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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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情感] 《惊闺》作者:李九骏【完结】
文案:有女素宽
以牙还牙
人间没有救世主
她做自己的救世主
·
#现实向#
#治癒系#
第1章 霞公府·壹
序章
暮色凝重,手帕胡同朦胧模煳,像一副搁置在幽暗处的水墨画。
三条街外有座戏园子,《苏三起解》的胡琴声似有似无地隐隐传来,衬得这里愈发冷清。
一个苗条的女子拎着藤条箱出现在胡同口,梦游般望着幽深的胡同。阔别八年,乍归来近乡情怯,她定在那里许久才回神。
家在胡同中段,走近发现双扉紧闭,上面落着锁,正要原地等候一时,忽听胡同深处的人家门环一响,门扇「吱呀」一声开了。
她一惊,下意识地拉高白色围脖,脚步匆匆往胡同外遁去了——害怕遇见旧街坊。
沦陷前出去的人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照说是幸运的,但她舒展不起来——这八年太失败,感情糟糕、生计糟糕,无颜面对家人,更不愿跟街坊旧邻寒暄。
小贩的吆喝叫卖声和戏园子里的三弦儿胡琴声越来越响,抬头发现已至花市街。夜市刚刚开张,气腾腾、闹哄哄,人来人往,仿似剪影闪烁。
时乃三十四年岁尾,国府接收北平不过数月,一切尚待整顿。
街面上到处都还是 「日华亲善」、 「建设东亚新秩序」等日伪时期的旧标语。
这样的北平于白素宽来说是陌生的,她跟报童买了一份小报打发时间,决定半个钟头后再回手帕胡同,那时母亲或小妹总该在家了。
报上几个字眼让她一怔——「白宁氏」。
宁姓稀少,加上前面夫姓为「白」,难道是母亲?
连忙浏览这条标题为《霞公府兇案始末》的新闻——
「涉案方系米白二家,白女因蓄意谋杀米女入狱,白母宁氏不服判决,持刀私闯霞公府街米家宅邸,双方冲突,米林氏出于自卫,误杀白宁氏。」
白素宽心中颤抖:不会,不会是母亲。
脚比心思快,不等回神已朝手帕胡同返回去,迫不及待地要赶到家中看个究竟。
然而黑漆木门依旧上着锁,她焦急拍打,有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大小姐?」
她回头,一个小贩行头的白髮老者老眼昏花地辨认着她。
「二爷。」她究竟年轻目力好,瞬间认出。
丁二爷这才确信是她,趔趄一步上来,道:「大小姐,你可回来了,姑爷呢?」
「没有姑爷。我母亲呢?妹妹呢?」白素宽急切。
丁二爷老泪纵横,答非所问道:「没有姑爷。大爷和二爷也无消息。你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报得仇。」
报仇?
当头一棒,白素宽如遭雷击!
霞公府案前史·胡筱云
四个月前,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传到北平,全城沸腾,民众们走上街头奔走欢唿。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愁。胡筱云的父母关上窗户,在窗外喧闹声的掩护下火速指挥老妈子处置掉家中一切日货。
并对子女嘱咐:「在外面要跟人讲,沦陷期间,我们心繫大后方,一家人总是在晚上冒着被伪军发现的危险偷听重庆的广播。」
胡筱云闻言苦笑,说:「这种谎话,您当别人不会编吗?现在全北平的汉奸都在这么说。」
「可不是嘛!」她妹妹也道:「我同学沈木兰和付雅芝还说她们爹妈在沦陷区这八年救了不少中央潜伏人员呢,编的跟真的似的,她们家明明就是大汉……」
『大汉奸』仨字没说出口,因为晓得自家也是汉奸。
胡先生胡太太听孩子们这一说好灰心,目前全北平的汉奸都在想办法补救,他们算是落后了的。
不过没法子,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家是汉奸。
夫妻俩嘴硬道:「甭怕,咱一没在日伪供职,二没发国难财,只不过迫于环境跟山本太太学过一段茶道,若是这也被定成汉奸,那就是成心给咱扣帽子,得向党国申诉。」
说起来也侥倖,接下去北平地面儿上的汉奸们一家接着一家吃挂落儿,肃奸委员会却始终没清算到他们胡家来,这种情况说好也不好,就像一把悬在头顶迟迟不掉下来的剑,叫人惶惶不可终日。
比起父母的惶恐,胡筱芸更是忧心忡忡,因为她有个巨大的把柄落在了别人手上——
过去父母热衷于结交日本人,让他们姐弟几个认山本夫妇为义父义母。
全家一度以此为荣,她高小毕业时曾将义母赠予的手工发箍送给好友白莹莹。
后来,白莹莹父亲因拒绝担任伪职而坐牢,她们关系便疏远了。
谁知如今日本人落了势,当时平平无奇的发箍倒成了大大的污点。
女中现在一派假清高,人人都在竭力和日伪划清界限,像深夜偷听重庆广播这种谎话已是小可,有人甚至编出为抗战抛头颅洒热血的宏伟事迹。
胡筱芸倒也不贪大,她又不打算做女政治家,没必要编这么多子虚乌有的故事往脸上贴金。她老早就晓得女子学问高不如嫁得好,何况她幼时休过学,现如今已经一十八,比多数同窗都大两岁。所以计划中学一毕业就趁着大好年华嫁人。
择婿嫁人这一项,她父母也老早就已提上了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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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光復以来,大批民众由重庆返回,这些个『重庆客』颇受汉奸们追捧,其中的社会名流更是香饽饽。仿佛只要是从重庆回来的,就有可能跟中央说上话。
汉奸们幻想着通过结交这些人为自己拉靠山,避免在即将到来的锄奸运动中被清算。
胡筱云的父母手快,搭上了周姓银行家,经过媒妁之言,胡筱云和周家少爷订了亲。
然而不巧的是周家小姐即她未来的小姑子也插班入了清心女中。
这让胡筱云不安起来,万一那枚发箍的事情被同窗们尤其被小姑子获知可了不得!
发箍上有山本太太的手绣名字,很难抵赖。
胡筱云忆起之前她找白莹莹索要发箍的场景,彼时她和白莹莹的关系早不如前,当初白父入狱,胡筱云为自保疏远了对方。如今她开口索要发箍,对方竟说发箍丢了,怎么偏偏就这么巧!
胡筱云不忿,认定白莹莹是在记恨当年的疏远。
怕是要不怀好意地将发箍一事在同窗间散播出去!
自此她寝食难安,苦思冥想,如何才能让白莹莹与自己的圈子隔绝,最好让她离开学校呢?
霞公府案前史·王卉
王卉也是插班生。
日军投降后,重庆派接收专员北上,她的父亲王林携家眷同行。因其上司出任北平警察局局长一职,作为上司心腹,王林也荣任巡官。
那天是王卉第一次坐飞机,虽然一路晕吐,但翱翔天空的感觉犹如玉皇大帝俯视众生。
尤其飞机抵达西苑机场时,大批衣着光鲜的男人女人候在那里,不及他们走下舷梯,噼噼啪啪的掌声便热烈响了起来。
这些人受了日本人八年的奴化教育,远远地行着日式九十度深鞠躬,恭敬地说着他们是如何的翘首盼望,才终于盼到中央来人……
虽然这种礼遇主要是给那几位接收专员的,但与之同行,十六岁的王卉也感受到一种鸡犬升天的高贵,仿佛自己也是 『中央来人』。
欢迎人群貂裘华服,是物资匮乏的重庆所不敢想像的时髦。
从战时到现在,她和父母始终没能添置过新衣,两套粗布衣裳来回换着穿,而此时领口上还有大饼油条的味道——在重庆上飞机前,母亲未来得及弄早饭,买了大饼油条带上飞机……
可就算他们一副穷相,眼前这些人照样对他们卑躬屈节,不由得让她的胸脯挺了起来。
在北平落脚后,她插班到清心女中,同窗米艮莲是父亲上司的堂侄女。
父亲叮嘱她:「好生和米小姐相处,米家是咱的贵人。」
霞公府案前史·米艮莲
米艮莲跟白莹莹不铆,病根儿从刚上女中时就种下了。
当时学校挑选绘画优秀者为园艺会绘制艺术长廊,米艮莲和白莹莹入选。
二人各负责校内东西两边长廊的绘制。
清早完成,上午师生们和受邀家长入场。
白莹莹的版面被赞嘆声包围,而米艮莲的版面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那一幕叫旁人看来小事一桩,但对于当事人来说简直够受的!
而世上的事情偏偏就是冤家路窄。
之后的几年,她处处被白莹莹压一头。
她想做国文科代表,国文课代表却花落别家,不是旁人又是白莹莹。她呢,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了音乐课代表。
其实她钢琴弹得好、白莹莹作文写得好,老师也是按能分配,然女孩已是心中有了病根儿,就不许那人是白莹莹,只要是这个名字,就仿佛上天成心膈应她。
事实上白莹莹并没有那般优秀,但米艮莲眼里只有白莹莹,所以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而更痛苦的,是她笃定白莹莹也是如此看待她的、也在无时无刻地在和她较量,于是更加激进地投入到这场无声的战斗中。
霞公府案前史·暗娼罚据
一个月前的清晨,教室里学生到的还不多,米艮莲正在翻看小说书,王卉挎着书袋来了,一进门就凑过来道:「刘凤藻快退学了。」
「啊?你怎么知道?」
王卉低声说:「她家穷得揭不开锅了。」
「不至于吧。」
米艮莲不希望刘凤藻退学,刘父前阵子死了,家道中落的刘凤藻发奋读书,她是班上唯一能与白莹莹抗衡的人,月考时不时把白莹莹挤在第二名,每到那种时候白莹莹的脸色就特别难看,令米艮莲十分快心。
她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家从前开棉纱厂的,就算她父亲死了,积蓄也没这么快用尽。」
王卉说:「我就晓得你不相信。」随即神神秘秘地附过来耳语。
米艮莲听完吃惊:「她母亲做了暗门……」
王卉连忙掩住她的口,没让她把『暗门子』仨字说出来,随即看看周遭,才低声细说缘由。
原来,王卉昨天去警局给父亲送饭,恰长警带着一纸罚据找她父亲盖章,说:原先广福棉纱厂的少奶奶做了暗门子。
父亲网开一面,说:「算了,寡母不容易,把这张单子登记作废。」
长警不知道的是,广福棉纱厂的掌柜即刘凤藻父亲跟他们王家是同乡,他们从重庆来的头几日,刘家还兴旺,他们一家人还曾去登门拜访……
长警和父亲说话的过程中王卉一直在旁边没吭声。
但心里那个吃惊啊,心想原来甲等生刘凤藻这般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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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艮莲听完不以为然,说:「不就是穷吗,不见得就非得退学。」
她说此话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盘算——翌日从家带了一沓宣纸,找到刘凤藻。
谎称自己祖母下个月七十大寿,说是想手抄一本《莲华经》表心意。
身边人小楷写得好的当属刘凤藻,所以想拜託刘代为抄写。
同时递上三块现大洋作为酬金。
三块大洋足够普通人家三个月的嚼谷。这种阔绰的做派在一般人来讲不可思议,但对于金窝银窝长大的千金小姐小菜一碟。
只当是到东安市场狂买了一下午衣裳。
比起那种物质层面的欢喜,这可是在满足精神层面的快感,更值当!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乐观,刘凤藻虽未退学,但其母被抓的传闻在学校不胫而走,她经此打击精神萎靡,月考跌出了前三。
米艮莲扫兴至极,觉得刘凤藻狗肉上不了台秤,不争气!
堵上添堵的是过了几天学校举办『国父诞辰纪念日』演出,报栏又要彩绘。
在当年那次刺激后,她就再没有参与这种活动了,此时透过教室窗户望出去,几乎看到当年白莹莹得意洋洋的神情,心中刺痛,甚至梦里都在蒙受被冷落的屈辱。
好在峰迴路转,这种难受劲儿在翌日就被一个人平息了,这人是同窗胡筱芸。
胡筱云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很会来事,从不得罪人,说话细言慢语的,总是一副老姐姐的体己样儿,叫人觉得十分可靠。
「艮莲,我看你时常帮衬凤藻,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叫我说,这个时候远着她些反而好,设若她是遇着旁的难处,咱们帮忙叫做雪中送炭,可这回不好叫人说道的,任谁摊上这档子事儿都想藏着掖着不是?」
米艮莲无言以对,心道你们还当我真在搞慈善啊。
胡筱云当然没这么想,少女的道行浅,自以为喜怒哀乐藏得深,其实旁观者早已洞若观火,莫说虚长二岁的胡筱云,就连插班数月的新同学也看出米艮莲跟白莹莹的敌对。
胡筱云心中冷笑,面上假惺惺嘆气,说:「真可怜啊,之前是莹莹,现在又是凤藻……」
米艮莲一凌,问:「此话怎讲?白莹莹她怎么了……」
胡筱云一怔,转而再次佯作嘆息:「我知道你嘴牢性子善,但有些事不当再提,总之你留神,接下来避着些凤藻吧,家有丑事,尤其是那种事,她最希望旁人不知情,毕竟面子要紧。若是关心过度,回头怕是连姐妹都做不成,在这种事情上,我是过来人。」
米艮莲『上套』了,越听越疑影,忍不住套话道:「筱云姐,你跟白莹莹高小就是同窗吧?」
胡筱云苦笑,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我和莹莹曾是割头不换的好姐妹,后来疏远了,我还知道旁人怎么说我。」
「怎么说?」
「你也知道的啊,说我势利眼儿,见白伯父遭了难,就对好姐妹脸朝后了。」
「那……这是真的吗?」
胡筱云苦笑:「我是那种人吗?」
米艮莲急于落实心底的那个猜测,道:「是啊,横是胡沁,白莹莹她家难不成……」
胡筱云连忙制止她的下文,说:「家里没了顶樑柱,孤儿寡母总不能饿死啊,白伯母那也是没奈何啊,唉。」
米艮莲闻言大喜,知道自己猜准了,虚伪道:「年头不好,这也常有的事儿……」
胡筱云感慨地嘆了会子气,最后嘱咐道:「千万甭跟别人说哈。」
接下去,白莹莹母亲是暗门子的传言开始在班上流传。
但信服力远不似刘凤藻母亲那般强。
讨论者也甚少,有一种传着传着就要不了了之的态势。
甚至都没能传到当事人白莹莹的耳朵里。
这叫米艮莲大失所望。
这种事儿跟坊间太太先生搞外遇一样,当事人或者自家人总是最后知道。
可气人的是这桩事不光没影响到仇家的状态,似乎还适得其反——
有一天米艮莲和王卉在茅厕隔断,听到两个女生议论说:「有些下作了吧,无凭无据的,暗门子这种谣言都讲得出口,她跟白莹莹到底多大仇!」
这话显然是在说她,但没有主语,她无法冲进去理论。
呵,这倒成了我散布谣言了!
米艮莲气得发抖,要什么真凭实据?难不成也像刘凤藻她娘一样被巡警开出罚据你们才闭嘴?!
罚据……她忽然顿住了。
转而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转头问王卉:「你上次说得那个罚据什么样?」
(註:目前《芳芳无邪》的创作遇阻,先把这个放出来,大家先看着,不够完善,处于广泛徵集阅读意见和建议的阶段,希望能收到更多更广泛的提议,是个全本稿件,我会尽快排版好发上来,谢谢大家)
第2章 霞公府·贰
11 月 12 日,国父诞辰纪念日的演出在女中小礼堂进行。家长受邀同庆,活动结束后家长陆续离校,学生们留下来打扫礼堂。
有个扫地的女生看到椅子下有一张摺叠着的纸块,拿起来展开一瞧,里边掖着一枚印有『北平电车公司』字样的车票。
这不稀奇,令人吃惊的是那张纸,女孩子失声叫出一声「啊」。
周遭的学生过来询问怎么了。
距她最近的女孩拿过那张纸,见第一行写着『北平警察局违警处罚收据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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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往下浏览并读出声音:违警人宁儒澜,违警地址手帕胡同 96 号宅,违警事由无执照卖……
「卖淫」二字让女学生勐然噤口,烫了手般把那张纸扔掉。
众人譁然,有女生嘀咕:「手帕胡同,莹莹住在那儿啊……」
正在扫地的白莹莹见状,过来询问怎么了。
看到地上的纸捡起来查看,登时面红耳赤,脱口道:「这是假的,这是陷害。」
女学生们不知该附和还是该如何,场面尴尬至极。
白莹莹果断做了决定,朝正在台上指挥校役撤幕布的校长走过去。
请校长做主调查,以证清白。
五十岁的未婚女校长看完纸据瞠目结舌:「这,这是哪来的东西?」
几个女生把发现纸据的过程说了一下。
校长走到那排椅子前,无需回想,家长们刚刚离开不久,哪些家长坐在哪一排,记忆犹新。
白莹莹急哭了,没错,母亲确实在那一排观看演出,可是……
平日和她要好的水文英无措,因为她母亲恰恰跟白母并排坐着,若说陷害,那岂不首先疑到她头上?
与此同时,王同学周同学赵同学也紧张起来,因为她们的家长也在那一排……几乎是同一瞬间,这几位女生就心声一致了:怎么可能是陷害?警察局的罚据岂是好伪造的?
这种下意识的『自保』是人性永远无法克服的劣根。
礼堂一时间静得出奇。
白莹莹看着下意识远她一步的几位女生,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不仅被孤立,甚至要引众怒,唇瓣几乎要咬破了,好在校长解围:「到我办公室说吧。」
出来后,白莹莹坚定说这是陷害抹黑,纸据出现在她母亲座位下的时间应该是演出结束人们退场时,希望校长调查是否有目击证人。
校长犯难,这种事情往往只有当事人觉得冤,外人不会认可陷害一说。
一来家长们无冤无仇,二来学生们也天真无邪的年纪,就算有些嫌隙,也不至于想出如此阴毒的手段。
更何况这年头,为了生存走投无路的人太多了,见怪不怪。
想来做母亲的走了这种路不愿子女知道一直瞒着,不料竟以这种不堪的方式曝光了。
事实归事实,但校长不能对面前这个十六岁的学生表露意见相左的话语。
安慰的话也言不由衷,便是当年白父过世都比这种事体面,还能说一句节哀,眼下这……
校长斟词酌句地试图劝说白莹莹放弃调查,毕竟这种事情声张起来越抹越黑,当事人最终会更加难堪。
但白莹莹坚定不松口,校长无奈,推託说:「你先回家跟令堂商量商量呢?」
霞公府案前史·真假暗娼
北平街头每天都在粉刷新标语。
鲜红的『打倒卖国贼』、『清算汉奸』等大字把日伪的『东亚共荣』标语逐渐覆盖。
胡筱云没有参加国父诞辰庆祝活动,因为她最近没能去学校,她家被肃奸委员会盯上了。
连日来经歷了惊心动魄的调查审问,眼见得要吃挂落儿,没想到忽然峰迴路转,被无罪释放了。
原来,山本先生经过上下打点,弄了个日籍反战人士的标籤。
这样一来他们家也松绑了,险些被划为『逆产』的家业也保住了。
虚惊一场,而后喜上加喜,原本还持观望态度的夫家一见他们安全着陆,顿时放下心来示好。
正好未婚夫的太爷犯病想沖沖喜,于是两家火速拍板,打算一个月后就成亲。
两家合计完,正好到了国父诞辰日这天。胡筱云春风满面,之前的紧张焦虑一扫而空。
看看自鸣钟,已经是要散学的点儿,但她还是往学堂去了,打扮的脂光粉艷,她要去退学。
说来也巧,一进校就望见白莹莹,恍然才想起几天前自己还在防范,怕白莹莹会影响自己的婚事。
现在想来真是庸人自扰,不觉可笑又惭愧。
现在一切雨过天晴,自己即将嫁得如意郎,跟曾经的好友还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呢?
于是打算大大方方地上去和白莹莹寒暄。
走近才看到白莹莹怒髮冲冠,激动得压根儿看不到身边人,手里拿着一张单据急匆匆朝校外跑去了。
当她从同学口中知道了原委后,狠狠吃了一惊——白母竟然真的是暗门子!
想到自己那天和米艮莲随口瞎说,事实竟被自己瞎说给说中了。 心中纳罕:合着自己的嘴这是开过光啊!白母果真是暗门子,照这样说,还是得远着白莹莹,太不体面了!
霞公府案前史·哑忍?
无线电「刺啦刺啦」十分刺耳,广播员的声音被电流覆盖着。
金三把一只耳朵贴在收音机上试着调试。
他干了一辈子巡警,北洋的时候为军阀驱遣,中间为党国驱遣,日本人打进来后为皇军效力,不管世道怎么变他总是不挪窝,混口饭罢了。
然而这次气氛不一样,日本人投降后,虽然他们这一茬人暂时被留用,但他心里明白,那是因为重庆方面一时半会调不来这么多人维持秩序。管档案的老周说上边把大傢伙儿的档案提走了,袋子上标了大大的一个「伪」字,最终怎么处置他们这帮「伪警」,实在是个未知数。
听说满洲那边的伪警多数被定了汉奸罪,严重的还被枪决了。现在全队上下人心惶惶,一有空就听重庆的广播,盼着老蒋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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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流声渐渐弱了,门口进来一个姑娘。
「警长,我要报案。」
姑娘急不可耐地详述案由。
金三不等她说完就明白了,这就是个恶作剧,压根儿够不上立案。
要是以前,他早就没好气地打发对方走人了,但如今不同,不兴得罪任何人,得夹着尾巴做人,回头给他来个举报吃不消。
好在他们警油子对付这种『芝麻案』有法子。那就是十大应承九不管,接警、做笔录、登记材料,然后给报案人写一张回执单,让拿着回家等调查结果。过些日子报案人再来,告知她材料不足调查未果,要么撤案、要么继续提供有效材料。拖一时是一时,拖到最后不用他们再费口舌,报案人筋疲力尽自行就会放弃。
金三叼着菸捲做笔录,登记实物证据时「咦」了一声——
哪有把上下联罚据全都交给受罚人的?
莫说警察局,就是裁缝店打收据也要一式两份给自己留个底子的……
疑惑归疑惑,不过他没吭声,报案人的揍性都一样,你越跟丫说多越难缠。
无线电信号比前儿好多了,广播员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紧着打发报案人走。
白莹莹拿着回执单走出警房,刚才那个老巡警的样子显然是在敷衍,她欲哭无泪。
抬头望望天,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挡住了太阳,绝望感铺天盖地席捲来。
报案无用,这等事情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声张,此刻更加意识到陷害自己的人的歹毒,只能哑忍,只能积压在心里一辈子!
怎么办,怎么办?
她偏不认命!
她做不到哑忍!
时间还早,她又朝女中返回去了。
她要挨个儿询问同学们,也许有目击者。
霞公府案前史·神秘纸条
礼堂打扫完了,女学生们陆续回到教室。
白莹莹的座位空空落落,刚才她从校门跑出去时,很多人都看到了,大家都猜她是无颜在学校呆了。
以至于连书袋书本都不拾掇,就回家了。
看着那空荡荡的座位,王卉和米艮莲相视一笑。
落座时,一张素笺从王卉书袋掉出来,她疑惑地拿起端详,上书——
「警察局某『警棍』之女,趁其父职务之便,行蝇营狗苟之恶,公器私用诬人清誉,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恶女最终身败名裂,警棍最终丢官投监,好一个恶有恶报,天道有轮迴」
王卉如遭雷击,下意识将纸条团住。
仓惶环顾,同学们或三五成群在谈论白莹莹母亲,或整理书桌,各忙各的。然她如鸟惊弓,看谁都觉有异,拉起正在照小镜子的米艮莲便走。
米艮莲诧异,连问怎么了。
她也不说话,一直往门外走。
太过匆忙在门口跟人撞了满怀。
抬头才见是白莹莹,不知为何又返回,脸上苦大仇深,一副秋后算帐的神情。
王卉见状更加害怕,低下头急匆匆遁去。
白莹莹也顾不上这一撞,径直走进教室,嘈嘈切切的教室在她进来的瞬间立刻安静了。
众人都避着她的眼神,又在她转身后偷偷瞧过来。
她该向谁问话?目光投向好友水文英,水文英连忙佯装整理书本迴避她的视线……
她绝望了,呆呆地立了一时,然后走到自己的座位。
碰到自己的书本时,忽然一顿,看到一张纸条,上面的内容让她脸色顿变,抬头朝门口望去,刚才与她相撞的王卉米艮莲已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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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西墙的假山无人处,米艮莲正看着那张神秘纸条一脸发懵——「怎会这样?」
王卉哭丧脸说:「可能是你放罚据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不可能,我一没伸手二没弯腰,是趁着扫地的功夫从后三排用扫帚带过去的,除非椅子腿上长眼睛,否则谁都不可能看到!」
「可这纸条……这分明就是被人看到了呀。」
「那也不是在礼堂看到的,否则就应该怀疑在我头上,可这匿名信你瞅瞅,字里行间针对的只有你……」米艮莲分析道。
王卉:「这……」
难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王卉拼命回想——
昨天傍晚到警察局后,父亲一直未曾离开办公室,她找不着下手机会,只好等下班后父女二人下楼坐上车,她才佯装小说书落在了办公室,向父亲拿了钥匙上楼取一趟,她返回办公室不过三分钟就在空白纸据上盖好了章。
整个过程绝无被人窥到的可能性。
米艮莲说:「就算盖章环节没问题,那前边呢?空白票据怎么拿到手的?」
「那个更没问题。」王卉说,「负责票据管理的长警独自一屋,我趁着他离开的时机撕了一张,绝没有被发现的可能。」
说完又急切补充道:「再说,如果是警察局的人窥到,顶多只知道我偷了空白票据,那票据用途不止一项,有打架斗殴被罚的,有小偷小摸被罚的……但你看这个匿名信,偷窥者似乎对你我前后所为了如指掌。」
这么一说,米艮莲也着了怕。早上在空白票据上填写案由的可是她——
今早王卉到校后,演出已经快要开始了。
时间紧,她来不及多想,夺过王卉手上的空白票据,直接模仿礼堂正中那条横幅上的标语字体填写一气。
难道那个过程被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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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发虚了……
不过转而又忽然意识到什么,道:「那又怎样?抓贼抓脏捉姦见双,就算真有人看到了,除非她当时跳出来指证,否则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承认!」
王卉一愣,随即也恍然松口气。
作为警察的子女,她更知道证据的重要性,马后炮举报不仅做不得数,还会被反控为诽谤栽赃!
她看看手上的纸条,这个写纸条的神秘人到底什么意图?
既然窥到真相,那势必知道事情不是她一人所为,但为何字里行间只针对她?
而且这人行事未免想当然,纸条上写着什么身败名裂丢官坐牢,无凭无据的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不,王卉突然想起,这事不算无凭无据,白莹莹手上那张罚据是个烫手山芋啊!
真窝心,这一定是报应,为人果然不能亏心,简直后悔莫及。
米艮莲看出她的心思,打气说:「甭多想,压根儿不会有事,那张罚据不等出校门就给白莹莹撕个粉碎了,那是多腌臜丢人的东西,万一再出个意外给丢失了,她那暗娼母亲被曝光的范围又大一层,出了这种事,是个女的都会哑忍,否则越描越黑,甭看她刚才说什么诬陷调查,也就是当下面子过不去,转脸就消停了。」
王卉想想也是,谁摊上这事儿敢声张啊。
「不过,她母亲的事是真的吧?会不会是胡筱云瞎讲的。」她问。
米艮莲说:「怎么会!胡筱云和她是髮小,假不了!」
王卉松口气,说:「那就应该没事,罚据虽假,但卖身是真,料她们也没脸张扬,啊——」
她话尾这声惊唿把米艮莲吓一跳,顺她视线回头,顿时魂飞天外,只见白莹莹站在假山前。
当看到白莹莹弯腰捡起碗口大一块石头时,二人拔腿便跑。
白莹莹如勐虎下界般扑上来,拽住了米艮莲的辫子,石头朝米艮莲的脑袋砸上去,一下、两下……血花四溅。
一时间尖叫声起,惊起树上鸟雀,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来……
白莹莹争分夺秒死劲砸。
一边砸一边道:「你说得对,你说的对,那种事声张不得,只能哑忍,没有证据,你可以不承认,我们只能吃下这哑巴亏,我们无处伸冤,那就剩这一条路了,杀了你,杀了你!」
白莹莹已然失去理智,她杀红了眼,被赶来的校役和老师们七手八脚架走时,还在大喊:「杀了你杀了你!」
第3章 霞公府·叄
米艮莲性命无忧,但毁容了。
这个变故让她难以接受。躺在医院里,将与这事儿沾边的所有人都恨了个遍。王卉来医院看望,她拒之门外。
白莹莹固然可恨,但王卉也不可饶恕。白莹莹袭击她时,王卉是有机会出手拉架的。至少不会让她被那一下砸懵无处躲。
然而王卉竟置自己于不顾,扔下她便跑。
一个女孩子,还有什么比毁容更难以接受的事情。现在她这个样子,不止王卉,她谁都不想见,深知自己这辈子完了。
米先生和米太太见女儿这般真是心如刀绞。
激动之下,米太太要带人去杀了白家那对母女。
米先生出言喝止,说:「死太便宜她们了,老子要让她们生不如死!」
他们这半晌一直忙于女儿的抢救,对事情的来去脉还没来得及了解。
只知行兇者被警局抓去用了刑,想必稍后王林会亲自登门阐述详情。
但详情不详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儿毁了容而行兇者毫髮无伤。为人父母的他们只想加倍地报復回去。
霞公府案前史·神秘纸条
警察局里,王林正焦头烂额。
今天接警时得知是米艮莲出了事,他高度重视亲自出警。
不料审讯时犯人却把他这位警长牵扯了进去。说什么公器私用滥开罚据。
他当下盛怒,但一想此事还牵扯了自己女儿,生怕出岔子,于是先行回家盘问。
起先女儿还嘴硬。然以他这样的老江湖,一问便知女儿心中有鬼没说真话。不禁心凉了半截,扬手就要唿耳光。
太太连忙护住女儿,说:「你真是煳涂了,都这种时候了,姓白的便是有再大的苦衷也该杀该刮,你但凡给判得轻一些,都会得罪米家,所以现在咱还有什么必要较这个真!漫说阿卉做不出这等事,即便做了,不承认就得了,那真章假章的,谁能验出真伪?」
王林说:「你懂什么,北平警察局不同于重庆,现在用的还是日伪那一套,日本人有多苛刻你们不明白?」
原来,北平警局的票据不仅靠公章和字迹来甄别真伪,还有严格的编号顺序。每张罚单的上联都是要按顺序存档的。
至于偶有书写错误需要作废,也会把错误的票据存档登记,编号顺序始终不会打乱,一旦发现中间有漏页,就要严厉问责。
这是防止警务人员监守自盗贪污款项的重要手段。
而王卉和米艮莲勾兑时,她们不懂这票据的门道,一股脑把上下联全部丢出去了。
这简直是不打自招,没被人当场拆穿,完全是侥倖。
王卉闻言大骇。
想到那谶语般的神秘纸条,她不禁浑身一激灵——警长家属伙同嫌疑人伪造公文,还引发一场毁容惨剧,这似乎真的在朝着那张纸条所写的趋势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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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照这样下去,自己如纸条上所言身败名裂只是时间问题,不行!
她向父亲全盘托出,完了无措道:「爸,怎么办呢?」
木已成舟,王林嘆了口气。既然当时无人察觉异常,眼下就还未到绝路。至于那个写纸条的神秘人,装神弄鬼定是瞻头顾尾之辈,不足为惧。
眼下最棘手的是那张罚据,必须尽快解决掉。
他起身重回警队,打算对白莹莹进行二次搜身。
临走时他问女儿,白家家世如何?
王卉想了想说:「听胡筱云讲,她家俩个哥哥抗战前出洋,赶上战事一直没有回来过,至于她姐姐白素宽,好像在重庆,不过只是个穷教书的。」
王林闻言放了心,料白家无权无势无所依傍。
霞公府案
白莹莹在阴暗的监所里奄奄一息。
她骨子里刚烈,但究竟年仅十六岁,受不住一轮接一轮的严刑拷打。最终绝望地承认自己是蓄意谋杀。
至于那张罚据,她没有说实话。
因为被抓的第一时间她就知道出警的是王卉父亲,罚据一旦被他们拿去,自己就彻底没有一丁点证据了。
她谎称:「撕掉焚毁了,不是什么体面的东西,万一再被人看到,传扬得更远更广。」
王林将信将疑,亲自带队把她家和清心女中搜了个底朝天没发现罚据。又把白莹莹审讯一番,才信了此等供词。
从审讯室出来,长警说:「米先生来了有一刻钟了,在办公室等您。」
王林斥:「怎么不早来报。」
长警说:「米先生不让打扰您办公。」
王林匆匆往办公室去,安抚米家是个难题。女儿在案发现场丢下米艮莲自顾逃脱,米家不记恨是不可能的……
走进办公室前他顿住了脚。
回头对那个长警招手叫他过来,低声吩咐道:「益世报那个周什么记者来着,前儿没顾上应付他,你告诉他,我五分钟后有时间,他可以打电话过来。」
长警不明其意,说:「您不是要招待米先生吗?五分钟怕是……」
王林打断:「你让他打就是了。」
说罢走进办公室,抱拳请罪:「不知贤弟光驾,失礼失礼。」
米先生起身寒暄几句,随即落座归到正题上,询问兇手情况。
王林喟嘆道:「案子已经明朗,是蓄意杀人没错,性质非常之恶劣吶。这还在其次,兇犯有其他违警事项没有被查实。」
「嗷?还有其他兇案在身?」
「是啊,想必贤弟已经知道这次事件的起因,表面看是源于白母私开娼门,然经我们调查发现,兇犯白女也可能涉嫌卖娼,我们现在正在徵集线索,一旦查实,数罪併罚!」
米先生闻言略微快心,嘆息说:「日伪治下八年,世道不古,如此年纪,竟是放浪恶毒之辈,实在不是我辈所能理解。」
王林也感慨世风日下,并适时安抚米先生,对自己女儿临阵脱逃深感惭愧。
米先生心下并不满意这套处理,敷衍了王林几句。
虚情假意间电话响起。
王林接通喂了一声,随即说:「你们这些记者呀,实在是无孔不入,唔,这个鄙人是理解的,涉及到学界青少,大众自是希望有个说法,不过案子性质恶劣,在没有完全定性前,原则上是不能公开的,但考虑到对青年群体的警醒,我可以简单说几句,嫌犯白某系女中未结业学生,因其母亲暗娼隐私被曝光,疑心是同窗恶意抖漏,于是心生歹念,蓄意谋杀,好在未遂吶。」
米先生在一旁听着,满意了几分——
通过司法之口向报界证实兇犯之恶劣,比他们米家去传扬更具说服力。
这便是所谓的公信力。
毕竟还未结案,审理过程中漏此口风,大众的同情心瞬间倒向受害人,于兇犯相当不利。甚至可能影响判决。
由此来看,王林的诚意不言而喻。
电话毕,米先生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起身告辞。
此前他对妻女说要让兇犯生不如死,当时其实并没有具体法子,然而警局一行,茅塞顿开。王林不是说警局还在调查兇犯的其他犯罪事实吗,那么米先生决定帮帮他——
当夜,警局『捉花捐』,带回几位逛土窑子的光棍。其中一人供出手帕胡同白姓母女是暗门子,母亲白天接客,女儿晚上接客。
这便算是人证了。
接下去北平的大小报纸竞相登载这一丑闻。
白太太早在女儿被抓那日就已一病不起,如今这波舆论轰炸更是伤口上撒盐。
而法庭也没有给她丝毫喘息机会,女儿审判结果很快出炉,判了十五年监禁,押往京师女子监狱服刑。
如果冤情到这里结束尚且罢了,然而破鼓万人捶,白莹莹服刑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嫖客叩响了手帕胡同 96 号白家门扉。
丁二爷应门后,嫖客口中不干不净,瞪着牛眼吃惊地道:「嚯,这么老的东西也来嫖?你那话儿还能中用吗?咳咳,这暗门子也忒不讲究了!」
丁二爷闻言大怒,操起顶门槓便把对方打倒在地。
气头儿上来力拔山兮,揍的那人连连讨饶。
在丁二爷的逼问下,该嫖客说自己也是听王二麻子说这里有暗门子母女花才来照顾生意的。
丁二爷连日来一直在查访给报馆提供谣言的孙子,眼下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连忙追问王二麻子的下落,随即找了过去,竟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菸鬼,饶是丁二爷年迈,也把对方制得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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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爷逼问是谁指使他传扬那个虚谣,那王麻子招出来的人,竟然是霞公府街的米家。
丁二爷怒从中来,回家告诉太太,白太太更是五内沸腾。她当即要去米家讨个公道,临走时把大儿子当年钟爱的一把匕首暗暗揣在了怀里,米家人害女儿含冤入狱不算,如此败坏女儿和自己的名声,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这把老骨头就跟他们拼了。
丁二爷陪着一起来到霞公府大宅门。
米家夫妻坐在会客厅先是道貌岸然。等白太太自报家门后登时换了面孔,米太太大骂听差不长眼,竟放了暗门子进来脏自家的地砖。
白太太被她这一句挑起了火气,走近叫她嘴放干净些。
不料一直闷声抽雪茄的米先生起身便给了白太太一个嘴巴。
米氏夫妇等的就是这一天,子不教母之过,光白莹莹受惩治算什么,早想搞一个灯下黑叫白母受一番皮肉之苦。
但经他人之手究竟不解恨,这老货今天自投罗网,正中米氏夫妇下怀,他们哪肯错过这个机会。
米先生这一把掌力道之大,震得自己手心都发麻。
白太太更是招架不住,跌撞在梨花木柜子角上登时血流如注,怀里的匕首嗡咚掉落。
众人大惊,丁二爷发疯般地冲破管家的阻拦上前扶起太太,人却已经毙命。
米先生和米太太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恨透了白家,但杀人是要偿命的,尤其眼睁睁死在自己家里,更是摘不清。
丁二爷没被巨变沖昏脑袋,想米家与王林勾结黑白颠倒,万一王林接手此案,搞不好又治成一桩睁眼说瞎话的冤案。
趁米氏夫妇还在愣神,丁二爷疾步朝外奔走,试图赶在米家之前报警。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当他带着巡警返回米家时,那里已经有一拨巡警,为首的便是王林。
丁二爷知道完了,尤其看到太太的尸身上插着那枚匕首时,他失控了,扑上去要和王林拼命……
后来的结案报告为——
「白宁氏为女寻仇,携恶僕及兇器私闯米家宅邸,米太太出于自卫,夺了兇器误杀白宁氏。」
米家夫妇经此一役对王林前嫌尽释,当时事发突然,他夫妻二人已经失了分寸。而王林赶来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偷梁换柱,实在是神来之笔。
杀了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砸钱落个不被以命偿命,绝没料到事情可以如此轻轻揭过。
王林心细如髮,叫米太太顶下这罪,可比叫米先生这位一家之主染上官司好解决得多,社会影响也降低很多。
现场经王林重新布置后,饶是丁二爷带着另一个警队的人赶来,也没查出任何破绽。
更何况同行相惜,新来的警队也不好折王林的面子,象徵性勘查一番便下了自卫失手的结论。
至于丁二爷的证词,鑑于他是死者的表亲,又是长年在白家当差,作伪证的概率极高。
故而不予採纳。
第4章 有女素宽·壹
屋子昏暗,桌上的煤油灯幽幽然欲熄灭。
丁二爷说罢太太冤死的情景,忍不住掉下眼泪。
唯一听众白素宽一滴眼泪都没有,双目赤红地干睁着。
人悲痛到极点是留不出眼泪的,唯有那握得指关节发白的双手泄露着她的悲愤。
她的身体颤抖,开口说话时牙关在打架。
「我理一下,第一,造谣的源头是胡筱云;第二,米艮莲和王卉伪造罚据扩散了谣言;第三,王卉的父亲王林刑讯逼供,致使莹莹屈打成招。」
丁二爷点头,这些信息都是法庭上二小姐的陈述,也许她最后一刻都还奢想着有人能听她辩驳。
但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最终翻供失败,无人能还她清白。
罚据伪造事件发生在国父纪念日。白莹莹先是向校长求助、之后发现了课桌里的神秘纸条,上面写着「造谣者系米艮莲和王卉」。
白莹莹看罢冲动。立刻下楼寻找米和王并且在假山后听到真相。盛怒之下她出手攻击米和王,后警察赶来抓走她。
以上均发生在一天之内,之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审讯。几天几夜不许睡觉。始终不许家人探视。直至三个礼拜后上法庭,白太太和丁二爷才得以旁听,获知部分真相。
煤油灯的焰芯飘忽了一下,就要燃尽了,微弱的火光映在白素宽的脸上。
她紧咬牙关:「母亲之死,杀人者米慕葵、从犯林佩珍、帮凶王林!」
「不止,还有作伪证的俩地痞王二麻子和聂文弄。」
白素宽一字一字重复道:「胡筱云、米艮莲、王卉、王林、米慕葵、林佩珍、王二麻子、聂文弄!」
丁二爷垂泪道:「大小姐,我知道你要报仇的决心,可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杀得这许多恶人哪!」
「我能杀,必须杀!」
白素宽双眼赤红:「我要拿他们的名誉、尊严、脸面做祭品,让他们死不瞑目。」
「好,大小姐有这决心,老骨头我捨命也要陪着!强如被这口气生生憋死!」
丁二爷从太太下葬后就寻找机会报仇。
但霞公府街那座大宅子现如今只有几个听差守着,米氏夫妇和子女不知到哪里隐居了,全然不见踪影。
白素宽说:「引狼出洞是最后的事,先一步一步来。」
她当然恨不能将那一个个欺辱母亲妹妹的人食肉寝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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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但孤身势单,靠冲动办不得事,她需要冷静,谋定而后动。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案子最重要的物证——那张伪造的罚据。
关于该罚据,妹妹在法庭上供述的一定有所保留,所以白素宽第一步要做的是去探监。
外面天黑了,丁二爷说:「舟车劳顿也乏了,你明儿去探监的话,就早些歇了吧,我去把厢房的炕烧起来。」
「二爷且慢,我不能在家住。」
「嘛?」
白素宽神情闪烁道:「米家夫妇害怕报復隐居避世,如果知道我回来了,他们更会加紧防范。」
丁二爷闻言思索:「也是。」
白素宽看了看桌子上的褡裢和地上的货郎挑子,说:「我最近在东升旅馆住,您若找我,就在周边吆喝卖针头线脑,我听到马上出来。」
敌在明己在暗好行事,何况眼下敌人尚在暗处,自己更不能鲁莽现身。
丁二爷应下,不过有点疑惑道:「我怎么听着……像是大小姐早就在旅馆住着了?」
白素宽一怔,最终没做解释。
她这些年过得一塌煳涂,几乎一直被感情的漩涡裹挟着。
现下更是为了逃避那个花花公子而绞尽脑汁。
此番北归,原是打算跟家人二次告别,然后往济南去找个教书的差事。
但眼下遭此变故,她走不得了。
白素宽探监
宣武门外菜市口以南,京师监狱,俗称「王八楼」。
因狱中的五排监舍以中心岗楼为圆心散射开去,状似王八而得名。
白莹莹住进来有些日子了,今天第一次有人来探监。
狱警说来人姓沈,是她姐姐在重庆时的朋友,此人刚从后方回来,受她姐姐所託前来探望。
白莹莹浑身是伤,但双目亢奋,仿佛没有痛感的怪物。
由差婆带到囚犯接见室时,看到条桌后面坐着的是日思夜想的姐姐,她这才冒出眼泪。
「白小姐。」
她姐姐先行出声,生分地唤了这么一声,及时阻止了她决堤的泪水。
「……」莹莹不笨,马上忍住,道:「您好,我姐姐她好吗。」
直到差婆退出,才一把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夫是谁?有没有钱?是不是当大官的……」
姐妹相见,她竟然首先问的是这些,可见已经在疯癫的临界点。
从被造谣到屈打成招,她已经看清了,这个社会没有公道可言,普通人只有被踩踏的份,个人力量堪比蚂蚁。
她在铁窗之内夜夜幻想人间出现救世主,但那是不可能的。要想报仇,只能寄希望于哥哥姐姐。
不,哥哥姐姐也不管用,需是他们能够结交到政界大要。
再不济,有钱能使鬼推磨,结交到巨商富贾也行。
所以姐姐出现的第一刻,她便疯了一般脱口而出。
姐姐那么美,嫁的一定是非富即贵,必须是!
最好是蒋介石的儿子,再不成给宋子文当小老婆也行……姐你一定不能叫我失望啊。
她姐知道她已失了理智,沉声喝止,说:「王卉伪造的罚据在哪里?」
莹莹木木然呆住,眼睛一截一截看向姐姐的行头——旧到起球的粗呢子大衣,蓝色,但是已经旧到发白,白色也快变灰。哪像阔太太,姐像一只被风吹雨淋后的大草鸡。
莹莹知道自己做梦了。愣怔数秒,她终于清醒。
「罚据在内五分局的一个小警房,地址德胜门内大街刘海胡同。」
仇恨让人疯狂,她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姐也没有,很快冷静下来回忆——
「接警人五短身材,年纪五十上下,大蒜头鼻子非常突兀,不会认错。」
她当时之所以捨近求远没有到学校附近的警所,是为了避开王卉父亲的管辖区。
「有无回执单?」姐姐问。
莹莹摇头。她被严刑拷打前,为了保护证据,瞅机会把回执单吃掉了。
但上面的关键信息全部背了下来。
「单号 09076,落款时间民国三十四年 11 月 12 日,是国父诞辰纪念日当天。」
姐姐边听边飞快记牢。
进来时虽打点过狱警,但纸笔是不允许带的物品,她必须用脑子强行记忆。
接下去要重新盘点三个罪魁祸首的身世——
「第一个,胡筱云!」
莹莹说:「她是个小人,之所以造谣,原因可能是刚入女中时她送我的那只发箍,是山本太太送她的,没想到日本人投降后她忽然跟我索回,以为我会借那个发箍传扬她的汉奸歷史……」
她姐姐敏锐捕捉到什么,问:「那他们一家是不是汉奸!」
莹莹机械的大脑此时被她姐的镇定和条理拉回来了,道:「是!她父母不仅和日本人过从甚密,还是王克敏的门徒。」
争分夺秒,莹莹将能理到的理一遍,不仅胡筱云、还有米艮莲、王卉,甚至还想到那个给她偷偷递了神秘纸条的神秘人……
从监狱出来,雪下的很大。
白素宽回旅馆添了一件衣裳,随后往刘海胡同的警察内五分局去了。
在警房对面远远朝里望去,值警的人与妹妹的描述大相迳庭。
于是她在周边踟蹰了少顷,警房里开始换岗。
新来的人五短身材蒜头鼻子,是他没错了。
对方一坐下就开始拧无线电,有人进去问话他带答不理,是个应付差事的老油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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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白素宽要的就是这种工作态度,她不再犹豫,拉高围巾,踩着雪朝警房走进去。
「警长,我要报警。」
金三拧无线电,头也没抬地问是什么事。
白素宽说在灯市口被扒手扒了,不指望钱回来,但地契丢了使不得。
「地契呀。」金三抬起头。
接下去录口供、签字画押、开具接警回执单。
整个过程机械而敷衍,金三甚至没有再抬头看过她一眼,白素宽不动声色地观察,心中有了主意。
·
入夜后,她回到手帕胡同的家中。
将今天诓来的回执单给丁二爷看了看,说:「我打算参照这张回执单,伪造 11 月 12 日那张回执单。」
丁二爷听出她的用意:「然后用假单子去取回那份物证?」
「对。今天这个老巡警对待公务极其敷衍,根本不会对回执单进行甄别,我们的成功概率很大。」
不过公用文书上有着横平竖直的边框,靠手绘是不可行的,一眼就会被识破。
丁二爷问:「怎样伪造?难不成上石印局去印刷?」
白素宽摇头,自然不可能上石印局或印刷厂造伪,她要自己动手。
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印刷术』连小学生都听过。只要用些心思,使原始手段印制出的版面也能够以假乱真。
她叮嘱丁二爷把家里板凳拆卸,再把改锥和刻刀打磨尖利。
至于油墨和公文纸版,她去想办法。
嘱咐妥当出门时,她从衣橱带了几件母亲和妹妹的衣物,说自己从重庆走得急,没带够衣裳,凑合穿母亲的御寒。
但丁二爷看出点不寻常来,拿太太衣物御寒没毛病,但何必捎带二小姐的几件衣裳?
姐儿俩的长相南辕北辙,虽是一母生,但姐姐高瘦,妹妹娇小,衣裳压根儿不能共用……
丁二爷猜到什么了,嘴上也不好戳破,随她去了。
其实前天乍一回来,丁二爷就看出来了,大小姐如今落魄得很,脚上的皮鞋都掉漆了。
·
白素宽出门走进风雪夜,寒风唿啸而过,将她那旧呢子大衣的衣摆高高吹起。皮鞋印随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每一步都陷进雪地里,她一步也没有停留。
西单牌楼左近的当铺还未打烊,她希冀母亲和妹妹的衣裳能当出几个铜板来。
今晚如果再不交房租,就会被旅馆扫地出门。
·
第5章 有女素宽·贰
以牙还牙·先铺垫后出击
金三五十岁。
这个年龄不会被派着出外勤了,和同龄的两个老巡警轮流值班。
今天后半晌到警局换完班,刚拧开无线电,就有人进来了。
「警长,我来撤案。」
「回执带了吗?」
他一边调频一边接过回执单,喽了一眼日期,随即到档案筐里找对应的牛皮纸袋。
口供和证物全须全尾,双方对着回执单交接一遍,最后苦主签字、物证归还、口供回档,完事儿了。
从头到尾多喽一眼都没有,躺在值班室筐子里的案子哪有大案,都是些芝麻绿豆案。
打发完差事,他又去拧无线电。
苦主更是一秒不做停留地走了,因为走得太快导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这才引的金三抬了下头,苦主身量儿不高年岁不大、看背影仿佛顶多十二三岁一毛丫头……
哎?
不大对。
他欲叫住盘问一句,连忙起身追出去,开门的一瞬被外面的冷风夹带鹅毛大雪呛了一嗓子,一边掩口咳嗽一边招手喊。
然小姑娘早就融进风雪中,身影儿模模煳煳,黑豆粒儿那般小。
金三懒得喊破嗓,于是作罢。
返回案前翻了翻刚才的案卷,是女学生告人造谣案。
这事儿自己有点印象,再仔细回想回想,益发想起是哪个案子了,于是放下心来。
当时就觉着是学生们恶作剧,丫小姑娘年纪轻,竟不怕坏了名声敢来告状,胡闹不是!现在呢?自己悟过来了吧?
他阖上案卷丢开去,苦主签字那里写着的『白莹莹』仨字似乎有些个眼熟,但也没当回事。
他一天到晚净琢磨老蒋如何定性他们这帮伪警,哪有心思掺和市井花边儿。就连看报听广播也是直奔国事政事。
那些个社会新闻版面他一向是直接无视掉。
·
夜,手帕胡同,白宅。白素宽和丁二爷在煤油灯下研究那张物证。
物证破绽百出,居然上下联都没有拆,一起交给了受罚人。
如果验章验票能达到百分百精确,单凭这个漏洞就能扳倒王林。
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发达的技术。
如今的验票验章不受法庭採信,只用来鑑定那些制作特别粗糙的公章。
但凡下些功夫伪造出的印章,都很难鑑定真伪。
这张罚据唯一有价值的是上面的编号。
只要查验警察局的票据簿,一定可以看出有这么一张缺页。
但以王林的狡诈,恐怕早已针对这个漏洞做了补救。
如果王卉和米艮莲当时自作聪明地在「受罚人手印」那一栏按上指印就好了。
现在指纹侦查手段已经非常成熟,一定可以作为罪证。
白素宽说:「看来只能想法子让王卉或米艮莲的指纹出现在这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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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爷犯难:「这谈何容易吶。」
「办法都是想出来的。不过眼下我们需要防患于未然,仿造几张假的备用。」
丁二爷明白她的意图,不过转而又想到什么,问:「这罚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回来了?我总觉得不稳当吶,万一那个老巡警回头给悟过味儿来怎办?」
「无妨。」白素宽笃定道:「这是玩忽职守导致的失职行为,他和他的分管上司都要被问责,就算他事后发觉蹊跷,也会捂着不声张。」
她说着收起罚据,道:「我明天着手仿造,您可以盯梢王二麻子和聂文弄了。」
·
雪夜,凌晨四点半,霞公府街。
一户人家打开厚重的大门,包月车夫冒雪把洋车拉出来,挂上雨篷。
穿獭皮领皮大衣的太太和小姐互相埋怨着从大门口出来了。
她们上天津府走亲戚,要赶五点钟的火车,但睡惯懒觉的人哪起得了早,磨磨蹭蹭就这个点儿了。
怕是要误车,太太一上车就催促车夫快点跑。
雪下的很厚,长街通白一片。远处杈杈桠桠地秃立着几棵披雪挂冰的冬槐树。
洋车夫卖力奔跑,经过米家大宅门时忽然车轮一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四仰八叉。
太太小姐像倒饺子一般从篷布下摔了出来。
「啊……」
小姐前头没来得及反应也没喊叫,身子着地后才忽然尖叫了——她摔在一张人脸上。
原本这张脸上覆着雪,给她掉下来蹭掉了,露出一张双目圆睁的死人脸。
随即太太也尖叫起来:「死……死人啦!」
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路两边住户的灯光渐次亮起。
吱呀开门声和狗吠声骤起,现场很快聚满了人,雪毯一样的地面瞬间脚印杂沓。
有人一眼认出死者是大菸鬼聂文弄。
议论声顿时细细碎碎不绝于耳,说米家今年这是犯沖吶,刚摊上命案才不过半月,这就又有人死在了家门口……
之前宁白氏死在米家后,米家夫妇和少爷小姐就不在这边住了,大宅子里目前只有几个僕人。
此时下夜的听差一面繫着大褂的纽子、一面挤进人群,看见死人后大惊失色。麻熘儿回去打电话。先打给东家,再打给警察局。
巡警赶到后封住了现场。
但米家嫌晦气,派总管魏三过来通融打点,让巡警把尸体拉走了。
·
王林最近正春风得意,前天刚升职,成了分局的头儿,天天协助军方和肃奸委员会抓汉奸。
这一块油水很大,汉奸们为了保命花多少钱都不含煳。
抗战八年,王林在大后方穷得叮噹响,有这等发横财的机会怎能不动心。
所以格外激进,没日没夜地带队侦察。
今天便是因为连夜抓汉奸错过了米先生的电话。
得到消息时已经天亮,连忙打电话给警所过问案件情况,法医鑑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聂文弄的死亡时间是四天前。
王林诧异,把死了四天的尸体运到米家大门口,这若没有深层用意是不可能的。
王林只好放下手边事,赶去督办。
巡警在对案发周边住户进行走访时,有家包子铺的女工说,四点多起来发面时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经过。
而另一拨巡警在调查死者生前人际关系的过程中,发现有个密友王二麻子联繫不上,而此人与女工描述的模样恰好吻合。
聂文弄与王二麻子?
王林听到这两个名字更加警觉,这是举报白莹莹母女开私窑子的那两人,这么巧?
而正在这时,米家的总管魏三来了。
来意很清楚——希望这个案子能按下去不发酵。
原来,王二麻子前几天给魏三打电话讹过钱。
当时藉口是聂文弄嫌分赃不均,得找钱打发掉聂文弄。
当初替米家收拾白家母女的正是魏三,王二麻子也是他找的,钱早就过了手,没想到这人事后竟敢来敲诈。
他岂是忌惮这些个地痞流氓的,因此不等王麻子说完便臭骂一顿挂机了。
王林原本怀疑此案有蹊跷,听了魏三这番话,他放了心。
想必是流氓分赃不均引发的纠纷,不足为患。
魏三说:「当时我也没当回事儿,寻思丫是犯菸瘾猴急,但今儿个这事一出,我琢磨着恐怕姓聂的和丫还真有些搅缠,但不论怎说吧,弄一具尸体到家门口,是敲诈不成记恨上了,成心来噁心人。
魏三之所以急煎煎赶来,是担心拔出萝蔔带出泥。
王林瞭然,嘱咐他加紧寻觅王二麻子,避免在外面喧嚷早前的『那件事』。
至于眼下的案子,他打电话让巡警早结早了。
·
聂文弄之死如此轻轻揭过,正是白素宽要的效果。
此案只是她做的铺垫,是为了更好地唿应后期的行动,此时绝不能引起敌人警觉。
尚未打草惊蛇,表面上看,依然风平浪静。
·
第6章 有女素宽·叄
以牙还牙·先铺垫后出击
王二麻子在挣扎,试图揉断身上的绳子。
但白费一番力气,绳子纹丝儿不动。
他想破口大骂,然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头。
于是和前几天一样,他再次泄气了。
王二麻子家是开洋车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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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前,他父母半夜突发痢疾,下夜的朱贵帮着他将老两口送去诊所急救。
到诊所将父母安置后,看着病床上睡着的二老,王麻子心思活络了。有菸瘾的人见缝就钻,平时父母把钱把得紧,他少有能偷到的机会,今天见父母这样,着实心痒难耐。
于是趁着朱贵不注意便熘了。
不料深更半夜的刚回家打开门,后脑勺就被敲了。
醒来后发现在自家堂屋,身上五花大绑,绑他的是白家的老僕丁二以及一个面生的女子。
王二麻子当即明白——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父母今儿那莫名其妙的『拉肚子』搞不好也是这两人弄得鬼!
死老头子丁二用菜刀抵着他脖颈,逼他打电话敲诈米家的总管魏三,以聂文弄嫌分赃不均向魏三讹钱。
敲诈完,那女的又给他灌药,他再次沉睡过去。再醒来就在这黑洞洞潮渗渗的地方,而旁边有个人在呻吟。
听音儿是聂文弄,想必也是被用同样的方式弄来的。
前几天聂文弄不见了,到今儿也没再回来,恐怕凶多吉少。
他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但能感觉到不大,周身阴恻恻凉嗖嗖的,如果没猜错,这是谁家的窖窨子。
·
夜,九点钟,手帕胡同笼罩在纷纷扬扬的雪雾之中,卖吃食的梆子声似有似无地传来。
白素宽的身影出现在胡同里。
丁二爷还没回来,自家大门落着锁,她拿出备用钥匙迅速打开。
刚进院子,一个黑影子勐地从脚底下窜过来,她吓了一跳定住,原来是只猫,两粒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夜色中与她对视一瞬,转身跳上西厢房的屋顶跑掉了。
她稳了稳心神,随即朝院子角落的地窨走去。
北平人有冬季储存大白菜的习惯,住大杂院的人家用棉被盖着白菜存放在背阴角落,而住四合院的则会挖一口窖窨存放。
她检查一遍,窖窨上的水缸没有移位,苫布也严实,于是放心地往屋里去了。
摸黑点上灯,打量屋内可还有什么能拿去噹噹的傢伙什儿,一架五斗橱,一堂碎了镜子的梳妆檯,墙角放着两口箱子,箱子里破罐、破坛、破水瓶子,就连桌上煤油灯碟子里的油,也已经快用干了。
还好,条桌上还有个座钟。
她抱起打算走。
又犹豫着停下脚步。
该等丁二爷回来知会一声,免得以为失窃叫二爷着急。
放下座钟打算生火,但煤球不多了,怕是丁二爷明早做饭要用,于是省着不生炉子了。一边搓手一边在冷窖一样的屋子里踱步。
少顷外面传来开门声。
丁二爷踩着雪嘎吱嘎吱回来了,见屋里有亮儿,知是她来了,连忙进屋。
搁下扁担问:「情况怎样?」
她说:「案子不了了之,想必是王林按下去了。」
「这敢情好。」
丁二爷欣慰,忽见座钟挪了位置,警惕道:「有人来过!」
白素宽赧颜,说旅馆房间里没有钟錶,她暂且搬到那边用一用。
丁二爷哑然,晓得大小姐这是当完衣裳又要当钟錶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
唉,丁二爷心中嘆气,穷成这么个样儿,还怎报仇吶,唉!
确实,白素宽这两天也深感窘迫,报仇是需要成本的,就算不买枪不买炮,但人总得吃饭啊。
顾了报仇就顾不了谋差事,只能坐吃山空。
更何况她和她家目前一穷二白,连『山』都没有,何谈坐吃山空?
抱起座钟欲走,忽然想到什么,问:「胡家那边怎样?您这几日扫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甭提了,那龟孙子一家在挂喜帐,听说礼拜五嫁女,姑爷是东城周家,阔得很呢。」
白素宽闻言冷笑,胡筱云是自家惨剧的始作俑者,母亲惨死,妹妹坐牢,而她却喜气洋洋嫁人。
老天岂能如此不公。
「礼拜五……」她思忖着,「只有三天时间了。」
回忆那天探监时妹妹说的话——
「胡筱云上过《朝日画报》,以山本筱云子的笔名写过一篇庆祝日军侵占长沙衡阳的文章,文章页面配有她的照片。这是汉奸铁证,不过现在十有八九销毁了,她是典型的墙头草、变色龙,今年八月之后,一定把家里所有和日本人相关的东西销毁了。」
白素宽推敲着这些话,心中若有所思。
以牙还牙·先铺垫后出击
茶室与外厅用日式格子趟门相隔,半截的布帘子上绘着一个风情万种的艺伎正往头上插髮簪。
一身和服的山本太太以长柄小茶匙舀出适量粉末倒入碗中。
特意将有图案的一方对准白素宽,然后注入沸水,用竹筛拌匀。
而后优雅地从和服衣襟抽出一块方巾,衬着茶碗底部递了过来。
白素宽称谢,小口浅啜,然后轻轻放下。
对面跪坐着的山本先生于是也放下茶碗,双手扶膝道:「王桑与正泰君相识多年吗?」
白素宽说:「没有,我今年九月份才由重庆回来,与胡先生结缘尚浅,承蒙胡先生错爱,凡事都愿意派我操办。」
她措辞谨慎。万一山本与胡筱云父亲过去交情密切,那胡父身边有哪些亲信或许山本也知晓。
所以她尽量在时间线上不夸大,只是状似随口地一句『重庆归来』,让山本夫妇态度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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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重庆这个名号,在如今北平的汉奸心目中那是堪称高山仰止。
由重庆回来的人仿佛都是为抗战做出过贡献的,无形中高人一等。
甚至透着一定的政治正确度。
「胡先生本来打算亲自登门的,但您也知道,眼下北平的锄奸密探无孔不入,他与您亲近多有不便,所以派我前来。」
她登门时自我介绍是胡正泰的新秘书,此来是想找回胡家小姐曾经发表过文章的一份日本画报。
她解释说重庆方面目前在严查新民会成员,胡先生也是身不由己,任何隐患都需要加以防范。
山本疑心全消,表示理解。
母国投降后,他给胡正泰打过几次电话,接听的僕妇都推说不在家。
他早已看出胡是个墙头草,今日派人来寻找旧证,丝毫不意外。
窗外屋檐上挂着一只玻璃彩绘的江户风铃,在冬日长风中叮咚作响。
婢女抱着一沓旧画刊碎步走过来,用日语说书橱挨个找了一遍,去年的《朝日画报》就是这些。
白素宽颔首称谢,她知道此行不会空手而归,目前汉奸们固然在大肆销毁手上的日出品,但日籍人士无此必要。
她忽略前半年的画刊,衡阳沦陷是去年八月份,直接翻看八月份之后的。
翻到第二本,她如愿看到了那篇题为《庆祝皇军攻克长沙衡阳》的文章。
文章署名山本筱云子,文首是胡筱云的二寸彩印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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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有女素宽·肆
告辞山本夫妇,白素宽就近到一家照相馆。
把那篇文章拍照,请照相师傅洗印一张揣进坤包。
随即拦了黄包车往位于皮裤胡同的胡筱云家去了。
胡家临近喜期,大红灯笼高高挂。
连门口的石狮子上也拴上了精光四射的红喜绸。
白素宽上前叩门,听差说小姐带着几位伴娘上六国饭店吃咖啡去了。
·
半个钟头后,正在六国饭店和两个伴娘聊天的胡筱云忽然感觉芒刺在背。
下意识转头向身后看去,后面是一桌白俄夫妇,再向左右看,与一个女子对上了视线。
对方神情淡定,刚从门口进来,就那么直直地与她对视着。
要不是西崽上去招唿,那双眼睛几乎要把她身上看出俩窟窿来。
胡筱云莫名其妙,分明从来没见过这女的,为何像是专沖自己而来的。
旁边表妹见她脸色忽然不好,问怎么了。
她含煳说没什么,但心里乱翻翻的。
另一个表妹还在延续她们刚才的话题,问:「云表姐你去探监时不瘆得慌吗?男监和女监是混在一起的吗?」
刚才她们仨赞嘆胡筱云好命嫁得如意郎君后,甲表妹说:「同人不同命,记的以前你跟白二小姐特别要好,可如今看看你,再看看她,最近报纸上还在说她和她母亲的事呢!」
胡筱云听到白莹莹,优越感更甚,谎话张口即来:「莹莹判的太重了,我前些日子去探监,瘦脱相了都,一见着我就扑上来抱住我,好一通大哭。」
表妹们吃惊:「探监?那种地方,你不瘆得慌吗?」
胡筱云轻轻搅着咖啡嘆气,伪善道:「唉,姐妹一场,瘆也得去啊。」
就是在她虚构「探监场景」的那一瞬忽然感觉不对的,芒刺在背,回头便看到那女子进门。
而现在仍旧疑疑惑惑,那女子在西崽的引领下落座了,与自己这桌斜对面。
胡筱云纳闷,自己与这人素不相识,会不会自己多心了?
再看那女子,着装寒素,一副落魄知识分子形象,或许是看自己貂裘华服一时艷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吧,再或者,是仇富?
这样一想也便在心里撂下了这个路人。
她今天为了在表姊妹面前炫耀,恨不能把全部嫁妆披挂在身上,粗大的金镯子金项鍊就罢了,还穿着长及脚踝的昂贵裘皮,一副贵妇风范,然脸蛋还是学生模样,倒显得不伦不类。
但她不自知,沉醉于一路招来的回头率心里极俏。
「云表姐,云表姐……」
胡筱云回神,重新跟表妹们聊天。
继续虚构道:「男女混监倒不至于,但狱警那个黑吶,我给莹莹带的果子点心,起初全给他们没收了,说是怕夹带利器,横是胡说,结果我塞了两块大洋钱打点过去,立刻喜笑颜开,这才把果子点心带进去。」
她自作老成,无语摇头:「这些个给日本人做过看家狗的伪警,还当是那些年呢,由着他们狐假虎威,我听说委员长这次来北平,下了严令要清算汉奸,接下来这些人没的好果子吃!」
她曾经以结交日本人为荣,而现在张口闭口都要把日本人踩上一脚,以此标榜自己清白立场,即使是在亲戚面前也不例外。
一声鄙夷的嗤笑声突兀地传来,胡筱云和表妹同时住口,齐齐看过去。
是那个女子,嗤笑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胡筱云,忽然道:「你过来一下。」
胡筱云一愣,看看左右,然后指着自己问:「是在说我吗?」
「对,是你。」
对方如此,叫人相当着恼。
但她身上浓郁的知识分子气息又抵消着她的无礼,文弱单薄,像学校里那种不苟言笑的穷教书的。怎么看都不像是粗俗无礼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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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甲皱了皱眉:『什么玩意,你谁呀?』
此话正是胡筱云想说的。
但转念一想自己马上就要做少奶奶,可不能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失仪。
于是按捺心情,保持优雅道:「敢问尊驾高名贵姓?」
对方一瞬不瞬看着她,转而冷笑:「叫你胡筱云好呢,还是山本筱云子好呢?」
胡筱云脸色骤变。
而对方则不紧不慢地从坤包拿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桌面上。
胡筱云看清照片后,瞬时扑过去。
抓起来撕个粉碎。
「你什么人?」她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了,面前这个女的就是来踢场子的。
白素宽面若平湖,看着她道:「撕了有什么用,底片在家里,重新洗印千百张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撕得过来吗?」
「你想干嘛?」
胡筱云眼目赤红,恨不得掐死对方。
但又非常惧怕对方。
因为到现在她才发现,面前这个女子单薄的表象下透着一股铜墙铁壁般的力量感。
对方看着她,越沉默越压迫,她终于煎熬不住败下阵来,低声道:「你开个价,只要不过分,我会满足你。」
从撕碎照片到现在不过半分钟,她已经飞快判断了一种可能性——这个女子是拆白党,如此美貌,十有八九是曾经跟日本人亲近的汉奸。
否则不可能拿到那种画册。眼下有很多汉奸急着跑路到处薅钱,自己怕是倒霉给遇上了。
白素宽审视她数秒,将错就错道:「十万现大洋。」
胡筱云闻言松口气,果然是讹钱来的,这就好办。
先应下来,留下充分的时间和父母商议并做筹划。
自家的汉奸内幕有多重自家心里清楚,一旦捅出去可不止这张照片这么简单,父亲身上的丑闻更大、更重!
所以面前这个女的不能留,必须灭口。
甚至需要调查她有无同伙,斩草除根。
「好说,那我怎么联繫你。」她爽快道。
对方不言,就那么看着她,目光仿佛穿透骨头穿过肌肤穿入人心。
忽然「啪」地一声给了她一巴掌。
全场譁然,胡筱云惊鸡似的蹦起身。
「耍滑头是吧!」白素宽又给她一巴掌。
不及招架,随即再一巴掌:「偷男人有理是吧!」
胡筱云被这一下又一下的巴掌唬住了,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求饶不是,反击也不是,照片是她致命的把柄。
看看周遭狐疑的人们,她恓惶道:「有话好说,我们……我们外面聊好哇?」
此话正中白素宽下怀,冷笑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
胡筱云咬着牙颤抖地跟上。
俩表妹不知所措地追过来,她连忙阻止,让她们赶快联繫家人来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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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旗银行后巷人际稀少。
只有胡同口一丬裁缝店的招子在风中孤零零地飘拂。
「别动手,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那女子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冷冷说出这么一句。
转过身时,胡筱云正举着玻璃漆皮的坤包要照她脑袋砸下来。
她冷笑,居高临下道:「十分钟后我如果没有按时到家,底片就会送到照相馆批量洗印,之后照片会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大报馆……不过你这点罪证不算什么,令尊的罪证才更具价值!是什么东西,你应该清楚吧?」
胡筱云一截一截收回手,彻底怂了。
白素宽命令:「把金银首饰一件件摘下来,放进包里!」
胡筱云颤抖。
「莫啰嗦,摘!」
胡筱云只好照办。
「裘皮大衣脱下来!」
白素宽一面命令一面将自己那件起着毛球的粗呢大衣脱下丢给胡筱云。
裘皮大衣穿到自己身上后,浑身那个暖啊!!离乡八年,在战火中奔波,时时防着大轰炸,但川地温暖,没有受过寒冷。归来这些日子,被北平的冬天冻惨了。
身上受用了,随即命令胡筱云把皮鞋也脱下。
胡筱云已经放弃抵抗,木偶一般忍辱把皮鞋脱下。
白素宽把自己的旧皮鞋踢给她,将她那锃光瓦亮的玻璃漆皮鞋穿在自己脚上。
最后随意地把胡筱云那塞满金银首饰的高级皮包往腋下一夹,扬长而去。
临走时擦着胡筱云身子经过,目不斜视地丢下一句:「再会。」
胡筱云后天结婚,比起立刻置之于死地,她觉得让胡筱云活在焦虑恐惧中更解恨。
她大步走着,知道即使身穿裘皮,也仍然是一副文弱单薄的模样,与刚才那豪横的一幕是多么的违和。
但谁经歷过家人蒙冤的悽惨,谁又如她一般遇人不淑,把八年的青春浪费在了一个花花公子身上……
一桩又一桩的遭遇,蚀骨焚心,文人的厚道早就被磨没了。
豪横,面对那些坏人,她还得更豪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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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博:九骏窗外有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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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女素宽·伍
德胜门内大街刘海胡同,内五分局第七分驻所,广播声和电流声交织。
老巡警金三不嫌刺耳,耳朵几乎贴在广播匣子上了。
最近风声越来越紧,天津府又判了好几个伪警,广播里说正副两个局长全被撸了,家产被划为逆产,家眷老小蹲号子的蹲号子,逃跑的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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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屏息听着,心里恓惶不已,旁边整理案卷的孙大也侧着耳朵凝神听,兔死狐悲,只要他们头上的『伪』字一天不定性,他们也就一天不能安生。
这时一个长警从里间走出来,喊:「老金,所长叫你呢,赶紧的。」
「嘛呀?」
金三没动身,想着把这一条新闻听完再过去。
所长是他的大侄子,血气方刚的穷小子,因为血气方刚,砸了日本宪兵队的车,被关了一个月大牢。而因为这一个月的大牢,回头就从普通警士被国民政府升任为分驻所所长。
走运吶,谁叫这小子会挑时候,七月砸的车,八月日军投降了。从监狱里放出来立刻变成了抗日大英雄,这丫热闹的,国民政府需要树立模范警察,他头一个赶上了。天天分局表彰完总局表彰,警局表彰完政府又来一轮嘉奖。
这不,忙得顾不上办公,晚上八点才回来办积压的营生,审的是攒了一个多月的执警单子。
金三听完「判决伪警」的新闻,又捎带听了下一条关于「查处文化汉奸」的新闻后才起身。
那边他侄子金睐急了,扬着声音说:「听广播听广播,上头要是想清算,听多少广播也躲不过!」
金睐无需出去瞧,准知道三叔在忙着听广播,北平人现在的通病——听广播、看报纸!
尤其他们这帮子伪警,那是逮着广播就拧拧拧!
他划上火柴点了一根烟,没好气地嘀咕道:「这一天天的,个个儿都抱着个广播匣子不松手……」
「来了来了。」
金三嚷着进门,心想你小子走了运,当然不用担心摘『伪警』的帽子了,可你三叔我怕呀。
进门没好气道:「嘛呀?」
金睐挥挥手让长警出去。
门关上后才道:「三叔,怎回事儿啊,你!」
「咋啦?」
金三莫名其妙。
大侄子的左臂吊着纱布,打从牢里放出来那天起就吊着了,一直吊到今儿,看样子只要英雄的字号不散,他这辈子都不打算解下来了。
据说坐牢时被打了,不仅这点外伤,还被严刑逼供甚至上电椅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也就外人信,共过事的巡警包括他三叔在内谁也不信。
不就是一根筋管不住性情冒犯了日本人吗,愣葱一头,怎可能会被对待军统特务一样上刑,抓了戴笠毛人凤也不过如此。
哼,夸张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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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睐把一张回执单和警务记录推过来。
「瞧瞧,签字人:白莹莹!」「日期: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号!」
手指在那上边重重敲:「你给我说说,这人十一月就蹲号儿了,怎她就能在十二月出现在咱警所。」
金三一愣:「你咋知道她十一月蹲号儿了?」
金睐无语了:「合着三叔你不知道这个人?」
金三煳涂:「不知道,咋啦?」
「她前阵子天天上报纸上广播,你不知道她?」
金三一脸茫然。
金睐恨其不争,他也晓得三叔虽然天天抱着话匣子,但除了锄奸的广播别的一概不听。
「三叔,你这是重大渎职啊,你给她拿走了什么?物证!」
他指着警务记录上的『物证』二字,气不打一处来。
金三彻底蒙了,惊唿:「敢情是有人冒充字号吶?」
他侄子懒得开悟他了,收起那些单子锁进抽屉里。
嘱咐说:「捂着!千万捂着!」
重重敲桌子强调:「千万不能跟旁人说!不然渎职事小,米家会把咱当同伙!」
金三怯了,声音不由得压的极低,问:「米家?最上面那位『米』?」
他指的是警察局大局长米伯翁。
他侄子正要说话,电话铃响了,接起来是分局打来的,催金睐上某某地开表彰会,金睐于是顾不上三叔了,叫他回去自己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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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北平,天地白茫茫,远处正阳门箭楼隐约耸立,近处手帕胡同空荡荡的。白宅昏暗的窖窨里,有股子阴湿的泥土气。
丁二爷提着油灯,给王二麻子嘴里灌了些水。
这个地痞现在还不能死,按照大小姐的计划,他将是扳倒敌人的关键利器。
所以丁二爷隔一天下来地窖一趟,给他塞一只窝头。
地窖里空气稠浓,昏暗之中,油灯的火苗忽大忽小,仿似鬼影憧憧,王二麻子哭丧脸哀求放了他。
丁二爷不理会,收起水碗,爬上窖口将之苫好遮严。
回到北屋后,大门响了,丁二爷晓得大小姐今晚可能会来,有意没上门闩。
白素宽进门了。
身穿裘皮大衣,足踩高跟玻璃鞋,并且给丁二爷弄了一条棉裤。
丁二爷见这行头,道:「看来今儿找着姓胡的了,事情还顺利吧。」
「暂时还不好说。」白素宽道,「我今天只是刺激一下胡家,之后能否按咱们的计划走,还得观察他们接下来的反应,您从明天起密切跟踪他们。」
丁二爷应下。
接下来二人分头行动,丁二爷负责盯梢和看守地窖,白素宽则要尝试让王卉的指纹出现在那张物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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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天晴,清心女中正在上课。
校舍前的砖雕花栏旁,白素宽正在与女中的学监朱女士娓娓交谈。
学校场合不宜装扮华贵,她来前在东交民巷的白俄服装店变卖了貂皮,此时身上是新买的呢子风衣,风衣下摆露出寸数长的宝蓝色旗袍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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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监朱女士的手上拿着刚刚看过的简歷。
北平光復以来,学界同社会各界一样都在甄审肃清。曾参加过日伪活动的教职人员遭到教育部撤职解聘。加上目前各个学校取消日伪教材,恢復沦陷前的国文课程,一时间北平出现教师荒,报纸上的教职招聘启事比比皆是。
白素宽可以说赶了个好时候。
朱女士礼貌地说三天左右即可给到答覆。
但告辞出来后,大门口的校役说:「甭真等三天了,耽误时候。」
见白素宽不解,于是好心提醒,说校长很少招收处在婚育年龄的女老师。
「上别的学校问问吧,没戏!」
白素宽瞭然,不过她不能退缩,她得想法子,在之路上她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所以脑要快心要明,务要做到「逢山及时开路、遇水迅速搭桥」!
她回头望向女中那沉浸在暮色中的西欧古典主义风格的教学小楼,眼眸深邃、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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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女素宽·陆
白素宽用了三天时间调查清心女中以及北平学界,终于想到了一个突破方法——
铺着白霜的清晨,位于宝钞胡同的『冯宅』响起门铃声。
到访者是白素宽,自称姓方,祖籍四川。
此次抵平,一是为了寻亲,二是为了圆同仁冯静澜的一桩心愿。
她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旧旗袍呈上。
「静澜在重庆大轰炸中不幸遇难,临终前请我有机会替她回北平看看父母,这是她穿过的旗袍,或许可给二老做为一个念想。」
冯父冯母颤抖着双手接过旗袍,眼含热泪地将脸贴在上面。
五年前得知女儿死讯,他们早已心如死灰,没想到今日还有人记得自己女儿,更为他们带来慰藉。
感怀之余,二老对女儿在重庆经歷过的每一点每一滴都不忍错过。
白素宽娓娓而谈。
那件旧旗袍是假冒,但重庆旧事却是冯静澜的真实经歷。
比起不明不白地天人永隔,她的讲述,总算是让两位老人心底的遗憾有所减轻。
他们对『方小姐』感激不尽,定要她留下来吃中饭。
席间问及北平寻亲是怎么回事,白素宽说自己父亲于抗战前来北平做生意,沦陷后再无音讯。
她此来抱着长期寻亲的决心,哪怕十年八年也要找下去。
冯家二老一听是骨肉分离的事,更加设身处地,心中怜爱,留她在自家借住。
白素宽婉拒,说有一位北归的同仁已经提供了住所。
「前天搬进去的,打算先找份差事安顿下来,既是打长期战,只能一边谋生一边寻亲。」
说到找工作,冯老先生想出份力,问她有无兴趣在学界做事。
冯先生做了八年寓公,日本人一投降,立刻被国府委任为教育局代局长。
为她在学界谋个差事不在话下。
白素宽处心积虑登门,当然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她不露痕迹地说自己图近,昨天刚在住家旁边的清心女中递了简歷,眼下正在等消息。
冯先生听罢,当即拿起电话给清心女中去了电话。
·
接下去的事情很顺利,再去清心女中,校长亲自接待了她。
学校目前十五个班,她想精准到王卉班级,事先找好了理由——说自己主修化学,辅修心理学。
清华大学心理学系始建于 1926 年,是国内大学最早建立的心理学系之一。
含金量之高让校长闻言面露喜色,说:「巧极,目前有个特殊班,我正想聘一位心理学方面的人才。」
原来,白家母女的事情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后,女中也遭受了极大冲击。
有些家长认为此事拉低学校档次的同时也有损其他学生的利益,作为女子中学,很多学生是抱着镀金来的,有女中这一纸文凭好给婚姻加分的,然而同校出现暗娼丑闻,就担心被人诟病近朱近墨。
校长道:「现在转学的很多,且有几位家长要求学校登报对白莹莹进行除名公示,以彰显学校之清风正气,可如此岂不落井下石,有失师者仁慈,委实为难。」
白素宽垂下眼眸。
校长交给她一份学生家长联名请愿信,要求她逐一做好家长的思想工作。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正好推给她这个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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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火红,照在教学小楼顶部的三角形山墙花装饰上。
学监一边带白素宽熟悉学校环境一边聊。
「这个班横是中了邪,事情一件接一件,还有一位女学生,本来上个月退学回家筹备婚礼去了,定的就是今儿个大婚,姑娘平时人缘格外好,婚宴把大半个学校的人都请了,包括我们几位教职也去了,结果您猜怎着,退婚了,就在今儿个!」
白素宽心中一顿,意识到自己对胡家的试探初见成效。
自己那天在六国饭店洗劫胡筱云只是牛刀小试,胡家竟然就退婚了。
如此草木皆兵,显见的是身后有性质很重的汉奸罪。
如果自己料的不错,接下来胡家该筹划跑路了。
·
这天夜晚她到手帕胡同见丁二爷。
自从那天从胡筱芸处得了财物后,她手头宽松了些,让丁二爷拾掇了一个正经的货郎箱子,每天挑着扁担走街窜巷地吆喝售卖针头线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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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能最大范围打听情况,又不会引起怀疑,她叮嘱丁二爷继续以此乔装观察。
在丁二爷走街串巷的同时,白素宽也在密切观察王卉。
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桩插曲,叫她几乎心碎,给她刺激很大,阴差阳错地改变了后面的报仇方式。
事情源于联名请愿家长——白素宽按校长要求做工作,一出面就遭到了围攻,家长们和校长纠缠几次,心中早有积怨,见又派了新人游说,言辞更加恶劣,直接啐道:「甭谈什么理解万岁,那母女俩都是卖的,上樑不正下樑歪,我们不跟婊子搅合!」
白素宽死死忍耐。
而更无法卒听的还在后面,另一位家长说:「听说还有花柳病呢,啐,脏死了!」
白素宽咬紧牙关试图劝说,益发惹恼了家长,话语更加恶毒——『卖的』、『烂货』、『赃窑子』……此一句彼一句,字字诛心。
白素宽无力主持局面了,只恨这办公室为何如此之小,每句话都能收入耳中,叫她痛不欲生。
本已经隐忍至极,真正杀人于无形的还在后头——碍于家长们的态度坚如磐石,最终校长妥协了,授意她起草公示内容,决定对莹莹予以除名。
她强忍酸楚,安抚眼前的家长,承诺学校会立刻登报除名。这些家长看学校退步,气焰更甚,一定要白素宽立刻马上就写出一份声明。
隐忍,隐忍,切勿因一时意气毁了全局谋划!
白素宽这样告诫自己,颤抖拿起笔,写下将白莹莹除名的声明。
家长们嫌不够坚决,要求以最决断的话术凸显釐清的态度。
白素宽双手颤抖,将这些人的面目一一记在脑中,这群乌合之众,出了事人人自保,而一旦兇手认定,她们争先恐后来踩上一脚,白家何其无辜,要被这些愚昧恶毒之人再次践踏!
家破人亡不够,还要让她如此诛心!
她再次拿起笔,笔锋如刀,每一笔都恨不得刻进纸里:白氏母女道德败坏、寡廉鲜耻、如蚁附膻、如蝇逐臭......
口中铁锈味蔓延,竟是生生咬破。
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莹莹,今日的判词是我亲手写下,但来日,我定叫兇手亲自来抹平这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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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有女素宽·柒
米家隐居的别院分前后院,前是三进四合院,后是二层小楼,米艮莲的房间就在这幢小楼,比起前院传统木结构的中式房舍,这幢带着欧式风格的建筑显得相当醒目。它的二楼有一个露台,站在露台上,能看到后胡同的一切——挑担吆喝的小贩、孩子们踢毽子摔陀螺,还可以看到天空和云彩、以及唿哨而过的鸽群……
但天天只看这些景象,米艮莲烦都烦死了!
她想出门、想去学校,父亲不让,因为早年有位大师给父亲占卜,说他四十五岁流年不利,会有两次血光之灾,而白宁氏之死相当于已经应了一半卦象,所以父亲深信不疑。
为了避免第二次血光之灾,他们一家人隐居别院轻易不许出门,连弟弟妹妹读书都改成了家塾。
隐居半月二十天还行,持续这样不见天日,米艮莲哪能受得了,天天摔东西撒气。
米先生米太太每每听到只能无奈摇头,女儿最初受伤的那阵子,面孔血污一片,他们夫妇认为一定毁容了,但经过治疗逐渐恢復,皮肤上虽有疤痕,却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可怕,只要脂粉多涂一些,照样明艷可人。
但也正因如此,米先生才更害怕白家来报復。
「人心不平衡吶,咱们全须全尾,他们却死了一个关了一个,哪能甘心放过。」
他警告太太一定要看牢少爷小姐们,今年万万不可出门。看到清心女中登在报纸上的除名公告他大为快心,叫来总管魏三,让尽快联繫其他报馆转载,搞他个沸沸扬扬。
米太太见状不解,说:「前头还说怕人心不平衡,这怎还要鞭尸起来?」
白家母女的下场已经足够惨烈,名声也足够难听,米太太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还要再败坏她们。
她说:「这叫他们家剩下的那三个子女晓得了,岂不越发的要与咱们拼命!」
她先生冷哼一声,说:「妇人之见!」
米太太一愣,着实费解。
米先生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力量之强大,足以混淆是非和真伪。凡事只要说的人多了,就能使人们把谣言当事实。我这么做,才能彻底劝退白家那几个子女寻仇!」
他阴阴道:「你想想,如果连他们回来也辨不清真假,也怀疑母亲和妹妹干了那种事呢?」
米太太恍然大悟,说:「没错,他们离家八九年,老娘和妹妹过不了日子出去卖,多么顺理成章。」
米先生冷笑:「他们还有脸翻案吗?翻案岂不又得把老母亲和妹子的丑闻摊到桌面上?」
米太太拍案叫绝:「也是哈,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可还要在社会上行走,哪能总顶着这种名声,怕是捂都捂不及呢。」
米先生深深吸一口雪茄,说:「所以我们需要下功夫造势,把事情凿成实锤!」
米太太豁然开朗,说:「那这样咱也就不消怕了,也不必躲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打道回府呗?」
讲真米太太也是『闭关』闭的要发霉了,沦陷那些年就枯燥许多,那时候正阳楼关了,唱戏的好角儿也都往后方去了,有钱也听不着好戏。如今角儿们都回来了,自家却躲在这一方宅院不得出门,发霉了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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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她先生摇头了,感慨万千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轻尘方丈此言越想越有机关,本命之年,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这时魏三恰进来了,夫妻二人遂收住话头。
米先生给魏三交待一遍,要他好生打点报馆,力争趁着白莹莹此次被女中除名的契机再把白氏母女行娼旧事拿出来翻炒一遍。
嘱咐完后,魏三正要退出,米先生想起王麻子那岔子事,问:「王麻子还没音讯吗?」
魏三说:「四九城都快翻遍了,横是没找着,说起来还有件蹊跷事儿。」
米先生警觉:「说!」
魏三道:「聂文弄的尸体出现在咱霞公府宅门口那天,巡警那天走访时不是找到一个目击者吗,就包子铺那个,可您猜怎着,我带人再去包子铺扫听,店家说那女人辞工了,拢共做了才一礼拜就辞了,不大对劲!」
「你怀疑那桩案子背后有别的说道?」
魏三说:「那件事情发生在半夜三四点,照说很少有人那个点儿外出的,就算包子铺需要早起和面剁馅,但也忒早了,店家说以前他们都是快五点才张罗的,四点钟就起来发面,也是因着新手勤快,可怎就恁巧呢,仿佛专门为了告诉巡警王麻子是兇手!」
米先生蹙眉,说:「这事儿你跟王林说了吗?」
「还没说,一来我怕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店家说那女人关外口音,咱跟关外人没什么交道,更没结过梁子;二来王局长今非昔比了,大忙人啊,忙着锄奸,多打扰人家半天功夫,就不知道耽误几十万大洋的进项……」
米先生喝止,让他休要胡沁,打发他继续寻找王二麻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三走后,米先生对太太说:「你还说躲不躲都无妨,看看这种人咱能靠得住吗?」
说实话,白宁氏死在他们家太突然,当时现场可以伪造,但目击者除不掉,不仅除不掉,还必须笼络,所以才升任魏三为总管。
但魏三这个揍性,做总管哪能服众,首先他那张漏风的嘴就是个大问题。
米太太沉默了,也不提打道回府的话了,好好躲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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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巡警金三自打前天大侄子点化了一通后,就开始打听霞公府始末,并且看报纸时也不再只关心时事政事,连社会版面也瞅个仔细。
这日看到白家母女的事又被舆论拿出来指摘,勾起了他的不安,懊恼自己那日怎就恁地不当心,竟把物证被诓去了!给日本人当过差的伪警,如今夹着尾巴做人还不成,非得再来这么一茬子『渎职』的糟心事,哼!
他这两天扫听过,白莹莹坐牢白宁氏身亡后,白家只有一名七十岁老僕,可那天来诓去物证的小丫头是谁?
···
夜,一灯如豆,白素宽在灯下抄报纸。
机关单位和社会团体机构都有订报的习惯,清心女中也不例外。
白素宽入职那天起就开始从报栏里翻找涉及王林的报纸。
王林来北平也才三四个月,所以这个工作量并不大。
从九月到现在,不论新报旧报,但凡有涉及王林的新闻,她就抄下来。
这是目前了解王林动态的主要手段。
今晚抄报多少有些分心,因为她给王卉抛出了第一个「雷」——
光陆电影院位于崇文门内大街,今日放映赵丹主演的新电影。
大概是顺应眼下国府的锄奸反腐运动,剧情讲的是黄金舞弊案。
王卉和水文英、顾伯娟热衷爱情片,对于这类剧情提不起兴趣来。
电影结束三人起身打算离场,水文英忽然看见有个纸摺子从顾伯娟的身上掉下来,脱口道:「伯娟,你掉东西了。」
椅子腿旁有一张摺叠着的纸,顾伯娟捡起来打开一看,顿时脸成猪肝色。
「怎么了?」
王卉和水文英同时瞧过去,只见似曾相识,竟是一张暗娼罚据。
同当初出现在学校礼堂的那张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受罚人是顾伯娟母亲。
顾伯娟羞愤难当,自知这是污衊造谣。
而王卉则惊惧不安,上次父亲已经说过,罚据不可能上下联同时交给受罚人,这张无疑是伪造罚据。
但她不能出口戳破,因为水文英和顾伯娟见过白莹莹那一张,如果告知这张虚假的原因,那她们立刻会联想到当初那张也是假的,从而质疑白莹莹案件有冤。
白莹莹那件事的阴影一直没有从心中过去,现在再出现此等异象,她不警觉是不可能的。
她连忙环顾左右以及后排,多数人已经离开座位,从通道排队向前移动。
她无法分辩先前谁坐在她们周边。
印象中后排之前坐着的是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
这么小的年龄,可能性不大,那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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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女素宽·捌
这晚三人各回各家后,均向家人说了此事。
顾伯娟母亲是联名要求学校开除白莹莹的家长之一,当初左一句婊子有一句娼妇骂的狰狞,到头来自己忽然摊上这种丑闻,简直打脸。
但正如当初白莹莹无处求告一样,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也同样百口莫辩。
害怕被僕妇瞧见不体面,顾太太不等丈夫回来商量,就一把火将罚据烧掉了。
而水文英的父母则感嘆这世道是怎么了,顾伯娟的妈妈竟然也走了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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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间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王卉的父亲王林自从升职后忙得不着家,而她母亲最近银钱哗哗过手,凡事都瞧不在眼里,听完事情经过全然不当回事儿,柳眉一竖说:「怕什么,八成儿是哪个学生受白莹莹案启发,对有过节的同学进行报復。」
王卉愁眉不展,说似乎没那么简单……
她母亲挥挥手不当回事儿,钱权壮人胆,尤其一下子发了横财的人更是容易狂,心道不简单也不怕,人命案子都能不了了之,这些个小奸小坏能成什么气候。
王卉还在纠结,但客厅已经烟雾缭绕,麻将稀里哗啦响,母亲和太太们的晚间牌局已经开始了,她只好怀着不安的心兀自害怕,一夜没能睡踏实。
受害者顾伯娟更是一夜睡不着,恨不能把造谣者生吞活剥。
不过她更担心的是水文英和王卉传播此事。
尤其王卉,记得之前甲等生刘凤藻母亲的事就是她传开的。
越想越疑影,翌日起床后,早饭都顾不得吃就去学校了。
把水文英拉到教室的角落,说昨天那个罚据是有人抹黑陷害,叫水文英千万别往外面讲。
水文英拍着胸脯说不会的,说:「我跟父母都没提。」
顾伯娟知道她是睁眼说瞎话,但也无可奈何。
又找到王卉叮嘱,王卉也是拍着胸脯同样的答覆。
顾伯娟心乱如麻,叮嘱完后心里更不踏实了。
忽然怀疑造谣者会不会不是别人,就是王卉呢?
因为白莹莹一案隐约就有喊冤的传闻被压下去了,貌似就提到了王卉。
而王卉她爸是巡警,获取警察局空白罚据近水楼台……
思绪纷乱,不觉一节课过去了。
课间手工老师喊她到手工室完成缝纫作品。
再返回教室时是第三节课的课间,许多人围在水文英身边。
水文英则趴在桌子上哭泣。
「文英,怎么了?」顾伯娟挤上前。
水文英这半晌一直在手心里攥着一张罚据,面对别人的安慰无动于衷,她太知道此时别人幸灾乐祸的心理了,一听顾伯娟唤她,才仿佛找到同类。
起身拉着顾伯娟朝外走去。
昨天和今早伯娟反覆说她妈妈的罚据是抹黑陷害她不信,现在自己也被造谣才信了。
世界上到底没有真的感同身受,非得自己受了,才明白这其中的滋味。
两人从门口出去了,教室里议论声立刻大了起来。
在后排的角落里,有个女学生孤零零地离群索居地坐着,虽然低着头状似温课,但耳朵其实在凝神细听,她是甲等生刘凤藻。
当初她母亲被捉了花捐的事情被王卉传到学校后,她在学校便抬不起头来,每天独来独往,眼下也没有资格参与到同窗们的议论中。
但是今天水文英母亲也被捉了花捐,这让她既同情又微微快心。仿佛有了同类,如此今后学校里的人就不会只盯着她一个人议论了。
然而快心的同时她又忽然意识到某种诡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越想越狐疑,渐渐的,她的表情不安了起来,似乎意识到什么可怕的关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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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厕所,顾伯娟学着她妈妈昨天那个利索劲儿,三两下帮水文英把那腌臜东西撕碎、扔进下水道沖走了。
「握手心里干嘛?给人看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水文英无望地哭泣道:「她们已经看到了。」
「那是咱班看到了,别班又没看着,得防着别班啊。」
水文英擦了一把眼泪说:「伯娟,为什么偏偏是咱俩?是谁要这样害咱们。」
顾伯娟思索,忽然问:「课间王卉在教室吗?」
「在!」水文英说完一顿,「你?怀疑王卉?」
顾伯娟不置可否,但黑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水文英不敢不信,因为有个明确的造谣人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昨天电影院的罚据只有三人知道,今天她的罚据却是全班都看见了,相比起来,她比顾伯娟想抓到真兇的心情迫切得多。
但眼下流言四起,她实在无脸再待,顾伯娟陪她去跟方老师请了个假,送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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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静静地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顾伯娟和水文英走出校门的背影。
今天的罚据是第二起了,她不担心人们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即使是巡警王林,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当初那个递纸条的神秘人而非别人。
那个神秘人,不仅是案件的证人,还是借刀杀人者。
时间回到探监的那一天,白素宽问妹妹:「放纸条的神秘人,你认为会是谁?」
「不确定,但范围有,一定是同班同学。而且和王米二人必然有深度过节。」
「怎么讲?」
「那个人对造谣过程和造谣内容太过于清楚,除非目睹了王米二人从密谋造谣到实施行动、再到最后投放罚据的全部过程,否则做不到如此了如指掌。」
白素宽闻言心念一闪:「她在跟踪王卉米艮莲!」
「对,我想她对王和米不止过节那么简单,可能是有仇,她试图暗算对方。没想到在跟踪过程中巧合地发现她们在预谋造我的谣,于是她借力打力,在同一时间既给我递了纸条,也给王卉递了纸条,目的就是让我去抓现行,冲动报復、甚至激情杀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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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刀杀人!」
「对!」妹妹用力点头。
那么也不是什么善茬了,于是白素宽当下想到了此人的可利用价值。
至于此人究竟是谁?不重要!白素宽无需耗费精力和时间去挖掘其身份。
而不论那人是谁,在发现学校再次出现暗娼罚据后,也该如坐针毡了……
思索间,校役敲钟了,下一节课即将开始。
她离开窗口打算去教室,看见王卉从手工室出来往教室走,不由多看了一眼。
然而王卉的后面忽然出现一道身影,是甲等生刘凤藻。目光深不可测地盯视着王卉的背影,那种眼神……
白素宽心中一凌。
飞快回想刘凤藻日常的表现。
那是一个明显成熟于同龄人的姑娘,浑身透着一股负重前行的沉苦意味。
难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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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花花公子·壹
云层滚滚,天公似有酿雪之意。
前门火车站外停满了汽车和黄包车,车夫们抄手缩脖地候活儿。
从天津府开来的火车进站了,车头散发出的大团蒸汽将月台笼罩。
车厢打开,扛着大包袱小行李的旅客个个或貂裘狐帽、或棉袍肿衣,恨不得把铺盖捲儿裹在身上御寒。
北平的冬天可以冻死狗,好些个打南边来的人都受不住这等寒苦。
然而在这些人群中有一个异类——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不仅不戴帽子不穿大衣,看样子里边连秋裤都没得一条。
「哟喂!哪来的南蛮子!够扛冻嗨!」
这是洋车夫们在打趣。
可是旁边的女子妇人们可就不一样,个个仿佛偶遇赵丹金焰一般激动,齐声惊唿:「哇,摩登摩登最摩登!」
她们哪里顾得上对方衣衫单薄与否,早已被这人的脸迷得眼冒金星。
要说这人也着实长得太好看。
一头乌黑浓密自来卷!一抹绝美精雕侧颜杀!
鼻樑挺挺,一笑微微。
明明已经冻成狗,也硬生生没在美人面前丢范儿。
当然,极品花花公子见惯了场面,绝不会放下身段降阶去回应围观者对自己的崇拜。
只见他视美人如空气,长腿阔步,目不斜视。
飓风过境般从垂涎万尺的美人们身边掠过扬长而去。
一出车站,皇城盛景跃然眼前。
他的两个跟班柴大和柴二望着远处巍峨耸立的正阳门箭楼,脱口道:「哇,好白相啊!」
花花公子气不打一处来:「白相白相!爷都冻硬了!还白相!」
两个跟班连忙噤口,跑去拦黄包车。
「全少爷,就说路过天津府您也该买条棉裤的,好热乎呢。」
跟班儿柴大摸着自己的裤腿没说完,就看见少爷俊眼如雷,吓得连忙住口了。
在天津府提议买棉裤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自家少爷风流倜傥,岂能穿那种有碍观瞻的东西!
三人上了三辆黄包车,柴大吩咐车夫说:「去清心女中!」
少爷这次是来寻少奶奶的,不晓得少奶奶娘家住址,只知道小姨子在清心女中读书。
黄包车拉起要走,少爷说:「慢着,上皮货店!」
柴大想想也是,再不穿厚真就硬过去了。
车夫一路跑一路问:「上哪家皮货店啊?」
「上贵的,越贵越不嫌贵!」花花公子随口道。
最后他们在劝业场下车了。
劝业场里暖气烧得足,全少爷总算回了魂,说:「我得买件裘皮大衣!」
柴大柴二勐点头:「对对对,买买买,这鬼天气!」
少爷说:「你们还有没有钱?都拿出来,来!」
两人登时闭气,慢吞吞抠出钱包。
少爷不满地瞪大眼:「银元呢?袁大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柴大柴二见瞒不过,委委屈屈掏出缝在裤腰里的钱囊,全少爷毫不客气地拿走了。
「少爷,买个便宜的哈,那可是我留着娶媳妇的钱!」柴大小心翼翼道。
柴二也想说点儿什么,但他是个结巴,张了张嘴巴,只哭丧脸说出来四个字:「媳妇,我也……」
全少爷嫌弃道:「喧嚷什么啊?找着少奶奶马上回去分家产,回头给你们娶四个媳妇,打麻将都不用凑牌搭子。」
半个钟头后,全少爷穿着价值两个媳妇儿的裘皮大衣,带着柴大柴二往清心女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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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下午看到刘凤藻凝视王卉背影的那个眼神后,怀疑刘凤藻可能是那个『神秘人』。
她之前完全不打算挖掘神秘人的身份,因为她的报仇脉络清晰:一是杀掉自己『死亡名单』里的那几个仇人;二是洗清母亲行娼的污名。『死亡名单』里不包括神秘人,因为神秘人虽然借刀杀人,但罪不至死。
当然,无兴趣探究神秘人的原因还有一层,那就是自己的復仇步骤里不需要「耳报神」,因为母亲如何遇害妹妹如何蒙冤的真相她已一清二楚,不需要再向谁打探内幕,也不需要外人做联盟。神秘人的唯一作用就是背黑锅,承受她的祸水东引。
但是真的只因为以上两方面吗?有一种叫『人性』的东西在叩问她的内心。如果神秘人当初的『借刀杀人』也是出于无奈呢?如果神秘人也是一种受害者呢?
其实这种叩问早在她最初决定祸水东引的时候就出现了,只是她刻意迴避不去细想,她只想报仇,只想尽快尽快让坏人得到报应,所以恨不得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但今天怀疑到刘凤藻是神秘人的剎那,她的内心还是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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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教室后,她忍不住留意刘凤藻,希望自己的判断得到验证,又希望判断为假。
然而一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让这种纠结很快消散了,她意识到变数随时可能出现,时间紧任务重,自己决不能有任何动摇。
事情发生在散学时,女学生们三五成群地朝校门走去,白素宽与她们隔着数米远,虽然目不斜视,但刘凤藻的背影始终在她的视线之内。刘凤藻形单影只,个头很大,几乎一米七五开外的个头,走在里格外显眼。
白素宽正在不漏痕迹地观察她,忽然不远处的学生群忽然出现一阵骚动,她闻声看过去,赫然看到花孔雀一样的方醒秋正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
她登时神色大变。
掉头返回已经来不及了。
方醒秋偏不偏从万紫千红中一眼看到了她,惊喜道:「素……」
周边人只听得『嘭』的一声,美男子轰然倒地,
直挺挺昏死了过去。
四下皆惊,无数道目光看向白素宽。
她失措仅仅一瞬,当看到方醒秋似要醒转时,一个箭步扑上去。
抓起雪地上那只坤包再次砸。
她不能让他说话,只要喊出她的名字,就全完了。
生怕露馅,打得过程中还辅以大喊大叫,以掩盖方醒秋的声音。
「你个没良心的负心汉,这么久跑哪去了……」
柴大柴二和周边人一样反应失灵了,过了足有五六秒才回神,两人连忙上去拉架。
「少奶奶,使不得啊!」
「少爷他没跑,他这不就是来找您的吗。」
这两声少奶奶总算是助力,旁边人登时明白原来是两口子闹别扭。
可这别扭也忒大了,哪有婆娘揍死猪一样揍自己男人的理儿!
洋车夫看不过眼,也上前拉架。
「甭打了,再打下去可要歇菜啦。」
这么好几条大汉岂有拉不住一个女人的,白素宽被架到一边。
学监和几个学生上来劝慰,白素宽被车夫和柴二挡着近身不得,心惊胆战害怕方醒秋出声。
好在方醒秋又疼又气,说出一句「你这是谋杀亲夫你知道不」就再也痛得说不出话。
一般打人是打脸,他老婆是砸脑袋捣嘴!
可见她恨自己多深!也可见她爱自己有多深,不然哪来这大醋劲儿。
车夫念叨着床头打架床尾和,有话回家好好说。
白素宽就着这句话上车了。
柴大柴二见状会了意,连忙把少爷扶上车。
车夫问家在哪儿?
柴大说先上饭店。
「上哪饭店啊?」
「上哪?」柴大顿住了。
回头问少爷,少爷疼的只说出一个『贵』字。
但柴大听懂了,说:「哪贵上哪,越贵越不嫌贵!」
「那就……六国饭店?」
「对头。」
柴大招唿着,柴二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荷包,知道又要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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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花花公子·贰
在六国饭店开好房间,一进门柴大柴二忙忙叨叨给少爷包扎脑袋。
白素宽抱着手臂立在窗前冷冷看着他们忙活。
她在重庆做过伤兵救护队志愿者,比面前这两人强多了,叵耐一点忙都不肯帮。
方醒秋寒心。
不过这且顾不上,他费劲地哼吱道:「镜、镜……」
柴大柴二找不到镜子,于是把一人高的穿衣镜抬过来给他瞧。
柴二结巴,向来言简意赅:「没事,嘴还在。」
柴大说:「不会破相,少奶奶才不会那么狠心呢!」
对对对,打是亲骂是爱!
方醒秋拿眼睛瞧自己老婆,一张油嘴走天下,俩人分分合合八年多了,他不信她的心就那么硬,说断就断,还不辞而别!
白素宽冷哼一声,二人纠缠太多年,他无需说话,她也知道他心里犯什么水儿。
她道:「你来干嘛?」
知道他说不出话,继续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方醒秋急道:「单方……」
疼得说不下去,看一眼柴大让他替他说。
柴大停下包脑袋的手,说:「少奶奶您消消气,少爷意思是说您单方面离婚哪能吶!再说还有孩子!」
「哪来的孩子?」
白素宽陡然警觉。
方醒秋以八年的夫妻经验判断,老婆但凡一双猫眼变得又圆又精时,准是心虚。
看来自己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无疑了。
他示意柴大把要紧话说出来。
柴大道:「少奶奶,跑单帮的老魏说,三个月前在汉口轮船上见着您啦,您挺着大肚子!」
「胡说八道!」
白素宽怒斥。
「这……」
柴大讪讪道,「怎会是浑说呢,就算看一个人能看差,但他还看见吴妈和她女儿二丫跟您一起呀。」
「家产、家产……」
方醒秋提示。
「嗷对,日本人投降后,老爷的家产要回来了,大少爷二少爷他们闹着分家,照这样说,全少爷得分着不老少,太太拍电报叫少爷赶紧回去。您前些年跟着少爷受了苦,现在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呵呵。」
白素宽切齿:「姓方的,你给我的苦只是没钱这一层吗?」
她不想再怨妇般声讨从前无数次的婚姻背叛,如果可以,她一刻也不愿看到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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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现在情形所迫,她得稳住方醒秋。
于是取出日日收在坤包里的那份旧报纸。
拍到方醒秋面前的茶几上。
「我母亲被人杀了,妹妹被人诬陷蹲了大牢,这个时候,你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方醒秋,你还是个人吗?」
方醒秋愣住,抓起报纸急切看。看完也顾不上疼了,怒道:「谁杀的咱妈!这仇不报我不姓方!」
白素宽疲惫地坐下了,这货吃软不吃硬,不能跟他来硬的,只能靠『骗』!
方醒秋是被人惯大的。
家中十子,他是老么,从小受尽宠溺,长大后又因一张惊天绝艷的脸被外人吹捧,连她都上了他那张脸的当。
但也正因为处处受宠,所以全没心眼,是个出了名的上当货。
回回都上当、噹噹都一样。
永远避不开上当。
白素宽道:「行了行了,报仇不是一天半日的事,更何况兇手是谁都还不知道,我得照着三年五年去调查,说实话,报仇有成本,我现在确实需要钱,如果你是真心悔改,好好过日子,那咱復婚也不是不可以。」
「我真心,我一千一万个真心!」
他确实每次悔改都是真心,可架不住过后贼心再起。
白素宽心中冷哼,道:「你尽快回去分家,拿到钱后回来,咱们往后得在北平安家了,这个你能接受?」
方醒秋满口答应:「只要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哪住不是住。」
「那好,你们今晚就出发。」
「啊?」
「啊什么啊,我着急!还有比这个更着急的吗?家没了,你知不知道我回来这些日子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你住哪?」
「同学家里凑合。」
「那叫怎回事呢?男的女的?」
他这意思......白素宽咬牙。
在她即将柳眉倒立前他赶紧赔笑,脱下腕錶,这是一礼拜前用他母亲寄来的银票买的,还没捂热乎呢。
「卖了它吧,支应一阵子,等我回来就好了,不过今晚出发有点太赶,好歹咱们……阿宽,我们整整一年没见了……」
眼神缱绻……竟还想着春宵一夜!
白素宽忍着性子没啐他,说:「我不能在这里久待,马上就得走。」
「为啥?」
白素宽欲言又止,看了眼柴大柴二。
方醒秋知道她是要柴大柴二迴避,挥挥手说:「你俩出去白相。」
柴大柴二出去后,白素宽说:「我去过陕北,上月老蒋颁布了密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醒秋立刻上道了,说:「你闹共产了?」
白素宽说:「我回来没敢透漏姓名,所以但凡有人问起,你不要讲我真名实姓。」
「怕剿共?」
「用说得这么明吗?!」
方醒秋:「好好好,为夫晓得了。」
白素宽上次跟胡筱云见面就是在六国饭店,所以提防一下节外生枝的情况比较保险。
「我现在化名方羚,若是有人问起就这么说。」
方醒秋:「对头,姓方是一点没差。」
白素宽拿开他伸过来的爪子,起身说:「我得走了。」
「忙什么?剿共也不会立刻剿到这里来,你刚才去女中都不怕。」
「我是去了解妹妹的情况,只聊了五分钟你就来搅局了。方醒秋,但凡有点良心,见我出了这等噩耗,你就该立刻马上回家筹钱,在重庆时什么光景?你穷得叮噹响还到处撒钱鬼混,全靠我教书赚那点薪水,你……」
知道他最烦说教,所以故意翻旧帐。
方醒秋果然上套,道:「好了好了,我立刻马上走还不成吗?不过咱孩子在哪啊?」
白素宽嘆气:「我确实是跟吴妈二丫一起出来的,大肚子也有,不过那是假的,我把值点钱的东西都藏在腹部假装孕妇,几千公里,水路也走,陆路也走,不想点法子怎能逃过流民抢劫。」
方醒秋似信非信:「那吴妈和二丫呢?」
「回关外老家了。」
那就没法验证了,方醒秋看一眼她的腹部,似乎还未打消怀疑。
白素宽激将道:「算了,我异想天开了。你是冲着孩子来的,即便破钞报仇也是冲着孩子姥姥的面上,既然不是姥姥,你岂有这个好心,有这闲工夫你得找着几十个真姥姥!」
说着起身要走,方醒秋连忙拉住了,「你说哪里话,什么冲着孩子来的,明明冲着你来的,行了,我现在就出发,你满意了吧。」
他本就想一出是一出,这么一激将,竟然当真叫回柴大柴二收拾走人。
白素宽总算松口气。
明天她得尽快寄一份报纸给方家父母。
方家名门望族,怎会和有着娼妇名声的亲家结亲?
等方醒秋回家后势必全力阻拦,绝不会放他再出门。
方醒秋不知上当。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方醒秋便是那种活到八十岁都长不大的男人,更何况他现在刚刚二十四岁。
临走时天色已经黑了,他顶着一脑门子带血的白纱布,忽然回过头来抱住她,动情地说:「阿宽,莫怕,有我呢。」
这一下差点让白素宽心软,方醒秋小她一岁,最初相识时,他才十六岁,分分合合八年多,她虽然恨他,但也恨不彻底。
加上想起母亲惨死妹妹坐牢,悲从中来,她确实哽咽了,一时间竟有点惜别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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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醒秋的出现虽是节外生枝,但也不算全无好处。
她原计划半个月内完成在女中的行动并辞职走人,但女中怪事频发,那个当口辞职一准引人疑心,为了合理化,她甚至想过摔断腿。
但今日方醒秋这一闹,众人都知道她夫妻不和,家庭纠纷严重。
日后不失为一个行事的好藉口。
第14章 以牙还牙·壹
女中的学生们都在兴奋地讨论今天傍晚校门口的闹剧。
而王卉完全没有心思掺和,班上继第一份第二份伪造罚据后,又出现了第三份伪造罚据。
班里的同学隐约有点孤立排挤她,这让她焦灼不安,总感觉风雨欲来。
放学后她让汽车夫送去警察分局。父亲升职后家中阔了,不再需要包月洋车,目前一家人来回来去都是小轿车接送。
而生活质量上去了,父亲却忙得脚不沾地,。从第一份罚据出现到现在多少天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家,打电话到办公室也很少在。
今天她实在撑不住了,倦鸟投林般想在父亲身上寻找依靠。
·
王林这天在肃奸委员会开会,回到办公室已经夜里十点钟,女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上去打算叫醒,不料女儿惊鸡一般大叫一声『别杀我!』
王林知道这是白莹莹案造成的后遗症,到底是自家孩子,没有不疼的道理。
他关切了女儿几句,不料打开了女儿的话匣子。
听完女儿的讲述后,他沉吟一时,不漏声色道:「我会派人暗中调查,你安心读书,这种事情不会再出现了。」
作为警察,他首先怀疑的对象就是当初那个投放神秘纸条的神秘人。
而那个人,他早已清楚是刘凤藻。之所以没有深究,一方面原因是罚据已毁,任她说翻了天也是空口无凭,成不得气候。其次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曾经害死了刘凤藻的父亲,不宜继续结仇。
但为人父母手上沾了人命,这种污点无法对女儿说,等女儿走后,他才打电话给老婆,说:「刘舫的女儿看来是还不肯罢休,你去办件事儿吧……」
***
清心女中漂亮女老师和丈夫互殴事件传的沸沸扬扬,令人啼笑皆非。
但第二天学生们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方老师到校后额头缠着纱布、手腕缠着纱布,看不见的地方恐怕也有受伤。
她在讲台上写下算式之前欲言又止,终于转过身来对大家说了句:「同学们,我知道你们好奇,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容我不能对外诉苦,但是有一句忠告我要在这里提醒大家:将来找男人切勿注重对方容貌,也切勿沾上薄情寡义的花花公子,更不要找有暴力倾向的男人!」
言简意赅,但信息量巨大。
学生们顿时对昨天那个惊天绝艷的美男子视若洪水勐兽。
同时对方老师同情不已。
课后校长找白素宽谈话,白素宽坦言自己婚姻坎坷,昨天跟花花公子丈夫闹翻了之后,学校这份差事恐怕也维持不了太久,请校长尽早招聘新教师。
但在新老师到来之前,自己会站好岗。
校长体恤地拍了拍她的肩表示理解,甚至庆幸自己五十岁未婚,免于遭婚姻的罪。
辞职的路铺好了,白素宽看了眼月份牌,估摸学校这边再有半个月可以收尾了,丁二爷那边也该有眉目了。
夜晚她往手帕胡同去,丁二爷近日很晚才落锁,就是等着她来。
「大小姐,你再不来我就要上学校找你了。」
丁二爷迫不及待道:「胡家连着好几天都在跑银行跑当铺,看样子是把存银都取出来了,该舍的衣服铺盖也在陆续往当铺送,尤其今儿个,我看姓胡的上了车站,跟票房打听去满洲里的车票,这家人怕是当真要跑路了。」
白素宽暗道一声好极。
嘱咐丁二爷明天不必继续跟踪了,她说:「可以行动了。」
胡筱芸家不是米家那种泼天豪富之家,她父亲仅是手眼活络,发过一些小财,一度想着追随日本人往上爬,谁知日本人衰得这样突然。
女儿遭遇陌生女子敲诈勒索后,胡家吓破了胆,一旦对方真的把那些罪证举报给肃奸委,她们全家必然被政府一锅端。
所以自打女儿回来,胡先生就果断退亲并筹划跑路。
好在他们跑路相对容易,因为并没有多少产业可变卖。
这个世界上有好些个人是天生爱哭穷,但也有好些人是天生爱装阔,胡家就是后者。
外人都道胡家金山银山,他们也差点用一副『空名声』套住个阔女婿,谁知没那个命!
胡家住在皮裤胡同,一座二进四合院,家里用着一个远房表兄做听差、一个丰臺老妈子烧菜做饭。
起了跑路的念头后,老妈子已经送回丰臺,只剩表兄留守在家,为他们出逃打掩护。
他们打算从满洲里往东洋跑,歷时久,恐怕生变,这些日把表兄王德志训练好了。
嘱咐王德志说:「只要不是肃奸委直接来抄家,你就必须把戏唱好,但凡有人登门做客,就说我们一家子上天津别馆预备过年去了。」
「表哥你只要踏踏实实掩护一个月就稳当了,我们一个月保准到地儿了。」
「回头这房子归你,你把房一卖,拿着钱回老家养老去。」
锄奸运动热火朝天,今儿枪毙一个,明儿处决一个,房子再好也是身外之物,事到如今胡先生胡太太也不得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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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在即,不无伤感。
忽然院门外传来三声剧烈敲门声。
一家人心脏都停跳了。
表兄王德志跑出去应门,打开门后一封信落在地上,然胡同里寂静无人,仿佛方才是一只无形的鬼魅之手在敲门。
把信拿进屋众人拆开看,全是日文。
他们在日军占领下生活八年,中小学教材都有日文课程,所以都能看懂。
上面写道——
「听闻胡君欲远行,希望借贵府暂住数日,在下被迫捲入滕雄君案,不得已只能返回母国,小野君不日将会派人相接,为躲避贵国军警追查,需找静处藏身,望胡君仗义援手,註:电话机子切勿拆撤,小野君将通过贵府电话联繫在下,拜託了。」
没有落款,也不知信中的滕雄君、小野君系何人。
但信中的措辞理直气壮,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举报。
这让胡先生举棋不定,对方会不会有自己的把柄……
想到那个劫走女儿金银首饰貂皮大衣的女子,十有八九跟这些人一伙的!那天不过是投石问路,今儿这档子事儿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胡先生想来想去,最后说:「也罢,帮日本人一把,回头到了日本,也是一桩功绩。」
于是吩咐王德志留心侯着,若是有日本人忽然登门,尊着就是了。
胡家一家老小在一个风雪飘零的早晨离开了北平,接下去,地窖里的王二麻子死期也快到了,死之前将会给米家沉重一击。
白素宽决定和丁二爷尽快行动。到时学校的『雷』也要相继爆出,两厢唿应,引米王两家自乱阵脚。
筹划行动之际,学校里再次出现家长联名请愿事件,这次竟然是为了刘凤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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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以牙还牙·贰
刘凤藻的母亲被捉了『花捐』。
娼业税是国府的税源之一,「公娼」有执照,属合法生意。
而「私娼」则常常被抓挨罚,有时甚至还会被游街示众。
那晚王林听罢女儿诉苦,授意手下便衣盯紧刘凤藻母亲,密切之程度堪比瓮中捉鳖,靠卖身吃饭的刘母想不被抓都难。
而后王太太迅速将丑闻扩散到家长耳中。
家长们不知是计,她们前面获得过一次请愿成功,此次更是志在必得。
白素宽得知此事的时候,学校已经议论纷纷,师生们谈论的事情是白素宽从妹妹那里不曾听到过的——
比如刘凤藻母亲因生活所迫做了暗娼,之前曾被抓过花捐、且事情传到了学校;再比如刘凤藻父亲冤死案件悬而未破……
后一条引起了白素宽的注意。
刘凤藻父亲死于三个多月前,因汉奸罪锒铛入狱吐血而亡,虽然后来罪名不成立,但人死不能復生,一家人的生活迅速走了下坡路。
三个多月前?汉奸冤案?
白素宽想到了什么,拿出自己那只用来『抄报』的本子。
翻开最前面,有一条王林初到北平的新闻。
当时王林所在的警局正在参与实业界锄奸行动,虽然报纸上没有明确提到具体案例,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刘凤藻父亲就是被王林冤死的呢?
若是如此,那毫无疑问,刘凤藻绝对就是神秘人。
刘凤藻处心积虑地跟踪王卉和米艮莲,为了报復不惜借刀杀人……
不,刘凤藻报復的人根本不包括米艮莲。
米艮莲只是因为和王卉形影不离而被连累了。
刘凤藻真正的仇人是王卉,是王林。
那么,王林会不会一早就知道刘凤藻是那个『神秘人』?且在自己祸水东引后,王林理所当然地认为最近学校出现的伪造罚据是刘凤藻所为。
而昨天的『捉花捐』便是他给刘凤藻的教训?
也就是说,正是因为自己祸水东引,刘凤藻才被推到这个境地?
这样一分析,白素宽的心情顿时复杂。她利用『神秘人』掩护自己在女中的行动,但真正看到刘凤藻的悲惨,还是恻隐了,那句『神秘人是借刀杀人者』也无法再作为自己行为的基础了。
这时敲门声响起,她收起思绪。
进来的恰是低眉顺眼的刘凤藻。
「方老师,关于退学的事,学监让我跟您来交接。」
「你要退学?」白素宽有些意外,一是没想到刘凤藻这么快做决定,二是自己的行动还没有完成,『掩体』忽然离开无异于釜底抽薪。
刘凤藻说:「我不愿连累学校,但是……」
她忽然转折说,「能否容我参加完期考再走,修满七成课业可以拿到肆业证书,期考……只剩半个月了。」
白素宽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说:「放心,这个我会跟校长说合。」
半个月,自己也报完仇了。她一边纠结要不要继续利用刘凤藻一边却忍不住庆幸,心情极其矛盾。
刘凤藻离开时,她忽然道:「其实你可以不退学,这些所谓的请愿家长,一群乌合之众,她们认为处事清白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踩踏弱者,但父母犯错子女无辜,学校这次不能强硬主张你退学。」
刘凤藻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种时候竟还会有人为自己发声。
感念之余,她苦笑了,说:「这个充满歧视的地方,我还能待吗。再说……」
她欲言又止,最终道:「算了,大概我这也是遭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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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一愣,意识到她此话所指,心中更加恻隐:刘凤藻又有多大的罪过,要为我的復仇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
刘凤藻离开后,她思索良久。王林这次对刘家的打击已是常人所不能承受,下次只怕变本加厉到危及刘家人的性命。
自己是否继续踩着刘凤藻前行?
放弃这个掩护体,计划就要改变,而且自己也会面临暴露的危险……
不,不能心软。
决定报仇的最初,她就警告自己要冷血,要杀伐决断。
但此时此刻,良心在撕扯着她,使得她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冷硬——明天是给米慕葵『投雷』的日子,这么关键的时刻,白素宽你不能分心。
行动在即,她迫使自己暂且静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长串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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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慕葵虽然躲在别院做寓公,但绝不是清心寡欲的隐士,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全力推进着舆论走向。
在清心女中将白莹莹公告除名后,他持续跟进,张家报馆转载之后王家报馆接续转载。
北平报馆挨个转载一遍之后,他又请专人撰写评论,从败坏社会风气到宣传不良影响等多方面阐述分析,把白家母女渲染的放浪无耻十恶不赦。力求让白家外面的那三位子女回来后真假难辨、碍于脸面放弃报仇。
这日米先生又在捧着报纸点评新撰文的优劣,魏三赶来了。
「老爷,王二麻子有动静了。」
魏三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上来,说:「不是玩意儿,又来讹钱。」
米先生接过信浏览,上面的字堪比烂玉米,符合上了四个三年级的王二麻子的风格。
行文更是大白话——
「姓魏的,老子知道你丫天天在找老子!省省劲儿吧,告诉你们老爷,要不是他让老子陷害姓白的母女,老子能被姓聂的缠上吗?现在姓聂的死了,你们要灭老子的口,没门儿!一百现大洋准备好,拿出五十块明天放到瓜子胡同的井台子下,老子带着上东洋,不过老子走人不走债,剩下五十块分成十五份还债,明儿你丫拿五块送到刘占福家还大烟债,十块送到小桃红那儿还花酒钱……」
洋洋洒洒罗列了十五个债主,让魏三一一送还。
还说他已经跟债主们知会过了,擎等着魏三上门呢。
米慕葵暴怒地将信掼下,「饭桶!既然王二麻子还在北平,你横是半个月都抓他不着?这破信几时送来的?」
「几儿送来的不知道,但发现时是在今儿早上,刘成正要出门扫雪,看见门缝儿塞着信。」
米慕葵烦躁挥手,叫他赶紧打电话给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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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运气王·金睐·壹
王家刚迁新居,从德胜门搬到了东华门外的大宅子,离紫禁城更近了,人富了之后就想着再沾点贵气。
王林今天难得在家,一是因为乔迁之喜,二是这一程子的进项有点没数,汉奸们要命不要钱,金银跟流水一样打点过来,正好今天西城白塔寺庙会的日子,老太太和老妈子赶庙会去了,家里眼目少,王林打算关起门来好好盘点盘点。
他过去官运不好,混到这个年纪才是个科级,早就不对当官抱太大希望了。官本位变金本位,现在『钱』字当头,哪个部门油水大他到哪个部门,官阶大小满不在乎。
这不,才三个月时间,入帐比过去十多年还有余。
外面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折子戏。
太太正跟着戏词轻唱——「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艷晶晶花簪八宝填依着……」
调子被电话铃声打断了,王林连忙扬声朝外面嘱咐:「若是米家打过来的,就说我不在。」
他现在对米家夫妇颇为不满,胆小如鼠且颐指气使,给他们擦一回屁股大有需要负责一辈子的架势。
太太接完电话推开门进来了,道:「米家这没完没了的,帮你提了个分局局长有功了是怎的?各人有各人的要紧事,咱们不要赚钱过日子了,天天给他当长工得了!」
王林打断:「闲话少说!传出去伤情面。」
太太嘟哝着走开了,继续唱她的折子戏。
他们经过苦日子,越想抓住现有的权力,因此行事大胆,最烦瞻前顾后,现在看米家藏头缩脑不免可笑。
那姓白的一家都是读书人,没官没权的,能翻起什么花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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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米先生联繫不着王林,只好派魏三出去继续查访王麻子。
他倒不是怕王二麻子能弄出什么大阵仗。
就是『膈应』,留着这个祸害难受。
然而他断然想不到,他瞧不上眼的王二麻子即将掀起多大的风波。
第一个接到王二麻子电话的是开烟馆的刘占福,王二麻子说自己犯了事,北平待不的了,欠刘占福的钱会还上,明天后半晌米先生派魏三帮他过去还债。
嘱咐刘占福回头甭再去跟他父母聒噪!
第二个接到电话的是窑姐儿小桃红,话术差不多,还的是小桃红的十块花酒钱。
第三个第四个直至第十五个,个个都对应着给魏三那封信上罗列的人物。
此事米慕葵米先生完全不知。
而王二麻子那边还没有完,接下去是全北平内一分局至内七分局、外一分局至外七分局、甚至连郊区的小警察所也陆续响起「叮铃铃」的电话声,正是王二麻子的连环报警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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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中他说自己受米家收买,诬陷白家母女,米家人要灭他和聂文弄的口,求警察救他。
接电话的巡警只当打电话的是个神经病,米先生要灭口?这能信吗?
信了又怎样,跑去审问米先生?那可是大局长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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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纷纷,内五分局第七分驻所笼罩在夜色中。
开了三天表彰报告会的金睐从外面回来,这些天他的英雄气概越发出众了,白纱布吊着的那只手臂都透着股子刚正不阿的劲儿。
所里值夜的老巡警照样是在喝茶看报听广播,见他进来也没打声招唿。他是走狗屎运爬上这七品芝麻官位的,所里多数巡警都比他资歷深,暂时大傢伙还不习惯把他当个『官』看待。
他没好气地瞅一眼老油警,想批评几句又找不到由头,于是掸掸肩上的雪沫作罢,往自己办公室去了。
刚进门,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金睐接起,那边冒冒失失一句:「救命吶,米慕葵要杀我灭口!」
金睐一愣,摘掉警帽往桌上一丢,喝道:「好好说话!怎回事!」
他哪知道王麻子今天在连续不断地打电话,把全城能够搜找的号码统统打了一遍。
甚至连北平中央银行办公室以及面粉厂、棉纱厂、育婴堂都接到过电话。
现在这一通也是巧合打到他这里来的,打电话的王麻子以及逼着他打电话的人甚至都不知道打给的是哪哪,总之打就是了。
为的就是造势,凡抄在纸上的号码挨个打。
巡警们接到后出于公务不得不听完。
而不相干的接到了,虽然明知报警报错了地方,但一听第一句这爆炸性话语,就忍不住不动声色地听下去了。
「我叫王步赟,他们都叫我王二麻子,上个月米慕葵叫他的听差魏三儿来找我,给我二十块钱叫我上警察局举报手帕胡同的白家母女,说她们卖身、做暗门子!」
「米家嫌我单个儿做人证不够,叫我再找一个帮衬,我给丫找了聂文弄。」
「我跟聂文弄到警察局举报完之后,聂文弄嫌分赃不均,跟我麻缠。」
「我只好又去找魏三,结果魏三那个碎催说怕有后患,叫我索性把聂文弄杀了,他……他许的钱多,我没禁得住眼馋,就……就真把姓聂的杀了。」
「可回头去跟魏三儿领赏时,竟然遭了丫的埋伏,敢情丫是连我也要灭口!」
「幸好我逃脱了,东躲西藏不敢回家,他丫的一直在找我,不信警长您们上街问问,他们米家的那伙人可是连尿尿的犄角旮旯都扫听过好几遍吶。」
「现在我被逼到绝处了,三天水米没打牙,一出门就得被人报给米家领赏,现在我是死路一条哇,求求警长救救我吧……」
说到这里仿佛是突发急症死过去了,电话忽然挂机了。
接过电话的人听到这里都意犹未尽,金睐也一样,他「喂喂」了几声,见对方确实挂了,才不甘心地收起话筒。
想想那天三叔被诓走的那张警务单据,再想想王二麻子这个电话,事情或许有些巧。
他抽着烟寻思一阵,转而再次把三叔叫过来,盘问那天来取物证时的情形,以及来人的模样。
他三叔挠头嘀咕道:「唉呀,有个事儿我这两天还真就愁上了,有心跟你说道说道,可成天逮不着你……」
「说重点!」金睐虽然碰运气得来的小官位,但最近受表彰见识了太多达官贵胄,也就自然学到了一些个官架子和官威。
他三叔心中有事,倒也没在乎他这口气,说:「当时拿走那张罚据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但白家没这号人吶,白家最小的是那个二小姐白莹莹,那也已经十六了,况且她还在蹲号子,哪来这么一位十一二的丫头……」
金睐闻言警觉起来,他对霞公府案前前后后都关注过,比较了解涉案两家的情况,白家出事后只剩一个七十岁老僕了,忽然冒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这里头邪性大发了!
一准是白家有人回来了!
想到这一层,手不由的伸了出去,有一种拿起电话的冲动。
不过及时打住了。
最好是调查清楚再去米局长那里『邀功』,半吊子就喧嚷,搞不好到时候被旁人把功劳趁了去!
他心到意到,立刻出门,用那只没吊着的手打开脚踏车的锁,单手骑上往手帕胡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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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运气王·金睐·贰
王二麻子口干舌燥。
自从凌晨四点钟被转移到这座有电话、有皮沙发的房子后,他就开始打电话。
虽然稿子是写好的,照着念就成,但架不住从早念到晚。
更何况自己还是一直被五花大绑着。
死老头子一手给他举电话听筒,一手操着菜刀架在他脖子上。
那女的照着破本子挨个儿拨电话,不知道这罪要到几时完。
不过求生欲谁都有,王二麻子在菜刀面前不敢不从,只是弱弱求一声:「老叔大侠、姑娘大侠,咱歇歇再打成不?好歹赏小的一口烟……」
女的冷冰冰说:「再打一个了,打完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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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政府北平临时办公处。
代市长在给官员开会,长桌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国父相框和青天白日旗。
抗战胜利数月,国府向光復地派出大员接收敌伪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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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这成了大员们发横财的机会,变相贪污吃拿卡要成为常态,拿惩治汉奸来说,便是上佳的贪腐契机。
抗战初期,日军人侵,很多人特别是大学教授和商人来不及撤退留在了沦陷区,到如今说不清了,文化汉奸、实业汉奸的帽子说来就来,有门路朝上打点的, 汉奸帽子戴几天也就摘了,但那些打点不及时的,就可能去坐牢,一时间弄得北平民众人人自危。而接收大员们赚的是盆满钵满,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源源不断。被坊间戏称为「五子登科」。
国府脸面无光,连下数道命令试图惩前毖后。
此时的会议上,代市长怒气沖沖地拍桌子,说:「委员长非常生气,一连骂了三个娘希匹,重庆特派组已经入驻居仁堂,要严办!严办!」
形势严峻,米局长下了会,回到警察局后,立即召集全体分局局长连夜传达反腐命令。
拍着桌子说委员长非常生气,一连骂了十个娘希匹……
忽然秘书脚步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有个叫王步赟的让您听电话。」
米局长莫名其妙,胆敢如此召唤警察局长的怕是绝非等闲,于是他道:「叫他过一阵再打,开会呢!」
秘书说:「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说……他说事不宜迟,否则性命攸关,还说他已经给居仁堂打过电话了!」
一听居仁堂,米局长愣怔了。
丢下一众分局局长,去办公室接电话了,结果对方噼口一句:「米局长救命吶,令弟米慕葵要杀我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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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路滑,霰粒四分五裂,正金银行穹顶上曾经招展着的日本膏药旗昨天正式被摘掉了,此时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和那黑洞洞的老虎窗掩映在迷濛的雪雾中。
金睐从东交民巷穿行往西城去,刚刚摔了一跤,他没在意,心里一团火燃得正旺,没料错的话,自己立大功的机会要来了。
到达手帕胡同后,雪下得更大了,他从前在这一带当过巡夜,多数人家都认得,所以没怎么费工夫就找到了白家,
不过大门上落着锁,这就奇怪了,现在估摸着已是夜里九点钟,照说白家那位七十岁老僕不抽不嫖这个点儿早该歇了,不会还在外面浪荡着。
他觉着蹊跷,攀着院墙翻进去看了看,屋门也落着锁,隔着窗玻璃往里瞧,黑布隆冬什么都看不见。他是撬锁的行家,所以三分钟后便进屋了。
划了火柴四下端详,米缸只剩个底子,灶台上的锅没洗,掀开后里边放着一碗一筷,看样子除了丁二爷并没有第二人居住。
金睐有点失望,但不死心,在黑暗中端详着这屋子……
·
米局长是王二麻子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涉及到霞公府案,米局长只能捂着不能张扬。
电话毕他忍着火气唤来王林,此事唯一能出面经办的只有王林。
而白素宽打了这一天一夜电话,唯独空掉王林,导致他前头丝毫不知大难临头,甫一过来就噼头盖脸遭了骂。
这种节奏,也是白素宽復仇以来始终贯行的原则——先铺垫后出击,不到决战时刻,尽量不惊动米王二人,她深知敌我力量悬殊,若是明刀直剑地对阵,自己决计无法取胜,只能铺垫齐备后搞突袭才有胜算。
眼下王林被打得一脸懵,片刻不敢耽搁,带着几个心腹连夜调查。
经过马不停蹄的排查后,半夜踹开了皮裤胡同胡家的四合院大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下夜的老头王德志被五花大绑地绑在东厢房的炕上。
王林和众巡警顾不上把他身上的大麻绳解开,便气势汹汹盘问开了。
王德志叫苦不迭,说:「我们东家最近上天津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地痞流氓得了信儿,趁着我一人守家,昨天给我来了个灯下黑。」
他颠三倒四,说地痞流氓昨天把他放倒绑了。
「不知道去正屋偷了啥,我被绑这儿一天一夜了。」
他确实被绑了一天一夜,但其他话都是假的,是那个日本娘们嘱咐叫他这么说的。
他倒不是怕那『日本娘们儿』,只是实话不如这假话能开脱。
他总不能说自己巴心巴肺迎接并窝藏了日本人吧。
巡警问来问去,他只管照本宣科地交待,到最后还真灵,巡警啥也没说就气急败坏地走了。
·
王林此时后悔慢待米先生,如果昨天接了米家那通电话,可能事情就不会这么糟。
现在是凌晨五点钟,米慕葵还在睡梦中,桌子上的电话响起的同时、大门上的铜环也响了。
电话是魏三打来的,大门是王林在拍。
魏三在电话里说:「王二麻子的爹妈夜里接到王二麻子电话,现在来霞公府大宅门哭闹……」
还没听完,王林进门了,两边都跟报丧似的,说的全是叫人抓瞎的事情。
紊乱了一阵子,二人静下来勾兑。
米慕葵把王二麻子那封信拿出来,不及交到王林手上,电话又响了。
这回是王太太打来的,说警察局让找王林。
王林抢过电话问:「怎么了?」
米太太把电话给巡警,让巡警跟他说。
巡警道:「局长,米先生在通县的那座绵纱厂的院墙外……发现一具尸体。」
王林头大如鼓:「体貌特徵!」
巡警简单描述一遍,基本可以确定是王二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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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封锁,闲杂人不准靠近!」
巡警:「是!不过……」
「怎么了?」
巡警吞吞吐吐地把昨天全城大大小小警局警所都接到过王麻子报警电话的情形说了一遍。
王林自然知道这事,夜里是电话局配合才查到电话拨出地胡家的。
而电话局说昨天一整天从那个电话上拨出了上百个电话,连盐运部长和大烟管、以及六国饭店和八大胡同的好几家窑子的电话都拨过,整得丑事全北平皆知。
这些米慕葵压根儿不知道,此时一听,几乎背过去。
王林安抚让他稳住,眼下如何应对才是最重要的。
他浏览那封信,说:「怪哉,王二麻子这种大菸鬼,就算家境还算殷实,究竟认识的人当中破落户居多,但他在信中罗列的债主都是家中有电话、或者家中没电话但左邻附近有电话能接着电话的……蹊跷,仿佛目的并非为了还债,而是为了造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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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运气王·金睐·叄
清晨,东升旅馆二楼的一间客房内,小儿咿呀之声频频。
吴妈和二丫在给孩子穿衣裳,粉团儿般的一对龙凤胎,玉雪可爱,洋娃娃似的。
二丫孩子气,总爱把宝宝那藕节般的手臂摸来摸去、嗅来嗅去。
她母亲催她去化奶粉,她只应承不动身,摸着小娃说:「太太一晚上没回来,要是我有这样好玩的娃娃,才不会这样瞎忙道呢!哎娘,要不咱把宝宝偷走,回关外?」
她娘忙着手上的活儿,头也没抬地给她一句:「滚去倒奶,一天天勺勺颠颠的。」
她这女儿胎里带了羊角风的毛病,智力也稍微跟不上同龄人。
虽然不算傻女,但十一二岁的人也将将只够八九岁的心眼儿。
有人敲门,吴妈料是店掌柜又来了,连忙用眼神示意二丫莫多嘴,随后换上笑脸去应门。
「那什么,不知觉住了小一个月了,明儿租子又到期了,您们还续租吗?您大闺女呢?昨晚没见回来,贵婿可有信儿了吗?」
店掌柜一气儿问完。
「唉,甭提了。听人说在天津府见着我那女婿了,这不我大闺女昨天一早就去找了,这要是再找不着吶,我们也就不指望了,回关外得了。」
她嗓门大,楼下的人都听到了,白素宽恰回来了,正从楼梯走上来,满脸疲惫。
店掌柜招唿说:「回来啦?先生有信儿吗?」
白素宽赧颜笑笑。
店掌柜看她萎靡,也不好继续打扰,搭讪着走了。
白素宽进屋后,脸色被两个粉团儿样的宝宝照亮一点,孩子一边喝奶一边张着黑熘熘的大眼睛,端端地打量她。
她挨个儿抱起来亲了亲,温软馨香,叫人的心都要化了。
自己必须成功,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能暴露,因为她有这对软肋。
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回来是换衣服的,清心女中邀请请愿家长今天到校,协商刘凤藻开除事件的处理办法,人多势众,白素宽要趁此机会将王卉一家推上舆论风口。
夜里王麻子事件刚刚爆出,白天就再推一把,时间上似乎有点赶,但如此才让敌人来不及反应,失去招架的机会!
心中盘算着,忽然听到外面惊闺叶「嚓啦嚓啦」的响声,随即丁二爷的哟喝声响起。
她一惊,自己和丁二爷昨天整天整夜挟制着王二麻子,直到结果掉王二麻子后,她和丁二爷才分开,距现在不过半个多钟头,这么快丁二爷就来了,此来必有所谓,她连忙放下孩子出门。
二丫埋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啊呀!说了不许把孩子放在粗麻布上,扎屁股呀,唉,操老了心了……」
*****
「二爷,什么情况。」
胡同里没什么人,白素宽一边说着一边蹲下去,佯装挑选针头线脑。
丁二爷看看左右,随即塞给她一封信,说:「刚我回去的时候,有个大个子姑娘在门口等着,给了我这封信说让交给二小姐。」
白素宽打开扫了一眼,内容比较多,不宜在这里看。
她于是挑了一枚顶针,付钞走人。
临走时,丁二爷又说了一句:「她说她现在能信任的只有白家了。」
白素宽蹙眉,疑惑地返回旅馆,迅速浏览信件——
「白莹莹你好:
我们是学业上的对手,生活上的疏离方,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会给你写信。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求助于对手。我是刘凤藻,我对不住你,本来我可以救人一命,但却因为没能压制住人性的阴暗而退缩了。」
「从王卉米艮莲策划之初我就知道你要遭殃了,但那时竟然有种惊喜,认为一旦令堂被曝光,我就有了一个同类,再也不会是学校里唯一的『过街老鼠』,即便人人喊打,也有你为我分担一半火力。」
「于是我看热闹不嫌热闹大地期待着事情尽快发作。」
「如果人性之恶在这个时候打住也就罢了,可是,我眼睁睁看着米艮莲将罚据丢到礼堂的椅子下,当时完全可以趁着混乱捡走,但我非但没有出手,还提示朱秀琴去捡、去曝光。」
「看到你被冤枉后的情绪越激动,我感到越有利用的价值,于是及时投递纸条企图趁着你冲动之时借你手杀掉王卉。」
「不料事情产生连锁反应,不仅导致你入狱,还导致令堂惨死,是我低估了对手的狠辣,才害你们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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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后悔,今天写这封信,是要将我当时从头到尾目睹的真相逐一记录。」
「你我敌对数年,我深知你性情刚烈,必然不甘受冤,你一定会翻案的,那么我来给你做证人吧。」
「当然,我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仇恨,为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自己的声音,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留下仇人的罪证……」
接下去她事无巨细地记录了王卉米艮莲作案的时间地点,以及她因为杀父之仇如何从早到晚跟踪王卉等细节,并在每一页都摁上她鲜红的五指印。
白素宽看完没有犹豫,立刻抓起大衣出门。
刘凤藻那天向学校争取半个月留校时间,而刚才信中有一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让白素宽意识到要出事。
如果没猜错,刘凤藻和她一样,也是计划在今天家长协调会上举事。
·
金睐骑着脚踏车往所里去,路过早点铺买了个煎饼果子,听见几个食客们在议论说王二麻子被杀了。
金睐一愣,敢情自己昨晚接到的求救电话不是闹着玩的!
他插嘴问:「几时的事儿?」
食客说:「今儿早上五六点发现尸体的,八成儿是后半夜被杀的。」
金睐一震,想到昨晚他去手帕胡同白家的情景……
丁二爷深夜未归,而偏不偏王麻子昨晚被杀了。
坏菜!我这是错过了多大一桩立功的机会啊!
他当即跨上自行车,再次往手帕胡同去。
结果到地儿一看,门上依然落着锁。
正要翻墙再进去探个究竟,胡同口有人进来了,可巧就是丁二爷。
丁二爷明显愣了一下,但是竭力镇定着没有慌,正大光明地走过来了。
两三年前金睐在这一片干过巡警,丁二爷认识他,主动招唿:「金长官。」
金睐上下打量他。
「老爷子整宿不着家,上哪儿来着?」
丁二爷心中紧张,嘴上利索,道:「没整宿不着家呀,人老了觉少,早起遛遛。」
金睐冷笑:「我昨儿个十一点过来,大门还上着锁呢!」
「嗨,岂止十一点,腿脚拌蒜,昨儿个卖这点零碎走到了齐化门,一路上歇不够,倒腾回来怕是十二点都多了。」
金睐更是冷笑了,拍拍他肩上的挑子问:「到底是十二点回来的?还是眼巴前儿回来的?」
「别介。」丁二爷说,「您这绕的,百老头子绕煳涂了。昨儿个十二点回来的,今早又起来卖一趟,刚走到牌楼那块,忽然想起忘了带头绳,这不又返回来一趟。」
金睐没话了,玩味地看着他,忽然说:「得嘞,回见了您奈。」
说罢骑着脚踏车走了。
巡警的第六感,他认为丁二爷一定有问题。
虽然昨晚可能错过了一桩大买卖,但现在也为时不算晚,他要盯牢这老爷子,搞不好捞到『肥』的,大大地到米局长那里邀功一回。
从手帕胡同出来后,他进了路对面的陈记茶馆,这里二楼的窗户正对着手帕胡同。
只要丁二爷外出,决然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要了一壶碎末茶,耐心监视。
·
第19章 以牙还牙·叄
刘凤藻今早第一个到校,学校空荡荡的,她没有进教室,而是安静地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
父亲冤死的情景浮在脑际,母亲游街示众的场景浮在脑际,后者竟然更焚心、更痛。
那天王林的手下故意在她散学的路上游街,就是要让她亲眼目睹母亲的不堪。
今天她要让王狗的太太也体会焚心之痛的滋味。
昨晚磨了一夜的那把菜刀,现在就在书袋里,她要杀王卉,当着她母亲的面杀。
她现在坐着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一个钟头之后,学生们老师们以及家长们从校门口陆续进来。
一辆辆汽车黄包车在外面停下又走开,一位位脂光粉艷的阔太太走进校园。
她们是来参加征讨她的协调会的。
又一辆小轿车驶来,王卉和她母亲下车了,进校后,她们母女分开,一个朝礼堂去,一个朝教室去。
刘凤藻含笑起身,一步步朝王卉走去。
校役这个点儿在清扫教务楼。
而学生们她了解,面对蜜蜂出现都只有尖叫躲闪的份儿,更莫说兇杀场面,除了尖叫逃窜绝不会有人出手,她们的母亲趋利避害更不会援助。
只有王卉母亲会过来营救,但穿着高跟鞋的王太太快不过大菜刀的速度。
第一刀从脑门噼下。
第二刀切颈。
菜刀锋利无比,这两刀只要下手准,便足以致命。
所以第三刀有可能送给扑上来的王太太。
但如果王太太在第三刀没有赶到,那么第三刀仍然剁向王卉……
距离王卉越来越近,她的笑容越发诡异。
右手已经伸入书袋,冰凉的刀柄握在手中。
忽然有一道身影越过王卉冲上来。
隔着书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乱来,想想你的家人!」
刘凤藻双目圆睁,下意识恼怒对方坏了自己的好时机,同时不明白方老师如何知道自己的计划。
「怎么了?」
学监老远跑过来问。
白素宽说:「哦,刚才看见她要晕过去,上来扶一把,她说肚子疼,怕是来那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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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话的同时依然牢牢钳制着刘凤藻的手腕,使得刘凤藻动弹不得。
远处的王卉已经和几个女生结了伴,一边说笑一边朝教室去了。
机会错失,刘凤藻怒怒不得,忍忍不下,浑身发抖,手劲儿没那么大了,白素宽得以将那书袋不动声色地拿过。
「肚子疼回家缓缓吧,脸色都不对了。」学监说。
白素宽趁机道:「回去吧,书袋挺重,我帮你收着,明天上课前来取。」
刘凤藻不甘心,捉急万分。
但如果菜刀暴露,那自己今后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苦苦忍下了冲动,盯视白素宽一阵,忿忿转身走了。
白素宽望着刘凤藻离去的背影,心中道:「刘凤藻,你是幸运的。」
她的仇有人替她报,不需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且远远要比她今天意气用事砍杀王卉要报得彻底。
手中的书袋沉甸甸的,白素宽的心也极其沉重。
刘凤藻是她的掩体,是她的挡箭牌,如此突兀地放弃利用刘凤藻,意味着自己快暴露了……
*
王二麻子事件让米家大丢脸面。
社会上众说纷纭,连警察局的大小巡警都在暗中非议。
王林虽然知道蹊跷,但苦于没有证据。
查来查去,案子指向就是一个巧合事件——王二麻子敲诈不成打击报復、结果意外身亡。
米局长为了降低影响力,指示说算了。花俩钱把王麻子的爹妈打发掉,再放几条花旦青衣电影明星的花边新闻把舆论一压,事情尽快按下去。
王林认可这种处理方式,毕竟王麻子涉及到霞公府案,真翻腾起来免不得惊动居仁堂,大意不得。
但米慕葵夫妇不乐意放弃调查,一来他们认为王麻子和自家无冤无仇,不至于如此处心积虑地败坏他们,此案背后必有机关;
二来他们名声受损太过严重,不洗清不能服众。
王林当着米太太的面不好相劝,私下对米先生说:「贤弟多虑了,王麻子虽然打了诸多电话,但毕竟范围有限,和报纸广播的传播力度不能同日而语,只要案子捂住不再扩散,人们的嘴传着传着就断了。」
他说更何况结案只是明面的说法,只是试图让外人尽快忘掉此事,其实暗中调查是不会停止的。
如此米慕葵答应了,但感觉非常不踏实。
王林说:「事情的确比之前想像的复杂,尤其上面惩治贪腐的力度越来越强,不防不行。我看白宁氏案,咱们有必要再上一层保险。」
米慕亏不解,问:「王兄的意思的是?」
王林喟嘆,说之前认为白家子女『不官不贵』翻不起什么浪花,但现在想想,兄妹三人若是轮番折腾,常年打官司翻案,那势必也会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到时难免会被上面注意到这个案子。
「所以,最好把一切不利因子打扫干净,叫他们即便回来后想翻案,也无从了解案情始末。」
米慕葵会意:「灭了牢里那丫头?」
王林点点头,并道:「还有那个老僕丁二。」
米慕葵赞许,即便白家人翻案惊动不到上层,他也受不了了。
多咱事情不消停,多咱他家就不能安宁。
成日介做着外人的谈资,这样显赫荣耀的家族,怎消受得起这等磋磨!
「我尽快叫魏三去办。」
王林提示:「分阶段办,不然一次死两个,太明显。」
二人主意已定,忽然电话响起。
来电的竟是分局的小长警,急匆匆且语无伦次地说小姐出事了、清心女中报警了,报到了局长那里。
自打霞公府案之后,王林一听清心女中就警铃大作。
比听到女儿出事还心惊。
他匆匆告辞往警察局赶去,不过已然晚了一步。
·
半个钟头前,清心女中乱成一锅粥。
几位官太太家长怒气沖沖地要报警报官,其他家长也不依不饶,群起围攻王卉母女。
她们今天受邀来学校参加协商会,慧心班的女生中途忽然冲进来,拿着十多张暗娼罚据,集体指控是王卉所为。
王卉母女反驳,斥她们血口喷人,为了自证清白主动提出验字迹验指纹。
而太太团们都是人精,担心出现监守自盗,在王卉母亲派人报警之后,又用学校电话联名打给警察局长,要求高层介入。
·
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刘凤藻从校外返回来了。
之所以返回,是因为她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方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知道后又为何只是阻止却不戳破?
方老师是什么人?当然,心中冒出这句疑问的同时,她已经有了一种猜测,因为她今早刚去手帕胡同找白家那位老僕送信,紧接着方老师就出现了这样的异动,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方老师跟白家有什么关联。
同时她也想到了学校前几天出现的诡异事件——那些伪造的暗娼罚据。
难道是方老师所为?难道方老师是白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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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以牙还牙·肆
刘凤藻冲进校门时,正好目睹群情激愤的场面。人们在声讨王卉母女,听到前后缘由后,她大为吃惊,同时又大为快心。
虽然她今早已经决心以命一搏,但显然现在这种下场对王家来说才是更为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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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页
快心之余,她想到自己若是今天在场,一定会成为王林的头号甚至唯一嫌疑人,到时自己将会遭受王林怎样残酷的报復不言而喻。
无疑,今天是方老师刻意将自己支开的。
那么,自己的猜测更加笃定了,方老师是白家人,白莹莹的姐姐……
刘凤藻的内心激动起来,此时阔太太们义愤填膺。人群中,方老师清冷地立在后面。
刘凤藻怔怔地看着她,感觉到自己背上仿佛长起了翅膀,生活豁然变得有希望。
不觉中,她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来到警察局。
米局长从门口出来,双手下按,试图让众人冷静。
而满脸窦娥冤的王卉和王太太哭丧着要求在大庭广众之下验指纹。
母女俩如此坚决,让声讨者们心虚了,嘀咕说:「既然是伪造罚据,那指纹也可以是伪造的呀,不定用的谁的呢?用了她家老妈子指纹也说不准。」
人们忽然对接下来的验指纹不抱希望了。
但王卉和她母亲除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没别的,坚持要求公开验指纹。
技术人员搬出仪器当众鑑定。
结果让王卉王太太以及刘凤藻大跌眼镜,指纹竟然是王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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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闹得太大,米局长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下令对王卉施行拘禁调查。
好在验票后发现公章和纸版是仿造,故而定性王卉属于个人诽谤行为,没有连累她父亲。
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女儿做出这等不齿之事,全家都被戳嵴梁骨,何谈做父亲的?
此事上了当日各大晚报,一时间轰动北平。
纵观民国以来,诽谤案在社会上一向稀少且没有入刑先例,寥寥数桩也都是以罚款处置了结。
但今日这桩牵涉到公信力,警察局不好袒护,只能变相关押。
说是拘禁,其实吃住都并不差。
而身体不受磋磨,但心理无比煎熬,王卉和家人都知道是遭到陷害了,但正如当初白莹莹遭遇丑闻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样,他们现在也百口莫辩无处喊冤。
除非查清真相把人证物证摆出来,否则王卉不能被保释。
今日刘凤藻不在场,由此看来之前学校出现的伪造罚据不是她所为,他们疑错了对象。
那么肇事者到底是谁?与自家多大仇?
王林不禁想到霞公府案,难道白家人已经回来了?
就算如此,罚据上的指纹该如何解释?
王林让女儿好生回想,哪怕是趁着熟睡按上指纹,也该有迹可循,家中全是自己人,问题只能出在学校或别地。
王卉苦苦思索,忽然身上打了个激灵,脱口道:「那天体育课!」
王林鹰隼一般的眼睛看过来。
女儿怔怔地道:「那天上课的当口我忽然肚子疼,跑了好几趟厕所……」
「本来老师让同学送我回家,但我拉肚子拉到浑身发软头晕目眩,只想趴在桌子上缓缓。」
「偏巧后一节课是体育,同学们都去外面了,我一人趴在桌上昏睡,隐约感觉有人走到了身边,冷阴阴的,也不确定是梦境还是现实,睡得好沉好沉,我一直以为是拉脱水导致了低血糖,但现在想来……」
「拉肚子前吃过什么?在哪吃的?」王林问。
「什么都没吃,但喝过水,从开水房打的……啊,想起来了,喝了两次,最后一次就是上完厕所回来喝的。」
毫无疑问,她先被下了泻药,而后被下了蒙汗药。
之所以这样搭配,就是为了混淆意识,让王卉以为是拉肚子拉得晕头涨脑导致的病理性犯困……
如此环环紧扣,陷害者到底是谁?
王林重新梳理,让女儿把在场的学生和老师全部列在宣纸上,挨个分析。
一个陌生的教师名字引起王林警觉:「方羚……方老师……这是谁?」
女儿说:「新来的。日文老师离职后,学校陆陆续续招了好几个新老师,差不多都是上月入职的。」
「可今天在场的新老师……只有她!」王林重重道,心中几乎已经断定此人便是肇事者。 *****
茶馆里有人在拉《苏三起解》,如泣如诉地飘荡到街面上。
刘凤藻亦步亦趋走在白素宽后面,那道背影之前看是知性沉稳,现在看则像戏台子上的苏三或者白娘子,美丽哀伤,但却又比苏三白娘子坚韧。
背影忽然停下了,道:「你要一直跟着我吗?」
刘凤藻笑了,并不意外老师的敏锐。
从警察局闹剧结束她便尾随老师出来了,老师始终没回头,但却背后长眼,她太崇拜这种精明的人了,与之联盟,报仇有望。
「您是莹莹的姐姐对吗?」
她走到老师前面,大胆地直视老师的眼睛。
老师面无表情,她也不需要老师回答,因为笃定自己的判断。
她道:「老师,我们联盟吧。」
老师看着她,不为所动,半晌后错身扬长而去。
刘凤藻不死心,看着那道背影暗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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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丁二爷从院子里出来,打算去东升旅店跟大小姐知会金睐登门的事。
刚锁上门,看到早上那个送信的女学生又来了。
女学生径直过来塞了一张纸条给他,说了声请转交白家大小姐,便转身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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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二爷一愣,她怎知大小姐回来了?
*
金睐在陈记茶馆二楼坐了一整天。
把从手帕胡同出入的人都留意了一遍。
刚刚进去的女学生不过一分钟便又出来了,甚为奇怪。
女学生是个大高个,足有一米七五开外,显得很成熟,要不是身上穿的学生服,说是二十多岁也不为过。
金睐一天没有蹲到丁二爷,现在有点不耐,打算下去盘问盘问这个来去匆匆的女学生。
刚下楼正要开门,隔着玻璃看到丁二爷出来了,脚风立即剎住,等丁二爷走远了才尾随上去。
天空飘起雪花,女学生已经不见踪影,丁二爷一边咳嗽一边挑担前行。
金睐把脚踏车扔在茶馆门口,徒步跟踪起来更方便。
丁二爷七十多岁,脚下拌蒜,顾着留神路滑已然费劲,哪里能注意到有人跟踪。
连过三条胡同一条宽街,进入裱褙胡同后,丁二爷脚步慢了。
似是累了要缓缓,或是要在这里开张。
金睐猫在墙后点燃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监视。
国府目前人力有限,街面标语的清除工作推进缓慢,丁二爷蹲着的地方环绕着满满的日文标语,如果不是牌坊顶上的「裱褙胡同」四个大字,外地人进来可能都会误以为这是在日本。
苍老的吆喝声响起:「胭脂水粉唻……针头线脑唻……」
金睐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心道老爷子还挺像那么回事。
心中冷笑着,好巧不巧,有人从身边经过,冒儿咕咚地喊了一声:「嘿,金所长,闲在呀,您吶!」
金睐脸色一变,知道坏菜了。
出去看时,果然丁二爷起身匆匆走了。
白费一天功夫,临了却被一个路人给搅合了。
金睐骂骂咧咧作罢。
回家的路上,他琢磨丁二爷方才的情形,似乎哪里不对劲。
忽然想起来了,他刚才连跟三四条胡同,始终没见丁二爷吆喝一声儿,仿佛一心走道,为了直奔裱褙胡同。
卖货不吆喝那是图啥?
当然图的是别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丁二爷只有到了裱褙胡同后才开始吆喝了,脚步也慢了,甚至打算在那里歇脚……
明白了,丁二爷卖货是假,接头是真,同伙就在裱褙胡同。
想到这里,他掉转自行车,麻熘儿返回。
此时七点钟,多数人家关门闭户,想要查找难如登天。
不过当他意识到丁二爷刚才歇脚的地方正对着一家旅馆时,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东升旅馆!
*
东升旅馆是民宅,临街木楼,上下拢共十间客房。
店掌柜最怕巡警查房,一面殷勤让烟、一面带着金睐挨家挨户敲门。
白家人是老北平,所以金睐对北平口音的客人盘问的格外仔细,其他口音的简单问几句便拉倒。
「最里边那间是打关外来的,一个老娘俩闺女,带着一对刚出满月的龙凤胎。」
店掌柜说话间,俩人已经到了门口。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出,吴妈来应门:「哟,我以为二丫回来了呢。」
店掌柜跟金睐说:「她那二闺女犯羊角风,傍晚大姐带着上诊所了。」
吴妈抱着一个,床上睡着一个,唉声嘆气:「这回犯的是分外急,哎这位警长是…..」
「哦没事儿!」
金睐待理不理说了一声,往屋里喽了一眼,「关外来的是吧。」
吵醒了床上的那一个,水汪汪大眼睛一睁,啪唧就要翻身。
金睐一个箭步上去接住,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粉团儿才没翻到地下。
奶香软萌,粉嘟嘟的小嘴沖他咿咿呀呀,金睐愣了一下。
二十八岁的光棍警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娃,手足无措地放回床上。
*
白素宽翌日清晨才回来的,昨儿傍晚二丫的羊角风确实严重,送到医院观察一晚上才安了心。
两人一进门吴妈就把巡警上门的事说了。
「先我听见丁二爷的吆喝声,结果没多久那个巡警就来查房了……」
白素宽警觉,说:「怕是二爷有危险,我去看看。」
吴妈担忧道:「说不好是给人盯上了,你去岂不也暴露了。」
白素宽不放心,打算先去周边看看再说。
*
王林派人去清心女中查教员们的档案,他特意嘱咐不要单独提那个『方老师』,怕打草惊蛇,只吩咐手下以协助调查的名义查封档案室。
女儿被拘禁后,他知道学校有非议,校长未必会再像从前那样配合。
于是吩咐手下强硬办事,一个女中校长而已,他还得罪的起。
教师履歷很快拿到了。挑出方老师的浏览一遍。
按照上面的住址找过去后毫不意外地扑了空。
地址是假的。
王林几乎断定这个方老师就是白莹莹的姐姐了。
与此同时王林了解到另一件事,即胡筱云的婚礼闹剧。
胡家那门亲事谁都说好,胡筱云也以此为傲,却好端端不顾坊间闲言竟在大婚当日退婚了。
一定是中间有人作梗!
而白莹莹案件的起源,据女儿说正是胡筱云!
想到王麻子那一晚上打出的数百个电话也是发生在胡家,他事不宜迟,立刻又往胡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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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再次扑空。
皮裤胡同的典当行伙计说,王德志前几天把房子抵押了。
「说是回南边老家探亲去了。」
王林恼火,问东家的房产他怎么能抵押。
伙计说:「也不道什么猫儿腻,上月胡先生找保人把房子过户给了他,胡先生说去海淀弄套大的,转脸就没影了……」
王林转头调查胡先生,曲里拐弯,发现胡家是因汉奸罪跑路了。
但此事跟那神秘的『方老师』有何关联,却无从查起。
但不管怎样,『方老师』是白素宽毫无疑问了。
王林立刻给米家打去电话让暂停刺杀丁二爷。
要想钓出白素宽,丁二爷是鱼饵。
然而米慕葵闻言跌足而嘆。因为魏三刚巧今早出去对丁二下手了,现在去追怕是已经来不及。
第21章 以牙还牙·伍
米先生发动人马出去寻找魏三的同时,王林已经驱车赶来了。得知白家大小姐是一系列事件的操盘者,米慕葵寒气倒抽,他想起『聂文弄案件』当中那个关外口音的目击证人。
「当时我就纳闷,未免太巧了,到包子铺上工不到一礼拜就辞工,分明就是专门为了做目击证人,误导我们把王麻子当作兇手。」
王林也想起了此事,顿觉对方这盘棋下得环环相扣,是个劲敌。
毫无疑问,敌人是经过充分衡量后设计出的报仇步骤,想是碍于敌我力量悬殊,才把前期工作做得如此密不透风,为的就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接下来敌人势必有大雷要抛出来,所以他们得尽快找到白家大小姐,斩草除根是唯一的办法。
**
北平有一种被人称作「叫街」的乞丐。
他们的乞讨方式是自我施暴。用苦肉计强讨强要。
见了乞讨对象,就用砖头砸破自己的脑袋,砸烂自己的胸口,甚至用尖刀划开自己的脸面。血流满面地跪下乞讨,令人不寒而慄赶紧掏钱。
还有一种乞丐,寒冬腊月,破衣烂衫,往你家门口一躺,叫苦叫疼呻吟不止。
吓得你赶紧掏钱送食,只求他不要死在自家门前。
丁二爷遇上了前者。
今天早上他在胡同外的早点铺卖了一只大眼儿窝头,打算边吃边往东升旅馆方向去。
忽然有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老叫花子「噗通」一声跪在面前。
不及他反应过来,对方左手砸脑袋右手开胸,顿时血淋淋。
随后用一双血手抱着他的小腿求他接济一口窝头。
丁二爷情知有鬼,丢下窝头拔腿便走。
不料对方勐地朝后抱住他另一条腿,嘴里叫着「求求接济叄伍角路费吧」,手上却死命合併他的腿朝后勐拽,丁二爷重心勐失,「啪」一声后脑朝下栽倒,磕在硬邦邦的马路牙上。
七十多岁的老人,哪里架得住这一下。
后脑登时血流如注,顷刻间咽了气。
白素宽出现在街角时,事情过去已经一刻钟。
两个清道夫抬着直挺挺的尸体往路边去。
白素宽见状几乎眼前一黑。
要冲上去时又堪堪忍住了,丁二爷已经没了,现在上去除了暴露毫无意义。
她浑身颤抖满眼泪花。
忽然有辆脚踏车从身后掠过,大喊着:「怎回事怎回事,操,谁他妈干的!」
一边大骂一边风一样冲到丁二爷的尸体前。
早有人苦这种叫花子久矣,七嘴八舌地告状。金睐不等他们说完,冲上去揪住正在开熘的老叫花子一顿揍。
他本来想靠丁二爷这条线吊出大鱼向上面邀功,现在全他妈歇菜了!
气不打一处来,用他那没吊着白纱布的一只胳膊把老叫花子揍得哭爹喊娘!
忽然「哗啦啦」一声响,老叫花子身上掉出白花花十几块银元。
金睐愣住了。要饭的怎会有这多钱?
显然,这是雇兇杀人!
但丁二爷的仇家不就是米局长的胞弟……
人群也嘈嘈切切议论开了:「啊哟,有猫腻……」「保不齐是雇兇杀人吶……」「不然穷叫花子哪来这多钱……」
·
白素宽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元,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神呆滞地一步步退后,几乎站立不稳,有人扶住了她。
「老师,挺住!」
是刘凤藻,她揽过白素宽的肩,扶着她消失在长街尽头。
金睐住手了,看看左右,发现米家的总管魏三正从人群中退出,毫无疑问,他猜对了。
他大爷的,想要邀功,反而阴差阳错地给米家帮了倒忙!这银元一撒,任谁看到都能猜出背后的门道。
他暗骂一声倒霉催的,踢开脚踏车扬长而去,把哄抢银元的打闹声抛在身后……
**
有轨电车从白素宽和刘凤藻面前驶过,人满为患,连车窗车门上都扒着人。
刘凤藻问:「老师您住哪里?我们现在到哪里?」
白素宽脸白如纸,牙关紧闭。
丁二爷走了对她打击巨大。
但復仇计划已经进行到这等地步,停也停不得。
她没有时间悲痛,她必须连着丁二爷的那一份一起报復回去!
她忽然出声了:「刘凤藻,你昨天说希望联盟,对不对。」
她从来没有说她是白莹莹的姐姐,但这已经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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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凤藻用力点头。
白素宽道:「后天这个时候,你到报子胡同的估衣铺门口等我。」
刘凤藻说好。
白素宽说:「行了,现在你走吧。」
「那丁二爷怎办?您不能露面,要不我去收尸吧。」
「不,你我既要联盟,就绝不能暴露关系。」
「那……」
「丁二爷为人忠厚,左邻附近会怜他孤寡,站出来为他善后的……」
白素宽心痛如割,丁二爷为她家而死,她却连收尸都不能够。
「去吧。」
刘凤藻踟蹰地迈出步,不放心地回头问:「您不会去学校了对吧?」
「我已经暴露了,不能再去了。」
「……」刘凤藻总觉得这样分开缺着点什么,斗胆道:「后天我们见面后,您打算做什么?」
白素宽说:「我要去找王林,你配合一下。」
刘凤藻一惊:「他已经在四处找您啊……」
「对,我就是要在这个时候主动登门!」
白素宽说罢转身走了。
回到东升旅馆,她翻开自己那只抄报本子。
上面记录着王林来到北平的全部新闻内容。
她径直翻到最后面一条——汉奸申鹏举案件。
定定看一时,拿起笔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红圈。
**
位于小纱帽胡同的杨家四合院是一座凶宅,闲置半年多赁不出去,中人掮客绕道走,主家杨喜才只好自己奔走出赁。
北平的茶馆,兼具『人市』的功能。泥瓦匠、槓房、喜轿铺、出赁或买卖房屋等五行八作往往都在茶馆候活儿候买卖。
杨喜才喝了一礼拜大碗茶,他那座凶宅始终无人问津。
今日巧了,有一位关外口音的妇人想赁一处有窖窨子的宅院,而且女儿马上临盆,得准许坐月子住才行。
租赁房子有若干忌讳,其中不租房子给人坐月子是大部分北方地区的习俗,认为孕妇生完孩子后是带血光的,膈应。
其他中人一听这一条立刻鸟兽散。
但杨喜才那房子怕什么,于是上去搭讪。
那妇人也是个精明的,问:「别是有说道的宅子吧?」
杨喜才说:「是出过点事,不过老早的事啦。」
妇人说:「那要不去看看吧,跑了好几天赁不着,这都快临盆了,唉。」
领去看过房子后,一拍即合,交了一块大洋的定钱,说明后天就搬过来。
送出后杨喜才想起另一茬:「前头您说得有窖窨子,为嘛?」
妇人说:「吃饭顿顿短不了酸菜,入秋就得备好大白菜,没窖窨子整不了。」
**
米家别院客厅内,米太太捧着报纸一面看一面担忧。
王卉的案子愈演愈烈,被诽谤的官太太们不依不饶,提出让北平警察局迴避,要求重庆反贪特派组出面查办此案。
见过当初白莹莹那张罚据的学生都说和学校里新出现的罚据一模一样。
纷纷在为白莹莹叫冤。
阔太太们这会子也咬牙切齿,说米艮莲败坏白莹莹的名声,就算被打死也活该,毁容是便宜她了。
「这群乌合之众,见风使舵的玩意儿!」
米太太拍下报纸,咬牙切齿地骂道。
她没想到从前视为「同僚」的达官贵妇,现在也被自己判定为乌合之众。
而她则成了这群人的攻击对象。
她气得无处抓挠,怨起王林来。
「若不是姓王的成事不足,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聂文弄死的时候就跟他说有鬼,他呢?忙着赚汉奸的钱,连电话都不接。这人吶,变起来真是快,刚来北平哈巴狗儿似的,给他个分局局长一当,立刻白眼狼。哼!」
米先生皱着眉头抽闷烟。
此事确实要怪王林轻敌,一直说什么酸腐文人翻不起大浪,可如今怎着?
那瞧不上的文人快把北平闹翻了天。
舆情剧烈倾斜,清心女中的诽谤事件如此发酵,已经成为典型的裙体恶性事件。
兄长米局长作为北平警察局局长,虽然有意压制舆论,仍避免不了群情激奋。
如此下去,重庆特派组关注此事怕是早晚的事……
·
此时王林一家更是一筹莫展,毕竟女儿还在警局拘禁着。
王太太之前不知道聂文弄和王麻子是死在白素宽手上,现在得知,晓得这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在復仇,关键姓白的这套组合拳快速狠辣,已经让人没法收拾局面了。
她对丈夫说:「不如救出阿卉,金蝉脱壳一走了之。」
女儿阿卉现在在分局拘禁,只要不打算洗冤,丈夫作为分局局长不愁把她截胡出来。
「咱不当这劳什子局长了,有手上这些钱够本了,一家人往香港去,安安稳稳过个小康日子得了。」
王林冷哼一声,说:「头髮长见识短!我跑了,恩师岂不遭殃!」
「什么狗屁恩师,要不是他们米家杀了人,把事情闹得不可挽回,咱能落的这等田地!」
「好了好了不要嚷了,事情没那么严重,只要逮着姓白的,把方老师和她一对缝,一切就都洗清了。」
「说得轻巧,凭她前面这样缜密筹划,怎么可能料不到咱们的行动,只怕逮着也没那么容易澄清!」
王林岂是不知这一层的,但他不能跑,他必须摆平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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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当真顾念着恩师提携,而是不甘心吶。
他从前一心想爬上高位光宗耀祖,但过了四十岁才混个科长,真也意兴阑珊了。
到了这个年纪,多挣点钱才是正经。好不容易捞着一个油水大的差事,肃奸运动才刚开了个头,接下去的财路烈火烹油,他怎甘心现在就退场。
他拿起电话给几个分驻所所长打过去,请他们协助搜查白素宽。
能够提供的信息为:「年龄 25 岁左右、身高 163 左右、面容姣好、气质清冷。身边可能带着一个关外口音的老妈子。」
这些信息极其笼统,谁听了都一头雾水。
王林也知道单凭这些信息要想抓到白素宽有些强人所难。
但白素宽的照片他派人找了一圈,全无所获。
虽然她在清心女中的档案上写着毕业于清华。
但实际上她十二三岁就考到上海读书。
大学就读于復旦,北平对她有印象的人不多。
这大概也是她能够隐身一个多月不被发现的重要原因。
自鸣钟铛铛响了几声。
时间不早了,他得去局里开会,跟太太嘱咐几句出门了。
锄奸运动如火如荼,从上到下都正是激进的时候,每日雷打不动地开晨会动员汇报。
局长要带头做表率,再忙都得到位。
他匆匆出发,想着快速应个卯然后出去调查白素宽。
到了局里便往会议室去,走廊深处坐着一位幽幽少妇,安静地望着他。
·
第22章 以牙还牙·陆
二人遥遥对视着,那少妇款款起身。
「是王局长吗?打扰您,我丈夫是申鹏举。」
王林恍然,「嗷?申太太?」
申太太说北归交通不畅,半个月前得知丈夫出事就启程了,辗转昨晚才抵平。
申鹏举是北平巨富之子,八年前家眷往后方去了,他因故滞留沦陷区,竟逐渐被日伪奴化做了汉奸。
性质严重,目前已被收押。
王林以及所有经办人都知他家财力雄厚,均心照不宣等着申家捞人。
但一直没有动静,此时终于登门,可谓送上门的油水。
但王林此时哪有心情支应这个,说:「回去等消息吧,案子定了会通知家属的。」
申太太拎着硕大一只梳头匣子,走过来的时候拽的手臂都倾斜了。
除非里边放着金条,否则一只梳头匣子怎能重到这种程度,申太太此为何来不言而喻。
王林没心情归没心情,但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所以语气并非很差。
「王局长,不然也不来叨扰您,实在有个事情得报告,我丈夫营救过潜伏人员,证据今晚就从重庆拍电报过来。」
申太太端庄稳重,虽然髮式和装扮有点老气,但脸面许是保养的好,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岁。人瘦的缘故,被脚下的高跟鞋一衬,显得身量很高。
「可以啊,如今国府清正严明,有过固然惩之,但有功也要参考嘛。」
梳头匣沉重,申太太单手不济,索性用右手助力。
王林没有请她去办公室,一来自己忙,希望她尽快离开;二来她带着重金太明显,出出进进的巡警都已留意到,如果走时一身轻,那未免太惹人非议。
这些个汉奸家属救人心切,不会因为一次被拒就作罢的,有的是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他不着急。
他打着官腔劝退。
申太太也是名门大家出身,很是精明,看了看手上的梳头匣,低声说:「是我唐突了,晚上到贵府拜访吧,王局长,我婆母说了,多我们也不敢奢望,只希望看在营救过潜伏人员这点上网开一面,不要判处死刑,留他一条性命。」
王林说会酌情考虑的。
他丝毫没怀疑申太太的身份,梳头匣一尺见方,目测里边黄白之物至少五十斤。
以今年 7 月份中央造币厂铸造的大黄鱼来算,恐怕得有二三十根。
自己五十年薪水加起来都未必抵得过这个数。
谁会拿这么多金条来替不相干的人消灾?
当然他更不会想到白素宽头上,毕竟他正掘地三尺地找她。
怎会想到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如此胆大包天,不按套路出牌,竟直接站到了他眼前。
*
金睐的自行车在东升旅馆门前急停。
风风火火进门,问店掌柜:「楼上那个关外女人在不在了?」
「走了,退房了。」
金睐气笑。
不死心地问:「她家大女儿多大年龄?身量多高?」
店掌柜一描述,跟王局电话里说的那个女的吻合。
一刻钟前,他接到王局长电话,请各所协助找一个女的。
乍听描述他没头绪,但听到此女身边可能有个关外口音的老妈子,忽然想起东升旅馆那一位。
这是个在王局面前露眼的好机会。
尤其王局还是米局的心腹,不像他这般走了狗屎运,没底气、没人脉、服不了众。
金睐急忙来东升旅馆探查情况,准备核实后一击即中,熟料已经人去楼空。
不过没关系,只要对方还在北平,他就能把丫找出来。
他们的特徵太明显——一个关外口音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二十五岁左右,小女儿十一二岁患有羊角风,另外还有两个不到仨月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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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明显都找不着,除非钻地缝跑了!
他回到警所给巡警传令下去,让众人出去串胡同。
不论民宅还是旅馆,挨家挨户盘问有无符合以上身份的五人留宿或租房。
*
东华门外的箭杆胡同,进深只有一百多米。
天寒地冻的傍晚,炊烟升起,住户已经很少出来。
一对卖炭的兄妹推着一板车煤块走进胡同。
刚吆喝没几声,忽然『哗啷啷』一声响,板车翻车,煤炭洒落一地。
妹妹惊叫:「哥,你受伤啦。」
声音惊动胡同口的纸菸铺,掌柜的出来张望,只见那做哥哥的捂着眼睛痛苦地弯下腰,有血从他的指缝汩汩流出,怕是被板车的把手击中了。
「快,上医院,打坏眼睛可不是闹的!」
纸菸铺老闆好心地跑过来提醒。
那小妹妹也催促:「哥你快去,这儿有我看着呢。」
这时临近的宅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来问是怎么了。
纸菸铺老闆说:「卖炭的,翻了车,打到眼睛了。」
「哟,流了这么多血,还不上诊所瞧瞧去?」
那哥哥捂着眼睛转身匆匆走了,他妹子说:「我哥是哑巴,可别再把眼睛坏了啊。大姨,这炭我一时半会弄不走,怕是得占着您门口一阵子。」
这是太太让她反覆练了一整天的北平话,还是露出些许关外口音。
好在旁边人压根儿没留意这一茬,更没注意到「哥哥」手缝里流出的其实是掺了糖浆的红墨水。
*
王林回家很晚,汽车到达胡同口时发现里边洒了炭块过不去,于是没让司机像往常一样把他送到家门口,步行进去了。
天空飘着点微雪。
隔壁胡同不知何故响起了炮仗声,一个接连一个,甚至夹杂着鞭炮声。
王林远远看见有两个身影站在自家门口,一个拉车的黄包车夫,一个少妇。
少妇正在给车夫开发车钱。
无需上前确认,一定是早上见过面的申太太,说来家就来家,汉奸家属都是这个路数。
申太太也发现了他,连忙紧走几步迎了上来。
「王局长,真是不好意思登门叨扰。」
炮仗声干扰王林没听清,但大概猜想是这句话。
王林说:「天寒地冻,申太太何必劳苦一趟。」
他虽满头官司,但捎带手的事,撞到眼前的财运怎好挡回去。
黄包车夫拉起车,一面低头点着手心里的铜子一面擦肩走了。
申太太说:「王局长,既然门口遇上您,那我就不进屋了,省的我先生的事给僕妇听到有损您清誉,我今天主要是想让您看看重庆的证明,另外婆母准备了些黄白之物望您笑纳。」
她说着作势要打开坤包取证明。
梳头匣占着手碍事儿,她道声劳驾,将梳头匣递过来,意思让王林帮她拿一下,她好腾出手取证明。
由于松手迅速,王林被迫下意识接住了匣子。
着实很重,怕不只二三十根。
然而一心无法二用,手上沉甸甸的瞬间,脑后忽然传来唿唿之声。
他的反应被手上的分量干扰了不止半分,所以来不及转头就被击中了。
『嗵』的一声,天空又炸响一枚炮仗。
屋里的王太太正在为女儿的事心烦意乱,听着外面的炮仗声愈发密集。
往常丈夫回来会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今天被这炮仗声干扰什么都听不到。
她不断听外面的动静,不闻丈夫回来。
第23章 以牙还牙·柒
王林迷迷煳煳地醒过来,身体被五花大绑地禁锢着。
空间里点着煤油灯,脚下扔着一只烂掉的梳头匣子,两只铅球滚落在地。
对面有三个模煳的影子。
其中两个大的正在检查手枪钱夹等物品,显然那都是从他身上拿下去的东西;
另一个小的则蹲在油灯前玩鞭炮,点燃引线,在未爆之前砰地扔到黑暗的土壁上。
「二丫别闹!」
说话的是那位申太太,没穿高跟鞋的她原来至多 163 的身量,妆扮也不再那么老成,露出真实年纪该有的样子。
毫无疑问,这是白素宽。
旁边的大个子穿着棉袄戴着毡帽,一副黄包车夫模样的,是刘凤藻。
王林开始挣扎,嘴里塞着的破布让他无法说话,只能似是而非地发出一个『听我说』的音节。
不论是轻敌造成的后果,还是命该如此,到了这一步,他输定了。
面前这两个人不会饶了他,但他得为老婆孩子留得一线生机。
白素宽上来拔掉他口中的破布,冷冷地等着他出口。
破布从口中拽出后,王林一阵剧烈呛咳。
但他急不可耐,一边咳一边道:「饶了我的家人。」
「看来你有交换的筹码。」白素宽冷声道。
王林连忙道:「你母亲是被米慕葵杀的,他太太替他顶包了,这个想必丁二跟你说过。但如何证明这一点?我有物证。」
白素宽面如平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林说,当时接到米慕葵电话赶到霞公府米家前,由于是命案现场,他习惯性带了刑侦相机。
在伪造现场前,他拍了一张照片。
原始场景在那张照片中一目了然,当时白宁氏身上没有插着那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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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照片一旦寄到居仁堂,该案必然重启,物证确凿,没有翻不了案的可能。
「白小姐不需要我解释保存那张照片的原因吧,这个社会,上司器重只能说明此刻利益相同,以利而合必然以利而分,真到了关键时刻,下属都会被当破抹布一样丢弃,我信不过他,当然要留一件钳制的东西。」
王林深知此刻最不该与白素宽瞎攀谈拖延时间。他失踪的时间越短,老婆从警察局骗出女儿的成功率越高,反之人走茶凉,警察局一旦发现他完了,绝不会继续宽待他的家人。
故而他思路清晰,力求让白素宽迅速明白他的价值。
「今晚让我太太出发,可以让他们在沿途任意城市打一份电报回来,一旦确定他们成功离开,我就讲出照片和底片藏在哪里。」
「没问题。」小~玫&瑰
白素宽这么痛快的一声,让王林和刘凤藻都感吃惊。
但她面无表情,机器一样继续道:「你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不等王林答话,她让刘凤藻爬上窖窨,取宣纸和印泥下来。
她解放了王林的右手,但五花大绑保持不变。
然后与他尽可能保持空间所能允许的最远距离,命令他写实名举报信。
要求把刚才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写到信中,写完一份再换纸重写,写一百份。
王林一怔,明白她是故技重施,让自己重演王麻子打无限循环电话的那一幕。
至于她要把自己的实名举报信投到多少地方,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了。
他敏锐地试探道:「看来白小姐不打算饶了我的家人。」
这些口供寄出去,他家人哪还有活路。
「不。」白素宽说,「法庭重物证轻口供,这个常识我是清楚的,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放弃照片,这些只是双保险。当然,你不放心也没关系,我们可以不合作。」
王林哑然:「……」
他没得选。
·
王林连续写了二十多份实名举报信并按上指纹后,白素宽叫停了。
「今晚就到这里,明天继续。」
随即让他起草一份给太太的信,劝其尽快出逃。
王林觉得不对劲,白素宽不至于如此好说话,也不至于如此轻信,这里边一定有问题。
但看着白素宽冷幽幽的眼眸,他知道自己没得选,即便疑惑这里边有问题,也只能照办,否则死得太快连拖延时间都没可能。
他拿起笔照做,心存侥倖地希望这信真能到了自己太太手上。
为了太太不犹豫,他说自己是中了枪快要咽气的情况下写的遗书。
让太太不要抱任何侥倖心理,尽快营救女儿尽快逃跑。
写罢,白素宽请他额外补充一段内容:「你女儿走之前需要写下认罪书,陈述她和米艮莲陷害白莹莹的过程,并将学校最近出现的阔太太罚据认下!」
「对,她败坏别人名声,最终搭上她自己的名声,该!「刘凤藻忍不住插嘴。
王林知道白素宽但凡提出任何要求,都绝无通融的可能性。
更何况自己手上根本没有什么霞公府兇案现场的照片,都是情急编出来的。
现在的重中之重是让家小尽快逃走,时间拖延不得,声名扫地已经顾不得了,他于是依言做了补充。
之后白素宽和刘凤藻重新捆上他的双手,熄灭油灯,拿着那些举报信和家信爬上窖窨。
回到西厢房后,刘凤藻问:「老师,您真的要为了照片放了王卉他们吗?」
「没有什么照片,但王卉他们可以走。」白素宽道。
刘凤藻一愣:「没有照片?」
白素宽说:「米局长比之王林,狡猾更甚,怎能不防他留后手,这种事情不可能存在。」
刘凤藻气愤:「王狗耍花招!那您为啥答应他?」
「因为王卉越狱逃跑于我们有利。」
越狱成功意味着畏罪逃逸,不仅可以坐实罪名,而且会连累米局长。
「那样岂不是真要放他们一家走?」刘凤藻愤愤不平。
白素宽拍拍她的肩,叫她稍安勿躁,事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她们必须养精蓄锐迎接后续的反击。
刘凤藻听话地点了点头,只是眼底的某种情绪却愈燃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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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阔的客厅里,座钟的钟摆『磕托磕托』地摆动着。
王太太坐在沙发上等丈夫回来。
女儿出事后,丈夫没心情兼顾肃奸工作,所以很少加班,夜夜回家。
但今天却格外晚,王太太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盹过去了。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她惊醒了,看看丈夫仍未回来,心中莫名不祥。
前半夜她已给局里打过电话,当时长警就说局长离开办公室好几个钟头了,这个点儿仍然未归,会是去哪了?
院子里响起「砰砰砰」三声敲门声。
她连忙起身,出门时婆婆和周妈也醒了,一面繫着肋下的纽子一面从屋里出来。
三人一前一后去应门。
就着月光望过去,厚重的木门上夹着一封信。
打开门发现外面已经无人。
王太太第六感极其不妙,拿着信匆匆回屋看,越看脸色越灰,丈夫的语气是临死前的坚持。
字里行间不容许她有任何的犹豫,并告诉她要迅速、要隐秘,因为米局长不会甘心受连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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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太虽然从女儿出事的第一天就提议逃跑。
但真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反而六神无主了。
她反覆看信反覆甄别,和丈夫二十年的夫妻默契,让她最终相信并做了逃跑决定。
支开婆婆和周妈,她关上书房门捶墙哭泣。
想到丈夫那句事不宜迟切勿拖延,才抹掉眼泪赶快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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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以牙还牙·捌
白素宽选择在纱帽胡同赁房子就是因为距离王家近,便于实施对王林的绑架行动。
今晚一连往返两趟,这第二次从王家返回后,胡同里静的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唿吸声。
她和刘凤藻将黄包车推进院子。
屋里屋外黑洞洞,吴妈二丫早已哄了龙凤胎入睡。
她俩进西厢房换下伪装的衣裳后,洗漱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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窖窨里,王林努力尝试想松开身上的绳子,然而无济于事,最终累瘫在墙边,心里期望着妻小收到信后尽快离开。
忽然有人从窖口下来。
身形高大,不是白素宽,而是刘凤藻。
一股不祥袭上王林心头。
刘凤藻一言不发地趋近,内心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以至于胳膊发抖,差点握不住手上的菜刀。
父亲被迫害至死,母亲被游街示众,她对王家的恨深入骨髓。
王林感受到杀意,惶然道:「你要干什么,你们没有照片决计掰不倒米家!」
「你以为我还会在乎照片吗?」
刘凤藻将菜刀对准他,咬牙切齿,眼前浮现出父亲临死前的画面。
当日没能杀了王卉,如今王林近在眼前,老师却饶过了他,刘凤藻不能忍。
可她究竟年轻,王林这样的老油条知道如何对她攻防,忽然仰脖道:「你来吧,照着这儿砍,否则一刀砍不死。」
刘凤藻愣了,她举起刀对准,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行事尚需一鼓作气再而衰,更何况杀人这等急需激情的事。
恨意和恐惧在心里交织,她脸色苍白,紧闭眼、挥下刀。
「凤藻!」
白素宽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换回她的理智。
菜刀「噹啷」一声落下砸在旁边的地上,她才觉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着幽光之下白素宽充满安抚的眼睛,她终于放肆地流出眼泪,一头扎进对方怀里。
「我要杀了他......我应该杀了他......我要杀……」
「凤藻,再等等。」
明明个子高过白素宽许多,此时白素宽却宛如母亲,紧紧抱着她,用温柔却坚定的声音抚平她的心。
回到西厢房,刘凤藻冷静了下来,白素宽才严肃地告知她,王林现在动不得。
「杀掉王林和米慕葵不是彻底的报仇,只要他们利益集团的权势在,他们即便死了,还有可能被洗白。到时候黑白再次颠倒,乌合之众又要掉转矛头,我们将再次受到攻击,我们永远也洗不清污名。」
白素宽回想自己实施报仇的每一步。
从聂文弄到王麻子,每一次矛头都直指米和王,每一笔都精准而致命。
但对方却始终可以借用权力或金钱摆平风波。
就连调动了官太太群体效应的罚据事件都在被试图化解。
作为普通人,报仇伸冤就是如此之难!
「所以,想要彻底报仇,就得阻止利益集团的干预,而扳倒米局长是唯一切入点。」
白素宽郑重地说:「我们一定会杀王林,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你来动手,你还要在北平继续生活,我不想你真正背上杀人的包袱。」
刘凤藻早已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只是乍一听到这话忽然一顿,问:「那您呢,您不留下吗?」
白素宽落寞地点了点头,喟嘆一声便不再做进一步解释。
一年前,为了彻底摆脱那段患得患失的婚姻,她不告而别离开了方醒秋。
吴妈因为她当年的救命之恩执意要带着二丫追随。
路上她发现自己怀孕决定生下来。
怀胎十月,落草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她发誓不能让方家把孩子抢走,但方家高门大户,最是讲究子嗣绵延,怎会甘心他们的血脉流落在外,一旦知情,必然会想尽法子来夺孩子,白素宽想要避免纠纷,就不能回北平定居,所以此番归来的初衷只是打算和家人二次告别,然后换地方谋生。
而如今亲人遇害,这片伤心地更待不得了……
前尘往事她不愿细说,眼下报仇才是关键,二人熄了油灯躺下后,她问刘凤藻:「米艮莲和你关系不错对不对?」
上次『捉花捐』事件发生后,刘凤藻的信息满天飞,白素宽从中得知她从前竟跟米艮莲私交甚好。
刘凤藻苦笑了,旁人看来,米艮莲待她很好,只有她自己知道米艮莲对她的那种俯视与虚伪。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在心中。
尤其那次抄写经书她以为是真心的,于是熬夜赶工抄完。
结果第二天感恩戴德交给米艮莲,之后她却在厕所纸篓里看到了那堆经书……
她道:「您觉得这是好吗?」
白素宽: 「表面好就够了,接下去按我说的办,接近米艮莲,监视他们一家人的动态。」
刘凤藻明白这是卧底的意思,郑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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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艮莲和父母隐居将近两个月了,她过得麻木混沌,恨不得长个翅膀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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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怀念女中的生活,王卉没被拘禁前偶尔会来看她,但明显觉得无趣,若不是王警长为了升官逼着女儿来交际,恐怕她早已避之不及。
米艮莲看透了人性,觉得从前的交际都是表面功夫。
但这几天有一件事让她蛮惦记,刘凤藻给她写信了。
据说去过霞公府祖宅好几次,被听差挡回去了,后来留下一封信让听差转交。
那封信很打动米艮莲,她这两天每每都要拿出来重读一遍,此时忍不住又从枕头下拿出——
「亲爱的艮莲,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了,你出事后我夜夜捶墙,为什么老天这样不公,如此对待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子!」
「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从前唯一一个关心照护我的人儿不在了,我并不是为自己感到可惜,而是真的想念那个给过我阳光般温暖的艮莲,那个世界上最最良善的人儿,她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我恨啊,我听说她不愿见人,我于是不敢登门,昨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去了,听差没让我进去,我有多么想念她,就有多么理解她,她不见,便罢了,但我日日的思念只增不减,更希望所有的好运都眷顾她,让她早日康健。」
米艮莲咬唇思量,最终拿起电话打给祖宅的总管,说:「跟门口的听差说一声,下次那个姓刘的同学再来,送她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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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凤藻是第三天来的。
看见她并未毁容,惊喜地上来抱住她。
这一幕让米艮莲满意,原本预想的生分尴尬统统没有,两人闲聊同学们的事,竟然有种知心密友的感觉。
大概也就只有刘凤藻这般落魄的女子愿意这样真心实意待自己,她想。
刘凤藻说没办法继续读书了,「从前受歧视,至少还有你照护,现在……我真的……」
她眼圈红了,米艮莲知道她母亲被捉花捐的事情,这回的同情是发自内心的,多少有点物伤其类。
她说:「想开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最近也好烦,怕是要被王卉害死了。」
「怎么了?」
「唉,王卉逃跑了。」
「啊?」刘凤藻故作惊讶道,「她不是被警察局关着吗,怎么会……」
「可说呢,跑好几天了!我家也是今儿个才知道,我父亲急死了!」
几天前,王卉母亲王太太大清早到分局。
藉口婆母病危,丈夫守在医院需要请两天假,派她过来接女儿去见奶奶最后一面,当晚就会送回。
拘审的长警不疑有诈,让从后门把人带了出去,傍晚没见送回,于是打电话给王家想着提醒一下。接电话的僕妇说先生太太上医院了。
长警心想人之常情也便没好催促。等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回来,也不见王局长来上班,长警不安了,打电话过去,僕妇还是说去了医院。
长警只好藉口探望老太太的病赶去医院,结果扑了空。
长警意识到出问题了,害怕被问责,先没上报,而是抱着侥倖心理四处打听王局长踪迹。
直到实在扛不住了才上报到总局米局长那里。
这事米局长的责任更大,王林这一跑,无疑是给整个霞公府的案子打上做贼心虚的标籤,重庆特派组在居仁堂住着,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等事这不要人命吗。
所以没有想好对策前,米局长绝不能公开。他对长警恩威并施地恐吓住,让其守住拘禁室不要被第二个人发现,他这边则挑选心腹追查王林一家人的下落。
但他来北平任职还不到半年,带过来的心腹甚少,外人不敢用,只能让兄弟家的听差凑数,现在魏三儿正带着所有家丁兵分八路地寻找王林呢。
「我父亲都快愁死了。」
米艮莲说,「最要命的是在她家搜到了认罪书,她竟然栽赃说白莹莹当初的暗娼罚据是我鼓动她做的。你说我是那种人吗?」
刘凤藻违心附和:「是啊,她这样就太不地道了。」
米艮莲说:「现在看来,当初白莹莹母亲的那张罚据也一准是假的,亏她还骗我说不是她干的,我当初真不应该跟她亲近,白莹莹那天肯定是去假山后面收拾她的,是我傻,挡在前面护住她,结果落个这光景。」
刘凤藻汗颜,没想到米艮莲经歷了那么惨烈的事情之后,仍然没有一丝悔改,说起这种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
这让刘凤藻彻底领教了人性的恶。
不过此时不是感悟人性的时候,听话听音,刘凤藻意识到老师的判断再次被验证了——米家要把锅让王林背了。
这个信息需尽快告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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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帽胡同 76 号大门上挂着红布条,这是家有即将临盆或正在坐月子的产妇的意思。
北方的风俗大致相同,人们见着门头上的红布条,等闲是不会登门的。
这一程子吴妈染了风寒,眼见得快恢復了,小宝吉官却被她传上了。
家中缺药,白素宽也管不了自己白天出门是否方便了,她让吴妈在家照看闺女静儿,自己要带吉官去医院看看。
吴妈说别,「我这风寒还没好利索,万一再传给静儿就不好,得了,你留家里照看静儿,我带吉官上医院。」
白素宽不放心想要同去,但让二丫看娃实在靠不住,万一发起羊角风自顾不暇。
没法子,她只好让吴妈去了。
天寒地冻,吴妈出门没多久,刘凤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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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
「老师,不好了。巡警要来搜院子。」
白素宽一惊,以为是来搜地窖里的王林,连忙问:「你怎么知道的,巡警现在到哪了?」
刘凤藻长话短说,她刚才来的时候路过茶馆,有巡警在打听附近有无新住户,听到描述要找有龙凤胎的五口之家时,刘凤藻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立刻加快了脚步。
「他们现在还在那儿说话,三五分钟内不会赶到,你们得想个法儿避一避。」
刘凤藻急得不得了,最近巡警在挨家挨户查人她是知道的,昨天她住的胡同刚被查过。
但因为当时不在家,回去后也没细打听,哪知道是在查吴妈和老师,要不是刚才巧合听到,可真要被瓮中捉鳖了。
白素宽叫她别紧张,只要不是王林的事发作了就好办。
她冷静道:「我带着孩子和二丫下地窖,你一个人在上边应对。」
随即教刘凤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之后看看刘凤藻的行头,想着乔装打扮一下。
退了学后刘凤藻已经不再穿学生衣裳,个子高的人多数显成熟,假装怀孕女人不成问题。
白素宽让她把大衣脱了,露出里边寒酸的旧丝绒短袄。
把吴妈的头巾给她戴上,戴法完全像关外妇女那样。
然后塞了龙凤胎的一只小枕头到她肚子里。
下地窖时不放心,嘱咐她见机行事,尽量少说话,以免露出北平口音。
刘凤藻紧张,等他们下了地窖,刚把窖口盖好苫住,胡同里就传来了房东和巡警的声音——
「搬过来那天,她大姑娘还没到北平,只带着小丫头来的,说是等拾掇好了大闺女也快来了,我这一程子中风,还没顾得上来瞧瞧,不过当时说临盆还且有些日子呢,应该没什么龙凤胎吧……」
刘凤藻闻声情急,扶着槐树假装干呕起来。
胡同里来的是金三和两个巡警以及房东杨喜才。
金三这个年纪等闲情况下是不出警的,但这次受了大侄子的嘱咐,说要找的关外女人跟大案要案有关,找着可定能立大功。
所以他最近才出来饶世界地疯找。
他们瞧了瞧大门上挂着的红布条,扬声对院里喊:「我说,有人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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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运气王·金睐·肆
没人应门,但能听到一阵一阵的干呕声。
杨喜才趴到门缝瞧,说:「我就说不是吧,金爷您过来瞧,还没生吶。」
金三凑上去瞧,可不,大肚子,扶着大槐树干呕呢。
「还要进去吗金爷?」房东问。
虽然还没生,但挂了红布条就多少有点忌讳,金三心说算了,但究竟有点不死心,说:「那老妇人呢,叫出来问几句儿。」
杨喜才只好硬着头皮叩门。
刘凤藻扶着腰慢吞吞过来,「吱呀」一声打开门。
「你娘呢?你妹子呢?」杨喜才问。
刘凤藻嗯嗯呀呀装哑巴,打手势说娘和妹子买菜去了。
金三没心情问了,因为这姑娘先看还只是大肚子,现在往人前一站,门神一样高大,跟 163 差远了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带着警士们走了。
照说一妇人两闺女两龙凤胎,能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的不多,怎就找了一礼拜都还不见踪影,奇也怪哉。
此时白素宽在窖口已经听到巡警离去,她下去审问王林,为什么巡警知道的如此详细?
她怀疑王林被她囚禁之前已经知道了她的相关情况。
王林矢口否认,他只知道白素宽的身高、年龄以及可能带着一个关外口音的老妈子,其他一概不知。
白素宽问:「这些信息你向警局通报过?」
王林说没有,只是小范围地给三个分驻所所长打过电话,让他们配合调查。
白素宽闻言,想到了丁二爷出事那天那个瘸胳膊巡警,她脱口道:「这三个所长中有没有一个胳膊受伤的?」
王林一怔:「有,金睐。」
白素宽明白了,那个叫金睐的巡警跟踪丁二爷,从而怀疑上吴妈,去盘问吴妈时发现龙凤胎,后来王林打电话让分驻所配合查找时,他对号入座恰好蒙住了。
这个姓金的见过吴妈也见过双胞胎……白素宽心尖儿别地一跳,糟糕,险了!
然而她万万想不到,在她焦心的这一刻,自己的宝贝儿子竟已经落入姓金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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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睐的狗屎运大概是剎不住车了,歪打误撞地得了抗日英雄的称号后,不仅表彰升官,如今连亲事也近在眼前了。
有位税务简任官料他有前途,有心让他做妹夫,约了今日到来今雨轩相亲。
金睐从前穷惯了,心想能把老娘养老送终就不错了,还结婚?哼,谁能瞧的上一个破巡警。
没动过成家的心思,但若结亲能叫他再加一层官运,那倒不坏。
所以这次心动了,去之前刮脸理髮,顺道去医院换纱布,胳膊早好了,可吊着才能让人记着自己是抗日英雄那茬子不是?
他现在是把『英雄』越演越像了,不仅如此,官架子也有模有样了,从前他和巡警们一样,黑色警服总是用皮带牢牢扎着,严格遵守上面对警容警貌的要求。
现在呢?皮带早扔了,警服从早到晚都是松松垮垮地披着,跟蒋委员长的披风一样的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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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打扮是所有警所所长们专有的打扮,嘴上再漫不经心地叼一支菸捲,那范儿甭提了,格外官样儿!
在诊室换了雪白的纱布出来,迎面看到几个护士正抱着一个小娃爱不释手,一个个大唿小叫的,说『天哪怎么这么漂亮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吧』『啊哟太可爱了,还奶香奶香的呢……」
金睐忽然发现那娃眼熟,箭步上去一看,可不就是那天自己接在怀里的那个?
脱口道:「他怎么在这儿?」
护士们一愣,问:「金所长认得这孩子啊?」
金睐在街面上做了十多年巡警了,护士们都跟她熟。
金睐没答话,左右看了看,问:「谁带他来的。」
护士说:「姥姥带来的,去缴费了。」
金睐往缴费处赶去,排队的人群中哪有那个妇人。
金睐立刻意识到对方躲起来了。
八成儿是自己刚才跟护士说话时被发现了。
他连忙返回护士那里,小娃还在,这是运气吶,兹要孩子在手,别说姥姥,他娘也会乖乖来『报到』。
他跟护士说这孩子是被拍花子偷的,他要带走。
护士齐声说不可能。
他说:「那我跟你们等半个钟头,半个钟头总该交完费了吧,到时要是那个所谓的姥姥还不出现,你们可就是妨碍警务了。」
护士们将信将疑,派人过去找那老妇人,果然不见了踪影,纠结半天,不得已只好把孩子交给金睐。
金睐单手又骑车又抱孩子办不到,想了个法子,让护士们找绷带帮他把孩子绑在他胸前。
接下去他也不去相亲了,带着孩子回到警所守株待兔。
几个老伪警见他抱回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也不看报听广播了,纷纷围过来观赏。
「去去去!」
金睐把他们轰开,将孩子撂在警务台上爬。
小娃粉妆玉琢的,一会儿咿咿呀呀地爬啊爬,一会儿歪着小脑袋端详人,乖得叫人也想生一个。
然而过一阵就出现问题了,孩子开始哭,怎么哄都不歇气。
金睐不耐烦起来,心想他姥姥娘怎么还不来,这小孩哭起来闹哄得很,还听不懂人话,骂他不管用,揍下不去手。
简直豆腐掉进灰堆里,拍拍不得、打打不得。
旁边老伪警说:「这八成儿是饿了,得吃奶。」
「哪儿有奶呀?」金睐脱口道。
「嘿,你说哪儿有奶啊,找她娘啊。」
金睐『切』了一声,道:「我倒是想找呢!」
没奶吃,小娃便不住地哭,有报案的人进来都被吵的捂耳朵。
没辙,有位老巡警说:「甭叫哭啦,他娘不在,你就不能给弄些奶粉喝。」
「奶粉?」
金睐咬牙,暗骂自己活该。
能不能巴结住米大局长还不一定,先请回这么一位小祖宗。
奶粉、奶瓶、奶嘴儿买来,老巡警们使唤不动。
他的所长之位得来太容易,所里任何一个巡警都比他资歷老。到现在还没习惯听他的话,金睐更甭想指挥他们带孩子餵奶,只好自己笨手笨脚地餵。
孩子饿极了,藕白的小手一把握住金睐的大手,嫩得叫人的一颗心漏跳了半拍,金睐傻傻盯着不敢动,怕碰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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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挂心吴妈和吉官,时不时地让二丫上胡同口张望。
刘凤藻今天还带来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她办理退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碰见方醒秋了。
「我路过时,他正跟校役打听您的下落。」刘凤藻说。
白素宽头疼,她先前把母亲和妹妹出事的报纸寄给了方家,照理说方家父母一定会阻止方醒秋再来找她的,没想到竟然没能拦住。
但此时她顾不上寻思这些事,吴妈出去太久了,实在担心。
母子连心,她少见的焦灼不安,母狼一样来回在地上走着,这时吴妈气喘吁吁回来了,说吉娃被巡警带走了。
原来,吴妈发现金睐时,并没有立刻走掉,而是纠结到底怎么办。
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一阵。
看出那个巡警不会害孩子,反而自己一旦出去肯定会被扣住。
那样无法给太太报信更糟糕,于是索性就不管了,先回来和太太商量后再救孩子。
白素宽大惊失色。
连忙让刘凤藻下窖窨跟王林询问金睐所在警所的位置。
得知正是妹妹当初报警的那一家,围上围巾连忙出发了。
她和刘凤藻来到警所后,天色已经黑了,她俩隐在一堵墙后,隔着甬道向警房偷望。
只见吉娃在那个瘸胳膊巡警的怀里喝奶瓶,小孩子有奶便是娘,哪有什么危机意识,喝奶的样子十分舒坦,大概也和成年人一样,觉着别人家的饭分外比自家饭香,香得都眯起了眼。
喝完还不够,那人拔走奶嘴儿后,吉娃不依,粉嘟嘟的小嘴朝那人张着,还要喝……
白素宽略略放心,孩子在这人手里暂时是安全的,自己不能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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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花花公子和运气王
天色越来越暗,金睐愁上了,自己把孩子带回来一整天了,不见姥姥娘来领。
心想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娘姥姥啊。
这孩子难不成给自己说中了——是个被拐卖的娃?
这么一想,他有点可怜见儿了,对案台上爬着的小娃问:「是拐卖的不?不是?是?嘿!一句话都不会说,小伙计,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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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又烦上来,粗暴地按住不让继续爬,小娃也不哭闹,柔软的小手抓住他一根指头,就往嘴里送,小手软软的,小嘴软软的。金睐被弄得呆住了,嘀咕道:「真是拐的?这不砸我手里了?」
他可不想平白养着个干儿子,怎么想怎么冤大头。
这小子能吃能尿,一下午已经尿自己手上三四回了。
自己的老娘白内障好几年,连她自己都看不住准时跌跟头,更甭说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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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白素宽和刘凤藻躲在墙后眼巴巴望着吉娃和金睐,心中捉急万分,绞尽脑汁找不出救回孩子的法子。
夜里十点钟的时候,金睐要回家了,动作粗鲁地拎起孩子,看得二人心一揪。
只见他和孩子互相看着干瞪眼了半天,然后骂骂咧咧又把孩子绑在胸口,拎起警棍出来了。
幸好天空下雪,他怕摔倒骑得慢,否则白素宽和刘凤藻跑断气也追不上。
不过骑得慢也最终没追上,最终二人败兴地喘着粗气停下了,看着远去的自行车望洋兴嘆。
刘凤藻说:「明儿我还装扮车夫吧。」
虽然今天没跟上,但是金睐家住哪里必须找着,她们认为金睐明天不可能还带孩子来上班,指定是要留在家里让家人看管。她们到时只能趁他家人不注意偷出孩子。
而要想找到金睐的住址,就只能靠跟踪他的办法,他明天是要来上班的,等下了班尾随。
刘凤藻的大弟辍学后就做了洋车夫,上次绑架王林时,使的就是大弟的黄包车。
她回去张罗了,白素宽担心孩子,翌日凌晨四点钟就又来警所附近了。
金睐八点钟来的,意外的是他没有把孩子搁家里,又带来了。
不知吉娃伤寒好些没,头上多了一个俗气的虎头帽,绑在金睐怀里乐不可支。
金睐到了门口时一边停车锁车一边说话,虽然距离远,但她隐约听见了——
「小伙计,乐了吧,可先说好,我可不是你爹,以后也甭记得我。瞧这虎头精神的,哎我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那姥姥娘,你赶紧叫她们来赎你,晚了我可吃小孩!凶得很!」
吉娃平常少有上街见风的时候,吴妈总是把他放在床上叫他乖乖的。
此时大概也是新鲜,睁着一双黑熘熘的大眼咿咿呀呀地哼哼着,金睐惊讶:「嘿,这小子不怕!」
白素宽不知该放心还是该着急,但一时想不出法子是真的。
金睐怕小小人质有闪失,走出走进都自己一手带,出警也带着,相亲也带着。
刘凤藻拉着黄包车驼着白素宽从头跟到尾、早跟到晚,连续跟了三天也无从下手。
她们最初想过故技重施、採用劫持王林的那个方法即后脑勺敲闷棍来对付金睐。
但不现实,金睐高大健壮,背后一击而中的概率不大;
还有一点是投鼠忌器,吉娃在他怀里,他倒下孩子也会倒下。
尤其若是脸着地倒下的话,孩子就活活被他的身体拍进大地,简直不敢想像…….
白素宽忧心万分,金睐也头疼万分。
孩子娘怎么还不出现呢?
得,没跑了,一准儿给自己说中了,这孩子是拍花子拐的。
偏他这几日和孩子同吃同住,稍微离开一会儿都不行,「呀呀」哭着要找他,饿了朝他张嘴,困了就把小脸蛋贴在他怀里打盹,小傢伙真拿他当爹了?
立功的机会没了,看这小娃累赘,不如丢掉。
孩子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沖他眨巴,小嘴哦、哦、哦……
得,倒了大霉了,赖上他了。
金睐抱到怀里,香香软软,似乎白捡个干儿子也不错。
总不能再小娃小娃地叫了,他给想了个名儿,叫壮壮,感冒一晚上就好了,多壮。
他跟老巡警询问小孩子多大种牛痘,寻思再过一礼拜孩子娘要是还没动静,他就该把牛痘也给种了。
这天傍晚正在餵奶粉,忽然门外进来仨男的,其中一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一看就是外地人。
来人说是太太失散了,想请巡警帮忙找找。
说话的是个小白脸,女人见了走不动道的那种男人。
跟壮壮一路长相,估计大了也能长成这个模样,到时候娶媳妇不用操心。
这样一想,给壮壮当爹还真是省钱。
三叔拿出笔录簿给他们做登记,当听到年龄二十五岁,身高 163 的时候,下意识和金睐对视了一眼。
登时重视了起来,三叔问:「尊夫人身边是不是有位关外口音的老妈子啊?」
方醒秋一愣:「对啊。哎不对,吴妈回关外了。」
三叔又问:「是不是还有一个十二岁羊角风的姑娘?」
「二丫?也回关外了呀!哎不是,你见过我太太?」
三叔再次和金睐对视,两人觉得撞到大运了。
三叔转过脸又问:「尊夫人可是带着一对龙凤胎?」
金睐听到三叔这句问话,下意识挡住了壮壮的脸,怕给亲爹发现抢走。
不过方醒秋根本没往这边瞧,他对别人的娃不感兴趣。
「谁的龙凤胎,没有!」
「那敢问方先生,有没有尊夫人的照片啊,留下来我们好帮忙找。」
「没有。闹别扭走掉的,照片全烧了,把结婚照都剪成两半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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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儿走的呀?」
「一年前。」
三叔立刻明白了,方太太一准是出走后才生了小孩的,当爹的压根儿不知道。
「那你怎么想起来北平找人啊?」
「上个月听人说她来这儿了,赶过来后本来找着了,后来她叫我去南边办事,没想到返回来又没了踪影。」
三叔闻言又和金睐对视,完全确定这位方太太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可这没用,这位方先生掌握的信息还不及他们多。
敷衍几句打发走姓方的,三叔对金睐说:「这准是壮壮亲爹,非是那样的货,生不出这么俊的娃!」
金睐心中不忿,是丫生的又怎样?不给!!不还!!怎地吧!
但转而又觉出哪儿不对,凭啥不还给人家啊?咱拘着娃是为了套住娘,怎么现在倒有点害怕他爹娘找上门来了!
邪性!
三叔不知道他心里这番别扭,兀自说:「看样子孩子不是拐的,事情不对,没见过亲妈弄丢了孩子能这么沉得住气的。不敢露面,身上准是有惊天大案!」
金睐也回归正常思维了,琢磨着,说:「具体什么案子局长没说,但我寻思跟霞公府案有关。」
三叔闻言想起那个冒充白莹莹诓走物证的小姑娘,幕后有人在指挥那小姑娘是肯定的,八成就是他们现在要找的这一伙。
「小子,咱盯一盯白家那座宅子试试呢?」三叔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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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没想到金先生这么年轻英俊
金睐思索着,说:「没用,丁老爷子死后,房子空着,我去周边绕了好几次,什么都没发现。」
三叔问:「那王局呢?没再打电话过来催办?」
「说起来邪性!」金睐说,「这几天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王局,文书回回都说局长请假不在。」
也是巧,他这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接起是分局打来的,通知各局各所,说:前局长王林,因腐败问题畏罪潜逃,接下去由周某代为主持分局工作,鼓励各分驻所巡警提供『王逆』腐败线索,追查追逃。
叔侄二人傻眼!
好半晌才回神。
「得!」金睐把电话筒一挂,「看来孩子砸手里了,他姥姥娘找不找都没用了!想立功就去找王林。」
·
接下去是铺天盖地的舆论批判。北平警察局公开王林父女的犯罪事实和逃逸情况,向全社会徵集逃犯线索。
米局长则大义灭亲,下令全局上下开展自查自纠,肃清巡警队伍当中的害群之马。
前阵子受清心女中出现的伪造罚据污衊的官太太们虽然没有如愿看到王林父女伏法,但名声扫地到如此程度,也叫她们解恨了。
于是太太们大力称赞北平警察局清正廉明,尤其对米局长大义灭亲的魄力致敬。
至于前段时间为白莹莹鸣不平的事情她们早抛诸脑后了,自家自扫门前雪,她们清白了,哪还肯多事管别人。
如此,米局长和米家再次破局,把王林推做替罪羊,稳定了群体效应,避免了居仁堂介入案件,收穫了大众好评。
这个结果白素宽毫不意外。
她预想过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所以留了后手。
此时此刻她得立刻反击了,却偏偏孩子扯着做母亲的心。
她头一次心神不宁了,到底是先想法子救孩子,还是出手反击米局长?
想到金睐带孩子的画面,她咬咬牙,选择了后者。
至少孩子在金睐手上暂时没有危险。
于是,接下去的某日,北平警察局收到一封王林的实名举报信,怒斥米局长罔顾事实栽赃陷害,细说霞公府案是受米局长授意替其胞弟米慕葵伪造现场谋求脱罪。
并透漏王卉留在家中抽屉的认罪书被警察局搜查带走后没有向社会公开,原因是王卉陈述了当初被米艮莲威胁指使偷窃空白罚据的过程。
而此??事有据可查——该罚据和警局存档的票据簿的缺页能对应上,编号是 k-12006。
与此同时,监狱里的白莹莹也申请上诉,说罚据并未销毁,当时自己将之留在家中,由丁二爷保管,可以验证。
这一下牵扯出丁二爷之死,让本就流传很广的『丁二爷是因知情太多被杀人灭口』的传言更加汹涌了。
舆情泛滥,法院不得不重新受理。
罚据从白家搜出来了,白莹莹系蒙冤气极导致失手伤人,排除蓄意谋杀的嫌疑,择日释放。
米局长被这一连串杀手锏打得溃不成军。
但他能混到这个官位,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对王林举报信的出现是有心理准备的,他咬死了向上边说这是污衊栽赃。证据为王,霞公府案当时的现场照相和口供全都存档在案,与信中所言完全不符。
至于王卉偷窃空白罚据,那也是王林监守自盗的问题,不涉及上级部门。
他这种狡辩也是仗着上面有人,扶他上位的另有高人,他一旦落马,上面那位也不光彩甚至受牵连。
所以他努力的同时,上面也在为他开脱。
只要抠住王林举报信当中的漏洞,辅以法律上的硬性规则,最终事情不了了之的可能性很大。
不过白素宽为他准备的下一个闷棍紧接着打了下来,举报信不止寄给官方,且陆续寄到了各大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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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本地人不敢得罪本地官僚,北平的报馆也多数不敢登载这种举报信。
但上海和重庆的报馆是米局长遥控不了的。
报纸一经刊登,正如当初米慕葵利用舆情一样,民众的感情再次受媒介煽动,纷纷掉转了枪口——谁说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就无罪?
要不是米家指使聂文弄和王麻子诽谤,怎会一个死在米家门口,一个敲诈米家未遂而最终离奇死亡了呢?
还有那张暗娼罚据,如果只是王卉一人所为,白莹莹干嘛不砸王卉却砸米艮莲……
民意汹涌,居仁堂也不好装聋作哑了,出面开始介入此案。
某重庆大要恰好来北平视察接收情况,得知此事,开会拍桌子瞪眼,怒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查!立刻!马上!迅速查!」
不仅居仁堂出动了,鑑于此案是国府接收北平以来第一个群体性案件,重庆方面非常重视,要借这个案子让北平民众见识一下党国的风清气正与雷厉风行。
于是另一拨纠风队也在北平南苑机场下飞机了。
白素宽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影响力,感到报仇快要结束了。
同时通过对金睐的持续跟踪了解,她终于想到一个救回吉娃的法子。
这个法子需要一身像样的行头,她钱不凑手,竟然一时办不来。
她报仇的经费起初来自于胡筱芸那些金银首饰以及裘皮大衣,之后来自于王林的钱包,到目前已经山穷水尽。
寻思半夜潜回手帕胡同自家宅子,看看是否还能搜寻一些可当之物。
她救娃心切,决定明日便拾掇好披挂实施行动,恰恰这天妹妹出狱了。
从早到晚,满城的记者都涌到手帕胡同。
白素宽干心急不得露面,直到夜晚人群散去才悄悄回家,嘱咐妹妹翌日着手抵押房子。
「是抵押,不是出售。」
图快不图多,否则接下去大家要断粮。
刚嘱咐完,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有人喊:「二小姐。」
还有个声音喊:「小姨子。」
白素宽闻声一惊,「方醒秋!」
「谁是方醒秋?」妹妹不解。
白素宽:「说来话长,我到里屋避一避,你尽快打发他走。」
「那我甭让他进屋?」
「不行,那样他会起疑,跟你麻缠个没完。让他进来,态度好点,他吃软不吃硬,两句话就哄得云里雾里。」
莹莹闻言更是一头雾水。
可她姐却对她的能力无条件信赖,丢给她这一句就进里屋了。
白素宽太明白方醒秋那个上当货,对小妹根本无需多嘱咐,聪明如小妹,对付那个毫无心机的公子哥不在话下。
莹莹懵懂去应门,迎面一个电影明星般的美男子从天而降:「小姨子,我是姐夫啊。」
「姐夫……」
敢情是……?
「啊……快进……进,我……我姐呢?」
「不道啊,我找好几天了。」
方醒秋是晚上刚在报纸上看到小姨子出狱的消息,就赶紧来了。
小姨子刚让姐夫进门就想着如何让姐夫出门,大倒苦水,说在监狱是如何被虐待和殴打。
「身上疼的三天三夜没合眼,刚刚我这正要睡,听见姐夫您敲门。」
她一边说一边打呵欠,说:「姐夫你住哪儿,我明天上门拜访吧,今儿个太晚了,我得歇了,你们早些儿回吧。」
「你一人过夜太危险了,我们仨留下来陪你。」
「那……岂不更危险……」
「……」
方醒秋也是热心起来不过脑子,话出口时已经意识到不妥。
于是嘱咐一番,留了一把大洋给小姨子,说明天姐夫给你接风。
「六国饭店,一定过来呀。」
莹莹真没法不喜欢这种又养眼、又真诚、又怎看怎顺眼的姐夫,送出去回来后,问姐到底怎回事。
她姐顾不上解释,说:「快去追上方醒秋,跟他借到照相机,快去。」
她刚才隔着门缝看到柴大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这东西对她明天的行动非常加分。
妹妹连忙跑出去,顺利借到照相机返回。
·
夜深人静,姐妹二人一心筹划翌日的行动,完全想不到霞公府案的调查工作正在发生着极其微妙的转折——
居仁堂北平临时政府办公处,特派组正在向上峰汇报案情。
经他们侦察,霞公府案确实疑点重重。目前已经基本可以判定是米氏夫妇杀人后由王林伪造现场,后经法院包庇,形成冤案。
可以说整个司法『官官相护、铁板一块』。
「岂有此理!」
上峰震怒,此人便是前日拍桌子下令严查的那位重庆大要。
他再次强调「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可当汇报人退出后,他的秘书小心道:「当真如此公开案情的话,影响恐怕不好吧。」
大要一顿,也意识到什么,随即缓缓点头:「言之有理!」
为官要有大局观,什么是大局观?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府的脸面!
大要拿起电话给负责案件的组长打去。
高度表扬其工作效率,随后话头一转,说:「国府接收北平不过数月,出现如此恶劣的司法腐败,传出去还如何取信于民吶,没得叫老百姓非议,说我们连日本人在的时候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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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意外,不禁问:「局座的意思是?」
*****
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多,从旧历十一月初开始,就没几天是晴天。
天寒地冻,金睐带着壮壮出警格外得小心,这日一大一小冒雪回来警所,一进门几个老伪警就围上来给他道喜。
他三叔说:「小子,前脚分局打来一支电话,说重庆的中央日报记者要採访你。」
金睐一愣,「我那点事儿还上报到中央了?」
「不是。」三叔说:「人家说这次是早些年的事儿,是几个西南联大的学生委託记者来的,要感谢你对他们的救命之恩。」
金睐一愣:「嘛?什么救命之恩?」
「瞧,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忘了。」
老伪警孙大说,「人家说,六年前有两个学生想逃出沦陷区,结果在西四牌楼被日军发现后追杀,恰好那天你巡夜,百他们给救了。」
金睐愣怔,承认吧,实在想不起这档子事儿。
不承认吧……哪有送上门来的功劳还往开推的。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
他终究认领了这份完全没印象的功劳,「不过年头太长,具体怎么个首尾还真是记不大清了,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人家说,他们当时情急逃在了胡同废弃的狗窝里,藏的急,百一只鞋卡在了外头,幸亏你一脚百鞋给踢回去了,才没有被鬼子发现。」
金睐闻言干笑,准是巡夜看不清路,无意间踢飞那只鞋的,嗨,这运气!
所里的伪警不知编撰过多少营救抗日人士的故事,他每每听到都觉得讽刺,谁知道自己不用亲自编,有人找上门来替自己吹。
要不怎说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呢!
哎不对!
他忽然觉出点蹊跷,问:「黑灯瞎火的,他们怎么知道那是我啊?」
三叔说:「可不就差点当了无名英雄嘛,人家说得亏当时日本人的翻译官喊了你一声,才把你的字号记下来了。」
孙大说:「就这都不好找呢,先打电话到总局打听,总局又给分局打听,两来三回的这才找着,哎甭说了,快快,百娃解下来,刮刮脸梳梳头,百胳膊上的绷带换一遍……一准记者来了要给你照相呢!上中央日报!这回委员长都得瞧见你!」
金睐由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孩子从身上解下去,洗脸时还在想今年这都什么运气啊……
他更想不到的是接下去桃花运也登门了。
重庆来的记者是一位知性女子,戴着英国呢子材质的小圆帽、穿着腰身勒成一小束的米色风衣,脖子上挂着照相机。
见过学问人,但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学问人。
一向大喇喇的金睐竟然一下子拘束了。
而对方落落大方地伸上来纤纤玉手,与他一握,说:「没想到金先生这么年轻英俊啊。」
手真软……
一同前来的分局代局长也是旧伪警,不等金睐说话,插话大肆夸赞一番。
三叔究竟是老油条,连忙拍马屁:「金睐不坏,那也是您领导的好,不然他哪有这个觉悟。」
代局长听着很受用,『林记者』也夸他领导有方,提议金睐拍照后,代局长也和英雄合拍一张上报。
代局长欲拒还迎地照了,然后感慨道:「林记者有所不知吶,我们这帮子人吶,虽然留在沦陷区没能逃出去,但是身在曹营心系汉室,常常夜里冒着被伪军发现的危险偷听重庆的广播……」
金睐在旁边连声咳嗽,希望打断代局长这些个老掉牙的假故事。
好在林记者初来乍到好像还不知道北平目前的乱象,看上去信以为真道:「诸位的苦衷我了解了,作为新闻人,我有义务为大家发声。」
金睐比较关心自己解救的二位学生的现状。
林记者说他们逃到重庆后参加了抗日冲锋队,不幸受伤住院了,暂时无法亲自回来谢恩。
今天时间不充裕,她对金睐只做了简单採访,约定改天再来一次详细沟通,争取全方位报导英雄事迹。
老伪警怀里的孩子哭了,她道:「好漂亮的孩子,这是……?」
「哦,说起来这就又话长了去了。」
孙大赶紧开始吹:「这是被拍花子的娃儿,我们金所长救回来后找不着生身父母,只好自己天天带着。」
金三叔觉着吹得差点意思,赶紧嘆着气补充:「唉,不容易吶,干巡警的穷,所长的老娘又是瞎眼,他一个人又是当爹又是当妈,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
金睐和旁边人听着肉麻。
好在白素宽一句没听进去,母子分离十几天,如此近距离地相见,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抱抱孩子。
不料孩子扑扑着小手不瞧她,只管眼巴巴地朝着金睐哭。
傻孩子!我是你娘!
气也没用,孩子自打满月她就开始报仇,早出晚归的,孩子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和感情,现如今竟不如一个带了十几天的生人亲近。
这让她差点红了眼眶,生生忍住了。
·
第28章 桃花运呢?
金睐单手把娃抱过去,娃立刻不哭了,仿佛嗅到他的气息就安心,咿咿呀呀地兀自开始嘟嘟。
他日日跟孩子形影不离,被黏上也是正常。
白素宽告辞时,眼神忍不住投向吉娃的方向。
这让金睐有些会错意,说实话,他除了穷,别的都不错,人高马大相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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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国府现在引导人们崇拜抗日英雄,搞不好连这位有学问的记者也对自己情愫暗生了。
林记者走后,金睐浮想联翩,一下午脸上挂着笑,傍晚轮值,他把小娃放在办公桌上餵奶。
「嗨,小伙计!给你找个干妈怎样?哟——笑了,你小子!」
不过自己没钱怎么养的了那么俊的媳妇啊?
叫人家跟着咱们遭罪可亏心啊!
万一嫌弃壮壮咋弄?不会,那倒不会,谁会嫌弃这么漂亮的娃……
这时电话「叮铃铃」响了,打断了他的旖旎心思,他接起来恢復公事公办的口气道:「刘海胡同分驻所,嘛事?」
「金所长,是我,真巧,您还没回家啊。」
金睐登时来了精神,「哦,林小姐,你好你好。」
白素宽说:「我这个人丢三落四,劳您帮我看看,下午是不是把採访簿落在贵所了?」
金睐翻找一遍没有,喊来长警一起找,竟在桌缝下边发现了。
白素宽说:「今晚组稿得用,那我过去取吧,您跟值班的警长知会一声,我一个钟头赶过去。」
「这么晚,林小姐出门不方便,我送过去得了。」金睐说。
白素宽客气道:「怎么好劳动您?」
金睐说:「甭客气,巡警嘛,送人送物常有的事儿。」
白素宽再三感谢,说自己住不惯饭店,目前住在姨母家中,告知了门牌号。
金睐把壮壮绑在怀里,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夜晚八点钟的纱帽胡同寂静无声。
林记者的身影立在胡同深处张望,背后的路灯黄黄的、柔柔的,像一副浓淡相宜的油画。
金睐远远看着,心房漏跳了半拍。
「进来喝口茶再走吧。」
北屋的碎花窗帘已经拉上了,透着蒙蒙的光。
林记者把他让进西厢房,一面倒茶一面说:「姨父死得早,姨兄姨姐还没打后方回来,这院子单我姨妈一人住,跟令堂一样,我姨母也是害了眼疾,白天还勉强瞧得东西,晚上全然不济,就不唤她过来待客了。」
白素宽说着不动声色地在桌对面坐下,欲言又止、眼眸幽幽像一潭水,看着他,越看越像一潭水,深不见底……就这样,暧昧气氛烘托的淋漓尽致。
金睐被这气氛冲击,不由的低下头喝口茶掩饰自己的拘谨。
结果一口茶下去,不过三分钟,身子就开始发软、眼睛就开始发花。
门口风风火火进来四个女的,有老有少,扑将上来,七手八脚制住了他。
『林记者』过来解开孩子,他脑子尚且清明,但手脚酸软无力。
孔武有力的大老爷们,就这样被五个女的放倒了。
倒下去后意识只剩一点点了,他听到『林记者』动容地道:「吉儿,妈妈总算把你救回来了……」
*
金睐的老娘白内障多年,如今与瞎子无异。
儿子当了十几年巡警,穷得叮噹响,跟五六户苦人挤在一个大杂院,月月拿到的饷银只够嚼谷。
这半年好了些,攒了几个体己,老太太想着给儿子张罗娶亲,没想到忽然得了孙子,自己眼瞎带不了,儿子只好白天带走夜里回,她一下操两人的心。
这天夜里时候尚早,她瞎眼无需点灯,黑布隆冬地枯坐等候。
天儿冷,门上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她眼瞎耳朵明,听到院儿里来了人,把雪地踩得嘎吱嘎吱响,
紧接着,绵帘子一掀,只觉一阵寒气夹着雪花由外面直窜进来。
来人出声后方知是个姑娘,对她说:「大娘,我是金睐的朋友,他今儿有个着急任务往保定去了,十多天才回来,叫我稍话给您。」
往常儿子经常出去抓人,十天半月不着家是常事,老太太倒也不稀奇,只是孙子呢?
「嫩胳膊嫩腿儿的,别给带到外地磕着碰着吧。」
女子说:「您放心,孩子有人帮忙带,对了,金睐让您跟三叔递个话儿,他发现了一个叫什么王林的人,去保定就是为了抓这个人,叫三叔留神所里,万一有人问起,就说他最近请假,千万不要跟人提王林,怕打草惊蛇,金睐说等事情稳了,会喊三叔一起去瓮中捉鳖立大功。」
老太太听不懂什么打草惊蛇,只知道儿子要立大功,忙应下来。
翌日拄着拐棍到墙头上跟隔壁小叔子学说了一遍。
小叔子金三在拧收音机,压根儿没当回事,随口瞎应承了一声。
·
白素宽救回了孩子,着手准备下一步復仇——杀米氏夫妇。
但经过前面的斗法,米家已经知道她的存在,必定严防死守难有下手之处。
所以,她需要杀人工具,能一次性解决掉两条性命的杀伤力工具。
「用王林那把手枪?」妹妹提议。
白素宽摇头:「我们仨不是神枪手,连如何开枪都不会,就算花时间研究会了,也至多做到近距离枪杀,超过二米的距离都未必能击中要害,而以米氏夫妇现在的警觉性,接近他们岂是容易的事。」
「那索性我下毒吧。」刘凤藻说。
她现在已经完全取得了米艮莲的信任,可以自由出入米家的别院,米艮莲每次都留她用午餐,在后花园散步。
「厨房距离后花园很近,只要搞到砒霜,我完全有可能趁其不备熘进厨房,把砒霜倒进水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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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否决,因为此法容易伤及无辜。
她拿出几块大洋交给刘凤藻,说:「明儿起,你去买五十枚大爆竹,不要全部在一家店里购买,明天买一部分,后天大后天再到别家买一部分,直至买齐。」
妹妹和刘凤藻一顿,齐问:「做炸药?」
白素宽点头。
她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使不动刀也用不了枪,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办法。
这应当是三人最后一次谋划了。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等到手刃仇人,洗清冤屈,她们便可以走了。
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忘掉过去的仇恨,重新开始生活。
当然,放下很难,失去亲人的悲戚感始终在心中蔓延。
但究竟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感占了上风,个个都充满期待。
然而事情急转直下,她们万万没想到当头棒喝来得这样快——
翌日早报登载了当局对霞公府案的调查结果——
「经居仁堂查证,霞公府案判决结果无误,系白宁氏寻衅滋事在前,后被米太太误杀。特此闢谣,望社会各界勿传谣信谣!」
第29章 蚍蜉撼树·壹
案子竟然再次颠倒了!
白素宽无比震惊。
努力那么久,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污名却依旧无法洗刷。
震惊过后她苦笑了,好一个清正廉明的居仁堂,若连这样的高处都鼠狼横行,那普通人究竟能向何处申诉冤情?
胳膊拧不过大腿,蚂蚁撼不动大树。
仇人或许可以杀掉,但母亲的污名洗不脱,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吗?
妹妹不甘心,伏在桌子上大哭。
换做之前,白素宽会喝止,会告诉小妹眼泪办不了任何事,会命令她振作起来。
但现在,她的眼神出现了呆滞,怔怔看着报纸上那冷冰冰的言语。
她亲身策划了所有行动,她的痛苦和失望比之妹妹更甚。
黑暗世界、伸手不见五指,自己孤灯悬盏,终于不知脚步如何迈出。
刘凤藻不忿,说:「天理何在!不,甭灰心,也许王林真有兇杀现场的照片也不一定,我们去撬开他的嘴,不,不需要撬,他不是说老婆孩子只要寄回报平安的信就会告知照片在哪么?王卉的信已经到了啊。」
白素宽没有回应,她知道没用,王林手上决计没有什么照片,那只是王林的缓兵之计。
可是刘凤藻和莹莹不甘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往地窖里去了。
然而果如白素宽所料,王林见了太太的亲笔信笺后露出了真面目。
坦言根本没有照片,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为了少受些折磨,他只求速死。
其实他无需猜,也知道窖窨之上发生了什么——蚂蚁撼树,无疾而终!
他说:「能够手刃仇人已经算是女流之辈所能做到的极限,我之所以落到这番田地也是因为轻敌,但凡稍微不那么自信,你们都不会成功,现在你们竟然想翻案,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冷笑且苦笑,虽然一生没能爬上高位,但究竟浸淫几十年,这棵大树腐烂之程度他还不清楚吗。
刘凤藻气极操起地上的铅球要了断王林,莹莹拦住了,切齿道:「一下子叫他死掉太便宜他了,他现在巴不得这样!」
她们最终要凌迟他,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俩人爬上地窖回到西厢房,对绝望的白素宽说了刚才的情形。
白素宽一动未动,王林说的没错,蚂蚁撼大树、蚂蚁撼大树,她异想天开了,到此为止吧。
屋子里沉寂寂的,窗外暴风雪肆虐,光秃秃的树木在风雪中摇摆。风很重,把门帘子吹得鼓鼓的,似乎要涌进屋中,扑扑的响声折磨着復仇之人的心,她们忽然觉得很「殇」,无望又无助的悲凉寡味……
白素宽哀绝地起身,然而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了,呆了一下,勐地转身抓起报纸。
妹妹和刘凤藻被她这个举动震一下,抬头含泪望着她。
白素宽迫不及待地在浏览一条新闻:「中央五院之首行政院第一长官履新,乃江南人士杜某某。」
「姐,怎么了?」
白素宽盯着报纸道:「看来命运不是太绝情,莹莹,也许我们还有可能给母亲洗冤。」
她把报纸递给妹妹和刘凤藻:「这个杜某人是方醒秋的舅舅。」
方舅遭受政敌弹劾,在重庆隐居做了三四年闲翁,谁知道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东山再起。
妹妹眼睛发亮:「姐你还真找了个有权姐夫啊?」她激动的说话都无逻辑了,不过不论是姐夫有权,还是姐夫他舅有权,总归报仇有望了。
白素宽看到曙光的同时不无悲哀,自己苦心积虑、步步为营,只为让权势在公正面前放下傲慢,然而到头来还是要依靠她最厌恶的权势达成目的。
惟其如此,才更让人深切感受到自己如虫如蚁,小人物的悲哀,普通人的无奈……
妹妹也意识到了什么,姐姐害怕方家争夺孩子,可如果现在要用方家这层关系,就只好公开孩子的存在,不拿孩子做筹码,对方怎会伸此援手?
毕竟这不是简单帮忙的问题,为她们洗冤的同时,有一连串利益集团要被打脸啊。
姐姐缓缓起身了,低沉道:「好生看家,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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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钟头后,白素宽在六国饭店见到了方醒秋。
「你可算是出现了,再不露面我都怀疑是在故意躲着我了,小姨子最近也跑了。」
方醒秋说话的同时打了个喷嚏,说:「拜你所赐,我光荣感冒了!阿嚏!」
南蛮子来这种大北方着实不适应,加上找不着太太焦心,就感冒了。
高烧三十九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
白素宽见他裹着睡毯缩在沙发上,忍不住问了声:「买药了么?」
方醒秋也没力气答话,病弱娇花地看着她。
白素宽不禁走了神。这人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没什么变化,嘴唇饱满,眼睛特别大,深深扣进去有海洋色,都病成狗了,还漂亮得惊心动魄。
同样是人,他就能始终这样无忧无虑……
「被我迷住了?」方醒秋忽然说。
白素宽回神,没好气道:「寒碜!」
方醒秋灿若病桃花地笑了,说:「你口是心非的样子最可爱!」
他吃力地爬起来,拉过行李箱,一面忍着三十九的高烧一面开始献宝。
这趟分家成功,他把属于自己的银票、房契、股权证、小黄鱼都带出来了,统统上交太太。
白素宽看着这些东西,当真是五味杂陈,方醒秋是个花花公子,但她拿他没办法。
他们是在逃难的轮船上邂逅的。
那天同在甲板上晒太阳。尽管她穿着朴素,但从容淡定的神态深深打动了方醒秋。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白素宽时的情景,她是个冷美人,凛冽而安静,微低着头,阅读着一本柔石的《二月》,对他这种绝世美男子好无兴趣,几乎没有看他一眼。
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众星捧月的宠儿,怎么甘心?
于是轮船快要到港时,他和她搭讪,问她到哪里。
她说她要等三日后的轮船去越南,由越南赴昆明西南联大。
他说:「一个姑娘家等三天多不安全,可以到舍下暂住,都是中国人,你不用担心,我是好人。」
他家就在附近橡胶园,当地很有名。
她拒绝了,他不好再说什么,临走写了橡胶园的地址给她,她礼貌地接过,夹在书里。
轮船缓缓泊岸,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藤条箱离开,那张地址条从书中飘落在江面。
而她头也没回一下,留给他的只是谜一样纤细的背影。
三个月后,她在西南联大看见风尘僕僕赶来的他,西装破了,皮鞋污了,行李被流民抢得罄尽,他一概无所谓,如愿以偿地说:「终于找到你了。」
此后,她一头栽进了热恋之中。
其实,轮船上她怎可能完全对这样惊天绝艷的男子不感兴趣的。
只是她向来理性,知道太美的事物留不住。
但是,她终究没能战胜感性。
不仅是那张漂亮的脸让十七岁少女无法抗拒。
情种的魅力在于他们永远好脾气,毫无被生活打压过的心机和戾气,永远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无欲无求,直来直去,决不揣摩别人的心思,也决不斤斤计较。谁能不嚮往这么单纯快乐的人生。
可这种单纯快乐的情种註定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因为太受欢迎,连花心也仿佛天经地义。
倍受煎熬的爱情,不能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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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起银票、房契、金银首饰,同时收起泛滥的思绪,说:「你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方醒秋问。
这半晌献宝,已经给他累的够呛,哪儿都不想去,可是他太太一句话就震得他坐了起来。
太太说:「去看儿子和女儿!」
第30章 蚍蜉撼树·贰
二人回到纱帽胡同后,花花公子对自己的一对儿小粉团爱不释手。
三十九度的高烧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了。
白素宽拦着他没让他抱孩子,说怕染上风寒。
白素宽说:「孩子终究离不了爹,但高门大户的人家最看重面子,摊上这样的姥姥,又是杀人未遂又是暗娼行淫的,孩子一生都被迫背着个不光彩的背景。所以替孩子姥姥洗清冤屈势在必行。」
她要求方醒秋回去做他母亲的工作。
只要他母亲出面,请他舅舅干预,事情肯定有转机。
二世祖方醒秋虽然一向没正形,但世俗名节还是晓得的,知道此话在理,于是答应的很爽快。
白素宽说:「案子还没有完全封档,还有两三天的时间,事不宜迟,你今晚或明晨就出发,这次不要走陆路,要坐飞机,这是跟特派组赛跑你知道吗。」
「好。」再长不大的男人,有了孩子也瞬间多了点成熟。
时乃 1946 年阳历 1 月 10 日,旧历腊月初八,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腊八节日,胡同里有些上讲究的人家在晚饭前特意放了炮仗、燃了鞭炮,给这个夜晚增添了些许喜庆。
方醒秋和白素宽抱着龙凤胎,一家四口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端坐,由柴大拍了全家福。
深夜,方醒秋带着照相机里还未洗印出来的全家福、以及白素宽事先准备好的案情始末材料,再次南下了。
白素宽对此行成败与否并不笃定,但这是唯一希望了,蚂蚁撼大树那都是假的,都是异想天开,蚂蚁要想伸冤最终还是得借更大树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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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更大树可借,那就只能认命。
所谓包青天,断的多是小人物与普通人的矛盾冲突。
但凡涉及上层利益,声冤雪耻就是传说,是戏剧家编织出来的普通人的幻想。嬛
·
米家喜气洋洋、如释重负,米慕葵特意在中堂挂了一副《忠义千秋》的新字画,越是道貌岸然的人,越是需要以一副好名声示人。
他把年前那位高人又请进了家门。霞公府案峰迴路转,说到底是大师指点迷津躲了过去。
重庆特派组重启案件时,连大哥都不抱希望了,谁料结果公布后,竟是虚惊一场。
宴请高人的当口,大哥打来电话,说事情虽然出现转机,但纯属运气,若非国府需要在北平立形象,他们毫无胜算。
目前案情的真实情况上面是清楚的,如果他们自己不把战场打扫干净,接下去米局长被撤职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王林这枚定时炸弹必须找到并处决,绝不能落入特派组手中。
眼下各方的眼睛都在盯着米局长,他的处境极其尴尬,局里的人不能随意调度,只能授意兄弟发动家丁寻找王林。
米慕葵应下,派魏三没日没夜地沿街寻访。
这日魏三带回一条信息——王林失踪前曾让几个分驻所寻人,所寻之人似乎就是白家大小姐。而刘海胡同的一个小警所得到王林指令后,不止撒丫子寻找年轻女人和关外口音的妇人,还找什么羊角风小丫头,跟一对龙凤胎。
「他们一定是摸着什么线索了。」魏三说。
米慕葵闻言沉吟,兄长在电话中说王林的失踪太过于蹊跷,可能幕后有隐情,怀疑白家会不会不只回来一个大小姐,另两位少爷也已回来了呢?
兄长的言外之意是王林有可能被白家人控制了。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前前后后从聂文弄王麻子到制造清心女中家长的群体事件,就恐怕都是白家人所为。
若如此,处决王林一个远远不够,得把白家人一锅端。
他问:「刘海胡同的警长现在是谁?」
魏三说:「金睐,就是砸了日本宪兵队后走了狗屎运的那小子,报纸上吹了快有半年了。对了您认识他,那年咱们绵纱厂罢工,来弹压的巡警里边就有那小子。」
米慕葵有点印象,当年巡警出面平事儿,他为了答谢,亲自给巡警们送了慰问品。
他默了默,说:「去会会这个人吧,羊角风丫头跟龙凤胎,这是新线索。」
魏三应下,说:「那我明儿个就去。」
米慕葵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去吧。」
魏三一愣:「您要出门?」
米慕葵没说话,之前的那个卦辞时刻在心头,他问心是不该出门的。
但事情非同寻常,他着急吶。
人一旦着了急,看谁都差着点意思,魏三更是早就不入眼了,索性亲自出动吧。
不过他要出门,必须挑选黄道吉日,看了看月份牌,明儿沖猴煞北、诸事不宜,后天吧。
于是道:「接下来,你去解决那个女学生白莹莹,要做得干净,懂吗!」
白莹莹出狱不过三五日,碍于记者们盯梢紧,他们无法动手,但眼下不能继续拖延了。
不过魏三说:「甭提了,丫已经跑了!房产也抵押掉了,跟典当行说是拿着房款上重庆找哥哥姐姐了。」
米慕葵闻言大惊,时不我待,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了,明天就去见金睐。
***
白素宽给妹妹剪了个童花头。
用方醒秋的钱买了一身国中男生的爱国布学生装,妹妹穿起来顿时像个假小子。
再把黑色带帽沿的学生帽一戴,活脱脱一个男学生。
他们人手不够用,白素宽在家里马不停蹄地提炼炸药,吴妈需要看孩子,二丫患病不放心外派出去。
只刘凤藻一人能抛头露面远远不够,所以莹莹也该出动了。
·
大门上的红布条重新挂了起来,吉娃总是哭闹,要找金睐。他前些日子被金睐带着到处浪荡,见风见日头的,哪里还能甘心像从前那样安安生生地卧在摇篮里吮奶嘴,呀呀哭叫个不休。这天房东来瞧瞧,听到这小嫩音,以为是终于生了,忌讳月子没进门,掉头走了。
白素宽等待方醒秋消息的同时难免心焦,好在没日没夜地提炼炸药能分散点注意力。
这天房东来过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在西厢房弄爆竹不妥当,万一再有巡警来,人能躲进窖窨,爆竹可就临时来不及藏匿。
于是唤来二丫打下手,把爆竹往地窖下边倒腾。
·
金睐被囚禁五天了,这是第一次见白素宽下来,他怒从胆边生,试图让白素宽把塞在自己嘴里的破布头拿掉,他有话要说。
他知道白素宽目前还不打算让他们死,每天都会派另两个女的下来餵水。
但那两位像机器,灌完水就走,一句多话都不会听。
此时的他挣扎剧烈,旁边新掳来的老叫花子见状也开始嘤嘤嗡嗡求饶,只有王林死水一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白素宽点上油灯,坐在土墙的角落拆解爆竹,对金睐闹出的动静充耳不闻。
叵耐金睐坚持不懈,实在烦不过,她起身过去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把掌力道太大,打松了他嘴里的破布,他努努力,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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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白素宽立刻就会把那玩意重新塞进来,他省略正题,飞快道:「你做炸药不靠谱,我有手雷。」
失去发声的权力太久,此时难得的机会,必须在一秒内打动敌人,否则破布一塞,自己不知何时重见天日。
白素宽心动了一下,不过转而冷笑:「警察局对警械管理严格,科级以下连手枪都不予配备,你一个分驻所的小所长有手雷?」
破布又要塞进口中,金睐抢言道:「不是警局配的,前年我干掉一个日本宪兵,从丫身上搜的。」
白素宽一怔,动心了。
她之所以费尽力气从爆竹当中提炼炸药,那是因为实在没有能力搞到什么杀伤力武器,若是金睐有手雷,那简直是瞌睡递来大枕头。
·
「此话当真?」她冷冷出声。
「当真,在我办公桌下面的暗格里锁着,只要你放我出去,我……」
还没说完,就见白素宽拿起破布要往他嘴里塞。
他连忙道:「知道你不信,这种私自搞来的武器怎么会放在办公室,可我家住大杂院,一个院里六七户人家,出警忙的时候,我那瞎眼的娘全靠街坊邻居照看,大人小孩进我家跟回他们自己家似的,实在没法存放要紧物件儿,警所对于我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
白素宽将信将疑,想了想,问:「暗格钥匙在你随身携带的那串钥匙上吗?」
她与他无冤无仇,并不打算杀他,那天将他迷晕后也没有对他进行搜身,只把他的警棍收走了,别的物件没动,大仇报完之后会放他出去。
「在,最小的那只便是。」金睐道。
白素宽近前,一边提防他偷袭,一边摘下他的钥匙串。
旁边的王林这时候忽然笑了,虽然口被塞着破布,但这声笑还是清晰可闻。
金睐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之力顿时爆发,右脚飞出,哐嗵一声将白素宽踹到了两米开外的土墙上。
白素宽后背撞墙,然后嗡咚跌坐在地,。
金睐能有这一下,也非一日之功。
被囚禁这五日来,他无时不刻在挣扎揉搓身体。
他和王林不一样,求生欲极强,和地上那个老叫花更不一样,体能极好。
所以他的揉搓不是完全没有成果,昨天夜里右脚处有了些许松懈之相。
但他不敢轻易尝试出击,因为上身和其他部位还绑得跟粽子似的,单凭一只脚胜算太小不说,失败后还有可能被变本加厉的捆绑禁锢。
要不是今儿白素宽出现让他动了凭言语打动对方的心思,也不会暴露自己脚部解放了的事实。
实在是王林那一声淡笑让他警醒——白素宽根本不会放他出去取手雷,她要自己去取。
当然,绑匪自投罗网去警察局偷东西这不是一般人敢干的事。
但白素宽是个例外,聂文弄是她杀的,王麻子是她杀的,警察局长她绑架了,警察所长她绑架了……
登堂入室去警察局偷东西对她来说又有什么不敢?
究竟是王林和白素宽交手多,对其了解比他深,怕是刚才自己一开口,王林就料到白素宽的心理了。
偏自己还傻呵呵地想着能被网开一面。
他气得咆哮,说老子跟你无冤无仇,凭什么这么待我。
「你家丁二要不是老子找人收尸做白事,到现在都横尸街头,再说我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我那瞎眼的老娘怎办?再有三天家里就断粮了……」
白素宽疼得眼冒金星,她被那一踢、一撞、一屁墩伤得不浅,扶着腰好半天才站起来。
咬牙切齿地上来制裁,欲把金睐的嘴塞上、把他的腿重新绑缚。
但金睐拔山超海的那一下勐踢意外地将右腿的绳索崩断了。虽然其他部位仍然被捆绑,可是孔武有力的他,光凭这一条长腿就叫她近身不得。
无奈白素宽只好扶着老腰爬上去找吴妈和二丫。
正好妹妹和刘凤藻回来了。
三人操着王林的手枪、金睐的警棍、以及一切可以利用的棍棒武器下去,才合力把金睐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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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蚍蜉撼树·叄
老巡警金三在打扫所长办公室。
大侄子这间寒酸办公室的钥匙除了他自己有一把外,就只有金三有备用钥匙。
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是上次那位重庆的『林记者』,他连忙放下苕帚堆起笑脸去迎。
林记者礼貌道:「上次和金先生约了採访,一直忙着没顾上来。」
金三说:「不巧得很,他那瞎眼老娘摔了腿,在医院照顾呢。」
林记者莞尔,说:「老英雄有所不知,今早我在煤渣胡同遇见令侄,他说刚从保定回来,稍后就要来所里,叫我先行到这里等候。」
金三一听保定对上了号,登时信以为真,高兴地端茶倒水。
恰外面巡警喊他,他说失陪一下,去去就来。
出到警务室,只见一个穿学生装的男孩来报警,模样清秀娘们兮兮还是个哑巴。
呜哩哇啦半天说不清,巡警听不懂才喊他出来。
他们在外面跟『男学生』交涉着,白素宽飞快地寻找办公桌暗格,打开后却是空空如也,头皮顿时『刷』地一下,没想到竟是被金睐骗了。
不死心,继续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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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看见暗格后有个凹槽,下意识伸手探进去,里边很深,半条手臂伸进去才碰到里边冰凉的物体。
她心头一跳,意识到必是那枚手雷。
而与此同时外面走廊里响起金三叔的声音——-「米先生大驾光临,真是鄙所的福气,金睐马后就来,劳您先到办公室喝喝茶。」
白素宽大惊 ,而外面的米慕葵和金三已经临近门口。
米慕葵虽然破戒出门了,但身前身后带了五六号镖师,把个走廊塞得黑压压一片。
推开办公室门,一个窈窕的背影立在书架前,正端详着那为数不多的几本巡警纪律手册。
听到他们进来,对方回身点头示礼。
金三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忙着看茶。
白素宽说:「既是米先生有事找金所长,那我改天再来採访吧。」
她微微颔首,告辞朝门口走。
天知道她看到仇人有多痛苦,恨不得就在这里将米慕葵炸死。
好在手指掐在臂上,唤回些理智,她悠悠告退。
米慕葵儒雅谦和,目送林记者离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
林记者走到门口时,他忽然道:「林记者是中央日报的知识分子,不知贵报的周主编近况如何?周翁与米某是世交,一晃眼八年未见啦。」
白素宽驻足回身,温婉道:「周主编不幸,两年前遇难于一场轰炸。」
她在中央日报谋过职,虽然待得时日不多,但多少有些了解,这下子算是没露衬。
米慕葵见信息对应上了,心中的疑影消了大半。
白素宽走出警所数十米,离开刘海胡同才停下。
她大口唿吸,浑身像被仇恨抽干了精气,扶着墙慢慢地喘息着…….
报童从身边经过,高喊道:「号外号外!霞公府案二次重审!宁白氏身亡真相存疑!」
白素宽闻声一震,意识到方醒秋起作用了。
苦心积虑这么久,最终能彻底为他们洗冤的竟然仍是权贵的力量。
蚂蚁撼大树,竟只能是找到更大的一颗树,把原来的那颗树变成蚂蚁……
罢了,过去了,她苦笑摇头,接下去该进行收尾工作了。
·
两天后,刘凤藻从米家带回消息:米家要逃跑了。
米慕葵前日在警所等到中午不见金睐踪影,后得知金睐已经有五六天没有上班了,立刻就意识到不妙。
回家的路上又听到报童吆喝说霞公府案重启,知道这次问题严重了。
果然,第二天大哥就被撤职了。
他不敢侥倖,当即壁虎断尾,决定举家出逃。
刘凤藻得到的出逃日期不够精确。
虽然米艮莲说全家要在第三天出动,但白素宽唯恐米氏夫妇临时变卦,于是从第一天起就蹲守在米家附近。
手里有了方醒秋留下的财力后,凡事都便利了很多。
她挑选了米家附近一座监视条件最好的商铺,配备了跑马场上使用的长筒望远镜。
让吴妈带着假小子莹莹装作娘儿俩去租赁到手,住进去密切监视米家。
布局妥当,还差一个细节没有到位,那就是她需要用王林的手枪给米慕葵近距离补枪。
倒不是怕米慕葵在爆炸过程中死不透,而是她需要将爆炸事件的锅推到王林身上。
近距离抵着脑袋开枪应该不难,无非就是打开枪栓、扣动扳机,但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举事前一天,她还是着意研究了一遍如何打枪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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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氏夫妇果如白素宽所料变卦了。
他们等不了第三天逃,打算第二天晚上便趁着夜色的掩护出动。
一家老小三个月没出过家门,大人虽然忧心忡忡,子女们却竟然有着些许对未来外洋生活的嚮往和憧憬。
三辆汽车载着一家人,在夜色中逶迤出发,白素宽不愿伤及太多,父母行恶子女无辜,她祈祷米氏夫妇不要与孩子们同车。
而大概是老天爷不愿继续磋磨她了,米家孩子们分别都在后面两辆车上,米氏夫妇在魏三驾驶的第一辆车上,唯一遗憾的是米艮莲会成为漏网之鱼。
但是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吃穿用度全靠父母,作恶伤人也全凭父母宠爱。米氏夫妇一死,她相当于失了水塘的干鱼,只怕比死还痛苦。
况且莹莹出狱后,全北平都知道是米艮莲污人清白,她出洋不能,留下不能,已经成为过街老鼠,这种报应对她来说够了。
最关键的是白素宽不能再等待更好时机,因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利用方醒秋的家族为母亲洗冤,看似如愿以偿,其实是一步后患无穷的险棋,等同于『驱走饿狼、迎来勐虎』,接下来她认为方家要抢孩子了…….
*
地窖里,金睐发现老叫花子在某个夜晚断气了,活活被饿死的。
这个老头子是先于他被绑进来的,被囚禁后没有受到他与王林同样的待遇,一口水没被灌过,一块窝头没被塞过。
这是白素宽对他的凌迟,为报丁二爷的仇。
老叫花的尸体被拖走前,金睐又拼命挣扎,希望能再说句话。
这次白素宽允了,如此痛快,更验证了金睐的判断——这些个女的报完仇了,她们快要走了。
而他和王林也该被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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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彻底不报希望了,嘴里的破布被拔掉后,他说:「老子想当官想发财、坏事干过好事也干过,摊上这种背运老子认了,但我那瞎眼老娘一辈子行善积德,蚂蚁都不忍踩死,你们给我三叔递个信儿,炕蓆子下面有个存钱摺子,没多钱,给三叔保管一下吧,用这些钱能养老娘多久养多久,甭让她太遭罪,还有……」
刘凤藻不耐烦了,说:「老师,甭听他啰里八嗦。」
但没想到他最后一句竟是:「临走前,叫我见一眼壮壮。」
白素宽半晌没说上话来,终究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32章 (正文完结)驱狼迎虎
米家别院的正门造型别致,採用的是西洋建筑的花园洋房式大铁门,夜色中,大铁门缓缓打开,三辆汽车逶迤驶出。
而下一秒爆炸轰然发生,米太太和魏三的尖叫声被火势消音,后面两辆车上的人惊惧地望着眼前的巨变,吓得失语了。
米慕葵临死前被补了一枪,开枪人让他看清了自己的面孔——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林记者』,米慕葵当空一口凌霄血,死明白了。
汽车油箱引发第二次爆炸,火光一飞沖天,轰轰烈烈。
白素宽大步流星,前方夜色如墨,身后熊熊火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凶宅院子里的窖窨盖子再次被移开时,金睐连眼睛都没睁一下,他已经不存生还之念了,白素宽肯定不会将他留活口。
悉悉索索间,下来的是两个女的,她们给他和王林灌了两碗不同于平常味道的水。
里边有迷药,因为他很快便意识混沌了,朦胧中感觉身上的绳索在被解开。
再醒来大概是十几个钟头之后,他躺在地上,微微动了动胳膊,竟然胳膊抬起来了。
他一顿,试着踢腿,腿也自由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可不,身上的绳索无影无踪。
他扯掉嘴里的破布,大难不死地仰天长笑。
王林见状意识到什么,也死灰復燃,吱吱嗡嗡急不可耐地恳求金睐帮他松绑。
而金睐哪里顾得了他,窖口有一隙光漏下来,他三脚并作五脚爬上去。
并不耀眼的冬阳刺得他眼痛。
院子里空无一人。
屋子里也空空如也。
他的自行车在堂屋的墙角歪着,他扛出大门,骑上飞也似地往所里奔去。
一进分驻所那座破门,预想中的大惊小怪完全没有。
几个老巡警只是不咸不淡地招唿了一声,问他:「你娘没事吧?忙得连鬍子都顾不上刮刮?」
三叔把他拉到角落问:「王林没抓着吧?要抓着也犯不了这么大案子。一下炸死仨,真有他的。」
所里从容祥和的气氛让金睐几乎有种惊悚感,叔叔爷爷哥哥们,你们所长失踪了整整八天吶!
「三叔,我不在的这几天,大傢伙就不觉着邪性?」
「邪性啥,你不是叫你娘给我带话,说上保定抓王林了,你不让我声张,我只好说你娘摔了腿住院了。」
金睐瞭然,不说这个了,问:「三叔你才说炸死仨,嘛意思?」
三叔抖开报纸给他看,白纸黑字:「原警察局长米某,指使属下王某替胞弟伪造杀人现场,后因事情败漏双方结仇,王某怀恨在心潜伏谋划,于某日将米某胞弟枪杀,并投掷手雷试图毁尸灭迹,导致米氏女主人及管家魏某一同遇害,现场遗留子弹一枚,经痕检证实为王某之警械。现国民政府公开向社会各界徵求罪犯线索,望各界积极检举揭发。」
金睐难以置信:「合着霞公府案又变了?」
「可不,白宁氏冤枉吶,案子一公布,整个四九城都夸国民政府英明!」
金睐看着报纸上国民政府的「告市民书」——「霞公府案是党国接收北平以来第一桩平民受辱案,侦办过程中受到种种官僚作风的干扰和阻挠,但党国治贪坚决,顶住各级压力彻查冤情,终于还平民于清白,惩权贵之嚣张!让民主不再是一句口号,做百姓坚实之靠山。」
金睐苦笑了,感到莫大讽刺,普通人一辈子都办不到的事,权贵一个电话就结了,他们凭什么有脸在报上如此标榜自己。
得,在这里边混饭吃,除了随大流还有别的法儿?
「算了,走吧三叔,跟我立功去。」
他带着老三叔赶往纱帽胡同 76 号,叔侄二人既要立大功又不能叫王林活着归案,以免自己前阵子的失踪露馅儿。
而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白素宽没有把他灭口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连王林也没杀?
很明显,她是故意把王林留给自己的,这步棋她早就算好了,她知道怎样才能让王林死的更难看,也知道自己不会放过这次立功的好机会。
这女人……
到达纱帽胡同后,他让三叔稍安勿躁,王林在窖窨下被拘禁了这么久,身体虚脱的几乎手无缚鸡之力,连五岁小儿都未必能打得过,更何况他全身五花大绑,下去抓他等同于捏起一只蚂蚁般简单,这种抓捕实在胜之不武,爷儿俩要立的是大功特大功,如此小儿科算什么呢?
没错,『抓捕王林』的行动不能显得太容易、不能显得太快。
如何做这场局?他得好好设计设计,要设计的复杂一些,阵仗大一些。
于是下了窖窨后,他不仅没有对王林下手,反而先给他找了些吃食、灌了些水,总得养得有点精气神才能配合他把接下来的戏演好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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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以为得救,泗泪横流,谁知金睐只给他餵饭不给他松绑,直至三天后才解开绳索,但身子太弱,自行爬上窖窨居然做不到,金睐和三叔只好连拉带拽带抬地把他弄上去。
他倒也千恩万谢,不过三人拍打身上泥土的当口,他忽然操起地上一根木棍,朝金三脑袋重重砸下去,然后夺路而逃,冲出大门后嘶声大喊:「救命!救命吶!」
他老油条一个,前头被白素宽拿下纯属是轻敌酿成大祸,此时他还能算不到金睐打的什么算盘吗?跑得快也许还能有一条活命,跑得慢不知道得死得如何冤!
可他这最后一博没能成功,他那一棒虽然使劲全力,但未能把金三打坏半分,金三愣怔了一下,赶紧追出去。
金睐紧随其后,一声枪响,王林倒下了。
叔侄俩人追逃有功,又是表彰又是升职的,金三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伪警身份会被国府清算了,收音机从此束之高阁。
*
方家大宅门眼见得抱孙子,一家人着实是喜不自胜,少爷少奶奶们、姑爷姑奶奶们都聚到上房围观,大家把一张小小全家福传来传去、看来看去,老爷老太太更是喜笑颜开。
不过心结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孩子妈白素宽,这门亲事实在是个污点,虽然孩子的姥姥洗冤了,但究竟是真冤还是假冤?究竟是北平方面碍于方家娘舅的面子给强行洗白的?还是她自己真清白?这委实不好说。
以方家这样的名门望族,是决计不能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下结亲的。
「别说是成千上万的名门闺秀追着赶着想要嫁进来,就算不娶名门闺秀,随便收个丫鬟扶正,也强如这么个带名声的,连累全家的清誉!」老太太说。
老爷深以为然,各房少爷少奶奶、姑爷姑奶奶也纷纷附和。
说白了,孩子咱是要定了,但孩子妈坚决不要。
眼下拗不过呆子全少爷,只能叫他先把大人孩子一股脑全接过来,回头有的是法子留子撵母。
临行时,老爷老太太不放心,怕全少爷年轻不经事把孩子磕着碰着。
于是打发了一个总管、两个老妈子、三个丫头一同出发,为是好好照应大孙子。
他家少爷小姐十位,但孙辈却净是丫头片子,全少爷生的这个可是他家的长孙,金贵着呢!
全少爷带队出发后,他们方公馆也开始忙碌起来,缝制缎面小被褥、毛衫儿、福禄帽、长命锁……
他们要给大孙子补办三天、补办满月、补办百日宴、抓周……能补办的一样不落。喜帖都开始给亲友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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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醒秋带队赶到北平是翌日晌午,刚下火车便在报纸上看到了霞公府案的新闻——
兇手米氏被炸死了,有两个姓金的巡警,经过长达五六天的摸排追踪,费尽千辛万苦,将从犯王某『抓获』。
但因王某『袭警』,被金巡警当街击毙。
两位金巡警『追逃』有功,连升三级,被委任为某分局副局长……
报纸上连篇累牍地表彰介绍,黑乎乎的油印照片上是那两位金巡警的照片,方醒秋似曾相识,细看发现是他上次报案时见过的那两位,只不过上次只有那个年轻的绑着纱布吊着胳膊,这次连老的也『受伤』了,一只胳膊也吊起了白纱布……
方醒秋没在意这些个,他只感到快心,大仇得报,太太这下心结总算可以解开了。
他带着管家丫头老妈子,浩浩荡荡直奔纱帽胡同 76 号四合院。
迎面见门上的红布条不见了,有个老头正把门上的『方宅』牌子摘下,换上「朱宅」。
方醒秋愣住,上前问:「院里的人呢?俩龙凤胎呢?」
「搬啦!走啦!」
「搬哪了?」
「不道。走啦,走豪些日子啦。」
「……」
天气晴朗,鸽群列队从胡同上空飞过,留下一串悠长的鸽哨声。
(全文)
写得特别慢,其实这一版只是进行简单的修改,但每一章都慢如蜗牛,常常一边改一边着急,感谢亲们的耐心陪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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