道。胡兵没理马效林,按说,在马效林面前,胡兵是下级,应该注意分寸,可今天,胡兵把这个分寸丢了。 普天成瞟了眼马效林,目光又对住胡兵,“接着说。” “江玥以前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王化忠他们找过她多次,她都没跟着起哄,现在突然跳出来乱咬,背后一定有文章。” “什么文章?”马效林耐不住,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普天成厉声斥道:“什么毛病,不说话没人会拿你当哑巴!” 马效林脖子一缩,红着脸不说话了。胡兵这才又说:“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可能,监狱长调换得不是时候。” 普天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欣赏地望着胡兵,“把那瓶酒打开,我敬两位一杯。”胡兵受宠若惊,刚才说话时,他还反复思忖,要不要把心里的疑惑全讲出来,现在看来,讲了是对的。胡兵对普天成的膜拜又进了一步。他相信普天成早就想到了这点,他是在借这桩事,考验他们两个。 酒打开了,普天成举起酒杯,脸上换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效林啊,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一定要找到它的深层原因。二位辛苦了,来,我敬你们一杯。” 马效林跟胡兵慌忙捧起杯子,战战兢兢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望住胡兵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在这间看不见阳光的茶室里,那层暧昧让马效林心里不舒服。马效林斜睨了胡兵一眼,胡兵刚才的话他还是没听懂,江玥撕破脸,跟调换监狱长有什么关系? 谈话进行到这儿,普天成就没再继续下去。三个人将一瓶酒喝完,普天成说:“下年你们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什么时候回去,你们自己定,我先走一步。对了,过些日子组织部可能要搞测评,你们准备一下。” 最后这句话,说得两颗原本乱了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 普天成没跟马效林和胡兵继续交谈,是因为他觉得,话到点明为止,再谈就是多余。他找两人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江玥为什么会变?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好些日子,也让他的计划被迫推迟。按说,江玥是不该跟着乱起哄的,别人能凑热闹,她不能。江玥怎么起来的,怎么又到了重要领导岗位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别的话普天成不敢说,但如果没有他,江玥这一生,怕都进入不了权力的核心。财政局长啊,其作用比有些常委还要大。至于她后来的蜕变,普天成只能用“惋惜”两个字来形容。当然,如果当时他态度暖和一点,江玥也不至于被判那么重。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必然中又含着偶然,要怪也只能怪江玥,谁让她又跟王化忠他们搅在一起呢。脚踩两只船,看似一种保险的方式,实则是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无数事实证明,这种人从来就没保险过,掉进水里淹死的机会远大于那些忠心耿耿踩一只船的。政治在考验你的智慧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意志力和洞察力,脚踩两只船,说穿了还是意志不够坚决。千万别忘了,船跟船之间是有距离的。距离其实就是障碍,就是分歧,就是走得远和走不远的差别。现在,江玥跟他也有了距离,普天成并不后悔,当初提拔重用江玥没错,后来让司法部门追究她责任也没错,现在,江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攻击他,也没错。 朋友跟敌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有些人跨起来艰难,有些人跨起来却容易,江玥属于后者。 他必须要搞清楚的,是理由。无风不起浪,无浪不翻船。自己的船翻了,再把别人也拖下水,这就不止是卑鄙了,是狠毒。 江玥不是一个狠毒的女人,这点普天成相信。不狠毒的女人出狠招,必有理由! 普天成分析来分析去,也把原因找在了监狱里面。他猜想,一定是监狱调整了班子,新领导威胁到了江玥的自由。是啊,江玥为了出来,付出了多大代价?四十多岁再设法跟男人怀孩子,那要多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毕竟四十六岁的女人跟男人苟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她还是带罪之身。这点江玥做到了,她出来了。只要出来,就不想再回去,江玥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法律追究不到的理由,这点普天成也坚信。如果能安安稳稳在外面自由着,她会反咬么,不可能!那么,她反咬的理由,只能是自由受到了威胁。 经胡兵这么一说,普天成心里越发有了底。他在欣赏胡兵的同时,对自己,又多了份自信。不过对马效林,普天成却有一点失望。要是胡兵那番话由马效林说出来,那该多好啊。至少,他普天成没培养错人。 培养错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被自己视为心腹的人。这些人如果头脑过于简单,在政治上不但难有作为,关键时候,还会坏你的大事。 不管这些了,症结找到后,就得对症下药,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 普天成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厅汪副厅长,两人约了地点,说好晚上九点见面。 搁下电话没多久,那部平日很少用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一看,是副秘书长李源发来短信,告知他瀚林书记去了北京。 去了北京? 这太突然了!普天成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瀚林书记这个时候去北京,为了什么?过了良久,他的思路才渐渐清晰,似乎,没有下午那么紧张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也在灭火。 灭火。放心吧,火不会烧起来! 保姆卢小卉唤他吃饭。“你吃吧,我不饿。”普天成应了一声,依旧站在那株巴西木前发呆。有了卢小卉的照顾,家里这些花,长得一天比一天茂盛,普天成却常常视而不见。卢小卉站在远处,愣愣地望住他,半天,走过来道:“普叔,我看您心上有事。”普天成像是突然被卢小卉惊醒,呵呵笑了两声,边往餐厅走边说:“你个孩子家,知道啥叫心上有事?” 卢小卉又愣了一会儿,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好,好,你知道,可我心里没事。” “心里没事您咋不吃饭,是我做得不好?” “做得好,我还到处夸你饭菜做得好呢。”普天成拿起了筷子。 “真的?”卢小卉眼睛一亮,快步来到普天成跟前,喜笑颜开地说,“普叔您多吃点。” 晚九点,普天成来到人民剧院边上的望江楼,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在那儿等他。来到包间,汪明阳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很年轻,普天成好像在哪儿见过。 “好日子啊,明阳。”普天成笑着说了一句,目光盯在年轻女人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可惜一时记不起她是谁。 汪明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嘴里道:“托秘书长的福。”一看身后空着,不解地问:“怎么,一个人?”普天成说:“你想让我带一个团啊?” 汪明阳听出这是句挖苦话,讪讪地笑了笑,跟普天成介绍:“这位是省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的陶记者,也是栏目主持人,最近跟我们联合制作一个节目。” 那女孩伸出手,落落大方地说:“秘书长好,我叫陶举,陶器的陶,举人的举,请秘书长多多关照。” 这名字听上去真怪,也别扭,可陶举介绍得相当自信。 一听是记者,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有两种人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是记者,记者说是无冕之王,其实很垃圾,特别是这些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女记者,谁知道她们玩的是哪门子功夫;还有就是北京来的那些公子哥,这些人是猴子的身子老虎的口,说大话夸海口丝毫不脸红,你要半个北京城,他都敢答应。一旦他缠上你,一准会弄得你又赔夫人又折兵。普天成倒是没吃过这类人的亏,他向来坚持敬而远之的原则,之前的孙涛副书记,听说就让一个公子给坑了。 普天成收回遐思,不客气地说:“让这位记者回避一下,我还不太习惯当着记者的面说事。” 叫陶举的记者正想跟普天成套近乎呢,一张粉脸刚绽开迷人的笑容,小嘴儿还没来得及张,普天成就把她的笑给刻薄了回去。陶举起身,一时显得无措,汪明阳脸上也是尴尬,嘴张了几张,扭头冲陶举说:“外面还有包间,你先随便找一间坐下,我跟秘书长有重要事谈。”陶举似乎不甘心,好像她还从没让人这么驳过面子,但一看普天成的脸色,不敢再磨蹭,拿起坤包,出去了。 陶举刚走,普天成就批评道:“往后这种场合,少带生人来。” 汪明阳知道犯了错误,咧着嘴笑了笑:“下次改,下次一定改。” “多少个下次了,我看你迟早要毁到这些女人身上。” 汪明阳狡辩:“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跟她没啥,真的是为了工作。” 普天成没心就这个问题争论,没好气地说:“工作到办公室去谈。” 普天成误会了汪明阳,也误会了陶举。陶举跟汪明阳,真的没什么,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陶举想在《社会聚焦》栏目做一期普天成的专访,访谈内容她都设计好了,但苦于不认识普天成,才让汪明阳牵线。下午普天成并没跟汪明阳说啥事,汪明阳还以为普天成疲累了,想放松一下,就把陶举叫了来,哪知…… 普天成言归正传,问汪明阳:“最近吉东那边的风声听说了没?” 汪明阳脸一白,“听到了,那伙人很嚣张。” “那你还有心情请女人喝茶?” “这……是碰巧,碰巧遇在了一起。” “往后这种碰巧的事,少来点。”说完这句,普天成点了一支烟。这是很少有的事,汪明阳的记忆里,普天成从不抽烟,但今天普天成抽了,这说明,吉东那边的风波,不是小风波。当然,汪明阳也不是只懂风月而不懂别的,吉东风波有多大,他这个公安厅长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老想着有普天成在,任何风波都只不过是风波而已,波一下就风平浪静了,要不他怎么能当官场“教父”呢? “我问你,是不是牛如虎对江玥施加过压力?”普天成抽了两口,猛地将烟头摁灭,一双豹子眼瞪住了汪明阳。 汪明阳暗吸一口冷气,这事他一直瞒着没跟普天成讲,看来,现在是不讲不行了。其实,跟江玥施加压力的,不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牛如虎,正是汪明阳自己。上次普天成跟他交代过后,他亲自赶赴吉东,以铁腕手段将原监狱长丁茂盛这根钉子拔了出去,换上了心腹牛如虎,然后又找苏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按说事情到此就可为止,回来前一天,汪明阳突然心血来潮,为了让王化忠他们拉拢江玥的目的落空,他决计向江明施加压力,如果江玥胆敢胡说,就让她再回到监狱去。 弄巧成拙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汪明阳掐头去尾,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他没敢说是自己找的江玥,将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头上,反正普天成也不会找牛如虎对质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普天成听完,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汪明阳赶紧检讨:“这事我有责任,秘书长。怎么善后,您只管交代。”见汪明阳态度诚恳,普天成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你马上去趟吉东,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说的那些话,悉数收回来。另外,再想办法安抚一下她,女人是经不起恐吓的,如虎这一招,实在是败笔。” “安抚?”汪明阳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对这种女人,还要安抚,不如让她回里面安稳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阳是公安,公安向来认为,人只有进到监狱里,嘴才老实。 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这话让我失望。她既然能出来,你就关不牢她。再说,她只是一个女人,我们犯不着跟女人较真,我只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阳说了句脏话,普天成眉头微微一蹙,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道理,汪明阳还没到跟他讲道理的份上。 “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 “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 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 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器,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涵了多少东西! 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都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有,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自嘲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儿,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 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戴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 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指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 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躁,对方拨错号;笑得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地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 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 “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 自己身边,怎么净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成为杀手! 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 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的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 “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 “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 “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 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 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暴。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 “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 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她。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但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 “哥。”朱天彪唤了一声。 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 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 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跟人们传说的有差异,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 “怎么,有人翻后账?”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 “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道:“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待不下去了,再待,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凤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 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 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 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了,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 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 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 “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 替爸还债。 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 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的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 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不由得身上发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哪儿来的,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找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 “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 “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 干得出啊—— “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 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代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 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 ·4 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几个督查组也相继回来了。李源打电话问,普天成材料写完了没,普天成说还早呢。李源说马书记回来两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兴。”普天成说:“那就想办法让马书记高兴一点。”李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些土办法在马书记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说:“你找墨秘书长啊,跟他讨教一下,他不是点子多么?”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还好,一提,我都伤心得要哭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你老李是谁,老墨再不懂事,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吧。说说,又是啥故事?”普天成听上去真就像是关起门来写材料,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他的口气既轻松又诙谐,还有种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个装不住话的人,省委几位秘书长中,算他最没城府,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人缘反倒最好。谁心里有了疙瘩,都乐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称自己是秘书长中的管道工。没想这位管道工,也有让别人添堵的时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马超然他们回来后,办公厅安排了几桌饭,算是为督查组接风。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没再请示普天成,直接打电话给郭木,让他在桃园准备几桌。郭木安排了两个大包间,一间摆两桌,说这样吃起来热闹,李源也这样想。谁知具体安排位置的时候,墨彬有了意见。原来的安排是,马超然这个组跟黄副省长那个组在一起,人大郭顺安副主任那个组跟政协许副主席那个组在一起。墨彬不情愿跟黄副省长坐一屋,硬要李源调整,让他把黄副省长跟许副主席放一起,让郭顺安到他们这屋来。李源觉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觉得这样调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后还是按墨彬的意见办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不是墨彬不愿跟黄副省长坐一起,是超然副书记跟黄副省长有过节,墨彬怕坐一起影响超然书记的情绪。到了吃饭时间,超然副书记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会,就不参加了。李源一愣,紧着就找墨彬。墨彬正跟郭顺安亲热地拉着家常,一听马超然不来了,脸色当下就不一样了。他到外面给超然书记的秘书打电话,证实马超然确实来不了,秘书说超然书记已回宾馆休息了。墨彬就怪李源,说都是他,怎么能乱安排呢? 李源没跟墨彬计较,这种事计较不得,一计较就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到工作。对李源来说,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的是,郭副省长也没来,于川庆打来电话,说郭副省长临时有事,让他们不要等了。李源松下一口气,两位主要领导缺场,他的负担轻了些。毕竟,人大、政协领导招待起来相对省事些。李源于是安排上菜。郭顺安这天心情相当地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让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间,墨彬的话就出来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于就是不尊重马书记。郭顺安怕出事,劝墨彬少喝点,墨彬不听,他向来很少碰酒的,这天却不知咋,非要缠着跟别人喝,结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他摇摇晃晃要去给政协许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李源挡住了,说那边有郭木,不必他费心。没想墨彬腾地将酒瓶放桌上,“你凭什么阻拦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志,别忘了,若论排名,你还在我后面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墨彬会失态到如此程度。李源更是哭笑不得,念着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啥也没说,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个人在桃园一直挨到酒会结束。后来他听说,墨彬还借酒挖苦了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一顿,说余诗伦学问太深,把身子压住了,别人敬酒他连屁股都不动一下。 普天成听完哈哈大笑,“这个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闹的这笑话。” 普天成的反应让李源吃惊,李源原以为,普天成会在电话里狠狠将墨彬训斥一顿,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轻描淡写。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让我难堪。”李源说。 “没那么严重,大家一起共事,还不了解脾气?他不胜酒力,你就原谅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说原谅,检讨还来不及呢。”李源带着情绪道。 “小心眼儿了不是,要不要我这阵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道歉?” “别,别,别,秘书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忙吧,不打扰你了。”李源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没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这窝心事说给普天成。 “好,你也想开点,千万别搁心里。”普天成仍然乐呵呵的。 电话一合,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马超然不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有,墨彬为什么会失态?一般来说,这样的接风宴,大家顶多也就意思一下,不会真喝。墨彬平时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紧,死缠烂打都灌不进去,怎么会主动喝醉? 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普天成就认为,那些传说太过夸张,马超然在吉东,并没掌握到什么,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愿的方向走了。这么一想,他就兴致勃勃猜想起瀚林书记在北京的行动来。瀚林书记到北京,也快一周了,这一周,对谁来说,都不好过。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来电话了:“哥,你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到苏润了?”普天成问。 “见到了,跟他老婆一道来的,我啥也没说,话都是他老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就说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苏润清楚,用不着三番五次给他送记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点兴奋,“天彪啊,你帮了哥一个大忙,哥会记住的。” 朱天彪赶忙说:“哥,咱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苏润老婆反复交代过了,只要她男人在里面规规矩矩,出来照样有好日子过,那娘儿们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当然放心,你办的事,哥怎么能不放心。”普天成连着感叹了几句,又道,“天彪啊,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并把它办了。” “哥,你说。” “那个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带到东北去,这次就带走。” “哥……”朱天彪听上去有点为难。这事肯定会为难,如果不为难,普天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作斗争,斗争来斗争去,还是觉得,让金嫚离开吉东好。尽管金嫚没跟他讲离婚的事,但那双眼睛瞒不了他,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属于他了。对一个名分上不能属于他但又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让她尽可能地安全点。 普天成将金嫚的手机告诉了朱天彪,又强调道:“她可能不情愿去,但你要说服她。另外,你要对她好一点,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点不情愿。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难度,就算了吧,我另想办法。” “不,哥,我是怕……” “没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怕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说怕,我们兄弟不心虚。你带过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来。”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这个电话,普天成心里一下就踏实许多。他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瀚林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尾巴已全部砍断。 短信发出去后,普天成就坐在那儿等。这天正好是周末,卢小卉回了老家,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普天成也乐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受任何打扰。但是直等到晚上九点,瀚林书记还是没回过来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这种情况很少有,瀚林书记不论去哪儿,只要收到他的短信,一准会抽空回过来的。这次怎么了? 普天成扔下电话,去洗手间,刚把裤子脱了蹲马桶上,客厅里传来非常悦耳的一声响。普天成一听是短信来了,兴奋地起身就往外跑,裤子裸在半腿里,差点将他绊倒。他提好裤子,跑沙发前,拿起手机一看,心凉了半截。短信不是瀚林书记发来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说她在楼下,想上来造访,她问普天成欢迎不。 欢迎,欢迎,你们谁来我都欢迎。普天成心里一边气着,一边把短信删掉。他手机里从来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乔若瑄,乔若瑄还从来没翻过他手机,他是不习惯,手机里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觉就跟身上留了女人体香一样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万一手机丢失,这些短信到了别人手里。 删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来做什么?想法一出,他的浑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忍不住到了阳台,从阳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见楼下有人,心里纳闷,不会是恶作剧吧?想着,给秋燕妮回了一条短信,问她到底在哪儿。 手机很快叫响,大约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复,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将电话打了进来。普天成接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秋燕妮软绵绵的声音:“对不起,秘书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普天成克制住感情说:“秋总有事?”秋燕妮说:“是有件事,想跟秘书长汇报。”“明天不行吗?”普天成又问了一句,秋燕妮那边就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觉得自己绝情了点,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说:“也不是太着急,如果秘书长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挂电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郑斌源谈完,他曾给秋燕妮发过一条短信,婉转地提醒她,让她注意一下罗恬。秋燕妮一直没给过他答复,会不会?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这儿,他冲秋燕妮说:“你在楼下等着,我过一会儿下楼。”秋燕妮非常兴奋地嗯了一声。 普天成都要出门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快下楼,会不会显得情急了点?他回过身,想磨蹭一会儿,但时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钟,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人要是强行想把另一个人赶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他索性脱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快快地冲起澡来。热水澡冲完,普天成又想该换件衣服,毕竟是去见秋燕妮,穿太随便了说不过去。他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要么是白色短袖衬衫,要么就是式样老土灰不拉叽价格却很吓人的t恤。这也算是官员的一大特色吧,不论官当多大,衣服只有价格上的区别没有款式上的区别。有人戏说,官场文化最显明的体现一是在官员的着装上,另一是在官员的表情上。严谨、呆板、集体主义的装腔作势,是官员着装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说,**官员要么是清一色白,要么清一色灰,好像只有这两种颜色,才能代表他们的身份。普天成也注意观察过,你还甭说,**官员的着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没有哪个部门规定,**官员应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但大家的着装风格,却是惊人地统一。后来他才发现,不仅海东如此,全国各地,但凡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穿起衣服来都是远离时尚保持正统。这就让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会小会强调,红头文件发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标准和要求来,穿衣打扮这种本该十分个性化的事,反倒在机关个性不了。但你一细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员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样,那还能叫官员?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说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认出两种人来,一种是国家公务人员,另一种是吃青春饭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称为鸡。普天成骂他不严肃,怎么能把国家公务人员跟鸡扯到一起,那位作家据理相争,说人都是脸谱化的,文化会把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员,走在街上还是官员,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显出来。鸡也一样,脱了裤子躺床上是鸡,穿上裤子走在人群中,还是鸡,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里,逼她从良。这种歪理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内心里,他还是佩服作家的观察力的。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挑了一遍,发现没一件称心的,心里未免有些气恼,堂堂秘书长,出门时居然连件合意的衣服都找不到。最后,他还是穿了那天见金嫚时穿的那件墨绿色冰丝t恤。这衣服是他跟瀚林书记去内蒙考察时,鄂尔多斯厂家送的礼品,相对显得年轻一点,也富有朝气一点。回来开了一次会,大院里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来,听李源说,他夫人因为买不到这个颜色,专门托内蒙那边的同学,邮寄了一件。可见,主要领导的号召力,远不在工作上,吃饭穿衣,哪一件领导都能率先垂范。 对着镜子照了照,普天成感觉还行,又顺手抓起洗手台上很久不用的香水瓶,往身上喷了一点。做完这些,普天成忽然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从没有哪一次出门比今天麻烦。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朴典雅的**龙茶坊,普天成心里的答案,就显现出来了。其实,这个晚上的一应表现,就证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见秋燕妮的,特别想。 人不能骗自己,人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心里有什么结,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显得十分开心,从普天成上车到现在,她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容。等进了茶坊,她一阵忙碌,桌上便堆满了点心。**龙茶坊的点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风味。这是一家连锁店,生意也很火爆。普天成跟秋燕妮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坐满了人,秋燕妮说,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喝早茶气氛会更好。普天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秋燕妮这么晚了约他出来,到底想谈什么。 两名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壶香喷喷的碧螺春,飘着热气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开玩笑说:“你想摆夜宴啊?”秋燕妮妩媚一笑,“难得跟秘书长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点。”说着,冲服务员说了一句港语。普天成听不大懂,服务小姐浅浅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间里飘起古朴幽扬的音乐,那乐声似从遥远处传来,十分空旷。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秋燕妮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直想请秘书长坐坐的,今天总算心想事成了。” “不是老在一起么,怎么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普天成故意装糊涂。 “秘书长真是会说话,要是天天能跟秘书长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理由把自己搞那么紧张。 碰过杯后,秋燕妮又说:“我要再次谢谢秘书长,上次那条短信,等于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华。” 普天成没有接话,他在专注地欣赏着秋燕妮。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称一流,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样样做得娴熟而富有诗意,一看就是在茶坊里泡大的。加上那白皙、隽永、翘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动的兰花指,更让这一切动作有了神韵。普天成看得着迷。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却有一套,秋燕妮示范似的表演她的茶技时,他的一双眼球,跟着她的手滴溜溜转,这个女人,处处是风景。 忽然地,他就想起了那首诗:“日翘兰花三百遍,不辞长作大男人。”这是古时西坡对男人翘兰花指的欣赏,普天成却觉得,兰花只有翘在秋燕妮这样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无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脑子里冒出两个词来。 秋燕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把罗恬的事说了。罗恬的确为郑斌源提供了不少大华的机密,大华已将她除名。 “公司有人坚持要起诉她,我想起诉就不必了,毕竟有秘书长您的面子。再者,她也没把秘泄到哪里去。对郑总,大华是十分尊敬的,还请秘书长再做做工作,大华随时欢迎他的到来。大华得他,则得天下也。”秋燕妮说到这儿,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听又是要请郑斌源出山,普天成摇头道:“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吧,老郑既顽固又自负,他这个人,怕是没救了,就算瀚林书记请他,怕也未必就给面子。” 一提瀚林书记,秋燕妮脸上忽然多出一层颜色,刚才有着的红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气氛僵了一会儿,秋燕妮讪笑道:“秘书长说得对,郑总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大华请他,是委屈他了。不过,他这样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对罗恬很器重的,一毛过来的人,我们付出了诚心。” “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块点心,没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里却在想,付不付真心你们说了不算,得让职工说。 “可是,总有人在辜负着我们。”秋燕妮忽然就伤感起来,眼里浮上一层哀怨。普天成装作没看见,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看见的,看见了,它就往你心里钻。女人的哀怨、泪,是两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击中,普天成不想这么快就让秋燕妮击中。 “没这么厉害吧,他们也很难,没了饭碗,补偿又迟迟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头发,坐下道:“我忘了告诉秘书长,补偿已经如数兑现,十二条,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是么?”普天成暗自一惊。这消息他还不知道,最近他是焦头烂额,除了吉东那档子事,什么也顾不上。但他仍然装得镇静,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声,等秋燕妮把话说完。 “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拖了这么久,让秘书长为难了。”秋燕妮说着,斟了两杯路易十三,端到普天成面前。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一听十二条落实了,心里就有几分高兴,便接过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国平副省长就是国平副省长,他一抓,效果立马就不一样…… “好,兑现了就好,企业嘛,总要讲诚信。”普天成故意把声音拔高许多。其实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关于大华海东,他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十二条怎么兑现的,职工情绪现在怎么样,大华打算何时开工,能不能按期投产。但,这些事真要扯起来,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关键的,有些事他不该问,该让他知道的,国平副省长迟早会让他知道,如果他们要保密,他问了,那就是犯规。 两个人连着碰了几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吗?怎么拒绝了一年之久的邀请,会在今晚把栅栏给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见她,还是?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啥时换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从包间拉到了空旷的郊外,从繁杂的尘世拉到了远山远水处。红尘嘈杂心受累,何时与君逍遥去?心里充满无限期望和无限哀怨的秋燕妮这一刻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与君相诉了。 普天成一开始还抵抗着,不让秋燕妮眼里蕴动着的那股情点燃自己,但等几杯过后,他心里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活。 关于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实很深刻,她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到海东以后发生的故事,没有哪一幕能逃过普天成的眼睛。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对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还有她来海东的目的,都迫使他对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为秘书长,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界明说出来的任务,那就是留意和观察主要领导身边的女人。当然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为了主要领导的安全。如果确实遇上那种别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宠,他也得把话说出来。至于起不起作用,那是另一码事,不说则是他不称职。遗憾的是,对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选择沉默。瀚林书记倒是有意无意问过他几次,“这个秋总,有点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对女人了解深刻,你谈谈秋燕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这个时候,普天成就打哈哈:“书记笑话我呢,我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着呢。”瀚林书记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么听人说,你天成是个采花高手,怎么,跟我也装啊?”普天成只能苦笑,然后装作很无辜地说:“我可冤枉死了,这顶帽子实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归玩笑,在心里,普天成还是为瀚林书记捏把汗,不是说秋燕妮卑鄙,要说“卑鄙”两个字,还轮不到她,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普天成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摇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还是不猜为好。 但凡被某个公司派到国内来独挡一面的女人,不是豪杰便是大侠,只是这豪杰或大侠,一半用泪写成,另一半,还是用泪写成。外人看到的可能是她们的风光,普天成眼里看到的,却尽是苦难。 属于成功女人的苦难。 普天成总有一种感觉,秋燕妮到了海东,不是在续写她的辉煌,而是继续着她的苦难。 奇怪,怎么对她老有一种不平感呢?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摇摇头,想让内心干净些,也世俗些。人其实世俗了好活,比如现在,一旦他能世俗,这夜晚,就丰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这个夜晚,时间在普天成面前是静止不动的,或者,他已被带到了时间之外。他常常有这种幻觉,只是今晚,幻觉更强烈罢了。普天成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绝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确确实实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脸上浮动着麦浪一样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像麦浪一样起伏着,她说:“我请秘书长跳个舞,这么好的音乐,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来想拒绝,可是,可是当那只软绵绵的手触到他的掌心时,他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种反应,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顺着秋燕妮的牵引,朝大海深处走去。 乐声悠扬,舞曲悠扬,普天成走进沙滩,走进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围了。 他闻到一股气息,极陌生却又极熟悉的气息。那是海的气息,是吞没一切的气息。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只闻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还有,一种躲不过去的惆怅…… 潮起,又潮落。浪涌来,又退走。大地发出咆哮的声音,随后,又寂静无声,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双脚眼看迈不动了,他情愿就那么停下来,永远停在这个晚上。秋燕妮的双脚更是迈不动,她不只是情愿,而是有一种急切。又不知过了多久,海啸来了,只听得大地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便雷闪电鸣,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普天成脑子里忽地闪出一张脸,那张脸对他来说,既是阎王,也是菩萨。普天成猛地推开秋燕妮,心里发出一声喊:不能,坚决不能! 这个夜晚,普天成回来得很晚。逃离开龙茶坊,普天成并没有打车回来,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疯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迷宫,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远也走不出迷宫了。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瀚林书记发来的,很简练:知道了,你把后面的工作准备一下。 后面的工作?普天成好像还陷在迷宫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瀚林书记短信的意思。 另一条是广怀秘书长王静育发来的。王静育是打了电话,他没听到,才发来这条短信。 王静育说,乔若瑄两天前去了北京,还特意强调,估计跟班子变动的事有关。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来,这画面在他脑子里存了半个世纪。古城,军区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里玩儿捉迷藏。乔若瑄丢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在巷子里:“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乔若瑄丢失了! 这个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他想到那尊陶器,就他办公室里那尊,他想到陶器的颜色,陶器的造型,还有陶器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变成那尊陶器了。 ·4 ·1 金嫚来了。 上午她打过电话,哽咽着嗓子,说要到海州来。普天成连哄带劝,说自己最近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让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忙过这阵,他到吉东去看她。金嫚不高兴地说:“你天天说要来看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的脚步到过吉东,我是看清了,你嫌我了,不想要我了。”普天成赶忙说,“小嫚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对天发誓,这辈子不会扔下你不管。”金嫚冷冷地笑笑,“发誓顶什么用,能看到你才是真。”金嫚从来不用这样的口吻跟普天成说话,这么多年,向来是普天成说啥,她便听啥,很少有违背普天成意愿的时候。普天成心里多了个疑问,他猜想,金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也不敢再坚持,只能点头答应:“那好,你来吧,我这就给你订房间。” 跟于川庆拥有狮子楼一样,普天成也有自己固定的去处。位于西关大街井水坊的白云宾馆,就是普天成常去的地方。事实上省里不少领导,都有这么一个秘密场所,不便于公开安排的活动和明着接待的客人,都要安排到这里。当然,白云宾馆跟狮子楼还是有所不同,人家狮子楼是江海玲开的,属于红颜知己,白云宾馆的老板白玉双跟普天成却没这层关系。如果非要扯上一层关系,那就是龟山。普天成感叹的是,这辈子他生命中的很多缘,都跟龟山有关。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是在龟山,当年如果不在龟山做县长,也就没有他的今天。县长或县委书记这两个职位,是政治场上最关键的两个职位。它是中国官员的最低端,也是中国官员灵魂真正能够得到洗礼的地方,不经这两个职位的锤炼,你在政治上很难有大作为。龟山又是普天成获得宝物的地方。妙的是,金嫚也是龟山人,她是在龟山县一个叫旺村的小村庄出生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龟山。跟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的认识,也是在龟山。白玉双是龟山人,普天成当县委书记时,白玉双还在读中学,后来白玉双女承父业,跟着父亲养殖长毛兔,那时普天成已是吉东市长。有次他到龟山检查工作,在养殖场看到天真活泼的白玉双,他还跟白玉双的父亲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窝在深山糟蹋了,应该让她去读书。”玉双父亲听了他的话,将白玉双送出大山,到海州一家职业学院读酒店管理专业。结果这一读,就读出一个企业家。白玉双最早在海州白云宾馆打工,后来当领班,再后来,就成了客户部经理。白云宾馆一度经营不下去,市上想把这个包袱甩了,出台了改革方案,当时有不少人想通过改制把它买到手里,其中有些还是省里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谁也没想到,最后结果一公布,中标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白玉双。再后来,人们就知道,白玉双在海外有个亲戚,关键时候,是她海外的姑姑出巨资支持她。现在白云宾馆的管理都是沿用海外的管理模式,她姑姑是董事长,白玉双是总经理。 都说传奇在官场,其实真正的传奇永远在民间。官场永远都是按它特有的程序按部就班运行的,不会有人创造出传奇来。 普天成赶到白云宾馆时,金嫚已睡了一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幔,洒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大约是到了海州,金嫚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白毛玩具狗。她的姿态有点像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有普天成这棵大树,她把该经历的很多风雨都给躲避了,心理就永远停留在认识普天成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她邂逅过一只狗,纯白的吉娃娃,是主人遗弃在吉东那条叫状元巷的街巷里的。金嫚想把它领回来,可是没地方养,只好含泪把它送了人。之后,金嫚就开始喜欢玩具狗,她的身边总是有一条纯白的长毛玩具狗。金嫚今年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金嫚看上去比十年前丰满了许多,裹在睡衣里的身子丰腴而饱满,像成熟的玉米,特别是那对乳,似乎比刚认识普天成时又结实丰满了许多,一头长发如瀑布一样泻下来,裹住她裸露的脖颈还有半片粉白的胸,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散发着幽幽暗香。听见门铃响,金嫚从沙发上跃起身子,拖鞋也没顾上穿,赤脚就奔了过去。她太渴望见到普天成了,分开这么些年,从没像现在这样焦灼地思念过、渴盼过他。 门开了,普天成衣冠楚楚站在外面。面对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他每次都有种陌生感。他上下打量着金嫚,好像遇到一个不明白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 金嫚却不管这些,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叫了一声“天成哥”,一把拉过普天成,用脚蹬了门,就钻进了他怀里。 一股浪朝普天成袭来,花浪,香浪。普天成打了一个战,身子僵直着,任凭金嫚在他怀里撒野。金嫚像一只兔子,拱窝似的在普天成怀里乱拱。她搂住普天成的腰,先是在普天成胸膛上乱拱乱摸,嘴里发出热情而又明快的欢叫。接着又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吃吃一笑,“坏哥哥,想死我了。” 一声“坏哥哥”,叫得普天成骨头都化了,但他仍旧紧绷着身子,装着。装是官员必备的素质之一,也是男人必须有的一种手段。普天成这阵儿装,却不是伪装,他是怕,真的怕。 他为什么要怕呢?当初,他可是一点也不怕的,第一次把金嫚抱上床的时候,他身上燃着一团火,血管里的血往一个地方集中。他抱着她,像抱住一团海水,抱住一大块香喷喷的蛋糕。是的,蛋糕,普天成那时真有这样奇妙的想法。他把蛋糕扔在床上,一边解她衣服的扣子,一边想,这样可口的蛋糕,我怎么舍得留给别人呢?后来他像海水覆盖沙滩一样覆盖了他的蛋糕,金嫚在他身下发出瑟瑟的抖,那种抖刺激着他,也挑战着他的血性,他毫不犹豫,像一头健壮的牛,扎扎实实就把那块软绵绵的地犁了。等激情勃勃地耕耘完,他忽然发现,床上的金嫚并不像蛋糕,而是一块干净而又温暖的海绵。 他愿意倒在这堆海绵里。 那时年轻,年轻便意味着无所畏惧。 现在他老了,真的,普天成第一次发出老的感叹。不是说他的身体老了,而是心。男人一旦怕事的时候,就证明,他的心老了,面对世界,再也不敢放肆,不敢狂妄,不敢像狂风掠过大地一样无所顾忌。 他伸出手,想搂住她,迎合她的热情,鼓舞她的热情。可是手举到空中,却又生出一丝怕。怕什么呢,普天成一时想不明白。他不是对她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思念么,睡不着的夜里,不是也在一次次想着她的身体么,现在是怎么了? 普天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把手放到金嫚的身体上,任金嫚在他怀里热烈着,他自己却装作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想让金嫚先安静下来。应该安静下来,他想,最好先搞清她来省城的动机,毕竟,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况且,王化忠他们也在打她的主意,谨慎一点没错。 金嫚疯了一阵,渐渐冷却下来。她不想冷却,她想趁热打铁,把自己化在他怀里。可是普天成的僵硬提醒了她。女人是敏感的,男人身体的每一个变化,都能传递给她们信号。 “你真的不爱我了。”金嫚松开他,黯然说了一句,掉转身子,有些孤独地离开。后来她找拖鞋,找了半天,才记起拖鞋落在了卫生间里。金嫚扫兴地叹了一声,索性光着脚,反正她在普天成面前,也裸习惯了。 “先穿好衣服吧。”普天成在离金嫚不远的地方坐下。金嫚半裸着的身子让他不敢正视,尤其那对**,像两只亢奋中的藏羚羊,随时都要向他发起进攻。从第一次开始,带给他致命诱惑的,就是这对乱弹着的**。一度普天成还瞎想,如果有一天那对**变形了,他还会喜欢这个女人吗? 金嫚从沙发上起来,望住普天成,眼里含着委屈,“为什么?”她问了一句,却又下意识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想往身上套,套了一半,猛地扔开:“你怎么对我无动于衷?” 普天成笑了笑,“你个傻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别骗我,我能感觉到。”金嫚说着,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走过来,小鸟依人般,偎在了普天成怀里。 普天成的心动了动,他为自己的冷静羞耻。当男人试图对某个女人冷静时,这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发生了动摇。普天成倒是相信,金嫚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点也没动摇,他只是担心,多日不见的金嫚会不会抱着别的目的? “如果你嫌我,我现在就回去。”金嫚脸贴着普天成的胸膛,软软说了一句。普天成发现,金嫚黑亮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泪珠儿在闪。 他的心一软,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他是不该伤害她的,伤害谁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她。一个为他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人,一个曾经为他打了胎第二天却坚持着让他满足欲望的女人,一个在父母的威逼前始终咬着牙关,不肯说出他名字的女人,怎么就忍心伤害呢?一股内疚涌来,折磨着他,普天成颤颤地伸出手,搂住了金嫚。金嫚发出一片痉挛,半天,孩子似的笑了笑,又往他怀里偎得紧了些。 浪再次腾起,普天成再想让自己冷静,就很难了。他腾出一只手,带着试探地、含着欣赏地将金嫚那结实而又坚挺的**握在了手中,像握住自己亲爱的孩子。金嫚轻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闭上眼。一股久违了的激情涌来,普天成难以把持了。 都说官员是男人中最色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案,一旦曝光,必将主人妖魔化,尤其私生活方面,必是奢靡无耻。一些根本不了解政治场的所谓官场作家,也在作品里把官员的私生活写得糜烂至极。普天成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其实,在所有人的私生活中,官员的私生活是最谨慎也最受限制的,这限制不是来自哪个方面,而正是来自官员个人。 抛开别的不说,单是这巨大的工作压力,就可以让男人望色止步。 普天成有次跟于川庆开玩笑说:“当一天官,等于折两天寿,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实在是不划算。”于川庆笑道:“那是你,换上我们,不是两天,而是一周。”于川庆进而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不瞒你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种生活了,实在是心力不济啊。”普天成同情地叹了一声,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乔若瑄有时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两月都不回来,可每次那份作业,他交得都很艰难。从吉东到省里后,他身边再也没了别的女人,不是说他多正统,关键,心力不许啊。 普天成很悲壮地叹出一声,说来也是奇怪,见了金嫚,他的身体不知怎么就突然复活了。凡事都是讲缘分的,普天成现在越发相信这点。男人跟女人也是如此,有些女人,相处时间再长,你对她也生不出非分之想;有些女人则不,刚一见面,那种感觉就有了,还很强烈。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叫来不来电。普天成相信,他跟金嫚都是强电体,两人不能见面,一见面,准来电。 金嫚在他怀里蠕动着,像一条蚯蚓,要拱出一条沟来。普天成浑身发痒,也发热。金嫚的气息熏染着他,也刺激着他,尤其两条已完全露在外面的大腿,更令他胸闷气短。他的手终于不听使似的,摸了上去,一摸到那白嫩润滑的大腿,普天成的血液就沸腾了,仿佛忽然之间,他来了力量,一把抱起金嫚,老鹰啄小鸡一样啄起来。 金嫚发出更欢快的叫,间或还发出“嗷、嗷”的**。屋子被热浪淹没,两人迅速倒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快活起来…… 人活着有时候其实很简单,你不得不承认,多数时候,人类是在图一时之快。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让普天成热汗淋漓,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但空调那些冷气远远不能让他降温,他像被热雨淋透了般,气喘吁吁。金嫚也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她是嫁了男人,但那个男人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要求。其实金嫚自己也知道,心里有了普天成这样的男人,别的男人纵是再优秀,也看不进眼里。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偏又好吃懒做,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跟普天成的关系,常常拿这事威胁她、挖苦她。金嫚早就想跟他离婚,只是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前不久,她终于发现,男人跟店里招来的一个服务员有染。金嫚费了不少心机,终将男人跟服务员抓获。店是金嫚投资开的,男人下岗后一直找不到事做,金嫚又不想动用普天成这层关系,只好开家小音像店,让男人打发日子,也好腾出时间来让她没日没夜地思念普天成。捉奸捉了双,金嫚便理直气壮地跟男人离婚。男人起先不答应,还威胁要把金嫚跟普天成的关系说出去。金嫚笑笑,鼓励男人道:“你现在就去说,逢人就说,吉东要是嫌小,就到省城海州去说。你若不把这层关系给我扬明了,这个家,你一天也甭想进。”男人见她也豁了出去,心里怯了,加上那服务员也不肯罢休,非要嫁给他,他便提出一个狠毒的条件,房子和店铺都归他,金嫚再给他二十万,他就离婚。 金嫚一咬牙,应了。她是想赎回自己的身子,一心一意留给普天成。 金嫚**着身子,下去冲澡了。普天成痴痴地望住她,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具裸体啊。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幅油画,好像是法国一位大师作的,画中的女子也是**着身子,背对观众。他曾被那幅油画深深地吸引,那是不懂艺术的普天成第一次感受到了艺术的震撼力,感受到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渺小。现在,这震撼力再次袭击了他,普天成打个冷战,他怎么就忍心一次次去毁灭她、摧残她呢? 每次跟金嫚做完爱,普天成都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亵渎了女神,玷污了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 愈来愈强烈啊—— 金嫚很快冲洗完,再次回到床上,蜷缩着身子,偎在普天成怀里。普天成心疼地搂住她,听她说一些事儿。说来也是奇怪,普天成跟妻子乔若瑄从不这样,夫妻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办完就完了,也不交流,也不倾吐,更不会久长地搂着乔若瑄,说一些贴心话儿。跟金嫚就不同,每次做完,两个人总要拥搂着,说很长时间的话。金嫚有时也会故意挑逗他,让他再撒一次野。或者就像骑马一样,骑普天成身上,故意挠他痒痒。普天成呢,金嫚越闹,他越喜欢,也越兴奋,身体允许时,他会毫无节制地纵情在她身上。在吉东的时候,两个人曾有从周六一直相拥到周一早上七点的纪录。 她是一口井,一口清澈见底的井,人掉进去,不会淹死,只会游得兴奋。普天成曾这么比喻金嫚。 “如果我不当官,我情愿变成一只青蛙,永远地蜗居在你茂密的绿草里。”这是普天成当市委书记时,有次酒后跟金嫚吟的诗。说诗也许让人笑话,但确是他的心里话。现在,他又再次找到了蜗居的那份感觉。他将金嫚搂过来,胸贴着她的胸,坏坏地说:“你真是我的妖精,要让我一生一世地沉沦。” 金嫚撒了会儿娇,不撒了,这次到海州,她是有正事找普天成说的。金嫚说,王化忠找了她,跟那个叫江玥的女人。江玥写了一大堆材料,让她签名。普天成问是什么材料,金嫚说:“告你的材料啊,罗列了你十七条罪状,挺吓人的。” “十七条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王化忠和徐兆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单纯地想扳倒他,还是……王化忠上飞下跳他能理解,毕竟过去削过他的权,也逼他早早离开领导岗位,这对一个官员来说,等于就是要了他的命。而徐兆虎和江玥参与进来,他就有些想不通。特别是江玥,普天成仔细想过,对江玥,他问心无愧,自信没做错什么,她受的一切惩罚,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但这个女人竟然能无耻地反咬一口,说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普天成这一生,很少授意别人去做什么,他有个原则,就是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留把柄。授意别人,等于就是送一根链条,让别人再把自己拴住。 金嫚一气说了许多,包括江玥如何哭哭啼啼,说她也是受害者,上了普天成的当,还骂普天成是只老狐狸,手段狠着呢,玩腻了她,又把她一脚踹开。她提醒金嫚,跟普天成不会有结果。“你还是趁早醒悟吧,甭对他抱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笑话,他连我都敢踹,还会养你?” “他让我做黑账,从我那儿拿钱,然后买官或者养女人,出了事他又不承担一点责任,这种男人,良心早让狗吃了。” “听说他一次就要给省里那位高官送一百万,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不只查出的那个数,还有一大笔,被他私吞了,迟早有一天,他得吐出来。” “还有,他借探监的名,搞大了我的肚子,出来后又死不认账,等着吧,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省委,让省委做个了断。” 普天成听着听着,头发竖了起来,忽地坐起,打断金嫚问:“这话真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我也纳闷呢,你怎么会……”金嫚没敢把话说完。 “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金嫚抓住他的手,“做什么呀你,我还要让你抱。” 普天成说:“不行,我不能让她继续乱说下去。” 金嫚忽然白了脸,大着胆问:“那孩子,真是你的?” 普天成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剜了金嫚一眼。有些事跟金嫚是讲不清楚的,普天成到现在都不知道江玥怎么在里面怀的孕,如果有人硬要把这个孩子栽给他,后果将会很严重。虽然这种事迟早会有办法查清,但等查清,你的清白也就没了。 普天成穿了衣服,想喝水,金嫚忽地腾起身子,“对了,最要紧的事还没跟你说,他们……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 “哪个人?!” “就是省里去的马书记。” “什么?!” 这天普天成没陪金嫚吃晚饭,饭菜本来是订好了的,普天成往宾馆来的路上,给老板娘白玉双打过电话,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让她准备两个人的饭,简单一点,不要太奢侈。白玉双嗯了一声。白玉双这个女人,好就好在什么事也不问,普天成怎么交代,她就怎么办。她曾跟普天成说过一句话,对普天成启发很大,白玉双说:“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这张嘴,除了钱,什么也不能谈。生意人的耳朵,也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能听。”普天成当时笑着说:“经典。”过了一会儿,又问:“按你这种说法,我这张嘴,还有耳朵,应该谈什么,听什么?”白玉双矜持道:“你是领导,我哪敢乱说。”普天成笑了,没再追问下去。自己的耳朵和嘴还用问人么?身为秘书长,他的耳朵和眼睛,是用来听潮观潮的,任何风吹草动,潮起潮落,他都不能放过。他的嘴,是用来吹火的。有些火需要及时熄灭,他就要用灭火的功夫;有些火需要烧起来,他就得用煽风点火的本事。 金嫚说的话破坏了他的心境,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只好道:“晚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你自己下楼,他们会接待的。”金嫚知道他心里有了事,也不纠缠,听话地嗯了一声。普天成掏出一张卡,就是于川庆送他的那张,“这卡你拿去吧,上面有点钱,你先用。”金嫚脸一红,推托道:“我又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看你。”“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我手里也没用。”说着,硬将卡塞在了金嫚手里。金嫚拿了卡,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她这一笑,就显出憨来,普天成最喜欢的,还是金嫚这副憨样儿。他捧住金嫚的脸,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傻孩子,真想把你一口吃了。” “那你就吃。”金嫚说着,又贴上来。普天成将她揽怀里,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我得回去了,你明天也回去,留在这里影响不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 金嫚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本来就为普天成捏了一把汗,普天成不说这话,她心里还扑腾呢,一说,脸色立马变了,“不会真有事吧,我怕。” 普天成安慰似的拍拍金嫚的肩膀,“别怕,有我呢,放心吃你的饭去。”那样儿就像父亲在哄女儿。 有时候,普天成真就觉得,自己面对金嫚就像是面对女儿,但他又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罪恶感就重了。好在他用钱减轻着这种罪恶感,金嫚怕是想不到,刚才那张卡上,有二十万。这个数字普天成都没想到,张华泉出手真是大方啊。普天成有时候也想,下面这些人的钱从哪儿来?但旋即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嘲笑,你的钱又从哪儿来? 是的,有些问题不能去思考,一思考,反把自己的丑陋和虚假思考了出来。就比如他给金嫚钱一样,普天成从来不敢认真去想,他们之间,是爱,是情,还是什么? 世界是浑浊的,你的思想也应该浑浊。从踏入官场那一天,普天成就已是一个浑浊的人。只是到现在,他还浑浊得不够到位。不知怎么,普天成又想起了那件陶器,在他眼里,陶也是浑浊的,那份浑浊才是真正的浑浊。 ·2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七点,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瀚林书记叫他:“你上来一趟。” 普天成一阵紧张,瀚林书记的口气好像不大对劲。他暗自揣摩一会儿,往楼上去。其他人还没上班,楼上静悄悄的,普天成选择了乘电梯。 秘书董武不在,办公室里就瀚林书记一人,黑青着脸,像是被什么人惹恼了。普天成没敢问,心里敲着小边鼓,默站在桌子边上,等瀚林书记发话。 瀚林书记没看他,把手里的材料翻来翻去,像是在酝酿什么。普天成刚要开口,瀚林书记突然将材料猛地一摔,站起身,语气败坏地说:“怎么搞的,告状信满天飞,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心甘?!” 普天成吓得往后一缩,暗叫一声不好,身子接连打出几个冷战,瀚林书记原来是为他发火。 他垂下头,心里紧急思忖,又遇着什么败气的事了? “我一直强调,不要在女人身上犯错误,你们怎么就是不听?!”瀚林书记又骂了一句,坐下了。普天成明白过来,告状的定是江玥,他恨恨地咬了下牙,继续站着,等瀚林书记把火发完。 瀚林书记却忍住了,大约他也觉得脾气大了点,借故喝茶,让屋子的气氛缓和一下。片刻后,瀚林书记拿出一封密件,扔给普天成,“你自己看!” 普天成紧忙拿起材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冷汗下来了。 信是中纪委转来的,上面有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严查。再看内容,他就更震惊了。信中罗列了他在吉东的一系列事件,除反复被提起的民工案和吉东大厦外,这次又加了两条。一是玩弄女性。举报信把他描绘成了色狼,被他玩弄过的女性多达十余位,点出名字的就有金嫚、沈晓莹等好几位。令人发笑的是,江玥也成了受害者,她跟金嫚说的那些话,全写在了信中,末了,还特意强调,普天成在狱中玩弄了她,让她怀了孩子。江玥将这个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普天成却读得心惊肉跳。 另一条,看得普天成更加毛骨悚然。江玥把吉东大厦征地时的很多内幕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可以算得上是绝密。当时为了拆迁,苏润曾动用过黑势力,其中吉东化工厂原工会主席王潮起的腿就是让黑社会的人打断的,跟王潮起一同上访的一位女工还差点让苏润的手下**了。这些事,当时只有普天成跟少数几个常委知道真相,后来普天成责成原公安局长现在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平息了这起事件。王潮起办了工伤,除得到三十万元的赔偿外,市财政每月还发给他一份工资。那位女工后来被安排到了市档案局,成了国家公务员。普天成做梦也不会想到,王化忠他们连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他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宋瀚林。吉东大厦征地时苏润跟原吉化的矛盾他向当时的常务副省长宋瀚林汇报过,只是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他没敢向宋瀚林提起。现在被宋瀚林知道了,他除了惭愧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要知道,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隐瞒,特别是他跟宋瀚林这种关系,隐瞒就意味着欺骗,你可以做不到位,但绝不能欺骗! 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比欺骗更可怕的后果! 宋瀚林半躺在坐椅上,一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普天成的心捏得更紧了。半天,他张开嘴,唤了一声:“老书记……” 宋瀚林没有吭声,眼睛又往瓷实里闭了一下。普天成不敢再唤了,再唤下去,宋瀚林没准就会跳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格外凝重,普天成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好像是朝这边走来的。普天成正欲转身去堵门,脚步声又退了回去。而后,整层楼就像原野一般空寂。 普天成后悔得心都要出血了,早知如此,吉东大厦那个项目,他说啥也不上,有多少人毁在了大厦上啊。可当时,这个项目是吴玉浩书记钦点了的呀,他要是不豁出一切去上,能有今天?还有,苏润跟吴玉浩的关系以及后来跟瀚林书记的关系,都是他要考虑的,对他自己来说,吉东大厦是他的一个噩梦,一生再也不敢重复的噩梦。 想想,为了这个大厦,前前后后他花了多少心血。那个时期,他的头发一半都白了,将近半年时间,他失去了跟女人上床的兴趣,就是在金嫚面前,他也同样生不出一丝欲望!直到尘埃落定,该了结的事情了结掉,他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就这,金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 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瀚林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振作精神道:“天成啊,利害我就不跟你讲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最近你把手头的工作往下交交,腾出点精力。我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这些沉渣让它永远不要浮起!” “我……我明白了。”普天成说完,猛地转了身,他知道,该是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 当天上年,普天成就把手头的工作交给了副秘书长李源。他留给李源一个手机号,说找不到他时,就打这个号。李源惊讶地望住他,“头儿,不会出什么事吧?”普天成笑笑,“什么事也没有,瀚林书记交给我一个材料,我得闭门造车去了。”李源信以为真,松下一口气道:“不是有新来的笔杆子么,怎么还让你辛苦。”普天成说了句:“这个你就得问书记去,我回答不了。”拿上几件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三个小时后,马效林和胡兵到了海州。普天成让他们在白云宾馆等着,自己等一会儿过去。到了这节骨眼上,普天成还没忘潜一把,明明心里急得上火,恨不得立刻见到俩心腹,但心腹真的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他自己都慌得憋不住了,下面的人能憋住? 一小时后,三人见面了,是在白云宾馆装修豪华的茶室里。一看来的都是大领导,白玉双亲自张罗。普天成让白玉双沏一壶普洱茶,然后再温壶酒。白玉双领命去了,普天成望住马效林,“怎么搞的,越搞越乱。”马效林早就意识到不妙,支吾道:“他们太目中无人了,局势我控制不住。”普天成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盯在胡兵脸上,胡兵倒是镇静,他说:“马书记这次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我清楚。”普天成打断胡兵的话,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办得咋样?” 胡兵不吭声了。上次普天成交代他,让他抽空去见一见苏润,看看苏润的精神状态,顺便告诉苏润一声,就说有人惦记着他。 “没去?”普天成狐疑地盯住胡兵,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来。 胡兵不敢再搪塞,老实道:“去了,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他……他让你跟瀚林书记去看他。” “反了他了?!”普天成恶狠狠地吐出一句,正要发作,白玉双进来了,捧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宣纸包着的普洱。 “放下吧,我们自己来。”普天成说。白玉双点点头,瞟了眼马效林,知趣地退了出去。 胡兵张罗着要沏茶,普天成猛地夺过茶叶,扔在了一边。这个反常的动作越发让马效林和胡兵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心虚地垂下了头。 普天成并不是真要喝茶,茶和酒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不想让白玉双瞎猜。他叹了一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兵和马效林都不敢接话,尤其马效林,这些日子,眼见着马超然在吉东兴风作浪,他是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香,就算普天成不打电话,他也要赶过来了。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想办法,真的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效林想不出高招,他原以为,高层是不会把普天成怎么样的,有瀚林书记罩着,谁敢把他怎么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愁愁地锁起眉,这一刻,他的心有些冷,尤其在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候,如果事情处理不妥当,他想上一个台阶的梦,就只能破灭。 “说说吧,都有什么好的主意。”普天成比刚进来时镇定了些,说话的语气,也随和了一点。 马效林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又低下头沉默去了。 胡兵倒是显得有主见:“普书记,再也不能让江玥胡说了,她现在有点疯狂。” 普天成眼里闪过一层东西:“你的意思是?” “这段日子都是她在作怪,如果这张嘴封住了,别人的嘴巴也不好张开。” “怎么封,这女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效林突然接话道。胡兵没理马效林,按说,在马效林面前,胡兵是下级,应该注意分寸,可今天,胡兵把这个分寸丢了。 普天成瞟了眼马效林,目光又对住胡兵,“接着说。” “江玥以前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王化忠他们找过她多次,她都没跟着起哄,现在突然跳出来乱咬,背后一定有文章。” “什么文章?”马效林耐不住,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普天成厉声斥道:“什么毛病,不说话没人会拿你当哑巴!” 马效林脖子一缩,红着脸不说话了。胡兵这才又说:“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可能,监狱长调换得不是时候。” 普天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欣赏地望着胡兵,“把那瓶酒打开,我敬两位一杯。”胡兵受宠若惊,刚才说话时,他还反复思忖,要不要把心里的疑惑全讲出来,现在看来,讲了是对的。胡兵对普天成的膜拜又进了一步。他相信普天成早就想到了这点,他是在借这桩事,考验他们两个。 酒打开了,普天成举起酒杯,脸上换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效林啊,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一定要找到它的深层原因。二位辛苦了,来,我敬你们一杯。” 马效林跟胡兵慌忙捧起杯子,战战兢兢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望住胡兵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在这间看不见阳光的茶室里,那层暧昧让马效林心里不舒服。马效林斜睨了胡兵一眼,胡兵刚才的话他还是没听懂,江玥撕破脸,跟调换监狱长有什么关系? 谈话进行到这儿,普天成就没再继续下去。三个人将一瓶酒喝完,普天成说:“下年你们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什么时候回去,你们自己定,我先走一步。对了,过些日子组织部可能要搞测评,你们准备一下。” 最后这句话,说得两颗原本乱了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 普天成没跟马效林和胡兵继续交谈,是因为他觉得,话到点明为止,再谈就是多余。他找两人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江玥为什么会变?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好些日子,也让他的计划被迫推迟。按说,江玥是不该跟着乱起哄的,别人能凑热闹,她不能。江玥怎么起来的,怎么又到了重要领导岗位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别的话普天成不敢说,但如果没有他,江玥这一生,怕都进入不了权力的核心。财政局长啊,其作用比有些常委还要大。至于她后来的蜕变,普天成只能用“惋惜”两个字来形容。当然,如果当时他态度暖和一点,江玥也不至于被判那么重。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必然中又含着偶然,要怪也只能怪江玥,谁让她又跟王化忠他们搅在一起呢。脚踩两只船,看似一种保险的方式,实则是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无数事实证明,这种人从来就没保险过,掉进水里淹死的机会远大于那些忠心耿耿踩一只船的。政治在考验你的智慧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意志力和洞察力,脚踩两只船,说穿了还是意志不够坚决。千万别忘了,船跟船之间是有距离的。距离其实就是障碍,就是分歧,就是走得远和走不远的差别。现在,江玥跟他也有了距离,普天成并不后悔,当初提拔重用江玥没错,后来让司法部门追究她责任也没错,现在,江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攻击他,也没错。 朋友跟敌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有些人跨起来艰难,有些人跨起来却容易,江玥属于后者。 他必须要搞清楚的,是理由。无风不起浪,无浪不翻船。自己的船翻了,再把别人也拖下水,这就不止是卑鄙了,是狠毒。 江玥不是一个狠毒的女人,这点普天成相信。不狠毒的女人出狠招,必有理由! 普天成分析来分析去,也把原因找在了监狱里面。他猜想,一定是监狱调整了班子,新领导威胁到了江玥的自由。是啊,江玥为了出来,付出了多大代价?四十多岁再设法跟男人怀孩子,那要多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毕竟四十六岁的女人跟男人苟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她还是带罪之身。这点江玥做到了,她出来了。只要出来,就不想再回去,江玥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法律追究不到的理由,这点普天成也坚信。如果能安安稳稳在外面自由着,她会反咬么,不可能!那么,她反咬的理由,只能是自由受到了威胁。 经胡兵这么一说,普天成心里越发有了底。他在欣赏胡兵的同时,对自己,又多了份自信。不过对马效林,普天成却有一点失望。要是胡兵那番话由马效林说出来,那该多好啊。至少,他普天成没培养错人。 培养错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被自己视为心腹的人。这些人如果头脑过于简单,在政治上不但难有作为,关键时候,还会坏你的大事。 不管这些了,症结找到后,就得对症下药,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 普天成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厅汪副厅长,两人约了地点,说好晚上九点见面。 搁下电话没多久,那部平日很少用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一看,是副秘书长李源发来短信,告知他瀚林书记去了北京。 去了北京? 这太突然了!普天成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瀚林书记这个时候去北京,为了什么?过了良久,他的思路才渐渐清晰,似乎,没有下午那么紧张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也在灭火。 灭火。放心吧,火不会烧起来! 保姆卢小卉唤他吃饭。“你吃吧,我不饿。”普天成应了一声,依旧站在那株巴西木前发呆。有了卢小卉的照顾,家里这些花,长得一天比一天茂盛,普天成却常常视而不见。卢小卉站在远处,愣愣地望住他,半天,走过来道:“普叔,我看您心上有事。”普天成像是突然被卢小卉惊醒,呵呵笑了两声,边往餐厅走边说:“你个孩子家,知道啥叫心上有事?” 卢小卉又愣了一会儿,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好,好,你知道,可我心里没事。” “心里没事您咋不吃饭,是我做得不好?” “做得好,我还到处夸你饭菜做得好呢。”普天成拿起了筷子。 “真的?”卢小卉眼睛一亮,快步来到普天成跟前,喜笑颜开地说,“普叔您多吃点。” ·3 晚九点,普天成来到人民剧院边上的望江楼,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在那儿等他。来到包间,汪明阳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很年轻,普天成好像在哪儿见过。 “好日子啊,明阳。”普天成笑着说了一句,目光盯在年轻女人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可惜一时记不起她是谁。 汪明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嘴里道:“托秘书长的福。”一看身后空着,不解地问:“怎么,一个人?”普天成说:“你想让我带一个团啊?” 汪明阳听出这是句挖苦话,讪讪地笑了笑,跟普天成介绍:“这位是省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的陶记者,也是栏目主持人,最近跟我们联合制作一个节目。” 那女孩伸出手,落落大方地说:“秘书长好,我叫陶举,陶器的陶,举人的举,请秘书长多多关照。” 这名字听上去真怪,也别扭,可陶举介绍得相当自信。 一听是记者,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有两种人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是记者,记者说是无冕之王,其实很垃圾,特别是这些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女记者,谁知道她们玩的是哪门子功夫;还有就是北京来的那些公子哥,这些人是猴子的身子老虎的口,说大话夸海口丝毫不脸红,你要半个北京城,他都敢答应。一旦他缠上你,一准会弄得你又赔夫人又折兵。普天成倒是没吃过这类人的亏,他向来坚持敬而远之的原则,之前的孙涛副书记,听说就让一个公子给坑了。 普天成收回遐思,不客气地说:“让这位记者回避一下,我还不太习惯当着记者的面说事。” 叫陶举的记者正想跟普天成套近乎呢,一张粉脸刚绽开迷人的笑容,小嘴儿还没来得及张,普天成就把她的笑给刻薄了回去。陶举起身,一时显得无措,汪明阳脸上也是尴尬,嘴张了几张,扭头冲陶举说:“外面还有包间,你先随便找一间坐下,我跟秘书长有重要事谈。”陶举似乎不甘心,好像她还从没让人这么驳过面子,但一看普天成的脸色,不敢再磨蹭,拿起坤包,出去了。 陶举刚走,普天成就批评道:“往后这种场合,少带生人来。” 汪明阳知道犯了错误,咧着嘴笑了笑:“下次改,下次一定改。” “多少个下次了,我看你迟早要毁到这些女人身上。” 汪明阳狡辩:“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跟她没啥,真的是为了工作。” 普天成没心就这个问题争论,没好气地说:“工作到办公室去谈。” 普天成误会了汪明阳,也误会了陶举。陶举跟汪明阳,真的没什么,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陶举想在《社会聚焦》栏目做一期普天成的专访,访谈内容她都设计好了,但苦于不认识普天成,才让汪明阳牵线。下午普天成并没跟汪明阳说啥事,汪明阳还以为普天成疲累了,想放松一下,就把陶举叫了来,哪知…… 普天成言归正传,问汪明阳:“最近吉东那边的风声听说了没?” 汪明阳脸一白,“听到了,那伙人很嚣张。” “那你还有心情请女人喝茶?” “这……是碰巧,碰巧遇在了一起。” “往后这种碰巧的事,少来点。”说完这句,普天成点了一支烟。这是很少有的事,汪明阳的记忆里,普天成从不抽烟,但今天普天成抽了,这说明,吉东那边的风波,不是小风波。当然,汪明阳也不是只懂风月而不懂别的,吉东风波有多大,他这个公安厅长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老想着有普天成在,任何风波都只不过是风波而已,波一下就风平浪静了,要不他怎么能当官场“教父”呢? “我问你,是不是牛如虎对江玥施加过压力?”普天成抽了两口,猛地将烟头摁灭,一双豹子眼瞪住了汪明阳。 汪明阳暗吸一口冷气,这事他一直瞒着没跟普天成讲,看来,现在是不讲不行了。其实,跟江玥施加压力的,不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牛如虎,正是汪明阳自己。上次普天成跟他交代过后,他亲自赶赴吉东,以铁腕手段将原监狱长丁茂盛这根钉子拔了出去,换上了心腹牛如虎,然后又找苏润,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按说事情到此就可为止,回来前一天,汪明阳突然心血来潮,为了让王化忠他们拉拢江玥的目的落空,他决计向江明施加压力,如果江玥胆敢胡说,就让她再回到监狱去。 弄巧成拙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汪明阳掐头去尾,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他没敢说是自己找的江玥,将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头上,反正普天成也不会找牛如虎对质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普天成听完,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汪明阳赶紧检讨:“这事我有责任,秘书长。怎么善后,您只管交代。”见汪明阳态度诚恳,普天成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你马上去趟吉东,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说的那些话,悉数收回来。另外,再想办法安抚一下她,女人是经不起恐吓的,如虎这一招,实在是败笔。” “安抚?”汪明阳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对这种女人,还要安抚,不如让她回里面安稳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阳是公安,公安向来认为,人只有进到监狱里,嘴才老实。 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这话让我失望。她既然能出来,你就关不牢她。再说,她只是一个女人,我们犯不着跟女人较真,我只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阳说了句脏话,普天成眉头微微一蹙,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道理,汪明阳还没到跟他讲道理的份上。 “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 “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 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 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器,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涵了多少东西! 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儿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都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有,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自嘲了一句,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儿,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 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戴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 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指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 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躁,对方拨错号;笑得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地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 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 “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 自己身边,怎么净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成为杀手! 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 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的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 “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 “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 “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 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 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暴。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 “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 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她。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但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 “哥。”朱天彪唤了一声。 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 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 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跟人们传说的有差异,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 “怎么,有人翻后账?”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 “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道:“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待不下去了,再待,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凤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 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 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 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了,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 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 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 “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 替爸还债。 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 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的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 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不由得身上发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哪儿来的,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找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 “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 “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 干得出啊—— “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 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代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 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 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几个督查组也相继回来了。李源打电话问,普天成材料写完了没,普天成说还早呢。李源说马书记回来两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兴。”普天成说:“那就想办法让马书记高兴一点。”李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些土办法在马书记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说:“你找墨秘书长啊,跟他讨教一下,他不是点子多么?”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还好,一提,我都伤心得要哭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你老李是谁,老墨再不懂事,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吧。说说,又是啥故事?”普天成听上去真就像是关起门来写材料,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他的口气既轻松又诙谐,还有种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个装不住话的人,省委几位秘书长中,算他最没城府,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人缘反倒最好。谁心里有了疙瘩,都乐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称自己是秘书长中的管道工。没想这位管道工,也有让别人添堵的时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马超然他们回来后,办公厅安排了几桌饭,算是为督查组接风。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没再请示普天成,直接打电话给郭木,让他在桃园准备几桌。郭木安排了两个大包间,一间摆两桌,说这样吃起来热闹,李源也这样想。谁知具体安排位置的时候,墨彬有了意见。原来的安排是,马超然这个组跟黄副省长那个组在一起,人大郭顺安副主任那个组跟政协许副主席那个组在一起。墨彬不情愿跟黄副省长坐一屋,硬要李源调整,让他把黄副省长跟许副主席放一起,让郭顺安到他们这屋来。李源觉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觉得这样调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后还是按墨彬的意见办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不是墨彬不愿跟黄副省长坐一起,是超然副书记跟黄副省长有过节,墨彬怕坐一起影响超然书记的情绪。到了吃饭时间,超然副书记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会,就不参加了。李源一愣,紧着就找墨彬。墨彬正跟郭顺安亲热地拉着家常,一听马超然不来了,脸色当下就不一样了。他到外面给超然书记的秘书打电话,证实马超然确实来不了,秘书说超然书记已回宾馆休息了。墨彬就怪李源,说都是他,怎么能乱安排呢? 李源没跟墨彬计较,这种事计较不得,一计较就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到工作。对李源来说,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的是,郭副省长也没来,于川庆打来电话,说郭副省长临时有事,让他们不要等了。李源松下一口气,两位主要领导缺场,他的负担轻了些。毕竟,人大、政协领导招待起来相对省事些。李源于是安排上菜。郭顺安这天心情相当地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让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间,墨彬的话就出来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于就是不尊重马书记。郭顺安怕出事,劝墨彬少喝点,墨彬不听,他向来很少碰酒的,这天却不知咋,非要缠着跟别人喝,结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他摇摇晃晃要去给政协许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李源挡住了,说那边有郭木,不必他费心。没想墨彬腾地将酒瓶放桌上,“你凭什么阻拦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志,别忘了,若论排名,你还在我后面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墨彬会失态到如此程度。李源更是哭笑不得,念着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啥也没说,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个人在桃园一直挨到酒会结束。后来他听说,墨彬还借酒挖苦了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一顿,说余诗伦学问太深,把身子压住了,别人敬酒他连屁股都不动一下。 普天成听完哈哈大笑,“这个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闹的这笑话。” 普天成的反应让李源吃惊,李源原以为,普天成会在电话里狠狠将墨彬训斥一顿,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轻描淡写。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让我难堪。”李源说。 “没那么严重,大家一起共事,还不了解脾气?他不胜酒力,你就原谅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说原谅,检讨还来不及呢。”李源带着情绪道。 “小心眼儿了不是,要不要我这阵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道歉?” “别,别,别,秘书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忙吧,不打扰你了。”李源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没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这窝心事说给普天成。 “好,你也想开点,千万别搁心里。”普天成仍然乐呵呵的。 电话一合,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马超然不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有,墨彬为什么会失态?一般来说,这样的接风宴,大家顶多也就意思一下,不会真喝。墨彬平时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紧,死缠烂打都灌不进去,怎么会主动喝醉? 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普天成就认为,那些传说太过夸张,马超然在吉东,并没掌握到什么,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愿的方向走了。这么一想,他就兴致勃勃猜想起瀚林书记在北京的行动来。瀚林书记到北京,也快一周了,这一周,对谁来说,都不好过。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来电话了:“哥,你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到苏润了?”普天成问。 “见到了,跟他老婆一道来的,我啥也没说,话都是他老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就说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苏润清楚,用不着三番五次给他送记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点兴奋,“天彪啊,你帮了哥一个大忙,哥会记住的。” 朱天彪赶忙说:“哥,咱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苏润老婆反复交代过了,只要她男人在里面规规矩矩,出来照样有好日子过,那娘儿们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当然放心,你办的事,哥怎么能不放心。”普天成连着感叹了几句,又道,“天彪啊,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并把它办了。” “哥,你说。” “那个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带到东北去,这次就带走。” “哥……”朱天彪听上去有点为难。这事肯定会为难,如果不为难,普天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作斗争,斗争来斗争去,还是觉得,让金嫚离开吉东好。尽管金嫚没跟他讲离婚的事,但那双眼睛瞒不了他,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属于他了。对一个名分上不能属于他但又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让她尽可能地安全点。 普天成将金嫚的手机告诉了朱天彪,又强调道:“她可能不情愿去,但你要说服她。另外,你要对她好一点,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点不情愿。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难度,就算了吧,我另想办法。” “不,哥,我是怕……” “没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怕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说怕,我们兄弟不心虚。你带过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来。”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这个电话,普天成心里一下就踏实许多。他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瀚林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尾巴已全部砍断。 短信发出去后,普天成就坐在那儿等。这天正好是周末,卢小卉回了老家,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普天成也乐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不受任何打扰。但是直等到晚上九点,瀚林书记还是没回过来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这种情况很少有,瀚林书记不论去哪儿,只要收到他的短信,一准会抽空回过来的。这次怎么了? 普天成扔下电话,去洗手间,刚把裤子脱了蹲马桶上,客厅里传来非常悦耳的一声响。普天成一听是短信来了,兴奋地起身就往外跑,裤子裸在半腿里,差点将他绊倒。他提好裤子,跑沙发前,拿起手机一看,心凉了半截。短信不是瀚林书记发来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说她在楼下,想上来造访,她问普天成欢迎不。 欢迎,欢迎,你们谁来我都欢迎。普天成心里一边气着,一边把短信删掉。他手机里从来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乔若瑄,乔若瑄还从来没翻过他手机,他是不习惯,手机里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觉就跟身上留了女人体香一样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万一手机丢失,这些短信到了别人手里。 删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来做什么?想法一出,他的浑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忍不住到了阳台,从阳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见楼下有人,心里纳闷,不会是恶作剧吧?想着,给秋燕妮回了一条短信,问她到底在哪儿。 手机很快叫响,大约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复,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将电话打了进来。普天成接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秋燕妮软绵绵的声音:“对不起,秘书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普天成克制住感情说:“秋总有事?”秋燕妮说:“是有件事,想跟秘书长汇报。”“明天不行吗?”普天成又问了一句,秋燕妮那边就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觉得自己绝情了点,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说:“也不是太着急,如果秘书长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挂电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郑斌源谈完,他曾给秋燕妮发过一条短信,婉转地提醒她,让她注意一下罗恬。秋燕妮一直没给过他答复,会不会?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这儿,他冲秋燕妮说:“你在楼下等着,我过一会儿下楼。”秋燕妮非常兴奋地嗯了一声。 普天成都要出门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快下楼,会不会显得情急了点?他回过身,想磨蹭一会儿,但时间这玩意儿,不是用来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钟,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人要是强行想把另一个人赶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他索性脱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快快地冲起澡来。热水澡冲完,普天成又想该换件衣服,毕竟是去见秋燕妮,穿太随便了说不过去。他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要么是白色短袖衬衫,要么就是式样老土灰不拉叽价格却很吓人的t恤。这也算是官员的一大特色吧,不论官当多大,衣服只有价格上的区别没有款式上的区别。有人戏说,官场文化最显明的体现一是在官员的着装上,另一是在官员的表情上。严谨、呆板、集体主义的装腔作势,是官员着装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说,**官员要么是清一色白,要么清一色灰,好像只有这两种颜色,才能代表他们的身份。普天成也注意观察过,你还甭说,**官员的着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没有哪个部门规定,**官员应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但大家的着装风格,却是惊人地统一。后来他才发现,不仅海东如此,全国各地,但凡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穿起衣服来都是远离时尚保持正统。这就让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会小会强调,红头文件发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标准和要求来,穿衣打扮这种本该十分个性化的事,反倒在机关个性不了。但你一细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员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样,那还能叫官员?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说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认出两种人来,一种是国家公务人员,另一种是吃青春饭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称为鸡。普天成骂他不严肃,怎么能把国家公务人员跟鸡扯到一起,那位作家据理相争,说人都是脸谱化的,文化会把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员,走在街上还是官员,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显出来。鸡也一样,脱了裤子躺床上是鸡,穿上裤子走在人群中,还是鸡,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里,逼她从良。这种歪理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内心里,他还是佩服作家的观察力的。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挑了一遍,发现没一件称心的,心里未免有些气恼,堂堂秘书长,出门时居然连件合意的衣服都找不到。最后,他还是穿了那天见金嫚时穿的那件墨绿色冰丝t恤。这衣服是他跟瀚林书记去内蒙考察时,鄂尔多斯厂家送的礼品,相对显得年轻一点,也富有朝气一点。回来开了一次会,大院里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来,听李源说,他夫人因为买不到这个颜色,专门托内蒙那边的同学,邮寄了一件。可见,主要领导的号召力,远不在工作上,吃饭穿衣,哪一件领导都能率先垂范。 对着镜子照了照,普天成感觉还行,又顺手抓起洗手台上很久不用的香水瓶,往身上喷了一点。做完这些,普天成忽然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从没有哪一次出门比今天麻烦。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朴典雅的**龙茶坊,普天成心里的答案,就显现出来了。其实,这个晚上的一应表现,就证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见秋燕妮的,特别想。 人不能骗自己,人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心里有什么结,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显得十分开心,从普天成上车到现在,她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容。等进了茶坊,她一阵忙碌,桌上便堆满了点心。**龙茶坊的点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风味。这是一家连锁店,生意也很火爆。普天成跟秋燕妮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坐满了人,秋燕妮说,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喝早茶气氛会更好。普天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秋燕妮这么晚了约他出来,到底想谈什么。 两名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壶香喷喷的碧螺春,飘着热气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开玩笑说:“你想摆夜宴啊?”秋燕妮妩媚一笑,“难得跟秘书长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点。”说着,冲服务员说了一句港语。普天成听不大懂,服务小姐浅浅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间里飘起古朴幽扬的音乐,那乐声似从遥远处传来,十分空旷。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秋燕妮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直想请秘书长坐坐的,今天总算心想事成了。” “不是老在一起么,怎么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普天成故意装糊涂。 “秘书长真是会说话,要是天天能跟秘书长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理由把自己搞那么紧张。 碰过杯后,秋燕妮又说:“我要再次谢谢秘书长,上次那条短信,等于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华。” 普天成没有接话,他在专注地欣赏着秋燕妮。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称一流,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样样做得娴熟而富有诗意,一看就是在茶坊里泡大的。加上那白皙、隽永、翘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动的兰花指,更让这一切动作有了神韵。普天成看得着迷。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却有一套,秋燕妮示范似的表演她的茶技时,他的一双眼球,跟着她的手滴溜溜转,这个女人,处处是风景。 忽然地,他就想起了那首诗:“日翘兰花三百遍,不辞长作大男人。”这是古时西坡对男人翘兰花指的欣赏,普天成却觉得,兰花只有翘在秋燕妮这样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无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脑子里冒出两个词来。 秋燕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把罗恬的事说了。罗恬的确为郑斌源提供了不少大华的机密,大华已将她除名。 “公司有人坚持要起诉她,我想起诉就不必了,毕竟有秘书长您的面子。再者,她也没把秘泄到哪里去。对郑总,大华是十分尊敬的,还请秘书长再做做工作,大华随时欢迎他的到来。大华得他,则得天下也。”秋燕妮说到这儿,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听又是要请郑斌源出山,普天成摇头道:“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吧,老郑既顽固又自负,他这个人,怕是没救了,就算瀚林书记请他,怕也未必就给面子。” 一提瀚林书记,秋燕妮脸上忽然多出一层颜色,刚才有着的红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气氛僵了一会儿,秋燕妮讪笑道:“秘书长说得对,郑总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大华请他,是委屈他了。不过,他这样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对罗恬很器重的,一毛过来的人,我们付出了诚心。” “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块点心,没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心里却在想,付不付真心你们说了不算,得让职工说。 “可是,总有人在辜负着我们。”秋燕妮忽然就伤感起来,眼里浮上一层哀怨。普天成装作没看见,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看见的,看见了,它就往你心里钻。女人的哀怨、泪,是两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击中,普天成不想这么快就让秋燕妮击中。 “没这么厉害吧,他们也很难,没了饭碗,补偿又迟迟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头发,坐下道:“我忘了告诉秘书长,补偿已经如数兑现,十二条,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是么?”普天成暗自一惊。这消息他还不知道,最近他是焦头烂额,除了吉东那档子事,什么也顾不上。但他仍然装得镇静,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声,等秋燕妮把话说完。 “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拖了这么久,让秘书长为难了。”秋燕妮说着,斟了两杯路易十三,端到普天成面前。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一听十二条落实了,心里就有几分高兴,便接过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国平副省长就是国平副省长,他一抓,效果立马就不一样…… “好,兑现了就好,企业嘛,总要讲诚信。”普天成故意把声音拔高许多。其实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关于大华海东,他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十二条怎么兑现的,职工情绪现在怎么样,大华打算何时开工,能不能按期投产。但,这些事真要扯起来,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关键的,有些事他不该问,该让他知道的,国平副省长迟早会让他知道,如果他们要保密,他问了,那就是犯规。 两个人连着碰了几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吗?怎么拒绝了一年之久的邀请,会在今晚把栅栏给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见她,还是?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啥时换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从包间拉到了空旷的郊外,从繁杂的尘世拉到了远山远水处。红尘嘈杂心受累,何时与君逍遥去?心里充满无限期望和无限哀怨的秋燕妮这一刻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与君相诉了。 普天成一开始还抵抗着,不让秋燕妮眼里蕴动着的那股情点燃自己,但等几杯过后,他心里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活。 关于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实很深刻,她在**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到海东以后发生的故事,没有哪一幕能逃过普天成的眼睛。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对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还有她来海东的目的,都迫使他对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为秘书长,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界明说出来的任务,那就是留意和观察主要领导身边的女人。当然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为了主要领导的安全。如果确实遇上那种别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宠,他也得把话说出来。至于起不起作用,那是另一码事,不说则是他不称职。遗憾的是,对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选择沉默。瀚林书记倒是有意无意问过他几次,“这个秋总,有点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对女人了解深刻,你谈谈秋燕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这个时候,普天成就打哈哈:“书记笑话我呢,我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着呢。”瀚林书记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么听人说,你天成是个采花高手,怎么,跟我也装啊?”普天成只能苦笑,然后装作很无辜地说:“我可冤枉死了,这顶帽子实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归玩笑,在心里,普天成还是为瀚林书记捏把汗,不是说秋燕妮卑鄙,要说“卑鄙”两个字,还轮不到她,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普天成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摇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还是不猜为好。 但凡被某个公司派到国内来独挡一面的女人,不是豪杰便是大侠,只是这豪杰或大侠,一半用泪写成,另一半,还是用泪写成。外人看到的可能是她们的风光,普天成眼里看到的,却尽是苦难。 属于成功女人的苦难。 普天成总有一种感觉,秋燕妮到了海东,不是在续写她的辉煌,而是继续着她的苦难。 奇怪,怎么对她老有一种不平感呢?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摇摇头,想让内心干净些,也世俗些。人其实世俗了好活,比如现在,一旦他能世俗,这夜晚,就丰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这个夜晚,时间在普天成面前是静止不动的,或者,他已被带到了时间之外。他常常有这种幻觉,只是今晚,幻觉更强烈罢了。普天成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绝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确确实实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脸上浮动着麦浪一样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像麦浪一样起伏着,她说:“我请秘书长跳个舞,这么好的音乐,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来想拒绝,可是,可是当那只软绵绵的手触到他的掌心时,他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种反应,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顺着秋燕妮的牵引,朝大海深处走去。 乐声悠扬,舞曲悠扬,普天成走进沙滩,走进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围了。 他闻到一股气息,极陌生却又极熟悉的气息。那是海的气息,是吞没一切的气息。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只闻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还有,一种躲不过去的惆怅…… 潮起,又潮落。浪涌来,又退走。大地发出咆哮的声音,随后,又寂静无声,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双脚眼看迈不动了,他情愿就那么停下来,永远停在这个晚上。秋燕妮的双脚更是迈不动,她不只是情愿,而是有一种急切。又不知过了多久,海啸来了,只听得大地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便雷闪电鸣,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普天成脑子里忽地闪出一张脸,那张脸对他来说,既是阎王,也是菩萨。普天成猛地推开秋燕妮,心里发出一声喊:不能,坚决不能! 这个夜晚,普天成回来得很晚。逃离开龙茶坊,普天成并没有打车回来,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疯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迷宫,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远也走不出迷宫了。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瀚林书记发来的,很简练:知道了,你把后面的工作准备一下。 后面的工作?普天成好像还陷在迷宫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瀚林书记短信的意思。 另一条是广怀秘书长王静育发来的。王静育是打了电话,他没听到,才发来这条短信。 王静育说,乔若瑄两天前去了北京,还特意强调,估计跟班子变动的事有关。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来,这画面在他脑子里存了半个世纪。古城,军区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里玩儿捉迷藏。乔若瑄丢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在巷子里:“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乔若瑄丢失了! 这个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他想到那尊陶器,就他办公室里那尊,他想到陶器的颜色,陶器的造型,还有陶器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变成那尊陶器了。 ·1 瀚林书记回来的第二天,主持召开了党风党纪督查工作汇报会。这会本来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书记去了北京,推迟了。 大家端着杯子,鱼贯而入。这种会不比常委会,通知得早,来得慢,似乎越慢越能显出身份。这天瀚林书记倒是来得早,普天成刚进会议室,他就来了,来了只是冲普天成笑笑,也不说话。普天成从那笑里,感受到一种鼓舞。笑跟笑不间,时间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虽然瀚林书记回来后,没单独叫他过去,普天成还是从这一笑里品出很多东西。他放下杯子,冲瀚林书记说:“一路还好吧?”瀚林书记说:“好。”说完,就坐在会议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开手里的材料,认真看起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要进入角色了,便也打开材料,装模作样看起来。但普天成实在是看不进去,开会前的心情既跟会议的议题有关,更跟开会前的气氛有关,还跟开会前省里的格局有关。普天成觉得,今天这个会,不在于讨论什么,汇报什么,很可能,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一次交锋。而且他断定,这次交锋不会是藏着掖着的,这点他从瀚林书记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风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来。另一个心里,隐隐地,却又渴望着风暴来临。来得猛烈些吧,这种不痛不痒的日子,过着难受。 通知参会的人陆续到了,一看瀚林书记在场,人们全都收起脸上的笑容,夹着尾巴似的,老老实实坐那儿了。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楼道里还高谈阔论,笑声很洪亮,一看见瀚林书记,脸色立马变了,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下,装模作样看起了文件。瀚林书记抬了抬头,问普天成:“人都齐了吗?”普天成扫了一眼会场,说:“就差马书记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书记没说啥,脸上明显地露出不快。普天成刚抬起屁股,会议室的门开了,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进来,这是他贯有的派头。一看会议室里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马超然冲迎面的郭顺安点点头,又朝瀚林书记脸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点心虚地坐下了。 瀚林书记推开眼前的材料,说:“开会吧。” 普天成点点头,拿起笔,准备做记录了。这种会,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记录的,会议有专门的秘书,副秘书长李源也在,整理会议内容下发会议纪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态高一些,像首长一样端坐在那儿。可这些年来,普天成养成一个习惯,只要瀚林书记主持的会议,他都要亲自做记录。瀚林书记也像是习惯了让他做记录,不仅如此,每次开会前,瀚林书记总要先礼节性地跟他吭一声气,就像刚才那样。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总是激发着其他人的想象。 瀚林书记大致把今天的议题说了下,一是听取四个小组的汇报;二是讨论分析,汇总问题;三是提出整改意见,以便贯彻到下一阶段的工作中。讲完,他扫了一眼会场,道:“谁先来?” 按理,这种汇报,马超然当然要打头阵,他是省委副书记,又是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领导小组的组长,但是这天他没打头阵。瀚林书记说完,大家都习惯性地把目光聚焦到马超然脸上,但马超然装作浑然不觉,端起水杯,很滋润地喝了一口,还喝出了一点响声。会议有片刻的冷场,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头,见大伙全都怔着,又把头垂下。坐在普天成对面的黄副省长见状,道:“我先来吧。” 黄副省长就把他们这个组督查的内容还有问题汇报了,接着是人大郭顺安副主任,政协许副主席。三个人汇报完后,马超然才慢悠悠地开了腔:“这次督查……” 前面三位领导都是从问题入手,重点谈各市在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存在的不足。特别是黄副省长,这次他去的是广怀和南阳,他对南阳的工作基本还满意,对广怀,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点名对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做了批评,认为他们完全在走过场,要求广怀的工作从头再来,必须把这一课补上。马超然则正好相反,他一开始就用了很高的调子,充分肯定了吉东在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取得的成绩。他说吉东市委、市**严格按省委、省**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领导高度重视,干部队伍积极性高,前两个阶段工作做得扎实、细密。他特别表扬了市委书记徐兆虎,将吉东取得的成绩总结了十二条。 普天成发现,超然副书记一条接一条表扬吉东时,瀚林书记的屁股不那么稳了。前面三位领导汇报时,瀚林书记听得很仔细,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现在轮到了马超然,瀚林书记的耐心似乎没了,他先是搁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做一副沉思状。后来听马超然报喜不报忧,只谈成绩不谈问题,瀚林书记的脸阴下来。大约是为了控制情绪,他端起了水杯,却没喝,又放下。马超然汇报得津津有味,丝毫没觉察到瀚林书记脸上有什么变化。他谈到第八条时,瀚林书记起身,去了外面。会场不如刚才那么安静,响起不该有的嘈杂。马超然仍然没有停顿,继续表扬徐兆虎和杨其亮。普天成心想,马超然一定是觉察到了瀚林书记的不满,只是装作不觉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马超然终于汇报完了,瀚林书记却还没有进来,会议出现了哑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乱成一片。普天成低下头,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着,心里却在使劲想一个问题,难道马超然真的觉得有资格、有能力跟瀚林书记抗衡? 又是几分钟后,瀚林书记进来了,笑着问:“完了?” 没有人回答,其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天成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马书记刚讲完。” “那好,大家畅所欲言,按原定计划讨论吧,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纪委书记化向明还在愣神,瀚林书记已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说:“刚才听了四个组的汇报,各组督查的侧重点不同,收获也不同,接下来,按会议原定的议程,大家讨论。” 会议的讨论听上去是大家在说话,其实,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如果这个人不在,讨论便失去了意义。瀚林书记一走,大家的热情便失去一半,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讨论,不好引导,讨论便显得信马由缰,成了没主题的乱谈。普天成听着也发笑,特别是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本来就觉得,这样的讨论不关自己的事,应该是省委的工作,他们说了也等于白说,不如说些别的,就有人开起玩笑来,将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乐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听着发急,却又无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书记唱的哪出,怎么会中途离开呢? 马超然起先还很有耐心地坐着,郭顺安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还插了几句,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会场秩序变成这样,其实是对他的不尊重,不重视。试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场,他们敢如此吗? 他起身,恨恨地扫了会场一眼,拿着水杯愤愤然离开会场。 马超然离开会场还没五分钟,瀚林书记居然又回来了。后来普天成才知道,瀚林书记是去接了一个电话。瀚林书记一回来,就开始批评,他说:“这次活动,从上到下都重视不够,只说下面走过场,我看我们在座各位就在走过场。” “省委确定搞这次整治活动,目的就是进一步纯洁我们的党性,端正我们的党风,进而,改变我们的工作作风。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辉煌成就,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貌似,我们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能拍上胸脯说,我们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包括我们在座各位,党性加强了吗,干群关系进一步改善了吗?没有!谁也不敢拍这个胸脯。” 一句话说得会场气氛陡然紧了不少,谁都觉得,瀚林书记在批评自己,于是,所有的头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党性到底加强没有,而是怕抬起来,就会把火力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瀚林书记没有停顿,继续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特别是在重大项目上,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结果呢,给党和国家带来重大损失,引发了新一轮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响了一声,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说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让瀚林书记扒下了一层,灼痛传遍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瀚林书记的声音还在继续,普天成的心,却彻底乱了。难道,瀚林书记要牺牲他?这也说不定啊—— 等到瀚林书记最后拍板时,普天成才蓦然明白,瀚林书记是在制造气势,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长嘘一口气,掏出纸巾,擦擦脸上的虚汗。 瀚林书记最后拍板,全省各市,除吉东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阶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验收合格,才能转入下一阶段。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愕然。瀚林书记又说:“吉东搞得真有那么好?我怀疑。既然大家都认为它搞得好,那就认真总结一下,把好的经验推向全省。”讲到这儿,瀚林书记转过身来,对身旁的组织部长何平说:“这事你们组织部负责落实,近期组织一个取经团,到吉东取取经。” 何平马上点头。 会议之后,瀚林书记布置给政研室一项工作,让余诗伦结合这次督查,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自拟,但要把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要切中要害,谈得要有深度。”这是瀚林书记的原话。 普天成是从副秘书长李源嘴里听说的,瀚林书记给余诗伦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不在场,李源紧着把情况告诉了他。 “书记直接给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啊。”李源带着很重的心事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余本来就是笔杆子,他现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写谁写?”普天成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文章?”李源说。 “什么文章?”普天成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我怀疑,书记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 “工作干不好,书记当然有意见。”普天成说。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听懂了他的话,但普天成装听不懂。普天成为什么要装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后,普天成发起了呆。李源这番话,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瀚林书记会不会让余诗伦取代他?不是职位上的取代,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取代。他转而又摇头,还没那么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别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级班子的调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还说是谣传,一转眼,就真真实实摆在了面前。这一天,组织部长何平突然来到普天成办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门的,组织部长嘛,走哪儿都敏感。 普天成刚刚送走一批客人,省物价委的几个老头子跑来告他们局长的状,说了一大堆现任局长的坏话。普天成听着有些烦,不是说这些人不能告状,问题是他们告的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捕风捉影,有的没的全给你乱说。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何平开玩笑道:“门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这市是菜市,部长那儿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虽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来当称呼的,私下里,普天成还是习惯称呼部长。其实就何平来说,他也觉部长比常委实在,特别是组织部长。 “你当我是卖肉的啊。”何平呵呵笑着,顺手拿起普天成书架上一本书,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论专著。周国平是个才子,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几页,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器。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着道:“部长不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吧?” 何平摆摆手,“我是外行,不懂的,听人们说秘书长有件宝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来都给忘了。” “那就证明它不是宝贝。” “就算它不是宝贝,搁在秘书长这里,也是宝贝了。” 两人说笑着,坐回到沙发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没事不会瞎转到他这里,就问:“部长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过来看看。” “好啊,我就怕没人惦记着,你组织部长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普天成起身,为何平泡茶。何平说:“还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还不你嘴里一句话,你说升,咱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升。” “你当我是计生委的,生,生,生,少做梦吧。有两个人,实在难住我了,想听听秘书长的意见。” 一说正事,普天成马上就严肃了,“只要不违反组织纪律,该怎么问,只管问。” “人呢,你都熟悉,一个是马效林,另一个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调啊?”普天成绿了脸,之前他也在猜测中,现在听何平这么一说,就知道,先前疯传的并不是谣言。 “要调,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影响工作。”何平郑重其事说。 普天成沉默了,他倒不是觉得突然,他是在想,这个时候调整班子,瀚林书记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马效林的情况我掌握,这人还是留在吉东好,能不动就不要动了。” 何平说:“部里也是这意见,班子如果全动了,将来工作的衔接会出问题。”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么一会儿,何平这句话,明白无误在给他传递信息,徐兆虎这次在调整范围,这是个好消息,看来,瀚林书记是在欲擒故纵。 “还有一个人……”何平望着他,没往下说,普天成朗声一笑,“是说乔若瑄吧,这个我不参与意见,一切组织上定,该让她到哪里,就让她到哪里。” 何平也笑了笑,“秘书长能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不过具体工作还得你来做,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没敢犹豫,很畅快地说:“行,需要做什么工作,只管交代,别的能耐没有,做做老婆的工作,还行。” 话说到这儿,没必要再往下说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说秘书长这儿有好茶,我还不信,看来,以后得天天来蹭。” “夸我呢还是批评我呢,你部长大人没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职,我马上让他们弄好的。” “别,别,别,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闻人物了。”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人敲门,何平趁势说:“秘书长这儿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辞,改天有空,请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为定啊,别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说着就往外走。打开门,两个人看见,秦怀舟鬼鬼祟祟站在外边。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怀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气短,以前他在几个秘书长办公室来来去去,从容得很,现在再想那么从容,就比给他个市长还要难。秦怀舟硬着头皮,将一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书长,这是我在下面工作这段时间的思考,请秘书长批评指正。”普天成哦了一声,说:“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怀舟不甘心,他写这篇文章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也含着某种动机,当面呈给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视。秦怀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实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到办公厅来,哪怕当一个普通的秘书也行。 普天成没再理秦怀舟,继续看他手里的材料。其实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过了,也做了批示,这阵不过是做做样子。 秦怀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会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说:“秘书长忙,我不打扰了,等下次来,再向秘书长汇报工作。”说完,忧伤地转过身。两滴泪在他眼眶里打转,秦怀舟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戏,一年前秦怀舟在省委大院还是风风光光,如今却像一条丧家狗,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一下午,他已在四个地方遭受到同样的冷遇了,秦怀舟没法不伤感。 等秦怀舟的脚步声远去,普天成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慢悠悠地扫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场经济条件下发展县域经济的思考》,仅这个标题,就让普天成发笑。发展县域经济,不是坐在办公室就能想出办法来的,这问题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思考的。他把秦怀舟的文章往整理袋里一装,扔到了另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书会及时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怀舟来得不是时候。普天成又想起刚才何平跟他说的话,看来,乔若瑄的市长是当到头儿了。 当到头儿了啊! 他起身,来到阳台上,望住楼下。外面阳光灿烂,大院里呈现出一片祥和,几个司机在一棵古槐下歇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在院里走动。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无意义地盯了会儿,又挪到大楼前巨大的牌子上。牌子是宋瀚林当书记后重新制作的,跟旧时人家院里的屏风墙差不多,上面书着八个大字:求实创新,一切为民。望着望着,普天成心里忽然生出一层悲凉。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可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 ·2 乔若瑄很快来到省城。普天成暗自惊叹,她的反应真够快啊。两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若瑄急着要见瀚林书记,普天成既不便赞成也不便反对,只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合上,就又叫响,打开一看,是王静育打来的。 “老领导好啊。” “好不到哪里。”普天成没好气地说。 “我就知道老领导不会给我好脸子。”王静育的口气有点滑。普天成微微有些不快,训斥道:“既然知道还打什么电话!”王静育立刻变得规矩了:“老领导,我想来趟省城。” 普天成知道王静育来省城做什么,这个时候,下面任何一位领导,来省城的目的,都跟这次调整有关。普天成不赞成王静育这样做,临阵磨枪,起不了作用。但他没把这些话直接说出来,他让王静育安心工作,不要整天想入非非。王静育错听了普天成的意思,以为普天成心里已有了底,开心地说了句:“好的,我听老领导的。” 普天成叹了一声,收拾东西回家。乔若瑄到了省城,两口子算是能吃顿团圆饭了。 到了家,保姆卢小卉已做好饭,摆在桌上等他。一看桌上摆了那么多菜,普天成就知道,卢小卉一定知道乔若瑄来了,准是王静育提供的情报。几天前普天成给王静育打过一个电话,他发现卢小卉从老家回来后,变了个人,整天愁眉不展,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他怕这孩子出事,想让王静育领回去。王静育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她能出什么事,她是害怕您赶她走。老领导,您就看我个面子,让她多给您当几天保姆吧,这孩子苦,家里等钱用呢。” “我家又不是救济院。”普天成知道王静育在撒谎,下面这些人,为跟上面套近乎,啥办法都想得出来,保姆路线是最惯用的一种。有段时间,省长路波家来了三个保姆,哪个也打发不走,害得于川庆倒转过来给下面做工作,让他们不要这样搞了,再搞,省长的家都给搞乱了。普天成倒不是怕王静育搞乱他,关键是,家里有个陌生女人,他实在别扭。王静育却不管,私下给卢小卉打电话叮嘱,一条路是指给她了,能否抓得住机会,就看她。至于什么路,他没跟卢小卉讲,卢小卉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叔叔回来啦。”卢小卉笑吟吟地走过来,接过普天成手里的包。她今天喜笑颜开,看来是阴云过去了。普天成问:“怎么做这么多菜?”卢小卉笑着说:“知道阿姨要回来,我去了超市,买了她最爱吃的桂鱼和木瓜。” “她可能不回来吃饭。”普天成说。 “不会吧,这一桌的菜,都是为阿姨做的,她不来,我不是……” 普天成心里骂,如今连保姆都这么势利,知道讨好女主人,嘴上却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她要真不回来,咱们先吃。”说完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卢小卉在外面说:“阿姨不回来了,她说有应酬。”说完,又嘟嚷道:“早知道不来,我就不这么费心了。” “不哪么费心了,难道我不是家里的人?”普天成没好气地训了一句,洗手吃饭。卢小卉卖乖地说:“叔您别生气啊,阿姨平常很少回来,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嘛。”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嘴甜,吃饭吧。” 吃了没几口,普天成的心思又回到乔若瑄身上,难道她真的见着了瀚林书记?那么,这阵应该是她跟瀚林书记一起吃饭了。普天成的心立马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气憋在那里,走不通。卢小卉以为他噎食了,紧忙给他捶背,又跑过去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叔,您慢点吃。” 普天成接过杯子,没好气地瞪了卢小卉一眼。卢小卉被他的目光吓住,不敢说话了。 普天成扔下筷子,去了书房。 这个晚上,普天成一直钻在书房里,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那个欺负了他多少年的画面又跳出来,使劲地咬着他的心,他仿佛听到,窗外遥远处,又传来那脆脆而又让他心碎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一声脆响传出来,吓了客厅里的卢小卉一跳。普天成把水杯摔碎了。 乔若瑄很晚才回来。卢小卉已经睡了,普天成莫名其妙发火,让她忧虑重重,网也不敢上,早早钻进被窝,想她的心事去了。也许是心事太重,反把她想得睡着了。客厅的灯亮着,乔若瑄没看到普天成,她脸色灰暗,像是刚从一场折磨里走出来。下午到现在,乔若瑄并没见到瀚林书记,瀚林书记在回避她。 他为什么要回避我呢?这个问题让乔若瑄变得焦躁,也变得沉不住气,她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听见响动,普天成从书房里走出来,木木地望住乔若瑄。乔若瑄心里真是烦透了,晚饭她都没吃,固执地等在瀚林书记用餐的酒店里。可是后来有人告诉她,瀚林书记走了,她居然连瀚林书记离开酒店都没发现。这阵,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期望普天成能问她一声饿不,最好为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乔若瑄喜欢吃普天成做的面条,那口味是在广怀吃不到的。 普天成无动于衷,看乔若瑄的目光也带了一股审问味儿。乔若瑄被他望得不自在,赌气说了句:“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万没想到,普天成给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啊,我今天才发现,我有点不认识你。” 乔若瑄一愣,旋即就反扑起来:“普天成,你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不想要!” “那就对了,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没有?你那眼神敢说没有。普天成,我告诉你,我不是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不是贼你自己最清楚!”普天成扔下话,回书房去了。乔若瑄觉得他话里有话,这话刺激了她,也伤害了她,她不能忍受,跑进书房,“普天成,你给我出来,把话讲清楚!” “我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也得讲!” “我要是不讲呢?”普天成起身,虎视眈眈地盯住乔若瑄。长期以来,普天成都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太娇惯太纵容妻子了,如果乔若瑄有一天因为任性犯下什么原则性错误,罪魁祸首就是他。普天成也想在某个适当的时候,给妻子来一点厉害,让她明白,丈夫的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娇惯是一种,发火也是一种。 普天成觉得今天正是时候。 乔若瑄哪能受得了这态度,从跟普天成结婚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强势地位,家里从不受委屈,论官职她是比普天成低,但家里的权威,她远在普天成之上。普天成如此蛮横无礼,简直让她受不了。 乔若瑄本来是想跟普天成战斗下去的,一想保姆在,她忍住了。 “好啊,普大秘书长,你们合起手来欺负我。你听好了,这个市长绝不让,除非你们撤我的职!” 普天成并没往深里想,酸不溜溜回敬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当,我的乔大市长!” 两人一赌气,就只能分开睡了,普天成睡书房,乔若瑄睡卧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机会,又被他们白白浪费了。 这个秘密无意中让被吵醒的保姆卢小卉给发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天成刚进办公室,于川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不好了,领导,昨晚出事了。” “一大早的,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昨晚,昨晚……唉,我说不出口。” “不会是你惹出风流事了吧?”普天成笑着,没往复杂处想。 “哪是我,是郑斌源!” 普天成蓦地一惊,脸色瞬间变白,“老郑怎么了?!” “他让,他让公安给抓了。” “公安?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啊。”普天成差点是吼了。 “昨晚老郑跟一女的在宾馆开房,正赶上公安扫黄,给扫了进去。” “扯什么淡,老郑会搞那事?!”骂完,他接着又问,“现在人呢?” “还在派出所,他自己不出来。” “一定又是这帮王八蛋惹的祸!”普天成骂着,抓起电话,就往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手机上打。两个月前,海州一家宾馆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派出所民警半夜扫黄,黄没扫到,倒把一位台商跟他的相好抓在了床上,结果惹出一大堆乱子,害得普天成亲自上门给台商赔情道歉。后来查明,是派出所两个民警玩赌输了钱,想出此恶招。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汪明阳的声音:“秘书长,有何指示?” “汪明阳,能不能让你那帮吃闲饭的少惹点事?!” “秘书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让于秘书长跟你说!” 于川庆接过电话,将他了解的情况说了一番,汪明阳检讨说:“我真是不知道,请两位首长息怒,息怒啊。”这样说了还不放心,又道:“实在对不起,我这就派人去查。” “派什么人,你自己亲自去,半小时后给我答复!”普天成抢过电话说。 半小时后,汪明阳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这次没抓错,公安是接到举报后才去的宾馆,当时郑斌源确实跟一女的在一起。 “是在床上?”普天成问。 “这个我倒没问,估计不会在地下。” “你要是估计不准,一切后果你来承担!”骂到一半,他又问,“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叫罗什么来着,刚还记着呢,对,罗恬,这女人持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假的。” “罗恬?”普天成稍一愣神,旋即就咆哮了,“汪明阳,你这个厅长当得真好啊,你等着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普天成不敢磨蹭,叫上司机就往派出所赶。这种事摊上别人或许能和平解决,摊上郑斌源,一准会给你闹成大事。等赶到水上路派出所,汪明阳还有海州市、区两级的领导都到了。不大的派出所里,坐满了重量级的领导,吓得派出所长话都讲不出来。他也是早上上班才知道的,昨晚所里并没统一的扫黄行动,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警察扫起黄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扫出个台商或是港商来。值班民警是凌晨一点十三分接到的举报电话,说有人在天龙宾馆公开搞色情交易,还说逼迫卖淫的是位中学生。警察不能不管,赶去后却发现是一对中年男女。为慎重,值班民警还是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结果,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人呢?”普天成走进值班室,也不跟问候他的市、区领导打招呼,径直问所长。 所长一看又来了个更大的官,吓得双腿发颤,“人……还在审讯室。报告首长,是他自己不出来。” “扯淡!”普天成骂着,往审讯室去。审讯室在一楼,刚才他走得急,没看见那里还有一群人。等进了审讯室,就看见郑斌源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瞪得比平时大几倍,另一张椅子上,罗恬也板着个脸,漂亮女人要是板起脸来,比古董还古董。 “怎么回事?”普天成问郑斌源。郑斌源没理普天成,普天成又问了一句,郑斌源还是没理。普天成将目光转向罗恬:“你叫罗恬?” “我不叫罗恬你叫啊?”罗恬抢白了普天成一句。 这女人!普天成收回目光,就那一句话,就让他对罗恬充满了恶感。女人不能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女人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老郑,不想说话是不,如果不想说,我回去了,有什么理,只管跟他们讲好了。” “你等等!”郑斌源不敢沉默了,刚才罗恬顶撞普天成那句话,他听了也不舒服,他怕普天成真的撒手不管。 “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只是跟罗恬谈工作,怎么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我希望有人给我一个说法。” “你是秋菊啊,有什么事讲清楚不就行了?”普天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太丢人。他回过身来,冲海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说:“人我先带走,麻烦你调查一下,调查结果尽管报我那里。” “是!”公安局副局长是军人出身,喜欢以军人的方式回答问题。 “走吧,坐在这里想养老啊?”见郑斌源坐着未动,普天成恼了。郑斌源显然不想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他昨晚一晚的劲就白较了。 “你回不回,我可没时间跟你熬在这里。” 郑斌源犹豫再三,还是起身。罗恬望望郑斌源,悻悻然站起来。昨晚的祸是她闯下的,被大华解雇后,罗恬心情很不好,她在大华做那些事,全是郑斌源的主意。罗恬想嫁给郑斌源,这想法早在几年前就有,可那时郑斌源有老婆,不可能娶她,罗恬就把自己草率地嫁掉了。后来郑斌源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他,罗恬蓦然看到希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就跟丈夫离了婚,把自己解放出来。原想马上就可以投到郑斌源怀抱,没想,几年过去了,郑斌源只字不提这件事,倒是经常安排给她一些工作。被解雇的第二天,她找到郑斌源,问以后怎么办,郑斌源说:“我们要有信心,大华的阴谋不会得逞的。”罗恬说:“我再也不管什么大华了,我问的是你和我。” “我和你?”郑斌源吃惊地望住罗恬。他从罗恬眼里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并不陌生,他吓了一跳。 “罗恬,你可不要乱想。”郑斌源显得慌乱。 罗恬倒是镇静,她说:“我没乱想,我心里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我……我不清楚。” 罗恬突然抱住郑斌源,“我要你清楚,我要你现在就清楚。” 女人如果疯起来,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那天的罗恬的确有些疯,她抱住郑斌源,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说她怎么怎么爱他,怎么怎么盼他,为了他,她啥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郑斌源一开始还由着她乱说,反正他从来没动过罗恬的心思,以后也不会动,后来听她越说越邪乎,一把推开她说:“行了,罗恬,一件简单的事,你怎么说这么复杂?” “简单,郑斌源,你说简单?”罗恬像是受了伤害般地瞪住郑斌源,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让郑斌源掉牙的话:“郑斌源,你在玩弄我,欺骗我的感情!” 昨晚,这些日子一直没消息的罗恬突然打电话给郑斌源,说她不想活了,如果郑斌源不去见她,她就从天龙宾馆十五楼跳下去。天龙宾馆就在郑斌源家对面,郑斌源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十五楼的窗户。郑斌源怕罗恬真会做出傻事,匆匆赶往宾馆。罗恬一开始哭着笑着,向郑斌源表达她的爱情,后来见郑斌源冷漠地无动于衷,就号啕着说要跳楼。害得郑斌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点钟的时候,罗恬还平静不下来,郑斌源说他得回去,不能这么无意义地熬着。罗恬冷笑着说:“那你走啊,你到楼下给我收尸吧。” 郑斌源后悔得心都要烂了,在他印象里,罗恬是个不错的女人,为人平和,业务精,又有钻研精神。一毛还红火的时候,他还把罗恬当重点对象培养,哪知…… 最后他跟罗恬摊了牌:“罗恬,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也没权力管,只是你说的这件事,不可能。我郑斌源有老婆,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跟哪个女人谈什么情啊爱的,荒唐!”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啊!”罗恬又疯了,她扑向郑斌源,撕住郑斌源的肩头,又是抓又是咬。郑斌源忍着,他想罗恬发泄够了,就会冷静下来。谁知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三个警察,说是扫黄的。 普天成快步到了楼下,司机等在那儿,他冲跟在后面的郑斌源说:“有本事啊你,一大早就把这么多领导召来,很光荣是不是?” 郑斌源说:“如果你也跟他们一个想法,那我还是留在这里,我不信,天下没有讲不清的理。” “上车!”普天成冲郑斌源恨恨地说了声,自己先钻了进去。郑斌源犹豫一会儿,也上了车。罗恬要跟进来,普天成冲司机说:“开车!” 车子很快离开派出所。望着扬长而去的普天成和郑斌源,罗恬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下午三点,董武打来电话,瀚林书记请普天成上去。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问:“郑斌源怎么回事?”普天成说:“一点小误会,搞清楚了。” “小误会,怎么没有误会到别人头上?” 普天成苦笑道:“有个女工思想不稳定,老郑是去做工作。”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工作,我看他是彻底堕落了。”瀚林书记发完火,又道,“最近你找他认真谈谈,不能就这么下去。他这个人,浑身是毛病,等一毛厂的遗留问题彻底解决,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对了,小屈那边有消息没?” 小屈就是郑斌源的老婆,叫屈妙琪。 “这个我还不大清楚,估计没有。”普天成说。 瀚林书记叹了一声:“我说天成啊,该操的心你还是操一点。我听说,郑斌源一直忘不了小屈。当初小屈离开是不对,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人家,郑斌源这种没正形的人,受点惩罚也好。但婚姻就是婚姻,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百姓都知道的理,难道我们不懂?你从中做做工作,能复就让他们复了吧,我就不明白,到底折腾个什么?” 普天成恍然大悟,郑斌源一直不肯见邓雅兰,原来是心里还装着屈妙琪。真是糊涂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望住瀚林书记,“都怪我,太粗心了,差点还……” “乱点鸳鸯谱是不?”瀚林书记笑问道。 普天成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让他轻松了不少。郑斌源能去轻工研究所,那是再好不过。轻工研究所所长刚刚退下去,看来,瀚林书记心里早有底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郑斌源,电话都拿了起来,又放下。现在还不能说,郑斌源这头犟驴,说不定还给你故意不去,等形成事实再说吧。 刚把思绪从郑斌源身上收回来,想埋头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汪明阳和海州公安局宁副局长进来了。汪明阳说:“事情妥善解决了,我们赶来给秘书长汇报。” “解决了就好。”普天成搁下手中的笔,又问,“怎么解决的?” “对昨晚查夜的几名干警批评教育,让他们注意工作方法,所里向郑总和罗女士道歉,所长也写了检讨。” “我们局里也要反省,以后不犯类似错误。”宁副局长接话说。 “别搞这么大动静,你们也是依法开展工作,没有错。”普天成说。 “但这次……”宁副局长欲言又止。 “这次碰巧是郑斌源,是不是这意思?” “这……”宁副局长不敢说了。郑斌源跟普天成和瀚林书记的关系,他们也是才知道,局里上下深为不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这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影响。” “不会扩大的,谢谢秘书长。”宁副局长一直弓着的腰这才直起来。汪明阳脸上也露出了轻松。二人正要告辞,普天成忽然问:“查清楚没,举报者是什么人?” 宁副局长和汪明阳相互望了一眼,宁副局长说:“我们认真查过了,举报者用的是公用电话,目前只知道她是女的,其他……”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两人走后,普天成想,到底是谁举报了郑斌源,搞此恶作剧?他一开始怀疑秋燕妮,后来又否定了,秋燕妮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会是谁呢?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邓雅兰那张脸来。他抓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秘书长啊,怎么今天有空?”电话里传来邓雅兰好听的声音。 “我没空。我问你,老郑是不是你陷害的?” “你说这事啊,我可不知道。” “邓雅兰,你少跟我油腔滑调。郑斌源现在还在派出所,他要是出不来,后果你负责。” “活该,谁让他乱找女人!” “好啊,邓雅兰,果然是你做的。”普天成气得浑身发抖。 “我就做了,他找别的女人,我就举报。” 疯子,都是疯子。放下电话很久,普天成还处在愤愤忿难平中。 ·3 海东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 俗话说,官场三件事,谁遇谁着急。这三件事一是班子调整。调整就意味着有人要下,有人要上,梦寐以求的事,会在一夜间成真,谁的心里不激动。二是反腐,普天成听过一个段子,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吃饭时讲给他的。一位新同志刚到纪委工作就犯了严重错误,有天他接到通知,电视台记者要采访该市廉政先进典型,领导要他通知几个口碑不错的局长到纪委接受采访。快下班了,年轻同志通知各单位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趟。”就这么一句,就闯下了大祸。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醒人事;财政局长自首了;交通局长当晚就失踪了,据说已逃往加拿大;工商局长连夜杀死情妇,他以为情妇出卖了他;卫生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要检举的人的名单。年轻人在写给领导的检讨中说:这惨痛的一切都是我工作方法简单造成的,痛定思痛,我深感内疚,特作检讨!段子虽然夸张,却也不格外失真。听到“纪委”两个字,睡不着觉的还是大有人在。第三是选拔后备干部。这三件事,说穿了本质是一样的,就一个字:升。升才是官场的根本,也是官场中人拼命奋斗的理由和信心。在酒桌上,马超然副书记就不喜欢别人给他敬酒,谁说敬酒谁倒霉,敬跟警差不多,有惩罚的意思。马超然喜欢别人给他升酒。于川庆想不明白,问普天成,普天成笑说:“升酒,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要是能升九级,那是啥境界?”于川庆掰着指头一级一级数,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算着算着,他的脸色变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超然书记目标远大啊。”两人相视一笑,不敢再谈论下去。 上次何平部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后,普天成以为,调整会迅速进入实质性阶段,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特别是瀚林书记,这次表现得特沉稳,一丝风都不透给普天成。普天成跟了瀚林书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把信息卡死的情况。 上面没动静,不等于下面也没动静。早在何平部长找他征求意见之前,下面的活动就开始了。这些天,普天成老是被人打扰,有些是专程来拜见他的,算是他这棵树下的猢孙。有些不,是从别人那儿出来,顺便到他这儿溜溜趟子。中国人信佛多是平日不烧香,遇事抱佛脚,官场中人则是平时烧高香,临时多拜门。拜门是跑官功课中的重要一节,谁也不敢落下,落下了,将来红头文件上没名,那就怪不得别人。 瀚林书记一玩儿深沉,所有的人就都迷惑了。截至目前,瀚林书记那边什么话也没有,既不召开会议,也不安排组织部门下去摸底。仿佛调整班子真是空穴来风,不足可信。普天成想的却是,这次一定是大手术,狠手术,是别人意想不到的手术。为慎重,对前来找他的人,普天成采取半冷半热的态度。白天借故工作忙,能不让他们到办公室,就尽量不让到。晚上呢,故意拖到很迟才回家。但是,有些人又不能硬拒开,拒开了,以后工作就被动。他跟卢小卉叮嘱,家里来了客人,就说他开会,晚上不回来。他还顺便给卢小卉开了张单子,让她记住这些名字,如果是这些人,就让进来。几天后,这些人都来过了,来了也不多说,跟卢小卉随便问上两句,放下东西就走人。 就这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当面把话讲出来。该怎么操作,谁心里都有数。对普天成来说,让人家进了门,证明心里是有这些人的,就算事办不成,也不至于尴尬;不让人家进门,那他的门,以后可能就永远也没人进了。 这天王静育来了,普天成照样避而不见,只在电话里说,下午他有会,一时半会儿腾不开身。王静育连声说:“您只管忙您的,我是到发改委汇报工作,顺道看看小卉,给她叮嘱一下。”普天成知道这是假话,但不点破,只道:“好吧,如果小卉想回去,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一个人真是用不着保姆。”王静育说:“哪里哪里,您胃不好,外面饭吃多了容易上火,还是让小卉多给您做家常饭吧。”普天成心里取笑道:“关心我的肠胃,是关心你的官位吧。”王静育这次对副市长的位子有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普天成心想,也该轮到他了,别人他可以不运作,王静育,他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快下班时,于川庆过来了。这些日子,于川庆脚上安了滑轮,一有空就往他这儿跑,来了也没啥正事,东拉西扯几句,打一阵哑谜,或是讲上两个段子,走了。于川庆是心慌,找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普天成心里都没谱儿的事,于川庆就更没谱儿。 “下午到哪儿腐败去?”于川庆进门就问。 “腐败腐败,你整天就知道腐败。”普天成说。 “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泡个小妹,不算过分。”于川庆嬉皮笑脸。 “泡个小妹,有只老牛你想不想泡?”普天成一边开玩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材料你抽空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想推荐到海东《党风建设》上发表。” 于川庆一看文章署名是任邻,女的,笑道:“好啊,我可要给嫂子告状了,嫂子在下面征南战北,你在上面偷偷培养革命接班人。” “少胡说,她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文章是她爸转到我手里的。” “红色后代啊,好,有前途,应该培养。”于川庆翻了几翻,一目十行游览了会儿,道,“行啊,有股子革命味儿,值得培养。” 普天成说:“她在下面当镇长,就在你原来蹲过的南怀。对了,她说最近在中央一家党刊上读到你一篇狗屁文章,崇拜得不行,想当你的粉丝呢。” 一句话逗乐了于川庆,他笑得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给我当粉丝,这女人一定是疯了,放着海东这么大的笔杆子不崇拜,反倒崇拜起我来了。” 普天成不跟于川庆斗嘴了,怪怪地望住于川庆,“怎么,想不想见见,我给你当红娘。” “没兴趣,我见着这种女人就想躲,好机会还是留给领导吧。” 普天成一本正经纠正道:“人家还没结婚,是姑娘。” “没结婚就当镇长,了不得,结了婚一定能当市长。” “我怎么听这口气你越来越像芙蓉姐夫了,别忘了啊,你是海东省人民**秘书长,以后严肃点。” “保证改正错误。”于川庆恶作剧地说了一声,又道,“晚上没约会吧,我请你腐败去,反正你也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回家?” “这还用问,我都不敢回,你这个领导敢回?” 普天成一怔,旋即又释然,“说出实话了吧,最近是不是被刀枪包围了?” “刀枪倒不怕,怕的是糖衣炮弹,我可不想被击中。”玩笑开到这儿,于川庆也不开了,正色道,“最近还是没消息啊?” 普天成嘴巴往上努了努,“十二楼,你自己上去问。” “那可不敢,我最大的胆子,也就是找领导你问问。” “一肚子阴谋。说吧,到哪儿去消磨时间?” “还能哪儿,老地方呗。” “又是狮子楼啊,我看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狮子吃掉。” “吃掉就吃掉,我豁出去了。” “还是谨慎点吧,老弟,听我一句劝,有些东西玩儿过了头,不好。” 于川庆认真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挺复杂,先不讨论,不过领导的批评,我虚心接受。”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是不在其中,不识其味啊,有些事,怕是这辈子也说不清。”于川庆脸上浮过一层暗云,普天成似乎看到了他的苦衷,忽然地,就又想到了金嫚。金嫚被朱天彪带走已一个多月了,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有天晚上,他实在想得不成,就把电话打过去,金嫚居然没接。他问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很好,看不出有啥不高兴,下午他们还一起吃饭呢。“照顾好她。”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了。那个夜晚,普天成突然被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那种孤独是能杀死人的。到后来,他又老泪纵横,把自己这一生哭了个够。 人活着,到底图啥?这个很简单很老套的问题再次跳出来,困住了普天成。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教诲他的种种话,可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啊。 算了,庸人自扰的事还是少干,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吧。下班时间过了有一个小时,普天成跟于川庆一块儿下了楼。还好,这天下午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常委们这些日子都在忙,具体忙什么,谁都清楚,可谁也不说出来。说出来,这游戏就没法玩儿了。 到了车上,于川庆忽然说:“知道不,蒋家父女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普天成身子一震,这消息太令他吃惊。前些日子他还拐弯抹角问过化向明,化向明闭口不谈,他想,可能也是一阵风,刮刮就了事了,没想…… 因为坐的是于川庆的车,普天成便没再往下问。于川庆倒是无所顾忌,继续道:“我也是下午上班才听到的消息,检察院那边说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往前排司机脸上看。司机跟聋子一样,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如果能听到,怕也掌不了这车的方向盘。不过普天成还是很谨慎,毕竟,这不是件小事啊。 等进了包间,普天成就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边怎么静悄悄的?” 于川庆诡秘地一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最近我也感觉,好像有人在故意瞒着你。” “什么意思?”问完,普天成就又后悔了,这点他早应该想到,而且不该问出来。他笑笑,“瞒就瞒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你也别这么悲观,指不定,这是好事呢。” “好事能轮到我?老弟啊,说句心底里的话,我累了,我自知做不了陶渊明,可也不想整天绑在一副架上。” “别说这么悲观,你做陶渊明,我首先不答应,还指望你给我们带路哩。”两个人说了一些伤感的话,又兼着把省里最近出现的一些反常事儿说了说,比如自从那次汇报会后,马超然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旺盛的斗志。上周他去了趟北京,都说是到北京休养生息去了,可他三天后便赶了回来。从回来后的精神面貌看,北京也没给他多大信心。还有国平副省长,为了大华,他是孤注一掷了,很多事已经不是越过原则这么简单,最近海州市又向大华倾斜,将另一块闲置了三年的土地以最低价出让到大华手里,名义是大华一期扩建项目,实际则是大华在海州开发的第二个楼盘。此事在海州地产界引起一场不小的波动,国平副省长居然亲自出面,平息风波。现在“大华”两个字,已成了禁区,谁也不想谈起,不敢谈起。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大华海东马上要动工,跟一毛、三毛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得到了解决啊—— 话题最后又回到嫖幼案上。于川庆说:“我听他们说,这案子越挖越深,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能说具体点么?”普天成问,他特别想知道,徐兆虎到底跟嫖幼案有没有关系。 “具体的我也说不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南怀的领导,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时徐兆虎就在南怀,他是从南怀挪到吉东的。普天成心里一阵兴奋,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他,上面已经在对姓徐的采取措施了。 “不过……”于川庆喝了一口水,把本来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什么?”普天成紧追着问。 于川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不过我听说,省长这边,好像有保他的意思。” “你是说路波?” 于川庆点头。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于川庆掏出一支烟,给普天成,普天成不想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烟雾很快弥漫在包厢里。两个人平时不怎么抽烟,抽烟这种陋习,在省里高层中,已是越来越少见。只有在相当高兴或十分迷茫的时候,他们才拿烟调节自己。过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不可能吧,从没听说他跟路波省长有过密之处。” “很难说啊。”于川庆叹了一声,道,“有些河里的水,你能掌握深浅,有些未必。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就是找不着机会。” “什么话?”普天成率先摁灭了烟,十分空茫地望住于川庆。于川庆也将烟掐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跟路波省长,有点远啊,能不能……” 普天成就清楚了,于川庆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告诫他这些。思忖了一会儿,他说:“不是远与近的问题,工作所致,工作所致啊。”说完,他起身,走到窗前,盯住窗外一片高楼。于川庆也跟过来,目光同样望住那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 “高处不胜寒啊,现在我算是领会了。”于川庆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你跟我不同,你被别人遮住,可惜了。” “那你就不可惜?”普天成忽然转过身,望住于川庆。 “我有什么可惜,论资历论水平,都还远着呐。可是你……怎么说呢,我听说国平副省长年底就要走,难道,你就没一点想法?” 普天成嘿嘿一笑,“川庆呐,啥消息你都知道。看来,以后我得跟你多学习。” 普天成不接他的茬,让于川庆心里多少有些想法,一下午的话,他算是白说了,便也收回心思,苦笑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多没趣啊,谈点开心的。” “谈点开心的。”普天成附和着笑了笑,又回到了沙发上。 江海玲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故意扯高了嗓子:“实在慢待了呀,两位首长请原谅。”见江海玲打扮得十分妖娆,普天成的玩笑话就到了嘴边,偏在这时,手机突然叫响,接通一听,是汪明阳。 “秘书长您在哪里,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汪明阳的声音很急。 “什么情况,你说吧。” “您那边说话方便不?” “让你说你就说,啰唆那么多干什么?!” “不好意思,秘书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刚才我接到宁局长电话,罗恬……罗恬自杀了。” “什么?!”普天成头里轰一声。 等汪明阳把大致情况讲完,普天成连一分钟也没敢耽搁,匆匆说了句:“你们吃吧,我有急事。”说完就飞身下楼。 打车赶到天龙宾馆,自己的车也到了,普天成冲司机说:“把车停那幢楼下,等我电话。”司机停车的空儿,汪明阳的电话来了,问他在哪儿,普天成抬头望了望附近,说了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汪明阳说:“秘书长您等在那儿,我马上赶过去。” 很快,汪明阳就出现在面前。此时,天龙宾馆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天还没黑尽,夜幕刚刚包裹了海州,四周的霓虹灯却早早亮了起来。几辆警车停在宾馆前,发出刺耳的叫声,十多个警察忙忙碌碌,好像在封锁现场。普天成问:“没的救了?”汪明阳心情沉重地说:“我看过尸体,从十五楼摔下来,人成了一堆血泥。” “怎么又是十五楼?!” “宾馆工作人员讲,她昨天住进来时,非要开那间房,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要在这里一辈子住下去。” “疯话!”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现场保护得怎么样?” “宁局亲自带人过来,现场没问题,不过……” “你有多少个不过,要说一次说清楚!” “听宾馆保卫人员讲,她自杀前半小时,郑斌源从那房间离开,他们两人吵过架。” “什么?!” 又是半小时后,普天成得到消息,警察找到了罗恬留下的遗书,还有一包票据和一张磁卡,说是记录了大华海东向省市领导行贿的全部罪证。 “乱弹琴!”普天成命令汪明阳,把现场得到的所有遗物全部封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另外,”他转身跟宁副局长说,“消息严密封锁,如果走漏了,你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宁副局长面无血色地说:“我们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普天成又跟汪明阳叮嘱:“你留在现场,围观的群众尽快劝走。另外,要注意罗恬的家人,不要引发新的矛盾,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来到郑斌源楼下,打电话关机,跑到楼上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普天成相信,郑斌源不在家里。他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他能去什么地方? 回到楼下,普天成一时有些茫然。罗恬的死太突然了,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这时候死,真令人倒胃口。一想汪明阳的话,他的心更乱,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回到家,普天成的心还是怦怦乱跳,平静不了。卢小卉问他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早,他没好气地说:“回来早还得跟你汇报?”卢小卉吓得钻卧室不敢出来,普天成自己沏了杯茶,走进书房。他脑子里反复想一个问题,这事要不要跟瀚林书记汇报?按说,死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打扰瀚林书记,可这女人是罗恬,跟郑斌源有染,而且…… 普天成矛盾极了,依瀚林书记的脾气,这样一件小事汇报上去,肯定是要讨骂的。不汇报又怕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一件事是小事,小事酿大祸的例子比比皆是。普天成再次想到那张磁卡,那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这个罗恬,她记录这些用意到底何在,会不在郑斌源之外,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普天成蓦地就想到了马超然,马超然曾经分管过大华海东,郑斌源这书呆子,一定是中了别人的计! 想到这一层,普天成不敢犹豫了,抓起电话,战战兢兢地拨了瀚林书记的号。瀚林书记在桃园,刚刚接待完外宾,问普天成什么事,普天成说是一件小事,不过跟郑斌源有关。说着,就把罗恬自杀的事说了,至于那张卡,他没明说,只说罗恬曾在大华财务部门干过,好像泄露过大华的财务机密。瀚林书记听完,顿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将电话压了。 普天成越发摸不着头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电话打给秋燕妮,汪明阳的电话又来了,“秘书长,还有一个情况,也是刚查到的,罗恬死前两小时,跟北京通过一个电话,我查了查,电话是中纪委的。” “什么?”普天成惊得声音都变了形。 “还有,我们查了她的电话记录,罗恬好像跟超然副书记通过不少电话。” 现在清楚了,罗恬果然是一个套子,马超然下给郑斌源和瀚林书记的套子。只可惜,郑斌源没有察觉,秋燕妮也没有察觉。幸亏发觉得早啊,要不然,可就全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普天成冷静下来,不用怕,就算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也用不着怕,得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冲外面喊:“小卉,给我倒杯水!”卢小卉很快走进来,她穿一件工字背心,紧贴着身子,一对**鼓鼓的,两条细长的胳膊发出眩目的光芒,像是成心让他心乱。 晚上十一点,瀚林书记把电话打来了,只说了一句:“事情我知道了,这事你留点神,该怎么处理,你心里应该有数。” 普天成心想,瀚林书记一定是见过了秋燕妮,要不然,这个电话不会打给他。 ·4 第二天是周末,往常,就算是周末,普天成也会去办公室,秘书长是没有休息日的,这不是谁的特殊规定,而是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只要领导不休息,你就不能休息。这一天,普天成把自己控制在了家里,哪儿也不去,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慌,更不能让别人说他在善后。这个时候,一定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和瀚林书记,谨慎是最好的一步棋。 卢小卉看他没有外出的意思,就说:“叔您今天不上班啊?”普天成点头,卢小卉又说:“那我去买菜了,回来给您改善伙食。”普天成的心情比昨晚好了许多,昨晚冲卢小卉无端发脾气,心里过意不去,从皮夹里抽出几张大票,“这钱你拿着,顺便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卢小卉受宠若惊,推托着不敢要。普天成佯装生气:“让你拿你就拿着,推托什么,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卢小卉不敢再推,说了声谢谢叔叔,拿着钱,兴高采烈出去了。普天成上了会儿网,觉得无聊,正想打电话给乔若瑄,问问她这段时间的情况,家里的门铃响了。透过可视器,见是省妇联主任杨馥嘉,普天成心想:她怎么来了?杨馥嘉显得很顽固,门铃一直摁个不停,很明显,她知道普天成在家。普天成不好意思不开门了。 杨馥嘉笑吟吟地进了门,环顾四周,道:“怎么,夫人没回来啊?” “我这个家,永远都是我自己。”普天成说了一句牢骚话,语气里透出对乔若瑄的不满。杨馥嘉笑笑:“也好,你们男人都喜欢自在,夫人在身边,反而束缚住了你们。” “这话谁说的啊,我可没这想法。”普天成一边说,一边请杨馥嘉坐。杨馥嘉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还是不离普天成。杨馥嘉年龄比乔若瑄大一岁,比普天成小两岁,保养得好,看上去要比乔若瑄还年轻。因为是周末,比平常穿得休闲,看上去就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普天成知道杨馥嘉是无事不登门,就问。 “西南风呗,不会是不欢迎吧。” “哪敢,正一个人无聊呢,平时闲不下来,烦,真闲下来,觉得更烦。” “秘书长是工作狂,这个全省上下都知道。”杨馥嘉奉承道。普天成泡了茶,坐回沙发上,面对面望住杨馥嘉。杨馥嘉便说起了单位上的事。普天成起先还认真听,后来觉得,这些并不是杨馥嘉真正要说的,只是过门,心里便疑惑,杨馥嘉不会也是来凑热闹的吧?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果然,杨馥嘉把单位上的事讲完了,话题一转问:“听说,这次下面班子调整动作很大?”普天成害怕接这个茬,故意开玩笑道:“下面动作大不大,我真的不知道,想必杨主任先感受到了?”杨馥嘉听着这话怪怪的,仔细一揣摩,脸蓦然就红了。 “秘书长真会开玩笑,我指的不是那下面,是各市。” 一见杨馥嘉脸红,普天成也觉刚才那话说得不妥,有点欠斟酌,家里毕竟不同外面,不是啥话都能讲的,于是就正经道:“说吧,到底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好几个市的班子都要大动。”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秘书长是跟我保密呢,我就知道,秘书长心里没有我。”说着,头垂下去,脸上居然显出一酡红来。 女人说话就是酸,动不动就有我没我的,听了难受。普天成思忖一会儿,道:“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截至目前,既没开会也没人跟我透过消息,或许,还处在保密阶段吧。” “保得了谁也保不了秘书长,秘书长你是海东第一高参,谁敢跟你保密。” “你高抬我了,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有人到你那儿活动吧?”毕竟是老关系,普天成也不好太装腔作势。 “哪啊,我又不是领导,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上哪儿活动去呢。对了,昨晚本来要同你们一起吃饭的,结果有事,耽搁了,等我去时,秘书长已经走了。” 普天成陡然明白,昨晚根本不是于川庆拉他去散心,是杨馥嘉托于川庆请他,他忽然有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还好,杨馥嘉没提昨晚的事,罗恬自杀,杨馥嘉肯定听说了,这种事传起来一向很快。又因事关大华,还不定让人加工成什么版本呢。杨馥嘉不提,证明对这事她也有禁忌。 “说吧,什么事?”普天成不想兜圈子,有些事其实越直接越好。 “我想到下面去,再在妇联干下去,我真就成老太太了。具体去哪儿,秘书长帮我参谋参谋。”杨馥嘉说着,大胆而又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从那目光里看到了一股野心。都说官场是男人的战场,其实有不少女人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难怪,杨馥嘉也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其野心,绝不在乔若瑄之下,妇联主任虽说也是省里一大员,但怎么也比不得下面当个市长、书记,毕竟那是一方诸侯啊。威风体面自然不说,就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大舞台。有人说没有当过市委书记,你就没当过中国的官,这话有一定道理。普天成这方面有亲身体会,要论发挥,还是市委书记这个平台最好,自由度大,禁忌也少。 见普天成表情异常,杨馥嘉知道他心动了。于川庆说得好,眼下正是瀚林书记和普天成巩固自己势力的时候,凡是这条线上的,这次绝对有希望。她略一犹豫,从包里取出一信封,递给普天成,“机会不是天天有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请秘书长在瀚林书记面前多美言几句,馥嘉先谢谢秘书长了。” 普天成一把推开,“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也来这一套。” 杨馥嘉幽然一笑,说了一句让普天成颇为意外的话:“公事公办呗,秘书长你也别客气,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点规矩馥嘉还是懂的。”说完,大大方方将信封往普天成手里一放,柔软的双手在普天成手上多搁了一会儿,眼里滑过一道风情。可惜,这样的风情已打动不了普天成,如果早上十年,或许普天成也会为之心动。 杨馥嘉走了很久,普天成还缓不过神来。他倒不是奇怪杨馥嘉会送钱给他,杨馥嘉说得对,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如今办事,你不送钱反倒怪怪的,好像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有些东西刚出现时很怪,大家都接受不了,但它慢慢演变为普遍性规则,你不遵守,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在一起玩游戏,面子是面子,规则是规则,如果破了规则,难堪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况且钱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实在,而是一种附加物,一种别人对你的肯定。省委秘书长会缺钱?但没了它,绝不行,你拿什么衡量这个人的重要性?只有钱。你又拿什么来区分此官跟彼官的不同性,也还是钱。那些跑官要官的,争着上项目要地皮的,并不是把钱送给某一个人,而是一批人,这批人中,又分三六九等,因此送的数额也分三六九等。有时候一个信封到了手里,不用数,只轻轻一掂,你就能掂出自己的分量,掂出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况且这玩意儿也不会永远在你手里,江上来的水上去,哪一天它又会经过他的手,揣进别人的口袋。普天成惊愕的是,连杨馥嘉都要掺和进来,可见,眼下的格局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天,瀚林书记没有来电话,汪明阳那边,也没给他报灾,普天成暗自庆幸,幸亏昨晚他当机立断,把该堵的口子都堵住了,要不然,一个罗恬,又会闹出一场地震。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心情温暖地坐到了饭桌上,他跟北京通了一个电话,将担任秘书长后的一些感受还有想法向那边做了汇报,那边听了很高兴,说:“小普啊,你要珍惜,上次宋瀚林来北京,我还专门问到了你,他对你很满意,说你有思想有魄力,对下面情况吃得透,是个好助手。可我觉得,”那边顿了顿,普天成一阵紧张,害怕紧跟着听到批评或责怪的话,可是没有,那边是在喝水,他听到了喝水声,而后,话筒里又传来亲切的声音:“可我觉得,你的目标不应该这么低,光当助手怎么行,是不是啊小普,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一番话说得普天成心里的阴霾全散了。对方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他的前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父亲去世后,普天成就把感情寄托到了他身上。他呢,也不拿普天成当外人,常常在外人面前说:“克群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些家伙小时候可调皮了,经常惹得我生气。现在还行,总算知道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了。不过还不够,克群走得早,我不能让他们长歪了,我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为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对方还问起了乔若瑄:“小碹呢,这丫头怎么回事,上次来北京也不到家里来,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伯伯了?”普天成赶忙检讨,说:“上次若瑄忙,市里工作一大堆,不敢留的时间过久,过些日子,一定让她去探望您。”“要来你们一同来,再不看我,我就到海东去看你们。反正我现在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 “不敢不敢,哪能让您老人家奔波呢,等忙过这阵,我和若瑄一定去。”普天成表了一大堆态,对方才乐呵呵笑了,“人老了,就想念你们,你们可不能扔下我这老头子不管啊。”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鼻子酸了。 卢小卉果然没食言,忙了一下午,做了十道菜,满满摆了一桌。普天成说:“就两个人,做这么多干吗,太浪费。” “怕不合叔的口味,就多做了几道。叔您挑着吃,爱吃哪道吃哪道,浪费不了的,剩下的放冰箱里,我一定把它们全吃掉。” 普天成心情好,夸了卢小卉几句。卢小卉因为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还给家里寄了二百元钱,心花正怒放着呢。普天成正欲问她,家里最近还好么。上次卢小卉说她母亲病了,普天成一直没顾上问到底医好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如果没医好,就接到省城来,农民看病不容易啊,有些农民年纪轻轻的,愣是让病痛给折磨死了。小病养成大病,最后丢了性命,这就是中国农民。普天成动了恻隐之心。谁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秋燕妮打来的。 “秘书长,您有空么,我想见见您。”秋燕妮的声音听上去极客气,却明显有一股焦灼。普天成心想,她终于打过来电话了,就道:“什么事?我在家吃饭呢。” “罗恬的事,我想跟秘书长汇报一下。” “这事啊。”普天成拿着电话,不往下说,他在等秋燕妮的反应。如果秋燕妮反应激烈,说明这一趟他必须得出去;要是反应平淡,能不见则不见。谁知秋燕妮说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秘书长,有人想把大华赶出海东去。” “谁?”普天成下意识问过去一句。 “超然书记。”秋燕妮直言不讳道。 草草吃完饭,卢小卉还在给他盛汤,普天成的步子已到了楼下。出了家属区,秋燕妮的车等在草坪旁边,普天成上了车,秋燕妮说:“去**龙吧?”普天成说随便。 车子穿过闹市区,拐上津安大道,最后在**龙茶坊前面的停车场停下,普天成跟着秋燕妮来到茶坊。 “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心急火燎地问。 “一言难尽啊。”秋燕妮说着,突然抽泣起来。从神色上看,秋燕妮显得憔悴,眼圈黑青,妆也没心情化,素脸掩不住那份早到的苍老。跟上次茶坊相见,判若两人。可见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普天成并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秋燕妮一直在跟瀚林书记做检讨,单是检讨倒也罢了,瀚林书记居然说,如果这次惹出什么麻烦,就让她卷起铺盖回她的**去! 一个罗恬,就让瀚林书记彻底翻脸,那目光,还有那口气,是秋燕妮从没见过的,她的心有几分寒,几分委屈,更有几分怕,这也是她急着要见普天成的缘由。无数个夜晚里,普天成似乎成了她的精神坐标,精神抚慰,每每陷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她总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奇怪的感觉,怪得离谱,但又真实,抵挡不了。想想,从她到海东,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一起吃饭的次数倒是多,但她都是陪衬,说的话也都是场面上的话,逢场作戏,并无半点真意。但她就是被他打动,进而,就有些暗恋他。都说女人是魔鬼,对她而言,普天成才是魔鬼,他迷惑了她,控制了她,让她这颗心,时时刻刻为他跳,也为他窒息。秋燕妮一开始也疑惑,自己怎么能被他迷惑了,毕竟不是青春少女了啊,人世间的风霜雨露,该经的都经了,心已千疮百孔,盛不下情情爱爱了,就算是把蜜灌进去,也会变成苦水。后来她明白,普天成有一双看透人的眼睛,也有一双包容世事的眼睛。这眼睛了不得,男人见了,怕;女人见了,也怕;独独她见了,爱。 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啊,秋燕妮这么想。后来她听到很多普天成的传闻,有人将他形容成狼,出手狠,下手恶,丝毫不容对方还手。有人将他形容成狮子,平时睡着,对什么也无所谓,该醒时,立刻会竖起耳朵,瞪圆眼睛,你要惹了他,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说死也许狠了点,但官场上的死跟世间的死不一样,出局就意味着你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也有人不,将他说成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典型的官场绅士。秋燕妮笑了,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心中有痛有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有血有肉,是一座山,一座峻岭,值得女人永世去登攀。 等茶上来,普天成问:“到底怎么回事?” 秋燕妮也不隐瞒,含着泪,跟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有点凄凉,也有几分霸道,听得普天成心里起火。 马超然果然对秋燕妮有不良之心,想不到争权、争官、争女人的事,发生在了副书记马超然身上。 秋燕妮说,自从马超然负责大华后,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打电话。起先她也没多想,以为是领导关心,接了电话,便也热情地汇报。后来一次,马超然喝了酒,在电话里聊着聊着,忽然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句话,就让秋燕妮想到了最坏处。男人跟女人,还有什么意思?联想到每次见面时马超然那若明若暗的目光,秋燕妮就知道,新的灾难要来了。此后不久,马超然去大华了解项目进展情况,听完汇报,照例是招待。中间喝酒当中,马超然忽然说自己胃不舒服,先走一步。秋燕妮也当了真,以为超然书记真的胃不舒服,还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马超然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们接着乐,接着乐啊。”过了半小时,饭局散了,秋燕妮打算回大华,墨彬悄声对她说:“马书记在12楼,1208房间,你不上去看看?”秋燕妮不能不去,就道:“秘书长陪我一块儿去吧,马书记胃不好,实在不行,就送他去医院。”墨彬不阴不阳笑了笑。到了12楼,墨彬忽然说东西落在了包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上来。”临敲门的一瞬,秋燕妮突然多出一个心眼儿,我不能一个人进去,否则,怕就出不来了,于是掏出电话,将自己的助手,大华负责接待的江小姐叫了来。马超然一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当下脸就变了,冲秋燕妮发火:“墨彬呢,他去了哪儿,有他这样当秘书长的么?!”秋燕妮赔着笑说:“墨秘书长把东西落在了包间,等会儿就上来。”马超然怒冲冲瞪住江小姐,想骂什么,没骂出来,最后把气撒到了秋燕妮头上,“秋总,你跟我唱的是哪出啊,你把我马超然当成了什么人?!” 打此以后,马超然的态度就变了,以前他还主动想着帮大华解决问题,这之后,他非但不主动,还变着法子给大华制造麻烦。秋燕妮接着说,也就在那个晚上,马超然可能觉得自己受了辱,没处泄火,就把电话打给了罗恬。 “他跟罗恬?”普天成吃惊地问。 秋燕妮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半天,她才点点头。 包间里响出可怕的一声,是普天成的手掌拍在了茶几上。 “无耻,流氓!” “这事郑斌源并不知道,罗恬也是一次酒后,说漏了嘴。”秋燕妮抹了把泪,说完这些,她心里似乎痛快了。紧跟着她又道:“罗恬原本不是财务副总监,是他让安排的。” “那她怎么又会为郑斌源殉情?”普天成也觉得糊涂了,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 “罗恬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超然书记不过是拿她寻开心,她受不了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太残酷了。她曾跟我诉过委屈,都怪我粗心,没当回事。她急于找郑斌源,是想摆脱这种生活。暗无天日啊,秘书长,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其实……”秋燕妮不说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比罗恬强不到哪里。 “这也犯不着跳楼啊。”普天成还是觉得,理由太牵强。 秋燕妮又说:“逼她跳楼的真实原因,是超然书记交给她一项特殊任务。” “什么任务?!” “拿到我们公司所有的财务资料,特别是资金运作这一块儿。” 普天成结巴了,其实答案已在他心里,他只是想从秋燕妮这里得到证实。过了半天,他又问:“她不是已经拿到了么?” “不全面,超然书记不满意。” “这么说,那张磁卡,超然同志看过?” 秋燕妮重重点头。 包间里的空气一下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种种可怕的结果一齐朝普天成涌来,太可怕了。秋燕妮的身子也在发抖,抖得厉害。这一刻,她多么渴望普天成能抱住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可是,普天成像僵尸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卡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很久,普天成这么问秋燕妮。秋燕妮惨然一笑,“女人都是可悲的,罗恬一开始是对超然书记抱着幻想的,所以……” “说关键的!” “去年以前的资料她都拿到了。” “秋蒸妮,你干的好事!”普天成突然弹起身来,怒目而瞪。秋燕妮心里一股凉,怎么,怎么他也这样对她啊。正伤心间,普天成又说:“算了吧,这事的责任也不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喝点水吧,压力也别太大。” 秋燕妮凄凉地一笑,这话总算保住了他在她心中的幻影。 有件事秋燕妮瞒着没告诉普天成,她怕告诉了,自己就两面都不是人。马超然刚接手大华时,曾跟秋燕妮提过一个要求,很直率地就提了出来,可是那个数字太大,秋燕妮无法满足。都说大华到海东,是来敛财,只有秋燕妮清楚,大华只是一个中转站,是大家的大华。如果把大华比作一口锅,伸进这锅里的手,有无数双,哪一双也不想空着回去。从省里到市里,再到各具体办事部门,秋燕妮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秋燕妮后来给马超然送过一张卡,但那数字连马超然要求的一半都不到,马超然愤而将其退回了。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大华这个项目,马超然是干净的。 干净比不干净更可怕!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儿,普天成说:“这都是教训,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粗心。” 秋燕妮心里涌上一层感动,她还是没把人看错,这样的话,也只有在普天成这里能听到。她嗯了一声,状如快要委屈死的小女孩。普天成伸出手,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但也只是那么轻轻一拍,就又拿开了,秋燕妮感到是那么地遗憾。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大华不能受伤,该怎么运作还得怎么运作,你可不能失去信心。” “我听秘书长的。”秋燕妮目光浩渺地望住普天成,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怕。” 普天成就笑了,一种强撑出来的笑。他掰过秋燕妮的肩头,轻揽在怀里,声音洪亮地说:“这事我来善后,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坚强点!” 秋燕妮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普天成,这张脸是那么地能鼓舞人心。她幸福地闭上眼,普天成的五个手指滑动在她肩上,那不是手指,那是五股暖暖的电流…… ·2 ·1 瀚林书记回来的第二天,主持召开了党风党纪督查工作汇报会。这会本来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书记去了北京,推迟了。 大家端着杯子,鱼贯而入。这种会不比常委会,通知得早,来得慢,似乎越慢越能显出身份。这天瀚林书记倒是来得早,普天成刚进会议室,他就来了,来了只是冲普天成笑笑,也不说话。普天成从那笑里,感受到一种鼓舞。笑跟笑不间,时间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虽然瀚林书记回来后,没单独叫他过去,普天成还是从这一笑里品出很多东西。他放下杯子,冲瀚林书记说:“一路还好吧?”瀚林书记说:“好。”说完,就坐在会议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开手里的材料,认真看起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要进入角色了,便也打开材料,装模作样看起来。但普天成实在是看不进去,开会前的心情既跟会议的议题有关,更跟开会前的气氛有关,还跟开会前省里的格局有关。普天成觉得,今天这个会,不在于讨论什么,汇报什么,很可能,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一次交锋。而且他断定,这次交锋不会是藏着掖着的,这点他从瀚林书记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风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来。另一个心里,隐隐地,却又渴望着风暴来临。来得猛烈些吧,这种不痛不痒的日子,过着难受。 通知参会的人陆续到了,一看瀚林书记在场,人们全都收起脸上的笑容,夹着尾巴似的,老老实实坐那儿了。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楼道里还高谈阔论,笑声很洪亮,一看见瀚林书记,脸色立马变了,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下,装模作样看起了文件。瀚林书记抬了抬头,问普天成:“人都齐了吗?”普天成扫了一眼会场,说:“就差马书记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书记没说啥,脸上明显地露出不快。普天成刚抬起屁股,会议室的门开了,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进来,这是他贯有的派头。一看会议室里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马超然冲迎面的郭顺安点点头,又朝瀚林书记脸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点心虚地坐下了。 瀚林书记推开眼前的材料,说:“开会吧。” 普天成点点头,拿起笔,准备做记录了。这种会,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记录的,会议有专门的秘书,副秘书长李源也在,整理会议内容下发会议纪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态高一些,像首长一样端坐在那儿。可这些年来,普天成养成一个习惯,只要瀚林书记主持的会议,他都要亲自做记录。瀚林书记也像是习惯了让他做记录,不仅如此,每次开会前,瀚林书记总要先礼节性地跟他吭一声气,就像刚才那样。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总是激发着其他人的想象。 瀚林书记大致把今天的议题说了下,一是听取四个小组的汇报;二是讨论分析,汇总问题;三是提出整改意见,以便贯彻到下一阶段的工作中。讲完,他扫了一眼会场,道:“谁先来?” 按理,这种汇报,马超然当然要打头阵,他是省委副书记,又是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领导小组的组长,但是这天他没打头阵。瀚林书记说完,大家都习惯性地把目光聚焦到马超然脸上,但马超然装作浑然不觉,端起水杯,很滋润地喝了一口,还喝出了一点响声。会议有片刻的冷场,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头,见大伙全都怔着,又把头垂下。坐在普天成对面的黄副省长见状,道:“我先来吧。” 黄副省长就把他们这个组督查的内容还有问题汇报了,接着是人大郭顺安副主任,政协许副主席。三个人汇报完后,马超然才慢悠悠地开了腔:“这次督查……” 前面三位领导都是从问题入手,重点谈各市在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存在的不足。特别是黄副省长,这次他去的是广怀和南阳,他对南阳的工作基本还满意,对广怀,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点名对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做了批评,认为他们完全在走过场,要求广怀的工作从头再来,必须把这一课补上。马超然则正好相反,他一开始就用了很高的调子,充分肯定了吉东在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取得的成绩。他说吉东市委、市**严格按省委、省**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领导高度重视,干部队伍积极性高,前两个阶段工作做得扎实、细密。他特别表扬了市委书记徐兆虎,将吉东取得的成绩总结了十二条。 普天成发现,超然副书记一条接一条表扬吉东时,瀚林书记的屁股不那么稳了。前面三位领导汇报时,瀚林书记听得很仔细,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现在轮到了马超然,瀚林书记的耐心似乎没了,他先是搁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做一副沉思状。后来听马超然报喜不报忧,只谈成绩不谈问题,瀚林书记的脸阴下来。大约是为了控制情绪,他端起了水杯,却没喝,又放下。马超然汇报得津津有味,丝毫没觉察到瀚林书记脸上有什么变化。他谈到第八条时,瀚林书记起身,去了外面。会场不如刚才那么安静,响起不该有的嘈杂。马超然仍然没有停顿,继续表扬徐兆虎和杨其亮。普天成心想,马超然一定是觉察到了瀚林书记的不满,只是装作不觉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马超然终于汇报完了,瀚林书记却还没有进来,会议出现了哑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乱成一片。普天成低下头,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着,心里却在使劲想一个问题,难道马超然真的觉得有资格、有能力跟瀚林书记抗衡? 又是几分钟后,瀚林书记进来了,笑着问:“完了?” 没有人回答,其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天成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马书记刚讲完。” “那好,大家畅所欲言,按原定计划讨论吧,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纪委书记化向明还在愣神,瀚林书记已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说:“刚才听了四个组的汇报,各组督查的侧重点不同,收获也不同,接下来,按会议原定的议程,大家讨论。” 会议的讨论听上去是大家在说话,其实,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如果这个人不在,讨论便失去了意义。瀚林书记一走,大家的热情便失去一半,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讨论,不好引导,讨论便显得信马由缰,成了没主题的乱谈。普天成听着也发笑,特别是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本来就觉得,这样的讨论不关自己的事,应该是省委的工作,他们说了也等于白说,不如说些别的,就有人开起玩笑来,将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乐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听着发急,却又无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书记唱的哪出,怎么会中途离开呢? 马超然起先还很有耐心地坐着,郭顺安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还插了几句,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会场秩序变成这样,其实是对他的不尊重,不重视。试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场,他们敢如此吗? 他起身,恨恨地扫了会场一眼,拿着水杯愤愤然离开会场。 马超然离开会场还没五分钟,瀚林书记居然又回来了。后来普天成才知道,瀚林书记是去接了一个电话。瀚林书记一回来,就开始批评,他说:“这次活动,从上到下都重视不够,只说下面走过场,我看我们在座各位就在走过场。” “省委确定搞这次整治活动,目的就是进一步纯洁我们的党性,端正我们的党风,进而,改变我们的工作作风。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辉煌成就,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貌似,我们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能拍上胸脯说,我们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包括我们在座各位,党性加强了吗,干群关系进一步改善了吗?没有!谁也不敢拍这个胸脯。” 一句话说得会场气氛陡然紧了不少,谁都觉得,瀚林书记在批评自己,于是,所有的头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党性到底加强没有,而是怕抬起来,就会把火力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瀚林书记没有停顿,继续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特别是在重大项目上,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结果呢,给党和国家带来重大损失,引发了新一轮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响了一声,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说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让瀚林书记扒下了一层,灼痛传遍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瀚林书记的声音还在继续,普天成的心,却彻底乱了。难道,瀚林书记要牺牲他?这也说不定啊—— 等到瀚林书记最后拍板时,普天成才蓦然明白,瀚林书记是在制造气势,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长嘘一口气,掏出纸巾,擦擦脸上的虚汗。 瀚林书记最后拍板,全省各市,除吉东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阶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验收合格,才能转入下一阶段。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愕然。瀚林书记又说:“吉东搞得真有那么好?我怀疑。既然大家都认为它搞得好,那就认真总结一下,把好的经验推向全省。”讲到这儿,瀚林书记转过身来,对身旁的组织部长何平说:“这事你们组织部负责落实,近期组织一个取经团,到吉东取取经。” 何平马上点头。 会议之后,瀚林书记布置给政研室一项工作,让余诗伦结合这次督查,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自拟,但要把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要切中要害,谈得要有深度。”这是瀚林书记的原话。 普天成是从副秘书长李源嘴里听说的,瀚林书记给余诗伦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不在场,李源紧着把情况告诉了他。 “书记直接给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啊。”李源带着很重的心事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余本来就是笔杆子,他现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写谁写?”普天成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文章?”李源说。 “什么文章?”普天成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我怀疑,书记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 “工作干不好,书记当然有意见。”普天成说。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听懂了他的话,但普天成装听不懂。普天成为什么要装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后,普天成发起了呆。李源这番话,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瀚林书记会不会让余诗伦取代他?不是职位上的取代,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取代。他转而又摇头,还没那么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别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级班子的调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还说是谣传,一转眼,就真真实实摆在了面前。这一天,组织部长何平突然来到普天成办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门的,组织部长嘛,走哪儿都敏感。 普天成刚刚送走一批客人,省物价委的几个老头子跑来告他们局长的状,说了一大堆现任局长的坏话。普天成听着有些烦,不是说这些人不能告状,问题是他们告的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捕风捉影,有的没的全给你乱说。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何平开玩笑道:“门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这市是菜市,部长那儿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虽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来当称呼的,私下里,普天成还是习惯称呼部长。其实就何平来说,他也觉部长比常委实在,特别是组织部长。 “你当我是卖肉的啊。”何平呵呵笑着,顺手拿起普天成书架上一本书,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论专著。周国平是个才子,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几页,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器。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着道:“部长不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吧?” 何平摆摆手,“我是外行,不懂的,听人们说秘书长有件宝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来都给忘了。” “那就证明它不是宝贝。” “就算它不是宝贝,搁在秘书长这里,也是宝贝了。” 两人说笑着,坐回到沙发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没事不会瞎转到他这里,就问:“部长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过来看看。” “好啊,我就怕没人惦记着,你组织部长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普天成起身,为何平泡茶。何平说:“还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还不你嘴里一句话,你说升,咱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升。” “你当我是计生委的,生,生,生,少做梦吧。有两个人,实在难住我了,想听听秘书长的意见。” 一说正事,普天成马上就严肃了,“只要不违反组织纪律,该怎么问,只管问。” “人呢,你都熟悉,一个是马效林,另一个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调啊?”普天成绿了脸,之前他也在猜测中,现在听何平这么一说,就知道,先前疯传的并不是谣言。 “要调,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影响工作。”何平郑重其事说。 普天成沉默了,他倒不是觉得突然,他是在想,这个时候调整班子,瀚林书记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马效林的情况我掌握,这人还是留在吉东好,能不动就不要动了。” 何平说:“部里也是这意见,班子如果全动了,将来工作的衔接会出问题。”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么一会儿,何平这句话,明白无误在给他传递信息,徐兆虎这次在调整范围,这是个好消息,看来,瀚林书记是在欲擒故纵。 “还有一个人……”何平望着他,没往下说,普天成朗声一笑,“是说乔若瑄吧,这个我不参与意见,一切组织上定,该让她到哪里,就让她到哪里。” 何平也笑了笑,“秘书长能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不过具体工作还得你来做,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没敢犹豫,很畅快地说:“行,需要做什么工作,只管交代,别的能耐没有,做做老婆的工作,还行。” 话说到这儿,没必要再往下说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说秘书长这儿有好茶,我还不信,看来,以后得天天来蹭。” “夸我呢还是批评我呢,你部长大人没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职,我马上让他们弄好的。” “别,别,别,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闻人物了。”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人敲门,何平趁势说:“秘书长这儿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辞,改天有空,请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为定啊,别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说着就往外走。打开门,两个人看见,秦怀舟鬼鬼祟祟站在外边。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怀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气短,以前他在几个秘书长办公室来来去去,从容得很,现在再想那么从容,就比给他个市长还要难。秦怀舟硬着头皮,将一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书长,这是我在下面工作这段时间的思考,请秘书长批评指正。”普天成哦了一声,说:“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怀舟不甘心,他写这篇文章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也含着某种动机,当面呈给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视。秦怀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实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到办公厅来,哪怕当一个普通的秘书也行。 普天成没再理秦怀舟,继续看他手里的材料。其实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过了,也做了批示,这阵不过是做做样子。 秦怀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会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说:“秘书长忙,我不打扰了,等下次来,再向秘书长汇报工作。”说完,忧伤地转过身。两滴泪在他眼眶里打转,秦怀舟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戏,一年前秦怀舟在省委大院还是风风光光,如今却像一条丧家狗,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一下午,他已在四个地方遭受到同样的冷遇了,秦怀舟没法不伤感。 等秦怀舟的脚步声远去,普天成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慢悠悠地扫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场经济条件下发展县域经济的思考》,仅这个标题,就让普天成发笑。发展县域经济,不是坐在办公室就能想出办法来的,这问题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思考的。他把秦怀舟的文章往整理袋里一装,扔到了另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书会及时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怀舟来得不是时候。普天成又想起刚才何平跟他说的话,看来,乔若瑄的市长是当到头儿了。 当到头儿了啊! 他起身,来到阳台上,望住楼下。外面阳光灿烂,大院里呈现出一片祥和,几个司机在一棵古槐下歇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在院里走动。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无意义地盯了会儿,又挪到大楼前巨大的牌子上。牌子是宋瀚林当书记后重新制作的,跟旧时人家院里的屏风墙差不多,上面书着八个大字:求实创新,一切为民。望着望着,普天成心里忽然生出一层悲凉。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可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 乔若瑄很快来到省城。普天成暗自惊叹,她的反应真够快啊。两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若瑄急着要见瀚林书记,普天成既不便赞成也不便反对,只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合上,就又叫响,打开一看,是王静育打来的。 “老领导好啊。” “好不到哪里。”普天成没好气地说。 “我就知道老领导不会给我好脸子。”王静育的口气有点滑。普天成微微有些不快,训斥道:“既然知道还打什么电话!”王静育立刻变得规矩了:“老领导,我想来趟省城。” 普天成知道王静育来省城做什么,这个时候,下面任何一位领导,来省城的目的,都跟这次调整有关。普天成不赞成王静育这样做,临阵磨枪,起不了作用。但他没把这些话直接说出来,他让王静育安心工作,不要整天想入非非。王静育错听了普天成的意思,以为普天成心里已有了底,开心地说了句:“好的,我听老领导的。” 普天成叹了一声,收拾东西回家。乔若瑄到了省城,两口子算是能吃顿团圆饭了。 到了家,保姆卢小卉已做好饭,摆在桌上等他。一看桌上摆了那么多菜,普天成就知道,卢小卉一定知道乔若瑄来了,准是王静育提供的情报。几天前普天成给王静育打过一个电话,他发现卢小卉从老家回来后,变了个人,整天愁眉不展,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他怕这孩子出事,想让王静育领回去。王静育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她能出什么事,她是害怕您赶她走。老领导,您就看我个面子,让她多给您当几天保姆吧,这孩子苦,家里等钱用呢。” “我家又不是救济院。”普天成知道王静育在撒谎,下面这些人,为跟上面套近乎,啥办法都想得出来,保姆路线是最惯用的一种。有段时间,省长路波家来了三个保姆,哪个也打发不走,害得于川庆倒转过来给下面做工作,让他们不要这样搞了,再搞,省长的家都给搞乱了。普天成倒不是怕王静育搞乱他,关键是,家里有个陌生女人,他实在别扭。王静育却不管,私下给卢小卉打电话叮嘱,一条路是指给她了,能否抓得住机会,就看她。至于什么路,他没跟卢小卉讲,卢小卉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叔叔回来啦。”卢小卉笑吟吟地走过来,接过普天成手里的包。她今天喜笑颜开,看来是阴云过去了。普天成问:“怎么做这么多菜?”卢小卉笑着说:“知道阿姨要回来,我去了超市,买了她最爱吃的桂鱼和木瓜。” “她可能不回来吃饭。”普天成说。 “不会吧,这一桌的菜,都是为阿姨做的,她不来,我不是……” 普天成心里骂,如今连保姆都这么势利,知道讨好女主人,嘴上却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她要真不回来,咱们先吃。”说完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卢小卉在外面说:“阿姨不回来了,她说有应酬。”说完,又嘟嚷道:“早知道不来,我就不这么费心了。” “不哪么费心了,难道我不是家里的人?”普天成没好气地训了一句,洗手吃饭。卢小卉卖乖地说:“叔您别生气啊,阿姨平常很少回来,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嘛。”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嘴甜,吃饭吧。” 吃了没几口,普天成的心思又回到乔若瑄身上,难道她真的见着了瀚林书记?那么,这阵应该是她跟瀚林书记一起吃饭了。普天成的心立马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气憋在那里,走不通。卢小卉以为他噎食了,紧忙给他捶背,又跑过去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叔,您慢点吃。” 普天成接过杯子,没好气地瞪了卢小卉一眼。卢小卉被他的目光吓住,不敢说话了。 普天成扔下筷子,去了书房。 这个晚上,普天成一直钻在书房里,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那个欺负了他多少年的画面又跳出来,使劲地咬着他的心,他仿佛听到,窗外遥远处,又传来那脆脆而又让他心碎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一声脆响传出来,吓了客厅里的卢小卉一跳。普天成把水杯摔碎了。 乔若瑄很晚才回来。卢小卉已经睡了,普天成莫名其妙发火,让她忧虑重重,网也不敢上,早早钻进被窝,想她的心事去了。也许是心事太重,反把她想得睡着了。客厅的灯亮着,乔若瑄没看到普天成,她脸色灰暗,像是刚从一场折磨里走出来。下午到现在,乔若瑄并没见到瀚林书记,瀚林书记在回避她。 他为什么要回避我呢?这个问题让乔若瑄变得焦躁,也变得沉不住气,她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听见响动,普天成从书房里走出来,木木地望住乔若瑄。乔若瑄心里真是烦透了,晚饭她都没吃,固执地等在瀚林书记用餐的酒店里。可是后来有人告诉她,瀚林书记走了,她居然连瀚林书记离开酒店都没发现。这阵,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期望普天成能问她一声饿不,最好为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乔若瑄喜欢吃普天成做的面条,那口味是在广怀吃不到的。 普天成无动于衷,看乔若瑄的目光也带了一股审问味儿。乔若瑄被他望得不自在,赌气说了句:“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万没想到,普天成给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啊,我今天才发现,我有点不认识你。” 乔若瑄一愣,旋即就反扑起来:“普天成,你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不想要!” “那就对了,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没有?你那眼神敢说没有。普天成,我告诉你,我不是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不是贼你自己最清楚!”普天成扔下话,回书房去了。乔若瑄觉得他话里有话,这话刺激了她,也伤害了她,她不能忍受,跑进书房,“普天成,你给我出来,把话讲清楚!” “我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也得讲!” “我要是不讲呢?”普天成起身,虎视眈眈地盯住乔若瑄。长期以来,普天成都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太娇惯太纵容妻子了,如果乔若瑄有一天因为任性犯下什么原则性错误,罪魁祸首就是他。普天成也想在某个适当的时候,给妻子来一点厉害,让她明白,丈夫的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娇惯是一种,发火也是一种。 普天成觉得今天正是时候。 乔若瑄哪能受得了这态度,从跟普天成结婚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强势地位,家里从不受委屈,论官职她是比普天成低,但家里的权威,她远在普天成之上。普天成如此蛮横无礼,简直让她受不了。 乔若瑄本来是想跟普天成战斗下去的,一想保姆在,她忍住了。 “好啊,普大秘书长,你们合起手来欺负我。你听好了,这个市长绝不让,除非你们撤我的职!” 普天成并没往深里想,酸不溜溜回敬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当,我的乔大市长!” 两人一赌气,就只能分开睡了,普天成睡书房,乔若瑄睡卧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机会,又被他们白白浪费了。 这个秘密无意中让被吵醒的保姆卢小卉给发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天成刚进办公室,于川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不好了,领导,昨晚出事了。” “一大早的,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昨晚,昨晚……唉,我说不出口。” “不会是你惹出风流事了吧?”普天成笑着,没往复杂处想。 “哪是我,是郑斌源!” 普天成蓦地一惊,脸色瞬间变白,“老郑怎么了?!” “他让,他让公安给抓了。” “公安?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啊。”普天成差点是吼了。 “昨晚老郑跟一女的在宾馆开房,正赶上公安扫黄,给扫了进去。” “扯什么淡,老郑会搞那事?!”骂完,他接着又问,“现在人呢?” “还在派出所,他自己不出来。” “一定又是这帮王八蛋惹的祸!”普天成骂着,抓起电话,就往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手机上打。两个月前,海州一家宾馆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派出所民警半夜扫黄,黄没扫到,倒把一位台商跟他的相好抓在了床上,结果惹出一大堆乱子,害得普天成亲自上门给台商赔情道歉。后来查明,是派出所两个民警玩赌输了钱,想出此恶招。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汪明阳的声音:“秘书长,有何指示?” “汪明阳,能不能让你那帮吃闲饭的少惹点事?!” “秘书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让于秘书长跟你说!” 于川庆接过电话,将他了解的情况说了一番,汪明阳检讨说:“我真是不知道,请两位首长息怒,息怒啊。”这样说了还不放心,又道:“实在对不起,我这就派人去查。” “派什么人,你自己亲自去,半小时后给我答复!”普天成抢过电话说。 半小时后,汪明阳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这次没抓错,公安是接到举报后才去的宾馆,当时郑斌源确实跟一女的在一起。 “是在床上?”普天成问。 “这个我倒没问,估计不会在地下。” “你要是估计不准,一切后果你来承担!”骂到一半,他又问,“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叫罗什么来着,刚还记着呢,对,罗恬,这女人持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假的。” “罗恬?”普天成稍一愣神,旋即就咆哮了,“汪明阳,你这个厅长当得真好啊,你等着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普天成不敢磨蹭,叫上司机就往派出所赶。这种事摊上别人或许能和平解决,摊上郑斌源,一准会给你闹成大事。等赶到水上路派出所,汪明阳还有海州市、区两级的领导都到了。不大的派出所里,坐满了重量级的领导,吓得派出所长话都讲不出来。他也是早上上班才知道的,昨晚所里并没统一的扫黄行动,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警察扫起黄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扫出个台商或是港商来。值班民警是凌晨一点十三分接到的举报电话,说有人在天龙宾馆公开搞色情交易,还说逼迫卖淫的是位中学生。警察不能不管,赶去后却发现是一对中年男女。为慎重,值班民警还是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结果,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人呢?”普天成走进值班室,也不跟问候他的市、区领导打招呼,径直问所长。 所长一看又来了个更大的官,吓得双腿发颤,“人……还在审讯室。报告首长,是他自己不出来。” “扯淡!”普天成骂着,往审讯室去。审讯室在一楼,刚才他走得急,没看见那里还有一群人。等进了审讯室,就看见郑斌源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瞪得比平时大几倍,另一张椅子上,罗恬也板着个脸,漂亮女人要是板起脸来,比古董还古董。 “怎么回事?”普天成问郑斌源。郑斌源没理普天成,普天成又问了一句,郑斌源还是没理。普天成将目光转向罗恬:“你叫罗恬?” “我不叫罗恬你叫啊?”罗恬抢白了普天成一句。 这女人!普天成收回目光,就那一句话,就让他对罗恬充满了恶感。女人不能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女人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老郑,不想说话是不,如果不想说,我回去了,有什么理,只管跟他们讲好了。” “你等等!”郑斌源不敢沉默了,刚才罗恬顶撞普天成那句话,他听了也不舒服,他怕普天成真的撒手不管。 “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只是跟罗恬谈工作,怎么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我希望有人给我一个说法。” “你是秋菊啊,有什么事讲清楚不就行了?”普天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太丢人。他回过身来,冲海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说:“人我先带走,麻烦你调查一下,调查结果尽管报我那里。” “是!”公安局副局长是军人出身,喜欢以军人的方式回答问题。 “走吧,坐在这里想养老啊?”见郑斌源坐着未动,普天成恼了。郑斌源显然不想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他昨晚一晚的劲就白较了。 “你回不回,我可没时间跟你熬在这里。” 郑斌源犹豫再三,还是起身。罗恬望望郑斌源,悻悻然站起来。昨晚的祸是她闯下的,被大华解雇后,罗恬心情很不好,她在大华做那些事,全是郑斌源的主意。罗恬想嫁给郑斌源,这想法早在几年前就有,可那时郑斌源有老婆,不可能娶她,罗恬就把自己草率地嫁掉了。后来郑斌源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他,罗恬蓦然看到希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就跟丈夫离了婚,把自己解放出来。原想马上就可以投到郑斌源怀抱,没想,几年过去了,郑斌源只字不提这件事,倒是经常安排给她一些工作。被解雇的第二天,她找到郑斌源,问以后怎么办,郑斌源说:“我们要有信心,大华的阴谋不会得逞的。”罗恬说:“我再也不管什么大华了,我问的是你和我。” “我和你?”郑斌源吃惊地望住罗恬。他从罗恬眼里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并不陌生,他吓了一跳。 “罗恬,你可不要乱想。”郑斌源显得慌乱。 罗恬倒是镇静,她说:“我没乱想,我心里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我……我不清楚。” 罗恬突然抱住郑斌源,“我要你清楚,我要你现在就清楚。” 女人如果疯起来,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那天的罗恬的确有些疯,她抱住郑斌源,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说她怎么怎么爱他,怎么怎么盼他,为了他,她啥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郑斌源一开始还由着她乱说,反正他从来没动过罗恬的心思,以后也不会动,后来听她越说越邪乎,一把推开她说:“行了,罗恬,一件简单的事,你怎么说这么复杂?” “简单,郑斌源,你说简单?”罗恬像是受了伤害般地瞪住郑斌源,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让郑斌源掉牙的话:“郑斌源,你在玩弄我,欺骗我的感情!” 昨晚,这些日子一直没消息的罗恬突然打电话给郑斌源,说她不想活了,如果郑斌源不去见她,她就从天龙宾馆十五楼跳下去。天龙宾馆就在郑斌源家对面,郑斌源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十五楼的窗户。郑斌源怕罗恬真会做出傻事,匆匆赶往宾馆。罗恬一开始哭着笑着,向郑斌源表达她的爱情,后来见郑斌源冷漠地无动于衷,就号啕着说要跳楼。害得郑斌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点钟的时候,罗恬还平静不下来,郑斌源说他得回去,不能这么无意义地熬着。罗恬冷笑着说:“那你走啊,你到楼下给我收尸吧。” 郑斌源后悔得心都要烂了,在他印象里,罗恬是个不错的女人,为人平和,业务精,又有钻研精神。一毛还红火的时候,他还把罗恬当重点对象培养,哪知…… 最后他跟罗恬摊了牌:“罗恬,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也没权力管,只是你说的这件事,不可能。我郑斌源有老婆,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跟哪个女人谈什么情啊爱的,荒唐!”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啊!”罗恬又疯了,她扑向郑斌源,撕住郑斌源的肩头,又是抓又是咬。郑斌源忍着,他想罗恬发泄够了,就会冷静下来。谁知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三个警察,说是扫黄的。 普天成快步到了楼下,司机等在那儿,他冲跟在后面的郑斌源说:“有本事啊你,一大早就把这么多领导召来,很光荣是不是?” 郑斌源说:“如果你也跟他们一个想法,那我还是留在这里,我不信,天下没有讲不清的理。” “上车!”普天成冲郑斌源恨恨地说了声,自己先钻了进去。郑斌源犹豫一会儿,也上了车。罗恬要跟进来,普天成冲司机说:“开车!” 车子很快离开派出所。望着扬长而去的普天成和郑斌源,罗恬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下午三点,董武打来电话,瀚林书记请普天成上去。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问:“郑斌源怎么回事?”普天成说:“一点小误会,搞清楚了。” “小误会,怎么没有误会到别人头上?” 普天成苦笑道:“有个女工思想不稳定,老郑是去做工作。”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工作,我看他是彻底堕落了。”瀚林书记发完火,又道,“最近你找他认真谈谈,不能就这么下去。他这个人,浑身是毛病,等一毛厂的遗留问题彻底解决,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对了,小屈那边有消息没?” 小屈就是郑斌源的老婆,叫屈妙琪。 “这个我还不大清楚,估计没有。”普天成说。 瀚林书记叹了一声:“我说天成啊,该操的心你还是操一点。我听说,郑斌源一直忘不了小屈。当初小屈离开是不对,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人家,郑斌源这种没正形的人,受点惩罚也好。但婚姻就是婚姻,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百姓都知道的理,难道我们不懂?你从中做做工作,能复就让他们复了吧,我就不明白,到底折腾个什么?” 普天成恍然大悟,郑斌源一直不肯见邓雅兰,原来是心里还装着屈妙琪。真是糊涂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望住瀚林书记,“都怪我,太粗心了,差点还……” “乱点鸳鸯谱是不?”瀚林书记笑问道。 普天成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让他轻松了不少。郑斌源能去轻工研究所,那是再好不过。轻工研究所所长刚刚退下去,看来,瀚林书记心里早有底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郑斌源,电话都拿了起来,又放下。现在还不能说,郑斌源这头犟驴,说不定还给你故意不去,等形成事实再说吧。 刚把思绪从郑斌源身上收回来,想埋头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汪明阳和海州公安局宁副局长进来了。汪明阳说:“事情妥善解决了,我们赶来给秘书长汇报。” “解决了就好。”普天成搁下手中的笔,又问,“怎么解决的?” “对昨晚查夜的几名干警批评教育,让他们注意工作方法,所里向郑总和罗女士道歉,所长也写了检讨。” “我们局里也要反省,以后不犯类似错误。”宁副局长接话说。 “别搞这么大动静,你们也是依法开展工作,没有错。”普天成说。 “但这次……”宁副局长欲言又止。 “这次碰巧是郑斌源,是不是这意思?” “这……”宁副局长不敢说了。郑斌源跟普天成和瀚林书记的关系,他们也是才知道,局里上下深为不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这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影响。” “不会扩大的,谢谢秘书长。”宁副局长一直弓着的腰这才直起来。汪明阳脸上也露出了轻松。二人正要告辞,普天成忽然问:“查清楚没,举报者是什么人?” 宁副局长和汪明阳相互望了一眼,宁副局长说:“我们认真查过了,举报者用的是公用电话,目前只知道她是女的,其他……”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两人走后,普天成想,到底是谁举报了郑斌源,搞此恶作剧?他一开始怀疑秋燕妮,后来又否定了,秋燕妮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会是谁呢?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邓雅兰那张脸来。他抓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秘书长啊,怎么今天有空?”电话里传来邓雅兰好听的声音。 “我没空。我问你,老郑是不是你陷害的?” “你说这事啊,我可不知道。” “邓雅兰,你少跟我油腔滑调。郑斌源现在还在派出所,他要是出不来,后果你负责。” “活该,谁让他乱找女人!” “好啊,邓雅兰,果然是你做的。”普天成气得浑身发抖。 “我就做了,他找别的女人,我就举报。” 疯子,都是疯子。放下电话很久,普天成还处在愤愤忿难平中。 ·3 海东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 俗话说,官场三件事,谁遇谁着急。这三件事一是班子调整。调整就意味着有人要下,有人要上,梦寐以求的事,会在一夜间成真,谁的心里不激动。二是反腐,普天成听过一个段子,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吃饭时讲给他的。一位新同志刚到纪委工作就犯了严重错误,有天他接到通知,电视台记者要采访该市廉政先进典型,领导要他通知几个口碑不错的局长到纪委接受采访。快下班了,年轻同志通知各单位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趟。”就这么一句,就闯下了大祸。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醒人事;财政局长自首了;交通局长当晚就失踪了,据说已逃往加拿大;工商局长连夜杀死情妇,他以为情妇出卖了他;卫生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要检举的人的名单。年轻人在写给领导的检讨中说:这惨痛的一切都是我工作方法简单造成的,痛定思痛,我深感内疚,特作检讨!段子虽然夸张,却也不格外失真。听到“纪委”两个字,睡不着觉的还是大有人在。第三是选拔后备干部。这三件事,说穿了本质是一样的,就一个字:升。升才是官场的根本,也是官场中人拼命奋斗的理由和信心。在酒桌上,马超然副书记就不喜欢别人给他敬酒,谁说敬酒谁倒霉,敬跟警差不多,有惩罚的意思。马超然喜欢别人给他升酒。于川庆想不明白,问普天成,普天成笑说:“升酒,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要是能升九级,那是啥境界?”于川庆掰着指头一级一级数,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算着算着,他的脸色变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超然书记目标远大啊。”两人相视一笑,不敢再谈论下去。 上次何平部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后,普天成以为,调整会迅速进入实质性阶段,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特别是瀚林书记,这次表现得特沉稳,一丝风都不透给普天成。普天成跟了瀚林书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把信息卡死的情况。 上面没动静,不等于下面也没动静。早在何平部长找他征求意见之前,下面的活动就开始了。这些天,普天成老是被人打扰,有些是专程来拜见他的,算是他这棵树下的猢孙。有些不,是从别人那儿出来,顺便到他这儿溜溜趟子。中国人信佛多是平日不烧香,遇事抱佛脚,官场中人则是平时烧高香,临时多拜门。拜门是跑官功课中的重要一节,谁也不敢落下,落下了,将来红头文件上没名,那就怪不得别人。 瀚林书记一玩儿深沉,所有的人就都迷惑了。截至目前,瀚林书记那边什么话也没有,既不召开会议,也不安排组织部门下去摸底。仿佛调整班子真是空穴来风,不足可信。普天成想的却是,这次一定是大手术,狠手术,是别人意想不到的手术。为慎重,对前来找他的人,普天成采取半冷半热的态度。白天借故工作忙,能不让他们到办公室,就尽量不让到。晚上呢,故意拖到很迟才回家。但是,有些人又不能硬拒开,拒开了,以后工作就被动。他跟卢小卉叮嘱,家里来了客人,就说他开会,晚上不回来。他还顺便给卢小卉开了张单子,让她记住这些名字,如果是这些人,就让进来。几天后,这些人都来过了,来了也不多说,跟卢小卉随便问上两句,放下东西就走人。 就这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当面把话讲出来。该怎么操作,谁心里都有数。对普天成来说,让人家进了门,证明心里是有这些人的,就算事办不成,也不至于尴尬;不让人家进门,那他的门,以后可能就永远也没人进了。 这天王静育来了,普天成照样避而不见,只在电话里说,下午他有会,一时半会儿腾不开身。王静育连声说:“您只管忙您的,我是到发改委汇报工作,顺道看看小卉,给她叮嘱一下。”普天成知道这是假话,但不点破,只道:“好吧,如果小卉想回去,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一个人真是用不着保姆。”王静育说:“哪里哪里,您胃不好,外面饭吃多了容易上火,还是让小卉多给您做家常饭吧。”普天成心里取笑道:“关心我的肠胃,是关心你的官位吧。”王静育这次对副市长的位子有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普天成心想,也该轮到他了,别人他可以不运作,王静育,他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快下班时,于川庆过来了。这些日子,于川庆脚上安了滑轮,一有空就往他这儿跑,来了也没啥正事,东拉西扯几句,打一阵哑谜,或是讲上两个段子,走了。于川庆是心慌,找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普天成心里都没谱儿的事,于川庆就更没谱儿。 “下午到哪儿腐败去?”于川庆进门就问。 “腐败腐败,你整天就知道腐败。”普天成说。 “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泡个小妹,不算过分。”于川庆嬉皮笑脸。 “泡个小妹,有只老牛你想不想泡?”普天成一边开玩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材料你抽空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想推荐到海东《党风建设》上发表。” 于川庆一看文章署名是任邻,女的,笑道:“好啊,我可要给嫂子告状了,嫂子在下面征南战北,你在上面偷偷培养革命接班人。” “少胡说,她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文章是她爸转到我手里的。” “红色后代啊,好,有前途,应该培养。”于川庆翻了几翻,一目十行游览了会儿,道,“行啊,有股子革命味儿,值得培养。” 普天成说:“她在下面当镇长,就在你原来蹲过的南怀。对了,她说最近在中央一家党刊上读到你一篇狗屁文章,崇拜得不行,想当你的粉丝呢。” 一句话逗乐了于川庆,他笑得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给我当粉丝,这女人一定是疯了,放着海东这么大的笔杆子不崇拜,反倒崇拜起我来了。” 普天成不跟于川庆斗嘴了,怪怪地望住于川庆,“怎么,想不想见见,我给你当红娘。” “没兴趣,我见着这种女人就想躲,好机会还是留给领导吧。” 普天成一本正经纠正道:“人家还没结婚,是姑娘。” “没结婚就当镇长,了不得,结了婚一定能当市长。” “我怎么听这口气你越来越像芙蓉姐夫了,别忘了啊,你是海东省人民**秘书长,以后严肃点。” “保证改正错误。”于川庆恶作剧地说了一声,又道,“晚上没约会吧,我请你腐败去,反正你也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回家?” “这还用问,我都不敢回,你这个领导敢回?” 普天成一怔,旋即又释然,“说出实话了吧,最近是不是被刀枪包围了?” “刀枪倒不怕,怕的是糖衣炮弹,我可不想被击中。”玩笑开到这儿,于川庆也不开了,正色道,“最近还是没消息啊?” 普天成嘴巴往上努了努,“十二楼,你自己上去问。” “那可不敢,我最大的胆子,也就是找领导你问问。” “一肚子阴谋。说吧,到哪儿去消磨时间?” “还能哪儿,老地方呗。” “又是狮子楼啊,我看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狮子吃掉。” “吃掉就吃掉,我豁出去了。” “还是谨慎点吧,老弟,听我一句劝,有些东西玩儿过了头,不好。” 于川庆认真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挺复杂,先不讨论,不过领导的批评,我虚心接受。”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是不在其中,不识其味啊,有些事,怕是这辈子也说不清。”于川庆脸上浮过一层暗云,普天成似乎看到了他的苦衷,忽然地,就又想到了金嫚。金嫚被朱天彪带走已一个多月了,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有天晚上,他实在想得不成,就把电话打过去,金嫚居然没接。他问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很好,看不出有啥不高兴,下午他们还一起吃饭呢。“照顾好她。”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了。那个夜晚,普天成突然被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那种孤独是能杀死人的。到后来,他又老泪纵横,把自己这一生哭了个够。 人活着,到底图啥?这个很简单很老套的问题再次跳出来,困住了普天成。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教诲他的种种话,可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啊。 算了,庸人自扰的事还是少干,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吧。下班时间过了有一个小时,普天成跟于川庆一块儿下了楼。还好,这天下午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常委们这些日子都在忙,具体忙什么,谁都清楚,可谁也不说出来。说出来,这游戏就没法玩儿了。 到了车上,于川庆忽然说:“知道不,蒋家父女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普天成身子一震,这消息太令他吃惊。前些日子他还拐弯抹角问过化向明,化向明闭口不谈,他想,可能也是一阵风,刮刮就了事了,没想…… 因为坐的是于川庆的车,普天成便没再往下问。于川庆倒是无所顾忌,继续道:“我也是下午上班才听到的消息,检察院那边说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往前排司机脸上看。司机跟聋子一样,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如果能听到,怕也掌不了这车的方向盘。不过普天成还是很谨慎,毕竟,这不是件小事啊。 等进了包间,普天成就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边怎么静悄悄的?” 于川庆诡秘地一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最近我也感觉,好像有人在故意瞒着你。” “什么意思?”问完,普天成就又后悔了,这点他早应该想到,而且不该问出来。他笑笑,“瞒就瞒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你也别这么悲观,指不定,这是好事呢。” “好事能轮到我?老弟啊,说句心底里的话,我累了,我自知做不了陶渊明,可也不想整天绑在一副架上。” “别说这么悲观,你做陶渊明,我首先不答应,还指望你给我们带路哩。”两个人说了一些伤感的话,又兼着把省里最近出现的一些反常事儿说了说,比如自从那次汇报会后,马超然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旺盛的斗志。上周他去了趟北京,都说是到北京休养生息去了,可他三天后便赶了回来。从回来后的精神面貌看,北京也没给他多大信心。还有国平副省长,为了大华,他是孤注一掷了,很多事已经不是越过原则这么简单,最近海州市又向大华倾斜,将另一块闲置了三年的土地以最低价出让到大华手里,名义是大华一期扩建项目,实际则是大华在海州开发的第二个楼盘。此事在海州地产界引起一场不小的波动,国平副省长居然亲自出面,平息风波。现在“大华”两个字,已成了禁区,谁也不想谈起,不敢谈起。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大华海东马上要动工,跟一毛、三毛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得到了解决啊—— 话题最后又回到嫖幼案上。于川庆说:“我听他们说,这案子越挖越深,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能说具体点么?”普天成问,他特别想知道,徐兆虎到底跟嫖幼案有没有关系。 “具体的我也说不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南怀的领导,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时徐兆虎就在南怀,他是从南怀挪到吉东的。普天成心里一阵兴奋,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他,上面已经在对姓徐的采取措施了。 “不过……”于川庆喝了一口水,把本来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什么?”普天成紧追着问。 于川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不过我听说,省长这边,好像有保他的意思。” “你是说路波?” 于川庆点头。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于川庆掏出一支烟,给普天成,普天成不想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烟雾很快弥漫在包厢里。两个人平时不怎么抽烟,抽烟这种陋习,在省里高层中,已是越来越少见。只有在相当高兴或十分迷茫的时候,他们才拿烟调节自己。过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不可能吧,从没听说他跟路波省长有过密之处。” “很难说啊。”于川庆叹了一声,道,“有些河里的水,你能掌握深浅,有些未必。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就是找不着机会。” “什么话?”普天成率先摁灭了烟,十分空茫地望住于川庆。于川庆也将烟掐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跟路波省长,有点远啊,能不能……” 普天成就清楚了,于川庆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告诫他这些。思忖了一会儿,他说:“不是远与近的问题,工作所致,工作所致啊。”说完,他起身,走到窗前,盯住窗外一片高楼。于川庆也跟过来,目光同样望住那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 “高处不胜寒啊,现在我算是领会了。”于川庆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你跟我不同,你被别人遮住,可惜了。” “那你就不可惜?”普天成忽然转过身,望住于川庆。 “我有什么可惜,论资历论水平,都还远着呐。可是你……怎么说呢,我听说国平副省长年底就要走,难道,你就没一点想法?” 普天成嘿嘿一笑,“川庆呐,啥消息你都知道。看来,以后我得跟你多学习。” 普天成不接他的茬,让于川庆心里多少有些想法,一下午的话,他算是白说了,便也收回心思,苦笑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多没趣啊,谈点开心的。” “谈点开心的。”普天成附和着笑了笑,又回到了沙发上。 江海玲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故意扯高了嗓子:“实在慢待了呀,两位首长请原谅。”见江海玲打扮得十分妖娆,普天成的玩笑话就到了嘴边,偏在这时,手机突然叫响,接通一听,是汪明阳。 “秘书长您在哪里,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汪明阳的声音很急。 “什么情况,你说吧。” “您那边说话方便不?” “让你说你就说,啰唆那么多干什么?!” “不好意思,秘书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刚才我接到宁局长电话,罗恬……罗恬自杀了。” “什么?!”普天成头里轰一声。 等汪明阳把大致情况讲完,普天成连一分钟也没敢耽搁,匆匆说了句:“你们吃吧,我有急事。”说完就飞身下楼。 打车赶到天龙宾馆,自己的车也到了,普天成冲司机说:“把车停那幢楼下,等我电话。”司机停车的空儿,汪明阳的电话来了,问他在哪儿,普天成抬头望了望附近,说了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汪明阳说:“秘书长您等在那儿,我马上赶过去。” 很快,汪明阳就出现在面前。此时,天龙宾馆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天还没黑尽,夜幕刚刚包裹了海州,四周的霓虹灯却早早亮了起来。几辆警车停在宾馆前,发出刺耳的叫声,十多个警察忙忙碌碌,好像在封锁现场。普天成问:“没的救了?”汪明阳心情沉重地说:“我看过尸体,从十五楼摔下来,人成了一堆血泥。” “怎么又是十五楼?!” “宾馆工作人员讲,她昨天住进来时,非要开那间房,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要在这里一辈子住下去。” “疯话!”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现场保护得怎么样?” “宁局亲自带人过来,现场没问题,不过……” “你有多少个不过,要说一次说清楚!” “听宾馆保卫人员讲,她自杀前半小时,郑斌源从那房间离开,他们两人吵过架。” “什么?!” 又是半小时后,普天成得到消息,警察找到了罗恬留下的遗书,还有一包票据和一张磁卡,说是记录了大华海东向省市领导行贿的全部罪证。 “乱弹琴!”普天成命令汪明阳,把现场得到的所有遗物全部封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另外,”他转身跟宁副局长说,“消息严密封锁,如果走漏了,你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宁副局长面无血色地说:“我们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普天成又跟汪明阳叮嘱:“你留在现场,围观的群众尽快劝走。另外,要注意罗恬的家人,不要引发新的矛盾,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来到郑斌源楼下,打电话关机,跑到楼上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普天成相信,郑斌源不在家里。他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他能去什么地方? 回到楼下,普天成一时有些茫然。罗恬的死太突然了,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这时候死,真令人倒胃口。一想汪明阳的话,他的心更乱,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回到家,普天成的心还是怦怦乱跳,平静不了。卢小卉问他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早,他没好气地说:“回来早还得跟你汇报?”卢小卉吓得钻卧室不敢出来,普天成自己沏了杯茶,走进书房。他脑子里反复想一个问题,这事要不要跟瀚林书记汇报?按说,死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打扰瀚林书记,可这女人是罗恬,跟郑斌源有染,而且…… 普天成矛盾极了,依瀚林书记的脾气,这样一件小事汇报上去,肯定是要讨骂的。不汇报又怕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一件事是小事,小事酿大祸的例子比比皆是。普天成再次想到那张磁卡,那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这个罗恬,她记录这些用意到底何在,会不在郑斌源之外,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普天成蓦地就想到了马超然,马超然曾经分管过大华海东,郑斌源这书呆子,一定是中了别人的计! 想到这一层,普天成不敢犹豫了,抓起电话,战战兢兢地拨了瀚林书记的号。瀚林书记在桃园,刚刚接待完外宾,问普天成什么事,普天成说是一件小事,不过跟郑斌源有关。说着,就把罗恬自杀的事说了,至于那张卡,他没明说,只说罗恬曾在大华财务部门干过,好像泄露过大华的财务机密。瀚林书记听完,顿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将电话压了。 普天成越发摸不着头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电话打给秋燕妮,汪明阳的电话又来了,“秘书长,还有一个情况,也是刚查到的,罗恬死前两小时,跟北京通过一个电话,我查了查,电话是中纪委的。” “什么?”普天成惊得声音都变了形。 “还有,我们查了她的电话记录,罗恬好像跟超然副书记通过不少电话。” 现在清楚了,罗恬果然是一个套子,马超然下给郑斌源和瀚林书记的套子。只可惜,郑斌源没有察觉,秋燕妮也没有察觉。幸亏发觉得早啊,要不然,可就全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普天成冷静下来,不用怕,就算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也用不着怕,得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冲外面喊:“小卉,给我倒杯水!”卢小卉很快走进来,她穿一件工字背心,紧贴着身子,一对**鼓鼓的,两条细长的胳膊发出眩目的光芒,像是成心让他心乱。 晚上十一点,瀚林书记把电话打来了,只说了一句:“事情我知道了,这事你留点神,该怎么处理,你心里应该有数。” 普天成心想,瀚林书记一定是见过了秋燕妮,要不然,这个电话不会打给他。 ·4 第二天是周末,往常,就算是周末,普天成也会去办公室,秘书长是没有休息日的,这不是谁的特殊规定,而是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只要领导不休息,你就不能休息。这一天,普天成把自己控制在了家里,哪儿也不去,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慌,更不能让别人说他在善后。这个时候,一定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和瀚林书记,谨慎是最好的一步棋。 卢小卉看他没有外出的意思,就说:“叔您今天不上班啊?”普天成点头,卢小卉又说:“那我去买菜了,回来给您改善伙食。”普天成的心情比昨晚好了许多,昨晚冲卢小卉无端发脾气,心里过意不去,从皮夹里抽出几张大票,“这钱你拿着,顺便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卢小卉受宠若惊,推托着不敢要。普天成佯装生气:“让你拿你就拿着,推托什么,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卢小卉不敢再推,说了声谢谢叔叔,拿着钱,兴高采烈出去了。普天成上了会儿网,觉得无聊,正想打电话给乔若瑄,问问她这段时间的情况,家里的门铃响了。透过可视器,见是省妇联主任杨馥嘉,普天成心想:她怎么来了?杨馥嘉显得很顽固,门铃一直摁个不停,很明显,她知道普天成在家。普天成不好意思不开门了。 杨馥嘉笑吟吟地进了门,环顾四周,道:“怎么,夫人没回来啊?” “我这个家,永远都是我自己。”普天成说了一句牢骚话,语气里透出对乔若瑄的不满。杨馥嘉笑笑:“也好,你们男人都喜欢自在,夫人在身边,反而束缚住了你们。” “这话谁说的啊,我可没这想法。”普天成一边说,一边请杨馥嘉坐。杨馥嘉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还是不离普天成。杨馥嘉年龄比乔若瑄大一岁,比普天成小两岁,保养得好,看上去要比乔若瑄还年轻。因为是周末,比平常穿得休闲,看上去就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普天成知道杨馥嘉是无事不登门,就问。 “西南风呗,不会是不欢迎吧。” “哪敢,正一个人无聊呢,平时闲不下来,烦,真闲下来,觉得更烦。” “秘书长是工作狂,这个全省上下都知道。”杨馥嘉奉承道。普天成泡了茶,坐回沙发上,面对面望住杨馥嘉。杨馥嘉便说起了单位上的事。普天成起先还认真听,后来觉得,这些并不是杨馥嘉真正要说的,只是过门,心里便疑惑,杨馥嘉不会也是来凑热闹的吧?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果然,杨馥嘉把单位上的事讲完了,话题一转问:“听说,这次下面班子调整动作很大?”普天成害怕接这个茬,故意开玩笑道:“下面动作大不大,我真的不知道,想必杨主任先感受到了?”杨馥嘉听着这话怪怪的,仔细一揣摩,脸蓦然就红了。 “秘书长真会开玩笑,我指的不是那下面,是各市。” 一见杨馥嘉脸红,普天成也觉刚才那话说得不妥,有点欠斟酌,家里毕竟不同外面,不是啥话都能讲的,于是就正经道:“说吧,到底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好几个市的班子都要大动。”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秘书长是跟我保密呢,我就知道,秘书长心里没有我。”说着,头垂下去,脸上居然显出一酡红来。 女人说话就是酸,动不动就有我没我的,听了难受。普天成思忖一会儿,道:“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截至目前,既没开会也没人跟我透过消息,或许,还处在保密阶段吧。” “保得了谁也保不了秘书长,秘书长你是海东第一高参,谁敢跟你保密。” “你高抬我了,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有人到你那儿活动吧?”毕竟是老关系,普天成也不好太装腔作势。 “哪啊,我又不是领导,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上哪儿活动去呢。对了,昨晚本来要同你们一起吃饭的,结果有事,耽搁了,等我去时,秘书长已经走了。” 普天成陡然明白,昨晚根本不是于川庆拉他去散心,是杨馥嘉托于川庆请他,他忽然有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还好,杨馥嘉没提昨晚的事,罗恬自杀,杨馥嘉肯定听说了,这种事传起来一向很快。又因事关大华,还不定让人加工成什么版本呢。杨馥嘉不提,证明对这事她也有禁忌。 “说吧,什么事?”普天成不想兜圈子,有些事其实越直接越好。 “我想到下面去,再在妇联干下去,我真就成老太太了。具体去哪儿,秘书长帮我参谋参谋。”杨馥嘉说着,大胆而又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从那目光里看到了一股野心。都说官场是男人的战场,其实有不少女人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难怪,杨馥嘉也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其野心,绝不在乔若瑄之下,妇联主任虽说也是省里一大员,但怎么也比不得下面当个市长、书记,毕竟那是一方诸侯啊。威风体面自然不说,就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大舞台。有人说没有当过市委书记,你就没当过中国的官,这话有一定道理。普天成这方面有亲身体会,要论发挥,还是市委书记这个平台最好,自由度大,禁忌也少。 见普天成表情异常,杨馥嘉知道他心动了。于川庆说得好,眼下正是瀚林书记和普天成巩固自己势力的时候,凡是这条线上的,这次绝对有希望。她略一犹豫,从包里取出一信封,递给普天成,“机会不是天天有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请秘书长在瀚林书记面前多美言几句,馥嘉先谢谢秘书长了。” 普天成一把推开,“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也来这一套。” 杨馥嘉幽然一笑,说了一句让普天成颇为意外的话:“公事公办呗,秘书长你也别客气,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点规矩馥嘉还是懂的。”说完,大大方方将信封往普天成手里一放,柔软的双手在普天成手上多搁了一会儿,眼里滑过一道风情。可惜,这样的风情已打动不了普天成,如果早上十年,或许普天成也会为之心动。 杨馥嘉走了很久,普天成还缓不过神来。他倒不是奇怪杨馥嘉会送钱给他,杨馥嘉说得对,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如今办事,你不送钱反倒怪怪的,好像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有些东西刚出现时很怪,大家都接受不了,但它慢慢演变为普遍性规则,你不遵守,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在一起玩游戏,面子是面子,规则是规则,如果破了规则,难堪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况且钱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实在,而是一种附加物,一种别人对你的肯定。省委秘书长会缺钱?但没了它,绝不行,你拿什么衡量这个人的重要性?只有钱。你又拿什么来区分此官跟彼官的不同性,也还是钱。那些跑官要官的,争着上项目要地皮的,并不是把钱送给某一个人,而是一批人,这批人中,又分三六九等,因此送的数额也分三六九等。有时候一个信封到了手里,不用数,只轻轻一掂,你就能掂出自己的分量,掂出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况且这玩意儿也不会永远在你手里,江上来的水上去,哪一天它又会经过他的手,揣进别人的口袋。普天成惊愕的是,连杨馥嘉都要掺和进来,可见,眼下的格局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天,瀚林书记没有来电话,汪明阳那边,也没给他报灾,普天成暗自庆幸,幸亏昨晚他当机立断,把该堵的口子都堵住了,要不然,一个罗恬,又会闹出一场地震。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心情温暖地坐到了饭桌上,他跟北京通了一个电话,将担任秘书长后的一些感受还有想法向那边做了汇报,那边听了很高兴,说:“小普啊,你要珍惜,上次宋瀚林来北京,我还专门问到了你,他对你很满意,说你有思想有魄力,对下面情况吃得透,是个好助手。可我觉得,”那边顿了顿,普天成一阵紧张,害怕紧跟着听到批评或责怪的话,可是没有,那边是在喝水,他听到了喝水声,而后,话筒里又传来亲切的声音:“可我觉得,你的目标不应该这么低,光当助手怎么行,是不是啊小普,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一番话说得普天成心里的阴霾全散了。对方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他的前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父亲去世后,普天成就把感情寄托到了他身上。他呢,也不拿普天成当外人,常常在外人面前说:“克群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些家伙小时候可调皮了,经常惹得我生气。现在还行,总算知道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了。不过还不够,克群走得早,我不能让他们长歪了,我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为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对方还问起了乔若瑄:“小碹呢,这丫头怎么回事,上次来北京也不到家里来,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伯伯了?”普天成赶忙检讨,说:“上次若瑄忙,市里工作一大堆,不敢留的时间过久,过些日子,一定让她去探望您。”“要来你们一同来,再不看我,我就到海东去看你们。反正我现在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 “不敢不敢,哪能让您老人家奔波呢,等忙过这阵,我和若瑄一定去。”普天成表了一大堆态,对方才乐呵呵笑了,“人老了,就想念你们,你们可不能扔下我这老头子不管啊。”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鼻子酸了。 卢小卉果然没食言,忙了一下午,做了十道菜,满满摆了一桌。普天成说:“就两个人,做这么多干吗,太浪费。” “怕不合叔的口味,就多做了几道。叔您挑着吃,爱吃哪道吃哪道,浪费不了的,剩下的放冰箱里,我一定把它们全吃掉。” 普天成心情好,夸了卢小卉几句。卢小卉因为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还给家里寄了二百元钱,心花正怒放着呢。普天成正欲问她,家里最近还好么。上次卢小卉说她母亲病了,普天成一直没顾上问到底医好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如果没医好,就接到省城来,农民看病不容易啊,有些农民年纪轻轻的,愣是让病痛给折磨死了。小病养成大病,最后丢了性命,这就是中国农民。普天成动了恻隐之心。谁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秋燕妮打来的。 “秘书长,您有空么,我想见见您。”秋燕妮的声音听上去极客气,却明显有一股焦灼。普天成心想,她终于打过来电话了,就道:“什么事?我在家吃饭呢。” “罗恬的事,我想跟秘书长汇报一下。” “这事啊。”普天成拿着电话,不往下说,他在等秋燕妮的反应。如果秋燕妮反应激烈,说明这一趟他必须得出去;要是反应平淡,能不见则不见。谁知秋燕妮说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秘书长,有人想把大华赶出海东去。” “谁?”普天成下意识问过去一句。 “超然书记。”秋燕妮直言不讳道。 草草吃完饭,卢小卉还在给他盛汤,普天成的步子已到了楼下。出了家属区,秋燕妮的车等在草坪旁边,普天成上了车,秋燕妮说:“去**龙吧?”普天成说随便。 车子穿过闹市区,拐上津安大道,最后在**龙茶坊前面的停车场停下,普天成跟着秋燕妮来到茶坊。 “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心急火燎地问。 “一言难尽啊。”秋燕妮说着,突然抽泣起来。从神色上看,秋燕妮显得憔悴,眼圈黑青,妆也没心情化,素脸掩不住那份早到的苍老。跟上次茶坊相见,判若两人。可见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普天成并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秋燕妮一直在跟瀚林书记做检讨,单是检讨倒也罢了,瀚林书记居然说,如果这次惹出什么麻烦,就让她卷起铺盖回她的**去! 一个罗恬,就让瀚林书记彻底翻脸,那目光,还有那口气,是秋燕妮从没见过的,她的心有几分寒,几分委屈,更有几分怕,这也是她急着要见普天成的缘由。无数个夜晚里,普天成似乎成了她的精神坐标,精神抚慰,每每陷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她总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奇怪的感觉,怪得离谱,但又真实,抵挡不了。想想,从她到海东,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一起吃饭的次数倒是多,但她都是陪衬,说的话也都是场面上的话,逢场作戏,并无半点真意。但她就是被他打动,进而,就有些暗恋他。都说女人是魔鬼,对她而言,普天成才是魔鬼,他迷惑了她,控制了她,让她这颗心,时时刻刻为他跳,也为他窒息。秋燕妮一开始也疑惑,自己怎么能被他迷惑了,毕竟不是青春少女了啊,人世间的风霜雨露,该经的都经了,心已千疮百孔,盛不下情情爱爱了,就算是把蜜灌进去,也会变成苦水。后来她明白,普天成有一双看透人的眼睛,也有一双包容世事的眼睛。这眼睛了不得,男人见了,怕;女人见了,也怕;独独她见了,爱。 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啊,秋燕妮这么想。后来她听到很多普天成的传闻,有人将他形容成狼,出手狠,下手恶,丝毫不容对方还手。有人将他形容成狮子,平时睡着,对什么也无所谓,该醒时,立刻会竖起耳朵,瞪圆眼睛,你要惹了他,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说死也许狠了点,但官场上的死跟世间的死不一样,出局就意味着你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也有人不,将他说成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典型的官场绅士。秋燕妮笑了,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心中有痛有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有血有肉,是一座山,一座峻岭,值得女人永世去登攀。 等茶上来,普天成问:“到底怎么回事?” 秋燕妮也不隐瞒,含着泪,跟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有点凄凉,也有几分霸道,听得普天成心里起火。 马超然果然对秋燕妮有不良之心,想不到争权、争官、争女人的事,发生在了副书记马超然身上。 秋燕妮说,自从马超然负责大华后,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打电话。起先她也没多想,以为是领导关心,接了电话,便也热情地汇报。后来一次,马超然喝了酒,在电话里聊着聊着,忽然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句话,就让秋燕妮想到了最坏处。男人跟女人,还有什么意思?联想到每次见面时马超然那若明若暗的目光,秋燕妮就知道,新的灾难要来了。此后不久,马超然去大华了解项目进展情况,听完汇报,照例是招待。中间喝酒当中,马超然忽然说自己胃不舒服,先走一步。秋燕妮也当了真,以为超然书记真的胃不舒服,还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马超然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们接着乐,接着乐啊。”过了半小时,饭局散了,秋燕妮打算回大华,墨彬悄声对她说:“马书记在12楼,1208房间,你不上去看看?”秋燕妮不能不去,就道:“秘书长陪我一块儿去吧,马书记胃不好,实在不行,就送他去医院。”墨彬不阴不阳笑了笑。到了12楼,墨彬忽然说东西落在了包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上来。”临敲门的一瞬,秋燕妮突然多出一个心眼儿,我不能一个人进去,否则,怕就出不来了,于是掏出电话,将自己的助手,大华负责接待的江小姐叫了来。马超然一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当下脸就变了,冲秋燕妮发火:“墨彬呢,他去了哪儿,有他这样当秘书长的么?!”秋燕妮赔着笑说:“墨秘书长把东西落在了包间,等会儿就上来。”马超然怒冲冲瞪住江小姐,想骂什么,没骂出来,最后把气撒到了秋燕妮头上,“秋总,你跟我唱的是哪出啊,你把我马超然当成了什么人?!” 打此以后,马超然的态度就变了,以前他还主动想着帮大华解决问题,这之后,他非但不主动,还变着法子给大华制造麻烦。秋燕妮接着说,也就在那个晚上,马超然可能觉得自己受了辱,没处泄火,就把电话打给了罗恬。 “他跟罗恬?”普天成吃惊地问。 秋燕妮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半天,她才点点头。 包间里响出可怕的一声,是普天成的手掌拍在了茶几上。 “无耻,流氓!” “这事郑斌源并不知道,罗恬也是一次酒后,说漏了嘴。”秋燕妮抹了把泪,说完这些,她心里似乎痛快了。紧跟着她又道:“罗恬原本不是财务副总监,是他让安排的。” “那她怎么又会为郑斌源殉情?”普天成也觉得糊涂了,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 “罗恬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超然书记不过是拿她寻开心,她受不了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太残酷了。她曾跟我诉过委屈,都怪我粗心,没当回事。她急于找郑斌源,是想摆脱这种生活。暗无天日啊,秘书长,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其实……”秋燕妮不说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比罗恬强不到哪里。 “这也犯不着跳楼啊。”普天成还是觉得,理由太牵强。 秋燕妮又说:“逼她跳楼的真实原因,是超然书记交给她一项特殊任务。” “什么任务?!” “拿到我们公司所有的财务资料,特别是资金运作这一块儿。” 普天成结巴了,其实答案已在他心里,他只是想从秋燕妮这里得到证实。过了半天,他又问:“她不是已经拿到了么?” “不全面,超然书记不满意。” “这么说,那张磁卡,超然同志看过?” 秋燕妮重重点头。 包间里的空气一下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种种可怕的结果一齐朝普天成涌来,太可怕了。秋燕妮的身子也在发抖,抖得厉害。这一刻,她多么渴望普天成能抱住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可是,普天成像僵尸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卡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很久,普天成这么问秋燕妮。秋燕妮惨然一笑,“女人都是可悲的,罗恬一开始是对超然书记抱着幻想的,所以……” “说关键的!” “去年以前的资料她都拿到了。” “秋蒸妮,你干的好事!”普天成突然弹起身来,怒目而瞪。秋燕妮心里一股凉,怎么,怎么他也这样对她啊。正伤心间,普天成又说:“算了吧,这事的责任也不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喝点水吧,压力也别太大。” 秋燕妮凄凉地一笑,这话总算保住了他在她心中的幻影。 有件事秋燕妮瞒着没告诉普天成,她怕告诉了,自己就两面都不是人。马超然刚接手大华时,曾跟秋燕妮提过一个要求,很直率地就提了出来,可是那个数字太大,秋燕妮无法满足。都说大华到海东,是来敛财,只有秋燕妮清楚,大华只是一个中转站,是大家的大华。如果把大华比作一口锅,伸进这锅里的手,有无数双,哪一双也不想空着回去。从省里到市里,再到各具体办事部门,秋燕妮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秋燕妮后来给马超然送过一张卡,但那数字连马超然要求的一半都不到,马超然愤而将其退回了。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大华这个项目,马超然是干净的。 干净比不干净更可怕!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儿,普天成说:“这都是教训,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粗心。” 秋燕妮心里涌上一层感动,她还是没把人看错,这样的话,也只有在普天成这里能听到。她嗯了一声,状如快要委屈死的小女孩。普天成伸出手,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但也只是那么轻轻一拍,就又拿开了,秋燕妮感到是那么地遗憾。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大华不能受伤,该怎么运作还得怎么运作,你可不能失去信心。” “我听秘书长的。”秋燕妮目光浩渺地望住普天成,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怕。” 普天成就笑了,一种强撑出来的笑。他掰过秋燕妮的肩头,轻揽在怀里,声音洪亮地说:“这事我来善后,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坚强点!” 秋燕妮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普天成,这张脸是那么地能鼓舞人心。她幸福地闭上眼,普天成的五个手指滑动在她肩上,那不是手指,那是五股暖暖的电流…… ·3 ·1 瀚林书记回来的第二天,主持召开了党风党纪督查工作汇报会。这会本来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书记去了北京,推迟了。 大家端着杯子,鱼贯而入。这种会不比常委会,通知得早,来得慢,似乎越慢越能显出身份。这天瀚林书记倒是来得早,普天成刚进会议室,他就来了,来了只是冲普天成笑笑,也不说话。普天成从那笑里,感受到一种鼓舞。笑跟笑不间,时间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虽然瀚林书记回来后,没单独叫他过去,普天成还是从这一笑里品出很多东西。他放下杯子,冲瀚林书记说:“一路还好吧?”瀚林书记说:“好。”说完,就坐在会议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开手里的材料,认真看起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要进入角色了,便也打开材料,装模作样看起来。但普天成实在是看不进去,开会前的心情既跟会议的议题有关,更跟开会前的气氛有关,还跟开会前省里的格局有关。普天成觉得,今天这个会,不在于讨论什么,汇报什么,很可能,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一次交锋。而且他断定,这次交锋不会是藏着掖着的,这点他从瀚林书记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风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来。另一个心里,隐隐地,却又渴望着风暴来临。来得猛烈些吧,这种不痛不痒的日子,过着难受。 通知参会的人陆续到了,一看瀚林书记在场,人们全都收起脸上的笑容,夹着尾巴似的,老老实实坐那儿了。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楼道里还高谈阔论,笑声很洪亮,一看见瀚林书记,脸色立马变了,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下,装模作样看起了文件。瀚林书记抬了抬头,问普天成:“人都齐了吗?”普天成扫了一眼会场,说:“就差马书记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书记没说啥,脸上明显地露出不快。普天成刚抬起屁股,会议室的门开了,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进来,这是他贯有的派头。一看会议室里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马超然冲迎面的郭顺安点点头,又朝瀚林书记脸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点心虚地坐下了。 瀚林书记推开眼前的材料,说:“开会吧。” 普天成点点头,拿起笔,准备做记录了。这种会,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记录的,会议有专门的秘书,副秘书长李源也在,整理会议内容下发会议纪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态高一些,像首长一样端坐在那儿。可这些年来,普天成养成一个习惯,只要瀚林书记主持的会议,他都要亲自做记录。瀚林书记也像是习惯了让他做记录,不仅如此,每次开会前,瀚林书记总要先礼节性地跟他吭一声气,就像刚才那样。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总是激发着其他人的想象。 瀚林书记大致把今天的议题说了下,一是听取四个小组的汇报;二是讨论分析,汇总问题;三是提出整改意见,以便贯彻到下一阶段的工作中。讲完,他扫了一眼会场,道:“谁先来?” 按理,这种汇报,马超然当然要打头阵,他是省委副书记,又是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领导小组的组长,但是这天他没打头阵。瀚林书记说完,大家都习惯性地把目光聚焦到马超然脸上,但马超然装作浑然不觉,端起水杯,很滋润地喝了一口,还喝出了一点响声。会议有片刻的冷场,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头,见大伙全都怔着,又把头垂下。坐在普天成对面的黄副省长见状,道:“我先来吧。” 黄副省长就把他们这个组督查的内容还有问题汇报了,接着是人大郭顺安副主任,政协许副主席。三个人汇报完后,马超然才慢悠悠地开了腔:“这次督查……” 前面三位领导都是从问题入手,重点谈各市在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存在的不足。特别是黄副省长,这次他去的是广怀和南阳,他对南阳的工作基本还满意,对广怀,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点名对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做了批评,认为他们完全在走过场,要求广怀的工作从头再来,必须把这一课补上。马超然则正好相反,他一开始就用了很高的调子,充分肯定了吉东在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取得的成绩。他说吉东市委、市**严格按省委、省**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领导高度重视,干部队伍积极性高,前两个阶段工作做得扎实、细密。他特别表扬了市委书记徐兆虎,将吉东取得的成绩总结了十二条。 普天成发现,超然副书记一条接一条表扬吉东时,瀚林书记的屁股不那么稳了。前面三位领导汇报时,瀚林书记听得很仔细,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现在轮到了马超然,瀚林书记的耐心似乎没了,他先是搁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做一副沉思状。后来听马超然报喜不报忧,只谈成绩不谈问题,瀚林书记的脸阴下来。大约是为了控制情绪,他端起了水杯,却没喝,又放下。马超然汇报得津津有味,丝毫没觉察到瀚林书记脸上有什么变化。他谈到第八条时,瀚林书记起身,去了外面。会场不如刚才那么安静,响起不该有的嘈杂。马超然仍然没有停顿,继续表扬徐兆虎和杨其亮。普天成心想,马超然一定是觉察到了瀚林书记的不满,只是装作不觉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马超然终于汇报完了,瀚林书记却还没有进来,会议出现了哑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乱成一片。普天成低下头,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着,心里却在使劲想一个问题,难道马超然真的觉得有资格、有能力跟瀚林书记抗衡? 又是几分钟后,瀚林书记进来了,笑着问:“完了?” 没有人回答,其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天成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马书记刚讲完。” “那好,大家畅所欲言,按原定计划讨论吧,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纪委书记化向明还在愣神,瀚林书记已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说:“刚才听了四个组的汇报,各组督查的侧重点不同,收获也不同,接下来,按会议原定的议程,大家讨论。” 会议的讨论听上去是大家在说话,其实,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如果这个人不在,讨论便失去了意义。瀚林书记一走,大家的热情便失去一半,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讨论,不好引导,讨论便显得信马由缰,成了没主题的乱谈。普天成听着也发笑,特别是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本来就觉得,这样的讨论不关自己的事,应该是省委的工作,他们说了也等于白说,不如说些别的,就有人开起玩笑来,将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乐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听着发急,却又无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书记唱的哪出,怎么会中途离开呢? 马超然起先还很有耐心地坐着,郭顺安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还插了几句,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会场秩序变成这样,其实是对他的不尊重,不重视。试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场,他们敢如此吗? 他起身,恨恨地扫了会场一眼,拿着水杯愤愤然离开会场。 马超然离开会场还没五分钟,瀚林书记居然又回来了。后来普天成才知道,瀚林书记是去接了一个电话。瀚林书记一回来,就开始批评,他说:“这次活动,从上到下都重视不够,只说下面走过场,我看我们在座各位就在走过场。” “省委确定搞这次整治活动,目的就是进一步纯洁我们的党性,端正我们的党风,进而,改变我们的工作作风。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辉煌成就,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貌似,我们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能拍上胸脯说,我们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包括我们在座各位,党性加强了吗,干群关系进一步改善了吗?没有!谁也不敢拍这个胸脯。” 一句话说得会场气氛陡然紧了不少,谁都觉得,瀚林书记在批评自己,于是,所有的头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党性到底加强没有,而是怕抬起来,就会把火力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瀚林书记没有停顿,继续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特别是在重大项目上,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结果呢,给党和国家带来重大损失,引发了新一轮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响了一声,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说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让瀚林书记扒下了一层,灼痛传遍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瀚林书记的声音还在继续,普天成的心,却彻底乱了。难道,瀚林书记要牺牲他?这也说不定啊—— 等到瀚林书记最后拍板时,普天成才蓦然明白,瀚林书记是在制造气势,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长嘘一口气,掏出纸巾,擦擦脸上的虚汗。 瀚林书记最后拍板,全省各市,除吉东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阶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验收合格,才能转入下一阶段。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愕然。瀚林书记又说:“吉东搞得真有那么好?我怀疑。既然大家都认为它搞得好,那就认真总结一下,把好的经验推向全省。”讲到这儿,瀚林书记转过身来,对身旁的组织部长何平说:“这事你们组织部负责落实,近期组织一个取经团,到吉东取取经。” 何平马上点头。 会议之后,瀚林书记布置给政研室一项工作,让余诗伦结合这次督查,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自拟,但要把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要切中要害,谈得要有深度。”这是瀚林书记的原话。 普天成是从副秘书长李源嘴里听说的,瀚林书记给余诗伦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不在场,李源紧着把情况告诉了他。 “书记直接给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啊。”李源带着很重的心事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余本来就是笔杆子,他现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写谁写?”普天成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文章?”李源说。 “什么文章?”普天成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我怀疑,书记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 “工作干不好,书记当然有意见。”普天成说。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听懂了他的话,但普天成装听不懂。普天成为什么要装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后,普天成发起了呆。李源这番话,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瀚林书记会不会让余诗伦取代他?不是职位上的取代,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取代。他转而又摇头,还没那么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别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级班子的调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还说是谣传,一转眼,就真真实实摆在了面前。这一天,组织部长何平突然来到普天成办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门的,组织部长嘛,走哪儿都敏感。 普天成刚刚送走一批客人,省物价委的几个老头子跑来告他们局长的状,说了一大堆现任局长的坏话。普天成听着有些烦,不是说这些人不能告状,问题是他们告的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捕风捉影,有的没的全给你乱说。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何平开玩笑道:“门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这市是菜市,部长那儿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虽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来当称呼的,私下里,普天成还是习惯称呼部长。其实就何平来说,他也觉部长比常委实在,特别是组织部长。 “你当我是卖肉的啊。”何平呵呵笑着,顺手拿起普天成书架上一本书,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论专著。周国平是个才子,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几页,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器。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着道:“部长不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吧?” 何平摆摆手,“我是外行,不懂的,听人们说秘书长有件宝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来都给忘了。” “那就证明它不是宝贝。” “就算它不是宝贝,搁在秘书长这里,也是宝贝了。” 两人说笑着,坐回到沙发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没事不会瞎转到他这里,就问:“部长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过来看看。” “好啊,我就怕没人惦记着,你组织部长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普天成起身,为何平泡茶。何平说:“还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还不你嘴里一句话,你说升,咱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升。” “你当我是计生委的,生,生,生,少做梦吧。有两个人,实在难住我了,想听听秘书长的意见。” 一说正事,普天成马上就严肃了,“只要不违反组织纪律,该怎么问,只管问。” “人呢,你都熟悉,一个是马效林,另一个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调啊?”普天成绿了脸,之前他也在猜测中,现在听何平这么一说,就知道,先前疯传的并不是谣言。 “要调,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影响工作。”何平郑重其事说。 普天成沉默了,他倒不是觉得突然,他是在想,这个时候调整班子,瀚林书记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马效林的情况我掌握,这人还是留在吉东好,能不动就不要动了。” 何平说:“部里也是这意见,班子如果全动了,将来工作的衔接会出问题。”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么一会儿,何平这句话,明白无误在给他传递信息,徐兆虎这次在调整范围,这是个好消息,看来,瀚林书记是在欲擒故纵。 “还有一个人……”何平望着他,没往下说,普天成朗声一笑,“是说乔若瑄吧,这个我不参与意见,一切组织上定,该让她到哪里,就让她到哪里。” 何平也笑了笑,“秘书长能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不过具体工作还得你来做,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没敢犹豫,很畅快地说:“行,需要做什么工作,只管交代,别的能耐没有,做做老婆的工作,还行。” 话说到这儿,没必要再往下说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说秘书长这儿有好茶,我还不信,看来,以后得天天来蹭。” “夸我呢还是批评我呢,你部长大人没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职,我马上让他们弄好的。” “别,别,别,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闻人物了。”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人敲门,何平趁势说:“秘书长这儿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辞,改天有空,请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为定啊,别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说着就往外走。打开门,两个人看见,秦怀舟鬼鬼祟祟站在外边。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怀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气短,以前他在几个秘书长办公室来来去去,从容得很,现在再想那么从容,就比给他个市长还要难。秦怀舟硬着头皮,将一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书长,这是我在下面工作这段时间的思考,请秘书长批评指正。”普天成哦了一声,说:“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怀舟不甘心,他写这篇文章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也含着某种动机,当面呈给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视。秦怀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实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到办公厅来,哪怕当一个普通的秘书也行。 普天成没再理秦怀舟,继续看他手里的材料。其实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过了,也做了批示,这阵不过是做做样子。 秦怀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会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说:“秘书长忙,我不打扰了,等下次来,再向秘书长汇报工作。”说完,忧伤地转过身。两滴泪在他眼眶里打转,秦怀舟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戏,一年前秦怀舟在省委大院还是风风光光,如今却像一条丧家狗,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一下午,他已在四个地方遭受到同样的冷遇了,秦怀舟没法不伤感。 等秦怀舟的脚步声远去,普天成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慢悠悠地扫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场经济条件下发展县域经济的思考》,仅这个标题,就让普天成发笑。发展县域经济,不是坐在办公室就能想出办法来的,这问题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思考的。他把秦怀舟的文章往整理袋里一装,扔到了另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书会及时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怀舟来得不是时候。普天成又想起刚才何平跟他说的话,看来,乔若瑄的市长是当到头儿了。 当到头儿了啊! 他起身,来到阳台上,望住楼下。外面阳光灿烂,大院里呈现出一片祥和,几个司机在一棵古槐下歇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在院里走动。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无意义地盯了会儿,又挪到大楼前巨大的牌子上。牌子是宋瀚林当书记后重新制作的,跟旧时人家院里的屏风墙差不多,上面书着八个大字:求实创新,一切为民。望着望着,普天成心里忽然生出一层悲凉。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可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 ·2 乔若瑄很快来到省城。普天成暗自惊叹,她的反应真够快啊。两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若瑄急着要见瀚林书记,普天成既不便赞成也不便反对,只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合上,就又叫响,打开一看,是王静育打来的。 “老领导好啊。” “好不到哪里。”普天成没好气地说。 “我就知道老领导不会给我好脸子。”王静育的口气有点滑。普天成微微有些不快,训斥道:“既然知道还打什么电话!”王静育立刻变得规矩了:“老领导,我想来趟省城。” 普天成知道王静育来省城做什么,这个时候,下面任何一位领导,来省城的目的,都跟这次调整有关。普天成不赞成王静育这样做,临阵磨枪,起不了作用。但他没把这些话直接说出来,他让王静育安心工作,不要整天想入非非。王静育错听了普天成的意思,以为普天成心里已有了底,开心地说了句:“好的,我听老领导的。” 普天成叹了一声,收拾东西回家。乔若瑄到了省城,两口子算是能吃顿团圆饭了。 到了家,保姆卢小卉已做好饭,摆在桌上等他。一看桌上摆了那么多菜,普天成就知道,卢小卉一定知道乔若瑄来了,准是王静育提供的情报。几天前普天成给王静育打过一个电话,他发现卢小卉从老家回来后,变了个人,整天愁眉不展,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他怕这孩子出事,想让王静育领回去。王静育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她能出什么事,她是害怕您赶她走。老领导,您就看我个面子,让她多给您当几天保姆吧,这孩子苦,家里等钱用呢。” “我家又不是救济院。”普天成知道王静育在撒谎,下面这些人,为跟上面套近乎,啥办法都想得出来,保姆路线是最惯用的一种。有段时间,省长路波家来了三个保姆,哪个也打发不走,害得于川庆倒转过来给下面做工作,让他们不要这样搞了,再搞,省长的家都给搞乱了。普天成倒不是怕王静育搞乱他,关键是,家里有个陌生女人,他实在别扭。王静育却不管,私下给卢小卉打电话叮嘱,一条路是指给她了,能否抓得住机会,就看她。至于什么路,他没跟卢小卉讲,卢小卉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叔叔回来啦。”卢小卉笑吟吟地走过来,接过普天成手里的包。她今天喜笑颜开,看来是阴云过去了。普天成问:“怎么做这么多菜?”卢小卉笑着说:“知道阿姨要回来,我去了超市,买了她最爱吃的桂鱼和木瓜。” “她可能不回来吃饭。”普天成说。 “不会吧,这一桌的菜,都是为阿姨做的,她不来,我不是……” 普天成心里骂,如今连保姆都这么势利,知道讨好女主人,嘴上却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她要真不回来,咱们先吃。”说完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卢小卉在外面说:“阿姨不回来了,她说有应酬。”说完,又嘟嚷道:“早知道不来,我就不这么费心了。” “不哪么费心了,难道我不是家里的人?”普天成没好气地训了一句,洗手吃饭。卢小卉卖乖地说:“叔您别生气啊,阿姨平常很少回来,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嘛。”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嘴甜,吃饭吧。” 吃了没几口,普天成的心思又回到乔若瑄身上,难道她真的见着了瀚林书记?那么,这阵应该是她跟瀚林书记一起吃饭了。普天成的心立马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气憋在那里,走不通。卢小卉以为他噎食了,紧忙给他捶背,又跑过去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叔,您慢点吃。” 普天成接过杯子,没好气地瞪了卢小卉一眼。卢小卉被他的目光吓住,不敢说话了。 普天成扔下筷子,去了书房。 这个晚上,普天成一直钻在书房里,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那个欺负了他多少年的画面又跳出来,使劲地咬着他的心,他仿佛听到,窗外遥远处,又传来那脆脆而又让他心碎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一声脆响传出来,吓了客厅里的卢小卉一跳。普天成把水杯摔碎了。 乔若瑄很晚才回来。卢小卉已经睡了,普天成莫名其妙发火,让她忧虑重重,网也不敢上,早早钻进被窝,想她的心事去了。也许是心事太重,反把她想得睡着了。客厅的灯亮着,乔若瑄没看到普天成,她脸色灰暗,像是刚从一场折磨里走出来。下午到现在,乔若瑄并没见到瀚林书记,瀚林书记在回避她。 他为什么要回避我呢?这个问题让乔若瑄变得焦躁,也变得沉不住气,她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听见响动,普天成从书房里走出来,木木地望住乔若瑄。乔若瑄心里真是烦透了,晚饭她都没吃,固执地等在瀚林书记用餐的酒店里。可是后来有人告诉她,瀚林书记走了,她居然连瀚林书记离开酒店都没发现。这阵,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期望普天成能问她一声饿不,最好为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乔若瑄喜欢吃普天成做的面条,那口味是在广怀吃不到的。 普天成无动于衷,看乔若瑄的目光也带了一股审问味儿。乔若瑄被他望得不自在,赌气说了句:“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万没想到,普天成给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啊,我今天才发现,我有点不认识你。” 乔若瑄一愣,旋即就反扑起来:“普天成,你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不想要!” “那就对了,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没有?你那眼神敢说没有。普天成,我告诉你,我不是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不是贼你自己最清楚!”普天成扔下话,回书房去了。乔若瑄觉得他话里有话,这话刺激了她,也伤害了她,她不能忍受,跑进书房,“普天成,你给我出来,把话讲清楚!” “我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也得讲!” “我要是不讲呢?”普天成起身,虎视眈眈地盯住乔若瑄。长期以来,普天成都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太娇惯太纵容妻子了,如果乔若瑄有一天因为任性犯下什么原则性错误,罪魁祸首就是他。普天成也想在某个适当的时候,给妻子来一点厉害,让她明白,丈夫的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娇惯是一种,发火也是一种。 普天成觉得今天正是时候。 乔若瑄哪能受得了这态度,从跟普天成结婚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强势地位,家里从不受委屈,论官职她是比普天成低,但家里的权威,她远在普天成之上。普天成如此蛮横无礼,简直让她受不了。 乔若瑄本来是想跟普天成战斗下去的,一想保姆在,她忍住了。 “好啊,普大秘书长,你们合起手来欺负我。你听好了,这个市长绝不让,除非你们撤我的职!” 普天成并没往深里想,酸不溜溜回敬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当,我的乔大市长!” 两人一赌气,就只能分开睡了,普天成睡书房,乔若瑄睡卧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机会,又被他们白白浪费了。 这个秘密无意中让被吵醒的保姆卢小卉给发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天成刚进办公室,于川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不好了,领导,昨晚出事了。” “一大早的,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昨晚,昨晚……唉,我说不出口。” “不会是你惹出风流事了吧?”普天成笑着,没往复杂处想。 “哪是我,是郑斌源!” 普天成蓦地一惊,脸色瞬间变白,“老郑怎么了?!” “他让,他让公安给抓了。” “公安?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啊。”普天成差点是吼了。 “昨晚老郑跟一女的在宾馆开房,正赶上公安扫黄,给扫了进去。” “扯什么淡,老郑会搞那事?!”骂完,他接着又问,“现在人呢?” “还在派出所,他自己不出来。” “一定又是这帮王八蛋惹的祸!”普天成骂着,抓起电话,就往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手机上打。两个月前,海州一家宾馆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派出所民警半夜扫黄,黄没扫到,倒把一位台商跟他的相好抓在了床上,结果惹出一大堆乱子,害得普天成亲自上门给台商赔情道歉。后来查明,是派出所两个民警玩赌输了钱,想出此恶招。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汪明阳的声音:“秘书长,有何指示?” “汪明阳,能不能让你那帮吃闲饭的少惹点事?!” “秘书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让于秘书长跟你说!” 于川庆接过电话,将他了解的情况说了一番,汪明阳检讨说:“我真是不知道,请两位首长息怒,息怒啊。”这样说了还不放心,又道:“实在对不起,我这就派人去查。” “派什么人,你自己亲自去,半小时后给我答复!”普天成抢过电话说。 半小时后,汪明阳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这次没抓错,公安是接到举报后才去的宾馆,当时郑斌源确实跟一女的在一起。 “是在床上?”普天成问。 “这个我倒没问,估计不会在地下。” “你要是估计不准,一切后果你来承担!”骂到一半,他又问,“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叫罗什么来着,刚还记着呢,对,罗恬,这女人持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假的。” “罗恬?”普天成稍一愣神,旋即就咆哮了,“汪明阳,你这个厅长当得真好啊,你等着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普天成不敢磨蹭,叫上司机就往派出所赶。这种事摊上别人或许能和平解决,摊上郑斌源,一准会给你闹成大事。等赶到水上路派出所,汪明阳还有海州市、区两级的领导都到了。不大的派出所里,坐满了重量级的领导,吓得派出所长话都讲不出来。他也是早上上班才知道的,昨晚所里并没统一的扫黄行动,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警察扫起黄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扫出个台商或是港商来。值班民警是凌晨一点十三分接到的举报电话,说有人在天龙宾馆公开搞色情交易,还说逼迫卖淫的是位中学生。警察不能不管,赶去后却发现是一对中年男女。为慎重,值班民警还是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结果,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人呢?”普天成走进值班室,也不跟问候他的市、区领导打招呼,径直问所长。 所长一看又来了个更大的官,吓得双腿发颤,“人……还在审讯室。报告首长,是他自己不出来。” “扯淡!”普天成骂着,往审讯室去。审讯室在一楼,刚才他走得急,没看见那里还有一群人。等进了审讯室,就看见郑斌源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瞪得比平时大几倍,另一张椅子上,罗恬也板着个脸,漂亮女人要是板起脸来,比古董还古董。 “怎么回事?”普天成问郑斌源。郑斌源没理普天成,普天成又问了一句,郑斌源还是没理。普天成将目光转向罗恬:“你叫罗恬?” “我不叫罗恬你叫啊?”罗恬抢白了普天成一句。 这女人!普天成收回目光,就那一句话,就让他对罗恬充满了恶感。女人不能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女人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老郑,不想说话是不,如果不想说,我回去了,有什么理,只管跟他们讲好了。” “你等等!”郑斌源不敢沉默了,刚才罗恬顶撞普天成那句话,他听了也不舒服,他怕普天成真的撒手不管。 “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只是跟罗恬谈工作,怎么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我希望有人给我一个说法。” “你是秋菊啊,有什么事讲清楚不就行了?”普天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太丢人。他回过身来,冲海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说:“人我先带走,麻烦你调查一下,调查结果尽管报我那里。” “是!”公安局副局长是军人出身,喜欢以军人的方式回答问题。 “走吧,坐在这里想养老啊?”见郑斌源坐着未动,普天成恼了。郑斌源显然不想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他昨晚一晚的劲就白较了。 “你回不回,我可没时间跟你熬在这里。” 郑斌源犹豫再三,还是起身。罗恬望望郑斌源,悻悻然站起来。昨晚的祸是她闯下的,被大华解雇后,罗恬心情很不好,她在大华做那些事,全是郑斌源的主意。罗恬想嫁给郑斌源,这想法早在几年前就有,可那时郑斌源有老婆,不可能娶她,罗恬就把自己草率地嫁掉了。后来郑斌源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他,罗恬蓦然看到希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就跟丈夫离了婚,把自己解放出来。原想马上就可以投到郑斌源怀抱,没想,几年过去了,郑斌源只字不提这件事,倒是经常安排给她一些工作。被解雇的第二天,她找到郑斌源,问以后怎么办,郑斌源说:“我们要有信心,大华的阴谋不会得逞的。”罗恬说:“我再也不管什么大华了,我问的是你和我。” “我和你?”郑斌源吃惊地望住罗恬。他从罗恬眼里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并不陌生,他吓了一跳。 “罗恬,你可不要乱想。”郑斌源显得慌乱。 罗恬倒是镇静,她说:“我没乱想,我心里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我……我不清楚。” 罗恬突然抱住郑斌源,“我要你清楚,我要你现在就清楚。” 女人如果疯起来,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那天的罗恬的确有些疯,她抱住郑斌源,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说她怎么怎么爱他,怎么怎么盼他,为了他,她啥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郑斌源一开始还由着她乱说,反正他从来没动过罗恬的心思,以后也不会动,后来听她越说越邪乎,一把推开她说:“行了,罗恬,一件简单的事,你怎么说这么复杂?” “简单,郑斌源,你说简单?”罗恬像是受了伤害般地瞪住郑斌源,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让郑斌源掉牙的话:“郑斌源,你在玩弄我,欺骗我的感情!” 昨晚,这些日子一直没消息的罗恬突然打电话给郑斌源,说她不想活了,如果郑斌源不去见她,她就从天龙宾馆十五楼跳下去。天龙宾馆就在郑斌源家对面,郑斌源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十五楼的窗户。郑斌源怕罗恬真会做出傻事,匆匆赶往宾馆。罗恬一开始哭着笑着,向郑斌源表达她的爱情,后来见郑斌源冷漠地无动于衷,就号啕着说要跳楼。害得郑斌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点钟的时候,罗恬还平静不下来,郑斌源说他得回去,不能这么无意义地熬着。罗恬冷笑着说:“那你走啊,你到楼下给我收尸吧。” 郑斌源后悔得心都要烂了,在他印象里,罗恬是个不错的女人,为人平和,业务精,又有钻研精神。一毛还红火的时候,他还把罗恬当重点对象培养,哪知…… 最后他跟罗恬摊了牌:“罗恬,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也没权力管,只是你说的这件事,不可能。我郑斌源有老婆,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跟哪个女人谈什么情啊爱的,荒唐!”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啊!”罗恬又疯了,她扑向郑斌源,撕住郑斌源的肩头,又是抓又是咬。郑斌源忍着,他想罗恬发泄够了,就会冷静下来。谁知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三个警察,说是扫黄的。 普天成快步到了楼下,司机等在那儿,他冲跟在后面的郑斌源说:“有本事啊你,一大早就把这么多领导召来,很光荣是不是?” 郑斌源说:“如果你也跟他们一个想法,那我还是留在这里,我不信,天下没有讲不清的理。” “上车!”普天成冲郑斌源恨恨地说了声,自己先钻了进去。郑斌源犹豫一会儿,也上了车。罗恬要跟进来,普天成冲司机说:“开车!” 车子很快离开派出所。望着扬长而去的普天成和郑斌源,罗恬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下午三点,董武打来电话,瀚林书记请普天成上去。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问:“郑斌源怎么回事?”普天成说:“一点小误会,搞清楚了。” “小误会,怎么没有误会到别人头上?” 普天成苦笑道:“有个女工思想不稳定,老郑是去做工作。”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工作,我看他是彻底堕落了。”瀚林书记发完火,又道,“最近你找他认真谈谈,不能就这么下去。他这个人,浑身是毛病,等一毛厂的遗留问题彻底解决,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对了,小屈那边有消息没?” 小屈就是郑斌源的老婆,叫屈妙琪。 “这个我还不大清楚,估计没有。”普天成说。 瀚林书记叹了一声:“我说天成啊,该操的心你还是操一点。我听说,郑斌源一直忘不了小屈。当初小屈离开是不对,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人家,郑斌源这种没正形的人,受点惩罚也好。但婚姻就是婚姻,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百姓都知道的理,难道我们不懂?你从中做做工作,能复就让他们复了吧,我就不明白,到底折腾个什么?” 普天成恍然大悟,郑斌源一直不肯见邓雅兰,原来是心里还装着屈妙琪。真是糊涂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望住瀚林书记,“都怪我,太粗心了,差点还……” “乱点鸳鸯谱是不?”瀚林书记笑问道。 普天成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让他轻松了不少。郑斌源能去轻工研究所,那是再好不过。轻工研究所所长刚刚退下去,看来,瀚林书记心里早有底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郑斌源,电话都拿了起来,又放下。现在还不能说,郑斌源这头犟驴,说不定还给你故意不去,等形成事实再说吧。 刚把思绪从郑斌源身上收回来,想埋头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汪明阳和海州公安局宁副局长进来了。汪明阳说:“事情妥善解决了,我们赶来给秘书长汇报。” “解决了就好。”普天成搁下手中的笔,又问,“怎么解决的?” “对昨晚查夜的几名干警批评教育,让他们注意工作方法,所里向郑总和罗女士道歉,所长也写了检讨。” “我们局里也要反省,以后不犯类似错误。”宁副局长接话说。 “别搞这么大动静,你们也是依法开展工作,没有错。”普天成说。 “但这次……”宁副局长欲言又止。 “这次碰巧是郑斌源,是不是这意思?” “这……”宁副局长不敢说了。郑斌源跟普天成和瀚林书记的关系,他们也是才知道,局里上下深为不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这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影响。” “不会扩大的,谢谢秘书长。”宁副局长一直弓着的腰这才直起来。汪明阳脸上也露出了轻松。二人正要告辞,普天成忽然问:“查清楚没,举报者是什么人?” 宁副局长和汪明阳相互望了一眼,宁副局长说:“我们认真查过了,举报者用的是公用电话,目前只知道她是女的,其他……”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两人走后,普天成想,到底是谁举报了郑斌源,搞此恶作剧?他一开始怀疑秋燕妮,后来又否定了,秋燕妮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会是谁呢?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邓雅兰那张脸来。他抓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秘书长啊,怎么今天有空?”电话里传来邓雅兰好听的声音。 “我没空。我问你,老郑是不是你陷害的?” “你说这事啊,我可不知道。” “邓雅兰,你少跟我油腔滑调。郑斌源现在还在派出所,他要是出不来,后果你负责。” “活该,谁让他乱找女人!” “好啊,邓雅兰,果然是你做的。”普天成气得浑身发抖。 “我就做了,他找别的女人,我就举报。” 疯子,都是疯子。放下电话很久,普天成还处在愤愤忿难平中。 海东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 俗话说,官场三件事,谁遇谁着急。这三件事一是班子调整。调整就意味着有人要下,有人要上,梦寐以求的事,会在一夜间成真,谁的心里不激动。二是反腐,普天成听过一个段子,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吃饭时讲给他的。一位新同志刚到纪委工作就犯了严重错误,有天他接到通知,电视台记者要采访该市廉政先进典型,领导要他通知几个口碑不错的局长到纪委接受采访。快下班了,年轻同志通知各单位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趟。”就这么一句,就闯下了大祸。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醒人事;财政局长自首了;交通局长当晚就失踪了,据说已逃往加拿大;工商局长连夜杀死情妇,他以为情妇出卖了他;卫生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要检举的人的名单。年轻人在写给领导的检讨中说:这惨痛的一切都是我工作方法简单造成的,痛定思痛,我深感内疚,特作检讨!段子虽然夸张,却也不格外失真。听到“纪委”两个字,睡不着觉的还是大有人在。第三是选拔后备干部。这三件事,说穿了本质是一样的,就一个字:升。升才是官场的根本,也是官场中人拼命奋斗的理由和信心。在酒桌上,马超然副书记就不喜欢别人给他敬酒,谁说敬酒谁倒霉,敬跟警差不多,有惩罚的意思。马超然喜欢别人给他升酒。于川庆想不明白,问普天成,普天成笑说:“升酒,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要是能升九级,那是啥境界?”于川庆掰着指头一级一级数,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算着算着,他的脸色变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超然书记目标远大啊。”两人相视一笑,不敢再谈论下去。 上次何平部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后,普天成以为,调整会迅速进入实质性阶段,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特别是瀚林书记,这次表现得特沉稳,一丝风都不透给普天成。普天成跟了瀚林书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把信息卡死的情况。 上面没动静,不等于下面也没动静。早在何平部长找他征求意见之前,下面的活动就开始了。这些天,普天成老是被人打扰,有些是专程来拜见他的,算是他这棵树下的猢孙。有些不,是从别人那儿出来,顺便到他这儿溜溜趟子。中国人信佛多是平日不烧香,遇事抱佛脚,官场中人则是平时烧高香,临时多拜门。拜门是跑官功课中的重要一节,谁也不敢落下,落下了,将来红头文件上没名,那就怪不得别人。 瀚林书记一玩儿深沉,所有的人就都迷惑了。截至目前,瀚林书记那边什么话也没有,既不召开会议,也不安排组织部门下去摸底。仿佛调整班子真是空穴来风,不足可信。普天成想的却是,这次一定是大手术,狠手术,是别人意想不到的手术。为慎重,对前来找他的人,普天成采取半冷半热的态度。白天借故工作忙,能不让他们到办公室,就尽量不让到。晚上呢,故意拖到很迟才回家。但是,有些人又不能硬拒开,拒开了,以后工作就被动。他跟卢小卉叮嘱,家里来了客人,就说他开会,晚上不回来。他还顺便给卢小卉开了张单子,让她记住这些名字,如果是这些人,就让进来。几天后,这些人都来过了,来了也不多说,跟卢小卉随便问上两句,放下东西就走人。 就这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当面把话讲出来。该怎么操作,谁心里都有数。对普天成来说,让人家进了门,证明心里是有这些人的,就算事办不成,也不至于尴尬;不让人家进门,那他的门,以后可能就永远也没人进了。 这天王静育来了,普天成照样避而不见,只在电话里说,下午他有会,一时半会儿腾不开身。王静育连声说:“您只管忙您的,我是到发改委汇报工作,顺道看看小卉,给她叮嘱一下。”普天成知道这是假话,但不点破,只道:“好吧,如果小卉想回去,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一个人真是用不着保姆。”王静育说:“哪里哪里,您胃不好,外面饭吃多了容易上火,还是让小卉多给您做家常饭吧。”普天成心里取笑道:“关心我的肠胃,是关心你的官位吧。”王静育这次对副市长的位子有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普天成心想,也该轮到他了,别人他可以不运作,王静育,他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快下班时,于川庆过来了。这些日子,于川庆脚上安了滑轮,一有空就往他这儿跑,来了也没啥正事,东拉西扯几句,打一阵哑谜,或是讲上两个段子,走了。于川庆是心慌,找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普天成心里都没谱儿的事,于川庆就更没谱儿。 “下午到哪儿腐败去?”于川庆进门就问。 “腐败腐败,你整天就知道腐败。”普天成说。 “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泡个小妹,不算过分。”于川庆嬉皮笑脸。 “泡个小妹,有只老牛你想不想泡?”普天成一边开玩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材料你抽空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想推荐到海东《党风建设》上发表。” 于川庆一看文章署名是任邻,女的,笑道:“好啊,我可要给嫂子告状了,嫂子在下面征南战北,你在上面偷偷培养革命接班人。” “少胡说,她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文章是她爸转到我手里的。” “红色后代啊,好,有前途,应该培养。”于川庆翻了几翻,一目十行游览了会儿,道,“行啊,有股子革命味儿,值得培养。” 普天成说:“她在下面当镇长,就在你原来蹲过的南怀。对了,她说最近在中央一家党刊上读到你一篇狗屁文章,崇拜得不行,想当你的粉丝呢。” 一句话逗乐了于川庆,他笑得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给我当粉丝,这女人一定是疯了,放着海东这么大的笔杆子不崇拜,反倒崇拜起我来了。” 普天成不跟于川庆斗嘴了,怪怪地望住于川庆,“怎么,想不想见见,我给你当红娘。” “没兴趣,我见着这种女人就想躲,好机会还是留给领导吧。” 普天成一本正经纠正道:“人家还没结婚,是姑娘。” “没结婚就当镇长,了不得,结了婚一定能当市长。” “我怎么听这口气你越来越像芙蓉姐夫了,别忘了啊,你是海东省人民**秘书长,以后严肃点。” “保证改正错误。”于川庆恶作剧地说了一声,又道,“晚上没约会吧,我请你腐败去,反正你也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回家?” “这还用问,我都不敢回,你这个领导敢回?” 普天成一怔,旋即又释然,“说出实话了吧,最近是不是被刀枪包围了?” “刀枪倒不怕,怕的是糖衣炮弹,我可不想被击中。”玩笑开到这儿,于川庆也不开了,正色道,“最近还是没消息啊?” 普天成嘴巴往上努了努,“十二楼,你自己上去问。” “那可不敢,我最大的胆子,也就是找领导你问问。” “一肚子阴谋。说吧,到哪儿去消磨时间?” “还能哪儿,老地方呗。” “又是狮子楼啊,我看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狮子吃掉。” “吃掉就吃掉,我豁出去了。” “还是谨慎点吧,老弟,听我一句劝,有些东西玩儿过了头,不好。” 于川庆认真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挺复杂,先不讨论,不过领导的批评,我虚心接受。”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是不在其中,不识其味啊,有些事,怕是这辈子也说不清。”于川庆脸上浮过一层暗云,普天成似乎看到了他的苦衷,忽然地,就又想到了金嫚。金嫚被朱天彪带走已一个多月了,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有天晚上,他实在想得不成,就把电话打过去,金嫚居然没接。他问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很好,看不出有啥不高兴,下午他们还一起吃饭呢。“照顾好她。”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了。那个夜晚,普天成突然被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那种孤独是能杀死人的。到后来,他又老泪纵横,把自己这一生哭了个够。 人活着,到底图啥?这个很简单很老套的问题再次跳出来,困住了普天成。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教诲他的种种话,可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啊。 算了,庸人自扰的事还是少干,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吧。下班时间过了有一个小时,普天成跟于川庆一块儿下了楼。还好,这天下午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常委们这些日子都在忙,具体忙什么,谁都清楚,可谁也不说出来。说出来,这游戏就没法玩儿了。 到了车上,于川庆忽然说:“知道不,蒋家父女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普天成身子一震,这消息太令他吃惊。前些日子他还拐弯抹角问过化向明,化向明闭口不谈,他想,可能也是一阵风,刮刮就了事了,没想…… 因为坐的是于川庆的车,普天成便没再往下问。于川庆倒是无所顾忌,继续道:“我也是下午上班才听到的消息,检察院那边说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往前排司机脸上看。司机跟聋子一样,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如果能听到,怕也掌不了这车的方向盘。不过普天成还是很谨慎,毕竟,这不是件小事啊。 等进了包间,普天成就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边怎么静悄悄的?” 于川庆诡秘地一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最近我也感觉,好像有人在故意瞒着你。” “什么意思?”问完,普天成就又后悔了,这点他早应该想到,而且不该问出来。他笑笑,“瞒就瞒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你也别这么悲观,指不定,这是好事呢。” “好事能轮到我?老弟啊,说句心底里的话,我累了,我自知做不了陶渊明,可也不想整天绑在一副架上。” “别说这么悲观,你做陶渊明,我首先不答应,还指望你给我们带路哩。”两个人说了一些伤感的话,又兼着把省里最近出现的一些反常事儿说了说,比如自从那次汇报会后,马超然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旺盛的斗志。上周他去了趟北京,都说是到北京休养生息去了,可他三天后便赶了回来。从回来后的精神面貌看,北京也没给他多大信心。还有国平副省长,为了大华,他是孤注一掷了,很多事已经不是越过原则这么简单,最近海州市又向大华倾斜,将另一块闲置了三年的土地以最低价出让到大华手里,名义是大华一期扩建项目,实际则是大华在海州开发的第二个楼盘。此事在海州地产界引起一场不小的波动,国平副省长居然亲自出面,平息风波。现在“大华”两个字,已成了禁区,谁也不想谈起,不敢谈起。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大华海东马上要动工,跟一毛、三毛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得到了解决啊—— 话题最后又回到嫖幼案上。于川庆说:“我听他们说,这案子越挖越深,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能说具体点么?”普天成问,他特别想知道,徐兆虎到底跟嫖幼案有没有关系。 “具体的我也说不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南怀的领导,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时徐兆虎就在南怀,他是从南怀挪到吉东的。普天成心里一阵兴奋,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他,上面已经在对姓徐的采取措施了。 “不过……”于川庆喝了一口水,把本来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什么?”普天成紧追着问。 于川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不过我听说,省长这边,好像有保他的意思。” “你是说路波?” 于川庆点头。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于川庆掏出一支烟,给普天成,普天成不想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烟雾很快弥漫在包厢里。两个人平时不怎么抽烟,抽烟这种陋习,在省里高层中,已是越来越少见。只有在相当高兴或十分迷茫的时候,他们才拿烟调节自己。过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不可能吧,从没听说他跟路波省长有过密之处。” “很难说啊。”于川庆叹了一声,道,“有些河里的水,你能掌握深浅,有些未必。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就是找不着机会。” “什么话?”普天成率先摁灭了烟,十分空茫地望住于川庆。于川庆也将烟掐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跟路波省长,有点远啊,能不能……” 普天成就清楚了,于川庆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告诫他这些。思忖了一会儿,他说:“不是远与近的问题,工作所致,工作所致啊。”说完,他起身,走到窗前,盯住窗外一片高楼。于川庆也跟过来,目光同样望住那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 “高处不胜寒啊,现在我算是领会了。”于川庆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你跟我不同,你被别人遮住,可惜了。” “那你就不可惜?”普天成忽然转过身,望住于川庆。 “我有什么可惜,论资历论水平,都还远着呐。可是你……怎么说呢,我听说国平副省长年底就要走,难道,你就没一点想法?” 普天成嘿嘿一笑,“川庆呐,啥消息你都知道。看来,以后我得跟你多学习。” 普天成不接他的茬,让于川庆心里多少有些想法,一下午的话,他算是白说了,便也收回心思,苦笑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多没趣啊,谈点开心的。” “谈点开心的。”普天成附和着笑了笑,又回到了沙发上。 江海玲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故意扯高了嗓子:“实在慢待了呀,两位首长请原谅。”见江海玲打扮得十分妖娆,普天成的玩笑话就到了嘴边,偏在这时,手机突然叫响,接通一听,是汪明阳。 “秘书长您在哪里,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汪明阳的声音很急。 “什么情况,你说吧。” “您那边说话方便不?” “让你说你就说,啰唆那么多干什么?!” “不好意思,秘书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刚才我接到宁局长电话,罗恬……罗恬自杀了。” “什么?!”普天成头里轰一声。 等汪明阳把大致情况讲完,普天成连一分钟也没敢耽搁,匆匆说了句:“你们吃吧,我有急事。”说完就飞身下楼。 打车赶到天龙宾馆,自己的车也到了,普天成冲司机说:“把车停那幢楼下,等我电话。”司机停车的空儿,汪明阳的电话来了,问他在哪儿,普天成抬头望了望附近,说了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汪明阳说:“秘书长您等在那儿,我马上赶过去。” 很快,汪明阳就出现在面前。此时,天龙宾馆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天还没黑尽,夜幕刚刚包裹了海州,四周的霓虹灯却早早亮了起来。几辆警车停在宾馆前,发出刺耳的叫声,十多个警察忙忙碌碌,好像在封锁现场。普天成问:“没的救了?”汪明阳心情沉重地说:“我看过尸体,从十五楼摔下来,人成了一堆血泥。” “怎么又是十五楼?!” “宾馆工作人员讲,她昨天住进来时,非要开那间房,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要在这里一辈子住下去。” “疯话!”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现场保护得怎么样?” “宁局亲自带人过来,现场没问题,不过……” “你有多少个不过,要说一次说清楚!” “听宾馆保卫人员讲,她自杀前半小时,郑斌源从那房间离开,他们两人吵过架。” “什么?!” 又是半小时后,普天成得到消息,警察找到了罗恬留下的遗书,还有一包票据和一张磁卡,说是记录了大华海东向省市领导行贿的全部罪证。 “乱弹琴!”普天成命令汪明阳,把现场得到的所有遗物全部封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另外,”他转身跟宁副局长说,“消息严密封锁,如果走漏了,你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宁副局长面无血色地说:“我们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普天成又跟汪明阳叮嘱:“你留在现场,围观的群众尽快劝走。另外,要注意罗恬的家人,不要引发新的矛盾,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来到郑斌源楼下,打电话关机,跑到楼上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普天成相信,郑斌源不在家里。他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他能去什么地方? 回到楼下,普天成一时有些茫然。罗恬的死太突然了,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这时候死,真令人倒胃口。一想汪明阳的话,他的心更乱,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回到家,普天成的心还是怦怦乱跳,平静不了。卢小卉问他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早,他没好气地说:“回来早还得跟你汇报?”卢小卉吓得钻卧室不敢出来,普天成自己沏了杯茶,走进书房。他脑子里反复想一个问题,这事要不要跟瀚林书记汇报?按说,死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打扰瀚林书记,可这女人是罗恬,跟郑斌源有染,而且…… 普天成矛盾极了,依瀚林书记的脾气,这样一件小事汇报上去,肯定是要讨骂的。不汇报又怕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一件事是小事,小事酿大祸的例子比比皆是。普天成再次想到那张磁卡,那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这个罗恬,她记录这些用意到底何在,会不在郑斌源之外,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普天成蓦地就想到了马超然,马超然曾经分管过大华海东,郑斌源这书呆子,一定是中了别人的计! 想到这一层,普天成不敢犹豫了,抓起电话,战战兢兢地拨了瀚林书记的号。瀚林书记在桃园,刚刚接待完外宾,问普天成什么事,普天成说是一件小事,不过跟郑斌源有关。说着,就把罗恬自杀的事说了,至于那张卡,他没明说,只说罗恬曾在大华财务部门干过,好像泄露过大华的财务机密。瀚林书记听完,顿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将电话压了。 普天成越发摸不着头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电话打给秋燕妮,汪明阳的电话又来了,“秘书长,还有一个情况,也是刚查到的,罗恬死前两小时,跟北京通过一个电话,我查了查,电话是中纪委的。” “什么?”普天成惊得声音都变了形。 “还有,我们查了她的电话记录,罗恬好像跟超然副书记通过不少电话。” 现在清楚了,罗恬果然是一个套子,马超然下给郑斌源和瀚林书记的套子。只可惜,郑斌源没有察觉,秋燕妮也没有察觉。幸亏发觉得早啊,要不然,可就全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普天成冷静下来,不用怕,就算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也用不着怕,得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冲外面喊:“小卉,给我倒杯水!”卢小卉很快走进来,她穿一件工字背心,紧贴着身子,一对**鼓鼓的,两条细长的胳膊发出眩目的光芒,像是成心让他心乱。 晚上十一点,瀚林书记把电话打来了,只说了一句:“事情我知道了,这事你留点神,该怎么处理,你心里应该有数。” 普天成心想,瀚林书记一定是见过了秋燕妮,要不然,这个电话不会打给他。 ·4 第二天是周末,往常,就算是周末,普天成也会去办公室,秘书长是没有休息日的,这不是谁的特殊规定,而是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只要领导不休息,你就不能休息。这一天,普天成把自己控制在了家里,哪儿也不去,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慌,更不能让别人说他在善后。这个时候,一定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和瀚林书记,谨慎是最好的一步棋。 卢小卉看他没有外出的意思,就说:“叔您今天不上班啊?”普天成点头,卢小卉又说:“那我去买菜了,回来给您改善伙食。”普天成的心情比昨晚好了许多,昨晚冲卢小卉无端发脾气,心里过意不去,从皮夹里抽出几张大票,“这钱你拿着,顺便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卢小卉受宠若惊,推托着不敢要。普天成佯装生气:“让你拿你就拿着,推托什么,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卢小卉不敢再推,说了声谢谢叔叔,拿着钱,兴高采烈出去了。普天成上了会儿网,觉得无聊,正想打电话给乔若瑄,问问她这段时间的情况,家里的门铃响了。透过可视器,见是省妇联主任杨馥嘉,普天成心想:她怎么来了?杨馥嘉显得很顽固,门铃一直摁个不停,很明显,她知道普天成在家。普天成不好意思不开门了。 杨馥嘉笑吟吟地进了门,环顾四周,道:“怎么,夫人没回来啊?” “我这个家,永远都是我自己。”普天成说了一句牢骚话,语气里透出对乔若瑄的不满。杨馥嘉笑笑:“也好,你们男人都喜欢自在,夫人在身边,反而束缚住了你们。” “这话谁说的啊,我可没这想法。”普天成一边说,一边请杨馥嘉坐。杨馥嘉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还是不离普天成。杨馥嘉年龄比乔若瑄大一岁,比普天成小两岁,保养得好,看上去要比乔若瑄还年轻。因为是周末,比平常穿得休闲,看上去就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普天成知道杨馥嘉是无事不登门,就问。 “西南风呗,不会是不欢迎吧。” “哪敢,正一个人无聊呢,平时闲不下来,烦,真闲下来,觉得更烦。” “秘书长是工作狂,这个全省上下都知道。”杨馥嘉奉承道。普天成泡了茶,坐回沙发上,面对面望住杨馥嘉。杨馥嘉便说起了单位上的事。普天成起先还认真听,后来觉得,这些并不是杨馥嘉真正要说的,只是过门,心里便疑惑,杨馥嘉不会也是来凑热闹的吧?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果然,杨馥嘉把单位上的事讲完了,话题一转问:“听说,这次下面班子调整动作很大?”普天成害怕接这个茬,故意开玩笑道:“下面动作大不大,我真的不知道,想必杨主任先感受到了?”杨馥嘉听着这话怪怪的,仔细一揣摩,脸蓦然就红了。 “秘书长真会开玩笑,我指的不是那下面,是各市。” 一见杨馥嘉脸红,普天成也觉刚才那话说得不妥,有点欠斟酌,家里毕竟不同外面,不是啥话都能讲的,于是就正经道:“说吧,到底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好几个市的班子都要大动。”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秘书长是跟我保密呢,我就知道,秘书长心里没有我。”说着,头垂下去,脸上居然显出一酡红来。 女人说话就是酸,动不动就有我没我的,听了难受。普天成思忖一会儿,道:“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截至目前,既没开会也没人跟我透过消息,或许,还处在保密阶段吧。” “保得了谁也保不了秘书长,秘书长你是海东第一高参,谁敢跟你保密。” “你高抬我了,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有人到你那儿活动吧?”毕竟是老关系,普天成也不好太装腔作势。 “哪啊,我又不是领导,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上哪儿活动去呢。对了,昨晚本来要同你们一起吃饭的,结果有事,耽搁了,等我去时,秘书长已经走了。” 普天成陡然明白,昨晚根本不是于川庆拉他去散心,是杨馥嘉托于川庆请他,他忽然有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还好,杨馥嘉没提昨晚的事,罗恬自杀,杨馥嘉肯定听说了,这种事传起来一向很快。又因事关大华,还不定让人加工成什么版本呢。杨馥嘉不提,证明对这事她也有禁忌。 “说吧,什么事?”普天成不想兜圈子,有些事其实越直接越好。 “我想到下面去,再在妇联干下去,我真就成老太太了。具体去哪儿,秘书长帮我参谋参谋。”杨馥嘉说着,大胆而又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从那目光里看到了一股野心。都说官场是男人的战场,其实有不少女人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难怪,杨馥嘉也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其野心,绝不在乔若瑄之下,妇联主任虽说也是省里一大员,但怎么也比不得下面当个市长、书记,毕竟那是一方诸侯啊。威风体面自然不说,就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大舞台。有人说没有当过市委书记,你就没当过中国的官,这话有一定道理。普天成这方面有亲身体会,要论发挥,还是市委书记这个平台最好,自由度大,禁忌也少。 见普天成表情异常,杨馥嘉知道他心动了。于川庆说得好,眼下正是瀚林书记和普天成巩固自己势力的时候,凡是这条线上的,这次绝对有希望。她略一犹豫,从包里取出一信封,递给普天成,“机会不是天天有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请秘书长在瀚林书记面前多美言几句,馥嘉先谢谢秘书长了。” 普天成一把推开,“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也来这一套。” 杨馥嘉幽然一笑,说了一句让普天成颇为意外的话:“公事公办呗,秘书长你也别客气,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点规矩馥嘉还是懂的。”说完,大大方方将信封往普天成手里一放,柔软的双手在普天成手上多搁了一会儿,眼里滑过一道风情。可惜,这样的风情已打动不了普天成,如果早上十年,或许普天成也会为之心动。 杨馥嘉走了很久,普天成还缓不过神来。他倒不是奇怪杨馥嘉会送钱给他,杨馥嘉说得对,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如今办事,你不送钱反倒怪怪的,好像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有些东西刚出现时很怪,大家都接受不了,但它慢慢演变为普遍性规则,你不遵守,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在一起玩游戏,面子是面子,规则是规则,如果破了规则,难堪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况且钱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实在,而是一种附加物,一种别人对你的肯定。省委秘书长会缺钱?但没了它,绝不行,你拿什么衡量这个人的重要性?只有钱。你又拿什么来区分此官跟彼官的不同性,也还是钱。那些跑官要官的,争着上项目要地皮的,并不是把钱送给某一个人,而是一批人,这批人中,又分三六九等,因此送的数额也分三六九等。有时候一个信封到了手里,不用数,只轻轻一掂,你就能掂出自己的分量,掂出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况且这玩意儿也不会永远在你手里,江上来的水上去,哪一天它又会经过他的手,揣进别人的口袋。普天成惊愕的是,连杨馥嘉都要掺和进来,可见,眼下的格局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天,瀚林书记没有来电话,汪明阳那边,也没给他报灾,普天成暗自庆幸,幸亏昨晚他当机立断,把该堵的口子都堵住了,要不然,一个罗恬,又会闹出一场地震。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心情温暖地坐到了饭桌上,他跟北京通了一个电话,将担任秘书长后的一些感受还有想法向那边做了汇报,那边听了很高兴,说:“小普啊,你要珍惜,上次宋瀚林来北京,我还专门问到了你,他对你很满意,说你有思想有魄力,对下面情况吃得透,是个好助手。可我觉得,”那边顿了顿,普天成一阵紧张,害怕紧跟着听到批评或责怪的话,可是没有,那边是在喝水,他听到了喝水声,而后,话筒里又传来亲切的声音:“可我觉得,你的目标不应该这么低,光当助手怎么行,是不是啊小普,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一番话说得普天成心里的阴霾全散了。对方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他的前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父亲去世后,普天成就把感情寄托到了他身上。他呢,也不拿普天成当外人,常常在外人面前说:“克群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些家伙小时候可调皮了,经常惹得我生气。现在还行,总算知道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了。不过还不够,克群走得早,我不能让他们长歪了,我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为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对方还问起了乔若瑄:“小碹呢,这丫头怎么回事,上次来北京也不到家里来,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伯伯了?”普天成赶忙检讨,说:“上次若瑄忙,市里工作一大堆,不敢留的时间过久,过些日子,一定让她去探望您。”“要来你们一同来,再不看我,我就到海东去看你们。反正我现在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 “不敢不敢,哪能让您老人家奔波呢,等忙过这阵,我和若瑄一定去。”普天成表了一大堆态,对方才乐呵呵笑了,“人老了,就想念你们,你们可不能扔下我这老头子不管啊。”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鼻子酸了。 卢小卉果然没食言,忙了一下午,做了十道菜,满满摆了一桌。普天成说:“就两个人,做这么多干吗,太浪费。” “怕不合叔的口味,就多做了几道。叔您挑着吃,爱吃哪道吃哪道,浪费不了的,剩下的放冰箱里,我一定把它们全吃掉。” 普天成心情好,夸了卢小卉几句。卢小卉因为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还给家里寄了二百元钱,心花正怒放着呢。普天成正欲问她,家里最近还好么。上次卢小卉说她母亲病了,普天成一直没顾上问到底医好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如果没医好,就接到省城来,农民看病不容易啊,有些农民年纪轻轻的,愣是让病痛给折磨死了。小病养成大病,最后丢了性命,这就是中国农民。普天成动了恻隐之心。谁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秋燕妮打来的。 “秘书长,您有空么,我想见见您。”秋燕妮的声音听上去极客气,却明显有一股焦灼。普天成心想,她终于打过来电话了,就道:“什么事?我在家吃饭呢。” “罗恬的事,我想跟秘书长汇报一下。” “这事啊。”普天成拿着电话,不往下说,他在等秋燕妮的反应。如果秋燕妮反应激烈,说明这一趟他必须得出去;要是反应平淡,能不见则不见。谁知秋燕妮说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秘书长,有人想把大华赶出海东去。” “谁?”普天成下意识问过去一句。 “超然书记。”秋燕妮直言不讳道。 草草吃完饭,卢小卉还在给他盛汤,普天成的步子已到了楼下。出了家属区,秋燕妮的车等在草坪旁边,普天成上了车,秋燕妮说:“去**龙吧?”普天成说随便。 车子穿过闹市区,拐上津安大道,最后在**龙茶坊前面的停车场停下,普天成跟着秋燕妮来到茶坊。 “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心急火燎地问。 “一言难尽啊。”秋燕妮说着,突然抽泣起来。从神色上看,秋燕妮显得憔悴,眼圈黑青,妆也没心情化,素脸掩不住那份早到的苍老。跟上次茶坊相见,判若两人。可见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普天成并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秋燕妮一直在跟瀚林书记做检讨,单是检讨倒也罢了,瀚林书记居然说,如果这次惹出什么麻烦,就让她卷起铺盖回她的**去! 一个罗恬,就让瀚林书记彻底翻脸,那目光,还有那口气,是秋燕妮从没见过的,她的心有几分寒,几分委屈,更有几分怕,这也是她急着要见普天成的缘由。无数个夜晚里,普天成似乎成了她的精神坐标,精神抚慰,每每陷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她总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奇怪的感觉,怪得离谱,但又真实,抵挡不了。想想,从她到海东,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一起吃饭的次数倒是多,但她都是陪衬,说的话也都是场面上的话,逢场作戏,并无半点真意。但她就是被他打动,进而,就有些暗恋他。都说女人是魔鬼,对她而言,普天成才是魔鬼,他迷惑了她,控制了她,让她这颗心,时时刻刻为他跳,也为他窒息。秋燕妮一开始也疑惑,自己怎么能被他迷惑了,毕竟不是青春少女了啊,人世间的风霜雨露,该经的都经了,心已千疮百孔,盛不下情情爱爱了,就算是把蜜灌进去,也会变成苦水。后来她明白,普天成有一双看透人的眼睛,也有一双包容世事的眼睛。这眼睛了不得,男人见了,怕;女人见了,也怕;独独她见了,爱。 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啊,秋燕妮这么想。后来她听到很多普天成的传闻,有人将他形容成狼,出手狠,下手恶,丝毫不容对方还手。有人将他形容成狮子,平时睡着,对什么也无所谓,该醒时,立刻会竖起耳朵,瞪圆眼睛,你要惹了他,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说死也许狠了点,但官场上的死跟世间的死不一样,出局就意味着你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也有人不,将他说成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典型的官场绅士。秋燕妮笑了,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心中有痛有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有血有肉,是一座山,一座峻岭,值得女人永世去登攀。 等茶上来,普天成问:“到底怎么回事?” 秋燕妮也不隐瞒,含着泪,跟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有点凄凉,也有几分霸道,听得普天成心里起火。 马超然果然对秋燕妮有不良之心,想不到争权、争官、争女人的事,发生在了副书记马超然身上。 秋燕妮说,自从马超然负责大华后,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打电话。起先她也没多想,以为是领导关心,接了电话,便也热情地汇报。后来一次,马超然喝了酒,在电话里聊着聊着,忽然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句话,就让秋燕妮想到了最坏处。男人跟女人,还有什么意思?联想到每次见面时马超然那若明若暗的目光,秋燕妮就知道,新的灾难要来了。此后不久,马超然去大华了解项目进展情况,听完汇报,照例是招待。中间喝酒当中,马超然忽然说自己胃不舒服,先走一步。秋燕妮也当了真,以为超然书记真的胃不舒服,还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马超然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们接着乐,接着乐啊。”过了半小时,饭局散了,秋燕妮打算回大华,墨彬悄声对她说:“马书记在12楼,1208房间,你不上去看看?”秋燕妮不能不去,就道:“秘书长陪我一块儿去吧,马书记胃不好,实在不行,就送他去医院。”墨彬不阴不阳笑了笑。到了12楼,墨彬忽然说东西落在了包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上来。”临敲门的一瞬,秋燕妮突然多出一个心眼儿,我不能一个人进去,否则,怕就出不来了,于是掏出电话,将自己的助手,大华负责接待的江小姐叫了来。马超然一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当下脸就变了,冲秋燕妮发火:“墨彬呢,他去了哪儿,有他这样当秘书长的么?!”秋燕妮赔着笑说:“墨秘书长把东西落在了包间,等会儿就上来。”马超然怒冲冲瞪住江小姐,想骂什么,没骂出来,最后把气撒到了秋燕妮头上,“秋总,你跟我唱的是哪出啊,你把我马超然当成了什么人?!” 打此以后,马超然的态度就变了,以前他还主动想着帮大华解决问题,这之后,他非但不主动,还变着法子给大华制造麻烦。秋燕妮接着说,也就在那个晚上,马超然可能觉得自己受了辱,没处泄火,就把电话打给了罗恬。 “他跟罗恬?”普天成吃惊地问。 秋燕妮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半天,她才点点头。 包间里响出可怕的一声,是普天成的手掌拍在了茶几上。 “无耻,流氓!” “这事郑斌源并不知道,罗恬也是一次酒后,说漏了嘴。”秋燕妮抹了把泪,说完这些,她心里似乎痛快了。紧跟着她又道:“罗恬原本不是财务副总监,是他让安排的。” “那她怎么又会为郑斌源殉情?”普天成也觉得糊涂了,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 “罗恬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超然书记不过是拿她寻开心,她受不了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太残酷了。她曾跟我诉过委屈,都怪我粗心,没当回事。她急于找郑斌源,是想摆脱这种生活。暗无天日啊,秘书长,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其实……”秋燕妮不说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比罗恬强不到哪里。 “这也犯不着跳楼啊。”普天成还是觉得,理由太牵强。 秋燕妮又说:“逼她跳楼的真实原因,是超然书记交给她一项特殊任务。” “什么任务?!” “拿到我们公司所有的财务资料,特别是资金运作这一块儿。” 普天成结巴了,其实答案已在他心里,他只是想从秋燕妮这里得到证实。过了半天,他又问:“她不是已经拿到了么?” “不全面,超然书记不满意。” “这么说,那张磁卡,超然同志看过?” 秋燕妮重重点头。 包间里的空气一下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种种可怕的结果一齐朝普天成涌来,太可怕了。秋燕妮的身子也在发抖,抖得厉害。这一刻,她多么渴望普天成能抱住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可是,普天成像僵尸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卡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很久,普天成这么问秋燕妮。秋燕妮惨然一笑,“女人都是可悲的,罗恬一开始是对超然书记抱着幻想的,所以……” “说关键的!” “去年以前的资料她都拿到了。” “秋蒸妮,你干的好事!”普天成突然弹起身来,怒目而瞪。秋燕妮心里一股凉,怎么,怎么他也这样对她啊。正伤心间,普天成又说:“算了吧,这事的责任也不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喝点水吧,压力也别太大。” 秋燕妮凄凉地一笑,这话总算保住了他在她心中的幻影。 有件事秋燕妮瞒着没告诉普天成,她怕告诉了,自己就两面都不是人。马超然刚接手大华时,曾跟秋燕妮提过一个要求,很直率地就提了出来,可是那个数字太大,秋燕妮无法满足。都说大华到海东,是来敛财,只有秋燕妮清楚,大华只是一个中转站,是大家的大华。如果把大华比作一口锅,伸进这锅里的手,有无数双,哪一双也不想空着回去。从省里到市里,再到各具体办事部门,秋燕妮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秋燕妮后来给马超然送过一张卡,但那数字连马超然要求的一半都不到,马超然愤而将其退回了。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大华这个项目,马超然是干净的。 干净比不干净更可怕!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儿,普天成说:“这都是教训,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粗心。” 秋燕妮心里涌上一层感动,她还是没把人看错,这样的话,也只有在普天成这里能听到。她嗯了一声,状如快要委屈死的小女孩。普天成伸出手,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但也只是那么轻轻一拍,就又拿开了,秋燕妮感到是那么地遗憾。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大华不能受伤,该怎么运作还得怎么运作,你可不能失去信心。” “我听秘书长的。”秋燕妮目光浩渺地望住普天成,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怕。” 普天成就笑了,一种强撑出来的笑。他掰过秋燕妮的肩头,轻揽在怀里,声音洪亮地说:“这事我来善后,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坚强点!” 秋燕妮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普天成,这张脸是那么地能鼓舞人心。她幸福地闭上眼,普天成的五个手指滑动在她肩上,那不是手指,那是五股暖暖的电流…… ·4 ·1 瀚林书记回来的第二天,主持召开了党风党纪督查工作汇报会。这会本来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书记去了北京,推迟了。 大家端着杯子,鱼贯而入。这种会不比常委会,通知得早,来得慢,似乎越慢越能显出身份。这天瀚林书记倒是来得早,普天成刚进会议室,他就来了,来了只是冲普天成笑笑,也不说话。普天成从那笑里,感受到一种鼓舞。笑跟笑不间,时间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虽然瀚林书记回来后,没单独叫他过去,普天成还是从这一笑里品出很多东西。他放下杯子,冲瀚林书记说:“一路还好吧?”瀚林书记说:“好。”说完,就坐在会议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开手里的材料,认真看起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要进入角色了,便也打开材料,装模作样看起来。但普天成实在是看不进去,开会前的心情既跟会议的议题有关,更跟开会前的气氛有关,还跟开会前省里的格局有关。普天成觉得,今天这个会,不在于讨论什么,汇报什么,很可能,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一次交锋。而且他断定,这次交锋不会是藏着掖着的,这点他从瀚林书记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 风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来。另一个心里,隐隐地,却又渴望着风暴来临。来得猛烈些吧,这种不痛不痒的日子,过着难受。 通知参会的人陆续到了,一看瀚林书记在场,人们全都收起脸上的笑容,夹着尾巴似的,老老实实坐那儿了。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楼道里还高谈阔论,笑声很洪亮,一看见瀚林书记,脸色立马变了,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坐下,装模作样看起了文件。瀚林书记抬了抬头,问普天成:“人都齐了吗?”普天成扫了一眼会场,说:“就差马书记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书记没说啥,脸上明显地露出不快。普天成刚抬起屁股,会议室的门开了,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进来,这是他贯有的派头。一看会议室里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马超然冲迎面的郭顺安点点头,又朝瀚林书记脸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点心虚地坐下了。 瀚林书记推开眼前的材料,说:“开会吧。” 普天成点点头,拿起笔,准备做记录了。这种会,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记录的,会议有专门的秘书,副秘书长李源也在,整理会议内容下发会议纪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态高一些,像首长一样端坐在那儿。可这些年来,普天成养成一个习惯,只要瀚林书记主持的会议,他都要亲自做记录。瀚林书记也像是习惯了让他做记录,不仅如此,每次开会前,瀚林书记总要先礼节性地跟他吭一声气,就像刚才那样。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总是激发着其他人的想象。 瀚林书记大致把今天的议题说了下,一是听取四个小组的汇报;二是讨论分析,汇总问题;三是提出整改意见,以便贯彻到下一阶段的工作中。讲完,他扫了一眼会场,道:“谁先来?” 按理,这种汇报,马超然当然要打头阵,他是省委副书记,又是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领导小组的组长,但是这天他没打头阵。瀚林书记说完,大家都习惯性地把目光聚焦到马超然脸上,但马超然装作浑然不觉,端起水杯,很滋润地喝了一口,还喝出了一点响声。会议有片刻的冷场,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头,见大伙全都怔着,又把头垂下。坐在普天成对面的黄副省长见状,道:“我先来吧。” 黄副省长就把他们这个组督查的内容还有问题汇报了,接着是人大郭顺安副主任,政协许副主席。三个人汇报完后,马超然才慢悠悠地开了腔:“这次督查……” 前面三位领导都是从问题入手,重点谈各市在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存在的不足。特别是黄副省长,这次他去的是广怀和南阳,他对南阳的工作基本还满意,对广怀,意见很大。他在会上点名对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做了批评,认为他们完全在走过场,要求广怀的工作从头再来,必须把这一课补上。马超然则正好相反,他一开始就用了很高的调子,充分肯定了吉东在这次党风党纪整治活动中取得的成绩。他说吉东市委、市**严格按省委、省**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领导高度重视,干部队伍积极性高,前两个阶段工作做得扎实、细密。他特别表扬了市委书记徐兆虎,将吉东取得的成绩总结了十二条。 普天成发现,超然副书记一条接一条表扬吉东时,瀚林书记的屁股不那么稳了。前面三位领导汇报时,瀚林书记听得很仔细,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现在轮到了马超然,瀚林书记的耐心似乎没了,他先是搁下手中的笔,用手托着下巴,做一副沉思状。后来听马超然报喜不报忧,只谈成绩不谈问题,瀚林书记的脸阴下来。大约是为了控制情绪,他端起了水杯,却没喝,又放下。马超然汇报得津津有味,丝毫没觉察到瀚林书记脸上有什么变化。他谈到第八条时,瀚林书记起身,去了外面。会场不如刚才那么安静,响起不该有的嘈杂。马超然仍然没有停顿,继续表扬徐兆虎和杨其亮。普天成心想,马超然一定是觉察到了瀚林书记的不满,只是装作不觉罢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马超然终于汇报完了,瀚林书记却还没有进来,会议出现了哑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乱成一片。普天成低下头,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着,心里却在使劲想一个问题,难道马超然真的觉得有资格、有能力跟瀚林书记抗衡? 又是几分钟后,瀚林书记进来了,笑着问:“完了?” 没有人回答,其实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普天成硬着头皮应了一声:“马书记刚讲完。” “那好,大家畅所欲言,按原定计划讨论吧,我有点事,先离开一会儿,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纪委书记化向明还在愣神,瀚林书记已端着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说:“刚才听了四个组的汇报,各组督查的侧重点不同,收获也不同,接下来,按会议原定的议程,大家讨论。” 会议的讨论听上去是大家在说话,其实,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如果这个人不在,讨论便失去了意义。瀚林书记一走,大家的热情便失去一半,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讨论,不好引导,讨论便显得信马由缰,成了没主题的乱谈。普天成听着也发笑,特别是人大和政协的同志,本来就觉得,这样的讨论不关自己的事,应该是省委的工作,他们说了也等于白说,不如说些别的,就有人开起玩笑来,将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乐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听着发急,却又无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书记唱的哪出,怎么会中途离开呢? 马超然起先还很有耐心地坐着,郭顺安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他还插了几句,但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会场秩序变成这样,其实是对他的不尊重,不重视。试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场,他们敢如此吗? 他起身,恨恨地扫了会场一眼,拿着水杯愤愤然离开会场。 马超然离开会场还没五分钟,瀚林书记居然又回来了。后来普天成才知道,瀚林书记是去接了一个电话。瀚林书记一回来,就开始批评,他说:“这次活动,从上到下都重视不够,只说下面走过场,我看我们在座各位就在走过场。” “省委确定搞这次整治活动,目的就是进一步纯洁我们的党性,端正我们的党风,进而,改变我们的工作作风。改革开放,我们取得了辉煌成就,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越来越快,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貌似,我们干得不错,但是,我们能拍上胸脯说,我们的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包括我们在座各位,党性加强了吗,干群关系进一步改善了吗?没有!谁也不敢拍这个胸脯。” 一句话说得会场气氛陡然紧了不少,谁都觉得,瀚林书记在批评自己,于是,所有的头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党性到底加强没有,而是怕抬起来,就会把火力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瀚林书记没有停顿,继续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绩,不按客观规律办事,特别是在重大项目上,唯我独尊,一意孤行,结果呢,给党和国家带来重大损失,引发了新一轮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响了一声,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说他,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让瀚林书记扒下了一层,灼痛传遍了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瀚林书记的声音还在继续,普天成的心,却彻底乱了。难道,瀚林书记要牺牲他?这也说不定啊—— 等到瀚林书记最后拍板时,普天成才蓦然明白,瀚林书记是在制造气势,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他长嘘一口气,掏出纸巾,擦擦脸上的虚汗。 瀚林书记最后拍板,全省各市,除吉东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阶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验收合格,才能转入下一阶段。这个决定让所有的人愕然。瀚林书记又说:“吉东搞得真有那么好?我怀疑。既然大家都认为它搞得好,那就认真总结一下,把好的经验推向全省。”讲到这儿,瀚林书记转过身来,对身旁的组织部长何平说:“这事你们组织部负责落实,近期组织一个取经团,到吉东取取经。” 何平马上点头。 会议之后,瀚林书记布置给政研室一项工作,让余诗伦结合这次督查,写一篇文章,题目可以自拟,但要把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出来。“要切中要害,谈得要有深度。”这是瀚林书记的原话。 普天成是从副秘书长李源嘴里听说的,瀚林书记给余诗伦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不在场,李源紧着把情况告诉了他。 “书记直接给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这样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啊。”李源带着很重的心事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余本来就是笔杆子,他现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写谁写?”普天成说。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文章?”李源说。 “什么文章?”普天成反问道。 “我也说不清,我怀疑,书记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了意见。” “工作干不好,书记当然有意见。”普天成说。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听懂了他的话,但普天成装听不懂。普天成为什么要装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后,普天成发起了呆。李源这番话,忽然让他想到一个问题,瀚林书记会不会让余诗伦取代他?不是职位上的取代,而是实质意义上的取代。他转而又摇头,还没那么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别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级班子的调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还说是谣传,一转眼,就真真实实摆在了面前。这一天,组织部长何平突然来到普天成办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门的,组织部长嘛,走哪儿都敏感。 普天成刚刚送走一批客人,省物价委的几个老头子跑来告他们局长的状,说了一大堆现任局长的坏话。普天成听着有些烦,不是说这些人不能告状,问题是他们告的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捕风捉影,有的没的全给你乱说。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何平开玩笑道:“门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这市是菜市,部长那儿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虽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来当称呼的,私下里,普天成还是习惯称呼部长。其实就何平来说,他也觉部长比常委实在,特别是组织部长。 “你当我是卖肉的啊。”何平呵呵笑着,顺手拿起普天成书架上一本书,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论专著。周国平是个才子,工作之余,喜欢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几页,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器。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着道:“部长不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吧?” 何平摆摆手,“我是外行,不懂的,听人们说秘书长有件宝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来都给忘了。” “那就证明它不是宝贝。” “就算它不是宝贝,搁在秘书长这里,也是宝贝了。” 两人说笑着,坐回到沙发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没事不会瞎转到他这里,就问:“部长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过来看看。” “好啊,我就怕没人惦记着,你组织部长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普天成起身,为何平泡茶。何平说:“还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还不你嘴里一句话,你说升,咱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升。” “你当我是计生委的,生,生,生,少做梦吧。有两个人,实在难住我了,想听听秘书长的意见。” 一说正事,普天成马上就严肃了,“只要不违反组织纪律,该怎么问,只管问。” “人呢,你都熟悉,一个是马效林,另一个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调啊?”普天成绿了脸,之前他也在猜测中,现在听何平这么一说,就知道,先前疯传的并不是谣言。 “要调,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影响工作。”何平郑重其事说。 普天成沉默了,他倒不是觉得突然,他是在想,这个时候调整班子,瀚林书记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马效林的情况我掌握,这人还是留在吉东好,能不动就不要动了。” 何平说:“部里也是这意见,班子如果全动了,将来工作的衔接会出问题。”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么一会儿,何平这句话,明白无误在给他传递信息,徐兆虎这次在调整范围,这是个好消息,看来,瀚林书记是在欲擒故纵。 “还有一个人……”何平望着他,没往下说,普天成朗声一笑,“是说乔若瑄吧,这个我不参与意见,一切组织上定,该让她到哪里,就让她到哪里。” 何平也笑了笑,“秘书长能有这态度,我就放心了。不过具体工作还得你来做,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没敢犹豫,很畅快地说:“行,需要做什么工作,只管交代,别的能耐没有,做做老婆的工作,还行。” 话说到这儿,没必要再往下说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说秘书长这儿有好茶,我还不信,看来,以后得天天来蹭。” “夸我呢还是批评我呢,你部长大人没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职,我马上让他们弄好的。” “别,别,别,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闻人物了。”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人敲门,何平趁势说:“秘书长这儿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辞,改天有空,请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为定啊,别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说着就往外走。打开门,两个人看见,秦怀舟鬼鬼祟祟站在外边。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怀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气短,以前他在几个秘书长办公室来来去去,从容得很,现在再想那么从容,就比给他个市长还要难。秦怀舟硬着头皮,将一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书长,这是我在下面工作这段时间的思考,请秘书长批评指正。”普天成哦了一声,说:“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怀舟不甘心,他写这篇文章是费了不少心血的,也含着某种动机,当面呈给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视。秦怀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实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还想到办公厅来,哪怕当一个普通的秘书也行。 普天成没再理秦怀舟,继续看他手里的材料。其实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过了,也做了批示,这阵不过是做做样子。 秦怀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会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说:“秘书长忙,我不打扰了,等下次来,再向秘书长汇报工作。”说完,忧伤地转过身。两滴泪在他眼眶里打转,秦怀舟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戏,一年前秦怀舟在省委大院还是风风光光,如今却像一条丧家狗,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一下午,他已在四个地方遭受到同样的冷遇了,秦怀舟没法不伤感。 等秦怀舟的脚步声远去,普天成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慢悠悠地扫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场经济条件下发展县域经济的思考》,仅这个标题,就让普天成发笑。发展县域经济,不是坐在办公室就能想出办法来的,这问题也不是哪个人都能思考的。他把秦怀舟的文章往整理袋里一装,扔到了另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书会及时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怀舟来得不是时候。普天成又想起刚才何平跟他说的话,看来,乔若瑄的市长是当到头儿了。 当到头儿了啊! 他起身,来到阳台上,望住楼下。外面阳光灿烂,大院里呈现出一片祥和,几个司机在一棵古槐下歇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在院里走动。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无意义地盯了会儿,又挪到大楼前巨大的牌子上。牌子是宋瀚林当书记后重新制作的,跟旧时人家院里的屏风墙差不多,上面书着八个大字:求实创新,一切为民。望着望着,普天成心里忽然生出一层悲凉。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可这一天真的要来临时,他又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 ·2 乔若瑄很快来到省城。普天成暗自惊叹,她的反应真够快啊。两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若瑄急着要见瀚林书记,普天成既不便赞成也不便反对,只说:“你看着办吧。”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合上,就又叫响,打开一看,是王静育打来的。 “老领导好啊。” “好不到哪里。”普天成没好气地说。 “我就知道老领导不会给我好脸子。”王静育的口气有点滑。普天成微微有些不快,训斥道:“既然知道还打什么电话!”王静育立刻变得规矩了:“老领导,我想来趟省城。” 普天成知道王静育来省城做什么,这个时候,下面任何一位领导,来省城的目的,都跟这次调整有关。普天成不赞成王静育这样做,临阵磨枪,起不了作用。但他没把这些话直接说出来,他让王静育安心工作,不要整天想入非非。王静育错听了普天成的意思,以为普天成心里已有了底,开心地说了句:“好的,我听老领导的。” 普天成叹了一声,收拾东西回家。乔若瑄到了省城,两口子算是能吃顿团圆饭了。 到了家,保姆卢小卉已做好饭,摆在桌上等他。一看桌上摆了那么多菜,普天成就知道,卢小卉一定知道乔若瑄来了,准是王静育提供的情报。几天前普天成给王静育打过一个电话,他发现卢小卉从老家回来后,变了个人,整天愁眉不展,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他怕这孩子出事,想让王静育领回去。王静育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她能出什么事,她是害怕您赶她走。老领导,您就看我个面子,让她多给您当几天保姆吧,这孩子苦,家里等钱用呢。” “我家又不是救济院。”普天成知道王静育在撒谎,下面这些人,为跟上面套近乎,啥办法都想得出来,保姆路线是最惯用的一种。有段时间,省长路波家来了三个保姆,哪个也打发不走,害得于川庆倒转过来给下面做工作,让他们不要这样搞了,再搞,省长的家都给搞乱了。普天成倒不是怕王静育搞乱他,关键是,家里有个陌生女人,他实在别扭。王静育却不管,私下给卢小卉打电话叮嘱,一条路是指给她了,能否抓得住机会,就看她。至于什么路,他没跟卢小卉讲,卢小卉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叔叔回来啦。”卢小卉笑吟吟地走过来,接过普天成手里的包。她今天喜笑颜开,看来是阴云过去了。普天成问:“怎么做这么多菜?”卢小卉笑着说:“知道阿姨要回来,我去了超市,买了她最爱吃的桂鱼和木瓜。” “她可能不回来吃饭。”普天成说。 “不会吧,这一桌的菜,都是为阿姨做的,她不来,我不是……” 普天成心里骂,如今连保姆都这么势利,知道讨好女主人,嘴上却说:“你打个电话问问,她要真不回来,咱们先吃。”说完去了书房。 过了一会儿,卢小卉在外面说:“阿姨不回来了,她说有应酬。”说完,又嘟嚷道:“早知道不来,我就不这么费心了。” “不哪么费心了,难道我不是家里的人?”普天成没好气地训了一句,洗手吃饭。卢小卉卖乖地说:“叔您别生气啊,阿姨平常很少回来,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嘛。”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嘴甜,吃饭吧。” 吃了没几口,普天成的心思又回到乔若瑄身上,难道她真的见着了瀚林书记?那么,这阵应该是她跟瀚林书记一起吃饭了。普天成的心立马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气憋在那里,走不通。卢小卉以为他噎食了,紧忙给他捶背,又跑过去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叔,您慢点吃。” 普天成接过杯子,没好气地瞪了卢小卉一眼。卢小卉被他的目光吓住,不敢说话了。 普天成扔下筷子,去了书房。 这个晚上,普天成一直钻在书房里,心里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那个欺负了他多少年的画面又跳出来,使劲地咬着他的心,他仿佛听到,窗外遥远处,又传来那脆脆而又让他心碎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一声脆响传出来,吓了客厅里的卢小卉一跳。普天成把水杯摔碎了。 乔若瑄很晚才回来。卢小卉已经睡了,普天成莫名其妙发火,让她忧虑重重,网也不敢上,早早钻进被窝,想她的心事去了。也许是心事太重,反把她想得睡着了。客厅的灯亮着,乔若瑄没看到普天成,她脸色灰暗,像是刚从一场折磨里走出来。下午到现在,乔若瑄并没见到瀚林书记,瀚林书记在回避她。 他为什么要回避我呢?这个问题让乔若瑄变得焦躁,也变得沉不住气,她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听见响动,普天成从书房里走出来,木木地望住乔若瑄。乔若瑄心里真是烦透了,晚饭她都没吃,固执地等在瀚林书记用餐的酒店里。可是后来有人告诉她,瀚林书记走了,她居然连瀚林书记离开酒店都没发现。这阵,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期望普天成能问她一声饿不,最好为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乔若瑄喜欢吃普天成做的面条,那口味是在广怀吃不到的。 普天成无动于衷,看乔若瑄的目光也带了一股审问味儿。乔若瑄被他望得不自在,赌气说了句:“看什么看,不认识啊。” 万没想到,普天成给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啊,我今天才发现,我有点不认识你。” 乔若瑄一愣,旋即就反扑起来:“普天成,你什么意思?” “你想要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也不想要!” “那就对了,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没有?你那眼神敢说没有。普天成,我告诉你,我不是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不是贼你自己最清楚!”普天成扔下话,回书房去了。乔若瑄觉得他话里有话,这话刺激了她,也伤害了她,她不能忍受,跑进书房,“普天成,你给我出来,把话讲清楚!” “我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也得讲!” “我要是不讲呢?”普天成起身,虎视眈眈地盯住乔若瑄。长期以来,普天成都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太娇惯太纵容妻子了,如果乔若瑄有一天因为任性犯下什么原则性错误,罪魁祸首就是他。普天成也想在某个适当的时候,给妻子来一点厉害,让她明白,丈夫的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娇惯是一种,发火也是一种。 普天成觉得今天正是时候。 乔若瑄哪能受得了这态度,从跟普天成结婚到现在,她一直处于强势地位,家里从不受委屈,论官职她是比普天成低,但家里的权威,她远在普天成之上。普天成如此蛮横无礼,简直让她受不了。 乔若瑄本来是想跟普天成战斗下去的,一想保姆在,她忍住了。 “好啊,普大秘书长,你们合起手来欺负我。你听好了,这个市长绝不让,除非你们撤我的职!” 普天成并没往深里想,酸不溜溜回敬了一句:“那你就好好当,我的乔大市长!” 两人一赌气,就只能分开睡了,普天成睡书房,乔若瑄睡卧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机会,又被他们白白浪费了。 这个秘密无意中让被吵醒的保姆卢小卉给发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天成刚进办公室,于川庆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不好了,领导,昨晚出事了。” “一大早的,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昨晚,昨晚……唉,我说不出口。” “不会是你惹出风流事了吧?”普天成笑着,没往复杂处想。 “哪是我,是郑斌源!” 普天成蓦地一惊,脸色瞬间变白,“老郑怎么了?!” “他让,他让公安给抓了。” “公安?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啊。”普天成差点是吼了。 “昨晚老郑跟一女的在宾馆开房,正赶上公安扫黄,给扫了进去。” “扯什么淡,老郑会搞那事?!”骂完,他接着又问,“现在人呢?” “还在派出所,他自己不出来。” “一定又是这帮王八蛋惹的祸!”普天成骂着,抓起电话,就往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手机上打。两个月前,海州一家宾馆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派出所民警半夜扫黄,黄没扫到,倒把一位台商跟他的相好抓在了床上,结果惹出一大堆乱子,害得普天成亲自上门给台商赔情道歉。后来查明,是派出所两个民警玩赌输了钱,想出此恶招。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汪明阳的声音:“秘书长,有何指示?” “汪明阳,能不能让你那帮吃闲饭的少惹点事?!” “秘书长,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我让于秘书长跟你说!” 于川庆接过电话,将他了解的情况说了一番,汪明阳检讨说:“我真是不知道,请两位首长息怒,息怒啊。”这样说了还不放心,又道:“实在对不起,我这就派人去查。” “派什么人,你自己亲自去,半小时后给我答复!”普天成抢过电话说。 半小时后,汪明阳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这次没抓错,公安是接到举报后才去的宾馆,当时郑斌源确实跟一女的在一起。 “是在床上?”普天成问。 “这个我倒没问,估计不会在地下。” “你要是估计不准,一切后果你来承担!”骂到一半,他又问,“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叫罗什么来着,刚还记着呢,对,罗恬,这女人持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假的。” “罗恬?”普天成稍一愣神,旋即就咆哮了,“汪明阳,你这个厅长当得真好啊,你等着吧,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普天成不敢磨蹭,叫上司机就往派出所赶。这种事摊上别人或许能和平解决,摊上郑斌源,一准会给你闹成大事。等赶到水上路派出所,汪明阳还有海州市、区两级的领导都到了。不大的派出所里,坐满了重量级的领导,吓得派出所长话都讲不出来。他也是早上上班才知道的,昨晚所里并没统一的扫黄行动,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警察扫起黄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扫出个台商或是港商来。值班民警是凌晨一点十三分接到的举报电话,说有人在天龙宾馆公开搞色情交易,还说逼迫卖淫的是位中学生。警察不能不管,赶去后却发现是一对中年男女。为慎重,值班民警还是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结果,就闯下这么大的祸。 “人呢?”普天成走进值班室,也不跟问候他的市、区领导打招呼,径直问所长。 所长一看又来了个更大的官,吓得双腿发颤,“人……还在审讯室。报告首长,是他自己不出来。” “扯淡!”普天成骂着,往审讯室去。审讯室在一楼,刚才他走得急,没看见那里还有一群人。等进了审讯室,就看见郑斌源恨恨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瞪得比平时大几倍,另一张椅子上,罗恬也板着个脸,漂亮女人要是板起脸来,比古董还古董。 “怎么回事?”普天成问郑斌源。郑斌源没理普天成,普天成又问了一句,郑斌源还是没理。普天成将目光转向罗恬:“你叫罗恬?” “我不叫罗恬你叫啊?”罗恬抢白了普天成一句。 这女人!普天成收回目光,就那一句话,就让他对罗恬充满了恶感。女人不能太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女人大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老郑,不想说话是不,如果不想说,我回去了,有什么理,只管跟他们讲好了。” “你等等!”郑斌源不敢沉默了,刚才罗恬顶撞普天成那句话,他听了也不舒服,他怕普天成真的撒手不管。 “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我只是跟罗恬谈工作,怎么到了这里,我也不清楚,我希望有人给我一个说法。” “你是秋菊啊,有什么事讲清楚不就行了?”普天成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太丢人。他回过身来,冲海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说:“人我先带走,麻烦你调查一下,调查结果尽管报我那里。” “是!”公安局副局长是军人出身,喜欢以军人的方式回答问题。 “走吧,坐在这里想养老啊?”见郑斌源坐着未动,普天成恼了。郑斌源显然不想就这么回去,这么回去,他昨晚一晚的劲就白较了。 “你回不回,我可没时间跟你熬在这里。” 郑斌源犹豫再三,还是起身。罗恬望望郑斌源,悻悻然站起来。昨晚的祸是她闯下的,被大华解雇后,罗恬心情很不好,她在大华做那些事,全是郑斌源的主意。罗恬想嫁给郑斌源,这想法早在几年前就有,可那时郑斌源有老婆,不可能娶她,罗恬就把自己草率地嫁掉了。后来郑斌源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他,罗恬蓦然看到希望,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就跟丈夫离了婚,把自己解放出来。原想马上就可以投到郑斌源怀抱,没想,几年过去了,郑斌源只字不提这件事,倒是经常安排给她一些工作。被解雇的第二天,她找到郑斌源,问以后怎么办,郑斌源说:“我们要有信心,大华的阴谋不会得逞的。”罗恬说:“我再也不管什么大华了,我问的是你和我。” “我和你?”郑斌源吃惊地望住罗恬。他从罗恬眼里看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并不陌生,他吓了一跳。 “罗恬,你可不要乱想。”郑斌源显得慌乱。 罗恬倒是镇静,她说:“我没乱想,我心里怎么想,你应该清楚。” “我……我不清楚。” 罗恬突然抱住郑斌源,“我要你清楚,我要你现在就清楚。” 女人如果疯起来,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那天的罗恬的确有些疯,她抱住郑斌源,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说她怎么怎么爱他,怎么怎么盼他,为了他,她啥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跟他在一起。郑斌源一开始还由着她乱说,反正他从来没动过罗恬的心思,以后也不会动,后来听她越说越邪乎,一把推开她说:“行了,罗恬,一件简单的事,你怎么说这么复杂?” “简单,郑斌源,你说简单?”罗恬像是受了伤害般地瞪住郑斌源,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让郑斌源掉牙的话:“郑斌源,你在玩弄我,欺骗我的感情!” 昨晚,这些日子一直没消息的罗恬突然打电话给郑斌源,说她不想活了,如果郑斌源不去见她,她就从天龙宾馆十五楼跳下去。天龙宾馆就在郑斌源家对面,郑斌源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十五楼的窗户。郑斌源怕罗恬真会做出傻事,匆匆赶往宾馆。罗恬一开始哭着笑着,向郑斌源表达她的爱情,后来见郑斌源冷漠地无动于衷,就号啕着说要跳楼。害得郑斌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点钟的时候,罗恬还平静不下来,郑斌源说他得回去,不能这么无意义地熬着。罗恬冷笑着说:“那你走啊,你到楼下给我收尸吧。” 郑斌源后悔得心都要烂了,在他印象里,罗恬是个不错的女人,为人平和,业务精,又有钻研精神。一毛还红火的时候,他还把罗恬当重点对象培养,哪知…… 最后他跟罗恬摊了牌:“罗恬,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也没权力管,只是你说的这件事,不可能。我郑斌源有老婆,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跟哪个女人谈什么情啊爱的,荒唐!”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啊!”罗恬又疯了,她扑向郑斌源,撕住郑斌源的肩头,又是抓又是咬。郑斌源忍着,他想罗恬发泄够了,就会冷静下来。谁知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进来三个警察,说是扫黄的。 普天成快步到了楼下,司机等在那儿,他冲跟在后面的郑斌源说:“有本事啊你,一大早就把这么多领导召来,很光荣是不是?” 郑斌源说:“如果你也跟他们一个想法,那我还是留在这里,我不信,天下没有讲不清的理。” “上车!”普天成冲郑斌源恨恨地说了声,自己先钻了进去。郑斌源犹豫一会儿,也上了车。罗恬要跟进来,普天成冲司机说:“开车!” 车子很快离开派出所。望着扬长而去的普天成和郑斌源,罗恬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下午三点,董武打来电话,瀚林书记请普天成上去。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问:“郑斌源怎么回事?”普天成说:“一点小误会,搞清楚了。” “小误会,怎么没有误会到别人头上?” 普天成苦笑道:“有个女工思想不稳定,老郑是去做工作。”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工作,我看他是彻底堕落了。”瀚林书记发完火,又道,“最近你找他认真谈谈,不能就这么下去。他这个人,浑身是毛病,等一毛厂的遗留问题彻底解决,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对了,小屈那边有消息没?” 小屈就是郑斌源的老婆,叫屈妙琪。 “这个我还不大清楚,估计没有。”普天成说。 瀚林书记叹了一声:“我说天成啊,该操的心你还是操一点。我听说,郑斌源一直忘不了小屈。当初小屈离开是不对,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人家,郑斌源这种没正形的人,受点惩罚也好。但婚姻就是婚姻,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百姓都知道的理,难道我们不懂?你从中做做工作,能复就让他们复了吧,我就不明白,到底折腾个什么?” 普天成恍然大悟,郑斌源一直不肯见邓雅兰,原来是心里还装着屈妙琪。真是糊涂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他不好意思地望住瀚林书记,“都怪我,太粗心了,差点还……” “乱点鸳鸯谱是不?”瀚林书记笑问道。 普天成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让他轻松了不少。郑斌源能去轻工研究所,那是再好不过。轻工研究所所长刚刚退下去,看来,瀚林书记心里早有底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郑斌源,电话都拿了起来,又放下。现在还不能说,郑斌源这头犟驴,说不定还给你故意不去,等形成事实再说吧。 刚把思绪从郑斌源身上收回来,想埋头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汪明阳和海州公安局宁副局长进来了。汪明阳说:“事情妥善解决了,我们赶来给秘书长汇报。” “解决了就好。”普天成搁下手中的笔,又问,“怎么解决的?” “对昨晚查夜的几名干警批评教育,让他们注意工作方法,所里向郑总和罗女士道歉,所长也写了检讨。” “我们局里也要反省,以后不犯类似错误。”宁副局长接话说。 “别搞这么大动静,你们也是依法开展工作,没有错。”普天成说。 “但这次……”宁副局长欲言又止。 “这次碰巧是郑斌源,是不是这意思?” “这……”宁副局长不敢说了。郑斌源跟普天成和瀚林书记的关系,他们也是才知道,局里上下深为不安。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这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影响。” “不会扩大的,谢谢秘书长。”宁副局长一直弓着的腰这才直起来。汪明阳脸上也露出了轻松。二人正要告辞,普天成忽然问:“查清楚没,举报者是什么人?” 宁副局长和汪明阳相互望了一眼,宁副局长说:“我们认真查过了,举报者用的是公用电话,目前只知道她是女的,其他……”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 两人走后,普天成想,到底是谁举报了郑斌源,搞此恶作剧?他一开始怀疑秋燕妮,后来又否定了,秋燕妮还不至于这么无聊。会是谁呢?想着想着,脑子里突然跳出邓雅兰那张脸来。他抓起电话,就打了过去。 “秘书长啊,怎么今天有空?”电话里传来邓雅兰好听的声音。 “我没空。我问你,老郑是不是你陷害的?” “你说这事啊,我可不知道。” “邓雅兰,你少跟我油腔滑调。郑斌源现在还在派出所,他要是出不来,后果你负责。” “活该,谁让他乱找女人!” “好啊,邓雅兰,果然是你做的。”普天成气得浑身发抖。 “我就做了,他找别的女人,我就举报。” 疯子,都是疯子。放下电话很久,普天成还处在愤愤忿难平中。 ·3 海东进入了一个非常时期。 俗话说,官场三件事,谁遇谁着急。这三件事一是班子调整。调整就意味着有人要下,有人要上,梦寐以求的事,会在一夜间成真,谁的心里不激动。二是反腐,普天成听过一个段子,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吃饭时讲给他的。一位新同志刚到纪委工作就犯了严重错误,有天他接到通知,电视台记者要采访该市廉政先进典型,领导要他通知几个口碑不错的局长到纪委接受采访。快下班了,年轻同志通知各单位时说得比较简单:“请你们局长明天到纪委来一趟。”就这么一句,就闯下了大祸。国土局长接到通知后大小便失禁,心脏病突发,不醒人事;财政局长自首了;交通局长当晚就失踪了,据说已逃往加拿大;工商局长连夜杀死情妇,他以为情妇出卖了他;卫生局长服毒自杀,还留下要检举的人的名单。年轻人在写给领导的检讨中说:这惨痛的一切都是我工作方法简单造成的,痛定思痛,我深感内疚,特作检讨!段子虽然夸张,却也不格外失真。听到“纪委”两个字,睡不着觉的还是大有人在。第三是选拔后备干部。这三件事,说穿了本质是一样的,就一个字:升。升才是官场的根本,也是官场中人拼命奋斗的理由和信心。在酒桌上,马超然副书记就不喜欢别人给他敬酒,谁说敬酒谁倒霉,敬跟警差不多,有惩罚的意思。马超然喜欢别人给他升酒。于川庆想不明白,问普天成,普天成笑说:“升酒,你想想,一个人一辈子要是能升九级,那是啥境界?”于川庆掰着指头一级一级数,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算着算着,他的脸色变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超然书记目标远大啊。”两人相视一笑,不敢再谈论下去。 上次何平部长征求过他的意见后,普天成以为,调整会迅速进入实质性阶段,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特别是瀚林书记,这次表现得特沉稳,一丝风都不透给普天成。普天成跟了瀚林书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把信息卡死的情况。 上面没动静,不等于下面也没动静。早在何平部长找他征求意见之前,下面的活动就开始了。这些天,普天成老是被人打扰,有些是专程来拜见他的,算是他这棵树下的猢孙。有些不,是从别人那儿出来,顺便到他这儿溜溜趟子。中国人信佛多是平日不烧香,遇事抱佛脚,官场中人则是平时烧高香,临时多拜门。拜门是跑官功课中的重要一节,谁也不敢落下,落下了,将来红头文件上没名,那就怪不得别人。 瀚林书记一玩儿深沉,所有的人就都迷惑了。截至目前,瀚林书记那边什么话也没有,既不召开会议,也不安排组织部门下去摸底。仿佛调整班子真是空穴来风,不足可信。普天成想的却是,这次一定是大手术,狠手术,是别人意想不到的手术。为慎重,对前来找他的人,普天成采取半冷半热的态度。白天借故工作忙,能不让他们到办公室,就尽量不让到。晚上呢,故意拖到很迟才回家。但是,有些人又不能硬拒开,拒开了,以后工作就被动。他跟卢小卉叮嘱,家里来了客人,就说他开会,晚上不回来。他还顺便给卢小卉开了张单子,让她记住这些名字,如果是这些人,就让进来。几天后,这些人都来过了,来了也不多说,跟卢小卉随便问上两句,放下东西就走人。 就这样,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必要当面把话讲出来。该怎么操作,谁心里都有数。对普天成来说,让人家进了门,证明心里是有这些人的,就算事办不成,也不至于尴尬;不让人家进门,那他的门,以后可能就永远也没人进了。 这天王静育来了,普天成照样避而不见,只在电话里说,下午他有会,一时半会儿腾不开身。王静育连声说:“您只管忙您的,我是到发改委汇报工作,顺道看看小卉,给她叮嘱一下。”普天成知道这是假话,但不点破,只道:“好吧,如果小卉想回去,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一个人真是用不着保姆。”王静育说:“哪里哪里,您胃不好,外面饭吃多了容易上火,还是让小卉多给您做家常饭吧。”普天成心里取笑道:“关心我的肠胃,是关心你的官位吧。”王静育这次对副市长的位子有种志在必得的气势,普天成心想,也该轮到他了,别人他可以不运作,王静育,他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快下班时,于川庆过来了。这些日子,于川庆脚上安了滑轮,一有空就往他这儿跑,来了也没啥正事,东拉西扯几句,打一阵哑谜,或是讲上两个段子,走了。于川庆是心慌,找他的人肯定也不少,普天成心里都没谱儿的事,于川庆就更没谱儿。 “下午到哪儿腐败去?”于川庆进门就问。 “腐败腐败,你整天就知道腐败。”普天成说。 “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泡个小妹,不算过分。”于川庆嬉皮笑脸。 “泡个小妹,有只老牛你想不想泡?”普天成一边开玩笑,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材料你抽空看看,我觉得写得不错,想推荐到海东《党风建设》上发表。” 于川庆一看文章署名是任邻,女的,笑道:“好啊,我可要给嫂子告状了,嫂子在下面征南战北,你在上面偷偷培养革命接班人。” “少胡说,她是我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文章是她爸转到我手里的。” “红色后代啊,好,有前途,应该培养。”于川庆翻了几翻,一目十行游览了会儿,道,“行啊,有股子革命味儿,值得培养。” 普天成说:“她在下面当镇长,就在你原来蹲过的南怀。对了,她说最近在中央一家党刊上读到你一篇狗屁文章,崇拜得不行,想当你的粉丝呢。” 一句话逗乐了于川庆,他笑得差点没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给我当粉丝,这女人一定是疯了,放着海东这么大的笔杆子不崇拜,反倒崇拜起我来了。” 普天成不跟于川庆斗嘴了,怪怪地望住于川庆,“怎么,想不想见见,我给你当红娘。” “没兴趣,我见着这种女人就想躲,好机会还是留给领导吧。” 普天成一本正经纠正道:“人家还没结婚,是姑娘。” “没结婚就当镇长,了不得,结了婚一定能当市长。” “我怎么听这口气你越来越像芙蓉姐夫了,别忘了啊,你是海东省人民**秘书长,以后严肃点。” “保证改正错误。”于川庆恶作剧地说了一声,又道,“晚上没约会吧,我请你腐败去,反正你也不能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回家?” “这还用问,我都不敢回,你这个领导敢回?” 普天成一怔,旋即又释然,“说出实话了吧,最近是不是被刀枪包围了?” “刀枪倒不怕,怕的是糖衣炮弹,我可不想被击中。”玩笑开到这儿,于川庆也不开了,正色道,“最近还是没消息啊?” 普天成嘴巴往上努了努,“十二楼,你自己上去问。” “那可不敢,我最大的胆子,也就是找领导你问问。” “一肚子阴谋。说吧,到哪儿去消磨时间?” “还能哪儿,老地方呗。” “又是狮子楼啊,我看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狮子吃掉。” “吃掉就吃掉,我豁出去了。” “还是谨慎点吧,老弟,听我一句劝,有些东西玩儿过了头,不好。” 于川庆认真想了想,道:“这个问题挺复杂,先不讨论,不过领导的批评,我虚心接受。”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是不在其中,不识其味啊,有些事,怕是这辈子也说不清。”于川庆脸上浮过一层暗云,普天成似乎看到了他的苦衷,忽然地,就又想到了金嫚。金嫚被朱天彪带走已一个多月了,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有天晚上,他实在想得不成,就把电话打过去,金嫚居然没接。他问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很好,看不出有啥不高兴,下午他们还一起吃饭呢。“照顾好她。”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了。那个夜晚,普天成突然被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那种孤独是能杀死人的。到后来,他又老泪纵横,把自己这一生哭了个够。 人活着,到底图啥?这个很简单很老套的问题再次跳出来,困住了普天成。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教诲他的种种话,可惜,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没听进去啊。 算了,庸人自扰的事还是少干,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吧。下班时间过了有一个小时,普天成跟于川庆一块儿下了楼。还好,这天下午没有人再给他打电话。常委们这些日子都在忙,具体忙什么,谁都清楚,可谁也不说出来。说出来,这游戏就没法玩儿了。 到了车上,于川庆忽然说:“知道不,蒋家父女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普天成身子一震,这消息太令他吃惊。前些日子他还拐弯抹角问过化向明,化向明闭口不谈,他想,可能也是一阵风,刮刮就了事了,没想…… 因为坐的是于川庆的车,普天成便没再往下问。于川庆倒是无所顾忌,继续道:“我也是下午上班才听到的消息,检察院那边说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往前排司机脸上看。司机跟聋子一样,是听不到这些话的,如果能听到,怕也掌不了这车的方向盘。不过普天成还是很谨慎,毕竟,这不是件小事啊。 等进了包间,普天成就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这边怎么静悄悄的?” 于川庆诡秘地一笑:“说句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最近我也感觉,好像有人在故意瞒着你。” “什么意思?”问完,普天成就又后悔了,这点他早应该想到,而且不该问出来。他笑笑,“瞒就瞒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 “你也别这么悲观,指不定,这是好事呢。” “好事能轮到我?老弟啊,说句心底里的话,我累了,我自知做不了陶渊明,可也不想整天绑在一副架上。” “别说这么悲观,你做陶渊明,我首先不答应,还指望你给我们带路哩。”两个人说了一些伤感的话,又兼着把省里最近出现的一些反常事儿说了说,比如自从那次汇报会后,马超然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旺盛的斗志。上周他去了趟北京,都说是到北京休养生息去了,可他三天后便赶了回来。从回来后的精神面貌看,北京也没给他多大信心。还有国平副省长,为了大华,他是孤注一掷了,很多事已经不是越过原则这么简单,最近海州市又向大华倾斜,将另一块闲置了三年的土地以最低价出让到大华手里,名义是大华一期扩建项目,实际则是大华在海州开发的第二个楼盘。此事在海州地产界引起一场不小的波动,国平副省长居然亲自出面,平息风波。现在“大华”两个字,已成了禁区,谁也不想谈起,不敢谈起。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大华海东马上要动工,跟一毛、三毛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得到了解决啊—— 话题最后又回到嫖幼案上。于川庆说:“我听他们说,这案子越挖越深,牵扯进去的人也越来越多。” “能说具体点么?”普天成问,他特别想知道,徐兆虎到底跟嫖幼案有没有关系。 “具体的我也说不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当时在南怀的领导,怕都脱不了干系。” 当时徐兆虎就在南怀,他是从南怀挪到吉东的。普天成心里一阵兴奋,这句话等于是告诉他,上面已经在对姓徐的采取措施了。 “不过……”于川庆喝了一口水,把本来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过什么?”普天成紧追着问。 于川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不过我听说,省长这边,好像有保他的意思。” “你是说路波?” 于川庆点头。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于川庆掏出一支烟,给普天成,普天成不想接,迟疑片刻,还是接了。烟雾很快弥漫在包厢里。两个人平时不怎么抽烟,抽烟这种陋习,在省里高层中,已是越来越少见。只有在相当高兴或十分迷茫的时候,他们才拿烟调节自己。过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不可能吧,从没听说他跟路波省长有过密之处。” “很难说啊。”于川庆叹了一声,道,“有些河里的水,你能掌握深浅,有些未必。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就是找不着机会。” “什么话?”普天成率先摁灭了烟,十分空茫地望住于川庆。于川庆也将烟掐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跟路波省长,有点远啊,能不能……” 普天成就清楚了,于川庆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是告诫他这些。思忖了一会儿,他说:“不是远与近的问题,工作所致,工作所致啊。”说完,他起身,走到窗前,盯住窗外一片高楼。于川庆也跟过来,目光同样望住那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 “高处不胜寒啊,现在我算是领会了。”于川庆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不过你跟我不同,你被别人遮住,可惜了。” “那你就不可惜?”普天成忽然转过身,望住于川庆。 “我有什么可惜,论资历论水平,都还远着呐。可是你……怎么说呢,我听说国平副省长年底就要走,难道,你就没一点想法?” 普天成嘿嘿一笑,“川庆呐,啥消息你都知道。看来,以后我得跟你多学习。” 普天成不接他的茬,让于川庆心里多少有些想法,一下午的话,他算是白说了,便也收回心思,苦笑道:“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多没趣啊,谈点开心的。” “谈点开心的。”普天成附和着笑了笑,又回到了沙发上。 江海玲一阵风似的旋了进来,故意扯高了嗓子:“实在慢待了呀,两位首长请原谅。”见江海玲打扮得十分妖娆,普天成的玩笑话就到了嘴边,偏在这时,手机突然叫响,接通一听,是汪明阳。 “秘书长您在哪里,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汪明阳的声音很急。 “什么情况,你说吧。” “您那边说话方便不?” “让你说你就说,啰唆那么多干什么?!” “不好意思,秘书长,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刚才我接到宁局长电话,罗恬……罗恬自杀了。” “什么?!”普天成头里轰一声。 等汪明阳把大致情况讲完,普天成连一分钟也没敢耽搁,匆匆说了句:“你们吃吧,我有急事。”说完就飞身下楼。 打车赶到天龙宾馆,自己的车也到了,普天成冲司机说:“把车停那幢楼下,等我电话。”司机停车的空儿,汪明阳的电话来了,问他在哪儿,普天成抬头望了望附近,说了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汪明阳说:“秘书长您等在那儿,我马上赶过去。” 很快,汪明阳就出现在面前。此时,天龙宾馆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天还没黑尽,夜幕刚刚包裹了海州,四周的霓虹灯却早早亮了起来。几辆警车停在宾馆前,发出刺耳的叫声,十多个警察忙忙碌碌,好像在封锁现场。普天成问:“没的救了?”汪明阳心情沉重地说:“我看过尸体,从十五楼摔下来,人成了一堆血泥。” “怎么又是十五楼?!” “宾馆工作人员讲,她昨天住进来时,非要开那间房,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她要在这里一辈子住下去。” “疯话!”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现场保护得怎么样?” “宁局亲自带人过来,现场没问题,不过……” “你有多少个不过,要说一次说清楚!” “听宾馆保卫人员讲,她自杀前半小时,郑斌源从那房间离开,他们两人吵过架。” “什么?!” 又是半小时后,普天成得到消息,警察找到了罗恬留下的遗书,还有一包票据和一张磁卡,说是记录了大华海东向省市领导行贿的全部罪证。 “乱弹琴!”普天成命令汪明阳,把现场得到的所有遗物全部封存,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另外,”他转身跟宁副局长说,“消息严密封锁,如果走漏了,你这个局长也不要当了。” 宁副局长面无血色地说:“我们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普天成又跟汪明阳叮嘱:“你留在现场,围观的群众尽快劝走。另外,要注意罗恬的家人,不要引发新的矛盾,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来到郑斌源楼下,打电话关机,跑到楼上敲门,半天没有动静。普天成相信,郑斌源不在家里。他去了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他能去什么地方? 回到楼下,普天成一时有些茫然。罗恬的死太突然了,这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这时候死,真令人倒胃口。一想汪明阳的话,他的心更乱,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 回到家,普天成的心还是怦怦乱跳,平静不了。卢小卉问他今天回来得怎么这么早,他没好气地说:“回来早还得跟你汇报?”卢小卉吓得钻卧室不敢出来,普天成自己沏了杯茶,走进书房。他脑子里反复想一个问题,这事要不要跟瀚林书记汇报?按说,死一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打扰瀚林书记,可这女人是罗恬,跟郑斌源有染,而且…… 普天成矛盾极了,依瀚林书记的脾气,这样一件小事汇报上去,肯定是要讨骂的。不汇报又怕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没有哪一件事是小事,小事酿大祸的例子比比皆是。普天成再次想到那张磁卡,那上面到底记录了什么,这个罗恬,她记录这些用意到底何在,会不在郑斌源之外,还有人在背后指使她? 普天成蓦地就想到了马超然,马超然曾经分管过大华海东,郑斌源这书呆子,一定是中了别人的计! 想到这一层,普天成不敢犹豫了,抓起电话,战战兢兢地拨了瀚林书记的号。瀚林书记在桃园,刚刚接待完外宾,问普天成什么事,普天成说是一件小事,不过跟郑斌源有关。说着,就把罗恬自杀的事说了,至于那张卡,他没明说,只说罗恬曾在大华财务部门干过,好像泄露过大华的财务机密。瀚林书记听完,顿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将电话压了。 普天成越发摸不着头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电话打给秋燕妮,汪明阳的电话又来了,“秘书长,还有一个情况,也是刚查到的,罗恬死前两小时,跟北京通过一个电话,我查了查,电话是中纪委的。” “什么?”普天成惊得声音都变了形。 “还有,我们查了她的电话记录,罗恬好像跟超然副书记通过不少电话。” 现在清楚了,罗恬果然是一个套子,马超然下给郑斌源和瀚林书记的套子。只可惜,郑斌源没有察觉,秋燕妮也没有察觉。幸亏发觉得早啊,要不然,可就全乱了套! 过了一会儿,普天成冷静下来,不用怕,就算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也用不着怕,得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冲外面喊:“小卉,给我倒杯水!”卢小卉很快走进来,她穿一件工字背心,紧贴着身子,一对**鼓鼓的,两条细长的胳膊发出眩目的光芒,像是成心让他心乱。 晚上十一点,瀚林书记把电话打来了,只说了一句:“事情我知道了,这事你留点神,该怎么处理,你心里应该有数。” 普天成心想,瀚林书记一定是见过了秋燕妮,要不然,这个电话不会打给他。 第二天是周末,往常,就算是周末,普天成也会去办公室,秘书长是没有休息日的,这不是谁的特殊规定,而是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只要领导不休息,你就不能休息。这一天,普天成把自己控制在了家里,哪儿也不去,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慌,更不能让别人说他在善后。这个时候,一定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和瀚林书记,谨慎是最好的一步棋。 卢小卉看他没有外出的意思,就说:“叔您今天不上班啊?”普天成点头,卢小卉又说:“那我去买菜了,回来给您改善伙食。”普天成的心情比昨晚好了许多,昨晚冲卢小卉无端发脾气,心里过意不去,从皮夹里抽出几张大票,“这钱你拿着,顺便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卢小卉受宠若惊,推托着不敢要。普天成佯装生气:“让你拿你就拿着,推托什么,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卢小卉不敢再推,说了声谢谢叔叔,拿着钱,兴高采烈出去了。普天成上了会儿网,觉得无聊,正想打电话给乔若瑄,问问她这段时间的情况,家里的门铃响了。透过可视器,见是省妇联主任杨馥嘉,普天成心想:她怎么来了?杨馥嘉显得很顽固,门铃一直摁个不停,很明显,她知道普天成在家。普天成不好意思不开门了。 杨馥嘉笑吟吟地进了门,环顾四周,道:“怎么,夫人没回来啊?” “我这个家,永远都是我自己。”普天成说了一句牢骚话,语气里透出对乔若瑄的不满。杨馥嘉笑笑:“也好,你们男人都喜欢自在,夫人在身边,反而束缚住了你们。” “这话谁说的啊,我可没这想法。”普天成一边说,一边请杨馥嘉坐。杨馥嘉在沙发上坐下,目光还是不离普天成。杨馥嘉年龄比乔若瑄大一岁,比普天成小两岁,保养得好,看上去要比乔若瑄还年轻。因为是周末,比平常穿得休闲,看上去就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普天成知道杨馥嘉是无事不登门,就问。 “西南风呗,不会是不欢迎吧。” “哪敢,正一个人无聊呢,平时闲不下来,烦,真闲下来,觉得更烦。” “秘书长是工作狂,这个全省上下都知道。”杨馥嘉奉承道。普天成泡了茶,坐回沙发上,面对面望住杨馥嘉。杨馥嘉便说起了单位上的事。普天成起先还认真听,后来觉得,这些并不是杨馥嘉真正要说的,只是过门,心里便疑惑,杨馥嘉不会也是来凑热闹的吧?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果然,杨馥嘉把单位上的事讲完了,话题一转问:“听说,这次下面班子调整动作很大?”普天成害怕接这个茬,故意开玩笑道:“下面动作大不大,我真的不知道,想必杨主任先感受到了?”杨馥嘉听着这话怪怪的,仔细一揣摩,脸蓦然就红了。 “秘书长真会开玩笑,我指的不是那下面,是各市。” 一见杨馥嘉脸红,普天成也觉刚才那话说得不妥,有点欠斟酌,家里毕竟不同外面,不是啥话都能讲的,于是就正经道:“说吧,到底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好几个市的班子都要大动。”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秘书长是跟我保密呢,我就知道,秘书长心里没有我。”说着,头垂下去,脸上居然显出一酡红来。 女人说话就是酸,动不动就有我没我的,听了难受。普天成思忖一会儿,道:“这事我真的不知道,截至目前,既没开会也没人跟我透过消息,或许,还处在保密阶段吧。” “保得了谁也保不了秘书长,秘书长你是海东第一高参,谁敢跟你保密。” “你高抬我了,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有人到你那儿活动吧?”毕竟是老关系,普天成也不好太装腔作势。 “哪啊,我又不是领导,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上哪儿活动去呢。对了,昨晚本来要同你们一起吃饭的,结果有事,耽搁了,等我去时,秘书长已经走了。” 普天成陡然明白,昨晚根本不是于川庆拉他去散心,是杨馥嘉托于川庆请他,他忽然有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还好,杨馥嘉没提昨晚的事,罗恬自杀,杨馥嘉肯定听说了,这种事传起来一向很快。又因事关大华,还不定让人加工成什么版本呢。杨馥嘉不提,证明对这事她也有禁忌。 “说吧,什么事?”普天成不想兜圈子,有些事其实越直接越好。 “我想到下面去,再在妇联干下去,我真就成老太太了。具体去哪儿,秘书长帮我参谋参谋。”杨馥嘉说着,大胆而又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从那目光里看到了一股野心。都说官场是男人的战场,其实有不少女人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也难怪,杨馥嘉也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其野心,绝不在乔若瑄之下,妇联主任虽说也是省里一大员,但怎么也比不得下面当个市长、书记,毕竟那是一方诸侯啊。威风体面自然不说,就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大舞台。有人说没有当过市委书记,你就没当过中国的官,这话有一定道理。普天成这方面有亲身体会,要论发挥,还是市委书记这个平台最好,自由度大,禁忌也少。 见普天成表情异常,杨馥嘉知道他心动了。于川庆说得好,眼下正是瀚林书记和普天成巩固自己势力的时候,凡是这条线上的,这次绝对有希望。她略一犹豫,从包里取出一信封,递给普天成,“机会不是天天有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请秘书长在瀚林书记面前多美言几句,馥嘉先谢谢秘书长了。” 普天成一把推开,“你这是干什么,咱们什么关系,怎么也来这一套。” 杨馥嘉幽然一笑,说了一句让普天成颇为意外的话:“公事公办呗,秘书长你也别客气,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这点规矩馥嘉还是懂的。”说完,大大方方将信封往普天成手里一放,柔软的双手在普天成手上多搁了一会儿,眼里滑过一道风情。可惜,这样的风情已打动不了普天成,如果早上十年,或许普天成也会为之心动。 杨馥嘉走了很久,普天成还缓不过神来。他倒不是奇怪杨馥嘉会送钱给他,杨馥嘉说得对,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如今办事,你不送钱反倒怪怪的,好像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有些东西刚出现时很怪,大家都接受不了,但它慢慢演变为普遍性规则,你不遵守,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在一起玩游戏,面子是面子,规则是规则,如果破了规则,难堪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况且钱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实在,而是一种附加物,一种别人对你的肯定。省委秘书长会缺钱?但没了它,绝不行,你拿什么衡量这个人的重要性?只有钱。你又拿什么来区分此官跟彼官的不同性,也还是钱。那些跑官要官的,争着上项目要地皮的,并不是把钱送给某一个人,而是一批人,这批人中,又分三六九等,因此送的数额也分三六九等。有时候一个信封到了手里,不用数,只轻轻一掂,你就能掂出自己的分量,掂出你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况且这玩意儿也不会永远在你手里,江上来的水上去,哪一天它又会经过他的手,揣进别人的口袋。普天成惊愕的是,连杨馥嘉都要掺和进来,可见,眼下的格局成了什么样子。 这一天,瀚林书记没有来电话,汪明阳那边,也没给他报灾,普天成暗自庆幸,幸亏昨晚他当机立断,把该堵的口子都堵住了,要不然,一个罗恬,又会闹出一场地震。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心情温暖地坐到了饭桌上,他跟北京通了一个电话,将担任秘书长后的一些感受还有想法向那边做了汇报,那边听了很高兴,说:“小普啊,你要珍惜,上次宋瀚林来北京,我还专门问到了你,他对你很满意,说你有思想有魄力,对下面情况吃得透,是个好助手。可我觉得,”那边顿了顿,普天成一阵紧张,害怕紧跟着听到批评或责怪的话,可是没有,那边是在喝水,他听到了喝水声,而后,话筒里又传来亲切的声音:“可我觉得,你的目标不应该这么低,光当助手怎么行,是不是啊小普,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担起更大的责任来……” 一番话说得普天成心里的阴霾全散了。对方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他的前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父亲去世后,普天成就把感情寄托到了他身上。他呢,也不拿普天成当外人,常常在外人面前说:“克群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些家伙小时候可调皮了,经常惹得我生气。现在还行,总算知道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了。不过还不够,克群走得早,我不能让他们长歪了,我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为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对方还问起了乔若瑄:“小碹呢,这丫头怎么回事,上次来北京也不到家里来,是不是不想认我这个伯伯了?”普天成赶忙检讨,说:“上次若瑄忙,市里工作一大堆,不敢留的时间过久,过些日子,一定让她去探望您。”“要来你们一同来,再不看我,我就到海东去看你们。反正我现在退下来了,有的是时间。” “不敢不敢,哪能让您老人家奔波呢,等忙过这阵,我和若瑄一定去。”普天成表了一大堆态,对方才乐呵呵笑了,“人老了,就想念你们,你们可不能扔下我这老头子不管啊。”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鼻子酸了。 卢小卉果然没食言,忙了一下午,做了十道菜,满满摆了一桌。普天成说:“就两个人,做这么多干吗,太浪费。” “怕不合叔的口味,就多做了几道。叔您挑着吃,爱吃哪道吃哪道,浪费不了的,剩下的放冰箱里,我一定把它们全吃掉。” 普天成心情好,夸了卢小卉几句。卢小卉因为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还给家里寄了二百元钱,心花正怒放着呢。普天成正欲问她,家里最近还好么。上次卢小卉说她母亲病了,普天成一直没顾上问到底医好没,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想,如果没医好,就接到省城来,农民看病不容易啊,有些农民年纪轻轻的,愣是让病痛给折磨死了。小病养成大病,最后丢了性命,这就是中国农民。普天成动了恻隐之心。谁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秋燕妮打来的。 “秘书长,您有空么,我想见见您。”秋燕妮的声音听上去极客气,却明显有一股焦灼。普天成心想,她终于打过来电话了,就道:“什么事?我在家吃饭呢。” “罗恬的事,我想跟秘书长汇报一下。” “这事啊。”普天成拿着电话,不往下说,他在等秋燕妮的反应。如果秋燕妮反应激烈,说明这一趟他必须得出去;要是反应平淡,能不见则不见。谁知秋燕妮说了一句让他大惊失色的话:“秘书长,有人想把大华赶出海东去。” “谁?”普天成下意识问过去一句。 “超然书记。”秋燕妮直言不讳道。 草草吃完饭,卢小卉还在给他盛汤,普天成的步子已到了楼下。出了家属区,秋燕妮的车等在草坪旁边,普天成上了车,秋燕妮说:“去**龙吧?”普天成说随便。 车子穿过闹市区,拐上津安大道,最后在**龙茶坊前面的停车场停下,普天成跟着秋燕妮来到茶坊。 “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心急火燎地问。 “一言难尽啊。”秋燕妮说着,突然抽泣起来。从神色上看,秋燕妮显得憔悴,眼圈黑青,妆也没心情化,素脸掩不住那份早到的苍老。跟上次茶坊相见,判若两人。可见她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普天成并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秋燕妮一直在跟瀚林书记做检讨,单是检讨倒也罢了,瀚林书记居然说,如果这次惹出什么麻烦,就让她卷起铺盖回她的**去! 一个罗恬,就让瀚林书记彻底翻脸,那目光,还有那口气,是秋燕妮从没见过的,她的心有几分寒,几分委屈,更有几分怕,这也是她急着要见普天成的缘由。无数个夜晚里,普天成似乎成了她的精神坐标,精神抚慰,每每陷在痛苦的深渊里不能自拔,她总会想起眼前这个人来,这是一种很微妙也很奇怪的感觉,怪得离谱,但又真实,抵挡不了。想想,从她到海东,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一起吃饭的次数倒是多,但她都是陪衬,说的话也都是场面上的话,逢场作戏,并无半点真意。但她就是被他打动,进而,就有些暗恋他。都说女人是魔鬼,对她而言,普天成才是魔鬼,他迷惑了她,控制了她,让她这颗心,时时刻刻为他跳,也为他窒息。秋燕妮一开始也疑惑,自己怎么能被他迷惑了,毕竟不是青春少女了啊,人世间的风霜雨露,该经的都经了,心已千疮百孔,盛不下情情爱爱了,就算是把蜜灌进去,也会变成苦水。后来她明白,普天成有一双看透人的眼睛,也有一双包容世事的眼睛。这眼睛了不得,男人见了,怕;女人见了,也怕;独独她见了,爱。 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啊,秋燕妮这么想。后来她听到很多普天成的传闻,有人将他形容成狼,出手狠,下手恶,丝毫不容对方还手。有人将他形容成狮子,平时睡着,对什么也无所谓,该醒时,立刻会竖起耳朵,瞪圆眼睛,你要惹了他,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说死也许狠了点,但官场上的死跟世间的死不一样,出局就意味着你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也有人不,将他说成谦谦君子,温文尔雅,典型的官场绅士。秋燕妮笑了,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一个心中有痛有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有血有肉,是一座山,一座峻岭,值得女人永世去登攀。 等茶上来,普天成问:“到底怎么回事?” 秋燕妮也不隐瞒,含着泪,跟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 这故事有点凄凉,也有几分霸道,听得普天成心里起火。 马超然果然对秋燕妮有不良之心,想不到争权、争官、争女人的事,发生在了副书记马超然身上。 秋燕妮说,自从马超然负责大华后,有事没事,总爱给她打电话。起先她也没多想,以为是领导关心,接了电话,便也热情地汇报。后来一次,马超然喝了酒,在电话里聊着聊着,忽然说:“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一句话,就让秋燕妮想到了最坏处。男人跟女人,还有什么意思?联想到每次见面时马超然那若明若暗的目光,秋燕妮就知道,新的灾难要来了。此后不久,马超然去大华了解项目进展情况,听完汇报,照例是招待。中间喝酒当中,马超然忽然说自己胃不舒服,先走一步。秋燕妮也当了真,以为超然书记真的胃不舒服,还问他要不要去医院,马超然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们接着乐,接着乐啊。”过了半小时,饭局散了,秋燕妮打算回大华,墨彬悄声对她说:“马书记在12楼,1208房间,你不上去看看?”秋燕妮不能不去,就道:“秘书长陪我一块儿去吧,马书记胃不好,实在不行,就送他去医院。”墨彬不阴不阳笑了笑。到了12楼,墨彬忽然说东西落在了包间,“你先进去,我等会儿上来。”临敲门的一瞬,秋燕妮突然多出一个心眼儿,我不能一个人进去,否则,怕就出不来了,于是掏出电话,将自己的助手,大华负责接待的江小姐叫了来。马超然一看到进来的是两个人,当下脸就变了,冲秋燕妮发火:“墨彬呢,他去了哪儿,有他这样当秘书长的么?!”秋燕妮赔着笑说:“墨秘书长把东西落在了包间,等会儿就上来。”马超然怒冲冲瞪住江小姐,想骂什么,没骂出来,最后把气撒到了秋燕妮头上,“秋总,你跟我唱的是哪出啊,你把我马超然当成了什么人?!” 打此以后,马超然的态度就变了,以前他还主动想着帮大华解决问题,这之后,他非但不主动,还变着法子给大华制造麻烦。秋燕妮接着说,也就在那个晚上,马超然可能觉得自己受了辱,没处泄火,就把电话打给了罗恬。 “他跟罗恬?”普天成吃惊地问。 秋燕妮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就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半天,她才点点头。 包间里响出可怕的一声,是普天成的手掌拍在了茶几上。 “无耻,流氓!” “这事郑斌源并不知道,罗恬也是一次酒后,说漏了嘴。”秋燕妮抹了把泪,说完这些,她心里似乎痛快了。紧跟着她又道:“罗恬原本不是财务副总监,是他让安排的。” “那她怎么又会为郑斌源殉情?”普天成也觉得糊涂了,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 “罗恬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超然书记不过是拿她寻开心,她受不了不把女人当人的男人,太残酷了。她曾跟我诉过委屈,都怪我粗心,没当回事。她急于找郑斌源,是想摆脱这种生活。暗无天日啊,秘书长,你是不了解女人,女人其实……”秋燕妮不说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比罗恬强不到哪里。 “这也犯不着跳楼啊。”普天成还是觉得,理由太牵强。 秋燕妮又说:“逼她跳楼的真实原因,是超然书记交给她一项特殊任务。” “什么任务?!” “拿到我们公司所有的财务资料,特别是资金运作这一块儿。” 普天成结巴了,其实答案已在他心里,他只是想从秋燕妮这里得到证实。过了半天,他又问:“她不是已经拿到了么?” “不全面,超然书记不满意。” “这么说,那张磁卡,超然同志看过?” 秋燕妮重重点头。 包间里的空气一下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种种可怕的结果一齐朝普天成涌来,太可怕了。秋燕妮的身子也在发抖,抖得厉害。这一刻,她多么渴望普天成能抱住她,给她安慰,给她力量。可是,普天成像僵尸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卡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很久,普天成这么问秋燕妮。秋燕妮惨然一笑,“女人都是可悲的,罗恬一开始是对超然书记抱着幻想的,所以……” “说关键的!” “去年以前的资料她都拿到了。” “秋蒸妮,你干的好事!”普天成突然弹起身来,怒目而瞪。秋燕妮心里一股凉,怎么,怎么他也这样对她啊。正伤心间,普天成又说:“算了吧,这事的责任也不在你一个人身上,你喝点水吧,压力也别太大。” 秋燕妮凄凉地一笑,这话总算保住了他在她心中的幻影。 有件事秋燕妮瞒着没告诉普天成,她怕告诉了,自己就两面都不是人。马超然刚接手大华时,曾跟秋燕妮提过一个要求,很直率地就提了出来,可是那个数字太大,秋燕妮无法满足。都说大华到海东,是来敛财,只有秋燕妮清楚,大华只是一个中转站,是大家的大华。如果把大华比作一口锅,伸进这锅里的手,有无数双,哪一双也不想空着回去。从省里到市里,再到各具体办事部门,秋燕妮账本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秋燕妮后来给马超然送过一张卡,但那数字连马超然要求的一半都不到,马超然愤而将其退回了。 也就是说,截至目前,大华这个项目,马超然是干净的。 干净比不干净更可怕! 两个人默坐了一会儿,普天成说:“这都是教训,以后做事,千万别这么粗心。” 秋燕妮心里涌上一层感动,她还是没把人看错,这样的话,也只有在普天成这里能听到。她嗯了一声,状如快要委屈死的小女孩。普天成伸出手,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的肩,但也只是那么轻轻一拍,就又拿开了,秋燕妮感到是那么地遗憾。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大华不能受伤,该怎么运作还得怎么运作,你可不能失去信心。” “我听秘书长的。”秋燕妮目光浩渺地望住普天成,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还是怕。” 普天成就笑了,一种强撑出来的笑。他掰过秋燕妮的肩头,轻揽在怀里,声音洪亮地说:“这事我来善后,你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坚强点!” 秋燕妮抬起目光,再次盯住普天成,这张脸是那么地能鼓舞人心。她幸福地闭上眼,普天成的五个手指滑动在她肩上,那不是手指,那是五股暖暖的电流……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5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2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5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3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5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4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5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5 ·1 马超然果然一反常态,变得气定神傲起来。 这天早上刚上班,马超然就打电话让普天成上去。进了办公室,普天成看见马超然新换了件衬衫,收拾得很精神,头发也刚刚理过,脸上像是做了保养,整个人容光焕发,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普天成还未说话,马超然就发起了脾气,“怎么搞的,安排你们把这次督查情况汇总一下,整理成材料,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普天成有点纳闷,马超然从未给自己安排过什么工作,整理材料的事,更是没说,便道:“马书记可能记错了,整理材料的事,您没说。”“我没说?”马超然瞪了普天成一眼,语气更坏了,“开完会我就交代了墨秘书长,是不是我要给每位秘书长都说?”普天成尴尬一笑,“这倒未必,墨秘书长没跟我说,我以为……”“以为以为,你们总是以为,工作是想当然的?”普天成明知道他是找碴儿,却也不好争辩,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批评。 “天成同志,你是秘书长,要统揽全局是不,你不会也把自己当成专职秘书吧?” 这话的用意很明显,也不应该是省委副书记的水平。普天成垂下头,他已想好,不论马超然说什么,他都用沉默回答好了。 马超然又批评了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换了口气说:“最近省里发生这么多事,天成啊,我们不应该装哑巴,装哑巴,老百姓不答应,中央也不答应。前几天我听说,大华有个职工跳楼自杀了,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为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是个别外资企业以老大自居,他们只要优惠不要规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他们却从不兑现诺言,这样下去,很可怕。” 普天成不好装哑巴了,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大华的情况我不太熟悉,不过那位职工自杀好像跟大华没关系,听说是感情问题。” “感情问题?这种鬼话骗得了谁!财务总监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公安正在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公安,哼!”马超然很不屑地哼一声,忽地意识到是在普天成面前,又道,“但愿能有一个让老百姓心服的结论。” “马书记不会对公安也不放心吧?” “我对谁都放心,我就怕有人把黑的描成白的,把方的硬是说成圆的。天成,这样的事在海东不是没发生过,你我都是党的高层领导干部,得提高警惕啊。”马超然左一声天成右一声天成,听上去像是拿普天成当自己人,其实,他是有意将这些话说出来,巴不得普天成回头就能转述给宋瀚林。马超然也算是想明白了,他跟宋瀚林之间的战争,迟早要爆发出来,与其让宋瀚林主动还不如自己先行一步,抢占制高点。有了那张磁卡,马超然信心倍增,一个拿国家和一毛、三毛几万职工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凭什么要让他在权力的舞台上颐指气使?这不公平,绝对不公平!马超然尽管还没想好对付宋瀚林的办法,但他要传递给宋瀚林一个信息,海东不能让宋瀚林一个人说了算,他马超然也不是等闲之辈,逼急了,他也会咬人! 普天成佯装谦卑地频频点头,目光,却阴阴扫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今天的表现,在跟秋燕妮会过面的那晚,他就想到了。他就怕马超然不跳。藏在深处的对手总是难防,只要对手一出击,好办法也就顺应而生。坦率地讲,普天成是不怕马超然的。海东班子中,最让他揣摩不透的是路波,那人复杂啊,藏得也深,其他人,还没到对瀚林书记和他构成威胁的份上。 这么想着,他就笑了,语气也是格外地温顺,“马书记讲得好,这些话我应该牢记在心,时刻给自己敲警钟。”马超然听了舒服,太舒服了,普天成是谁,按他的话说,是宋瀚林的走狗,不,宋瀚林养的一只看家狗。这只狗不但狠毒,还很阴险,也很自负。在他的记忆里,普天成是一个不会轻易向别人弯腰的人,但是,他让普天成弯了腰,哪怕普天成是假装的,他也弯了腰,弯了腰啊。弯腰就证明他心虚,宋瀚林也一定心虚。马超然想让这样的时刻多延长一些,他要好好捉弄普天成一番,出出心里那口恶气。普天成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马书记的工作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听马书记教诲。”马超然不想让普天成走,却也不能拖住他,只道:“好吧天成,今天这些话,我希望你不要外传,只当是我们之间交交底。天成啊,可能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马超然却是拿你当朋友的,朋友之间,说错了也别往心里去。” “哪能呢,马书记您太客气了,这些教诲,我在别处想听还听不到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那个材料,你还是辛苦一下。老墨这人,工作总是拖拖拉拉,你要批评他。” 普天成掩住内心的反感,他想,马超然最后这句话,可能是真话。如果普天成没有记错,马超然已经有段时间没在省里或中央的报刊上发表署名文章了,也就是说,他有段时间没向外界传达他的声音了,而省里其他领导,特别是国平副省长,最近这方面很活跃。马超然一定是发急,他在等米下锅呢。普天成笑笑,道:“墨秘书长可能也是忙,把领导交代的工作忘了,我们这就加班,尽快把材料报您这里。” 普天成这样说,马超然也就不好说啥了,只道:“那好吧,回头你给墨秘书长提个醒,再有情绪,工作还是不能耽搁。” “墨秘书长怎么会有情绪呢,不会的,秘书长的任务就是一切为了领导,这点请马书记放心。” 面对圆滑而又狠辣的普天成,马超然更多的时候是无奈,宋瀚林何以骄横跋扈,还不是有一个能为他赴汤蹈火出事又能擦屁股的普天成。这么想着,他又把恨转嫁到墨彬身上,怪只怪自己手下没人啊,于是便带几分伤感地道:“但愿吧。” 普天成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又盯住那尊陶器发呆。每次受了气,或遇到什么窝心事,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会盯住那尊陶器。这么多年,已成为习惯,仿佛那陶器能帮他化解开这些积怨,打通一些自己打不通的环节。马超然这顿气,胀得他难受,却又不好明明白白吐出来,还得把它心平气和地消化掉,这就是普天成的过人之处。如果每个人的气都生,秘书长这个角色,就无法担任了,因为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问题,给你气受。不管省里还是市里,有两个官最不好当,一个是秘书长,另一个是信访办主任。只要能把这两个官当好,其他的官,都不在话下,这是普天成总结出的经验。这两个职位共同的特点,就是受气,受形形**的气,受了还不能露出来,更不能表现在工作当中,和颜悦色地受气,这便是功夫。受气和忍气的过程中,自己的肚量就大了,境界也就高了。就像这尊陶器,不论你往它肚里灌什么,它总会沉默,不发作是它最大的优点。 李源进来了,看见他发呆,笑着问:“又在思考啊?”普天成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哲学家,思考的事轮不上我。”李源听他话头不对,知道定是受了委屈。刚才普天成到马超然那里,他是看见了的,所以才赶过来。秘书长之间都有一种默契,一个受了气,就有关系亲密的人来慰问你,与你共同承担,算是惺惺相惜吧。你要是得了宠,却没人敢跑来跟你分享。官场的事,很多都是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荣华。毕竟它是官场,跟黑道什么的还有点不同。当然,李源也有自己的目的,李源虽是一忠厚老实之人,但不是说他没想法。最近调整班子,大家都跃跃欲试,搅得他心里也痒痒,下面弄个书记虽然离高层是远了,但细想起来,却是近了,李源在动这个脑子。 “他最近抖起来了,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呢。”李源笑眯眯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被李源的表情逗笑,挖苦道:“挨了训是不是心里很舒服?”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呢?过去大臣挨了板子,还得谢主宠恩呢。” “没正形。”普天成白了一眼李源,知道这话不便多说,就问,“老墨呢,最近怎么不见人?” 李源呵呵笑着,一副坏笑染挂在脸上,“你还找他呢,他捉奸去了。” “捉奸?”普天成让李源这句话给弄糊涂了。李源是个不善玩笑的人,不过有时开起来,也有几分恶毒。他在琢磨这句话的真假,李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也是昨晚才听说的,肖远红在下面有了外遇,对方好像只是个小局长,老墨觉得颜面没处放,又不敢声张,这才悄悄赶到南怀,这阵说不定,正跟肖远红斗呢。” 肖远红会有外遇,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假啊?普天成认真望住李源,想从他脸上望出一丝破绽来。 李源贼贼地一笑,“不相信是吧,这事我也不相信。” “不相信你还说。”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普天成就觉得奇怪了,就算肖远红在下面有外遇,墨彬会把这事吵这么响?天下不会有对绿帽子感兴趣的男人吧。 “我只是如实奉告,至于真假,还有待你大领导来辨别。”李源说完,信手拿起一张报纸,报纸上正好有起奸夫**案。**串通奸夫,将自家男人三百多万骗了去。李源看得发笑,“这年头,啥事怪出啥事。” 普天成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墨彬这些天不见人影,他还以为是马超然安排了重要工作,或者躲哪儿做文章去了,原来去了南怀。肖远红在南怀下面的普安县任常务副县长,前阵子听南怀方面说,肖远红马上要升,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了。这事真是蹊跷,想了一会儿,普天成说:“没那么邪乎吧,肖远红也算个有眼光的人,会看上一小局长?” 李源依旧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心气再高的女人,逼上顺眼的男人,还是迈不动步子。” “就你有经验,道听途说!” “这话可不敢乱说,再怎么着,老墨也是咱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兄弟,绿帽子可不敢乱戴。” “你这张嘴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岔开话题,“超然同志让我们整理一下上次督查党风党性教育的情况,这事你辛苦一下。” “瀚林书记不是已安排给政研室余主任了么?” “两码事。” “那好,我这就整理去。”李源说完就走了,普天成却久长地收不回心思。墨彬跋山涉水跑去抓奸,这事太有些离谱。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了普安。 蒋婷婷的家就在普安! 原来如此! 普天成抓起电话,打给南怀常务副市长孟杰伦。最近到他家来的人中,就有孟杰伦。他查过,孟杰伦那张卡数额最大。前些天,普天成想打电话让孟杰伦来一次,把卡拿回去。数目大了并不是好事,普天成有经验,也有教训。后来一想南怀班子的现状,他又没打。暂时先放下吧,等调整完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电话很快通了,普天成说:“是杰伦吗,我是普天成。” 一听是普天成的声音,孟杰伦那边兴奋得话都说不连贯了,连着喊了几声秘书长,最后才问:“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没啥,墨秘书长去了南怀,搞调研,想让你尽点地主之谊,生活上多照顾一下。” 孟杰伦那边突然没了声息,过了好长一会儿,才道:“墨秘书长来了南怀,没听说啊。” “是么?”普天成当下心里就有了底,不过既然演戏,就得把它演完,于是便说,“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墨秘书长这都去几天了,你这个副市长,怎么能不知道呢?” 孟杰伦立刻说:“秘书长,您别吓我了,就算我工作再失职,领导下来了,也不可能听不到消息啊。” “他真的没去?” “没来,我敢肯定。” 按说到这儿就该挂电话了,普天成却没挂,多问了一句:“对了杰伦,肖远红怎么回事,堂堂一个副县长,怎么能搞出乱七八糟的事?” “这……”孟杰伦犯了犹豫,过了一会儿,道,“秘书长您是指她跟叶冬松的事吧?” “那个叶冬松到底什么人,怎么能传出这样的绯闻呢?” “叶冬松是普安县交通局长,远红副县长主管交通这一块儿,所以……” “主管就要惹出绯闻来啊,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 “这个嘛……”孟杰伦吭了一会儿,道,“起先我们也以为是谣言,但据普安的同志讲,远红副县长跟叶冬松是走得有点近,加上交通这一块儿又敏感,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 “到底有没有嘛?!” “有。”孟杰伦给了普天成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复。他接着说:“无风不起浪,他们两人在宾馆开房,让警察堵了门,这事闹得市上很没面子。” 又是警察!不用多问,普天成就能猜得出,肖远红在下面开罪了人,是有人故意出她丑。不过肖远红真跟一个局长睡在一起,这事还是让普天成惊讶。自古以来只有上睡,哪有下睡的道理,看来,这个叶冬松也非等闲之辈啊。 孟杰伦没把详细情况讲给普天成,这种事,真是不好讲。普安这两年交通项目多,肖远红和叶冬松一时成了红人。因为有墨彬这棵大树,肖远红自然不把县上其他领导放眼里,做事就有些专横。去年年底,普安又有一条公路开工,县长吴大亮原想把工程包给宏运建筑的马永礼,不料公开招标时,肖远红和叶冬松合起手来,将马永礼的公司淘汰出去,而将工程发包给另一家叫万通的公司。据说,万通公司老板是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的亲属,这事倒也在理,只是惹恼了县长吴大亮和宏远公司的马永礼。不争气的是,肖远红和比她小八岁的叶冬松在工作中撞出了爱情的火花,两人一时控制不住,燃起了爱火,结果就给了马永礼报复的机会。县公安局长是马永礼的小舅子,马永礼一个电话,警察就堵在了门上。县长吴大亮也把这事做得好,警察向他报告后,他没找任何人商量,而是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墨彬。等市里人知道时,肖远红跟吴大亮已翻了脸。肖远红骂吴大亮假公济私,吴大亮争辩说:“是警察扫黄,不小心扫到了你们,怎么成我假公济私了?”肖远红大约也觉得在普安蹲不下去了,索性撕破脸,狠狠跟吴大亮干了一仗。 这种事市上只能听听,谁也不好说什么,只当发生了一场小误会,或者有人搞了一个恶作剧,私底下大家笑说几句,逗逗乐。但墨彬亲自跑到普安去,孟杰伦还真没听说。 也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吧。 墨彬到普安,到底是为了老婆还是为嫖幼案,普天成一时也不好判断。但这件事提醒了他,对方也在活动,不可掉以轻心。 罗恬自杀案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罗恬是孤儿,父母在生下她的第二年,双双出车祸死了。汪明阳告诉普天成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涌上一层对罗恬的怜惜之感,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人,最终仍然孤零零地走了,既没有人送她,也没有人为她流泪。人生有时候,其实就是一个凄凉的圆,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不过也好,普天成一直担心家属闹事,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有些多余。汪明阳说,火化的时候,郑斌源去了,是他把罗恬的骨灰送到了公墓。普天成一阵感动,郑斌源还算一个男人,他这一送,罗恬也算是瞑目了吧。 “她前夫呢,你们没通知?”罗恬跟前夫没孩子,如果她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的话,就应该是她前夫。 “通知了,这家伙简直不是人,我们打电话找他,他居然狂骂不止,说死了就死了,关他屁事。”汪明阳愤愤地说。 普天成苦笑了一声,夫妻是前世造的孽,是冤家,婚散了仇未散,看来这男人要恨她到地狱里去了。 “老郑呢,他情绪怎么样?”普天成担心郑斌源,这些天他打电话,郑斌源总是不接,看来,罗恬的死对他震动很大。 “他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说话。对了,按照你的指示,公安这次没难为他。”汪明阳一副急于表功的样子。 “又不是他把人家推下了楼,难为他什么。” 普天成并没把其他事告诉汪明阳,汪明阳这种人,办具体事行,一上升到谋略的层次,他的智慧就不够用了。该瞒他的事,必须瞒。 “对了,还有个情况,我得跟秘书长汇报一下。”汪明阳又说。 “什么情况?” “我听市公安局的同志讲,超然副书记前些天去过市局,他对此案很重视,还指示市局,一定要查清死因,要保护好证据。” “证据?”普天成怪模怪样看住汪明阳。汪明阳呵呵一笑,“超然书记把遗物叫做证据,还让市局写一份材料,报他那儿。” “写了没?” “写了。” “写了?” “请秘书长放心,材料我是把了关的,等于就是向超然书记报了一份死亡结论书。还有,那张卡我也换出来了,放您这儿吧?” “放我这儿不合适吧?” “秘书长这里不合适,那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汪明阳说着,将那张磁卡拿出来。这也是普天成命令过的,必须得把磁卡拿到手,不留任何后患。 普天成想了想,还是接住了磁卡,这东西放谁手里,他都不放心。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秘书长绝对放心,如果这点事都办不妥,我还当什么副局长。” 普天成长舒一口气,马超然打罗恬的主意,这想法也太简单了。就凭一个罗恬,能掀起风浪?但他不能阻止马超然,还要暗暗给他添把火,让马超然更变本加厉一些。普天成相信,大华海东背后,绝不止是一个瀚林书记,海东上下,跟大华关系暧昧的,多。特别是目前该项目由国平副省长分管,马超然这样做,国平副省长首先不会答应。 众怒难犯。马超然既然想犯,就鼓励他去犯好了。 想到这儿,普天成将那张磁卡丢进碎纸机,看着碎屑飞出,他仿佛看到,超然副书记的一场美梦破碎了。 ·2 普天成打电话给乔若瑄,想让她近期回来一趟。那天于川庆一句话,还是点醒了他,不能跟路波省长把距离拉得太开。他想让乔若瑄回来,两人一同去路波省长家。他把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幅从朋友那儿弄的字画,还有两罐经他重新包装后的茶叶。电话通着,乔若瑄不接,再打,乔若瑄竟关了机。 普天成觉得反常,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王静育说。乔若瑄去了北京。 “啥时去的?”普天成好不惊讶。 “上周五,估计也该回来了。”王静育说。 “她去北京做什么?” 王静育笑笑,没正面回答,只说是:“不是一般的事吧。” 这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坚信,乔若瑄去北京,绝不是公干,一定是找他父亲的老关系去了。瀚林书记迟迟不将调整班子的信息透露给他,普天成料定跟乔若瑄有关。有时候瀚林书记也有点拿乔若瑄没办法,说轻了,她不听;说重了,她就去北京。反正那些关系瀚林书记能找,她也能找,有时候她去了,人家反而更亲热一些。 看来乔若瑄是孤注一掷,非要在广怀干下去了。 普天成又问广怀最近的情况,特别是杜汉武书记最近的表现。王静育笑着说:“乔市长刚走,杜书记也走了,也是去北京。” “怎么都往北京跑?”普天成猛地就来了气。 “都是这次调整闹的,省里迟迟不出方案,下面的人哪能安下心来?不只是广怀如此,我听说其他市也差不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乱弹琴!”普天成愤而将电话挂了。过了半天,他又觉不该跟王静育发脾气。王静育几次打电话想到省城来,都被他严厉拒绝。现在想一想,杜汉武和乔若瑄都不能安下心来,王静育就能安下来? 这不是个好兆头啊!莫名地,普天成就替这次调整担忧起来。上面捂着的本意就是不让下面乱活动,但事实恰恰相反,你把盖子捂得越紧,下面越没底,就越想活动。省里吃不到定心丸,索性就去北京,反正现在关系千丝万缕,一个看似很平常的人冷不丁背后就跳出一个大关系,何况杜汉武他们。活动是会带来负面作用的,扯起的秧越多,处理起来就越乱,到时也就越被动。不知道这些问题瀚林书记想到没? 星期三上午,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瀚林书记的电话就到了,让他去一趟十二楼。普天成一阵欣喜,心想,瀚林书记总算要跟他交底了。谁知到了十二楼,瀚林书记却拿出一份材料,口气不太友好地冲他说:“这是余大主任写的材料,你拿回去看看。”普天成一看,正是上次瀚林书记交代给余诗伦的那项工作,有关党风党性教育的,便说:“余大主任写的东西,一定错不了,行,我拿回去学习学习。” “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下周一以前,要把相关文件发下去。另外,你们准备一下,在省里几家媒体做些宣传,要让这次活动再掀**。党风党性教育轻视不得,一定要让这次活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下一步,要把重点放到治理整顿上来,一边造声势,一边集中整顿。目前我们的各级班子,不和谐因素太多了,有的同志思想滑坡严重,自己对自己要求不严,跟组织公开唱反调。更有甚者,违法乱纪,给党和人民脸上抹黑,对此现象,我们要高度重视。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迁就,该处理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瀚林书记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的,普天成听得心里一紧又一紧,瀚林书记无疑是在暗示他,一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等瀚林书记说完,他对下一步工作,也有了一个大致判断。看来,班子所以迟迟不调整,是另有原因。 “知道了,我马上安排。”说完,普天成又等了一会儿,不见瀚林书记有跟他交底的意思,只好告辞出来。回到办公室,他又将瀚林书记的话咀嚼一番,感觉能从这番话里悟出点什么了,才低头看余诗伦写的材料。 普天成完全高估了余诗伦,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瀚林书记一定在后悔,怎么能把此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来呢?政研室主任说重要,重要不到哪里;说不重要,那也不符合实际。如今工作不止是怎么干,更重要的,在于怎么总结,怎么宣传。特别到了省里这一级,政研室的工作就不仅仅是总结或宣传,更多的,要形成思想,形成理论体系。一个没有理论体系的省委书记算不得称职的省委书记,一个没有思想的省委书记是没有分量的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的思想或理论体系来自哪里,正是来自政研室这帮笔杆子们。 可余诗伦写的这是什么材料啊,普天成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感觉在读中学生作文,不是说文笔多差,余诗伦的文笔很好,好得都能写诗了,如果让他当一个诗刊的主编,绝对能胜任。可是瀚林书记要的是诗么?普天成想不明白,余诗伦在党校工作多年,就算没写过这方面的材料,总也读过一些社论吧,至少每年的**工作报告他是要看的吧,领导讲话或署名文章也应该看过一些吧,怎么就? 他豪情万丈,谈了一大堆存在的问题,细一看,全是个人牢骚。什么大吃二喝,什么走马观花,什么瞒天过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等等,很像是一个书生在骂街,又像一个正经人评论模特走秀,不是露得多了就是穿得少了。普天成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这样的文章还是头一次看到,新鲜倒是新鲜,但差点没酸掉大牙。 瀚林书记也有走眼的时候啊,看来,谁也不是圣人。他又一想,可能推举余诗伦的那人对余诗伦太不了解,等于是卖了瀚林书记一当。 这样的材料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怪不得瀚林书记给他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尊容。普天成这阵想起来,忍不住就想发笑。这些日子,碍着瀚林书记的面子,普天成对余诗伦是又客气又尊重,在省委给足了他面子,看来,面子有时候也不是乱给的,会害人。 他将余诗伦的材料扔到一边,现在他明白瀚林书记的意思了,瀚林书记等于是把皮球又踢到了他怀里。幸亏那次会议开完后,他就连夜将材料整理了出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习惯,只是考虑到瀚林书记将此项工作交付了余诗伦,他才没把写好的材料拿出来。普天成决定晚上再润色一番,把瀚林书记刚才那番话的中心思想贯彻进去,明天一早拿上去。 到了晚上,普天成关掉手机,沏上一杯浓茶,开始润色那份材料。普天成这一生,大半时间就是在书桌上度过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当一位科学家,但普天成对数学不感兴趣,自己也觉得成不了科学家。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再后来,梦想发生转变,他迷恋于哲学,想当一位哲学家,或者去大学当一名哲学教授,传播他的思想。但阴差阳错,他走了仕途,这一走,他的人生就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初他是靠笔杆子起家,给人当秘书。他迷恋文字,尽管官场文字十分枯燥,有些甚至是空话、套话,但普天成总能从中找到乐趣,把空话、套话写成十分有意义的话。瀚林书记正是看中他这一点,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阴谋家,这从文字的气息里就能看出来。普天成知道瀚林书记不是在嘲讽他,瀚林书记尽管比他大几岁,但两人大学是前脚后脚上的,瀚林书记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普天成读的则是哲学,那时两人常常就中国的政治特色进行辩论。瀚林书记沉稳老练,说话不露破绽,普天成则喜欢设一些圈套,让瀚林书记钻进去。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军区大院里的两个玩伴,如今成了政治场上一对联盟。人生变化,真是说不清啊。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普天成听到客厅里有奇怪的声音,细一听像是哭声。他走出来,果真见卢小卉坐在沙发上哭鼻子。这丫头,三天笑两天哭的,搞什么鬼?普天成问了一句,卢小卉哭得越发凶了,小肩膀一抽一抽,两只眼睛已经红肿。下午吃饭她还好好的,没什么反常,这会儿怎么了? 普天成坐在沙发对面,认真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这个家,不允许哭哭啼啼。” 卢小卉止住了哭声,怯怯望住普天成。 “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病又犯了,这次怕治不好了。”半天后卢小卉说。 “不是下午都没事么,怎么?”普天成有几分惊讶。 “我弟弟刚打来电话,说昨天住了院。我妈得的是乳腺癌,弟弟说医院已经确诊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发出尖锐的痛。卢小卉家的情况他算是了解一些,一个让人同情的家庭,现在她母亲又查出是癌,真是不幸啊,怪不得她那么伤心。“你把眼泪擦了吧,哭解决不了问题。明天你回家,母亲生病,你这做女儿的应该在身边照顾。”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回去。”卢小卉突然说。 “……”普天成有点惊讶,诧异地盯住卢小卉。 “我弟弟考公务员,成绩明明比别人高,可是录取时没他,我爸听了很伤心。家里这个样子,我更不能回去。我一直瞒着家里,说自己在省城找到了好工作,现在回去,我没脸见爸妈。” 原来是这样啊。普天成长叹一声,心里忽然就对卢小卉多了一层同情。她弟弟的事,之前也跟他说过,说是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好像是第二,接下来要参加面试。普天成也只是听了听,并没在意。 “一次考不上不要紧,还有下次嘛,要紧的还是你母亲,实在不行,可以接到省城来治。”普天成安慰说。 “家里没有钱,就指望我打工挣钱呢。”卢小卉又哭了起来。 普天成就不好说什么了,钱,钱,钱,走到哪里也脱不了这个字。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道:“这样吧,你明天回去,如果县里条件差,就把你母亲接到省城来,医院我替你安排。钱嘛,暂时先由普叔给你垫上。” 卢小卉还是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哭了一阵,呜呜咽咽地说:“普叔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我哪能还拿您的钱。明天我就去卖血,我妈要是救不下,我也不活了……” “你这什么话,谁让你卖血了!”普天成猛地就生了气。他是听不得卖血两个字的,过敏。他在龟山当县长时,真就遇上过这么一件事,女儿为了救病重的父亲,隔一天就去卖血,去时拼命喝凉水。医院条件差,血源又紧张,也没察觉,等发现不对劲时,十七岁的女儿已不行了,过量抽血引发后遗症,没活一个月就死了。这事对他冲击很大,以后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总会痉挛,仿佛别人从他身上抽走了很多血。 普天成一阵安慰,卢小卉总算是不哭了,肿着一双眼说:“我听普叔的,可……” “啥也别说了,就这么办吧。” 安顿好卢小卉,普天成再次来到书房,可心再也静不下来。卢小卉家的遭遇深深刺激了他,母亲患癌,无钱医治,指望着儿女能撑得起这个家,儿子却又被潜规则潜了。一个农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据卢小卉说,她弟弟四年大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父亲迫不得已,到小煤窑背煤,差点被砸死在煤巷里。那个地方山大沟深,经济条件十分差,考学是唯一出路。可是考了学呢?数以万计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毕业那天便是失业那天。公务员考试成了独木桥,多少人挤在这座桥上,可最终结果呢? 这天晚上,普天成想了很多问题,最后竟把自己想得无法入睡。肥胖,高血压,失眠,是官场中人三大怕,其中尤以失眠最可怕。普天成吃过失眠的苦,吉东那些年,他是天天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四肢乏困,就是睡不着。后来经一位老中医细心调理,算是好点了,可是失眠还是像贼一样,出其不意袭击他。他起身,来到书房,打开一瓶药酒。这药酒也是老中医告诉他的一个秘方,睡前少喝一点,可以帮他放松,有助于睡眠。普天成倒了一大杯,喝下去,站在窗前,凝望住黑夜。深邃的黑夜像是藏着巨大的秘密,让人永远也猜不透。普天成喜欢在黑夜里思索,黑夜能把人的心掏空,也能让人的灵魂彻底处在无争无欲的干净状态。 普天成睡觉时,已经凌晨两点了。不知是累了的缘故,还是药酒的效力,总之,这次躺下他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闻到一股幽香,带着百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却很真实的栀子花香。梦中的他使劲嗅了几下,翻过身去。但那股香还在,越来越清晰,似乎还挟裹着别的一股什么味儿。跟着,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蠕动,软绵绵温乎乎的,一种类似于头发的东西撩得他浑身奇痒。等他意识到不是梦时,猛地翻起身,打开了灯。 普天成惊恐地发现,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而且是卢小卉。卢小卉也像是喝了酒,脸颊泛着红,一双醉眼朦朦胧胧。 “你在做什么?!”普天成惊叫一声,低头的一瞬,突然发现卢小卉什么也没穿,娇小玲珑的身子一丝不挂,完全呈现在他眼前,特别是少女那一对结实的**。他慌忙关了灯,“出去,你给我出去!” 卢小卉这次倒没慌,而是一把抱住了他,紧紧地将她玉女一般的身子贴在了他怀里,“叔,我没法报答您,您要了我吧……” “胡闹!”普天成像被烫着了一般,也顾不上羞耻,光着身子跳下床来,一边穿衣一边斥道,“你马上起来,回你房间去!” “叔……”卢小卉还不甘心,还在做努力。为了能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她喝了将近一瓶红酒,这阵,酒精正在燃烧她呢。 “我不是你叔,你走,马上离开这个家!” 卢小卉醒了,酒意去了一大半,瞬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她像溜进房间的一只小耗子,在猫歇斯底里的叫喊下,委屈而又害羞地走了。她美丽而饱满的身子在这间缺少女人的屋子里划了一个伤心的弧线。 普天成则像是刚从大难中逃离出来,惊魂难定。过了大约有二十分钟,他整整衣服,走出卧室,冲卢小卉那边喊:“你穿好衣服,出来。” 不一会儿,卢小卉出来了,穿戴得十分整齐,头低着,两只手勾一起,样子十分可怜。 “你坐下。”普天成说。 卢小卉没敢坐,也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怕,再就是羞耻。 “是不是王静育让你这样做的?”普天成的声音听上去很可怕。 卢小卉打个激灵,连忙摇摇头,“叔,不关王叔的事,是我……” “少叫我叔!”普天成喝了一声。 卢小卉吓得不知所措了。 “那我问你,是不是乔若瑄让你做的?”普天成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事情太突兀,他不能不多想。 “不是的,叔,您千万别乱猜,是我,我不争气,我……”卢小卉知道自己说不清,索性放声恸哭起来。 卢小卉一哭,普天成就缺了招数。从内心讲,他是不愿伤害这个女孩子的,他伤害的人已太多,说他恶贯满盈也不从为过,他知道上帝终有一天会惩罚他,但他不想再背上什么债。 “到底怎么回事?”他递给卢小卉一张纸巾,声音温和了一点。 卢小卉起先什么不肯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后来让普天成问急了,才说:“我想让叔给我弟弟找个工作,他没工作,我妈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这话不能好好说嘛,为什么要这样?!”普天成还是觉得卢小卉没讲实话,总觉得这是王静育或乔若瑄设的一个计,至于为什么要设计他,一时半会儿他还来不及细想。 “我弟弟说,顶了他的人是县长的侄子,其他录取上的,也都是送了礼的,我家没钱送,弟是我们家的希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伤心……” 说到这儿,普天成相信了。对一件事的相信,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对方的痛有足够的说服力让你去相信它。 普天成再次拿出一张纸巾,这次他没递给卢小卉,而是把卢小卉轻轻揽了过来,替她抹了泪。 “你是个好孩子,叔相信你,但这种蠢事,以后绝不许再做!” 卢小卉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就将电话打给王静育:“你马上来一趟,把卢小卉带回去。” “怎么了,秘书长,小卉没做错什么吧?” “让你带回去你就带回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王静育一听普天成说话的口气不对,不敢多嘴了,说他下午就到。 “对了,家里茶几上有点钱,你来了以后,代我到医院看看她母亲,市里如果能帮上忙,就替她母亲找家好一点的医院。” “我知道了,秘书长请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 等他再次回到家里时,就发现,人去楼空的家里好像真少了什么,让人压抑得要死。他在客厅里站了很久,又来到卢小卉睡过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又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连一根头发也没留下。 她把所有的痕迹都消除了。他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伤心,也觉得自己有点残忍。毕竟,那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啊。 后来他发现,卢小卉居然没拿钱。茶几上放了五千块钱,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吧,这个倔犟的孩子居然没拿。普天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抓起电话就骂王静育:“让你拿钱你为什么没拿?” “是小卉不让拿,这孩子,怎么才几天,就变了个人?”王静育委屈地说。 普天成生怕再说下去,说出一些胡话乱话来,只好狠着心把电话压了。 ·3 瀚林书记很快看完了普天成写的材料,他大发感慨:“天成啊,海东第一笔,真是非你莫属啊。”普天成谦虚道:“哪有那么多第一笔,书记是在批评我吧。” “我批评你做什么,我在想,真该让你办一期培训班,好好把这些笔杆子们培训一下。再不培训,这帮人都成老爷了。” “培训是党校的事,瀚林书记不会让我到党校去吧?”普天成借机想把话题往调整班子上引。哪知瀚林书记不上当,他说:“你这个建议倒不错,应该让党校办一期这个班。你还甭说,现在海东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笔杆子。” “那我这就安排?” “这事不用你操心了,交给宣传部去做。你马上安排下去,这份材料以办公厅名义下发,另外,你跟中央几家媒体联系一下,看能不能争取上个头条。” “上头条应该没问题吧,《党风建设》的主编是我的老朋友,我今天就跟他联系。” 说完材料的事,瀚林书记话题一转,问:“听说若瑄去了北京?” 普天成笑笑,“啥事也瞒不过书记,她这次去北京,连我也没告诉,我还是听下面人说的。” “若瑄是对我有意见,跑北京告我的状去了。昨天晚上,老首长还打电话教训我呢。” “不会吧,她哪敢告书记的状。” 瀚林书记长叹一声,“你这个夫人啊,跟小时候一点都不像了,我们几个中,数她变化最大。” 瀚林书记一提小时候,普天成的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仿佛,他又听到那脆生生的声音:“瀚林哥哥,瀚林哥哥……”瀚林书记意犹未尽,又说了一些关于小时候的事,还顺带问了一句郑斌源。普天成把郑斌源最近的情况如实告诉了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沉默良久,道:“我始终想不通,应该把他当人才呢还是把他当蠢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让人惋惜啊。” “老郑性格比较固执,做事喜欢钻牛角尖,再者,他是知识分子,跟我不同,书记还是多原谅他吧。” “我原谅顶什么用,让他到轻工研究所去,组织部找他谈话,他居然说,要到**来养老,说前半辈子卖给企业了,后半辈子不能太亏。这种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 普天成脸一白,组织部找郑斌源谈话的事,郑斌源没告诉他,他怕这件事黄了,忙说:“书记给组织部做做工作吧,得找个地方把他安置了,要不然,他下半辈子真成问题。” 瀚林书记苦笑道:“别人是争抢,他呢,两腿蹬住不往前迈。天成啊,你说得对,我们也得替他下半辈子着想。这样吧,抽空你再跟他谈谈,我让组织部抽时间再找他谈一次,实在不行,就直接下文。” “行,我抓紧跟他谈。”普天成说着,拿出余诗伦写的那份材料,请示道,“这个怎么办?” 瀚林书记看了一眼,“直接退给他吧。” 普天成只好拿着材料回到了办公室。真要把材料退给余诗伦,普天成反倒为难起来,这等于是在打击余诗伦。余诗伦这些日子指不定有多心潮澎湃,他了解这种人,心气高傲不说,还很自负。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太把自己当碟菜了。这种人你还不好开导他,更不能说他写得不行。普天成想了想,抓起电话,打给政研室。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普天成记起她姓杨,就说:“杨秘书么,我是普天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多时,杨秘书进来了,普天成拿出材料说:“这份材料你拿回去,让政研室的同志们多学习。”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就低下头处理起了文件。杨秘书拿着材料走了。普天成原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么掩盖过去,谁知第二天一上班,余诗伦就理直气壮进来了,开口就问:“请问秘书长,我这材料哪里有问题?” 普天成装作糊涂:“谁说有问题了,你怎么能这么理解?” “是我这么理解还是秘书长你这么理解,昨天全政研室的同志都在议论这材料。” “议论是好事,证明大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嘛。” “我不这么认为。”余诗伦声音很高地说。 “余主任怎么认为?” “我认为有人故意,是想在政研室同志面前贬低我。” 普天成有些不悦了,带点脾气说:“余主任,我是让大家学习和探讨,不是在贬低谁,有这么贬低别人的吗?” “有,别人我不敢说,你普大秘书长就很难说。” 这话明显是在挑衅,普天成压住心中的火,“既然余主任这么想,那就让政研室把材料拿回来。” “那材料我是写给瀚林书记的,不是写给哪个秘书长的!”余诗伦越说越离谱,他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跟这种人生气,实在划不来。“行,你就直接呈给瀚林书记吧。” “我呈了,可有人愣说我写得像诗,像革命口号。” 普天成哭笑不得,他想,这话一定是政研室哪位宝贝说的,了不得,连这文章像诗都能看出来,应该培养。他转向余诗伦,“余主任,把关材料是秘书长的职责,如果余主任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环节,我劝你还是多学习一下。” “学习,你以为我没有学习?”余诗伦激动得不能自已了,高声辩道,“我就看不惯你们写的那一套,八股文,套话空话,大话虚话,没一句实的,有问题不敢碰,有错误不敢点出来,冠冕堂皇,上上下下一个口径,一点自己的思想都没有!”—— “够了!”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李源闻声进来了,一看是余诗伦,就知道怎么回声,劝了几句,将余诗伦推了出去,回头跟普天成说:“你跟他吵什么,这人毛病不少,甭跟他一般见识。” “是我跟他一般见识吗?” “不是不是,我了解他,这人典型的书呆子,真不知道书记怎么把他给调了进来,我们遭罪啊,摊上这种木头脑子。”李源说了半天好话,算是把普天成肚子里的火说没了。想想也是,跟余诗伦这种人,发什么火呢?思想,你以为你写的那就叫思想?还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配有思想,如果谁都想有思想,这世界还不得乱套?海东省也只能瀚林书记一个人有思想,就连路波省长,怕都不敢说有思想,你一个余诗伦,就跑来跟我谈思想?还说这材料是用心写的,花了不少心血。哼,材料是用心写的?是用脑子写的! 心里骂完了,火也就泄了,他望住李源说:“你我遇着高人了,以后,有苦头吃。” 李源也是忧心忡忡,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怎么着也不舒服啊。那天他看见余诗伦在超然书记办公室里高谈阔论,好像在说这次班子调整的事,超然书记明明知道这事不该在办公室公开谈论,还是故意把话题抛出来,让余诗伦豪情万丈地在那儿表演。他摇摇头,走开了。普天成说余诗伦是个书呆子,在李源看来,此人简直就一二百五! 大华海东终于要开工了,消息传来,令人无比振奋。周国平让普天成协助搞一下开工庆典仪式,说这是一件大事情,不能马虎,得把省里的力量都调动起来,特别是像普天成这样的力量。普天成并不感觉周国平在挖苦他,只是他不想参与到此项工作中去,就道:“让李源协助吧,我出面不大好。”周国平没想到普天成会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马超然,一定是因他而起。马超然最近跟普天成的矛盾,周国平也听说了一些,当然,他听说的远不止这一点,马超然在背后搞小动作,周国平早已有所警觉,只是从未表露出来。有天跟马超然在同一桌上吃饭,接待建设部几位司长,马超然别有用心讲了一个段子,周国平明明知道马超然在影射他,却笑得前仰后合,还奉承道:“经典,真经典,超然副书记讲的段子,就是跟人不一样。”他毫无戒备和防范的姿态让马超然也禁不住恍惚,此人,真的如人们所说,只是一杆枪么?周国平在大华海东项目上采取一系列果断措施,让人们对他刮目相看,有人说他太过激,讨好瀚林书记讨好得过了头;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杆枪,只管往外发子弹,子弹却是瀚林书记装的,打谁,怎么打,由不得他。这些话听多了,马超然也失去判断力,感到越来越看不懂海东的格局了。普天成婉言相拒,周国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但他又不能勉强,毕竟普天成是省委这边的,不归他调配,只道:“秘书长如果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参加了。不过,你可得把好点子传授给李源。”普天成笑说:“哪有什么不方便,省长不是在批评我吧?”周国平说:“批评谁也不敢批评你秘书长,我是心虚啊,你不参与进来,我这心里就没底。”普天成道:“放心吧,有川庆跟李秘书长两员大将,你还担心什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国平副省长还没谱。接完电话,普天成把李源叫来,两人就开工仪式各项工作从头到尾缕了一遍,该注意的事项,一一拿笔列出,最后又把对策和防范措施都考实了一遍。普天成再三叮嘱李源,这个项目虽然不是海东最大,却是省里最付出心血的,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跟李源交了底,普天成还不放心,他寻思着,该找郑斌源谈谈,一毛、三毛职工虽说拿到了超乎预期的补偿,能安置的职工,省、市两级也都想办法做了安置,总体讲情绪是稳定了,但很难保证他们不会在开工仪式上再玩什么新的花样,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哪怕一丁点儿的疏漏,都能引来大乱,这方面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下午下班,普天成正想着是不是到郑斌源家去一趟,从他那里再掏点实话,郑斌源的电话却到了。 “想曹操曹操就到啊。”普天成接通电话,乐呵呵说了一句。 “你会想我?”郑斌源带着怪诞的口气说。 “想,天天在想,我不想你想谁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我这背运,都是你带来的。”郑斌源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在哪儿,我请你吃饭。” “在你家楼门口。” “你跑我家去做什么?”普天成有点惊讶。 “蹭饭吃啊,难道我连蹭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郑斌源慢条斯理地说。 “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蹭呢,家里冷灰死灶,哪有饭吃,你往外走,我马上到。” “不想到外面,就让你家保姆做。” “你给我雇的保姆啊,小卉走了。”一说小卉,普天成的心又黯然起来,小姑娘回去有些日子了,也不知她母亲的病情怎样了。王静育这王八蛋,把人带走连个话也没有。车子很快到了家属区大门口,郑斌源就站在大门边,形容枯槁,感觉像个上访的。普天成叹了一声,男人要是没了老婆,精气神一半就没了。又一想,这话也不太对,自己虽然有老婆,可跟没有差不多,乔大市长从来不过问他的生活,衣食住行完全靠他自理。 郑斌源上了车,普天成让司机往白云宾馆开,掏出电话,给白玉双发了条短信,让她准备一包间,他跟客人马上到。到了地方,白玉双已等在门口,看见郑斌源,眉头皱了皱,郑斌源也没好气地瞪了白玉双一眼。但凡跟普天成有来往的女人,郑斌源都冷眼相对,怎么也友好不起来,似乎,他是乔大市长的保护神。到了包间,白玉双忙着端茶递烟,隔空将目光扫到郑斌源脸上。她是第一次见普天成同如此邋遢的男人一块吃饭,心里充满好奇。郑斌源被白玉双望得难受,没好气地说:“你这里没有服务员啊?”普天成知道他是难堪了,说:“玉双你忙你的,叫服务员来就行了。”白玉双知趣地走了,普天成挖苦道:“你还知道脸红?” 郑斌源不服气地说:“我脸红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四处撒网,天天捕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道,“你就不能打扮整洁一点,看看你的样子,跟叫花子差不多。” “换了马甲就能成绅士?伪君子!” “你骂谁呢?” “骂该骂的人。” “真成疯狗了,见谁都咬,懒得跟你说。” “我还想得狂犬病呢,咬死这个世界。” “那你去咬啊,一针疫苗下去,你就完蛋。” “最好给我打一针失明剂,让我双眼瞎掉,眼不见为净。” 两人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行了,郑大所长,光抱怨不顶用,还是想想哪天去上任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连吃饭都成问题。” “那地方我不去!” “想到国务院啊,就你这样子去了,天安门广场都到不了,就得让人家当盲流抓回来。” “然后把我关进疯人院,这样你们就心安了。” “这倒是个办法,哪天跟民政部门说说。” “天下狠不过你普教父,真想不通,乔大市长怎么看上你这么一个……”郑斌源差点说出“无赖”两个字。 “我也纳闷呢,以前我想不通妙琪离开你的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她怕自己也疯掉。” “少提她,闹心!” “闹心你还惦着人家?最近联系没,要不要我再做一次媒人?”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眼睛太花了会出问题,为女人翻船,会笑死对手的。” “笑不死你就行,是不是又瞅上啥地方了?”普天成不想斗嘴,没意思,虽不伤和气,却伤气氛。他今天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掌握一毛、三毛职工的真实动态,二是把郑斌源的工作敲定下来。 “我想到大华海东去,前提是必须担任总经理。”郑斌源出乎意料地说。 “你疯了啊,别人躲还来不及,你想自投罗网?” 郑斌源反看住普天成,冷笑道:“你怕了是不,不是你跟姓秋的一直想把我拉进泥潭么,我现在成全你们。” 普天成不说话了,他相信,郑斌源这番话,绝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他去大华海东,一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让你去大华,是大华需要你这样的帅才,现在情况不一样,你去了,不但帮不了大华,反而会弄得乌烟瘴气。” “我如果非要去呢?”郑斌源不听劝,反而较了劲。 普天成也不客气,“郑斌源同志,我明确告诉你,你去不了大华。大华是外资企业,不是以前的一毛,你想去就想去,你也太把自己当菜了吧?” 郑斌源的脸色暗了,刚才他还趾高气扬,普天成一番话,立马就让他气短许多。他可怜巴巴望住普天成,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不在自己手里掌握了。普天成说得对,不是他想去大华就能去得了大华,他算老几啊,充其量失败者一个,下岗职工!半天,他徒然叹口气,“看来,我只有服从你们的安排了。” “没人强迫你,组织部的红头文件也不是发不出去。你哪怕上街摆小摊,也没人阻挡你。” 郑斌源再也不敢斗嘴了,斗志似乎在瞬间失去。最近他经历了太多,那些原来拿他当救星的一毛职工,因为突然拿到了更多的钱,不但不领他的情,反倒转过来埋怨他,说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本来就是向着职工的。这倒也是小事,郑斌源本来就没打算让谁知情,他是为某种正义而战。但罗恬的死,让他顿然明白,正义其实是个很虚无的东西,你越是追寻它,它离你反而越远。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就让原本自负的郑斌源心虚,他再坚持下去,有意思么?或者,他这种坚持,有意义么? 普天成这些话,等于是从另一个方向点醒了他,他不得不承认,普天成是现实的,但也是正确的,至少在这个势利和麻木堆积起来的世界里,普天成的话就成了真理。 成了真理啊。 郑斌源再次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把话说完。普天成却突然话峰一转,再次提起了屈妙琪,“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妙琪?” 郑斌源这次没说闹心,而是忧伤地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 “问这个干什么?” “瀚林书记交给我的任务。”普天成如实做了回答。 瀚林书记?郑斌源就更搞不懂了,普天成,宋瀚林,这两个被自己诅咒过千遍万遍的人,两个权力的持有者,海东政坛的总导演和总策划,怎么会有心情想起屈妙琪,怎么会有心情来关心他?想着想着,他脑子里蓦然就闪出一张脸来,等他看清时,竟是妻子屈妙琪恨铁不成钢的脸! 屈妙琪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少提醒他,也没少讽刺他。让他跟着普天成学,几乎是屈妙琪的一个梦想。 “我真想不通,你们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天上地下!” “看看人家普天成,跟瀚林书记跟得多紧,哪像你,鞭子赶你都赶不到跟前。” “你清高,你正直,你是救世主,全世界都昏睡着,就你郑斌源清醒。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的清醒是小儿科,学学人家普天成吧,人家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郑斌源奋力摇头,想把这些话驱开,想让这些声音离他远点。他不能妥协,绝不能!可是,可是,他的坚持还有意义吗,谁还在乎他妥协不妥协?他再次想到罗恬,那个傻里傻气的女人,一开始也坚持过,也愤恨过,结果呢,她死了,这个世界连一声叹息都不肯赠给她! 吃过这顿饭,普天成心里踏实了不少,郑斌源不但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职工闹事,同时也答应他,愿意到轻工研究所去上班。至于屈妙琪,郑斌源没多说什么,不过普天成已从他的痛苦里看到,郑斌源这辈子,是不会让别的女人钻进他的心的。一个情种! 人是会变的,这是普天成面对这个世界时素来就持有的想法,没有人会一顽到底,也没有谁真的会拿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错误。是的,普天成到现在还认为,郑斌源这一生所有的坚持,都是错误。人不能活在假想的理想里,也不能盲目地为自己设置一个所谓的崇高目标。生活不是写作文,生活的全部含义,就在于怎么一点点地把你的目标理想还有抱负变成现实。秋天收不到果子,你还敢说自己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地富有激情?是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不是思想,也不是主义,那是圣人们的事,对平凡者而言,留下的,是你创造的那一点点果实。 从政如此,经商如此,婚姻也是如此。 ·4 开工仪式原定在八月五号,结果气象部门告知,八月五号有雨,于是提前一天,八月四号。 普天成一连三天都没有回家,桃园和胜利宾馆早早就迎来了客人,全国政协一位副主席和两位副秘书长带着若干人马提前两天就到了。他们来一方面是搞一项有关外资和合资企业发展环境与政策扶持的调研;另一方面,也是来为大华海东剪彩。国家发改委、国家工商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几位领导也在其中。没有想到的是,三号下午,原海东省委副书记孙涛也到了,这多少让人惊讶。后来普天成才知道,孙涛不久前已到了全国人大法制委,这次他也是带了一个组,前来调研海东省的法制建设和普法教育工作。来了这么多领导,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当然,对接待工作,也提出了特别要求,要求普天成跟于川庆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为了贯彻这一指示,普天成连着给接待组的同志们开了三场会,几乎将来的所有领导一对一地落实到了个人头上,重点领导都是一对二,政协副主席和孙涛副书记那边,是一对三。三号下午,孙涛副书记刚到,普天成就多出一个心眼儿,让省委组织部打电话给秦怀舟,务必让他连夜赶到省城。于川庆得知后,问他:“有这个必要吗?”普天成说:“有没有必要,到时你就知道了。”秦怀舟赶到后,普天成挤出二十分钟,跟秦怀舟做了一次深谈,最后说:“我希望你能珍视这次机会,丢开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秦怀舟没想到普天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有些扭不过弯来。不过后来组织部副部长找他谈话时,他才清楚,孙涛到海东,对他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有把这次机会把握好,他才可能重新冲出低谷。 接待工作是考查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最关键一项,三天里,普天成可以说是做到了事无巨细,细致入微,他平均一天睡觉不到三小时,却保持着旺盛而饱满的精力。菜单他要亲自审定,上菜的速度还有礼仪他要逐条要求,就连饭后上的水果拼盘,他也要亲自查看,只要有一颗葡萄失掉点水分,那果盘就不能上。他的认真,让一直在这项工作上进步不了的郭木见识了什么是政治性接待。秋燕妮跑来跟他衔接工作,见他如此专注于细节,求胜于细微处,连连发出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啥叫总管了。总管总管,原来是眼睛要管,耳朵也要管,鼻子嘴巴更不能闲着。”普天成没工夫跟秋燕妮说笑,只道了一句:“万丈高楼会毁于一块砖,我现在是盯在一块石子上。” 除宾馆接待外,有关车队、警戒以及第二天的交通管制,普天成都一一落实了下去。八月四号天很蓝,微风吹得人心里凉爽,普天成天不亮就赶到了现场,跟秋燕妮一道,忙着指挥现场布置。两人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秋燕妮有点心乱,时常走神,普天成警告道:“你是想砸锅啊?”秋燕妮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专心致志干工作去了。六点五十,李源打来电话,说早餐吃过了,领导们稍事休息,就往现场赶。普天成问瀚林书记呢,他决定了没,到底到不到现场?李源说:“瀚林书记早餐没见人,估计去不了。”普天成紧着的心稍稍有些松动。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每做一件事,都像是为瀚林书记做的,只要瀚林书记到场,他的心就莫名地会紧张,反之,瀚林书记不在的时候,他倒发挥得更出色。 他原本就暗示过瀚林书记,开工仪式,他最好还是不要出席了。瀚林书记当时笑笑,啥也没说,现在看来,瀚林书记是心里早就有底了。 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现场秩序有条不紊,车队在路上,也没有发生令人担心的拦堵上访事件。只是快要开始时,于川庆悄悄告诉他,路波省长也不来了。这点普天成早就想到,路波省长所以迟迟不表态,到底参不参加开工仪式,是在等瀚林书记的消息。瀚林书记来,他必定要来,瀚林书记不来,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显然,路波省长选择了保守。其实方案就是按两位主要领导不来设定的,人大跟政协的一把手都到了,副职也基本到齐,这就行,上面来的领导不会说什么。他冲于川庆说:“按原计划进行吧,但愿不要再节外生枝。” 可是偏偏就节外生枝了。 就在国平副省长代表省委省**做简短的讲话时,坐在主席台下的群众忽然一阵骚动。当时普天成跟于川庆的注意力都不在台下群众当中,他们怕外围进来什么人,尽管外围有警察把守,他们的目光还是警惕地瞅着四周,谁知最没问题的地方出了问题。人群中突然站起五六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特别显眼,瞬间工夫,她就从怀里扯出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然后大哭着冲向主席台,“青天大老爷啊,替我妹妹做主啊——” 会场立马就乱了,普天成和于川庆惊得面色骇然,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秋燕妮更是吓得脸色发白。那一块儿坐的都是大华的职工,部分一毛、三毛吸引进来的职工,也是按普天成的指示一个个审查了的,现在是怎么回事?再一看,那女的不是大华的,秋燕妮压根儿就没见过她,她后面紧跟着的那几个男人,也都是陌生面孔。 国平副省长的讲话被迫停下,回头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冲国平副省长点点头,大步迈向那女人。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当着这么多人面,一把抱起那女人就往外走。他的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果断,令人生畏。跟女人一道来的男人们见他如此野蛮,想冲上来跟他理论,于川庆带的人已经到了,没费多大工夫,闹事者就让他们控制到了警车上。 仪式接着举行。国平副省长镇定自若,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台上有稍许的乱,但很快随着国平副省长坚定的声音而镇静了。整个仪式进行得很好,女人的出现没有起到冲击或破坏作用,只是作为一点点阴影,留在了参加开工庆典的各位领导心中。但对于领导们来说,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惊,他们倒是佩服普天成的反应和快速应变能力。 据调查,闹事的女人叫罗玉,是罗恬的姐姐。普天成一开始很吃惊,不是说罗恬是孤儿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姐姐来。等汪明阳跟他汇报完后,他才长出一口气,算是心里有了底。罗玉的确是罗恬的姐姐,父母死后,她被舅妈收养,而罗恬先是在她叔叔家,后来叔叔跟婶婶离婚,无法照顾她,才将她送到孤儿院。这也是罗恬性格孤僻容易走极端的原因之一。不过汪明阳说,罗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死了,她们姐妹俩很少有来往,是有人专程到普安告诉她的。 一听普安,普天成马上就明白了,原来墨彬到普安,不是为了肖远红,而是…… “卑鄙!”普天成愤愤说了一句,不过转而一想,墨彬来这一套,也太小儿科了。 孙涛在海东巡视了一大圈,出发前特意提出要带上原来的秘书秦怀舟,问普天成可以不,普天成礼貌而又客气地说:“老书记到海东来,全省人民都欢迎,别说是带怀舟,就是带我也行啊。”孙涛显得满意。这次到海东,受到的礼遇超过了他的想象,特别是普天成,给了他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印象。他觉得普天成不只是成熟了,还多了一份对老同志的理解与关怀,这在官场上,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人走茶凉,如今就这么现实,你想得到一张后来者的笑脸,简直是一种奢侈。可普天成做到了,不但无微不至照顾他,还跟他谈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孙涛感慨万分。人在位子上时,很多事是看不清的,有太多的东西罩住了你的眼。只有离开位子,或者手里没了权,过去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能在你眼前一一展开。“天成啊,过去我误解了你,很不好意思,现在想起来,我这老头子可就有点后悔。”普天成谦虚地笑笑,“老领导您千万别这么讲,没有您的批评,我也进步不了这么快。我还希望老领导能继续批评我,关心我。对了,您的著作,我还在认真读,受益匪浅啊。”孙涛心里越发激动,这次来,很少有人提起他那本书了,那是当副书记时,由中央一家出版社出的,是他多年从政的经验,还有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别人可能对这种书有看法,认为是讲话稿汇编,他自己却十分看重。听普天成这么一说,一股久违了的热情又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调研工作很快结束,孙涛对海东省的工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自己离开仅仅一年,海东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个时代,真是日新月异啊。相信海东在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带领下,还会创造出奇迹来。 瀚林书记因为中央召开会议,提前一天去了北京,走前特意叮咛,一定要为孙涛一行送好行。飞机是下午三点的,中午十一点,路波省长设宴,为孙涛书记送行。马超然、周国平还有人大几位领导都来了,胜利宾馆北京厅内,气氛祥和,贵宾满座,热烈的掌声经久不绝。孙涛书记特意提出,让普天成坐在他这一桌,陪同的除路波省长外,还有超然副书记。海东方面敬完酒后,孙涛举起酒杯,冲普天成说:“今天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给天成,感谢你这些天来对调研组的照顾。”普天成忙起身,说:“使不得,老书记是在羞煞我哩,这杯酒,我怎么敢端?”路波笑着说:“老领导敬你,你就喝了吧。”普天成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老领导,谢谢省长。”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也端起酒杯说:“我陪一杯,沾点天成同志的光。”说了这句还不过瘾,又道:“天成啊,你是哪里都能落得好啊,老领导第一个给你敬酒,证明你在老领导心中,可是排了第一的。”他转而面对路波省长,接着道:“都说天成是咱们海东一宝,我看这话一点也不假。”路波省长笑而不语,看着他们。普天成忙又倒了一杯,“今天我是把光沾尽了,老领导新领导都给我敬酒,证明我这肚子,还能装得下几两。”路波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味,又转向马超然,看他怎么回答。马超然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天成啊,你这肚子,比几个宰相哩。我突然想到了你那件宝贝,你是得到真传了啊。”普天成爽朗一笑,“一件尿壶,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尿壶”两个字一出,路波就暗暗笑了,马超然是在自讨苦吃。这时候马超然的手机响了,他借故接电话,离开了桌子。路波这才打圆场:“大家快吃,酒助助兴就行了,老书记还要坐飞机,不能多喝。” 孙涛的目光一直盯在远处的马超然身上,很久才收回来。 郑斌源任职的文件很快下发了,轻工研究所是社科院下属单位,所长是副厅级,郑斌源也是副厅级,属于平调,用不着上会,组织部定了就行。赴任这天,秋燕妮突然打电话,想做东,给郑斌源祝贺一下。普天成说:“你就省省吧,别拿着热脸去蹭冷屁股。”秋燕妮似乎有些伤感,在她心里,郑斌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不止一次给**总部谏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郑斌源挖过来,可是总部听不进去,说:现在事情都解决了,还要他做什么?普天成安慰她说:“好好管好你的企业,这比什么都强。”秋燕妮在电话里嗯了一声,那一声嗯得,特别有味儿。晚上六点过一刻,邓雅兰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在黄鹤楼摆了一桌,还约了五六位过去的同学,想给郑大所长恭喜,务请普天成把郑斌源约上,她们恭候二位的大驾光临。普天成这次没客气,冲邓雅兰说:“要请你请吧,我请不动他的大驾。” 合上电话,普天成就又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屈妙琪。这天晚上他拨通了屈妙琪的电话,郑重地请她回来。屈妙琪带着几分伤感说:“物是人非,我还回去做什么?” 普天成说:“应该是物非人是。你还是回来吧,夫妻间的事,好解决,不要太难为自己。” 一句话说得屈妙琪在那边哭起了鼻子。哭着哭着,她就又骂起了郑斌源,说他无情无义,无勇无谋,十足的浑蛋一个。普天成笑着说:“骂他还是心里有他,你们两口子啊,不把对方折磨得半死,谁也不依。行了,听我一句劝,回来吧,回来好好过日子。”普天成接着又把郑斌源工作变动的事告诉了屈妙琪,屈妙琪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普天成都让她哭得难过起来,想想,他,瀚林书记,郑斌源,三个大院里走出的男人,事业成功不成功倒也罢了,婚姻,真是一个比一个的糟糕。瀚林书记的夫人在北京,是原来老政委的女儿,一直在军区文工团工作,在文艺界也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可惜这些年有点不务正业了,先是热衷于投资,当了几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后来见这行玩不转,又在京城搞收藏。收藏热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动的。她还几次打电话,想把普天成那尊陶器收购了,若不是瀚林书记一而再再而三地制止,怕是普天成也抹不开面子,那尊陶器,早是她的了。瀚林书记骂她,不务正业,不像一个省委书记的老婆。最近普天成听说,瀚林书记的夫人刘建英又回了文艺界,为某个歌星的复出四处奔波。那歌星以前也在部队,还唱过一首里程碑式的主旋律歌曲,后来被曝与某走私案主犯有染,随后便在歌坛消失。最近网络上风传,此歌星要复出了,可能就与刘建英他们的奔波有关。 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面对着生活,生活之斑斓多彩,常常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总觉得,像刘建英、屈妙琪她们,是生活得**逸太幸福,反倒找不到方向了。没有方向的生活纵是五彩缤纷也只能称作热闹,有方向的生活才能谈得上精彩。 人可以失去热闹,但就是不可以失去方向。方向才可以决定一个人能否走得高,走得远。而恰恰,方向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功利时代,有太多的东西迷惑着人们,错误的人生也就因此而生。普天成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人生就是对的,但至少,到现在,他还没迷失。 家里没有了卢小卉,是安静了许多,但偶尔,普天成也感到寂寞,这是卢小卉闯入他的生活前没有过的。他本是一个从不觉寂寞的人,哪怕一个人,他也觉得实在。可现在,他会冷不丁望住某个地方,痴痴望上那么一会儿,还会隐隐约约闻到卢小卉留下的气息。后来他明白,他是想金嫚了。 秋已经很深了,普天成恍然觉得,自己还活在火热的夏天里。 周末很快就到了,普天成有点按捺不住。说好这个周末乔若瑄回来,第二天他们一同去路波省长家。正好路波省长的夫人也刚刚从北京来到海州,听说还带来她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星期四下午,普天成专程去省**,借给路波省长汇报工作的空,提出要到他府上一坐。路波省长很高兴,“那好啊,你和若瑄一块儿来,尝尝我夫人的手艺。”路波省长的夫人是个美食家,菜做得相当精致,路波每次谈起她,都很骄傲,说吃遍天下,还是夫人手艺最高。 可是到了周五下午,乔若瑄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能来了。普天成问为什么,乔若瑄支吾一会儿说,市里出了件事,规划局长被人打了。普天成以为乔若瑄说谎,打电话问王静育。王静育说真是这样,规划局长昨晚在夜总会喝酒,被一帮流氓打了。普天成觉得这事蹊跷,再一细问,就追问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事情还是出在耿明皇身上,耿明皇在广怀市明皇大厦前面又修了一裙楼,小三层。此项工程未经规划部门批准,也没有任何施工手续,规划部门多次要求耿明皇停工,按要求补办手续,耿明皇就是不办,还扬言他就是修了,谁能把他怎么着?此话激怒了规划局长,规划局长是乔若瑄这条线上的,他跟乔若瑄汇报,乔若瑄一怒之下说,把它给我扒了!规划局长就带上人,开了一台长臂挖掘机,叮叮哐哐就把裙楼的楼顶给扒了。耿明皇将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杜汉武大骂耿明皇:“补办个手续能麻烦死你!人家这是照章行事,你让我怎么办?”耿明皇虽然嘴上服软,但对规划局长,却怀恨在心。周四晚上,有人请规划局长吃饭,然后去一家夜总会唱歌。耿明皇闻知,就派了几个手下,专门去滋事。请规划局长唱歌的也是一老板,自恃在广怀还有点分量,一看有人扫他的场子,二话没说就叫了一帮小弟兄,结果双方发生血斗,当场打死一人,规划局长一条胳膊差点被砍断,那位牛气十足的老板让人家打断了三根肋骨,正在医院救治呢。 涉黑,典型的涉黑!普天成气得在办公室来回走动。广怀的问题,已不止是班子不团结,已经发展到主要领导纵容和包庇黑恶势力。耿明皇明着是企业家,暗,却是地地道道的黑社会老大!可惜,杜汉武还保护着他。这样下去,真是可怕啊。普天成不由得就替妻子捏了把汗。 乔若瑄啊乔若瑄,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偏要在广怀跟姓杜的较劲,我看迟早,你们都要被耿明皇拉下水! 普天成太清楚现在这些大老板的能耐了,有人说他们是中国新兴的贵族阶层,普天成笑笑,贵族不是有钱就能当的,他们只是暴发一族,蚀权一族。这些暴发户对权力的渗透和破坏,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说他们是潜伏在中国政治场背后的一股暗流,一点也不为过! 周末普天成过得相当无趣,周六一大早,他还是振作起精神,往路波省长家去。路波省长见他一个人,问若瑄怎么没来,普天成苦笑一声说,下面有事,绊住了。路波省长哦了一声,“下面的工作不比机关,你这个单身汉,可不能有怨言呃。”普天成说:“我哪敢有怨言,我就怕她把好好的广怀给领导坏了。”“哪能这么说,若瑄同志我了解,她在广怀这几年,表现很出色嘛。”路波省长边说边请他落座。 夫人秦淑贞闻声定出来,热情地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本来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他们新过门的儿媳妇,秦淑贞却说,小两口一大早就去了龟山,他们的舅舅舅妈在那边。普天成这才记起,路波省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跟他舅舅家有感情,于是就道:“去了龟山啊,要不要我给龟山那边说说,照顾一下?”路波省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都三十好几了,还照顾什么,我在这个年龄,已经当县长了。”秦淑贞说丈夫又在炫耀,“老提你过去做什么,现在的孩子,哪能跟过去比?”说着拿水果给普天成。普天成客气地接住,附和道:“省长对子女要求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你别信他那一套,他对孩子,惯着呢。”秦淑贞的热情让普天成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都说领导好见,是领导的夫人难见,这样的尴尬,普天成自己也遇到过。当年他在吉东,有次到老书记吴玉浩家,吴玉浩正好有事出去了,他夫人愣是一个小时没理他。那一个小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秦淑贞问起普乔的情况,普天成一一做答,中间还穿插着开了孩子们的玩笑。秦淑贞说,现在这帮小皇帝小公主,真不好养。她有个同事,女儿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嫁人,急得她爸妈吃不下饭,整天就给她打听婆家。普天成笑说:“我也怕有那么一天,现在当父母的,啥心都要操。要是能把孩子培养成你们志刚这样,可就省心多了。”秦淑贞给普天成泡了茶,道:“哪啊,前些年可把我们急坏了,坏小子,给他找了好几门对象,他都看不上。现在算是安心了,当父母的都一样,都得有个过程。”普天成说:“是这个理,将来我要让乔乔难住了,就到嫂子你这里取经。” “那没问题,保证给你家乔乔找个好婆家。”秦淑贞说着就要给普乔做媒,路波省长白了她一眼,她才把话打住,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说好了,今天在我这里吃。”普天成刚要客气,路波说:“咱们到书房去谈,让她去忙好了,你要是不吃这顿饭,她一天都不高兴。” 普天成只得硬着头皮跟路波到书房。本来他想扯几句就走,留在领导家吃饭,他有点不适应,心理这一关真是过不了。见路波两口子是真的热情,他便也不好再客气。 简单聊了几句省里的工作,路波突然问:“若瑄这次没来,是不是跟耿明皇有关?” 普天成一听,知道广怀发生的事已到了路波耳朵里,便也不敢隐瞒,如实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件事,影响太坏了。”路波沉闷着,脸色很坏,普天成不敢多说了,目光在书房里游离,却又不敢游离太远,时不时地,还要望望路波。 “该袒护的他们袒护,不该袒护的他们也要袒护,这些人,组织原则究竟到哪里去了?!”路波打破沉默。他的态度让普天成心里一松,看来,对耿明皇,路波省长是有意见的。 “片面地追求经济增长,过分地依赖于大企业、大财团,是我们工作的一个误区。”普天成顺着路波的话说。 “企业是要保护,但他们保护的是企业吗?”路波的样子像是动了大怒。普天成不敢接着说下去,任何一个企业老板的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耿明皇所以敢在广怀为所欲为,恐怕因为他头上不止有杜汉武一把伞。他相信,同样的顾虑也在路波心中,要不然,一个省长不会只在自己家书房里边发牢骚。 “省长您还是少生点气吧,这事迟早会解决。”普天成委婉地劝了一句,他希望路波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谈这个,让人压抑。 还好,路波也是生过一阵子气后就平静了,似乎他这个省长,也有很多无奈。“天成啊,我们谈点别的。对,就谈谈你那尊陶器,我听他们把它说得很神秘,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有那么神秘?” “哪里,省长您可别听他们瞎说,其实就是一件普通的陶器,可能我太喜欢它了,就引起别人误解。都是瞎传,在龟山,那种陶器很多,几十块钱就能买一件。” “我就说嘛,你天成一不是收藏家,二不是唯心主义,怎么会迷信一尊陶器呢。” “问题还是出在我这里,哪一天我把它送了人,就没有这些传闻了。” “送倒不必,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这是做人做事的原则。” “省长能这么看,天成就放心了。对了,我带了一幅字画,想请省长鉴定一下。” “字画?”路波眼睛一亮,旋即,就又掩住那股光,“我会看什么,我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 “省长谦虚了,这字画我放了将近一年,心里没谱,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省长您就辛苦一下,帮我把把关。” 路波想了想,道:“行啊,免得你把赝品放家里当宝贝。” 普天成到书房,拿了那幅字画,刚一打开,路波眼里的光就不对头了。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这变化,但还是很不在乎地说:“是若瑄去北京时在字画市场买的,当时就说要拿给省长,我说两百块钱买的,你也敢拿给省长。” 路波呵呵笑笑,“这个若瑄,她啥时喜欢起这些玩意儿了?”说着话,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字画。 “她是附庸风雅,跟我一样,啥都不懂,就知道弄张假的唬人。” 路波仔细地盯着字画看半天,神情忽而紧张,忽而松弛,最后,慢悠悠说:“这幅字应该是康熙爷的真迹,但这东西不会到市场上啊,若瑄怎么能淘到它?” “哪是康熙爷的,若瑄说,卖字画的人告诉他,这是北京一名老书法家的遗作,要了五千元,若瑄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元就拿了下来。我看,它可能连书法家的作品都不是,定是卖字画的模仿的。” “这也有可能,北京那些顽主,啥都能造出来,而且绝对乱得了真。要不你再请人看看,我对这些,只懂点皮毛而已。”路波收回目光,笑着说。普天成却从他脸上看到意犹未尽四个字。 “省长家来的人多,还是放您这儿吧,哪天来了高人,帮我鉴定一下,如果真是人家模仿的,就扔了,这种东西放家里,会让人笑话的。” “这怎么成,万一它是真的呢?”路波似乎有些紧张,那是行家看到真货后的本能反应。 “哪有什么真的,我还怕占了省长家的地方呢。”说着,将字画收起,装作很随意地,扔在了书柜上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特别是路波省长,少有的热情。饭桌上又开了几句玩笑,路波还顺带提起了杨馥嘉,说她不想在妇联干了,找他,他说,找我顶什么用,找组织部啊。 普天成说:“馥嘉是个好同志。” 路波也说:“这话没错,馥嘉这同志,的确不错。” 话到此为止,普天成已清楚,杨馥嘉找过路波,路波刻意把她提出来,就在于告诉普天成,这人应该安排到更适合她的位子上,具体怎么安排,就得看普天成的了。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一趟真是没白来,不但有效地沟通了跟路波省长的关系,还把杨馥嘉的问题也解决了。普天成留在路波家的礼物一共三样,一是那幅字画,实实在在是康熙爷的,是他当省**秘书长时很偶然得到的。北京有位字画玩家想在海州开自己的公司,托人求到普天成门上,意思是要把海州乃至海东的字画及古玩市场垄断在自己手里。普天成帮了他这忙,他请普天成吃饭,拿出三幅作品,让普天成任挑一件,还声明,挑假了概不负责。这也是古玩收藏家跟人打交道的一种方式,真真假假放你面前,挑上真的是你眼光好,挑上假的你自认倒霉。普天成几乎没挑,顺手就拿了这幅。事后那位玩家惊叹,早知如此,他送普天成几百万得了。普天成笑笑,海东没有人知道,他在古玩方面,水深着哩,这都得益于龟山当县长那几年,他的所学,一半来自于那位真人,一半,来自他的天赋。真人送给他那件价值连城的陶器,其实是被他的天赋震惊。那尊陶器也是他从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陶里顺手拿的,只是真人不相信,想第二次考验他,结果第二次时他还是顺手拿了这件。真人叹服,说这辈子,他遇上的高人,就普天成一位。可是真人还是舍不得把陶器送他,至于后来真人怎么想通了,把陶器留在道观里,让弟子转送给他,普天成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相信,凡事都有缘,或许,这辈子,他注定跟这尊陶器有缘。第二件礼物,是一份材料,或者说一篇文章,普天成花了一个礼拜,把这些年对沿海地区经济模式的思考还有未来经济危机的防范写了出来,这文章绝对有价值,弄不好还会在经济界引起震动。他给瀚林书记写了文章,将来发出来,路波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所以,他必须给路波省长也写一篇,这样,两边对他都不会说什么了。第三件礼物,就是两罐茶叶,他相信路波会打开,不会把它顺手送给别人。那罐里有一对玉兔,虽不是稀世珍宝,却也来之不易。路波夫妇都属兔,能有一对乾隆爷玩过的玉兔放在家里,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从路波家出来,普天成心情无比激动。于川庆说得对,做人不能做得太绝对,太绝对,路会越来越窄,关键时候,替你说话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跟路波的关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路波不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性格中有跟他相像的成分,那就是认准谁,就是谁;认准哪条道,就是哪条道,轻易不改变自己,也不放弃什么。路波不,表面看路波正直,敢于坚持原则,时常做出些别人无法理解或不能接受的事。其实他是在矛盾中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海东格局未稳,原书记吴玉浩的影响力还在,还有一大部分人遵循着他的模式,瀚林书记又急于想把自己的威信和地位树起来,想建立起他的模式。这样,海东的矛盾就看似只是瀚林书记与吴玉浩之间的矛盾,其实不,这只是表面,真正的矛盾,则表现在现有班子中。一是瀚林书记跟马超然之间的斗争,这股斗争一开始还潜伏在水下,现在已彻底浮出水面。另外,瀚林书记也不能不提防路波,要说真正的威胁或者压力,还是来自路波这里。毕竟,他是省里二把手啊,而且他在海州当市长,后来当书记,长达十年时间。十年啊,海州几乎姓路了。而掌控了海州,就等于拿到了海东一半以上的控制权。这次调整班子,其他市的领导都蠢蠢欲动,有的想保位子,有的想再上一个台阶,独独海州市很平静。为什么?因为那是路波工作过的地方,瀚林书记目前还没有力量去动它,也没办法去动,只能维持现状。但现状这种东西,持续久了,它是会发生变化的。瀚林书记不可能不清楚这点,清楚了而又无可奈何,才是最大的悲哀。下面动来动去,只能盘活半盘棋,甚至半盘也占不到,能把海州市盘活,才是真正的盘活。 路波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一方面利用海州,形成跟瀚林书记的抗衡;另一方面又不敢把这种抗衡做得太明显,毕竟他到省长的位子上还不足一年,立足未稳,如果一上来就跟瀚林书记针锋相对,吃亏的还是他。所以,更多的时候,路波在妥协,而且尽可能妥协得让瀚林书记满意。马超然一开始也想跟路波结盟,这种政治联盟在当下官场中不是没有,而是很多,但大都以惨败告终。政治经验非常丰富的路波,不可能走这条路,但也不能太疏于马超然,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寻求一种平衡。种种平衡放到一起,路波就很吃力,真的很吃力啊。这时候,路波就得争取一个人,让这个人作为他的平衡点,来缓和各方矛盾,将涌向他的种种矛盾或压力暂时以缓冲的姿势传递到这个人身上,确保他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思来想去,这个人非他普天成莫属。能担起这作用的,海东班子中,也就他普天成一个。这便是普天成敢于向路波主动抛绣球的原因。当然,内心里,普天成对路波是敬重的。路波是实干家,是位颇有远见和抱负的领导,海州各项事业能发展到今天,路波功不可没。 可惜,政治场的输赢不是靠实干来定的,某些时候,实干远不如巧干会干,况且,谁也不能说瀚林书记就不是实干家。普天成有时候也想,如果他们能合二为一,那是再好不过,但这种结果会发生吗? 斗争中发展,发展中斗争,这是任何事物发展铁的规律,官场更是如此! 算了,不去想了,毕竟一桩心愿已了,且不管结局如何,至少眼前他是赢得了主动。这么想着,他叫上廖昌平。廖昌平早就说过,有个可以让男人完全放松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用不着想的地方。 他现在就想找这样一个地方。 ·1 市级班子调整终于要揭开它久捂了的盖头了,瀚林书记到北京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把普天成叫到办公室,“天成啊,有件事跟你碰碰头。” “书记您说吧。” “市级班子调整,我想了很久,组织部也拿了一个方案,可我总觉得,方案还有些欠缺。这样吧,你把手头工作停停,按照你的思路,拿一个方案出来。对了,一定要细化到人头上。” “这不妥吧,应该由组织部定的,我参与进去,不大好。”普天成心里怦怦乱跳,嘴上却说得既谦虚又周到。 “这么多年,依赖你依赖惯了,别人拿了总觉得不放心。”瀚林书记说了句实话,又道,“组织部拿组织部的,你拿你的,将来我们择优而用之,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事做好保密工作就行。” 普天成不好推辞了,其实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如果瀚林书记不找他,他真就要对自己的处境好好想一想了。 “那行,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去北京,有人跟我谈起了国平同志,看来,我们是留不住国平同志了。国平同志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一走,我怕海东的工作会受损失。”瀚林书记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揩揩头上的虚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周国平要是真的调走,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机会出现,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啊。他强忍着,生怕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跳到脸上。 “天成啊,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压力越来越大,海东这副担子,重啊——” “书记的心境我能理解,只可惜天成能力有限。”普天成十分模糊地说了一句。 “能理解就好,能力不能力的先不说,好好干好你目前的本职工作吧。” 普天成赶忙点头说是。瀚林书记带着欣赏的目光望了他半天,道:“你忙去吧,方案越快越好。”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的心情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激动得很。前些日子,于川庆跟他说起国平副省长时,他还没往心里去,觉得压根儿就没这可能,中央不会这么快就把国平副省长调走,现在看来,消息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机会,这绝对是机会!他冲自己一次次这么说,脑子里迅速将竞争对手一一过了一遍。目前看来,并没有人对他构成强有力的威胁,何平和化向明虽然排名在他之前,但他们对海东工作不熟悉,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那边,几个副省长他都一一掂量过了,虽说都有可能,但可能性都比他小。怕只怕中央会另外派人来。想到这儿,他眼前又闪出瀚林书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来,能够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瀚林书记啊。 半天,他站在陶器前,一动不动。 陶器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吗? 陶器无语。 名单很快拿了出来,其实这样的名单早已在普天成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不管瀚林书记交不交付他此项工作,他都是按习惯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安排上,普天成还是很伤了一番脑筋。一个是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普天成一直犹豫不决,对这个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至少,他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普天成思虑再三,还是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马效林原地不动,继续当他的副书记。但在内心里,他是那样希望马效林能尽快成熟起来。 另一个是妻子乔若瑄! 这是道难题啊,普天成真是不好破解,他相信,瀚林书记也一样的难。乔若瑄二次去北京,等于是给瀚林书记施加了压力。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乔若瑄放在了必须调整的名单里,至于怎么调整,他没提出具体意见,他希望瀚林书记能把这道难题给破解了。 方案呈上去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议,会议有两项议程,一是安排部署下一阶段党风党性教育工作,这项工作讨论得很快,几乎是瀚林书记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听。轮到大家发言时,也都是三言两语,表示坚决服从。其实,大家是急不可待地等第二个议题。会议很快进入第二项议程,研究人事变动。 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尽管大家都努力控制着,不想让紧张显在脸上,但,每个人的定力有限,这种时候,真要做到镇定,的确不是太容易。路波省长一直盯着墙上一幅画看。那是一幅山水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相信它在路波省长眼里,早无新意,可他看得十分专注。但普天成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他倒要看看,瀚林书记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国平副省长在喝水,他今天刻意换了一只新杯子,带盖的那种景德镇瓷杯,一边喝水,一边细细观赏着杯边上几朵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普天成暗暗笑笑。最不安的还属马超然,普天成相信,今天这个会议,马超然可能没有想到,从会议刚开始他的表情判断,瀚林书记并没跟他通气,所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是那么足。何平汇报的时候,马超然忽而低头沉思,忽而又举目远眺,但目光中,分明是含着怒的,也有交锋前的那种焦灼和不安。后来他想喝水,一紧张却把杯子打翻了,响声惊动了四周,大家都把目光聚向他那儿。他想装镇静,却来不及了,竟然拿起杯子,恨恨地朝垃圾筒走去。瀚林书记扫了他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专心致志听何平汇报。 何平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对每一位参会者,都是一种考验。何平汇报完,目光望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说:“组织部拿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家谈谈看法吧。” 没有人说话。由于调整方案没有涉及到海州市,路波长出一口气,端起杯子,很悠然地喝起了水。路波不说话,证明他对组织部的方案是满意的,至少没有不同意见。常委们的目光就又盯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知道,再不说话怕就没了他说话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道:“总体方案我同意,下面几个市的班子是该调整了,但在个别人选上,我个人有些不同意见。”说到这儿,他瞅了眼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显得很沉静,似乎大家的讨论跟他无关。马超然接着道:“将南怀和吉东两套班子全部调整了,是不是欠妥?” “是全部调整么?”瀚林书记像是忽然从怔想中醒过神,问何平部长。 “不是全部调整,调整人数占班子的三分之一。”何平说。 “哦——接着往下说。”瀚林书记并没看马超然,马超然犹豫一会儿,又道:“三分之一是不假,但两边一把手都要调整,动作是不是有些过大,对下一步工作,会不会有影响?” “那你的意见呢?”瀚林书记这次把目光对在马超然脸上,很和气地问。 “我个人意见,吉东徐兆虎最好先不要动,市长嘛,可以考虑让昌平同志过渡一下。南怀那边,让孟杰伦同志担任代市长,是不是还欠成熟。我推荐一位同志,能不能将发改委程中远同志派下去,让他到南怀主持**工作?” 程中远是很年轻的一位同志,刚刚四十岁,已担任海东省发改委副主任,听说此人很有背景。 “说完了?”瀚林书记问。 “先谈这些吧。”马超然意犹未尽,他本来还有两位同志要提,一见宋瀚林态度这么温和,忽然有些张不开口了。 “好,畅所欲言,我希望大家都谈谈,这次人事调整关系到海东今后的大发展,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所想所虑都说出来。”瀚林书记一脸郑重地说。 化向明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道:“超然同志的担忧有一定道理,相信也是从工作出发,为大局着想。一次把吉东党政一把手都换了,对下一步的工作的确是个考验。”马超然心里一动,以为化向明要支持他,谁知化向明紧跟着就说:“但是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一个地方的工作抓不上去,就证明这个地方的班子配备有问题。吉东是大市,在海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些年来,吉东的工作很不理想,特别是经济建设,已经落到了全省的后面,把原来那么好的底子都丢了,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果我们总是瞻前顾后,一味地强调工作的连贯性,就会错失良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往瀚林书记这边扫了扫,接着道:“我同意组织部门拿出的意见,由杨馥嘉同志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同志担任副书记、代市长。至于南怀,锦文同志有必要调整一下,华泉同志担任市长已有两年,应该成熟了,把担子压给他,也是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考验。市长嘛,我同意由孟杰伦同志担任。” 马超然狠狠剜了化向明一眼,不甘心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化向明明确表态后,其他同志的发言都成了附和,谁也不再主张什么,都说同意组织部门的意见。对南怀和吉东,普天成并无过多担忧,他相信自己提的名单会跟组织部门的高度一致,他担心的是广怀,可是何平提交到会上的方案,居然没涉及广怀。广怀的班子这次也不动,这倒是出乎意料。普天成发言时,有意避开南怀和吉东,大局已定,他再谈就显得多余,他就另外两个市的班子配备谈了些看法,都是原则性的,没涉及具体人,最后他表态,同意组织部门提出的方案。 会议最终通过了组织部的方案,一口捂了很久的锅,总算揭开了。 仿佛一场飓风,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又迅速平静。在去南怀调研的路上,宋瀚林忽然问普天成,对这次调整怎么看,普天成凝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算是一次手术吧,但愿这场手术能扭转海东的被动局面。”宋瀚林在被动两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模糊地说:“天成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普天成反问道。“我感觉,你身上的锐气正在一点点减少,以前有的那股霸气,现在好像也没了。”瀚林书记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沉稳一点总没坏处。” 普天成忽然无语。霸气?他身上以前有霸气吗,自己从没觉得,瀚林书记也从未这样说过,为什么今天?想着想着,他明白了。定是乔若瑄! 班子调整完后,普天成刻意让自己低调下来。应该低调的,绝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胜利而冲昏头脑,前面还有太多的荆棘等着他。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包括杨馥嘉、廖昌平等人的宴请,热闹是他们的,他应该活在冷清中。是的,普天成越来越喜欢冷清。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他的下一步在哪儿,他的未来还能绽放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上,是有一些问题该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像以前,只知道一味地进,一味地争,进得太深,是没有退路的。但又不能停下,不进则退,放哪儿都是真理。乔若瑄回来的那天,他的心情有点黯淡,弟弟天彪来电话说,金嫚病了,突发性胰腺炎,很厉害,眼下还在医院,已度过了危险期。如果换上以前,他听了兴许也没什么,叮嘱天彪尽心照料就是,但这次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感觉。想想金嫚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也没有人安慰,他的心,就如刀绞。偏是乔若瑄这次回来心情也很坏,广怀班子未动,乔若瑄想当书记的梦没有实现,她跟杜汉武的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她把这一切归罪给了普天成,说普天成宁可帮别人也不帮自己老婆。普天成刚开始还跟她解释,说这次调整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所有方案都是组织部定的。乔若瑄听了嘿嘿一笑,“行了,普天成,你骗了我多少年,还想继续骗下去?瀚林书记让你拿方案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普天成暗暗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是瀚林书记告诉了她?后来一想不可能,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消息走漏了。未等他再解释,乔若瑄又说:“吉东那边太平了,是不是又可以把她接回来了?” 一说这个,普天成就知道,关于金嫚,乔若瑄根本没忘掉。他们两人为此事曾闹过长达两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次矛盾中,乔若瑄发誓,自己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不会依附于你,普天成,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休想压着我,也休想拿这些丢人事来刺激我,我乔若瑄不吃那一套!”说完,就去找瀚林书记了。乔若瑄到下面担任领导,一开始也是瀚林书记的意见。瀚林书记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你出了这种事,她怎么能原谅你,她想到下面去,就让她去吧,兴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把这事抛开。”后来金嫚有了丈夫,普天成跟她的来往不那么密切了,乔若瑄也做出一副不追究的样子,这个家,才有了太平。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乔若瑄嘴上说,这事再也不提了,就当它是一块伤疤,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好了,可是到了关键处,她还是提了出来。 那晚乔若瑄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不但扯出了金嫚,还把沈晓莹也扯了出来,“她们都比我强,都该得到你的赏识,独独你老婆,在你眼里容不下!”普天成哪还有嘴争辩,只能理短地站在那里,任乔若瑄骂。 骂就骂吧,普天成现在也习惯了,反正他们两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怎么平静过,甜蜜更是离他们很远,像一场华丽的错误,让他们持续到了现在。 普天成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深秋季节,大地显得格外厚实饱满,却也透出几分掩不住的苍凉。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划到哪一类人中去,成功,还是失败?其实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辉煌有过,失败也有过,收获人生成功的同时,也留下太多太多的恨憾。瀚林书记也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子飞驰在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时不时地想到同一个人。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在南怀视察了两天,南怀的工作基本令人满意,瀚林书记没表扬也没批评,只是提醒孟杰伦,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孟杰伦汇报了几个要上的大项目,瀚林书记说:“好,我们就是要抓龙头项目,以项目促发展,要让南怀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 调研完南怀,瀚林书记一行往吉东赶,同行的还有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发改委和招商局、财政厅的领导。余诗伦在南怀又闹了笑话,工作汇报会上,本来没安排他发言,发改委主任刚一客气,他便抓住话筒讲了半天,从国际经济形势讲到了国内,还讲了美国的次贷危机。他说最近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这书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伯森著的,他建议南怀的领导都来读读这本书。“不读书怎么成,我们的领导现在只读报读文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充实自己,要让自己的知识结构跟得上潮流。我还建议,在领导班子中掀起一股学习之风,这学习是指理论学习,专业知识的学习……”余诗伦激情飞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喷发点,瀚林书记却听得头上直冒汗。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无奈地说:“这个余诗伦啊,我看他改叫余诗人得了。” 从南怀出发之前,普天成给廖昌平发了短信,告诉他调研组到达吉东的时间。廖昌平没有回短信,普天成以为他知道了,因为跟瀚林书记坐同一辆车,也就没好意思给廖昌平再打电话。南怀跟吉东毗邻,交界点是临安县一个叫双鱼的镇子。车队快到双鱼时,普天成看见,前面界点上,十几辆车子排起了长队。普天成暗叫不好。以前省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市上四大班子领导都是要到界点上迎接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吴玉浩当省委书记时,将它明令禁止了。想不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杨馥嘉又把它捡了回来。普天成生怕瀚林书记发火,急着要给杨馥嘉发短信。瀚林书记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你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杨馥嘉,怎么学会了这一套。” 车子到了双鱼,瀚林书记下车,杨馥嘉笑着迎过来,热情地跟瀚林书记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二十多号人,有人大、政协的,也有副书记马效林和几位副市长,普天成没看到廖昌平,心里暗暗有些不快。杨馥嘉跟其他领导打过招呼,才走向他,目光有几分暧昧,“谢谢秘书长。”杨馥嘉没有说欢迎,而是说谢谢,用词让普天成一阵乱想。两只手握在一起时,普天成感觉杨馥嘉的手有点热,他的心也奇怪地热了起来。 简单打完招呼,车队在两辆警车的引领下,朝吉东开去。普天成心里就想,廖昌平为什么没来,难道他没收到短信?不可能啊,就算没收到,昨天李源也应该通知他们了,要不然,杨馥嘉能等在双鱼?正这么想着,就听瀚林书记问:“天成啊,你离开吉东五年了吧?”普天成道:“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四个月,”瀚林书记很富感情地叹了一声,道,“说说,现在回来,有什么想法?”“看到它,我很亲切。”普天成说了句由衷的话。真的,当车子离开双鱼,驶上高速路时,他的内心真就波涛汹涌,像有无数的感慨奔涌出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副市长到市长,然后书记。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金嫚。哦,金嫚,在最不该想她的时候,普天成却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那个金嫚,还在吉东?”瀚林书记出其不意地问。 普天成打了一个战,瀚林书记怎么会问这个?他摇摇头,片刻后说:“可能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哦——”瀚林书记长叹一声,没再问下去,微闭上眼,也像是沉浸到心事中去了。 车队进了吉东宾馆,又是一阵热闹。普天成发现,杨馥嘉在这方面是个奇才,宾馆里挂满了横幅,都是热烈欢迎什么的,六只巨大的气球飞扬在空中,让人觉得这里正在搞什么庆祝活动。瀚林书记瞅了一眼气球,笑着说:“行啊,馥嘉,你把它搞成节日了。”杨馥嘉矜持一笑,“我想让气氛热烈点。”瀚林书记居然没批评杨馥嘉,而是满面春风地跟着杨,馥嘉上了楼。等把一切安顿好后,普天成才看见廖昌平满头大汗跑进屋来。 “你怎么回事?”普天成不客气地问。 “我刚刚从龟山赶回来,那边开矿,群众闹得厉害。” 一听是龟山,普天成的心动了一下。龟山开矿的事他听说过,据说地质部门在龟山发现了锡矿石,贮量很大,县上怕矿山被国家收走,抢先一步,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开采,也因此引发了外来开矿者跟当地老百姓的矛盾。但是普天成仍然没给廖昌平好脸色,“瀚林书记要来,你不知道?” “知道啊,怎么能不知道。我是昨晚连夜去的,当地群众把一座矿炸了,差点儿闹出人命来。”廖昌平气喘吁吁说。普天成见廖昌平土头土脸,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知道,他真是从龟山赶来的,但心里,仍然不舒服。不是他不舒服,他是怕瀚林书记会有想法。 果然,不大工夫,廖昌平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房间。 “打过招呼了?”普天成问。 “打过了。”廖昌平说。 “没表扬你?”普天成带着恶意道。 “我汇报龟山的情况,他不听。”廖昌平的口气听上去很糟糕。 “哪有在这个时候汇报工作的,你是傻子啊。”普天成带着怨气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把廖昌平安排到吉东,是个错误。这步棋,下得不妙啊。 “龟山那边的风波还没平息,闹事群众还在现场,我担心……” “你能不能少提点龟山,瀚林书记刚到吉东,你就不能让他听点好的?” “好的?”廖昌平愣了半天,坐下不说话了。普天成也不想太打击他,就道:“昌平啊,你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你的软肋,这一课你要是补不上,将来是会出问题的。不瞒你说,让你到吉东,我是捏着一把汗的。” “这我知道。”廖昌平说。 “你等我把话说完。”普天成打断廖昌平,继续道,“龟山采矿是个敏感话题,里面的矛盾一定不小,但你刚到吉东,立足未稳,就急着一头扎进去,这样做,你想过后果没有?” 廖昌平摇头。 普天成接着说:“你在上面蹲惯了,看到的少,听到的也少。在基层,矛盾天天有,打架斗殴,聚众上访,稀奇古怪,但你不能每件事都去管,那样,你就跟乡镇长没什么区别了。” “您是说?” “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多讲,瀚林书记这次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了解和督查吉东党风党性教育工作开展情况,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多动动脑子;另一个,吉东工业企业不景气,不比南怀,南怀他们搞得是热火朝天,原有企业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招商引资又卓有成效,谁看了都高兴。吉东难啊,老企业负担太重,一个个喘不过气来。招商引资这些年做的又都是表面文章,到现在,也没一个新项目上马。你这个代市长,如果这方面没点新想法,怕是说不过去的。” “可眼下……” “眼下什么,是不是觉得你还应该到龟山去?”普天成不高兴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廖昌平,就是想让他明白,市长有市长的工作,也应该有市长的谋略。如果大事小事都不能区别开,廖昌平这个市长,是当不了几天的,怕是,头上那个代字都取不掉。 休息了两个小时,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会议,参加的有吉东四大班子领导,还有重点部委的领导,四县一区党政一把手也到齐了。瀚林书记大致把这次下来的任务说了一遍,果然,重点就是两项,一是党风党性教育,瀚林书记要求,吉东一定要掀起一场大学**讨论的热潮,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前一阶段缺的课,这一阶段一定要补回来;第二是工业企业专项督查,顺带也提到了招商引资。瀚林书记讲完,由吉东市委书记杨馥嘉汇报。杨馥嘉先是就自己上任后开展的三项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接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党风党性教育上。她说:“从目前情况看,前一阶段,吉东工作不扎实,没有按省委省**的要求去开展,百分之六十的单位存在走过场现象,市委已经要求,这些单位回到第一阶段,重新来。另有百分之四十的单位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市委学习领导小组针对不同的问题拿出了不同方案,将在下一阶段分步实施。”普天成不得不佩服,杨馥嘉在这点上,就是比廖昌平要强,强得多。 对于工业企业和招商引资问题,杨馥嘉没汇报多少,说是情况还吃得不是太透,等下次会上,由马效林副书记做专题汇报。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汇报的时候,瀚林书记一直是微笑着的,表情很温和,可以想见,瀚林书记对杨馥嘉是满意的。等到了廖昌平汇报,瀚林书记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神情绷得很紧。普天成也替廖昌平捏了把汗,生怕他一激动,又把龟山开矿事件说出来。 龟山开矿,是有大文章的,那些应邀到龟山去采矿的,各个都有背景。这是一个死穴,瀚林书记不想点。普天成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去了龟山,路波省长嘴上说不要普天成操心,普天成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于是,他打电话给龟山常务副县长,让他无论如何照顾好这一对新人。后来龟山常务副县长送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回省城,特意到普天成家,普天成才知道,原来保护得很好的龟山,如今已是一片狼藉。跟群众矛盾最大的矿,就开在当年他带领群众抗洪的地方,那座道观也被破坏了。 还好,廖昌平没提这事,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到吉东任职的感受谈了一下,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2 短会结束后,瀚林书记刻意留下了两位同志,说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一位是人大李主任,另一位是政协谢主席。 普天成刚回到房间,马效林进来了。班子调整结束后,马效林去过省城,普天成借故自己有事,脱不开身,没跟他见面,但他知道马效林找他什么事,此人心里有疙瘩。此时见了,普天成也不想回避,有些事该跟他讲清楚,还是讲清楚的好。他请马效林坐下,说:“是不是对这次调整有想法?”马效林紧忙摇头,“秘书长多虑了,我哪有什么想法,不敢有的。”“这样说就是有。”普天成递给马效林一杯水,“效林啊,我知道你心里想不通,不但你,我也想不通。”马效林以为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惊讶道:“怎么,是有人不愿意我上去?”普天成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 “秘书长您?”马效林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效林啊,今天我也不想瞒你,我把实话说了吧。”普天成坐下来,认真地看住马效林。马效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普天成要给他怎样一个说法。 普天成却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当年在吉东,也有两次机会,很容易就能上去,结果,有人阻挡了他,理由是他还不成熟,不能担此重任,于是他在吉东多干了两年。 “是瀚林书记?”马效林问。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明白,不是哪个人都能担起书记或市长重任的。你觉得他是官,但他不只是官,更多的,是责任。”说到这儿,普天成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认真地打量住马效林。马效林被他望得脸上发烧,心里更是发急,他只是想知道结果,至于原因,他的确没有心情探究。 普天成换了一种语气道:“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你也会认为这是官话,是面子上的话,可我要告诉你,责任总是跟权力捆绑在一起的,没有哪个人只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承担权力后面的责任还有义务,但你现在,缺乏这种能力。” “秘书长……” “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机会不是只有这一次,你的路还长,只有自己做足了准备,才能牢牢把握住机会,同时,你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秘书长。” 见马效林头点得很勉强,普天成心里再次涌出一股失望,这种人,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马效林借故还要安排晚上的活动,告辞走了。望着他郁闷离去的身影,普天成再一次审问起自己来,你不是教父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可结果呢? 这是败笔啊! 晚上是吉东方面安排的宴会,地点就在吉东宾馆贵宾厅。瀚林书记在杨馥嘉他们的陪同下,精神抖搂地走进宴会厅,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紧随其后。从两人的神情看,他们跟瀚林书记谈得很愉快。普天成来到贵宾厅,意外看到两张面孔,一张是前秘书胡兵。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胡兵并不在场,这阵突然出现,就有文章。另一位,是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的沈晓莹。 这个杨馥嘉,她想到哪里去了,这不是胡搞吗! 普天成一时有些张皇,幸亏胡兵热情地走过来,向他问好。他边说话边望住远处的沈晓莹,生怕她冒冒失失走过来。还好,杨馥嘉向瀚林书记介绍了沈晓莹,从表情看,瀚林书记像是不记得沈晓莹了,这让普天成心里一阵轻松。握过手后,瀚林书记又问了句什么,然后撇下沈晓莹,又被别的人包围了。沈晓莹显得迷茫,她像一枝不该开放的花,缺少光彩地站在那儿。胡兵发现了她的孤独,走过去,将她请到座位上。普天成看了看,那桌上坐的是吉东市人大几位副主任,主客是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还有余诗伦。 余诗伦像是自觉了一点,到吉东后,再也不硬往瀚林书记身边蹭了。 普天成没有坐在瀚林书记这一桌,他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吉东几位眼巴巴的副职。这样的场合,没有必要非跟瀚林书记坐一起,他选择离沈晓莹远一点的桌子,身边刻意留出一个座位,等胡兵忙完后过来。谁知坐下不久,廖昌平凑了过来。普天成不高兴地说:“瞎坐什么,坐那边去!”廖昌平有点不情愿,或者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见普天成目光严厉,最后还是坐到了瀚林书记那一桌。 杨馥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今天格外出彩,打扮得也很漂亮,穿的虽然是机关里常见的套裙,但因为里面衣服配得好,实在是穿出了味道,普天成怎么看怎么顺眼。比起杨馥嘉的得体和夺目,沈晓莹就有些见拙了,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也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可她选择了一套奶油色的套裙,显土,款式也有点老旧,更重要的,她脸上没有光彩,那光彩不是能打扮出来的。 普天成对她有点惋惜,这曾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当年她的风光,绝不在今天的杨馥嘉之下,她是吉东官场一枝花,又管着广播局和电视台,走到哪儿,都有人簇拥。也许风光来得太早了些,就像花,开得越早,败得就越快。但他脑子里旋即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这朵过早衰败了的花,还有机会绚丽地绽放么?似乎,杨馥嘉今天的举动,给了他答案。 这个杨馥嘉啊,以前还未发现,她也是个人精! 宴会气氛热烈而又愉快,瀚林书记今天也是放开了,杨馥嘉他们轮流敬酒,瀚林书记一一喝了,还主动跟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碰杯。瀚林书记今天,对李主任和谢主席给足了面子,那份亲切劲,就像他们曾是老战友。两位老同志乐得合不拢嘴,杨馥嘉更是几次端过酒杯,客气而又不失分寸地给他们的热情加温。两位老领导也是能喝,要是换了普天成,怕早就醉了。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上任虽没多长时间,但吉东的形势明显发生了变化,再也不像徐兆虎在位时那么令人不放心。他甚至猜想,瀚林书记有意跟两位老领导亲近,目的,就是想把王化忠他们彻底孤立起来。依靠老的,团结中的,发展小的,永远是官场之法宝啊。 果然,第二天普天成就听说,王化忠在人大大发脾气,骂李主任他们是叛徒,是小人,一群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伪君子,后来被李主任轰走了。 参观吉东工业园的时候,杨馥嘉忽然凑上前来,悄悄跟普天成说:“一直想谢谢秘书长,就是没有机会,要不今天晚上,我请秘书长坐坐?”普天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瀚林书记,笑道:“这么多首长在,你就不怕他们提意见?”杨馥嘉捋捋头发,样子亲切地说:“没事的,晚上书记有事,他约了几位企业家谈话,申明不用我陪的。” “跟企业家谈什么,工业园搞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他们。”普天成望着眼前貌似繁荣实则捉襟见肘马上就要停工的吉东工业园,忧心忡忡道。 一提这个,杨馥嘉的脸色也暗下去,长叹一口气道:“吉东工业园搞了四年,他们一直报喜不报忧,我到吉东后才发现,他们拆东墙补西墙,把省里和国家给吉东的投资,都转移到了工业园,就这,工业园还是启动不了。” “到底什么原因?”普天成问。 “一言难尽啊,项目技术含量低,前期缺乏考证,为了求速度,一哄而上,结果还没建起,就成了大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主意呢,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省里的意见。”杨馥嘉莞尔一笑,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普天成却觉得,杨馥嘉特意安排让调研组参观工业园,另有目的。他仔细地盯住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有几分可怕。 工业园参观果然让瀚林书记大发雷霆,听完常务副市长高健的汇报,又看了三个半死不活的项目,瀚林书记通知把市直各部委的领导召来,就在工业园开现场会。会上,瀚林书记一改几日来的温和,突然对吉东四大班子提出了质问:“这就是你们搞的工业园?你们每次汇报,都说工业园是吉东的希望,是吉东工业救市,工业兴市的重大战略举措。省里为此不惜代价地支持你们,从政策到资金,哪一点做得不到位?可是你们呢,你们看看,就这些半拉子工程,就值得你们大吹特吹,就值得你们一次次地把它拿到省里,当做政绩来标榜?!” 市人大李主任马上接过话:“我有个请求,请省委组织工作组,查清工业园资金的下落,还有征地过程中的诸多黑幕,给吉东百姓一个交代。” 瀚林书记转向李主任,“让省里来查,你们人大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监督?!” 李主任低下头去,政协谢主席刚说了一句,瀚林书记打断他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解释,吉东工业园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省里不派工作组,你们自己查!人大和政协的同志都在,你们能否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止是表现在嘴上,要看具体行动。” 人大李主任当即表态,一定要履行好人大职责,切实帮**把工业园建设中的问题查清,查明白,让工业园尽快建成投产。 瀚林书记在吉东的做法,让普天成既喜又忧。喜的是,瀚林书记借着别人的手发力,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兆虎他们置于矛盾的旋涡之中,从而彻底地让他们丧失反扑的机会。吉东工业园是徐兆虎到吉东后抓的政绩工程,现场会所在的吉东生物制品科技公司是由王化忠的女婿投资建设的,王化忠也持有股份,听说这家公司已贷了好几千万,从目前情况看,公司起死还生的可能性为零。这些线索纠结在一起,就很有文章可做了。但,普天成还是不敢太过高兴,相反,他心头的阴云更重了。瀚林书记这样做,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把吉东这块疤彻底剜掉?再者,普天成也发现,瀚林书记现在越来越喜欢表面的东西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普天成正在听取吉东几位县长的汇报,李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接电话方便不。 一听李源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出事了。他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什么事,还要我出来接电话?” 李源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广怀可能出事了。” “广怀,什么事?”普天成脑子里轰一声,脚步僵在了那里。 “目前情况还不是太明朗,广怀方面没有上报,我也是从其他渠道听到的。” “兜什么圈子,到底什么事,快说!”普天成抬高了声音。 “明皇夜总会又死了人,死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是早上八点从明皇夜总会八楼跳下的。” “什么?!” “秘书长,还有更坏的消息,我刚才从广怀那边证实,死者家属及围观群众将近三百多人,他们包围了明皇夜总会,还把……” “还把什么?!” “还把交通也隔断了,目前群众越围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都说要找耿明皇算账。广怀方面出动了警察,围观群众不但不撤去,还跟警察动了手。” “警察,谁让出动的警察?” “还能有谁,汉武书记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乱弹琴!”普天成骂了一句,愤愤压断电话。而后,他迅速将电话打给乔若瑄,乔若瑄的电话通着,却不接,普天成连拨几次,最后竟成了盲音。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简直就想把电话砸掉。过了一会儿,内心稍稍平静些,他又将电话打给王静育,遗憾的是,王静育手机关机。 不可能啊,如果真出了事,乔若瑄会不接电话?还有,王静育是秘书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怎么能关? 普天成怀着侥幸往回走,他想,兴许是李源道听途说,如果真的发生警察跟群众对峙的事,广怀方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上报,那么,瀚林书记就会第一个知道。就算瀚林书记不知道,于川庆也该打电话通知他。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明皇实业一直是杜汉武跟乔若瑄矛盾的焦点,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明皇出事,乔若瑄会不会故意躲起来? 会的,一定会! 普天成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他转过身,迅速离开宾馆二号楼,回到房间,马上就将电话打给于川庆。还好,于川庆的电话很快接通,他也知道点那边的情况。于川庆说,事情发生四个多小时了,广怀方面并没上报,但相关消息已传到了省城,他正在落实。普天成叮嘱于川庆,迅速查清事件真相,第一时间通知他。于川庆嗯了一声。毕竟是秘书长,知道这事的利害。跟于川庆通完电话,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汪明阳,汪明阳满不在乎地说:“夜总会的小姐跳楼,这种事多,您秘书长紧张什么。放心,您忙您的,有消息我及时汇报。” 普天成想骂汪明阳,又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不应该,会乱了阵脚。汪明阳如此态度,他也懒得跟他叮嘱,只道:“你还是过问一下,这件事我感觉不大对头。”汪明阳嗯了一声。 合上电话,普天成还是不安,夜总会小姐?李源说得很肯定,跳楼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一个花季少女,什么事值得她付出生命?还有,明皇夜总会发生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文章? 正犯着急,床头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王静育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让你关的机?”普天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手机刚才没电了,我换了电池,就看到您打来的电话。”王静育解释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克制着自己,尽量装得平静。 “跳楼者是市八中的学生,听说已失踪半个多月,目前学生家长还有群众在明皇夜总会四周设了路障,五十多辆出租车还有十几辆私家车也参与其中,情况正往恶劣的方向发展。” “乔若瑄呢,她在哪儿?” “市长一大早就去永川检查工作了,现在联系不上。” 普天成再也不敢侥幸了,凭他对明皇实业的了解,还有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判断,此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这个时候乔若瑄不在现场是说不过去的。 “你马上联系乔若瑄,就说是省委的命令,让她火速赶回广怀,到现场处理问题。另外,你也赶到现场,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王静育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通完电话,普天成瘫坐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按原定计划,这一天他们就要赶往广怀,只是杨馥嘉让调研组看了工业园,瀚林书记才决定在吉东多留两天。他不知道是瀚林书记运气好还是杜汉武和乔若瑄运气太差,但凭直觉,他预感到乔若瑄的灾难来临了。 到了晚上八点,广怀那边还是没有确切消息,王静育没打电话,乔若瑄的电话依旧不通,普天成心里更加没了底。下午吃饭时,本想就这事跟瀚林书记透个气,一看瀚林书记跟李主任他们谈得很好,他没敢多嘴,草草吃了几口,借故胃不舒服,回了房间。不大工夫,杨馥嘉打来电话问候,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普天成说:“你安心陪领导吧,我这点小毛病,还犯不着惊动大家。”杨馥嘉说:“秘书长的小毛病,在我来说就是大事,要不要我上来,陪陪你?”普天成赶忙说:“别,你还是忙你的事吧。”说完,抢先一步挂了机。 普天成躺到床上,脑子里无端地涌出很多可怕的画面,有些简直是血淋淋的。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后遗症,父亲患的是胃癌,死时很痛苦,因为很长时间吃不下饭,父亲成了一把骨头。父亲连续几夜抓着他的手,说他看到了以前的战友,马二狗,杨土娃,刘土改……父亲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名字,都是普天成以前没听过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去的战友。父亲说他看到了血,战友的血,敌人的血,血山,血河……打那以后,只要遇到刺激,普天成脑子里就会涌出血红的场景。当年民工事件发生后,普天成长达半个月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血。他从包里取出药片,含上。这是一种进口药,可以帮人镇静,对心脏也有好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不那么发急了。他想到外面走走,正要出门,胡兵进来了,拎着两袋水果,后面还跟着一位漂亮的女性。普天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往他房间乱带人。 胡兵赶忙介绍:“普书记,这位是吉东电视台的肖记者,她母亲跟您是大学同学。” “同学?”普天成略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女记者。 女记者拘谨地笑了笑,道:“普叔叔好,我叫肖丽虹,我妈妈叫林雪,普叔叔可能不记得了。” “林雪?”普天成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林雪的女儿。瞬间,一张端庄而又秀丽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仔细地盯着肖丽虹看半天,说:“像,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快坐,胡兵,快请肖记者坐。” 普天成的热情让胡兵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普天成教训他。肖丽虹这两天变着法子缠他,非要到普天成这儿来,他实在是被缠急了,才大着胆将她带来。 “谢谢普叔叔。”肖丽虹嘴巴很甜地说了一句,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普天成又盯着肖丽虹看了半天,脑子里浮出许多往事来。怕是没人想得到,大学时,普天成暗恋过林雪。怎么说呢,也许那就是他的初恋吧,只是后来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才没敢把那份暗恋表白出来。父亲把话说得很清楚,这辈子除了老乔家的女儿,他休想把别的女人带进普家。父亲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他习惯别人按他的意志来活,谁要是敢跟他讨价还价,你就等着瞧吧,他会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逼你投降。普天成自小就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父亲让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你母亲,还好吧?”普天成收回乱想,问肖丽虹。 肖丽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刚才还红扑扑的脸,瞬间就阴了,浮上一层让人难过的表情。普天成立马意识到什么,“怎么?” 肖丽虹咬咬嘴唇,道:“我妈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普天成的心猛地一痛,后悔问了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他讪讪说了一声。 “没有关系。”肖丽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伸手捋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的这个动作又让普天成想起了林雪,印象尽管模糊,但经肖丽虹这么一翻版,立马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肖丽虹告诉普天成,她妈妈是出车祸死的。五年前的夏天,她妈妈随单位的人到九寨沟游玩,结果车子掉进了大峡谷。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生命无常,他现在真是听不得这种悲恸的消息,人在某个年龄段,对生命的担忧和恐惧格外强烈。大学毕业后,他跟林雪一直没有联系,后来听郑斌源说,林雪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男人好像有海外关系。普天成还以为,林雪早就到了国外,没想,她一直生活在陕西。 不管怎么,能见到林雪的女儿,普天成还是很高兴,简单问了下肖丽虹的工作,还有她父亲的情况,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丽虹仰起脸来,大方地说,她想采访一下普天成,请普天成从吉东老书记的角度谈谈吉东今后的发展。 “采访提纲我已写好了,普叔叔您先看看。”肖丽虹将采访提纲递给普天成。 普天成接过提纲,却没有看。他不喜欢这种采访,尤其是在吉东。一个官员只要离开他执政过的城市,这里必将对他是骂声一片,这已是目前一大特色。前些日子于川庆去南怀,也同样遭到不少人围攻。但他又不忍心拒绝肖丽虹,想了一会儿道:“我就不谈什么了,这么着吧,你回去重新准备一下,明天采访省委瀚林书记。” “真的?”肖丽虹兴奋极了,能采访省委瀚林书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梦。她从凳子上弹起身,正要说话,猛见胡兵在一旁拿眼瞪着她,她知趣地收住话头,眼神不安地看着普天成。 普天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笑,冲胡兵说:“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先回去,晚一会儿我去跟瀚林书记说。对了,采访时间不能过长,十分钟够了吧?” 肖丽虹不甘心地说:“普叔叔,您就多给一点时间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还想多问瀚林书记几个问题呢。” 普天成说:“不行,就十分钟,就这,还不知道瀚林书记能不能答应呢。” 肖丽虹吐了下舌头,兴奋地告辞了。 ·3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点,广怀那边的确切消息才传来。王静育说,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是广怀八中高一学生,半个月前在网吧失踪,家人以为她离家出走,学校也向公安局报了案,但是没想到她会在夜总会。王静育还说,事发后,有群众看见明皇方面用一辆面包车拉走十余名女孩,都是未成年少女。有目击者称,有个女孩想从面包车中跳下来,被押车的两个男人打晕了。随后就有学生家长赶来,自动围住了明皇夜总会,目前包括明皇实业总部所在的两条交通要道都被群众封死,全市出租车罢运,集中开到了两个路段,出租司机参与到了声援队伍中。死者尸体仍然停放在马路上,群众轮流看护。杜书记已经下令,要求广怀市公安局务必于今天将尸体拿到。 “拿尸体做什么?”普天成不明白地问。 “杜书记是怕有人拿尸体做文章,更怕死者家属把灵堂设在市委门口。” “公安跟群众没发生冲突吧?” “前后起了四次冲突,两辆警车被群众烧了,三名警察受伤,群众也有受伤的,目前双方僵持着。” “乔若瑄呢,她到了没有?” “乔市长还在下面,永川发生了泥石流,三辆农用车被埋,市长正在现场指挥救险呢。” 坏事挤到一起来了! 普天成心想,再也不能犹豫了,必须告诉瀚林书记,要不然,事情会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也就在这时候,省委宣传部新闻处长突然打电话给普天成,说广怀事件已曝在了网上,网民情绪很激动,说啥话的都有,目前跟帖已达几百万条。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普天成就怕好事者将此贴到网上,还真就给贴了。如今凡事只要一到网上,**就一点战斗力都没了,网民们是不会听你解释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严惩幕后凶手! 而这个幕后凶手,并不仅仅是耿明皇,网民们会不屈不挠逼迫你挖下去,你稍微搪塞一下,网上新一轮的攻击就会开始。 普天成处理过几起类似的事件,他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 “叶部长怎么说?”普天成问新闻处长。 “叶部长指示我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监控网络,暂时先不要做引导。” “好,我知道了。”说完,普天成就往瀚林书记房间去。 瀚林书记刚刚躺下,听见敲门声,问:“谁啊?” 普天成说:“是我,老书记,有件急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下午不行吗?” “老书记,情况特殊。” 瀚林书记打开了门,普天成没敢贸然走进去,就站在门口。瀚林书记说:“进来吧,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进了房间,普天成就将发生在广怀的事说了。瀚林书记的表情变化着,显然,他还不知道广怀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恶性事件。 “怎么现在才汇报?!”他质问普天成。 “之前情况不明,所以没敢惊动书记。” “两天了你们搞不清楚情况,还要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瀚林书记猛地将水杯摔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这起事件的可怕性。普天成刚要弓身捡杯子,就听瀚林书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上通知开会!” 十分钟后,调研组全体成员来到贵宾楼会议室。瀚林书记冲普天成发了一通火,然后命令道:“你马上赶往广怀,全权处理此起事件,需要司法部门介入的,迅速让司法部门介入。”普天成说了声是,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两个小时后,普天成赶到广怀,同时他接到杨馥嘉的电话,瀚林书记带着调研组,已回了省城。 现场情况远比王静育汇报的乱,也复杂。普天成赶到现场时,明皇夜总会所在的宁安路已人满为患,离明皇夜总会不远的明皇大厦前面,也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普天成从围观者那里听到不少对**的谩骂声,有人公开提到杜汉武,也有人提到他妻子乔若瑄,说官商勾结,逼良为娼。还有人骂当官的禽兽不如,丧尽天良糟蹋女孩子,有愤怒者将矿泉水瓶子砸在**竖起的宣传牌上。交通早已被堵死,砸毁的两辆警车早被大卸八块,轮胎成了人们坐屁股的垫子,汽车残件随处可见。不远处,一辆公车也被掀翻在马路边,从车号看,是市委的官车。大约有五十多名警察站在离人群三百米处,情绪不安地看着这边。普天成观察了一会儿,掏出电话,打给王静育,说他已到广怀。王静育问确切位置,普天成说:“十分钟后我到宾馆,你把公安局的领导给我叫上。” 普天成没住怀安宾馆,而是住在了离明皇夜总会较近的华都大饭店,跟他一同来的还有省委政法委何学智副书记。这也是瀚林书记安排的,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刚住下,王静育就赶到了。一看来的只是王静育一个人,普天成问:“让你叫的人呢?”王静育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关上门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我想还是先不要叫公安局的同志好。” “为什么?”普天成甚感蹊跷。王静育的样子就像做贼,让他心里越发起了疑惑。 “杜书记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拿不到尸体,就让他们辞职。另外,杜书记也要求,此事没有他批准,任何人不能把消息透露到省上。” 这个杜汉武! 普天成想不明白,杜汉武为什么要在尸体上做文章,难道抢回尸体,家属就不闹了吗?他问王静育,王静育说了,他才明白其中的奥妙。 原来死者家属非要说女孩是在夜总会遭到奸杀后被抛下八楼的,而明皇方面却称,女孩是自己心甘情愿到夜总会,为抢客人跟同伴发生口角,一气之下跳了楼。家属一开始同意由公安做尸检,后来又说,公安跟耿明皇鼻通一气,不能把尸体交给他们。并扬言要在马路上设灵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耿明皇急了,才央求杜汉武,先把尸体夺回来再说。杜汉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指示公安局,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不能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参与其中乱起哄。 “这个时候争取主动,你们杜书记是不是疯了?”普天成气愤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征求何学智的意见。路上他跟何学智商量,到了广怀,先不跟市委、市**领导打招呼,看看情况再说。现在看来,不打招呼还不行。 何学智说:“就怕他们不说实话。” “这些人嘴里哪有实话!” 僵持了一会儿,普天成还是决定先不见杜汉武,要见也得等乔若瑄回来。乔若瑄啊乔若瑄,你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你意识不到这事的重要性么,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普天成刚起床,王静育的电话到了,说乔若瑄回来了。 “你转告她,我和何副书记在宾馆等她!” 普天成原还以为,乔若瑄不会来见他,没想,这天乔若瑄来得很快,他还没洗漱完,敲门声就响了。普天成打开门,看见妻子面色枯槁地站在门外,她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一双鞋脏得已看不出颜色。普天成相信了王静育说的话,永川那边的确发生了泥石流。 “进来吧。”普天成说。 乔若瑄心事沉重地走进来,也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王静育说:“市长您先洗把脸吧。”说完,又朝普天成这边看了看。普天成说:“你的电话怎么回事,几天都打不通。” “电话掉水里了。”乔若瑄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就又木呆着脸。乔若瑄是昨晚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瀚林书记回省城后,打她电话不通,命令李源,让他无论如何找到乔若瑄。后来李源把电话打到永川县**,县**的同志说,乔若瑄在救灾现场,她的手机掉进了水里。 “掉进水里不会再买一部啊?!”李源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让接电话的同志去现场,就说瀚林书记要跟乔若瑄通电话。 后来瀚林书记把电话打到别人手机上,乔若瑄才知道瀚林书记发了火。事实上,她是知道明皇这边的事情的,那时候还没接到泥石流的消息。当时她想,自己就是不回来,是红是黑,留给杜汉武唱好了。现在想想,她就有些幼稚,当然,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怎么办?”乔若瑄抬起头,茫然地望住普天成。她没想到,瀚林书记会派普天成来救火;更没想到,杜汉武和耿明皇会把这出戏唱这么大,唱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关于网上的消息,乔若瑄已听说,王静育还告诉她,目前杜汉武正在命令市委各部委的干部,加班加点应对网上的攻击。按杜汉武的话说,他要在网上打一场攻坚战,要把谣言全部消灭掉。 谣言?到现在,杜汉武还不醒悟,还在理直气壮地替耿明皇说话。他是要把全广怀的干部都毁了啊!乔若瑄已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她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最近不断有官员被网民拉下来。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爱搞一窝蜂,以前是网民说网民的,官方爱理不理,现在是网上一说,官方便积极作为,生怕作为得慢了,自己就站到了网民的对立面。 到了这个时候,普天成也不敢跟妻子斗气了,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昨晚我和何副书记去了八中,据八中校长反映,耿明皇在市内几家中学都养着马仔,这些小马仔以谈恋爱为名,将女学生骗到夜总会,然后由专人将他们亲昵的照片或录影拍下来,逼女学生为客人提借性服务,如果不从,他们就扬言要把照片或录影带散发出去。” “这伙畜牲!”乔若瑄愤愤骂了一句。 “现在骂什么都晚了,如果这些事传到网上,你这个市长该怎么向网民解释?” “有好的办法吗?”一向不把普天成放在眼里的乔若瑄,这一刻竟对自己的丈夫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依赖。瀚林书记说得对,“别以为你是市长,处理突发性事件,你的经验还差得多,我警告你,这次你再敢耍性子,我立刻撤你的职!” “现在你马上回去,半小时后我通知开会。记住,到了会上,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知道了。”乔若瑄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她两眼楚楚地望着普天成,似乎还有话要说。普天成摆了摆手,示意她马上回去。乔若瑄把话咽进肚里,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她刚才是想谢谢丈夫的,这么多年,无论普天成为她做啥,付出多少,她都没想过要谢,可是这次,她突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她的官,可能就当到头了,因为瀚林书记从来没有对她那么凶过,从来没有。 半小时后,普天成主持召开广怀四大班子会议。杜汉武接到电话的前五分钟,才知道普天成早就到了广怀,气得他大骂手下:“一群废物,省上领导到了广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等进了会议室,他马上喜笑颜开地跟普天成问好:“秘书长一路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这么件败兴事,害得秘书长百忙中赶来。”普天成没有跟杜汉武多说话,一张脸板着,让人猜不透他是生气还是发威。 会议开得很短暂,普天成简单传达了省委的意见,然后说:“鉴于此起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省委决定成立临时工作小组,由我担任组长,政法委何副书记担任副组长。我要求,广怀四大班子务必高度配合,不得自行其事。下面我宣布几项决定,第一,会议之后,市长乔若瑄同志立即赶往出事现场,跟群众代表对话,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再激发矛盾;第二,现场公安全部撤出。” 身旁坐着的杜汉武插话道:“秘书长,公安撤出不好吧,万一……” “没有万一,请杜书记配合工作小组的行动。” “好,好,我配合。”杜汉武搓着双手,不说话了。普天成接着又讲:“这起事件,公安原本就不该在第一时间介入,更不该跟家属抢尸体。是红是白,总有弄清楚的时候,公安一介入,群众的过激情绪就被引发,我们要吸取教训。” 会场上有人点头说是,普天成扫了一眼,见是市公安局政委李汶川,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也是老公安。他已调查清楚,杜汉武命令公安抢回尸体时,政委李汶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可惜杜汉武听不进去。如果杜汉武当初冷静一些,矛盾也激化不到现在这程度。 普天成接着说:“有两点我们必须做到,第一,不能再次激起群众情绪,群众说什么,我们都要忍耐,群众提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要答应下来:第二,必须在短时间内将网络上的负面影响消除掉,不能任其发展,给后续工作形成压力。下去之后,市委宣传部紧急跟省委宣传委取得联系,请求部里的支持,要用合适有效的方式把负面影响降低到最低程度。” 普天成这个决定,让与会者感到惊讶。他这话似乎跟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是没有人敢反对,大家分头按他的指示行动去了。 ·4 半小时后,普天成接到乔若瑄的电话,现场群众情绪很激动,骂啥话的都有,根本无法交流,怎么办?普天成毫不犹豫地说:“办法你自己想,就是下跪也要把群众的情绪给缓和了!” 一旁的何学智听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秘书长,这太过分了吧,事情并不是乔市长引起的。” “现在没有过分不过分,正因为不是她引起的,她去才合适。” 何学智不说话了。两天工夫,他已领教到普天成的另一面,这是在省委办公楼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他现在终于相信,关于普天成的种种传闻,并不是造谣,他的确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人。又过了一会儿,王静育打来电话,说乔市长真的给死者家属下跪了。 “下跪?”普天成僵在了那里,半天,猛地将电话摔在床上,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人。 上午十点,汪明阳带着省局的同志赶到了,普天成简单说了情况,命令道:“你马上带人进入明皇夜总会,控制现场。另外,你通知市局李汶川政委,让他严密监视耿明皇,不能让他跑了。” 汪明阳有点不放心市局的同志,说:“秘书长,这事还是我们去做吧。” “让市局去做,你的任务是把现场保护好,同时要防止不怀好意者利用群众情绪,再次挑起事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汪明阳哪能不明白! 普天成断定,死者家属还有群众是被个别人利用了,刚才的会上,杜汉武就提出,有人想搞倒他。“他们巴不得广怀大乱,大乱了他们的目的才能实现!”这是杜汉武的原话,普天成虽然无法判断,杜汉武说的有人是指政敌还是对他不满的群众。包不包括乔若瑄,但他还是相信,这起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操纵者!他冲汪明阳再次强调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一定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汪明阳再也没了昨天跟普天成通电话时的那种轻松口气,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起事件很有可能成为***,整个海东将会掀起一场龙卷风。他点点头,紧着执行任务去了。 普天成这样做,一是想给市上留下一点主动权,将来追究责任,也不至于把谁都逼到死胡同。另外,他也留了个心眼,市局政委李汶川平时跟妻子乔若瑄走得近,这一次,就算是给妻子卖个人情吧。 谁知李汶川带人赶到明皇,竟遭到了耿明皇的恐吓。耿明皇搬出杜汉武,说没有杜书记的指示,哪个敢动他?无法无天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在电话里冲李汶川发火:“立刻把他铐起来,直接送到省厅,我看他还敢张狂。” 李汶川犹豫着说:“秘书长,耿明皇是省****,没有人大的批准,我们奈何不得他。”普天成暗暗懊恼,怎么把这给忘了。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说情电话打到了普天成手机上,“天成啊,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跳楼了嘛,多赔点钱,安抚安抚,别把动静搞得太大。太大了,将来不好收场。” 普天成不客气地道:“如果赔钱能了结掉,我普天成愿意出这钱。” 对方又问:“非抓不行?” “必须抓!” “他可是****啊,抓也得履行程序。” “特事特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嘴上这么说着,普天成还是不敢乱来。冷静,再冷静!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尽管这个时候,要做到冷静是那么地难,但他还是克制着,不让火气太大。千万不能授人以柄,要不然,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跟何学智说:“你马上回省城,把人大的手续办了,有阻力直接找瀚林书记。” 何学智看了看表,担忧地说:“现在办手续,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办。你马上出发,我让李政委他们想办法拖住姓耿的。” “好!” 这一天乔若瑄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普天成在会上那样发火,她还是头一次见,联想到瀚林书记在电话里的态度,她知道,这起事件,对她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说不定就绑在这起事件上。跟死者家属谈了一小时,毫无进展,围观者冲她吐口水,骂她是杜汉武的狗腿子,是花瓶,她一一忍了。后来她从一出租车司机口中无意中听到,阻断交通似乎跟出租车公司有关。她蓦地记起,两个月前,广怀最大的出租车公司万通公司——老板徐兆发跟耿明皇之间闹过一次纠纷。耿明皇有个情人想开一家出租车公司,可是有关部门不批,理由是广怀的出租车业已经饱和。耿明皇就想让小情人加盟到万通旗下,徐兆发不同意,耿明皇就让手下找徐兆发的碴儿。有天晚上,万通旗下的三辆出租车被砸,公安部门一直破不了案。不是破不了,是不好破,明知道这是耿明皇做的,公安就是不敢处理。徐兆发也是****,将状子告到了市人大,人大主任无奈地说:“你告到我这里,不是给我出难题吗,耿明皇这个人,不是我人大管得了的,有本事你去北京告。” 再问下去,死者唐小娟的母亲姚敏正是万通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乔若瑄心里有底了,她起身,离开出事地点,冲王静育说:“你马上找到万通老板徐兆发,把他请到酒店,然后给我打电话。” 半小时后,王静育打来电话,说徐老板在陶乐酒店等她。乔若瑄赶到陶乐,跟徐老板说:“不管你跟耿明皇有多大积怨,用这种方式,是法律不容许的,你不想成为罪人吧?”徐兆发拒不承认这起事件跟他有关,乔若瑄也不逼他,只说:“不管你参与没参与,我都不追究,现在我有个请求,请你出面,让所有的出租车都离开,恢复正常运营。另外,你帮着给死者家属做工作。天大的冤,我乔若瑄给她申,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无原则地答应,但有一条,尸体得交给省公安局的同志,孩子停放在马路上两天了,她也不忍心吧?” 徐兆发被乔若瑄的真诚打动,答应到现场去。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煎熬,乔若瑄看见,街上停留的出租车一辆辆地动了起来。再后来,死者家属提出,钱他们一分不要,必须将凶手法办,将幕后支持者绳之以法。乔若瑄一一答应,还给姚敏写了书面保证。 至此,八中女孩唐小娟跳楼引发的群体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群众情绪是暂时平息下去了,但是网络上的声讨仍在持续升温,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网民们一听事件是让市长乔若瑄平息了的,立刻将攻击矛头对准乔若瑄。有好事者很快将乔若瑄给姚敏夫妇下跪的照片贴到了网上,还加上醒目的标题:市长下跪,是无能还是作秀?市委宣传部虽然发动了不少人,整天守在网上,能删的帖一律删,删不了的,发动大家灌水,企图用正面的声音压倒反面。但这有多难啊,宣传部的笔杆子们忙活了两天两夜,才发现,网络根本不听他们的指令,现实中是他们这帮人怎么写,事件就是怎么发生的,说谁白谁就白,说谁黑谁就黑。可是到了网上,恰恰相反。他们说群众不明真相,马上有人反击,说:真相是什么,你敢说出来么?他们刚说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马上就有帖子跟过来,既然普通,你们这些爪牙不吃不睡爬网上做什么?他们越想描白,事情却被渲染得越黑。较劲到后来,不但没把网络上的谣言平息掉,反倒让更多的网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内幕。普天成不得不让宣传部的同志休战。就连他,也缺乏网络应战的能力啊。看来网络这个新鲜事物,是不被权力和潜规则左右的。 两天后,普天成回到省城。在这之前,杜汉武已先他一步到了省城。普天成始终没跟杜汉武发生正面冲突,毕竟有乔若瑄夹在中间,他也不好对杜汉武说什么。 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时,普天成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就事论事,发生在广怀的这件事也许算不得什么,这个世界上,天天有死人的事发生,也天天有不公平的事发生,如果每件事都让官员紧张,官员的神经早就崩溃了。但这件事背后,却有太多令人玩味的东西。普天成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江湖的风有多大,浪有多高。他是怕,一旦耿明皇这个塞子拔开,魔瓶里冒出的毒气,会熏倒一大批人。算了吧,还是先跟瀚林书记汇报后再说。 瀚林书记跟宣传部叶部长在一起,叶部长拿着几张报纸,正在一一翻给瀚林书记看。看见普天成,叶部长说:“秘书长来得正好,这事正让我犯愁呢,你来了,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瀚林书记将报纸搁一边,问普天成:“下面都稳定了?” “算是稳定了吧,暂时不会有事。”普天成回答道。 “网上的反应你看到了?”瀚林书记又问。 普天成点头,并告诉瀚林书记,他在广怀已采取了措施,但网络的力量太大了,实在不好控制。 “你看看这个。”瀚林书记将叶部长收集来的报纸递给普天成,又跟叶部长叹道,“以前只知道主流媒体,哪想到网络还有这么大力量,你们宣传部就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叶部长说:“网络是洪水猛兽,你不理它,它给你乱说;你理它,它马上向你反扑,这次我是领教到它的厉害了。现在传统媒体又跟着搅深水,我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普天成很快就将几张报纸浏览完了,叶部长说得没错,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报纸已从网络上下载消息,对广怀发生的跳楼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有记者甚至在普天成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广怀,对事件做了大量的现场采访报道,女孩的尸体和被砸毁的两辆警车都被他们拍了照。现在的记者,无孔不入啊,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怕就是他们! 普天成将报纸放到桌上,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能再犹豫了,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变被动为主动。” “怎么采取?”叶部长问。 “还能怎么采取,叶部长,你还记得上次我让你看过的那张报纸么?” “记得,记得,就是天价香烟和手表的那则新闻吧,那位同志叫周什么来着?”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他是网络时代被网民监督出来的一个典型。” “你的意思是?”叶部长脸上闪过一层疑惑。 “既然我们阻挡不住,不如就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它。” “怎么对待?”瀚林书记问。 “我的意见,省委这时候必须拿出强硬措施,要不然,今天或者明天,网民的质疑声就会落到省委头上。” 瀚林书记和叶部长都不吭声了,特别是叶部长,普天成到来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层,可中间有个乔若瑄,这话堵在他嘴里,怎么也讲不出来。瀚林书记和乔若瑄的关系,他尽管知道得不太详细,但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一些,让瀚林书记拿掉乔若瑄,这样的言他能谏么?现在普天成把话挑明了,叶部长突然松下一口气。他眼巴巴地望住瀚林书记,此时只有这样做,才是上策啊。 半天,瀚林书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样做,若瑄同志能接受得了?事情毕竟不是因她而起啊。” “不能再犹豫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广怀的行政一把手,该承担责任时,她就得站出来承担责任。”普天成的口气越来越坚定。 瀚林书记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啊。乔若瑄跟杜汉武的矛盾,已是公开的秘密,不但他知道,路波也知道,马超然也知道,他后悔没有及早把乔若瑄挪开,反倒让她成了受害者。这么想着,他恨恨地从嘴里吐出了“杜汉武”三个字。“好吧,就按天成说的办,下午就开会。” “还是现在就开吧,提前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效果。”普天成又说。 瀚林书记动情地望住普天成,“天成,谢谢你啊,难得你能从大局着想。” 半小时后,海东省委召开了常委会议,马超然兴致勃勃地走进会议室。这些天,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宋瀚林啊宋瀚林,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啥事你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全国的网民交代,你又怎么唱这出戏! 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常委们的表情各个绷得很紧,特别是几个跟杜汉武来往密切的,这阵简直就像是在哭。普天成先代表工作小组,向会议汇报了广怀少女唐小娟跳楼事件的经过及事态最新发展,他也提到了刚才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几张报纸,当然,他没说是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也没人追究他是在哪里看到的。然后提请会议研究,拿出解决办法。 宋瀚林环视了一眼会场,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止是在座的我们,怕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现在广怀成了新闻中心,海东也跟着扬了一回名。真是应了那句古训,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天下。不过这个名,扬得不好啊。大家说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这个话,真不好说啊。 马超然幸灾乐祸地望住普天成,目光在普天成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普天成在广怀的这两天,马超然天天打电话了解情况,他就怕事情闹得不大,闹不到中央去。现在好,网络帮了他的忙,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以后还得多抽点时间,学习学习,要与时俱进嘛。 会场继续沉闷着,谁也没勇气打破这沉闷,谁也不知道打破沉闷后又该怎么办。类似的事件发生得多了,但还没有一次把所有的常委都难住。其实思来想去,难的不是事件,是人,是乔若瑄! 宋瀚林知道再继续下去也是沉默,没有人会在今天这会上抢着说话,他扫了一眼得意扬扬的马超然,目光转向普天成,“天成同志,你是这次工作小组的小组长,还是由你来说吧。” 普天成抬起头,他刚才头垂得很低,他怕触到马超然的目光,他也怕触到其他常委的目光,今天这会,与其说是给常委们开的,倒不如说是常委们给他普天成开的。乔若瑄啊乔若瑄,你现在懂得啥叫政治了吧,政治让你牺牲起来,你连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普天成稳稳神,还没到慌的时候,现在慌,会让人笑话的。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在广怀时有点感冒,嗓子发炎。然后,他再次环视了一眼会场,道:“广怀事件性质是恶劣的,给省委、省**造成的影响极大,为了尽快平息事端,给关注此事件的广大网民一个交代,也为了下一步调查工作的顺利开展,我建议暂停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的职务,由省委派出其他同志主持工作。另外,我以工作小组组长名义,请求省委,对广怀少女坠楼事件展开司法调查,查清事实真相,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打出这样一张牌。马超然刚才还容光焕发,瞬间,脸就阴了,暗了。停职?他没听错吧?他原以为,普天成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冠冕堂皇把广怀的班子批评两句,说些追究责任之类的话,然后就会将话题转到当前的稳定上。什么时候,稳定都是主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普天成会向宋瀚林建议,当前应该集中力量,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同时做好死者家属的抚慰工作,只要死者家属不闹了,还怕别人闹?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普天成会把自己的夫人舍出来。这一招,狠啊!他偷偷瞥了一眼宋瀚林,宋瀚林似乎很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前阵子他还听说,乔若瑄要取代杜汉武当广怀市委书记了,他们两个,不,是他们三个,都要位高权重了,突然要给撸下去,岂能不痛苦?如果说宋瀚林是挥泪斩马谡,普天成就是忍痛断臂! 这一招,把所有人打蒙了。 等普天成说完,宋瀚林又等了一会儿,他也在观察常委们的表情,普天成这番话,等于是向常委们丢了一个**,这个**丢得他难受,常委们也难受。确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时,他才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就按天成同志的意见办吧。” 当天下午,省委便下发了暂停杜汉武和乔若瑄职务的通知。随后,李源被派到了广怀,阶段性地主持工作。 ·2 ·1 市级班子调整终于要揭开它久捂了的盖头了,瀚林书记到北京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把普天成叫到办公室,“天成啊,有件事跟你碰碰头。” “书记您说吧。” “市级班子调整,我想了很久,组织部也拿了一个方案,可我总觉得,方案还有些欠缺。这样吧,你把手头工作停停,按照你的思路,拿一个方案出来。对了,一定要细化到人头上。” “这不妥吧,应该由组织部定的,我参与进去,不大好。”普天成心里怦怦乱跳,嘴上却说得既谦虚又周到。 “这么多年,依赖你依赖惯了,别人拿了总觉得不放心。”瀚林书记说了句实话,又道,“组织部拿组织部的,你拿你的,将来我们择优而用之,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事做好保密工作就行。” 普天成不好推辞了,其实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如果瀚林书记不找他,他真就要对自己的处境好好想一想了。 “那行,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去北京,有人跟我谈起了国平同志,看来,我们是留不住国平同志了。国平同志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一走,我怕海东的工作会受损失。”瀚林书记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揩揩头上的虚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周国平要是真的调走,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机会出现,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啊。他强忍着,生怕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跳到脸上。 “天成啊,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压力越来越大,海东这副担子,重啊——” “书记的心境我能理解,只可惜天成能力有限。”普天成十分模糊地说了一句。 “能理解就好,能力不能力的先不说,好好干好你目前的本职工作吧。” 普天成赶忙点头说是。瀚林书记带着欣赏的目光望了他半天,道:“你忙去吧,方案越快越好。”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的心情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激动得很。前些日子,于川庆跟他说起国平副省长时,他还没往心里去,觉得压根儿就没这可能,中央不会这么快就把国平副省长调走,现在看来,消息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机会,这绝对是机会!他冲自己一次次这么说,脑子里迅速将竞争对手一一过了一遍。目前看来,并没有人对他构成强有力的威胁,何平和化向明虽然排名在他之前,但他们对海东工作不熟悉,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那边,几个副省长他都一一掂量过了,虽说都有可能,但可能性都比他小。怕只怕中央会另外派人来。想到这儿,他眼前又闪出瀚林书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来,能够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瀚林书记啊。 半天,他站在陶器前,一动不动。 陶器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吗? 陶器无语。 名单很快拿了出来,其实这样的名单早已在普天成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不管瀚林书记交不交付他此项工作,他都是按习惯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安排上,普天成还是很伤了一番脑筋。一个是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普天成一直犹豫不决,对这个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至少,他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普天成思虑再三,还是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马效林原地不动,继续当他的副书记。但在内心里,他是那样希望马效林能尽快成熟起来。 另一个是妻子乔若瑄! 这是道难题啊,普天成真是不好破解,他相信,瀚林书记也一样的难。乔若瑄二次去北京,等于是给瀚林书记施加了压力。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乔若瑄放在了必须调整的名单里,至于怎么调整,他没提出具体意见,他希望瀚林书记能把这道难题给破解了。 方案呈上去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议,会议有两项议程,一是安排部署下一阶段党风党性教育工作,这项工作讨论得很快,几乎是瀚林书记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听。轮到大家发言时,也都是三言两语,表示坚决服从。其实,大家是急不可待地等第二个议题。会议很快进入第二项议程,研究人事变动。 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尽管大家都努力控制着,不想让紧张显在脸上,但,每个人的定力有限,这种时候,真要做到镇定,的确不是太容易。路波省长一直盯着墙上一幅画看。那是一幅山水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相信它在路波省长眼里,早无新意,可他看得十分专注。但普天成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他倒要看看,瀚林书记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国平副省长在喝水,他今天刻意换了一只新杯子,带盖的那种景德镇瓷杯,一边喝水,一边细细观赏着杯边上几朵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普天成暗暗笑笑。最不安的还属马超然,普天成相信,今天这个会议,马超然可能没有想到,从会议刚开始他的表情判断,瀚林书记并没跟他通气,所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是那么足。何平汇报的时候,马超然忽而低头沉思,忽而又举目远眺,但目光中,分明是含着怒的,也有交锋前的那种焦灼和不安。后来他想喝水,一紧张却把杯子打翻了,响声惊动了四周,大家都把目光聚向他那儿。他想装镇静,却来不及了,竟然拿起杯子,恨恨地朝垃圾筒走去。瀚林书记扫了他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专心致志听何平汇报。 何平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对每一位参会者,都是一种考验。何平汇报完,目光望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说:“组织部拿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家谈谈看法吧。” 没有人说话。由于调整方案没有涉及到海州市,路波长出一口气,端起杯子,很悠然地喝起了水。路波不说话,证明他对组织部的方案是满意的,至少没有不同意见。常委们的目光就又盯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知道,再不说话怕就没了他说话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道:“总体方案我同意,下面几个市的班子是该调整了,但在个别人选上,我个人有些不同意见。”说到这儿,他瞅了眼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显得很沉静,似乎大家的讨论跟他无关。马超然接着道:“将南怀和吉东两套班子全部调整了,是不是欠妥?” “是全部调整么?”瀚林书记像是忽然从怔想中醒过神,问何平部长。 “不是全部调整,调整人数占班子的三分之一。”何平说。 “哦——接着往下说。”瀚林书记并没看马超然,马超然犹豫一会儿,又道:“三分之一是不假,但两边一把手都要调整,动作是不是有些过大,对下一步工作,会不会有影响?” “那你的意见呢?”瀚林书记这次把目光对在马超然脸上,很和气地问。 “我个人意见,吉东徐兆虎最好先不要动,市长嘛,可以考虑让昌平同志过渡一下。南怀那边,让孟杰伦同志担任代市长,是不是还欠成熟。我推荐一位同志,能不能将发改委程中远同志派下去,让他到南怀主持**工作?” 程中远是很年轻的一位同志,刚刚四十岁,已担任海东省发改委副主任,听说此人很有背景。 “说完了?”瀚林书记问。 “先谈这些吧。”马超然意犹未尽,他本来还有两位同志要提,一见宋瀚林态度这么温和,忽然有些张不开口了。 “好,畅所欲言,我希望大家都谈谈,这次人事调整关系到海东今后的大发展,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所想所虑都说出来。”瀚林书记一脸郑重地说。 化向明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道:“超然同志的担忧有一定道理,相信也是从工作出发,为大局着想。一次把吉东党政一把手都换了,对下一步的工作的确是个考验。”马超然心里一动,以为化向明要支持他,谁知化向明紧跟着就说:“但是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一个地方的工作抓不上去,就证明这个地方的班子配备有问题。吉东是大市,在海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些年来,吉东的工作很不理想,特别是经济建设,已经落到了全省的后面,把原来那么好的底子都丢了,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果我们总是瞻前顾后,一味地强调工作的连贯性,就会错失良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往瀚林书记这边扫了扫,接着道:“我同意组织部门拿出的意见,由杨馥嘉同志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同志担任副书记、代市长。至于南怀,锦文同志有必要调整一下,华泉同志担任市长已有两年,应该成熟了,把担子压给他,也是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考验。市长嘛,我同意由孟杰伦同志担任。” 马超然狠狠剜了化向明一眼,不甘心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化向明明确表态后,其他同志的发言都成了附和,谁也不再主张什么,都说同意组织部门的意见。对南怀和吉东,普天成并无过多担忧,他相信自己提的名单会跟组织部门的高度一致,他担心的是广怀,可是何平提交到会上的方案,居然没涉及广怀。广怀的班子这次也不动,这倒是出乎意料。普天成发言时,有意避开南怀和吉东,大局已定,他再谈就显得多余,他就另外两个市的班子配备谈了些看法,都是原则性的,没涉及具体人,最后他表态,同意组织部门提出的方案。 会议最终通过了组织部的方案,一口捂了很久的锅,总算揭开了。 仿佛一场飓风,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又迅速平静。在去南怀调研的路上,宋瀚林忽然问普天成,对这次调整怎么看,普天成凝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算是一次手术吧,但愿这场手术能扭转海东的被动局面。”宋瀚林在被动两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模糊地说:“天成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普天成反问道。“我感觉,你身上的锐气正在一点点减少,以前有的那股霸气,现在好像也没了。”瀚林书记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沉稳一点总没坏处。” 普天成忽然无语。霸气?他身上以前有霸气吗,自己从没觉得,瀚林书记也从未这样说过,为什么今天?想着想着,他明白了。定是乔若瑄! 班子调整完后,普天成刻意让自己低调下来。应该低调的,绝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胜利而冲昏头脑,前面还有太多的荆棘等着他。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包括杨馥嘉、廖昌平等人的宴请,热闹是他们的,他应该活在冷清中。是的,普天成越来越喜欢冷清。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他的下一步在哪儿,他的未来还能绽放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上,是有一些问题该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像以前,只知道一味地进,一味地争,进得太深,是没有退路的。但又不能停下,不进则退,放哪儿都是真理。乔若瑄回来的那天,他的心情有点黯淡,弟弟天彪来电话说,金嫚病了,突发性胰腺炎,很厉害,眼下还在医院,已度过了危险期。如果换上以前,他听了兴许也没什么,叮嘱天彪尽心照料就是,但这次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感觉。想想金嫚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也没有人安慰,他的心,就如刀绞。偏是乔若瑄这次回来心情也很坏,广怀班子未动,乔若瑄想当书记的梦没有实现,她跟杜汉武的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她把这一切归罪给了普天成,说普天成宁可帮别人也不帮自己老婆。普天成刚开始还跟她解释,说这次调整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所有方案都是组织部定的。乔若瑄听了嘿嘿一笑,“行了,普天成,你骗了我多少年,还想继续骗下去?瀚林书记让你拿方案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普天成暗暗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是瀚林书记告诉了她?后来一想不可能,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消息走漏了。未等他再解释,乔若瑄又说:“吉东那边太平了,是不是又可以把她接回来了?” 一说这个,普天成就知道,关于金嫚,乔若瑄根本没忘掉。他们两人为此事曾闹过长达两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次矛盾中,乔若瑄发誓,自己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不会依附于你,普天成,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休想压着我,也休想拿这些丢人事来刺激我,我乔若瑄不吃那一套!”说完,就去找瀚林书记了。乔若瑄到下面担任领导,一开始也是瀚林书记的意见。瀚林书记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你出了这种事,她怎么能原谅你,她想到下面去,就让她去吧,兴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把这事抛开。”后来金嫚有了丈夫,普天成跟她的来往不那么密切了,乔若瑄也做出一副不追究的样子,这个家,才有了太平。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乔若瑄嘴上说,这事再也不提了,就当它是一块伤疤,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好了,可是到了关键处,她还是提了出来。 那晚乔若瑄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不但扯出了金嫚,还把沈晓莹也扯了出来,“她们都比我强,都该得到你的赏识,独独你老婆,在你眼里容不下!”普天成哪还有嘴争辩,只能理短地站在那里,任乔若瑄骂。 骂就骂吧,普天成现在也习惯了,反正他们两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怎么平静过,甜蜜更是离他们很远,像一场华丽的错误,让他们持续到了现在。 普天成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深秋季节,大地显得格外厚实饱满,却也透出几分掩不住的苍凉。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划到哪一类人中去,成功,还是失败?其实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辉煌有过,失败也有过,收获人生成功的同时,也留下太多太多的恨憾。瀚林书记也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子飞驰在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时不时地想到同一个人。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在南怀视察了两天,南怀的工作基本令人满意,瀚林书记没表扬也没批评,只是提醒孟杰伦,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孟杰伦汇报了几个要上的大项目,瀚林书记说:“好,我们就是要抓龙头项目,以项目促发展,要让南怀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 调研完南怀,瀚林书记一行往吉东赶,同行的还有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发改委和招商局、财政厅的领导。余诗伦在南怀又闹了笑话,工作汇报会上,本来没安排他发言,发改委主任刚一客气,他便抓住话筒讲了半天,从国际经济形势讲到了国内,还讲了美国的次贷危机。他说最近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这书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伯森著的,他建议南怀的领导都来读读这本书。“不读书怎么成,我们的领导现在只读报读文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充实自己,要让自己的知识结构跟得上潮流。我还建议,在领导班子中掀起一股学习之风,这学习是指理论学习,专业知识的学习……”余诗伦激情飞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喷发点,瀚林书记却听得头上直冒汗。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无奈地说:“这个余诗伦啊,我看他改叫余诗人得了。” 从南怀出发之前,普天成给廖昌平发了短信,告诉他调研组到达吉东的时间。廖昌平没有回短信,普天成以为他知道了,因为跟瀚林书记坐同一辆车,也就没好意思给廖昌平再打电话。南怀跟吉东毗邻,交界点是临安县一个叫双鱼的镇子。车队快到双鱼时,普天成看见,前面界点上,十几辆车子排起了长队。普天成暗叫不好。以前省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市上四大班子领导都是要到界点上迎接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吴玉浩当省委书记时,将它明令禁止了。想不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杨馥嘉又把它捡了回来。普天成生怕瀚林书记发火,急着要给杨馥嘉发短信。瀚林书记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你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杨馥嘉,怎么学会了这一套。” 车子到了双鱼,瀚林书记下车,杨馥嘉笑着迎过来,热情地跟瀚林书记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二十多号人,有人大、政协的,也有副书记马效林和几位副市长,普天成没看到廖昌平,心里暗暗有些不快。杨馥嘉跟其他领导打过招呼,才走向他,目光有几分暧昧,“谢谢秘书长。”杨馥嘉没有说欢迎,而是说谢谢,用词让普天成一阵乱想。两只手握在一起时,普天成感觉杨馥嘉的手有点热,他的心也奇怪地热了起来。 简单打完招呼,车队在两辆警车的引领下,朝吉东开去。普天成心里就想,廖昌平为什么没来,难道他没收到短信?不可能啊,就算没收到,昨天李源也应该通知他们了,要不然,杨馥嘉能等在双鱼?正这么想着,就听瀚林书记问:“天成啊,你离开吉东五年了吧?”普天成道:“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四个月,”瀚林书记很富感情地叹了一声,道,“说说,现在回来,有什么想法?”“看到它,我很亲切。”普天成说了句由衷的话。真的,当车子离开双鱼,驶上高速路时,他的内心真就波涛汹涌,像有无数的感慨奔涌出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副市长到市长,然后书记。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金嫚。哦,金嫚,在最不该想她的时候,普天成却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那个金嫚,还在吉东?”瀚林书记出其不意地问。 普天成打了一个战,瀚林书记怎么会问这个?他摇摇头,片刻后说:“可能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哦——”瀚林书记长叹一声,没再问下去,微闭上眼,也像是沉浸到心事中去了。 车队进了吉东宾馆,又是一阵热闹。普天成发现,杨馥嘉在这方面是个奇才,宾馆里挂满了横幅,都是热烈欢迎什么的,六只巨大的气球飞扬在空中,让人觉得这里正在搞什么庆祝活动。瀚林书记瞅了一眼气球,笑着说:“行啊,馥嘉,你把它搞成节日了。”杨馥嘉矜持一笑,“我想让气氛热烈点。”瀚林书记居然没批评杨馥嘉,而是满面春风地跟着杨,馥嘉上了楼。等把一切安顿好后,普天成才看见廖昌平满头大汗跑进屋来。 “你怎么回事?”普天成不客气地问。 “我刚刚从龟山赶回来,那边开矿,群众闹得厉害。” 一听是龟山,普天成的心动了一下。龟山开矿的事他听说过,据说地质部门在龟山发现了锡矿石,贮量很大,县上怕矿山被国家收走,抢先一步,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开采,也因此引发了外来开矿者跟当地老百姓的矛盾。但是普天成仍然没给廖昌平好脸色,“瀚林书记要来,你不知道?” “知道啊,怎么能不知道。我是昨晚连夜去的,当地群众把一座矿炸了,差点儿闹出人命来。”廖昌平气喘吁吁说。普天成见廖昌平土头土脸,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知道,他真是从龟山赶来的,但心里,仍然不舒服。不是他不舒服,他是怕瀚林书记会有想法。 果然,不大工夫,廖昌平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房间。 “打过招呼了?”普天成问。 “打过了。”廖昌平说。 “没表扬你?”普天成带着恶意道。 “我汇报龟山的情况,他不听。”廖昌平的口气听上去很糟糕。 “哪有在这个时候汇报工作的,你是傻子啊。”普天成带着怨气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把廖昌平安排到吉东,是个错误。这步棋,下得不妙啊。 “龟山那边的风波还没平息,闹事群众还在现场,我担心……” “你能不能少提点龟山,瀚林书记刚到吉东,你就不能让他听点好的?” “好的?”廖昌平愣了半天,坐下不说话了。普天成也不想太打击他,就道:“昌平啊,你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你的软肋,这一课你要是补不上,将来是会出问题的。不瞒你说,让你到吉东,我是捏着一把汗的。” “这我知道。”廖昌平说。 “你等我把话说完。”普天成打断廖昌平,继续道,“龟山采矿是个敏感话题,里面的矛盾一定不小,但你刚到吉东,立足未稳,就急着一头扎进去,这样做,你想过后果没有?” 廖昌平摇头。 普天成接着说:“你在上面蹲惯了,看到的少,听到的也少。在基层,矛盾天天有,打架斗殴,聚众上访,稀奇古怪,但你不能每件事都去管,那样,你就跟乡镇长没什么区别了。” “您是说?” “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多讲,瀚林书记这次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了解和督查吉东党风党性教育工作开展情况,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多动动脑子;另一个,吉东工业企业不景气,不比南怀,南怀他们搞得是热火朝天,原有企业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招商引资又卓有成效,谁看了都高兴。吉东难啊,老企业负担太重,一个个喘不过气来。招商引资这些年做的又都是表面文章,到现在,也没一个新项目上马。你这个代市长,如果这方面没点新想法,怕是说不过去的。” “可眼下……” “眼下什么,是不是觉得你还应该到龟山去?”普天成不高兴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廖昌平,就是想让他明白,市长有市长的工作,也应该有市长的谋略。如果大事小事都不能区别开,廖昌平这个市长,是当不了几天的,怕是,头上那个代字都取不掉。 休息了两个小时,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会议,参加的有吉东四大班子领导,还有重点部委的领导,四县一区党政一把手也到齐了。瀚林书记大致把这次下来的任务说了一遍,果然,重点就是两项,一是党风党性教育,瀚林书记要求,吉东一定要掀起一场大学**讨论的热潮,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前一阶段缺的课,这一阶段一定要补回来;第二是工业企业专项督查,顺带也提到了招商引资。瀚林书记讲完,由吉东市委书记杨馥嘉汇报。杨馥嘉先是就自己上任后开展的三项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接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党风党性教育上。她说:“从目前情况看,前一阶段,吉东工作不扎实,没有按省委省**的要求去开展,百分之六十的单位存在走过场现象,市委已经要求,这些单位回到第一阶段,重新来。另有百分之四十的单位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市委学习领导小组针对不同的问题拿出了不同方案,将在下一阶段分步实施。”普天成不得不佩服,杨馥嘉在这点上,就是比廖昌平要强,强得多。 对于工业企业和招商引资问题,杨馥嘉没汇报多少,说是情况还吃得不是太透,等下次会上,由马效林副书记做专题汇报。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汇报的时候,瀚林书记一直是微笑着的,表情很温和,可以想见,瀚林书记对杨馥嘉是满意的。等到了廖昌平汇报,瀚林书记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神情绷得很紧。普天成也替廖昌平捏了把汗,生怕他一激动,又把龟山开矿事件说出来。 龟山开矿,是有大文章的,那些应邀到龟山去采矿的,各个都有背景。这是一个死穴,瀚林书记不想点。普天成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去了龟山,路波省长嘴上说不要普天成操心,普天成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于是,他打电话给龟山常务副县长,让他无论如何照顾好这一对新人。后来龟山常务副县长送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回省城,特意到普天成家,普天成才知道,原来保护得很好的龟山,如今已是一片狼藉。跟群众矛盾最大的矿,就开在当年他带领群众抗洪的地方,那座道观也被破坏了。 还好,廖昌平没提这事,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到吉东任职的感受谈了一下,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短会结束后,瀚林书记刻意留下了两位同志,说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一位是人大李主任,另一位是政协谢主席。 普天成刚回到房间,马效林进来了。班子调整结束后,马效林去过省城,普天成借故自己有事,脱不开身,没跟他见面,但他知道马效林找他什么事,此人心里有疙瘩。此时见了,普天成也不想回避,有些事该跟他讲清楚,还是讲清楚的好。他请马效林坐下,说:“是不是对这次调整有想法?”马效林紧忙摇头,“秘书长多虑了,我哪有什么想法,不敢有的。”“这样说就是有。”普天成递给马效林一杯水,“效林啊,我知道你心里想不通,不但你,我也想不通。”马效林以为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惊讶道:“怎么,是有人不愿意我上去?”普天成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 “秘书长您?”马效林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效林啊,今天我也不想瞒你,我把实话说了吧。”普天成坐下来,认真地看住马效林。马效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普天成要给他怎样一个说法。 普天成却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当年在吉东,也有两次机会,很容易就能上去,结果,有人阻挡了他,理由是他还不成熟,不能担此重任,于是他在吉东多干了两年。 “是瀚林书记?”马效林问。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明白,不是哪个人都能担起书记或市长重任的。你觉得他是官,但他不只是官,更多的,是责任。”说到这儿,普天成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认真地打量住马效林。马效林被他望得脸上发烧,心里更是发急,他只是想知道结果,至于原因,他的确没有心情探究。 普天成换了一种语气道:“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你也会认为这是官话,是面子上的话,可我要告诉你,责任总是跟权力捆绑在一起的,没有哪个人只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承担权力后面的责任还有义务,但你现在,缺乏这种能力。” “秘书长……” “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机会不是只有这一次,你的路还长,只有自己做足了准备,才能牢牢把握住机会,同时,你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秘书长。” 见马效林头点得很勉强,普天成心里再次涌出一股失望,这种人,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马效林借故还要安排晚上的活动,告辞走了。望着他郁闷离去的身影,普天成再一次审问起自己来,你不是教父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可结果呢? 这是败笔啊! 晚上是吉东方面安排的宴会,地点就在吉东宾馆贵宾厅。瀚林书记在杨馥嘉他们的陪同下,精神抖搂地走进宴会厅,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紧随其后。从两人的神情看,他们跟瀚林书记谈得很愉快。普天成来到贵宾厅,意外看到两张面孔,一张是前秘书胡兵。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胡兵并不在场,这阵突然出现,就有文章。另一位,是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的沈晓莹。 这个杨馥嘉,她想到哪里去了,这不是胡搞吗! 普天成一时有些张皇,幸亏胡兵热情地走过来,向他问好。他边说话边望住远处的沈晓莹,生怕她冒冒失失走过来。还好,杨馥嘉向瀚林书记介绍了沈晓莹,从表情看,瀚林书记像是不记得沈晓莹了,这让普天成心里一阵轻松。握过手后,瀚林书记又问了句什么,然后撇下沈晓莹,又被别的人包围了。沈晓莹显得迷茫,她像一枝不该开放的花,缺少光彩地站在那儿。胡兵发现了她的孤独,走过去,将她请到座位上。普天成看了看,那桌上坐的是吉东市人大几位副主任,主客是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还有余诗伦。 余诗伦像是自觉了一点,到吉东后,再也不硬往瀚林书记身边蹭了。 普天成没有坐在瀚林书记这一桌,他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吉东几位眼巴巴的副职。这样的场合,没有必要非跟瀚林书记坐一起,他选择离沈晓莹远一点的桌子,身边刻意留出一个座位,等胡兵忙完后过来。谁知坐下不久,廖昌平凑了过来。普天成不高兴地说:“瞎坐什么,坐那边去!”廖昌平有点不情愿,或者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见普天成目光严厉,最后还是坐到了瀚林书记那一桌。 杨馥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今天格外出彩,打扮得也很漂亮,穿的虽然是机关里常见的套裙,但因为里面衣服配得好,实在是穿出了味道,普天成怎么看怎么顺眼。比起杨馥嘉的得体和夺目,沈晓莹就有些见拙了,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也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可她选择了一套奶油色的套裙,显土,款式也有点老旧,更重要的,她脸上没有光彩,那光彩不是能打扮出来的。 普天成对她有点惋惜,这曾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当年她的风光,绝不在今天的杨馥嘉之下,她是吉东官场一枝花,又管着广播局和电视台,走到哪儿,都有人簇拥。也许风光来得太早了些,就像花,开得越早,败得就越快。但他脑子里旋即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这朵过早衰败了的花,还有机会绚丽地绽放么?似乎,杨馥嘉今天的举动,给了他答案。 这个杨馥嘉啊,以前还未发现,她也是个人精! 宴会气氛热烈而又愉快,瀚林书记今天也是放开了,杨馥嘉他们轮流敬酒,瀚林书记一一喝了,还主动跟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碰杯。瀚林书记今天,对李主任和谢主席给足了面子,那份亲切劲,就像他们曾是老战友。两位老同志乐得合不拢嘴,杨馥嘉更是几次端过酒杯,客气而又不失分寸地给他们的热情加温。两位老领导也是能喝,要是换了普天成,怕早就醉了。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上任虽没多长时间,但吉东的形势明显发生了变化,再也不像徐兆虎在位时那么令人不放心。他甚至猜想,瀚林书记有意跟两位老领导亲近,目的,就是想把王化忠他们彻底孤立起来。依靠老的,团结中的,发展小的,永远是官场之法宝啊。 果然,第二天普天成就听说,王化忠在人大大发脾气,骂李主任他们是叛徒,是小人,一群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伪君子,后来被李主任轰走了。 参观吉东工业园的时候,杨馥嘉忽然凑上前来,悄悄跟普天成说:“一直想谢谢秘书长,就是没有机会,要不今天晚上,我请秘书长坐坐?”普天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瀚林书记,笑道:“这么多首长在,你就不怕他们提意见?”杨馥嘉捋捋头发,样子亲切地说:“没事的,晚上书记有事,他约了几位企业家谈话,申明不用我陪的。” “跟企业家谈什么,工业园搞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他们。”普天成望着眼前貌似繁荣实则捉襟见肘马上就要停工的吉东工业园,忧心忡忡道。 一提这个,杨馥嘉的脸色也暗下去,长叹一口气道:“吉东工业园搞了四年,他们一直报喜不报忧,我到吉东后才发现,他们拆东墙补西墙,把省里和国家给吉东的投资,都转移到了工业园,就这,工业园还是启动不了。” “到底什么原因?”普天成问。 “一言难尽啊,项目技术含量低,前期缺乏考证,为了求速度,一哄而上,结果还没建起,就成了大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主意呢,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省里的意见。”杨馥嘉莞尔一笑,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普天成却觉得,杨馥嘉特意安排让调研组参观工业园,另有目的。他仔细地盯住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有几分可怕。 工业园参观果然让瀚林书记大发雷霆,听完常务副市长高健的汇报,又看了三个半死不活的项目,瀚林书记通知把市直各部委的领导召来,就在工业园开现场会。会上,瀚林书记一改几日来的温和,突然对吉东四大班子提出了质问:“这就是你们搞的工业园?你们每次汇报,都说工业园是吉东的希望,是吉东工业救市,工业兴市的重大战略举措。省里为此不惜代价地支持你们,从政策到资金,哪一点做得不到位?可是你们呢,你们看看,就这些半拉子工程,就值得你们大吹特吹,就值得你们一次次地把它拿到省里,当做政绩来标榜?!” 市人大李主任马上接过话:“我有个请求,请省委组织工作组,查清工业园资金的下落,还有征地过程中的诸多黑幕,给吉东百姓一个交代。” 瀚林书记转向李主任,“让省里来查,你们人大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监督?!” 李主任低下头去,政协谢主席刚说了一句,瀚林书记打断他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解释,吉东工业园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省里不派工作组,你们自己查!人大和政协的同志都在,你们能否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止是表现在嘴上,要看具体行动。” 人大李主任当即表态,一定要履行好人大职责,切实帮**把工业园建设中的问题查清,查明白,让工业园尽快建成投产。 瀚林书记在吉东的做法,让普天成既喜又忧。喜的是,瀚林书记借着别人的手发力,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兆虎他们置于矛盾的旋涡之中,从而彻底地让他们丧失反扑的机会。吉东工业园是徐兆虎到吉东后抓的政绩工程,现场会所在的吉东生物制品科技公司是由王化忠的女婿投资建设的,王化忠也持有股份,听说这家公司已贷了好几千万,从目前情况看,公司起死还生的可能性为零。这些线索纠结在一起,就很有文章可做了。但,普天成还是不敢太过高兴,相反,他心头的阴云更重了。瀚林书记这样做,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把吉东这块疤彻底剜掉?再者,普天成也发现,瀚林书记现在越来越喜欢表面的东西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普天成正在听取吉东几位县长的汇报,李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接电话方便不。 一听李源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出事了。他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什么事,还要我出来接电话?” 李源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广怀可能出事了。” “广怀,什么事?”普天成脑子里轰一声,脚步僵在了那里。 “目前情况还不是太明朗,广怀方面没有上报,我也是从其他渠道听到的。” “兜什么圈子,到底什么事,快说!”普天成抬高了声音。 “明皇夜总会又死了人,死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是早上八点从明皇夜总会八楼跳下的。” “什么?!” “秘书长,还有更坏的消息,我刚才从广怀那边证实,死者家属及围观群众将近三百多人,他们包围了明皇夜总会,还把……” “还把什么?!” “还把交通也隔断了,目前群众越围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都说要找耿明皇算账。广怀方面出动了警察,围观群众不但不撤去,还跟警察动了手。” “警察,谁让出动的警察?” “还能有谁,汉武书记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乱弹琴!”普天成骂了一句,愤愤压断电话。而后,他迅速将电话打给乔若瑄,乔若瑄的电话通着,却不接,普天成连拨几次,最后竟成了盲音。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简直就想把电话砸掉。过了一会儿,内心稍稍平静些,他又将电话打给王静育,遗憾的是,王静育手机关机。 不可能啊,如果真出了事,乔若瑄会不接电话?还有,王静育是秘书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怎么能关? 普天成怀着侥幸往回走,他想,兴许是李源道听途说,如果真的发生警察跟群众对峙的事,广怀方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上报,那么,瀚林书记就会第一个知道。就算瀚林书记不知道,于川庆也该打电话通知他。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明皇实业一直是杜汉武跟乔若瑄矛盾的焦点,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明皇出事,乔若瑄会不会故意躲起来? 会的,一定会! 普天成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他转过身,迅速离开宾馆二号楼,回到房间,马上就将电话打给于川庆。还好,于川庆的电话很快接通,他也知道点那边的情况。于川庆说,事情发生四个多小时了,广怀方面并没上报,但相关消息已传到了省城,他正在落实。普天成叮嘱于川庆,迅速查清事件真相,第一时间通知他。于川庆嗯了一声。毕竟是秘书长,知道这事的利害。跟于川庆通完电话,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汪明阳,汪明阳满不在乎地说:“夜总会的小姐跳楼,这种事多,您秘书长紧张什么。放心,您忙您的,有消息我及时汇报。” 普天成想骂汪明阳,又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不应该,会乱了阵脚。汪明阳如此态度,他也懒得跟他叮嘱,只道:“你还是过问一下,这件事我感觉不大对头。”汪明阳嗯了一声。 合上电话,普天成还是不安,夜总会小姐?李源说得很肯定,跳楼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一个花季少女,什么事值得她付出生命?还有,明皇夜总会发生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文章? 正犯着急,床头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王静育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让你关的机?”普天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手机刚才没电了,我换了电池,就看到您打来的电话。”王静育解释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克制着自己,尽量装得平静。 “跳楼者是市八中的学生,听说已失踪半个多月,目前学生家长还有群众在明皇夜总会四周设了路障,五十多辆出租车还有十几辆私家车也参与其中,情况正往恶劣的方向发展。” “乔若瑄呢,她在哪儿?” “市长一大早就去永川检查工作了,现在联系不上。” 普天成再也不敢侥幸了,凭他对明皇实业的了解,还有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判断,此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这个时候乔若瑄不在现场是说不过去的。 “你马上联系乔若瑄,就说是省委的命令,让她火速赶回广怀,到现场处理问题。另外,你也赶到现场,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王静育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通完电话,普天成瘫坐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按原定计划,这一天他们就要赶往广怀,只是杨馥嘉让调研组看了工业园,瀚林书记才决定在吉东多留两天。他不知道是瀚林书记运气好还是杜汉武和乔若瑄运气太差,但凭直觉,他预感到乔若瑄的灾难来临了。 到了晚上八点,广怀那边还是没有确切消息,王静育没打电话,乔若瑄的电话依旧不通,普天成心里更加没了底。下午吃饭时,本想就这事跟瀚林书记透个气,一看瀚林书记跟李主任他们谈得很好,他没敢多嘴,草草吃了几口,借故胃不舒服,回了房间。不大工夫,杨馥嘉打来电话问候,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普天成说:“你安心陪领导吧,我这点小毛病,还犯不着惊动大家。”杨馥嘉说:“秘书长的小毛病,在我来说就是大事,要不要我上来,陪陪你?”普天成赶忙说:“别,你还是忙你的事吧。”说完,抢先一步挂了机。 普天成躺到床上,脑子里无端地涌出很多可怕的画面,有些简直是血淋淋的。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后遗症,父亲患的是胃癌,死时很痛苦,因为很长时间吃不下饭,父亲成了一把骨头。父亲连续几夜抓着他的手,说他看到了以前的战友,马二狗,杨土娃,刘土改……父亲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名字,都是普天成以前没听过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去的战友。父亲说他看到了血,战友的血,敌人的血,血山,血河……打那以后,只要遇到刺激,普天成脑子里就会涌出血红的场景。当年民工事件发生后,普天成长达半个月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血。他从包里取出药片,含上。这是一种进口药,可以帮人镇静,对心脏也有好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不那么发急了。他想到外面走走,正要出门,胡兵进来了,拎着两袋水果,后面还跟着一位漂亮的女性。普天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往他房间乱带人。 胡兵赶忙介绍:“普书记,这位是吉东电视台的肖记者,她母亲跟您是大学同学。” “同学?”普天成略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女记者。 女记者拘谨地笑了笑,道:“普叔叔好,我叫肖丽虹,我妈妈叫林雪,普叔叔可能不记得了。” “林雪?”普天成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林雪的女儿。瞬间,一张端庄而又秀丽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仔细地盯着肖丽虹看半天,说:“像,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快坐,胡兵,快请肖记者坐。” 普天成的热情让胡兵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普天成教训他。肖丽虹这两天变着法子缠他,非要到普天成这儿来,他实在是被缠急了,才大着胆将她带来。 “谢谢普叔叔。”肖丽虹嘴巴很甜地说了一句,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普天成又盯着肖丽虹看了半天,脑子里浮出许多往事来。怕是没人想得到,大学时,普天成暗恋过林雪。怎么说呢,也许那就是他的初恋吧,只是后来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才没敢把那份暗恋表白出来。父亲把话说得很清楚,这辈子除了老乔家的女儿,他休想把别的女人带进普家。父亲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他习惯别人按他的意志来活,谁要是敢跟他讨价还价,你就等着瞧吧,他会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逼你投降。普天成自小就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父亲让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你母亲,还好吧?”普天成收回乱想,问肖丽虹。 肖丽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刚才还红扑扑的脸,瞬间就阴了,浮上一层让人难过的表情。普天成立马意识到什么,“怎么?” 肖丽虹咬咬嘴唇,道:“我妈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普天成的心猛地一痛,后悔问了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他讪讪说了一声。 “没有关系。”肖丽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伸手捋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的这个动作又让普天成想起了林雪,印象尽管模糊,但经肖丽虹这么一翻版,立马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肖丽虹告诉普天成,她妈妈是出车祸死的。五年前的夏天,她妈妈随单位的人到九寨沟游玩,结果车子掉进了大峡谷。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生命无常,他现在真是听不得这种悲恸的消息,人在某个年龄段,对生命的担忧和恐惧格外强烈。大学毕业后,他跟林雪一直没有联系,后来听郑斌源说,林雪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男人好像有海外关系。普天成还以为,林雪早就到了国外,没想,她一直生活在陕西。 不管怎么,能见到林雪的女儿,普天成还是很高兴,简单问了下肖丽虹的工作,还有她父亲的情况,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丽虹仰起脸来,大方地说,她想采访一下普天成,请普天成从吉东老书记的角度谈谈吉东今后的发展。 “采访提纲我已写好了,普叔叔您先看看。”肖丽虹将采访提纲递给普天成。 普天成接过提纲,却没有看。他不喜欢这种采访,尤其是在吉东。一个官员只要离开他执政过的城市,这里必将对他是骂声一片,这已是目前一大特色。前些日子于川庆去南怀,也同样遭到不少人围攻。但他又不忍心拒绝肖丽虹,想了一会儿道:“我就不谈什么了,这么着吧,你回去重新准备一下,明天采访省委瀚林书记。” “真的?”肖丽虹兴奋极了,能采访省委瀚林书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梦。她从凳子上弹起身,正要说话,猛见胡兵在一旁拿眼瞪着她,她知趣地收住话头,眼神不安地看着普天成。 普天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笑,冲胡兵说:“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先回去,晚一会儿我去跟瀚林书记说。对了,采访时间不能过长,十分钟够了吧?” 肖丽虹不甘心地说:“普叔叔,您就多给一点时间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还想多问瀚林书记几个问题呢。” 普天成说:“不行,就十分钟,就这,还不知道瀚林书记能不能答应呢。” 肖丽虹吐了下舌头,兴奋地告辞了。 ·3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点,广怀那边的确切消息才传来。王静育说,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是广怀八中高一学生,半个月前在网吧失踪,家人以为她离家出走,学校也向公安局报了案,但是没想到她会在夜总会。王静育还说,事发后,有群众看见明皇方面用一辆面包车拉走十余名女孩,都是未成年少女。有目击者称,有个女孩想从面包车中跳下来,被押车的两个男人打晕了。随后就有学生家长赶来,自动围住了明皇夜总会,目前包括明皇实业总部所在的两条交通要道都被群众封死,全市出租车罢运,集中开到了两个路段,出租司机参与到了声援队伍中。死者尸体仍然停放在马路上,群众轮流看护。杜书记已经下令,要求广怀市公安局务必于今天将尸体拿到。 “拿尸体做什么?”普天成不明白地问。 “杜书记是怕有人拿尸体做文章,更怕死者家属把灵堂设在市委门口。” “公安跟群众没发生冲突吧?” “前后起了四次冲突,两辆警车被群众烧了,三名警察受伤,群众也有受伤的,目前双方僵持着。” “乔若瑄呢,她到了没有?” “乔市长还在下面,永川发生了泥石流,三辆农用车被埋,市长正在现场指挥救险呢。” 坏事挤到一起来了! 普天成心想,再也不能犹豫了,必须告诉瀚林书记,要不然,事情会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也就在这时候,省委宣传部新闻处长突然打电话给普天成,说广怀事件已曝在了网上,网民情绪很激动,说啥话的都有,目前跟帖已达几百万条。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普天成就怕好事者将此贴到网上,还真就给贴了。如今凡事只要一到网上,**就一点战斗力都没了,网民们是不会听你解释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严惩幕后凶手! 而这个幕后凶手,并不仅仅是耿明皇,网民们会不屈不挠逼迫你挖下去,你稍微搪塞一下,网上新一轮的攻击就会开始。 普天成处理过几起类似的事件,他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 “叶部长怎么说?”普天成问新闻处长。 “叶部长指示我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监控网络,暂时先不要做引导。” “好,我知道了。”说完,普天成就往瀚林书记房间去。 瀚林书记刚刚躺下,听见敲门声,问:“谁啊?” 普天成说:“是我,老书记,有件急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下午不行吗?” “老书记,情况特殊。” 瀚林书记打开了门,普天成没敢贸然走进去,就站在门口。瀚林书记说:“进来吧,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进了房间,普天成就将发生在广怀的事说了。瀚林书记的表情变化着,显然,他还不知道广怀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恶性事件。 “怎么现在才汇报?!”他质问普天成。 “之前情况不明,所以没敢惊动书记。” “两天了你们搞不清楚情况,还要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瀚林书记猛地将水杯摔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这起事件的可怕性。普天成刚要弓身捡杯子,就听瀚林书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上通知开会!” 十分钟后,调研组全体成员来到贵宾楼会议室。瀚林书记冲普天成发了一通火,然后命令道:“你马上赶往广怀,全权处理此起事件,需要司法部门介入的,迅速让司法部门介入。”普天成说了声是,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两个小时后,普天成赶到广怀,同时他接到杨馥嘉的电话,瀚林书记带着调研组,已回了省城。 现场情况远比王静育汇报的乱,也复杂。普天成赶到现场时,明皇夜总会所在的宁安路已人满为患,离明皇夜总会不远的明皇大厦前面,也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普天成从围观者那里听到不少对**的谩骂声,有人公开提到杜汉武,也有人提到他妻子乔若瑄,说官商勾结,逼良为娼。还有人骂当官的禽兽不如,丧尽天良糟蹋女孩子,有愤怒者将矿泉水瓶子砸在**竖起的宣传牌上。交通早已被堵死,砸毁的两辆警车早被大卸八块,轮胎成了人们坐屁股的垫子,汽车残件随处可见。不远处,一辆公车也被掀翻在马路边,从车号看,是市委的官车。大约有五十多名警察站在离人群三百米处,情绪不安地看着这边。普天成观察了一会儿,掏出电话,打给王静育,说他已到广怀。王静育问确切位置,普天成说:“十分钟后我到宾馆,你把公安局的领导给我叫上。” 普天成没住怀安宾馆,而是住在了离明皇夜总会较近的华都大饭店,跟他一同来的还有省委政法委何学智副书记。这也是瀚林书记安排的,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刚住下,王静育就赶到了。一看来的只是王静育一个人,普天成问:“让你叫的人呢?”王静育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关上门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我想还是先不要叫公安局的同志好。” “为什么?”普天成甚感蹊跷。王静育的样子就像做贼,让他心里越发起了疑惑。 “杜书记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拿不到尸体,就让他们辞职。另外,杜书记也要求,此事没有他批准,任何人不能把消息透露到省上。” 这个杜汉武! 普天成想不明白,杜汉武为什么要在尸体上做文章,难道抢回尸体,家属就不闹了吗?他问王静育,王静育说了,他才明白其中的奥妙。 原来死者家属非要说女孩是在夜总会遭到奸杀后被抛下八楼的,而明皇方面却称,女孩是自己心甘情愿到夜总会,为抢客人跟同伴发生口角,一气之下跳了楼。家属一开始同意由公安做尸检,后来又说,公安跟耿明皇鼻通一气,不能把尸体交给他们。并扬言要在马路上设灵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耿明皇急了,才央求杜汉武,先把尸体夺回来再说。杜汉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指示公安局,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不能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参与其中乱起哄。 “这个时候争取主动,你们杜书记是不是疯了?”普天成气愤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征求何学智的意见。路上他跟何学智商量,到了广怀,先不跟市委、市**领导打招呼,看看情况再说。现在看来,不打招呼还不行。 何学智说:“就怕他们不说实话。” “这些人嘴里哪有实话!” 僵持了一会儿,普天成还是决定先不见杜汉武,要见也得等乔若瑄回来。乔若瑄啊乔若瑄,你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你意识不到这事的重要性么,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普天成刚起床,王静育的电话到了,说乔若瑄回来了。 “你转告她,我和何副书记在宾馆等她!” 普天成原还以为,乔若瑄不会来见他,没想,这天乔若瑄来得很快,他还没洗漱完,敲门声就响了。普天成打开门,看见妻子面色枯槁地站在门外,她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一双鞋脏得已看不出颜色。普天成相信了王静育说的话,永川那边的确发生了泥石流。 “进来吧。”普天成说。 乔若瑄心事沉重地走进来,也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王静育说:“市长您先洗把脸吧。”说完,又朝普天成这边看了看。普天成说:“你的电话怎么回事,几天都打不通。” “电话掉水里了。”乔若瑄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就又木呆着脸。乔若瑄是昨晚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瀚林书记回省城后,打她电话不通,命令李源,让他无论如何找到乔若瑄。后来李源把电话打到永川县**,县**的同志说,乔若瑄在救灾现场,她的手机掉进了水里。 “掉进水里不会再买一部啊?!”李源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让接电话的同志去现场,就说瀚林书记要跟乔若瑄通电话。 后来瀚林书记把电话打到别人手机上,乔若瑄才知道瀚林书记发了火。事实上,她是知道明皇这边的事情的,那时候还没接到泥石流的消息。当时她想,自己就是不回来,是红是黑,留给杜汉武唱好了。现在想想,她就有些幼稚,当然,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怎么办?”乔若瑄抬起头,茫然地望住普天成。她没想到,瀚林书记会派普天成来救火;更没想到,杜汉武和耿明皇会把这出戏唱这么大,唱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关于网上的消息,乔若瑄已听说,王静育还告诉她,目前杜汉武正在命令市委各部委的干部,加班加点应对网上的攻击。按杜汉武的话说,他要在网上打一场攻坚战,要把谣言全部消灭掉。 谣言?到现在,杜汉武还不醒悟,还在理直气壮地替耿明皇说话。他是要把全广怀的干部都毁了啊!乔若瑄已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她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最近不断有官员被网民拉下来。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爱搞一窝蜂,以前是网民说网民的,官方爱理不理,现在是网上一说,官方便积极作为,生怕作为得慢了,自己就站到了网民的对立面。 到了这个时候,普天成也不敢跟妻子斗气了,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昨晚我和何副书记去了八中,据八中校长反映,耿明皇在市内几家中学都养着马仔,这些小马仔以谈恋爱为名,将女学生骗到夜总会,然后由专人将他们亲昵的照片或录影拍下来,逼女学生为客人提借性服务,如果不从,他们就扬言要把照片或录影带散发出去。” “这伙畜牲!”乔若瑄愤愤骂了一句。 “现在骂什么都晚了,如果这些事传到网上,你这个市长该怎么向网民解释?” “有好的办法吗?”一向不把普天成放在眼里的乔若瑄,这一刻竟对自己的丈夫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依赖。瀚林书记说得对,“别以为你是市长,处理突发性事件,你的经验还差得多,我警告你,这次你再敢耍性子,我立刻撤你的职!” “现在你马上回去,半小时后我通知开会。记住,到了会上,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知道了。”乔若瑄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她两眼楚楚地望着普天成,似乎还有话要说。普天成摆了摆手,示意她马上回去。乔若瑄把话咽进肚里,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她刚才是想谢谢丈夫的,这么多年,无论普天成为她做啥,付出多少,她都没想过要谢,可是这次,她突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她的官,可能就当到头了,因为瀚林书记从来没有对她那么凶过,从来没有。 半小时后,普天成主持召开广怀四大班子会议。杜汉武接到电话的前五分钟,才知道普天成早就到了广怀,气得他大骂手下:“一群废物,省上领导到了广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等进了会议室,他马上喜笑颜开地跟普天成问好:“秘书长一路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这么件败兴事,害得秘书长百忙中赶来。”普天成没有跟杜汉武多说话,一张脸板着,让人猜不透他是生气还是发威。 会议开得很短暂,普天成简单传达了省委的意见,然后说:“鉴于此起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省委决定成立临时工作小组,由我担任组长,政法委何副书记担任副组长。我要求,广怀四大班子务必高度配合,不得自行其事。下面我宣布几项决定,第一,会议之后,市长乔若瑄同志立即赶往出事现场,跟群众代表对话,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再激发矛盾;第二,现场公安全部撤出。” 身旁坐着的杜汉武插话道:“秘书长,公安撤出不好吧,万一……” “没有万一,请杜书记配合工作小组的行动。” “好,好,我配合。”杜汉武搓着双手,不说话了。普天成接着又讲:“这起事件,公安原本就不该在第一时间介入,更不该跟家属抢尸体。是红是白,总有弄清楚的时候,公安一介入,群众的过激情绪就被引发,我们要吸取教训。” 会场上有人点头说是,普天成扫了一眼,见是市公安局政委李汶川,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也是老公安。他已调查清楚,杜汉武命令公安抢回尸体时,政委李汶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可惜杜汉武听不进去。如果杜汉武当初冷静一些,矛盾也激化不到现在这程度。 普天成接着说:“有两点我们必须做到,第一,不能再次激起群众情绪,群众说什么,我们都要忍耐,群众提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要答应下来:第二,必须在短时间内将网络上的负面影响消除掉,不能任其发展,给后续工作形成压力。下去之后,市委宣传部紧急跟省委宣传委取得联系,请求部里的支持,要用合适有效的方式把负面影响降低到最低程度。” 普天成这个决定,让与会者感到惊讶。他这话似乎跟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是没有人敢反对,大家分头按他的指示行动去了。 ·4 半小时后,普天成接到乔若瑄的电话,现场群众情绪很激动,骂啥话的都有,根本无法交流,怎么办?普天成毫不犹豫地说:“办法你自己想,就是下跪也要把群众的情绪给缓和了!” 一旁的何学智听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秘书长,这太过分了吧,事情并不是乔市长引起的。” “现在没有过分不过分,正因为不是她引起的,她去才合适。” 何学智不说话了。两天工夫,他已领教到普天成的另一面,这是在省委办公楼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他现在终于相信,关于普天成的种种传闻,并不是造谣,他的确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人。又过了一会儿,王静育打来电话,说乔市长真的给死者家属下跪了。 “下跪?”普天成僵在了那里,半天,猛地将电话摔在床上,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人。 上午十点,汪明阳带着省局的同志赶到了,普天成简单说了情况,命令道:“你马上带人进入明皇夜总会,控制现场。另外,你通知市局李汶川政委,让他严密监视耿明皇,不能让他跑了。” 汪明阳有点不放心市局的同志,说:“秘书长,这事还是我们去做吧。” “让市局去做,你的任务是把现场保护好,同时要防止不怀好意者利用群众情绪,再次挑起事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汪明阳哪能不明白! 普天成断定,死者家属还有群众是被个别人利用了,刚才的会上,杜汉武就提出,有人想搞倒他。“他们巴不得广怀大乱,大乱了他们的目的才能实现!”这是杜汉武的原话,普天成虽然无法判断,杜汉武说的有人是指政敌还是对他不满的群众。包不包括乔若瑄,但他还是相信,这起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操纵者!他冲汪明阳再次强调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一定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汪明阳再也没了昨天跟普天成通电话时的那种轻松口气,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起事件很有可能成为***,整个海东将会掀起一场龙卷风。他点点头,紧着执行任务去了。 普天成这样做,一是想给市上留下一点主动权,将来追究责任,也不至于把谁都逼到死胡同。另外,他也留了个心眼,市局政委李汶川平时跟妻子乔若瑄走得近,这一次,就算是给妻子卖个人情吧。 谁知李汶川带人赶到明皇,竟遭到了耿明皇的恐吓。耿明皇搬出杜汉武,说没有杜书记的指示,哪个敢动他?无法无天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在电话里冲李汶川发火:“立刻把他铐起来,直接送到省厅,我看他还敢张狂。” 李汶川犹豫着说:“秘书长,耿明皇是省****,没有人大的批准,我们奈何不得他。”普天成暗暗懊恼,怎么把这给忘了。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说情电话打到了普天成手机上,“天成啊,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跳楼了嘛,多赔点钱,安抚安抚,别把动静搞得太大。太大了,将来不好收场。” 普天成不客气地道:“如果赔钱能了结掉,我普天成愿意出这钱。” 对方又问:“非抓不行?” “必须抓!” “他可是****啊,抓也得履行程序。” “特事特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嘴上这么说着,普天成还是不敢乱来。冷静,再冷静!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尽管这个时候,要做到冷静是那么地难,但他还是克制着,不让火气太大。千万不能授人以柄,要不然,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跟何学智说:“你马上回省城,把人大的手续办了,有阻力直接找瀚林书记。” 何学智看了看表,担忧地说:“现在办手续,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办。你马上出发,我让李政委他们想办法拖住姓耿的。” “好!” 这一天乔若瑄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普天成在会上那样发火,她还是头一次见,联想到瀚林书记在电话里的态度,她知道,这起事件,对她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说不定就绑在这起事件上。跟死者家属谈了一小时,毫无进展,围观者冲她吐口水,骂她是杜汉武的狗腿子,是花瓶,她一一忍了。后来她从一出租车司机口中无意中听到,阻断交通似乎跟出租车公司有关。她蓦地记起,两个月前,广怀最大的出租车公司万通公司——老板徐兆发跟耿明皇之间闹过一次纠纷。耿明皇有个情人想开一家出租车公司,可是有关部门不批,理由是广怀的出租车业已经饱和。耿明皇就想让小情人加盟到万通旗下,徐兆发不同意,耿明皇就让手下找徐兆发的碴儿。有天晚上,万通旗下的三辆出租车被砸,公安部门一直破不了案。不是破不了,是不好破,明知道这是耿明皇做的,公安就是不敢处理。徐兆发也是****,将状子告到了市人大,人大主任无奈地说:“你告到我这里,不是给我出难题吗,耿明皇这个人,不是我人大管得了的,有本事你去北京告。” 再问下去,死者唐小娟的母亲姚敏正是万通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乔若瑄心里有底了,她起身,离开出事地点,冲王静育说:“你马上找到万通老板徐兆发,把他请到酒店,然后给我打电话。” 半小时后,王静育打来电话,说徐老板在陶乐酒店等她。乔若瑄赶到陶乐,跟徐老板说:“不管你跟耿明皇有多大积怨,用这种方式,是法律不容许的,你不想成为罪人吧?”徐兆发拒不承认这起事件跟他有关,乔若瑄也不逼他,只说:“不管你参与没参与,我都不追究,现在我有个请求,请你出面,让所有的出租车都离开,恢复正常运营。另外,你帮着给死者家属做工作。天大的冤,我乔若瑄给她申,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无原则地答应,但有一条,尸体得交给省公安局的同志,孩子停放在马路上两天了,她也不忍心吧?” 徐兆发被乔若瑄的真诚打动,答应到现场去。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煎熬,乔若瑄看见,街上停留的出租车一辆辆地动了起来。再后来,死者家属提出,钱他们一分不要,必须将凶手法办,将幕后支持者绳之以法。乔若瑄一一答应,还给姚敏写了书面保证。 至此,八中女孩唐小娟跳楼引发的群体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群众情绪是暂时平息下去了,但是网络上的声讨仍在持续升温,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网民们一听事件是让市长乔若瑄平息了的,立刻将攻击矛头对准乔若瑄。有好事者很快将乔若瑄给姚敏夫妇下跪的照片贴到了网上,还加上醒目的标题:市长下跪,是无能还是作秀?市委宣传部虽然发动了不少人,整天守在网上,能删的帖一律删,删不了的,发动大家灌水,企图用正面的声音压倒反面。但这有多难啊,宣传部的笔杆子们忙活了两天两夜,才发现,网络根本不听他们的指令,现实中是他们这帮人怎么写,事件就是怎么发生的,说谁白谁就白,说谁黑谁就黑。可是到了网上,恰恰相反。他们说群众不明真相,马上有人反击,说:真相是什么,你敢说出来么?他们刚说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马上就有帖子跟过来,既然普通,你们这些爪牙不吃不睡爬网上做什么?他们越想描白,事情却被渲染得越黑。较劲到后来,不但没把网络上的谣言平息掉,反倒让更多的网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内幕。普天成不得不让宣传部的同志休战。就连他,也缺乏网络应战的能力啊。看来网络这个新鲜事物,是不被权力和潜规则左右的。 两天后,普天成回到省城。在这之前,杜汉武已先他一步到了省城。普天成始终没跟杜汉武发生正面冲突,毕竟有乔若瑄夹在中间,他也不好对杜汉武说什么。 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时,普天成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就事论事,发生在广怀的这件事也许算不得什么,这个世界上,天天有死人的事发生,也天天有不公平的事发生,如果每件事都让官员紧张,官员的神经早就崩溃了。但这件事背后,却有太多令人玩味的东西。普天成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江湖的风有多大,浪有多高。他是怕,一旦耿明皇这个塞子拔开,魔瓶里冒出的毒气,会熏倒一大批人。算了吧,还是先跟瀚林书记汇报后再说。 瀚林书记跟宣传部叶部长在一起,叶部长拿着几张报纸,正在一一翻给瀚林书记看。看见普天成,叶部长说:“秘书长来得正好,这事正让我犯愁呢,你来了,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瀚林书记将报纸搁一边,问普天成:“下面都稳定了?” “算是稳定了吧,暂时不会有事。”普天成回答道。 “网上的反应你看到了?”瀚林书记又问。 普天成点头,并告诉瀚林书记,他在广怀已采取了措施,但网络的力量太大了,实在不好控制。 “你看看这个。”瀚林书记将叶部长收集来的报纸递给普天成,又跟叶部长叹道,“以前只知道主流媒体,哪想到网络还有这么大力量,你们宣传部就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叶部长说:“网络是洪水猛兽,你不理它,它给你乱说;你理它,它马上向你反扑,这次我是领教到它的厉害了。现在传统媒体又跟着搅深水,我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普天成很快就将几张报纸浏览完了,叶部长说得没错,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报纸已从网络上下载消息,对广怀发生的跳楼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有记者甚至在普天成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广怀,对事件做了大量的现场采访报道,女孩的尸体和被砸毁的两辆警车都被他们拍了照。现在的记者,无孔不入啊,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怕就是他们! 普天成将报纸放到桌上,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能再犹豫了,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变被动为主动。” “怎么采取?”叶部长问。 “还能怎么采取,叶部长,你还记得上次我让你看过的那张报纸么?” “记得,记得,就是天价香烟和手表的那则新闻吧,那位同志叫周什么来着?”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他是网络时代被网民监督出来的一个典型。” “你的意思是?”叶部长脸上闪过一层疑惑。 “既然我们阻挡不住,不如就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它。” “怎么对待?”瀚林书记问。 “我的意见,省委这时候必须拿出强硬措施,要不然,今天或者明天,网民的质疑声就会落到省委头上。” 瀚林书记和叶部长都不吭声了,特别是叶部长,普天成到来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层,可中间有个乔若瑄,这话堵在他嘴里,怎么也讲不出来。瀚林书记和乔若瑄的关系,他尽管知道得不太详细,但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一些,让瀚林书记拿掉乔若瑄,这样的言他能谏么?现在普天成把话挑明了,叶部长突然松下一口气。他眼巴巴地望住瀚林书记,此时只有这样做,才是上策啊。 半天,瀚林书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样做,若瑄同志能接受得了?事情毕竟不是因她而起啊。” “不能再犹豫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广怀的行政一把手,该承担责任时,她就得站出来承担责任。”普天成的口气越来越坚定。 瀚林书记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啊。乔若瑄跟杜汉武的矛盾,已是公开的秘密,不但他知道,路波也知道,马超然也知道,他后悔没有及早把乔若瑄挪开,反倒让她成了受害者。这么想着,他恨恨地从嘴里吐出了“杜汉武”三个字。“好吧,就按天成说的办,下午就开会。” “还是现在就开吧,提前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效果。”普天成又说。 瀚林书记动情地望住普天成,“天成,谢谢你啊,难得你能从大局着想。” 半小时后,海东省委召开了常委会议,马超然兴致勃勃地走进会议室。这些天,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宋瀚林啊宋瀚林,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啥事你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全国的网民交代,你又怎么唱这出戏! 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常委们的表情各个绷得很紧,特别是几个跟杜汉武来往密切的,这阵简直就像是在哭。普天成先代表工作小组,向会议汇报了广怀少女唐小娟跳楼事件的经过及事态最新发展,他也提到了刚才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几张报纸,当然,他没说是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也没人追究他是在哪里看到的。然后提请会议研究,拿出解决办法。 宋瀚林环视了一眼会场,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止是在座的我们,怕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现在广怀成了新闻中心,海东也跟着扬了一回名。真是应了那句古训,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天下。不过这个名,扬得不好啊。大家说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这个话,真不好说啊。 马超然幸灾乐祸地望住普天成,目光在普天成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普天成在广怀的这两天,马超然天天打电话了解情况,他就怕事情闹得不大,闹不到中央去。现在好,网络帮了他的忙,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以后还得多抽点时间,学习学习,要与时俱进嘛。 会场继续沉闷着,谁也没勇气打破这沉闷,谁也不知道打破沉闷后又该怎么办。类似的事件发生得多了,但还没有一次把所有的常委都难住。其实思来想去,难的不是事件,是人,是乔若瑄! 宋瀚林知道再继续下去也是沉默,没有人会在今天这会上抢着说话,他扫了一眼得意扬扬的马超然,目光转向普天成,“天成同志,你是这次工作小组的小组长,还是由你来说吧。” 普天成抬起头,他刚才头垂得很低,他怕触到马超然的目光,他也怕触到其他常委的目光,今天这会,与其说是给常委们开的,倒不如说是常委们给他普天成开的。乔若瑄啊乔若瑄,你现在懂得啥叫政治了吧,政治让你牺牲起来,你连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普天成稳稳神,还没到慌的时候,现在慌,会让人笑话的。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在广怀时有点感冒,嗓子发炎。然后,他再次环视了一眼会场,道:“广怀事件性质是恶劣的,给省委、省**造成的影响极大,为了尽快平息事端,给关注此事件的广大网民一个交代,也为了下一步调查工作的顺利开展,我建议暂停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的职务,由省委派出其他同志主持工作。另外,我以工作小组组长名义,请求省委,对广怀少女坠楼事件展开司法调查,查清事实真相,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打出这样一张牌。马超然刚才还容光焕发,瞬间,脸就阴了,暗了。停职?他没听错吧?他原以为,普天成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冠冕堂皇把广怀的班子批评两句,说些追究责任之类的话,然后就会将话题转到当前的稳定上。什么时候,稳定都是主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普天成会向宋瀚林建议,当前应该集中力量,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同时做好死者家属的抚慰工作,只要死者家属不闹了,还怕别人闹?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普天成会把自己的夫人舍出来。这一招,狠啊!他偷偷瞥了一眼宋瀚林,宋瀚林似乎很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前阵子他还听说,乔若瑄要取代杜汉武当广怀市委书记了,他们两个,不,是他们三个,都要位高权重了,突然要给撸下去,岂能不痛苦?如果说宋瀚林是挥泪斩马谡,普天成就是忍痛断臂! 这一招,把所有人打蒙了。 等普天成说完,宋瀚林又等了一会儿,他也在观察常委们的表情,普天成这番话,等于是向常委们丢了一个**,这个**丢得他难受,常委们也难受。确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时,他才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就按天成同志的意见办吧。” 当天下午,省委便下发了暂停杜汉武和乔若瑄职务的通知。随后,李源被派到了广怀,阶段性地主持工作。 ·3 ·1 市级班子调整终于要揭开它久捂了的盖头了,瀚林书记到北京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把普天成叫到办公室,“天成啊,有件事跟你碰碰头。” “书记您说吧。” “市级班子调整,我想了很久,组织部也拿了一个方案,可我总觉得,方案还有些欠缺。这样吧,你把手头工作停停,按照你的思路,拿一个方案出来。对了,一定要细化到人头上。” “这不妥吧,应该由组织部定的,我参与进去,不大好。”普天成心里怦怦乱跳,嘴上却说得既谦虚又周到。 “这么多年,依赖你依赖惯了,别人拿了总觉得不放心。”瀚林书记说了句实话,又道,“组织部拿组织部的,你拿你的,将来我们择优而用之,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事做好保密工作就行。” 普天成不好推辞了,其实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如果瀚林书记不找他,他真就要对自己的处境好好想一想了。 “那行,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去北京,有人跟我谈起了国平同志,看来,我们是留不住国平同志了。国平同志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一走,我怕海东的工作会受损失。”瀚林书记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揩揩头上的虚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周国平要是真的调走,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机会出现,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啊。他强忍着,生怕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跳到脸上。 “天成啊,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压力越来越大,海东这副担子,重啊——” “书记的心境我能理解,只可惜天成能力有限。”普天成十分模糊地说了一句。 “能理解就好,能力不能力的先不说,好好干好你目前的本职工作吧。” 普天成赶忙点头说是。瀚林书记带着欣赏的目光望了他半天,道:“你忙去吧,方案越快越好。”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的心情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激动得很。前些日子,于川庆跟他说起国平副省长时,他还没往心里去,觉得压根儿就没这可能,中央不会这么快就把国平副省长调走,现在看来,消息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机会,这绝对是机会!他冲自己一次次这么说,脑子里迅速将竞争对手一一过了一遍。目前看来,并没有人对他构成强有力的威胁,何平和化向明虽然排名在他之前,但他们对海东工作不熟悉,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那边,几个副省长他都一一掂量过了,虽说都有可能,但可能性都比他小。怕只怕中央会另外派人来。想到这儿,他眼前又闪出瀚林书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来,能够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瀚林书记啊。 半天,他站在陶器前,一动不动。 陶器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吗? 陶器无语。 名单很快拿了出来,其实这样的名单早已在普天成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不管瀚林书记交不交付他此项工作,他都是按习惯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安排上,普天成还是很伤了一番脑筋。一个是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普天成一直犹豫不决,对这个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至少,他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普天成思虑再三,还是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马效林原地不动,继续当他的副书记。但在内心里,他是那样希望马效林能尽快成熟起来。 另一个是妻子乔若瑄! 这是道难题啊,普天成真是不好破解,他相信,瀚林书记也一样的难。乔若瑄二次去北京,等于是给瀚林书记施加了压力。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乔若瑄放在了必须调整的名单里,至于怎么调整,他没提出具体意见,他希望瀚林书记能把这道难题给破解了。 方案呈上去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议,会议有两项议程,一是安排部署下一阶段党风党性教育工作,这项工作讨论得很快,几乎是瀚林书记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听。轮到大家发言时,也都是三言两语,表示坚决服从。其实,大家是急不可待地等第二个议题。会议很快进入第二项议程,研究人事变动。 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尽管大家都努力控制着,不想让紧张显在脸上,但,每个人的定力有限,这种时候,真要做到镇定,的确不是太容易。路波省长一直盯着墙上一幅画看。那是一幅山水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相信它在路波省长眼里,早无新意,可他看得十分专注。但普天成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他倒要看看,瀚林书记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国平副省长在喝水,他今天刻意换了一只新杯子,带盖的那种景德镇瓷杯,一边喝水,一边细细观赏着杯边上几朵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普天成暗暗笑笑。最不安的还属马超然,普天成相信,今天这个会议,马超然可能没有想到,从会议刚开始他的表情判断,瀚林书记并没跟他通气,所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是那么足。何平汇报的时候,马超然忽而低头沉思,忽而又举目远眺,但目光中,分明是含着怒的,也有交锋前的那种焦灼和不安。后来他想喝水,一紧张却把杯子打翻了,响声惊动了四周,大家都把目光聚向他那儿。他想装镇静,却来不及了,竟然拿起杯子,恨恨地朝垃圾筒走去。瀚林书记扫了他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专心致志听何平汇报。 何平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对每一位参会者,都是一种考验。何平汇报完,目光望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说:“组织部拿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家谈谈看法吧。” 没有人说话。由于调整方案没有涉及到海州市,路波长出一口气,端起杯子,很悠然地喝起了水。路波不说话,证明他对组织部的方案是满意的,至少没有不同意见。常委们的目光就又盯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知道,再不说话怕就没了他说话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道:“总体方案我同意,下面几个市的班子是该调整了,但在个别人选上,我个人有些不同意见。”说到这儿,他瞅了眼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显得很沉静,似乎大家的讨论跟他无关。马超然接着道:“将南怀和吉东两套班子全部调整了,是不是欠妥?” “是全部调整么?”瀚林书记像是忽然从怔想中醒过神,问何平部长。 “不是全部调整,调整人数占班子的三分之一。”何平说。 “哦——接着往下说。”瀚林书记并没看马超然,马超然犹豫一会儿,又道:“三分之一是不假,但两边一把手都要调整,动作是不是有些过大,对下一步工作,会不会有影响?” “那你的意见呢?”瀚林书记这次把目光对在马超然脸上,很和气地问。 “我个人意见,吉东徐兆虎最好先不要动,市长嘛,可以考虑让昌平同志过渡一下。南怀那边,让孟杰伦同志担任代市长,是不是还欠成熟。我推荐一位同志,能不能将发改委程中远同志派下去,让他到南怀主持**工作?” 程中远是很年轻的一位同志,刚刚四十岁,已担任海东省发改委副主任,听说此人很有背景。 “说完了?”瀚林书记问。 “先谈这些吧。”马超然意犹未尽,他本来还有两位同志要提,一见宋瀚林态度这么温和,忽然有些张不开口了。 “好,畅所欲言,我希望大家都谈谈,这次人事调整关系到海东今后的大发展,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所想所虑都说出来。”瀚林书记一脸郑重地说。 化向明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道:“超然同志的担忧有一定道理,相信也是从工作出发,为大局着想。一次把吉东党政一把手都换了,对下一步的工作的确是个考验。”马超然心里一动,以为化向明要支持他,谁知化向明紧跟着就说:“但是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一个地方的工作抓不上去,就证明这个地方的班子配备有问题。吉东是大市,在海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些年来,吉东的工作很不理想,特别是经济建设,已经落到了全省的后面,把原来那么好的底子都丢了,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果我们总是瞻前顾后,一味地强调工作的连贯性,就会错失良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往瀚林书记这边扫了扫,接着道:“我同意组织部门拿出的意见,由杨馥嘉同志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同志担任副书记、代市长。至于南怀,锦文同志有必要调整一下,华泉同志担任市长已有两年,应该成熟了,把担子压给他,也是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考验。市长嘛,我同意由孟杰伦同志担任。” 马超然狠狠剜了化向明一眼,不甘心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化向明明确表态后,其他同志的发言都成了附和,谁也不再主张什么,都说同意组织部门的意见。对南怀和吉东,普天成并无过多担忧,他相信自己提的名单会跟组织部门的高度一致,他担心的是广怀,可是何平提交到会上的方案,居然没涉及广怀。广怀的班子这次也不动,这倒是出乎意料。普天成发言时,有意避开南怀和吉东,大局已定,他再谈就显得多余,他就另外两个市的班子配备谈了些看法,都是原则性的,没涉及具体人,最后他表态,同意组织部门提出的方案。 会议最终通过了组织部的方案,一口捂了很久的锅,总算揭开了。 仿佛一场飓风,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又迅速平静。在去南怀调研的路上,宋瀚林忽然问普天成,对这次调整怎么看,普天成凝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算是一次手术吧,但愿这场手术能扭转海东的被动局面。”宋瀚林在被动两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模糊地说:“天成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普天成反问道。“我感觉,你身上的锐气正在一点点减少,以前有的那股霸气,现在好像也没了。”瀚林书记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沉稳一点总没坏处。” 普天成忽然无语。霸气?他身上以前有霸气吗,自己从没觉得,瀚林书记也从未这样说过,为什么今天?想着想着,他明白了。定是乔若瑄! 班子调整完后,普天成刻意让自己低调下来。应该低调的,绝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胜利而冲昏头脑,前面还有太多的荆棘等着他。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包括杨馥嘉、廖昌平等人的宴请,热闹是他们的,他应该活在冷清中。是的,普天成越来越喜欢冷清。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他的下一步在哪儿,他的未来还能绽放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上,是有一些问题该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像以前,只知道一味地进,一味地争,进得太深,是没有退路的。但又不能停下,不进则退,放哪儿都是真理。乔若瑄回来的那天,他的心情有点黯淡,弟弟天彪来电话说,金嫚病了,突发性胰腺炎,很厉害,眼下还在医院,已度过了危险期。如果换上以前,他听了兴许也没什么,叮嘱天彪尽心照料就是,但这次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感觉。想想金嫚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也没有人安慰,他的心,就如刀绞。偏是乔若瑄这次回来心情也很坏,广怀班子未动,乔若瑄想当书记的梦没有实现,她跟杜汉武的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她把这一切归罪给了普天成,说普天成宁可帮别人也不帮自己老婆。普天成刚开始还跟她解释,说这次调整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所有方案都是组织部定的。乔若瑄听了嘿嘿一笑,“行了,普天成,你骗了我多少年,还想继续骗下去?瀚林书记让你拿方案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普天成暗暗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是瀚林书记告诉了她?后来一想不可能,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消息走漏了。未等他再解释,乔若瑄又说:“吉东那边太平了,是不是又可以把她接回来了?” 一说这个,普天成就知道,关于金嫚,乔若瑄根本没忘掉。他们两人为此事曾闹过长达两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次矛盾中,乔若瑄发誓,自己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不会依附于你,普天成,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休想压着我,也休想拿这些丢人事来刺激我,我乔若瑄不吃那一套!”说完,就去找瀚林书记了。乔若瑄到下面担任领导,一开始也是瀚林书记的意见。瀚林书记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你出了这种事,她怎么能原谅你,她想到下面去,就让她去吧,兴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把这事抛开。”后来金嫚有了丈夫,普天成跟她的来往不那么密切了,乔若瑄也做出一副不追究的样子,这个家,才有了太平。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乔若瑄嘴上说,这事再也不提了,就当它是一块伤疤,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好了,可是到了关键处,她还是提了出来。 那晚乔若瑄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不但扯出了金嫚,还把沈晓莹也扯了出来,“她们都比我强,都该得到你的赏识,独独你老婆,在你眼里容不下!”普天成哪还有嘴争辩,只能理短地站在那里,任乔若瑄骂。 骂就骂吧,普天成现在也习惯了,反正他们两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怎么平静过,甜蜜更是离他们很远,像一场华丽的错误,让他们持续到了现在。 普天成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深秋季节,大地显得格外厚实饱满,却也透出几分掩不住的苍凉。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划到哪一类人中去,成功,还是失败?其实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辉煌有过,失败也有过,收获人生成功的同时,也留下太多太多的恨憾。瀚林书记也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子飞驰在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时不时地想到同一个人。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在南怀视察了两天,南怀的工作基本令人满意,瀚林书记没表扬也没批评,只是提醒孟杰伦,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孟杰伦汇报了几个要上的大项目,瀚林书记说:“好,我们就是要抓龙头项目,以项目促发展,要让南怀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 调研完南怀,瀚林书记一行往吉东赶,同行的还有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发改委和招商局、财政厅的领导。余诗伦在南怀又闹了笑话,工作汇报会上,本来没安排他发言,发改委主任刚一客气,他便抓住话筒讲了半天,从国际经济形势讲到了国内,还讲了美国的次贷危机。他说最近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这书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伯森著的,他建议南怀的领导都来读读这本书。“不读书怎么成,我们的领导现在只读报读文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充实自己,要让自己的知识结构跟得上潮流。我还建议,在领导班子中掀起一股学习之风,这学习是指理论学习,专业知识的学习……”余诗伦激情飞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喷发点,瀚林书记却听得头上直冒汗。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无奈地说:“这个余诗伦啊,我看他改叫余诗人得了。” 从南怀出发之前,普天成给廖昌平发了短信,告诉他调研组到达吉东的时间。廖昌平没有回短信,普天成以为他知道了,因为跟瀚林书记坐同一辆车,也就没好意思给廖昌平再打电话。南怀跟吉东毗邻,交界点是临安县一个叫双鱼的镇子。车队快到双鱼时,普天成看见,前面界点上,十几辆车子排起了长队。普天成暗叫不好。以前省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市上四大班子领导都是要到界点上迎接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吴玉浩当省委书记时,将它明令禁止了。想不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杨馥嘉又把它捡了回来。普天成生怕瀚林书记发火,急着要给杨馥嘉发短信。瀚林书记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你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杨馥嘉,怎么学会了这一套。” 车子到了双鱼,瀚林书记下车,杨馥嘉笑着迎过来,热情地跟瀚林书记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二十多号人,有人大、政协的,也有副书记马效林和几位副市长,普天成没看到廖昌平,心里暗暗有些不快。杨馥嘉跟其他领导打过招呼,才走向他,目光有几分暧昧,“谢谢秘书长。”杨馥嘉没有说欢迎,而是说谢谢,用词让普天成一阵乱想。两只手握在一起时,普天成感觉杨馥嘉的手有点热,他的心也奇怪地热了起来。 简单打完招呼,车队在两辆警车的引领下,朝吉东开去。普天成心里就想,廖昌平为什么没来,难道他没收到短信?不可能啊,就算没收到,昨天李源也应该通知他们了,要不然,杨馥嘉能等在双鱼?正这么想着,就听瀚林书记问:“天成啊,你离开吉东五年了吧?”普天成道:“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四个月,”瀚林书记很富感情地叹了一声,道,“说说,现在回来,有什么想法?”“看到它,我很亲切。”普天成说了句由衷的话。真的,当车子离开双鱼,驶上高速路时,他的内心真就波涛汹涌,像有无数的感慨奔涌出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副市长到市长,然后书记。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金嫚。哦,金嫚,在最不该想她的时候,普天成却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那个金嫚,还在吉东?”瀚林书记出其不意地问。 普天成打了一个战,瀚林书记怎么会问这个?他摇摇头,片刻后说:“可能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哦——”瀚林书记长叹一声,没再问下去,微闭上眼,也像是沉浸到心事中去了。 车队进了吉东宾馆,又是一阵热闹。普天成发现,杨馥嘉在这方面是个奇才,宾馆里挂满了横幅,都是热烈欢迎什么的,六只巨大的气球飞扬在空中,让人觉得这里正在搞什么庆祝活动。瀚林书记瞅了一眼气球,笑着说:“行啊,馥嘉,你把它搞成节日了。”杨馥嘉矜持一笑,“我想让气氛热烈点。”瀚林书记居然没批评杨馥嘉,而是满面春风地跟着杨,馥嘉上了楼。等把一切安顿好后,普天成才看见廖昌平满头大汗跑进屋来。 “你怎么回事?”普天成不客气地问。 “我刚刚从龟山赶回来,那边开矿,群众闹得厉害。” 一听是龟山,普天成的心动了一下。龟山开矿的事他听说过,据说地质部门在龟山发现了锡矿石,贮量很大,县上怕矿山被国家收走,抢先一步,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开采,也因此引发了外来开矿者跟当地老百姓的矛盾。但是普天成仍然没给廖昌平好脸色,“瀚林书记要来,你不知道?” “知道啊,怎么能不知道。我是昨晚连夜去的,当地群众把一座矿炸了,差点儿闹出人命来。”廖昌平气喘吁吁说。普天成见廖昌平土头土脸,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知道,他真是从龟山赶来的,但心里,仍然不舒服。不是他不舒服,他是怕瀚林书记会有想法。 果然,不大工夫,廖昌平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房间。 “打过招呼了?”普天成问。 “打过了。”廖昌平说。 “没表扬你?”普天成带着恶意道。 “我汇报龟山的情况,他不听。”廖昌平的口气听上去很糟糕。 “哪有在这个时候汇报工作的,你是傻子啊。”普天成带着怨气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把廖昌平安排到吉东,是个错误。这步棋,下得不妙啊。 “龟山那边的风波还没平息,闹事群众还在现场,我担心……” “你能不能少提点龟山,瀚林书记刚到吉东,你就不能让他听点好的?” “好的?”廖昌平愣了半天,坐下不说话了。普天成也不想太打击他,就道:“昌平啊,你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你的软肋,这一课你要是补不上,将来是会出问题的。不瞒你说,让你到吉东,我是捏着一把汗的。” “这我知道。”廖昌平说。 “你等我把话说完。”普天成打断廖昌平,继续道,“龟山采矿是个敏感话题,里面的矛盾一定不小,但你刚到吉东,立足未稳,就急着一头扎进去,这样做,你想过后果没有?” 廖昌平摇头。 普天成接着说:“你在上面蹲惯了,看到的少,听到的也少。在基层,矛盾天天有,打架斗殴,聚众上访,稀奇古怪,但你不能每件事都去管,那样,你就跟乡镇长没什么区别了。” “您是说?” “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多讲,瀚林书记这次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了解和督查吉东党风党性教育工作开展情况,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多动动脑子;另一个,吉东工业企业不景气,不比南怀,南怀他们搞得是热火朝天,原有企业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招商引资又卓有成效,谁看了都高兴。吉东难啊,老企业负担太重,一个个喘不过气来。招商引资这些年做的又都是表面文章,到现在,也没一个新项目上马。你这个代市长,如果这方面没点新想法,怕是说不过去的。” “可眼下……” “眼下什么,是不是觉得你还应该到龟山去?”普天成不高兴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廖昌平,就是想让他明白,市长有市长的工作,也应该有市长的谋略。如果大事小事都不能区别开,廖昌平这个市长,是当不了几天的,怕是,头上那个代字都取不掉。 休息了两个小时,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会议,参加的有吉东四大班子领导,还有重点部委的领导,四县一区党政一把手也到齐了。瀚林书记大致把这次下来的任务说了一遍,果然,重点就是两项,一是党风党性教育,瀚林书记要求,吉东一定要掀起一场大学**讨论的热潮,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前一阶段缺的课,这一阶段一定要补回来;第二是工业企业专项督查,顺带也提到了招商引资。瀚林书记讲完,由吉东市委书记杨馥嘉汇报。杨馥嘉先是就自己上任后开展的三项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接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党风党性教育上。她说:“从目前情况看,前一阶段,吉东工作不扎实,没有按省委省**的要求去开展,百分之六十的单位存在走过场现象,市委已经要求,这些单位回到第一阶段,重新来。另有百分之四十的单位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市委学习领导小组针对不同的问题拿出了不同方案,将在下一阶段分步实施。”普天成不得不佩服,杨馥嘉在这点上,就是比廖昌平要强,强得多。 对于工业企业和招商引资问题,杨馥嘉没汇报多少,说是情况还吃得不是太透,等下次会上,由马效林副书记做专题汇报。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汇报的时候,瀚林书记一直是微笑着的,表情很温和,可以想见,瀚林书记对杨馥嘉是满意的。等到了廖昌平汇报,瀚林书记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神情绷得很紧。普天成也替廖昌平捏了把汗,生怕他一激动,又把龟山开矿事件说出来。 龟山开矿,是有大文章的,那些应邀到龟山去采矿的,各个都有背景。这是一个死穴,瀚林书记不想点。普天成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去了龟山,路波省长嘴上说不要普天成操心,普天成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于是,他打电话给龟山常务副县长,让他无论如何照顾好这一对新人。后来龟山常务副县长送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回省城,特意到普天成家,普天成才知道,原来保护得很好的龟山,如今已是一片狼藉。跟群众矛盾最大的矿,就开在当年他带领群众抗洪的地方,那座道观也被破坏了。 还好,廖昌平没提这事,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到吉东任职的感受谈了一下,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2 短会结束后,瀚林书记刻意留下了两位同志,说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一位是人大李主任,另一位是政协谢主席。 普天成刚回到房间,马效林进来了。班子调整结束后,马效林去过省城,普天成借故自己有事,脱不开身,没跟他见面,但他知道马效林找他什么事,此人心里有疙瘩。此时见了,普天成也不想回避,有些事该跟他讲清楚,还是讲清楚的好。他请马效林坐下,说:“是不是对这次调整有想法?”马效林紧忙摇头,“秘书长多虑了,我哪有什么想法,不敢有的。”“这样说就是有。”普天成递给马效林一杯水,“效林啊,我知道你心里想不通,不但你,我也想不通。”马效林以为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惊讶道:“怎么,是有人不愿意我上去?”普天成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 “秘书长您?”马效林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效林啊,今天我也不想瞒你,我把实话说了吧。”普天成坐下来,认真地看住马效林。马效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普天成要给他怎样一个说法。 普天成却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当年在吉东,也有两次机会,很容易就能上去,结果,有人阻挡了他,理由是他还不成熟,不能担此重任,于是他在吉东多干了两年。 “是瀚林书记?”马效林问。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明白,不是哪个人都能担起书记或市长重任的。你觉得他是官,但他不只是官,更多的,是责任。”说到这儿,普天成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认真地打量住马效林。马效林被他望得脸上发烧,心里更是发急,他只是想知道结果,至于原因,他的确没有心情探究。 普天成换了一种语气道:“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你也会认为这是官话,是面子上的话,可我要告诉你,责任总是跟权力捆绑在一起的,没有哪个人只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承担权力后面的责任还有义务,但你现在,缺乏这种能力。” “秘书长……” “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机会不是只有这一次,你的路还长,只有自己做足了准备,才能牢牢把握住机会,同时,你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秘书长。” 见马效林头点得很勉强,普天成心里再次涌出一股失望,这种人,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马效林借故还要安排晚上的活动,告辞走了。望着他郁闷离去的身影,普天成再一次审问起自己来,你不是教父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可结果呢? 这是败笔啊! 晚上是吉东方面安排的宴会,地点就在吉东宾馆贵宾厅。瀚林书记在杨馥嘉他们的陪同下,精神抖搂地走进宴会厅,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紧随其后。从两人的神情看,他们跟瀚林书记谈得很愉快。普天成来到贵宾厅,意外看到两张面孔,一张是前秘书胡兵。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胡兵并不在场,这阵突然出现,就有文章。另一位,是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的沈晓莹。 这个杨馥嘉,她想到哪里去了,这不是胡搞吗! 普天成一时有些张皇,幸亏胡兵热情地走过来,向他问好。他边说话边望住远处的沈晓莹,生怕她冒冒失失走过来。还好,杨馥嘉向瀚林书记介绍了沈晓莹,从表情看,瀚林书记像是不记得沈晓莹了,这让普天成心里一阵轻松。握过手后,瀚林书记又问了句什么,然后撇下沈晓莹,又被别的人包围了。沈晓莹显得迷茫,她像一枝不该开放的花,缺少光彩地站在那儿。胡兵发现了她的孤独,走过去,将她请到座位上。普天成看了看,那桌上坐的是吉东市人大几位副主任,主客是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还有余诗伦。 余诗伦像是自觉了一点,到吉东后,再也不硬往瀚林书记身边蹭了。 普天成没有坐在瀚林书记这一桌,他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吉东几位眼巴巴的副职。这样的场合,没有必要非跟瀚林书记坐一起,他选择离沈晓莹远一点的桌子,身边刻意留出一个座位,等胡兵忙完后过来。谁知坐下不久,廖昌平凑了过来。普天成不高兴地说:“瞎坐什么,坐那边去!”廖昌平有点不情愿,或者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见普天成目光严厉,最后还是坐到了瀚林书记那一桌。 杨馥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今天格外出彩,打扮得也很漂亮,穿的虽然是机关里常见的套裙,但因为里面衣服配得好,实在是穿出了味道,普天成怎么看怎么顺眼。比起杨馥嘉的得体和夺目,沈晓莹就有些见拙了,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也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可她选择了一套奶油色的套裙,显土,款式也有点老旧,更重要的,她脸上没有光彩,那光彩不是能打扮出来的。 普天成对她有点惋惜,这曾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当年她的风光,绝不在今天的杨馥嘉之下,她是吉东官场一枝花,又管着广播局和电视台,走到哪儿,都有人簇拥。也许风光来得太早了些,就像花,开得越早,败得就越快。但他脑子里旋即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这朵过早衰败了的花,还有机会绚丽地绽放么?似乎,杨馥嘉今天的举动,给了他答案。 这个杨馥嘉啊,以前还未发现,她也是个人精! 宴会气氛热烈而又愉快,瀚林书记今天也是放开了,杨馥嘉他们轮流敬酒,瀚林书记一一喝了,还主动跟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碰杯。瀚林书记今天,对李主任和谢主席给足了面子,那份亲切劲,就像他们曾是老战友。两位老同志乐得合不拢嘴,杨馥嘉更是几次端过酒杯,客气而又不失分寸地给他们的热情加温。两位老领导也是能喝,要是换了普天成,怕早就醉了。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上任虽没多长时间,但吉东的形势明显发生了变化,再也不像徐兆虎在位时那么令人不放心。他甚至猜想,瀚林书记有意跟两位老领导亲近,目的,就是想把王化忠他们彻底孤立起来。依靠老的,团结中的,发展小的,永远是官场之法宝啊。 果然,第二天普天成就听说,王化忠在人大大发脾气,骂李主任他们是叛徒,是小人,一群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伪君子,后来被李主任轰走了。 参观吉东工业园的时候,杨馥嘉忽然凑上前来,悄悄跟普天成说:“一直想谢谢秘书长,就是没有机会,要不今天晚上,我请秘书长坐坐?”普天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瀚林书记,笑道:“这么多首长在,你就不怕他们提意见?”杨馥嘉捋捋头发,样子亲切地说:“没事的,晚上书记有事,他约了几位企业家谈话,申明不用我陪的。” “跟企业家谈什么,工业园搞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他们。”普天成望着眼前貌似繁荣实则捉襟见肘马上就要停工的吉东工业园,忧心忡忡道。 一提这个,杨馥嘉的脸色也暗下去,长叹一口气道:“吉东工业园搞了四年,他们一直报喜不报忧,我到吉东后才发现,他们拆东墙补西墙,把省里和国家给吉东的投资,都转移到了工业园,就这,工业园还是启动不了。” “到底什么原因?”普天成问。 “一言难尽啊,项目技术含量低,前期缺乏考证,为了求速度,一哄而上,结果还没建起,就成了大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主意呢,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省里的意见。”杨馥嘉莞尔一笑,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普天成却觉得,杨馥嘉特意安排让调研组参观工业园,另有目的。他仔细地盯住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有几分可怕。 工业园参观果然让瀚林书记大发雷霆,听完常务副市长高健的汇报,又看了三个半死不活的项目,瀚林书记通知把市直各部委的领导召来,就在工业园开现场会。会上,瀚林书记一改几日来的温和,突然对吉东四大班子提出了质问:“这就是你们搞的工业园?你们每次汇报,都说工业园是吉东的希望,是吉东工业救市,工业兴市的重大战略举措。省里为此不惜代价地支持你们,从政策到资金,哪一点做得不到位?可是你们呢,你们看看,就这些半拉子工程,就值得你们大吹特吹,就值得你们一次次地把它拿到省里,当做政绩来标榜?!” 市人大李主任马上接过话:“我有个请求,请省委组织工作组,查清工业园资金的下落,还有征地过程中的诸多黑幕,给吉东百姓一个交代。” 瀚林书记转向李主任,“让省里来查,你们人大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监督?!” 李主任低下头去,政协谢主席刚说了一句,瀚林书记打断他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解释,吉东工业园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省里不派工作组,你们自己查!人大和政协的同志都在,你们能否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止是表现在嘴上,要看具体行动。” 人大李主任当即表态,一定要履行好人大职责,切实帮**把工业园建设中的问题查清,查明白,让工业园尽快建成投产。 瀚林书记在吉东的做法,让普天成既喜又忧。喜的是,瀚林书记借着别人的手发力,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兆虎他们置于矛盾的旋涡之中,从而彻底地让他们丧失反扑的机会。吉东工业园是徐兆虎到吉东后抓的政绩工程,现场会所在的吉东生物制品科技公司是由王化忠的女婿投资建设的,王化忠也持有股份,听说这家公司已贷了好几千万,从目前情况看,公司起死还生的可能性为零。这些线索纠结在一起,就很有文章可做了。但,普天成还是不敢太过高兴,相反,他心头的阴云更重了。瀚林书记这样做,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把吉东这块疤彻底剜掉?再者,普天成也发现,瀚林书记现在越来越喜欢表面的东西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普天成正在听取吉东几位县长的汇报,李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接电话方便不。 一听李源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出事了。他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什么事,还要我出来接电话?” 李源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广怀可能出事了。” “广怀,什么事?”普天成脑子里轰一声,脚步僵在了那里。 “目前情况还不是太明朗,广怀方面没有上报,我也是从其他渠道听到的。” “兜什么圈子,到底什么事,快说!”普天成抬高了声音。 “明皇夜总会又死了人,死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是早上八点从明皇夜总会八楼跳下的。” “什么?!” “秘书长,还有更坏的消息,我刚才从广怀那边证实,死者家属及围观群众将近三百多人,他们包围了明皇夜总会,还把……” “还把什么?!” “还把交通也隔断了,目前群众越围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都说要找耿明皇算账。广怀方面出动了警察,围观群众不但不撤去,还跟警察动了手。” “警察,谁让出动的警察?” “还能有谁,汉武书记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乱弹琴!”普天成骂了一句,愤愤压断电话。而后,他迅速将电话打给乔若瑄,乔若瑄的电话通着,却不接,普天成连拨几次,最后竟成了盲音。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简直就想把电话砸掉。过了一会儿,内心稍稍平静些,他又将电话打给王静育,遗憾的是,王静育手机关机。 不可能啊,如果真出了事,乔若瑄会不接电话?还有,王静育是秘书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怎么能关? 普天成怀着侥幸往回走,他想,兴许是李源道听途说,如果真的发生警察跟群众对峙的事,广怀方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上报,那么,瀚林书记就会第一个知道。就算瀚林书记不知道,于川庆也该打电话通知他。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明皇实业一直是杜汉武跟乔若瑄矛盾的焦点,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明皇出事,乔若瑄会不会故意躲起来? 会的,一定会! 普天成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他转过身,迅速离开宾馆二号楼,回到房间,马上就将电话打给于川庆。还好,于川庆的电话很快接通,他也知道点那边的情况。于川庆说,事情发生四个多小时了,广怀方面并没上报,但相关消息已传到了省城,他正在落实。普天成叮嘱于川庆,迅速查清事件真相,第一时间通知他。于川庆嗯了一声。毕竟是秘书长,知道这事的利害。跟于川庆通完电话,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汪明阳,汪明阳满不在乎地说:“夜总会的小姐跳楼,这种事多,您秘书长紧张什么。放心,您忙您的,有消息我及时汇报。” 普天成想骂汪明阳,又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不应该,会乱了阵脚。汪明阳如此态度,他也懒得跟他叮嘱,只道:“你还是过问一下,这件事我感觉不大对头。”汪明阳嗯了一声。 合上电话,普天成还是不安,夜总会小姐?李源说得很肯定,跳楼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一个花季少女,什么事值得她付出生命?还有,明皇夜总会发生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文章? 正犯着急,床头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王静育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让你关的机?”普天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手机刚才没电了,我换了电池,就看到您打来的电话。”王静育解释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克制着自己,尽量装得平静。 “跳楼者是市八中的学生,听说已失踪半个多月,目前学生家长还有群众在明皇夜总会四周设了路障,五十多辆出租车还有十几辆私家车也参与其中,情况正往恶劣的方向发展。” “乔若瑄呢,她在哪儿?” “市长一大早就去永川检查工作了,现在联系不上。” 普天成再也不敢侥幸了,凭他对明皇实业的了解,还有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判断,此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这个时候乔若瑄不在现场是说不过去的。 “你马上联系乔若瑄,就说是省委的命令,让她火速赶回广怀,到现场处理问题。另外,你也赶到现场,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王静育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通完电话,普天成瘫坐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按原定计划,这一天他们就要赶往广怀,只是杨馥嘉让调研组看了工业园,瀚林书记才决定在吉东多留两天。他不知道是瀚林书记运气好还是杜汉武和乔若瑄运气太差,但凭直觉,他预感到乔若瑄的灾难来临了。 到了晚上八点,广怀那边还是没有确切消息,王静育没打电话,乔若瑄的电话依旧不通,普天成心里更加没了底。下午吃饭时,本想就这事跟瀚林书记透个气,一看瀚林书记跟李主任他们谈得很好,他没敢多嘴,草草吃了几口,借故胃不舒服,回了房间。不大工夫,杨馥嘉打来电话问候,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普天成说:“你安心陪领导吧,我这点小毛病,还犯不着惊动大家。”杨馥嘉说:“秘书长的小毛病,在我来说就是大事,要不要我上来,陪陪你?”普天成赶忙说:“别,你还是忙你的事吧。”说完,抢先一步挂了机。 普天成躺到床上,脑子里无端地涌出很多可怕的画面,有些简直是血淋淋的。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后遗症,父亲患的是胃癌,死时很痛苦,因为很长时间吃不下饭,父亲成了一把骨头。父亲连续几夜抓着他的手,说他看到了以前的战友,马二狗,杨土娃,刘土改……父亲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名字,都是普天成以前没听过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去的战友。父亲说他看到了血,战友的血,敌人的血,血山,血河……打那以后,只要遇到刺激,普天成脑子里就会涌出血红的场景。当年民工事件发生后,普天成长达半个月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血。他从包里取出药片,含上。这是一种进口药,可以帮人镇静,对心脏也有好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不那么发急了。他想到外面走走,正要出门,胡兵进来了,拎着两袋水果,后面还跟着一位漂亮的女性。普天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往他房间乱带人。 胡兵赶忙介绍:“普书记,这位是吉东电视台的肖记者,她母亲跟您是大学同学。” “同学?”普天成略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女记者。 女记者拘谨地笑了笑,道:“普叔叔好,我叫肖丽虹,我妈妈叫林雪,普叔叔可能不记得了。” “林雪?”普天成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林雪的女儿。瞬间,一张端庄而又秀丽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仔细地盯着肖丽虹看半天,说:“像,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快坐,胡兵,快请肖记者坐。” 普天成的热情让胡兵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普天成教训他。肖丽虹这两天变着法子缠他,非要到普天成这儿来,他实在是被缠急了,才大着胆将她带来。 “谢谢普叔叔。”肖丽虹嘴巴很甜地说了一句,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普天成又盯着肖丽虹看了半天,脑子里浮出许多往事来。怕是没人想得到,大学时,普天成暗恋过林雪。怎么说呢,也许那就是他的初恋吧,只是后来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才没敢把那份暗恋表白出来。父亲把话说得很清楚,这辈子除了老乔家的女儿,他休想把别的女人带进普家。父亲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他习惯别人按他的意志来活,谁要是敢跟他讨价还价,你就等着瞧吧,他会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逼你投降。普天成自小就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父亲让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你母亲,还好吧?”普天成收回乱想,问肖丽虹。 肖丽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刚才还红扑扑的脸,瞬间就阴了,浮上一层让人难过的表情。普天成立马意识到什么,“怎么?” 肖丽虹咬咬嘴唇,道:“我妈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普天成的心猛地一痛,后悔问了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他讪讪说了一声。 “没有关系。”肖丽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伸手捋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的这个动作又让普天成想起了林雪,印象尽管模糊,但经肖丽虹这么一翻版,立马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肖丽虹告诉普天成,她妈妈是出车祸死的。五年前的夏天,她妈妈随单位的人到九寨沟游玩,结果车子掉进了大峡谷。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生命无常,他现在真是听不得这种悲恸的消息,人在某个年龄段,对生命的担忧和恐惧格外强烈。大学毕业后,他跟林雪一直没有联系,后来听郑斌源说,林雪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男人好像有海外关系。普天成还以为,林雪早就到了国外,没想,她一直生活在陕西。 不管怎么,能见到林雪的女儿,普天成还是很高兴,简单问了下肖丽虹的工作,还有她父亲的情况,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丽虹仰起脸来,大方地说,她想采访一下普天成,请普天成从吉东老书记的角度谈谈吉东今后的发展。 “采访提纲我已写好了,普叔叔您先看看。”肖丽虹将采访提纲递给普天成。 普天成接过提纲,却没有看。他不喜欢这种采访,尤其是在吉东。一个官员只要离开他执政过的城市,这里必将对他是骂声一片,这已是目前一大特色。前些日子于川庆去南怀,也同样遭到不少人围攻。但他又不忍心拒绝肖丽虹,想了一会儿道:“我就不谈什么了,这么着吧,你回去重新准备一下,明天采访省委瀚林书记。” “真的?”肖丽虹兴奋极了,能采访省委瀚林书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梦。她从凳子上弹起身,正要说话,猛见胡兵在一旁拿眼瞪着她,她知趣地收住话头,眼神不安地看着普天成。 普天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笑,冲胡兵说:“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先回去,晚一会儿我去跟瀚林书记说。对了,采访时间不能过长,十分钟够了吧?” 肖丽虹不甘心地说:“普叔叔,您就多给一点时间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还想多问瀚林书记几个问题呢。” 普天成说:“不行,就十分钟,就这,还不知道瀚林书记能不能答应呢。” 肖丽虹吐了下舌头,兴奋地告辞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点,广怀那边的确切消息才传来。王静育说,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是广怀八中高一学生,半个月前在网吧失踪,家人以为她离家出走,学校也向公安局报了案,但是没想到她会在夜总会。王静育还说,事发后,有群众看见明皇方面用一辆面包车拉走十余名女孩,都是未成年少女。有目击者称,有个女孩想从面包车中跳下来,被押车的两个男人打晕了。随后就有学生家长赶来,自动围住了明皇夜总会,目前包括明皇实业总部所在的两条交通要道都被群众封死,全市出租车罢运,集中开到了两个路段,出租司机参与到了声援队伍中。死者尸体仍然停放在马路上,群众轮流看护。杜书记已经下令,要求广怀市公安局务必于今天将尸体拿到。 “拿尸体做什么?”普天成不明白地问。 “杜书记是怕有人拿尸体做文章,更怕死者家属把灵堂设在市委门口。” “公安跟群众没发生冲突吧?” “前后起了四次冲突,两辆警车被群众烧了,三名警察受伤,群众也有受伤的,目前双方僵持着。” “乔若瑄呢,她到了没有?” “乔市长还在下面,永川发生了泥石流,三辆农用车被埋,市长正在现场指挥救险呢。” 坏事挤到一起来了! 普天成心想,再也不能犹豫了,必须告诉瀚林书记,要不然,事情会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也就在这时候,省委宣传部新闻处长突然打电话给普天成,说广怀事件已曝在了网上,网民情绪很激动,说啥话的都有,目前跟帖已达几百万条。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普天成就怕好事者将此贴到网上,还真就给贴了。如今凡事只要一到网上,**就一点战斗力都没了,网民们是不会听你解释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严惩幕后凶手! 而这个幕后凶手,并不仅仅是耿明皇,网民们会不屈不挠逼迫你挖下去,你稍微搪塞一下,网上新一轮的攻击就会开始。 普天成处理过几起类似的事件,他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 “叶部长怎么说?”普天成问新闻处长。 “叶部长指示我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监控网络,暂时先不要做引导。” “好,我知道了。”说完,普天成就往瀚林书记房间去。 瀚林书记刚刚躺下,听见敲门声,问:“谁啊?” 普天成说:“是我,老书记,有件急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下午不行吗?” “老书记,情况特殊。” 瀚林书记打开了门,普天成没敢贸然走进去,就站在门口。瀚林书记说:“进来吧,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进了房间,普天成就将发生在广怀的事说了。瀚林书记的表情变化着,显然,他还不知道广怀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恶性事件。 “怎么现在才汇报?!”他质问普天成。 “之前情况不明,所以没敢惊动书记。” “两天了你们搞不清楚情况,还要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瀚林书记猛地将水杯摔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这起事件的可怕性。普天成刚要弓身捡杯子,就听瀚林书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上通知开会!” 十分钟后,调研组全体成员来到贵宾楼会议室。瀚林书记冲普天成发了一通火,然后命令道:“你马上赶往广怀,全权处理此起事件,需要司法部门介入的,迅速让司法部门介入。”普天成说了声是,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两个小时后,普天成赶到广怀,同时他接到杨馥嘉的电话,瀚林书记带着调研组,已回了省城。 现场情况远比王静育汇报的乱,也复杂。普天成赶到现场时,明皇夜总会所在的宁安路已人满为患,离明皇夜总会不远的明皇大厦前面,也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普天成从围观者那里听到不少对**的谩骂声,有人公开提到杜汉武,也有人提到他妻子乔若瑄,说官商勾结,逼良为娼。还有人骂当官的禽兽不如,丧尽天良糟蹋女孩子,有愤怒者将矿泉水瓶子砸在**竖起的宣传牌上。交通早已被堵死,砸毁的两辆警车早被大卸八块,轮胎成了人们坐屁股的垫子,汽车残件随处可见。不远处,一辆公车也被掀翻在马路边,从车号看,是市委的官车。大约有五十多名警察站在离人群三百米处,情绪不安地看着这边。普天成观察了一会儿,掏出电话,打给王静育,说他已到广怀。王静育问确切位置,普天成说:“十分钟后我到宾馆,你把公安局的领导给我叫上。” 普天成没住怀安宾馆,而是住在了离明皇夜总会较近的华都大饭店,跟他一同来的还有省委政法委何学智副书记。这也是瀚林书记安排的,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刚住下,王静育就赶到了。一看来的只是王静育一个人,普天成问:“让你叫的人呢?”王静育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关上门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我想还是先不要叫公安局的同志好。” “为什么?”普天成甚感蹊跷。王静育的样子就像做贼,让他心里越发起了疑惑。 “杜书记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拿不到尸体,就让他们辞职。另外,杜书记也要求,此事没有他批准,任何人不能把消息透露到省上。” 这个杜汉武! 普天成想不明白,杜汉武为什么要在尸体上做文章,难道抢回尸体,家属就不闹了吗?他问王静育,王静育说了,他才明白其中的奥妙。 原来死者家属非要说女孩是在夜总会遭到奸杀后被抛下八楼的,而明皇方面却称,女孩是自己心甘情愿到夜总会,为抢客人跟同伴发生口角,一气之下跳了楼。家属一开始同意由公安做尸检,后来又说,公安跟耿明皇鼻通一气,不能把尸体交给他们。并扬言要在马路上设灵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耿明皇急了,才央求杜汉武,先把尸体夺回来再说。杜汉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指示公安局,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不能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参与其中乱起哄。 “这个时候争取主动,你们杜书记是不是疯了?”普天成气愤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征求何学智的意见。路上他跟何学智商量,到了广怀,先不跟市委、市**领导打招呼,看看情况再说。现在看来,不打招呼还不行。 何学智说:“就怕他们不说实话。” “这些人嘴里哪有实话!” 僵持了一会儿,普天成还是决定先不见杜汉武,要见也得等乔若瑄回来。乔若瑄啊乔若瑄,你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你意识不到这事的重要性么,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普天成刚起床,王静育的电话到了,说乔若瑄回来了。 “你转告她,我和何副书记在宾馆等她!” 普天成原还以为,乔若瑄不会来见他,没想,这天乔若瑄来得很快,他还没洗漱完,敲门声就响了。普天成打开门,看见妻子面色枯槁地站在门外,她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一双鞋脏得已看不出颜色。普天成相信了王静育说的话,永川那边的确发生了泥石流。 “进来吧。”普天成说。 乔若瑄心事沉重地走进来,也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王静育说:“市长您先洗把脸吧。”说完,又朝普天成这边看了看。普天成说:“你的电话怎么回事,几天都打不通。” “电话掉水里了。”乔若瑄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就又木呆着脸。乔若瑄是昨晚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瀚林书记回省城后,打她电话不通,命令李源,让他无论如何找到乔若瑄。后来李源把电话打到永川县**,县**的同志说,乔若瑄在救灾现场,她的手机掉进了水里。 “掉进水里不会再买一部啊?!”李源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让接电话的同志去现场,就说瀚林书记要跟乔若瑄通电话。 后来瀚林书记把电话打到别人手机上,乔若瑄才知道瀚林书记发了火。事实上,她是知道明皇这边的事情的,那时候还没接到泥石流的消息。当时她想,自己就是不回来,是红是黑,留给杜汉武唱好了。现在想想,她就有些幼稚,当然,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怎么办?”乔若瑄抬起头,茫然地望住普天成。她没想到,瀚林书记会派普天成来救火;更没想到,杜汉武和耿明皇会把这出戏唱这么大,唱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关于网上的消息,乔若瑄已听说,王静育还告诉她,目前杜汉武正在命令市委各部委的干部,加班加点应对网上的攻击。按杜汉武的话说,他要在网上打一场攻坚战,要把谣言全部消灭掉。 谣言?到现在,杜汉武还不醒悟,还在理直气壮地替耿明皇说话。他是要把全广怀的干部都毁了啊!乔若瑄已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她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最近不断有官员被网民拉下来。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爱搞一窝蜂,以前是网民说网民的,官方爱理不理,现在是网上一说,官方便积极作为,生怕作为得慢了,自己就站到了网民的对立面。 到了这个时候,普天成也不敢跟妻子斗气了,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昨晚我和何副书记去了八中,据八中校长反映,耿明皇在市内几家中学都养着马仔,这些小马仔以谈恋爱为名,将女学生骗到夜总会,然后由专人将他们亲昵的照片或录影拍下来,逼女学生为客人提借性服务,如果不从,他们就扬言要把照片或录影带散发出去。” “这伙畜牲!”乔若瑄愤愤骂了一句。 “现在骂什么都晚了,如果这些事传到网上,你这个市长该怎么向网民解释?” “有好的办法吗?”一向不把普天成放在眼里的乔若瑄,这一刻竟对自己的丈夫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依赖。瀚林书记说得对,“别以为你是市长,处理突发性事件,你的经验还差得多,我警告你,这次你再敢耍性子,我立刻撤你的职!” “现在你马上回去,半小时后我通知开会。记住,到了会上,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知道了。”乔若瑄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她两眼楚楚地望着普天成,似乎还有话要说。普天成摆了摆手,示意她马上回去。乔若瑄把话咽进肚里,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她刚才是想谢谢丈夫的,这么多年,无论普天成为她做啥,付出多少,她都没想过要谢,可是这次,她突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她的官,可能就当到头了,因为瀚林书记从来没有对她那么凶过,从来没有。 半小时后,普天成主持召开广怀四大班子会议。杜汉武接到电话的前五分钟,才知道普天成早就到了广怀,气得他大骂手下:“一群废物,省上领导到了广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等进了会议室,他马上喜笑颜开地跟普天成问好:“秘书长一路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这么件败兴事,害得秘书长百忙中赶来。”普天成没有跟杜汉武多说话,一张脸板着,让人猜不透他是生气还是发威。 会议开得很短暂,普天成简单传达了省委的意见,然后说:“鉴于此起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省委决定成立临时工作小组,由我担任组长,政法委何副书记担任副组长。我要求,广怀四大班子务必高度配合,不得自行其事。下面我宣布几项决定,第一,会议之后,市长乔若瑄同志立即赶往出事现场,跟群众代表对话,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再激发矛盾;第二,现场公安全部撤出。” 身旁坐着的杜汉武插话道:“秘书长,公安撤出不好吧,万一……” “没有万一,请杜书记配合工作小组的行动。” “好,好,我配合。”杜汉武搓着双手,不说话了。普天成接着又讲:“这起事件,公安原本就不该在第一时间介入,更不该跟家属抢尸体。是红是白,总有弄清楚的时候,公安一介入,群众的过激情绪就被引发,我们要吸取教训。” 会场上有人点头说是,普天成扫了一眼,见是市公安局政委李汶川,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也是老公安。他已调查清楚,杜汉武命令公安抢回尸体时,政委李汶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可惜杜汉武听不进去。如果杜汉武当初冷静一些,矛盾也激化不到现在这程度。 普天成接着说:“有两点我们必须做到,第一,不能再次激起群众情绪,群众说什么,我们都要忍耐,群众提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要答应下来:第二,必须在短时间内将网络上的负面影响消除掉,不能任其发展,给后续工作形成压力。下去之后,市委宣传部紧急跟省委宣传委取得联系,请求部里的支持,要用合适有效的方式把负面影响降低到最低程度。” 普天成这个决定,让与会者感到惊讶。他这话似乎跟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是没有人敢反对,大家分头按他的指示行动去了。 ·4 半小时后,普天成接到乔若瑄的电话,现场群众情绪很激动,骂啥话的都有,根本无法交流,怎么办?普天成毫不犹豫地说:“办法你自己想,就是下跪也要把群众的情绪给缓和了!” 一旁的何学智听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秘书长,这太过分了吧,事情并不是乔市长引起的。” “现在没有过分不过分,正因为不是她引起的,她去才合适。” 何学智不说话了。两天工夫,他已领教到普天成的另一面,这是在省委办公楼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他现在终于相信,关于普天成的种种传闻,并不是造谣,他的确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人。又过了一会儿,王静育打来电话,说乔市长真的给死者家属下跪了。 “下跪?”普天成僵在了那里,半天,猛地将电话摔在床上,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人。 上午十点,汪明阳带着省局的同志赶到了,普天成简单说了情况,命令道:“你马上带人进入明皇夜总会,控制现场。另外,你通知市局李汶川政委,让他严密监视耿明皇,不能让他跑了。” 汪明阳有点不放心市局的同志,说:“秘书长,这事还是我们去做吧。” “让市局去做,你的任务是把现场保护好,同时要防止不怀好意者利用群众情绪,再次挑起事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汪明阳哪能不明白! 普天成断定,死者家属还有群众是被个别人利用了,刚才的会上,杜汉武就提出,有人想搞倒他。“他们巴不得广怀大乱,大乱了他们的目的才能实现!”这是杜汉武的原话,普天成虽然无法判断,杜汉武说的有人是指政敌还是对他不满的群众。包不包括乔若瑄,但他还是相信,这起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操纵者!他冲汪明阳再次强调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一定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汪明阳再也没了昨天跟普天成通电话时的那种轻松口气,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起事件很有可能成为***,整个海东将会掀起一场龙卷风。他点点头,紧着执行任务去了。 普天成这样做,一是想给市上留下一点主动权,将来追究责任,也不至于把谁都逼到死胡同。另外,他也留了个心眼,市局政委李汶川平时跟妻子乔若瑄走得近,这一次,就算是给妻子卖个人情吧。 谁知李汶川带人赶到明皇,竟遭到了耿明皇的恐吓。耿明皇搬出杜汉武,说没有杜书记的指示,哪个敢动他?无法无天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在电话里冲李汶川发火:“立刻把他铐起来,直接送到省厅,我看他还敢张狂。” 李汶川犹豫着说:“秘书长,耿明皇是省****,没有人大的批准,我们奈何不得他。”普天成暗暗懊恼,怎么把这给忘了。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说情电话打到了普天成手机上,“天成啊,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跳楼了嘛,多赔点钱,安抚安抚,别把动静搞得太大。太大了,将来不好收场。” 普天成不客气地道:“如果赔钱能了结掉,我普天成愿意出这钱。” 对方又问:“非抓不行?” “必须抓!” “他可是****啊,抓也得履行程序。” “特事特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嘴上这么说着,普天成还是不敢乱来。冷静,再冷静!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尽管这个时候,要做到冷静是那么地难,但他还是克制着,不让火气太大。千万不能授人以柄,要不然,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跟何学智说:“你马上回省城,把人大的手续办了,有阻力直接找瀚林书记。” 何学智看了看表,担忧地说:“现在办手续,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办。你马上出发,我让李政委他们想办法拖住姓耿的。” “好!” 这一天乔若瑄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普天成在会上那样发火,她还是头一次见,联想到瀚林书记在电话里的态度,她知道,这起事件,对她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说不定就绑在这起事件上。跟死者家属谈了一小时,毫无进展,围观者冲她吐口水,骂她是杜汉武的狗腿子,是花瓶,她一一忍了。后来她从一出租车司机口中无意中听到,阻断交通似乎跟出租车公司有关。她蓦地记起,两个月前,广怀最大的出租车公司万通公司——老板徐兆发跟耿明皇之间闹过一次纠纷。耿明皇有个情人想开一家出租车公司,可是有关部门不批,理由是广怀的出租车业已经饱和。耿明皇就想让小情人加盟到万通旗下,徐兆发不同意,耿明皇就让手下找徐兆发的碴儿。有天晚上,万通旗下的三辆出租车被砸,公安部门一直破不了案。不是破不了,是不好破,明知道这是耿明皇做的,公安就是不敢处理。徐兆发也是****,将状子告到了市人大,人大主任无奈地说:“你告到我这里,不是给我出难题吗,耿明皇这个人,不是我人大管得了的,有本事你去北京告。” 再问下去,死者唐小娟的母亲姚敏正是万通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乔若瑄心里有底了,她起身,离开出事地点,冲王静育说:“你马上找到万通老板徐兆发,把他请到酒店,然后给我打电话。” 半小时后,王静育打来电话,说徐老板在陶乐酒店等她。乔若瑄赶到陶乐,跟徐老板说:“不管你跟耿明皇有多大积怨,用这种方式,是法律不容许的,你不想成为罪人吧?”徐兆发拒不承认这起事件跟他有关,乔若瑄也不逼他,只说:“不管你参与没参与,我都不追究,现在我有个请求,请你出面,让所有的出租车都离开,恢复正常运营。另外,你帮着给死者家属做工作。天大的冤,我乔若瑄给她申,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无原则地答应,但有一条,尸体得交给省公安局的同志,孩子停放在马路上两天了,她也不忍心吧?” 徐兆发被乔若瑄的真诚打动,答应到现场去。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煎熬,乔若瑄看见,街上停留的出租车一辆辆地动了起来。再后来,死者家属提出,钱他们一分不要,必须将凶手法办,将幕后支持者绳之以法。乔若瑄一一答应,还给姚敏写了书面保证。 至此,八中女孩唐小娟跳楼引发的群体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群众情绪是暂时平息下去了,但是网络上的声讨仍在持续升温,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网民们一听事件是让市长乔若瑄平息了的,立刻将攻击矛头对准乔若瑄。有好事者很快将乔若瑄给姚敏夫妇下跪的照片贴到了网上,还加上醒目的标题:市长下跪,是无能还是作秀?市委宣传部虽然发动了不少人,整天守在网上,能删的帖一律删,删不了的,发动大家灌水,企图用正面的声音压倒反面。但这有多难啊,宣传部的笔杆子们忙活了两天两夜,才发现,网络根本不听他们的指令,现实中是他们这帮人怎么写,事件就是怎么发生的,说谁白谁就白,说谁黑谁就黑。可是到了网上,恰恰相反。他们说群众不明真相,马上有人反击,说:真相是什么,你敢说出来么?他们刚说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马上就有帖子跟过来,既然普通,你们这些爪牙不吃不睡爬网上做什么?他们越想描白,事情却被渲染得越黑。较劲到后来,不但没把网络上的谣言平息掉,反倒让更多的网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内幕。普天成不得不让宣传部的同志休战。就连他,也缺乏网络应战的能力啊。看来网络这个新鲜事物,是不被权力和潜规则左右的。 两天后,普天成回到省城。在这之前,杜汉武已先他一步到了省城。普天成始终没跟杜汉武发生正面冲突,毕竟有乔若瑄夹在中间,他也不好对杜汉武说什么。 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时,普天成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就事论事,发生在广怀的这件事也许算不得什么,这个世界上,天天有死人的事发生,也天天有不公平的事发生,如果每件事都让官员紧张,官员的神经早就崩溃了。但这件事背后,却有太多令人玩味的东西。普天成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江湖的风有多大,浪有多高。他是怕,一旦耿明皇这个塞子拔开,魔瓶里冒出的毒气,会熏倒一大批人。算了吧,还是先跟瀚林书记汇报后再说。 瀚林书记跟宣传部叶部长在一起,叶部长拿着几张报纸,正在一一翻给瀚林书记看。看见普天成,叶部长说:“秘书长来得正好,这事正让我犯愁呢,你来了,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瀚林书记将报纸搁一边,问普天成:“下面都稳定了?” “算是稳定了吧,暂时不会有事。”普天成回答道。 “网上的反应你看到了?”瀚林书记又问。 普天成点头,并告诉瀚林书记,他在广怀已采取了措施,但网络的力量太大了,实在不好控制。 “你看看这个。”瀚林书记将叶部长收集来的报纸递给普天成,又跟叶部长叹道,“以前只知道主流媒体,哪想到网络还有这么大力量,你们宣传部就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叶部长说:“网络是洪水猛兽,你不理它,它给你乱说;你理它,它马上向你反扑,这次我是领教到它的厉害了。现在传统媒体又跟着搅深水,我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普天成很快就将几张报纸浏览完了,叶部长说得没错,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报纸已从网络上下载消息,对广怀发生的跳楼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有记者甚至在普天成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广怀,对事件做了大量的现场采访报道,女孩的尸体和被砸毁的两辆警车都被他们拍了照。现在的记者,无孔不入啊,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怕就是他们! 普天成将报纸放到桌上,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能再犹豫了,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变被动为主动。” “怎么采取?”叶部长问。 “还能怎么采取,叶部长,你还记得上次我让你看过的那张报纸么?” “记得,记得,就是天价香烟和手表的那则新闻吧,那位同志叫周什么来着?”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他是网络时代被网民监督出来的一个典型。” “你的意思是?”叶部长脸上闪过一层疑惑。 “既然我们阻挡不住,不如就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它。” “怎么对待?”瀚林书记问。 “我的意见,省委这时候必须拿出强硬措施,要不然,今天或者明天,网民的质疑声就会落到省委头上。” 瀚林书记和叶部长都不吭声了,特别是叶部长,普天成到来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层,可中间有个乔若瑄,这话堵在他嘴里,怎么也讲不出来。瀚林书记和乔若瑄的关系,他尽管知道得不太详细,但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一些,让瀚林书记拿掉乔若瑄,这样的言他能谏么?现在普天成把话挑明了,叶部长突然松下一口气。他眼巴巴地望住瀚林书记,此时只有这样做,才是上策啊。 半天,瀚林书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样做,若瑄同志能接受得了?事情毕竟不是因她而起啊。” “不能再犹豫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广怀的行政一把手,该承担责任时,她就得站出来承担责任。”普天成的口气越来越坚定。 瀚林书记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啊。乔若瑄跟杜汉武的矛盾,已是公开的秘密,不但他知道,路波也知道,马超然也知道,他后悔没有及早把乔若瑄挪开,反倒让她成了受害者。这么想着,他恨恨地从嘴里吐出了“杜汉武”三个字。“好吧,就按天成说的办,下午就开会。” “还是现在就开吧,提前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效果。”普天成又说。 瀚林书记动情地望住普天成,“天成,谢谢你啊,难得你能从大局着想。” 半小时后,海东省委召开了常委会议,马超然兴致勃勃地走进会议室。这些天,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宋瀚林啊宋瀚林,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啥事你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全国的网民交代,你又怎么唱这出戏! 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常委们的表情各个绷得很紧,特别是几个跟杜汉武来往密切的,这阵简直就像是在哭。普天成先代表工作小组,向会议汇报了广怀少女唐小娟跳楼事件的经过及事态最新发展,他也提到了刚才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几张报纸,当然,他没说是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也没人追究他是在哪里看到的。然后提请会议研究,拿出解决办法。 宋瀚林环视了一眼会场,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止是在座的我们,怕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现在广怀成了新闻中心,海东也跟着扬了一回名。真是应了那句古训,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天下。不过这个名,扬得不好啊。大家说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这个话,真不好说啊。 马超然幸灾乐祸地望住普天成,目光在普天成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普天成在广怀的这两天,马超然天天打电话了解情况,他就怕事情闹得不大,闹不到中央去。现在好,网络帮了他的忙,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以后还得多抽点时间,学习学习,要与时俱进嘛。 会场继续沉闷着,谁也没勇气打破这沉闷,谁也不知道打破沉闷后又该怎么办。类似的事件发生得多了,但还没有一次把所有的常委都难住。其实思来想去,难的不是事件,是人,是乔若瑄! 宋瀚林知道再继续下去也是沉默,没有人会在今天这会上抢着说话,他扫了一眼得意扬扬的马超然,目光转向普天成,“天成同志,你是这次工作小组的小组长,还是由你来说吧。” 普天成抬起头,他刚才头垂得很低,他怕触到马超然的目光,他也怕触到其他常委的目光,今天这会,与其说是给常委们开的,倒不如说是常委们给他普天成开的。乔若瑄啊乔若瑄,你现在懂得啥叫政治了吧,政治让你牺牲起来,你连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普天成稳稳神,还没到慌的时候,现在慌,会让人笑话的。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在广怀时有点感冒,嗓子发炎。然后,他再次环视了一眼会场,道:“广怀事件性质是恶劣的,给省委、省**造成的影响极大,为了尽快平息事端,给关注此事件的广大网民一个交代,也为了下一步调查工作的顺利开展,我建议暂停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的职务,由省委派出其他同志主持工作。另外,我以工作小组组长名义,请求省委,对广怀少女坠楼事件展开司法调查,查清事实真相,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打出这样一张牌。马超然刚才还容光焕发,瞬间,脸就阴了,暗了。停职?他没听错吧?他原以为,普天成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冠冕堂皇把广怀的班子批评两句,说些追究责任之类的话,然后就会将话题转到当前的稳定上。什么时候,稳定都是主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普天成会向宋瀚林建议,当前应该集中力量,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同时做好死者家属的抚慰工作,只要死者家属不闹了,还怕别人闹?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普天成会把自己的夫人舍出来。这一招,狠啊!他偷偷瞥了一眼宋瀚林,宋瀚林似乎很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前阵子他还听说,乔若瑄要取代杜汉武当广怀市委书记了,他们两个,不,是他们三个,都要位高权重了,突然要给撸下去,岂能不痛苦?如果说宋瀚林是挥泪斩马谡,普天成就是忍痛断臂! 这一招,把所有人打蒙了。 等普天成说完,宋瀚林又等了一会儿,他也在观察常委们的表情,普天成这番话,等于是向常委们丢了一个**,这个**丢得他难受,常委们也难受。确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时,他才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就按天成同志的意见办吧。” 当天下午,省委便下发了暂停杜汉武和乔若瑄职务的通知。随后,李源被派到了广怀,阶段性地主持工作。 ·4 ·1 市级班子调整终于要揭开它久捂了的盖头了,瀚林书记到北京开会回来的第二天,把普天成叫到办公室,“天成啊,有件事跟你碰碰头。” “书记您说吧。” “市级班子调整,我想了很久,组织部也拿了一个方案,可我总觉得,方案还有些欠缺。这样吧,你把手头工作停停,按照你的思路,拿一个方案出来。对了,一定要细化到人头上。” “这不妥吧,应该由组织部定的,我参与进去,不大好。”普天成心里怦怦乱跳,嘴上却说得既谦虚又周到。 “这么多年,依赖你依赖惯了,别人拿了总觉得不放心。”瀚林书记说了句实话,又道,“组织部拿组织部的,你拿你的,将来我们择优而用之,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这事做好保密工作就行。” 普天成不好推辞了,其实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如果瀚林书记不找他,他真就要对自己的处境好好想一想了。 “那行,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好。” “对了,还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通个气。这次去北京,有人跟我谈起了国平同志,看来,我们是留不住国平同志了。国平同志是我们的中坚力量,他一走,我怕海东的工作会受损失。”瀚林书记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望住普天成。普天成揩揩头上的虚汗,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周国平要是真的调走,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机会出现,这对他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啊。他强忍着,生怕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跳到脸上。 “天成啊,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现在是压力越来越大,海东这副担子,重啊——” “书记的心境我能理解,只可惜天成能力有限。”普天成十分模糊地说了一句。 “能理解就好,能力不能力的先不说,好好干好你目前的本职工作吧。” 普天成赶忙点头说是。瀚林书记带着欣赏的目光望了他半天,道:“你忙去吧,方案越快越好。”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的心情就再也无法控制了,激动得很。前些日子,于川庆跟他说起国平副省长时,他还没往心里去,觉得压根儿就没这可能,中央不会这么快就把国平副省长调走,现在看来,消息是真的,是真的啊。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机会,这绝对是机会!他冲自己一次次这么说,脑子里迅速将竞争对手一一过了一遍。目前看来,并没有人对他构成强有力的威胁,何平和化向明虽然排名在他之前,但他们对海东工作不熟悉,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那边,几个副省长他都一一掂量过了,虽说都有可能,但可能性都比他小。怕只怕中央会另外派人来。想到这儿,他眼前又闪出瀚林书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来,能够决定这一切的,还是瀚林书记啊。 半天,他站在陶器前,一动不动。 陶器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吗? 陶器无语。 名单很快拿了出来,其实这样的名单早已在普天成脑子里过了无数遍,不管瀚林书记交不交付他此项工作,他都是按习惯把该做的工作提前做好了。但是在两个人的安排上,普天成还是很伤了一番脑筋。一个是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普天成一直犹豫不决,对这个人,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至少,他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一段距离。普天成思虑再三,还是推翻了以前的决定,马效林原地不动,继续当他的副书记。但在内心里,他是那样希望马效林能尽快成熟起来。 另一个是妻子乔若瑄! 这是道难题啊,普天成真是不好破解,他相信,瀚林书记也一样的难。乔若瑄二次去北京,等于是给瀚林书记施加了压力。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乔若瑄放在了必须调整的名单里,至于怎么调整,他没提出具体意见,他希望瀚林书记能把这道难题给破解了。 方案呈上去第三天,省委召开常委会议,会议有两项议程,一是安排部署下一阶段党风党性教育工作,这项工作讨论得很快,几乎是瀚林书记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听。轮到大家发言时,也都是三言两语,表示坚决服从。其实,大家是急不可待地等第二个议题。会议很快进入第二项议程,研究人事变动。 会议室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尽管大家都努力控制着,不想让紧张显在脸上,但,每个人的定力有限,这种时候,真要做到镇定,的确不是太容易。路波省长一直盯着墙上一幅画看。那是一幅山水画,挂了不知多少年了,相信它在路波省长眼里,早无新意,可他看得十分专注。但普天成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另外一种内容,那就是,他倒要看看,瀚林书记这盘棋,到底要怎么下?国平副省长在喝水,他今天刻意换了一只新杯子,带盖的那种景德镇瓷杯,一边喝水,一边细细观赏着杯边上几朵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普天成暗暗笑笑。最不安的还属马超然,普天成相信,今天这个会议,马超然可能没有想到,从会议刚开始他的表情判断,瀚林书记并没跟他通气,所以他的准备工作做得不是那么足。何平汇报的时候,马超然忽而低头沉思,忽而又举目远眺,但目光中,分明是含着怒的,也有交锋前的那种焦灼和不安。后来他想喝水,一紧张却把杯子打翻了,响声惊动了四周,大家都把目光聚向他那儿。他想装镇静,却来不及了,竟然拿起杯子,恨恨地朝垃圾筒走去。瀚林书记扫了他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专心致志听何平汇报。 何平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这半个小时,对每一位参会者,都是一种考验。何平汇报完,目光望住瀚林书记,瀚林书记说:“组织部拿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家谈谈看法吧。” 没有人说话。由于调整方案没有涉及到海州市,路波长出一口气,端起杯子,很悠然地喝起了水。路波不说话,证明他对组织部的方案是满意的,至少没有不同意见。常委们的目光就又盯在马超然脸上。马超然知道,再不说话怕就没了他说话的机会,他咳嗽一声道:“总体方案我同意,下面几个市的班子是该调整了,但在个别人选上,我个人有些不同意见。”说到这儿,他瞅了眼瀚林书记,瀚林书记显得很沉静,似乎大家的讨论跟他无关。马超然接着道:“将南怀和吉东两套班子全部调整了,是不是欠妥?” “是全部调整么?”瀚林书记像是忽然从怔想中醒过神,问何平部长。 “不是全部调整,调整人数占班子的三分之一。”何平说。 “哦——接着往下说。”瀚林书记并没看马超然,马超然犹豫一会儿,又道:“三分之一是不假,但两边一把手都要调整,动作是不是有些过大,对下一步工作,会不会有影响?” “那你的意见呢?”瀚林书记这次把目光对在马超然脸上,很和气地问。 “我个人意见,吉东徐兆虎最好先不要动,市长嘛,可以考虑让昌平同志过渡一下。南怀那边,让孟杰伦同志担任代市长,是不是还欠成熟。我推荐一位同志,能不能将发改委程中远同志派下去,让他到南怀主持**工作?” 程中远是很年轻的一位同志,刚刚四十岁,已担任海东省发改委副主任,听说此人很有背景。 “说完了?”瀚林书记问。 “先谈这些吧。”马超然意犹未尽,他本来还有两位同志要提,一见宋瀚林态度这么温和,忽然有些张不开口了。 “好,畅所欲言,我希望大家都谈谈,这次人事调整关系到海东今后的大发展,希望大家把自己的所想所虑都说出来。”瀚林书记一脸郑重地说。 化向明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就道:“超然同志的担忧有一定道理,相信也是从工作出发,为大局着想。一次把吉东党政一把手都换了,对下一步的工作的确是个考验。”马超然心里一动,以为化向明要支持他,谁知化向明紧跟着就说:“但是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一个地方的工作抓不上去,就证明这个地方的班子配备有问题。吉东是大市,在海东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这些年来,吉东的工作很不理想,特别是经济建设,已经落到了全省的后面,把原来那么好的底子都丢了,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如果我们总是瞻前顾后,一味地强调工作的连贯性,就会错失良机。”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往瀚林书记这边扫了扫,接着道:“我同意组织部门拿出的意见,由杨馥嘉同志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廖昌平同志担任副书记、代市长。至于南怀,锦文同志有必要调整一下,华泉同志担任市长已有两年,应该成熟了,把担子压给他,也是组织对他的进一步考验。市长嘛,我同意由孟杰伦同志担任。” 马超然狠狠剜了化向明一眼,不甘心地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是化向明明确表态后,其他同志的发言都成了附和,谁也不再主张什么,都说同意组织部门的意见。对南怀和吉东,普天成并无过多担忧,他相信自己提的名单会跟组织部门的高度一致,他担心的是广怀,可是何平提交到会上的方案,居然没涉及广怀。广怀的班子这次也不动,这倒是出乎意料。普天成发言时,有意避开南怀和吉东,大局已定,他再谈就显得多余,他就另外两个市的班子配备谈了些看法,都是原则性的,没涉及具体人,最后他表态,同意组织部门提出的方案。 会议最终通过了组织部的方案,一口捂了很久的锅,总算揭开了。 仿佛一场飓风,掀起巨大的波澜后又迅速平静。在去南怀调研的路上,宋瀚林忽然问普天成,对这次调整怎么看,普天成凝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算是一次手术吧,但愿这场手术能扭转海东的被动局面。”宋瀚林在被动两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意味模糊地说:“天成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普天成反问道。“我感觉,你身上的锐气正在一点点减少,以前有的那股霸气,现在好像也没了。”瀚林书记说到这儿,笑了一下,接着又道:“不过这样也好,沉稳一点总没坏处。” 普天成忽然无语。霸气?他身上以前有霸气吗,自己从没觉得,瀚林书记也从未这样说过,为什么今天?想着想着,他明白了。定是乔若瑄! 班子调整完后,普天成刻意让自己低调下来。应该低调的,绝不能因为这点小小的胜利而冲昏头脑,前面还有太多的荆棘等着他。他推掉了所有应酬,包括杨馥嘉、廖昌平等人的宴请,热闹是他们的,他应该活在冷清中。是的,普天成越来越喜欢冷清。他把自己关在家中,想一些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比如他的下一步在哪儿,他的未来还能绽放出什么。人到了这个年龄上,是有一些问题该认真思考了,再也不能像以前,只知道一味地进,一味地争,进得太深,是没有退路的。但又不能停下,不进则退,放哪儿都是真理。乔若瑄回来的那天,他的心情有点黯淡,弟弟天彪来电话说,金嫚病了,突发性胰腺炎,很厉害,眼下还在医院,已度过了危险期。如果换上以前,他听了兴许也没什么,叮嘱天彪尽心照料就是,但这次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种被人逼上梁山的感觉。想想金嫚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没有人陪,也没有人安慰,他的心,就如刀绞。偏是乔若瑄这次回来心情也很坏,广怀班子未动,乔若瑄想当书记的梦没有实现,她跟杜汉武的斗争还要继续下去。她把这一切归罪给了普天成,说普天成宁可帮别人也不帮自己老婆。普天成刚开始还跟她解释,说这次调整自己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所有方案都是组织部定的。乔若瑄听了嘿嘿一笑,“行了,普天成,你骗了我多少年,还想继续骗下去?瀚林书记让你拿方案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普天成暗暗一惊,这事她怎么知道,难道是瀚林书记告诉了她?后来一想不可能,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消息走漏了。未等他再解释,乔若瑄又说:“吉东那边太平了,是不是又可以把她接回来了?” 一说这个,普天成就知道,关于金嫚,乔若瑄根本没忘掉。他们两人为此事曾闹过长达两年的矛盾,也是在那次矛盾中,乔若瑄发誓,自己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我不会依附于你,普天成,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休想压着我,也休想拿这些丢人事来刺激我,我乔若瑄不吃那一套!”说完,就去找瀚林书记了。乔若瑄到下面担任领导,一开始也是瀚林书记的意见。瀚林书记说:“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你出了这种事,她怎么能原谅你,她想到下面去,就让她去吧,兴许这样可以让她暂时把这事抛开。”后来金嫚有了丈夫,普天成跟她的来往不那么密切了,乔若瑄也做出一副不追究的样子,这个家,才有了太平。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乔若瑄嘴上说,这事再也不提了,就当它是一块伤疤,让它自己慢慢愈合好了,可是到了关键处,她还是提了出来。 那晚乔若瑄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不但扯出了金嫚,还把沈晓莹也扯了出来,“她们都比我强,都该得到你的赏识,独独你老婆,在你眼里容不下!”普天成哪还有嘴争辩,只能理短地站在那里,任乔若瑄骂。 骂就骂吧,普天成现在也习惯了,反正他们两个从结婚到现在,就没怎么平静过,甜蜜更是离他们很远,像一场华丽的错误,让他们持续到了现在。 普天成将目光投向车窗外,深秋季节,大地显得格外厚实饱满,却也透出几分掩不住的苍凉。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他不知道该把自己划到哪一类人中去,成功,还是失败?其实他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辉煌有过,失败也有过,收获人生成功的同时,也留下太多太多的恨憾。瀚林书记也望着窗外,不说话。车子飞驰在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却又时不时地想到同一个人。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在南怀视察了两天,南怀的工作基本令人满意,瀚林书记没表扬也没批评,只是提醒孟杰伦,一定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孟杰伦汇报了几个要上的大项目,瀚林书记说:“好,我们就是要抓龙头项目,以项目促发展,要让南怀经济再上一个新台阶。” 调研完南怀,瀚林书记一行往吉东赶,同行的还有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发改委和招商局、财政厅的领导。余诗伦在南怀又闹了笑话,工作汇报会上,本来没安排他发言,发改委主任刚一客气,他便抓住话筒讲了半天,从国际经济形势讲到了国内,还讲了美国的次贷危机。他说最近他在读一本什么书,这书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亚当·伯森著的,他建议南怀的领导都来读读这本书。“不读书怎么成,我们的领导现在只读报读文件,这是远远不够的,要充实自己,要让自己的知识结构跟得上潮流。我还建议,在领导班子中掀起一股学习之风,这学习是指理论学习,专业知识的学习……”余诗伦激情飞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喷发点,瀚林书记却听得头上直冒汗。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无奈地说:“这个余诗伦啊,我看他改叫余诗人得了。” 从南怀出发之前,普天成给廖昌平发了短信,告诉他调研组到达吉东的时间。廖昌平没有回短信,普天成以为他知道了,因为跟瀚林书记坐同一辆车,也就没好意思给廖昌平再打电话。南怀跟吉东毗邻,交界点是临安县一个叫双鱼的镇子。车队快到双鱼时,普天成看见,前面界点上,十几辆车子排起了长队。普天成暗叫不好。以前省委领导下基层调研,市上四大班子领导都是要到界点上迎接的,群众对此意见很大。吴玉浩当省委书记时,将它明令禁止了。想不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杨馥嘉又把它捡了回来。普天成生怕瀚林书记发火,急着要给杨馥嘉发短信。瀚林书记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你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这个杨馥嘉,怎么学会了这一套。” 车子到了双鱼,瀚林书记下车,杨馥嘉笑着迎过来,热情地跟瀚林书记打招呼。她后面跟着二十多号人,有人大、政协的,也有副书记马效林和几位副市长,普天成没看到廖昌平,心里暗暗有些不快。杨馥嘉跟其他领导打过招呼,才走向他,目光有几分暧昧,“谢谢秘书长。”杨馥嘉没有说欢迎,而是说谢谢,用词让普天成一阵乱想。两只手握在一起时,普天成感觉杨馥嘉的手有点热,他的心也奇怪地热了起来。 简单打完招呼,车队在两辆警车的引领下,朝吉东开去。普天成心里就想,廖昌平为什么没来,难道他没收到短信?不可能啊,就算没收到,昨天李源也应该通知他们了,要不然,杨馥嘉能等在双鱼?正这么想着,就听瀚林书记问:“天成啊,你离开吉东五年了吧?”普天成道:“五年零四个月。”“五年零四个月,”瀚林书记很富感情地叹了一声,道,“说说,现在回来,有什么想法?”“看到它,我很亲切。”普天成说了句由衷的话。真的,当车子离开双鱼,驶上高速路时,他的内心真就波涛汹涌,像有无数的感慨奔涌出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副市长到市长,然后书记。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当然还有金嫚。哦,金嫚,在最不该想她的时候,普天成却止不住地想起了她。 “那个金嫚,还在吉东?”瀚林书记出其不意地问。 普天成打了一个战,瀚林书记怎么会问这个?他摇摇头,片刻后说:“可能吧,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哦——”瀚林书记长叹一声,没再问下去,微闭上眼,也像是沉浸到心事中去了。 车队进了吉东宾馆,又是一阵热闹。普天成发现,杨馥嘉在这方面是个奇才,宾馆里挂满了横幅,都是热烈欢迎什么的,六只巨大的气球飞扬在空中,让人觉得这里正在搞什么庆祝活动。瀚林书记瞅了一眼气球,笑着说:“行啊,馥嘉,你把它搞成节日了。”杨馥嘉矜持一笑,“我想让气氛热烈点。”瀚林书记居然没批评杨馥嘉,而是满面春风地跟着杨,馥嘉上了楼。等把一切安顿好后,普天成才看见廖昌平满头大汗跑进屋来。 “你怎么回事?”普天成不客气地问。 “我刚刚从龟山赶回来,那边开矿,群众闹得厉害。” 一听是龟山,普天成的心动了一下。龟山开矿的事他听说过,据说地质部门在龟山发现了锡矿石,贮量很大,县上怕矿山被国家收走,抢先一步,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开采,也因此引发了外来开矿者跟当地老百姓的矛盾。但是普天成仍然没给廖昌平好脸色,“瀚林书记要来,你不知道?” “知道啊,怎么能不知道。我是昨晚连夜去的,当地群众把一座矿炸了,差点儿闹出人命来。”廖昌平气喘吁吁说。普天成见廖昌平土头土脸,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知道,他真是从龟山赶来的,但心里,仍然不舒服。不是他不舒服,他是怕瀚林书记会有想法。 果然,不大工夫,廖昌平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他房间。 “打过招呼了?”普天成问。 “打过了。”廖昌平说。 “没表扬你?”普天成带着恶意道。 “我汇报龟山的情况,他不听。”廖昌平的口气听上去很糟糕。 “哪有在这个时候汇报工作的,你是傻子啊。”普天成带着怨气说了一句,他忽然觉得,把廖昌平安排到吉东,是个错误。这步棋,下得不妙啊。 “龟山那边的风波还没平息,闹事群众还在现场,我担心……” “你能不能少提点龟山,瀚林书记刚到吉东,你就不能让他听点好的?” “好的?”廖昌平愣了半天,坐下不说话了。普天成也不想太打击他,就道:“昌平啊,你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这是你的软肋,这一课你要是补不上,将来是会出问题的。不瞒你说,让你到吉东,我是捏着一把汗的。” “这我知道。”廖昌平说。 “你等我把话说完。”普天成打断廖昌平,继续道,“龟山采矿是个敏感话题,里面的矛盾一定不小,但你刚到吉东,立足未稳,就急着一头扎进去,这样做,你想过后果没有?” 廖昌平摇头。 普天成接着说:“你在上面蹲惯了,看到的少,听到的也少。在基层,矛盾天天有,打架斗殴,聚众上访,稀奇古怪,但你不能每件事都去管,那样,你就跟乡镇长没什么区别了。” “您是说?” “现在没有时间跟你多讲,瀚林书记这次下来,有两层意思,一是了解和督查吉东党风党性教育工作开展情况,我希望你在这上面多动动脑子;另一个,吉东工业企业不景气,不比南怀,南怀他们搞得是热火朝天,原有企业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招商引资又卓有成效,谁看了都高兴。吉东难啊,老企业负担太重,一个个喘不过气来。招商引资这些年做的又都是表面文章,到现在,也没一个新项目上马。你这个代市长,如果这方面没点新想法,怕是说不过去的。” “可眼下……” “眼下什么,是不是觉得你还应该到龟山去?”普天成不高兴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廖昌平,就是想让他明白,市长有市长的工作,也应该有市长的谋略。如果大事小事都不能区别开,廖昌平这个市长,是当不了几天的,怕是,头上那个代字都取不掉。 休息了两个小时,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简短会议,参加的有吉东四大班子领导,还有重点部委的领导,四县一区党政一把手也到齐了。瀚林书记大致把这次下来的任务说了一遍,果然,重点就是两项,一是党风党性教育,瀚林书记要求,吉东一定要掀起一场大学**讨论的热潮,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深入持久开展下去,前一阶段缺的课,这一阶段一定要补回来;第二是工业企业专项督查,顺带也提到了招商引资。瀚林书记讲完,由吉东市委书记杨馥嘉汇报。杨馥嘉先是就自己上任后开展的三项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接着就将话题转到了党风党性教育上。她说:“从目前情况看,前一阶段,吉东工作不扎实,没有按省委省**的要求去开展,百分之六十的单位存在走过场现象,市委已经要求,这些单位回到第一阶段,重新来。另有百分之四十的单位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市委学习领导小组针对不同的问题拿出了不同方案,将在下一阶段分步实施。”普天成不得不佩服,杨馥嘉在这点上,就是比廖昌平要强,强得多。 对于工业企业和招商引资问题,杨馥嘉没汇报多少,说是情况还吃得不是太透,等下次会上,由马效林副书记做专题汇报。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汇报的时候,瀚林书记一直是微笑着的,表情很温和,可以想见,瀚林书记对杨馥嘉是满意的。等到了廖昌平汇报,瀚林书记脸上的笑就不见了,神情绷得很紧。普天成也替廖昌平捏了把汗,生怕他一激动,又把龟山开矿事件说出来。 龟山开矿,是有大文章的,那些应邀到龟山去采矿的,各个都有背景。这是一个死穴,瀚林书记不想点。普天成也是不久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去了龟山,路波省长嘴上说不要普天成操心,普天成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于是,他打电话给龟山常务副县长,让他无论如何照顾好这一对新人。后来龟山常务副县长送路波省长的儿子儿媳回省城,特意到普天成家,普天成才知道,原来保护得很好的龟山,如今已是一片狼藉。跟群众矛盾最大的矿,就开在当年他带领群众抗洪的地方,那座道观也被破坏了。 还好,廖昌平没提这事,他也只是三言两语,将自己到吉东任职的感受谈了一下,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2 短会结束后,瀚林书记刻意留下了两位同志,说想跟他们单独谈谈,一位是人大李主任,另一位是政协谢主席。 普天成刚回到房间,马效林进来了。班子调整结束后,马效林去过省城,普天成借故自己有事,脱不开身,没跟他见面,但他知道马效林找他什么事,此人心里有疙瘩。此时见了,普天成也不想回避,有些事该跟他讲清楚,还是讲清楚的好。他请马效林坐下,说:“是不是对这次调整有想法?”马效林紧忙摇头,“秘书长多虑了,我哪有什么想法,不敢有的。”“这样说就是有。”普天成递给马效林一杯水,“效林啊,我知道你心里想不通,不但你,我也想不通。”马效林以为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惊讶道:“怎么,是有人不愿意我上去?”普天成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 “秘书长您?”马效林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效林啊,今天我也不想瞒你,我把实话说了吧。”普天成坐下来,认真地看住马效林。马效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普天成要给他怎样一个说法。 普天成却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当年在吉东,也有两次机会,很容易就能上去,结果,有人阻挡了他,理由是他还不成熟,不能担此重任,于是他在吉东多干了两年。 “是瀚林书记?”马效林问。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你明白,不是哪个人都能担起书记或市长重任的。你觉得他是官,但他不只是官,更多的,是责任。”说到这儿,普天成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认真地打量住马效林。马效林被他望得脸上发烧,心里更是发急,他只是想知道结果,至于原因,他的确没有心情探究。 普天成换了一种语气道:“说这些你可能不爱听,你也会认为这是官话,是面子上的话,可我要告诉你,责任总是跟权力捆绑在一起的,没有哪个人只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不去承担权力后面的责任还有义务,但你现在,缺乏这种能力。” “秘书长……” “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机会不是只有这一次,你的路还长,只有自己做足了准备,才能牢牢把握住机会,同时,你也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秘书长。” 见马效林头点得很勉强,普天成心里再次涌出一股失望,这种人,怕是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马效林借故还要安排晚上的活动,告辞走了。望着他郁闷离去的身影,普天成再一次审问起自己来,你不是教父吗,你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可结果呢? 这是败笔啊! 晚上是吉东方面安排的宴会,地点就在吉东宾馆贵宾厅。瀚林书记在杨馥嘉他们的陪同下,精神抖搂地走进宴会厅,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紧随其后。从两人的神情看,他们跟瀚林书记谈得很愉快。普天成来到贵宾厅,意外看到两张面孔,一张是前秘书胡兵。下午召开的座谈会上,胡兵并不在场,这阵突然出现,就有文章。另一位,是他实在不愿意看见的沈晓莹。 这个杨馥嘉,她想到哪里去了,这不是胡搞吗! 普天成一时有些张皇,幸亏胡兵热情地走过来,向他问好。他边说话边望住远处的沈晓莹,生怕她冒冒失失走过来。还好,杨馥嘉向瀚林书记介绍了沈晓莹,从表情看,瀚林书记像是不记得沈晓莹了,这让普天成心里一阵轻松。握过手后,瀚林书记又问了句什么,然后撇下沈晓莹,又被别的人包围了。沈晓莹显得迷茫,她像一枝不该开放的花,缺少光彩地站在那儿。胡兵发现了她的孤独,走过去,将她请到座位上。普天成看了看,那桌上坐的是吉东市人大几位副主任,主客是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还有余诗伦。 余诗伦像是自觉了一点,到吉东后,再也不硬往瀚林书记身边蹭了。 普天成没有坐在瀚林书记这一桌,他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吉东几位眼巴巴的副职。这样的场合,没有必要非跟瀚林书记坐一起,他选择离沈晓莹远一点的桌子,身边刻意留出一个座位,等胡兵忙完后过来。谁知坐下不久,廖昌平凑了过来。普天成不高兴地说:“瞎坐什么,坐那边去!”廖昌平有点不情愿,或者他有什么心理负担,见普天成目光严厉,最后还是坐到了瀚林书记那一桌。 杨馥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今天格外出彩,打扮得也很漂亮,穿的虽然是机关里常见的套裙,但因为里面衣服配得好,实在是穿出了味道,普天成怎么看怎么顺眼。比起杨馥嘉的得体和夺目,沈晓莹就有些见拙了,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也想引起人们的关注,可她选择了一套奶油色的套裙,显土,款式也有点老旧,更重要的,她脸上没有光彩,那光彩不是能打扮出来的。 普天成对她有点惋惜,这曾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当年她的风光,绝不在今天的杨馥嘉之下,她是吉东官场一枝花,又管着广播局和电视台,走到哪儿,都有人簇拥。也许风光来得太早了些,就像花,开得越早,败得就越快。但他脑子里旋即又冒出另一个念头,这朵过早衰败了的花,还有机会绚丽地绽放么?似乎,杨馥嘉今天的举动,给了他答案。 这个杨馥嘉啊,以前还未发现,她也是个人精! 宴会气氛热烈而又愉快,瀚林书记今天也是放开了,杨馥嘉他们轮流敬酒,瀚林书记一一喝了,还主动跟人大李主任和政协谢主席碰杯。瀚林书记今天,对李主任和谢主席给足了面子,那份亲切劲,就像他们曾是老战友。两位老同志乐得合不拢嘴,杨馥嘉更是几次端过酒杯,客气而又不失分寸地给他们的热情加温。两位老领导也是能喝,要是换了普天成,怕早就醉了。 普天成发现,杨馥嘉上任虽没多长时间,但吉东的形势明显发生了变化,再也不像徐兆虎在位时那么令人不放心。他甚至猜想,瀚林书记有意跟两位老领导亲近,目的,就是想把王化忠他们彻底孤立起来。依靠老的,团结中的,发展小的,永远是官场之法宝啊。 果然,第二天普天成就听说,王化忠在人大大发脾气,骂李主任他们是叛徒,是小人,一群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伪君子,后来被李主任轰走了。 参观吉东工业园的时候,杨馥嘉忽然凑上前来,悄悄跟普天成说:“一直想谢谢秘书长,就是没有机会,要不今天晚上,我请秘书长坐坐?”普天成抬头看了眼远处的瀚林书记,笑道:“这么多首长在,你就不怕他们提意见?”杨馥嘉捋捋头发,样子亲切地说:“没事的,晚上书记有事,他约了几位企业家谈话,申明不用我陪的。” “跟企业家谈什么,工业园搞成这样子,还不都是他们。”普天成望着眼前貌似繁荣实则捉襟见肘马上就要停工的吉东工业园,忧心忡忡道。 一提这个,杨馥嘉的脸色也暗下去,长叹一口气道:“吉东工业园搞了四年,他们一直报喜不报忧,我到吉东后才发现,他们拆东墙补西墙,把省里和国家给吉东的投资,都转移到了工业园,就这,工业园还是启动不了。” “到底什么原因?”普天成问。 “一言难尽啊,项目技术含量低,前期缺乏考证,为了求速度,一哄而上,结果还没建起,就成了大包袱。” “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主意呢,请你们来,就是想听听省里的意见。”杨馥嘉莞尔一笑,看不出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普天成却觉得,杨馥嘉特意安排让调研组参观工业园,另有目的。他仔细地盯住眼前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也有几分可怕。 工业园参观果然让瀚林书记大发雷霆,听完常务副市长高健的汇报,又看了三个半死不活的项目,瀚林书记通知把市直各部委的领导召来,就在工业园开现场会。会上,瀚林书记一改几日来的温和,突然对吉东四大班子提出了质问:“这就是你们搞的工业园?你们每次汇报,都说工业园是吉东的希望,是吉东工业救市,工业兴市的重大战略举措。省里为此不惜代价地支持你们,从政策到资金,哪一点做得不到位?可是你们呢,你们看看,就这些半拉子工程,就值得你们大吹特吹,就值得你们一次次地把它拿到省里,当做政绩来标榜?!” 市人大李主任马上接过话:“我有个请求,请省委组织工作组,查清工业园资金的下落,还有征地过程中的诸多黑幕,给吉东百姓一个交代。” 瀚林书记转向李主任,“让省里来查,你们人大是做什么的?既然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监督?!” 李主任低下头去,政协谢主席刚说了一句,瀚林书记打断他说:“我现在不想听你们解释,吉东工业园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省里不派工作组,你们自己查!人大和政协的同志都在,你们能否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能否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不止是表现在嘴上,要看具体行动。” 人大李主任当即表态,一定要履行好人大职责,切实帮**把工业园建设中的问题查清,查明白,让工业园尽快建成投产。 瀚林书记在吉东的做法,让普天成既喜又忧。喜的是,瀚林书记借着别人的手发力,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徐兆虎他们置于矛盾的旋涡之中,从而彻底地让他们丧失反扑的机会。吉东工业园是徐兆虎到吉东后抓的政绩工程,现场会所在的吉东生物制品科技公司是由王化忠的女婿投资建设的,王化忠也持有股份,听说这家公司已贷了好几千万,从目前情况看,公司起死还生的可能性为零。这些线索纠结在一起,就很有文章可做了。但,普天成还是不敢太过高兴,相反,他心头的阴云更重了。瀚林书记这样做,不是他的风格啊,难道他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才能把吉东这块疤彻底剜掉?再者,普天成也发现,瀚林书记现在越来越喜欢表面的东西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普天成正在听取吉东几位县长的汇报,李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接电话方便不。 一听李源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出事了。他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什么事,还要我出来接电话?” 李源说:“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广怀可能出事了。” “广怀,什么事?”普天成脑子里轰一声,脚步僵在了那里。 “目前情况还不是太明朗,广怀方面没有上报,我也是从其他渠道听到的。” “兜什么圈子,到底什么事,快说!”普天成抬高了声音。 “明皇夜总会又死了人,死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是早上八点从明皇夜总会八楼跳下的。” “什么?!” “秘书长,还有更坏的消息,我刚才从广怀那边证实,死者家属及围观群众将近三百多人,他们包围了明皇夜总会,还把……” “还把什么?!” “还把交通也隔断了,目前群众越围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都说要找耿明皇算账。广怀方面出动了警察,围观群众不但不撤去,还跟警察动了手。” “警察,谁让出动的警察?” “还能有谁,汉武书记呗,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乱弹琴!”普天成骂了一句,愤愤压断电话。而后,他迅速将电话打给乔若瑄,乔若瑄的电话通着,却不接,普天成连拨几次,最后竟成了盲音。他气得骂了句脏话,简直就想把电话砸掉。过了一会儿,内心稍稍平静些,他又将电话打给王静育,遗憾的是,王静育手机关机。 不可能啊,如果真出了事,乔若瑄会不接电话?还有,王静育是秘书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怎么能关? 普天成怀着侥幸往回走,他想,兴许是李源道听途说,如果真的发生警察跟群众对峙的事,广怀方面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上报,那么,瀚林书记就会第一个知道。就算瀚林书记不知道,于川庆也该打电话通知他。走到会议室门口,他又突然停下脚步。明皇实业一直是杜汉武跟乔若瑄矛盾的焦点,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明皇出事,乔若瑄会不会故意躲起来? 会的,一定会! 普天成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 他转过身,迅速离开宾馆二号楼,回到房间,马上就将电话打给于川庆。还好,于川庆的电话很快接通,他也知道点那边的情况。于川庆说,事情发生四个多小时了,广怀方面并没上报,但相关消息已传到了省城,他正在落实。普天成叮嘱于川庆,迅速查清事件真相,第一时间通知他。于川庆嗯了一声。毕竟是秘书长,知道这事的利害。跟于川庆通完电话,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汪明阳,汪明阳满不在乎地说:“夜总会的小姐跳楼,这种事多,您秘书长紧张什么。放心,您忙您的,有消息我及时汇报。” 普天成想骂汪明阳,又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不应该,会乱了阵脚。汪明阳如此态度,他也懒得跟他叮嘱,只道:“你还是过问一下,这件事我感觉不大对头。”汪明阳嗯了一声。 合上电话,普天成还是不安,夜总会小姐?李源说得很肯定,跳楼者是一位十六岁的女生,一个花季少女,什么事值得她付出生命?还有,明皇夜总会发生这样的事已不是一次两次,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文章? 正犯着急,床头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王静育的声音。 “怎么回事,谁让你关的机?”普天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手机刚才没电了,我换了电池,就看到您打来的电话。”王静育解释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克制着自己,尽量装得平静。 “跳楼者是市八中的学生,听说已失踪半个多月,目前学生家长还有群众在明皇夜总会四周设了路障,五十多辆出租车还有十几辆私家车也参与其中,情况正往恶劣的方向发展。” “乔若瑄呢,她在哪儿?” “市长一大早就去永川检查工作了,现在联系不上。” 普天成再也不敢侥幸了,凭他对明皇实业的了解,还有现场群众的愤怒情绪判断,此起事件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隐情。这个时候乔若瑄不在现场是说不过去的。 “你马上联系乔若瑄,就说是省委的命令,让她火速赶回广怀,到现场处理问题。另外,你也赶到现场,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王静育说了一声:“知道了,我一定按秘书长的指示办。” 通完电话,普天成瘫坐在床上,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按原定计划,这一天他们就要赶往广怀,只是杨馥嘉让调研组看了工业园,瀚林书记才决定在吉东多留两天。他不知道是瀚林书记运气好还是杜汉武和乔若瑄运气太差,但凭直觉,他预感到乔若瑄的灾难来临了。 到了晚上八点,广怀那边还是没有确切消息,王静育没打电话,乔若瑄的电话依旧不通,普天成心里更加没了底。下午吃饭时,本想就这事跟瀚林书记透个气,一看瀚林书记跟李主任他们谈得很好,他没敢多嘴,草草吃了几口,借故胃不舒服,回了房间。不大工夫,杨馥嘉打来电话问候,问要不要去看医生,普天成说:“你安心陪领导吧,我这点小毛病,还犯不着惊动大家。”杨馥嘉说:“秘书长的小毛病,在我来说就是大事,要不要我上来,陪陪你?”普天成赶忙说:“别,你还是忙你的事吧。”说完,抢先一步挂了机。 普天成躺到床上,脑子里无端地涌出很多可怕的画面,有些简直是血淋淋的。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后遗症,父亲患的是胃癌,死时很痛苦,因为很长时间吃不下饭,父亲成了一把骨头。父亲连续几夜抓着他的手,说他看到了以前的战友,马二狗,杨土娃,刘土改……父亲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名字,都是普天成以前没听过的,后来才知道,父亲说的是他死去的战友。父亲说他看到了血,战友的血,敌人的血,血山,血河……打那以后,只要遇到刺激,普天成脑子里就会涌出血红的场景。当年民工事件发生后,普天成长达半个月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血。他从包里取出药片,含上。这是一种进口药,可以帮人镇静,对心脏也有好处。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的心情好了一点,不那么发急了。他想到外面走走,正要出门,胡兵进来了,拎着两袋水果,后面还跟着一位漂亮的女性。普天成眉头一皱,他不喜欢别人往他房间乱带人。 胡兵赶忙介绍:“普书记,这位是吉东电视台的肖记者,她母亲跟您是大学同学。” “同学?”普天成略略有些惊讶,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女记者。 女记者拘谨地笑了笑,道:“普叔叔好,我叫肖丽虹,我妈妈叫林雪,普叔叔可能不记得了。” “林雪?”普天成瞪大了双眼,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林雪的女儿。瞬间,一张端庄而又秀丽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仔细地盯着肖丽虹看半天,说:“像,你跟你妈长得太像了。快坐,胡兵,快请肖记者坐。” 普天成的热情让胡兵松下一口气,他还真怕普天成教训他。肖丽虹这两天变着法子缠他,非要到普天成这儿来,他实在是被缠急了,才大着胆将她带来。 “谢谢普叔叔。”肖丽虹嘴巴很甜地说了一句,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普天成又盯着肖丽虹看了半天,脑子里浮出许多往事来。怕是没人想得到,大学时,普天成暗恋过林雪。怎么说呢,也许那就是他的初恋吧,只是后来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才没敢把那份暗恋表白出来。父亲把话说得很清楚,这辈子除了老乔家的女儿,他休想把别的女人带进普家。父亲一辈子发号施令惯了,他习惯别人按他的意志来活,谁要是敢跟他讨价还价,你就等着瞧吧,他会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来逼你投降。普天成自小就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父亲让他娶谁,他就得娶谁。 “你母亲,还好吧?”普天成收回乱想,问肖丽虹。 肖丽虹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刚才还红扑扑的脸,瞬间就阴了,浮上一层让人难过的表情。普天成立马意识到什么,“怎么?” 肖丽虹咬咬嘴唇,道:“我妈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普天成的心猛地一痛,后悔问了刚才的话。“不好意思。”他讪讪说了一声。 “没有关系。”肖丽虹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笑,伸手捋捋垂在额前的头发。她的这个动作又让普天成想起了林雪,印象尽管模糊,但经肖丽虹这么一翻版,立马就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肖丽虹告诉普天成,她妈妈是出车祸死的。五年前的夏天,她妈妈随单位的人到九寨沟游玩,结果车子掉进了大峡谷。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生命无常,他现在真是听不得这种悲恸的消息,人在某个年龄段,对生命的担忧和恐惧格外强烈。大学毕业后,他跟林雪一直没有联系,后来听郑斌源说,林雪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那男人好像有海外关系。普天成还以为,林雪早就到了国外,没想,她一直生活在陕西。 不管怎么,能见到林雪的女儿,普天成还是很高兴,简单问了下肖丽虹的工作,还有她父亲的情况,他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丽虹仰起脸来,大方地说,她想采访一下普天成,请普天成从吉东老书记的角度谈谈吉东今后的发展。 “采访提纲我已写好了,普叔叔您先看看。”肖丽虹将采访提纲递给普天成。 普天成接过提纲,却没有看。他不喜欢这种采访,尤其是在吉东。一个官员只要离开他执政过的城市,这里必将对他是骂声一片,这已是目前一大特色。前些日子于川庆去南怀,也同样遭到不少人围攻。但他又不忍心拒绝肖丽虹,想了一会儿道:“我就不谈什么了,这么着吧,你回去重新准备一下,明天采访省委瀚林书记。” “真的?”肖丽虹兴奋极了,能采访省委瀚林书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梦。她从凳子上弹起身,正要说话,猛见胡兵在一旁拿眼瞪着她,她知趣地收住话头,眼神不安地看着普天成。 普天成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笑笑,冲胡兵说:“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先回去,晚一会儿我去跟瀚林书记说。对了,采访时间不能过长,十分钟够了吧?” 肖丽虹不甘心地说:“普叔叔,您就多给一点时间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还想多问瀚林书记几个问题呢。” 普天成说:“不行,就十分钟,就这,还不知道瀚林书记能不能答应呢。” 肖丽虹吐了下舌头,兴奋地告辞了。 ·3 直到第二天中午一点,广怀那边的确切消息才传来。王静育说,死者身份已经确定,是广怀八中高一学生,半个月前在网吧失踪,家人以为她离家出走,学校也向公安局报了案,但是没想到她会在夜总会。王静育还说,事发后,有群众看见明皇方面用一辆面包车拉走十余名女孩,都是未成年少女。有目击者称,有个女孩想从面包车中跳下来,被押车的两个男人打晕了。随后就有学生家长赶来,自动围住了明皇夜总会,目前包括明皇实业总部所在的两条交通要道都被群众封死,全市出租车罢运,集中开到了两个路段,出租司机参与到了声援队伍中。死者尸体仍然停放在马路上,群众轮流看护。杜书记已经下令,要求广怀市公安局务必于今天将尸体拿到。 “拿尸体做什么?”普天成不明白地问。 “杜书记是怕有人拿尸体做文章,更怕死者家属把灵堂设在市委门口。” “公安跟群众没发生冲突吧?” “前后起了四次冲突,两辆警车被群众烧了,三名警察受伤,群众也有受伤的,目前双方僵持着。” “乔若瑄呢,她到了没有?” “乔市长还在下面,永川发生了泥石流,三辆农用车被埋,市长正在现场指挥救险呢。” 坏事挤到一起来了! 普天成心想,再也不能犹豫了,必须告诉瀚林书记,要不然,事情会朝更可怕的方向发展。 也就在这时候,省委宣传部新闻处长突然打电话给普天成,说广怀事件已曝在了网上,网民情绪很激动,说啥话的都有,目前跟帖已达几百万条。 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普天成就怕好事者将此贴到网上,还真就给贴了。如今凡事只要一到网上,**就一点战斗力都没了,网民们是不会听你解释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严惩幕后凶手! 而这个幕后凶手,并不仅仅是耿明皇,网民们会不屈不挠逼迫你挖下去,你稍微搪塞一下,网上新一轮的攻击就会开始。 普天成处理过几起类似的事件,他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 “叶部长怎么说?”普天成问新闻处长。 “叶部长指示我们,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监控网络,暂时先不要做引导。” “好,我知道了。”说完,普天成就往瀚林书记房间去。 瀚林书记刚刚躺下,听见敲门声,问:“谁啊?” 普天成说:“是我,老书记,有件急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下午不行吗?” “老书记,情况特殊。” 瀚林书记打开了门,普天成没敢贸然走进去,就站在门口。瀚林书记说:“进来吧,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进了房间,普天成就将发生在广怀的事说了。瀚林书记的表情变化着,显然,他还不知道广怀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恶性事件。 “怎么现在才汇报?!”他质问普天成。 “之前情况不明,所以没敢惊动书记。” “两天了你们搞不清楚情况,还要你们这么多人做什么?!”瀚林书记猛地将水杯摔下去,他已经意识到这起事件的可怕性。普天成刚要弓身捡杯子,就听瀚林书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马上通知开会!” 十分钟后,调研组全体成员来到贵宾楼会议室。瀚林书记冲普天成发了一通火,然后命令道:“你马上赶往广怀,全权处理此起事件,需要司法部门介入的,迅速让司法部门介入。”普天成说了声是,抓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两个小时后,普天成赶到广怀,同时他接到杨馥嘉的电话,瀚林书记带着调研组,已回了省城。 现场情况远比王静育汇报的乱,也复杂。普天成赶到现场时,明皇夜总会所在的宁安路已人满为患,离明皇夜总会不远的明皇大厦前面,也黑压压站满了人。人们的情绪都很激动,普天成从围观者那里听到不少对**的谩骂声,有人公开提到杜汉武,也有人提到他妻子乔若瑄,说官商勾结,逼良为娼。还有人骂当官的禽兽不如,丧尽天良糟蹋女孩子,有愤怒者将矿泉水瓶子砸在**竖起的宣传牌上。交通早已被堵死,砸毁的两辆警车早被大卸八块,轮胎成了人们坐屁股的垫子,汽车残件随处可见。不远处,一辆公车也被掀翻在马路边,从车号看,是市委的官车。大约有五十多名警察站在离人群三百米处,情绪不安地看着这边。普天成观察了一会儿,掏出电话,打给王静育,说他已到广怀。王静育问确切位置,普天成说:“十分钟后我到宾馆,你把公安局的领导给我叫上。” 普天成没住怀安宾馆,而是住在了离明皇夜总会较近的华都大饭店,跟他一同来的还有省委政法委何学智副书记。这也是瀚林书记安排的,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刚住下,王静育就赶到了。一看来的只是王静育一个人,普天成问:“让你叫的人呢?”王静育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关上门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我想还是先不要叫公安局的同志好。” “为什么?”普天成甚感蹊跷。王静育的样子就像做贼,让他心里越发起了疑惑。 “杜书记给公安局下了死命令,今天晚上拿不到尸体,就让他们辞职。另外,杜书记也要求,此事没有他批准,任何人不能把消息透露到省上。” 这个杜汉武! 普天成想不明白,杜汉武为什么要在尸体上做文章,难道抢回尸体,家属就不闹了吗?他问王静育,王静育说了,他才明白其中的奥妙。 原来死者家属非要说女孩是在夜总会遭到奸杀后被抛下八楼的,而明皇方面却称,女孩是自己心甘情愿到夜总会,为抢客人跟同伴发生口角,一气之下跳了楼。家属一开始同意由公安做尸检,后来又说,公安跟耿明皇鼻通一气,不能把尸体交给他们。并扬言要在马路上设灵堂,让全国人民都知道。耿明皇急了,才央求杜汉武,先把尸体夺回来再说。杜汉武也怕把事情闹大,指示公安局,一定要变被动为主动,不能让不明真相的群众参与其中乱起哄。 “这个时候争取主动,你们杜书记是不是疯了?”普天成气愤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去征求何学智的意见。路上他跟何学智商量,到了广怀,先不跟市委、市**领导打招呼,看看情况再说。现在看来,不打招呼还不行。 何学智说:“就怕他们不说实话。” “这些人嘴里哪有实话!” 僵持了一会儿,普天成还是决定先不见杜汉武,要见也得等乔若瑄回来。乔若瑄啊乔若瑄,你为什么还不来,难道你意识不到这事的重要性么,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早上七点,普天成刚起床,王静育的电话到了,说乔若瑄回来了。 “你转告她,我和何副书记在宾馆等她!” 普天成原还以为,乔若瑄不会来见他,没想,这天乔若瑄来得很快,他还没洗漱完,敲门声就响了。普天成打开门,看见妻子面色枯槁地站在门外,她的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一双鞋脏得已看不出颜色。普天成相信了王静育说的话,永川那边的确发生了泥石流。 “进来吧。”普天成说。 乔若瑄心事沉重地走进来,也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王静育说:“市长您先洗把脸吧。”说完,又朝普天成这边看了看。普天成说:“你的电话怎么回事,几天都打不通。” “电话掉水里了。”乔若瑄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就又木呆着脸。乔若瑄是昨晚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后火速赶回来的。瀚林书记回省城后,打她电话不通,命令李源,让他无论如何找到乔若瑄。后来李源把电话打到永川县**,县**的同志说,乔若瑄在救灾现场,她的手机掉进了水里。 “掉进水里不会再买一部啊?!”李源没好气地训了一声,让接电话的同志去现场,就说瀚林书记要跟乔若瑄通电话。 后来瀚林书记把电话打到别人手机上,乔若瑄才知道瀚林书记发了火。事实上,她是知道明皇这边的事情的,那时候还没接到泥石流的消息。当时她想,自己就是不回来,是红是黑,留给杜汉武唱好了。现在想想,她就有些幼稚,当然,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怎么办?”乔若瑄抬起头,茫然地望住普天成。她没想到,瀚林书记会派普天成来救火;更没想到,杜汉武和耿明皇会把这出戏唱这么大,唱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关于网上的消息,乔若瑄已听说,王静育还告诉她,目前杜汉武正在命令市委各部委的干部,加班加点应对网上的攻击。按杜汉武的话说,他要在网上打一场攻坚战,要把谣言全部消灭掉。 谣言?到现在,杜汉武还不醒悟,还在理直气壮地替耿明皇说话。他是要把全广怀的干部都毁了啊!乔若瑄已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害了自己,她太清楚网络的厉害了,最近不断有官员被网民拉下来。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爱搞一窝蜂,以前是网民说网民的,官方爱理不理,现在是网上一说,官方便积极作为,生怕作为得慢了,自己就站到了网民的对立面。 到了这个时候,普天成也不敢跟妻子斗气了,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还能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昨晚我和何副书记去了八中,据八中校长反映,耿明皇在市内几家中学都养着马仔,这些小马仔以谈恋爱为名,将女学生骗到夜总会,然后由专人将他们亲昵的照片或录影拍下来,逼女学生为客人提借性服务,如果不从,他们就扬言要把照片或录影带散发出去。” “这伙畜牲!”乔若瑄愤愤骂了一句。 “现在骂什么都晚了,如果这些事传到网上,你这个市长该怎么向网民解释?” “有好的办法吗?”一向不把普天成放在眼里的乔若瑄,这一刻竟对自己的丈夫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依赖。瀚林书记说得对,“别以为你是市长,处理突发性事件,你的经验还差得多,我警告你,这次你再敢耍性子,我立刻撤你的职!” “现在你马上回去,半小时后我通知开会。记住,到了会上,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我知道了。”乔若瑄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她两眼楚楚地望着普天成,似乎还有话要说。普天成摆了摆手,示意她马上回去。乔若瑄把话咽进肚里,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她刚才是想谢谢丈夫的,这么多年,无论普天成为她做啥,付出多少,她都没想过要谢,可是这次,她突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她的官,可能就当到头了,因为瀚林书记从来没有对她那么凶过,从来没有。 半小时后,普天成主持召开广怀四大班子会议。杜汉武接到电话的前五分钟,才知道普天成早就到了广怀,气得他大骂手下:“一群废物,省上领导到了广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等进了会议室,他马上喜笑颜开地跟普天成问好:“秘书长一路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这么件败兴事,害得秘书长百忙中赶来。”普天成没有跟杜汉武多说话,一张脸板着,让人猜不透他是生气还是发威。 会议开得很短暂,普天成简单传达了省委的意见,然后说:“鉴于此起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省委决定成立临时工作小组,由我担任组长,政法委何副书记担任副组长。我要求,广怀四大班子务必高度配合,不得自行其事。下面我宣布几项决定,第一,会议之后,市长乔若瑄同志立即赶往出事现场,跟群众代表对话,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再激发矛盾;第二,现场公安全部撤出。” 身旁坐着的杜汉武插话道:“秘书长,公安撤出不好吧,万一……” “没有万一,请杜书记配合工作小组的行动。” “好,好,我配合。”杜汉武搓着双手,不说话了。普天成接着又讲:“这起事件,公安原本就不该在第一时间介入,更不该跟家属抢尸体。是红是白,总有弄清楚的时候,公安一介入,群众的过激情绪就被引发,我们要吸取教训。” 会场上有人点头说是,普天成扫了一眼,见是市公安局政委李汶川,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也是老公安。他已调查清楚,杜汉武命令公安抢回尸体时,政委李汶川是提过反对意见的,可惜杜汉武听不进去。如果杜汉武当初冷静一些,矛盾也激化不到现在这程度。 普天成接着说:“有两点我们必须做到,第一,不能再次激起群众情绪,群众说什么,我们都要忍耐,群众提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要答应下来:第二,必须在短时间内将网络上的负面影响消除掉,不能任其发展,给后续工作形成压力。下去之后,市委宣传部紧急跟省委宣传委取得联系,请求部里的支持,要用合适有效的方式把负面影响降低到最低程度。” 普天成这个决定,让与会者感到惊讶。他这话似乎跟前面讲的有矛盾,但是没有人敢反对,大家分头按他的指示行动去了。 半小时后,普天成接到乔若瑄的电话,现场群众情绪很激动,骂啥话的都有,根本无法交流,怎么办?普天成毫不犹豫地说:“办法你自己想,就是下跪也要把群众的情绪给缓和了!” 一旁的何学智听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秘书长,这太过分了吧,事情并不是乔市长引起的。” “现在没有过分不过分,正因为不是她引起的,她去才合适。” 何学智不说话了。两天工夫,他已领教到普天成的另一面,这是在省委办公楼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他现在终于相信,关于普天成的种种传闻,并不是造谣,他的确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人。又过了一会儿,王静育打来电话,说乔市长真的给死者家属下跪了。 “下跪?”普天成僵在了那里,半天,猛地将电话摔在床上,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人。 上午十点,汪明阳带着省局的同志赶到了,普天成简单说了情况,命令道:“你马上带人进入明皇夜总会,控制现场。另外,你通知市局李汶川政委,让他严密监视耿明皇,不能让他跑了。” 汪明阳有点不放心市局的同志,说:“秘书长,这事还是我们去做吧。” “让市局去做,你的任务是把现场保护好,同时要防止不怀好意者利用群众情绪,再次挑起事端,明白我的意思么?” 汪明阳哪能不明白! 普天成断定,死者家属还有群众是被个别人利用了,刚才的会上,杜汉武就提出,有人想搞倒他。“他们巴不得广怀大乱,大乱了他们的目的才能实现!”这是杜汉武的原话,普天成虽然无法判断,杜汉武说的有人是指政敌还是对他不满的群众。包不包括乔若瑄,但他还是相信,这起事件的背后,一定有操纵者!他冲汪明阳再次强调道:“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一定要上升到政治高度!”汪明阳再也没了昨天跟普天成通电话时的那种轻松口气,他的政治嗅觉告诉他,这起事件很有可能成为***,整个海东将会掀起一场龙卷风。他点点头,紧着执行任务去了。 普天成这样做,一是想给市上留下一点主动权,将来追究责任,也不至于把谁都逼到死胡同。另外,他也留了个心眼,市局政委李汶川平时跟妻子乔若瑄走得近,这一次,就算是给妻子卖个人情吧。 谁知李汶川带人赶到明皇,竟遭到了耿明皇的恐吓。耿明皇搬出杜汉武,说没有杜书记的指示,哪个敢动他?无法无天了!普天成再也控制不住,在电话里冲李汶川发火:“立刻把他铐起来,直接送到省厅,我看他还敢张狂。” 李汶川犹豫着说:“秘书长,耿明皇是省****,没有人大的批准,我们奈何不得他。”普天成暗暗懊恼,怎么把这给忘了。 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将说情电话打到了普天成手机上,“天成啊,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跳楼了嘛,多赔点钱,安抚安抚,别把动静搞得太大。太大了,将来不好收场。” 普天成不客气地道:“如果赔钱能了结掉,我普天成愿意出这钱。” 对方又问:“非抓不行?” “必须抓!” “他可是****啊,抓也得履行程序。” “特事特办,出了问题我负责。” 嘴上这么说着,普天成还是不敢乱来。冷静,再冷静!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尽管这个时候,要做到冷静是那么地难,但他还是克制着,不让火气太大。千万不能授人以柄,要不然,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他跟何学智说:“你马上回省城,把人大的手续办了,有阻力直接找瀚林书记。” 何学智看了看表,担忧地说:“现在办手续,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办。你马上出发,我让李政委他们想办法拖住姓耿的。” “好!” 这一天乔若瑄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普天成在会上那样发火,她还是头一次见,联想到瀚林书记在电话里的态度,她知道,这起事件,对她来说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说不定就绑在这起事件上。跟死者家属谈了一小时,毫无进展,围观者冲她吐口水,骂她是杜汉武的狗腿子,是花瓶,她一一忍了。后来她从一出租车司机口中无意中听到,阻断交通似乎跟出租车公司有关。她蓦地记起,两个月前,广怀最大的出租车公司万通公司——老板徐兆发跟耿明皇之间闹过一次纠纷。耿明皇有个情人想开一家出租车公司,可是有关部门不批,理由是广怀的出租车业已经饱和。耿明皇就想让小情人加盟到万通旗下,徐兆发不同意,耿明皇就让手下找徐兆发的碴儿。有天晚上,万通旗下的三辆出租车被砸,公安部门一直破不了案。不是破不了,是不好破,明知道这是耿明皇做的,公安就是不敢处理。徐兆发也是****,将状子告到了市人大,人大主任无奈地说:“你告到我这里,不是给我出难题吗,耿明皇这个人,不是我人大管得了的,有本事你去北京告。” 再问下去,死者唐小娟的母亲姚敏正是万通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乔若瑄心里有底了,她起身,离开出事地点,冲王静育说:“你马上找到万通老板徐兆发,把他请到酒店,然后给我打电话。” 半小时后,王静育打来电话,说徐老板在陶乐酒店等她。乔若瑄赶到陶乐,跟徐老板说:“不管你跟耿明皇有多大积怨,用这种方式,是法律不容许的,你不想成为罪人吧?”徐兆发拒不承认这起事件跟他有关,乔若瑄也不逼他,只说:“不管你参与没参与,我都不追究,现在我有个请求,请你出面,让所有的出租车都离开,恢复正常运营。另外,你帮着给死者家属做工作。天大的冤,我乔若瑄给她申,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我无原则地答应,但有一条,尸体得交给省公安局的同志,孩子停放在马路上两天了,她也不忍心吧?” 徐兆发被乔若瑄的真诚打动,答应到现场去。又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煎熬,乔若瑄看见,街上停留的出租车一辆辆地动了起来。再后来,死者家属提出,钱他们一分不要,必须将凶手法办,将幕后支持者绳之以法。乔若瑄一一答应,还给姚敏写了书面保证。 至此,八中女孩唐小娟跳楼引发的群体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群众情绪是暂时平息下去了,但是网络上的声讨仍在持续升温,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网民们一听事件是让市长乔若瑄平息了的,立刻将攻击矛头对准乔若瑄。有好事者很快将乔若瑄给姚敏夫妇下跪的照片贴到了网上,还加上醒目的标题:市长下跪,是无能还是作秀?市委宣传部虽然发动了不少人,整天守在网上,能删的帖一律删,删不了的,发动大家灌水,企图用正面的声音压倒反面。但这有多难啊,宣传部的笔杆子们忙活了两天两夜,才发现,网络根本不听他们的指令,现实中是他们这帮人怎么写,事件就是怎么发生的,说谁白谁就白,说谁黑谁就黑。可是到了网上,恰恰相反。他们说群众不明真相,马上有人反击,说:真相是什么,你敢说出来么?他们刚说这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马上就有帖子跟过来,既然普通,你们这些爪牙不吃不睡爬网上做什么?他们越想描白,事情却被渲染得越黑。较劲到后来,不但没把网络上的谣言平息掉,反倒让更多的网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内幕。普天成不得不让宣传部的同志休战。就连他,也缺乏网络应战的能力啊。看来网络这个新鲜事物,是不被权力和潜规则左右的。 两天后,普天成回到省城。在这之前,杜汉武已先他一步到了省城。普天成始终没跟杜汉武发生正面冲突,毕竟有乔若瑄夹在中间,他也不好对杜汉武说什么。 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时,普天成的心情是沉重的,如果就事论事,发生在广怀的这件事也许算不得什么,这个世界上,天天有死人的事发生,也天天有不公平的事发生,如果每件事都让官员紧张,官员的神经早就崩溃了。但这件事背后,却有太多令人玩味的东西。普天成也是江湖中人,知道江湖的风有多大,浪有多高。他是怕,一旦耿明皇这个塞子拔开,魔瓶里冒出的毒气,会熏倒一大批人。算了吧,还是先跟瀚林书记汇报后再说。 瀚林书记跟宣传部叶部长在一起,叶部长拿着几张报纸,正在一一翻给瀚林书记看。看见普天成,叶部长说:“秘书长来得正好,这事正让我犯愁呢,你来了,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瀚林书记将报纸搁一边,问普天成:“下面都稳定了?” “算是稳定了吧,暂时不会有事。”普天成回答道。 “网上的反应你看到了?”瀚林书记又问。 普天成点头,并告诉瀚林书记,他在广怀已采取了措施,但网络的力量太大了,实在不好控制。 “你看看这个。”瀚林书记将叶部长收集来的报纸递给普天成,又跟叶部长叹道,“以前只知道主流媒体,哪想到网络还有这么大力量,你们宣传部就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 叶部长说:“网络是洪水猛兽,你不理它,它给你乱说;你理它,它马上向你反扑,这次我是领教到它的厉害了。现在传统媒体又跟着搅深水,我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普天成很快就将几张报纸浏览完了,叶部长说得没错,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报纸已从网络上下载消息,对广怀发生的跳楼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有记者甚至在普天成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广怀,对事件做了大量的现场采访报道,女孩的尸体和被砸毁的两辆警车都被他们拍了照。现在的记者,无孔不入啊,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怕就是他们! 普天成将报纸放到桌上,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能再犹豫了,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变被动为主动。” “怎么采取?”叶部长问。 “还能怎么采取,叶部长,你还记得上次我让你看过的那张报纸么?” “记得,记得,就是天价香烟和手表的那则新闻吧,那位同志叫周什么来着?”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他是网络时代被网民监督出来的一个典型。” “你的意思是?”叶部长脸上闪过一层疑惑。 “既然我们阻挡不住,不如就以积极的态度来对待它。” “怎么对待?”瀚林书记问。 “我的意见,省委这时候必须拿出强硬措施,要不然,今天或者明天,网民的质疑声就会落到省委头上。” 瀚林书记和叶部长都不吭声了,特别是叶部长,普天成到来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层,可中间有个乔若瑄,这话堵在他嘴里,怎么也讲不出来。瀚林书记和乔若瑄的关系,他尽管知道得不太详细,但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一些,让瀚林书记拿掉乔若瑄,这样的言他能谏么?现在普天成把话挑明了,叶部长突然松下一口气。他眼巴巴地望住瀚林书记,此时只有这样做,才是上策啊。 半天,瀚林书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样做,若瑄同志能接受得了?事情毕竟不是因她而起啊。” “不能再犹豫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广怀的行政一把手,该承担责任时,她就得站出来承担责任。”普天成的口气越来越坚定。 瀚林书记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他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啊。乔若瑄跟杜汉武的矛盾,已是公开的秘密,不但他知道,路波也知道,马超然也知道,他后悔没有及早把乔若瑄挪开,反倒让她成了受害者。这么想着,他恨恨地从嘴里吐出了“杜汉武”三个字。“好吧,就按天成说的办,下午就开会。” “还是现在就开吧,提前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效果。”普天成又说。 瀚林书记动情地望住普天成,“天成,谢谢你啊,难得你能从大局着想。” 半小时后,海东省委召开了常委会议,马超然兴致勃勃地走进会议室。这些天,他甭提有多高兴了,宋瀚林啊宋瀚林,你也有今天,我还以为啥事你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呢。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全国的网民交代,你又怎么唱这出戏! 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常委们的表情各个绷得很紧,特别是几个跟杜汉武来往密切的,这阵简直就像是在哭。普天成先代表工作小组,向会议汇报了广怀少女唐小娟跳楼事件的经过及事态最新发展,他也提到了刚才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几张报纸,当然,他没说是在瀚林书记那儿看到的,也没人追究他是在哪里看到的。然后提请会议研究,拿出解决办法。 宋瀚林环视了一眼会场,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不止是在座的我们,怕是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现在广怀成了新闻中心,海东也跟着扬了一回名。真是应了那句古训,好事不出门,坏事扬天下。不过这个名,扬得不好啊。大家说说吧,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没有人说话,这个话,真不好说啊。 马超然幸灾乐祸地望住普天成,目光在普天成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普天成在广怀的这两天,马超然天天打电话了解情况,他就怕事情闹得不大,闹不到中央去。现在好,网络帮了他的忙,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啊。看来,以后还得多抽点时间,学习学习,要与时俱进嘛。 会场继续沉闷着,谁也没勇气打破这沉闷,谁也不知道打破沉闷后又该怎么办。类似的事件发生得多了,但还没有一次把所有的常委都难住。其实思来想去,难的不是事件,是人,是乔若瑄! 宋瀚林知道再继续下去也是沉默,没有人会在今天这会上抢着说话,他扫了一眼得意扬扬的马超然,目光转向普天成,“天成同志,你是这次工作小组的小组长,还是由你来说吧。” 普天成抬起头,他刚才头垂得很低,他怕触到马超然的目光,他也怕触到其他常委的目光,今天这会,与其说是给常委们开的,倒不如说是常委们给他普天成开的。乔若瑄啊乔若瑄,你现在懂得啥叫政治了吧,政治让你牺牲起来,你连叫冤的机会都没有! 普天成稳稳神,还没到慌的时候,现在慌,会让人笑话的。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在广怀时有点感冒,嗓子发炎。然后,他再次环视了一眼会场,道:“广怀事件性质是恶劣的,给省委、省**造成的影响极大,为了尽快平息事端,给关注此事件的广大网民一个交代,也为了下一步调查工作的顺利开展,我建议暂停广怀市委书记杜汉武和市长乔若瑄的职务,由省委派出其他同志主持工作。另外,我以工作小组组长名义,请求省委,对广怀少女坠楼事件展开司法调查,查清事实真相,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责任。”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普天成会打出这样一张牌。马超然刚才还容光焕发,瞬间,脸就阴了,暗了。停职?他没听错吧?他原以为,普天成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是冠冕堂皇把广怀的班子批评两句,说些追究责任之类的话,然后就会将话题转到当前的稳定上。什么时候,稳定都是主题,是压倒一切的主题。普天成会向宋瀚林建议,当前应该集中力量,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同时做好死者家属的抚慰工作,只要死者家属不闹了,还怕别人闹?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普天成会把自己的夫人舍出来。这一招,狠啊!他偷偷瞥了一眼宋瀚林,宋瀚林似乎很痛苦。怎么能不痛苦呢,前阵子他还听说,乔若瑄要取代杜汉武当广怀市委书记了,他们两个,不,是他们三个,都要位高权重了,突然要给撸下去,岂能不痛苦?如果说宋瀚林是挥泪斩马谡,普天成就是忍痛断臂! 这一招,把所有人打蒙了。 等普天成说完,宋瀚林又等了一会儿,他也在观察常委们的表情,普天成这番话,等于是向常委们丢了一个**,这个**丢得他难受,常委们也难受。确信没有人站出来反对时,他才道:“既然大家都不说话,就按天成同志的意见办吧。” 当天下午,省委便下发了暂停杜汉武和乔若瑄职务的通知。随后,李源被派到了广怀,阶段性地主持工作。 ·1 第九章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4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2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4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3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4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4 第九章 ·1 事后证明,派李源到广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不但迅速平息了风波,还把耿明皇这棵在广怀百姓看来不可撼动的大树也撼动了。这都要感谢普天成。若不是他那句:“放着眼皮底下的人不用,何必要舍近求远?”提醒宋瀚林,宋瀚林还不知要在具体人选上犯多大的犹豫。宋瀚林再次深深认识到,他在海东,不能没有普天成。 想到这一层,宋瀚林心里涌上一层内疚,他知道普天成对他有看法,这看法他说不出口。他一直想跟普天成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解释什么呢,说他跟乔若瑄之间什么也没有,那全是谣言,是无事生非,请他不要相信。这样的解释有用么,普天成会相信?越描越黑!还是维系现状吧,什么也不要说,就让这种猜测和嫉妒存留在他们中间。 人和人之间,哪能没有猜测?说到嫉妒,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宋瀚林还常常嫉妒普天成呢,多好的女人,让他娶了,他还不满足,搞出那么多花花事。如果不是他力保,他怕是早就毁在了女人上。 女人是道过不去的坎啊!无论你地位多高,手中权力多大,哪怕大到他这种程度,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很难放得开。很难啊,宋瀚林情不自禁就又想起乔若瑄,想起这个不该在他生命中出现的女人。 这次,他是把她彻底开罪下了。 也好,迟断不如早断,再不断,妻子那边真就说不过去了。也不知什么人多嘴,竟将这种不该说的话说到了妻子耳朵里,宋瀚林一想这事就恼火。 唐小娟跳楼一案因省委迅速果断做出反应,省委宣传部将省委决定很快转贴到了海东**网上,立马在网民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网民纷纷夸赞海东省的做法,说省委不庇不护,敢于对不良班子动真格。原本对省委不利的事,一下又变得有利起来。瀚林书记很开心。当然,也有网民不满意,强烈要求海东省委继续深查下去,一定要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普天成抓住这一时机,再次给宋瀚林建言,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赢得网民最大程度的满意,这样,海东省委的形象才不会垮掉。同时他提出,要把这起事件跟正在开展的党风党性教育活动结合起来,再造声势。宋瀚林正愁找不到新的突破口,一听这建议不错,很快做出指示,将唐小娟案作为活的教材,在全省广大干部中间展开新的讨论。 此举一出,马超然就知道,再想保杜汉武,就很难了。他沮丧地跟人大一位副主任说:“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只怪他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人大那位副主任心情也很郁闷,杜汉武如果有个闪失,他的人生也就暗灭了,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啊。良久,他悔之不及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他,不要跟乔若瑄作对,他就是不听,刚愎自用,这种人,成不了大器啊。” 乔若瑄回来了。普天成原以为,乔若瑄一定会大吵大闹,跟他闹个没完,不料,这一次乔若瑄一反常态,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外界任何人接触,整天除了做家务,就是躲在书房里看书。普天成这些日子也推掉了所有应酬,一下班就回家,乔若瑄会早早做好饭菜等他,两口子吃饭时并没太多的交流,对海东正在发生着的这场风暴,乔若瑄似乎没任何兴趣,既不打听,也不过问。普天成对此深感不安,乔若瑄这是怎么了? 晚上,两口子各自洗完澡睡下,普天成睡不着,乔若瑄自然也睡不着,两人说了几句话,乔若瑄还是不问普天成,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普天成心里一阵阵发怵,她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了吧?但他又不敢主动提起,随着调查的深入,唐小娟一案又牵出许多,纪委已对杜汉武采取双规措施,化向明还透露说,再查下去,怕牵扯到的不止杜汉武一人。普天成担心妻子也会有什么问题,又一想不可能。依乔若瑄的性格,不会跟杜汉武这种人同流合污。 普天成翻转过身,强迫自己入睡。乔若瑄忽然掀开他的被子,鱼一样滑进来,两条胳膊非常柔软地抱住他,在他身上抚摸。普天成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他受不了乔若瑄的温柔。结婚到现在,他们夫妻好像从没有过温柔,两口子之间那点事,都是按规定动作完成的,**时似乎不带感情,很机械地就把它做了。这些年,随着两人地位的升高,夫妻那点事也是少而又少,普天成所有关于男女之间温柔的记忆,都来自别的女人,特别是金嫚,几乎像导师一样对普天成有着特殊的意义。普天成有时候也会生出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对不住妻子,让她体验不到做妻子、做女人的乐趣。但一碰到乔若瑄那张僵硬而又高傲的脸,他的内疚马上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他跟别的女人**,不能不说没有报复的动因在里面。 乔若瑄还在继续着,热乎乎的身子贴过来,两只形状保持得很好的**在他胸脯上弹奏着,发出一些杂乱而又热烈的声音。普天成快要被感染了,身体随着乔若瑄的热烈渐渐发生变化,感觉到热,感觉到坚挺。乔若瑄明显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以更加挑逗的方式,向他发动着进攻。他终于冷不住,用力搂住她,压了上去。 这晚上他们做了两次。普天成只记得,结婚后他们有过为数不多的两次,尔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了那份热情。现在,热情突然又回来了,但是,普天成明显感觉到,刚才他心里是有杂念的。第二次时,他想到了金嫚,他的金嫚。 乔若瑄似乎很满足,不多久便很踏实地睡着了,留下普天成,大瞪着双眼望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 他的金嫚在另一个城市。 汪明阳告诉普天成,案件调查已取得重大突破,明皇夜总会的确是个淫窝,耿明皇利用自己的这方天地,采取多种手段,胁迫或利诱未成年少女,为这方面有特殊嗜好者提供性服务。 “我们从耿明皇的保险柜里搜到一个黑色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年到他这儿嫖幼的客人的名单,其中就有……” “有谁?” “就有杜汉武杜书记。” “他也好这一口?”普天成感到震惊,怎么现在的人无耻到了这程度! 汪明阳笑笑,“你别奇怪,好这一口的不止他一个,多。这叫什么来着,对,玩的就是心跳。” “心跳?我看他们都是变态!”普天成骂了一句,又问,“牵扯进去的还有谁?”普天成心里似乎有一种期盼,特别想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汪明阳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特别想查到那个人,可是他不得不失望地告诉普天成:“我们查遍了所有证据,就是没发现那人跟杜汉武有什么来往。” 没来往?普天成心里燃起的那个希望又灭了,泄气似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耿明皇这个大变态,他把到他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录了像,我们一共搜到十二张光碟,其中两张专门拍的是领导干部。南怀徐兆虎也在里面。”汪明阳又说。 “徐兆虎?”普天成再次惊讶地盯住汪明阳,这太离谱了,徐兆虎怎么会跑到广怀寻欢作乐? “是徐兆虎,这个绝对不会错,也不敢错。”汪明阳信誓旦旦保证道。见普天成还不相信,他又道:“我们控制了耿明皇的情人方歌儿,明皇夜总会由她打理。这女人交代,明皇夜总会不少客人,都是由一个叫李百胜的地产老板带去的,李百胜的百盛集团总部虽在广怀,但大量的业务在南怀和吉东。” 李百胜这个人普天成当然知道,他也算是海东省有名的企业家,百盛集团位居全省民营企业二十强。一度,李百胜跟苏润争得很激烈,两人为了抢夺地产项目,还动用过其他手段。 这么一解释,似乎就很合理了。普天成暗下去的心渐渐变亮,虽然他期待着的人没有出现,但徐兆虎能搅在其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冲汪明阳说:“你们向纪委汇报了么?” 汪明阳摇头,“刚刚取得重要证据,第一个就赶来跟您汇报。” “这样吧,目前你们先把消息封锁住,不要向外界透露,但侦查不能停,一定要拿到更多证据。” 汪明阳领命而去,普天成的心却乱成一团。按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嫖幼案一直是悬在徐兆虎等人头上的一把剑,前段时间,纪委明明已插了手,可是后来又不明不白地停下来。普天成一直没打听到纪委不再查下去的真实缘由,他怀疑是上面有人说了情,要不然,瀚林书记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真是那样,就算把现在拿到的证据曝出去,怕也奈何不了徐兆虎等人。因为这案子是由耿明皇引起,相关方面不可能让它无边无际地扩散下去,最多也就是把杜汉武搞倒,这样的先例不是说没有,而是太多。 怎么办?如果做不成死局,还不如不做。不做他又不甘心,而且很多事也不容许他不做。他不做,别人就还有可能反过来做他。官场就是这样,甭看平时大家都在恭维着,互相奉承着,可背后,都藏着刀子。恭敬中吹捧,吹捧中设埋伏,埋伏中等待机会。一旦机会到了,怕是没几个人会手软。思来想去,普天成还是把着脚点想到了网络上,对,只有网络,才能把所有的人都逼进死胡同。 又是两天后,国内一家著名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关于海东嫖幼案的帖子。发帖者声称,他是广怀明皇夜总会的服务生,手头有很多明皇夜总会的猛料要曝。这个帖子刚出现时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如今网上这种故弄玄虚的人太多了,但是一天后,这帖子便被转贴到其他十几家网站上,有人甚至跟帖说,愿意出高价收购楼主手里的东西。 普天成暗暗高兴,看来,对方也在密切关注着网络,这证明,他们也在怕网络。于是,他打电话给胡兵:“按计划进行吧。” 短短两天,已经被网民们忘记了的嫖幼门事件,忽一下又成了热点,网民们像追潮一样追过来,争着看那位网名叫一把冰火的网友曝出的最新猛料。普天成这天也爬在了网上,家里的电脑自从卢小卉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特意让秘书叫了人,重新做了系统,然后注册了一个叫替天行道的网名,认认真真上起网来。当他发现,胡兵已按计划,将从光碟中翻录的徐兆虎的影像重新剪接加工贴到网上后,心里长长吐了口恶气。 徐兆虎,这一次,怕是谁也保不了你! 果然,第二天,宣传部叶部长就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似的说:“这个网络是怎么了,怎么专盯住海东不放?” 普天成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地说:“网络上的事,该信的信,不该信的还真不能信,我们不能老是让网络牵着鼻子走,越走越被动。” “能那样想倒是好了,可是天成,这一次,怕是有人别有用心啊。” “又发生什么事了,不是说负面的声音已经压下去了吗?” “哪是那件事。”叶部长差点让普天成的傻样逗出笑来,弄半天,他连啥事都没搞清。“天成,你不上网吧?我劝你有时间还是上上网,别人不关注网络可以,你这个秘书长,不关注可就说不过去。上面不是也提倡我们从网络上了解民情民意么,前阵子,总理还在网上跟网民对话呢。” 普天成见叶部长认了真,顺势道:“部长的教导我记住了,以后一定多抽时间上网。” “哪敢教导,我也是被网络烦极了。”叶部长叹口气,又道,“这一次,他们把嫖幼门又翻腾出来了。” “嫖幼门,不会吧?”普天成变了脸色,“那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吗?” “我也以为它过去了,但是它偏偏就没过去。你看看网络上那些帖子吧,比前些日子广怀那事猛十倍,百倍啊。” “真的?我怎么一点信息都听不到,看来真是落后了。”普天成故作惊诧说了一句,觉得差不多了,才道,“对了叶部长,这次我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有人想借网络制造混乱,想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就是不进,不理算了,看它还能掀得起啥风浪?” 叶部长苦笑着说:“我的秘书长,风浪都快要把海东掀翻了,你还说不理,我现在是理都来不及。不瞒你说,瀚林书记对此事很恼火,已经责令我们,立即平息风波,以防事态进一步扩大。可网络是洪水猛兽,其势汹汹,我是想平也平不了啊。” 普天成心里暗暗笑了一声,他就在等这句话,他就怕瀚林书记没反应,网上动静再大,瀚林书记这边没反应,等于是白费。瀚林书记只要一发火,事情就成功一半。他盯着叶部长那张疲惫的脸,忽然就有点同情。叶部长比他年龄大,这人没啥心眼儿,以前是搞理论研究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踏上了仕途。虽说现在也到了常委位子上,排名还在他前面,但普天成总觉得,他不该走这条路。这条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啊,对有些人来说,它是金光大道;对有些人,它却连羊肠小道都不如。他心里尽管这么想着,嘴上却仍然一本正经道:“叶部长,恕我无能为力,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秘书长还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哪有那么悲观,你正是黄金时节,好好努力吧。”叶部长是完全被普天成糊弄住了,占用了普天成这么多时间,他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普天成的肩膀,“好了,不打扰你了,如果想出好的主意,麻烦告诉我一声,我现在真是焦头烂额。” 叶部长走后,普天成盯着那尊陶器望了好长一会儿,望着望着,突然就笑出了声。他现在是越来越像演员了啊,啥戏都能演得到位,这么演下去,说不定就真能演出一个省委书记来。普天成想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还是女儿普乔小的时候,大约三年级吧,有天他跟妻子乔若瑄看海东新闻,电视里出来省委书记植树的画面,普乔扫了一眼,说,爸爸,那个爷爷演得不像,他不是演员吧?普天成被女儿的话吓着一跳,随后就笑着说,那爷爷是省里的书记,不是演员,记住了啊。普乔眨巴着眼睛,憨憨地说,那他跑到电视里做什么?一句话问住了普天成,倒是乔若瑄反应快,她冲女儿道:“电视里的人不都是演戏,也有真的。”没想马上就遭到普乔反驳:“哪是真的,那爷爷明明是在演戏么,种树哪有那样种的。” 演戏,其实大家都在演戏,就看谁演得逼真,演得精彩。这么想着,他拿上材料,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 瀚林书记正跟向化明谈着什么,看见普天成,两人收住话头。 “有事?”瀚林书记问。 “党风党性教育第三阶段的工作安排出来了,请书记过目。”普天成说。 “放下吧。”瀚林书记说了一句,就又把目光转向化向明。普天成似乎受了冷落,正想告辞,又听瀚林书记问:“对了天成,最近若瑄情况怎么样?” “整天失神,门也不出,就窝在家里。” “这可不好,中央党校给了我省两个名额,短期培训,时间两个月,你回去跟若瑄商量一下,如果她本人没意见,就让她先到党校学习一阵。” “谢谢书记。”普天成一看,瀚林书记没有让他继续留下的意思,只好转身出来。 乔若瑄一听宋瀚林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立马激动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中止了,没想到,瀚林书记还惦着她。想想也是,怎么会不惦着呢?这么想着,乔若瑄变得兴奋起来。这天晚上,她再次主动犒劳了普天成一次。奇怪的是,两人热烈的中间,她脑子里一次次冒出瀚林书记的影子。那影子既亲切又模糊,后来,后来就成了一幅图画,画中的她奔跑在小巷里,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儿,一边追一边喊:“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第二天一早,乔若瑄来到省委组织部,何平部长亲自接见了她。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乔若瑄兴冲冲走出来,脸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天的愁容。乔若瑄本还想到瀚林书记办公室小坐一会儿,又一想,还是算了吧,免得再引起别的话题。 一周后,乔若瑄跟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二人踏上了去北京的征程。 “嫖幼门”事件并没让普天成看到想看的结果,他心里布满失望,尽管胡兵等人还在不遗余力地运作着,但海东高层这一次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学前一次那样,做出什么果决行动。瀚林书记始终没在普天成面前提及这事,这更让普天成心里不安。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在瀚林书记面前再煽一把火时,瀚林书记带着化向明去了北京。 普天成本来就阴着的心,更是阴霾横生了。乔若瑄前脚刚走,瀚林书记后脚便跟去,这不明摆着,是给他普天成难受么?想想前些天乔若瑄那副温顺样,普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受了骗。乔若瑄是装的,目的就是让他有负疚感,然后去找瀚林书记为她奔波。 这女人! 整个下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不想做,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曾是那么亲切,现在,却变得狰狞,变得可怕。秘书进来过好几次,见他痴痴地站在窗前,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桌头的电话响起,手机也在一次次叫响,普天成懒得接。他还从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以前不论怎样,心里总是有信心的,也有高昂的斗志在激励他,但是这一次,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垮了,再也打不起精神。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被他们两个人搅乱,不应该的啊。普天成想把两张面孔赶出脑海中去,再也不要骚扰他,欺负他,可就是赶不出去。后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另一张面孔,清新,妩媚,而又含情脉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他奔过去,拿起桌上的手机,果然就从未接电话里看到秋燕妮的号码。 普天成忽然变得兴奋,这也是从没有过的。他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里很快传来秋燕妮细软的声音:“秘书长吗,一直打你电话,就是没人接。” 普天成气喘吁吁说:“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哪里开罪了秘书长呢,吓得我做啥事都没心情。” “怎么会呢,真是开会,一件急事儿,商量完了。” 秋燕妮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可以想见,她是真的多想了。随着这声喘息,普天成的心也安稳下来,没刚才跳的那么快了。“找我有事?”他问秋燕妮。秋燕妮说:“也没啥急事,时间久了,有点想秘书长,想跟秘书长一块儿坐坐。” 一个“想”字,又让普天成的心一阵乱跳,脸也发烧,感觉身体有了变化。他抑制住内心那份愉悦,声音尽量放到平常的节奏上,说:“好啊,今天晚上正好没安排,说吧,啥地方?” 秋燕妮想了想道:“还是老地方吧,老地方有意思。” 秋燕妮如此暧昧的口气,越发让普天成心辕意马,他都有点等不到见面那一刻了。放下电话,又意识到这事有些荒唐,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心里问,我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都做得出来,我又何苦?普天成这样安慰着自己,从里面锁上门,打开柜子,几只漂亮的时装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秋燕妮真是一个心细的女人,上次跟普天成约会,发现了普天成在着装上的尴尬,便悄悄从**带来几套男装,借着给宋瀚林汇报工作的机会,交到了普天成手里。普天成当时很激动,这么多年,还没哪个女人为他专门选过衣服,包括妻子乔若瑄。他穿的,要么是秘书替他买,要么,就是公务活动中送的。普天成带着一份奢侈的心情将衣服藏进了柜子里,后来有几次,他想穿,但都觉得穿这样的衣服太扎眼,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人的身份有时候也是累赘,它让人做什么都放不开,必须收敛。普天成有时也羡慕那些没有身份的人,他们过得多自由多快活,做什么事都不会考虑影响。他们这些人就不同,事情还没做,就得在脑子里着实掂量一番,这事到底做得不,合不合自己的身份?普天成有个高中同学,那家伙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儿,头发还是自然卷,高中时就迷倒不少女生。长得漂亮的人一般不好好念书,女生如此,男生也如此。那家伙高二时就退学了,原因是他把班上最傲的女生整大了肚子。那女生的老爸在地方工作,级别跟普天成的父亲差不多。这事当时闹得很大,有人说那家伙可能得坐牢,同学们也都替他担心。可是后来居然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发生。原来是那女生跟她老爸示威,胆敢跟她男朋友过不去,她就死给一家人看。普天成再见到这家伙时,已是十年后。有次他到省城出差,自己的车坏了,只能打的,谁知正巧就坐在了同学的车上。当年的同班同学,一个成了市委副书记,一个却跑起了出租,人生的落差,让普天成很不自在。那家伙却无所谓,兴高采烈地跟普天成讲同学中间的事。普天成原以为,他娶了那位高官的女儿,哪知他呸一声,“娶她,我脑子又没进水,干嘛要娶她,想让我一辈子做奴隶啊?”后来普天成才得知,那家伙娶了一个比他小八岁的女人,结婚时老婆还不满十八岁。 “人嘛,活的就是这痛快劲儿,痛快劲儿要是没了,还活个啥?” 普天成还替人家惋惜呢,再怎么着,活到开出租这份儿上,也不是件痛快事。那家伙反倒转过来劝普天成:“想开点吧,人生苦短,该乐活抓紧乐活。你可能以为我现在很自卑,那是你的想法,告诉你,十多年前我咋样,现在还咋样。挣了钱就找自己顺眼的女人,挣不到钱就让看着我顺眼的女人养我,甭以为你是副书记,活人,怕你没我快活。” 那是普天成这生中听过的最生动的一堂课。很长时间,同学那张脸都晃在他眼前,特别是他想做什么而又顾忌到身份不敢做时,那张脸就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一面镜子。 下班后,普天成支开了司机,打车来到**龙。秋燕妮早早就等在了那里,看见普天成,眼睛一亮,由衷地说:“从没见过秘书长这么精神,太帅了。”普天成脸微微一红,多少有些不自在。秋燕妮笑说:“人是衣马是鞍,原来还以为,这话只是冲那些没地位没身份的人说的,想不到这话是真理,放谁身上都是真理。秘书长这么一打扮,的确就不像了。” “怎么个不像?”普天成看住秋燕妮,在他眼里,今天的秋燕妮也格外漂亮,不,不只是漂亮,是别有一番味道。 “还用我说嘛,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秋燕妮笑眯眯的,一双眼睛传出一股神来。普天成似乎被那眼神烫着了,慌忙躲开。 两人坐下后,秋燕妮说:“你今天不像个领导,倒像……” “像什么?”普天成一边欣赏着秋燕妮,一边问。 “像出来偷情的绅士。” 一句话,两个人的脸就都红了。不是那种自然的红,也不是涩红,而是太阳映在枫树上的那种红。普天成咳嗽一声,借以掩盖自己。秋燕妮却是落落大方,一张嘴继续挑逗着普天成。 饭吃得相当愉快。愉快有时候就是一种心境,普天成在秋燕妮面前向来缩手缩脚,保持着正人君子的做派,今天他把这做派全抛开了,真就像跟情人幽会一样。秋燕妮被他的情绪感染,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她本来就诱惑力十足,再让普天成这么一激励,简直就成了一团欲望的火,好几次,普天成都差点把握不住,险些就…… 关键时刻,瀚林书记的影子又跳出来,这一次,他的脸是冷着的,杀气腾腾。普天成身上的火瞬间熄灭,心也跟着冷下去。糟糕!他恨恨说了一声。声音太高,吓着了秋燕妮。秋燕妮问:“怎么了?”普天成恨恨一甩头,做出一个努力驱赶的动作,可是无济于事,那个影子已牢牢藏在他心灵的某个深暗处,关键时刻便跳出来吓他。普天成知道,这辈子,他都无法摆脱了。 一个很有可能缠缠绵绵发展下去的故事,就这么被打断,真是有点残忍。两人分手的时候,普天成清晰地看见,秋燕妮眼里闪着一种晶莹,那是从心里流出的,就像一枝正在灿然开放的花被突然折断,又像一只发情的羔羊被残忍地阉割。总之,那东西跟他的无能有关,这一刻,他看到了血。 普天成心情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海州的夜晚灯光迷离,霓虹闪烁,红男绿女们将过剩的爱情与欲望渲泄在街上,装修豪华的夜店像化着浓妆的妓女,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急于发泄的人们吞食下去。普天成像一个溺水者,觉得活不过这个夜晚,他必须不停地奔走,才能让自己已经迷乱了的灵魂重新回到岸上。 ·2 这一次普天成错估了形势,也冤枉了宋瀚林。宋瀚林跟化向明到北京,是专程汇报海东工作的。海东接连发生这么多事,让宋瀚林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宋瀚林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都知道权衡利弊。网络上重新燃起的这场烈火,不但让海东再一次成为全国注目的焦点,也让“嫖幼门”三个字,成为当下网络最火暴的词。只要打开网络,这三个字就从各个角落跳出来,挡都挡不住。官员嫖幼,这是多么刺激人眼球啊,那些网民们夜以继日爬在网上,等着最新的猛料喂饱他们饥渴的眼睛。也有网民发起了人肉搜索,发誓要把这些丧尽天良者剥尽画皮,一个个曝光在众人的眼皮下。于是徐兆虎的照片到了网上,朱锦文在廉政大会上做报告的视频也贴了上去,后来发展到杜汉武,再后来,就有一些省里厅局的领导也被好事者拉到了网上。这些人在主席台上一个个那么体面,那么正统,那么地富有正义感,到了网民手里,一夜间全成了臭狗屎。 好的是,“嫖幼门”事件一热炒,网民们的兴趣立马转移,前些日子还纷纷扬扬大有不炒死不罢休势头的广怀少女跳楼事件,却突然无人问津了。宋瀚林这才知道,网络是最喜新厌旧的一个地方,也是最爱落井下石的一个地方。发现这个奥妙后,他马上将叶部长召来,示意对“嫖幼门”事件省里不再做正面引导:“把主要精力放到党风建设上吧,一味地让网络牵着鼻子走,我们会越来越被动。”叶部长听得一头雾水,两天前瀚林书记还冲他发火,说网络平乱力度不够,工作不得力,怎么今天却突然变了样?后来一想,一定是普天成的话起了作用。说的也是,普天成的话怎么能不起作用呢? 跟叶部长授意完,宋瀚林又叫来化向明,二人再次合计一番,决定到北京做检讨。检讨有两类,一类是实实在在做错事了,必须检讨,而且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另一类是并没有人说你做错,但你自己必须先有个态度,只要态度亮得早,不管将来事情怎样,你都赢得了先机。显然,宋瀚林跟化向明属于后者。 普天成心里的疙瘩还没消掉,宋瀚林和化向明就回来了。这一回来,海东的形势立刻发生变化。宋瀚林所以在“嫖幼门”事件上犹豫不决,一直没采取果断措施,一则,是怕打击面过大。从纪委前一阶段秘密调查的情况来看,嫖幼门事件牵扯进去的,不是一位两位,至少有十名以上的领导干部有过这方面的恶迹,要处理这么多人,宋瀚林怕啊。他到省委还不满一年,正是需要团结大家的时候,适当地处理一两个人,也是工作必需,处理这么多,他真的拿不出勇气。而且,事情不是简单地处理一下就能过去的,会留下后遗症,会无休无止地纠缠你。宋瀚林不想陷进去,陷进去,其他工作还干不干了?二则,宋瀚林也希望,徐兆虎等人能听到一些风声,并从这些风声中立马醒过神回过头来,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官场不能没有斗争,没斗争就不叫官场,但官场的斗争有官场斗争的平息方式,识时务者为俊杰,身为官场中人,不可能不懂这一点。但是徐兆虎令他失望,此人怎么就如此弱智呢?他真想不明白,当初玉浩同志怎么就能看上这样的人! 现在宋瀚林不怕了,他跟有关部委把情况都讲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前任留下的,他也不想处理,但处不处理由不得他自己,闹得太大了,百姓不罢休。而且,宋瀚林说出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而且他们跟黑恶势力勾结在一起,企图把山头做得更大。”说这句话,宋瀚林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从某个渠道得知,中央正在酝酿一场打黑除恶的人民战争,这场战争将会在中国大地上掀起另一场风暴。将改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人民手中,让人民充分分享,让老百姓充分享受太平盛世的阳光,是这次打黑除恶攻坚战的终极目的。有了这个,宋瀚林就好说话了。果然,上面听了很满意,并表示,坚决支持海东省委,率先一步打掉这些黑恶势力,还老百姓以太平。对那些以手中权力跟黑恶势力相勾结的官员,严惩不怠。 省委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两次会议上,宋瀚林都发了火。特别是第二次,当马超然为徐兆虎辩护,说“嫖幼门”事件完全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我们的干部时,宋瀚林用力将水杯放桌上,“超然同志,我们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我们是要保护同志,但不能无原则地保护。发生在海东的这些事,让我们痛心,如果我们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给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怎能对得住手中的权力,又怎能对得住人民的殷殷期望?” 就这样,两次激烈的争锋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打响了。不到一周时间,徐兆虎、朱锦文、杜汉武等人相继被双规,纪委成立了庞大的专案小组,省高检,省公安厅联合行动,普天成期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 人逢喜事精神爽,普天成尽管没逢着喜事,但看到顽固的对手们一个个落网,他比自己得到提拔还快乐。可惜的是,这些快乐只能掩藏在心里,面子上,他还得学别的领导,装出一副沉痛样。毕竟,这么多干部栽跟斗,对省里来讲,不是一件体面事。 这天他从桃园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意外碰到了秦怀舟。秦怀舟在孙涛书记考察完海东不久,就从乡下调到了省城,目前在海州市永定区担任专职副书记。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机会苦求不得,有时候机会也会从天上掉下来。孙涛书记到海东视察,等于就是白给了秦怀舟一个机会,当然,也是他识时务,圆满完成了普天成交付给的工作。于是他不但捡了一个副书记,还把跟普天成的关系,也意外修复了。 “是怀舟啊。”普天成远远就跟秦怀舟打了起招呼。 秦怀舟受宠若惊,赶忙弯下身子,热情道:“秘书长好。” “怎么站在楼道里?”普天成又问。 秦怀舟说:“我到政法委汇报完工作,想过来看望秘书长,不巧门锁着。” 普天成呵呵笑了两声,打开门,让秦怀舟先进。秦怀舟哪敢先进,赶忙将普天成手里的材料接住,学以前侍候孙涛书记一样,恭恭敬敬侍候普天成进了办公室。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顺利,一切都顺利,谢谢秘书长关心。”秦怀舟就将自己在永定区的工作简单汇报了一番。普天成听后很满意,更满意的,是秦怀舟现在的态度。为官者从来不嫌自己身边人多,在瀚林书记发起的这场战役中,普天成算是大获全胜,不但成功将徐兆虎等人置于死地,而且还将自己的力量一个个扶持了起来。前几天,省委组织部又提拔了一批干部,胡兵被安排在了吉东市**副秘书长的位子上,王静育顺利当上了广怀市副市长。就连马效林,也挡不住地实现了他的夙愿。李源被正式任命为广怀市委书记,在考察市长人选时,组织部提了好几个人选,结果不是瀚林书记不满意,就是路波省长有意见,最后何平提出了马效林。普天成立马反对,路波笑着说:“这个人选我看合适。当然,天成同志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看一个同志还是要看主流,效林同志尽管尚欠成熟,但他对党的事业忠诚,在吉东副书记的位子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复杂的环境中牢牢把握住了自己,不容易啊。”路波一番话,算是给马效林做了定论。马效林到广怀后,吉东空出的位子,自然就让路波提出的人选占了。 这也很正常,来而不往非礼也。路波能明智地把别人推到一把手位子上,只让自己看中的人做副职,已经很不容易了。 普天成心想,能扶上去的,他已扶了上去,接下来,就该物色或培育新的力量了。这么想着,他笑眯眯地盯住秦怀舟。以前他对秦怀舟有误解,主要也是秦怀舟跟马超然走得太近,现在他发现,脱开马超然的秦怀舟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 “坐,怀舟,坐下谈。” 秦怀舟战战兢兢地坐下,一双眼睛忽而闪在这儿,忽而又闪在那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他今天找普天成,就是想进一步密切关系的。海东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让他明白,只有跟着普天成,才算正道,以前他真是把局势看错了。 “怀舟啊,最近跟老书记还有联系没?”普天成打量了秦怀舟一阵,问。 “前几天去北京出差,还专程看望了老书记。对了,老书记让我一定谢谢您。” “谢我什么,我也没为老书记做什么。” “老书记说,在海东,就您对他还有感情,他要我一定把这层意思转达到。” “是吗,那我要好好谢谢老书记了,他身体还好吧?” “托秘书长福,老书记的身体还硬朗着呢。对了,老书记还让我带了一幅字,是他写的,老书记的书法现在大有长进。”秦怀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卷纸,摊开,是一“虎”字。普天成属虎,难得孙涛还记得这个。望着刚劲有力的这个虎字,普天成一阵感慨。过完这个年,他就五十五了,如果再上不了台阶,怕是秘书长这个位子,也就成了他的终点。 “好字,好字啊,谢谢你,怀舟。” 秦怀舟见普天成眼里没假,就将自己准备好的一包东西掏出来,“秘书长,这是我西藏的一位朋友专程带来的,保健药,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秘书长,就冒昧带来了。” “藏药啊,好,放那儿吧。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是得保健了。” “秘书长哪能说老,您正是人生的黄金时节呢。” 就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普天成接起一听,是郑斌源打来的,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坐坐。普天成一听郑斌源现在也学会了这些,高兴地说:“好啊,你郑大所长请客,我当然有时间了。”秦怀舟听出是郑斌源的声音,知道自己该告退了,便说:“秘书长您忙,改天我再来拜访。” 普天成也不挽留:“那好,怀舟,好好工作,你们年轻人,可不能撒懒哟。”秦怀舟又说了一句感谢的话,告辞走了。普天成这才对住电话,问郑斌源在哪里见面。郑斌源说,晚上有位老朋友请他,想拉普天成一块儿去。普天成说:“人家请你,我干吗跟过去凑热闹。”郑斌源说:“指望我单独请你,不可能。晚上六点半,在海津路川府酒家见。” 普天成答应下来,看看还有点时间,想把手头一份急件处理一下,忽又想起秦怀舟送他的药,走过去打开一看,见是壮阳药,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这个秦怀舟,搞什么名堂。再一看说明,就发现这药不只是壮阳,还有其他保健功用。而且注明,绝无伟哥等成分,是藏家独传的秘方。普天成忽然想起,孙涛书记在海东的时候,有人私下说他精力超强,尤其这方面。他会心一笑,看来秦怀舟送这药,已经送了好几年。不过他是用不着,乔若瑄不在身边,他正常的精力都没处使呢。他将药随手放在了一个抽屉里,想想不妥,又拿出来,放到一个更加保险的抽屉里。扔袋子的时候,一张卡掉出来,普天成捡起来,看到后面有一行小字,除了密码,还有一串数字。他怔怔地站半天,秦怀舟给他送这些,难道就为了感谢? 晚上六点半,普天成如约来到海津路川府酒家,惊讶地发现,跟郑斌源坐在一起等他的,竟是屈妙琪。 “妙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普天成喜出望外地走过去,跟屈妙琪握手。 屈妙琪说,她回来已经一周了,只是不敢打扰普天成。 “好啊,偷偷摸摸,你们两口子合起来骗我啊。” 郑斌源坐在一边,脸上是琢磨不透的笑。 “老郑,不够意思吧,夫人回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普天成乐呵呵地说。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屈妙琪。屈妙琪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状况还好。“怎么样,在国外生活得还习惯?” “还行吧,谢谢秘书长。”大约是分开时间久了,屈妙琪一时还有点不适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在。 “什么秘书长,叫我老普就行。对了,孩子呢,没一块儿来?” 屈妙琪说:“超超刚考完博,在等通知呢。”普天成一听他们的儿子都考博了,兴奋地说:“快,真快啊,我还记得他光着小屁股的样子,一转眼,就给考博了。”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屈妙琪的到来给了普天成一份惊喜,尽管他没好意思直接问他们两人的关系恢复得如何,但从两人的表情看,一定是有了希望。普天成替郑斌源高兴,他总算是把感觉找了回来。屈妙琪很感激普天成,一而再再而三地举起酒杯,要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起先还热情地喝,不时地跟屈妙琪说些以前的事,后来感觉头有点晕,不敢再喝了。屈妙琪捧着酒杯,意犹未尽,眼里似乎有很多内容。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十一点。望着空荡荡的家,普天成心里一阵难过。老郑一家破镜重圆了,他呢?他们的家至今还搁浅在岸上,能否度过这黑暗期,还很难说。 普天成洗了澡,想睡觉,电话突然叫响。他以为是乔若瑄打来的,兴冲冲接起,一听声音却是朱天彪。朱天彪说,金嫚不想在那边待了,想回来。“哥,这女人爱你爱得不是一般,你要好好珍惜啊。”朱天彪说。不知怎么,普天成就流下了泪。都说他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得无边,可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股悲怆顿然升起,弄得他鼻子酸酸的。想了许久,他才说:“那就把她送回来吧。” 普天成忽然有个想法,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再也不让金嫚离开他了。他不能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在金嫚一人身上,他应该让她幸福。 是的,幸福。 ·3 一眨眼,春节就过去了。春节期间,普天成去了趟北京。这是早就有的计划,之所以迟迟没付诸行动,是他觉得时机一直不成熟。春节前夕,“嫖幼门”事件尘埃落定,徐兆虎领刑六年,杜汉武因为还有不少经济问题,案子仍然在调查当中,但相信结局不会好到哪里。他的妻子因为忍受不了这份耻辱,在春节前两天服毒自杀,幸亏发现得早,最后被救下了,但人却彻底失去了记忆。失去记忆好,至少,她后半生会活得干净些。海东的干部因为“嫖幼门”,形象一落千丈,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普天成年前到北京开会,席间有人故意拿“嫖幼门”说事,连挖苦带讽刺,说海东别的不出,单出新鲜事,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玩儿到幼儿园去。听得普天成脸红。有消息说,瀚林书记也挨了批,毕竟,这不是件光彩的事。 但是不管怎样,风波算是平息了,对手也一个个倒了下去。一直想把普天成打进地狱的王化忠也在这起事件中得到教训,加上他女婿的事,差点就一病起不来。病好之后,他跟杨馥嘉认真谈过一次,言语中满是失落和追悔。不追悔不可能,这样的结局普天成早就想到了。普天成算过一笔账,杨馥嘉至少要在吉东干满三年,三年后,原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再也没人会翻腾起来。 他的心可以踏踏实实落地上了。 后顾之忧是彻底没了,普天成就又开始盘算未来。他的脚步不会只停留在秘书长这个位子上,不进则退,这句话对官员来说,是再准确不过。 普天成到北京的第一天,先是拜访了宋瀚林的父亲。老首长今年八十二岁了,身板还硬朗,每天坚持打拳,散步,还要下一个小时的棋。秘书给了普天成一个小时的时间,普天成说不够,老首长也说不够,结果就谈了三个小时。老首长跟普天成讲了很多普天成小时候的事,期间多次提到了普天成的父亲。战友之情是人世间最珍贵的情义之一,尽管普天成的父亲活着时,他们之间也少不了吵架。有次为两大军区的换防,还差点闹到军委去。但是现在,老首长的言语里全成了怀念。后来他们谈到了宋瀚林,也谈到了乔若瑄,老首长说:“你们三个,可一定要把自己把握好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能做。你们的身份不同,对党要忠诚,对人民,更要忠诚。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对你们,我一定要严格。否则,见了你爸,我没法交代。”老首长告诉普天成,他有个想法,想把他们两个分开,“老在一起不好。瀚林那脾气我知道,你说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他这人太自负,我不大放心,我怕他把你带坏了,现在带坏的多啊。”老首长接着就讲了一个现实中的例子,是他参加老干部联谊会时听到的,也是老战友的一个儿子,他自己腐败,还把手下十多个干部拉下了水。“太可怕了,这在战争年代,是无法想象的,你们这一代人啊……”老首长叹了一声,不说了。普天成马上表态,说自己不会,瀚林也不会。 “你说不会我就相信啊?”老首长这么问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找机会跟有关部门说说,得把你们分开,不能老在一起。还有,我想把碹儿调到北京来,让她陪陪我,老了,寂寞啊——” 一席话说得普天成的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烟雨迷蒙的很多往事。 往事中有他,有宋瀚林,也有乔若瑄。 告别老首长,普天成开始挨个儿拜门。北京这些关系都是父亲留下的,有父亲的战友,同事,也有下属。普天成带着虔诚的心情,从这家进去,又从那家出来。后来他在北京摆了两桌,将首长秘书和司机以及他们的夫人请到一起,热热闹闹聚了一次。这些关系平时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却管用得很。那天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围绕着普天成,说了很多祝愿的话。其中有人就谈到了海东班子调整的事,一位在组织部工作的首长秘书跟普天成透露,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年后可能就要动,到西北某省担任省长。首长秘书凑近普天成的耳朵,很知心地说道:“这可是个机会啊,别让它白白溜走了。给你透个信儿,你们省已经有人在活动了。” 普天成感觉自己心里响了一声,这人他清楚,他来北京的第二天,就听说化向明也到了北京。 想想也滑稽,前些日子,他们还紧密地团结在瀚林书记周围,打了一场漂亮的肃清仗,这才几天工夫,就又成了对手。 这也怪不得谁,当利益相同时,大家便是朋友,是战友,是同仇敌忾的弟兄。一旦新的利益放在眼前,格局立刻就会发生变化,谁也不会客气到白白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的地步。 普天成在北京一共逗留了一周,该拜的门,都已拜到,该亲近的关系,也都进一步做了亲近。当然顺带着,也发展了一些新的关系。比如他在友谊宾馆结识了一位发改委的女司长,人长得相当漂亮,会五国语言。这都不算,重要的,这女人单身。她有过一个月的短暂婚史,但因双方性格不和,很快离了。按她的说法,她不愿意把自己捆绑到哪个男人身上,她的幸福她做主。这位叫戴小艺的女司长给普天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普天成给她的印象也很是不错,尽管两人相差十多岁,但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普天成离开北京时,戴小艺特意到机场送他,还送给他一句想入非非的话:“你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啊,想想就像做了一个梦。不过也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记住了,我在北京等着你,啥时来,一个电话,小妹我全程奉陪。” 小妹。普天成又多了一个小妹。 北京此行,普天成一共带了十张卡,都是平时人们送的,原以为绰绰有余,没想到去一趟北京回来,十张卡全不见了,身上只剩可怜的一千多块钱。 他叹了一声,钱到用时方恨少啊。 过完春节上班的第五天,瀚林书记将普天成叫到办公室,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谈谈你的想法。” 普天成就将春节期间的一些思考说了出来,尽管那时他身在北京,但思考还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北京高层的一些观念或新思潮新做法,启发了他。他把自己的所想如实汇报给宋瀚林。宋瀚林听了,频频点头,特别是他提出的集中精力抓经济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抓好三类项目,两项教育,一个工程的“321”方案,深得宋瀚林欣赏。 三类项目是指,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建项目。 两项教育是指,廉政勤政的作风教育,一切为民的思想教育。 一个工程是指切切实实抓好再就业工程。 普天成围绕着每一项,又讲了很多。 “这样吧天成,”瀚林书记听完普天成的汇报,兴奋地说,“这个方案很好,跟我的思路不谋而合,可惜还不系统。你马上带人到宾馆,跟川庆他们一起把这个方案拿出来,越快越好。” 普天成会心地点头,他知道,自己又要忙一阵子了。 将地点选在**那边的云海山庄,是于川庆的主意。于川庆说:“还是到云海吧,我在你们那边老不习惯,再说桃园太闹了,无法静心。”桃园闹不假,但说不习惯,普天成还是纳闷。“怎么个不习惯,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边?” “我是想留,就怕留不住。”于川庆知道普天成话里的意思,周国平人还没走,但关于他那个位子的猜想,已经传得五花八门。普遍的意见认为,普天成希望最大。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普天成到了**这边,空出的秘书长一职,又该是谁?普天成自己虽然不敢乐观,但在朋友面前,他也不说虚伪话。再者,他也希望自己提升后,能让于川庆接他的班。 “留得住留不住你心里清楚,别到时候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这样的嘴巴我喜欢打。”于川庆也不想隐瞒自己,如果真要往省委那边去,少不了普天成说话,不如及早把心思露出来,反正他跟普天成之间,向来没啥秘密。两人聊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还差十万八千里。”普天成笑说。 “那就日行千里,追赶上去。” “我还想坐火箭呢,可惜有人比我快啊。”普天成叹道。这些天,他总是听到化向明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搅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川庆劝解道:“一碟菜如果只留给你一个人吃,那有什么味道,争来的才香。你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准赢,我可等着喝喜酒呢。” “不说这个了,还是谈正事吧。”普天成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岔开话题。于川庆也是点到为止,话说多了,就寡了味。两人笑呵呵议论半天,最后将这次封闭的地点选在了云海山庄。 讨论由哪些人参加时,两个人的意见发生了小分歧,普天成想让余诗伦也参与进来,毕竟他是政研室主任,抛开他不好。于川庆不同意,“你还嫌不酸啊,他一来,吃饭都没了胃口。再说这样的方案,你也不希望写成诗吧。”于川庆接着给普天成讲了一个故事。春节期间,**这边的政研室搞了一次团拜,把余诗伦和省委政研室几名老干将也请来了。原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没想那天余诗伦诗兴大发。**这边正好有个调来不久的小媳妇,以前也当过一阵子文学青年,酸中带点涩,大家都不爱理她。谁知余诗伦见了,立马像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又是碰杯又是感叹,好像都回到了十七八岁。**这帮人也坏,一看这一对宝贝走到了一起,起着哄地给他们敬酒,还让小媳妇当场拜余诗伦为师。余诗伦也不客气,一拍胸脯就收下了这个徒弟。“你猜怎么着?”于川庆说到这儿,忽然转过脸来问普天成。普天成说:“你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我哪知道。”于川庆话还没说,先捂住了肚子,“这个活宝啊,说到后来,他竟然向人家表白起了爱意,你说荒唐不荒唐?” “真有此事?”普天成吃惊不小,他是猜到了余诗伦要出丑,但没猜到会出这样的丑。“那后来呢?”他接着问。 “后来他当场给小媳妇献诗,说什么迟到的月亮,把人家给吓坏了。他哪里知道,人家的老公就是大诗人,出了好几本诗集呢,人家是志同道合才走到一起的。” “这个疯子!”普天成猛地拍了下桌子,“说他是诗人,他还真成诗人了。” “你还想让他来?”于川庆一脸坏笑地问。 “不来了,真不能来,这次还有两位女同志,别把人家也吓着。” “其实啊,他那不叫吟诗,是骚情。那位小媳妇后来就说,原以为省委的领导各个正统,至少不会乱性,哪料想见了有姿色的女人,一样走不开。” “这是什么话!”普天成蓦地变了脸,“这关省委领导什么事,我看你那个女诗人,也是疯子。” 于川庆一脸无奈,“谁说不是呢,这些天她逢人就说这事,好像余领导给她献了诗,是多大光荣似的。对了,昨天她还矫情地跑到我办公室,说,秘书长啊,最近我对工作有些想法,想跟你谈谈。说话那个酸劲,听了脊背都冒冷汗。” “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小心,人家老公可是诗人,一首诗就把你搞臭。”普天成开玩笑道。 “看上我倒是好了,她是看上了一个副处长的位子。现在这人,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要官就跟**一样,一冲动就来。” “远了远了,这话可远了,什么**,这是你于大秘书长说的话?”普天成半是玩笑半是正色地制止了于川庆。其实这话也不是于川庆首创的,手机上早就有这个短信,说谋官叫意淫,跑官是**,上级考查叫摸你,群众测评叫裸露,领导谈话叫深入,组织任命叫受精,总之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 跟普天成他们一同来云海山庄的两位女性,一位姓李,叫李梅,省委政研室二处副处长,三十出头;一位姓张,叫张华华,**政研室一处副处长,比李梅略微年长。两位都是才女,省里每年大会的材料,都少不了她们。算来,她们跟普天成,也是老交情了。有了她们,工作的那份枯燥劲就没了,寂寞也少得多。第一天大家聚齐,照例是会餐。会餐便少不了玩笑,张华华是于川庆的部下,也是于川庆的校友,两人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关系自然不一般,但在这种场合,他们之间是不开玩笑的,合起来一致对外。对外便是对着普天成和李梅。普天成虽是上级,但每次材料组单独活动时,他便没了领导那份架子,也不容许别人把他当领导看。按他的话说,这种地方,最好是讲平等,只有平等,大家才不觉得是给别人干活,是给自己干活,这样积极性自然而然就有了。两家政研室的笔杆子们,平日做派就跟别的干部不同,他们喜欢保持自己的个性,也就是棱角,不像别的部门的同志,恨不得自己找把锉,把身上的棱棱角角全打磨平,还嫌不够,还想把自己的头削尖或是磨圆,这样往上钻起来才容易。政研室这些哥们儿姐们儿,来的时候就是身上带刺的,到了政研室这种地方,因为整天只跟材料文件打交道,很少跟人直接打交道,所以那些刺,就还一直长着,也没人逼他们拔掉。拔掉了,怕就写不出材料了。 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请我们的大总管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鼓掌。”说完,带头将两个巴掌拍得雷响。他一拍,其他同志跟着也就拍起来。普天成赶忙摆手,“干什么,一来就欺负我啊,我是李莲英呀,什么大总管小总管的,以后说话文明点。” “我们于秘书长可不是那意思,是大秘书长多想了。”张华华帮于川庆说道。 “你们于秘书长什么意思,要讲今天这个话他讲,在他的地盘上嘛,李梅你说是不是?” 李梅赶忙道:“就是嘛,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你们是主,主不讲哪有客讲的道理?是吧,头儿?”李梅喜欢将普天成称头儿,在省委里,人少的时候,她也这样称呼,还说只有这样称呼,才能把心里那份尊敬表达出来。 “我们怎么是猪了,李梅你说话可得负责,要是惹恼了我们首长,明天就开始四菜一汤。” “我可没说是猪,你们想当猪,别把于领导也拉上。四菜一汤就四菜一汤,正好减肥呢。” “哎呦,李姐,你也减肥啊,再减,那腰可就找不见了。”李梅旁边坐的小许道。小许是张华华的部下,才调来不久,以前在南怀市委秘书处工作,在写材料方面也有几把刷子。 “人家是为头儿减,你没听过秦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么?”张华华含沙射影道。 “我喜欢丰满,越丰满我觉得越像女人,就像张处长这样。”普天成坏笑道。 张华华人长得很丰满,特别是胸,格外大。于川庆曾偷着告诉普天成,**大院这边的年轻人暗中称张华华为**第一胸,也有人将她称作美胸皇后。普天成说话时,下意识就扫了一眼张华华的胸。张华华是明显感觉到了,但她装作不觉,故意挺了挺胸。正好李敏也在看张华华,这一挺,就让李敏有几分尴尬。李敏恰恰相反,是平胸,省委这边的人暗中送给她一外号,飞机场。听说李敏为了丰胸,花了不少代价,可惜,先天性的不足,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斗了一阵嘴,普天成说:“还是老规矩,大家该怎么吃就怎么吃,该怎么玩还怎么玩,别想着为于秘书长省钱。不过有一条,这次工作紧,任务重,大家得把劲铆足了,得把肚子里那点墨水全给我困出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党指到哪儿,我们就干到哪儿。”张华华第一个响应。她这次精神格外饱满,心情也特别地好,原因很简单,一周前,组织部刚刚找她谈完话,她头上那个副字总算可以摘掉了。副处这个帽子,她戴了四年,戴得她脑细胞都死去不少——升不了官愁死的。当然,这还得感谢普天成,听于川庆说,有次喝酒当中,普天成给组织部长何平使劲介绍她,把她说成了海东第一才女。“人家对你印象不错啊,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这是于川庆的原话。张华华听了,心里无比高兴。 “还有,一定要开动脑筋,‘321’只是一个提纲,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完善,怎么充实,就要靠大家了。”普天成接着道。 “我们老是搞这些,今天五个一,明天三抓两落实,后天又是‘42''1‘321'',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管用么?”李敏出其不意地说。 在场的人都让李敏这句话给说得怔住了,纷纷抬眼看她。酒才刚刚喝,正式的敬酒还没开始呢,李敏不应该醉,但这话实在有点煞风景。普天成脸上的笑瞬间不见了,代之以灰暗色。于川庆见状,赶忙打岔:“李处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把情绪带到了这里?” 李敏却一本正经:“对不起,我跟老公没有吵架,我就是觉得……” 于川庆眉头一皱,“什么觉得不觉得,我看你明明就是吵架了,还不承认。”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的话太生硬了,毕竟李敏是省委那边的,不像张华华,便强装出一副笑脸,言不由衷地说:“李处你别担心,哪天我替你修理他,敢惹我们李处,他是不是想成为人民的公敌?” 李敏被于川庆的样子逗乐了,扑哧笑出了声。她刚才说的是实话,她总觉得省里这些年务虚务得太多,老是口号式地提要求提规划,听上去宏伟壮观,特激动人,但落实下去的有多少,见成效的又有多少?来云海山庄前,她认真写了一份关于政研室工作的思考,也算是对自己进政研室后的一次思想总结吧。李敏对政研室的工作进行了反思,对自己还有普天成等人笔下造出来的文章也进行了反思,她对这种写在纸上,读在会上,发表在报上,然后出现在大大小小领导讲话稿中的“妙笔生花”“妙笔结果”的工作,有些腻烦了。如果说有人在闭门造车,那政研室的人就在闭门造政绩。她知道这些话不该公开说,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她实在是忍不住。“321”,一听就又是虚的,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务虚运动。于川庆打岔的玩笑话提醒了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她摇摇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冲普天成矜持地一笑,“对不起,我乱说话了,我自罚一杯。” 谁也没想到,刚才还谈笑风生和颜悦色的普天成,突然放下筷子,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热闹的气氛一下没了,谁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大家不时地抬起目光,扫到李敏脸上。李敏明知道自己犯了忌,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强撑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于川庆笑着说:“甭管他,我们继续吃我们的。来,我敬大家一杯。”于川庆刚端起杯子,张华华站了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领导。” 李敏的目光一直追着张华华,直到张华华彻底消失。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后,李敏来到普天成房间,将那份材料双手呈给普天成,带着忏悔的语气道:“我知道这样想是错误的,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有些事又逼迫着我去想。我自己也很矛盾。这是我的一份思想汇报,您抽空看看。请秘书长放心,无论我有什么想法,对这次工作,我还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做好。” 普天成接过材料,不露声色地看着李敏,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刺痛了李敏,李敏想逃,又不敢,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良久,普天成叹口气道:“如果你觉得政研室这份工作委屈了你,可以向组织打报告。” “秘书长,我不是这意思。”李敏脸都白了,双腿不由得地打战。 “这份材料你带回去吧,如果真有什么真知灼见,可以找你们余主任谈。”说完,普天成就低头写他的材料去了。李敏默站良久,知道自己的错误已不可挽回,伤心地转过身,离开普天成的房间。她原以为,普天成是能够包容她的,他一直在鼓励她们,要打破思想禁忌,敢想敢说,没想却变成这样。 第二天,李敏就被通知离开材料组,回政研室去了。于川庆说:“是不是过分了,她就讲了那么几句?” “你还想让她讲多少?她是政研室的干部,是材料组的骨干成员,我们的思想都统一不起来,这材料还怎么搞?” 于川庆一看他发火,便不敢再替李敏说话了。他也想不通,李敏在省委政研室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能犯如此幼稚的错误?有些错误出在别人身上,是能原谅的,出在这个组,就永远都别指望原谅。这是普天成领导的全省最高级别的材料小组,是笔杆子中的笔杆子。按外面人的说法,是智囊集团的头脑。 过了一会儿,于川庆问:“总还得补进来一个人吧,**这边实在挑不出了,您看?” 普天成想了想道:“把秦怀舟抽回来,他行。” 于川庆一怔,旋即,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了,我怎么把这个大秀才给忘了。”说完,兴冲冲地去通知秦怀舟了。 李敏一走,组里就剩了张华华一个女的。张华华性格恰好跟李敏相反,她是一个从不把心中想法显在脸上的女人。进政研室的人,没有思想是假话,有了思想而不被思想束缚住,这才是素质,也是必需。张华华自认为做得很到位。李敏想的那些,他们这一组八个人,不会有谁想不到,包括普天成和于川庆。皇帝的新衣对别人可以说成是笑谈,对政研组特别是抽进这组里的人,就不能当笑谈,你不但要看到衣服,还要总结出这些衣服的特点,最好再把它提升到一定高度,推广到天下。理论不是你的,不是你觉得怎样,就应该怎样。而是你要充分领悟到,它应该怎样,然后想办法把别人的思想统一到这条路子上。 笔杆子的作用就在于你要告诉大家,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当需要你不穿衣服时,你就得把衣服扒掉,但你还不能让人看到裸体,你要用别人的衣服把自己包裹起来。这里面有很多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体化,也是笔杆子的任务之一。 张华华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女人不比男人,男人容易兔死狐悲,女人反其道而行之。普天成炒了李敏鱿鱼,像是给张华华注射了兴奋剂,她走路都脚下生风。看着她的样子,于川庆摇摇头,这女人,怕是要出事。 因为于川庆和普天成都在云海山庄,他们的秘书也就来得格外勤。这一天,普天成忽然发现,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头。他们刚来时,余晴有说有笑,有事没事总爱跑过来跟他们搭讪。普天成听说余晴已升了领班,心里高兴,还鼓励她好好干,争取在云海扎下根。但是这两天,他发现余晴愁眉不展,一张小嘴鼓得圆圆的,普天成跟她开玩笑,她也爱理不理的。普天成问于川庆:“谁得罪了这活宝?”于川庆笑说:“你真的不知道?”普天成说:“这什么话,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于川庆似乎想说,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没事,小姑娘爱闹性子,常有的事,哪能犯得着你这领导去想这些。” 普天成一看于川庆脸色不对,就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这可不是你老于的作风。” “我有啥事,你可能工作太紧张了,要不要安排一下,放松放松?” “少来那一套,想腐败,你自己去,我可没那闲工夫。” 于川庆嬉皮笑脸道:“我哪敢一个人腐败,再说操心好你的生活,也是我这个副组长的职责。要不,咱去泡个脚?” “一双臭脚,还值得泡。你最好老实点,我看你跟张华华,老是眉来眼去的,别犯这种错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于川庆马上笑道:“有好草当然得给领导留着,我吃了,那不真成兔子了?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这个张华华,好像对你有点那个,老在我面前试探呢。” “哎,打住打住,别往革命干部身上抹黑啊。”普天成讪笑道。一提张华华,普天成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不过他装得好。这些天,他怕触到张华华那双眼,更怕触到她那压迫人的胸。 真是压迫人啊,普天成摇了摇头,想把张华华驱开。他走到柜子前,想拿给于川庆一样东西,是杨馥嘉托人送来的,他们一人一份。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普天成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华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秦怀舟。 普天成的目光跳了几跳,落在秦怀舟身上时,那团暗暗升起的火灭了。张华华眼里也闪烁着一种东西,一看于川庆也在,忙变得收敛,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拔高了许多,“两位领导都在啊,我跟怀舟遇到了一个问题,想跟两位领导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就到,请进吧。”普天成镇定住自己,用上级跟下级的那种语气说。 “真的呀,我说耳朵怎么这么烧,是说我呢还是说怀舟?”张华华目光挑衅地望住了普天成。 “问你们领导。”普天成借故倒水,避开了张华华的目光。 于川庆看在眼里,暗自笑了,张华华那点心思他当然知道,只可惜,她选错了对象。女人有时候很傻,不过傻女人也有傻女人的可爱。好在张华华不酸,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做同事,也不失为一种快乐,不像李敏,古板得让人没有胃口。他说:“当然是说你,怀舟有什么可说的。” “两位领导是在批评我吧,那我可要细细听听,到底批评我什么呢?”于川庆一开玩笑,张华华就越发大方起来。她坦然地在于川庆边上落座,目光却瞅着普天成。普天成本想说句玩笑话,目光不争气地又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于川庆往里挪了挪,他的这个动作惹笑了普天成。 “领导夸你能干,还说……”于川庆被普天成那么一笑,脑子断了线,忽然就编不出词了。想想也是,自己紧张什么呢? “还说什么?”张华华抬起下巴,扑闪着一双眼睛问。 “还说……你这么漂亮,干这行糟蹋了,演个电视剧什么的,保准能火。” “真的啊,那领导快给我批个条,我找导演去,最好把我介绍给张艺谋。”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和于川庆都笑了。秦怀舟是想笑不敢笑,只好把嘴鼓着。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普天成问:“说吧,遇到什么问题了?” 张华华也正经起来,“是有关再就业方面的,我和怀舟的想法,能不能把这个当做下一步的重点,跟领导干部的考核挂起勾来,毕竟现在从上到下,这一块儿喊得响。” “当然可以,不但要挂勾,还要签定目标责任书,要把指标落实到班子每个人头上,要跟招商引资一样,作为硬任务,只有这样,这项工作才能抓出实效来。” “还有再就业培训这一块儿,**投入是不是小了点,我们考虑,将现有的投入再调高一个百分点。” “这个怕是有点难,”普天成忽然叹出了气,“**财力毕竟有限,不过建议倒是不错。这样吧,明天我跟财政部门碰个头,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秘书长。”张华华妩媚地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又扯了一会儿,于川庆说:“怀舟,陪我去泡脚,我这脚痒得难受。” 秦怀舟赶忙站起,“秘书长也一起走吧,听说这里的中药泡脚很有效果。” 普天成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你把于秘书长侍候好。”说着,又瞅了一眼张华华。 张华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那我呢?”于川庆笑笑,“今天请客的机会给怀舟,明天再安排别的项目,到时少不了让你服务。你老老实实陪着领导,虚心学点东西。” 张华华脸兀自一红,抿嘴不说话了,目光,却偷偷搁在了普天成脸上。普天成本来心里还坦荡,让她这一望,竟给望出一些东西来。 第二天中午,别人吃过饭都休息了,普天成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山庄的后园。雾气笼罩着整个山庄,看上去天地连在了一起。海州的天气,如果阴起来,那是没完没了的,普天成的心也像是被这厚厚的雾霾罩住了,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材料小组进驻云海山庄已有些时日了,但工作进展很不理想。春节期间,他想起今年的工作,激情勃勃,感觉有无数想法要喷涌而出,内心的那股冲动也是近年来很少有的。真到了要把它写到纸上的时候,却发现,很多想法仅仅是想法,要想落实到行动上,的确难。这两天他在反复思考李敏那天说的话,他觉得李敏在拿着一根钢针,往他心上捅。不可否认,这大半辈子,他都在务虚,在打印纸上熬费人生。他人生的很多理想,都绘在了纸上,绘在宋瀚林他们一份接一份的讲话稿中。这些讲话稿便成了全省上上下下的工作重心,要人们不断学习,不断领会。但是到底能领会出什么呢,他自己也很糊涂。这就像是一座迷宫,一个人进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无数人无怨无悔挤着往里冲,冲进去都还不说这是迷宫,而是他们神往的地方。 神往的地方。普天成忽然又想起卢小卉来。春节前的一天,卢小卉突然打来电话,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弟弟的公务员考上了,分在他们老家的乡**。她在电话里对普天成千恩万谢,说没有普叔叔帮忙,她弟弟这辈子都甭想吃上公家饭。 又是一个殉道者。 普天成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仕途”两个字,变成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梦想。难道仅仅是每月那份固定的薪水?不,绝不可能。权力,他再次想到这个不愿意想到的词。这个时代,人们追逐权力的欲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权力已像精神鸦片,麻醉住了一代又一代人。 天降起了蒙蒙细雨,雨丝打在脸上,带来略微的清新,也带来一轮新的疼痛。普天成知道,他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迷宫了,不但走不出,他还要继续激情饱满地去为这些文字而献身。 没有退路,当你踏进这个门时,就再也没了退路。他只是可惜,少年时代还有青年时代的那个普天成,离他是越来越远,父亲期望的那个普天成,照样没有出现。 他早已找不到自己,或者,他把自己过早地丢失在了路上。 雨越来越细密,后园里充满了寒意,普天成转身往回走。快到二号楼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影子,鬼头鬼脑钻进了不远处的职工宿舍。 曹小安! 普天成问于川庆:“你到底瞒了什么?” 于川庆一头雾水,他睡得正舒服,难得有这样的雨天,正好可以偷个懒,把积攒的瞌睡打发一下。想想,这些日子,他是忙里忙外,材料小组的工作他要参加,**那边一大堆事,他也要处理。他不像普天成,人家是屁股一拍就出来了,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处理,他不行,走到哪儿,秘书长三个字,他还背在身上。路波省长现在也越来越像瀚林书记,离不开他了。昨天晚上路波省长设宴招待上海来的客人,他心想自己就不参加了,谁知路波一个电话,便把他招了去。喝了满肚子酒不说,晚上还要陪客人洗桑拿。等从洗浴城出来,本想可以回宾馆睡觉,不料国平副省长又打电话,说有位领导喝醉了,让他过去侍候一下。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国平副省长那边赶。去了才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领导,而是领导的公子,这些人折腾起别人来,没完没了。于川庆大半个晚上就让那家伙折腾掉了,等回到宾馆,已是凌晨三点。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他这一百多斤,真就要献给党了。中午他关了机,心想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要把瞌睡补足,哪知普天成不成全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揪起了他。 “中午没喝酒啊,你怎么耍酒疯?”于川庆揉着眼睛说。 “少来那一套,我问你,那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哪天?你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问你,余晴到底怎么回事?!” 于川庆的脸倏地白了,该死的普天成,他还真察觉到了。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普天成的样子像要吃人,一双眼睛充了血,额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于川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话搪塞着。 “我问你,是不是曹小安那小子?” 于川庆知道瞒不过去,再说这事也不能瞒,边穿衣服边道:“你眼睛还蛮亮的,这么大的秘密都让你发现了。” “少贫嘴,如果是他,我饶不了这小子!” “你先冷静点好不好,看看你那样子,吃人啊?” “我冷静不了!”普天成几乎是在吼了。 等于川庆说完,普天成那张脸,几乎就拧在一起了。于川庆告诉普天成,余晴的确是让曹小安给睡了,前几天,余晴为曹小安打了胎,这事本来是在暗中的,结果余晴把它说给了同舍最好的朋友小燕,小燕又将此事说给了另一个服务员,结果传来传去,宾馆的服务员们就都知道了。 “浑蛋,他是个浑蛋!”普天成怒火中烧。 “算了吧,年轻人的事,咱少管。”于川庆劝道。 “可他是我的秘书!”普天成接着又说,“他都快跟方艳结婚了,怎么能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方艳是曹小安的女朋友,前阵子,曹小安又在普天成面前提起方艳的工作,普天成说:“等结了婚再说吧,现在考虑,是不是太早了点?”曹小安很快便告诉普天成,他跟方艳马上要办手续了,房子已经装修好,还说到时让普天成给他当主婚人。 “快结婚怎么着,法律又没规定他不能在外面找女朋友。” “可有他这样找的吗?!” “怎么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手里同时捏着好几个,这叫什么来着,对,择优录用。” 一句话说得普天成哑巴了。难受间,他就又想起金嫚。是啊,于川庆把话说得委婉,没直接点他的名。当初他不也是……算了算了,为这种事伤脑筋不值。后来他又一想,不管还不行,必须得找曹小安谈谈。 第二天下午,普天成叫来曹小安,直截了当问:“你跟余晴,怎么打算?” 曹小安白了脸,头上瞬间就有了冷汗,支吾半天,道:“这事,这事我还没想好。” “那你睡人家时怎么就不认真想想?” “秘书长,这……” 一看曹小安这副样子,普天成就知道,这家伙是拿余晴玩玩的,省委秘书嘛,玩个服务员算啥,小菜一碟!他忍住怒气,绷着脸道:“我告诉你曹小安,这事必须处理好,如果惹出什么,后果你应该想得到。” 曹小安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秘书长,我一定听您的指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方艳那边,还请秘书长能替我瞒着点。” “你还想瞒,我都替你害臊!”教训完曹小安,普天成想一个人静一静,张华华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稿纸,见普天成黑着脸,问:“秘书长生谁的气呢,这么凶?”普天成看一眼张华华,她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箍得身子紧紧的,外面罩着紫罗兰色的小西装,有种时尚丽人的错觉。 “没生谁的气,你请坐。”普天成把目光挪开,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但普天成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持续下去,他可能抵挡不住张华华的诱惑。这女人,太有诱惑力了,她的诱惑不是来自心灵,而是肉体。普天成以前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为性而寻找刺激的人,但是在张华华面前,这种感觉却很强烈。好在,他的理性总在提醒着他。 “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张华华矜持一笑,“还行,就怕秘书长不满意。” “我一个人满意了不算,得让大家满意。” “那难度太大了,我和怀舟想的是,能让秘书长满意就很不错了。” 这女人,开口闭口总要拉上秦怀舟,好像秦怀舟是挡箭牌似的。普天成笑笑,太有心计的女人,就少了可爱,这也是他能让自己身体里的那股**迅速熄灭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围绕着再就业方面的话题谈了一会儿,普天成说:“中午我还有个应酬,得出去了。” 张华华起身,她感觉到了普天成的排斥,他本身就是一座山,攀上去真不容易。张华华有种失落,但仍然显得不甘心。“秘书长日理万机,可也不能把身体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该珍惜时还得珍惜。” “哪有那么严重。”普天成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张华华再想说什么,就张不开口了。她含着怨怼地望了普天成一眼,伤感地走了出来。 外面阳光很好,天终于晴了,阳光艳艳地照着山庄,山庄显出别样的生动。张华华望住远处那棵硕大的樟子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她是一心想攀上一棵树的,可惜无论于川庆还是普天成,对她来说,都是天上的云彩,能看得见,却抓不到手里。 男人们的心啊,明明心里是有火的,眼里也是有火的,关键时候,却能熄灭。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去了。 普天成中午倒是真有应酬,廖昌平从吉东回来了,下午就要急着赶回去。普天成让他来云海山庄,廖昌平说:“那是你们头脑们待的地方,我跑去干什么,别扭。”普天成只好顺着他,到外面一家酒店见面。到去之后,发现沈晓莹也在,普天成就有些不大自在,心里也暗暗怪廖昌平,怎么不把话说清楚?沈晓莹倒是落落大方,既亲切又坦然。谈话间,普天成才知道,沈晓莹的问题解决了,她现在是吉东文化局长,这次到海州,就是跟廖昌平一起跑项目来了。 “不错啊,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普天成感叹道。其实他是感叹杨馥嘉,这女人是越来越会做官了。敢重新起用沈晓莹,那是得有一点勇气的。 “还得谢谢秘书长呢,没有秘书长的教诲,哪有我今天的进步。”沈晓莹笑吟吟道。人有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的口气也没了以前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心劲,坦然多了。普天成刚要说句谦虚话,廖昌平抢先一步道:“只在嘴上说谢多没劲,我要是秘书长,就当面把你这个谢字挡回去。” “那您让我怎么谢?”沈晓莹突然盯住廖昌平,带着某种挑战说。 “还用我教你,你是明知故问吧?”廖昌平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见普天成没有开玩笑的劲头,便也没敢再说下去,规规矩矩谈起正事来。 饭吃到中间,普天成忽然接到于川庆电话,让他速回宾馆。普天成问是啥事,于川庆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你赶快回来,我在房间等你。” 一听于川庆的口气,普天成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来不及跟廖昌平他们解释,匆匆就往回赶。到了云海山庄,于川庆像呆子一样坐在房间里,脸色可怕得很。普天成问了句:“什么吓人的事?” “国平副省长出事了。”于川庆声音可怕地说。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2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3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 ·3 ·1 国平副省长出事地点是在卧龙山,离龟山不远。卧龙山是龟山的一个支脉,山小,却很有名。从外形上看,这座藏在龟山山脉中的奇峰就像一睡着的龙,龙眼处是一寺,名报恩寺。相传宋太祖赵匡胤年少时曾在卧龙山拜师习武,还在这里自创了太祖长拳。一日,赵匡胤在山中追赶一只野兔,天将黑时追到了龙眼处,兔子不见了,但他眼前多出一块房子大的白玉石,其头部酷似骄兔。赵匡胤知道遇上了神灵,便在玉石前择一平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等他起身时,那块硕大的乳白色玉石不见了,一缕白烟升起,缓缓升到了天空。紧跟着,天便降起了雨。赵匡胤在此许下愿,说有一日能遇到贵人,带他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后来赵匡胤便真的遇到了贵人,领兵在河中平叛的后汉枢密使郭威。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征战南北,建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又被世宗信任和重用,成为屈指可数的禁军高级将领之一,最终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了宋王朝。报恩寺据说就是赵匡胤登基后下令修建的。普天成在龟山做县长的时候,就听说到报恩寺许愿和还恩的香客甚多,有求官的,也有求财的,附近久婚不育的夫妇,也到这里求儿女,听说很灵。当时的县**办公室主任非要拉他到报恩寺,说是只要你许了愿,一准会心想事成。普天成不信这个,但龟山那些年,他亲眼见到过香客如云的情景。那时往寺里去,还没有路,香客们大都到了山下,沿着崎岖的山道步行到寺里。后来寺里的和尚为让更多的香客来烧香,四处化缘,修了一条简易公路。公路盘山而上,又从寺后蜿蜒而下,到寺里烧香的、拜佛的人不走回头路,也没法走。因为那条简易公路只能走得下一辆车,多处都从悬崖下穿过,驱车到上面,令人毛骨悚然。普天成第一次去报恩寺,是在吉东做副市长的时候,当时仕途上很不顺,普天成都不想继续走下去了,想到大学里去教书,或者到出版社去。总之,是想离开这个让他伤感的地方。他把这个想法跟当时已经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宋瀚林谈过后,宋瀚林嘲笑他想当逃兵。“你以为大学教授那么好当,记住,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如果怕斗争,你最好到庙里去,那里清静。”普天成果真就到了报恩寺,也果真像模像样地许了愿。不过他许的愿无关当官,他乞求神灵,能够帮助乔若瑄,把宋瀚林彻底忘掉,将爱情牢牢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夫妻之间老是隔着一个人,难受啊。 第二天中午,普天成和于川庆便赶到了卧龙山。他们是早上五点出发的,宋瀚林说,到了之后,一切由普天成负责。另外,宋瀚林特别交代,要注意保密,不能把消息泄露出去。 普天成他们赶到的时候,搜救队员已把周国平的尸体从沟谷里抬了上来,搜救队长、龟山县公安局马局长问普天成:“首长要不要看看?”普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们把他盖上。”就有公安人员拿着白布单,盖住了周国平的尸体。马局长说,车子摔下去的地方,是最危险的老虎口,司机没走过这条路,手底下紧张。普天成问:“司机呢,尸体找到没?”马局长说:“找到了,一共三具。” “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的,很年轻,太可惜了。”马局长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悲悯。 “女的?”普天成目光疑惑地望住马局长,没听说副省长下来带了女工作人员。于川庆也有点惊讶,周副省长是到龟山视察工作的,龟山采矿年前起了很多冲突,矿主跟当地农民闹矛盾,还把人打伤了。周副省长这次带队下来,就是想彻底解决矿山争议。据市里的同志讲,其他工作人员都还在龟山,周副省长是瞒着市、县的同志到卧龙山来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查清楚没?”普天成问。 “还没查清,不过……”马局长看着普天成和于川庆,欲言又止。 “还是实话说了吧,现在这时候,瞒也瞒不住了。”龟山县委林书记说。 “有什么隐情吗?”普天成从他们两位脸上看出异样。 “那我就说了吧,说得不对,还望二位首长批评。”马局长道。 “说,别咬文嚼字。”于川庆不满道。 “那女的,不像是正经人,这起车祸,估计与她有关。”马局长吞吐道。 “什么正经不正经,只谈事故,不乱议论人。”一听此话,普天成的心里就有了底,但他必须把事实情况搞清楚。 就在这时候,普天成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秋燕妮打来的,他往前走了几步,避开了于川庆他们。接通,秋燕妮的声音就很急地问过来:“秘书长,您在哪里?” “我在下面,有事?” “您是不是在龟山?”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在龟山。秘书长,那辆掉下去的车子是我们大华的,车上还有大华的员工。” “大华?”普天成顿住了,脑子里迅速闪过一连串问号,莫非? “秘书长,帮我个忙吧,能把消息封锁住吗?” 秋燕妮这样一问,普天成就清楚了,车上那女的一定是周副省长从大华带过来的,可是…… “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讲清楚。” “是这样的,两天前副省长突然打电话说,让派辆车过去,当时我也没多问,就派了司机过去。昨天我才知道,程悦也去了。” “程悦?” “就是跟副省长一同遇难的那女孩子,她才十九岁,是去年我们公司招的,她跟副省长……” “扯淡!”普天成气愤地压了电话。这边,于川庆还在像审讯犯人一样审问着马局长,马局长和林书记头上全是汗。他们到谷底搜寻尸体时,发现副省长的尸体跟那女孩的尸体是抱在一起的,林书记觉得这样抬上去有问题,就让马局他们先抬了副省长的尸体。这阵于川庆非要问死者是什么人,跟副省长什么关系,他们能说得清么? “让工作人员把另两具尸体抬走。另外,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也不能往外说,跟所有参加搜救的人都讲清楚,明白我的意思吗?”普天成走过来,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明白,明白,我们不会乱讲的。”林书记额上又冒了汗,虽是初春,山里依然很凉,出汗是不应该的,可他们管不住自己,冷汗直往外冒。普天成越严肃,他们的汗就越多。 “川庆,借一步说话。”普天成给于川庆使个眼色,两人来到没人处,普天成把事实讲给了于川庆。 “怎么会这样?”于川庆吓得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马上打电话,让副省长的司机把车子开过来。” “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照我说的办!”说完,扔下于川庆,又朝林书记他们走去。林书记和马局长刚跟参加救援的同志交代完,要他们严守机密,谁如果把这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谁就滚蛋。参加救援的除交警大队的十名同志外,还有县公安局几位干警,本地三位农民是作为向导请来的,他们一听死的是副省长,笑了,“他可是这路上栽下去的最大的官啊。真想不通,官都当那么大了,还来许愿。”另一位说:“是还恩来了,一定是做了恶事,佛爷不喜欢,把他推下山了。” “乱说什么,都给我住嘴!”县委林书记一听老乡们胡扯,制止道。 说话的两位老乡冲林书记翻翻白眼,嘟囔着朝谷里去了,他们是最早找到国平副省长尸体的,当时没觉得他是个大官,人死了都差不多,再说他的脑袋摔成了肉酱,看一眼都恶心。现在他们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么大的官,就应该翻翻他口袋什么的,指不定就能翻出一年的收成来。再说,跟林书记要的价也太低了,从谷底往上抬一个副省长,起码是平民百姓的十倍,可惜他们只跟林书记要了三百,亏了,亏大了。 “下面打扫清楚了么?”普天成问马局。 “报告首长,下面收拾利落了。”马局立了个正,给普天成汇报。普天成又问:“车子摔得怎么样?” “算是报废了。”马局长说。 普天成考虑一会儿,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看你们这边容许不?” “哪有首长跟我们商量的,首长您命令吧,怎么命令我们怎么执行。” “那辆车,能不能换换?”普天成婉转地问。 “怎么换?”马局不懂普天成的意思。 普天成斟酌词句道:“我的意思,能不能把掉下沟谷的车子换成副省长的?” 马局长还是没听明白,疑惑道:“车子已经报废了,就算抬上来,也是一堆废铁。” 一旁的林书记听出了普天成话里的意思,但也不敢确定,试探着问:“秘书长的意思,是不是在事故报告中,把掉下去的车换成是副省长的?” 普天成欣慰地看住林书记,“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安这面有没有难度?” 林书记哦了一声,冲马局道:“你表个态吧。” 马局一听是这样,一时拿不定主意,挠挠头,难为情地望住普天成,“这……” “如果实在有难度,我们另想办法。”普天成不快地说。 马局长赶忙接话道:“也不是有难度,我是怕……” “怕以后出问题是不是?” “这……” “你吞吐什么,首长怎么命令怎么执行,换,这个主我做。”林书记这阵已领悟到普天成的良苦用心,如果事故报告中说,副省长坐的是别人的车,的确不好跟公众交代,况且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其实也不是啥难题,只是在报告中把车牌号换过来,车型嘛,你们看着办,尽量写成副省长的。” “服从命令!”马局总算是转过了弯。 安排妥这档子事,普天成又说:“那女的和司机,暂时就不报了,你们重新弄一份事故报告,就说他们是另一辆车。” “可掉下去的是一辆车。”马局又较上真了。 “难道还要让我再推下去一辆?!”普天成忽然就不高兴了,恨恨地说。马局再次白了脸,不安地看着林书记。林书记也气他的白痴劲,“你长脑子就是出气的啊,你能断定他们是一起掉下去的?” 马局挨了魁,不敢再言声了,只是心里还一个劲儿地扑腾,干了这么多年公安,处理过的交通事故也不少,还没听说这么处理的。后来一想,不是每次掉下去的都是副省长,人家让换,那就换吧。 “从大局出发!”林书记又强调了一句,马局这才表态:“我们会按照首长的指示办的。” “不是指示,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林书记说。 普天成再次望住林书记,此人四十多岁,看上去很朴实,普天成却觉得,这人老道得可爱。 “谢谢林书记。”普天成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句。 马局和林书记按照普天成的指示各自忙活去了,普天成站在山腰上,仔细地盯住车子掉下去的地方看。老虎口的确险要,怪石耸立,危崖惊目,从岩石层里硬凿进去的公路就像一条裤腰带,活生生地扎进了石山的肚子里。他想,一定是副省长跟程悦在车里有过亲密的动作,分散了司机的注意力。 他们也不拣个地方! 秋燕妮赶到山下的时候,普天成已把上面的事安排妥当了,副省长的尸体也抬到了山下,另两具尸体已让警车拉走,他们是没有资格跟副省长的尸体放一辆车上的,副省长的尸体要直接送回省里。医院的车已在路上,普天成还特意叮嘱,让市医院来几名急救大夫,不管怎么,样子必须得做做。 “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会这样。”秋燕妮惨白着脸,她被这噩耗吓傻了,吓蒙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普天成安慰道。 “我能做什么吗,副省长他太不幸了。”秋燕妮的眼里汪着泪,普天成看着,忽然有些心疼。 “你现在马上回单位去,做好死者家属的工作。注意,绝不能说他们是跟副省长在一起,他们跟副省长没关系,明白我的意思么?” 秋燕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普天成看着她的样子,仍是不放心,又叮嘱道:“你跟我说过的话,不能跟任何人重复,这是纪律!” 秋燕妮紧咬住嘴唇,生怕一露齿,说出普天成不爱听的话来。于川庆走了过来,跟普天成说:“副省长的司机到了。” “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司机小左赤白着脸走过来。普天成见小伙子精精神神,一看就是很敬业的那种。他瞅着小左望半天,然后道:“你把车子留下,跟马局他们走。记住,出事的是你的车子,副省长在你车上,你受了重伤,副省长……没抢救过来。”普天成说着话,居然眼里就有泪掉出来。 于川庆暗暗惊异,这个人,太不一般了。 又给小左叮嘱一番,普天成转身跟秋燕妮说:“等一会儿你坐副省长的车回去,马局会把车牌留下,这辆车子归你了,回去之后重新办套手续,如果有困难,到时找我。” “我不能要。”秋燕妮说。 “你必须要。”普天成说完这句,就离开秋燕妮,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没有时间浪费在秋燕妮身上。秋燕妮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陌生感。 于川庆这阵顾不上秋燕妮,他怕小左把戏演砸,再三叮嘱,到医院后一定要把全身都武装起来,将来说不定还要接受领导的慰问。“你小子这次要是弄砸,就永远也别再指望开**的车。” 小左吓得双腿发颤,就像真的经历了一回车祸。 当天下午,普天成回到龟山,召开了事故通报会。会上,他用无比沉痛的声音说:“车祸发生后,市、县公安部门、医疗部门紧急出动,虽经全力抢救,可是仍未能挽回副省长的生命……”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副省长是得悉卧龙山也有人在暗中采矿,想实地查看,才……” 县委林书记接过话说:“据我们调查,卧龙山这边已有非法矿主在蠢蠢欲动,县委将痛下决心,对这些非法开采者予以最严厉的打击。” 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们脸上全都一个表情,悲痛。 人们对死者,还是能寄予最大的关怀与理解的。 ·2 国平副省长的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中央对此事也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但关注归关注,人死不能复生,人们的注意力永远都在活着的人身上。 悲痛还未彻底逝去,人们便又以空前的热情纷纷猜测起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来。相比周国平的遇难,他腾出的位子更有悬念,也更值得人们去关注。按眼下的说法,最大的热门人选有两个,一个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国平副省长出事期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据可靠消息,他的把握性极大;另一个,就是秘书长普天成。当然,中央直接派人也说不定,不过这个可能很小。据说瀚林书记在给中央汇报周国平因公殉难一事时,就明确表态,常务副省长的人选,最好是在海东省现有班子中产生。 处理完国平副省长的后事,普天成仍然继续着他按部就班式的生活。那个材料总算搞了出来,瀚林书记还没顾上看,普天成自己倒还满意,相信是能过了关的。结束那天,原定要一起庆祝一下的,但因为国平副省长的事,大家都不敢太开心,简简单单吃了顿饭,就散了伙。张华华那天格外深沉,脸上挂着表情,心里也藏着遗憾,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把她抽上,她没抓住,真是可惜。尽管她马上要当处长了,可处长离她的目标还有一大截距离。秦怀舟倒是开心得很,他总算是挤到普天成这艘船上了,从普天成的态度看,对他是满意的,这一点很让他激动。 工作依旧寂寞而单调,原来说好金嫚春节过后要到海州来,普天成把住处都给她找好了,但节后金嫚又说,不来了,她想在东北那边开家店。普天成起先不同意,觉得在那边投资有点冒险,再者,一开店,金嫚就不自由了,不能来看他,这让普天成很伤感。但金嫚这次主意像是很正,任凭普天成怎么说,她都固执己见。普天成问天彪,到底怎么回事?天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女人的事,他也说不准,反正人家环想来。朱天彪又说:“哥,不会是你让人家伤了心吧?”普天成想了想,道:“可能吧,我这样子,她怎么能不伤心。”金嫚没能来,乔若瑄又去了北京,上次宋瀚林父亲说的话,她当真了,最近单枪匹马活动去了,想以最快的速度调到北京去。普天成知道,乔若瑄是失重了,一天不在位子上,心就没着落。这点他能理解,其实他们哪一个人又能不失重呢?官当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单纯为了做官,而是一种活法。就跟商人一天不挣钱就心慌,屠夫一天不宰猪就手痒一个道理。世界上啥人都可以闲着,独独官不能闲着,官要是闲了,还能叫官么,断断不能! 没有了女人,普天成倒也能耐住,至少比没了权力好耐一点。他耐不住的,是海东的形势。 国平副省长一出事,等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藏着的,掖着的,潜在水下面的,全都跳了出来。外界传说最有竞争力的是他和化向明,他却觉得,除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其他常委都在努力着,只不过努力的方式以及表现出来的姿态不同罢了。有天开完会,何平走进他办公室,用很亲切的语言说:“差不多了吧,原来遥遥无期的事,忽然一下就近了,好事啊,老天要成全你。”普天成苦笑一声,前一天晚上,他还接到北京的电话,说何平的老领导正出面为何平活动呢,要普天成不要忽略了这个人,现在何平又在他面前上演这出关心秀。 “是好事,可好事不见得能落到我头上,我是受苦的命,认了。”他多少带点自嘲地说。 “哪能呢,秘书长是心里有底,嘴上才这么说。”何平依旧笑着,那笑搁在以前,是能让普天成感动几天的。但现在,他觉得这笑有些滑稽,不善于演戏的人,最好不要演,一演,就把破绽露了出来。 何平如此,其他人也如此。除化向明表现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其他人都温吞吞的,海东平静的格局再也没有了,谁的枪里都上了子弹,就等有人一声令下,然后齐齐地射出去。这种情况下,普天成除了低调,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认真分析过,瀚林书记肯定是向着他的,这点不用怀疑。路波省长那边,不一定,不过也不见得就会向着别人,他可能还会坚持自己的风格,不参与意见,以中立的方式对待这次暗战,鹿死谁手也不会伤及到他。这样,他在省里便明显具有优势。问题是,常务副省长不由省里说了算,顶多,也就是征求一下意见,至于上面的变数,那就太多太多了,你不但左右不了,怕是连消息都打听不到。所以,这盘棋不下到最后,是看不出胜负的。 但低调也很危险,如果考查时间短,低调一下还能应付,如果时间过于长,来个三五个月,那你是低调不过去的。太低调了,你的人气也会下降。普天成最近就发现,他办公室来的人明显少了,他也暗暗观察过化向明那边,是比他热闹。就连李源从下面来了,也是先到化向明那边去,然后再绕一大圈,到他这里小坐一会儿,找个借口便又溜了。 谁都在分析形势,每个人都在运筹帷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是这个理。 普天成怔怔地盯住那尊陶器,那尊对他的生命来说,有特别意义的陶器。 陶器不说话。陶器它永远不说话。 这一天,普天成忽然找到瀚林书记,说他想下去一趟,即将实施的“321”工程,还有很多内容要完善,特别是再就业安置这一块儿,不把下面的实际情况吃透,方案就不能细化。瀚林书记点头同意,道:“也好,最近大家都安不下心来,你带几个同志下去,搞番调研,侧重点放在两个方面,一是今年的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今年无论如何要打翻身仗;另一个就是再就业,中央提了好几年,我省落实的情况很不好,今年要拿出一些新举措,在这方面寻求新的突破。”普天成表态道:“我会按书记的指示认真调研,力争拿出一份过硬的调研报告来。” 说完调研的事,瀚林书记请他坐下,语气诚恳地说:“天成啊,国平副省长那档子事,我要谢谢你,没有你的当机立断,我跟中央,真不好交代。这事虽说过去了,但后遗症还在。最近我听说,个别人对这事有意见,认为我们包庇了国平同志,是在助长歪风。真不知道这些同志是怎么想的,他们就希望乱,越乱他们越高兴。”这话普天成也听说了,是超然副书记在国平副省长追悼会的前一天讲的,当时在场的有五六位部委领导,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也在。想必这话就是那位副部长告诉瀚林书记的,因为他也告诉过普天成。普天成笑笑,“请书记放心,海东乱不了,他们讲他们的,不理便是。” “我不这样认为。”瀚林书记突然说。 普天成怔住,他不明白瀚林书记说这番话的目的。 “他们为什么要讲,就是思想不统一嘛。高层的思想统一不起来,让下面怎么统一?中央三令五申强调,要抓好班子建设,要带好队伍,我看我们的班子建设就有问题,问题很大。”瀚林书记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他一激动,哮喘的毛病就犯了,普天成赶忙倒了杯开水,让他把药喝下去。瀚林书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他平静了一会儿,又道:“你琢磨一下,在班子建设上我们还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一定要有针对性。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跟老部长通电话了,老部长还特意问起你,我说天成现在干得很好,也希望老部长再能扶一把。老部长征求我的意见,说能不能让你到外省去,我说不能,天成走了,等于是把我宋瀚林一条胳膊砍了,这工作,我没法干。你猜怎么着?” 普天成的心跳在剧烈加速,宋瀚林这番话,太有价值了,他就担心老部长不站出来说话,老部长只要一站出来,替他说上几句话,这天平,就不一样了。这几分钟的工夫,他的内心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望住宋瀚林,惊动不定地说:“老首长怎么说?” “哈哈。”宋瀚林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痛快地笑出了声,“天成啊,你可要做好准备,老部长这一次,要为你挺身而出了。” “真的?!”普天成感觉在梦中一般,旋即,他就回过神,“谢谢书记,谢谢老首长。” 从瀚林书记那儿出来,普天成心花怒放,不,心潮澎湃,翻江倒海。也不,就是激动,真的很激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正好碰上化向明,化向明也是找瀚林书记汇报工作。普天成主动跟化向明打招呼:“书记好,最近气色不错嘛。”化向明怪怪地看住他,愣了半天,道:“我看秘书长气色更好。”普天成笑笑,“都好,都好。”说完,丢下发怔的化向明,往洗手间去了。今天他想多在楼道走一会儿,今天走在楼道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可是刚钻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解决问题,手机就叫响了。一看是于川庆,他没好气地说:“早不打晚不打,人家刚要上厕所,你倒打来了。”于川庆那边呵呵一笑,“领导还亲自上厕所啊?” “我不上你替我上啊。”普天成走出洗手间,跟于川庆说笑着,往自己办公室去。就有人伸出奇怪的目光,感觉今天的秘书长有点反常。普天成后来也感觉到,自己是有点反常了。 于川庆说:“下午别安排,省长要请你吃饭。” “什么?”普天成一惊,刚才蹿上身的那股疯劲瞬间没了,立马又恢复到正常状态。 “那篇文章出来了,省长很高兴,让我打电话约你,说晚上一起坐坐。” “好,好,好。晚上一定,一定。”普天成一边应声,一边镇定自己。今天怎么全是好事?进了办公室,看了下日历,好像也不是啥黄道吉日。 秋燕妮后来告诉普天成,就在他跟路波省长吃饭的那个晚上,她到过他家。 “到过我家?”普天成不大相信。 “还不是吗,你电话关机,我又不知道其他联系方式。”秋燕妮带着些许的怪罪,这怪罪听上去很甜。 普天成这才记起,那天为了专心致志陪好省长,一进酒店,他就把手机关了。 秋燕妮说,那天北京来了人,她是特意要介绍给普天成认识的,可惜第二天一早,人家就走了。普天成起先不以为然,等秋燕妮说出来人的身份时,就后悔不迭。路波省长为什么单要在那天请他吃饭,这样的机会求都求不来啊。后悔了一阵,他突然盯住秋燕妮,秋燕妮怎么会跟这级别的首长认识? “怀疑我说假话啊?”秋燕妮略带娇嗔地望住他,“我可告诉你,我是诚心诚意,如果你嫌碍手碍脚,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别,别,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被你吓着了。”普天成说。 “吓着?”秋燕妮扑哧一笑,露出那洁白的牙齿来,“你秘书长啥场面没见过,我能把你吓住?” “是你说的那人。”普天成忽然间变得老实了。 秋燕妮哦了一声,目光变得幽远,说的也是,普天成纵是省委秘书长,也还是有怕的人。 这是在广怀,**老板投资建设的新假日酒店,五星级。秋燕妮赶着来,就是为这事。她没告诉普天成自己跟首长是怎么认识的,但她说了一句:“有些关系,你觉得它特神秘,其实一点也不。反倒是那些本应该简单的关系,让人弄得云里雾里,复杂得让人看不清。”普天成频频点头,他没想到秋燕妮会主动找关系帮他,这让他感动,真的很感动。 秋燕妮又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这层,只是首长问起了我,我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首长听了,觉得这里面有些问题。他说他知道你,好像是在哪次会上,有人提起了你。” “不可能吧,首长怎么会知道我呢,我一个无名小辈。” “又谦虚了吧?”秋燕妮莹莹一笑,“首长说像你这样的干部,现在不是很多。” “不是很多,一大堆呢。”普天成自嘲地说了句。 “我可不那么想。”秋燕妮的声音变得暗了,有味了,目光,也迷蒙成一片。普天成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又镇定住,今晚可不敢开小差啊,今晚是谈大事呢。 秋燕妮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收起脸上那层朦胧,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急着告诉你,首长让你准备一样东西。”秋燕妮早已把平日的您改成了你。 “一样东西?”普天成有点惊了,难道首长也……他不敢想下去,情急地把目光搁秋燕妮脸上,想知道答案。 秋燕妮笑笑,道:“你别多想,首长让你围绕着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一篇工作体会,最好能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 原来是这样! 短瞬的兴奋之后,普天成又困惑了,首长说围绕目前海东的中心工作写,中心工作就是经济,但是海东经济近年来遇到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有政策层面上的,也有操作层面上的,更多的,却是人为。这些,能写?冠冕堂皇谈肯定不行,那种八股文章,不但帮不了他,很可能还会害他。但是谈得太深,会不会显得故弄玄虚?还有,首长让他把自己的想法也谈出来,想法有,很多,从省府到省委,普天成虽没直接分管过经济工作,但每次大的动作,他都少不了参与意见。加上以前在市、县工作的经验,他对海东经济的发展,吃得透,对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因素,也看得准。如何冲破这些阻碍,让海东经济挣脱那根捆绑着它的绳子,轻轻松松发展,他的确有不少想法。 只是这些想法谈出来,会不会伤害到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要知道,在省里,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是不能有想法的,即或有,也只能是小想法,大想法都给他们了。可这次拿小想法交给部长,显然不行,会坏事的,坏的还不是这一次,会坏掉他终身。 秋燕妮一眼就望出他心思,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怕,但这次不同往常,把你那些想法收起来,认真对待。” “好吗?”她又这样问了一声。 普天成苦笑一声,“你看得准,人在江湖,有些事真是……” “江湖是你们自己说的,我可从来不认为有什么江湖,自己是自己,跟任何人无关。别人的光永远是别人的,照不到你身上,别人的树下,也歇不了阴凉。”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普天成或许会理解,秋燕妮说出来,他就惊讶了。她居然不承认江湖,居然敢强调“自己”两个字。他怔怔地望住秋燕妮,“你真这么想?” 秋燕妮黯然垂下头,“我知道这想法荒唐,可我还是要说,人得认清自己。您跟别人不同,您应该有自己的作为,大作为,不像我,一双腿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了。秘书长,您就放手一搏吧。”她又把你换成了您。 普天成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秋燕妮这番话,像一副药引子,既让他心里亮堂,又让他心里暗黑。一时之间,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人。那些人和事中,都有他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丢失在那个无形的江湖中,但他想找回来。 普天成终于下定决心,要按首长的要求,把对海东经济的诸多思考还有重新建构模式写出来。这是一个大课题,里面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挑战和考验,普天成热血沸腾,感觉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中国的经济已走进了一条大峡谷,成就巨大,但潜伏的危机也巨大。普天成相信,首长交给他这个任务,是有目的的。这天他在一期刊物上看到首长的署名文章,谈的也是中国经济深层次发展的对策,很有建设性,对他颇有启发。他在另一本杂志上同时看到首长的另一篇署名文章,谈的却是如何学习或践行科学发展观。普天成眼睛一亮,科学发展观提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大规模的讨论或学习还未开始,普天成有种直觉,科学发展观,很有可能成为未来中国进一步解放思想坚定信心进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有力武器。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题目,这个题目既新颖又紧扣时代主题,算是一个大题目。 他拿出笔,欣然将它写在了纸上。 为了将这一关乎到自己命运的重磅之作顺利完成,普天成延长了调研组在广怀的时间。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前些日子还在有意回避他,这次下来,却是格外热情。普天成心想,要么,李源是听到了风声,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要么,就是念在过去的情面上,抹不开脸。普天成宁愿相信后者,第一种太可怕了,他自己想想都要脸红。代市长马效林自然不必多说,对他的照顾除了无微不至外,还多出一项来,那就是把每天的中央大报和市里订的《求是》等杂志拿来,能用得上的文章,都特意打了记号。这让普天成想起以前的日子,他在吉东做市长时,马效林是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时还没秘书长这个说法,办公室主任其实就兼着秘书长的职责,马效林在这方面,也还是有一点天赋,可惜,他现在的理论水平是大大打了折扣。普天成看过他的一份讲话稿,是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做的,除了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这样下去,怕是有点问题。但普天成不想提醒马效林,人不能总让别人提醒,宋瀚林这一生,很少提醒过他,但他把该做到的,都做到了。秋燕妮说得对,别人的树下,乘不得阴凉。 这天下午,吃过饭不久,王静育来了,还给他带来一位客人。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市委常委、副市长,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也算是实权派吧。看见卢小卉的一瞬,普天成有点心虚,这孩子是越长越出脱,越出脱越让人不敢正眼瞧。怎么说呢,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跟张华华相同的味道,那味道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致命的。 卢小卉倒是大方,好像早把之前的事忘干净了。她告诉普天成,她弟弟已上了班,工作表现很好,还得到单位领导表扬了呢。普天成笑着说:“就应该表现好,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嘛。”卢小卉点头嗯了一声,“普叔叔,有机会我把他带来吧,您好好教育教育他。” 普天成说:“他又没犯错误,我教育什么?” 卢小卉抿嘴一笑,“哪能让他犯错误,我是说,让他看看您是怎么工作的。我们山里的孩子,眼界实在是太窄了,我跟他说您常常工作到深夜,连个休息日也没有,他还不信呢。” 普天成自然知道卢小卉的心思,但不点破。这女子,不简单啊,如果她有机会步入仕途,未来简直不敢想象。好在,卢小卉是没这个机会的。普天成顺口问了句,她现在在做什么,卢小卉马上热情地回答:“沾王叔叔的光,我进了一家服装厂,当他们的模特呢。” “模特好,模特适合你,一定要好好干。” “谢谢普叔叔,我一定牢记您的话。” 普天成又问她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卢小卉脸一暗,流下泪来。她母亲在春节过后就去世了,癌细胞扩散,医院也无能为力。普天成长叹一口气,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他都要无端地伤感上一阵。他不禁想起“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悲悯的句子来。 说了一会儿话,卢小卉先走了。王静育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要不,出去活动一下?” “到哪儿活动去?”普天成明知故问地盯住王静育,王静育心里有鬼,不敢实话实说,只是吞吐着。普天成笑笑,“活动一下也好,这样吧,你也甭提什么洗脚啊洗澡啦,咱们出去走走,看看广怀的夜景。” “好,好,就算秘书长体察民情吧。” 普天成不满地说:“你哪来那么多怪话,看夜景就是看夜景,我体察什么民情。” 王静育红了脸,不敢多说了。普天成换了衣服,他已很久没认真看过哪个城市的夜景了。 一个月后,普天成接到中组部通知,要他到中央党校参加一期短训班。而这个时候,声势浩大的“321”工程已在海东正式启动。这次活动造的声势真是足,单是省委常委会,就开了四次,宋瀚林要彻底统一思想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消息也在高层间悄悄传播,化向明要到另一个省担任副书记了。这一天,两人再次在楼道相遇,化向明主动走上来,伸出手,“祝福你啊,天成,听说这次学习班,是精挑细选的。” “又不是产品。”普天成呵呵一笑,郑重地握住化向明的手,“也祝福你,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没有的事,别听他们乱说。”化向明谦虚了一句,两人一起朝楼下走去。 外面春光明媚,大地早已是一片春色。 普天成到中央党校报到的第二天,秋燕妮也到了北京,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反正她是跟着来了。她在电话里跟普天成这样说:“总部让我到北京融资,估计得一个多月。” 普天成听了,既有惊喜,又有担忧。他忽然想,自己跟秋燕妮,是不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 不该发生的,还是不要发生吧,他暗暗提醒自己。但似乎,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 钟情怕到相思路 盼长堤,草尽红心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