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再嫁》 第一章 云起海州(1) 大业泓远十四年孟春,二十岁的皇商继承人,海州薛府二少爷薛淳樾扬帆起航,滞留新罗一年后重回海州,与海州大丝绸商苏家长女苏羽茗再次相见,而此时的苏羽茗,已经成为薛府的大少夫人,他的长嫂。 薛淳樾在新罗一带开辟新航路,以东海为家,历经风吹日晒的洗礼,脸上多了几分沧桑的痕迹,也添了几分成熟。此时他发束银冠,身着靛青祥云暗纹长衫,更添沉稳之气,看上去都不像一位弱冠少年。 羽茗的满头青丝已整齐挽起,露出净白的颈项,着一身水红色底同色系繁花长裙,腰间挂着羊脂白玉,越发衬托得她肤白貌美,清丽可人。 物是人非,再见已是使君妇,更是自己的长嫂,薛淳樾心中五味杂陈,居然愣在庭中招呼也忘了打。 苏羽茗也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对他凝眸细看,渐渐湿了眼眶。 正是江南好时节,和风拂面、落英缤纷,两人站在柳絮飞扬的和煦春光中,恰似如花美眷、养眼璧人。 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杜鹃见二人这幅呆样倒是十分担心,这院中人来人往,别人看了难免惹人非议,于是连忙找了话题打破僵局,凑近苏羽茗耳边轻声说道,“少夫人,大少爷还在门口等着呢,不是说好一起去吴老爷家商议出船日子的吗?” 苏羽茗微微回过神,“知道了……淳樾你一路辛苦,先去夫人那里请个安吧,她想你想得紧……再好好休息一下,估计今晚老爷要大摆筵席给你接风洗尘呢。” 薛淳樾苦笑道,“母亲那里自然是要去的,不过宴席就罢了,我已经同父亲说好,这些俗务,能免就免,今晚不过是寻常家宴,长嫂无需拘谨。对了,刚杜鹃所说的的吴老爷可是城北粮商吴家?” “正是,吴家毕竟是与朝廷有生意往来的大粮商,怠慢不得。自你离家,老爷便着汇槿跟进吴家商事,免得让吴老爷觉得自己被怠慢了。”苏羽茗知道吴家和薛淳樾之间的交情,不希望他疑心薛汇槿是否有意抢夺他一手经营下来的资源,便多解释了几句。 薛淳樾扬起嘴角笑了笑,“长嫂多虑了,吴家的商事日后均由兄长做主,我不会过问,不过我刚回府不久,还没来得及与兄长见面,有些事烦请长嫂代为转告。” 苏羽茗疑虑,问道“何事。” “吴家的粮草生意,大部分为军粮。朝廷先前因均输和平准两司不济,才把军粮的生意下放到民间粮商之手,现在均输与平准两司力量已大增,相信不日即会回收军粮置办大权,届时吴家的生意极可能一落千丈,因此无需调拨太多货船给吴家,免得资源浪费。” 苏羽茗大惊,“如此机密的朝廷动向你如何得知?”其后转念一想,恍然大悟道,“你与户部仍有来往?” “户部本来就有不少祖父的门生,我结交一二也稀松平常,再说,新罗与大业不过一海之隔,传递片言只语有何难。” 听他这一说,苏羽茗的神色很快陷入了一片灰暗之中,点头道“我之前就说过,如果你志在营建户部人脉,叶家定能为你锦上添花,你何不——” “叶家在户部也不剩什么了,我何需借叶家之力!” “怎的又说气话?叶家是我朝有名的理财世家,户部的主事、主簿、令史、吏员,多有叶家子弟。虽然自叶赐楷大人后叶家已无当权之人,但叶家再出理财大师,只是时间问题。”苏羽茗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敬亲王和二叔都在想办法渗透户部,但都不得其法,叶家小姐……你要把握机会。” 说完这话,苏羽茗双眼已不知不觉挂上了一层水雾,盈盈地看着薛淳樾。 在外人眼里,苏家大小姐是能独当一面的商界女杰,怎会想到她也有柔弱万千的模样?这些柔弱之姿,恐怕只会在他面前有所展露吧…… 薛淳樾心头掠过一阵难耐的心痛,他不自觉迎前两步,正想抬手为她拭泪,身后忽然响起薛汇槿低沉的嗓音。 “羽茗,时间差不多了,和二弟的家常,不如留到今晚的家宴再叙吧。”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薛家大少爷薛汇槿站立在院门,神色阴鸷。 苏羽茗赶紧整理了一下仪容,转身向薛汇槿走去。 在她经过身旁时,薛淳樾微微欠身行礼,毕竟,她是自己的长嫂,当着兄长的面,礼仪不可废。 薛汇槿牵起苏羽茗的纤手,转眼便走出了庭院,院中空余翻飞的柳絮…… 薛淳樾咧嘴苦笑,看来出走新罗的这一年,还是有点作用的,毕竟,此时的自己,已经不如一年前那么心痛难耐了…… 薛淳樾的重新回归,让薛府的家宴再现了往日的盈盈喜气。 自薛汇槿与苏羽茗大婚之后,薛府再也没有如此轻松自在、喜气洋洋的家宴了,薛家已出嫁的两个嫡女也携了夫婿孩子回门。薛成贵一妻两妾、三子四女,再加上几个外孙,一大家子坐了满满两大桌。 薛成贵和薛夫人都十分高兴,尤其是薛夫人,一改往日心如止水的冷淡模样,频频推杯换盏。大小姐二小姐见胞弟回归,母亲宽心,也是十分喜悦,忙着给他布菜。两位姨娘在这样的家庭大聚会中向来谨守本分,随波逐流,也无甚悲喜可言,因此席中唯一有心结的,就是薛汇槿和苏羽茗夫妇了。 薛汇槿虽是庶出,但却是薛家的长子,自然在主桌就坐,此时的他似乎还对日间苏羽茗与薛淳樾的院中对视心存芥蒂,脸色阴沉,敬酒也是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就饮了十数杯。一旁的羽茗见他这番光景,脸上悄然爬上了愁容,只是在众人面人强颜欢笑。 她的一举一动哪里逃得过薛淳樾的法眼,见苏羽茗始终不展眉,他便主动起身,向薛汇槿敬酒,“小弟敬兄长一杯,这一年来,我因事离家,三弟又尚且年幼,家中诸多事务均由兄长操持,小弟甚为惭愧,先干为敬。”说完微一仰脖,仅余空杯。 既然他主动敬酒,作为兄长断无推脱之理,因此薛汇槿起身回礼,说了几句场面话,也一饮而尽。 薛成贵看着两个儿子的动作,便知道苏羽茗还是两人之间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不过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他断不能有所偏颇,否则只会越搞越遭,因此也顺着薛淳樾的话题,说了不少薛汇槿的好话,把家宴又推向另一波高潮。 家宴持续到戌时末才结束,作为主角的薛淳樾还是十分清醒,但薛汇槿却有了几分醉意,苏羽茗搀扶着他,谢过父母便往偏院的房间走去。薛淳樾看着苏羽茗扶着薛汇槿略显吃力的身子,久久挪不开步子,直到他俩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官居从四品海州别驾的大姐夫李璟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待众人散去得七七八八后,在薛淳樾的身旁说道,“如果希望她过得好,就不要再想旧情、再提旧事,你的这位兄长,不是位容易相与之人。” 薛汇槿自小便被马姨娘宠着,薛成贵也无可奈何,逐渐便养成了他骄纵的脾性,这些众人都看在眼里。此事无需李璟风提醒,薛淳樾也明白,他微一拧眉,向李璟风回道,“多谢姐夫提醒,淳樾自当谨守本分,不敢逾矩。” 李璟风抿唇拍拍他的肩膀,便摇头离去。 苏羽茗把薛汇槿扶进房中,一边吩咐杜鹃备下梳洗什物,一边为薛汇槿宽衣解带。 薛汇槿忽然一把抓住苏羽茗的手,半觑着眼盯着她,“成婚一年了,我看你伺候夫婿的技巧倒是娴熟了不少,但是你那颗心,不知有否多长了几分乖顺?” 苏羽茗没有直视他的双眸,淡淡说道,“我是你的妻子,自然会做好妻子的本分。” “是吗?那今晚……你是打算推开我,还是顺从我?”薛汇槿把她拉入怀里,微微凑近,轻轻吻了下她光洁的额头,然后眷恋地吻着她的鼻尖、脸颊……。 苏羽茗微闭双眼,咬唇说道,“汇槿,吴家的商事忙了一下午,你我都累了……” “顺从我就让你这么为难吗?!”听到她的拒绝后,薛汇槿忽然推开她,失了耐性,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已是微带怒意,“这一年来,你顺从过我几次?哪次不是冰冷无趣应付了事?现在淳樾回来了,你恐怕,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了吧!” 她的手,被拧得生疼,但又挣脱不开,只能拧眉回道,“从你在洞房花烛之夜对我下催情药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们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不借助点外力你能给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吗?!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你怕是和他一起私奔去新罗了吧!” 第二章 云起海州(2) 苏羽茗紧咬贝齿,身子有些发抖,她一向守礼守节,与薛淳樾即使互生情愫也是以礼相待,从未逾越礼制,现在自己的丈夫竟然对她和另一个男人随意说出“私奔”这种字眼,让她又羞又怒。略定了定心神后,她又暗自嗤笑起来,那场所谓的“洞房花烛”,不过是借助催情药的强买强卖,他竟还有脸与她谈意义…… “好……既然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要我怎样?!我们还要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多少心力?你不累吗?” 薛汇槿的怒意已经累积到一个制高点,见她还是不服软,一怒之下便对苏羽茗顺手一掼。羽茗毫无心理准备,顿时重心,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摔倒,额头狠狠撞上茶几角,茶几翻倒,她也重重跌落在地。 刚打了热水回来的杜鹃见此场景,连忙呼叫一声,放下手中什物便跑过去扶她起来,但见她的额角已然青紫了一片,不禁吓得哭了出来。 看到跌倒在地的苏羽茗,薛汇槿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愣了一会后连忙走过去把她扶起来,紧张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苏羽茗强忍着痛楚,抬手把他推开,别过脸去,“没事。杜鹃,你伺候大少爷梳洗吧,我累了,想歇息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放下帷帐,留薛汇槿呆在原地…… 次日一早,薛汇槿在早膳上为苏羽茗告了假,说是昨天夜里回去时撞了风,有些头疼,便待在房里了。她的额上添了伤口,自然是不便见人的。 薛成贵只是点点头,嘱咐了几句延医服药,好生休息之语,转头便说起了户部拟回收军粮置办权之事。 “相信吴家已然了解此事,只不过为稳定人心才故作掩饰。均输司把办粮的大权回收之后,军粮皆从各地官家粮仓调拨,届时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仅靠朝廷征调的民夫是运不过来的,最终还是要借助我们运输商的力量。淳樾,过了这春假你需进京一趟,打探一下户部的动向,如果真要征调民间运输商,我们薛家自然要拿下这块生意。” 薛汇槿不解,向薛成贵说道,“父亲,我们本就是朝廷的皇商,而且祖父在户部的根基深厚,我们薛家的船队规模也是首屈一指的。如若朝廷想征用民间运输商,如何少得了我们薛家?何必主动献殷勤,惹人非议呢?” “人走茶凉,你祖父已经离世十余年,户部的掌事人都换了两三轮了,哪里还有什么根基?现在几位皇子互相争夺势力,户部是争夺的焦点,几方势力都有渗透,办事的人也在不断生变,如再不事经营,我们只会离决策中心越来越远!” 马姨娘见薛成贵语气严厉,自己的儿子吃了亏,便出来打圆场,“槿儿也是担心我们薛家树大招风,老爷您别生气,来,吃块桂花糕润润喉,这是姐姐与我亲自下厨为你做的。”说着就往他碗里夹点心。 马姨娘的温柔体贴是出了名的,对薛成贵更是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她出身小商户,自小便没有被那些繁文缛节、家规族矩所约束,该娇则娇,该媚则媚,甚能拴住男人的心。嫁给薛成贵之后更是一切以夫婿为重,因此也最能绑住薛成贵的心。薛成贵与她生有一子一女,分别是长子薛汇槿、三女薛玉雪,薛汇槿与正妻陈氏所生养的长女、次女年纪相仿,可见承恩之早。 听到马姨娘的软语劝慰,薛成贵也怒不起来了,吃了一口点心继续说道,“待淳樾出发后,汇槿你就继续打理鼎泰和的各项事宜吧,成婚一年了,也该收收心了,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到家业上来,不要总在闺阁小事上动文章,惹人笑话!” 众人一听便知薛成贵所言何事了,薛汇槿和苏羽茗成婚后的小别扭,大家都看在眼里,这三言两语,其实是责备他不懂经营夫妻之道。 薛汇槿缩了缩脑袋,连忙低下头去,点头称是。 薛淳樾捕捉到了一丝怪异的气氛,薛汇槿和苏羽茗的婚后生活,果然如传闻所言,不尽如人意…… 薛淳樾知道父亲把他调离海州的用意,一来做个缓冲过度,薛汇槿已主持鼎泰和一年有余,他纵然是嫡子,也不能一回来就把兄长手中的权力都抢走,自然是借航运业务调整之机再顺水推舟掌权;二来,不过是为了他与叶沁渝的那纸婚约,故意要他入长兴经营罢了。 不管薛淳樾有多不愿意面对叶沁渝,但粮草置办改制是大事,当前与朝廷合作的民间粮商多是聘请鼎泰和运输,可是如果朝廷把军粮置办权收回自己手上,运输事宜就不一定会交给鼎泰和了。卢皇后娘家的日升昌有意踏足船运生意,届时卢皇后和旭王两母子暗中使力,游说泓远帝把这份大生意给了日升昌也不无可能。 事关鼎泰和的经营收入,不能置之不管,因此进京打探消息已经巩固地盘是必然之举,至于叶沁渝,则顺其自然吧。再者,为了让薛汇槿心安,他也不便在海州多留,或者,等羽茗怀了孩子再回来,到那时,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应该会顺畅很多。 想到羽茗将来会孕育她与其他男人的骨肉,薛淳樾心中微微一痛,曾几何时,他设想过无数遍自己日后的生活,但不管如何设想,他的生活里都会有羽茗,以及他和羽茗的孩子……想不到天意如此弄人,归根结底,还是叶家那个丫头,让他失了自由身!想到这里,薛淳樾心中涌起一股烦闷的情绪,在夜色里久久难以平复。 泓远十四年孟夏。 刚回海州不足三月的薛淳樾即将再次离开,这次,是去往大业的国都,也是大业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长兴。 经历过给薛淳樾接风洗尘的那次家宴后,苏羽茗有意与薛淳樾拉开距离,除了必须要一家人一起吃的晚膳外,她几乎完美避开一切有可能与薛淳樾碰面的机会。 眼见启程在即,薛淳樾终于忍受不住,派自己的贴身护卫薛学诚私下给杜鹃送去一封信,要她转交苏羽茗,约她临行前夜在府中别苑相见。 杜鹃与学诚因薛淳樾与苏羽茗的关系早就相识,以前每当薛淳樾与苏羽茗见面时,他二人就识相地离开,不打扰他们,因此两人关系并不生疏。老实说,杜鹃对学诚的回归是十分开心的,因此当接到他转来的信件后虽有所犹豫,但看到他热忱的眼神后,还是咬咬牙,答应转交苏羽茗。 薛淳樾一直等到戌时末亥时初,才终于等来想见的人。 “羽茗!”远远见她走过回廊,他已经迎了上去。 羽茗并未带杜鹃,而是只身前来,见了薛淳樾后她反而踟蹰了,站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不用担心,兄长今天去了码头,不到子时不会回来的。” “他不在你更不应该约我出来……” 羽茗双眸满是踟躇,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赴约,可是他此次出门,回来之时,可能就已是他人夫婿,想到这里,她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了。 薛淳樾三两步走了过去,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忽然将她一把抱进怀中! 苏羽茗心中一惊,手中的灯笼应声落地。她知道她应该把他推开,可是两只手却像灌了铅般沉重,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轻轻抓住他的手臂。 “淳樾,此地是薛府,我是你长嫂……”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过了良久,薛淳樾把她放开,明亮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没有什么好不好,也算是相敬如宾吧……” “相敬如宾?羽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家宴的第二天为什么不出来用早膳?此后还一直有意避开我?” 苏羽茗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会才说道,“汇槿还是在意我和你之间的往事,我们家人多口杂,如果传出点什么,对你不好……你是家里的嫡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如果被别人说你和你的长嫂……和你的长嫂有私情……我怕会影响你的名声和继承权。” 一年来苦苦压抑的情绪最终还是按捺不住,薛淳樾提高了声音,“没有薛家的继承权我也可以建立自己的事业!薛家在新罗的基业,不就是我一手打拼下来的吗?一年前,我提议带你一起离开,你连考虑都不考虑,一口回绝,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 “我是华裾行苏家的长女,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如果我和你离开,那我父亲将如何在海州立足?如果……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你身边的一个丫鬟,都比现在的身份有底气……你我之间,就当是有缘无分吧……” 她的话让薛淳樾联想到她的身世,苏羽茗自小母亲病逝,父亲很快又续了弦,一个没了亲娘的孩子,没人疼没人爱,也越来越没有地位,为人处世只能事事小心,唯恐惹怒父亲和后母。新夫人诞下的子女,成为苏家新的嫡出子女,她苏家嫡长女的身份成了一个空名,地位变得很尴尬。 第三章 云起海州(3) 大家族的宅邸内斗,薛淳樾心中甚是明了,心中不免觉得可惜。他本想给她一片新天地,呵护她一辈子,可惜事与愿违,现在只能空余伤怀…… “对不起,我刚有些心急,失态了……如果、如果他对你不好,你想离开,那就告诉我,我二话不说马上带你走。天下很大,不要只把眼光局限在海州,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再不济,我带你去新罗,那里没有任何可以束缚我们的力量,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淳樾……你为我描绘了一副很美好的画面,可惜,我无福消受……此去长兴,好好经营你与叶家的关系,如果你想把势力打进户部,叶家是绕不开的一道坎。”苏羽茗何尝不想与他过琴瑟和鸣的生活,只是木已成舟,她不可能弃所有人于不顾,与他坦然地在一起。 薛淳樾知道她跳不出礼制约束,无奈只能沉默不语。他知道她能来赴约,已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他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也不想让她在薛汇槿那里难堪受辱,于是便忍下相思之苦,和她做一场诀别。 “既是如此,只愿你我今生康健,即使不能日日长相守,也能岁岁常相见……日后,各自安好……” 苏羽茗倏然转身,不愿薛淳樾看见她的泪眼…… 杜鹃在庭院中等她,这会已经焦急难耐,远远见到薛淳樾和苏羽茗走过来,便马上迎了上去,扶着苏羽茗离开薛淳樾三尺远,低声说道,“少夫人,这里是大宅主庭院,您怎么还和二少爷走这么近呢!” 苏羽茗安抚了她一下,转身向薛淳樾说道,“淳樾,你快回房去吧,明日一早家人亲友都会来为你送行,你要养好精神才能逐一应对。”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想这些迎来送往的俗务,薛淳樾叹了口气,唯有转身离开。 目送薛淳樾离开后,苏羽茗转身向杜鹃问道,“大少爷回来了吗?” “还没,刚我着门房去打听,说是准备动身回来了,您快回去候着吧,奴婢担心万一被大少爷看出点什么,您又要受罪了……” “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话那些事,都一年了,我都习惯了……” 杜鹃见她一脸凄怆,心中也难受,于是不再说话,扶她回房。 薛淳樾在阁楼中俯视庭院,目送苏羽茗返回偏院,可是在她身影消失许久后,也不动身离开,学诚不解,上前说道,“少爷,大少夫人已经回去了,现在子时将近,该回去安歇了。” “学诚,我之前叫你打听大少爷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人从学谦那里套出了点消息,果然不出少爷所料,大少爷想通过吴家的关系攀上户部司郎中郑以恒郑大人。” 户部司郎中虽然只是区区四品官,但是却直管均输司与平准司,均输司掌管实物贡税的征购与运输,平准司掌管实物贡税的市场出售和定价。薛家既然是吃航运这碗饭的,就少不了和他打交道。 “学诚,看来你和学谦关系不错,我们从新罗回来才多久,你就能套出他的话来了。” 学诚挠挠头,苦笑道,“都是主子们的贴身侍卫,这都是打小的交情了。话说,自从我们老爷和二老爷闹了别扭后,长兴都中的消息渠道就变成了穷巷一般,四处碰壁,就拿均输司拟收回军粮置办权一样,如果不是您在新罗王室有人脉,不知何时才知道呢,现在大少爷一得到消息就紧赶着私下活动,这不是利用您嘛。” “所以老爷不就派我入都修复和敬王府以及二老爷的关系了嘛。” “这难啃的骨头就给您,躺着经营家业的事情就给大少爷,会不会偏心了点……” “无妨、无妨,把这家业给了兄长也无妨,天下之大,百行百业,挣五斗米吃食的事我还是做得来的,总不至于饿死。只是我不能让你和心言跟着我受苦啊,所以这不主动入都求人去了?哈哈哈……” “我跟着少爷才没吃苦呢,学谦跟着大少爷才受罪。”说完学诚自觉地鞠躬行礼。 “其他本事没见长,拍马屁的本事倒见长了不少……废话少说,去帮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出发!” 学诚挠头笑了笑,答应一声,先行告退。 薛淳樾仍旧立在阁楼没有离开,直到看到薛汇槿的身影进了偏院,院中灯火熄灭,才转身离去。总要亲眼见到她歇下才安心…… 薛淳樾正要回房,却看到了等候在他房门的薛成贵,他连忙走上前去,行礼问道,“父亲有事?怎么不派人通传一声,要您亲自在这风口里等这许久?” 薛成贵和他一同走进房间,一起坐下方说道,“淳樾,你应该明白我派你入都的深层意图。自从十年前薛家内斗,海州薛府与长兴薛府渐行渐远,我们在长兴的势力就日渐萎缩。敬王爷虽说保持中立,不掺和我们薛家的内务,但是他身在朝堂,少不得会向着成明……我们的家业,起始于你祖父为朝廷办的差事,我们依托朝廷事务做营生,决定了和天家、和宫廷密不可分,如果朝廷资源枯竭,我们的家业就会失去源头,终归枯竭。” “孩儿明白。” 薛成贵点点头,“我知道你明白……临行之前,还需嘱托你一件事,叶家……” “这个孩儿也明白,父亲无需再提。” 薛成贵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我说的不是叶沁渝,是叶赐准,叶赐楷的族弟。” “叶赐准是谁?”薛淳樾有些意外,据他所知,户部的掌权人里,并没有这个名字。 “正五品太府寺正。” “太府寺一向只是户部的事务机构,承接户部的政务办差事而已,自身并没有决策权,需要着力经营吗?” 薛成贵正色说道,“之前为父也是这么想的,但前些日子你回来时我曾修书敬亲王通报此事,他在回信中反馈了一条重要消息给我,朝廷拟将本属户部的均输司和平准司划归太府寺管辖,一来精简户部的机构,二来有意扶持太府寺,制衡户部,三来让均输与平准有更大的施展平台。” “如此说来郑以恒不再是天下调度的掌事人了?”薛淳樾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薛汇槿和吴家在郑以恒身上下了多少本钱,但从他俩没得到机构改革的蛛丝马迹这一情况来看,两人应该是不得其法。 “没听到郑以恒会变动的消息,他是户部的人,应该不会去太府寺。均输与平准调归太府寺后,会另设从五品均输令与平准令分别管理均输与平准事务。” 自薛荫与叶赐楷联手创立均输平准制度后,大业国形成了实物贡税的调度变现新制。大业各行各业的抽税均是以实物形式缴纳,种粮的纳粮、织布的纳布、酿酒的纳酒,是为实物贡税,只有以现钱为交易载体的商业才纳钱。 律例规定,实物贡税由纳税户直接或雇人运往指定地点入库,朝廷收集后有需要再从库存调拨出去。实物贡税在民户自行运输过程中往往有所损耗,到达指定地点时已不足初始之数,为保证纳税时保质保量,民户往往要多运物资或者自行聘请专业运输商代运,所费不赀。 薛荫设立的均输制度,是指在各县设立均输机构,由县衙盘点民户的税赋后直接接管实物贡税,然后运往高价地区交平准机构售卖,或就地交由平准机构投放市场。 实物贡税折成现银后,一来可以直接入国库,二来也可以再另购当地物丰而价廉的商品运往高价地区发售,实现再投资增利。 平准机构负责将税赋诸物贵时抛售、贱时收购,抑制垄断、平抑物价。这样既可以减少以往贡品远距离运输造成的损失,又可以相对减轻民户的运输负担,同时还可以增加财政收入。这项制度自设立以来便得到皇帝的赞赏,是薛荫得以在户部屹立不倒的首要政绩。 薛成贵喝口茶,叹了口气,“只是你祖父去世后,不但人走茶凉,连均输平准这项政策也渐渐被荒废了。现在几场战事后,国库空虚,陛下才又想起这项制度,想重新把均输平准做起来。” “如此说来,粮草置办变革只是这场大变局的一小部分,朝廷是想重新把天下物产贸易的生意再做起来。” “正确来说,是物产贸易利润可观,朝廷也想分一杯羹,不能让天下的钱财都让民间商人赚了去。” “全天下都已经是朝廷的了,他们还要和我等小商人争夺蝇头微利??” “呵……淳樾,你年纪还小,哪里知道朝廷的开支有多大,先几年和番邦开战,朝廷恨不得把国库抖了个底朝天去找钱用,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银钱纵然有千万,都不够一场战争烧啊……更何况,朝廷还养着成千上万的官僚属吏、宫廷家奴,哪张嘴不是怎么塞都塞不满的?” 薛淳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您所说的叶赐准,难道就是陛下属意的新任均输平准掌事人?” “只是有这个可能,能掌管天下物产的理财大师没那么好找,现在户部和太府寺都是一些读圣贤书出来的刻板夫子,哪里懂什么理财和经商。叶赐准出自长兴叶家,而且善于精打细算,如果均输平准真的划归太府寺,他必然是陛下属意的第一号掌事人。” “叶赐准其人,您是如何获知的?”薛淳樾相信敬亲王和薛成明都不会是提供消息门道的有心人,而且海州薛家在长兴已无人脉,薛成贵不太可能会获知如此隐秘的高人,他担心有人故意设局,引薛家上钩。 “你姐夫,李璟风。” 第四章 云起海州(4) 薛淳樾微微吃惊,不曾想看似不问世事的李璟风,心中却还装着家仇族恨…… 李家曾是东都洛安的世家大族,世代经营铜矿生意,大业国太祖起事建国之时,李氏一族倾囊相助,因此世沐皇恩,族中之人多有恩封。 李璟风继承父荫,本来是风风光光的豪门世子,不曾想外戚卢氏一族觊觎李家的铜矿生意,当权后便设计陷害,强取豪夺,硬抢了李家关北道的铜矿。 李氏一族不仅丢失祖产,还蒙冤受辱,李氏夫妇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当时李璟风才十四岁,势单力薄,不得不装病避祸,迁居海州。 数年后因缘际遇,结识了薛家大小姐薛玉绫。薛玉绫不嫌他落难公子的身份,决意嫁予他为妻。薛成贵不忍爱女跟着一贫如洗的李璟风受罪,于是给她送了三万两的嫁妆,在海州轰动一时。 有了这笔钱后,李璟风便到长兴活动,倾尽家财,最后终于为父洗清冤屈,泓远帝重新授予他从四品海州别驾的虚衔,但却对卢家栽赃一事避而不谈。李璟风也识趣,不再招惹卢家和旭王,从此在海州佯装风花雪月,不问世事,躲过卢家的猜忌。 李家洗刷冤屈一事虽不是薛成贵直接为之,但他给的三万两嫁妆却是一道极大的助推力量,此事给海州薛家与旭王阵营本就不紧密的联盟关系又添了一道裂缝。 “说来说去,父亲您还是希望我向叶家靠拢。” “我只是和你分析形势,天下的生意是盘大棋,多布防总归是对棋局有利的。当然,我们不依靠朝廷也有其他行当可以做,为五斗米折腰本就不是我薛成贵所为,否则也不会任由薛家与旭王的关系持续恶化。我只是觉得叶沁渝是个好姑娘,而且无端被牵扯进我们薛家的内斗里,身心都蒙受了极大的创伤,我心里对她有愧,希望你能好好对她罢了……唉,我但凡有第二位嫡子,也不会让你如此为难……” 听他再次叹气,薛淳樾不禁抬头,却看见薛成贵斑白的须发,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已是一副苍老的模样,薛家事务的繁杂苛重,可见一斑。 薛淳樾此时已心生不舍,便说道,“父亲的叮嘱,孩儿记在心上了。此去长兴,定不负您的嘱托,不管朝廷的政策如何改变,我们薛家定能在众多皇商中站稳脚跟!” 薛成贵点点头,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临行前说道,“如果叶赐准不是易相与之人,事与愿违,不必强求,薛家上下能有三餐茶饭即可。反倒是叶家的亲事,你需得上点心。再说,叶姑娘也是你母亲十分中意的儿媳人选,别让她太失望了。别送了,早些安置吧。”说完薛成贵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薛府摆下大阵仗为薛淳樾送行,本来还预备了伺候的奴仆杂役数十人,置办了十数辆马车、几十口箱子,以作行李搬运之用,但都被薛淳樾推掉了。早膳过后,他只带了贴身护卫薛学诚和一贯在身边伺候起居的丫鬟心言,以及七八个护卫,轻装简从,准备出发。 登门致意的亲友都走后,薛家把薛淳樾一行慢慢送至城外运河。薛淳樾此行选择了自己最熟悉的水路,调用了自家的一艘客船,沿运河邗沟入淮水,自淮水入运河通济渠,自通济渠入黄河,在东都洛安稍事休整后需走一段陆路,再入运河广通渠,直达国都长兴。 薛淳樾启程是薛府的头等大事,苏羽茗自然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只是她紧跟在薛汇槿身后,没有逾越半步。薛淳樾知她为难,也未主动上前致意,只是在船开时,再深深注视一眼。苏羽茗抬头便捕捉到他炽热的眼神,心中一阵酸楚,双眼不禁泛红。 随着客船渐行渐远,薛淳樾终于收回自己的目光,在转身入仓那刻起,他便下定决心,摒弃前尘、断情弃爱…… 地处中原的大业国已立国百余年,当年大业统一中原的战争给中原大地带来的创痕已渐渐平复,现在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大业已进入繁荣盛世。尤其是作为大业第一大对外贸易口岸的海州城,更是熙熙攘攘、不胜热闹。 位于海州城东的大业国最大航运商号“鼎泰和”,是财阀薛氏一族最大的一处产业。在海州有钱有地位的人不少,但是能称得上财阀的却为数不多,因为大业国各行各业尊卑有序,由尊至卑排行为“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居末,所以能称“阀”者,至少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产业规模大、财力雄厚;二是超越商人阶级、位尊门贵。 薛家能成为大业国第一大财阀,与其亦官亦商的身份分不开。薛成贵之父薛荫在世时官至正三品户部尚书,在国都长兴结识宽广、根基深厚,其长女,即薛成贵的长姐薛氏,乃当朝敬亲王、正二品中书令刘安之妻。 借着薛荫和敬王妃的关系,薛家一族既是达官显贵,也是皇亲国戚,薛成贵成年礼一过,即受封正五品散官太中大夫,其他兄弟也有人在朝为官,因此他在海州经商自是呼风唤雨、一路顺遂。薛家的生意,基本围绕着朝廷需求开展,几乎垄断了整个大业国的水上运输业。 宫廷大内的奇珍异宝、珍馐百味,十之八九都是鼎泰和进贡的,皇亲国戚想要点什么稀罕物,几乎都是向鼎泰和购置,如果鼎泰和没有,那整个大业国估计也没人有,因此鼎泰和便成为百姓口中名符其实的“皇商。” 海州薛家大家长薛成贵年届五十,膝下三子四女,其中两女一子是嫡出,两子两女是庶出。嫡出的长女、次女均已出嫁,长子薛汇槿是庶出,因此真正的继承人,是嫡出的次子,薛淳樾。 作为鼎泰和继承人,薛淳樾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唯一得不到的,就是苏羽茗,因为,薛淳樾早已婚约在身。 薛淳樾的未婚妻叶沁渝,本身也是海州坊间长盛不衰的一桩谈资。 叶沁渝出生于关南道渝江上的一艘客船里,因此其父为她取名沁渝。其父叶赐楷为正四品户部郎中,才华横溢、忠诚敦厚,深得薛淳樾祖父、时任户部尚书的薛荫之厚爱。 薛荫极其善于理财,一直是朝廷倚重的理财大师。大业的国库在他打理下一直都是盈余有度、收支平衡,两朝天子都对他赞誉有加。他膝下两名嫡子,长子薛成贵善于理财却无心仕途,一心只想在商界上大展宏图;二子薛成明舞文弄墨还行,但论到精打细算、掌管财税却力有未逮,难以掌管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户部。经营了数十年的根基却后继无人,一度让薛荫视为生平憾事。 叶赐楷的出现让薛荫大喜过望,其天生的理财能力让薛荫刮目相看,因此对他视为亲子,一直对他暗中培养,一心寄望他将来继承自己在户部的衣钵和人脉,更有亲上加亲,延续薛家在财税领域势力的心愿。 说来也巧,二十年前,薛家嫡长子薛成贵的正妻陈氏怀孕已足月,但迟迟未见临盆迹象,却在薛荫为叶赐楷住持婚礼的当天忽然阵痛临盆,诞下薛淳樾,让人啧啧称奇。 薛家虽然人丁兴旺,已有不少孙辈,但嫡长子薛成贵却迟迟未有嫡子,长子嫡室空虚总是一件憾事,薛淳樾的降生打破了这种局面,由是可知薛荫的喜悦心情。一边是得意门生小登科,一边是薛家嫡出的继承人降临,可谓双喜临门,薛荫十分高兴,当场便与叶赐楷定了儿女亲家,日后叶家的长女,即是薛家的嫡孙媳妇。 三年后,叶赐楷外放关南道,出任正四品蜀州刺史,历练回朝即可擢升户部侍郎,当时叶夫人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叶赐楷舍不得留夫人独自在京苦等,便携她一同赴蜀州上任,叶沁渝便是此时降生在前往蜀州的渝江客船上。 春秋更替,眨眼又是三年,叶赐楷终于等到朝廷诏其回朝的圣旨,擢升从三品户部侍郎。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家人整装出发返京途中却遇到猛烈暴风雨,叶家的官船也不敌大自然的狂风怒号,倾覆在茫茫渝江之上…… 叶赐楷夫妇双亡,叶沁渝当时年幼,自上船以后便由一位谙熟水性的仆人背在身上,因此舟船倾覆之时有仆人保护,逃过一劫。 薛荫当时病重,闻得得意门生的噩耗,又悲又急,不久便撒手人寰,临终留下遗言,薛家须待叶沁渝如亲女,亲自抚养,成年后与嫡孙薛淳樾完婚。 三岁的叶沁渝由是来到海州薛家,与六岁的薛淳樾首次相见。 日子本来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但薛家在薛荫去世后却很快生了内乱。薛家长子薛成贵无意仕途,十八岁起便继承家业一心从商,家业做大之后却招来其他兄弟的嫉妒,在朝为官的二子和三子都想分一杯羹,为了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薛家地位最高的敬王妃薛氏出来主持大局,把薛家在海州的产业划归长子薛成贵,同时嫡出的次子薛成明则袭了薛荫正三品新城县公的爵位,按律降一级继承,是为从三品新城侯,在朝出任正四品礼部郎中,同时还继承了薛家在长兴的产业。身为正五品荆南道峡州刺史的三子薛成仁因为是庶出,没地位没能力争,只拿下了薛家在荆阳的零星产业,最后主动与薛成贵和解,助其拓展荆南道经营圈。 第五章 云起海州(5) 薛成明继承了薛家在朝的势力后,很快就发起了对叶沁渝的争夺战。叶沁渝出自理财世家长兴叶氏,也是薛荫十分疼爱的孙辈,得到叶沁渝就等于强化自己所继承的政治遗产,于自己大有裨益。薛成明咬定薛荫的遗言是将叶沁渝许配给其嫡孙,而他的儿子也是嫡出,因此也有资格,而且叶家是长兴人士,叶沁渝在京生活便于其与本家兄弟姐妹联络感情,融入叶家,因此叶沁渝应该在长兴成长,由他抚养。 这样的闹剧持续两年多,期间叶家也多次表示叶沁渝应该在其父亲的故土长兴长大,不应留在千里之外的海州。敬王妃为尽快平息家丑,便从中斡旋,暂时搁置亲事争端,将叶沁渝接到敬亲王府,由她亲自抚养,自此薛家兄弟才没了辙,只能同意敬王妃的安排。 在海州生活了两年,才刚适应海州生活的叶沁渝,不得不再次远徙,迁往长兴。 谁也想不到,这次的长兴之途,竟令叶沁渝留下了一生的伤痛…… 护送的车队行驶到到河南府地界时遇到一队落草为寇的贼人,敬王府的侍卫虽然武功高强但是毕竟人生地不熟,几番冲击之下不但被贼人冲散,叶沁渝所乘的马车也被带进了密林地带,仅余贴身的几个侍卫保护,最后寡不敌众,一众人等被掳为人质。 侍卫以为抬出敬亲王的旗号至少能保叶沁渝平安,不想这帮贼人都是不要命的,一听是朝廷大员的亲眷,更是漫天要价。如果侍卫不暴露身份,凭薛家和敬王府的实力,再高的要价也给得起,但是身份一暴露性质就不同了,这不再是钱的问题,而是朝廷的颜面问题。 忠臣之后、敬亲王养女被掳,这摆明是公然和朝廷作对,如果给赎金救人,就是彰显朝廷无能,全天下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呢,朝廷丢不起这个人。因此朝廷下旨,赎金免谈,限贼人三日之内放人,叶沁渝毫发无伤的话,可免其死罪,随后还迅速派兵把整座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朝廷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也触怒了贼人,双方僵持了一月有余,几次交火都是贼寇吃亏,为首的贼寇一怒之下在一个暴雨夜将叶沁渝左手小指的一截砍断,送到率兵攻山的将军大帐!威胁如不退兵叶沁渝小命不保。负责此事的袁肃将军大惊,连夜飞鸽传书上奏朝廷。 可是朝廷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总不能在这时候还向区区草寇投降,便下令趁夜色强攻,能救下人当然最好,救不下大不了就追封个郡主,再高官厚禄赏赐叶家和薛家,毕竟朝廷的颜面是断不能丢的。 所幸朝廷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得到死攻的命令后便放开胆子打,和数百贼寇战斗了几个时辰,接近天亮时终于攻下了贼寇位于山顶的堡垒,可是叶沁渝却没了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袁肃带兵搜山,两日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叶沁渝…… 叶沁渝回到敬王府后,敬亲王和王妃心疼她的遭遇,对她也是百般怜爱,吃穿用度与亲生女儿无异。但她小小年纪便历尽艰辛,自此以后性格变得寡言少语,沉静异常,比同龄人更显洞察世事、进退有度。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留在她心灵上的创伤终于还是被她埋进了心底深处,不去挖掘便不会再受伤,但是身体上的伤痕,却永永远远地如影随形,终生摆脱不掉……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儒”和“孝”治理天下的大业,对身体有残缺的人视为不完整,即“非完人”,身体有残缺的士子即使进士及第,也难封官,更何况是被视为附庸的女子? 女子身上有明显的胎记或痦痣,都为世人所难容,更何况叶沁渝手上是明显的残指,此事天下皆知,当初一心卯足了劲想要娶她作为儿媳的薛成明此时打起了退堂鼓。其子薛沛杒将来是要继承他的爵位和势力的,如何能娶一位身体残缺的女子作为正妻?叶沁渝背后纵使有再大的人脉关系,也再入不了他的法眼。 但薛成贵夫妇却没有这样的成见。经商出身的薛成贵对那些关于叶沁渝“残缺”、“不详”的陈腔滥调从不放在心上,似乎早就认定了这个儿媳的人选。叶沁渝住在海州薛府的两年里,薛老爷和薛夫人就对这个聪明伶俐、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喜爱,出自书香门第的薛夫人陈氏对她尤为中意。 泓远十二年,在叶沁渝十五岁及笄之年时,薛氏夫妇就向敬亲王下聘,约定次年待叶沁渝年满十六,便将其迎娶进门,成为薛家的嫡孙媳。 薛成明已官至从三品礼部侍郎,与敬亲王是同一政治阵营,出于对盟友的义气考虑,敬亲王刘安在收下薛成贵的聘礼之前,还亲自到薛成明府上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他的意向。 毕竟叶沁渝已经出落得落落大方、端庄娴雅,绝对是一位好儿媳的绝佳人选,不管是为薛家兄弟之情考虑,还是为他与薛成明的同盟之义着想,他都要先经过薛成明这道关,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 薛成明看着叶沁渝长大,对她本是十分中意的,但是每当下定决心要为他的长子薛沛杒说媒时,就想到叶沁渝左手的残指,总是望而却步。 他心中的如意算盘,其实是想将叶沁渝指给他的庶子薛汛杞,这样叶沁渝还是他家的人,又不碍及长子嫡孙的颜面。可是为庶子求媒他又开不了口,毕竟父亲薛荫许下“嫡孙媳”的承诺摆在那,世人皆知。 刘安把该说的都说了,等他回应,如薛成明愿意为薛沛杒定下叶家这门亲事,那他刘安就不会收薛成贵的聘礼。薛成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吱吱唔唔、拿捏不定。不想此时薛沛杒却突然闯进了书房,向敬亲王夫妇跪下,求娶叶沁渝! 薛成明脸上一时挂不住,狠狠地拍案斥责薛沛杒不孝,一气之下谢绝了刘安的“好意”,还建议刘安尽快与兄长议定婚期,以免生变。据说薛沛杒其后还到敬王府与叶沁渝谋划私奔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每逢这些关于叶沁渝和薛成明两个儿子的传闻陆陆续续传进海州薛家时,薛成贵都会下令不得宣扬,但下人还是会议论纷纷,这样的事情传来传去总是会变了味,让人真假难辨。 薛淳樾此时已是一位清隽俊逸、器宇不凡的翩翩少年郎,他自小便表现得睿智果敢、沉稳冷静,商业触觉也十分敏感,远远超越同龄人。相比之下那位长他两岁的庶出兄长薛汇槿,虽然也是商业奇才,但则相形见绌,逊色不少。 叶沁渝在长兴生活的这十年,他俩私底下不曾有过任何联系,更不曾有机会见面,这有客观因素,也有因那些谣言衍生出来的复杂心态,似有故意赌气不理之意。 但不管如何,薛淳樾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叶沁渝在府中居住的时候。年岁已久,一切的痕迹都已逐渐模糊,那时候他不过八岁,哪里还记得这许多? 这十年里,他听到关于叶沁渝最多的消息,就是她与二叔家的两位堂兄弟以及敬亲王世子刘翊的诸多传闻,这些传闻让他烦不胜烦,他宁愿随便娶一位海州城里身家清白的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都不愿意再和长兴城里的那位“命定之人”有任何瓜葛。 但他每次表现出这种想法时,都被双亲训斥,他也试过阻止薛成贵向刘安下聘,但是还是以失败告终。 薛淳樾早已预想到薛沛杒不会善罢甘休,他与叶沁渝的传闻只会越演越烈,果不其然,薛沛杒闯门求婚的事就出来了,这种鲁莽轻率的举动,薛淳樾自是不屑一顾,但毕竟叶沁渝和他还挂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名号,这些闹心事左右与他都脱不了干系,让他不胜其烦而已。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兄长薛汇槿即将与海州大丝绸商“华裾行”长女苏羽茗的大婚。 羽茗,明明应该是他的女人…… 薛家与苏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苏家生产丝绸所需的蚕丝,由薛家运输,同样,其丝绸成品,也由薛家的货船发往长兴、洛安这些大业国的政治经济中心,更发往新罗、百济、扶桑甚至是锡兰、天竺、波斯等远洋海外。 这样的远洋运输能力,在整个大业国找不出第二家,可以说,苏家的崛起,少不了薛家的鼎力相助。 薛、苏两家关系亲厚,薛淳樾十二岁进入鼎泰和学习,十六岁开始独立行商,他认识的第一个合作商就是苏家老爷苏琦,两家往来久了,自然也认识了苏家的大小姐苏羽茗。 苏羽茗清丽脱俗、温文尔雅,对经商事宜也甚为熟悉。内敛寡言的薛淳樾和别人话都不多几句,和她却有聊不完的话题,即使无甚紧要事可说,两人在一块品茗闲聊,也能消耗大半日的时光。 一个是人中龙凤的佳公子,一个是万中无二的俏佳人,如此天长日久地相处,如何不生情愫?薛成贵发现两人情愫暗通后,便有意地阻止两人的见面与交往,但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可谓防不胜防。 所幸两人都明白家中长辈尚未首肯婚配事宜,都能发乎情止于礼,尽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这种情愫暗涌和有意克制,平衡之后就形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暧昧关系,薛、苏两家上下都略知一二,只是不便说破。 第六章 洛安初行(1) 对苏羽茗有意的,又何止薛淳樾一人?薛汇槿对她,更是一见倾心。苏羽茗知道两兄弟的心思,可她眼里心里只有薛淳樾,但碍于苏家对薛家的仰仗关系,她绝不能开罪于薛汇槿,于是对于薛汇槿所献的殷勤,只能既不明言拒绝,也不顺利接受。不曾想这种半上不下的关系,却让薛汇槿更加难受。 薛成贵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边焦虑薛淳樾与叶沁渝的婚约,一边焦虑两个儿子与苏羽茗的纠葛,两边煎熬。在一次与苏老爷苏琦的饮宴中,不知是喝多了忘乎所以,还是长久的焦虑让他失了分寸,出口便说出希望两家共结儿女亲家的话。 能和皇商薛家攀亲苏琦自是十分愿意,他也知道薛淳樾曾与叶家女儿结亲之事,便意会薛成贵所说的亲事,不会是与嫡子薛淳樾,而是庶出的长子薛汇槿。 苏老爷何等聪明,不等薛成贵明言便主动提出相中薛汇槿这位乘龙快婿。薛成贵大喜过望,一场宴席下来,薛汇槿与苏羽茗的婚事就定下了。 薛汇槿和苏羽茗的婚约,让生性沉着、处世淡漠的薛淳樾与父亲之间爆发了一次不小的冲突。虽然最后冲突平息,但这也使薛成贵心中萌生了尽快解决两兄弟婚事的想法,因此在与苏琦定下儿女婚约的不久,便同时向长兴敬王府与海州苏家下聘,拟于一年后,即泓远十三年,同时为两个儿子举办婚礼,分别迎娶叶沁渝和苏羽茗。 谁知一年后婚期临近时,薛淳樾却在一次去往新罗的航运中滞留不归! 眼见两子的婚期将近,薛成贵不能为了薛淳樾一人把薛汇槿的婚事也耽搁了,无奈之下只得先行为薛汇槿和苏羽茗完婚,以淳樾忽染疾病远赴新罗诊治为由,延后了他与叶沁渝的婚事。 最后薛成贵终于觉得父子俩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便拉下脸来亲自到新罗找他,承诺婚期再延后一年,待叶沁渝年满十八再迎娶,薛淳樾这才答应返回海州。 延后婚期不过是薛淳樾的缓兵之计,他认为从叶沁渝十六岁到十八岁,前后两年时间足以让她与二叔家的两位兄弟或者敬亲王世子间的感情开花结果。年少轻狂,春心萌动,又是青梅竹马,难保不发生点什么事情,如果一旦米已成炊、木已成舟,那自会有人帮他解除婚约,无需他劳心。 如今薛淳樾又别海州,这次却是扬帆西进,直奔京都长兴,他站在甲板上望着烟波浩渺的运河,对往事只能空余感伤…… 随船的舵手和船工都是薛家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天遂人意,一路顺风,航程顺利,一众人等不日即到达东都洛安。洛安乃大业国的陪都,规格设置和国都长兴一致,也是分为外郭城、皇城、宫城三部分。 作为地处大业国领土正中的水陆交通枢纽,洛安地处伊水和洛水冲击而成的平缓地带,凭借便利发达的水陆两道交通,迅速发展成大业国首屈一指的经济都市。洛安城内纵横各十街,水路河渠如网密布,处处通漕,人口百万、百业兴旺,富商即有数万家,其繁荣程度,较国都长兴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诚和心言虽然自小便跟随薛淳樾四处行商,但不外乎都是在海州所在地,大业国海东道一带,以及东海诸国番邦,但番邦的都城再宏伟哪有洛安的气派!东海之上最繁荣的扶桑国内三大都城平城、长冈和平安,加起来都不足洛安十分之一的繁华。因此两人一踏上洛安的土地便十分欢喜雀跃,东观西望,啧啧称奇。 薛淳樾看着两人雀跃的身影,再看洛安一派广袤无垠般的繁荣昌盛,不禁心旷神怡,回海州后因叶家和苏羽茗等事带来的压抑困顿之感顿时一扫而空,心情甚为舒畅,吩咐舵手船工把船停靠好后便可轮流上岸修整,他打算在洛安赏玩几天。 三人来到城中心的一处客栈,看周边环境应该是最繁华的地带了,薛淳樾便径直走了进去,要了三间上房,掌柜正要答应,不料后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掌柜的,两间上房,要最好的!”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位锦衣少年,牙白缎袍,白玉腰带,金冠束发,轻摇折扇,生的风流潇洒、气度不凡,身边跟着一位神情坚毅的执剑少年,应是其侍卫。 除自家少爷以外,心言还没见如此丰神俊逸的少年郎,一时看呆了眼,学诚拍了她几下才回过神来,满脸通红地缩回脑袋。 薛淳樾看他打扮便知道来人非富则贵,洛安一地富贵云集,他也不想多生事端,淡淡扫了一眼后便把目光收回到柜台上。 “这……这……两位公子,真是不巧,小店就剩下三间上房,前面这位公子先到的,按理应该由他们先选。后面这位,不如在我们店其他房间中再挑选一下?我叫店小二带您一间间地看,挑到您满意为止!”掌柜堆满笑脸,典型的生意人,说话处事滴水不漏,左右不得罪,薛淳樾扬起嘴角笑了笑。 店小二上前引路,那位公子却没有挪脚,反而走上前来和薛淳樾说道,“这位公子,看你打扮也是出门在外,我等也是风尘仆仆,星夜赶路。同是漂泊之人,不如行行好,让一间上房出来给在下,在下必三倍报答,你意下如何?” 三倍……想不到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等便宜买卖,学诚和心言对视了一下,吐舌惊叹。 薛淳樾略笑了笑,说道,“这间客栈又不是只剩下三间房,刚掌柜也说了,其余房间任你挑选,何必非要上房呢。你看我们三个人,当中还有女眷,总不至于让我们挤一处睡吧。” 那位公子还没发话,他的随从倒急了,“我家公子只是要一间,你们还有两间,也足够分配了吧,怎的就是挤一处了呢?” “琪瑛,不得无礼!” 那位公子训斥了一句,名唤琪瑛的随从这才低头不语。 “既然公子不便,我等再觅住处就是,打扰了。” “公子,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家了,上房都客满……总不能委屈小姐住下等房间吧……”琪瑛在那人耳边小声说道,脸上多了几分着急的神色。 学诚见此场景,便贴近薛淳樾的耳边轻声说道,“少爷,我皮糙肉厚,睡哪都可以,您和心言住上等房就好了,我那间就让给这位公子吧。” 薛淳樾听到他们也有女眷,本也想让一间给他们,现在学诚既然主动出让,他也就顺水推舟,上前喊住了正准备离开的两人,“公子留步,方才多有得罪,不曾想你也有女眷,既然如此,我就让出一间上房,至于房价,公子直接与掌柜接洽即可。” 那掌柜原以为两位贵公子会互不相让,不想双方都是明事理的人,和气收场,顿时心花怒放,脸上的笑容又满了几分,连忙吩咐店小二为客人提行李、引路。 那锦衣公子见薛淳樾礼让,便对薛淳樾等人生出几分好感来,上前拱手说道,“在下长兴刘敬,承蒙公子关照,不知公子大名,日后好报答。” “我家少爷……” 学诚刚吐出几个字,薛淳樾就将他一把拉住,回礼说道,“在下海州小行商,小名小号入不得贵人法眼,区区一间上房而已,无需挂怀。先告辞了。”说着,就跟随店小二离开柜台,走上楼去。 那人也不多言,仅是点头回应,再次拱手告辞。 待走远后,学诚不解,问道,“少爷,我们之前一向都是以真名真姓示人啊,您不是说过我们做生意的,最重要的就是打响名堂、广结善缘吗?如何现在反而隐姓埋名了?” “以前接触的人,大多都是和薛家有生意往来的熟客,或者是熟人介绍的生意朋友,隐姓埋名作甚?现在我们出门在外,既不是做生意也不是访亲友,只是路过此地,何必以真身示人?再说,薛家声名在外,让有心人听了去反而容易招贼惦记。” 学诚恍然大悟,连忙点点头,和心言相视不语。 少了一间房,薛淳樾只能与学诚挤一间了,幸好上房地方宽敞,还有一张卧榻。学诚放心不下薛淳樾和心言,不想去睡位于另一栋楼的普通房间,便在卧榻上对付一下。 “学诚,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本来就应该和少爷住一块的,这才能好好保护您嘛。只是您经常不喜与人同睡一屋,我才另室而住。我睡地板都可以,现在还多了一张卧榻,已经足够了。” “学诚啊……你这么忠心,又如此为我着想,如果你是女的我一定叫父亲为我下聘,娶你回家!” 学诚一听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别别,您要是喜欢一位对你既忠诚又贴心的女子,那就娶心言吧,我让给您了!” “呵!‘让’字都用上了,你就知道心言将来一定嫁给你?” “如果她要嫁学谦,还不如嫁给我,学谦那人,虽然出身好,看着也算老实,但毕竟跟了大少爷十几年,难保不学了点什么歪心思,我这不是不想心言遭罪嘛!当然,如果少爷您帮她寻到了更好的人家,那自然是不嫁我比较好,我可不想三天两头被她数落,嘿嘿……” “哼……你这小子……” 第七章 洛安初行(2) 薛淳樾正和学诚说笑,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两人面面相觑,果然不能背后说人是非,才说起心言,人就来了…… “心言,是你吗?进来吧!”学诚仰起脖子喊了一句。 “在下刘敬,有事相托,不知可否入室一叙。” 这下两人都错愕了,这个人怎么如此难缠……薛淳樾扶额皱眉,过了一会才说道,“刘公子请进。” 两人坐下后,学诚就喊小二沏茶。 “公子,叨扰了。在下现在才知原来普通卧房在另一栋楼,在下到那边住后,这里就剩下舍妹和她的丫鬟了。说来惭愧,这是舍妹第一次出远门,洛安之地百业兴旺,人员鱼龙混杂,在下不甚放心,因此还烦请公子多加照应,如有不妥,及时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刘公子言重了,同是出门在外,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不过……公子如何认定在下是好人呢?如果在下本就是心存不轨的贼人,那令妹不就被我荼毒了吗?” “哈哈……说来惭愧,在下还是从您的随从身上窥伺一二的。公子身边这位,一看便知是身手不凡的高人,但性格却十分率真、豪爽,试问如此一位内外兼修的忠仆,他的主人又怎会是无良之辈呢?” 薛淳樾点头笑了笑,拱手说道,“承蒙公子错爱,在下自当尽力。” “好,公子果然爽快。公子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在下也不勉强,我已在雅间定下一桌酒席,公子如不介意,一起吃个便饭可好?” “刘公子盛情,我等本不应拒绝,只是在下初到洛安,还需置办一些什物,时间紧任务重,就不便出席了。在下姓辛,随时候教。” “原来是辛公子,既然您有要事在身,在下就不勉强了。” 送走刘敬,薛淳樾便带着学诚和心言逛洛安的夜市,据闻洛安和海州一样,宵禁早已废弛,夜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仅有中原的鱼龙百戏、各地名吃,还汇集了不少西域杂耍、异国风情,热闹非凡,到了洛安,必要逛一逛这闻名遐迩的洛安夜市。 薛淳樾三人正走着,前方忽然冲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眼见就要冲撞过来,薛淳樾身手矫健,闪身躲过了,学诚和心言只顾着看这满目的花灯胜景,一时闪避不及,被狠狠地撞到在地。那人也不管撞倒了人,继续狂奔,转眼消失在人群里。 不久前方追来两个官差,后面还跟着一位跑得气喘吁吁的女子。官差见学诚刚从地上起来,正在甩袖拍打尘土,便上前问贼人去向。 学诚正要回答,怀里忽然抖落了一串钱袋,银钱落地,清脆悦耳,自小便和钱打交道的薛淳樾一听这声音便竖起了耳朵,转身朝学诚和官差看去。 那官差把钱袋捡起来,递给后面赶上来的姑娘问道,“你看看这个钱袋是否你被偷的那个?” 那女子连忙接了过去,细加甄别,然后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个!”她定下心神后朝学诚打量了一圈,叉手说道,“好啊,看你相貌堂堂,一脸正气,想不到居然是一个窃贼!” 心言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们薛家乃是富甲一方的财阀,薛府里的下人从不缺衣少食,更何况是她和学诚这类自小生在薛府长在薛府的‘家生子’,更是不缺钱花,现在居然被人冤枉成窃贼,哪里肯轻饶,便一把拉开学诚,迎上前回怼道,“我说这位姑娘,我们头上写了‘窃贼’二字吗?凭什么冤枉我们是窃贼!” 官差见银钱已追回,也不想再生事端,便上前来打圆场,想息事宁人,“是啊姑娘,刚我们追捕的明明是一个身材彪悍的大汉,怎会是这位小兄弟呢。我看是那贼人自知躲不过,栽赃嫁祸而已。” “你怎知他们不是一伙的?!不过声东击西,转移贼赃而已!不想上天有眼,银钱没藏好,自己掉了出来,怪谁!” “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看我们外地人好欺负是不是!”心言气不过,还要继续理论。 薛淳樾见自己人吃了亏,忙走上前制止了心言,向来人说道,“这位姑娘,在下是外地来的行商,这两位是我的随从,以在下对他二人十数年的了解来看,他们断然不是宵小之辈。至于在下,也不缺钱用,因此也不会是主使之人。看姑娘手中的钱袋,锻料上乘、针脚细腻,断然不是凡品,因此姑娘应该也是身份尊贵之人,何必在这大街上吵嚷,失了身份呢。” 听薛淳樾这么一说,那女子倒安静了下来,对他细细端详起来,想了一会方说道,“反正我也拿不出证据,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反正本小姐的银钱也回来了,算啦算啦……” “骂了人就想算了?哪有这个道理,快跟我们家少爷和学诚道歉!”这下轮到心言不依不饶了。 “心言,算了。”薛淳樾把她喝止。 “可是……” “是我家婢女心急,误会了各位,小女子替她向各位致歉。” 一阵婉转悦耳的嗓音传来,众人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让说话的人走了进来。 只见来人眼若清泉、肤如凝脂,眉如远黛,唇如点丹,可是眉眼却透露出几分清冷,着一身月白色暗花长裙,青丝及腰却不饰珠翠,更映衬出几分冷艳的神色来。 不知为何薛淳樾莫名对此人生出一份熟悉的感觉,但细看之下又确确实实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回了回神,上前拱手行礼说道,“小姐言重了,不过是小儿女的一些口角,何需致歉。既然误会已解,小姐不如清点一下银钱数目,如有缺失,在下愿意补齐不足之数,以表和解诚意。” 围观的众人见是误会一场,也没啥热闹好看的,便四下散了去,官差随后也离开了。 心言一听薛淳樾的话,心想这不是无端端被误会成窃贼还要赔钱赔礼吗?哪有这样的道理!正想争论却被学诚一把拉住,“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少爷说了多少遍了,无论何时一定要沉得住气,你这咋咋呼呼的毛病啥时候才能改改。” 听了学诚的话,心言撇起小嘴,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公子有心了,些许银钱不足为虑,更何况本就与你无关,怎能让您破费,我们告辞了。”那女子很快就收回在薛淳樾身上的眼神,转身向那婢女说道,“芷晴,以后休要不辨是非,冤枉好人。” “小姐,我错了……” “我们走吧,和公子约好戌时初在街心见面的,现在酉时将近了,不要误了时辰。”说着就带着婢女芷晴离开了。 洛安城内纵横各十街,街上人头涌动,有时陆路交通还不及水路交通便利,因此借助这城内如网密布的水路河渠,舟船也成为了重要的交通工具。 从洛安夜市回客栈,最便捷的也是一条水道,薛淳樾早就包下一艘游船,准备在亥时初夜市散场时走水路回去,也好再看看这繁华的洛安不夜天。 不知是上天安排还是缘分注定,亥时初夜市散场时,薛淳樾和那位女子再次在码头相见。这次,却是对方遇到了麻烦。 薛淳樾看到主仆两人立在码头边,婢女芷晴脸上尽是焦虑的神色,想来可能是误了船期了,现在陆路之上行人汹涌,她们人生地不熟,根本无法走陆路回去。小姐倒还沉着冷静,丫鬟却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星月夜下,薛淳樾再次见到那人的侧颜,这一次,熟悉的感觉又增强了几分,如果这里是海州,他必定会询问那人来自何处,说不定是薛家的世交,曾见过面的。只是此地乃是千里之外的洛安,自己在此偶遇海州故交的概率未免也太小了。 他凝神静思,随后便自嘲自己自作多情,说不定只是人有相似而已,于是便走过去打招呼,“敢问小姐可是误了船期?” 对方微愣了愣,显然也没料想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还能重逢,嘴角也掠过一丝浅笑,“想不到又遇上公子了,您也是误了船期吗?” “我家少爷怎会误船……十几年来一次也没误过……”心言嘟嘟囔囔。 “在下倒是没有误期,只是先前已经预订了一艘游船,这会船家已经在等候了,不知小姐芳居何处,如果信任在下,不如同船走一程,如何?” 没想到对方是这意图,芷晴赶紧把她家小姐拉到一边,悄声说道,“小姐,这天色已晚,公子又不在身旁,我们还是不要上陌生人的船吧。” “兄长有急事先行离开,我们又误了船期,恐怕要等兄长返回客栈发现我们还没回去才知道来这寻找我们,那时候恐怕夜已深沉……而且夜市马上就散了,到时候街市上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孤身两个女子在此等候,岂不是更不安全?” “可是……” “两位姑娘可是担心在下并未良善之辈?在下就寄住在四海客栈,在洛安城中心,一路过去都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闹市,就算在下存有不轨之心,也不敢公然行凶啊。” “公子您也住在四海客栈?”听薛淳樾这么说,那女子露出几分惊喜的神色。 第八章 洛安初行(3) “莫非两位也住四海客栈?那当真是同路了。”薛淳樾拱手微笑。 心言见对方还是对薛淳樾有顾虑,便接话道,“我家少爷可是好心,刚已经误会了我们一次了,难不成还要误会我们第二次?” “姑娘多虑了,方才是芷晴的不是——” “公子——亥时快到了,夜市马上就要散场,再不走一会这水路也要难走啦。”船家立在船头,见众人一直不上船,唯恐碰上散场高峰期,便仰起脖子向薛淳樾喊话,打断了那女子的话语。 “看来船家也等不及了,姑娘考虑妥当了吗?” 那女子略想了会,最终下定决心说道,“既是如此,就有劳公子。” “请——” 毕竟男女有别,薛淳樾把船舱让给了几位女孩子,他与学诚立在船头,一路赏玩。 “少爷,小人有一事不懂,可否请教?” “说。” “虽说我们做生意的应该广识天下客,但是您也叮嘱过我们很多次,出门在外不要轻信他人,平时行船在外也不见您对陌生人如此热忱,为何对这两位姑娘另眼相待?” “你真是榆木脑袋。这两位姑娘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怎能与歹人相提并论?说不定是与家人走失了,难道大晚上的见死不救,把人家丢在街上任由贼人惦记吗?”薛淳樾嘴上如此说,其实他心里明白,其实是那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他对她另眼相待罢了…… 亥时已过,夜市散场,喧嚣的洛安城逐渐归于沉静,船夫的桨橹声渐渐清晰,为静谧的夜空平添一段摇篮曲…… 两三刻钟后,游船轻轻靠岸,目的地已到。 薛淳樾主仆三人上岸后,着心言扶两位客人小心下了船,正要道别,那小姐上前说道,“敢问公子贵姓,何方人士?待我转告兄长,好生答谢。” “在下区区小行商,何足挂佳人唇齿。” “公子此言差矣,承蒙公子不计前嫌,还护送我们主仆二人回来,这份恩情,当然要还。公子不要令小女子成为忘恩负义之辈。” “小姐!您可回来了,我和公子左等右等都不见您的踪影,正打算出去找您呢。” 两人正说着,门口忽然出现了两位男子,薛淳樾细看之下,可不是白天和他抢房间的那位长兴刘敬和他的随从琪瑛么。 “哦!原来是辛公子。妹妹,你怎会和辛公子在一起?” “公子,您和琪瑛有事先走之后,我和小姐就迷路了,找到码头的时候已经误了船期,幸好有这位公子的游船,我们才回得来。” 听到芷晴的回答,刘敬笑了起来,“看来我们确是有缘,我白天才请托辛公子照顾你们,想不到这照顾马上就来了,哈哈哈……” “原来您就是让房间给我们的辛公子,有眼不识泰山,公子莫怪。”女子微微福身。 薛淳樾也是愣了一下,缘分这事他一向不信,不想现在居然真被他遇到了,“原来是刘姑娘,在下海州辛辞,有礼了。” “刘姑娘?”那女子微愣了愣,似是有些错愕。 “妹妹你糊涂了吗,在家一直被叫小名听惯了,这会出来被称呼刘姑娘反倒不习惯了?” “哦……对,公子见笑了。”刘姑娘再次浅笑嫣然,脸上已没有了清冷的神色。 “辛公子,我刚备下了一桌宵夜,正想等妹妹回来一起小酌几杯,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吧,也算是谢过你送舍妹回来的恩情。” 薛淳樾自知再推辞也说不过去,便应承了。 三人边饮边聊,话题从风花雪月聊到大千世界,再聊到这洛安的人间盛世,相谈甚欢。 “要我说,洛安再繁荣,也还是有些拘谨,不如东边的海州城和东南方的桐州城。据闻这两地,街上半数行人都是行商。这些行商游历完大业国十道三百余州府还不止,更是扬帆出海、远涉重洋,足迹踏遍东海各国以及西域各邦呢,真是好生羡慕。” “刘公子既是长兴人士,又是天子门姓,应该非富则贵,何必去羡慕海滨之地的边民。”薛淳樾敬他一杯,微笑问道。 “惭愧惭愧,在下的先祖不过是与天家有几分血缘,沾了些光罢了,不是什么天潢贵胄。辛公子刚所言差矣,海滨之地的物产贸易,乃是我朝的重要财税来源,其交易利润,动辄万万两之数,举国库之力不足与之相比。那些天天埋头圣贤书,轻视商事的官僚,哪里知道这些道理。” “想不到天子门第也有知道以物易物之理的,难得、难得,在下再敬刘兄一杯。对了,刚听两位对海州也有一些看法,可是到过海州?” “没有!” 薛淳樾的话才问出口,刘姑娘不等刘公子回话便一口回绝,语气凛然,让场面顿时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气氛中,刘敬一时之间也愣住了。 薛淳樾见此场景,有些纳闷,“呃,莫非在下失言,惹姑娘不快了?” 刘敬连忙摆手笑道,“哦,没有没有,舍妹只是心直口快,辛公子不要介意。海州城,自然是个好地方,可惜长兴距离海州何止千里,我们无缘到访罢了。” 薛淳樾微笑颔首,继续把盏言欢,把尴尬之境对付了过去。 三人一直饮到子时将近,薛淳樾和刘敬均有些微醺,这才作罢。刘敬把妹妹送回房间,临走时又请托了薛淳樾几句才离开。 刘姑娘正准备回房,薛淳樾却把她叫住,“刘姑娘。” “呃?”她止住脚步,回头看他。 “姑娘一直敛起左手,不知是否是在夜市和贼人纠缠时受了伤?如果受了伤,在下带有跌打损伤之药,可以叫芷晴来拿一些过去——” “并没有!” 又是一个生硬的回绝,薛淳樾此番真的愣住了。 “辛公子,我只是生性拘谨,行动不够洒脱而已,并未受伤。辛公子今天辛苦了,早些安置吧,我回房去了。”说完刘姑娘点头行礼,决绝的转身离去。 薛淳樾等她的身影消失,这才踱步回房,细想之下他觉得自己也有些冒失了,平时从不去关心别人的,现在不知何故倒对一个刚认识几个时辰的陌生女子这番细心起来。他不禁自嘲一声,想来是那一份不知何故产生的熟悉感在作祟吧。佛家说几世积德才换来今生回眸,平时这些唯心之语他只当耳旁风,现在想来,应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薛淳樾自小跑船,生性警觉,尤其是出门在外,睡眠尤轻。睡下不久他即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睁眼朝窗外看,估摸着应该是子时末丑时初左右,再看卧榻之上,学诚已然起身,手握剑柄,警觉地听着房外动静。 “学诚,可是有异?”薛淳樾压低声音,轻轻走了过去。 “少爷莫要担心,区区三五鼠辈,学诚自己可以搞定。” 两人正准备应对,却听得脚步声慢慢越过了自己的房门,继续往走廊前端延传去。这三间房本是二楼尾端连着的最后三间,再往前就仅剩一间卧房,便是薛淳樾让出给刘敬的,现在刘姑娘在住。薛淳樾这才明白,原来贼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刘家小姐。 “少爷,看来对方是冲着刘小姐去的,也不知道这两兄妹是时运不济还是得罪了什么人,连番遇上不良之辈。”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为免打草惊蛇,学诚你从窗户出去,绕到后院通知刘公子,我尾随他们,如果目标真是刘家兄妹,那刘姑娘就危险了,我必须先把她救下” “少爷!这可万万使不得,危险的事自然是由学诚来做,您去通知刘公子,我这就去最终那几个贼人!” “英雄救美,你还想跟我抢?” “这……” 薛淳樾拍拍学诚的肩膀,慢慢走到了房门边,再朝学诚使了个手势。学诚点点头,纵身一跃,轻盈地跳出了窗户。 薛淳樾悄然出了房门,贴着墙壁往前挪动。忽然前方几个黑影闪过,其中一人肩上还背者一位沉睡的女子,想来必是刘姑娘无疑,薛淳樾一个箭步跟了出去,却见贼人已然上了几匹快马,疾驰而去。他无暇他顾,唯有随手牵走马厩的一匹快马,追了上去。 洛安城门早已关闭,薛淳樾却远远看见贼人居然从一耳门出去,看来早已买通城门守卫。他四下看了看,当即弃马落地,纵身跳进着这星罗棋布的水网中…… 不多时,薛淳樾就借着水道潜到了城外。他估摸着贼人出了城心态必然放松,再加上夜已深沉,应该不会走远,他一路跟着马匹的脚印,来到城外一处密林。借着月色放眼望去,林中不远就有一间茅屋,屋内隐约有光,他悄然跟了上去,正要拔出佩剑,却发现自己四肢乏力,剑柄似有千斤重。 难道是中了贼人的蒙汗药?不对!夜宵的酒菜是店家直接从后厨上的,贼人不知道他们点了什么菜,很难在后厨便提前动手脚,除非……对,就是临睡前那晚醒酒汤!离席之时一个自称是店小二的男子曾给他们送上醒酒汤,一着不慎,还是中了计! 薛淳樾正想着,屋内忽然传来一记耳光的声音,他连忙贴近茅屋外墙,往窗内看去。 刘姑娘已经清醒,脸上一片红肿,他微微握住了拳头。 第九章 洛安初行(4) “老大,劫持了这女的,纵然那人的随从武功再高强,也要跪地求饶!” “哼,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也不问问土地公我是谁!”说着,那贼首便上前捏住了刘姑娘的下巴,“还是个美人胚子啊……等爷享受完,再送你去洛安最大的销金窟,让你继续享受,哈哈哈……” 另外几个人一边奸笑,一边靠近,情况十分不妙。 薛淳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往怀里摸出一个腰包,当中有一些应急的药物,包括醒神用的冰片和苏合香,冰片早已融化在水里,只余一些从苏合国商人那里换来的苏合香。他将苏合香一股脑倒进嘴里嚼碎吞下,很快药效便上来了,他清醒了不少,手臂也恢复了些许力气,于是果断提剑破门而入。 一众贼人不想忽然天降救兵,都没有准备,三两下便被薛淳樾击倒了两个。剩余三人稳下心神后连忙组成队形,准备反击。 那贼首打量了薛淳樾一会,说道,“这小子也喝了迷魂汤,现在不过是借一些提神醒脑的药物强撑而已,坚持不了多久的,弟兄们,上!” “哼,区区伎俩也难得了本公子,如果我真中了你们的迷药,还有力气拎着剑闯进来?”薛淳樾卯足了劲提起宝剑,指着众人说道。 “老大,那随从已是十分厉害,这人可能也是那人的随从之一,我们……” “呸!你这鼠辈!”贼首果然还有几分胆识,没有被薛淳樾吓倒,朝那贼徒啐了一口后一马当先,挥刀过来。 靠苏合香仅能清醒心神,但手脚还是无甚力气,此时不能硬拼,只能靠身手躲闪。薛淳樾虚晃了几招后,很快就靠到了刘姑娘身边,然后迅速往怀里掏出一把包在防水牛皮纸里的银票,往上空一撒! 那三名贼人不由得被空中的银票吸引,其中一人抓了一张,一看面值居然是一百两!高兴得惊呼出声,其余两人也不免被惊呼声吸引,分了心神。薛淳樾逮住机会,趁其不备拉着刘姑娘逃出了茅屋,再迅速的把她扶上马匹,自己坐在她身后,一拍马屁股便疾驰而去。 在一片暗黑之中薛淳樾也认不清方向,只是夹紧马肚子一股脑地往前狂奔,跑了约半个时辰,估摸着已经远离贼窝了,他才稍微卸下了防备,放慢了速度。此时苏合香的药效早已过去,迷魂药的药效反而到达顶峰,他终于支撑不住,从马背上倒了下来…… “辛公子!”刘姑娘惊呼一声,连忙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拍打着他的肩膀,“辛公子,你醒醒,可是受了伤?!” “刘姑娘……在下没事……只是四肢乏力,无碍的……” 刘姑娘四下看了看,担心贼人尾随而至,看到一处一人高的荒草丛,便使劲拉着薛淳樾,把他拖了进去,扶他躺下了。转眼见那马匹还在,担心引来贼人,便使劲一拍马屁股,马儿受了惊,慌不择路地往前奔去。 “想不到刘姑娘是女中豪杰,不但处变不惊,还知道隐藏之法……” 不料这话才说完,就看到刘姑娘已是浑身颤抖,冷汗直冒,一副不支之态。 “刘姑娘,对不起,在下唐突了……你没事吧……这里草高林密,又是一片黢黑,贼人不会找来的,放心……” “不不,与公子无关,我只是在年幼时曾遇到一些变故,心里有些阴影罢了……不过没什么,都过去了……对了,公子你中了他们的迷药,我些许认得一些解毒的药草,待我去找来给你服用。” “刘姑娘,不用了,”薛淳樾将她一把拉住,继续说道,“只是一些普通迷药,待这股药劲过了就没事了,这里是密林,可能会有野兽出没,你不要乱走。” “野兽?好吧……”刘姑娘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坚持了,慢慢坐在薛淳樾身边,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躺着。在小茅屋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全身湿透了,这会夜深风凉,她担心他受寒,便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给他盖上。 经过这一番事情,刘姑娘对薛淳樾的戒备心似乎彻底放下了,言语之间少了几分清冷,却多了几分温柔。 两人顺着夜宵桌上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辛公子轻车简从,来洛安怕不是经商吧,方便说一下缘由吗?” “呵……刘姑娘果然聪慧……其实在下是想去长兴,途径洛安,便想来见识见识东都的繁荣气派而已。” “哦,原来是去长兴……其实我与兄长也是到洛安游历,正打算回长兴,既然顺路,不如结伴而行?” “姑娘姓刘,怕是天家血脉,身份尊贵,方便和我等区区商人同行吗?”薛淳樾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在这大业国,商人并不是什么高贵的阶级。 “哼,什么天家血脉……再说了,都是人,哪来那么多的三六九等,商人也是人,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吃饭,不比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士大夫差,怎么就不配了!” 薛淳樾咧嘴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刘姑娘好见解……在下佩服!” “其实我很羡慕你们行商,天下之大,爱去哪就去哪,不用拘束在一个地方……其实……我年幼时也旅居过几个地方的,公子的故乡,海州,其实我去过……” “原来姑娘还曾去过海州……不知……对海州的印象如何?” “嗯,”刘姑娘点点头,声音却低了下去,“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又后来……唉,反正关于海州的记忆便渐渐模糊了……海州的人和事,在我脑子里成了混沌的一片,看不清模样,也记不清事情……” “既然都是些变故,便是不好的回忆,不记得更好。而且都过去,现在过得好就行,以前的事情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 “记忆空了一段的感觉很奇怪,如果再见故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不过听公子语气如此淡然,你也有一些不想记起的事?” 薛淳樾苦笑一声,“不瞒姑娘,在下此去长兴,一来是家业所需,二来,也是为了忘记一个人。” “心上人?”刘姑娘狡黠一笑,双眸在星光的辉映下闪耀着暖人肺腑的光芒。 薛淳樾心中顿时暖了起来,笑了笑说道,“曾经的心上人。” “你们为何没在一起?” “算是造化弄人吧,其实她嫁人已经一年了,当我不去想的时候,其实一切都还好,只是最近因为一些事,我们又重逢,心里的伤疤又被揭开了一点,还有点痛罢了……不过我相信最终会愈合的……到那时,便怎么也不会痛了。” “所以你远赴长兴,是为了疗情伤……等伤口愈合。” “我记得我说过是为家业吧……” “公子无需掩饰,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刘姑娘你是曲解了在下的意思了……” 两人聊着聊着,薛淳樾在迷药的作用下,终于不支,昏睡了过去……刘姑娘帮他掖好盖在身上的外衫,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寅卯之交,天微微发白,昏睡中的两人隐约听得一阵针呼喊声。薛淳樾渐渐清醒,发现自己还枕在刘姑娘的腿上,连忙起来,再把刘姑娘拍醒。 “姑娘恕罪,在下唐突了。” 刘姑娘捏了捏发麻的双腿,微笑说道,“公子哪里话,你救了我性命,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薛淳樾见她意识清醒,身上无明显伤痕,终于放下心来,便走出草丛喊道,“学诚,我在这里!” 不到半刻钟,学诚骑着马飞奔过来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学诚见到薛淳樾后,连忙跳下马来,拉着他转了个圈,确定他没任何伤痕后才说道,“少爷!你没事吧!以后这种冒险的事您一定不能再做了!” 不多时刘敬和琪瑛也到了,刘敬拉着妹妹检视一圈,发现两人都无碍,才放下心来。 “刘兄,你们是得罪了什么人了吧。” “惭愧,从长兴来洛安的途中和一帮地痞流氓打了一架,不想被秋后算账了,都是在下的疏忽。” “洛安一地,尽是皇孙贵胄,有名有姓的估计都有上万之数,这些能在洛安附近横行霸道的绝不是普通贼众,刘兄怕是得罪贵人了。” “哼,如果是皇亲国戚更是过分,吃着朝廷的俸禄却来倒朝廷的米,吃里扒外!我更要替朝廷清理门户了!” “兄长,现在城门未开,你们能出来,莫不是——” “妹妹无须担心,只是动用了一些故交而已。我们先回城去吧,也要请个大夫给你们好好诊视诊视。”刘敬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表露身份会引来祸端,便及时解释打消她的疑虑,给她一粒定心丸。 一行人回到四海客栈,心言已经为薛淳樾准备好沐浴什物,他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浴桶中。经过一夜的野外生存,他自己都快受不了身上黏糊糊的感觉了。 在氤氲的水汽中,全身疲乏的他渐渐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忽然梦回了六七岁的时候,还有那个小自己三岁,一直跟在他身后追着他喊“淳樾哥哥”的小姑娘……这样的梦已经许久都没做了,尤其是听到越来越多她与其他人的传闻后,他的心就渐渐封闭了起来。更何况,她回长兴后,连片言只语都未曾寄过给他,自己曾经一度神思毁伤,直到认识了羽茗,才重见天日。 第十章 侯门世子(1) 薛淳樾慢慢睁开眼……以前梦到她时,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可是不知为何,现在却思绪平稳,难道是因为那位女子的出现?怎么又想到她了呢……薛淳樾自嘲了下,又沉进了水中…… 刘敬设宴为妹妹和薛淳樾定惊,薛淳樾想到刘氏兄妹得罪了洛安贵族,再走陆路就不便了,于是想邀请两人与自己同行水路。不料一进雅间的门口,就见到跪了一地的人,当中不乏着官服显贵者。 刘敬见他进来,便止了话语,叫一众人等退下。薛淳樾虽然知道他是长兴贵人,却没想地位如此之高,竟把东都洛安的大小官员都吓得磕头请罪,想来自己的顾虑是多余了,便拱手说道,“想不到刘兄身份如此尊贵,在下本还以为陆路不安全,想邀请刘兄随我等同行水路,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刘敬一听此言,连忙附和,“辛兄好提议,如果方便,就把我和舍妹带上,回到长兴自当重礼酬谢。” “刚才那位着红衣绶袍的便是洛安府尹吧,堂堂府尹都对你磕头如捣蒜,刘兄还差我这艘小船么?” “辛兄哪里话,不过是洛安的几位故交给面子,请了一些官差来安抚而已,哪有什么府尹大人,那人不过是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吏,你认错了。我看洛安一地虽然繁华热闹,但是不宜久留。听舍妹说辛兄的目的地也是国都长兴,如能捎上我们主仆三人,那便最好了。” “在下只有小船一艘,如蒙不弃,明日辰时在城西码头见。” “辛兄爽快!多谢了!” 从东都洛安入黄河,一路西进,过了险峻的三门峡之后很快就到了渭水,渭水之旁便是直通长兴城的广通渠。三门峡一地水势湍急、地形险峻,江湖上有流传“三船过其一”的说法,能驾驭此河道的,都是航运里的顶级行家。薛淳樾的舟船扬帆西进,只消数日便入潼关、进城门,来到大业国的政治中心,国都长兴。 心言和芷晴不打不相识,在这旅途中竟成了好姐妹,一路上聊了不少体己话,这会进了长兴城门,在这朱雀大街上即将分别,满怀不舍。 薛淳樾笑了笑,说道,“心言,有缘再聚,不要耽误刘公子归家。” “不知辛兄寄居何处?待在下归家见过父母报了平安后便到府上致谢。” “初到贵地,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先到附近客栈寄居几日吧。” “既然还没找到合适的居所,不如先到在下的别苑中落脚,再慢慢找。辛兄不忙推辞,先听在下说几句。长兴大,居不易,想找个普通居所不难,但想找个既便利又舒适的,怕是不易。客栈之地鱼龙混杂,辛公子也是外地人,洛安的劫难还历历在目,不能不防啊。” 薛淳樾十二岁起便在外行商,这些江湖事他心中有数,洛安之事换了主角是他,必不会惹来仇怨,但是又不好弗刘敬的好意,便委婉推辞道,“不劳刘兄费心,在下在京中有几房远亲,家父托在下带了些海州风物特产,叮嘱在下一定要亲自送到各位远亲之手。洛安之事耽误了一些脚程,现在不宜再耽搁。刘兄美意在下心领了,告辞。” “辛公子”,见他转身要走,刘姑娘喊住了他,“辛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此番分别不知日后如何报答,还请不要与兄长断了联系,日后若有难处,兄长与我,定当竭诚相助。” “正是。这是在下的玉佩,辛兄如有需要,尽管到城东的熙映别苑找我,别苑中人会知会在下的。” 芷晴见此场景,悄悄与心言耳语道,“我说我家小姐与你家少爷缘分不浅吧,你看他们依依不舍的。” 心言笑着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可惜了……我家少爷已经订了亲了……” “当真?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我家小姐也有一门不上不下的婚事吊着呢……” 芷晴正要与心言细说,薛淳樾却已与刘氏兄妹道别,不得已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多谢刘兄,告辞。”薛淳樾再看了眼刘敬兄妹,转身离开。 目送他们走远,刘姑娘才说道,“翊哥哥,我们的身份当真不能据实以告吗?”刘翊连府邸也没有透露,看来是打算隐瞒到底了。 “如果我们是一般亲贵也就算了,父王毕竟是中书令,当朝权臣,又是亲王,这样的身份说出来还不怕吓到人家啊?再说,我们和对方认识半月不到,是敌是友还不明了,不急于坦白一切,还是留点余地的好。以后如若有缘,再慢慢细说不迟。” “嗯……那我们回去吧,不要让王爷和王妃久等。”叶沁渝环上刘翊的臂膀,冲他一笑。 只有在刘翊面前,她才能放肆地展露左手,小指之处,赫然带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指套…… 城南怡时居 “哇……少爷果然厉害,三两日便能找到这么好的房子。”心言边四处打量便赞叹。 “那是,我们随少爷走南闯北这些年,哪次委屈了你?” “学诚,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做下人的,住哪不是住呢,关键是不能委屈了少爷!我先去帮少爷收拾好房间,待会再去帮你收拾。” 怡时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三进三出,前庭后院一个不缺,两侧一边是花园,一边是平房,不仅足够薛淳樾主仆三人居住,随船同行的几个护卫和下人也有足够地方安置。心言指挥着大家收拾好之后,又雇了几个厨子老妈子,这下连伺候日常起居的人也都齐了,一看还真有家的感觉。 清静下来的薛淳樾终于可以安心地在厅里喝口茶,想着如何拜访二叔薛成明以及姑母敬王妃之事。不管父辈有何恩怨,他这个晚辈到了长兴,还是应该登门拜访的。 又过了几日,薛淳樾终于出门,前往城东礼部侍郎薛府。 海州的家书早已飞抵长兴,薛成明听得门外通传,便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出门迎接。 长兴与海州相隔千里,年少时相见的机会本就不多,再加上父辈的一些纠葛,自叶沁渝返回长兴后两家就少了往来,因此薛淳樾与仅小自己数月的堂弟薛沛杒,还有年长自己一岁的堂兄薛汛杞已是阔别经年。 薛沛杒作为新城侯世子,及冠之年便封了正七品奉议郎,虽是散官,但世子的名头已足够支撑他仕途平顺。在侯门深院长大的他,自然没有自小跑船的薛淳樾饱经风霜、少年持重,但却如薛淳樾一般风流倜傥、潇洒俊逸。薛汛杞虽是庶出,但同样是侯门贵子,封了正八品承奉郎,看上去端正持重、落落大方,也是青年才俊。 见了两位兄弟的模样,薛淳樾心中不禁有所联想,难怪叶沁渝对这两位兄弟流连难断,如此人中龙凤也确有服人的资本。 薛成明虽与兄长薛成贵素有不和,但他毕竟是薛淳樾的长辈,长辈看小辈本就存有几分疼爱之心,又见他长得一表人才、少年老成,心中十分高兴,与他在书房聊了不少海州风情,相谈甚欢。晚膳之时,很快敲定了三日后到敬王府拜访的事宜。 薛淳樾心中记挂着父亲嘱托的寻访叶赐准之事,也想尽快见一见敬王爷、敬王妃,以及那位叶家的小姐,好顺水推舟,结识叶赐准,因此也爽快地应承了拜访的日期。饭后不久,薛淳樾便告辞归家了。 次日一早,学诚便进来通报,说二老爷家的二少爷来访。 薛淳樾并不觉得意外,昨晚饭桌上他便已察觉薛沛杒的敌意,他的到来,极可能会成为他与叶沁渝之间的一大障碍,可是谁会想到他才是最希望他们两人发生实际进展的迫切期待者。 薛淳樾嗤笑一声,端起了茶杯,等候薛沛杒的兴师问罪。 “二哥此番入都,怕不仅仅是考察商机吧。” “沛杒,一别经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请坐。” 薛沛杒才坐下,心言便上前奉茶。 “你是……全叔家的女儿,名唤、名唤……” “心言,柳心言。难为二爷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我父亲取的呢。小时候每次回海州小住,你都不愿意跟我玩,我跟全叔开玩笑说要把你调到长兴来伺候,你也哭着喊着说不愿意,还几次躲着我,生怕我带你走呢!想不到都这么大了……” “二爷您也好多年没回家了呢。来,试试我们海东道老家余杭一带的龙井,特地带来的。” “我是二爷,你家少爷也是二爷,分府之后这排行都乱套了。” “心言是少爷的贴身丫鬟,一直都喊他少爷,不会混淆的。再说,要区分的话,我就喊少爷二爷,喊您四爷好了。” “要是算上三叔家的兄弟,这排行就又不能这么算了,随便喊吧,就一个称呼而已,你叫我什么都可以。” 薛淳樾看到两人熟络地聊天,这才想起小时候全叔一家其实是二叔家的下人,二叔在都城长兴为官,全叔就替他看家,后来两家分府了,二叔举家迁往长兴,全叔舍不得离开海州,这才转到薛成贵府下。 “沛杒你来不会是为了和心言叙旧的吧?” 薛沛杒抿了口茶说道,“我是来羡慕二哥的,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全了。先是沁渝,后是心言,我反正一个都够不到。” 第十一章 侯门世子(2)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叶家小姐,我可以拱手相让,但是需要一个契机。” 薛沛杒放下茶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二哥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为了逃婚避居新罗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沁渝因为此事有多难堪?!”薛沛杒握紧了拳头,刚才轻松自在的氛围荡然无存。 “如果你求娶成功就不会让她难堪了!说来说去你是说服不了你爹接受她!” 薛沛杒一时语塞,薛淳樾说的没错,如果他父亲答应,敬亲王也不会收下大伯家的聘礼,说来说去,都是被自己这个世子的身份所累。 “我父命难违,不得已。那你呢,大伯明明很喜欢沁渝做他的儿媳,反倒是你不愿意,你是不是在意她的残缺?!” “你来找我,就为了问这件事?” “沁渝不说,但我也知道她心里有这个疑问,既然她不便问你,那我来要个答案。” “无聊至极!”薛淳樾懒得回应,端起茶杯继续品茗,她会觉得难堪?十几年来一封书信也没有……说她正怡然自得地等着他退婚他才信。 薛沛杒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苏羽茗已经嫁给了大哥,你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看来即使你远在长兴,对海州的事都了如指掌啊。” “你们闹得满城风雨,想不知道也难。” 薛淳樾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与苏羽茗一直恪守本分,从未逾规,反倒是他薛沛杒和叶沁渝自小便亲密无间,闹得风言风语,他远在海州也能从小听到大,这会儿薛沛杒却倒打一耙,说起他来! 幸好薛淳樾生性沉稳,生再大的气也轻易不显于色,既然薛沛杒只是来撒气的,他无需理会太多,于是站了起来说道,“多说无益,我还是那句话,叶家小姐,我可以拱手相让,但是需要一个契机。” “好,既然二哥如此痛快,我也不多说了,告辞。” 学诚正准备进来,见到大步离开的薛沛杒,行礼不及便已擦肩而过。 “学诚,进来吧,不用管他。” “是,少爷。” “着你调查之事是否有眉目了?” “正是。叶赐准的情况小人已摸了个大概。” 薛淳樾回身落座,示意他继续说,学诚走近了他几步,压低声音继续汇报,“小人一连数日都跟踪叶大人,发现他与叶氏一族并无过多来往,反而与吏部侍郎蒋少涵过从甚密。看来,他并不是敬亲王阵营。” “这就奇怪了,叶氏一族自叶赐楷受祖父重用,官居高位之后,就一直为敬亲王与六皇子旭王的联盟阵营效忠,已经十数年了,叶赐准怎会如此特殊。” “回少爷,这可能与他的出身有关。叶大人三年前进士及第,本来是外放南荒之地靖南道的一个七品县令,可是人还在半途中便接到朝廷调令,改任正七品吏部录事,自此便顺风顺水,三年不到已迁至正五品太府寺正,有理由相信,他背后的人是吏部尚书韩阳,也就是二皇子曦王阵营。” “难怪薛家逢年过节向长兴送礼的名单里没有他,原来他是吏部出身……真是深藏不漏啊……如此说来,曦王的势力已经拓展到钱粮国税机构,如果旭王还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户部、以及承接户部事务的太府寺,迟早要变天。” “小人还打听到一个消息,据闻太府寺的盐务令和冶铁令也要换,多半是换成曦王的人。如果真是如此,那作为太府寺正的叶赐准,将会是朝廷商事的总舵手。不过……少爷,恕小人直言,如果您想了解更多叶赐准的信息,可能绕不开叶沁渝小姐。” “此话何意?” “叶赐准大人出身于叶家旁支,在叶氏一族里地位很低,连每年的春秋大祭都没资格参加。因此他自小便不甚与叶氏一族往来,叶家正房也看不起他。据闻他家里一度穷得揭不开锅,如果不是叶家办有家学,他连求学的机会都不会有。数年前,叶小姐曾回叶家拜会族亲,有缘认识了这位虚长自己几岁的族叔,两人都是叶家浮萍,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结为至交,叶小姐还一直资助他,否则估计他也难以支撑到功成名就。” “学诚,你打听消息的功力越发长进了。” “少爷谬赞,小人只是……和二老爷家的故旧多聊了几句罢了……” “叶沁渝……既是如此,学诚,你帮我叫心言备下一份女孩子用的厚礼,三日后,本少爷登门拜访!” “是。” “等会……我和心言一起去!” 看着径直走出门去的薛淳樾,学诚呆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向来便对叶沁渝心高气傲的少爷,怎么会亲自做买礼物这种小事…… 长兴西市,熙熙攘攘,薛淳樾三人转来转去,也买不到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心言,女孩子喜欢的都只是钗环首饰、绫罗脂粉么?”心言一直在卖这些什物的商行里转悠,学诚都转烦了,不禁问道。 “不然呢?难道还喜欢你手里拿的剑戟利刃么?” 学诚看了看手中的宝剑,不再出声。 薛淳樾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但他也没送过女孩子什么东西,因此也琢磨不透究竟送什么合适,但心言看上的那些明晃晃金灿灿的钗环,他的眼都入不了,怎会入得敬王养女的法眼。 “少爷,依我看,我们挑来挑去也挑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不如……问问前些日子结识的刘姑娘?她是在长兴城长大的大家闺秀,眼光一定不会差!” 薛淳樾凝眉一想,顿时笑了,“心言,看来你挑礼物的眼光不怎么样,脑袋瓜子还挺灵活!我们落脚后也还没知会刘公子,不如借此机会,去一趟他的城东别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到有机会见到她,他只想一口答应…… 次日一早,熙映别苑 “这宅子好大……看来刘公子必然非富则贵,我这个建议不错吧。”看着占地数十亩见方的大宅子,心言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薛淳樾夸奖了她两句,便着学诚向门房提上拜帖。 门房本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但仔细看了拜帖后,一下变了脸色,脸上瞬时堆满了笑容,“原来是辛公子!我家公子可是久候了,还以为你们把我们公子忘了呢!快请进!”说着也无需通传,直接招呼几个门内的小厮丫鬟出来簇拥着三人进去。 一跨进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座雕工精细的汉白玉屏风,和别的庭院并无二致,可是一绕过屏风,便赫然是一片十丈见方的大庭院,侧边两排走廊,正前方是一座两层式主楼。 门房众人只能送他们到主楼之前,就另有一批穿着华丽的内廷小厮引着他们绕到主楼左后侧的一座跨水而建的飞虹桥上,飞虹之上,左侧是一汪十亩见方的湖水,飞虹前方连着十数丈长的临水回廊,临水而建的还有不少亭台楼阁、水榭画舫,在季夏旭阳的照耀下波波粼粼,让人神清气爽。 薛淳樾看这别苑的阵势便知刘公子的身份必在公侯之上,说不定还是皇室近亲,亲王郡王,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的轻率,万一惹了权贵,自己怕是得不偿失。 一边想一边走,不多时就来到后院的正厅,小厮引导他们坐下后便奉上香茗,过了一会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在下乃别苑管家王素,我家公子出门在外,已经着人去通传辛公子光临的信息,很快便能归家,诸位先在此喝茶等候。” 薛淳樾见过礼,便在厅中等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外看时,却见刘家兄妹大步走了进来。 “辛兄到访,有失远迎,万莫怪罪!” “见过辛公子。”不知是赶路急促还是女儿家的羞涩,刘姑娘脸上泛起了一片绯红。 薛淳樾一一见礼,自嘲说道,“没想到刘公子府上是这样的高门贵第,贸然造访,真是失礼了。” 刘公子笑着推辞了几句,转头就命人摆宴,众人边吃边聊。 薛淳樾不禁多看了刘小姐几眼,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就有种久别重逢,相见恨晚之意,这些感觉断然不是相识区区月余便能产生的,但他也说不清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来。 推杯换盏几轮,初见的拘束感便一扫而空了,薛淳樾也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本以为刘兄只是普通贵人,便想着一来拜访叙旧,二来研究办礼,不曾想刘兄乃高门贵第,这点小事,确是打扰了,小弟自罚一杯。” “辛公子,冒昧问一句,您想送礼的这位姑娘,是您何人?” 薛淳樾看着刘小姐清明似泓的双眸,一时有些慌了神,要不要说是未婚妻?不过,不打算迎娶的未婚妻也能算是未婚妻吗? “是我家少爷的——”站在一旁伺候的心言见薛淳樾不言语,正想替他回答。 “是我一位同族的妹妹,许多年未见了,想给她个惊喜而已。” 心言睁大眼睛看了会薛淳樾,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后退了两步,拉了拉学诚的衣襟。 刘小姐的双眼本来有一丝担忧,听到他这个回答后,那抹担忧顿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春晖般的暖意。 第十二章 侯门世子(3) “原来是妹妹……那不如饭后一起到市集逛逛吧,长兴东西两市热闹非凡,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好东西不一定在最热闹的地方,等下我与兄长带几位去几个地方,定能找到一件心仪之物。” “好……”薛淳樾看着她,嘴角不自觉扬了扬,过了一会刘家兄长向他敬酒才回过神来。 长兴不比洛安,是有宵禁的,到了酉时末,所有的坊市都要关门落锁,坊市内可以行动自由,但不得出坊,有专人巡防。 薛淳樾和刘家兄妹逛得忘了时辰,一不小心就到了坊市关门的时候,薛淳樾拿着刘小姐帮他挑的一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还没来得及道谢便要匆匆分别。临别之际,三人约好五日后庙会再见,每逢上元佳节、冬至和庙会长兴城便取消宵禁一日,届时可以在胡姬酒肆把酒言欢,尽享长兴繁华。 归途之中,刘家兄妹同乘一辆马车。 “妹妹,再过两日你的未婚夫便要登门拜访了,五日后的庙会,你应该约他一起逛才是,看来和辛公子的庙会之约,只能我自己去了。” “翊哥哥,你没听到沛杒哥哥昨天下午说的吗,他根本就不想娶我,还把我推给沛杒哥哥。既是如此,这个庙会他也不会想和我一起逛。” “话是这么说,那如果沛杒真的向你求亲,你答应是不答应?” “我……我不知道……但是成明叔不会同意的,我和他不可能……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 “唉……好吧……不过啊,如果真的没人娶你,没关系,翊哥哥娶你,总不至于让你孤独终老就是了!” “翊哥哥你又拿我打趣!放心吧,即使我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你,我不会赖着你的。” 化名为刘家兄妹的敬亲王世子刘翊和敬王养女叶沁渝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和薛家的缘分,比想象中要来的早…… 马车传出一阵阵欢笑声,逐渐消失在长兴的暮色中…… 季夏之夜,暑气渐退,惠风和畅,本应一夜好眠,薛淳樾却看着那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出神,彻底没了睡意…… 登门拜会的日子很快便到来,薛淳樾一行来到敬王府,宾客入席,敬王妃见到一表人才的侄儿也是十分开心,与他聊起故土风情。薛淳樾十二岁起便到鼎泰和学习,十六岁后便随船东奔西走,主持外部事务居多,家族内部的人情往来均是薛成贵与薛汇槿忙活,因此他以及伺候他的学诚、心言等人对长兴的族人、亲戚都不熟悉,仓促见面,不免有些拘谨。 敬王府一众人等,该出现的都出现了,却唯独不见世子刘翊和养女叶沁渝,若说叶沁渝与他有婚约需要回避,那世子刘翊也该出席才对。薛淳樾几次想问但却忙于应付敬王妃的嘘寒问暖,一直没找到机会。 好不容易敬王爷和王妃都消停了,薛淳樾便着心言奉上一份礼物,“给诸位长辈的礼物父亲均已安排好,不过,小侄自己还另外备了一份,是给叶小姐的,烦请王爷王妃代为转交。” “想不到淳樾侄儿还如此有心,真是沁渝的福气啊。可惜,沁渝自前日起便染了风寒,如今抱病在床,无法亲自出来向淳樾你致谢了。” 闻得敬王爷如此说,薛淳樾反倒自在了下来,略应酬了几句便奉上他亲自挑选的一套黄金累丝嵌珠翠龙凤花枝头饰,打开看时,有笄、钗、环、步摇、凤冠、华盛、发钿、扁方、梳篦等,共一十二件,均是花式繁复、雕工精致的上品之作。连见过诸多上品首饰的敬王妃也觉得眼前一亮,点头微笑。 “淳樾果然是下了心思的,这样的首饰,恐怕全长兴也难找出第二套来。” “王妃见笑了,并不是什么名贵上品,只是侄儿见这手工还算精巧,特拿来送给叶小姐在无聊之时把玩把玩罢了。” 敬王爷对薛淳樾下的心思也是十分满意,笑道,“可惜翊儿今日进宫办差,不能相见,如果他见到淳樾的这番心思,也可放心让妹妹出嫁了。淳樾,三日后便是长兴庙会,盛况空前,君民同乐,翊儿领了宫中防卫的差事,这几日都鲜少归家,无缘相见,不如等几日沁渝身子好了些,就陪你逛逛庙会吧,就当做他们兄妹失礼的补偿,可好?” “无妨、无妨,侄儿怎样都可以,悉听王爷、王妃安排。” 一众人等叙了好一阵旧,敬王爷又摆了宴,直到申时初才散,薛淳樾谢过敬王爷夫妇便一路返回城南怡时居。学诚驾车,薛淳樾和心言在马车内,本一路无话,但将回到时,心言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有些话心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瞧你都憋了一路了。” “既然少爷同意心言讲,那心言便说了。那套首饰,是您在新罗时偶然结识的前朝宫廷巧匠的遗作。那位匠人临终前说了,这是他穷毕生所学,为失散在中原的妻子所做,当中寄托了他一生的情思……他将其送给你,是希望你送给未来妻子做定情信物的,这是多有意义的一套物件啊,您怎么能随意便送给一个不想娶的女子呢。” 薛淳樾闭目养神,这套首饰,他本想从新罗归来时便送给苏羽茗的,可是回来之后发现兄长与羽茗之间的关系敏感微妙,他如果再送出这件礼物,不知会造成多大的涟漪,因此便绝了相送的念头。既然是一件永远也送不出去的礼物,那交给叶沁渝,也不失为替此物找了一个安放之所…… “她本来就是本少爷的未婚妻,送出去也合情合理。” “可是少爷您又不想娶她……再说了,昨日不是已经挑了一件礼物给叶小姐的吗?” 薛淳樾继续闭目眼神,沉默不语,心言知他不想回应,便乖乖住了嘴。 那枚梅花玉佩,他不想送…… 前面不远便是怡时居,学诚远远便看到随行的舵手兼管事文叔在门口焦急踱步观望,似是等候他们归来,于是他轻抽马背,加快了速度。 “文叔,少爷回来了,您这焦急不安的,怎么啦。”学诚边扶薛淳樾下车边问道。 “少爷,您可回来了,海州来了家书,说夫人病情加重,已经卧床不起,唤您尽快回去啊!” “什么?!”薛淳樾连忙接过书信,看了之后便满脸沉重,“心言,收拾东西,我们明日一早马上起程回海州!” 薛成贵一向稳重,如果不是十分严重断然不会寄来加急书信催促他回去,薛淳樾于是不敢有丝毫耽搁,次日一早便起航归家,但是却着学诚再在长兴留两日,等庙会时代他赴刘家兄妹之约,顺便将那枚梅花玉佩送给刘家小姐。 庙会之夜,国都长兴成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叶沁渝依约戌时在城东胜业坊等候。 在听闻薛淳樾即将登临敬王府的前一夜,她时隔多年再次陷入了五岁时经历的那场梦魇中,睡梦中受了极大的惊吓,敬王妃担心是因为薛淳樾的登门才突然唤醒她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因此便帮她寻了个借口,推了与薛淳樾的见面。 那场梦魇让她几日不曾好眠,精神不济,但是今晚她却挣扎着一定要来,连一向受她敬重的兄长刘翊劝阻都没有用。为了能让他留个好印象,她从申时起便叫芷晴帮她穿衣上妆。为了掩饰病容,她一改往日的素雅,特意描画,娥眉淡扫、风姿绰约,她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戌时,她并没有等来心中所念的那个人,而是等来了学诚,以及那枚她亲自挑选的梅花玉佩…… “刘小姐,我家少爷有点急事要先回海州,这枚玉佩,是他托我交给你的。” “那他……几时会再来长兴?”叶沁渝握着那枚温润的玉佩,心头却微微发凉。 “这……少爷没有吩咐……” “谢谢你,学诚。” 学诚行礼告退,他还要快马追上先行一步的薛淳樾。 叶沁渝落寞地返回敬王府,今晚,她好不容易推掉了敬王妃与薛淳樾的庙会之约才能来的,不想却落了空。 她本已想好了,今晚再与他把酒言欢时,便把她小时候经历的那些事都告诉他……她还想告诉他,她的所谓未婚夫已经到长兴了,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见他,更不想嫁给他……这些,都是因为他的出现…… 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她要认真的问问他,会不会嫌弃她小指的残缺…… 可是,他真的是只是一个过客,既然如此,她就死心接受长辈的安排吧,要她嫁薛淳樾她就嫁薛淳樾,要她嫁薛沛杒她就嫁薛沛杒…… 当晚,叶沁渝又一次陷入了那场可怕的梦魇,那次被砍下小指的剜心之痛在睡梦中非常清晰,似乎是再次经历一般,她吓得倏然起身,不自觉地捂紧了左手小指……睡在外间的芷晴听闻动静,连忙端起烛台走了进来,凑近一看,只见叶沁渝汗湿了一身,脸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一脸惊恐地捂着左手…… “小姐、小姐!”芷晴握紧她的手,焦急的呼喊着她。 “芷晴……是你吗……” “是我,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没事、没事,只是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叶沁渝轻轻松开手,看了看仅剩半截残指的左后小指,闭起眼深吸了口气…… 是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十几年了,怎么还会痛呢…… 第十三章 薛府大婚(1) 连续两次梦魇,难道是因为薛淳樾的到来吗?在海州生活的记忆明明已经荡然无存了,薛淳樾这个人,对她来说明明很陌生,他来便来呗,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影响,难道当真是孽缘…… 叶沁渝再次躺下,芷晴帮她掖好被子,看着她渐渐睡着才离开里间。 芷晴走后,叶沁渝睁开假寐的双眸,在漆黑的夜色中兀自出神…… 次日一早,叶沁渝将那枚梅花玉佩放进了锦盒,锁在了闺阁最深处…… 叶沁渝连续两次梦魇,敬王妃下令王府上下任何人不得再提起关于薛淳樾的任何事,因此薛淳樾等人回了海州她都不知道。开始之时叶沁渝虽疑惑长辈为何不再提起她与薛淳樾见面之事,但她本也不想见他,因此也闭口不提了。 转眼便到了中秋,叶沁渝想起在长兴的薛淳樾可能会来王府团聚,便随口向刘翊问起此事,毕竟如果他要来,她也要备下一份礼物,以作那套珍贵首饰的回礼。这时刘翊才向她坦白,原来薛淳樾早已回了海州。叶沁渝虽疑惑,但也淡淡地对付过去了,毕竟关于这个人的事,她并不想多问。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泓远十四年冬。 户部以及太府寺的机构调整终于揭开了面纱,均输平准正式调归太府寺管辖。自此,太府寺成了掌管均输、平准、盐务、冶铁、籍田以及太仓等诸多钱粮财税政事的综合事务机构。其职能虽是承接户部政令,但与其他九寺五监一样,并不直接隶属于六部,而是直接隶属于尚书省,因此太府寺的权力得到了质的跃升。 叶赐准升任正四品太府寺少卿,作为太府寺的副职,直接管辖均输平准。 均输平准的设想最初来源自薛荫和叶赐楷,初设之时,目的只为扩大财政收入,具体的事务,例如实物贡税的运输、货物的低买高卖等,朝廷只是抓总,实际的操作是委托给民间商人进行的,这些商人,自然就是民间所称的“皇商”。薛家借此东风揽下了大部分的运输生意,挣下了薛家的第一桶金,有了这第一桶金,薛家才能迅速做大,总揽了大业国外海和内河的大部分运输业务。 均输平准脱离户部,等于是脱离薛家的势力范围,以后薛家还能不能再揽下朝廷的运输生意,成了一个未知之数。这对薛家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创。 屋漏偏遭连夜雨,坏消息还不止于此,据闻叶赐准想彻底收回均输平准的实际业务,所有实物贡税的运输和买卖全部由朝廷成立自己的队伍开展,与民间商人彻底剥离,也就是说,收回皇商手中的生意,朝廷自己经营,少了一层利益方,朝廷获利自然更多。 薛夫人一病不起,鼎泰和又遭此劫数,薛成贵几乎熬白了头。 作为薛家继承人的薛淳樾,终于在一个雪夜向薛成贵下跪求娶叶沁渝,他给出的理由是,母亲病重,冲喜尽孝。 面对薛淳樾的请求,薛成贵背过身去,老泪纵横。他的心情,五分欣慰,五分自责。欣慰的是,薛淳樾终于娶得贤妻,自责的是,他让他的亲生儿子,背负了太多不应由他背负的使命……以后幸或不幸,全凭他自己的造化了…… 隆冬时节,薛成贵亲自赶赴长兴,为儿子薛淳樾求娶叶沁渝。 冬季部分内河冰冻,薛家为尽快抵达长兴,中途水陆交通交替使用,因此薛家长达十几里的聘礼成了水陆两道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 敬亲王代行父职,收下薛家求婚书,择定开春便为薛淳樾和叶沁渝完婚。 泓远十五年春。 叶沁渝拜别了长兴的长辈,拜别了自小照顾他的刘翊、薛沛杒,怀揣着她亲笔写下的答婚书,随海州薛家的婚船一路南下…… 除了那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以及作为新娘头饰的那套黄金累丝嵌珠翠龙凤花枝头饰,她没带走任何东西。 十三年的长兴生活,在此画上句号。 叶沁渝最后看了一眼为她送行的人,敬亲王夫妇、薛成明夫妇、刘翊、薛沛杒,还有专门来送她的叶赐准……在泪水即将滑落的那一刻他倏然转身,决绝地走进了船舱,她谢绝了刘翊和薛沛杒的护送,连敬王妃安排的芷晴,她也没带走。 本就是一枚棋子,未来这段毫无意义的人生旅途,她一个人走就够了。 敬亲王联同叶赐准一起送给她的新婚大礼,是冻结均输平准改革。 带着这份大礼,叶沁渝这位“残缺不全”的孤女足以风风光光、底气十足地嫁入薛家。 薛府的婚宴,绵延十里,摆了整整三天。在最后的一天,新娘的送嫁船抵达海州,薛成贵与薛淳樾亲自到码头相迎,给足了新娘面子。 新娘的喜服甚宽大,铆足劲围观的好事之徒根本没机会见到新娘子的左手,传说中的残指更是无缘相见。不死心的围观者一直等到新婚夫妇拜堂礼成,送入洞房,才悻悻然散去。喝喜酒的喝喜酒,归家的归家,薛家婚宴的喧嚣,连同好事者躁动不安的好奇心,在乍暖还寒的春夜里逐渐平息、消散,仅余新房里高高燃起的红烛…… 薛淳樾喝的微醺,在学诚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回新房。今天苏羽茗一直表现得有礼得体、落落大方,即使薛淳樾故意不去看她,也知道众人对薛家长媳的表现甚为满意。可是大家越满意,他的内心就越郁结。重重情绪让他烦闷不堪,在新房门外伫立良久,愣是不进去。 薛夫人抱着生病之躯坚持完成了各项仪轨,之后不顾众人劝阻,步履蹒跚地来到新房门前找薛淳樾。见到白发苍苍、容颜憔悴的母亲,薛淳樾眼眶终于湿润,但是仍强行忍住。 薛夫人巍颤颤地扶着他的肩膀,不发一言。 母亲虽没有说话,但他明白她的用意,他是薛家嫡子,薛家家业的正统继承人,今晚的新婚之夜不能失了身份,更不能让后宅的偏房众人看笑话。 薛淳樾抿了抿嘴唇,整理好仪态,大跨步走进了新房…… 完成任务后,喜娘悄悄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新娘子的宽袍长袖掩住了她交叉在前的双手,微微露出的一点指关节已是微微发白,毫不掩饰地反映出她的紧张和不安。 薛淳樾拿着喜秤,缓缓走近…… 喜帕掉落,薛淳樾淡漠地瞥眼看去,顿时一惊! “你……” 新娘子听闻动静,微一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瞬间僵住! “你……” 两个人足足愣了一刻钟,叶沁渝看他的眼神,从惊讶,到不解,最后归于淡然…… 可是薛淳樾却还没反应过来,在叶沁渝低头的那一瞬,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怎么会是叶沁渝……” 大婚之夜新娘子断然不会弄错,薛淳樾这话让叶沁渝觉得可笑,“我也没料到,阁下会是海州首富薛家的二少爷。” 她的神情和语气,全然没有了那日偶见的那抹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波澜、不偏不倚的淡漠……为什么会是他?那个只把她当做棋子,利用她获取有利于薛家形势的新婚夫婿,居然是自己思念了半年的人!这是多大的嘲讽?!那些相逢、相救、相会,现在看来都像是一场场虚伪的游戏…… “和你同行的,便是敬王爷世子刘翊?” “是的。”叶沁渝心痛难耐,只想言简意赅。 他们二人的浓情蜜意薛淳樾还历历在目,本以为他们只是亲密无间的两兄妹,原来,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 薛淳樾自嘲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我知道我身份不比敬王世子,委屈你了。不过,等薛家的困境一解,我必还你自由。” 叶沁渝冷笑,“如此,就多谢薛少爷了。” “薛府不比普通人家,在自由之前,你薛家儿媳的身份,还望记得。” “那是自然。” “一路辛苦了……早些安置吧。” 听闻他这话,叶沁渝紧张的往里靠了靠。 “放心,我睡屏风外的卧榻。”见她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薛淳樾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原来他卧榻都准备好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叶沁渝心中苦笑。 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叶沁渝起身时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已经没有了薛淳樾的踪影,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局促不安,不知此时应该做些什么。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二少夫人,您起来了吗?” “起来了。” 外面的人答应一声,便推门进来,走进里间,“奴婢静漪,是老爷和夫人安排来伺候二少夫人梳洗的。” 如果她没记错,他的贴身侍女应该叫心言…… “怎么不是心言来呢?”如果是心言,她应该可以自在些。小指上有缺陷,她一向不习惯陌生人靠近…… “回二少夫人,本应该是心言的,可是早起之时二少爷练剑受了点伤,现在大夫在诊治,心言过去伺候了。” 叶沁渝心里咯噔一声,他受伤了? “二少夫人放心,只是扭伤了手腕,无碍的。”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新婚第二天不是要给老爷夫人敬茶见礼的吗,他怎么一个人跑去练剑了…… 第十四章 薛府大婚(2) 静漪见她一脸狐疑,便笑道,“看来二少夫人对我们二爷还不太了解,他每天都会晨起练剑,有时候比我们做下人起的还早呢,您别多心。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说着,静漪就要走过来。 叶沁渝一个激灵,紧张地往后退了退。 静漪不解地看着她,“二少夫人?” “呃……我自己来吧,我一向不习惯别人伺候。” “这……”静漪有些为难了,“奴婢是老夫人房里的人,没把您伺候好奴婢没法向老夫人交代啊……” 叶沁渝正要推脱,门外响起了薛淳樾的声音,“静漪,你回去吧,这里有心言就可以了。” 叶沁渝循声望去,果然见心言笑着走了过来。他跟在后面,左手腕缠了一圈白布条。 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心安的感觉…… “小姐……呃,不,少夫人,这边请,心言伺候您梳洗。”那趟洛安到长兴的旅途,聪明伶俐的心言了解了不少叶沁渝的生活习惯,薛淳樾和她说了这位少夫人是何许人时她即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薛淳樾和心言终于明白那位刘家小姐为何一直敛起左手,原来她便是叶沁渝,叶沁渝的左手小指,残缺不全…… 静漪领命退下,薛淳樾在梳妆台一侧的茶桌旁坐下,品茶静候。还是那些茶叶,还是那些器皿,还是那个浸泡时间,薛淳樾却觉得今日的茶比往日不同,他轻抿一口,就忘了喝第二口,眼神早已落入了妆台前的那方铜镜里,看着镜中人兀自出神…… 忐忑不安的时刻终于到了,大厅里坐着的站着的,挤满了一屋,都等着看一对新人的敬茶礼。 薛淳樾扶着叶沁渝跪下,薛成贵见他左手带伤,便叫他用右手递茶杯便可。薛淳樾便笑说,既然他单手敬茶,那他的新婚媳妇也要随他,单手敬茶。 刚成婚便这般你侬我侬,屋内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叶沁渝知道大家笑话他们,顿时涨红了脸,娇羞地低了头。 站立一旁的苏羽茗神情落寞,显得格格不入。 薛汇槿轻声冷笑道,“人家新婚燕尔,闺房之乐,夫人也该懂吧。” 苏羽茗脸上一阵煞白,垂眸不语。 薛成贵与夫人均笑意盈盈,看这幅模样,薛淳樾与叶沁渝的相处应该不需要他们担心了。 冻结改革这份厚礼既然是敬亲王与叶赐准送给薛淳樾的,那薛家业务的调整自然由薛淳樾开展。薛成贵借此机会把薛家的大部分业务都交还给了薛淳樾,薛汇槿手上仅剩余海州城内的商行。 薛家除了主要的航运生意,也涉足商品买卖行业,薛家在海州总计十九家商行,涉及钱庄、布匹、粮油、茶叶等日常吃穿用度,事务繁杂,但盈利却只有航运的零头,对财雄势大的薛家来说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薛汇槿因此心情烦闷,约了吴家少爷吴雍、苏家少爷苏源到眠月楼喝花酒。成婚两年了,苏羽茗不是不知道他去哪里,她只是不想管,而且想管也管不了,于是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他不在身边她还乐得轻松。 眼看着薛淳樾成婚后,她终于理解了当初薛淳樾为什么宁愿避居新罗也不愿意看她成婚的心情,原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心脏被狠狠捏住,连呼吸都会痛…… 薛成贵放了薛淳樾几天假,叫他带叶沁渝好好逛逛海州城,距离叶沁渝上次来海州,已经过了一十三年,海州的风土人情,自然要重新了解。 可以出门游玩,学诚和心言都欢呼雀跃,尤其是心言,她生性活泼,自小便不喜欢被约束在薛家的大宅院里,自从被派去伺候薛淳樾,她便跟着他四处行商,更是无拘无束。日子长了,更加不喜欢大宅第里的规规矩矩,这会出门,她比薛淳樾和叶沁渝还要开心。 薛淳樾还是喜欢走水路出行,马车狭小憋闷,远不如这船舱来的舒畅。 海州城内的水运码头就在薛府门前,学诚第一个跳上了船,先把心言扶了过去,再让心言扶叶沁渝过来。 “少夫人小心,可别像小时候那样,跌落水里,可吓死奴婢了。” 叶沁渝一脸疑惑,“你说……我曾跌落水里?” 学诚和心言一脸惊讶的看着她,“少夫人您不记得了吗?那次你呛了好多水,带你来水边玩的少爷被老爷好一顿责罚,打得皮开肉绽……”心言吐吐舌头,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薛淳樾却是一脸平静,她的身边有刘翊和薛沛杒等人献殷勤,海州这些旧事她哪里还记得。 叶沁渝见他板着一张脸,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心言的搀扶下走进了船舱。 学诚立在船头,经过眠月楼时看见薛汇槿的随从学谦在门口喂马,便回船舱轻声向薛淳樾耳语几句。 薛淳樾捏紧了拳头。 叶沁渝见他神情不妥,便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如果有事便回去处理,有心言陪我就行了。” “我可不想再出什么差错,又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薛淳樾冷言冷语。 那些事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五岁回长兴时的那次劫难,她昏迷了很久,醒来之后她便忘了很多在海州之时的事情,并不是她有意忘记……这些,她还没来得向薛淳樾解释……不过现在看来,解不解释都不重要了,他也不会在乎。 “少爷……”心言见他脸色铁青,小心问道,“我们还去港口码头吗……” “当然要去。我们薛家虽然不及长兴的高门贵第,但是还有一点看家功夫拿得出手的,这些玩意可能叶小姐在长兴没见过,去见见,权当游玩,解解闷。” 叶沁渝不再说话。 海州的市肆与城中的内港,是紧紧相依难分的。运河、街市、桥梁似乎是一个立体互通的水郭陆市。海潮可以直达海州城郭,船舶可以直达海州城下。穿过水网密布的海州内城,半个时辰不到轻舟便已出了城东水门,来到气势雄伟的海州港。 叶沁渝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大开眼界…… 海州港当真是南北大冲、百货所集之地,港区来自新罗、百济、扶桑、波斯、大食、婆罗门、昆仑、真腊等国的货船层层叠叠,桅樯如林、商贾如织。 她之前也听说海州港的盛况,作为大业国最大的对外通商口岸,几乎所有的外来货品都要在海州进行集散,从海州入邗沟,从邗沟入淮水、卞水,再到黄河,然后到洛安、长兴等地。又可以直上长江,一路西进,直达西部边陲关南道。但百闻不如一见,海州港的恢弘气势让她大开眼界,十分震惊。 “叶小姐,不知海州港比长兴如何?”薛淳樾见她已被吸引,心中莫名升起几分雀跃之情,继续说道,“蜚声大业的海州手工业,以造船、制盐、制茶、制药、瓷器、纺织以及铜器为主。你可能想象不到,海州出产的精品,品种之多,数量之大,在大业无与可比。这些货品,都从这里出发,前往海外番邦。” 左一句叶小姐又一句叶小姐,在他心里是不是根本没有成亲的概念?叶沁渝心中忽然不悦,拉着心言往港口走去。 “少夫人,前面就是我们薛家的船舶位置了,所占面积是各泊位里最大的。”心言一路走一路说,终于逗笑了叶沁渝。 薛家最大的货船,长三十余丈,宽十余丈,载重上万石,容纳船工五六百人,护卫五六百人,共计千余人。 站在船身下,叶沁渝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是如何的渺小,因为船身是在是太大太高了,甚至比长兴的城门楼还要宏伟…… “这样的货船,薛家有三艘,整个大业国,找不出第四艘,”薛淳樾看着眼前的货船,如数家珍,“这样的货船是没法到长兴的,因为内河水路狭窄,根本容纳不下,更别说航行了。” 叶沁渝终于感受到薛家的财力,大业国东海滨第一财阀的称号,薛家当得起。 “海运是薛家最大盘的生意,但却不是最赚钱的生意,最赚钱的,是承接朝廷的实物贡税内河运输以及贸易”,这是叶赐准在她离开长兴之前,对她说的。 在领略了薛家远洋运输的实力后,叶沁渝才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朝廷的皇商生意对薛家如此重要。因为凭借如此雄厚的远洋运输能力,挣的钱都不如朝廷的均输业务多,可见朝廷的这笔业务,有多大的手笔。倒不见得真的是货物多,而是当中的水有多深…… 叶沁渝的商业思维可能来自于叶家血脉天性,再加上叶赐准这些年的教导,她心中略一掂量,便知均输平准的作用有多大。 朝廷对外来货品的关税抽解是“十抽其一”,按海州港的盛况,运往长兴、洛安的实物贡税船恐怕一年到头都要穿梭在航道上,半刻不得闲。半刻不闲都不知能不能运完,更何况,还有朝廷对天下百姓征收的各项实物贡税,均输平准为朝廷带来的收益,足可抵国库半壁江山。同样的,贡税运输和贸易业务带给民间运输商、贸易商的利益,也甚为可观。 不过,薛淳樾安排她成亲第一天便参观薛家的船队,是什么意思?要她向叶赐准求情,留住薛家的贡税运输生意?虽说她明知自己是一枚棋子,但入门的第一天便被安排了解棋子的应尽职责,她内心并不好受。 第十五章 薛府大婚(3) “怎么?叶小姐看烦了?想回去了?”薛淳樾见她初始的雀跃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兴致缺缺的神色,故意问道。 “不,我是累了。” 薛淳樾恍然大悟,“是我思虑不周了,叶小姐一路辛劳,昨天的成亲礼仪又甚为繁复,应该是体乏不已了。学诚、心言,你们送少夫人回去休息吧。” “少爷,那您呢?”学诚已经按他吩咐,从船行里要了一匹马,边交给他边问道。 “我有事要去趟商行,你们先回吧。” 叶沁渝想起在船舱中学诚曾向他低语一事,不过此行他连学诚也不带,怕不是公事,她也不再多说,和心言等人先行回去了。 薛家为薛淳樾的大婚,特地在大宅的东南角新建了一座别院,名为熙和居。与薛汇槿的瑞和居分列大宅两侧,如不是同时经过主庭院,双方并不会碰面。如此安排,薛成贵也是用心良苦。 叶沁渝本想直接回熙和居,经过主庭院时忽然被一把声音喊住,“弟妹回来了?” 她循声望去,见一位少妇模样的人立在院中,脸上挂着几分恬淡的微笑。 薛家的人口太多,她一时想不起来,幸好有心言提点,她才知道对方是薛家长媳,苏羽茗。 她,就是薛淳樾曾说过,要忘记的那个心上人吧…… “弟媳见过羽茗长嫂。”叶沁渝微微福身行礼。 “弟妹无需多礼,你一路舟车劳顿,昨夜……又是新婚……淳樾怎么如此不知疼惜,还带你出府受累?”新婚第二天,新娘子怎会如此精神,莫不过他们并未行周公之礼……她知道自己不该,但她仍想寻找一个答案。 叶沁渝疑惑,长兴到海州,虽然旅程千里,但是她是一路坐过来的啊,而且薛家的迎亲船队对她照顾得甚是周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何累之有?见苏羽茗这么问,她便答道,“淳樾对我甚是照顾,不累。” 下人们听到她这么说,都发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声。 他们在笑什么?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苏羽茗心中一揪,原来淳樾对她温柔以待,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明知知道后自己只余心痛,但还是偏要去问,这下满意了吧…… “不过,上午出去这一趟还真是累了,如果长嫂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房去了。” 苏羽茗点点头,目送她一路离开…… 薛淳樾在薛家的绸缎庄鼎泰秀等候薛汇槿。过了一个多时辰,接近晌午,薛汇槿才到。 “兄长,如我没记错,父亲是叫你一早回来清点锦、缎、丝、绸各二百四十匹,绫、纱、绡、绢各一百二十匹,好明日一早上船运往长兴敬王府,作为沁渝的回门之礼吧。你一早不在绸缎庄,去了哪里?” “绸缎庄的存货自然够数,即使不够数,我丈人苏老爷也可调货帮衬。这些事我自能办妥,早来晚来并无区别,无需你费心。” “你也知道苏家对我们薛家的重要性?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流连烟花之地让羽茗难堪?” “羽茗是你叫的吗?!” 薛汇槿摔了手中的茶杯,暴跳如雷。鼎泰秀的掌柜吓了一跳,连忙打发了屋里的伙计丫鬟,留他们两兄弟独处。 薛淳樾一时语塞。 “我奉劝你还是回家好好伺候二少夫人。新婚燕尔便冷落了人家,你叫人家如何忘记长兴的多情公子?如果二少夫人一怒之下回了长兴,那你的航运生意怎么向父亲交代?!至于我与羽茗的夫妻生活,轮不到你过问!” 薛淳樾知道他又提起叶沁渝与刘翊、薛沛杒的诸多谣言,心中虽气,但也只能忍耐。 “父亲甚看重我们家的盐、茶以及布匹生意,希望你做好本分,不要让父亲失望。” “这些生意我做的再大再赚钱,也不如你手里的一艘船!”薛汇槿本想继续动怒,但见是在商行里,也压下了怒气,继续说道,“既然你我已有分工,海州的十九家商行就不劳你操心了,有时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讨好你那位族叔叶赐准吧!” 薛淳樾剑眉一挑,抬脚离开,“你自己好自为之。” 几日之后叶沁渝再回想那日与苏羽茗的相见的场景,觉得对方似乎是专门等她回来的。关于她与薛淳樾的事,她多少想知道一点,以后也好避开敏感话题,惹众人不快。 “心言,关于你家少爷和大少夫人……你知道多少?” “少夫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现在大家各自婚嫁,早就不相干了啊。”心言有些不知所措,她不会说谎,但如果多说了什么影响了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那她罪过就大了。 “我是担心万一有些什么事情是禁忌,我又不知道,冒犯了薛淳樾和长嫂就不好了。” 心言想了一会,犹豫说道,“那少夫人您想知道些什么?” “他们如果相识、相知、相爱,又为何有情人不能成眷属,都给我讲一讲。” “这……” “我绝不告诉薛淳樾,你放心。” 心言又再犹豫了一会,才说道,“好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您千万记得不要告诉他人是心言说的哦!” 叶沁渝再向她做了几次担保,心言才说了起来。 “少爷十二岁起便进入船行跟老爷做生意了。前三年几乎都是埋头在船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十五岁那年,老爷开始准他随船出海,十六岁起便他便能独立经商接洽了,也就是那一年认识的大少夫人吧。” “他们……一见钟情?” “那倒不是,对大少夫人一见钟情的是大少爷,少爷是后来才和大少夫人慢慢相爱的。大少夫人是苏家长女,对经商也很在行,有一次少爷弄错了航运单,把苏家本应运往蜀州的八千匹丝绸运往了云州,一西一东,蜀州的丝绸商根本没法在短期内拿到货,影响了苏家的声誉。” “那怎么办?” “本来苏老爷是很生气的,可是后来大少夫人却给少爷出了一个主意。发往云州的船只,船舱底层里放的是运往边境驻军的粮食,上层是发往云州各客商的货品,粮食交付之后船舱便空了,可以采购契丹、高句丽的毛皮,运往蜀州。同时承诺蜀州的丝绸商,等云州的船只过来后,他们不仅可以拿到原本属于他们的丝绸,还可以以低于市场的优惠价买到东北边境的优质毛皮。毛皮一直是蜀州的紧俏品,丝绸商一听只需多等一个月便能拿到物美价廉的毛皮,自然愿意。如此一来,危机解除了,薛、苏两家又没有扩大损失,两厢得宜。” 叶沁渝顿时对她佩服起来,“想不到她还懂得转移风险……” “自那件事后少爷便十分敬服大少夫人的聪慧,应该是那时候开始两人才慢慢走近的吧……对了,后来,薛家也想涉足丝绸生意,就是现在的鼎泰秀商行,大少夫人还从中牵线介绍了一批蚕丝商人和西域客商给少爷,所以目前薛家的十九家商行里,生意最稳定的就是鼎泰秀,既不愁货源,也不愁客源,都是少爷和大少夫人经营之时打下的基础。” 叶沁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转头问道,“如果,薛家没有了朝廷的运输生意,只靠十九家商行,还能成为海州首富吗?” “如果薛家没有航运生意,那说明朝廷回收了均输业务,那吴家的粮草和茶叶生意自然也会受损,但是薛家还有海运还有内河商运,薛家应该还是海州首富。”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这都能联想到。” “我哪懂什么呀,只是跟少爷久了,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我能背下来而已。其实少爷和大少夫人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所以啊,少夫人你就放宽心吧,他不会留恋大少夫人太久的。少爷十六岁与大少夫人相识,他十九岁的时候大少夫人就嫁给大少爷了,头尾算起来也不过三年……比起您与世子爷和二老爷家的二爷,差远了——”说完心言一惊,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怎么把这些下人们嚼耳根的混账话都说出来了,真是该死! “啊,不不,心言说错话了,少夫人您什么也没听过。”心言真想打自己两耳光! “我和翊哥哥,还有沛杒哥哥……什么意思?” “心言乱说的……少夫人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薛家的人认为我和翊哥哥、沛杒哥哥有私情?!”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奴婢也是被谣言蛊惑而已,而且都过去了,您现在也正式嫁到了薛家,哪还有人说呢。再说,心言在洛安和长兴也见过您和世子爷相处,兄妹而已,哪有什么私情!” “薛淳樾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叶沁渝一肚子气,一脸严肃。 “少爷……少爷……他……” 听心言吱吱唔唔的语气叶沁渝便知道答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己和苏羽茗可是实实在在的一对恋人,还是人尽皆知那种,她与刘翊、薛沛杒,一向规规矩矩,从来没有行差踏错,反而被他质疑,这是哪来的道理?! 薛淳樾在晚膳时间回来,在一大家子的饭桌之上见叶沁渝神色不悦、一声不吭,自己也不明所以。 第十六章 薛府大婚(4) 薛夫人见两人似乎是闹了别扭,便给叶沁渝夹了一块糖醋鱼,说道,“淳樾,你怎么光顾自己吃,新媳妇初归家门,还十分不好意思呢,你看沁渝,从坐下到现在,都没动几筷子。” “不是的,夫人……呃,娘……这几日只是觉得有些身子不适,胃口不好。” “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叶沁渝不明所以,她都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薛淳樾又不出声,她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薛淳樾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一脸不怀好意,过了一会才说道,“沁渝身子不适,都是孩儿的错,是孩儿疏忽了”,说着又给叶沁渝夹了块茶香鸡,“多吃点,好好补补,过段时间就适应了。” “对、对,过段时间就适应了。看我糊涂的,问这种问题,沁渝你别介意。新媳妇嘛,都这样,我本该想到的。”薛夫人甚是开心,席间的氛围莫名又融洽了起来。 苏羽茗低头吃了口米饭,觉得有点味同嚼蜡…… “薛淳樾!刚在饭桌上是什么意思?大家在笑什么?!”回熙和居后叶沁渝觉得自己肯定是听漏了点什么东西,或者是他们海州的俚语她没听懂,一个人傻傻的融不进去的感觉太尴尬了,她不要再有下次。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出嫁之前敬王妃没有跟你说过新婚之夜该做的事吗?”薛淳樾好整以暇,悠闲地捧起了茶杯,轻啜一口。 叶沁渝皱眉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七八分,顿时满脸羞红,转过身去不理他。 “怎么?想明白了?还需要我详细解释解释给你听吗?” “不用了!” “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早几日去港口累着了发脾气还可以理解,今日一天到晚都在家,也没有人来惹你,怎么回事?跟在长兴的时候变了个人似的” 他不提长兴还好,一提起就让叶沁渝想到自己当初痴心错付的模样,更加不好受,“你自己心知肚明……” “我心里不知道,肚子也不明白。” 叶沁渝懒得理她,叫心言进来伺候她洗漱,“薛少爷,我要洗漱了,烦请您回避一下可以吗?” 薛淳樾的茶还没喝好,端着茶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再看看叶沁渝一脸逐客的神情,气的端起茶杯搬到到院子里继续喝。 新婚的一个多月,薛淳樾边忙船行的事,边带她了解海州,渐渐地叶沁渝也适应了。暮春时节,江南已是柳絮纷飞、百花争艳,这些景色比起还是灰黄一片的长兴更多了几分活力和妩媚,叶沁渝甚是喜欢。这样的好风景她不想错过,薛淳樾没空时她便和心言一起出门,日子过得也十分逍遥自在。 薛淳樾却越来越忙,朝廷冻结均输平准改革,因此具体的改革细则被全面封锁,任何人都无法得知。薛家不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全盘放弃内河航运,但如果不放弃,就必须提前部署,只是不知道改革细则,难以应对。 薛淳樾认为应该放弃所有中心都城通往其他州郡的航线,仅保留海州至洛安、长兴、荆阳、蜀州以及云州等大都市的主航线。主航线的特点是航道成熟、货运量大、沿线繁荣,不管如何都有生意做。但是中心都城驶往其他州郡的航线货运量少、航道不成熟、运输成本大,如无必要,可全部砍掉。 薛淳樾一连几日都睡在书房,今日回房换洗衣物,与叶沁渝正打了个照面。 “薛少爷最近都在忙什么?熙和居才多大点地方,几天都见不到一次。” 薛淳樾忙着收拾衣服,也不正眼看她,“多亏了叶大人,薛家都快变天了。” 叶沁渝见他因为赶时间,衣带系得歪歪扭扭的,看不过眼便上前来帮他重新系。 两个人忽然靠得这么近,氛围有点尴尬,叶沁渝没想到这一点,但是既然已经帮他了,总不能半途又丢下,便硬着头皮帮他继续系,再随便找个话题说几句话,以免太尴尬,“是在忙朝廷均输平准改革的应对方案吗?” “唔……”叶沁渝的馨香已经阵阵钻进他的鼻尖,薛淳樾感觉脑袋有些发胀,只能胡乱地随口应着。 “小准叔曾说过,朝廷的均输业务,根本不需要民间力量,凭朝廷之力便可,当初我爹的方案有缺陷。” 薛淳樾一把抓住她的手,盯着她说道,“你说什么?叶赐准说所有均输业务仅凭朝廷之力便可?” 他抓住的是她的左手……叶沁渝皱了皱眉,一把甩开,再把左手敛起,说道,“干什么,你弄疼我了!” 薛淳樾连忙后退两步,但神情却十分严肃,“对不起……不过,叶赐准有没有说究竟如何实现?” 叶沁渝认真地看着他,“我告诉你的话你要如何感谢我这枚棋子。” “棋子?” “你娶我不就为了冲喜和讨好小准叔吗?” “确实是权宜之计……放心,局势一旦稳定我肯定兑现承诺,给你自由!”况且……他也答应过薛沛杒,待时机成熟,把叶沁渝拱手相让。 居然如此坦然地承认,她的自尊心都不需要尊重一下吗?简直太过分了! 叶沁渝心中又羞又气,“你出去,回你的书房!” “朝廷哪有这样的人力物力,即使朝廷的船务司能把货船问题解决,但光是船工、舵手和护卫,就需要十数万,朝廷去哪里找这么多成熟的船工和舵手?”薛淳樾不依不饶,扶住她的双臂,继续逼问。 “大业国子民千千民,区区十余万征夫而已,怎么不能解决了。律法规定,大业所有成年男子每年需服徭役三个月,只需要将此规定微做改动,增加可数年累计一次性服役完毕,不就有一批两三年均可固定做船务的征夫了吗?!” 叶沁渝再次挣脱他的桎梏,继续说道,“比如一个男子,五年徭役一次服完,就有十五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可以让其成为成熟的船工并在航线上工作一段时间,如此代代相承,那船工队伍就会稳定下来。至于护卫,大业国各州县有三百余折冲府,辖区内的府兵可行护卫职责。再说,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劫朝廷的贡税?!” 叶沁渝顿了会,继续说道,“我说薛少爷,你要知道朝廷之所以要实施改革,是因为国库不够用了,在利益面前,哪有解决不了的阻碍,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朝廷亦如是,你以为只有薛家才懂得做生意么?” 薛淳樾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均输首先当然是把实物贡税集中收购,但是,这些贡税并不一定是运往洛安或长兴。朝廷会做生意的话,应该是根据需要运往价高的地方,交由当地平准司售卖,然后折现收归国库。所以以后,航线的繁忙程度完全取决于市场需求,每一条航线都可能有商机,各地去往洛安、长兴的航线反而会得以舒缓。可是你却想抱着这条所谓的主航线不放手,不就是与大势背道而驰?” 薛淳樾看着滔滔不绝的叶沁渝,内心极为震动,想不到她一个生长在王府深闺的女子,居然能把形势看的如此透彻,比他这个经商老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没话说了?” 薛淳樾确实没话说了,“那依你之见,薛家的航运生意,应该怎么调整。” “我的想法就是,四个字,顺势而为。薛家现在陷入困顿,原因在于你们一直围绕着朝廷转,把重兵放在伺候朝廷的方向上,所以朝廷一有点风吹草动,你们就会受到很大影响。既然现在朝廷的生意不好做了,不如不再以朝廷为中心,而是以市场为中心。比如越州的青瓷畅销,那就重点经营途径越州的船队,宣州的茶叶、纸张闻名天下,也重点经营途径宣州的船队,蜀州对香料、毛皮有需求,就调整驶经蜀州的船队……总之就是,哪里的货物进出量大,就走哪里,把伺候朝廷的心思放到伺候大客商的身上,自然有大把商人把货物交给你运输。然后再安排一些备用船队,如果朝廷或散客商有需求,也随时有运输力量满足。这才是薛家应该要走的方向。” 听完叶沁渝的陈述,薛淳樾对她已经由震惊转为敬佩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和小准叔聊天的时候想到的。其实啊,你不应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闷头苦想,而应该多和朝廷财税官以及其他行商交流,有些东西大家都想不到,但是互相聊天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蹦出来。而且,以后做不成皇商了,更应该迎合大客商的需求。” 薛淳樾认真地打量了她一圈,说道,“想不到叶小姐如此有商业头脑,真是佩服、佩服……” “不敢当,怎么有头脑都不及你那位苏小姐。” “她是我长嫂!” “是什么还不是你自己一句话……”叶沁渝转过身,坐到梳妆台边梳发尾,不再看他。 “我说……叶小姐你不会该不会是在吃醋吧?”薛淳樾走到她身后,俯身一手撑住妆台边缘,刚好把她圈在自己怀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镜中的叶沁渝。 第十七章 风云生变(1) 他身上是一阵清朗的气息,如夏日繁盛的草木,叶沁渝脸红了,低头梳发,一言不发。 两人如此靠近,叶沁渝的左手便落入了薛淳樾的视线范围,他的眼神渐渐落在了她左手的小指上,那里戴了一枚精致的靛蓝嵌银丝指套,如不细看,和一般女子的装饰用指甲套并无二致。 薛淳樾忽然想起他们在洛安遇劫时,她曾说小时遇到变故,忘记了海州生活细节一事,难道她失去记忆,并非因为在长兴乐不思蜀所致,是和遇到贼寇,小指受伤有关? 叶沁渝见背后没了动静,便回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双眼竟死死地盯住了她的左手小指,心中顿时涌起一阵难堪,连忙敛起左手,别过身子,推开他,离开妆台。 房中隐约升起一阵撩人情丝的暧昧…… 薛淳樾有些沉醉了,慢慢走近她,说道,“其实你无需在意这些事,这些创伤已经给你身心带来巨大的伤害了,你才是受害者,别人有什么资格对你说三道四。而且,只是一个伤疤而已,有什么可在意的。” 叶沁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说,他不在意……他是除了翊哥哥以外,第二个毫不矫情,脱口而出不在意她残缺的男子…… 薛淳樾见她不做声,还以为她还在生气,正想继续解释,门外忽然响起心言的声音,“少爷、少夫人,长兴来信了。” 两人一听,连忙叫心言拿进来。 信件是寄给叶沁渝的,她展信看完,脸上渐渐露出惊喜之色,“小准叔要来海州了,他要来看我了!” “叶赐准?他堂堂太府寺少卿,怎么有时间离开长兴?” “陛下封了他海东道观察使,派他来巡查海州市舶司税务,可能要在海州待三四个月。” “那改革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后咯?” “那你们薛家不就有更多时间慢慢调整船务了嘛,我也是为你高兴。” “你是因为他要来高兴吧!” “他是叶家唯一在乎我的人,他要来我自然高兴。” 唯一在乎……薛淳樾这时才正式想到她一介孤女的身份,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异样的情愫。 “既然叔父要来,我这个做侄女婿的,要好好打点打点才行。放心,到时我一定使尽浑身解数,决不让你丢脸!” 他这算是哄自己开心吗……叶沁渝一阵面红耳赤,怒气却渐渐消散。 转眼薛淳樾已拿起收拾好的包袱,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回柜子里。 “你这是……” “夫人已经帮我找到问题答案了,我还去书房冥思苦想干嘛?自然是回房睡了!” 不知是否因为白天薛淳樾曾说起她小指之事,晚间叶沁渝又开始陷入了梦魇中,那阵剜心刮骨的疼痛,和血淋淋的断指,一直纠缠着她,可是不管她怎么挣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薛淳樾睡觉一向警觉,闻得屏风内动静,连忙走了进来,只见叶沁渝眉头紧锁,满头大汗,胸前的衣襟汗湿了一大片,右手紧紧捂住左手小指,口中一直在喊痛。 他连忙坐在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拍打着她的肩膀,“叶沁渝?叶沁渝?” 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叶沁渝循声望去,好像是翊哥哥,也好像是薛淳樾,反正不管是谁,那个人的背后似乎就是出口,离开这个黑暗梦魇的出口,于是,她挣扎着向那个声音奔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她距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叶沁渝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的薛淳樾,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阵可怕的痛感似乎隐隐存在,她直起身来,只想找个依靠,于是一头扎进了薛淳樾的怀里…… 薛淳樾有些意外,但是也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手掌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她道,“没事,只是做梦而已,一切有我在……” 一切有他在……不,不!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哪里有他!他离开了她,任由她孤零零地离开海州,去往千里之外的长兴,一路上都没有他,在她受苦时,更加没有他! 想到这里,叶沁渝将薛淳樾一把推开,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零零碎碎,但是又很真实…… 在那些零碎的片段里,五岁的她,在薛府门外码头,被一群自称来自长兴敬王府的人抱上了船。那时的她很害怕、很无助,她一直在寻找熟悉的淳樾哥哥,那个大家都说是她未来夫婿的人,也是在海州的两年里,一直陪伴自己的人。 她多希望淳樾哥哥能把她留下,她不是他的妻子么?他怎么能允许一群陌生人把她带走?还是独自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 “叶沁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吧!” “不用……”叶沁渝深吸了口气,在漆黑中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眸子…… 原来,她对他,曾经失望过、绝望过……现在,等她身上、心上的伤口都愈合了,他又理所应当地出现了,还成为了她的丈夫,她最亲近的那个人……真的可笑…… “你出去……” 声音虽然微弱、无力,但薛淳樾认为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叶沁渝,有点不知所措, “你出去!” 这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听清楚了,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慢慢起身,转身离开…… 自那晚想起一些海州的旧事后,叶沁渝便怏怏不乐起来,她希望能想起更多,把那些在海州的生活拼成一副完整的图画,但可惜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更多东西。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对薛淳樾又添了一笔不好的回忆,让她甚是郁闷…… 幸好自此之后叶沁渝也没有再梦魇,薛淳樾渐渐放了心。 半月之后,海东道观察使叶赐准即将到达海州,海州刺史、海州市舶司使甚至府兵将军等一众大小官员开始紧张起来,都在忙着迎接事宜。海州刺史数次大驾光临薛府,向叶沁渝询问叶赐准的喜好诸事,同时也旁敲侧击地向薛家借人借财,好风风光光迎接朝廷特使。 薛成贵下令全府上下均要配合官府完成好对叶赐准的接待任务,因此大家不也敢掉以轻心。海州府衙对叶沁渝的重视,也让薛家越发不敢怠慢她。 离叶赐准到达的时间越来越近,薛家也越来越忙,可就在这时,作为内务主事人之一的大少夫人苏羽茗却病倒了。据丫鬟杜鹃所说,是她在雨夜里不慎淋了雨,受了风寒所致。 这话别人信,但心言可不信,于是在伺候叶沁渝茶点的时候忍不住嘟嘟囔囔起来,“大少夫人好好的难道自己跑出去淋雨吗?说谎话也不打草稿……” 苏羽茗病倒后,叶沁渝不得不接过她手上的工作,也十分忙碌,这会正在差人打点薛府后宅的翻新和什物摆放,心言之前说的话她倒没空去细想,但这句话她倒听进去了。 “如果不是长嫂自己去淋雨,难道是大少爷让她淋雨?”叶沁渝放下手中的清点账册,歪头自言自语。瑞和居就他们几个人居住,除了薛汇槿,谁敢糟蹋苏羽茗? 心言赶紧捂住她的嘴,紧张地说,“少夫人,这里可是大厅……” 叶沁渝掰开她的手,四下看了看,也噤了声。 又过了两日,苏羽茗的病情非但不见好,似乎更重了。据大夫所说,苏羽茗似乎先天就有不足之症,这次恶寒勾起了旧疾,非一般医者可以处理,恐怕要请少时一直跟进的医者才知道如何下药。 苏羽茗有不足之症薛家是知道的,更何况羽茗自嫁给薛汇槿后便汤药不离身,即使原先不知道的,后来也知道了。 偏自小便医治羽茗病症的医者一直隐居在海州城郊的落霞峰上,已十数年不曾下山,如今要请他下来是不可能了,唯有把苏羽茗送上去。 薛成贵的想法是让薛汇槿把她送上山,然后陪她好好养病,养好病再回来。可是这样一来就可能会错过与叶赐准打交道的机会,薛汇槿自然不愿意错失这个机会,便把她送上山后寻了个借口回来。有马姨娘帮他在薛成贵那里说好话,薛成贵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决定了。 苏羽茗之事只是薛家迎接叶赐准过程的一个小插曲,很快大家就把这件事忘记了,过了三日,朝廷特使的船队缓缓驶入海州城西水门,进入邗沟,直抵薛府门前的内河码头。自海州刺史以下,海州悉数大小官员、城中显贵、财阀富商,均立于码头相迎。 众人正待叶赐准出现,可官船下来的,居然是太府寺丞沈悦。一众人等均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沈悦上了岸,海州刺史连忙趋前询问叶赐准的行踪。沈悦便传达了叶赐准的意思,他作为观察使,重任在身,自然要一路考察民情,微服私访,但是朝廷既然赐了特使仪仗,又不能弗了皇帝天恩,便由此次考察的副手太府寺丞沈悦接掌仪仗,先来海州向诸位大人报备。 没想到叶赐准还有这一招,海州一众官员顿时手足无措,如果被叶赐准查探到什么不好的东西,自己怕是乌纱不保,于是都心有戚戚。 第十八章 风云生变(2) 叶沁渝听薛淳樾说了这个消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像是小准叔的作风,哈哈哈……” 薛淳樾满脸疲态,“你既知道,怎不事先跟我打个底,害得我站了一天!早知如此,我就找个借口消失,让他们站去!” “那你就冤枉我了,小准叔并未提起他要微服私访的事。找个借口?何需找什么借口,你的心一早就已经飞去落霞峰陪你的苏小姐了吧。” 薛淳樾喝了口茶,“你总这么揶揄我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吃醋,夫人。” 夫人……薛淳樾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叶沁渝一时脸红,转移话题,“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薛家只是配合海州府衙迎接朝廷特使,现在特使没来,我们等就是了,需要什么打算?坐立不安的,应该是刺史大人和市舶司使大人。最好不要被叶赐准发现什么大纰漏,不然肯定在陛下那里参掉他们的乌纱。” “你是不是知道海州府衙的一些事情?” “知道也没法跟你说,你是叶赐准的侄女,告诉你等于告诉叶赐准。向朝廷特使告密,不就等于诬陷海州父母官?况且我也不知道。” “如果证据确凿就不是诬陷。” “证据真真假假,官字两个口,是真是假任凭他们说。” 叶沁渝觉得他好没意思,转过身去不理他,“大少爷自从送苏小姐上了落霞峰后就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了,你就任由她一个女子在山上凄凄冷冷地养病?” 他与苏羽茗,在他去长兴之前就已了断,他决定要断的事,向来不会有反复。 长兴之旅,遇到她,薛淳樾的心,再次悸动……可是他万万想不到,那个让他心灵悸动的女子,居然是十三年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还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的叶沁渝!又嫉又妒的怒火瞬间吞没了那阵初始的悸动,导致薛淳樾自己都分不清,现在对叶沁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我再说一次,她是我长嫂。”薛淳樾神态自若地放下茶杯,径自宽衣解带,往外间的卧榻上一躺,不再理她,不久就发出细长均匀的呼吸声,俨然熟睡。 叶沁渝看他如此,无奈只得返回里间休息,不再理他。 待夜深人静,薛淳樾终于睁开假寐的双眼。 不出他所料,叶赐准的到来,是带着目的和任务的。海州被六皇子旭王控制已经十数年,上至海州所属的海东道节度使,下至海州市舶司的小小录事、司务,无不是旭王的人马。海州的贡税说是全部上缴国库,但是这块肥肉经过了旭王的手,怎么不留一层膏?有了钱,要斗曦王自然就更容易。 坐堂的天子自然知道旭王动的手脚,但国库充盈时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亲生儿子,没必要为了一点钱大动干戈。但是国库空虚就不同了,谁要是还敢跟皇帝抢钱用,绝对没有好下场,亲生儿子也不例外。天子已经明里暗里警告过旭王多次,但旭王恃宠而骄,屡次把天子的话当耳旁风,仍不收手。从太府寺机构改革多选用曦王阵营一事来看,这次天子怕是已经动怒,要动真格了。 二皇子曦王抓住了好时机,把叶赐准推上位。叶赐准是曦王的人,来海州的目的不言而喻,必然是要拿到海州地方官的把柄,把他们都撤换一轮,既能打击旭王势力,又能助长曦王阵营。 海州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怕是要缓一缓了。 一连十数日,海州府衙打探不到叶赐准的半点消息,海州刺史施昀有些着急,特意造访薛府。 薛淳樾知道他的目的在于叶沁渝,如果狗急跳墙,说不定会把叶沁渝押到府衙软禁。 他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两天前,他便已安排学诚和心言护送叶沁渝离府,直奔落霞峰苏羽茗处。苏羽茗是一个暂时被薛家遗忘的人,即使叶沁渝消失,也不会有人想到是去了苏羽茗的养病之所。 施昀话不多说几句,便点名要见叶沁渝,薛成贵知道来者不善,但苦于施昀是旭王的人,而薛家、敬亲王,也一直站队旭王,因此不便直接回绝。 薛淳樾此时站了出来,说叶沁渝已在数日前便出发前往杭州看望一位远亲,无法见客。施昀知道这是薛淳樾故意的安排,但也不能和薛家翻脸,只能怏怏离去。 叶沁渝不知薛淳樾的苦心,一路还十分在意他居然安排自己的妻子去照顾前恋人,内心一直愤愤不平,到了落霞峰也故意拖脚程,将近天黑才到林大夫隐居之所。 叶沁渝和苏羽茗见面后双方都吃了一惊,苏羽茗吃惊是因为她没料到叶沁渝会来,叶沁渝吃惊,是因为见到苏羽茗左腿缠上了白布,半卧在床。 “羽茗长嫂,您这是……” “弟妹见笑了,一连数年不上落霞峰,连路也忘了……前几日精神好点就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不想竟迷了路,在找路的时候不甚一脚踏空摔下了山谷,故而增了些小伤,不碍事的。” 杜鹃在一旁抢白道,“怎么不碍事,林大夫说了您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小姐,您下次想出去哪里转,一定要带上杜鹃,你不知道你失踪的那三天可把我吓坏了……所幸——” “所幸你最后还是找到了我,不然我要么被山里的野狼果腹,要么就饿死了。好啦,这次我长教训了,下次不管去哪我都带着你,行了吧。” 叶沁渝与苏羽茗见面的机会不多,大多都是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一众长辈都在,他们也很拘谨,因此她还从来未见过苏羽茗温柔俏皮的时候,这下看到她与丫鬟杜鹃的相处,才真正知道她是一位温婉随和、会替他人着想的大家闺秀,一时之间对她颇为改观。 苏羽茗安抚完杜鹃便扭过头来问叶沁渝,“弟妹怎么到落霞峰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那倒没有,叶大人没来海州,家里能有什么事。” 苏羽茗恍然大我,“哦,难怪你会来落霞峰。” “呃?”这下轮到叶沁渝疑惑了,“叶大人不来海州,我怎么就应该来落霞峰了呢?” “淳樾一向心思细致,叶大人不出现,那你就成了海州官府的重点监控对象了。说不定,还会用你要挟叶大人……淳樾把你送走,自然是要保护你的安全。” 是这样吗……叶沁渝心里一阵狐疑。 “看来淳樾对你很是在意……” 叶沁渝小脸一红,“长嫂哪里话,他也是不希望薛家再添风波罢了。” 羽茗看她一脸娇羞,心中微微触动,也涌起一阵欣慰。既然她与淳樾注定无缘,那她倒希望叶沁渝能和他相爱相守,携手白头,不要像她和薛汇槿,成为无法挽救的怨偶…… 想到薛汇槿,苏羽茗心头一颤,不再说话。 叶沁渝以为她是累了,便告了退,不打扰她休息。 待叶沁渝出去后,杜鹃才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你阻止我说李公子救你之事……” “杜鹃,在府上之时你懂得时时提点我与二少爷保持距离,怎么出了府就不懂了呢。我与李公子孤男寡女,在野外待了三天三夜,虽说他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但是万一被好事者知道,一传十十传百,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不可不虑啊……” “嗯……杜鹃明白了,此后绝不提起李公子救您之事,就当是杜鹃把你寻回来的。” 苏羽茗略笑了笑,便躺下休息了。 夜深人静,她的思绪回到了跌落山谷那一天……彼时太阳已落山,夜幕降临,她的腿受了伤,此处距离地面有一丈余高,根本无法爬上去,惊恐之下她唯有大喊救命。 那位洛安李显之,便是听到她的呼喊,试图救她不成,反而一起摔下了谷中的。 在谷底的三天里,李显之对她照料有加,中途还数次击退豺狼野兽,护她周全。三天来两人无粒米下肚,仅能凭露水野果果腹,两人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 既然已无所惧,李显之与苏羽茗便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不想原来李显之是洛安行商,对经营之道深感兴趣,也曾游历天下,对各地风土人情具有了解,再加上其人潇洒俊朗、博学健谈,苏羽茗和他甚是投契,言谈甚欢,在精神不济之时,她一度以为李显之便是当年的薛淳樾…… 李显之对天下事知之甚多,薛家声名在外,他可能也有所耳闻,因此苏羽茗不想透露她与薛家的关系,以免影响薛家,横生事端,便称自己是海州城小行商之女,名唤苏雨。 相处第三晚的那个吻……苏羽茗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是在濒死之时的放纵?还是遇到知心人的悸动?事至如今,她想起来还是觉得如一团乱麻……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李显之。 既然上天垂怜,让李显之的随从最后找到了他们,把他们救起,再回到这个人世间,从此就该各归各位,相忘于江湖…… 落霞峰山清水秀,林大夫的居所便安在山坳之中,前方是一池碧波清潭,屋前栽有几株柳树,旁边是开垦的菜畦,放眼望去,满眼碧绿,神清气爽,可谓世外桃源。 第十九章 风云生变(3) 叶沁渝在落霞峰住的这十天半月,每一天都是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一个,她渐渐喜欢上这个地方。而且她与苏羽茗的相处也越来越融洽,苏羽茗就像一位温柔知性的大姐姐,对她甚是体贴照顾,让自小便缺少母爱的叶沁渝甚是依赖,心里反倒希望小准叔再多消失几天,好让她可以在这里多生活一段时间。 “嫂嫂,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旧疾会复发吗?听杜鹃说你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犯病了。” “旧疾只是气喘不畅,不碍事的。那天下雨,我没有及时回屋,着了凉,气喘的毛病最忌便是风寒,染了风寒,病就起来了。” “是不是大少爷故意让你淋雨的?”叶沁渝睁眼看着她,问得直截了当。 苏羽茗没有答话,她本想掩饰,但那些掩饰之词,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太过分了!不能找老爷说理去吗?!” “二少夫人,你就当可怜我们家小姐,千万别把事情闹大!”杜鹃急了,连忙说道。 羽茗安抚了一会杜鹃,才慢慢向叶沁渝解释,“沁渝,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尤其是这大宅子里的人情世故,最难摸透,也最难驾驭。汇槿……是薛家的长子,虽是庶出,但也有资本找条件更好的女子为妻。我不过是一个没了母亲的小女子,能嫁入薛家做长媳,在我父亲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所以……我不应该奢求太多。” 寥寥数语,苏羽茗已经将自己的身世、薛家的环境以及自己的地位都说了个大概,叶沁渝大致也明白她为何要忍气吞声,如果不是她,那淳樾就是她的夫婿……想到这里,叶沁渝觉得自己好像是亏欠了她似的。 “如果不是我,那淳樾便能和你在一起了,你也不用受这些罪。” “傻瓜,你在想什么?淳樾是薛家的嫡子,薛家家业的继承人,即使没有你,有的是官宦世家、阀阅名流想和薛家攀亲。且不说我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就算我母亲健在,我们苏家的嫡出长女,也配不上薛家未来当家夫人的名号。” “又是这些嫡庶之分……要说地位,我才更加没有地位,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有什么地位可言……” 苏羽茗笑了笑,“又说气话了,你可是祖父亲自定下的嫡孙媳啊,光这一点就已经足以服人,更何况,你还是敬王爷的养女。好啦,别胡思乱想了,陪我安静地钓鱼好吗?” 苏羽茗左腿受伤,唯一能做的娱乐活动便是看书和钓鱼了,叶沁渝不想弗了她的兴,便与她坐一起垂钓玩乐。 “沁渝,你心里……是否还在意我和淳樾的过往?”苏羽茗知道她与淳樾俱已放下,但是如果叶沁渝不懂,那他们的放下会少了很多意义。 叶沁渝故意不去看她,只看着眼前的这一泓清泉,说道,“感情之事,岂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理解的。”她和薛淳樾成婚的第一天便知道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就会被丢弃,她与薛淳樾,不过露水姻缘,没必要再去在乎他们俩之间的过往,和将来。 “你看你,一边说不在意,一边又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嫂嫂,如果哪天我离开了,你和淳樾,还有可能吗……” “怎么又说傻话,我是他长嫂啊!” 她是我长嫂……这句话好熟悉,因为薛淳樾也讲过,讲过不止一次…… “你……当真放下他了吗?”叶沁渝扭过头去,认真地看着苏羽茗。 “自然是。”苏羽茗没有回避叶沁渝的眼神,反而是更加认真地回应了她。 脱口而出的坦率回答让苏羽茗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是因为那个李显之? 她的眼睛清澈得毫无杂质,叶沁渝知道她没有骗她。 两人相视一笑,无需更多的解释…… 学诚的呼喊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大少夫人,少夫人,叶大人到了,少爷请少夫人回去。” 刚才念叨希望他多消失几日,不想他这么快便出现了,真让叶沁渝不知是哭是笑。 苏羽茗见她一脸苦笑的样子,也笑了,“沁渝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淳樾怕是要来寻你了。” “他哪里会来寻我,巴不得我离他远一点呢。” 叶沁渝一边说着一边却已经站了起来,“嫂嫂,我回去见见小准叔,转眼离开长兴两三个月了,还真有点想他。” “小准叔?” “就是大家说的叶赐准嘛,论辈分他是我叔父,但是论岁数,他就长我几岁,所以就叫他小准叔啦。” 苏羽茗恍然大悟,“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位亦亲亦友的族叔。” “小准叔人很好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怕他,一听说他要来,都忙前忙后地准备这准备那,其实小准叔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呃……嫂嫂您什么时候回去呢?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们都是经商的行家,一定很有话聊!” “是吗?想不到叶大人不仅深谙为官之道,还懂经营之道。” “考科举那会,他说如果他三次不及第,就弃文从商,可惜,第二次就及第了……” “及第怎么就可惜了?”苏羽茗被她的惋惜逗笑。 “我觉得小准叔如果经商,可能会成为仅次于薛老爷的大商人。所以,他去做官真的浪费人才了……” “不管做哪行哪业,自己觉得身心舒坦就好。好比林大夫,他年轻时就已经是名动天下的杏林高手,但是却为盛名所累,身心不得纾解。后来他来此营庐为舍,清净度日,无人打扰反而能心平气和,身心康泰。所以,好也罢,坏也罢,都不能由别人来定义,自己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 叶沁渝点点头。心言很快便已收拾妥当,学诚又把东西安置好,就等她动身了。 叶沁渝正要上车,苏羽茗忽然叫住了她,“心言,你看看是不是掉东西了,那里的折扇可是你家少夫人的?”她边说边叫杜鹃捡起,接了过来。 折扇跌落打开了半边,她正想把扇子重新合起,瞥了一眼扇面时,赫然发现扇面的书法落款印章,“显之!” 苏羽茗顿时惊呆了,盯着扇面一动不动,叶沁渝走到她眼前也没有发觉。 “嫂嫂?”叶沁渝连叫了她几声,她才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 “显之……是谁……” 她的声音,似乎是在颤抖?叶沁渝有些不解,“显之,就是我小准叔啊,叶赐准,字显之。这纸扇面是他的得意之作,在我成婚时特意送我的,所以我一直带在身边。” 听完叶沁渝的话,苏羽茗开始浑身战栗,杜鹃见她情况不妥,连忙上前扶住她。 “嫂嫂,你怎么了?可是吹了风又不舒服了?快回屋去吧!” 苏羽茗仿佛没听到叶沁渝的话,惶然四顾……怎们会这么巧……不过,那人自称李显之,不是叶显之,天下之大,同名同姓尚且不少,更何况只是同名,巧合而已、巧合而已……苏羽茗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却已湿了眼眶,胸闷气急之状又出来了。 叶沁渝见势不妙,以为她的旧疾又要发作,连忙示意杜鹃把她扶进屋。 杜鹃才扶她转身,院子便有人把她们叫住,“我看你也无大碍了,随我回府去吧。” 循声望去,却见薛汇槿站在院中,定睛看着苏羽茗。 苏羽茗一个惊吓,差点站立不稳,幸好有杜鹃扶住。 薛汇槿且走了过来,取代杜鹃扶住了羽茗,“原来弟妹在这里,施大人差点都派人去杭州拿人了。快些回去吧,淳樾一早就在院中等你了。” 叶沁渝见他到来,以为是两人分开许久,薛汇槿应该也知错了,特地来接她回去的,而且她也不便插手他们夫妻之事,便告辞上车离去。 “夫人,今晚薛府家宴,为长兴来的亲家接风洗尘,你是薛家长媳,不出席怕是不好。所以为夫特地来接你回去,如果一时三刻还撑得住,就随我走吧。” “汇槿,我……我腿受了伤……这副行动不便的样子,恐怕有损薛家颜面,我……我就不去了吧……”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你再行动不便也是四肢健全,叶沁渝还是残指呢,比你差多了,担心什么!” “我、我旧疾未愈,此时下山万一再次发病,我——” “病发了就再治!这么重要的家宴难道你叫我一个人出席?我是有妻子还是没妻子啊?别人会怎么想?!如果你的夫君换成是淳樾,你是不是垂死也要出席?!”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有病在身,薛家上下都知道,谁还会因为我没出席笑话你。” “府里人知道,但是叶大人不知道,你怎知人家心里不会另作他想?” “叶大人的心胸怎会如此狭隘……”这句话才说出来,苏羽茗意识到嘴快说漏了嘴,连忙住了口。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杜鹃,赶紧收拾一下,马上出发。” “不……我不回去……”如果叶赐准真是他,那她该如何自处…… 苏羽茗边说边后退,薛汇槿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跟我走!” 苏羽茗都快哭出来了,“汇槿,我求你了,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回府之后,你要说什么都可以,但是现在必须跟我回去!” 第二十章 风云生变(4) 杜鹃简单收拾了几件重要行李便赶了出来,见薛汇槿在拉扯苏羽茗,连忙把行李一扔,跑上跟前抱住他的手臂哭求道,“大少爷,少夫人身子才好了点,可经不起折腾啊……而且少夫人前段时间还摔伤了腿,好不容易才痊愈,您这样折腾她,万一复发可如何是好!求求您,放开她……” 对,她摔伤了腿。那他可不能带一个拄拐杖的夫人出席宴会,薛家有一个残疾的叶沁渝已经够丢脸的了!想到这里,薛汇槿不再硬拖着她走,而是一个用力,将苏羽茗甩倒在地,杜鹃赶紧跪下将她抱住。 “你是自己上车,还是我绑你上车,自己选!” 一阵疼痛传来……苏羽茗不禁皱紧了眉头…… 最终,她选择了认命,“好,我回去……但是你记住,今天这一步是你逼我走出去的,以后有什么后果,无论好坏,都是你自己所选,与人无尤。” 因为这一番纠缠,薛汇槿和苏羽茗回到府上已是将近晚膳时分,便匆忙返回瑞和居更衣穿戴,以免误了时辰。 叶赐准是以叶沁渝叔父的身份到薛府拜访,因此也未端什么朝廷特使的架子,只身前来,这会正在熙和居与薛淳樾、叶沁渝喝茶闲谈。 几番交谈下来,叶赐准和薛淳樾越来越投契,不想薛成明如此刻板迂腐,其血亲薛成贵父子却是灵活亲和,与他大相庭径。难怪薛成贵会放弃薛荫的爵位仕途回海州经商,如此性格在官场只会困顿压抑,哪有现在逍遥自在。 可惜薛淳樾现在还被薛家“皇商”的身份桎梏,在经营之道上放不开手脚,叶赐准希望叶沁渝的到来,可以拯救他。 晚膳时辰已到,薛成贵专门派人来请,叶赐准与薛淳樾的谈话这才被打断,一行人起身前往后院大厅就餐。 薛汇槿知道叶赐准还在熙和居,便故意在主庭院等候,想提前打个照个面,留个好印象。 眼见叶赐准徐徐走来,薛汇槿走前两步行礼,“汇槿见过叶大人。” 叶赐准也拱手回礼,“薛大爷无需多礼,今日我的身份只是沁渝的叔父,都是自家人。” “虽是自家人,但叶大人也是我们薛家的座上宾。哦,这位是我夫人,海州丝绸商‘华裾行’苏家长女。” “妾身苏羽茗,见过叶大人……” 叶赐准拱手回礼,话正要出口,见到微微抬头的苏羽茗后,笑容顿时僵住。 “苏……雨……” “苏羽茗,拙荆名唤苏羽茗。”薛汇槿以为叶赐准一时记不住她的名字,再复述了一遍。 叶赐准的笑容已全部消失,脸色从初始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转换为微微愠怒,“在下……长兴,叶、赐、准,见过薛少夫人。” 摔下山谷之后,叶赐准也受了点伤,因此他两人被随从救起后,是随从送羽茗回的医舍,因此杜鹃也没见过那位李公子,所以自然也不知道眼前的叶赐准是何许人。只是此时她扶着的苏羽茗却在浑身发颤,她以为是她家小姐旧疾复发,因此紧张地将她扶往一边,轻声询问。 看到她不适的样子,叶赐准的神色已经从愠怒,转化为一抹紧张和担忧。 他在担心嫂嫂?叶赐准的变化旁人不留意,但却悉数落在了叶沁渝的眼里,他的表现,与一贯的潇洒大方大相庭径,他与苏家,莫非有渊源?不对,薛汇槿介绍她的时候,是先把苏家的名号抬出来的,听到苏家的时候小准叔的神色还很自然,不像是认识的样子,直到见到苏羽茗,他才慌张失措,脸色骤变,他们,莫非是有什么故事? “薛大爷,看尊夫人神色不妥,是否抱恙?” “叶大人果然心细如尘,拙荆偶感风寒,不过已经在痊愈中,只是脸上还挂有几分病色而已,无碍的。叶大人有心了。” “既是不适就应该多休养才是,怎么还出来吹风……” “小准叔,既然薛大爷都说无碍了,那就是无碍。你是贵客,我们薛家自然要全家出动啦。快走吧,别让老爷和夫人久等。”说着就上前挽起叶赐准的胳膊,把他拉走了。 叶赐准与旭王毕竟不是同一阵营,而且他还带着任务来海州,所以家宴之上众人还是比较谨慎的,唯恐说错了话卷入是非之中。全场最自然的莫过于叶沁渝,她只身前来海州,叶赐准是这场宴席里除了薛淳樾以外她唯一熟悉的人,所以她不时给叶赐准劝酒、布菜,忙得不亦乐乎。 苏羽茗一直在埋头吃饭,但吃来吃去,碗中的米饭也不见减少,菜碟中的菜品也不见有动。薛汇槿忙着向叶赐准敬酒攀谈,也无暇顾及苏羽茗的变化。 这些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饭局,叶赐准早已应对自如,只是如今在场的苏羽茗,让他失了方寸,薛家的敬酒一杯杯地来,他也一杯杯地喝,尤其是薛汇槿的劝酒,他一滴不落,杯杯下肚,不过半个时辰,就已微醺。 薛成贵本还以为叶赐准是城府颇深的难对之人,这场宴会下来,发现他也是性情中人,因此也略放开了些,喝得比往日多,也有些渐渐不支。 苏羽茗觉得自己紧张得就要晕过去了,手脚都是冷汗,头脑全是浆糊。席间的喧嚣吵闹,她越听越远,似乎已经远离自己数百尺,脸色也越来越差。杜鹃见她情况不妙,便在薛汇槿耳边轻声提醒,薛汇槿回头去看,微微皱了眉。 “长嫂可是不适?如身体不适不如先回房休息吧,这里都是自家人,无碍的。”薛淳樾坐在她正对面,她的变化他全看在眼里。 薛淳樾的话语令席间众人的眼光都投向了苏羽茗处,叶赐准手中的酒杯越握越紧,指关节微微发白,手掌微颤,杯中的酒都洒到了手上。 叶沁渝抚上他的手,轻轻握住,向他看了一眼。 叶赐准倏然松开酒杯,放下双手,静候薛家人发话。 薛汇槿正要回绝,薛成贵没给他机会,“羽茗既然不适,就先回房休息吧。杜鹃,扶你家少夫人回房,再请郭大夫来看看,汇槿,你也随羽茗一起回去,好生照顾她。” 薛汇槿不太情愿,马姨娘连忙帮他说好话,又派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护送。 苏羽茗站起来行礼回道,“多谢爹、多谢娘,羽茗身体不适,扫了各位的兴了,我敬叶大人一杯,以作赔罪。”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一杯烈酒下肚,只觉喉似火烧,腹似刀划,小脸顿时拧成一团。 叶赐准连忙起座,举起酒杯也一饮而尽,向她说道,“少夫人言重,快些回去休息吧。” 苏羽茗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向马姨娘辞谢,“娘,有杜鹃在就行了,不用劳烦两位姐姐。”说着就欠身离席。杜鹃知道她已经撑到了极限,连忙将她一把扶住,慢慢离开。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薛成贵干笑了几声,下令添酒回灯重开宴,这才又熙熙攘攘起来。 过了一会叶赐准以方便的借口起身离席,快步走出了主庭院。叶沁渝曾说起过大少爷住在瑞和居,见面时看薛汇槿等候的方位,应该是主庭院西南角无疑。他越走越快,因为他迫切地想见到她! 苏羽茗不舒服,走得慢,在瑞和居门口被叶赐准当场拦下。 他的忽然出现,让苏羽茗和杜鹃都吓了一跳。苏羽茗紧张地四下张望。 “放心,大多数人都在后院伺候,我过来时一路无人。” 杜鹃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位大人是何意思。 苏羽茗强自镇定,向杜鹃说道,“杜鹃,我和叶大人有几句话要说,你在门口候着,有人来告诉我。叶大人,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说着,就走进了瑞和居大门。 叶赐准跟着她进去,走过回廊,来到小花园的一处假山处,苏羽茗转身正想说话,转过来的一瞬忽然被叶赐准一把抱进了怀里,她想躲避都来不及。过了一会叶赐准将她微微松开,她以为他要把她放开了,却不想他的吻下一刻便落在了她的唇瓣,苏羽茗吓得不轻,双手撑在他胸口,想用力地推开他。 她的那点力气怎会是叶赐准的对手,叶赐准的双唇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更热烈了。苏羽茗张口换气,他马上逮住时机,窜进她檀口,绵绵纠缠…… 苏羽茗的意识渐渐模糊,思绪飘回了落霞峰山谷的那个夜晚,他们坦诚相对,互诉衷情,情由心生……渐渐的,她放弃了挣扎,双手慢慢抚上他坚实的后背,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攀住,开始回应他…… 叶赐准心中一阵狂喜,多日来觅而不得的痛苦此刻都转化为热情,促使他紧紧环住她的腰,让她更贴近自己,好让这个吻可以更深…… 过了不知多久,苏羽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终于软软地摊倒在他怀里,叶赐准这才徐徐离开她的唇瓣,把她拥在怀里,让她喘口气。看她喘气吁吁的样子,他又再次吻了下去,这次,则是温柔的辗转,流连忘返…… 第二十一章 风云生变(5) 苏羽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向来恪守礼法的她,即使当初与薛淳樾相恋,也从不曾逾矩,牵手都屈指可数,更遑论是拥抱,亲吻那更是绝无可能……可是面对叶赐准步步紧逼般的热情,她第一次没有拒绝,第二次,无法拒绝……如果说第一次是濒死前的情不自禁,那现在呢,现在又算是什么?难道,她真的成了薛汇槿质疑她与薛淳樾时口口声声责骂的无耻荡妇了吗…… “你是苏雨,还是苏羽茗……”叶赐准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摄人心魄的磁性…… “那叶大人呢,是李显之,还是叶赐准……” “不管是在落霞峰的我,还是现在的我,这里,都不变……”说着,把苏羽茗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重重地摁下去。 苏羽茗环住他的腰,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沉醉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苏羽茗终于想起后院的宴席,一把将他推开,紧张说道,“你快回宴席吧,久了就惹人怀疑了。”说着,她还细心地替他擦去唇上因亲吻而沾染的唇脂,向他羞赧一笑…… 叶赐准抓住她的手,“我都快把整个海州城翻过来了,都找不到一位有女名唤‘苏雨’的商人,我差点要把海州府衙的户籍文书都搬来细细查阅……雨茗,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不要推开我!过了今晚,下次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我们……还能见吗……”苏羽茗本来神采奕奕的星眸忽然黯淡了下去。 “如果你不见我,我就再来薛府,直接进你这瑞和居!” 叶赐准忽然提高了声调,苏羽茗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这里是薛府!我……我……我找机会见你,你不要冲动。” 叶赐准拉下她的手说道,“好,我住在海州官驿,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等你。”说完叶赐准在她唇上再轻轻印上一吻,然后才依依不舍地闪身离去。 苏羽茗抚上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唇,目送他离开,心里又惊又怕,这,算是一见钟情吗?还是说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婚姻里被困久了,随便见个对自己热情的男人就把持不住,红杏出墙? 不!不!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不能沦落成这样的人,以后绝不能再见叶赐准!苏羽茗痛苦地靠在假山上,失声痛哭…… 宴席又持续了半个时辰,众人都有醉意了才作罢。叶赐准辞谢了薛家的挽留,打算返回官驿住,叶沁渝和薛淳樾便送他出门。叶沁渝知道他今晚的反常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可能还和苏羽茗有关。叶赐准也曾随叶家长辈四处行商游历,可能认识苏家的人也不一定,既然他不说,叶沁渝也不想问,她知道叶赐准凡事总有他的理由,如果他想说,他自会告诉她。 但是叶赐准行为反常也在叶沁渝心中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疑问,所以一路走回熙和居她都有些心不在焉,连心言给她行礼打招呼都没留意。薛淳樾见他如此,还以为她是见到长兴来的人,想起了在长兴时与刘翊和薛沛杒等人的往事,因此不禁涌起一阵烦闷的情绪。 进了房门薛淳樾便自顾自地宽衣解带,叶沁渝则把从落霞峰带回的衣物细心再整理一遍。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铃”声,两人循声看去,原来是那枚梅花玉佩,从叶沁渝的衣物里跌落在地。 难道,这枚玉佩她一直都随身携带么……薛淳樾走过去想捡起来,不料叶沁渝也伸手去捡,两只手不偏不倚,刚好碰到一起。 两人抬头看了看对方,叶沁渝害羞地缩回手去。 薛淳樾将玉佩捡起,自嘲说道,“早知道你便是叶沁渝,我就不买这种没甚价值的东西让你笑话了,毕竟敬王府里什么没有,什么没见过。” “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特意挑的,你要是觉得没甚价值,买来干嘛?而且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明明说送给远房妹妹,到头来却送到我手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薛淳樾眼神凌厉地看着她,借着几分酒劲上前说道,“好,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买。我本来想给王府里那位所谓的未婚妻买个见面礼,满足长辈的愿望,谁知道我鬼使神差想以此为借口约见那位在洛安曾与我同生共死的姑娘。这位姑娘费了满腔的心思帮我选到了这枚玉佩,这么有意义的物件我不想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于是就不送了。后来我因为母亲忽染重病不得不爽约回海州,这枚玉佩,就当是我的心意,留在了长兴。叶小姐,你满意了吗?” 想不到薛淳樾生这么大气,叶沁渝有些懵,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见作为刘姑娘的她,不想见作为未婚妻的她,那他究竟想不想见她…… 她又恍惚了!薛淳樾以为她在想念长兴的那些故人,于是一个箭步走上来,双手钳住她的腰,吻上了她的唇! 叶沁渝惊住了,他在干什么! 唇齿间氤氲开一阵浓重的酒味,他喝醉了?他究竟把她当成了谁! 叶沁渝将他一把推开,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怒目圆睁地看着被推倒在地的薛淳樾,“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这里是我们的新房,你说我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薛淳樾站了起来,俯视着她。 叶沁渝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薛淳樾承认他是想她了……她离府十数天,每晚他在卧榻上向里看时,只见空荡荡的卧床,他的心也开始变得空落落起来,海州城没人比他更希望叶赐准出现,只有他出现,他才能把她接回来。 叶沁渝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薛淳樾的酒意上来,逐渐觉得不支,无奈只能把玉佩交还给她,躺倒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叶沁渝醒来时发现房中已空无一人,薛淳樾出门的时辰越来越早了吗? 心言见她起来,便进来说道,“少夫人,您醒了?少爷今天一早就去船行了,他交代我等您醒来后带您去船行看看。” 上次炫耀完薛家的航海船后还不够,现在继续炫耀他的船行?叶沁渝对他们薛家的家底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巳时了。” 居然都快巳时了!自嫁入薛家以来,她还从未试过睡到这么晚,看来主厅那边的早膳是错过了。自己初来乍到,又不好直接吩咐厨房开小灶,这不要饿肚子了? 叶沁渝边梳洗便瞎想,转身却看见心言早已把早膳摆了一茶桌! 清炖蟹粉狮子头、三丁包子、翡翠烧麦、蜜饯捶藕……全部都是海州名点!叶沁渝顿时心情舒畅。 “少爷有说要我去船行做什么吗?我对航运的事情可是一窍不通。”叶沁渝捡起一块翡翠烧麦,吃了好半天,故意拖延时间。 “好像说想跟您讲讲航线调整的事情。嗯,少爷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心言可不懂什么航线调整,她只是照搬薛淳樾的话。 难道薛淳樾把她之前说的那番话听进去了?叶沁渝边吃边想,既然他盛情相邀,那就去看看呗,顺便问问他昨晚是什么意思,喝醉了把她当苏羽茗么? “少夫人,少爷今天出门没带学诚,叫学诚在熙和居门口等着您呢。” 还学会拿学诚来压她了……叶沁渝心里冒出一丝怒气,但也不好让学诚久等,便加快了速度,随便吃了几口,和学诚心言一起来到位于海州港附近,蜚声大业海内外的“鼎泰和”。 如果说薛淳樾把她叫到船行是为了炫耀,那薛家确实是有炫耀的资本的。 叶沁渝还从未见过如此宽敞的工作间! 两排沿海而建的平房,延伸数十丈远,每间房都挂着航线的名称,有的航线比较繁忙的,占了十数间房子。行人往来匆匆,脚不沾地,半刻钟都不多待。拿了航船排期文书的伙计和船工一路小跑到港口,交单、装卸货、入港或出港。另有一个区域是专门与接送货的客商接洽用的,也是人头攒动,往来不绝。 叶沁渝看着乌压压一片人海,顿时懵了,不知该怎么走,也不知该找谁问。 学诚见她待在原地没动,便上前说道,“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少夫人是第一次来,不认得路也是应该的。您稍等,我这就去请少爷。” 学诚一路小跑过去,不多时就把薛淳樾请出来的。薛淳樾一路走来,正在忙碌的众人对他都甚是尊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让他过去。 看来薛淳樾在船行还算得民心…… “夫人终于睡醒了?看这时辰,已经日上三竿了啊。” “还不是昨晚的宴席闹的,身心俱疲……” 薛淳樾笑了笑,“那夫人可要尽快适应这样的节奏才好,以后还有更多更累人的饭局要薛少夫人出席的。” 叶沁渝撇撇嘴不理他。 “那祥庆楼的早点,吃得可还习惯?” 原来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早膳…… “唔……还行……”叶沁渝怒意顿消,胡乱地应承着。 薛淳樾唇角一勾,便伸手握住她的左手,牵着她往里走去。 左手……叶沁渝心里咯噔一声,掌心微微冒了冷汗。 薛淳樾感觉到她有想甩脱的趋势,愈发握紧了几分。叶沁渝无法,只得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风云生变(6) 船行的伙计和船工看少东家牵着少夫人过来,还是如刚才那般自觉地让出道路,让他二人通过。不少职务高的伙计和船工是在他们的喜宴上见过叶沁渝的,一见她到来都自觉地俯身行礼称“少夫人好”。 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她就是薛淳樾的妻子了,都齐刷刷地向她行礼打招呼,整个船行顿时行礼之声不绝。叶沁渝见这阵仗,觉得不好意思,小脸都涨红了,一路只能微微点头回礼。 薛淳樾见她娇羞的样子,促狭的在她耳边说,“怎么样?这薛少夫人的名头,还有几分架势吧?比你敬王养女的头衔如何?” 叶沁渝瞪了他一眼,低头不语,跟着他快步走进了书房。 学诚和心言给她上了茶点后便到门外等候了,屋内只剩下薛淳樾和叶沁渝两人。 薛淳樾兴奋地拉着她走到一副大业国疆域图前,这一副疆域图长宽均有一丈余,占了一整幅墙,叶沁渝心里再次惊叹。 “来,看看我做的航线调整。” 一讲到航运,薛淳樾总是有使不尽的精神、用不尽的力气,“看这黑色的小船标记,是原来的,这红色的标记,就是调整后的。小船越多,表示安排的船队越多、船期越密集。你看看可是和你想的一样!” 想不到他在这短短十天半月便完成了这么大的调整……叶沁渝细细看这幅疆域图,发现真如她所建议的,调整后的航线和船期,大部分都是围绕大业国各州郡的手工业生产地、农业高产地以及对外通商各港口分布的。以前为迎合朝廷需要部下重兵的长兴、洛安、蜀州诸航线,少了很多小船标记。 “你真觉得这样可行?万一朝廷的改革不是这样呢?”叶沁渝心里忽然没底了,薛家这么大的家业,万一被她三言两语整垮了,那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薛淳樾一笑,说道,“不管朝廷改不改,或者怎么改,都不重要。只要我们是跟着需求走,那就不会愁没生意做。朝廷收回均输,那我们就是赢得彻底,朝廷不收回,我们的船队布局也符合实物贡税低买高卖的大局走向,所以朝廷还是会把运输的业务派给我们,我们也应付得过来。” 薛淳樾说起经营之道,眸子里都在放光,这个时候的他,确实散发着一股自信的魅力,这一种迷人的魅力,和他潇洒倜傥、清隽俊逸的外形相得益彰,难怪他能吸引苏羽茗那样聪慧娴雅的女子,他们本应该是一对璧人。 叶沁渝本来欣喜的心情,顿时跌落到谷底。 “怎么?我的调整不对吗?还是有瑕疵?”见她神情不对,薛淳樾收起滔滔不绝的陈词,走到她面前。 叶沁渝后退了两步,“不,我觉得很好。不过我觉得好不好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和爹商量一下,听听爹的意见。” “我一早就跟他说了,他也认同。” “那便好……” 薛淳樾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昨晚回房的时候受风寒了?过来,喝口热茶。” 薛淳樾走到椅子上坐下,正想给她添茶,发现她还呆在原地。 他欠了欠身,再次牵起她的手,这次不是牵着她走了,而是直接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然后把她圈在怀里! 叶沁渝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到了,坐在他腿上一动也不敢动。 “好像也没有发热,你没事吧?” 叶沁渝看着他刀削斧刻般完美的下颌,有些发愣,“昨晚……你是喝醉了吗?”这个问题,她想要个答案。 “在你眼里我的酒量应该很差么?” “不是,只是……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薛淳樾看着怀里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既心疼又怜惜的感觉,他必须承认,他的心,已经悸动了。 他缓缓低头,再次印上她的唇。 叶沁渝本来有时间拒绝,但她却没有,反而是在他印上的那一刻,慢慢闭上了眼。 这个吻,比昨晚的温柔,也比昨晚的缱绻,他甚至在她唇瓣上轻轻扣关,试探她的态度。 叶沁渝思绪很混乱,但是,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把他轻轻推开,别过脸去,那个答案很重要,她不想含糊。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现在知道,昨晚,也知道。” “你知道那个人是我吗?” “当然知道,我亲吻的,是我的结发妻子,叶、沁、渝。”薛淳樾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顿。 叶沁渝看着他,有些茫然,“你——” 薛淳樾猝不及防地再次吻了下去,这次少了细细扣关的耐心,而是直接撺进她檀口,强迫她回应自己! 叶沁渝小手握成了拳,不安地抵在他肩膀上。 薛淳樾抚上她的小拳头,引导她攀上自己的后颈。 叶沁渝脑中一片混沌,只能任由他安排…… 再次把他推开,她微微喘着气,“你不是说,把我利用完,就给我自由么?” “我后悔了。”薛淳樾看着怀里的她,坦白地承认。和她一起的感觉实在太美好,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算得了什么?不要也罢…… “那我算什么?你说要就要,说弃就弃的棋子吗?我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你不是棋子,是我妻子,当然要和我携手终老!所以,不要再想长兴的那些人和事了,现在开始,我给你更好的。” “谁想长兴的人和事了?!” “昨晚你回房时一度恍惚,难道不是因为叶赐准勾起了你在长兴的回忆了吗?” 叶沁渝想起心言曾说漏了嘴,薛家关于她和刘翊、薛沛杒的闲言碎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挣脱他的桎梏,从他腿上跳了下来,“薛淳樾,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水性杨花的、的、的……”吞吐了半天,那个词她实在说不出口! 薛淳樾也站了起来,走近逼问她,“那在你心里,刘翊和薛沛杒是什么人?” “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你和苏羽茗卿卿我我的时候,有想到过你还有婚约、有未婚妻吗?” “你一去长兴十三年,只言片字都未曾给过我,那你还记得有我这个未婚夫吗?” “我不记得了!海州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要我给你说什么?给你寄什么?!” 这下轮到薛淳樾愣了……不记得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十三年来,他心里一直过不去的那道坎,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他居然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和她、也和自己较真了这么多年? “你说……你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那时候我才五岁,记忆本就很脆弱……在那场劫难里,我、我、我受了伤……之后、之后就忘了很多海州的事……那场劫难醒来之后,我已经在敬王府了,除了那阵可怕的疼痛,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后来我一直梦魇,因此王爷和王妃下令府上下绝口不提往事,就当我从没去过海州,也从未寄居薛家……” 叶沁渝下意识地捂住左手小指,说起那件事,她简直要耗尽了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薛淳樾忽然想起洛安遇劫之时,在密林里她曾说过,海州的事,她不记得了。是他一直都陷在那个坎里出不来,才没有想起她曾说过的话,也联想不到她是因为失去了记忆,才不与他联系。 叶沁渝的双眼泛红,眼眶渐渐藏不住逐渐充盈的泪水,遂转过头去,抹了一下眼泪。 薛淳樾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一把抱住了她,亲吻着她头顶的秀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叶沁渝落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心头的委屈和回忆里的痛苦,一下子都得到了释放,渐渐哭湿了他的衣襟。 薛淳樾抱紧她剧烈颤抖的身子,心也跟着疼痛起来…… 入夜。 薛淳樾听着屏风后辗转反侧的叶沁渝,知道她是有心事睡不着,他自己也变得毫无睡意,几次都想进去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但又担心惹她不快,忍了好几次,终于下了决心,走到屏风后面。 他轻轻地把烛台放在床头几案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明知是他,但还是吓了一跳,叶沁渝小声嗫嚅道,“我不想睡。” “为什么?” “每次提到那件事我就会梦魇,梦里的场景太可怕了……不睡觉便不会做梦,我宁愿不睡。” 她怎么能因噎废食?薛淳樾叹了口气,俯身盯着她,“那我陪你睡,身边有人就不会梦魇了。如果还会,我就马上抱紧你。” 说着薛淳樾就自顾自地上了床,把叶沁渝往里挤了挤,然后理所应当地躺下。 “你……”叶沁渝一脸不可置信,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快睡吧,已经丑时了,再不睡明天又会误了早膳,这次可没有祥庆楼的点心等着你。” 看着心安理得睡去的薛淳樾,叶沁渝还在蒙圈的状态中,忽然被他一把拉下,然后顺手圈进了怀里。 他的中衣衣襟微微敞开,她的手顺势落在他的胸膛上,掌心传来一阵温热的触觉,吓得她连忙敛回手。幸好周边黢黑一片,否则她鲜红欲滴的双脸一定会被他笑话。 过了一会,薛淳樾的呼吸声已经变得细长,听上去应该是睡着了,叶沁渝在他怀里缩了缩,才渐渐睡去。 薛淳樾把她紧了紧,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第二十三章 风云生变(7) 居然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的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重提旧事后自己居然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整晚!忽然想起昨晚薛淳樾睡在自己身边,连忙向旁边看去,却已没了他的身影,她都怀疑昨晚的那些事是不是一场梦,但是枕上的的确确留下了他特有的清爽气息,证明他真的来过。 “心言?”叶沁渝张头向外看了看,还是空无一人,便习惯地唤心言。 过了一会,开门声响起。 “心言,你家少爷一早又去——” 话未说完,却见来人赫然是薛淳樾! “夫人,你家少爷一早就去厨房给你拿了早膳,起来吃吧”,薛淳樾有些哭笑不得,揶揄说道。 叶沁渝半撑在床上,中衣的衣襟垂开,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的肚兜,薛淳樾看了一眼,眼神就移不开了,微微愣住。 叶沁渝看他神色不对,一看自己的上身,吓了一跳,连忙掖紧衣襟,脸上再次涨红。 薛淳樾这才回过神来,尴尬的干咳两声,转身走到屏风外的茶桌边坐下,“快起来梳洗。” 经过这段前奏,两人面对面地用早膳显得有些尴尬。 总该说点什么,不然这氛围是在是太尴尬了,叶沁渝抿了口早春龙井,定了定心神说道,“我连续两天都没去主厅用早膳,爹和娘有说什么吗?” “新媳妇起不来床很正常,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能说什么?”薛淳樾夹起一块水晶虾饺,往叶沁渝碗里放。 “高兴?”叶沁渝一脸不解。 薛淳樾转眼看着她,促狭地笑了笑。 叶沁渝终于理解了,顿时杏目圆睁,瞪了他一眼后低头继续吃。不低头的话,又要被他笑话自己脸红了…… 自那晚后,薛淳樾就索性不睡卧榻了,理所应当般睡回了床上。开始几天叶沁渝不习惯,总要等他睡着后才安心入睡,但后来也适应了,两个人就如普通夫妻般自然,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还欠了所谓的“周公之礼”吧。 又过了几日,薛淳樾和叶沁渝在书房各自看书,心言忽然进来禀报,说叶赐准来了,可是却没有直接进来熙和居,而是在主庭院东边小花园的亭子上等候。 薛淳樾隐约感觉到叶赐准在海州的任务已经进入收网阶段,但按理说薛家一向不参与旭王在港口做的那些勾当,理论上不会有牵扯到薛家风险,所以他也猜不透叶赐准现在来是因为何事。 叶沁渝见到叶赐准很高兴,一路小跑过去主庭院东边的小花园。 叶赐准远远见她过来,已经站起身等候。 “叶大人,不知此番造访寒舍是何用意?” “贤侄胥说话怎么这么见外,你在鼎泰和做的航运调整真是打我一个措手不及啊。” “薛家理应没有耽误朝廷的贡税运输吧?” “没有、没有,顺畅得很,贤侄胥不要多心。对了,我也约了大少爷一起品茶,怎么不见瑞和居有人出来?莫不是我这身份不配与薛大爷闲谈风月?” 薛淳樾疑惑地看向瑞和居,这段时间他忙着航线调整和安抚叶沁渝,已经许久不过问十九家商行的事,如果叶赐准不提起,他都快忘了薛汇槿和苏羽茗的生活了。 “心言,你再去瑞和居请一次大少爷,就说叶大人行程甚赶,不要耽误了叶大人的公事。” 心言正要过去,却见杜鹃一路小跑,从瑞和居直奔亭子里。 “回禀叶大人,二少爷、二少夫人,我家夫人身体不适,大少爷说不便见客,所以、所以请各位爷见谅。待过几日我家少夫人身子一好,必登门致歉!” “少夫人身体不适就算了,那薛大爷呢?”叶赐准冷眼看着杜鹃,心头微怒。 “回叶大人,大少爷说要照顾少夫人……不便见客。” 薛淳樾见叶赐准神色不对,似有咄咄逼人之势,心里顿生疑虑。薛汇槿只是管理薛家十九家商行而已,对叶赐准而言应该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知为何他竟如此愠怒。而且薛汇槿避而不见的态度也十分怪异,之前家宴时还特意在庭院中等候与叶赐准打招呼,才过了半月不到,态度居然如此大相庭径。 看叶赐准神色不佳,薛淳樾只能出来打圆场,“叶大人,既然家兄不便,由我招待您也是一样的,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叶赐准强行压下怒气,看了薛淳樾一眼后便径直走向熙和居。 薛淳樾与叶沁渝均不知何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便紧跟其后,返回熙和居。 “叶大人气势汹汹来我家,是什么意思。”进了书房再无旁人,薛淳樾便开门见山。 “贤侄胥最好请令尊好好管教一下薛大爷,不然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这个亲家翻脸无情。” “兄长经营商行向来循规蹈矩,究竟是因为什么触犯了大人,还请明示。” “薛淳樾,我看你是全副心思都放在船行里,根本不知道你家的鼎泰丰钱庄究竟是怎么运转的!话我只能讲到这,还有,有时间也带句话给薛大爷,男子汉大丈夫,别出了事就知道往女人身后躲,不管是马姨娘还是大少夫人,在我这一概行不通,别以为叫几个女眷来找我说几句好话就能完事!” 看来马姨娘曾经去找过叶赐准,所求之事应该还不简单。鼎泰丰钱庄主要做港口航运相关的汇通生意,叶赐准敢这么明白的质问,那就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证据。而且,马姨娘和薛汇槿应该也知晓了自己某些事东窗事发,不然也不会私下去找叶赐准试图摆平事端。 “还有,我在薛家一刻,薛家的人就给我禁足一刻,不得离开薛家大宅半步!”叶赐准眼神凌厉地盯着薛淳樾,态度不容置喙。 “我现在就去向爹禀报,有劳夫人好生招待叔父大人。”看叶赐准的态度薛淳樾就知道事态紧急,连忙出去找薛成贵商议。 叶赐准在熙和居一直待到戌时将近,直到他的随从出现在薛府门口,他才起身离去。 薛家上下一夜无眠,次日辰时不到,终于有探子回报,原来一夜之间,整个海州城已经变了天! 海州刺史施昀、海州市舶司令使洪唐,均已经被太府寺丞沈悦收了印信、除了官服,被禁足在市舶司里动弹不得。海州市舶司一众官员十余人,已经下了海州府衙大牢。 海东道观察使叶赐准辰时出现在市舶司大堂,在海州各地起出的截留贡税已然缴获,现在正在运往市舶司。前些天朝廷派出的大理寺官差已经到达海州,昨晚连夜拘捕了海州十几家商行的当家人,现在也一并被关押在市舶司,当中,还包括华裾行当家苏琦。 海州有头有脸的富商里,唯一得以幸免的,只有薛家。 薛成贵终于明白了叶赐准在他家驻守的理由,有他在,同属曦王阵营的大理寺不会轻易闯入薛家,而且,估计叶赐准还有意忽视甚或销毁了与薛家有关的一些证据,变相保护了薛家。 犯案人员已被控制,暗中截留的贼赃已被起获,海州府衙与市舶司串谋侵吞进出海州通商口岸贡税的事实不待大理寺审判便已昭然若揭。 当中,华裾行苏琦的罪过不小,其不仅私下将专供皇室御用的贵重布帛大批量地进贡给海州一众官员,还大肆运往长兴、洛安等地,高价流入当地布帛市场,使本应有钱也买不到的“天子衣”,公然穿着在“士农工商”最低一等的普通商人身上,使皇家威严扫地,泓远皇帝刘循大为震怒。 消息传来,薛成贵大为震惊,不曾想一向偏袒旭王的泓远帝居然毫不留情,团灭了海州的旭王爪牙,旭王的贪渎程度可想而知。海州薛家自从与薛成明不和后,已经有意避开朝廷政争,薛家的主要生意“鼎泰和”航运,被薛淳樾接管后即全面转舵,在海州府衙和市舶司的不法行为中逐渐抽身,采取“不听、不看、不参与”的“三不”态度,再加上叶赐准的照拂,因此才能在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但是薛汇槿管辖的十九家商行,几乎涉及到所有的民生行业,难说没有参与一二,这些事马姨娘一贯替他掩护,薛成贵虽略知一二但也不了解其实际参与程度,因此也疏于管理。现在朝廷攻势凌厉,薛家差点阴沟里翻船,薛成贵顿时背脊发凉,心惊胆战,于是把薛汇槿叫进了书房,闭门审问了一整天。 薛家能不能彻底躲过风波还是未知之数,现在又出了苏家的案子,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分分钟还会被苏家牵连。因此薛家上下犹如乌云密布,一众人等都如惊弓之鸟,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薛汇槿管理的鼎泰丰钱庄牵涉到海州贡税截留窝案,马姨娘曾瞒着薛成贵,与苏羽茗约见过叶赐准意欲为薛汇槿说清脱罪。苏羽茗本不想去,奈何马姨娘担心自己应酬不过来,便一定要曾跟随父亲经商的苏羽茗作陪。 那次见面有马姨娘在场,场景也不算尴尬,只不过略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马姨娘既没有承认薛汇槿的罪行,又试图以金银财帛贿赂叶赐准,被叶赐准严词拒绝,因此待不了多久便悻悻而回。 第二十四章 天翻地覆(1) 薛家一事暂且不提,但苏家一事以迫在眉睫,不得不管。大业律法,僭越使用皇家御用贡品,其罪当诛,苏琦、苏源父子现已被收押,苏家上下均被禁足在家,动弹不得。苏羽茗不得不再去找一次叶赐准,这次,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以及苏家上下数百口性命。 薛汇槿与马姨娘自身难保,自然不会有空管她,马姨娘还试图对她禁足,以免她为救苏家急病乱投医,做出什么伤害薛家的事。她几番苦求,才换得马姨娘首肯,去见叶赐准一次。 在海州官驿的后院,苏羽茗终于再次见到叶赐准。自那次花园相会,她便下定决心不再见他,强迫自己忘记,可惜事与愿违,她终究逃不开他的圈子。 叶赐准才跨进门,苏羽茗便“扑通”一声跪下。他知道她先前是有意避开他,他也知道二人有违人伦,因此也苦苦压制自己的感情,强迫自己不逾越底线。如今见到悲恸哀戚的苏羽茗,心中一直强装的坚决瞬时倒塌,说不出一个字。 “叶大人,小女子苏羽茗,求您高抬贵手,放我父亲一条生路。” 苏琦一案本来不在叶赐准的布线范围,是在查处贡税截留时被施昀和洪唐供出而被带出的,大理寺截取相关信息后不敢延误,直接八百里快马回禀朝廷,泓远帝震怒之下特事特办,严查海州商人罔顾律法,私自倒卖专供皇室御用贡品一事,叶赐准事先并不知情,也无法控制。 “羽茗,你知不知道僭越是死罪?苏琦的罪过远比那些为截留和倒卖贡税提供便利的不法之徒来得重!苏琦为海州府衙提供存放截留贡税的仓库,甚至为截留下来的布帛再次漂染,洗去贡税特征,堂而皇之地流入各州郡布帛市场!这些,在我知道他是你父亲后,我都可以一笔抹去,证据都帮你毁个干干净净。但是,僭越这条罪,是大理寺办案官员发现的,而且已经到了陛下的桌案上,你叫我怎么帮你?” “大人不是曦王的人吗?你做不到,那曦王也做不到吗?” “你当曦王是什么人?他如何会为一个区区行商触怒龙颜!” 苏羽茗一时哽咽,苏琦的罪过,她不是不懂,可是除了他,她还能找谁? “大人……如您能保家父一条性命,羽茗……羽茗愿意奉献所有,予取予求……” 叶赐准顿时怒由心生,将她一把拉起,盯着她说,“在你眼里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叶赐准要什么女人没有,还真以为我只是看上你这副皮囊么?!” “那你看上羽茗什么?但凡我有,但凡你要,我都给……” 叶赐准似乎要把她捏碎一般,苏羽茗但觉手臂一阵阵难耐的疼痛,不得已皱紧了眉头。 叶赐准意识到自己失控,终于把她放开,冷静了一会后才说道,“你回去吧,我明天就回长兴,能不能救下苏琦,我不敢给你保证,但是,我会拼尽全力。毕竟,他是你父亲。” 说完,叶赐准便转身离开,苏羽茗看着他逐渐离去的背影,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跑了过去,在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回了长兴,他便是堂堂太府寺少卿,皇帝的左膀右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而她,不过是海州的一叶浮萍…… 他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 叶赐准顿了许久,忽然回身,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海州的秋雨,淅淅沥沥,氤氲着一阵透人心肺的凉意。 在官驿略显逼仄的房间中,叶赐准紧紧抱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苏羽茗……他越抱越紧,迫切地想度给她一点温暖,让她的身心都暖和起来。 他的热情,在落霞峰的那个夜晚便已被她点燃,再加上这段时间求而不得的苦闷压抑,现在他的理智已经被完全吞没。 不管她是谁,苏雨,还是苏羽茗;苏家小姐,还是薛家少夫人,他都不在乎,他只想要她! 两人的吻,不知何时已经纠缠得密不可分。叶赐准紧紧地抱着苏羽茗,双手抚上她的背脊,渐渐地,移到她的腰间,开始胡乱地解着她的腰带。 一番急切的动作后,苏羽茗已鬓发微乱、钗松髻摇,她气息紊乱,微微推开他,双眼迷蒙地看着他热情似火的眸子,似乎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 叶赐准害怕她退缩,于是再次急切地吻上她的唇,她的颈窝,流连缱绻。 苏羽茗渐渐闭上了双眼,彻底放开,再次抱紧了他…… 叶赐准一向沉稳持重,他觉得自己从未似现在这样慌乱,几次解对方的腰带都不得其法,额头都微微冒了汗。 情急之下,他一把扯开她的衣襟,埋首其中,纵情享受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和温暖…… 苏羽茗忽然明白,他似乎未涉人事…… 于是她握住他掌心冒汗的双手,轻轻安抚,等他冷静下来后才缓缓松开,然后慢慢伸手到自己腰间,解开腰带,再解开衣带结,剥开衣襟,渐渐除下外衫…… 外衫离开她的肩膀后,借着衣料软滑如丝的质感,无需再动便已骤然坠地,露出了洁白的中衣。 苏羽茗满脸娇羞,终于承受不住他热烈的目光,偎进了他宽敞的怀抱里…… 苏羽茗第一次从男女之事中体会到一种愉悦的感受。自从她嫁给薛汇槿,这件事无一不是在她被药物迷失本性或者被强迫接受的状态中进行的,对她而言,这件事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羞辱,毫无尊严可言,更遑论愉悦。 一阵疾风劲雨过后,万物都归于宁静…… 叶赐准已沉沉睡去,苏羽茗抚摸着他的睡颜,心中万分不舍,这个男人,给她重新定义了男女情爱,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不过,也不重要了,他回长兴之后,自会有他的坦荡仕途,海州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段露水姻缘,给他午夜梦回时平添一段梦境罢了。 可是,再怎么安慰自己都没用,不争气的眼泪还是点点滴落在他眉心。叶赐准睡梦中似乎感觉有异,眉心微蹙,眉翼微颤,但依然安睡,没有醒来。 苏羽茗不舍地在他眉心印上一吻,顺道吻去那滴多余的泪珠,然后披衣下床,穿戴整齐后悄然离去。 回到薛府已将近戌时,苏羽茗无心再应酬薛家众人,便叫杜鹃替自己在晚膳上告了假,径自回房去了。 苏羽茗前脚刚走,叶沁渝后脚就到了官驿。她在叶赐准的卧房前敲了好一阵门都没听到回应,正想找驿员问时,大门忽然开了,叶沁渝正想抬脚进去,叶赐准却将她一把拦下,“走,到院子里谈。” 叶赐准二话不说,转身关上房门,把她拉到院中的凉亭里坐下。 “来找我何事?” 叶沁渝看他一脸严肃,神情却带有几分飘忽,心下疑虑,便问道,“小准叔你怎么了?怎么一副不想见到我的样子。” 叶赐准定了定心神说道,“薛家或多或少都有牵扯进来,你我现在私下见面恐会惹人话柄。” 他说的也有道理,叶沁渝点点头,长话短说,“小准叔,我来找你有两件事。一是请你务必搭救苏老爷,羽茗嫂嫂年幼丧母,又没有其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只有苏老爷这一个至亲,你怎么忍心看她孤苦无依?第二件事,也是为了羽茗嫂嫂,我写了封信,请你务必带给翊哥哥,苏家的案子,我信中三言两语也说不清,还烦请你详细与翊哥哥说说,不管如何,请他帮我最后这一次。” 想不到叶沁渝和苏羽茗关系这么好,叶赐准倒有些疑惑了,“你和苏羽茗,才认识几个月,对她的事怎么如此上心?” “说是认识几个月,但是我一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 “呃?”叶赐准再次疑惑了。 “唉……告诉你也无妨,她之前,是淳樾的恋人……” “什么?!”叶赐准一听,“腾”得一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叶沁渝。 “别紧张、别紧张”,叶沁渝看了看四周,连忙把他拉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她只是淳樾的长嫂,他们没有私情!” 私情……听到这个字眼,叶赐准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 “总之,我不管你和敬王府哪里不合,反正这封信一定要帮我交给敬王世子刘翊。” 叶赐准接过那封信,揣进了怀里,点了点头。 叶沁渝本来还想问薛府家宴那晚他为何失仪,但此时薛家和苏家都风雨飘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 “你快回去吧,这种时候,薛家的人最好不要与任何朝廷官员有接触。这封信,我一定帮你带到。” 叶赐准带着海州的成果回朝廷复命,临行前嘱托大理寺的特使先冻结苏家一案,待他向曦王禀明后再做处置。叶赐准现在是曦王身边的红人,大理寺同属曦王阵营,自然要卖他这个面子,所以苏琦虽然下狱,但并未吃苦。 海州城渐渐恢复了宁静,薛家在这场变故中稳立潮头,不仅毫发无伤,还顺利完成了首批航线调整,在海州的势力愈发壮大。 鉴于薛汇槿在鼎泰丰钱庄的胡作非为,薛成贵决定将鼎泰丰从十九家商行中剥离,划归薛淳樾管辖。在马姨娘的连番进言下,薛汇槿保住了其他十八家商行的管辖权,但是自由度大不如前,几乎所有的经营变动,都需要经薛成贵首肯。 薛汇槿想不到海州这么大的风波都殃及不到薛家,顿时有些自大起来,自己躲过一劫后非但不知感恩,还愈发骄纵,对薛成贵对他的管束不胜烦闷,时不时在房中借酒撒气。苏羽茗担心触怒他,少不得更加忍气吞声。 第二十五章 天翻地覆(2) 叶赐准回朝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趁海州一案的东风,着手均输平准的改革。果真如叶沁渝所言,朝廷全权回收实物贡税的运输和贸易业务,连边境驻军粮草的置办和运输,也由均输机构负责。 改革诏书一下,所有依附朝廷而生的“皇商”均大受挫折,业务几近腰斩。海州吴家从鼎盛时期的“两淮粮王”,一下子跌落成普通粮商,身家缩水在八成以上。 所幸薛家已经完成航线调整,整个内河运输调度,全部依据各地市场需求调配,外海运输不受改革影响,因此薛家的船队繁忙依旧,鼎泰和大业国第一大航运商的地位丝毫不受撼动。 转眼已到深秋,海州官场截留贡税窝案的侦办已进入尾声,整个海州官场将近被清洗了一轮,新任海州刺史和市舶司令使走马上任。海州两大官员上任后,一改历届均宴请各大行商、乡绅、名流的习惯,只是简单地发布了一道府衙政令,宣布到任完事。 海州的风向,似乎有了些转变。 因为苏琦犯案,苏家已经被抄了家,苏琦以及一众内眷、子女,都被下了狱,苏羽茗因为已嫁入薛家,才得以幸免。但是苏琦被羁押的这段时间,苏羽茗毫不避嫌,三天两头地往海州大牢里跑,给苏家上下送吃送穿,还出钱打点狱中上下,苏家老小因此并未受太大的苦。 苏羽茗不避嫌,但薛汇槿可不想让自己的羽毛受损,干脆直接搬出了瑞和居,和苏羽茗形同陌路。薛家上下已是谣言四起,都说薛大少爷已经写好了休书,只要苏老爷一被定罪,苏羽茗瞬间就会成为薛家的弃妇。 苏羽茗却一点也不在乎,在薛汇槿搬出瑞和居之后,她反而更自在了,脸上偶尔还挂上了笑容,对薛家上下的谣言也毫不在意,偶尔杜鹃气不过与人口角时,她反而安慰杜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在一个秋日,苏羽茗终于等来了大理寺对苏琦一案的判决,苏家财产全部籍没入官,苏家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流放靖南道的离岛儋阳府,十五岁以下男子及女眷得以留在原籍,无罪开释。苏家的田产已经悉数籍没入官,苏羽茗变卖了自己的嫁妆首饰,给苏家的孤儿寡母置办了一处小宅,算是有瓦遮头、有所容身。为解决苏家的收入问题,她又四处奔波,联系先前曾有生意往来的绸缎庄、绣庄,匀出些手工活计给苏家女眷做,虽收入不多,但总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 苏琦得以活命,是有人帮他偷龙转凤,找人替他背了锅。大理寺和太府寺调取的证据都表明苏琦并不是始作俑者,东都洛安四下倒卖皇室御用布帛的商人才是,苏琦只是被蒙蔽,他一直以为这批御用贡品是送进了西都长兴和东都洛安的宫廷,完全想不到是被洛安中间商截留自用。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些意外,但别人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泓远帝采信了。 泓远帝之所以采信大理寺和太府寺的审讯结果,除了以叶赐准为首的办案人员力证其无罪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作为中书令的敬王居然也附和叶赐准的结论,与之前经常质疑大理寺的态度大相庭径。而且海州府衙私截贡税一案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涉案行商不在少数,如果再牵连更多,恐怕民心不稳。在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下,苏琦捡回了一条命。 转眼苏琦父子便要启程,薛淳樾先是打点好押解人员,说服他们走海上道路,再派了一队经验丰富的船工,同船前往儋阳,如此就避开了陆路的艰辛和危险。海州到儋阳,在此季节是洋流的顺风方向,苏琦父子应该可以少受很多罪。 患难见真情,经此一案后,苏琦已经看淡生死,只求一家平安,希望苏羽茗能平安顺遂,同时又为自己给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事十分自责,当初如果不是薛汇槿与吴家极力撺掇,他也不会一时糊涂,让苏家生产的御用贡品流入市场。 临走之时他特意将苏羽茗托付给薛淳樾,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活着回海州,必当牛做马回报,如他不幸埋尸儋阳,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其大恩。 看着入狱后一夜白发的父亲渐行渐远,苏羽茗在海州港失声痛哭…… 苏家一案尘埃落定后,薛汇槿搬回了瑞和居,可是薛家大少爷夫妇不和的传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据瑞和居伺候的人说,大少夫人非常抗拒与大少爷共处一室,大少爷一度用强,少夫人则以死相争,多次闹得不欢而散。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大家本是半信半疑,但是自苏羽茗身上的青紫伤痕逐渐增多到难以掩盖时,大家终于相信了。 可是薛成贵已无暇顾及晚辈们的争拗,因为薛夫人的病情再次加重,据大夫所说,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薛淳樾、叶沁渝以及两个亲姐姐轮流伺疾,女眷还好,本身无甚大事,而且还有丫鬟帮衬,但是薛淳樾则是船行家里两头烧,简直疲于奔命。苏羽茗见大房忙不过来,也过来帮忙,马姨娘和薛汇槿则冷眼旁观,对苏羽茗冷嘲热讽。 冬至前夕,薛夫人终是没有熬过去,撒手人寰,临终前只留下一个遗愿,就是希望薛淳樾与叶沁渝尽快生个孩子,届时抱着孩子来看她。薛淳樾还想替叶沁渝找点借口,叶沁渝却一口答应,承诺她很快便会有孙子…… 在外人看来,薛夫人可以说是含笑九泉,因为她是在薛成贵的怀里安详离去的。离世之时,她很反常地紧紧握住薛成贵的手,似是眷恋不舍,下人们都觉得奇怪,因为薛夫人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对薛老爷如此眷恋了。 但薛淳樾却固执地认为,她是带着一辈子的心酸和委屈走的,只是到了最后,她不想再与那个相处了几十年的枕边人较真罢了。 薛夫人的离世让薛成贵深受打击,根本无心打理亡妻的后事,这更是让薛家上下深感意外,薛老爷与薛夫人虽相敬如宾,却难以担当得起“恩爱”二字,尤其是年轻一辈的下人,恐怕连两人携手同行的场面都没见过,都以为薛老爷只宠爱马姨娘一人。 薛成贵哀痛缺席,薛淳樾无法,只得挑起为母举丧这个重担。 打起精神处理好母亲的后事后,薛淳樾时隔多年,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叶沁渝看着痛苦难受的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薛淳樾喝醉之后很乖,和往日持重凌厉的作风大相庭径,叶沁渝浸了热毛巾给他擦脸,他没有挣扎,听任叶沁渝摆布。 忽然,他抓住了她的手,觑着眼看着她。 叶沁渝停下手中动作,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怎么了?” “沁渝,你知道吗,你是娘亲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嗯?” 薛淳樾挣扎起来,半躺在床上,握紧她的手,继续说道,“你来薛家大半年了,也该知道我爹最宠爱的,不是我娘,而是马姨娘……” 叶沁渝点点头,“可是爹还是很尊重娘的,名誉、地位、权力,一样都不缺,娘亲说句话,整个后宅没人敢违令。” 薛淳樾冷哼一声,“我娘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我知道娘亲要的不是这些,只是……聊以慰藉吧。” “如果我娘嫁的不是他,哪怕只是嫁一个真心爱她的贩夫走卒,每天只有清粥小菜,但至少有人知她冷热,一辈子幸福安稳……” 听他这么说,叶沁渝对薛老爷和薛夫人的往事顿时起了好奇心,想了解更多事情,“那……爹和娘,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祖父,你知道的,进士及第后就一直在朝为官,我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长兴度过的。祖父虽是受命经营国库,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一直希望我爹能继承他的志向,治国齐家平天下,呵……于是便帮他物色了一位书香门第的女子为妻,那就是我娘。我娘嫁过来以后,我祖父也开始了均输平准的探索,我爹志不在从政,反而嗅到了均输制度的商机,因此丢下刚生下长姐的娘,回海州继承家里的生意,并且借均输业务掘到了第一桶金,此后借祖父的东风,薛家一跃成为海州行商里的佼佼者。” “后来呢?”叶沁渝其实已经猜到了结局,但又希望有转折。 薛淳樾苦笑着摇摇头,“他在海州遇到了马家小姐,然后,就相爱了吧,反正很快就娶了她做二房……马姨娘是海州行商的小家碧玉,自小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约束,性格活泼,又温柔体贴,对我父亲更是又敬佩又敬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父亲享受到无与伦比的舒适和畅快,这些,都是自小便循规蹈矩、守礼自持的母亲所不具备的……” 薛淳樾双眼已泛红,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叶沁渝涌上一阵心疼的感觉,她摩挲着他的腮帮子,想给他一些安慰。 “兄长和我二姐同岁,只比我二姐小一个月,所以,你该知道我父亲对马姨娘的爱有多迫不及待……这些,我母亲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我觉得如果不是祖父特别希望正室能有一个所谓的嫡子,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世上。” 第二十六章 天翻地覆(3) 看薛淳樾万念俱灰的样子,叶沁渝心里愈发不好受,连忙安慰他道,“不是的,我觉得你肯定是因爱而生的,否则,爹不会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薛淳樾一阵苦笑,“你知道吗?从小爹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严肃刻板的,可是给兄长展露的,却是无比的慈爱和宠溺……” 叶沁渝不想他再沉浸在痛苦里,便转移了话题,“呃……你说我是娘给你的礼物,是何意?” “娘出身书香门第,对经营之事毫无兴趣,再加上马姨娘一事,她便更加不喜欢满身铜臭的商人。可是薛家的仕宦资源,已经由二叔继承,我们这一支,已经注定与治国齐家平天下无缘了……但她还是希望我能娶一位读书人家的女孩子,所以,当祖父为我定下与长兴望族叶家的婚约时,她是既惊又喜,十分中意的。” “所以……娘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我,即使我还没过门?” “当然。后来薛家内斗,如果不是她坚持,你我的婚约恐怕早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为了冲喜,以及换取叶赐准对海州薛家的支持,我娶了你。叶赐准之事并不是主因,冲喜才是,所以说到底,还是母亲替我守住了你。” “所以……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薛淳樾抚上她的脸庞,扬起了嘴角,“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薛淳樾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胸口,摩挲着她的秀发,低头耳语道,“我自然是,十分开心的……” 叶沁渝埋首在他怀里,开心地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发现薛淳樾没了声响,叶沁渝钻出脑袋去看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沉沉睡去。叶沁渝无奈地笑了笑,重新扶他躺好,掖好被子,再在他脸上亲了亲…… 海州贡税窝案侦办完毕后,海州刺史的顶头上司海东道节度使因为管治不严被贬谪,继海州主要官员被撤换后,新任海东道节度使到任,和他一同赴扬的,还有新任海州市舶司录事。录事作为令使的主要辅佐官,虽品阶不高,但在州郡里举足轻重。 薛家有白事在身,治丧期内闭门谢客,也不参与一切宴饮活动,因此不管新长官的到任是如何热闹,薛家一概不闻不问,只有薛家长女婿李璟风,因为挂着海州别驾的闲职,不得不到场致意。 李璟风回薛家时,却带了两位贵客一起到访,薛成贵心灰意冷,本想敷衍几句了事,不想接待,可是出到庭院一看,却见来人居然是叶赐准与薛沛杒!众人一看都甚是惊讶,不知何故。薛成明已经派了人过来参加薛夫人的丧礼,薛沛杒自然不是再来出席的,那这两人再到薛家,又是何故? 苏羽茗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叶赐准,之前的荒唐行为,完全是建立在此生不复相见的绝望哀戚心理上,如今又再相见,那之前的荒唐行为,就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把苏羽茗压得严严实实,几乎喘不过气来。 二人的到来,带给薛家一个震撼的消息,新任海东道节度使,居然是叶赐准,而薛沛杒,则是新任市舶司录事。一人为薛家本家子侄,一人是薛家姻亲,同进一家门,但是又分属不同政治阵营,薛成贵震惊之下,又生出了几分担忧,不管两人谁胜谁负,薛家似乎难免受牵连。 薛家既是在治丧期,那自然没有了笙歌饮宴。叶赐准只是特来府上致哀,顺便借此再见一见苏羽茗。苏羽茗见到他后紧张得简直无法呼吸,一见到他便想起官驿的那个下午,道德和伦理的双重鞭笞,已经让她濒临崩溃边缘。 同样心有挂碍的,还有薛淳樾。作为新城侯世子,大把京官要职等着薛沛杒挑选,可他哪里都不去,却选择回海州,意图已是十分明显。莫不是来要他兑现当初的承诺的吧?一年前,在长兴,他曾亲口许诺,时机成熟,他会将叶沁渝拱手相让…… 在外人看来,现在已经是成熟的时机了。薛家在朝廷改革的浪潮中平稳度过,鼎泰和所营业务基本实现与朝廷剥离,从此不管如何生变,只要稳扎稳打经营,不会出太大差错。叶沁渝的利用价值,应该已经没有了。 夜晚,熙和居。 薛淳樾与叶沁渝躺在一起,却都在假寐,所谓的同床异梦,莫过于此。 原来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一直都还在,薛沛杒的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在意她的心之所属,曾经的、现在的,他都在意。此时他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她从未爱过薛沛杒,十三年来,和他毫无男女之情,也毫无回忆可怀念。可是叶沁渝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话,之前薛沛杒不在时,他就说服自己忽略这个点,不去想,不去在意,当这个点不存在。 但是现在薛沛杒来了,他就不能再忽略这个问题,因为薛沛杒已经住进了薛家,他和她每天都会见面,一起用膳,一起聊天,随时随地可以相处,他心理再怎么强大,都不能对他们之间微妙的情愫视而不见! 叶沁渝失眠,是因为她的心,确实也乱了。 从小到大,薛沛杒对她的爱慕之情一向都是毫不遮掩的,他对她爱得浓烈,也爱得坦荡,而且毫无保留。十三年来,不管对何人,薛沛杒都从不讳言对她的爱意,这些,薛淳樾都做不到。至少,在她的记忆里,薛淳樾为她所做的事情,是一片空白的。 她对薛沛杒的感情,很复杂,不像与刘翊那般,只是单纯的兄妹之情。她之所以从来没想过嫁给他,是因为薛成明的态度,让她不敢有其他想法。 即使她接受现实,与薛沛杒划清界线,但他的出现,薛淳樾会怎么想?这条界线,即使她划清了,薛淳樾会相信吗? 她越想越乱,本来还清晰的思路反而越来越混沌了。 忽然,薛淳樾抓住了她的手。 叶沁渝吃了一惊,转身看了过去。 “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人也睡在我身边,难道脑子里在想其他的男人?” “没、没有……” 薛淳樾只是试探,果然是! 叶沁渝眼神有些慌乱,匆忙地瞥了一眼薛淳樾。在夜色里,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是痛苦?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沛杒哥哥来就来了,我们是夫妻这个事实又改变不了。”想到他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叶沁渝心里顿时也跟着不安起来。 “我们是夫妻,但是却没有夫妻的事实。” “那……那你想怎样?”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和她咬文嚼字?叶沁渝有些慌乱了。 “薛沛杒是个聪明人,你和我是不是夫妻他很快就能看出来了。” “所以呢?” “所以你最好在被他看穿之前,成为我的女人!” 薛淳樾一个翻身,把叶沁渝压在身下! 她被吓到了,连忙撑住他的胸膛,不让他靠近。 “不要这样……”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逼你。只要你说个不字,我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叶沁渝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忽然大变。但是,有些事她还没想好,不能如此糊涂。 “他是侯爷世子,来海州不过是给自己的履历增点光而已,不会待很久的,等他回去了我们的生活还是照旧,你、你急什么!” “我不管他待多久,我只问你要个答案。” 他怎么忽然不依不饶起来,叶沁渝想不通,“你说过不勉强我的……” “所以那个答案,是个‘不’字?”薛淳樾眼神凌厉,黑暗都遮不住他的戾气。 叶沁渝别过头去,不再答话。 薛淳樾等了一刻钟,然后翻身下床,离开了房间…… 叶沁渝直起身子,本想挽留,可是他却走得决绝,挽留也没意思了,那就由他去吧。 翌日一早,早膳的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薛淳樾看了一眼,神色清冷地继续用餐,就当是完成早膳这个任务。 他很快就离开了餐桌,薛成贵由马姨娘陪同,才跨进偏厅的大门便与薛淳樾擦身而过。 他和马姨娘一起来,不消说昨晚是留宿在她那里了,母亲尸骨未寒,他们就迫不及待相依相守了。薛淳樾一脸不悦,例行公事般行了礼,不等薛成贵发话便大步离开。 走到主庭院,赫然发现叶沁渝居然和薛沛杒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见到薛淳樾,叶沁渝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下意识和薛沛杒拉开一段距离。 “淳樾,早上沛杒哥哥差人来说他初来乍到,对府上的路不熟,怕走错路冲撞了长辈,所以在庭院之中等我一起走。你、你这么快就吃饱了吗?现在要去船行?” 看到叶沁渝早上自己一人从熙和居出来他便料到两人似是不和了,现在她说话的语气明显生硬,直接印证了他的猜想,薛沛杒低头一笑,向薛淳樾说道,“二哥这么早就去船行了?我今天特意早起,还想着一家人一起吃个早膳,聊聊天疏通疏通感情,毕竟许多年没一起生活,有些生疏了。” 薛淳樾由始至终都盯着叶沁渝,可是她却在躲避他的目光! “有沁渝陪你用膳就行了,和我没什么好聊的。告辞。” 第二十七章 天翻地覆(4) 看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和昨晚一样决绝,叶沁渝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委屈,眼眶瞬间泛红,但是此时薛沛杒还在身旁,她不能显露出来,唯有忍住委屈,领着他往后院走去。 “学诚,你去港口告诉桐叔,这趟去蜀州的船,我也一起去。等我去船行交代一些事情后,便马上到港口与他会合,让他在港口等我一下。” 薛淳樾策马前往船行,一路走一路吩咐学诚。 “少爷,怎么这么突然,你还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呢!要不我现在回去通知心言,叫她请少夫人帮您收拾?” “不用了,跟船十天半月有什么可收拾的。别婆婆妈妈了,你快去港口找桐叔吧。”说着他一甩马鞭,驰骋了起来。 学诚见他心意已决,只能调转方向,往港口奔去。 薛成贵直到晚膳时才知道薛淳樾离开海州前往蜀州的消息,顿时气极,作为船行的掌舵人,他怎能如此轻率,说走就走! 薛成贵正想问叶沁渝他是怎么回事,转头看到她一副恍惚的样子,就知道她也不知道薛淳樾去蜀州的计划。看来这小两口日子过得也不顺,薛成贵见此心情烦闷,没吃几口饭便离席了,马姨娘识趣,连忙跟了上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叶沁渝看到这一幕,想起薛淳樾曾与她说过的薛夫人的委屈与辛酸,心里忽然明白了几分。可是,薛淳樾知道母亲的委屈,怎么不知道她的委屈?她好端端的什么也没做,先是在半夜里被扔下独守空房,又在一早遭他无端冷遇,现在倒好,直接去了蜀州,一个字都没留给她! 自从那次他邀她去船行看航线调整图,两人互吐心声后,薛淳樾就从没这样对过她,叶沁渝现在,是满腔的辛酸和委屈,也吃不下饭。薛成贵离席后,她也告退了。 苏羽茗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知道两人是闹矛盾了,反正她也懒得在众人面前和薛汇槿装恩爱,便以照顾叶沁渝为由离席了。 苏羽茗快步追了上去,“沁渝妹妹,等等我。” 叶沁渝回头,见是苏羽茗,便停了脚步,等她过来,趁此空挡略擦了擦眼泪。 “沁渝妹妹,怎么晚饭也不吃?早饭和午饭便不见你动筷子,晚饭又这样,身子如何承受得住?” “嫂嫂……我没胃口……” “来,我们聊聊天吧,自从上次由落霞峰回来后,我们一直都没时间好好说几句话。” 苏羽茗把她拉到了花园,到亭子里坐下,又吩咐杜鹃和心言去厨房取几样点心,特意支开她们后才问道,“和淳樾闹别扭了?” “嗯……嫂嫂,我真不懂这是怎么了,沛杒哥哥一来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对我冷言冷语。现在更过分,一声不吭就去了蜀州,半个字都没给我交代一下。” 苏羽茗笑了笑,“现在你知道被自己在乎的人忘记是什么感受了?” 叶沁渝一脸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早些年我与淳樾关系好时,他曾向我说起过你们这段婚约,说起过你。” “他说我什么?” “他向我说起过,他八岁时喜欢上一个小女孩,他很在乎她,可是那个女孩却不得不离开海州,去了长兴。临行之前他不敢去送她,但是却偷偷塞给她一个香囊,那个香囊里有她最喜欢吃的榛子,还有一张小字条,字条里叮嘱她到了长兴要给他来信,如果不给他来信,他会一直等。” 一个香囊?他曾给过自己这个东西吗?叶沁渝陷入了沉思。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连香囊的事也不记得了?” “这段记忆我还是来了海州之后才记起的,但也是断断续续,有些模糊。印象里分开那天,我一直哭闹,不想走,不记得有人给过我一个香囊啊。” 叶沁渝捂着脑袋,她很想再想起来一些细节,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一样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惊呼道,“对了!当时我的行李都放在一个箱子里!唉,不过后来遇劫……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唉,那可能淳樾就是把香囊塞到了你的包袱里呢。” 原来,他曾叮嘱自己来信……可是,即使她看了香囊又怎么样,那场劫难之后,她失去了在海州城的记忆了啊…… “沁渝妹妹,现在淳樾才离开海州十天半月,你都会因为他没一句交代而觉得委屈,那你想想当年,你一去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都没给过他只言片语,你说他可委屈?” 叶沁渝沉默不言,苏羽茗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又继续说道,“而且,你在长兴的时候,与二叔家的二爷也过从甚密,二爷对你的爱慕之情,从不隐瞒,闹得人尽皆知。你们自是清清白白,但是挡不住下人的悠悠众口啊。这十几年来,他承受了多少冷嘲热讽?这些,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可不是吗,就像她后来知道薛淳樾与苏羽茗相恋的消息也心怀不快一样,本来以为是自己专属的那个人,却发现另有所属,那种感觉,真的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更何况,她知道薛淳樾和苏羽茗之事的时候,在她记忆力薛淳樾其人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薛淳樾却是在对她满怀期待的时候承受着她与薛沛杒的谣传,他受到的伤害,较自己所承受的,又深了百倍。 “嫂嫂,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这些我早该跟你说的,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而且我自己的事情又甚烦乱,就耽搁到现在了。如果不是二爷到来,我不知道要拖到何时才有机会跟你说呢。” 两人正说着,杜鹃和心言已取了点心走来。 看着摆在桌子上的点心,叶沁渝想起来那个薛淳樾为他备下祥庆楼名点的早晨,还有他亲自到厨房帮她备早膳的早晨,她不禁低头笑了。 苏羽茗见她低头微笑,心里顿时觉得甚是欣慰。她对叶沁渝的感觉,与她与薛淳樾的感情起落息息相关。叶沁渝刚出现在薛家时,她承认是有一点妒忌和不甘的,但那也仅仅是因为她与薛淳樾之间的感情还有一丝余波荡漾所致,想清楚后很快便归于淡然。 自从叶赐准出现后,她已经完全放下了与薛淳樾那份不知所起、不知所终,发生在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朦胧感情。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她爱的是叶赐准,她爱他,胜过以往她身边的所有人。而这时,叶沁渝在她心里,已经成了一位让她疼惜的亲人,因为,她是叶赐准的亲人。 经过与苏羽茗的一番谈话后,叶沁渝又重新审视了一次自己的内心,她必须要承认,自己对薛沛杒,和对薛淳樾,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无可否认,和薛沛杒的感情很亲厚,但好像也仅限于亲厚,自己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想起他,更不会在想到他时毫无缘由地会心而笑。可是薛淳樾就不一样,不知何时开始,她经常会想他,即使知道他只是去了船行,酉时就会回来,但还是止不住地想他,想着想着,嘴角会不自觉地展露笑意…… 她的心意,连心言都瞒不过,还想自己骗自己吗? 她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回到熙和居。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薛淳樾的熙和居,好没意思,她悻悻然地走回卧房,边走边吩咐心言打水梳洗,她只想尽快躺下睡着,这样就可以不用想这些烦人的事了。 她刚走进卧房就触不及防地被拉入一个宽敞的怀抱里! 她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下一瞬她的唇就被堵上了,惊叫声尽数被吞没在这个绵长的吻里。 一阵清爽的气息从四周氤氲而来,逐渐将她包围,是他! 她用力推开,定睛一看,果然是他! “薛淳樾?你不是去蜀州了吗?怎么在房里?” “我进自己的卧房,还需要向你报备?” “不是……只是……”叶沁渝有点懵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淳樾上前把她抱住,摩挲着她背后的秀发,亲了亲她的耳垂,“我真的太想你了,船驶出了西水门我就后悔了……于是征用了桐叔的马,一刻不停的赶了回来。” 伏在他怀里的叶沁渝只觉得又气又委屈,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小手握成拳头不断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薛淳樾越发抱紧了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他居然向她道歉……叶沁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觉得自己很有理的吗?干嘛还向我道歉……唔……” 下一刻轮不到她质疑了,因为薛淳樾的吻已经密集地落到她的耳垂和耳廓上,她只觉得耳边热得滚烫,还痒得难受,于是下意识地躲着他…… 怀抱却越来越紧,她逃不掉,又被他闷在怀里,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咽声。 薛淳樾笑了,过了一会终于舍得将她放开,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叶沁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只能躲进他怀里。 “淳樾,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我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 “好。” 他居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这段时间你不能逼我,不能催我,也不能为难沛杒哥哥。” “好。” 他居然也答应了! 第二十八章 天翻地覆(5) 叶沁渝有些语塞,本来想好了一大通道理要跟他说的,现在……都免了? “怎么不出声了?还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淳樾,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居然以为他是做了亏心事才让步的?!薛淳樾亲了一下她的唇,说道,“我天天在船行忙的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做亏心事?” 叶沁渝想了想,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条件都谈妥了吧?那现在……我们可以就寝了?” 薛淳樾圈住她的腰,把她高高抱起,叶沁渝忽然离地两三尺高,重心不稳,吓得她一把搂住薛淳樾的脖子,惊呼出声。 熙和居卧房内传出一阵阵欢笑声和娇嗔声,门外的学诚和心言会心一笑,自觉地退下。 海东道节度使的驻地在海州城,叶赐准刚到任便开始肃清前任势力,与新任海州刺史刘宏一起,重点清理海州府衙以及市舶司旭王的人马。 薛沛杒作为旭王新安插过来的势力,处处受叶赐准和刘宏掣肘,根本拿不到曦王阵营的把柄。可是如此下去旭王必然动怒,届时薛成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他想尽办法找叶赐准的茬,这些,都落在薛汇槿这个有心人的眼里。 薛汇槿心思重,看到薛沛杒这个侯门世子纡尊降贵来海州做一个区区录事时就已知道此事必与曦王和旭王的斗争有关。再加上经过前段时间的观察,薛汇槿发现叶赐准注定是站在薛淳樾和叶沁渝一边的,自己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拉拢叶赐准简直是痴心妄想。 本来薛汇槿以为自己还有苏家的势力可以利用,将来或者可以与薛淳樾平分秋色,但现在苏家涉案被抄,反而成了他的污点和累赘,而叶赐准却官路亨通,高升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成为整个海东道的一把手,等于是助长了薛淳樾的势力。 现在薛家的天平越来越向薛淳樾倾斜,等他彻底收服了鼎泰和那帮元老后,他就是薛家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继承人,届时整个薛家还有他薛汇槿几分地位?薛汇槿越想越着急,简直到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地步。 但他也想通了一个道理,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朋友,既然他和薛沛杒都是站在叶赐准和薛淳樾的对立面,而且都是迫切想建功立业,博取上位的人,那何不敞开心扉,结为同盟?他早有计谋,就差一个得力助手,而这个助手,还非薛沛杒莫属。 注意一定,薛汇槿便开始留意薛沛杒的行踪,经过一番查探后居然被他发现了薛沛杒一直在布眼线跟踪叶赐准一事!获知这个消息后,薛汇槿欣喜若狂,找了个时间将薛沛杒约出来,开门见山。 薛沛杒从来没把薛汇槿放在眼里,只是现在被他发现了自己布线跟踪顶头上司叶赐准,如果被海州官场得知,那他这个小小的市舶司录事必然被撤。丢官事小,他堂堂侯爷世子,本也没把这个六品小官放在眼里,只是万一被叶赐准逮住把柄,说旭王和薛成明结党营私,引发朝廷命官互相攻讦,那就兹事体大了。 薛汇槿这个脑袋估计也想不了那么多,薛沛杒不想他多生事端,便假意答应结盟之事。可是薛沛杒没想到薛汇槿的胃口这么大,居然想吞下整个鼎泰和! 刚开始薛沛杒觉得薛汇槿只是痴人说梦,毕竟在薛淳樾地位巩固的情况下,要吞下鼎泰和简直是不可能的事,甚至他能不能拿回海州最大的钱庄鼎泰丰还是未知之数。薛成贵虽然宠爱马姨娘,但还不至于到昏聩的地步。 想不到薛汇槿却自信满满,待他洋洋自得地将自己的计策告诉薛沛杒后,薛沛杒大吃一惊,想不到薛汇槿狠起来居然能做得这么彻底,不禁被震住了,但等恢复理智后马上回绝了薛汇槿的“邀约”,因为这样疯狂的棋局,他狠不下心来做。 薛沛杒不屑于与薛汇槿同流合污,只能加快对叶赐准的调查。 叶赐准到海州赴任两个月以来一直忙于整顿吏治,以及清扫旭王的遗老遗小,他把自己往死里逼,像个陀螺似的忙个不停,每天都累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才作罢。 他不得不如此,因为只要空下来,他便会想苏羽茗,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往薛府的方向走,如果不是随从叫停,他已经数次到达薛府的大门。 他的拼命让曦王甚是满意。 可是,旭王却越来越着急,他开始召见薛成明,训斥他办事不力,薛沛杒到海州两个月,除了海州府衙的一点施政小瑕疵,几乎什么都找不到。眼看曦王在海东道和江南道的布局越来越严密、越来越坚实,旭王开始向薛沛杒下最后通牒。 薛沛杒在海州的两个多月,即使忙于为旭王办事,但是也没忘讨好叶沁渝,只要一有时间便以带他熟悉海州城为由约她出去。 薛淳樾既然答应了叶沁渝给她足够的时间自由考虑,就真的不再干涉他们的行为。 关于薛沛杒和叶沁渝的谣言,再次在薛府流传开来。 苏羽茗这日见薛淳樾一人在花园水榭边喝酒,心生疑惑,正好她也想问清楚他对叶沁渝的态度,于是便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心言,不是说了让你去伺候少夫人吗,不用管我。” “薛二爷真大方,送妻子还不止,连贴身丫鬟也要送?” 薛淳樾抬头,却见是苏羽茗,便低头苦笑,“连长嫂也要来笑话我吗?” “你也知道这是别人对你的笑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答应了沁渝,给她一段时间,让她自由地想清楚自己的感情,所以……” “所以你就任薛沛杒为所欲为?” “如果这是沁渝首肯的,也不算是他个人的为所欲为。” 薛淳樾握住酒壶,准备再倒酒,却被苏羽茗按住了。 这一幕,恰好被经过的薛汇槿看到,他一个箭步走过来朝两人吼道,“你们在干什么!” 苏羽茗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站了起来着急说道,“汇槿,我只是劝淳樾少喝一点罢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苏羽茗毫无心理准备,直接摔倒在一边,额头磕到了水榭的石角,顿时鲜血直流。 薛淳樾见状一跃而起,迅速地用手帕捂住她的伤口,转头对薛汇槿怒目而视,“兄长,你这是做什么!她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薛淳樾把苏羽茗扶起,一边喊人请大夫,一边就要扶她离开。 薛汇槿上前一把拉过苏羽茗,“既然她是我的结发妻子,那照顾她的事,还是由我来做比较好。你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暧昧不清,我不能。” 反正薛夫人已经离世,薛成贵经常闭门不出,现在薛家的家事由马姨娘主持,形同当家主母,他无需再忌惮薛淳樾。等哪天马姨娘把薛成贵说通了,说不定鼎泰和都是他的,薛淳樾这个没娘的孤儿,算得了什么! 薛淳樾顿时气极,但是眼见苏羽茗鲜血直流,已奄奄一息,便知当前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能强压下心头怒气说道,“好,既然兄长亲自照顾,那我这个外人便不多干涉了。告辞!” 薛淳樾知道,这时候他离开,才是对羽茗最好的照顾。 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亲自出府到城中请薛家一贯信任的杏霖堂郭大夫入府诊治。 叶赐准近日养成一个习惯,有空便到薛家码头对岸的东升楼喝茶,还必须坐在二楼正中的那间雅间,因为那里,正对着薛府的大门。唯有此法才有可能见到苏羽茗,聊以慰藉相思之苦。 这时叶赐准却见薛淳樾着急忙慌地出来,牵了马便疾驰而去,不多时见他带了郭大夫进了府。能让薛淳樾如此着急,莫不是沁渝出了事?不对,先前已看到沁渝一早便与薛沛杒出门去了。也不会是薛老爷,如果是薛老爷,那薛府早就乱成一团了,也不会只请郭大夫一人前来。 羽茗! 沁渝曾说过羽茗是他昔日的恋人,现在薛府除了薛老爷和沁渝,能让薛淳樾亲自出马请大夫的,就只有她了! 想到这里,叶赐准忽然捏紧手中的茶杯,半晌后重重放下,洒了一桌的茶水。 随从见他动怒,不明就里,都不敢出声。 叶赐准向来谨慎,可惜只要事关苏羽茗,他就再也无法谨慎了,再坐了一会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前往薛府。 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亲自登门,薛家上下无不震惊,齐刷刷跪了一地。 薛成贵听闻通传,连忙从后堂出来迎客。 叶赐准四下看了看,故意问叶沁渝行踪,他知道叶沁渝不在府里,薛淳樾必然要出来相见,到时一问便知。 薛淳樾刚送郭大夫进了瑞和居,不想叶赐准来了,于是折回主厅相见。 “薛二爷,进门之时看到府上甚是慌乱,听闻大名鼎鼎的杏霖堂郭大夫都过来了,不知是否哪位贵人抱恙?需要道府衙门的医官前来帮忙吗?” “回禀叶大人,府上众位长辈无碍,只是在下长嫂略抱恙,现已延医看诊,无需劳驾衙门里的医官大人。” “来人,请医官到薛府。” 叶赐准像是没听到薛淳樾的推辞似的,直接叫随从请医官到府。 第二十九章 一别关山(1) 这下把薛成贵也惊动了,质问薛汇槿究竟何事。薛汇槿支支吾吾,眼睛不住地瞟向马姨娘。 马姨娘会意,连忙劝说薛成贵回后堂休息,晚辈微恙,断然没有惊动长辈之理。 叶赐准脸色铁青,冷眼看着马姨娘的闹剧。 如果这里只有薛家的人,那说不定薛成贵可能真的会顺了马姨娘的意,不闻不问回后堂去了,但是现在此处有海东道节度使,他断然不敢把这位海东道一把手撂在这里。 也有可能是薛夫人的离世把薛成贵从马姨娘营造的迷雾里唤醒了,这会薛成贵竟没有理会马姨娘,而是走上前侧立一旁,陪同叶赐准等医官到来。 医官到来,叶赐准顺势也一起进了瑞和居。途经回廊,看到瑞和居后花园,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薛府见到苏羽茗之时,他与苏羽茗在假山旁胡诉衷情的场景,不想时过境却未迁,他反而更沉沦其中,越来越无法自拔了…… 苏羽茗满头鲜血,昏沉沉地躺倒在床,眉头深锁,应是疼痛难忍。 见此场景叶赐准顿时怒火中烧,双手握拳,指关节都在“咔咔”作响。 医官在衙门混久了,甚懂察言观色,节度使的脸色变化全然看在眼里,当下便知躺着的这位必然是节度使极其看重的一位故人,于是连忙趋上前去跪地看诊,丝毫不敢耽搁。 跟着进来的薛成贵也被苏羽茗的情况吓到了,当场责令薛汇槿跪下禀报究竟怎么回事。 薛汇槿不敢再瞒,便将见到苏羽茗与薛淳樾在水榭之中如何暧昧,他又如何气极,如何失手打了羽茗等等,悉数道来。 这下薛府就炸开锅了,大少爷亲自揭发大少夫人与二少爷有私情,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丑闻! 薛成贵被气得浑身颤抖,指着薛淳樾道,“逆子!你有何话要说!” 薛淳樾只能跪下,将此事原本如何,薛汇槿又如何误会,重新再说了一遍。 这下众人的议论之声稍稍平息了一点,但大少爷指责二少爷,二少爷又矢口否认,怎么说也是一场闹剧。 叶赐准对薛家众人失望透顶,现在羽茗危在旦夕,他们在乎的不是伤者的安危,而是争论叔嫂两人有无私情,对两个只是在水榭里见了个面说过几句话的人大肆挞伐。 “薛老爷,这本是贵府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应插手。但有句话憋在心里,还是说出来才舒坦。” “大人请讲。” “薛二爷如果真和大少夫人有私情,想来断然不会在后花园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展现出来,相反,他们能在后花园坦率交谈,就更能证明两人坦坦荡荡,无不可告人之私。薛大爷会不会一时被愤怒蒙蔽,误会了妻子和兄弟?” 节度使的话不无道理,众人开始点头称是。 不管事实如何,薛成贵也不想家丑外扬,于是当场认可了叶赐准的结论,打发了众人,再训斥薛汇槿无故生事,令其到祠堂跪地思过。 叶赐准可不管薛家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他只在乎羽茗的安危。待医官诊治结束后,他忍不住上前详细查看羽茗的伤势。 苏羽茗昏迷不醒,口中喃喃自语,杜鹃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作为苏羽茗身边自小跟到大的贴身丫鬟,她对苏羽茗任何一点变化都了然于胸,从他们在瑞和居第一次单独见面开始,杜鹃便知道两人有牵扯。后来苏羽茗在官驿之中待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眼泛桃花、双脸晕红,她已经疑心两人突破了道德底线。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她之所以不说,是不想小姐为难,如果小姐认为这些事仅自己知道心里会舒坦一点,那她杜鹃可以一辈子装聋作哑! 可是,此时叶赐准却靠得太近了,如果小姐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迷糊之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那可是灭顶之灾! 情急之下,杜鹃唯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挡住了叶赐准前行的脚步。 叶赐准会意,终于还是按住了自己那颗早已被揪起的心,转身离开。 “医官,好好为薛少夫人看诊,有什么好药都用上,薛大爷不差这点钱!” 医官唯唯诺诺,与郭大夫一起会诊开方去了。 他在这终是不便,权衡之下,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瑞和居。 薛淳樾送叶赐准离开,走到主庭院恰巧碰上在外归来的叶沁渝和薛沛杒。叶沁渝见迎面走来的叶赐准和薛淳樾都一脸严肃,便上前询问何事。叶赐准少有的没有回应叶沁渝,顿了一会后离开了薛家。 虽然两人都没说,但这件事在薛家闹得沸沸扬扬,叶沁渝很快就知道了来龙去脉。 夜间,薛淳樾一人在熙和居的院子里自斟自饮,连学诚和心言的伺候都不用。她在房中遥遥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 叶沁渝今日回来,其实已经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说的,当然这些话说不说也无甚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告诉他,经过这段时间和薛沛杒的相处,她已经厘清了自己的感情。 薛沛杒,只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或者说,是一位自儿时起便给予了她很大关怀的大哥哥。和他在一起时,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可以很放松、很随意,这样的感觉,和她与刘翊、叶赐准在一起时,是一样的。 但是,当他靠近自己,与自己发生肢体接触时,她的下意识反应却是躲避,因为,不习惯……或者说,她的身心并没有把他当成是最亲密的爱人,躲避,是最真实的心理反应,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可是,以薛淳樾现在的状态,他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吗?他还有这个心思听自己说话吗? 叶沁渝选择了沉默,她想着来日方长,等过段时间事态平息,总有机会说的。 同样的夜晚,心情烦闷的还有薛沛杒。 今天在海州城郊,叶沁渝还是拒绝他的拥抱,在他的几番质问下,她终于向他坦白了心声,她的选择,居然是薛淳樾!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竟抵不过薛淳樾这区区一年!虽然自小到大叶沁渝都从未答应过他,但是以前叶沁渝是自由身,他便只当她没想好,或者因为女儿家的矜持不敢答应,可是现在她已经嫁做他人妻,如果她再拒绝,那就说明他真的没机会了。 此时的他恨不得与薛淳樾决斗一场,你死我活才罢休。总之他们之间只要死一个,另一个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转眼薛沛杒桌前的酒壶已经空了两三个,但他还不肯作罢,叫随从继续上酒。 薛汇槿按下他的随从,自己提着两壶酒走了进来,悄然屏退左右。 “薛二爷怎么独自喝闷酒,怎么说我们也同坐一条船,我有资格陪你喝一杯吧?” 薛沛杒抬起朦胧醉眼,“哼,哪里的二爷……这宅子里熙和居那位才是正儿八经的薛二爷,我?不过是寄居几日的过客……不过,薛大爷不是应该在祠堂思过么,怎么有空到我的院子里来了。” “今日之事让二爷见笑了。” 薛汇槿给他倒了杯酒,再径自与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不过,经过此事,你也该知道薛淳樾在这家里的地位有多高了吧。调戏自己的长嫂,居然都可以安然无事,我这个兄长却要被罚跪祠堂,这是何道理?” 薛沛杒冷笑一声,懒得回应。 薛汇槿见他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将来这家业总有一天是薛淳樾的,他现在就和叶赐准走得这么近,又是姻亲,将来这幅家业,怕是会成为曦王的小金库咯。” 薛沛杒顿了一顿,终于直视眼前人,“你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薛家富可敌国,这么多年进贡给旭王、敬王,以及长兴里的一众皇孙贵胄、达官贵人的银钱,绝对能铸成金山银山。淳樾一旦当家,那这金山银山要么进贡给曦王,要么,他谁也不送,总归旭王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二爷觉得我讲的,可有道理?” 薛沛杒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薛淳樾掌管船行后,便密集调整经营方向,鼎泰和逐渐与朝廷业务剥离。虽然当中有均输平准改革的因素,但没必要连一贯给皇后娘家产业输血的产业链也斩断。 众所周知,皇后娘家的产业,一直是皇后与旭王这两母子的财力支撑,薛家输血其中,其实是变相向旭王进贡。薛淳樾借改革之机斩断这条输血通道,已然惹旭王不快,奈何以前可以借朝廷的均输业务来威胁他,但现在薛家已经与朝廷业务剥离,再加上均输平准被收归太府寺,所以旭王根本无法牵制薛淳樾,只能干生气。 “薛淳樾一向自命不凡,他以为即使不靠朝中的人脉和资源也可以成大事,现在鼎泰和经营方向的调整,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再明白点告诉你,自他十六岁开始涉足航运业务后,一直都有试图与长兴割席的苗头,如果不是我娘从中斡旋,爹早就听了他的谗言,抽身政争了。海州薛家一旦全盘抽身,旭王的财力恐怕会大减吧?但我就不一样了,我一向效忠旭王,薛家的钱庄鼎泰丰之前倾尽全力配合旭王之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三十章 一别关山(2) 薛沛杒再饮一杯,陷入了沉思。作为皇后嫡子的旭王,一直得不到储君的封号。曦王生母本来只是区区嫔位,曦王入朝从政后一路高升,累迁至贵妃,泓远帝这么做无非是想为曦王抬高出身资本,其背后意图,已经昭然若揭。现在两位皇子都已经到了二十五六的年纪,储君之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预计这三五年内泓远帝就会有所动作。在此紧迫关头海州这个金库居然失守,旭王怎能不暴怒?也正因为如此旭王才会急于扳倒叶赐准,顺势打击曦王。 薛汇槿打铁趁热,重新提起那个所谓的计策,“我上次和你说的计划,二爷考虑得怎么样?” 一码归一码,薛沛杒还是有点理智的,依旧拒绝他,“兹事体大,容我先向长兴禀报再动作。” “此事不宜再拖,薛淳樾一直在清洗鼎泰丰里的人手,我的人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现在隐藏的这几个,不知何时会被发现。我的人一旦被肃清,这个计划必然无法施展。你可要当机立断。” 薛汇槿见他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能抬出最后的筹码,“我知道即使薛家家底再丰厚也只是区区铜臭商人,不能与您侯爷世子的身份相提并论,所以薛家的家业最后归于谁手您不在乎。但是,二爷不爱江山,难道也不爱美人么?据我所知,叶小姐……最后是选择了薛淳樾吧?” “放肆!”薛沛杒倏然动怒,狠狠地砸下酒杯,瓷杯震裂,酒水四溢。 “二爷别动怒。叶小姐与二爷青梅竹马,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璧人。他们的婚约,不过是已故长辈的陈腔滥调,没什么可在意的。听熙和居伺候的人私底下嚼舌根,淳樾和叶家小姐,好像还没圆房呢,莫不是叶小姐对二爷你,还存有几分旧情?” “你说什么?!” 薛沛杒顿时惊住了,他们居然还没圆房?!那叶沁渝在城郊拒绝自己的话,可能并非出自她真心,在她心里,可能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想到这里,薛沛杒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 “依我看,叶小姐只是背负着长辈誓约的枷锁才没有选择二爷你,如果这道枷锁没有了,她必然投向你的怀抱!” 听到这个消息,薛沛杒最后的一点理智都被冲散了,似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般转身说道,“薛大爷请回,待我向长兴禀明来龙去脉,取得首肯,必然配合薛大爷的大计!” “好!二爷早该如此,兄长我静候你的佳音!” 是夜,明月朗照,只是却无法照清薛家众人各怀的心事。 几日后,叶赐准再次造访薛家,只说是来看望族侄叶沁渝,当晚还留宿熙和居。 子时一过,叶赐准凭借敏捷的身手,潜入了瑞和居。 现在薛汇槿与苏羽茗分房而睡之事已经成为薛家公开的秘密,现在去看她,应该不会惊动薛汇槿。 苏羽茗受伤后因为头部不适,睡眠很浅,隐约听见外间动静,以为是薛汇槿进来,便立即直起身来,正想叫杜鹃,转瞬却被一个黑影一把捂住口鼻,然后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阵熟悉的气息,是他! “羽茗,我想你……” 听到他低沉有力的嗓音,苏羽茗心中又惊又喜,“你怎么会来?”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能不来?” 叶赐准紧紧的抱住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啊……” 苏羽茗忽然痛呼一声。 叶赐准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不知轻重弄疼了她,但看她神情不对,应该是身上有伤,于是微微扯开她的衣襟,只见雪白的肩膀上赫然一片淤青。 “他居然打你?!” 苏羽茗苦笑,有些羞赧地拉回自己的衣服,“为了避免受辱,总会遭点罪,没事的。” “他是不是经常打你?!” 叶赐准顿时怒火中烧,如果薛汇槿在场,他可能会当即结果了他性命! “你冒死来这里,难道是以道府大人的身份,开堂审讯夫妻不和的家事的吗?” 叶赐准见她满身伤痕,居然还有心情和他说笑,顿时气结,但心中对她,又满是思念和怜惜,多种情愫互相交缠,让他百感交集,此时只想轻轻抱着她,给她一点温暖和依偎。 半晌之后,苏羽茗忽然想起两人身份,连忙把他推开,催促他离开。 可是叶赐准根本挪不动腿。 “羽茗,自从落霞峰相逢,你说你是行商苏家的小女,我们促膝长谈、胡诉衷情后,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了。我一直想问问你,官驿那个下午,你是——” 苏羽茗听他说起那件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吻了吻她额头的伤口,“我想知道,你仅仅是为了救父亲,还是心里有我……” 苏羽茗陷入了沉默,能说吗?如果说,她是因为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所以不顾一切,那他会不会在自己这摊泥淖里越陷越深?他的前途何其光明,她怎么能让他陷在自己这个死水潭里贻害一生? 叶赐准见她沉默,担心她说出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心里顿时慌了,情急之下连忙低头吻住了她。如果是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就不要说了。只要她不说,他就可以用心中预设的答案来安慰自己。 苏羽茗渐渐沉沦在他温柔的吻里不能自拔,此时她再也不希望他离开…… 他轻轻褪下她的中衣,渐渐往下…… 苏羽茗意乱情迷……有些进退失措…… 忽然她脑海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将他推开,睁着迷离的双眼看着他,似是恳求,“不要……这里是薛家……” 她再怎么不要脸,也不能在她与丈夫名正言顺的卧房里,和另一个男人苟且…… 叶赐准顿住,过了好一会后郑重说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叶夫人……” 他按下自己的冲动,帮她重新穿上中衣,再次紧紧抱住了她。 叶赐准连续数日都来薛府,而且每晚都留宿熙和居,薛家上下都觉得甚是奇怪。薛成贵一日闲来无事,便与马姨娘说起此事。 马姨娘也觉得奇怪,但她脑筋一转,便笑了。 “夫人你笑什么?” “叶大人来我们薛家,左右不过两件事,一是为人,二是谈事。前海州刺史的风波已平,他来薛家断不会是和淳樾谈事,我看,应是为人。” “难道是为了沁渝?我们薛家待沁渝一向不薄,沁渝与淳樾也是越来越恩爱,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他难道还不放心?” “唉,你们男人啊,在外面做生意不知道多精明,怎的回到家中就如此蠢笨了呢!” “还请夫人明示。” “老爷,您忘了您的三女儿玉雪,正是二九年华,亭亭玉立?” “你的意思是,叶大人可能看上了玉雪?!那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在宴席上见过三两次,不可能。” “叶大人年轻有为,血气方刚,我们玉雪也是如花似玉、秀雅端庄。两个年轻人互相看对眼有什么稀奇的!” 叶赐准会是因为薛玉雪吗?薛成贵转念一想,马姨娘应是故作此说,想借此话题撮合叶赐准和自己的女儿。 薛成贵当然也相中了叶赐准,但是叶赐准贵为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而且此职位估计也是曦王想营建海州势力,外放他一两年打个基础而已,等海州形势一稳必会调他回朝,届时还会有更大的前程。如此有为儿郎,会同意娶一个商人庶出的女儿为正妻么? 但是马姨娘逮住了话题便不依不饶,非要薛成贵在叶赐准再来时向他询问此事。薛成贵拗不过她,只得应允。 这样的事不便当面询问,如果对方回绝,那只会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影响日后关系,因此薛成贵与马姨娘先物色一位中间人,由中间人去传达。 本来叶沁渝是中间人的最佳人选,但是想到她嫁到薛家的时日不长,人情练达还有所欠缺,而且虽然她只小叶赐准几岁,但论辈分还是晚辈,由晚辈去张罗长辈的婚事总是不妥。想来想去,薛成贵和马姨娘都认为,只有苏羽茗才是最佳人选。 自苏羽茗和叶沁渝落霞峰相处后,两人关系逐渐亲近,她们之间可以说点体己话。由羽茗出面,约上叶家两叔侄喝茶闲谈,再带出话题,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当苏羽茗接到这个所谓的任务时,顿时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向公婆的回话都忘了。马姨娘见她神情恍惚,还以为是她觉得自己是刚成婚两三年的新媳妇,说媒这种事从来没做过,又惊又羞所以不敢答应,于是便对她软硬兼施,逼她五日内办妥回话。 苏羽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薛成贵的煦颐堂的,回到瑞和居之时只觉得双脚无力、四肢发软,如果不是杜鹃搀扶着,她连路都走不动了。 怎么办……她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即使她怎么卑微,再怎么自惭形秽,再怎么说服自己只是叶赐准的露水姻缘,根本不配与他相守终身,但是当叶赐准的姻缘来到时,她还是感觉到强烈的抑郁和悲愤,这种强度,是连当初薛淳樾和叶沁渝成亲时都不曾有过的。 第三十一章 一别关山(3) 叶赐准答应过她两日后会再来,届时还是一如往昔,先到熙和居栖身,到夜深人静时再潜到瑞和居与她相见。 经过这段时间的频繁相会,苏羽茗愈发沉溺在与叶赐准的感情里不能自拔了,她一度希望这样的相处模式可以永远地持续下去,即使只能见见他,抱抱他,也足慰平生。 情缘淡薄如朝露,柔弱哪堪待日曦…… 想到马姨娘交代给她的任务,苏羽茗心如刀割,但两日后,她还是踏入了熙和居,等着与叶赐准“偶遇”。 叶赐准一踏入熙和居就见到了苏羽茗,他很意外,但也很惊喜,以为是羽茗对他思念成疾,等不及他深夜潜入瑞和居,要先来熙和居相见。 薛淳樾和叶沁渝因为薛沛杒的事情闹了一点小别扭,两人情绪都不太高,但是叶赐准却一反常态,心情大好,侃侃而谈。 苏羽茗看着风度翩翩、挥洒恣肆的叶赐准,内心一度犹豫…… 但是,她最终还是不敢忘记这个任务,该来的总要来,该说的总要说。 “不知……叶大人可有家室?” 苏羽茗的话打破了和谐的茶局,三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叶赐准,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大少夫人何出此言?在下自然是,未有家室。” 难道她以为他对她是逢场作戏?叶赐准正自狐疑,但转念一想,这也怪自己,两人互表心意后便烦心事不断,他都还没有机会向她陈述自己的出身和家事,她有疑虑也应当。不过,这种事她为何要在此时向自己提起? “既是如此……可有婚约在身?” “也没有”,看着恍惚的叶赐准,叶沁渝帮他接了话,“小准叔双亲早逝,也没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自小便在家学中长大,因此也没有长辈顾得上为他绸缪终身大事。嫂嫂为何此问,难道,是要给小准叔做媒?!” “大少夫人是打算把自己说媒与在下吗?”叶赐准星眸一紧,凛冽地看向苏羽茗。 听闻此说,薛淳樾和叶沁渝心里都“咯噔”一下,这样的玩笑岂是能随便开的,虽说说者无心,但万一听者有意呢?苏羽茗向来谨守礼法,不知道能不能接受叶赐准这样毫无底线的玩笑,万一生气就麻烦了。叶沁渝连忙拉了一下叶赐准的袖子,示意他噤声。 谁知苏羽茗并无愠怒之色,反而面露悲戚,垂眸说道,“羽茗是破败之身,没有资格与大人相提并论。只是……家中有女初长成,待字闺中觅良婿。不知我家的玉雪,可入得了叶大人的法眼。” 这下不仅是叶赐准,连薛淳樾和叶沁渝都愣住了。 眼见叶赐准的神色越来越严峻,双眸睁红,几欲滴血,薛淳樾赶紧站了起来打圆场,“叶大人,刚长嫂所说的这位,是在下的——” “我知道”,叶赐准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羽茗,打断了薛淳樾,“不过我不知道的是,要牵这条红线,是薛老爷和马姨娘的意思,还是大少夫人的意思?” 苏羽茗不敢抬头看他,强忍住心中悲痛,柔声说道,“既是长辈们的想法,也是羽茗心中所愿。不知叶大人是否有意……” 按理说薛玉雪也正是待嫁的年纪,生得也算秀丽娴雅,如能玉成其事,倒也不失为一桩良缘,因此薛淳樾也帮着说了几句好话,但愿他不要有嫡庶之分的心理障碍。 还没等淳樾说完,叶赐准便将他打断,“叶某孤家寡人,怕是配不上海州薛家这样的高门贵第。” 这是……明显的拒绝?苏羽茗倏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她,有些吃惊。 就叶沁渝对叶赐准的了解,薛玉雪绝对不是他会倾心的对象,因此尽管薛淳樾与苏羽茗错愕,但叶沁渝却长舒一口气,“嫂嫂不必在意,小准叔向来坦率,喜欢和不喜欢都挂在脸上,半点掩饰都没有的。他这拒绝虽然有些冒犯,但是玉雪妹妹并非小准叔的良配,如果这是爹和马姨娘的意思,还请嫂嫂委婉回禀,帮小准叔留个情面。” “不需要留什么情面,请大少夫人据实以报,我不希望还有下次。叶某粗俗,如果玷污了三小姐的名声那罪过就大了。” 苏羽茗尴尬地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可叶赐准却毫不避忌,一直逼视着她。无奈之下她只能寻了个借口告退。 “大少夫人且慢!”叶赐准三两步追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苏羽茗有些惊慌,那份私情是她心里背负的无耻罪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不敢直视于他。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以为你懂我……不想……呵,也无所谓了,但是我想知道,这当中有几分是少夫人你自己的意思。” “刚不是已经回答大人了吗,既是父母的意思,也是羽茗心中所愿。” “好,看来少夫人是迫不及待想喝在下这杯喜酒了。” 苏羽茗心中一痛,低头不语。 薛淳樾与叶沁渝担心叶赐准为难苏羽茗,也跟着追了出来,苏羽茗见他们过来,便转身离开,不再再纠缠此事。 此事之后,叶赐准不再踏足薛家。 苏羽茗的回禀再加上叶赐准的回避,已经足以说明他的态度了,眼见良婿落空,马姨娘心中不悦。 马姨娘心里是有过一番盘算的,薛夫人嫡出的女儿,都是嫁给了海州的官宦世家。尤其是大女儿薛玉绫,当初嫁给李璟风那个落魄公子的时候她还暗自高兴,以为大房由此就要开始败落了,可谁想到李家居然能翻身,一文不名的李璟风摇身一变成了从四品海州别驾。 别驾虽然无甚实权,但明面上也是刺史的副职佐官,在州郡是清贵之职,海州城里除了节度使和刺史大人,谁见了他不得磕头跪拜?而且凭李家的家世,他俩的孩子将来也是有朝廷恩封的,比那些读书读破脑袋都考不进仕途的人强多了,反正马姨娘是越想越气,暗暗下决心将来自己找的女婿一定要比大房的强。 仗着薛成贵的宠爱,马姨娘想超越大房正室的想法由来已久,却一直无法如愿。本来儿媳苏羽茗的出身也不赖,好歹苏家也是海州排的上号的大行商,只是现在苏琦获罪被抄,苏家上下早就沦为平头百姓了,反而成了薛汇槿的丑闻和累赘。 本想着如果女儿薛玉雪能嫁给叶赐准,那她不仅能一跃成为朝廷三品大员的岳母,一招挽回败局,飞上枝头,一吐妾室的怨气,还能提携提携薛汇槿,即使不能夺下鼎泰和,也能拿回鼎泰丰,其后再壮大十九家商行,与薛淳樾平起平坐,可惜这所有的如意算盘,如今都成了梦幻泡影…… 她始终认为自己的女儿薛玉雪姿色上佳,叶赐准不可能不动心,之所以没有成事,完全是苏羽茗办事不力,不得其法,因此对她更是厌弃,再加上苏羽茗嫁入薛家两三年都无所出,她的心里逐渐生出要给薛汇槿纳妾的想法。 可是薛汇槿却无纳妾之心。在外逢场作戏是解决需求,他的心却从不流连花丛。 他对苏羽茗,还是怀有深厚感情的,毕竟她是他一见钟情的女人。他之所以对苏羽茗如此暴戾,除了自小到大被马姨娘宠坏的因素外,还因为苏羽茗心中另有所属,这强烈地挑战了他的自尊心,再加上庶出的自卑心,两相纠缠便扭曲了他的人格。 占有欲向来很强的他无法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另有所爱,而且爱的还是事事在己之上的薛淳樾,便在洞房之夜对她下催情药,试图让她“温顺”地从了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也固执地认为,一场“顺利”的洞房花烛,会让苏羽茗对薛淳樾彻底死心,投入自己的怀抱。 但是那一夜,却给初涉人事的羽茗带来极大的耻辱和痛苦。 一步错,步步错,薛汇槿与苏羽茗的悲剧,从一开始便绝了救赎之法…… 叶赐准知道薛沛杒来海州并不是巧合,因此每次与他相处都万分小心,最近也隐约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但短时之内还无法甄别来人是何方神圣,他曾经怀疑过薛沛杒,并且试图借留宿薛家之机印证自己的想法,可是薛沛杒隐藏得极好,他一时半会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本想从大理寺调来几个侦查高手,可曦王传来密信,泓远帝正着手清查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结党行为,大理寺和太府寺是清查要点,一把手大理寺卿和太府寺卿已经被严密监视,当下别说从大理寺要人,连一道消息都要不到,叶赐准只能靠自己见机行事。 薛汇槿从来不认为马姨娘的联姻计策能成功,因此从未放慢布局鼎泰丰的计策。 各方的刻意压制让薛家进入了一段宁静期。 叶沁渝本想找机会向薛淳樾说清事情原委,可是自叶赐准不再踏足薛家后,薛淳樾也甚少归家了,每次都是差学诚回来跟她报备说有事要忙,住在船行,如此又是十天半月。叶沁渝猜不透他的想法,但是每次鼓起勇气想去船行,又被薛沛杒缠住,让她甚是烦闷。 第三十二章 一别关山(4) 薛淳樾之所以借口夜不归宿,是因为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叶沁渝和薛沛杒一时的过从甚密,但经历过后才发现原来他不可以。他再也不想看她与薛沛杒之间的卿卿我我,也不想听那些关于他们的是是非非,最好的办法就是索性留在船行,不闻不问。 在他看来,叶沁渝想好了会来告诉他的。可是在叶沁渝看来,如果他不着急找她,那说明他还不急于要一个答案,再加上她不想太伤害薛沛杒,何不等薛沛杒物色好在海州的宅邸,待他搬出去后再与薛淳樾说清楚。反正与薛淳樾来日方长,这表白之事,似乎也没那么着急。更何况,她一个女孩子,总是羞于直陈感情之事的。 平静的时光没有维持多久,瑞和居的一件小风波,打破了薛家表面的宁静。 薛汇槿经常踏足花柳之地,这些薛家上下以及苏羽茗都知道。可是作为正妻的苏羽茗,却向来不管他的行踪,她恨不得薛汇槿有好去处,这样便可以少来折磨她,所以对这事从不过问,甚至乐观其成。只是这一次,她不得不过问,因为听到下人嚼舌根的马姨娘已经风风火火地来到瑞和居,亲自过问薛汇槿流连风月一事了。 苏羽茗跪得双腿发麻,马姨娘却还没训斥完毕,她所说之事,来来回回也就是苏羽茗如何不知伺候丈夫、体贴丈夫、慰藉丈夫,使得薛汇槿流连风月场所,有损薛家声誉云云。薛汇槿什么心性马姨娘如何不知?她也苦口婆心地劝过自己的儿子,只是这些流言愈传愈烈,苏羽茗却愈来愈平心静气,她气不过而已。面对骂不还口只知道低头沉默的苏羽茗,得不到回应的马姨娘有气无处撒,盛怒之下便对苏羽茗动起了“家法”。 几轮抽打下来,拇指粗的藤条都打折了一条,苏羽茗却依然咬紧牙关,再疼也不哼一声,最后实在承受不住,伏倒在地。杜鹃吓哭了,连连磕头求饶。 马姨娘只是借题发挥,她最害怕的是,万一哪天自己的儿子带回一个大着肚子的烟花女子,那她的脸面往哪搁?到时候别谈超越正室,怕是辈分最小、出身最低的郑姨娘也可以来嘲讽她,所以她对这种丑事极其敏感,绝对要防患于未然。这件事不能只有她一个人上心,作为妻子的苏羽茗,断然不能置身事外。 马姨娘的意思苏羽茗早就听懂了,不过是三件事,一是做好妻子本分,侍奉好丈夫;二是发扬贤淑品德,主动劝说丈夫纳妾,开枝散叶;三是控制丈夫流连野花,以免玷辱门风。第二件事她成亲的第二天就开始部署了,只是她越说薛汇槿对她越暴戾,于是她便住了嘴。第一件事她是绝对做不到的,没有叶赐准的时候她还可以如行尸走肉般履行妻子职责,现在她连行尸走肉都做不到。 可是没听到满意答复的马姨娘如何肯善罢甘休?藤条还是密集地落在她的身上,杜鹃忠心护主,也吃了不少鞭子,如此下去主仆二人恐性命不保,为了尽快送走她,苏羽茗最终全部一口答应。 待马姨娘率众离开后,杜鹃扶起满身伤痕的苏羽茗,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真是太欺负人了,哪有丈夫眠花宿柳,婆婆来鞭打媳妇的道理?错的是大少爷,又不是小姐您!” 苏羽茗示意她噤声,“这些话可别再说了,你我二人想在薛家活命,除了忍气吞声别无他法。现在苏家上下十几口人少不得还要我帮补,总之你我这条命,留着还有用就是了。” 听苏羽茗这么一说,杜鹃赶紧抹干眼泪,抿嘴点点头,小心地扶苏羽茗坐下,给她上药。 马姨娘何许人,没有实际行动,如何罢休? 过了几日待伤势好了点,苏羽茗只能亲自去眠月楼找薛汇槿,成为那种为了丈夫,愿做悍妇的女人。 已是戌时,眠月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苏羽茗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神态鄙陋的男子,一度恶心想吐,可是为了完成任务,她还是强忍着心中不适跨进了眠月楼的大门。 想不到一进门就有几个醉酒男子围了上来,言语粗鄙地调戏她,苏羽茗吓得连续后退了好几步,杜鹃连忙上前抵挡,谁知马上就被一个醉汉一巴掌打倒在地。 苏羽茗正想上前扶杜鹃,却被另一个醉汉一手抓住,把她拉到跟前,涎脸饧眼地调戏她。 “想不到眠月楼还有这样的绝色,张妈妈也太不厚道了,都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瞧,看我们出不起这个钱还是怎的?!” “放肆!我不是这里的烟花女子,放开我!” “哟,还犟嘴?看来是还没被爷调教乖啊,来,跟爷上楼乐呵乐呵,明天你就乖了,哈哈哈……” “你再如此,我要报官了!” 苏羽茗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圈。 “想不到姑娘情趣如此另类,想和衙门里的大人一起,才尽兴?哈哈哈……” 苏羽茗顿时又羞又怒,抬起另一只手伸手就想给那人一巴掌。 可是手掌还没落下就被抓住了,这下她两只手都被桎梏住,动弹不得。 “好啊,原来你还喜欢这一套,行!爷陪你一起玩!走!” 苏羽茗正要被他拖走,人群外忽然响起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 “放开她!” 围观的人群被这强压怒意的低吼声震慑住了,纷纷回头看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发现居然是海东道节度使叶赐准大人! 人群里也有不认识叶赐准的,但总该认识站在他身边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喘的鸨母张妈妈,在海州城能让张妈妈如此惧怕的,除了道府衙门和州府衙门的一把手,也没其他人了。 看热闹人吓得的马上让出了一条道让他走进来。 调戏苏羽茗的几个人也被吓得不轻,一个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苏羽茗一看是叶赐准,更是羞赧无比,一把挣开那人的桎梏,转身就要走。 只是想不到,原来他也是流连烟花之徒,心头不禁掠过一丝难耐的疼痛。 “薛少夫人既然来了,何不见过夫君薛大爷再走?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薛大爷的妻子?! 原来是薛家长媳苏羽茗!众人顿时窃窃私语,估计是想不到传说中温婉贤淑的苏小姐竟然也和普通悍妇一样,亲自到眠月楼寻衅拿人。 张妈妈一看叶赐准脸色铁青,便知道此事不简单,于是赶紧叫一帮姑娘来哄走看戏的众人,又鼓动起现场的气氛,转移了焦点,很快苏羽茗的周边就安静了。 “男人在外逢场作戏再正常不过了,普通人犹且如此,更何况是家大业大的薛大爷,少夫人何必如此见妒?” “看来叶大人也是擅于逢场作戏之辈,既是如此,妾身打扰了,烦请让开,容妾身去寻夫婿回家。” 夫婿……回家…… 不得不说从苏羽茗口中说出的这些字眼严重地刺激了叶赐准,他必须承认,此时他极度地嫉妒薛汇槿! 他上前一步,把她逼到了墙角。 她不敢看他,也不想看他。 “你——” “叶大人。” 叶赐准正要和苏羽茗说理,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回头看去,却见薛汇槿正徐徐走来,把他打断。 “多谢叶大人替我夫人解围,不过,我与夫人之间的家事我自会理会,不劳您费心。” 薛汇槿站到苏羽茗一旁,顺手揽住了她的腰。 苏羽茗不适地动了动,薛汇槿却揽得更紧,叶赐准微微皱眉。 “好,既然薛大爷来了,那在下就不便打扰,告辞。” 看叶赐准走远,薛汇槿一个转身把苏羽茗拉到了旁边的雅间,把她逼到了角落里,箍住了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成亲快三年了,夫人还是第一次来眠月楼找为夫,有何要事?” 薛汇槿越靠越近,他的气息越来越强,苏羽茗只得用力地撑在他胸膛前,硬是和他隔开一条缝。 “娘叫我来寻你回去。”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没有一丝温度,对他还不如对一个陌生人…… 薛汇槿眼神一紧,原来只是如此…… “好,我随你回去。” 他忽然发狠地捏住苏羽茗的手腕,拖着她大步离开眠月楼。 苏羽茗跟不上他的步伐,连打了几个踉跄,为防止摔倒,她只能紧紧抓住薛汇槿的手臂。 立在二楼的叶赐准,看着的薛汇槿粗暴行为,捏紧了拳头…… 叶赐准并不是流连花丛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来眠月楼,巧也不巧,就撞上了第一次来寻夫的苏羽茗。 自海州官场震荡后,海州的高门贵第一直认为叶赐准是清高耿直之辈,因此与他相处时都十分谨慎,楚河汉界分割清晰,因此叶赐准也难以取信于他们,无法让他们成为曦王的财源。 然而,当一众行商和士绅发现叶赐准也与普通仕宦一样,最终扛不住海州风花雪月的轮番攻击,开始融入酒色财气、纸醉金迷的生活时,才与他逐渐亲近起来,从而转舵。今晚便是海州商会做东,在眠月楼宴请叶赐准与海州刺史刘宏的酒局。 叶赐准需要这些大商人。 第三十三章 一别关山(5) 商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哪里有利益便往哪里钻,现在叶赐准这一番操作,已经顺利攻破了大多数富商的心防,使其逐渐转向曦王效忠。商人的效忠,不仅仅表现在金银钱帛的进贡上,更重要的是表现在信息情报的传输上。 行商的足迹,遍布大业与四海,而且圆滑世故,人脉宽广,要刺探一些官场或民间的情报,有时候比专业的探子还高效。当初旭王就是利用海州行商的人脉,查探到一批大小官员的私德问题,从而频频弹劾,让曦王不胜其烦的。 而且,当叶赐准发现自己被盯上时,也意识到在官邸或府衙与曦王的探子交换情报已经不安全了,他必须再找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所谓大隐隐于市,越是品流复杂、越是声色犬马的风月场所,越是他所需要的最佳掩护体,眠月楼不失为一个最佳选择。 这些,他还没来得及向苏羽茗解释……她会理解自己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她先是来和自己说媒,后是来烟花之地寻夫,这些举动,是否说明她要彻底断了与他的情丝,回到薛汇槿身边? 叶赐准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苏羽茗确实不能理解眠花宿柳的叶赐准,当薛汇槿把她狠狠地惯倒在瑞和居院子的石子路上时,她觉得疼痛的,不是擦伤流血的手掌,而是那颗在眠月楼被流连花丛的叶赐准所伤透的心…… 薛汇槿把苏羽茗拽回了卧房,这个地方,自从苏家出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如果不是苏羽茗去眠月楼找他,他心底最柔软那部分还无法被唤醒。现在,他忽然想起了对苏羽茗一见钟情的初心,想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苏羽茗还沉浸在与叶赐准在眠月楼相遇的悲戚情绪里无法自拔,自然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再与薛汇槿周旋,如果他只是回来缅怀一下两人的过去,那就随他吧,反正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可缅怀的。 杜鹃很快给薛汇槿上了茶,忧心忡忡地离开了卧房。 薛汇槿慢慢靠近坐在妆台前的苏羽茗,他看着卧房里的一什一物,与两人成婚时并无二致,甚至还更素净了些,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苏羽茗神情落寞,眼眶渐渐泛红,叶赐准,他心里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一件无聊时排遣寂寞的工具么?不过即使他把自己当玩物,她也没什么好怨怼的,毕竟他们两人发展到现在这程度,有叶赐准主动的成分,但确确实实也是在她的默许下才逐渐步形成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正待她兀自出神,忽然感觉到有人在身后一把抱住了她!苏羽茗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薛汇槿还在房里,于是连忙将他推开,倏然站起,下意识地往旁边后退了几步,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薛汇槿眉头一皱,生出几分痛苦的神色,“羽茗,我有这么可怕么?” 她的眼神,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恐惧、绝望、毫无生机。在她眼里,他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汇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眠月楼让你难堪的,我不知道今晚是海州商会宴请海东道节度使和海州刺史的酒局。只是娘对你的期望很大,她怕你一时糊涂沉沦其中,所以才叫我多提醒你一点。如果你觉得难堪,我以后再也不去就是了。” “不,你能来找我,我很开心。” 开心?他这是什么意思? “从成婚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没在意过我……当然,我知道在新婚之夜,是我的鲁莽伤害了你,但我只是不想让你太为难,毕竟成婚之时你心里还有其他男人……不过,我们既然都已经是夫妻了,周公之礼是理所当然,至于洞房花烛是如何礼成的,真有那么重要吗?” 他居然可以把在新婚之夜对自己的妻子下催情药这种事描述得如此云淡风轻,甚至带有些理直气壮!苏羽茗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那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印记,甚至到现在,她偶尔还会在午夜梦回时梦魇,惊魂未定。这样的创痛,在他眼里怎么可以如此随意? “汇槿,你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从我踏上你的花轿那刻起,我就把淳樾放下了,我是做好与你携手此生的准备嫁你为妻的。可是你……你竟然在我们的交杯酒里用那种药……本来最美好的时刻成了我最难堪最痛苦的回忆……你叫我如何自处?” 这件事只是一个痛苦的开端,新婚后一次次的强迫,更是让她如堕深渊,这些她不止一次向薛汇槿哭诉过,但有用吗?得到的只是他更笃定她与薛淳樾藕断丝连的想法,以及他更变本加厉的折磨。 如果这些是两人婚姻一开始就背负的原罪,那苏家落难时薛汇槿与马姨娘的不闻不问甚至匆忙割席,则是压垮苏羽茗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面临生死关头的那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薛汇槿竟然都可以冷漠如斯,其自私自利程度可想而知。再加上叶赐准的出现,苏羽茗的心已经彻底封闭,绝无机会再回到过去,重新开始。 面对软硬不吃的苏羽茗,薛汇槿再次失去耐心,他忽然走上前将苏羽茗拦腰抱起,扔到床上。 苏羽茗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剧烈反抗,盛怒之下的薛汇槿几乎把她的肩胛骨拧碎。两人纠缠时,薛汇槿忽然从她枕下摸到一枚温润的玉佩,他好奇心起,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枚男子腰带上的玉佩饰品。狐疑之下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东西! 此时薛汇槿整个人都僵住了,苏羽茗大惊,想伸手去夺,可是薛汇槿敏捷地避开,站了起来。眼神凌厉得如鹰隼般注视着那枚玉佩。 他的第一反应,觉得应该是薛淳樾的,但是看上面的花纹又不像是薛家之物,确切来说不像是经商人家的东西。 他再睛一看,玉佩上面栩栩如生的神兽,倒像是獬豸,显然是一枚雕工精致的单面浮雕獬豸白玉腰带佩。獬豸腰带佩,是朝廷大员经常佩戴的一种象征清平公正、刚正不阿的神兽物件。 “这是谁的?”薛汇槿双眸燃起了怒火,逼视着苏羽茗。 已经没有考虑的时间了,苏羽茗只能下意识地回答,“我父亲的,他临走之前给我的吉祥物,保平安而已。” 苏羽茗的声音有些颤抖。 “苏琦身上会有朝廷命官才喜欢的东西?” “父亲交友甚广,有一两件与官员互赠所获的东西有什么可稀奇的?大业律法又没规定谁可以戴谁不可以戴。” “谁的身上都会有獬豸但唯独大商人不会有!獬豸象征的是清正公平,而做大生意讲究的本来就是信息不对等下的贱买高卖。獬豸的眼里,正邪、忠奸、善恶,都有楚河汉界,揉不进半点沙子,而做生意讲究的是广结善缘、和气生财,根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种处世之道!苏琦会喜欢獬豸这种有违经营之理的神兽?!” 苏羽茗一时语塞,她已经完全乱了心神,才会慌不择路。从小就涉足商事的她一向深谙商界文化,现在怎么连这一点都没想到,苏家和薛家,翻遍全府上下都找不到一个獬豸饰物,自己居然还会犯下这样的口误。 “说!是谁的!” 薛汇槿步步紧逼,苏羽茗真的不知如何应对了,慌乱之下只能说道,“是沁渝给我的……对,沁渝……自苏家出事后我经常睡不安寝,杜鹃担心有邪祟作怪,但神鬼之事是府中大忌,所以不敢跟别人说。沁渝无意之间知道了,就把她父亲的旧物借给我镇宅之用……说獬豸正义凛然,能驱一切邪魔歪道,所以我才放到枕头底下,做个心理安慰罢了!刚才我之所以胡诌是父亲的物件,是因为不想把这些邪祟、镇宅之事张扬出来,以免娘知道了不高兴。” 如果说是叶沁渝父亲叶赐楷的东西,倒也说得通…… 薛汇槿虽然狐疑,但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还有其他认识的人会佩戴这样的饰物。 “既然是弟妹的,那我就替你还回去。一个镇宅物件而已,何必用别人的,我替你找来便是!” 薛汇槿看了她一会,最终还是没有再为难她,转身回了自己的东厢房,但是也带走了那枚玉佩。 苏羽茗知道他肯定会找叶沁渝对质,但她了解薛汇槿的品性,在事情没被证实之前一定会派人严密监视她与杜鹃两人的行踪,所以她没法去找叶沁渝串供,不知道沁渝能不能知晓她的苦衷,帮她应下此事。苏羽茗心有挂碍,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苏羽茗便想在主庭院中等叶沁渝出来,好暗示她此事。想不到薛汇槿早已安坐在庭院一角的亭子里喝茶,以逸待劳。 叶沁渝从熙和居出来,见到亭中的两人,愣了一下。 薛汇槿抓住机会,先到了叶沁渝跟前,先是随意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拿出那枚獬豸白玉腰带佩饰,递给叶沁渝。 “弟妹的心意,我和羽茗都心领了。如此贵重的东西还是交还给弟妹比较妥当,羽茗如有需要,我会替他张罗,就不劳弟妹费心了。” 看到玉佩的叶沁渝心里“咯噔”一下,这、这不是叶赐准的腰带佩吗?! 第三十四章 一别关山(6) 没有人比叶沁渝更了解玉佩的来历了,这是叶赐准进士及第时,叶氏家学的老师,族中人称七叔公的一位老儒送给他的,当时叶沁渝也在场。后来七叔公仙逝,这便成为一件叶赐准极为珍视的心爱之物。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薛汇槿的手里…… 但是,在看到苏羽茗哀戚的眼神后,叶沁渝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叶赐准第一次到海州后的反常行为,这些画面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她顿时明白了一些事情! 虽然不知道薛汇槿怎么拿到这枚玉佩,但模糊回答总不会有错,于是她便回道,“兄长,这确实是我叶家之物,既然嫂嫂已经不需要了,我收回便是。” “此玉质地上乘、雕工精细,一看就知不是凡品,不知,是属何人所有?” 苏羽茗心里咯噔一声,手掌沁满冷汗。 “这是叶家家学先师绍德公的遗物,兄长何故此问?” 苏羽茗的心已灰了一半,微微闭了眼。 “那就奇了,羽茗说,这是令尊的遗物,那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我说话没说齐,让兄长误会了。玉佩本是先师所有,后来我父亲外放出仕蜀州,他老人家送给我父亲作临别赠礼的。兄长不妨细心看看玉佩背面,有一个小小的‘德’字,是先师的名讳。” 薛汇槿翻过背面一看,果然如她所言,看来是拿不到什么破绽了,于是便将此玉交还给叶沁渝。 叶沁渝神情自若地接过獬豸腰佩,交给心言吩咐她好生收好。 惊险过关,苏羽茗这才微微松开紧握的拳头,感激地看了叶沁渝一眼。 早膳过后,叶沁渝待薛汇槿离府,专门去了一趟瑞和居还玉佩。 苏羽茗自知隐瞒不过,便屏退了左右,与叶沁渝在房中相谈。 “小准叔的腰佩,沁渝不敢私吞,奉还给嫂嫂。” “沁渝妹妹,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从小准叔第一次来薛家,却一反常态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之间肯定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也想过质问他,但是终究没有问出口,现在,已经不需要问了,这枚玉佩已经做了回答。”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个闺中寂寞、红杏出墙的女人……” 苏羽茗心中哀戚,她自小深受礼教熏陶浸染,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一直为自己所不齿,如果叶沁渝看不起她,甚至因为替叶赐准不值而给她几个耳光,她都能理解。 可是,叶沁渝却丝毫没有震惊愠怒之色。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平和的语气反而让苏羽茗很意外,愣了一会后才回道,“我旧疾复发,去落霞峰养病之时。沁渝,请你相信我,我与他,真的只是巧遇……” “嫂嫂无需紧张,我相信你。既然只是巧遇,那便是天定的缘分,你注定不属于兄长。” 听到叶沁渝的回答,苏羽茗终于舒了一口气,她们又可以像在落霞峰医庐那般坦率地交谈了。她和叶赐准的相遇,一直是埋在她心底深处的一个美好神话,她既想与人分享,又怕事迹败露,经常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可以全部倾吐出来,苏羽茗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不少。 这样的相遇相知相爱,叶沁渝也觉得神奇,但转念一想,苏羽茗毕竟不是自由之身,两人离经叛道,结局堪忧,“只是,马姨娘和兄长,都不是易相与之人,将来,你打算怎么办?你和小准叔,总不能一辈子都维持这样的关系啊!” 叶赐准视为珍宝的腰佩都已经在苏羽茗手上了,他们之间发展到何种程度,不消多问也知道。 苏羽茗苦笑,“我是薛家的囚徒,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只等哪一天终于积孽过多,老天爷自会收了我……至于他,等他离开海州,回到长兴,自会有他的康庄大道,与我的种种,皆是前尘往事、过眼烟云,不会留下半分印记的。” “你错了,我认识的叶赐准,绝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他虽说是我叔父辈的人,但是只长我几岁,我和他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苏羽茗看着笃定的叶沁渝,微微吃惊。 “你知道为什么家学先师会把他的獬豸玉佩送给小准叔吗?一来是寄语他入仕后为官清正、公正严明,二来是因为他的性格与獬豸有几分相似,端正坚忍、一以贯之。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即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他在意过哪个女子……嫂嫂,如果你心里真的有他,你要做好日后的打算,不要辜负了他。” 辜负?她有何资格对叶赐准谈辜负…… 如果他真的如此专一,那眠月楼之事又作何解释?苏羽茗不想在叶沁渝面前谈论他的不是,因此没有再说下去。 瑞和居总归是是非之地,叶沁渝不便多留,和苏羽茗再说了一会体己话后就出来了,不料还没走回熙和居就被薛沛杒一把抓住,二话不说将她带离了薛家。 叶沁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带上了马车,马车七绕八拐出了城,直奔郊外。 “沛杒哥哥,你干嘛!” 薛沛杒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驾着马车一刻不停地往郊外赶,一直到了城外的十里长亭才停下来。 此处山横水转,别有洞天,旁边还有一座茅屋小院,与海州城内的小桥流水风格迥异。叶沁渝来海州这许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与长兴城郊类似的地貌,顿时心旷神怡,徜徉其中十分惬意。 “沛杒哥哥,你专门带我来这个地方的吗?你也知道我想长兴了……” 薛沛杒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去扶住她的双臂,认真地看着她的星眸。 “沁渝,跟我回长兴吧。我下定决心了,如果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待时势过去了我们就定居洛安。你不是喜欢洛安吗,去年还央求刘翊专门带你去了一次,我们可以一辈子住在那里,你说好不好?” 叶沁渝挣开他的双手,后退了两步。 “沛杒哥哥,上次我不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吗?我已经是淳樾的妻子了,不管去哪我都要和他在一起。海州也好、长兴也罢,甚至去洛安也可以,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在哪里都会觉得是个家——” “沁渝!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们互相爱慕对方,那为何时至今日都还没圆房?!” 薛沛杒将她狠狠打断,逼视着她的双眼。 他以为他拿到了击垮叶沁渝心防的关键证据,她自欺欺人的所谓幸福,会瞬间破局。 可是他却没等来叶沁渝慌乱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羞赧,和愠怒…… “这些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是我和淳樾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来指责!” “你以为你们的恩爱把戏能骗到多少人?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再不离开他,你们就会走上薛汇槿和苏羽茗那样的不归路!你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变成薛家弃妇吗?!” 这话就过分了,好好的为什么扯上苏羽茗?叶沁渝被气得有些发抖,且不说他们和薛汇槿、苏羽茗毫无相似之处,单说苏羽茗,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凭什么还要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也?嫂嫂被休弃了吗?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女孩子家的清誉?” “清誉?苏羽茗她还有几分清誉?她在外偷人的事我是顾虑薛家的颜面才没有告诉薛汇槿,你以为她有多三贞九烈?!” 叶沁渝顿时懵了,薛沛杒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 “你在说什么……” “沁渝,你和薛淳樾不会幸福的……苏羽茗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跟我走吧,我们回长兴,我给你想要的美满婚姻——”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薛沛杒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火辣辣疼的脸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沁渝。 “这个巴掌能让你冷静下来了吗?我要回去!” 薛沛杒如果单纯只是和她谈话,不会找一个这么偏远的地方,开始叶沁渝没往别的地方想,但现在,她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妙了。 “沁渝,你现在……不便回城……如果你愿意跟我回长兴,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如果不愿意,那就在这里小住几天,再好好想想。” 叶沁渝一下子醒转,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正在海州城谋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前并不是只有她身处险境! “薛家,你对薛家做了什么?!” “没什么,总之,你先在此处小住几天。你和薛淳樾的婚姻,敬王爷会帮你做主的。” “你什么意思?!” “来人,看好叶小姐,本世子回来之前,不得任何人靠近!” 一旁忽然闪出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把叶沁渝“请”到了茅屋小院中。 薛沛杒翻身上马,对身后的呼喊声置若罔闻,顿了一会后骑马离开。 薛汇槿也预料不到薛沛杒的动作如此迅速,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拘禁了叶赐准和薛淳樾时,他还处于晃神状态,等鼎泰丰被查封,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他才回过神来。 不久薛成贵和薛汇槿就被带到了府衙问话,堂上坐了一排的朝廷大员,光看官服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审讯之人问了关于鼎泰丰的事情,薛汇槿皆言他一概不知。薛成贵不明就里,也只能矢口否认。 薛家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劫难里。 第三十五章 一别关山(7) 鼎泰丰被查实走私大业国官铸铜钱出境,并借鼎泰和的航线运至东海及西域各国,数额巨大,皇帝震怒。 大业国的官铸铜钱货币,因为质地上乘、铸工优越,在铸造业向来落后的东海及西域各诸番邦中深受欢迎,实际购买力很高,因此各番邦客商与大业行商交易时,都倾向于采用白银加铜钱的交易模式。更有不少客商直接做这兑换生意,在大业以白银兑换成铜钱,再回国流通。 这样的情况持续多年,其直接后果是导致大业国的铜钱铸币大肆外流,再加上铜矿受私人垄断,所以不管朝廷的铸币司开多少铸炉,生产出来的铜钱永远都不够用。而市面上铜钱紧缺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物价不稳,不少东西要用白银结算,长期以往就会引发物价上涨,扰乱市场。 泓远帝继位后决心扭转局面,于是一边改革铜矿权属,一边禁止铜钱外流。铜矿受私人垄断时日已久,而且最大的垄断商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因此改革屡屡受阻,进展缓慢,不得已只能加大力度阻止外流。大业国铜钱铸币“只许流进,不许流出”,所有舶来品交易,一概采用白银、黄金或其他双方约定的物品结算,不得使用铜钱结算。 十数年来这条禁令一直未曾松懈过,以身试法者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从未有好过下场。薛家一向谨慎,擦边球都甚少打,这次居然顶风作案,朝野震动。 本来朝野都认为海州薛家与长兴薛家皆是旭王的人,出了事旭王自会全力保他,可让世人料想不到的是,旭王非但没有伸出援手,更成为了追着薛家打的急先锋。不仅对薛家的查办毫不手软,还把海东道节度使叶赐准拉下了水,指其先前在海州清查贡税窝案之时已经知道薛家鼎泰丰钱庄走私铜钱一事,但不仅没有查办,还有意销毁罪证,包庇薛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叶赐准作为泓远帝跟前圣宠正隆的权臣,居然知法犯法,公然包庇,简直有负皇恩。泓远帝盛怒之下立刻罢了他的节度使官职,押解回京候审。 短短三五日之内,鼎泰丰被封禁查抄,鼎泰和被查封调查,薛家的其余十八家商行也不得不停业关门。这些对薛成贵来说打击都不算大,打击最大的是嫡子薛淳樾的被捕下狱,让他震惊得晕厥过去,一病不起。薛家登时分崩离析,呈现一副破败之兆。 作为此案的一大功臣,薛沛杒开始进入朝堂的视野。他不仅将鼎泰丰之事侦查得明明白白,还上书泓远帝,奏请解除薛淳樾与叶沁渝的婚姻关系! 叶沁渝因为其父叶赐楷以及养父敬王的关系,自小便在泓远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更何况她在回长兴途中,还吃了一记大苦头,失掉了一截小指,成为残缺之人,因此朝廷对她多有亏欠。再加上她由敬王抚养长大,自小便跟着敬王参加各项宗室活动,与后宫长辈素有交情,据闻王太妃便对她甚是钟爱,薛家事发后曾专门过问其行踪,有营救之意。 薛沛杒还呈报了一批薛家之人的口供,证明她与薛淳樾既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不应受薛淳樾牵连。 综此种种,泓远帝大笔一挥,废除两人的婚姻关系,着大理寺办案众人将其带回长兴,交还敬王府。 薛汇槿万万想不到,自己一记栽赃产生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大,差点让薛家家破人亡,但他即使惊怕,但也必须故作镇静,否则万一东窗事发知道是他所为,薛成贵估计会将他活活打死! 而且,薛沛杒曾亲自承诺不会牵连薛家其他人,薛汇槿觊觎良久的船行鼎泰和,也会安然无恙地交到他手中,为此薛汇槿一直闭门不出,等待最后的尘埃落定。 叶赐准的获罪让苏羽茗甚是担心,但是苦于薛汇槿一直待在瑞和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一点离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屋里干着急。 但让她略感安心的是,叶赐准虽然被撤了官职,但是却迟迟无法定罪,他的性命应该无虞。 无法定罪的原因是,朝廷派出的大理寺侦查官,根本无法找到叶赐准包庇薛家的证据,同样的,除了案发时当场起获的贼赃以外,他们也查不到鼎泰丰曾经走私铜钱的证据。指证叶赐准包庇薛家的,来来去去只有鼎泰丰的几个管事人,曦王力谏这只是孤证,孤证不能成为定罪依据。 让薛沛杒始料不及的是,在这胶着时候本来闷不吭声的薛汇槿却跟他急了。 薛汇槿开始并未意识到叶赐准包庇薛家跟他有什么关系,后来经苏羽茗提醒,他才陡然发现叶赐准在查贡税窝案时,鼎泰丰的当家人是他!薛淳樾是窝案之后才取代他上任的,如果叶赐准在侦办贡税窝案时已经发现鼎泰丰走私并且包庇,那不就说明当初的走私一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了嘛! 发现这个潜在的危险后,薛汇槿开始坐不住了,频频找薛沛杒的麻烦,甚至威胁薛沛杒再不停止对叶赐准所谓包庇罪的调查,他便将两人合谋故意栽赃薛淳樾之事抖出来,和他同归于尽! 看来薛汇槿确实是被逼急了,薛沛杒纵然鄙视薛汇槿胆小如鼠,深悔不足与之谋,但又不能对他的诉求置若罔闻,万一他真的不怕死将前因后果抖落出来,那牵连的将会是整个旭王阵营,届时必将损兵折将,损失惨重,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不得不放弃对叶赐准包庇罪的检控,只留一条监管地方不力之罪。 监管不力至多降级调职,更何况叶赐准还是宠臣,说不定降级都不用,调职就完事了。那些跟着薛沛杒到海州的人急了,他们正等着靠这件事升官发财呢,扳不倒叶赐准旭王不会给他们任何封赏!因此他们便建议薛沛杒拿叶赐准与苏羽茗之间的奸情说事,至少可以把叶赐准拉下高位,扩大战绩。 薛沛杒一口回绝,因为此事一旦坐实,叶赐准作为朝廷大员应该是死不了的,但苏羽茗一介庶妇,背夫偷汉勾引朝廷命官,九条命都不够死。苏羽茗若是死了,叶沁渝必会恨他一辈子。 可惜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忠诚,有几个贪图富贵封赏的,最后越过薛沛杒,直接向旭王禀报了刺探到的叶赐准与薛家大少夫人苏羽茗偷情的情报! 这下轮到薛汇槿懵了…… 薛汇槿还没来得及发难,苏羽茗和杜鹃就被大理寺的官员逮捕,关到了海州府衙的大牢里。 所谓刑不上大夫,在被定罪之前,叶赐准还是仕宦身份,固然是不能打的,但苏羽茗就没有这个礼遇了。区区庶民,根本就不需要顾虑她的性命。拷打的严刑轮番用到她身上,苏羽茗一介弱女子,哪受得了这样的酷刑?尤其是后背,几道沾了盐水的钢鞭打下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度昏死过去。 可她还是咬紧牙关,否认了所有的指控。 薛汇槿把自己关在瑞和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发疯了一般在卧房里翻箱倒柜。如果那枚玉佩真的是叶赐准给她的信物,那叶沁渝陪她演完那出戏后,一定会原物奉还。 他找到了那枚獬豸腰佩,献给了大理寺办案人员…… 薛沛杒想不到薛汇槿居然可以如此决绝。他们的私情,他一早就知道,但他宁愿检控叶赐准一条不痛不痒的监管不力,都不愿揭露,而薛汇槿,苏羽茗曾经的枕边人,居然亲手推了她最后一把,让她跌入万丈深渊…… 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句话,根本不适合放到薛汇槿身上…… 叶沁渝被禁足在海州城郊半山之上,再次见到薛沛杒已是月余之后,他带着皇帝解除她与薛淳樾两人婚姻关系的圣旨,来告诉她重回自由身。 她终于知道了薛家发生的事,也知道薛淳樾此时已身陷囹圄,自然,也知道了叶赐准和苏羽茗的悲剧。 薛家鼎泰丰钱庄有问题,还是叶赐准初到海州之时查出来的,薛汇槿和马姨娘为向旭王示好,洗钱走私,无恶不作。但他为保薛家平安,一手销毁了掌握的证据。想不到被他放了一条生路的薛汇槿,居然是中山狼,将他当初在鼎泰丰做的恶,全部嫁接到当前掌权的薛淳樾身上,当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你与薛汇槿,究竟还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 面对叶沁渝的质问,薛沛杒抿了抿嘴,不说话。 “你一定要害到薛家家破人亡才满意吗?!” “不!我也是薛家一份子,现在,只是权宜之计。牺牲薛淳樾一个人,就可以巩固薛家在朝野的既得利益,有什么不好?!沁渝,旭王对我们薛家,已经没多少信任了,这时候如果不出点成绩,那薛家就会被旭王彻底放弃,祖父在朝的多年经营,会彻底化为乌有!” 这样的话居然可以从他口里如此自然坦荡地说出来,他心里的权势欲望究竟已经扩张到多大了?叶沁渝心里顿时一片哀戚,从小玩到大的沛杒哥哥,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第三十六章 无声惊雷(1) 但是叶沁渝相信,薛沛杒和大理寺是没法给叶赐准定罪的,因为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 叶赐准是个会把一切想做的事都做到极致的人,他既然要毁掉鼎泰丰曾经走私的证据,那他必然会毁得干干净净,既然他要掩饰自己的包庇之罪,那他也必然会将自己做过的事收拾得干干净净。 凭叶赐准在财政钱税方面的才能,鼎泰丰钱庄的问题必然已经收拾得妥妥帖帖,大理寺还没有这样的查账高手,能把他要掩饰的真相从某些蛛丝马迹中找出来。更何况,大理寺是曦王的势力范围,现在纵然被泓远帝监视,但也不会把叶赐准往死里逼。 薛淳樾毕竟是薛家的人,再如何还有敬王爷这个姑父在,断然不会看着他死。敬王虽然偏向于旭王,但作为宗亲,他也不曾得罪曦王,在泓远帝眼中还是一个可信赖的忠臣。再者旭王的目标在叶赐准,在朝廷政争,在势力的此消彼长,并不在薛家和薛淳樾。所以,薛淳樾的性命应该是无忧的。 唯一有性命之忧的,是苏羽茗。 “我答应你回长兴,但是,你要答应我救下苏羽茗,此外,还要从薛汇槿那里拿到一纸休书。” 叶沁渝说的淡然,但决绝,似乎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保她性命可以,但是我如何有能力说服薛汇槿休了她?薛汇槿对她,已经恨到骨子里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如你所说,薛汇槿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如果还留在薛家,必死无疑。” 叶沁渝转身盯着他,继续说道,“如果她死了,就是我叶家欠她的。叶家欠她什么,我便还她什么,一命还一命!” “沁渝,你……” 薛沛杒想不到叶沁渝可以为了苏羽茗如此决绝,但是,她却没提起薛淳樾,这让薛沛杒稍稍心安,说不定,她已经想通了。 “好,我答应你。不过,苏家在海州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使苏羽茗真的可以离开薛家,苏家也保护不了她。所以我把她救出来后会把她带回长兴,等海州风波过了,再考虑送她回来,或送去离岛儋阳府,与他父亲会合。” 这是要把苏羽茗当做胁迫她回长兴的筹码?她心中哂笑,不管如何,他答应救她便好。至于淳樾,她打算回长兴后与翊哥哥商议,一定要救下他……不消薛沛杒催促,叶沁渝当即就定下了回长兴的日子,翌日就出发。 既然叶沁渝已经回长兴,那薛沛杒对海州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他以毁灭鼎泰和船行做要挟,逼薛汇槿写下休书。走私的贼赃虽然出自鼎泰丰,但却是在鼎泰和的海船中起获的,如果薛沛杒真的不留情面把整个鼎泰和也拉下水,那真是得不偿失,这一点薛汇槿很清楚。 薛沛杒一边逼薛汇槿,一边游说马姨娘。马姨娘因为薛成贵病倒已经如惊弓之鸟,现在薛家大厦将倾,还强留苏羽茗这个红杏出墙的荡妇有何用?因此马姨娘也数次以死相逼,要求薛汇槿将她休弃。 两相权衡之下,薛汇槿不得已只能亲手写下休书,以“淫佚”之由将苏羽茗休弃,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薛沛杒拿到休书后,开始安排弱化苏羽茗的罪名。苏羽茗和叶赐准是拴在一起的,她脱罪也证明叶赐准脱罪,旭王必然动怒。因此两人的苟且之罪,不能帮其完全洗掉,只能将其弱化。 一枚腰佩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探子也没有亲眼见到些什么,只是刺探到叶赐准曾经数次深夜出入瑞和居,既没有待多久,更没有留宿。因此两人只是有暧昧,还不到有实质性偷情行为的地步。 叶赐准作为曦王阵营的得力干将,曦王宁愿牺牲掉一些个人威望也要将其保下,因此数次入宫面圣,为叶赐准求情。泓远帝权衡之下,默许了大理寺的结案奏折。 叶赐准因监管不严、行为不检,贬为正五品靖南道离州刺史,剔出朝堂核心。薛家是忠臣之后,念在薛淳樾年纪尚轻不谙世事,且走私之物已悉数起获,并未造成实质损害,从轻发落,科罚金白银三万两,流放靖南道儋阳府。 苏羽茗既已是薛家弃妇,而且薛家也没有再多诉求,本可从轻发落,但其意图勾引的对象不是普通庶民而是朝廷命官,严重有违礼法,挑战道德威权,须以惩戒,着杖责三十,籍没入道观修行,无令不得脱籍。 薛沛杒从海州府衙大牢提领苏羽茗时,她已奄奄一息,因此只能休养半月后再出发赴长兴。前后耽搁了不少时间,待薛沛杒驰回长兴复命,并安排她在长兴南郊元清观入籍修行时,已经过去了月余。 叶赐准自大理寺定案后即日起便要离京,出潼关、入渭水,一路向东,行至荆南道荆阳府后再转向南,直奔大业国南部边境靖南道,然后过海峡,奔赴位于离岛的离州府。 叶沁渝想尽办法想让两人再见一面,但是法令如山,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两人最终还是缘悭一面。 而薛淳樾便在海州港出海,扬帆南下,直奔位于离岛的儋阳府。从此,叶沁渝只是一位远在长兴的故人,和他再无半分瓜葛…… 离岛是孤悬于大业最南部的一个海岛,岛上仅有两个州府,稍大一点的是离州府,小一点的是儋阳府,均隶属于靖南道。 叶赐准从长兴出发,行程自然要比从海州出发直航儋阳的薛淳樾长,待他到达离州上任时,薛淳樾已经到儋阳生活了一段时日。 大业国的流放制度,即徒刑,分上中下三等,获上等徒刑者,赴流放地后是自由的庶民身份,与当地百姓没有分别,可以自由寻找谋生手段,在此成家立室,只是不得离开流放地;获中等徒刑者,也是庶民身份,但是要统一听从当地府衙安排服徭役,只是可以获取微薄报酬,徭役之外可以自行谋生,算是半自由身;而下等徒刑一般与籍没入官配合使用,即流放到当地沦为官家奴仆,任凭官家差遣,形同奴隶。 薛淳樾有敬王庇护,自然是上等徒刑,等于是换了个落后的环境禁足而已,但苏琦父子就不同了,僭越之罪,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因此获罪下等徒刑,被安排在儋阳府衙修筑水利的劳工队伍里,日子甚清苦。 对薛淳樾的流放生活,薛成贵早有谋划,不仅打点好押解人员,还私自请托相熟的行商带了银钱到儋阳交给薛淳樾,以作他在儋阳的生活所需。还修书与他,说待风波一过,便亲自到长兴,与敬王商议救他一事。 自鼎泰丰出事后,薛淳樾还没来得及应对便被一连串的打击压制住,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薛成贵虽然没有在信中多说,不过他也明白,包括鼎泰和船行在内的薛家家业,必然已经易主,被薛汇槿收入囊中。 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吃现成,而且照薛成贵的偏袒程度,薛家最后是不是他的还是未知之数,所以他从小就懂得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自他十二岁进入船行时起,便四处闯荡,目的就是尽快熟知商业运作,好为以后可能发生的变故做好心理准备。 即使他一无所有,都不会在意丝毫。 但是,失去了叶沁渝,却令他痛苦不堪,他每天都处于懊悔之中,为那些忽略过她的日夜懊悔,为出事前自己夜不归宿懊悔,更为自己没有意识到危机,使她一度陷入险境而懊悔。更何况,一手制造这场悲剧的,居然是自己的两位兄弟薛汇槿和薛沛杒,这种被亲人背后捅刀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 他拿着薛成贵几番周折才寄到的三千两白银,日夜买醉。如果不是叶赐准赶到儋阳,他恐怕醉死街头也无人知晓。 儋阳刺史庄康听闻叶赐准从离州赶来,连忙出城迎接。 大业国天下共十道三百余州府,各州府又分上中下三品,上品州府刺史四品官,中品州府刺史五品官,下品州府刺史六品官。位于最南端的离岛仅有两州府,离州最大,为中品州,其余的儋阳为下品州。 虽说各州府之间并不互相隶属,同属道府节度使管辖,但州府刺史因品级不同却略有差别,品级低者按例需向品级高者行相应礼仪,因此事实上各州府刺史并不平等。 官大一级压死人,叶赐准的到来,足以使得区区儋阳府一把手亲自出城相迎。 叶赐准的到来也解救了苏琦父子,虽然两人的奴籍无法抹消,但是儋阳府衙却不敢再让他们服徭役,也准许他们自行置业另居他所,行动如普通庶民。 但苏家父子一贫如洗,即使得到自由,也无法在儋阳置业立足。 叶赐准为官时日不久,积蓄不多,但还是为苏琦租下一所小院,使其得以栖身。苏源年富力强,不久也找到了一份差事,因此也算是安顿了下来。 苏琦已从海州家书中得知苏羽茗与叶赐准之事,本对害他女儿受苦的叶赐准甚是痛恨,但此番见到叶赐准后,发现他却是一位青年才俊,相貌堂堂、品格坚毅,比薛汇槿之流不知好了多少倍,当下便对他大为改观。 第三十七章 无声惊雷(2) 叶赐准一到儋阳便向苏琦磕头谢罪,其后又帮他安顿下来,从种种态度和行为上看,基本能断定他对苏羽茗并不是逢场作戏,而是真情实感。因此苏琦也不再追究此事,心下还默认了这位未来的贤胥,只求风波尽快过去,羽茗可以脱籍回归,嫁予叶赐准为妻,这样他就老怀宽慰了。 让苏琦万万想不到的是,才过去区区半年,当初春风得意、潇洒倜傥的薛淳樾会变成如今这副颓唐的模样。他心生不忍,与叶赐准商量后便将其接到家中照顾,就当是回报他与叶沁渝当初对苏家的搭救之恩。 叶赐准回离州后,薛淳樾依旧日日买醉,他的三千两也悉数不要了,都给了苏琦,只求他醉死之日有一张草席,随意往哪里一埋,不用曝尸街头即可。 苏琦三番五次劝说都无济于事,但他这模样又不能修书告知薛成贵,既然他与叶赐准都叫不醒他,那这世上唯一能叫醒他的,只有叶沁渝了。 幸好有薛淳樾的三千两。苏琦到儋阳码头找到几个当年相熟的行商,附上重金请其避过元清观的耳目私下交一封书信给净尘道长。信中隐晦说明了薛淳樾的现状,请其务必与叶沁渝取得联系,哪怕只能拿到她的只言片语,或可都能救薛淳樾于歧途。 净尘道长,即是被籍没入道的苏羽茗。一晃月余,焦急万分的苏琦终于等到行商拿回的回信,薄薄一张纸,只有寥寥数语,苏琦不解其意,只得尽快回家交给薛淳樾。 “笄在熙和,望君取归。” 全信只有这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连个信物也没有,就写了这一句话,苏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淳樾捧着信,一动不动,可是他的双手却渐渐开始颤抖,似是苦苦压制自己的情绪,最后,终是涕泪泗流…… 翌日一早,苏琦发现没了薛淳樾的踪影,惊慌之下正待出门找他,却见他已从外回来,手里拿满了从市集上买回的物件。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不由分说便把苏琦拉过来坐下。 “苏老爷,这是儋阳市集上的东西,这个,是越州的青瓷;这个,是蜀州的铜镜;还有这个,是宣州的茶叶;最让我惊喜的,是这个。” 稻谷?最惊喜的东西? 苏琦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薛少爷莫不是彻底疯了?! “苏老爷,您的商业触觉呢?!才到儋阳半年多,你的触觉都迟钝了吗?这些东西充分说明一个道理,离岛虽远离中原、地广人稀、偏僻荒凉,但是却挡不住一众行商逐利的脚步!你看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征服离岛的证据。只要有人、有市集,就有我们商人生存的空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重操旧业?!” “对!” “只是这里十分落后,能买得起这些东西的人极少,从外地采购东西回来卖,不过只能养家糊口罢了,对我们积攒势力于事无补……” 苏琦并不是没想过,但如淳樾所说,离岛的需求实在是太小了。 “贤侄,你知道就好,即使折腾完薛老爷寄来的这点钱,我们至多只能成为这离岛的中等之家,糊口而已。” “苏老爷,我没说把这些东西运来离岛啊,离岛才多大点地方,市场早就饱和了,我们能有什么施为。我指的是,把这里的东西运出去,运到滨州、海州,再转到中原,我们要征服的,是中原的市场!” 苏琦吃惊地看着他,“可是,这里……能有什么比得过物产丰饶的中原?” “粮食。” 苏琦看着淳樾递过来的稻谷,陷入沉思。 “这些东西能来离岛,说明有货船定期来往,行船调度,小侄我不在话下,不过贱买高卖,手段却不如苏老爷高明,我们两相配合,应该不止于养家糊口。” 听完薛淳樾的陈述,苏琦的双眼终于恢复了昔日的神采,重新展现出一位大行商应有的敏锐和果断。 离岛位于大业最南端,温润多雨,稻谷可一年三熟,只是受制于禾苗品种不好,田地经常是稻稗参半,产量不佳。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生长于江左之地的苏琦和薛淳樾,两人商议后决定从江南道的苏州、湖州以及海东道的海州引进当地谷种,顺便再重金聘请十数位农田好手过来,再通过叶赐准与儋阳刺史的沟通,推广种植江左稻。如此一来,离岛产粮量必然可观,其后再由薛淳樾出面,收购余粮,再船运至中原地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薛淳樾与苏家父子皆是流放之身,无法离开儋阳一地,偶尔借叶赐准掩护可以赴离州数次,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亟需一名可信赖的人员,代其奔走谋划。 学诚和心言的到来,让薛淳樾惊喜万分。 薛成贵卧床不起,薛家几乎被薛汇槿和马姨娘只手遮天,困顿于煦颐堂的薛成贵愈发想念发妻,不过时移势迁,他与夫人的过去皆已无法挽回,只能将哀思寄托到薛淳樾身上。 于是薛成贵下令封锁了熙和居,除了日常打扫人员外,任何人不得入内,院内的一草一木都不得改动,原封不动等薛淳樾回来。学诚和心言自薛淳樾出事起便被大理寺扣押审讯,案件办结后才得以再见天日,两人知道薛淳樾被发配儋阳的消息后,当即向薛成贵请命,誓死追随薛淳樾。 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薛成贵终于确认了两人的忠心,便私下调拨了白银一万两给学诚和心言,着两人悄然赶赴儋阳,照顾薛淳樾。 有了学诚这个灵活的角色,儋阳“熙和兴”商行正式开业。 自此之后,离岛经得起运输的农作物和手工业产品悉数进入熙和兴的经营范围。农作物如稻米、椰子、甘蔗等,手工业商品如织锦、糖、檀香、沉香、丁香等,逐渐成为规模输出的商品,尤其是稻米、织锦和香料,更是熙和兴的金字招牌。 离岛的织锦和香料,风格突出,一到中原便成为市场的紧俏品。离岛织锦多以当地少数民族风格为主,以其色彩的纯粹、花样的繁复以及手法的精美展现出与中原及海州一带丝织品极其迥异的风格,成为长兴、洛安显贵追捧的对象。而产自离岛的香料,则以香气精纯、物美价廉等特质在与西域传统香料的竞争中崭露头角,成为市场新宠。 熙和兴很快便成为离岛乃至靖南道首屈一指的大行商。 如果熙和兴只是把离岛的货品运到中原,那充其量至多只能成为当地的大行商,无法与中原一带的大财阀相媲美。但薛淳樾的布局,远不止于此。他的目的,是要同时把离岛打造成中原物产流转至南海及西域各番邦的中转站,熙和兴的将来,既是买卖中间商,也是货品运输商,独揽商品经贸之利。 离岛作为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偏远地区,其作用一直被中原王朝所忽视,薛淳樾发现了这个蕴含的大商机后,将其经营和航运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使熙和兴在短短两年内便成为大业国南方的商业泰斗。 大业泓远十七年,离岛两州府的税赋收入已经较之前猛增了四倍,这些的政绩,都记录在离州刺史叶赐准的头上。此外,离州港的改革、壮大,全部在他到任后开展和完成,成为他治地理政能力的最佳展现。 与蓬勃发展的离岛相反,泓远十七年冬,大业的均输平准调度已经到了接近失控的边缘。 没有叶赐准这样的理财大师管控全局,进入均输环节的实物贡税根本发挥不了其最佳价值。例如靖南道盛产的苎麻和粗布,理应运往购买力较低、气候较恶劣的北方边境市场,但无能的均输官居然只单纯看到市场的集散能力和消费能力,从而运往海州、蜀州等盛产布帛之地,导致品质相对较低的苎麻和粗布大量滞销,积在仓库里发霉。 诸如此类的情况比比皆是,一向可获高利的瓷器、铜器、茶叶等,不分高低优劣,悉数都运往长兴、洛安、蜀州等繁华之地,导致品质高者却因供过于求被压价,品质高的尚且供过于求、低位游走,品质低的就更卖不出去了,所以皆不得其所。 在货品无法获利的同时,运输成本却一直在大幅增长。实物贡税如果在当地滞留,就会产生巨大的仓储成本,因此即使前线滞销,后续货物也要继续运输出去,导致朝廷的漕运开支节节攀升。收支失衡导致的严重后果就是财政空虚、国库动摇。大业的官营经济,一度到了仅靠盐铁两项专营苦苦支撑的地步,连日常开支都难以应对,更别提当初的改革目的充实国库了。 在此情形之下,被贬至离州两年多的叶赐准再次进入泓远帝的视线范围。 泓远十八年春,元日刚过不久,朝廷发下诏书,调离州刺史叶赐准回朝,拔擢为从三品太府寺卿,全权管理大业国均输平准、盐铁专营、籍田太仓等事务,一跃成为户部尚书之后排名第二位的财政重臣。儋阳刺史庄康,也得益于熙和兴助长的税赋增量,拔擢为靖南道道府所在地滨州府的市舶司令使,掌管南国第一大港滨州港。 第三十八章 无声惊雷(3) 世人总是健忘的,新奇之事、有趣之事、轰动之事,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两年前的那些轰动一时的所谓风化丑闻,早就湮没在不缺谈资的繁华盛世里被人遗忘了。连泓远帝本人,都对叶赐准的历史绝口不提,如同没有发生过一般,遑论是唯唯诺诺的众臣。 杨花飘絮的清晨,元清观沉寂的大门忽然迎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刚睡醒的看门小道慵懒地打开观门,发现原来是一位奉诏回京的三品大员在回京途中路经此地忽然突发恶疾,急需延医治病,但此地崇山峻岭、荒无人烟,只有此间一所道观,便来急切求救。 住持净恩法师一听是朝廷大员,不敢懈怠,把观中擅长医药者悉数请了出来。 这一番慌乱的动作惊动了避居西厢道房的净尘道长苏羽茗,前些时日曾听过往香客谈论起昔日的理财大师叶赐准重获起用,奉诏回京,算下日子,也是时候了,外面的这位贵人,不知是否是他…… 苏羽茗强自镇定敲打着木鱼,但木鱼声却越来越慌乱,待棒槌敲到自己的左手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倏然起身往大堂跑去。 西厢院门大门紧闭,铁索横拦,她拍门呼喊。 杜鹃连忙追了出来,在背后拉住她,那些被住持“道规惩戒”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她身上已是新伤覆旧伤,没一点完好的地方,现在如何还能让她激怒住持,横生祸端? 可是西厢院门却一反常态地开了,迎面走进来的,竟然是住持净恩,苏羽茗吓了一跳,反倒后退了两步。 “净尘,如果我没记错,你有治疗喘症的丸药?” 住持神情严肃,虽是询问,但语气生硬不容置喙。 对方有喘症?那看来这位朝廷命官不是他……不过人命关天,她也不能不管不顾,于是吩咐杜鹃将叶沁渝送来喘症特效药奉上,并叮嘱了服用之法。 大门重新被锁上,分毫时间不留。 晚膳时分,院门再次被打开,门口却进来一位青年男子,应是二十余岁年纪,生的仪表堂堂、潇洒俊朗,穿戴皆是显贵之状,但脸上似有几分风霜痕迹,应该不是生于闺闱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一般贵公子。 按理说女道集中之地,后院一般不允许男子进入,苏羽茗正疑惑,那人却垂手作揖,向她道谢。 “在下洛安韦绍卿,幸得道长灵丹妙药,救家父于危难,不胜感激,借还药之机,特来拜谒致谢。” “无量寿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公子无需言谢。” 苏羽茗着杜鹃接过药瓶,觉得自己的回话有些可笑,她至今不习惯道家用语,回应香客时都不自在。她心念红尘,只觉得此处是人间囚笼,哪能潜心修行? 韦绍卿本还以为赐药之人是位鹤发年高、德高望重的老者,不想却是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妙龄女子。对方虽然粗布素服,不施粉黛,却仍掩饰不了精致的容貌和婀娜的身段,显然是一位世间少有的美人…… 韦绍卿不是轻浮之辈,只是想不通这样的妙龄女子为何会忘尘弃世、遁入空门,于是微微有些愣住了。 杜鹃见他这副呆愣的样子,以为又是那些登徒浪子,便走上前把苏羽茗护在身后,微微愠怒地看着韦绍卿。 韦绍卿这才反映过来,对方是误会他了,连忙后退两步,作揖赔礼。 “在下失仪,请道长恕罪。” “杜鹃,送客。” 苏羽茗不想与来人过多纠缠,便转过身去。 “韦公子,这边请。” “哦、哦,道长,在下此次前来还受家父之托,请您到长兴为弊府做一场新宅乔迁的法事,这是请柬,请过目。” 出家人一般不念金银财帛之礼,但是对弘法扬名之事甚在意,韦老爷为官多年,深谙此道。如果自己搬出金银谢礼对方必然不接受,但不表谢意又甚失礼,于是便想出这个做法事的注意,实际是请对方到长兴扬名立万,一般佛道修行者皆不会拒绝。 但是苏羽茗连请柬都没有接。 她一个囚徒,自己都救赎不了,如何救赎别人?更何况对方只是不知她是被籍没入道的罪人,如果知道了,那岂不是后悔不跌? “贫道……贫道道法不精,阁下如有法事需求,可自行与住持净恩法师商议。贫道告退了。” 说着苏羽茗转身就要走。 韦绍卿有些急了,以为是自己礼数不周,惹怒了她,连忙说道,“道长且慢,家父乃前关南道节度使,奉诏回京出任户部尚书,初到长兴贵地,不了解此处的风土人情,刚才如有冒犯,还请道长莫怪。” 户部尚书……那岂不是他的新上司? 苏羽茗回身,“试问……阁下可认识新任太府寺卿,叶、叶赐准,叶大人。” 这个名字,她已经两年多绝口不提,现在再提起,似是有些生硬和胆怯。 “原来道长认识叶大人!叶大人与家父同时奉诏回京,同佐陛下财政事务,因此接到诏书之时已互通书信,遥相拜会。只是离州路途遥远,他脚程晚我们几日,此刻他应该还未进入长兴地界……” 如果这样,那韦府的乔迁之喜,应该会邀请他出席吧…… 她只想再见他一面,见过则罢,绝不贪恋…… 韦绍卿见她迟疑,便继续说道,“道长不必多虑,所谓法事,其实也就是到府中后堂念几篇经文,再与家母舍妹等女眷谈经论道,不是甚难事。道长你——” “好。如果住持答应,贫道必然到访。” 韦绍卿见她终于首肯,顿时十分高兴,又讲了许多道谢之语,再奉上请柬才离开。 杜鹃见他走远,西厢院门又被重新锁上,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你不该答应!” “我只见他最后一面……” 她恋世,不过还有再见他一面的心愿未了,这次了却心愿后,她就安心回元清观,断此残生。 因罪被籍没入空门的人每年都有不少,朝廷也管不过来,因此除了罪大恶极或身份特殊的人会被重点监控外,其他人一般在三五年后就不再清点登记在册了,任凭道观寺庙自行处理。 当然道观寺庙也不会随意放他们返俗脱籍,一来道观寺庙的发扬壮大和经营均需要大量人手,二来道观寺庙本身也会将他们视为自己的私人财产,既然有人为奴为仆可任意差遣,那为何要放他们离开?除非家人许给道观寺庙一大笔捐献,否则断难离开。因此籍没入空门也是剥夺庶民自由的一项处罚,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苏羽茗想了此残生并不是因为她担心此生被困空门,她相信不管如何叶沁渝都会救她,一如这两年来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料。但是她与叶赐准已经没有了未来,对她而言,活着也毫无意义,而且她也没有勇气再坦然面对叶赐准另娶他人。 种种的煎熬已经让她熬尽了最后一点心力,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了…… 叶赐准回来的消息给朝堂带来不小的震撼,旭王阵营因缺乏财政方面的能人致使其与户部和太府寺再次失之交臂。 但泓远帝为了避免国库演变为两子相争的战场,从而使财政经济政策出现摇摆,动摇国本,因此决定起用一位非财税出身且政治中立的心腹出任户部尚书,平衡曦王与旭王两边的势力。 此人就是从三品关南道节度使韦应时。 韦氏一族是洛安贵胄,韦应时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门阀子弟,难得的是其出身虽高贵但毫无骄矜习气,自小便勤读诗书,文武双全,二十出头便进士及第。先是在东都洛安出任府衙属官,后因边境夷狄入侵主动请缨出战,朝廷授其出任关南道姚州刺史,着其领平定边境以及与西南夷狄和谈边境通商诸事务,其后又转任关南道雋州、渝州、嘉州刺史,累迁至关南道节度使,封正三品洪源县公。 韦应时镇守西南边陲关南道二十余年,政绩斐然,其清溪关一役,八万精兵对夷狄十五万劲旅,仍可出奇制胜,是大业国不可多得的儒将。战事平定后又主持与夷狄和谈,开放边贸,互惠互利,使得西南边陲稳定十数年,功勋卓著。 韦应时之子韦绍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纪轻轻便在边境战役中屡建奇功,并以荫封和军功进入仕途,不到二十五的年纪已经是正五品宣威将军,此时与其父同时获诏回京,出任兵部职务。 据闻韦应时一回到长兴,即奉旨入宫,与泓远帝密商了两三个时辰。朝中因此传出一种得韦家者得储君的说法。曦王和旭王先后登门拜访,其后登户部尚书府门庭拜访之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叶沁渝也准备踏入户部尚书府的大门,不过她是为了薛淳樾。 大业国每年春秋两季均有赦免一部分流放、籍没罪犯的传统,准其回归庶民身份,迁回原籍,以作帝王德政。再加上各种节庆、皇室的红白喜事等,也会有一定的赦免活动,因此每年获赦的人员不在少数。但是不管叶沁渝如何活动,甚至借敬王这层关系有幸见到曦王,都铩羽而归,不过如何努力都无法令薛淳樾进入获赦名单。 第三十九章 无声惊雷(4) 薛沛杒自海州立功后便获授大理寺正一职,现已升迁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成为大理寺的副职长官。这一事件使得本是曦王全盘控制的大理寺出现缺口,流入不少旭王人马,大理寺已不再是曦王一人的天下,旭王也把控了其中的部分事务。因此叶沁渝怀疑,薛淳樾获赦一事几番遭拒,与旭王不无关系。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旭王早已将薛淳樾排除在阵营之外,对其严加防范,尤其是现如今他的熙和兴在离岛做得风生水起,财雄势大,更加对其严防死守,以免其归来后彻底归入曦王阵营,壮大其势力,因此三番两次阻扰薛淳樾进入刑部拟定的赦免名单。 韦应时的出现,给了叶沁渝一线生机。以韦应时现在的地位,如果他愿意帮她,那旭王估计也阻止不了。 孟春时节,韦应时在户部尚书府宴请长兴、洛安故旧,准备举办一场小范围的乔迁家宴。敬王并不在获邀之列,叶赐准又不见踪影,叶沁渝无法,只得只身前来,以故户部侍郎、关南道蜀州刺史叶赐楷遗孤的身份拜见韦应时。韦应时主政的关南道、户部,都与叶赐楷仕途经历重合,只是两人先后时间有不同,可能并未相识,但至少应有耳闻。 不管怎么算,叶赐楷也算得上是韦应时的故旧。 韦应时见到叶沁渝的拜帖后,大为惊讶,不想当年有过数面之缘的蜀州刺史叶赐楷的遗孤能登门拜访。关南道虽然远离长兴,但他对薛家和叶家之事也略有耳闻,而且叶赐楷在户部和蜀州均政绩斐然,深得人心,因此虽未与叶沁渝会面,但心中已认识此人。此次叶沁渝前来,他特着长子韦绍卿出门相迎。 不料初次见面,韦绍卿便对叶沁渝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他也觉得奇怪,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先前并未与叶沁渝谋面。可能因为这几分不知缘由的熟悉感,韦绍卿对她甚是热情,一路引其到后院,打算把她引荐给各位女眷认识。 叶沁渝心中想着如何向韦应时请托薛淳樾一事,心不在焉,对韦绍卿略显过分的热情感觉有些不适应,几次故作避让。 在走过一段略窄的石子路时,叶沁渝避让不及,差点撞到韦绍卿怀里,她顿时一惊,身子后仰。眼见就要摔倒,韦绍卿身手敏捷地拉了她一把,叶沁渝本一直敛起的左手被他抓了个正着! 左手小指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曝露在韦绍卿面前…… 韦绍卿少年从军,见过诸多伤痕,不消多说他也明白这个精致的指套所掩饰的是什么,霎时便知自己唐突了,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尴尬,只得连连道歉。 叶沁渝想不到自己最在意的缺陷就这样曝露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脸上顿时煞白,连忙把左手敛起,低头前行。 可是韦绍卿却没有跟上来,过了一会,叶沁渝回头去看时,却见他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韦公子?” 她轻声叫唤,担心自己刚才的反应吓到了他。毕竟初相识,总不能给人一副拒人千里的印象。 韦绍卿有些木然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跟前,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过了半晌,才呆呆地问道,“小渝……是你吗……” 叶沁渝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小渝……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一人会如此称呼她! “魏哥哥?!” 叶沁渝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韦绍卿。当初他央求刘翊带她到洛安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寻找洛安魏家,可是毫无踪迹,现在他怎么突然出现了,而且还是来自关南道的韦绍卿…… 韦绍卿慢慢牵起她的左手,悲痛地微微握紧,如果他能早一点带她走,她就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小渝,你受苦了……” “魏哥哥,韦绍卿……你……这是怎么回事?!” 儿时那个救她逃出贼窟的小哥哥,真的就是眼前人?!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关押的不止是叶沁渝,还有不少贼人劫掳而来的富家子弟,当中就包括出外游玩与仆人走散,从而被贼人掳走的韦绍卿。众人被关押在一起,叶沁渝受了惊吓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韦绍卿长她几岁,见她可怜便一直在身边照顾她。韦家在洛安略有名声,韦绍卿年小却十分机警,并未说出其真实身份,只是编造胡言说他是蜀州人氏,跟家人四处行商,只是暂居洛安。 贼人索要赎金时,他又给了贼人韦家某一商号的地址,叫其以他的贴身信物为凭证找掌柜魏氏即可提取赎金,因此众人便以为韦绍卿是魏家少爷。数日后贼人拿到赎金白银两千两,其后准备放他离开。 但叶沁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敬王府的侍卫还没有十岁左右的韦绍卿机警,天真地以为亮出敬王府的身份就可以震慑住对方,岂料落草为寇之徒都是不要命的,叶沁渝身份泄露后更是被他们视为摇钱树,对敬王府索价三万两,还要求官府赦免他们之前所有罪行,备好舟船送他们离开。 彼时正是泓远二年,泓远帝初登基,正是建立威望的时候,岂容这等宵小之辈侮辱天家威仪?一声令下便将贼窟围了个水泄不通,势要荡平山寨。 韦绍卿亲眼目睹了叶沁渝被砍下半截小指,晕死过去,当下便受了极大的惊吓。袁将军攻山之时,贼人正准备拿叶沁渝做人质,混乱之中韦绍卿并未独自脱逃,而是趁乱背起叶沁渝一起逃走,好不容易逃出山寨却发现敌我双方正在酣战,韦绍卿背着奄奄一息的叶沁渝,又惊又怕,只能往山林深处躲。 叶沁渝伤口裂开,血流不止,躺在山洞中已然晕死过去。韦绍卿于是鼓起勇气出去找人搭救,可是天黑林密,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不小心迷了路,待翌日韦家的护卫上山找到他时,他才有机会寻回那个山洞,可是叶沁渝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好一顿自责和难过,以为叶沁渝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叶沁渝重遇韦绍卿也是又惊又喜,童年时在贼人的地牢之中给过她温暖和帮助,还带他逃出生天的魏哥哥一直是她心中最敬重的恩人。长大之后好不容易央求得敬王妃和刘翊同意,带她回洛安寻找魏家哥哥,可是却毫无线索,她本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向他当面致谢了,想不到两人注定有缘,居然在十六年后再次相逢。 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正待细说,韦家的下人已经一路小跑过来向韦绍卿禀报,说太府寺卿叶赐准已到,韦应时要求他入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叶沁渝想不到叶赐准也会在此,三日前他还差人来报未踏入长兴地界,想不到为赶上韦家的家宴他居然快马加鞭,星夜赶路,莫不是他也有求于韦应时? 宴会即将开始,韦绍卿不容分说便带着叶沁渝步入大堂,安排她在自己身边就坐,打算宴会结束后就带她面见韦应时,详细回禀小时往事。 韦应时看到韦绍卿带着刚认识不久的叶沁渝一起入座,还以为两人有缘,一见面便如此投契,心想这下这个儿子应该不会想着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拒不成亲了,顿时又高兴了几分。 叶赐准见到叶沁渝也觉得很意外,正想他才刚赶回长兴,还没来得及告知她,所以她应该不是来找自己的,又见她与韦绍卿坐在一起,两人甚是熟络,更是狐疑,正想上前询问。此时韦夫人忽然从后堂缓缓走了出来,与众人见礼,大家都起身致意,他只能先将叶沁渝放下,随众人起身拱手作揖。 礼毕抬头,叶赐准心头一紧,跟在韦夫人身后的道人,赫然是苏羽茗! 苏羽茗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叶赐准的位置,见他虽略有吃惊,但神色很快又恢复自若,心下不禁苦笑,将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只换来他的云淡风轻,原来,他们的曾经,他已放下…… 韦夫人为苏羽茗准备了一桌斋饭,但是她只礼貌性地动了动筷子,便起身告退离席。韦应时和夫人也能理解,毕竟宴会之上有酒有肉,出家人终是不自在,便着韦绍卿送她离开。 见到苏羽茗叶沁渝也有些意外,但眼见她就要走,便一直给叶赐准使眼色,叫他离席去与她见一面,但叶赐准置若罔闻,仍然自顾自的饮酒作乐。直到酒过三巡,宾主尽兴,叶赐准才以醉酒不适为由,辞别了后续的杂耍百戏玩乐,摇摇晃晃告辞而去。 叶沁渝是聪明人,在酒席之上听了韦应时与酒席众人的应酬之语后便明白了一个道理,韦家父子虽长期驻兵关南,初临长兴,但对旭王和曦王的储君之争却了然于胸,以其多年的政坛浮沉经历来看,他是绝不会在初来乍到之时便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薛淳樾涉入朝廷政争的。如果她现在贸贸然提出此等请求,不但得不到韦应时的支持,还会使他心生嫌隙,以后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因此一番饮宴下来后,叶沁渝改变了初衷,只是听从韦绍卿的安排,与韦应时聊回当年在洛安与韦绍卿相识的缘分,对薛淳樾之事闭口不提。 第四十章 无声惊雷(5) 原来自己儿子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子就是叶沁渝,这着实让韦应时吃了一惊。与叶沁渝甫一见面他便对其甚为满意,如今又知道了她与儿子的一番往事,对她愈发中意,当下便生出撮合她与韦绍卿的想法。言谈之中几次提起韦家在洛安有位年少有为的族侄,与叶沁渝十分般配等语。 叶沁渝也听出了韦应时与韦夫人的言下之意,便委婉地以自己手指残缺以及曾嫁做他人妇为由婉拒。韦绍卿唯恐父母着急的念头唐突了叶沁渝,也连忙止住了话题。韦应时识趣,转与其谈论叶赐楷在关南道蜀州府的往事,两家的情谊总算是起了个头,叶沁渝也觉得不枉此行。 韦应时派出护送苏羽茗回元清观的软轿来到凌云峰千绝岭,前面不远处就是元清观,苏羽茗忽然喊了停,因为她不想乘坐韦府的轿子出现在山门,以免惹住持不高兴,便辞谢了韦府的仆从,与杜鹃步行回去。 遥遥看去岭口之处站了一个人,细看之下,却像是叶赐准! 不可能。凌云峰地势险峻,山门前的千绝岭是上峰顶元清观的必经之路,千绝岭以下,仅一条官道通行。刚才她在轿子之中并未听到有其他人经过,叶赐准比她还晚离席,不可能会没经过她的轿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前方。 苏羽茗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过是见了他一面,难道这就让她出现幻觉了?说要忘掉他,自己但凡还活着一天,都做不到。 “小姐,那不是……叶大人?!” 杜鹃忽然停住了脚步,惊呼出声。 什么?! 杜鹃也看到了,那证明不是自己的错觉,真的是他? 苏羽茗的双脚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中既惊喜又惧怕。一别三年,叶赐准书信全无,连个派来报平安的人都不曾出现,苏羽茗认定他已心灰意冷,那些曾经如烈火般炽热的过去,在他心里来得快去得快,转瞬已是一片灰烬。 他现在来,是为了什么?为了和她彻底道别?还是来和她算总账的?因为她,他才会在一片坦途之时名誉受损,仕途受挫,可是,她也为此身败名裂、籍没入道了,她所犯下的罪行已经受到世人的唾弃,她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果他还要践踏她最后一丝尊严,会不会太残忍了一点…… 苏羽茗在进退失据之时,叶赐准忽然朝这边慢慢走了过来。 她的手心沁满了汗,虽然已经抱定了轻生的决心,但是她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他,尤其是面对他的绝情…… “羽茗,我等你很久了……” 叶赐准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她。 “叶大人、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往树林里避一避吧。” 叶赐准一动也不动,“杜鹃,我想和羽茗说几句话,你先回观里,等下我亲自送她回去。” “可是……住持她……” “住持能卖韦大人一个面子,自然也能卖我一个面子,别担心。” 杜鹃不安地看了一眼苏羽茗,苏羽茗犹疑了一会,最后对她点点头,她这才惴惴不安地离开。 明知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却还要一直迁就叶赐准,杜鹃对苏羽茗又怜又惊,但也拿她毫无办法。 “叶大人……近来可好?” “好,能活着回来长兴就好。” 他这么说,难道是因为曾遇到危险?但叶赐准是离州刺史,在离岛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官员,如何会面临险境…… 叶赐准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是一枚凸纹浮雕白玉锦鲤,温暖莹润、质地上乘,是一件少见的宝物。 “这是苏老爷托我交给你的,熙和兴现在什么都有,但是这样的好东西还是少见,他一看到就截下来了,专门留给你的。” 说完就缓缓递给她。 想到父亲,苏羽茗的眼眶渐渐红了,魏颤颤地伸过手去,想接过那枚玉佩。 在她将要碰到那枚玉佩时,叶赐准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到怀中,紧紧抱住。 苏羽茗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整整三年,为什么一封书信也没有!如果你担心住持会截留书信,那总该派个人来跟我报个平安!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苏羽茗捶打着他的胸膛,声泪俱下。 叶赐准微微拧了眉头,愈发抱紧怀里的苏羽茗,等她冷静下来后才缓缓说道,“这三年来,长兴和离岛都并非风平浪静,这些事以后再慢慢跟你说。所幸你无大碍,否则我誓要灭了这元清观——” 叶赐准话未说完,苏羽茗忽然捂住了他的嘴,虽然她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在观里待久了,也不得不受一点神鬼之道沁染,她担心叶赐准的妄言会得罪观里的满天神佛,给他惹来报应。 叶赐准拉开她的手,笑了笑。 他的笑意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自信,苏羽茗终于感受到,他还是以前那个他。 叶赐准忽然拉着她离开。 “我们去哪里?”看叶赐准走的方向,应该是悬崖峭壁啊! “你不好奇我怎么到的千绝岭吗?来,我告诉你。” 苏羽茗一脸狐疑,跟着他来到千绝岭左边的一处密林里。 “赐准,前面再走就是悬崖了……” 叶赐准没说话,一直将她带到悬崖边的一条非常陡峭近乎垂直的羊肠小道边,往前一指。 “敢不敢跟我走下去?” 苏羽茗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叶赐准走在前,给苏羽茗做支撑点,两人慢慢往下走,走了两三刻钟,七绕八拐地来到了一条岩石缝,再穿过缝隙。 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这条由几座大岩石倾覆包围而成的小道外,居然是一片水草丰茂、天蓝水绿的河谷之地!苏羽茗在此两年,居然都完全没有听说过,更别说来过! 她又惊又喜,一脸诧异,“赐准,这里是?!” “这里是凌云峰前山的一片河谷,地方清幽,鲜有人来。我在此建了几所茅屋,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家!” 苏羽茗震惊不已,他居然还在此建了茅屋? 往前几丈远,再穿过一片小树林,苏羽茗再次吃惊。茅屋、田舍、碧潭、菜畦……这,这不就是落霞峰山谷林大夫隐居的医庐吗?! 叶赐准看她惊喜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喜欢吗?我把落霞峰你曾住过的那个地方原样搬了过来。我知道你是喜欢落霞峰,喜欢山上那段时光的。” 苏羽茗徜徉在河谷里,闭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何止是喜欢,这里,就是她的天堂! 她自小便失去母亲的庇护,继母对她甚严厉,父亲也无暇顾及她的生活,所以,在海州的苏家大宅里她每一天都是过得谨小慎微的。只有养病之时,寄居落霞峰林大夫的医庐,她的身心才能得到放松,自由自在、肆意挥洒。有时候她还希望自己犯病,虽然辛苦,但却能置身落霞峰山谷的世外桃源,悠然自得。 叶赐准慢慢走近,在背后抱紧了她。 “羽茗,这两年,我派出的人一直在这里,从他们的口中、信中、绘图中,我知道你每一天的生活,你受的苦、遭的罪,被禁锢、被打骂,我通通都知道……还有这凌云峰,山形图我天天看,熟悉得就像生活在其中一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原来,他一直都在……苏羽茗已然湿了眼眶,倏然转身,踮起脚吻住他的唇。 叶赐准搂紧她的腰,深深地回应。 天地万物之间,似乎就剩下彼此…… 申时将尽,叶赐准把苏羽茗送回元清观,原来杜鹃一直在观门等候,看到苏羽茗连忙跑了过去,牵住她的手。 叶赐准迈进观门,一直将苏羽茗送回居住的后院西厢房。 住持净恩不敢出声,待叶赐准出来后方说道,“叶大人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净尘,不负韦大人和您的重托。” 叶赐乜斜地看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翌日,长兴府京兆尹传来一道政令,净恩法师年事已高,不适凌云峰的恶劣环境,特转至其他道观修行,住持之位,由其师妹净源法师接任。净源接任住持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了苏羽茗的禁锢令,准其搬离破败的后院西厢房,转到前院东南角的别室静修,除非得苏羽茗准许,外人不得打扰。 新住持上任,风向已变,修行的众人都明白净尘再不是往日的净尘,皆主动退避三舍,也没人敢再对苏羽茗颐指气使,横加干涉,所以虽然她还是置身空门,但总算得到了一点自由,终于展眉。 叶赐准的回归,还让一个人惴惴不安,那就是薛沛杒。 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得到叶沁渝,现在他已经贵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完全可以无视薛成明的反对,只要叶沁渝点头,他马上就可以将她娶进门。 只是,整整三年,他都未能如愿,确切来说,叶沁渝离他,越来越远。 自从被迫与薛淳樾解除婚姻关系后,叶沁渝便回到敬王府居住,从此深居简出,除了敬王夫妇以及世子刘翊,外人想见她一面都难。薛沛杒数次以薛淳樾的安危相逼,才换得她几次同意出游,当中他甚至试图对她用强,但最后都被挫败。逼得刘翊对他下了最后通牒,胆敢再动叶沁渝一根头发,就是彻底与敬王府为敌,他们父子俩都不得好过,薛沛杒这才有所收敛。 第四十一章 柳暗花明(1) 三年来,朝堂的格局还是发生了轻微但不容忽视的变化。 薛沛杒成为旭王的核心人马,其地位也渐渐水涨船高,官至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与其父薛成明仅差一个品级。薛成明反而因为做事瞻前顾后,过于谨慎,渐渐被旭王厌弃,官职也由从三品礼部侍郎转任掌外宾之事的鸿胪寺任从三品鸿胪寺卿,虽然是鸿胪寺的一把手,但是却被剔出六部核心,权势削弱。 薛汇槿彻底归附旭王,甚至趁薛成贵迷糊之时,强行将其胞妹薛玉雪进献给旭王,美其名曰联姻,其实不过是旭王府区区一名妾侍。亲王的妻妾共分为王妃、侧妃、庶妃、夫人、姬、良娣、良媛、妾侍、孺人等九个品级,薛玉雪敬陪末座,不过旭王的玩物。 薛汇槿窃取的鼎泰和,逐渐成为旭王阵营的重大经济来源,其资金通过皇后外戚的家族商号源源不断地汇入旭王府。而薛汇槿,也成为旭王依仗的主要幕僚,因功封散官从五品中散大夫。 由于薛成贵自薛淳樾出事后便重病不起,常年卧床,薛汇槿成为海州薛家的实际当家人,掌控者大业国规模最大的航运商号鼎泰和,以及薛家在海州的十九家商行,富甲一方,俨然取代其父,跻身财阀行列。 曦王阵营自从失去叶赐准这一员强将后,便试图再从理财世家叶氏一脉寻找替代者。叶氏一脉自叶赐楷后便逐渐归附薛荫,薛成明继承薛荫官爵后,叶家也自然与薛成明更为亲近,因此一直被视为旭王阵营,当中虽不乏独善其身者,但才能欠佳,不足与之谋,因此曦王一时之间也无法在财税领域再进行势力渗透。而且曦王的阵营里,没有像海州薛家那样的大财阀,资金缺乏,难以拉拢人才、拓展势力,只能固守刑法领域,低调地经营。 表面上看,旭王在三年前那场斗争里反败为胜,基本稳操胜券。 但是,一直被视为旭王阵营的中书令敬王,却逐渐与其貌合神离。 以三省长官为主要成员的内阁,一直是皇帝主要的决策、施政以及审议机构,为其左膀右臂。三省长官之中又以掌决策的中书省为尊,作为中书省长官的敬王,其地位和作用自然不容小觑。 敬王与旭王离心离德,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实际上,自数年前,敬王获泓远帝信任登上中书令宝座后,便逐渐与旭王貌合神离。初始之时众人皆认为这只是敬王掌权后为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故意避嫌,但在三年前鼎泰丰走私铜钱一案中,敬王竟然与旭王相左,力保薛淳樾,众人已看出不少端倪。 不管长兴如何风云变幻,此时羽翼渐丰的熙和兴,已将触角伸向了大业国南部沿海的滨州港和东南沿海的桐州港,此两港为仅次于海州港的第二、第三大港,贸易红利同样不可小觑。而且此两港位于大业南部和东南部沿海,其实较东部的海州更方便西域航海商靠岸,只是缺乏基础配套,没有广为人知而已。薛淳樾正想以隔海相望的离州为跳板,将此两港纳入囊中,再进一步扩大经营。 当初与叶赐准同在太府寺为官的沈悦,三年前同样受叶赐准一案牵连,左迁正四品滨州刺史,时移势迁,当初被贬出朝堂的利空,在熙和兴崛起后反而成为利好,滨州有沈悦和庄康两人在,熙和兴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沈悦对熙和兴蚕食滨州港船运业务的举动可谓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这让旭王阵营甚为紧张。如今叶赐准摇身一变成为太府寺之首,薛沛杒不得不要求薛汇槿加快对桐州港的业务拓展,力求在熙和兴忙于经营滨州港无暇他顾之时吞并桐州港,否则以后断难有机会与熙和兴抗衡。 可是本来应该忙得分身乏术的薛汇槿,却在此时进了京。除了向旭王请安进贡以外,还特地到元清观,要求面见苏羽茗。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之前他到元清观,如入无人之境,对苏羽茗即使百般虐待,除了杜鹃外,观里也无一人敢出声,如果此处不是空门之地,苏羽茗恐怕还要被他凌辱。 如今,薛汇槿连远在千绝岭的元清观山门都进不去。 正待硬闯之际,背后忽然响起了一把声音。 “薛大爷,此处乃道观清净地,如你硬闯,本官可要拿你回去问罪了。” 这个声音,即使再过千万年薛汇槿也不会忘记,就是来自给了他莫大耻辱的叶赐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尤其是对有夺妻之恨让他沦为海州城笑柄的叶赐准,薛汇槿更是怒火中烧。 他倏然转身,狠狠地盯着叶赐准说道,“叶大人,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一点,什么时候连寺庙道观的事务也揽上身了?!” 叶赐准毕竟是朝廷三品大员,薛汇槿区区一介商人,不过挂着从五品中散大夫的散官,还不敢对他太放肆。 早在三年前叶赐准就已经因为他虐待苏羽茗之事怒火中烧,现在更添加了鼎泰丰这一段仇怨,新仇旧恨涌上来让他恨不得对薛汇槿就地正法。但是,这三年在离州经历的磨难,似乎磨掉了他的急躁性子,让他对越是痛恨之人,越是从容以对。 叶赐准慢慢从他身边走过,似是云淡风轻般说道,“现在开始,只要羽茗一天还在这凌云峰,你便一天不得踏上这千绝岭。否则……这次贵宝号在兴北道粮食市场遭到的挫折,只是小惩大诫,以后,陆续有来。” 薛汇槿大惊,“你是什么意思?!” “薛大爷有时间不如回去问问,贵宝号在兴北道的粮食还卖不卖得动。薛家和吴家在兴北道制造粮食恐慌,哄抬粮价,暗中却囤积居奇意图谋取暴利,证据确凿。如果薛大爷想知道我叶赐准的能耐,不出三天,这些证据就会出现在大理寺,别以为你家那位大理寺少卿薛大人能挡得住,本官会直接面见一把手大理寺卿大人,那时候……恐怕不仅仅是损失一点钱财这么简单的事了。薛大爷想试试吗?” “不可能……你要平抑市价,必须要有大批量的粮食运往兴北道投入市场,可是通往兴北道治所云州府的水陆道路都在我的监控之下,近期根本没有朝廷物资进入,难道你的粮食能从天而降?!” “薛大爷不说我都忘了,东都洛安到兴北云州的运河永济渠航道,几乎被鼎泰和垄断,连均输司的船队都被恐吓排挤,这可不是陛下所乐见的,我还没禀报呢,薛大爷就自曝家丑了?” “说鼎泰和垄断永济渠?证据呢?!叶大人,如果是您调度不力,没法运粮到云州,就不要捏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还安到我等庶民的头上!” 叶赐准冷哼一声,“本官奉劝薛大爷还是尽早回海州和吴家商量怎么填补兴北粮市的亏空吧!告辞!” 叶赐准说完,拂袖便往元清观走去。 薛汇槿正想跟上,却见学谦一路小跑过来向他禀报,“少爷,不好了!” “何事慌张!” “不知为何,兴北道各州府的粮食市场上忽然出现了大批量的官粮,各地的平准司以正常粮价出售,估计有几十万石!我们之前高价屯下的粮食,快要烂在仓库里了!” 薛汇槿一把抓住学谦的衣领,怒视着他,“不可能!兴北道的官粮早就供给边塞驻军了,官家自己都常年缺粮,他们还哪来的粮食?!” “东、东海、东海……朝廷的均输司把在离岛所收的粮食税赋,在离州港装船,沿东海先到新罗,避开了我们的耳目,在新罗修整一段时间后,趁风向和洋流便利,迅速在短时间内渡海,直接运到了兴北道的沿海渔阳府!” “不……不可能……他们哪来的船队?!” “熙、熙和兴商号,是熙和兴商号的大货船,从滨州港起锚,绕过了所有的内陆航道,直接走东海的海上通道,而、而且,还是外海,直接驶往新罗,我们在近海的船只之前都没法发现他们的踪迹!” 薛汇槿顿时傻了眼,呆呆地松开了学谦…… 损失数万两白银倒还是其次,吴家输不起但薛家输得起,可是已经向旭王担保了以此计逼迫兴北道各州府向其投诚一事,如今功亏一篑,如何交代…… 学谦逐渐带了哭腔,继续说道,“少爷,吴家长丰行商号暗中大批量收购囤积兴北道余粮,并且造谣契丹和高句丽即将入侵之事,估计已经被太府寺均输司的运粮官拿到了证据,那些在收购中被逼破产的小粮商也会成为证人,长丰行估计……保不住了……” 薛汇槿双眼发红,怒道,“保不住就保不住!那是长丰行的事!与薛家何干!” “可万一吴老爷供出背后的资金来源是薛家的鼎泰和,那……” “他敢?!” 学谦看薛汇槿暴怒,顿时噤了声。 叶赐准甫一回朝便解决了均输物资的重新调配以及突发的兴北道粮荒问题,既稳定了市场,又稳定了民心,泓远帝龙颜大悦。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叶赐准打铁趁热,忽然向泓远帝提了一个谏言。 第四十二章 柳暗花明(2) 大业国内陆的水陆两道交通,目前皆依靠辖区州府官衙维护疏导,但各地官衙各为其政,缺乏全盘考虑,极容易被有心人士垄断通道,这也是均输司无法发挥实效的一大原因。 再加上垄断者以金钱利益贿赂沿道官员,各官员便对其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只图自己辖区内风平浪静不出意外,不管其他辖区站点死活,导致均输司在运输过程中屡屡被推托延宕,有时候即使星夜兼程,也无法将货物按时运达。长时间的运输既损伤了货物的成色质地,也耽误了货物的行情,无疑是浪费国家公帑,损害大业国库。 解决此问题,除了继续增强均输平准的调度权力,使其可以对沿途各州府发号施令外,还需再设置一个统筹管理水陆运输的官职,隶属于太府寺。此职全权负责水陆官道的疏导和管理事务,确保在官道和航道上官家运输优先,各民间商号平等共享水陆资源,如此才能将水陆官道的效益发挥到极致。 泓远帝深以为是,便向叶赐准讨要出任此职之人。 叶赐准推荐了一人,朝野为之震荡,此人便是因所谓走私铜钱流放离岛的前海州鼎泰和继承人,薛淳樾。 谏言一出,满朝震惊,群臣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泓远帝反而神色平静,叫叶赐准说下举荐理由。 “回禀陛下,兴北道忽遇粮荒,民心不稳,这绝非天灾,实乃人祸,均输司在兴北道截获的人证物证皆已提交大理寺,相信不日即可真相大白。我朝北部边境常年缺粮,缺口全凭运河广济渠运输调拨,此次均输司在调度粮草时却频频遇到拦路虎,如不是得薛淳樾熙和兴商号的货船,恐怕难解此燃眉之急。” 熙和兴居然能绕过成熟的运河,另用他法运粮?这对泓远帝来说甚是惊讶,顿时来了兴致,便问道,“此人以何法运粮?” “禀陛下,其乃倚借东海之力,扬帆直航渔阳府。” 泓远帝大惊,“数十万石粮食少说需要数十艘大型货船,除了海州的鼎泰和,朕还未听说大业有第二家商号有此能力,爱卿可是夸大其词?” “并非夸大其词。熙和兴最大的货船,可运粮近两万石,第一批二十万石粮食,即是通过十艘这样的货船运出。熙和兴运力不足,但是薛淳樾却能巧借外力,滨州港和离州港均有不少番邦船只停靠,番邦行商卸货后会在当地修整月余,以完成后续的交易事务以及采购回航物资。熙和兴正是趁此空挡租赁其船只,将剩余的三十万石粮食运往渔阳。” 泓远帝抚掌大笑,“果然妙计!” “最难的还不是运力调度问题,而是驾驭海上风浪。薛淳樾十二岁便入鼎泰和,深谙水力行船之道,其本人更是亲率货船,行走于扶桑、新罗、百济各国,其驾驭水面行船的能力,当朝恐怕无出其右者。” 泓远帝凝眉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敬王道,“敬王,此人既是你内侄,又曾是你养女夫婿,不知你对此有何见解。” 众臣的眼神齐刷刷地转到敬王身上,只见他从容出列,思虑了一会后说道,“薛淳樾远居海州,与臣并无过多往来。不过,臣曾听闻鼎泰和最大的两艘货船,运力达数万石,薛淳樾数次驾驭此船往来于新罗百济,毫无难色。” 旭王见此,正想进言,却被泓远帝抬手制止,“叶爱卿曾在离州为官,闻说薛淳樾的熙和兴也是在此时发迹”,他神色忽然一转,继续问道,“与爱卿可有关系?” 叶赐准连忙跪下回道,“回禀陛下,臣行端坐正,从未与熙和兴过从甚密,臣不惧御史台稽查审问,只求陛下不拘一格,选贤任能!” 旭王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回禀道,“父皇,且不说薛淳樾运输调度能力如何,单说其公然违背朝廷旨意,与番邦勾结走私铜钱一事,就已经不堪重用。我朝以孝义治天下,选贤任能向来品德第一,才能第二,如果让品德败坏之人列席问政,恐怕会让天下士子寒心!” 旭王此话一出,朝堂之内顿时议论纷纷。 叶赐准仍力排众议,“回禀陛下,前朝有不少能人贤士,均是从囚徒、奴隶之列脱颖而出,前有伊尹,后有百里奚、管仲,不拘一格方是明君之举!况且鼎泰丰钱庄一事,本是钱庄管事所为,薛淳樾接管时日尚短,根本无法辨别其中黑幕,此祸事完全是替人担责,与他本人品德并无关联。陛下明鉴!” “叶大人这是强词夺理,罪犯即是罪犯,如何能登庙堂之高?” 旭王再次鄙薄薛淳樾,但此时议论之声却减少了很多,点头附和叶赐准者反而见长。敬王见议论之声渐小,终于出列,回道,“回禀陛下,依臣之见,目前各位大人对设立水陆两道管理官一职是甚为赞同的,皆认为有设立此职的必要。意见分歧之处在于,是否由薛淳樾出任。既是如此,臣建议不如让大家一起举贤,看是否有其他合适人选,如果有,就放在一起公开讨论,不失为一个公平之举。” 敬王此言让泓远帝找到一个台阶,于是便叫众臣尽管举荐。 众臣都不敢出声,敬王于是开个头,继续说道,“臣举荐一人,不知是否适合,户部仓部司员外郎叶泽贤。此人先后在太府寺与户部任职长达十数年,对财政税务之事甚为熟悉,任职仓部司后将我朝库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出纳租税、禄粮、仓廪等,从未出错,是一位谨慎务实之人。” 叶泽贤是长兴叶家在旭王阵营的代表人物,敬王此话一出,曦王担心大好局势被反转,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反对,直言此人仅识仓廪之务,沟通斡旋方面则缺乏可陈,而水陆官道管辖官需随时沟通各道、州府、县,非协调能力出众者不能为之,因此叶泽贤不适合。 泓远帝点头不语,众人见皇帝沉默,又不好涉入旭王与曦王的争斗,唯有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出声。旭王和曦王随后也连举了几个人,当中不乏曾在户部、太府寺以及港口市舶司任职的,但有些人连朝中众臣都摇头叹气,不甚认可,更加入不了泓远帝的法眼。 几番对比探讨,反而让众人更加认可薛淳樾的先天优势,因此都不再出声。 泓远帝见朝堂声音渐歇,便缓缓说道,“薛淳樾走私一事,已经过去三年之久,期间实际犯案者,钱庄的主事之辈,皆已伏法,此事早已盖棺定论,无需再议。薛淳樾其人,航运才华可圈可点,不失为一个良才,不应受贪渎鼠辈的牵连。吏部尚书听旨!” 吏部尚书连忙出列,垂首恭候。 “着,赦免薛淳樾历史罪状,准其返回原籍,待吏部拟定水陆官道管辖官的职位称呼品级后,延揽入朝,出任该职。退朝。” 群臣山呼万岁,泓远帝没有给旭王和曦王再进言的机会,离开了朝堂。 圣旨一下,最开心的莫过于叶沁渝了,她一刻不停赶到叶赐准的太府寺卿府,再三确认此消息。 叶赐准被她问了好几遍,只能无奈道,“要不你明天就到长兴城门口等他?过两三个月没出现的话,再来拿我是问?” “几个月?!儋阳到长兴,要几个月吗?” “他应该会先回海州。圣旨怎么写的?‘特准返回原籍’,总该先回去拜见父母长辈吧?刚重获自由便来长兴求官娶妻,像话么?” 叶沁渝瞪了他一样,“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他的妻子。” “可别这么说,你俩的婚姻关系,可是皇帝金口玉言废除的,所以你现在是待字闺中!人还没出嫁呢,心就到了别人身上了,唉,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这次他再要娶你,我可得好好给他算一算聘礼钱。” “聘礼是给你的吗?你养育过我一天?要给也是给敬王爷和敬王妃的!” “敬王爷不是已经收了一次了吗?六年前,泓远十二年,薛家的船队,浩浩荡荡从运河而来,载满了聘礼,全是奇珍异宝,他还不满足?” 叶赐准这一说她才想起,对,薛家给自己下聘的时候,是泓远十二年,转眼间,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了……六年里,他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再变成自己的心上人,果真是世易时移,时间能改变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叶赐准见她垂眸不语,还以为她伤心了,连忙说道,“怎么了?拿你们家薛淳樾一点点聘礼就舍不得啦?他的熙和兴,足以买下整个大长兴,你——” “小准叔”,叶沁渝打断了他,“别安慰我了,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在离岛受了多少罪,你和淳樾,差点命丧离岛,回不来……” 追忆往事,百感交集,叶沁渝的双眸顿时盈满了泪水。 叶赐准叹了口气,轻轻抱住她,“谁跟你说我们受罪了,这不好得很?” 薛沛杒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她并非全然不知,她之所以一直不敢与淳樾联系,就是担心薛沛杒会变本加厉地迫害薛淳樾与叶赐准。 第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3) 叶沁渝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双眼迷蒙,说道,“小准叔,我也不知道沛杒哥哥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贵为侯门世子,要什么没有,何必再依附旭王……” “他什么都有,但是唯独没有你啊!” 薛沛杒这方面的心理,叶赐准反而很能理解,因为他所爱的苏羽茗,也曾是别人的女人,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他简直太能理解了。 叶沁渝抿抿嘴,过了一会方说道,“等淳樾回来,我可以和他离开长兴,回海州继续以前的生活吗?” 叶赐准无奈地看着她,“海州?那里再也不是你们的地方了,至少,现在不是……” “那我和他隐姓埋名,随便去哪里生活,熙和兴不是在离州吗?我也可以跟他回离州。总之,可不可以不再涉足这些政治、家族和商界争斗?” 叶赐准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身去,双眸微蹙地看向前面明亮宽敞的庭院,慢慢说道,“沁渝,我们的新生,才刚刚开始。上天注定了每一个人都没有回头路,只能向前走。” “你、淳樾、沛杒哥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瞒住我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叶沁渝情绪有些不稳,几近崩溃,“那我和羽茗姐姐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 “自然想过!我和淳樾,一定会护你们周全!” 叶赐准转身,抱紧叶沁渝的双臂,再次轻声地安慰她,良久,叶沁渝才渐渐平复了心绪。 泓远十八年暮春,薛淳樾终于进入了朝廷的特赦令,跟他一起获赦的,还有苏羽茗。 三年前那场若有似无的桃色绯闻,随着叶赐准在朝廷地位的逐渐提高而被世人有意无意忘记。获赦后脱籍返俗的苏羽茗悄然在长兴东南角一所普通的民居中安顿下来,和杜鹃相依为命。 孟夏,朝廷正式降旨,延揽薛淳樾入朝,出任从四品太府寺水陆转运使,正式掌管大业国水陆官道的开拓、疏导以及协助均输司完成实物贡税的转运、调拨诸事,一跃成为大业官营水陆运输大军的总舵手。 熙和兴逐渐交由苏琦父子经营,按薛淳樾既定的方向继续向滨州港、桐州港拓展。 泓远十八年孟夏,薛淳樾再次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踏足长兴城,这次,他不再是初出茅庐的青衣少年,而是历经浮沉、浴火重生的朝廷当红重臣,大业国水陆交通总舵手。 薛淳樾跨进水陆转运使府邸的那一刻,叶沁渝从大厅里奔了出来,一把冲进他怀里。 薛淳樾将她紧紧抱住,努力仰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毕竟,在儋阳生死一线之时,他都没流过半滴眼泪。 叶沁渝满含泪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掌,似乎是问薛淳樾要什么东西。 薛淳樾略笑了笑,从怀里小心地拿出一枚金笄,轻轻放到她手上,柔声说道,“熙和之笄,君已取归……” 叶沁渝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她和薛淳樾之间的信物,就两件,一是一枚双层镂空缠枝梅花玉佩,二是一套十二件的黄金累丝嵌珠翠龙凤花枝头饰。她被薛沛杒胁迫离开海州时十分匆忙,除了一直佩戴在身的玉佩,那套头饰还来不及拿走,因此便一直原封不动地放在海州薛府熙和居。 那纸信笺,叶沁渝不敢写太多,怕见妒于薛沛杒,给薛淳樾带来杀身之祸,便只能寥寥数语,寄托相思,其蕴含的寓意,是希望薛淳樾平安归来,取回熙和居那套专属于她的聘礼,来给她重新下聘。 “还有十一件,在晚生行囊之中,小姐如有雅兴,不如随我入府,一同赏看。” 叶沁渝破涕为笑,再次依偎到他怀中…… 薛淳樾赴任不久,便择日到敬王府重新下聘,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薛淳樾这一次下聘,遭到了敬亲王的一口回绝。 叶沁渝百般不解,可是薛淳樾却表现得十分冷静,似乎早已料到,只是默默将那套头饰留下,径直离开了敬王府。 叶赐准与薛淳樾对大业国均输平准的变革,逐渐拉开了帷幕。 首当其冲的,便是垄断了内陆运输航线的海州鼎泰和。 鼎泰和自薛汇槿掌权后,便放弃了薛淳樾以市场为导向的路线,重新走回薛成贵当年依附朝廷的老路。均输业务自叶赐准离开后,也陷入了停滞,因为朝廷也找不到像叶赐准这样的总操盘手,能胜任组建运输队伍之职,因此均输的重要支撑——航运责任,便在旭王的操控下重新落入鼎泰和之手。 薛汇槿重新坐到薛成贵的功劳薄上日进斗金。 可是,薛淳樾任水陆转运使的第一天,便开始重组朝廷的运输队伍,鼓励成年男子一次性服完往后五年的徭役,每年三个月,累计即有一年又三个月的时间,以三月为期,熟悉水性及航运特性,往后一年行船运输,临退役的三个月则开始带新一批征夫上岗,实现运输队伍的循环再生。如此一来,鼎泰和的业务量瞬间萎缩。 其次,便是以手中职权,强令各航道的辖区府衙担负起河道的清淤和疏导责任,但却把河道的使用权和管理权牢牢把握在朝廷太府寺手里,打击一切帮派或商号的垄断行为,树立朝廷威信,确立朝廷优先,庶民平等共享的河道使用准则。 最后,则是全力配合均输司的货物调度指令,以市场为导向,把从民间征收回来的实物贡税,安全快速地运输到相应州府的平准机构中,使其可以及时投放市场,实现实物贡税的利益最大化。 薛淳樾为解决边境驻军的粮食问题,减轻边境州府的粮食供给压力,又想出了一个法子。大业国向来实施盐铁官营制度,一众盐商欲取得官盐的采购资格,必须取得相应额度的盐票,有了盐票才能从朝廷的盐务机构处采购官盐,从而再投放市场。 薛淳樾鼓励盐商将粮草运输到边境州府售卖,边境驻军以银两和盐票作为交易筹码,换取盐商的粮草,如此一来盐商既能赚回运输成本,也能获得必须的盐票,最重要的是此法鼓励民间商号自发购粮、运粮至边境,大大减轻了朝廷调度和运输粮草的压力,可以将更多的运力投放到非粮草类实物贡税的转运经营之中,提高获利充实国库,可谓一举三得。 在泓远帝的大力支持下,叶赐准和薛淳樾的均输平准新政迅速见效,不足数月,国库已日益充盈,作为国库看门人的户部尚书韦应时也不得不佩服叶赐准与薛淳樾的经营才华,三省六部对二人均交口称赞。 泓远帝对两人的功绩十分满意,将薛淳樾擢升为正四品太府寺少卿,兼任水陆转运使,成为太府寺仅次于叶赐准的二把手。 随之而来的,就是鼎泰和的迅速衰落,以及熙和兴的迅速兴起。 严重依赖朝廷运输业务的鼎泰和骤然失去利润支柱,之前薛淳樾的市场导向改革又被废止,这就导致了鼎泰和陷入非常被动的境地,即使匆忙重新调整航线,迎合市场,但也措手不及。与此同时,熙和兴却以合理的航线和灵活的调度,满足了各地客商的运输要求,迅速攻占了北至长江流域,东至淮河流域,西至蜀州一地的内河运输市场。滨州港被其牢牢把控,桐州港指日可待。 鼎泰和已是一片愁云惨雾,但是作为当家人的薛汇槿,此时却仍混迹于长兴官场,经营着所谓的旭王势力圈,试图通过游说重新动摇朝廷的均输政策,放弃自建航队,重新征用民间航运力量。 薛汇槿没有回海州,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得到苏羽茗! 太府寺这几个月忙得人仰马翻,叶赐准和薛淳樾都分身乏术,吃住几乎都在官衙之中,不想却给薛汇槿逮住了可乘之机,借旭王的势力,在长兴各坊市里找个人还是不难的。 秋日,杜鹃出门买点东西,出门才拐了个弯就被几个大汉围上来捆了个结实,想通风报信都没半点机会。 随之而来的就是薛汇槿,他推开院门,一脸阴鸷地看着在院中边晒太阳边看书的苏羽茗。 苏羽茗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以为是杜鹃忘带东西又折回,便头也不抬地笑道,“这次又忘记拿什么了?你这记性,下次可别要我去市集赎你。” 薛汇槿看着沐浴在晨曦中悠然自得的苏羽茗,端庄秀雅,柔美可人,心中却升腾起一种毁灭的念头。因为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温柔可人的一面,更重要的是,不管她是什么样的,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薛汇槿慢慢靠近,苏羽茗终于意识到来人不对,抬头看去,顿时大惊,连忙站起想跑。薛汇槿哪容她逃,伸手便把她抓住,拉到自己跟前。 “夫人,为夫可找了你好些时日了。” “我不是你夫人!我有休书,我跟你早就没关系了!放开我!” “是吗?你的答婚书我可是好好的收藏着呢,这辈子都别想跟我撇清关系!” 盛怒之下,薛汇槿早就忘了分寸,拧得她手臂上青紫一片。 第四十四章 柳暗花明(4) 身体的疼痛让苏羽茗万分恐惧,那些被他暴戾对待的日夜霎时间涌现眼前,她浑身颤抖,用力地抗拒他的靠近,但面对盛怒的薛汇槿,这些都是徒劳的挣扎,她很快就被薛汇槿拖进了卧房内,顺手惯倒在地。 “你和叶赐准苟且的时候,想过你还有丈夫吗?!” 苏羽茗已被恐惧笼罩,只能颤抖回道,“我承认是我做错,可是现在我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苏羽茗近乎是哀求,但她越是示弱,却越是助长薛汇槿凌虐的气焰。 薛汇槿看着梨花带雨的苏羽茗,心中升腾起的却一股混杂着怒火的征服欲。他忽然俯身下去,动手撕扯她的外衣! 他肆虐般地啃噬着她的颈窝,苏羽茗大惊,使劲地挣扎。 薛汇槿抓住她的双手,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再反剪她双手,将她牢牢地压在自己的身下,下一瞬便撕开她的衣襟,露出光洁的背脊…… 衣服撕开的那一瞬,薛汇槿忽然惊住了,因为眼前,赫然是几道如蜈蚣般狰狞可怕的暗红色伤疤,和其他洁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尤显恐怖。 苏羽茗看他愣住,趁机翻身,挣脱了他的桎梏,一把拉回自己的衣襟,满面泪痕。她退无可退,只能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他。 印象中,她的身体是完美无瑕的,怎么会…… “那个伤疤,是……” “海州府衙的大牢,你亲手将我送进去的,不记得了吗?!” 即使过去三年,但一想起那个阴森可怕的地牢,她还是会觉得伤口莫名地疼痛,心中不寒而栗。 薛汇槿有些怔住了,他不是没想过她会受罪吃苦,但是没想到是如此的可怕,顿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羽茗,我们回海州重新开始好吗?现在我不再是那个庶出的跟班人了,我是鼎泰和的继承人,薛家在海州所有的产业都是我的!薛淳樾当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至于叶赐准……只要你忘了他,一心一意地对我,你和他的那些事我可以一笔勾销!” 苏羽茗觉得他有些可笑,“一笔勾销?薛汇槿,你说的这些,你自己信吗……那件事过去整整三年,这三年里,你来过元清观三次,除了谩骂和打人,你还做过些什么?我旧疾复发,那时你是怎么对我的?你非但没有半点怜悯,还几次从中作梗,阻挠沁渝给我送药,让我差点死在元清观的囚笼里……现在,你却对我说,你要和我重新开始?简直荒谬之极!” “谁叫叶赐准得罪了旭王,那是旭王对他的警告!” “警告?所以,你们不仅折磨我,还曾对叶赐准下手?!” 薛汇槿没有回答苏羽茗的质问,但是也没有再对她用强,而是叫了几个随从进来,将苏羽茗上了绑。 “薛汇槿,你究竟想干什么!” “带你回家。走!” 才走出房门,薛汇槿便赫然发现叶赐准已经率领侍卫包围了整个小院,正一脸严峻地看着他。 “赐准……” 见到叶赐准,苏羽茗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下来。 “薛大爷,看来在千绝岭那次谈话,你没有理解透本官的意思啊。” “叶大人,这是我的家事,奉劝你少管为妙。” “羽茗是我的未婚妻,这是你的家事还是我的家事?!” 叶赐准眼神凌厉,不容置喙。 未婚妻……他,真的要娶自己?听到这句话时,苏羽茗不禁抬头凝视着他。 “苏羽茗是薛家的弃妇,自然还有一些与薛家的旧事要交割清楚,当初的聘礼什物,还没清算完毕,财产交割是大业国律例支持的,不管你是闹到衙门还是朝堂,我也依然有理。” “薛大爷要谈律例?好,我就跟你探探律例!我朝《大业律例疏议》规定,人犯籍没入官者,其个人财产,不管来源,一律上缴朝廷,日后即使获赦也不予返还。苏家先是苏老爷被籍没流放,后是苏羽茗被籍没入道,因此你给苏家的聘礼,不管是给苏老爷的还是给苏羽茗的,全部都在籍没之列。所以,你口口声声要追缴的东西,现在都是朝廷的财产,需要我带你到户部尚书府,向韦大人索要吗?!” “你……叶大人,你现在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行为举止代表的可是朝廷的颜面,光天化日之下与我等区区庶民争夺一个弃妇,传出去丢了朝廷的威仪,如何向陛下交代?” “薛大爷可不是什么庶民,乃当朝从五品中散大夫,你强抢民女,就不怕丢了朝廷的颜面吗?!” 叶赐准的语气逐渐凌厉,他的随从会意,都纷纷准备拔剑出鞘。 叶赐准乃三品大员,近身随从都是朝廷正规官兵,个个训练有素,而薛汇槿的随从不过是薛家招募的护院,真要打起来必然吃亏。而且此处乃长兴城,天子脚下,他再财大气粗也不敢对朝廷命官放肆,无奈之下只得挥挥手,放人。 苏羽茗一挣脱桎梏,便立即跑到叶赐准身后,拉紧他的衣袖。 “薛大爷有时间还是回海州看好自己的鼎泰和吧,海州港暂时还可以不闻不问,但是桐州港再不过问,你怕是连海水都没得喝了。” 鼎泰和在桐州港业务日渐萎缩这事薛汇槿心里有数,但是却苦无良策,面对叶赐准的嘲讽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他转念一想,忽然冷笑了几声,揶揄说道,“既然叶大人喜欢残花败柳,那薛某人也不便阻挠。不过苏小姐的滋味……与一般人不同,叶大人如想品出点味道,还需借点药力,如有需要,尽管来找我……哈哈哈……” 苏羽茗见他把那些污秽之事都说了出来,又羞又气,浑身颤抖。 不过薛汇槿好歹也甩袖离开了,苏羽茗终于松了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过来。 “赐准,你怎么会来?” 她并非闭目塞听,市集上的细微变化,她都能推想太府寺的动作,更何况现在变动频繁,可知他和淳樾应该是忙得分身乏术。 叶赐准将她抱紧,“怎么,不想见我吗?” 苏羽茗将他推开,此处不比山林,光天化日,她怎能和他搂搂抱抱。 叶赐准会意,转身遣散了众人,再叫杜鹃进屋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去哪里?”苏羽茗一脸狐疑。 “还记得凌云峰那片河谷吗?我带你去那里暂时栖身,待我忙过这段时间,可以亲自照顾你了,再把你接回来。现在虽然派人暗中保护你,但是万一旭王或薛汇槿使诈,还是防不胜防。那片河谷之下,只有一条密林小道直通后山山脚,是以前猎人上山围猎留下的,知道的人不多,还算安全。” “可是……我还答应了沁渝到敬王府陪她一段时间,最近淳樾不知道怎么了,对她忽然冷淡了起来,韦绍卿和薛沛杒却越来越主动,她担心敬王爷会把她许配给此二人中的一个……” “放心,沁渝那里我会照顾。他们两个,总要经历些磨难……” “经历磨难?为什么?” “谁知道呢,就像你和我,本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一对罪人,经历了生死才看到一点曙光,他们大概也一样吧。” 苏羽茗总觉得叶赐准话里有话,隐瞒了她什么事情,但是见他无意透露,便不想再问,顺从地跟他离开。 凌云峰河谷。 苏羽茗安顿好之后便为叶赐准备下了一桌家常便饭,叶赐准似是心情大好,酒足饭饱之后迟迟不愿离去。 苏羽茗给他添茶,却被他一把抱入怀里。 茶水差点洒出,苏羽茗在他怀里挣扎出一个空隙,欠身把茶壶放下,佯装恼怒地推了推他。 “明天还要上朝,快动身回府吧。” 叶赐准的吻已经落到她耳畔,有些痒,苏羽茗不适地躲避着。 “府里空落落的,回去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今晚留下来陪你?” 苏羽茗双颊霎时通红,她知道他的意思,但是…… “别……薛汇槿说得对,你现在代表着朝廷,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放大百倍去审视,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被御史台监察到了,再传到皇上那里,让他觉得丢了脸面,肯定会怪责你的。” “我不怕。”叶赐准解着她的腰带,一边吻着她的颈窝,一边喃喃说道。那次之后,他终于知道了应该怎么解女人的衣裳了。 “不要……你赶紧回去吧……” 苏羽茗浑身发软,嘴里虽然拒绝,但却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往他怀里靠,承接着他的给予……忽然她脑中某样信息一闪而过,突然加大了力气,将他一把推开,然后站起身来。 她背上的伤疤,连薛汇槿都吓怕了,她不想让他看到…… 叶赐准有些怔住了,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二人毕竟还不是夫妻,苏羽茗不愿意也是应当的,如果他过分强求,那与他与薛汇槿何异? 想到这里,他马上站起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像薛汇槿那样,不尊重你……” “不要拿他跟你相提并论,他不配!”苏羽茗厉声打断。 她是不是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薛汇槿离开之前说的那段话,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叶赐准有些慌乱,连忙将她抱住,轻轻地安抚。 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5) 苏羽茗平静下来,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推出屋外,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关上了房门。 叶赐准苦敲不应,无奈只得转身离去。 杜鹃见叶赐准离开,便端了水进去,准备给苏羽茗洗漱,进门却见苏羽茗握着那枚锦鲤玉佩发怔,一脸落寞。 “小姐,怎么了?” 杜鹃递给她一张热巾子,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我想,等局势安定下来,薛汇槿不再为难我了,我们便到儋阳,和父亲会合可好?” 杜鹃一脸吃惊,“一家团聚固然是好,但是叶大人会同意吗?” “现在他心里还放不下我,自然不肯,等他逐渐放下,自然就肯了。” “叶大人怎么会放下,今天早上他还称您是他的未婚妻……” “他这么说不过权宜之计,此事不要再提。上次我们去市集的绸缎庄送绣品,韦夫人和韦小姐的对话你也听到了,韦家有意招他为婿……韦家小姐长得清秀可人,又出身洛安贵胄,和他自是般配……相信他见了韦小姐,也是欢喜的。” 苏羽茗说得也不无道理,杜鹃黯然垂下头,慢慢地又抬头看她,“那小姐您呢?您怎么办?” 苏羽茗看着烛火上微微跳动的火苗,苦笑道,“我不过一丝火苗,在他漫漫人生路上有幸为他照亮过一小段行程而已,油枯自会灯灭。韦小姐才是真正的天河星辰,可以为他照亮整片天空,永不熄灭……” 这日秋高气爽,韦绍卿便到敬王府邀约叶沁渝到郊外秋游,才进府门就被敬王请到正厅就坐,闲话家常。叶沁渝听到通传出来见此场景,顿觉惊奇,素来严谨不苟言笑的敬王爷居然能与一个晚辈同桌而谈,当真是少有的新鲜事,不觉愣了愣。 敬王见叶沁渝出来,便起身把她拉到韦绍卿旁边,笑道,“沁渝这段时间总是闷闷不乐的,希望韦公子能带她好好逛逛,散散心,年轻人总该带点朝气才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韦绍卿连忙站起欠身行礼,回道,“小侄定不负重托。” 见敬王走远,韦绍卿才转身向叶沁渝说道,“我们到郊外骑骑马吧,回长兴之后基本都是在兵部办公,来来去去都是文书案牍,骑射都生疏了。趁着天气好,我们去走走。” 这提议正中她下。怀叶沁渝有些猜不透薛淳樾的想法,按理说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两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误会了,数月前只是敬王一次拒绝而已,怎么会让他瞬间对自己如此冷淡?为此她已经闷闷不乐数月了,既然韦绍卿有此提议,她也正好想借此机会摆脱敬王府的随从,找薛淳樾问个究竟,便一口答应。 两人骑马到了郊外,叶沁渝才发现原来不仅仅是她和韦绍卿,还有另一位女子已经在郊外等候了。那女子骑在马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瓜子脸蛋,肌肤白里透红,笑起来还有一个小酒窝,让人一看便觉得英姿飒爽,清新宜人。 叶沁渝有些怔住了,问道,“韦哥哥,这位是……” 还未待韦绍卿回话,那女子便骑马过来,热情地和叶沁渝打招呼,“叶姐姐好,我是他的妹妹,韦知雨。” “张口就叫人姐姐,你怎么知道沁渝年纪比你大?” “你念叨了人家多少次还要我一一例举吗?自小就念叨那位在洛安相识的姐姐,那一年她五岁,我四岁,自然是我姐姐了。” 韦绍卿见她揭了自己的底,连忙给她使眼色然她闭嘴。 原来是韦家小姐,难怪风姿非凡。叶沁渝连忙回礼,说道,“原来是韦小姐,失礼了。” “叶姐姐怎的如此见外,直接叫我知雨就好。” “这么快就来和小渝攀关系,难道还真是来求小渝原谅的?” 原谅?这是何意?听着这两兄妹的对话,叶沁渝有些懵了。 韦绍卿大笑道,“最近薛淳樾在朝堂大出风头,父亲可是相中了他做乘龙快婿呢!抢了你的夫婿,可不得求你原谅么?” 听闻此言,叶沁渝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禁转眼向韦知雨看去。 听韦绍卿这么一说,韦知雨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顿时更红了,连忙撇清关系,“不是的!不是的!叶姐姐可别听他瞎说。薛大人只是来府上吃过几顿便饭,我只是敬服他才华而已,绝没有半点儿女私情!” 听她这急切的语气,不像是谎话。叶沁渝终于知道,原来她的脸色是着急涨红的,不是害羞。既然流水无意,那便好…… 韦绍卿更乐了,向叶沁渝说道,“你别介意,我们在关南道边关长大,没有什么太大里的规矩约束,平时大大咧咧习惯了。” 叶沁渝笑了,“韦哥哥哪里话,我羡慕还羡慕不过来呢,何来的介意。知雨妹妹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叶沁渝,请多多关照,哈哈……” 三人一路说笑,享受着长兴郊外的秋阳,感情很快便热络起来。 渐渐地,两个女孩子便越走越近了。 韦知雨好奇问道,“叶姐姐一点也不介意刚兄长说的话吗?” “嗯?” “就是说我和薛大人……” 叶沁渝笑了,回道,“看你着急撇清的样子就知道你对他并无儿女之情了,再说,如果你真对他有意,怎会毫不介意我和他的过去,还如此热情地与我同游。” “姐姐果然聪慧,难怪兄长念念不忘……” 叶沁渝笑了笑,没有回答。 “其实……我这次来,还真是想和你好好聊聊一个人的。” “谁?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的族叔,叶赐准……” “谁?!”叶沁渝惊得反问了一句,下意识勒住缰绳,马匹骤然停下。 韦绍卿走在后面,见此情形还以为叶沁渝的马匹受惊,连忙赶了上来。 “小渝,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和知雨聊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停下细细品味而已……韦哥哥,我和知雨要聊聊女儿家的心事,你先走,等会在前面的长亭见。” 韦绍卿看了两人一眼,只见韦知雨粉面含羞,便知道了大概,于是点点头先行离开。 待韦绍卿走远,叶沁渝才小心问道,“知雨……你喜欢上……小准叔?” 韦知雨一脸娇羞,点了点头,和刚才英姿飒爽,挥洒自如的模样截然不同。 叶沁渝的心像是忽然沉入了湖底般冰凉,虽然与韦知雨初相识,但却能看出她是个真诚热情的好女孩,可是叶赐准的心早已系在苏羽茗身上,任凭韦知雨投注再大的心思,注定是得不到回报的,她不忍看她心伤难过,便想婉转地劝退她。 “可是……小准叔的风评……我是指三年前关于他和薛家长媳的事,你回长兴后应该有所耳闻吧?” 韦知雨一听立马回道,“叶大人一向品德端正,那件事谁知道会不会是有人想陷害他。再说,那女子不是被大理寺严刑拷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吗,可见必然是好事者贪图封赏,无中生有了,我从不理会这些好事者捕风捉影的事情。” 叶沁渝这下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同意了韦知雨的说辞等于是否定了叶赐准与苏羽茗之间的关系,反驳她的说法又会抖落出叶赐准和苏羽茗的真实关系,届时不知韦应时会不会对他不利,左右都不是,叶沁渝顿时为难了。 “知雨,其实按你的条件,多的是世家公子、皇孙贵胄供你挑选,只要你想要,哪怕是天家子弟都不在话下。小准叔是叶家的旁支,而且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何配得起你?即使你同意,我想韦大人也不会同意的。” 听到这话韦知雨低下了头,叶沁渝知道她说到点子上了,韦应时宦海浮沉几十年,恐怕一早就已经为儿女相中了未来的配偶人选,不会任由他们恣意妄为,心里这才稍稍舒了口气。 “其实……母亲曾与我说起过婚配之事,之前不说是担心姐姐你恼了我。父亲他……有意撮合我与薛淳樾……” 什么? 叶沁渝脑中顿时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应对。 韦知雨看她神色大变,连忙安慰她道,“不过叶姐姐您放心,我是不会同意的,而且薛大人几次来府上吃饭,都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相信他也绝无此意。” 话虽如此,但薛淳樾毕竟是在太府寺当差,韦应时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皇帝极为倚重的权臣,他如果已经相中了薛淳樾,恐怕难有回旋余地。 叶沁渝心里五味杂陈,敬王一口回绝了薛淳樾的求亲,是因为不想卷入薛家内斗,还是因为对淳樾归附曦王一事心生不满?敬王对此一直不给予正面答复,自己受敬王养育之恩,又不能弃敬王颜面不顾而行动自专,只能怀揣心事胡乱应对着韦家兄妹,草草结束了这场秋游后径自返回敬王府。 过了两日,叶沁渝心里总不舒坦,于是撇下芷晴,一个人来到薛淳樾的太府寺少卿府。 门房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快步越过前院,一路闯进了薛淳樾的书房。 才跨进去,叶沁渝赫然发现薛淳樾正与一位女子行为亲昵,那女子依偎在薛淳樾怀里,满面含羞。薛淳樾虽没有抱紧她,但也没有拒绝,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第四十六章 新人旧人(1) 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淳樾见来人是叶沁渝,连忙将那女子推开,神色严峻地看着她。 叶沁渝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下意识地敛起自己的左手,向薛淳樾说道,“抱歉,打扰你们了。” 说完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薛淳樾追了上来,三两步走到她跟前站住,叶沁渝始料不及,一头撞进他怀里。薛淳樾顺势将她抱住。 他怀里传来一阵陌生的脂粉气息,叶沁渝心里不适,拧了拧眉,用力将他推开。 “薛大人请自重。” “我们都同室而眠、同床共枕了,还自什么重?”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旧事,叶沁渝顿觉又气又伤心,抬头紧盯着他说道,“我还以为薛大人温香软玉在抱,早就忘记了海州的旧事了。不过这些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毕竟都过去三年了,现在薛大人身价更甚往日,能选择的自然更多,再也无需委屈自己选择我这个身体残缺之人。” 说起这事,叶沁渝才忽然惊觉,自己自从在熙和居与薛淳樾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再也不惧怕提起那场被劫的灾难了,即使提起也不再再为此梦魇,不知是否因为薛淳樾给了她安全感,让她心神安宁所致。对他的感情,她总想找机会对他倾诉,现在一番心思反倒被浇了一盆冷水,委屈之下眼眶忍不住泛红。 薛淳樾看她这副既要强又委屈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不舍,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叶沁渝抵住他的胸膛,但渐渐地也不再挣扎。 “沁渝,给我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回到过去的。” “你是不是觉得王爷退了你的聘礼让你没面子,所以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找过我了……” “当然不是!” “那是为何?” “最近太忙了,而且……既然王爷不喜欢我,我也没法经常造访。” “所以你就对我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连我最后是不是嫁给了别人都不在乎?” 叶沁渝推开他,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薛淳樾苦笑,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海州,我带你去海边的海神庙玩吗?那时候你许愿说要嫁给我,我笑话你,哪有人求姻缘在海神庙求的,应该去月老庙。你说,月老可能管不了我,但是海神娘娘肯定管得了我。” 叶沁渝一脸狐疑,“我们去海神庙?”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薛淳樾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一会才继续说道,“不过,你还真拜对神了,谁也管不了我,只有海神娘娘可以。所以,我跑不掉的。” “那你刚才……”,叶沁渝脱口而出的质问,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你当真不记得她了?她是先襄王的女儿,当今襄郡王的亲妹妹,仪安郡主啊。” 仪安郡主?!叶沁渝这才猛然惊醒,他这么一说才觉得那女子和小时认识的仪安郡主确有几分相似。可是,仪安明明是她来长兴之后才认识的,当时襄王与敬王亲厚,两家的孩子也时常在一起玩耍。 不久之后,襄王夫妇奉旨举家迁往封地荆南道襄州府,路遇不测不幸去世,此后世子袭封襄郡王,他们兄妹二人就一直留在封地襄州府,未曾回京。可是,薛淳樾怎么会认识她,还如此熟络? 薛淳樾叹了口气,“襄王在世时曾数次造访薛家,仪安也随行,因此我与她相识。她最后一次来海州薛家时,你也在薛家,我们几个还一起玩耍。可惜,这些记忆你都丢掉了……” “这又如何,难道你想把小时有过缘分的女孩子都娶了不成?” 看叶沁渝真的生气了,薛淳樾无法,只得拉着她离开后院,到偏厅里继续安慰她。 仪安在书房门口远远地看着两人亲昵,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脸上已然换上清冷的神色。 正在薛淳樾安慰叶沁渝之时,叶赐准忽然出现,进门便说道,“淳樾,有要事相商……沁渝,你怎么在这里?” 叶赐准似是有些错愕,呆呆地看了一眼薛淳樾。 “沁渝,你先回去,我和赐准有些事要商量。迟些日子我再去敬王府找你好吗?” 叶沁渝看了看两人,分明是有事瞒着她,但是若是直接问他们必不会坦诚相告,无法只得先离开。 看着叶沁渝离开的背影,薛淳樾无奈说道,“她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倒是希望她刨根问底……” “自小沁渝的内心便十分坚忍,不用太担心她。反倒是仪安,她怎么忽然进京了?” “你觉得沁渝坚忍,是因为她从没在你面前表现过脆弱的一面……我真的很担心她。”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淳樾,现在我们只能一往无前,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忽然想到,如果不是你鲁莽向敬王府下聘,仪安怎么会贸然进京?幸好敬王回绝得彻底,众人皆知,不然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 薛淳樾神色严峻,微微拧眉说道,“羽茗已经安顿好了吗?” “自然安顿好了。” 叶赐准语气有些不悦,薛淳樾知道是自己与羽茗的旧事让他心里不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有些事我和羽茗都放下了,但你似乎还没有。走吧,我已经把仪安晾在书房老半天了,这位主可得罪不起。” 襄王府仪安郡主进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兴。大业国律例,就封的藩王无诏不得进京,但是女眷的限制就没那么严格,一般给后宫之主上个问安省亲折子,取得首肯就可以特许进京。但是自从襄王夫妇在就封途中因意外去世后,襄王府一脉就从没涉足长兴洛安两地一步,就连一年一度的入京述职皇帝都给他免了。以至于长兴洛安的皇亲贵胄只闻过襄郡王刘佑其名,但未见过其人,同样的,还有襄王的女儿,仪安郡主刘仪。 说话间,薛淳樾与叶赐准已回到书房,叶赐准上前行礼道,“下官叶赐准,见过仪安郡主。不知郡主此来,可是为了传达襄郡王的命令?” 自两人进门,仪安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薛淳樾,叶赐准此番打招呼她也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王兄是耐得住性子的人,既然放手让你们两人去办,那他就不会再多加干涉。叶大人和薛大人的能力,王兄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无需多言。” 叶赐准故装糊涂道,“既是如此,不知郡主此番进京,是为了何事?” “叶大人是明知故问吗?明眼人都知道鼎泰和已经成了皇后外家卢氏的金库了,薛大人也曾经掌管鼎泰和,这一点薛大人应该比世人更明白。众所周知,鼎泰和还掌控着北至兴北道,南至江南道的水路运输,获利甚多,这些利润,最后依旧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卢家的日升昌钱庄。照此看来,两位当初对襄王府许下的承诺可半点没有兑现啊。” 叶赐准知道她的目标在薛淳樾,今天薛淳樾不低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扯了扯薛淳樾的袖子,示意他回应。 薛淳樾波澜不惊行礼道,“回禀郡主,长江以南的航运市场已经被熙和兴逐步占领,但是鼎泰和毕竟是航运泰斗,即使朝廷的均输政策以及熙和兴的兴起已经分走了一部分航运市场,但是大业国疆域辽阔,航道星罗密布,鼎泰和早已渗透至边边角角,财雄势大,要彻底击垮他,还需时日。” 仪安慢慢走到薛淳樾面前,盯着他道,“假如仅仅是需要时日,那十年八年也无妨,襄王府等得起,但是就怕薛大人念旧,对海州的人和事执念太深放不下,以至于影响大局,那就不是襄王府能容忍的了。” “请郡主放心,淳樾使命在身,一刻不敢忘记。” “那就好,你答应过襄王府的事情,最好一件也别忘记。” 仪安郡主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娇嗔,叶赐准心里不禁替薛淳樾捏了把汗。 “叶大人您来,是找我,还是找淳樾?” 仪安终于想起还有叶赐准的存在,刚好叶赐准也不希望她再纠缠薛淳樾与叶沁渝的事,便回道,“自然是听闻郡主进京的消息,特来问候的。” “叶大人有时间不如多想想办法怎样才能劝服陛下下定决心收回铜矿的开采权吧。自从太祖立国为民间开放了铜矿的一道口子后,卢家的日升昌就开始逐步占领关北道的铜矿资源。如今官营铸币局要出铜钱,还要仰卢家的鼻息,陛下能忍得下这口气?大业国以雷霆之势封锁铜钱流出,费人费力,还不如开开源,铜矿出铜量多了,铸币局的活儿就多了,那大业国的铜钱自然不会短缺。这些道理,还需叶大人多向陛下解释才是。” 这些道理泓远帝怎会不懂?他能对卢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是因为卢皇后之故?同样的,他对旭王的肆意妄为能有如此大的容忍度,也不过因为旭王是卢皇后的独子,不忍伤她的心罢了。 但叶赐准对仪安的一番话只能点头称是。 所幸不久之后便有宫廷的内侍臣来传祝太妃口谕,催促仪安进宫觐见,这才把这尊神请走。 薛淳樾目送她离开,眉头紧锁,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第四十七章 新人旧人(2) 大业国后宫除皇后这位一国之母外,共分“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采女”九等,皇贵妃只有一席,仅封给非皇后所生的储君的生母,贵妃四席,其余品级席位不限,但嫔位以上轻易不授,一般只有为皇家诞下子嗣者才有资格受封。 所有已生育的后宫嫔妃终身不得离开宫廷,受继位君主奉养天年,死后赐陪葬帝陵。而未生育的妃嫔除有遗诏安排外,一律要到皇家寺庙或道观出家修行,除特殊恩赐外,终身不得脱籍。 祝太妃是襄亲王生母,先皇在位时已是贵妃品级,因此现在的封号是贵太妃。襄亲王离世后她自请迁居偏远的怡宁宫,不问世事,只是偶尔诏孙女仪安郡主回京共叙天伦。再者,泓远帝的生母先太后已逝,祝太妃便是后宫之中辈分最高者,百行孝为先,泓远帝对她一向敬重,因此几乎从不干涉她与仪安的会面。 仪安进宫后不久,祝太妃竟然主动跨出了怡宁宫,领着仪安面见泓远帝,据说目的是为这个孙女求一门亲事。 正巧祝太妃请托此事时,曦王生母宋惠妃也随侍左右,听闻祝太妃此话,便笑道其娘家有位族侄,年少有为,不知能否入得了仪安郡主的法眼。 本来襄王府一脉人丁单薄,能攀上当朝天子宠妃的外家可是了不得的好事,因为正好可以借此重返权力核心,应该是一桩幸事。宋惠妃料想祝太妃和仪安不会拒绝,可是结果却出人意表。 “回禀陛下,襄亲王早逝,仅余下佑儿和仪儿这两个孩子,算是人丁单薄,因此不敢与荆南道节度使宋大人攀亲。不过老身倒是听闻有一位出身商籍的年轻人,很能为陛下解忧,他的名声大得连偏居一隅的老身都有所耳闻,叫……叫薛什么来着……” “薛淳樾”,泓远帝双眸清明地看着她,说了出来。 “对对,正是此人。听闻此人出身商籍,还曾获罪,想来也不是难以高攀之人,与仪儿应当般配。” 宋惠妃一时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敛回神色,转眼向泓远帝看去。 泓远帝倒是很冷静,看了看侍立一旁的仪安说道,“仪儿,你有听闻过此人吗?” 仪安连忙行礼回禀,“回禀陛下,仪儿一向偏居荆南道襄州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尚未听说过此人。不过这一次进京,倒一路有听闻薛大人事迹。” “哦?都听说了什么,说给朕听听”,泓远帝喝了口茶,认真地问道。 “回禀陛下,仪儿自襄州出发,入汉江,上秦岭,一路都有遇到官家的船队,规模宏大,甚是气派。仪儿鲜少见此,便差人问个究竟,一问才知原来是陛下的均输船队,之后便知道了陛下的水陆转运使薛淳樾薛大人。船工对薛大人多番称赞,仪儿……仪儿自此便对薛大人有了印象……” 仪安越说越娇羞,到最后声音便悄悄静了下去。 泓远帝见她满脸绯红,朗声笑道,“原来朕的水陆转运使已经名扬天下,连远方的侄女都知道了,朕还懵然不知,当真是惭愧啊。” 宋惠妃也跟着陪笑道,“有此良臣,正反映了陛下的圣明啊。” 祝太妃忙道,“正是,正是。不瞒您说,薛淳樾的事迹,还是仪儿向老身说起老身才知道的,前朝之事,老身一向不懂,不过既然是仪儿相中的,老身这个祖母,自然要为她牵条红线,求陛下给个赏赐。” 泓远帝不置可否,略思索了一会才说道,“仪儿是朕的侄女,大业国的郡主,身份尊贵。襄王一脉任是如何单薄,也是先帝子嗣,天潢贵胄,这门亲事还是马虎不得,容朕考虑几天,在仪儿回去之前给太妃个答复,如何?” 泓远帝没有名言拒绝,已经是胜利的第一步,祝太妃焉能不同意?忙谢恩不迭,其后才带着仪安离开泓远帝宫中。 见两人离开,宋惠妃才向泓远帝进言道,“陛下,襄王一脉,恐怕不宜与朝廷重臣再有牵连,臣妾担心……” “爱妃的担心不无道理,朕明白。只是前几日敬王才跟朕说起薛淳樾似是对叶沁渝不死心,有旧情复炽之势。他俩的姻缘是朕金口玉言解开的,如果再复合,恐惹天下人笑话。因此还是要尽快安排两人的婚事为好。” 宋惠妃闻此,点头附和,别无他话。 泓远十八年孟冬,泓远帝下旨为襄王府仪安郡主赐婚,郡马爷是当朝红人,太府寺少卿、水陆转运使薛淳樾,拟于冬至完婚。 皇亲国戚由皇帝赐婚者不少,群臣并不为奇。虽说襄王府偏居襄州,并不是一众王爷里的头等梯队,但襄郡王和仪安郡主毕竟是当今天子的亲侄子、亲侄女,薛淳樾出身商籍,又曾获罪,居然还能攀上这样一门亲事,倒是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孟冬时节,长兴街头飘起了一阵小雪,叶沁渝茫然地在街道上踽踽独行,看着身旁忙碌着的芸芸众生,想起了泓远十四年,自己在洛安城繁华喧嚣的夜市与薛淳樾初见的场景。彼时繁花似锦、灯火通明,薛淳樾与她,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清纯佳人,当真是在最美好的年华,最美好的场景里,遇到最美好的彼此…… 可如今,只见天色渐暗,行人越发来去匆匆。长兴有宵禁,所有人都要在坊门落锁前回到坊里,叶沁渝漫无目的地踱步,与匆匆行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谁也没有心思理会格格不入的她,都只顾着脚下匆忙的脚步,一个年轻人不慎撞了叶沁渝一下,她打了个踉跄,正要摔倒,忽然被一个强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 她以为是他,心中窃喜,双眸忽然清亮了起来,转头去看时,却发现来人不是他…… “小渝,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 韦绍卿满脸心疼地看着她,怔怔地不愿放手。 “原来是韦哥哥……”叶沁渝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垂下了眼眸。 韦绍卿站在众人面前,为她挡出一个空隙,以免行色匆匆的行人再次撞到她。 叶沁渝迄今不理解为何敬王不答应淳樾的求亲,她曾求过敬王和敬王妃,但是毫无作用。敬王妃作为薛淳樾的亲姑母,也只能无奈叹气,别无他话。自从叶赐准回朝,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改变,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就像现在,皇帝忽然下旨给薛淳樾和仪安赐婚,她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不管是敬王夫妇、叶赐准,还是薛沛杒,依然没人可以回答她。 “小渝,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去太府寺少卿府,向薛淳樾问个明白!” “不……”她忽然退缩,抬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韦绍卿,“如果他愿意给我一个解释,他早就给了,可是一直都没有……时至今日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我在他的生命里,就是一个过客……” 难道不是吗?海州一地,短短一载,她与薛淳樾美好的时光,实在太少,少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所以他才对她如此决绝,连只言片语的解释都没有。 叶沁渝的梦魇又开始了,这次不仅仅是童年那次劫难,还增加了神情决绝的薛淳樾,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让她难受。她不想再待在敬王府,于是请求搬到熙映别苑,那里远离长兴尘嚣,正好可以强迫自己不再想长兴的一切人和事。 敬王没有拒绝,但是要求她带上芷晴,还有敬王府的一队亲兵,以做照料,叶沁渝明知所谓的亲兵是监视她所用,但为求离开,她还是一口答应。 刘翊亲自送她到熙映别苑,临别之时交给她一块令牌,如有不测,叫芷晴带上令牌直接到御林军营地找他,令牌所到之处,必然畅通无阻。 叶沁渝点点头,与刘翊依依惜别,整个大长兴城,让她觉得还有几分人情味的就剩下刘翊和韦绍卿了,两者之中,刘翊是与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比韦绍卿又亲近了几分,可惜他任职御林军,时常要在宫中当差,不能常见。如今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想到这里,叶沁渝不禁往他怀里靠了靠。 “光天化日,刘兄不怕世人的闲言碎语么?” 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两人略受了点惊吓,于是便分开了,转眼看去,原来是薛沛杒。 “薛兄怎么来了”,这两年来薛沛杒改变了很多,从他对叶沁渝的行为上就能看出来,因此刘翊与他的关系也逐渐疏远,旧时表兄弟的亲厚情谊不复存在,两人已许久不曾联系。如今他忽然出现在别苑大门口,想必是在王府周边安插了眼线,叶沁渝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因此刘翊对他更加鄙夷。 “沁渝迁了新居,我自然要来帮她打点一下,免得有什么疏漏让她不舒服。” “敬王府自然会帮她打点好一切,不劳薛少卿大人烦心。” “薛少卿……呵,世子爷真见外……不过这长兴城可不止我这一个薛少卿,还有一位,准备当新郎官的,想必更担得起这个称号。” 第四十八章 新人旧人(3) 一听薛沛杒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便知他说的是太府寺少卿薛淳樾,叶沁渝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薛沛杒见她这样的反应,明显是没放下薛淳樾,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烦躁的情绪,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咬牙切齿道,“我这次来并不是想挑起什么争端,只是希望沁渝你能告诉我苏羽茗的下落,不管如何她与薛汇槿都曾经是夫妻,他们二人总有旧事要厘清。” “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羽茗姐姐自脱籍后便没了行踪,我从未与她有过任何接触,如何得知她在哪里。再说,薛大爷和她已经分开三年多了,还有什么旧事未厘清?羽茗姐姐没有带走薛家一砖一瓦,她也不欠薛家的。”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苏羽茗毁了叶赐准的大好前程?!她先是私通被休,后被籍没入道,其父苏琦还背负着僭越的大罪被抄家流放,这哪一条说出来都是极大的污点。叶赐准如果和她正大光明地在一起,能堵得住朝臣的悠悠众口吗?!即使朝臣不参他,御史台也会参他!” 薛沛杒和薛成明越来越像了,满口的仁义道德……他这副所谓大义凛然指责苏羽茗的样子,和薛成明嫌弃她手指残缺谆谆告诫自己的儿子不要娶她有什么区别?叶沁渝心中嗤笑,不想再与他搭话,转身返回苑中。 薛沛杒的行为越来越疯狂,刘翊担心他迟早失控,于是转身吩咐护院的亲兵除非叶沁渝允许,否则一律不得放外人进入别苑,这才扶着叶沁渝返回苑中,边走边说道,“我没想到薛沛杒会派人盯着你的行踪,如此一来你住在别苑就不安全了,不如跟我回王府吧。” 可此时叶沁渝宁愿死在别苑也不想回长兴城,更不想回那个不知道是让她爱还是让她恨的敬王府,于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就在众人安然等候冬至来临之时,大业国忽然遭遇一记重创,高句丽联合契丹大举进兵兴北道! 兴北道边境守将仓促应战,硬是守住了边关崇州府,但是崇州三面被围,亟待救援。更为急迫的是,兴北道经吴家长丰行一折腾,民心早已不稳,再加上大业国今年遭遇了十年不遇的旱灾,受灾严重的兴北道夏秋两季几乎颗粒无收,全凭薛淳樾调运的救济粮度日,即使后来缴获了吴家囤积的粮食,也仅够勉强过冬,如今战事吃紧,粮食又短缺,百姓的心理防线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 如果大批百姓成为流民,不管朝廷的限制令四处流亡,那兴北道将更加空虚,而且也给相邻道府造成粮食、治安以及管理上的负担,更不利于大业国后方的稳定。届时前线吃紧,后方不稳,大业国岌岌可危。 泓远帝急昭众臣商议对策,可除了从速调兵调粮这些陈腔滥调外,无一人拿得出一套周全的良策。众人皆知今年大业国各地旱灾严重,兴北道周边的道府存粮不多,如今崇州最长也只能熬个十天半月,海东道、江南道的粮食远水难救近火。泓远帝顿时龙颜大怒,直斥众臣无能。 而薛淳樾此时倒献出了一计。 征调鼎泰和的海船,走海运,不出五天即可到达位于渤海湾的渔阳府,渔阳府到崇州,走官道只需三天,如果星夜赶程,一天一夜可达。 旭王却直指薛淳樾大言不惭,即使走海运,最快也要十天才能到达渔阳府。 薛淳樾不与旭王争论,只是沉默不语。 泓远帝看此情景,便罢了朝会,只留薛淳樾一人再议。 “薛爱卿,朕知道你十二岁起便在鼎泰和办差,你说五日可达不会是信口雌黄,朕愿闻其详。” “回禀陛下,海上行船,其速度除了与人力有关外,季风的因素也有很大影响,甚至可以说,季风比人力更有用。” “季风?” “正是。臣年少时起便与鼎泰和的老舵手学习行船掌舵,十六岁便能掌舵行至新罗百济,对季风颇有体会。顾名思义,季风与季节有关,但并不限制于季节,随时可变,这也正是大海难以驾驭的一大原因。臣最近夜观星象,估计此时东海海面的季风于北行正是顺风,因此才敢大言不惭说五日可达。” 泓远帝对行船之事不甚了解,对薛淳樾的言论将信将疑,不发一语。 薛淳樾见此,继续进言道,“臣还有一事禀报。臣之前在儋阳经营的熙和兴,现在虽然已经交由苏琦父子经营,但苏氏父子还时常会与我互通经营信息。最近臣捕获了一些来自新罗百济行商的消息,可能与高句丽有关。” 泓远帝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双眼直视薛淳樾,果断说道,“继续说。” “高句丽此时进攻我朝,可能是为了转移国内的矛盾。据闻该国因储君之争已经爆发了几次小规模的战争,三王子忠其文德暂时居于上风,趁国王病重之际篡夺了监国一职,现时正在血腥镇压大王子忠其文渊的势力,但是大王子占据着嫡长子的名头,更得人心。这次三王子派军与契丹联合南下,估计只是为了讨好国内的好战派,为了赢得他们的支持调小部分军队做做样子罢了,实际的主力大军绝不会离开高句丽,以免大王子势力有机可乘。” 泓远帝蹙眉,略带疑虑地问道,“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比较可靠,此消息来源于高句丽南部的国家新罗,此国素来与高句丽不和,不会帮高句丽放假消息。” 泓远帝迟疑了一会,继续问道,“爱卿是否已有一套周全的良策?” “回禀陛下,我朝按原计划不变,继续调兵调粮支援崇州,但是另一边则派人潜入高句丽内部,佯装寻求与大王子势力接触,能否接触成功或者实际谈了什么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三王子误以为大王子欲借我朝势力反扑,如此一来三王子自然会先下手为强,主动争取我朝势力。再加上我朝援军和粮食已然到位,他占不到半点好处,必然不会再贸然进攻,边境之围自然迎刃而解。” 泓远帝听到这里,终于龙颜大悦,直言好计策,当即下旨着薛淳樾全权负责征用鼎泰和船队走海运调粮一事,并承诺如顺利击退高句丽,必重赏薛淳樾。 “不过”,泓远帝话锋一转,“如若你想要的赏赐是退了与仪安郡主的婚约,恐怕不行,因为朕已经将此公告天下,君无戏言,断无撤回之理。” 不想薛淳樾神情却十分淡定,继续回禀道,“君无戏言臣自然知道,因此断不敢为难陛下。臣之心愿,不过想在冬至当日再娶一位罢了。” 泓远帝略吃惊,“再娶一位?你的意思是要娶叶沁渝?你竟然要叶沁渝做妾?!” “同日同礼迎娶,虽是侧室,但与平妻无异。” “你应该知道,后宫里的王太妃对叶沁渝甚是钟爱,恐怕不会舍得她为人侧室。王太妃对敬王有养育之恩,对朕也向来关爱有加,如果要拂逆她老人家的意思,岂不是陷朕与敬王于不仁不孝之地?你当真是大胆!” 泓远帝似有怒意,薛淳樾连忙跪下请旨,“臣知罪。” 泓远帝语气虽带怒意,但内心却是对薛淳樾的才能赞赏有加,因此并未真怒。再说,薛淳樾与叶沁渝不过是一些小儿女的情义而已,在国家大义面前微不足道,他当真想要,成全便是。 况且叶沁渝既然不是正妻,那也没有违背他当初解除两人婚姻关系的旨意,综此种种,泓远帝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回复薛淳樾容他思考几日,先解了崇州之围再做决定。 冬意渐浓,薛淳樾镇定自若地安坐太府寺衙门,运筹帷幄,先是八百里加急调拨海东、江南两道的粮草,再飞鸽传书着身在兴北道的学诚悄然出海,借道新罗潜入高句丽京城,行使反间计。 他与叶赐准已屏退了左右,闭门不出,崇州的安危,就系在二人手里。 薛淳樾看着桌面上的羊皮航运图凝神静思,叶赐准则神色严峻地盯着炭火盆,时不时拨弄一下炭火。室内陷入了一轮长时间的寂静。 “此计,还是有些凶险的。”叶赐准丢下手中拨炭的小木棍,不慌不忙地说道。 薛淳樾见他发话,眼神终于离开了羊皮图纸,沉吟道,“在安排学诚借运粮之机留在兴北道时,我们已经开始布局了,现在才来想是否凶险,也太迟了吧。” “此计若成,苏琦父子必能因功获赦,你也可以绕过敬王,再娶沁渝。只是没想到,刘仪却横插一脚,让沁渝受委屈,真是可恨!”叶赐准深吸一口气,压制心中的怒意。 “不管如何,小侄还是感谢你能陪我冒这个险,我成婚之日,记得多喝两杯。” “小侄?!”叶赐准转头看着他,满脸疑惑。 “在海州之时你还对我一口一个贤侄胥,才过了多久,居然忘了个干净!沁渝是你的侄女,我不就是你的侄女婿了,如此说来,自称小侄不为过吧。” 薛淳樾好整以暇,给这紧绷的氛围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俩都需要透透气,不然太紧张了怕心力交瘁。 第四十九章 新人旧人(4) 叶赐准白了他一眼,拿起旁边的茶杯轻啜一口,“我可不想与你攀亲,以免被御史台参一本结党营私。” “不过”,喝了一口茶后,叶赐准继续说道,“与三王子忠其文德的交易,你确信不会被大业国的细作刺探到证据?里通外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们里通外国,那忠其文德何尝不是?现在他刚刚站稳脚跟,百废待兴,如果被大王子忠其文渊发现他收了熙和兴一百万两配合我们出兵做场戏,必然朝野震动,他身家性命难保。所以,毁灭证据这件事,他比我们还急。” “这一百万两白银已经是熙和兴所有的家底了,此计若败,我们更难翻身。不过,既然是场戏,你何必再安排学诚去高句丽,徒增风险?” “陛下生性多疑,必然会派人暗中监视我们,如果哪个环节做得不够,被猜疑就麻烦了。再说,忠其文德能为了一百万两里通外国,就证明不是什么诚信之辈,万一他在崇州尝到了甜头,改变主意真的挥师南下,那才是大麻烦。我们用忠其文渊这条线牵制住他,才是稳妥之策。” 听了这话叶赐准颔首不语,放下茶杯,起身打开窗户。 窗外雪花纷飞,飘飘洒洒地钻进了室内,他又想起了苏羽茗,不知凌云峰的河谷,是否已是白雪皑皑…… 冬至前十日,高句丽退兵,崇州之围得解。 泓远帝龙颜大悦,论功行赏,首先就特赦了提供重要情报的熙和兴掌事人苏琦父子,准其迁回原籍,与家人团聚。其次拔擢薛淳樾转任户部,任从三品户部侍郎,成为钱粮国税的二把手,其在太府寺的职责,由太府寺卿叶赐准暂理,直至接替者到位。 在泓远帝的默许下,薛淳樾同时向仪安郡主和叶沁渝下聘,冬至之日,户部侍郎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了将近半个长兴城,成为长兴的一大盛事。 户部侍郎府邸,灯火如昼,宾主尽欢,直至亥时,宴席才散。 叶赐准挡住了醉意沉沉的薛沛杒,给薛淳樾让出一条回后院的道路。 后院正中,是薛淳樾的住房和政堂,东边的畅春园,是仪安郡主的居所,西边的沁春园,是叶沁渝的居所。薛淳樾顶着祝太妃和襄王府的施压,硬是将正妻安排别室另居,也是仰仗泓远帝和曦王的默许,但背后承受的压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此时,没人再能帮他做决定,跨过前后院间隔的一座水榭建筑后,他必须选择往东走,还是往西走,或者,直接回自己的和政堂。 学诚终于回到了薛淳樾的身边,在薛淳樾离开儋阳到长兴赴任后的这大半年里,熙和兴只能靠苏琦父子在背后筹划。当初薛淳樾和苏琦都是戴罪之身,所以一开始便是学诚以一人之力在离州撑起熙和兴的门面,如今连背后的主力都被抽掉,他倍感吃力。 学诚也终于明白了薛淳樾在鼎泰和掌权时所面临的压力和挑战,表面看似风光无两的航运霸主,肩上的压力和担子只能用‘非人力可承担’来概括。在佩服薛淳樾的才华与耐压能力的同时,他也理解了薛汇槿无法掌舵鼎泰和的原因,毕竟这么大的航运商号,绝不是薛汇槿这种只有中人之资的人能驾驭得了的,因此对自己的主子薛淳樾愈发敬重。 “少爷,您是往东,还是往西?” 薛淳樾没有回答,迟疑了一会后转身前往畅春园。 学诚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 沁春园新房的大门被慢慢推开,盖头之下的叶沁渝顿时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她该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这样的强取豪夺?她在熙映别苑努力抗争过,但是没用,她还曾寄书信给韦绍卿,希望他带她离开,但等来的却是韦绍卿被韦应时禁锢的消息。芷晴带着刘翊的令牌到御林军驻地,刘翊却已困身宫廷,动弹不得。 她越来越无法理解敬王,当初薛淳樾正式下聘他不收,现在薛淳樾要娶她做侧室,他反倒无话了。若说她只是枚棋子,任人摆布,可她现在已毫无价值,摆布不出什么门道来,这些人,究竟是为何…… 叶沁渝的双手已经汗湿,她不自在地捂住左手小指…… 来人步履轻盈,不像是薛淳樾,她正疑惑,那人忽然扑通地跪倒在地,“少夫人,您受苦了……” 这声音……是……心言?! 叶沁渝连忙掀起盖头,向来人看去,可不是心言嘛! 她连忙起身,将心言扶起,激动地问道,“心言,你怎么来了?!” 心言喜极而泣,“熙和兴终于不用屈居离岛了,苏老爷也恢复了自由身,我这才有机会回到少爷身边。” 原来,同是冬至这一天,以航运和中转贸易为主营业务的熙和兴将总部自靖南道离州府迁至黄金水道汇流之地荆南道荆阳府,掌事人苏琦已经脱罪,终于无需再借学诚出面,自己亲任大掌柜。已升任正四品荆阳刺史的薛家三老爷薛成仁给足熙和兴面子,亲临开业现场,因此熙和兴的背后是否还和薛家有瓜葛,惹人遐想。 熙和兴搬到了荆阳……看来薛淳樾下一步的意图便是沿着长江同步向东、向西拓展,逐步蚕食掉鼎泰和的传统领地……叶沁渝苦笑了下,自己当初还担心薛淳樾能否在长兴立足,照此情形来看,是她多虑了。 心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是在疑虑薛淳樾为何不来,连忙解释道,“少夫人,少爷特意嘱托我过来照顾您的,他说,仪安毕竟是郡主,今晚如果晾她独守空房,恐怕会让陛下面上无光。” 呵……也是,仪安郡主的娘家,是当今天子一族,而她,不过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他这么选择,也是应该的。 叶沁渝吸了吸鼻子,把心里的一抹的酸意咽了回去,拉着心言挤出了一丝笑容,“无碍,你家少爷现在是陛下的臣子,这么做是对的。来,帮我卸妆吧,今晚我们话话家常,你给我说说在离岛的事,据闻那里的风光,和长兴是两个天地。” 心言这才破涕为笑,抹干了眼泪,便扶着叶沁渝来到妆台边,细心地为她卸去妆容。 青丝垂地、明眸皓齿,五官似是被造物者精雕细琢过,镶嵌在如凝脂一般的脸上,与脸型极其协调般配…… 镜中之人分明是一位温婉秀雅的佳人,心言不禁惊叹道,“少夫人,如果少爷见到现在的您,定会被吸引住,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怎么又说起少爷了,明知道他今晚不会过来!心言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 叶沁渝笑了笑,“他又不是第一次娶我,什么样的我他没见识过?” “那不一样,三年过去,少夫人您愈发好看了。” “是越长越老了吧。” “哪有!”心言有些急了,“再说,即使少夫人您老了,也是好看的。” “好啦,看你急的,和你开个玩笑而已。还有,你以后不要叫我少夫人了,真正的少夫人,在畅春园。” “哦……”心言撅起了小嘴,一脸不以为然,“那位不是郡主娘娘吗,叫她郡主就好了。再说,商人之家又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她可能还不稀罕做什么大行商薛家的少夫人呢。” “不管她稀不稀罕,规矩还是要有的。心言,你去泡壶茶,我们围在炭火边喝茶聊天。” 心言这才展露了笑容,点点头就忙活去了。 两人有说有笑,聊了将近一个时辰。心言详细地给她描述了离岛的风光,椰树成荫、天蓝海碧,一年四季都没有隆冬腊月,别说长兴常见的鹅毛大雪,那边连一颗霜粒都未曾见过。 叶沁渝觉得十分稀奇,她自小也曾听闻离岛的一些传闻,不曾想竟然是真的。她去海州时就已经觉得海东道的气候甚是宜人,想不到还有比海州更好的地方。 不知不觉时间已到丑时,忙活了一整天的叶沁渝终于有了睡意,聊着聊着就打起了瞌睡,闭目养神。心言看她这幅样子,便想扶她上床休息,不料才站起来,便被一个人按住了肩膀。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见是薛淳樾! 她惊喜得差点叫了出来,薛淳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摆摆手叫她出去。 薛淳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抱起叶沁渝。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睡梦中的叶沁渝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便自然地往里靠了靠,寻找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 薛淳樾勾起嘴角,在她额头上轻吻一下,然后慢慢走到床边,将她放下,再帮她掖好被子。看着陷入沉睡的叶沁渝,薛淳樾的目光丝毫舍不得离开,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脸庞,轻轻地摩挲。 感觉到脸上的凉意,叶沁渝不适地拧了拧眉,躲开了他的指腹,继续沉沉睡去。 薛淳樾看着她恬静的睡脸,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上她的唇…… 距离上次吻她,似乎已经过去了几百个春秋了,薛淳樾本只想蜻蜓点水,但无奈欲罢不能……她的唇瓣带给他的柔软和温热的触觉,让他心中一阵阵悸动……渐渐地,便想得到更多,于是开始试探性地在她的贝齿上叩关…… 第五十章 新人旧人(5) 叶沁渝终于感觉到异常,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赫然发现薛淳樾放大了的面孔,还有他对自己的亲昵行为!叶沁渝又羞又恼,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双手用力地推他。 薛淳樾按下她的双手,继续在她唇瓣缱绻。叶沁渝动弹不得,但一直想躲开他的亲吻,于是脑袋瓜便不安分地左右扭动。 薛淳樾终于停下了对她的滋扰,离开她寸许,双眼迷离地看着她,沙哑地说道,“沁渝,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吧……” 叶沁渝听他这么一说,越发羞赧,但转念一想,东边那位才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洞房花烛,作为侧室的她不配! 于是凝眉说道,“薛大人搞错了吧,洞房花烛……应该和三书六礼正式下聘的那位结发妻子才是。” “你也是我三书六礼下聘的妻子,而且,聘了两次……” 说完,薛淳樾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再次吻了下去,渐渐吻到她的颈窝…… 叶沁渝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又羞又怒,痛恨自己怎么如此不争气,对他的温柔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忽然,她的鼻尖敏感地捕捉到一丝陌生的脂粉香气,原来,他已经与别人欢好,现在只是来享齐人之福! 叶沁渝顿时清醒了大半,用力挣脱他的桎梏,推搡着他,嘴里胡乱地说道,“离我远点,别让我恶心你……” 薛淳樾不解,连忙抚上她的脸庞,轻声问道,“怎么了?是我弄疼你了吗?” “薛淳樾你是不是太贪心了,洞房花烛也想好事成双吗?!” 薛淳樾哑然失笑,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他欺身而上,钳制住她撑在他胸前的双手,凑近她耳边说道,“没有,我和她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她身边躺了一个时辰,艰难地等她睡着,然后来找你……” 他居然如此认真地解释,所以,他是在乎她的吧……叶沁渝渐渐停止了反抗,双手无力地搭在他肩膀上,别过头去不看他。 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法再耐心等待她回应…… 最后的时刻,叶沁渝还是恢复了一点理智,忽然抵住他的胸膛,睁着迷离的双眸艰难地问道,“你……真的不用去东边……啊……” 薛淳樾用实际行动,给了她最后的回应…… 身体忽然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叶沁渝下意识地狠狠咬住薛淳樾的肩膀。 薛淳樾拧了拧眉,心疼地将她抱紧…… 隆冬腊月的长兴,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畅春园的灯火,再次点亮。 仪安直起身来,抚摸着身边早已凉透的被窝,看着满堂的喜庆发怔。侍女应儿放好烛台后走了进来,跪在床边垂泪。 他以为她睡着了,走得如此干脆,连半分温热都没给她留下。房间神台上那面偌大的囍字,仿佛成了最大的嘲讽。贵为一国郡主的她,新婚之夜非但留不住自己的丈夫,连几句暖心话都没得到,只能抱着被子独守空房,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郡主,应儿这就写信告诉王爷,薛大人太过分了,怎么能在新婚之夜就丢下您去了侧室那边,就连……就连周公之礼都没——” “够了!还嫌我不够屈辱吗?千里迢迢进京逼他兑现诺言,只换来一间空房,这么丢脸的事你还想告诉王兄?!让我颜面何存!” 仪安渐渐变得歇斯底里,应儿吓得不敢出声,低下了头。 与畅春园的萧索相反,沁春园则是春意满满,春宵苦短…… 翌日一早,叶沁渝被房间外的一阵嘈杂声吵醒,她慢慢睁开眼,动了动身子,下身传来一阵不适的余痛,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事,她和薛淳樾的第二个洞房花烛,终于不再是一场虚设…… 心言听闻动静,端着热水走了进来,见叶沁渝满脸羞红抱着被子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顿时笑了,“二夫人,您可醒了。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一会少爷和郡主从宫里向祝太妃请安回来,就要带您回敬王府向敬王和王妃请安了。” 叶沁渝点点头,慢慢挪动着身子,双脚才着地,心言已经蹲下给她换上一双新的厚棉鞋,“昨天夜里好大雪,今天雪融了,有些冷,您穿厚点。” 叶沁渝一边盥洗,一边问道,“心言,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巳时。” “居然已经过巳时了?!”叶沁渝大惊,若说平时也就算了,可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这么晚才起来,怕是要被府中的人笑话了。 “这有什么,新娘子睡晚点情有可原嘛,大家都理解的,嘿嘿……” 听到心言话里有话,叶沁渝顿时满脸绯红,慌忙低下头去系自己的衣带结,躲避心言的目光。 “呃……外面是怎么了吗,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嘈杂声。” 她满脸火热,想尽快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哦,少爷说这户部侍郎府是陛下新赐的,他还不熟悉,昨晚他摸黑来沁春园的时候不小心被外头的盆景绊倒了,他担心你也会被绊倒,所以一早就命家里的小厮把院中的花花草草都整理一遍,可整齐了。您待会出去看看,肯定会喜欢的。” 被绊倒了……叶沁渝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穿好衣服坐到妆台边准备上妆的时候,叶沁渝赫然发现那套十二件的黄金头饰居然已经陈列在她的妆台上,她不禁伸出手去细细抚摸。这套饰品,已经与她阔别三年多了…… 心言挑了一款步摇,正要给她戴上,叶沁渝连忙止住,“这个太招摇了,换这支簪子吧。” 叶沁渝拿起一支镶嵌红宝石的金簪,红宝石雕刻成一朵盛开的红梅,栩栩如生,让她想起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梅花玉佩。 “好,就这个,心言给您戴上。” 略施粉黛、淡扫蛾眉,叶沁渝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真的与三年前第一次嫁给薛淳樾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的自己,似乎还是一个含羞带怯的小女孩,而现在,则俨然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眉角眼梢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这些改变,除了因为岁月,还因为他……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昨晚的种种,脸上顿时泛起层层红晕…… 拉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凛冽的寒意,但叶沁渝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觉得清爽无比。睁眼看去,这庭院……不就是海州薛府的熙和居吗?!望月亭、观星台、小水池……简直一模一样! “如何,这布局还入得了叶小姐的法眼吗?” 循声望去,两边的侍女已经跪了一地,薛淳樾跨过庭院的拱门,正踏雪而来…… 叶沁渝看着他,微微发怔,不知是该原地行礼,还是迎上前去。毕竟,他不再是三年前简单率直的薛少爷,她也不再是那个天真率性的薛少夫人…… 薛淳樾走到他跟前,俯视着她,叶沁渝生硬地挤出两个字,“大人……” 作为侧室,她是没资格称呼他夫君的吧…… 薛淳樾忽然皱了皱眉,“叶小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循规蹈矩了,大人……呵……那我是不是该称呼你叶小姐?” 说着,薛淳樾上前一步,将她轻拥入怀。 心言带着几个侍女忽然从房里走了出来,叶沁渝顿觉羞赧,将薛淳樾微微推开。 众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立在原地垂首行礼。 见她们手里抱着床褥之物,叶沁渝略不解,昨晚才换的新床褥,怎么就换了…… 薛淳樾见她愣住,便罢罢手叫众人退下,然后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叶沁渝的神情,从不解,慢慢转变为羞赧,最后捂起了耳朵,转过身去不理他。 薛淳樾不禁轻笑出声,在背后环住了她的身子,共同看着这雪后的庭院胜景。 他顿时觉得,如此这般,才是真的岁月静好…… “沁渝,你应该称呼我夫君,或者……直接称呼我淳樾……” 薛淳樾自大婚后便甚少宿在畅春园,叶沁渝自问也没有那个肚量,能和别的贤惠女子般劝说自己的丈夫“雨露均沾”,因此也不甚言语。薛淳樾仅有的几次留宿畅春园,几乎都是应儿半夜来通报仪安不适,跪地不起求他过去探视然后被缠住脱不了身的。 薛淳樾有时因公务缠身要晚归,都会差学诚到沁春园告知叶沁渝一声,太晚回来便直接宿在自己的和政堂,以免打扰叶沁渝。 如此这般,除了那些无法避免的所谓礼仪,倒也和普通夫妻无甚区别…… 侧室每日给正妻的晨昏定省被薛淳樾免了,但是每逢初一、十五仪安说什么也不同意从简,一定要叶沁渝在正厅行叩头奉茶礼。 转眼到了泓远十九年元日。 元日和中秋,按例所有的仆人和侧室都要在正厅叩拜主人的,薛淳樾不愿叶沁渝受罪,便想免了她的跪拜之礼,尤其是她手指有伤残,要她在众人面前举起双手奉茶,等于就是当众刀剐她的自尊心,薛淳樾说什么也不同意。 仪安冷哼一声,这次她也不退让,如果薛淳樾不同意她便当即回襄州,如此一来薛淳樾便要孤身一人出席当晚泓远帝在宫中设下的家宴,届时必然要向泓远帝和祝太妃解释为何仪安不在一事,不管怎么说,在行礼这件事上仪安确实占据上风。 第五十一章 求而不得(1) 薛淳樾心中极其愤怒,甩袖离开。为了叶沁渝,他不介意与襄王府一拍两散! 但一众仆人叩拜结束后,叶沁渝还是接过了应儿递过来的茶盘,跪下给薛淳樾和仪安请茶。 薛淳樾看着心里难受,她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即使四年前孤身一人远嫁海州,也不屑流俗,过得逍遥自在。只有在此时,他才悔恨自己强娶了她为妾,让她饱受屈辱。 薛淳樾连忙俯下身去,拿过茶杯随手放在旁边的小几子上,然后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仪安不悦,轻咳一声。 叶沁渝这才拨开他的手,转到仪安的方向,双手奉上茶盘。 众目睽睽之下,叶沁渝心理再强大也还是在意自己的戴着指套的左手残指,面对盛气凌人的仪安,她捧着茶盘的双手有些发颤。 仪安慢条斯理地伸手去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忽然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有几滴溅到了她手上,她顿时“哎哟”一声,顺手掀翻了茶盘,然后在众人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顺手给了叶沁渝一个巴掌!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低头噤声。 薛淳樾顿时大怒,对仪安怒喝一声,然后马上起身将叶沁渝扶起,紧张地询问她的伤势。 叶沁渝摇了摇头,嘴上说着没事,但是泪珠已经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薛淳樾心里顿时感到生生的刺痛,将叶沁渝交给心言后拉着仪安往后院走。应儿瞪了叶沁渝主仆两人一眼后连忙跟了上去。 一进畅春园的房门,薛淳樾便将仪安掼倒在地,怒目而视,“仪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你,不是因为惧怕襄王府,而是因为感念襄郡王对我的救命之恩。离州海峡之约,我从未忘记,但是如果你再伤害沁渝,我必舍命相陪!” 仪安又气又恼,觉得颜面顿失,也盯着薛淳樾吼道,“薛淳樾,你忘恩负义!如果没有襄王府,你和叶赐准死在离岛都没人知道,能像现在这样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吗?!别忘了,如若不是襄王府使力,陛下根本不会想起叶赐准,更别说重新起用他!” “既然你知道我们之间的来龙去脉,就应该知道我们之间只是契约关系。回朝的这大半年,我和叶赐准给襄王府培植了多少势力,襄郡王心知肚明。如果说报恩,我和赐准已经不欠襄王府什么了,这个婚约,是你当初逼我应承的,我告诉过你我此生只爱沁渝一人,可你不惜出动祝太妃逼婚……造成今日的场面,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仪安起身,看着薛淳樾冷笑道,“好一个咎由自取,与人无尤……襄王府将你从离州海峡救起来的时候,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愿肝脑涂地,舍命相报的?王兄与你和叶赐准共商大计的时候,又是谁说唯襄郡王马首是瞻,绝不相弃的?!” “但你不应该在我与襄王府的契约中硬生生地捆绑上我们的婚姻!” “但你最终也答应了,不是吗?!” 薛淳樾双眸如鹰隼般凝视着仪安,他确实无话可说,为了重回长兴,他确实屈服了…… “隔墙有耳,这些往事,我希望说过这一次就算了,万一被别人刺探了去,再流转到陛下的耳朵里,你我有九条命都不够死。”薛淳樾渐渐恢复平静,淡漠说道,接着抬脚就想离开畅春园。 “你是怕株连九族会害了叶沁渝吧……既然如此,你为何还硬要娶她?!高句丽之事,可并不在王兄与你约定的范围之内。” 薛淳樾微闭双眸,顿了一下后甩袖离开。 当晚的宫廷家宴,薛淳樾称病缺席,他无法在叶沁渝受伤之后,还坦然地带着仪安到众人面前装恩爱。 元日深夜,长兴再度飘起了鹅毛大雪,沁春园正房之内,却是暖意融融。薛淳樾特命人烧足炭火,把整间屋子都煨得暖烘烘的。 幔帐之内,薛淳樾半躺在床上,紧紧地拥着怀里的叶沁渝,细心地抚摸着还残余一些红痕的脸颊。 “还疼吗?”他不舍地问道。 叶沁渝摇了摇头,紧闭双眼,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过了元日,他就要带着仪安回襄州府省亲了,届时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他,想到这里,叶沁渝心里隐隐地发疼。 仪安的出现,绝不会是意外,但叶沁渝心里还是那句,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总有一天,他会向自己坦白…… 薛淳樾轻吻着她的秀发,双手揽住她的腰,渐渐地便不安分起来。 “淳樾……你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去襄州,今晚要好好休息。”他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叶沁渝不得不睁开双眼,握住了他的双手。 “正是因为明天就要去襄州了,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你,所以才要及时行乐,多装些美好的回忆,足够我回味半个月……” 这种事,他怎么说得如此直白!叶沁渝顿时羞了,只能再次埋进他怀里。 可能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暂别,薛淳樾今夜有些放肆,轻易不肯放过叶沁渝……在两人即将到达巅峰之时,他紧紧地抱住她,似乎要将她捏碎……叶沁渝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欢愉和疼痛,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极乐还是难受,但是却让她深深迷恋,继而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沦…… 薛淳樾离开长兴后,叶沁渝在府中百无聊赖,于是便到叶赐准府上,说是拜年,但却是想打听一下苏羽茗的消息。如果羽茗还在长兴,她也有个伴聊聊天,打发一下慵懒的春日。 了解了叶沁渝的意图后,叶赐准沉默不语,凌云峰,他自己也很久没上去了。每次到了谷口,都踟蹰不前,不知道羽茗是不是还在意上次那件事,他在为自己的鲁莽懊悔,惩罚自己。 “小准叔……其实,苏老爷已经回到中原了,为何不把羽茗姐姐送到他父亲那里,好让他们一家团聚?” 叶赐准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薛汇槿还盯着她呢,我怕离开我身边她会有危险。”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娶她回家?” 叶沁渝不解,现在两人都是自由身,叶赐准究竟还在犹豫些什么。 “嫁给我她可能会更危险……” “你和淳樾能回来,必然不简单,可能背后达成了某些交易,是担心自己有性命之虞,不想牵涉家人?” 叶赐准转头严肃地看着她,“淳樾和你说了什么?” 叶沁渝低头,摆弄着着腰间的玉佩,“没说什么,但我们都不是三年前的我们了,有些事不需要问,光凭感觉就能知道。可是,淳樾还是娶了我啊,难道你还没有淳樾有自信?” 叶赐准站起身,看向窗外一片萧索的庭院,背对着叶沁渝道,“你不一样,无论如何,你背后有敬王,有王太妃,还有忠臣之后这道免死金牌加持,不管怎样性命总会无虞。但羽茗不一样,她什么都没有。” 叶沁渝低头沉默,果然,他们所谋划之事,牵扯到身家性命。 “对了,你小时在海州的记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吗?见了仪安郡主之后呢?”叶赐准忽然转身,冷不丁地发问。 她的记忆,和仪安郡主有什么关系……叶沁渝疑惑,“没有,什么也记不清了。” 叶赐准,似乎是舒了一口气? 叶沁渝不解地看着他,“小准叔,我应该要记起来什么吗?” “不、不,小时的记忆而已,不过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记不记得住有什么相干。” “不过……仪安郡主似乎特别针对我。” “你是她丈夫的侧室,自然不会对你有什么好态度,有甚稀奇的。” “可是……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淳樾,你记住也千万别告诉他。” 叶赐准眉心一拧,“何事?” “有一次我在府中的湖边散步,恰好碰到仪安,她阴阳怪气地跟我说了几句话,具体不太记得了,但其中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最好离这湖水远一点,不然哪天失足跌下去淹死了,又来怪她’,我何时曾跌落水怪过她?” 叶赐准哂笑道,“说不定她是有被迫害妄想症,不用管她。你不是想见羽茗么,走,我带你去。” 叶沁渝这才丢下刚脑子中涌现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欣然应允。 一别数月,再上凌云峰,叶赐准步履有些缓慢。但叶沁渝却十分开心,和心言沿着密林小道一路前行。 “小准叔,想不到从山脚到凌云峰,除了千绝岭之外还有另一条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去找自然就能发现了。” “小准叔,你就娶了羽茗姐姐吧,这样我就可以经常见到她了。你心里顾虑来顾虑去,但那些事都还没发生,你怎知就一定无法护她周全呢?况且,那些事会不会发生还不一定,你为了一个极不确定的将来,彻底放弃现在,不是明智的选择,完全不像你果断的作风。” 其实叶赐准早已动摇,不管将来如何,首先应该过好当下,再加上沁渝的撺掇,终于放下顾虑,笑了笑道,“好,再过些时日,我就到荆阳向苏老爷提亲!” “你说的可当真?!” 叶赐准点点头,“当真。” 第五十二章 求而不得(2) 现在苏琦已经获赦,是自由身,如果他真有不测,应该可以安排苏琦父子提前送她离开,天下之大,总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即使大业藏不了身,依苏琦的能耐,居家迁往新罗又有何难! 再者叶沁渝的话也点醒了他,与其担心未来,不如珍惜当下,淳樾能想明白的事情,他怎么一直都在钻牛角尖呢,想来自己还真是可笑。 行走之间三人就来到了凌云峰河谷,叶赐准还在犹豫,叶沁渝和心言已经走上前去,轻敲门扉。 良久却不见应门,叶沁渝正疑惑,心言忽然发现门扉是虚掩的,便推开走了进去。 “二夫人,你看这一园荒芜,怕是许久都没人居住了。” 叶赐准听闻此言,连忙走上前来查看,果然,庭院中的水缸已经干涸,灶台上已经覆上尘土,至少十天半月都无人居住了。 叶沁渝着急地看向叶赐准,“小准叔,还有谁知道这里吗?薛汇槿知不知道?” “不可能……” 叶赐准有些慌乱,三两步走进了茅屋,只见屋内陈设如旧,干净整洁,没有挣扎的痕迹,他这才稍稍安心,看向桌面时,发现有一封书信。 他连忙打开,苏羽茗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居然是一封辞别信,她已经离开…… 不是荆阳,也不是海州,更不是离岛,苏羽茗只在心里说了她不会去的地方,却没告诉他她将要去的地方!看到最后那句“望君珍重,勿念”时,叶赐准情绪失控,将手中的信笺狠狠地拧成了团。 她居然不辞而别! 叶赐准脸色铁青,握拳的双手发白颤抖。 叶沁渝从她手里挖出那份留书,细看了一遍,“这些地方她都不去……那还有哪里,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去哪里……” 是他疏忽了,一心扑在高句丽那件事情上,竟然让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叶赐准离开凌云峰后,正想找京兆尹借人排查,不想刚下山就被曦王的人截住,他强自镇定,先送叶沁渝回了户部侍郎府,然后从容赴约。 曦王在城郊的别苑等他,叶赐准到时,他正在闲适地喂着池塘的锦鲤,过了一会才拍拍手中残余的鱼食,幽幽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叶赐准,“叶大人请起,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在太府寺做得风生水起,势力见长啊。” “托陛下和王爷的福,差事还算顺利。” “顺利是顺利,可不见本王的人,在太府寺有多顺利。”曦王觑着眼,语气忽然转向凌厉。 “太府寺是户部的事务机构,所有人事调度,悉数要过户部尚书韦大人之手,韦大人向来严谨,我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以免受韦大人猜疑。不过,我已经按王爷您的意思,劝服薛淳樾将熙和兴迁至荆南道荆阳府,依托荆南道节度使宋大人,持续经营拓展。” “哦,对,外祖父有向本王说起此事。不过,熙和兴的资金,却没有成为本王拓展势力的后盾,我想问问,熙和兴赚的这些钱,都去哪了?” “熙和兴一直都在和鼎泰和竞争,要蚕食鼎泰和这样的行业泰斗实在不易,这些年几乎都不剩下什么钱。况且,熙和兴归根结底还是薛淳樾的,当中的经营实况和资金流向,臣无法全盘掌控。” 曦王不置可否,薛淳樾毕竟是海州薛家的人,难以笼络也情有可原,因此他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新的水陆转运使人选。 “下官斗胆,水陆转运使这顶乌纱,现在开始恐怕不好戴了。” “此话何意?”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自然之理。均输平准的最大作用,在于可以短时间内聚拢大批资财,但长远来看,却是伤害了民间财富的积累,属于朝廷借手中权力,与民争富的行为,必然会问题丛生。往后转运使这个位置,不好坐。” 曦王听完叶赐准的分析,最后点了点头。 “因此,臣不便再在陛下面前举荐王爷人马,以免伤害王爷清誉。” “但不管如何,此职断不能落在旭王之手。” “那是自然。” 看叶赐准神态自若、对答如流,倒不像是有异心之人,曦王因此收起了对他的疑虑,放他归家。 曦王为保存实力,在叶赐准被贬离岛的三年里对他不闻不问,甚至明知旭王有意加害都不出手营救,早就让叶赐准寒了心,如今回朝,两人关系再难回到当初。 叶赐准辞谢曦王后,一路快马加鞭到京兆尹府邸,商议寻找羽茗之事。 一连十多日,毫无羽茗半点踪迹,她就像是从人世间蒸发了一样。叶赐准渐渐失去了耐心,差点马失前蹄,被旭王揪住了把柄。 马失前蹄之事,还是发生在均输事务上。均输的意义,在于将某项实物贡税,自物丰价廉处转运至物希价高处出售,以获取丰厚利润。大业国江南道与靖南道皆生产粮食、茶叶和布匹,这些物资的质地上乘者,皆运往价高之地销售,或直接在港口出口,即使运输成本高,但也能赚取丰厚利润。 贡税里品质低劣的,不适宜运往路程较远的繁华之地,因为运输成本高,获利又低,因此一般是运往相邻物资匮乏的道府,满足刚需之用。 位于关南道以东,江南、靖南两道以西的夷狄羁縻州,则成了以上三道府品质中下的粮食、茶叶以及布匹的集中销售地。 羁縻州乃少数民族聚居地,是大业国的名誉管辖地,此地的少数民族虽然与大业偶有冲突,但长期与大业维持友好邦交,称臣纳贡,其地领主亦称刺史或县令,但互不隶属,其领主官职由大业国皇帝赐封,可以世袭,大业国有义务保护其正统继承人的继承权和财产权。 可是,朝廷的均输官员,却在羁縻州的其中一个地区卷入了继承权的争夺战,大业国册封的正统继承人赴长兴向泓远帝哭诉,指朝廷在靖南道设置的均输机构与其族中的叛军势力勾结,成为叛军的主要资金和物资来源,图谋篡位。 该部领土范围不大,但是牵涉到朝廷的威严,以及羁縻州的民心,泓远帝还是极为重视,于是从速补齐了太府寺少卿兼水陆转运使这一空缺,全权配合大理寺调查此事。 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出人意表,居然是韦应时之子,已升至兵部郎中的韦绍卿。 众人皆道韦绍卿能出任此职,完全是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 韦家长期在关南道耕耘,与关南道相邻的羁縻州诸部均有接触,对相关事务甚为熟悉。此案虽出自均输司,但本质上仍然是部落内斗,因此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是外交协调,而不是财税调节。 叶赐准和薛淳樾作为事发时太府寺的正副长官,自然无法置身事外,成为旭王阵营攻击的首要目标。泓远帝为平众怒,以监管不严之罪停了叶赐准和薛淳樾的职权,待大理寺出了调查结果后再做决断。 大理寺卿袁肃、大理寺少卿薛沛杒,顿时成为朝堂关注的焦点。 韦绍卿即将远行,特来户部侍郎府与叶沁渝辞别。 薛淳樾对此倒显得大度,非但没有干涉,反而将自己和政堂的书房让给了两人,自己退居偏厅等候。 韦绍卿此来,其实还有一事。刚到任不久的大理寺卿袁肃,即是十几年前在洛安城郊解救叶沁渝的领兵将军。袁肃长期外放为官,是在泓远帝整顿户部、刑部以及太府寺、大理寺结党风气之时调任回朝的,与韦应时回朝时间差不了多少。韦绍卿因调任大理寺任其副手,遂登门拜访,两人说起十几年前的那庄劫案,袁肃便与他说起了一些细节,韦绍卿觉得有异,特来与叶沁渝商议。 “当时我年龄还小,一些细节不太记得。我们都以为是敬王府的侍卫不慎透露了你的身份,贼人才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可据袁大人所说,他从一个被擒获的小头目口里得知,他们似乎一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和行程,所以才设下埋伏,将你生擒。但可惜山寨里的所有贼寇都死在了战斗里,最后查无实据,只能取信侍卫的供词,因此不了了之。” 叶沁渝大惊,“我从海州过来,一路也不曾张扬,他们如何得知我的身份,还获知了行程从而设伏?!袁大人是否记错了?” “那个小头目是被袁大人的亲兵所擒,被擒之时为活命知无不言,袁大人亲耳所听,应该不会有错。只是后来被生擒的,也全部死于流矢或混战,无法对质了。” 叶沁渝心里一寒,出神了好一会后才说道,“韦哥哥,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场失忆,可能拯救了我的性命……” “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跟你说过,自从获救醒来之后,我便忘记了在海州的事情了吗?既然那场劫难,是有人蓄意为之,那就是有人想取我性命,目的是掩盖一些我在海州看到或听到的事情,只是后来见我失忆了,又有敬王府庇护,无处下手这才作罢……” 叶沁渝心中顿时不寒而栗,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让某些人如此忌惮…… 第五十三章 求而不得(3) 韦绍卿离开后,叶沁渝心里有些乱,本以为十几年前那张劫难只是偶然,现在已经彻底过去了,不曾想其背后的主谋可能一直在她身边,甚至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她恢复记忆,随时继续那场没成功的劫杀。 薛淳樾最近似乎因羁縻州内乱一事烦心,叶沁渝不想徒增他的烦恼,于是便压下了所有的担忧,对他只字不提。 叶赐准被停权,唯有赋闲在家。手中的权力没有后,更加难寻找苏羽茗的下落。在他百无聊赖之际,韦应时忽然上门拜访。 韦应时开门见山,做下不久就谈起了他与韦知雨的婚事。 叶赐准知道韦知雨对自己有些心思,但韦应时如此直白地替女儿询问自己的想法还是让叶赐准有些错愕,但反应过来后便以自己出身鄙薄、才疏学浅,不配与韦府结亲为由委婉拒绝。 本以为韦应时会恼羞成怒,不曾想他却十分淡然,“我知道叶大人心有所属,不过,现在叶大人这位红颜知己,不是已经下落不明了吗?难道叶大人要抱着回忆过一辈子?” 他竟然知道苏羽茗之事!就连羽茗失踪都了如指掌! “韦大人莫非知道羽茗的行踪?”叶赐准神色清冷,但双眸却紧盯韦应时。 “叶大人在太府寺运筹帷幄,天下物资的运输调度尽在掌控,怎么对身边人,反而一无所知呢?” “羽茗之事,是我疏忽。如韦大人想了解太府寺什么事情,赐准定知无不言。” “呵……”韦应时嗤笑,“叶大人莫非以为韦某此次前来,是为了求你给点什么东西?韦某贵为户部尚书,一切钱粮国税尽在掌控,太府寺那点事情,更不在话下!” “那赐准恐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与韦大人交换了。” “与知雨的婚事,还请叶大人好好考虑考虑。”说着,韦应时便从袖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叶赐准跟前。 锦鲤纹佩! 叶赐准拿起玉佩,紧握在手,“她可有危险。” “取决于叶大人的态度。” “韦大人容赐准思考几日。” “叶大人是聪明人,三日后,韦某再登门拜访。” 叶赐准送韦应时离府后苦思良策,可此时他与薛淳樾都权力尽失,思前想后都毫无头绪。 深夜的沁春园,叶赐准与薛淳樾和叶沁渝围炉夜话。 “不管如何,你断然不能娶知雨,这样对羽茗姐姐和知雨都不公平。” 薛淳樾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做妾饱受委屈,不想再让羽茗受这种罪,于是默默握紧她的手,扪心有愧。 “可是目前我别无他法,万一韦应时对她不利,我该如何。” “我觉得韦应时不是会掳人要挟的人,而且他由始至终都没有承认羽茗在他手上。况且,你们不是说看屋内情形羽茗应该是自愿离开吗。而且还有亲笔书信,如果她受韦应时胁迫,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薛淳樾所言有理,叶赐准灵机一转,向叶沁渝说道,“沁渝,你帮我约韦知雨出来,我要探探她的口风。” 叶沁渝点头应允。 叶赐准离开之时,恰巧碰到仪安正往沁春园方向来,叶赐准无暇他顾,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夜已深沉,不知郡主到沁春园所为何事?”薛淳樾握紧叶沁渝的左手,淡然问道。 “应儿,快把大人的腰带佩呈上来。” 薛淳樾盯着应儿手中那枚腰带佩,手心微微冒汗。 叶沁渝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在襄州那晚……夫君有些急,不慎扯掉了腰带上的玉佩……妾身不胜雨露,无暇他顾,当时并未发现……后来还是下人整理被褥时发现,王兄特地差人送了回来……”仪安满面含羞,双颊已红到脖子根。 难怪仪安自襄州回来后态度温和了不少,原来…… 叶沁渝怔怔地听完,用力拨开薛淳樾的手,“两位好好谈吧,妾身先告退了。” 沁春园的房门缓缓关上,薛淳樾的心顿时如堕冰窖…… 仪安拉过薛淳樾的手,柔声说道,“夜深天寒,不如回畅春园再说吧。妾身温了酒,是你在襄州时候甚是喜欢的楚江醉,你喝两杯暖暖身子。” 仪安含笑仰头看他,薛淳樾却双眸冷漠,毫无波澜,下一刻便用力甩开她的手,往和政堂走去。 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仪安神色凄惶地看着他毫无温度的背影,咬紧下唇。 叶赐准和韦知雨在长兴淮园的雅间见面,虽然她所知不多,但却释放了一个重要信息,她与苏羽茗,确实曾见过面。 那日她陪母亲到元清观参神,母亲与一众道长谈经之际,她百无聊赖四处游玩,在千绝岭巧遇苏羽茗。韦应时回京之时在元清观忽发喘症,苏羽茗送药相救,她曾随兄长到西厢致意,当时便对她留了印象,开始并不在意其身份,后来认识叶赐准后,才又想起她来,几番揣摩,印象越发深刻,断不会错认。 苏羽茗也曾在绣庄见过韦知雨,当时她与韦夫人提到过叶赐准,因此印象深刻。 此时两人都有些吃惊,不想竟在千绝岭相遇。 那时苏羽茗已心生离意,又巧遇韦知雨,她更以为是天意使然。与韦知雨交谈一番后,确认她是真心喜欢叶赐准,便横下心来,将自己的锦鲤玉佩送予韦知雨,嘱托她照顾叶赐准,便转身欲走。 “苏小姐,你……要去哪?” 苏羽茗摇摇头,“不知道,总归不让赐准找到就是了。”大不了一死而已,反正这本来就是她了结了再见叶赐准这一心愿后的想法。 之后苏羽茗便消失了,韦知雨确实不知她去往何处。 “叶大人”,韦知雨见叶赐准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尴尬,“玉佩是偶然被父亲看到,便向我要了来,说是要物归原主还给你的。不想他老人家关心则乱,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想骗你入局,这是他的不是,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还请叶大人不要怪罪于他。” 说完韦知雨敬他一杯,仰头喝下。 少见如此豁达痛快的女子,说话干脆利落,行事也毫不扭捏。叶赐准微微愣住,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举杯一饮而尽,“感谢韦小姐,在下叨扰了。” “叶大人既然已经订到了淮园的雅间,不如吃顿饭再走吧。知雨虽然初到长兴,但也知道淮园的海东菜乃长兴一绝,叶大人选此处,应该也是怀念海州风味了,不如一起吃顿便饭。大人的薪俸再微薄,这顿饭钱还是出得起的吧?” 韦知雨黠然而笑,叶赐准终于少了些拘束,也笑了起来,“自然,总不能浪费了好不容易订到的雅间。”说完,他便拍手传菜。 “叶大人,虽然我父亲对你设了个局,但是他绝不是坏人。我虽然不知父亲是否真的曾遇见苏小姐,但即使真的曾遇见,也不会对她不利。因为苏小姐曾在元清观救父亲一命,于韦家有恩,父亲向来知恩图报,绝不会恩将仇报谋害于她,还请叶大人放心。” 叶赐准点点头,两人过了开始的一段的尴尬期后,很快消除了隔膜,慢慢熟络起来,再加上韦知雨生性豁达,两人越聊越投契,一顿饭吃下来甚是融洽。 叶赐准把韦知雨送回府后便骑马回家,不想却在府门口见到伫立寒风中的叶沁渝!他心下一惊,连忙奔了过去,在她面前下马问道,“沁渝,你这是……怎么不到府里等!这春寒料峭的,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办!”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淳樾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 叶沁渝忽然一把扑在他怀里,呜咽起来。 叶赐准慌了神,“这是怎么了……心言,你家夫人是怎么了”?! 心言抽泣道,“都怪少爷不好,和郡主……和郡主,卿卿我我的,郡主还把他们的闺房之事说了出来,二夫人可不难过了吗……” 叶赐准心下了然,拧眉怒道,“薛淳樾是昏了头了吗!” “小准叔……我不想再在那个家待了,你带我走吧,求你了……” “要不,先在我府里小住一段?待我好好教训教训薛淳樾!” “不……你带我去凌云峰河谷吧……反正羽茗姐姐不在,那里也空置了。我去住也好增加点人气,不至于让田舍荒芜。等羽茗姐姐回来,我再还给她。” “傻瓜,你想去住就去呗,说什么还来还去的。更何况,我都不知道羽茗还会不会回来……你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备马车和干粮。” 叶赐准驾着马车才出城门,薛淳樾便骑马赶上,在他面前逼停了马车。 叶赐准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跳下马车走上前去。薛淳樾才下马,就被叶赐准揪住衣襟,“薛淳樾!枉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你就是这么对待沁渝的?!” “我是中了襄郡王的圈套!襄王府防不胜防,那一晚,我、我被下了烈性的催情药,我以为她是沁渝!” 叶赐准愣住,微微将他松开,襄郡王其人,他了解,若是使诈,确实叫人难以防备。 “那你待如何?万一……”叶赐准顾虑身后马车里的叶沁渝,便压低了声音,凑近前去说道,“万一郡主怀孕了,沁渝不是要难过死?!” 第五十四章 求而不得(4) 薛淳樾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向叶赐准吼道,“这是我薛淳樾的事,轮不到你管!叶赐准你把我放开!”薛淳樾狠狠地甩开叶赐准,三两步跃上了马车,把心言叫了出去,留他与叶沁渝单独相处。 虽然薛淳樾解释过无数次他在襄王府中计一事,但叶沁渝心里总归有个疙瘩,不愿见他。如今他居然闯门而入,更是让叶沁渝羞愤难当,正想夺门离开却被薛淳樾一把按住。 “你想去哪?”薛淳樾逼视着叶沁渝的双眼。 “要你管!” “离开你的那三年实在太痛苦了,我不能再遭受一次!” 叶沁渝有些愣住,看向他痛苦的双眸。那三年……他确实经受了非人的折磨,想到这里,她的心微微触动了。 薛淳樾抚上她的脸,几乎是用哀戚的语气说道,“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她是你的正妻,你怎么保证……”叶沁渝神色凄凉,缓缓低下了头。 薛淳樾将她一把抱住,“沁渝,再给我一点时间,很快我们就可以自由了,相信我!” 周边萦绕着只属于他的爽朗气息……叶沁渝觉得自己又开始贪恋他的怀抱了,心里一万遍地责骂自己无能无用,即使怎么痛下决心要离开他,可只要他一靠近,自己就失去了推开他的能力。 薛淳樾轻吻着她的额头,喃喃自语,“沁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叶沁渝缓缓闭上了眼,终究还是放弃了挣扎,伸手环住他的腰。 薛淳樾心中一阵狂喜,忽然吻住她的唇,久违了的清甜和柔软,几欲让他发狂…… 忽然想起马车外面还有叶赐准和心言,叶沁渝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连忙将他推开,“我想去凌云峰住一段时间……” 她实在不想在见到仪安,甚至连她的声音都不想听见,可偏偏仪安和应儿总喜欢在沁春园附近走动,让她不胜其烦。 薛淳樾听她语气,像是终于缓和了,这次应该不会是和他诀别,便说道,“反正我现在也被陛下停了权,朝堂和衙门都进不去了,我陪你一起凌云峰吧。” “可是你的妻子还在家……唔……” 叶沁渝的双唇再次被封上,想说的话都悉数被堵在了嘴里…… 薛淳樾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把心言拉上车,送回车厢里,他自己坐上了车夫位,转头向叶赐准说道,“叶兄,多谢贵府的马车了,以后双倍奉还!”说完一甩辔带,疾驰而去。 等叶赐准反应过来时,官道上只剩一阵尘埃了,无奈只能骑上薛淳樾的马,打道回府。 靖南道均输机构与羁縻州部落叛军的勾结并不是一件难查的案件,韦绍卿一到靖南道便迅速抓捕了道府下属均输司的几个长官,再下狱审问,短短半个月便扯出了一桩窝案。 自叶赐准和薛淳樾对均输平准进行了一次从上至下的改革后,均输司的权力空前膨胀,不仅享有河道的管理权,还能任意调用在地的民夫和官兵,以作运输人力,如此一来,地方州县反而被其凌驾。失去州县衙门约束的均输司开始为所欲为,肆意占用地方人力物资,还窃取实物贡税私下转运售卖,中饱私囊,这次与羁縻州叛军势力的交易,只是冰山一角。 结果一出,朝廷哗然。泓远帝诏叶赐准与薛淳樾回朝,临朝听政。 支持均输平准与反对均输平准形成了水火不容的两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但不管反对者如何振振有词,当叶赐准反问如不实行均输平准,那入不敷出的国库要如何充实之时,却没人能献出良策。 除了均输平准,唯一能增收的办法就是加税,但是增加赋税等于增加庶民负担。大业国立国以来赋税一直在降,从立国之初的每十税一,一直降到当朝的十五税一,只有对舶来品的关税,还维持在每十税一。现在四海升平,外无战事,内无叛乱,断没有增加税赋的道理。 大业国国库不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泓远帝从他老爹那里继承到的,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国库。朝廷看得到的花销是没有多少,但看不到的花销却在与日俱增。 大业国的军队,已经增加至数百万,较立国之初增长十倍。粮草军饷开支甚巨,不发生战事还好,但凡有一点战事,军费更是成倍增加。官僚体系越来越庞大,尤其是恩封和赐封的冗官和公侯,手中无权但岁奉甚丰。此外还有工事、水利、营建以及自然灾害赈济等,所费不赀,大业国仅靠赋税根本入不敷出。 一场辩论下来,叶赐准和薛淳樾依旧是无冕之王。均输平准一切如旧,但是泓远帝收回了太府寺日益庞大的权力,将河道的管辖权放到各道的长官节度使手中,节度使下设副职转运使,负责承接太府寺政令,总领全道的均输平准事务,包括运转调度。此外,太府寺的水陆转运使一职取消,由太府寺少卿直管均输平准业务,直接对户部负责,架空太府寺卿对均输平准的直接影响力。 叶赐准因监管不严,罢太府寺卿,外放从三品关南道节度使,因韦应时回京而出缺的关南道节度使一职也得以补齐,此时距离他从离岛奉诏回京,不过一年的光阴。薛淳樾多少沾了点郡马爷身份的光,留任户部侍郎,全权负责各道转运使配置过度一事,将功补过。 泓远帝此举,一是打压太府寺权力,平息众怒;二是消除叶赐准在朝的影响力,避免大权旁落,给机会权臣结党营私。 至此,朝廷的新旧势力表面重归平静。 在韦绍卿给泓远帝的密报中,还有几条蛛丝马迹指向旭王乃挑起羁縻州祸端的背后策划者,目的在于肃清叶赐准势力,但泓远帝似乎并不像扩大事端,便将此按下,此事就此结束。为平衡曦王,泓远帝将新任太府寺卿一职给了宋惠妃之兄,现任荆南道节度使的宋遐志。宋遐志已老迈,不可能再如叶赐准般雷厉风行,刚好可以挫一挫太府寺的锐气。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荆阳刺史薛成仁得以拔擢为新任荆南道节度使。一直被鸿胪寺卿薛成明鄙夷的庶弟也升任为从三品大员,与自己平起平坐,让将礼仪规范、尊卑有序奉为神明的薛成明心中甚是不快。 熙和兴借助薛成仁的影响力,在荆阳越发壮大,超越行业泰斗鼎泰和指日可待。 随着叶赐准的外放,韦应时逼迫他与韦知雨成婚一事只能不了了之,对叶赐准而言,无异于因祸得福,但韦应时依然对苏羽茗的去向三缄其口,既不说他见过,也不说他没见过。此事还有一段小插曲,据闻叶赐准离京之前,泓远帝曾秘诏其入宫,但所言何事外人均不得知。 叶赐准离京后,户部和太府寺都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震动。叶赐准就任太府寺期间提拔起来的一批人,几乎全被牵连,或外放或降职或直接罢官。宋遐志初来乍到,还没反应过来,户部和太府寺的关键空缺就被老道的韦应时填了空。 众人都道叶赐准这一年来的努力,就如竹篮打水,徒留一场空,经营下来的太府寺,悉数送给了韦应时和宋遐志这两只老狐狸。 远在襄州策划这一切的襄郡王万万想不到,区区一个羁縻州的部落内乱,竟然将他的苦心经营打得一无所有。薛淳樾已经被韦应时和宋遐志架空,其利用价值必将越来越少,襄郡王刘佑开始唆使仪安与薛淳樾和离,在大业国,皇亲国戚之间的和离虽不正常,但也不是稀奇事,仪安没必要吊死在薛淳樾这株枯木上,只是仪安却不愿意。 叶沁渝自从住到凌云峰后,一直未曾回府,本来仪安甚是开心,可是让她始料不及的是,薛淳樾也渐渐地不再归家,整个户部侍郎府死气沉沉,让她十分烦闷。 时至仲春,长兴郊外春游的人群越来越多,仪安在府中甚无聊,便带了应儿以及几个仆从,到郊外透透气。 长兴城郊草长莺飞、泉鸣水唱,仪安自从离开襄州,就再也没见过这般生机盎然的景象,脑袋里那些与王兄或者薛淳樾之间的不愉快暂时都被清空了,她一路小跑,追逐着无边的春景,不知不觉间,从府里带来的一群人就只剩下应儿了。 仪安自小被襄王府的嬷嬷们惯大,向来任性胆大,和一众侍从走失了也不害怕,反而觉得更自由自在,因此也不甚在意,反而继续往人少的地方走去,渐渐地,周围就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了。 应儿却有些害怕了,跟在仪安后面几次劝说她往回走,但仪安却置若罔闻。 其实不是仪安不愿折返,而是她似乎迷路了,左拐右拐却找不到来时路……眼见申时将近,夜幕即将降临,仪安心里终于升腾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夫人,前方乃是悬崖峭壁,还请留步!” 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不久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是一把陌生的男性嗓音,仪安心中顿时害怕起来,与应儿非但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往前走。 身后的男子似乎急了,“驾”的一声跑马过来,“夫人,不要再往前走了,那边真的是悬崖!” 第五十五章 求而不得(5) 男子担心她是有意寻短见,便快马加鞭越过两人,立在悬崖前挡住了二人的脚步,继续劝说道,“夫人,还请留步,万勿轻生——” 话未说完,见到仪安的正脸后,那男子却愣了,“是你?” 男子的一声疑虑提醒了仪安,她抬头看去,却眼前人仪表堂堂,迎面扑来一阵熟悉感,但她却想不起究竟是谁,直到应儿在她旁边耳语了几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呵……是在下误会了,还以为是哪家女眷想不开要寻短见……唐突了,还请郡主娘娘恕罪。想不到与郡主娘娘如此有缘,在这荒郊野岭也能相遇。不过,天时已晚,此地景色再美也不便久留,不如让在下送娘娘回去吧。” 不知是否郊外宽松的环境容易刺激一个人的玩心,男子忽然不由分说便将仪安横腰揽到马背上来。 仪安惊呼一声,“大胆!” 男子微一勾唇,将仪安扶好坐定后便跳下马来,把缰绳缠在手里,拉着马儿往回走,“郡主放心,男女有别在下还是知道的,更何况,我与你还不仅仅是男女有别……” 应儿被这一连番的动作震惊得合不拢嘴,等两人走出十余步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前去。 “郡主娘娘是迷路了么?此地景色虽好,却鲜有人知道,尤其是郡主这样的外地人,更不可能来此踏春赏景。” 仪安对他刚那番无礼行为有些气恼,“长兴是阁下的长兴,也是其他人的长兴,只你来得,其他人来不得?” “呵……”男子不屑与她争辩,只是哂笑一声。 走到城门之时,已将近戌时,仪安都想不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长兴已经宵禁,城门紧闭,那人刚想拿出令牌进城却被仪安拦住。 男子愣了,反问道,“难道郡主不想回家?” “不……不知阁下可有其他办法回城?守城的将士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那你与陌生女子出行夜归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我的身份也迟早会被发现……你我孤男寡女,恐怕惹人遐想……”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哼……郡主会不会多想了?更何况,如果你不回去,郡马爷一样会知晓,届时满长兴的找人,事态不是更严重?” “呵……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总之,如果阁下没办法隐瞒身份回城,不如在城外官道的客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各自回城。” 男子拗不过她,唯有转身折返,“那郡主可要再劳顿一会,距离这里最近的客栈在城郊的长亭边,还有十几里路呢。” “无碍。” 既然郡主执意如此,那人也没办法,只得牵着马一直走到长兴城郊长亭边,见到一所只有几间茅舍搭建起来的简陋客栈才停下。此地看上去只是容人歇脚修整之所,似乎甚少有人入住。 “两位客官,里面请!” 店小二见有客人来,高兴得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把仪安等人请进门去,一边牵过马匹拉去喂草料。 仪安才跨进店门,腹中便传来一阵“叽咕”声,她略显羞赧地别过头去。 男子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安排两间上房,一间雅间,再上点酒肉吃食。” “得嘞……” 掌柜的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忙叫小二去厨房安排,自己亲自引二人来到二楼的雅间。 男子给仪安斟了杯酒,“郡主,这是在下自带的小酒,荆南道的楚江醉,特地托行商带入京的,您要不要试试……哦、哦,看我这记性,郡主来自襄州,自然不会没见过,是我欠考虑了……那就请郡主品尝一下家乡风味,来。” 仪安本不想饮酒,但是这楚江醉,对她来说意义不同,那晚,他喝的就是楚江醉…… 正想着,她已经举杯一饮而尽。 男子正想与她碰杯,伸出去的手还停在半空她就自己先干了……他微愣了愣,只得伸回来抿了一小口。 不知不觉已到戌时末,应儿累了一天,已经按捺不住睡意,在一旁打起了瞌睡。一壶一斤装的楚江醉也已经见了底,仪安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却还叫小二上酒。 男子按住了她继续灌酒的手,“郡主三思,酒醉伤身。” 仪安将他的手拨开,继续自斟自饮,“不如你和我说说,我家的那位二夫人,究竟有何神通广大,能让薛淳樾如此神魂颠倒呢。” 这番话明显刺痛了男子,只见他蹙了蹙眉,直接举起酒壶灌了好几口,半响才说道,“她已嫁作他人妇,在下不便评论。” 仪安冷哼一声,“看来阁下也是胆怯之徒……可惜了,长得仪表堂堂,俊朗非凡,不想内心如此怯懦,连个女子都不敢提起……” 这话似乎刺激到他了,男子觑着眼,再举起酒壶,这次,一饮而尽! 又是两壶见底,情况慢慢失控…… 两人进入房中之后,开始紧紧相拥,他的动作急切,一如在襄州那晚的他,仪安有些迷乱,已经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睡,只是贪恋那阵让她沉溺其中的感觉,于是她开始放纵自己的情思,慢慢给予对方回应…… 这把火烧了整整一宿,第二日醒来时,那人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仪安的踪影,仿佛昨夜只是春梦一场…… 他揉了揉因为宿醉而发疼的脑仁,有些悔不当初……可是回忆起昨晚的种种,心中却又分明是贪恋和不舍,所以对她的感觉究竟是如何,他也搞不清楚了。 仲春时节,凌云峰河谷已是繁花似锦、水草丰茂,南飞过冬的鸟儿逐渐回归,房舍外一片鸟鸣虫唱。 薛淳樾因各道转运使设置和考录一事已忙了大半个月,这半月以来他只上了三四回凌云峰。他不在凌云峰的这段时间,叶沁渝还是会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毕竟他与仪安,曾经有前科…… 叶沁渝伸了伸懒腰,黯淡了多日的心情因这越来越繁盛的鸟叫声愈发变得好了起来。她强迫自己不再想薛淳樾与仪安之事,走到院中准备些米粮准备喂鸟。 心言看着院中的叶沁渝终于有了些笑意,心中大喜,“二夫人,您慢着点,让心言来。” 心言一边说一边已经来到院子里的瓦岗旁,准备着米粮。 叶沁渝看着满园的鸟儿发呆,悠悠说道,“心言,你说……小准叔到关南道治所蜀州城了吗,据说关南道的初春还甚是湿冷呢,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够衣服。” “心言没去过蜀州,所以也答不上来……不过,叶大人是去当官的,想来应该有一大群人伺候着,应该冻不到饿不到的,二夫人放心。” 叶沁渝对关南道有些心有余悸,毕竟自己的父母就是在出蜀之时遇难的,那里似乎与叶家之人八字不合,不知道小准叔会不会不顺利…… 正想着,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禁抱紧双臂,缩了缩肩。 肩上忽然披来一件披风,她回过头去,却见是薛淳樾,她竟有些愣住了,“你怎会自此……” “在衙门里忙到卯时,也没了睡意,就直接上山来了。” 薛淳樾从背后抱住了她,不舍地说道,“怎么起来得这么早,还坐在这院中吹风,心言越来越疏忽了,回府之后我要好好教训一下她才行。” “不是的!”叶沁渝连忙握住他的手,“我是今日才起得早了点,来这院中喂喂鸟而已。” 薛淳樾啄了一下她的耳垂,将她拦腰抱起,“既然如此,现在再睡个回笼觉吧……” 自那晚被仪安搅和之后,叶沁渝便一直抗拒与他亲热,如今,他再也忍不住了。 “淳樾……别……” 耳旁传来他温热的气息,叶沁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贪恋,又有些生气。 “沁渝……乖……” 薛淳樾这次没有停止,反而是压住她的双手,吻上了她的唇…… 现在可是白天啊,叶沁渝还从未曾在白天做过这事,她过不了心里那关,于是开始躲避他的亲吻,身子也在不安地扭动。 想不到她的抗拒在他眼里成了“欲拒还迎”,薛淳樾越发克制不住。 “呃……”还没有准备好的叶沁渝顿觉不适,蹙紧了眉头。 薛淳樾长舒一口气,愈发放纵起来。 叶沁渝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进入状态,紧紧抱住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又想到现在是光天化日,愈发觉得羞怯,只能闭起眼不去看他。 她躺在他怀里微微喘息,薛淳樾却似乎意犹未尽。就在叶沁渝推脱之际,门外响起了学诚的声音,“少爷,宫里来人到府上传旨,诏您马上进宫面圣。” 学诚是冒着必死的勇气敲的门,说完这句话后连忙后退两步,不敢再出声。 趁薛淳樾凝神之际,叶沁渝连忙推开他,转过身把自己藏进了被窝里。 薛淳樾勾唇一笑,在她耳垂上轻吻一下,这才披衣而起。 第五十六章 突如其来(1) 御书房。 跪在地板上的薛淳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愣住,连泓远帝叫他起身的声音都没听到。 内侍臣来到他跟前轻唤了几声“薛大人”,他才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谢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泓远帝坐在御座上,脸色铁青,不发一语。这道消息是官驿八百里加急送回的,驿员半夜已经到达宫门,但是不敢惊扰圣驾,因此等到泓远帝早晨醒来才禀报。泓远帝看了这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也大为震动,于是急诏薛淳樾。 薛淳樾拖着千斤重的脚步离开宫廷,他该如何告诉叶沁渝这个消息。 那封八百里奏报,说的是,入蜀赴任的叶赐准,在行至渝江时遇险,杳无音讯…… 叶赐准没有任何的近亲,薛淳樾算是他唯一的挚交,也是他的侄女婿,因此泓远帝下召,派他入蜀,协助关南道地方官开展搜救事务。 回到凌云峰已是申时末,心言正在摘菜,叶沁渝在一旁做着针线。太阳已经逐渐西斜,一抹余晖照耀在叶沁渝恬静的脸颊上,烘出一抹红晕,映衬出她娴雅端庄的一面。薛淳樾慢慢走近她,轻声问道,“在绣什么?” 叶沁渝吓了一跳,手中的针就这么硬生生地戳进了手指里,十指连心,她忍不住“啊”地一声,轻轻捂住了左手食指。 薛淳樾皱了皱眉,将她手指抓住,放到自己嘴里吮吸了一下,然后拿手帕按住,“怎么如此不小心,你的针线活儿本来就不好,想要点什么直接跟心言说就好了,让心言做。” “少爷,这您就不知道了。二夫人这是给叶大人绣香囊呢,里面是今日才到元清观求的平安符,说是要亲人代求代缝才有效的,心言不敢代工。” 薛淳樾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神情愈发黯淡了下去。 “我看也缝得差不多了,就由我带去蜀地吧,正好今日陛下派了任务给我,要入蜀一趟。” 叶沁渝不解地看着他,“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入蜀呢,户部还有差事在蜀地吗?” “最近不是均输改制嘛,大业十道,去哪里办差都有可能,只是恰巧关南道有点急事而已。” “小准叔也处理不了的急事?” “嗯……叶兄,他……没了京官的头衔,不好办事。陛下觉得还是差个京官去好一点,毕竟是代表朝廷嘛。” 叶沁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那几时出发?” “明日一早。” “哦……那我……还是在凌云峰等你回来吧。”那个没有薛淳樾的户部侍郎府,她更加不想回。 “也好,我叫学诚留下来陪你和心言。”叶沁渝正想拒绝,薛淳樾却没给她机会,“我不在你身边,有学诚在我会安心一点。放心,朝廷派了几百人给我,不会有危险的。” 叶沁渝这才点点头,但她心中却隐约浮起一股不安的情绪,“淳樾,真的没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襄王府叫你去办差……” 薛淳樾略显紧张地看着叶沁渝,“襄王府?可是叶兄和你说了什么?” 她微微垂下了头,绞着那枚香囊低声说道,“并没有……但是我也猜到了七八分。你和小准叔,必定是欠了襄王府很大的一个人情,不然你也不会几番受制于人……” 薛淳樾心头一紧,原来他的无奈,她都知道……他拥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欠了襄王府一点人情,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不过都还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自己的人手脚不干净,做事又急进,这才惹出羁縻州的祸事,被陛下清理了而已,怪不得我们。” 原来羁縻州的事情,真的不简单,叶沁渝有些担心,“那你此行,真的只是替陛下办事吧?” “那是自然,我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只能帮陛下办事。” 薛淳樾松开手帕,认真地检查她的伤口,确信已经不再流血了才放下。 这一天叶沁渝实在是太累了,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薛淳樾半坐起来,看着她的睡颜,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起身穿衣,走出房门。 学诚已经替他收拾好,马匹也已准备妥当,正在茅舍的门口等候他。 薛淳樾上马,转头再次叮嘱学诚,“学诚,今日宫中之事,切记先不要告知沁渝,也尽量阻止她下山。陛下虽然封锁了消息,但难保不走漏风声,她回城万一听到点什么就不好了。” “少爷放心,学诚明白。” 薛淳樾再看了一眼茅舍,然后掉头疾驰而去。 入蜀之道,难于登天。薛淳樾只带了十几个贴身侍卫,星夜兼程,也要十余天才到。 所到之处,只见江流湍急,暗礁密布,他心里顿时凉了几分。叶赐准水性不佳,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两人在离州海峡落水时,叶赐准已经伤了心肺,此番再落水,即使有幸再次遇到一个襄郡王能将他救起,恐怕心肺也已经毁了…… 薛淳樾立在渝江畔,看着茫茫江面,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比他当初流放儋阳时,被旭王几番追杀,甚至被逼到万念俱灰只能跳海自保时还感到无力……他不眠不休,双眼不知是因为悲愤还是熬夜,已经布满血丝,通红一片,仍不停歇。 叶赐准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叶沁渝的族叔,更是与他患难与共、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他与叶赐准的情义,比和他有着血缘关系薛汇槿、薛沛杒之流亲了不知道多少倍,甚至可以与至亲的父母和姐姐相提并论,其他人根本无可比拟。 薛淳樾深谙水性,亲自上船掌舵,无惧风雨,日夜搜索。 十余天后,百余名健壮的资深船工都已累瘫在地了,他还不甘心,依然不顾劝住,登船搜救。 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断闪过那些在离岛的片段。旭王和薛沛杒等人,在儋阳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他自此消沉,醉死离岛,那就罢了,可偏偏他又燃起了斗志,还把熙和兴经营得风生水起,最终惹来杀身之祸。 他依靠苏琦父子对儋阳的熟悉度,几次躲过了围杀,但有一次他实在无力躲藏,只能乔装逃离儋阳,到离州投靠叶赐准,毕竟整个离岛,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离州刺史府邸了。不料身份败露,叶赐准的府邸竟莫名失火,他二人连夜出逃,驾船出海,暂避风头。 旭王的人不依不饶,出海追杀,也正是那一次,薛淳樾彻底知道了参与追杀他的人,还包括他的亲兄弟薛汇槿,因为那些在海上围堵他的海船,即使做过改装,他也一眼认出来自鼎泰和…… 最后关头他与叶赐准跳海逃生,落水之前,叶赐准给他最后的一句话是,“我相信你”。 两人最后抱着一方浮板求生,叶赐准水性不佳,奄奄一息,最后关头,襄王府的海船经过,救了两人一命…… 这段往事不断地在薛淳樾的脑海里浮现,他发了疯似的在渝江上搜索,不管是是谁,都拦不住他疯狂的举动。最后阻止他的,是泓远帝的一道圣旨。 返程圣旨已下,他不得已只能奉诏回京,随之而来的,还有朝廷一道诏书,将叶赐准的死讯昭告天下。 叶沁渝从薛淳樾嘴里确认这个消息后,凄厉地喊了一声便晕倒在地…… 泓远帝追封叶赐准为正三品户部尚书,莱阳县公,赐陪葬帝陵。泓远帝念其膝下荒凉,便想从叶家选一人过继为其嗣,作为孝子贤孙送他出殡,如此才是厚待忠臣之举。可是叶氏一族与叶赐准向来疏远,与其找一个与他素未谋面或感情疏远之辈,还不如选自小与他亲厚的叶沁渝。有叶沁渝送他最后一程,料想他也能瞑目,于是泓远帝下诏将叶沁渝以侄女身份过继为其嗣。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叶沁渝作为叶赐准的后人,捧着他的牌位,送他出殡。正三品大员,还是陪葬帝陵,葬礼自是非同一般,轰动了半个长兴城。泓远帝还派曦王亲临,代为祭奠,可谓死亦哀荣。 叶沁渝继承了他所有的荣誉,从此再多了一道忠臣之后的身份。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似木偶般完成了所有的祭奠礼仪后,终于因悲伤过度不支,倒在了薛淳樾的怀里…… 叶沁渝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准叔……”,心言见她醒来,又惊又喜,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跑出去找人通知薛淳樾。 薛淳樾从衙门一路快马归来,进门便紧紧拥住了她…… 今晚是户部侍郎府自元日后终于人齐的第一顿饭,薛淳樾特地准备了长兴口味的吃食,希望叶沁渝多少能吃点。从筹备叶赐准的葬礼到现在尘埃落地,不过半月时间,她已经瘦了一圈,两眼都凹陷了。 饭桌之上,鸦雀无声,愈发衬托得银筷与碗碟的碰撞声清脆入耳。 一阵强烈的干呕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仪安郡主匆忙放下碗筷,离席而去。 叶沁渝经历了叶赐准之死,更加看淡人世,只觉得安好便是大幸,因此对仪安的敌意已经少了七八分,只想互不干扰,度此余生。 这时她怔怔地看着离席的仪安,扭头向薛淳樾说道,“请个大夫吧……” 薛淳樾看着她发白的嘴唇,心知她再也经历不起生死,便一口答应,当即差人请大夫来为仪安诊治。 第五十七章 突如其来(2) 因着仪安的抱恙,叶沁渝第一次踏入畅春园,薛淳樾紧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在外间等候消息。 里间终于响起一阵“窸窣”之声,大夫走着小碎步赶到薛淳樾面前,脸上堆满笑容,跪地请安道,“恭喜薛大人,郡主娘娘是喜脉!” 叶沁渝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嘴里却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喜脉……” 薛淳樾握着叶沁渝的手,觉得她的手心已骤然变冷,他又心疼又着急,向大夫急切地问道,“你可诊仔细了?!当真是喜脉?!” “老夫行医数十年,妇人有孕的脉象如此明显,断不会错诊。” “那你说,郡主怀孕多久了?”薛淳樾语气急切,但眼神却十分凌厉,毫无喜色,反而阴冷可怕,大夫不明所以,有些胆怯地看了他一眼,连忙缩回脖子,哆哆嗦嗦道,“回禀大人,郡主有孕,两……两月左右……” 两月左右,算来应该是他们在襄州的那段时间……叶沁渝如堕深渊,浑身发冷,却仍强自撑住,反握住薛淳樾的手,看向他道,“淳樾,叫管家好好酬谢大夫吧……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毛躁,看你把大夫吓得……” 管家在一旁得令,连忙把大夫请起,然后示意一群看热闹的下人退下,一起离开。 薛淳樾看着叶沁渝,刚想解释,却见她嘴角竟扯出一抹笑意,“不管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说不定,是小准叔投胎来我们家了,你说呢……” “沁渝……”,薛淳樾感觉到她的手心越来越没温度,冷静如他,此时心里也慌了,情急之下他找不出解释的词语,只能急切地说道,“沁渝,孩子不是我!” 这会应儿已经扶着仪安走了出来,“薛淳樾!你说什么?!” 薛淳樾无暇顾及仪安,双手抱住叶沁渝的肩膀,“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的!” “薛淳樾,你就是这样报答襄王府的救命之恩的吗?!好……如果你不认他,那就亲手把他打掉,省的他来到这个世上受罪!” 仪安声色俱下,应儿紧张地扶着她,生怕她动了胎气。 薛淳樾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牵着叶沁渝大步离开畅春园。 沁春园中,薛淳樾紧紧地拥着叶沁渝,想度些温暖给她,可是叶沁渝还是浑身冰冷,毫无生气。 “沁渝……你不要吓我……” 薛淳樾反复地说着孩子不是他的,可叶沁渝似乎毫不在意,一点波澜也没有。随着她身子愈见冰冷,他彻底慌了神,“沁渝,我叫大夫给你诊治一下好不好,我担心你前段时间太累,伤了身子……” 叶沁渝忽然转身,轻抚他的脸颊,语气无比冷静,“淳樾,不要紧张,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如果你和仪安都不想要他,那我要他,我会好好待他的……” 薛淳樾彻底着急了,握住她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沁渝,孩子真的不是我的……老实跟你说了吧,那种事后的避子药,行商都有,只是不便告知于人而已。行商游走天下,总有放纵的时候,为避免留下祸端,就需要这样的东西……” 叶沁渝睁大双眼,面带不解,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东西……当真是有需求就有供应么? “当然我身上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我不需要。但是学诚有,倒不是他需要,而是他职责所在。薛家之人的贴身侍卫,各项应急技能都烂熟于心,应配备的物品也一应俱全,所以……那晚做错之后的第二天,我一清醒过来便找学诚拿药,暗中下在她的茶水里……” 叶沁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是……万一那药物失效呢……仪安是皇亲贵胄,断然不会……不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 红杏出墙这几个字她说不出口,更可况,叶赐准和苏羽茗,不也是这样么?她既然可以理解叶赐准和苏羽茗,那她就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薛淳樾犹疑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跟她说的更详细,想到最后,还是坦白了,“那种药,薛汇槿一直都暗中用在羽茗身上,从未出过差错……所以你该知道,药物失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叶沁渝再次震惊,“他竟然……” 薛淳樾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我本来不想再提的,可是如果我不说清楚,你必然又会胡思乱想。薛汇槿一直都疑心我与羽茗有染,疑心病越来越重,甚至怀疑羽茗与苏家之前的合作商有染,于是便暗中对她用避子药,如果她有孕,那就可以证明她确实与其他男子不轨。” “薛汇槿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叶沁渝气得浑身发抖,世上竟会有如此疑心自己妻子的丈夫,难怪羽茗最终忍受不了他,她几乎可以想象羽茗在薛汇槿身边过的是何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对羽茗用催情之药,令她迷失心智,从而……” “别说了!”叶沁渝捂住耳朵,浑身颤抖,“这些,你都是如何知道的?!” “高句丽进犯我朝时,我曾得到机会调度鼎泰和的船队,那时我便借机在鼎泰和渗透势力。薛汇槿的这些事,乃学诚亲自从薛汇槿的贴身侍卫学谦处刺探得到,不会有假。我之所以一直不对你说,是因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而且万一被叶赐准知道羽茗曾遭受这样的凌辱,他恐怕会杀了薛汇槿……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堪的事情,叶沁渝又气又急,“可是有需求才会有供给,可见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薛淳樾连忙将她抱住,“都是我不好!如果没有襄州那一次,你就不会这么难过……” “那你要怎么办?孩子总归是无辜的……” “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其实,我和赐准都欠襄王府一条人命,现在赐准已经还了……那我就好好抚养仪安的孩子,权当还襄王府的人情。” 叶沁渝的脑袋已经想不了任何事情,只能选择相信薛淳樾,“好……” 感觉到怀里的叶沁渝终于冷静了下来,薛淳樾这才稍稍安心,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到床上,然后亲了亲她额头,“睡觉吧。” 叶沁渝实在太累,点了点头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获知仪安怀孕的消息后,祝太妃甚是高兴,赏赐了很多东西,一批批地运到户部侍郎府。薛淳樾一边忙着公务,另一边还要抽时间带仪安进宫谢恩。 偏生仪安身子又不大好,一会孕吐一会头晕,但凡薛淳樾在沁春园待久一点,她就差应儿过来报忧,让薛淳樾不胜其烦。 但时间总归还是在慢慢流逝的。 熙和兴的地盘开始沿着长江往东西两端发展,东边的海东道是鼎泰和的腹地,自然不好啃,于是薛淳樾便布局先向西边的关南道扩张。苏琦对羽茗的出走甚是忧心,也想借熙和兴的扩张寻找女儿的下落,于是便派儿子苏源溯江而上,到关南道治所蜀州城驻扎。 春寒料峭的时节过去,大业国迎来了煦暖孟夏。 自与高句丽发生冲突以来,大业国便事端不断,先是羁縻州内乱,然后又牵出均输平准专权,之后又损失了叶赐准这样百年难遇的奇才,泓远帝甚是不悦,于是便趁天气转好,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君臣同乐。 泓远帝特令薛淳樾不用拘束于尊卑之分,需将侧室叶沁渝也带上一同赴宴。叶沁渝名义上是叶赐准的后人,如此一来也好宣示皇室体恤忠臣,天恩浩荡。 仪安怀孕已三月有余,渐渐稳定,母子均安,薛淳樾本不想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但仪安不依不饶,叶沁渝没有精力与她理论,又顾虑她腹中的孩子,便把薛淳樾赶了出去,叫他与仪安同乘。 叶沁渝一人乘车,百无聊赖,经过太府寺卿府时,她心中不免揪紧……她与薛淳樾的姻缘,除了先辈那些所谓的约誓以外,最直接促成的其实是叶赐准。当初叶赐准入朝主持均输平准的第一轮改革,海州薛家要从他手中讨得喘息的时机,便迫使薛淳樾与她完婚……她离京远嫁海州,众人在码头依依惜别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可叶赐准却已身殁渝江…… 那条江真的是叶家的克星么?叶沁渝本不信鬼神之说,但是自叶赐准出事后,她便时常恍惚,总觉得那里于叶家不详。 正出神之间,马车慢慢走过了朱雀大街,来到外道宫墙。按规矩所有人都需在此停车下马,步行入内。 薛淳樾很快就来到了叶沁渝的马车前,细心地抱她下来。 仪安看着两人亲昵的举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沛杒见过薛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薛成明与薛沛杒父子。 薛淳樾也带着叶沁渝躬身回礼,本应该是最亲近的家人,可如今却比陌生人还陌生。 薛沛杒的眼光停留在叶沁渝身上,微蹙了蹙眉说道,“沁渝,你的脸色愈发不好了,可是有何不适?不如我到洛安请告老归田的张御医回来给你诊视诊视吧。小时候你最听他的话,要别的大夫来,连伸手诊脉都不愿意呢。” 第五十八章 突如其来(3) 想到小时之事,叶沁渝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与薛沛杒之前的不愉快也淡化了几分,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回道,“不用劳驾张爷爷,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有些累罢了。还请沛杒哥哥放宽心。” “没事就好,若有何不适,随时遣人来告诉我。对了……薛大人,苏羽茗的下落,你当真不知情吗?现在叶大人已魂归故里,再隐藏她的行踪也毫无意义了吧。” 薛淳樾揽住叶沁渝的腰,拉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轻描淡写说道,“我当真不知羽茗的下落,如果大人知道,还请告知,告辞。” 薛淳樾转身离去之际,薛沛杒的眼神终于落到跟着他转身离开的仪安身上,本来一片清明的眸子渐渐有些浑浊,不辨何意。 仪安回头,两人的眼神倏然交汇,但又迅速别开,如蜻蜓点水,了无痕迹。 薛淳樾坐拥襄亲王之后仪安郡主和叶氏忠烈之后叶沁渝两位娇妻,身份自然不同凡响,再加上其本人又是泓远帝倚重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因此往来敬酒奉承者络绎不绝。几轮酒下来似乎有了些醉意,便趁着酒意拉着仪安和叶沁渝到内殿的后宫嫔妃宴席处拜见祝太妃、王太妃等人。 敬王一家是宗亲,位置也在内殿处,见叶沁渝过来敬酒敬茶,都微笑颔首致意。但刘翊还是看出了她精神的不济,一番茶酒回礼之后悄然起身离席,拉着她闪到一边,细心询问她的境况。 薛淳樾却不以为意,一直拉着仪安与祝太妃闲话家常,还说了一车的好话哄她开心,把祝太妃逗得开怀大笑。 过了一会薛淳樾顺着话题提出让仪安留在宫中陪祝太妃小住几日,一来好好陪陪她老人家,而来也好向宫里的嬷嬷请教一些为人母要注意的细节。薛家和襄王府都没有老一辈的当家主母,一些怀孕生子的细节没人提点,总归不便。 仪安正要拒绝,但祝太妃却点头称是,一边又是差人回去收拾怡宁宫客房,又是安排有经验的嬷嬷上值,甚是高兴。 薛淳樾勾唇一笑,便行礼告退,牵着叶沁渝离开了内殿。 叶沁渝以为薛淳樾会回到座位上,可是他却牵着她一路前行,渐走渐远,离开宴会之地十数丈远,来到一处僻静之所。 叶沁渝还在恍惚之中,薛淳樾的吻便铺天盖地般落了下来。 她有些应接不暇,唯有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好让自己有个支撑点。 薛淳樾紧紧搂住她的腰,用力地将她拉近自己,另一边则放任自己在她檀口内放肆。 过了不知多久,叶沁渝觉得快喘不过气了,呜咽出声,他才渐渐放开,眼神热烈地盯着她,微微喘着粗气。 “沁渝,我太想你了……” 叶沁渝伏在他胸膛上,“不是天天见着面的吗?” “见得到得不到才更难过……” 叶沁渝双颊顿时一片绯红,脸上终于见了些红润的气色,她拍了拍他的胸膛娇嗔道,“你呀,要好生照顾好仪安才好,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去照顾别人的孩子了,那几时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叶沁渝小脸更红了,干脆直接钻进了他怀里,捶了下他的胸膛……幸好此时天黑看不见,否则她都要羞死…… “没正经……这些事哪是你想怎样便怎样的,要靠天意。” “但首先我得先努力,之后才能靠天意,不是吗?我们……回家去吧?估计仪安十天半月都打扰不到我们了。” 原来他故意装醉,还带着仪安去向祝太妃请安敬酒,是这个意思…… 翌日一早,薛淳樾终于如愿在沁春园醒来,看了看身边还在沉睡的叶沁渝,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昨晚折腾得有些过分了,薛淳樾希望她能好好地睡一觉,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穿了衣裳到院子中洗漱,再吩咐心言叫厨房做几样清粥小点,送到沁春园来,等叶沁渝一醒来便有东西可吃。 心言领命而去,正走出院门,迎面与学诚装了个满怀,差点摔倒,幸好学诚眼明手快,将她扶住。 心言揉了揉撞疼的额头埋怨道,“学诚你的胸膛是石头做的么,怎么这么硬!”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要事要禀报少爷……多多包涵啊。” 听他这么一说心言才放过他,欠身让行。 学诚朝心言拱手致谢,然后一路小跑到院中,见薛淳樾正在亭中喝茶,连忙拱手行礼道,“少爷,苏少爷从蜀州发回急报,似乎发现了苏小姐的行踪!” 薛淳樾一惊,连忙接过信封,拆开细看。 看完信件后,薛淳樾微微皱眉,“苏源也不太确定……但根据他反馈的信息来看,我们查探的方向是对的。羽茗有喘症,春夏之交极易犯病,不管是药疗还是食疗,所耗之物都必包含燕窝、灵芝、龙涎香以及海马等物,这些都是名贵之物,必然在大都市才会有。而龙涎香与海马都是深海物产,我朝一向依赖番邦行商进口,因此各港口以及与港口相连的长江流域大城池,才易求此物。” “少爷英明,猜到苏小姐在荆阳以西,提早布局。” “这也不难猜,长江以荆阳为中心,往东是鼎泰和的地盘,她去那边岂不是羊入虎口?只有往西一条路,往西便是关南道。而且……韦应时对羽茗之事言辞闪烁,不像是一无所知,假设他真与羽茗失踪有关,他出身关南道,如果要藏一个人,没有比关南道更得心应手的地方……现在苏源已经查探到有女子经常到医馆药堂打听购买此等名贵药材,你马上去一趟蜀州,助苏源一臂之力。” “是!”学诚领命而去。 不出半月,学诚自蜀州飞鸽传书,却带来线索中断的消息。他与苏源两人在她曾出现的药堂等候了多日,却不见她再来。但学诚还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药堂掌柜说那女子不仅仅要了龙涎香与海马等物,还要了野山参、天山雪莲、川贝以及鹿茸,这些均是养心润肺的名贵药材! 薛淳樾拿着信纸的手都在颤抖…… 叶沁渝见他神色惊惶,额头上都沁出了汗,边拿手帕帮他拭汗边问道,“怎么了?急的满头大汗的。” 薛淳樾一把抓住她的手,定睛看着她,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不知是惊还是喜。 “沁渝,现在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有些事要你帮我捋一捋!我跟你说过,我和赐准之所以欠襄王府人情,是因为我们跳海逃生,遇到襄王府的官船,襄郡王命人把我们救了起来!” “对啊,而且仪安对你一见钟情,襄郡王要你报恩,承诺娶她为妻……我知道,你解释过很多遍了。” “我现在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赐准水性不佳,不懂保护心肺之道,所以他在那次落水中呛入不少海水,导致心肺受损,一直都在用药调理,但难以断根。” 叶沁渝被他说糊涂了,一脸不解,“这点你后来也跟我说过,所以呢……” 薛淳樾连忙颤抖地把学诚的传书递给她,激动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寻访羽茗的踪迹,尤其是赐准出事后,他未完成的心愿我一定要帮他完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羽茗。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终于有些眉目了。这是学诚从蜀州传来的书信,当中提到有位女子曾出现在蜀州各大药堂,同时寻找治疗喘症和养心润肺的药物……” “这不是与羽茗姐姐和小准叔的症状相吻合吗?!可是……即使小准叔没死,他们也不会在一起啊……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羽茗姐姐离开长兴,就是为了要离开小准叔啊。” “当中一定有些我们不知道的缘由……长兴城里唯一有可能知道的,恐怕只有韦应时。羽茗失踪不久,韦应时就拿着她的随身之物来要挟赐准,他行事一向谨慎,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所以他必然知道羽茗的一些事情,且不说他与羽茗失踪有无关联,但至少应该见过羽茗。” “我去拜访韦大人,或者能获知一二。” “你与韦应时还有交情?” “一言难尽,当初他回朝之时,我曾试图通过他解救你与小准叔,因此曾登门拜访,当时相谈甚融洽,他对我应该还有印象。” “当真不是因为你与韦绍卿……”薛淳樾略显不悦。 “当然不是,我一直把他当成是救命恩人!”叶沁渝似是有些生气,小脸涨红。 薛淳樾上前将她抱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沁渝,你是我唯一的弱点,如果你离开我,我只能坐以待毙了……” 经历过叶赐准的劫难,叶沁渝已是一只惊弓之鸟,十分害怕身边之人再遭厄运。薛淳樾这么说,她顿时感到害怕起来,愈发抱紧了他,一语不发。 翌日一早,叶沁渝便到户部尚书府拜访韦应时。不管她是叶赐楷之后,还是叶赐准之后,总归都与韦应时脱不了干系。 “不知薛二夫人造访寒舍,有何要事?” “韦大人言重了,沁渝是晚辈,本应在成婚之后便第一时间来府上拜访,拖到现在,是沁渝的不是。” 第五十九章 突如其来(4) 想不到叶沁渝言行举止如此娴雅得体、落落大方,毫无矫揉造作之态,韦应时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喜爱,“可惜了,二夫人下嫁的不是犬子,是我韦家的损失……” “父亲,好好的怎的又提此事?如果兄长在家,必会不开心了。” 叶沁渝心中一颤,回头看去,果然是韦知雨。只见她面容清瘦,不施粉黛,想来应是为叶赐准之事心伤,叶沁渝站了起来,牵住了她的手。 “叶姐姐,你的来意我也猜到了七八分,我们到庭院中说,来。” 韦知雨拉着她,转身就要出去。韦应时阻拦不及,只得喝道,“知雨,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你切不要胡言乱语!” 韦知雨顿了顿,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厅堂。 “其实……羽茗姐姐离开长兴之时,确实曾与我见过一面,这些事我也坦诚地告诉过叶大人,只是想不到叶大人竟会遭此厄运……” “知雨,此事我听小准叔说起过,不过我想知道,羽茗姐姐在离开长兴之前,是否还见过韦大人?” 韦知雨一阵沉默,最后犹豫地说道,“叶姐姐如何知道此事?我也是在叶大人出事后才获知的……父亲觉得已物是人非,没有再瞒着我的必要才告诉我的……” 叶沁渝心中一惊,双眸中却闪出一丝亮光,“是关于羽茗姐姐的吗?” 韦知雨点点头,“羽茗姐姐下了凌云峰,就遇到在山脚等候我与母亲的父亲。她曾救父亲一命,父亲见了她便上前问候,却见她行囊稀少,满脸哀戚,心中便知不寻常。不曾想羽茗姐姐的丫鬟杜鹃,竟忽然下跪,声泪俱下求我父亲救她家小姐一命。” “这……这是为何?” “原来羽茗姐姐万念俱灰,已经打定了弃世的念头,杜鹃苦劝不果,十分无助,不想在山脚居然偶遇我父亲,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求我父亲帮忙劝劝她家小姐。听闻杜鹃此语,父亲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去,思索之下便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如他能找到一处与世隔绝,外人绝无可能发现的世外桃源供羽茗姐姐隐居,彻底躲开尘世烦恼,可否让她绝了轻生之念。” “羽茗姐姐答应了?” 韦知雨点点头,“借锦鲤玉佩要挟叶大人与我成婚一事,也是羽茗姐姐提出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叶大人有了枕边人,很快便能与新人举案齐眉、锦瑟和鸣,就自然会忘记她……呵……她真是傻,怎么可能呢……” “所以……那个隐居之地,是……” “关南道,渝江边,一处与世隔绝的小渔村。那里的村民世代以捕鱼为生,除了以鱼获换取生活必须的盐米需到市镇以外,甚少离开居住地,也鲜少有外人造访,是一处天然的世外桃源。” “关南道……渝江边……” 叶沁渝喃喃自语,喜极而泣的泪珠也随之溢出眼眶,她连忙拭去泪水,整理一下激动万分的心情。 韦知雨不知此事背后还有故事,还以为是她因为得到苏羽茗的消息才如此动容,并未深究,“叶姐姐,那个地方我小时曾跟随父亲造访过几次,如您需要,我可以带您过去……毕竟叶大人已死,羽茗姐姐再无避世的意义……我只怕她知道叶大人不幸遇难的消息,会承受不住……” “不”,叶沁渝担心叶赐准可能尚在人世的消息一旦泄露会对他不利,连忙制止,“我只是来打听羽茗姐姐的消息而已,这毕竟是小准叔的心愿。既然知道了她尚在人世,而且没有生命危险,我已知足。就如你所说,见面之后小准叔遇难的消息必隐瞒不住,到时还不知要怎样呢,所以,还不如不见的好。总之,谢谢你!” 想到叶赐准的悲剧,韦知雨也忍不住眼泛泪花,和叶沁渝握手话别,“叶姐姐放心,我不去叨扰羽茗姐姐就是,如您有任何需要,尽管跟我说,我必然全力相助。” 韦知雨的线索恰如及时雨,获知此事后,薛淳樾当即修书飞鸽传给学诚。此渔村在渝江边,但又距离蜀州不远,以学诚的侦查能力应该不难找到。 果然,不出十天,学诚已传回佳音,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小渔村,并以小行商的身份住了下来,趁与村民以物易物的时机不动声色地打听着关于苏羽茗的消息。 但是他晚来了一步,据村长所说,小渔村确实曾有一位女子从外地迁居过来,乃前关南道节度使韦大人嘱托与他好生照料的,不过现在已经离开。至于去往何处,众人皆不得知。 据村长描述,那女子不仅能文擅字,还略通医术,因此一到来便得到村民的喜爱,很快便适应了此地生活。本来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着,可有一天,村里的男人们一如既往地到渝江捕鱼,却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村里除了巫医就只有迁居而来的女子会医术了,村长便把苏羽茗叫了过去给那人诊治。 想不到那女子见了被救回的男子后,竟大惊失色,泪如雨下,村长正狐疑,但又问不出缘由来。后来那女子还亲自到蜀州城,请了城里的大夫来诊治,最后才把那人救活的。 不过,那人醒来之后却失忆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整日都在院中徘徊,要么就直接坐在家门口发呆。众人都说怕是被江水泡坏了脑子,劝那女子离他远些,万一他发起狂来,会伤害到她。 可女子还是日复一日地照顾他,男子最后似乎习惯了她的照料,渐渐地发展成依赖了。有她在时才愿意吃饭喝药,不在时就沉默不言,任别人怎么逼都没用。 不久,男子在渝江里受伤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最直接的表现便是心肺剧痛难忍。不过那男子的意志力甚坚强,即使痛到极点也绝不滥发脾气,实在承受不住宁可自残也不伤别人分毫。村民见他如此,渐渐地终于放下了心,都帮衬着给他送粮送药。 但这两人最后还是辞别了小渔村,因为男子的心肺损伤愈发严重,已经到了药石不灵的地步,如此下去,还未到心力衰竭便已被痛死。那位女子应该是带着他寻访名医去了,此后杳无音讯。 看完学诚的陈述,薛淳樾和叶沁渝都陷入了沉默,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又中断了。而且如果两人真是叶赐准与苏羽茗,那以叶赐准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也已危殆,苏羽茗一个弱女子,能把他带去哪呢…… “不行,我要去一趟蜀州!”叶沁渝终于坐不住,起身便到床边收拾东西。 薛淳樾从背后将她抱紧,“你去了能做什么?人生地不熟,连路都不会走,还想找人?学诚都束手无策了,你能有办法?” 叶沁渝掰开他的双手,转身问道,“那你说如何?” 薛淳樾皱了皱眉,“我担心的是,羽茗会铤而走险,回海州落霞峰找隐居的林大夫……过了荆阳就是鼎泰和的地盘,绝对逃不过薛汇槿的双眼……” “那马上修书一封给苏老爷,叫他在荆阳截住羽茗姐姐!” “苏老爷本就在荆阳沿线寻访羽茗的踪迹,不用我们说他也会留意。况且天下之大,去海州不仅有长江一条路,防无可防……” “那依你说来,只能坐以待毙了?!”叶沁渝涨红了脸,面露愠色。 “那倒不至于。不过……羽茗久病成医,略通医术我是知道的,但依她在海州时的医术,绝对到不了可以替赐准疗伤的境界,因此在离开海州之后,她应该有所奇遇,习得几成医术。说不定这个奇遇,正是赐准的救命稻草。” 叶沁渝听他一说,也想起了她被禁锢在元清观之事,“羽茗姐姐初到元清观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喘症频繁发作,落霞峰林大夫的药方已几近失灵。后来羽茗姐姐给了我一张新方子,我找人按新方子配成丸药,她一直沿用至今……对了,之前救韦大人的,就是这味丸药!” 薛淳樾剑眉一紧,“你可知这药方出自何处?” “这倒不知……那时羽茗姐姐被净恩那个妖道禁锢,我与她见面的机会都甚少,能当面转交一点药物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机会问这些细节。” 薛淳樾沉思了一会,终于勾唇一笑。 “你可是有什么妙计了?”叶沁渝见他展眉,必是找到了办法。 “夫人……为夫看天色已晚,不如先行歇下,过两日,必给你一个交代!” 叶沁渝还想细问,薛淳樾已冷不丁地吻了过来,然后将她高高抱起,往床边走去…… 薛淳樾答应三日便给叶沁渝一个答复,天一亮便离开了府邸,两天两夜不见踪影。没有薛淳樾在身边,叶沁渝只觉得度日如年,忍受了两日后再也无法在沁春园待下去了,便走到后花园闲逛。 正要拐出回廊,迎面就撞上了匆匆忙忙的应儿,幸好心言眼疾手快将叶沁渝扶住,不然肯定摔倒。 “应儿,你毛手毛脚地做什么,当心撞倒二夫人。”心言只觉得心有余悸,忍不住呵斥应儿。 “啪!”仪安不知何时从身后出现,伸手就给了心言一个巴掌,“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声训斥本郡主的人?!” 第六十章 突如其来(5) 心言毫无准备,痛呼出声,摔倒在一边。叶沁渝大惊,连忙伸手将她扶住,细看过去,心言左脸颊已经红肿一片,叶沁渝顿时气急,“郡主娘娘,心言不过是担心我,说了应儿两句而已,并未做什么过分行为,如何就得罪郡主了?!堂堂郡主娘娘,心胸竟如此狭隘?” 仪安斜眼看着叶沁渝,冷哼一声,“应儿替本郡主办事,手脚利索是应当的,妹妹见了不主动避让,反而站在路中间挡道,是存心想耽误本郡主的事吗?再说,你又没有怀孕,摔倒了就自己再站起来呗,有甚紧要的。” 心言护主心切,且不说她跟了薛淳樾十几年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就算她作为下人活该受这气,那叶沁渝好歹也是这宅子的主人,她断不该受这气,于是壮起胆子反驳道,“郡主娘娘恕罪,心言妨碍了郡主娘娘的差事,应该受这一巴掌。不过,应儿冲撞了二夫人,按规矩,也该惩罚才是。”说着心言忽然走上前,狠狠打了应儿一耳光! 想不到心言竟如此大胆,众人都愣住了,应儿被打了一巴掌也忘了喊疼,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心言。 仪安反应过来后,登时暴跳如雷,竟叫身后的几个嬷嬷上前按住心言,对她又掐又拧,直把心言痛得倒地不起。 叶沁渝情急之下只能大声喝止,“住手!” 但几个嬷嬷都是宫里跟出来的,心高气傲,根本没把叶沁渝放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开始扇起了心言的耳光! 叶沁渝又气又急,一边又心疼心言,无奈之下只有俯下身去,亲自帮心言挡住。 叶沁渝身份可不一般,叶赐准的风光大葬才过去不久,长兴城谁不认识这个过继给叶赐准的后人,几个嬷嬷见她亲身护住,也不敢再动。 仪安的威风顿时被杀住了,登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便亲自走上前来,揪住叶沁渝的衣襟,再伸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众人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下不得了,若说元日那次敬茶打了她,那也就算了,可叶沁渝现在已今非昔比,在叶赐准的葬礼上,泓远帝的特使曦王也对她礼让三分,哪能说打就打?几个嬷嬷连忙上前把仪安拉开,嘴里说着劝慰的话。 仪安把几个嬷嬷都推开,愤愤不平道,“打了她又如何,主母教训侧室,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本郡主现在身怀薛家后裔,难道大人还会顾虑她这个断指孤女反倒来责怪我?!” “你怀的是什么需要我昭告天下吗?!” 远处忽然传来薛淳樾凌厉的声音,众人顿时大惊,“齐刷刷”跪了一地。 薛淳樾远远看见叶沁渝捂着半边脸颊,连忙穿过后花园,大步跑了过来。 他抱住叶沁渝的双臂,心疼地仔细查看她的伤势,叶沁渝顿觉羞赧,连忙推了推他越靠越近的身子,“我没事,心言才真的受伤了。” 薛淳樾看了一眼旁边的心言,只见她双脸红肿,嘴角和额头都是一片青紫,头饰和衣服都一片凌乱,分明是经受过一番毒打。 他愤怒地转身,双眼冒火,盯着仪安,“如果你还要点脸面,就马上给我滚,否则一拍两散,大不了与襄王府同归于尽!” 仪安这下威风扫地,还欲争辩。几个嬷嬷担心事态失控,连忙将她拉住。 薛淳樾扶着叶沁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花园。 沁春园中,薛淳樾细心地帮叶沁渝上药,满眼忧伤。 脸上的伤痛倒无甚所谓,但仪安那句“断指孤女”,当真伤了叶沁渝的心。本来她以为断指的缺陷已经不重要了,但实际上不是,这永远是她挥之不去的一道烙印。 薛淳樾见她低头不语,上药也咬紧牙关不喊痛,心中愈发难受,放下药后便将她拥紧,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淳樾……我想离开长兴……” 薛淳樾心中一紧,又把她圈紧了点,“你无需在意仪安,如果不想见她,不如我陪你到凌云峰河谷小住一段,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她有孩子之后,心思自然就系到孩子身上了,不会再来挑衅的。” “如果不是呢……如果她一直都容不下我,那又如何?”叶沁渝挣脱他的怀抱,定睛看着他。 薛淳樾抿了抿嘴唇,一时答不上话。确实,仪安是他正式的妻子,户部侍郎府合法的女主人,如果她一直不依不饶,他又能奈她如何?薛淳樾忽然有些理解了自己的父亲,如果马姨娘真是他唯一心爱之人,那他何不也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叶沁渝见他为难,便暂时放下这些不开心的事情,转而问他苏羽茗之事。 薛淳樾只说让她先休息,明天再说。 被仪安这么一折腾,叶沁渝确实也累了,在薛淳樾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叶沁渝发现房中已收拾好一包行李物件,正待发问,却见薛淳樾捧着一托盘的点心走了进来,“醒了?来,梳洗一下,来试试长兴淮园出品的海东小点。” 叶沁渝披衣下床,只见各式各样的小点摆满了整整一托盘,有蟹粉小笼、翡翠烧麦、菊花饼、雪花酥……连荷叶水晶千层糕、蜜饯糖藕都有!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吃食,“这是……” 薛淳樾把她拉到桌子坐下,“虽然跟海州的祥庆楼没法比,不过在长兴也数一数二了。”他迄今还记得在熙和居的那个早晨,她对海东小点还是很满意的。 叶沁渝看薛淳樾一脸兴奋的样子,心情也好了几分,便举起筷子夹了一个最喜欢的翡翠烧麦,就要往嘴里放,可才放近嘴边,一股油腥味直窜鼻腔,叶沁渝顿觉一阵反胃,连忙放下筷子,转身干呕起来。 薛淳樾脸色大变,连忙将她扶住,着急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昨天受了惊,胸闷不适?” 叶沁渝顺了顺胸口,怕薛淳樾与仪安再起争执,连忙摇头,“不是,可能是昨日出去逛花园,受了点风寒,有些胸闷气短而已,休息一会便好了。” 薛淳樾拧了拧眉,自从他与仪安在襄王府的一夜错会后,叶沁渝的情绪便低落了起来,后来又经历了叶赐准的事故,她更加万念俱灰,现在好不容易好了点,偏生仪安又来挑事,如此下去,不知她还能支持多久…… “沁渝,我们去凌云峰小住吧,行李什物已经收拾好了,吃过早膳就出发,可好?”薛淳樾握紧她的手,生怕她会忽然消失不见…… 叶沁渝点点头。 薛淳樾终于少了几分紧张的神色,转头吩咐下人把点心撤了,再上点清粥小菜。 叶沁渝其实没什么胃口,无奈薛淳樾就安坐在桌子边,一羹一羹地喂她,只得忍住胸中不适,勉强吃了小半碗,最后实在是吃不下了,只能推开。 薛淳樾终于不再勉强,等她整理好后便牵着她离开府邸。 才出沁春园就碰到了仪安,她似乎是以逸待劳,在园门等候已久。 昨日冲突时无暇他顾,竟没发现仪安的肚子已经这么明显了……叶沁渝看她的孕肚,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虽然薛淳樾几番强调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们确实曾发生过亲密关系,当中的事情,谁又分得清道得明?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本以为仪安又要发难,不想她却走了过来,温声细语地向薛淳樾道歉,“淳樾,昨日是我的不是……当时我腹中不适,应儿着急回去拿药,不慎撞到沁渝……都是我不好,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你也知道,孕妇的情绪确实不稳,这些御医不都跟你说过么……” “够了!”薛淳樾一脸不耐烦,“你要生气也好,要打人也罢,从襄王府和祝太妃那里来了那么多人,随你打骂,但是我薛家的人,你最好别动分毫,否则……你打我一人,我便打你两人,打遍了,就从第一人开始再打一遍,如此巡回往复,郡主可满意?” 跟着仪安的一众人等听闻此语,都吓得浑身颤抖,低头看地,不敢吱声。 仪安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气得直跺脚,“薛淳樾你忘恩负义!” “我是不是忘恩负义,你最好回襄州问清楚你的王兄再来与我争辩!”说完转身扶着叶沁渝,头也不回地离开。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马车走走停停,将近午时才走到千绝岭,薛淳樾见叶沁渝脸色泛白,一直捂着胸口,眉头紧锁,便不忍再走了,把她抱下马车,慢慢步行过去。 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叶沁渝终于缓了过来,“淳樾,我们为何不走后山直通河谷的小路,而要从前山官道上来呢?” “小路不好走马车,骑马我又怕你更难受,便在前山上来,而且……我还约了一位朋友在千绝岭见面,现在怕是等候多时了。” “朋友?” 薛淳樾往前指了指,原来,是元清观的住持净源法师。 “无量寿佛……” 净源见两人走过来,连忙行礼。 见叶沁渝不解,薛淳樾便笑道,“你不是给了我三天时间,要我限期找出羽茗离开海州之后的奇遇,以及她的医术来源吗?这不,在你眼前了。” 叶沁渝大惊,怔怔地扭头看向净源道长。 第六十一章 洛安再行(1) “两位施主,贫道确实略通医术,只是自从进入元清观修道后,便时常被前住持净恩猜忌,无奈只能隐藏身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道德经。” 叶沁渝怔怔问道,“所以师太您是……” “贫道乃洛安上清观名医无翳子真人的门徒,前法号弘恩。后来上清观毁于大火,门徒四散,只能投奔其他道观法场。贫道当时十分仰慕凌云峰元清观的住持元音真人,便从洛安一路化缘,长途跋涉来拜师,中间几次差点死于非命……可惜到了元清观才知道,原来元音真人已于月前羽化登仙,新任住持便是净恩。我本想离开凌云峰再觅道场,可当时贫病交加,已无力再走,唯有留下。” 叶沁渝恍然大悟,“传闻无翳子真人医术出神入化,尤擅金针与丸药,难怪羽茗姐姐给我的方子便是丸药配方,想来应该是师承于您了。” 净源点点头,“可惜当时净恩对苏小姐管束甚严,贫道也无法传授她更多医理,不过喘症此疾,她应该可以自救。” “那若是因江水倒灌导致的心肺受损,师太您能医治吗?”既然是无翳子的门徒,想来应有些办法,叶沁渝心中忽然升起了几分希望。 “贫道惭愧……当年无翳子真人将门徒分为两派,一派习金针之术,一派习丸药之术,学有余力者只要通过他老人家的考核,便可两派兼修。可惜贫道入门时间较晚,丸药之术才习得皮毛,无翳子真人便羽化,金针之术更无从谈起。而心肺受损一般为经脉受阻或断裂所致,需得金针配合丸药双管齐下,方能见效,仅凭贫道单人之力,断无法根治。” 叶沁渝双眸好不容易闪出的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薛淳樾忙问道,“相传无翳子真人门徒过百,目前是否还有擅长金针之术者存世?” 净源闭眼摇了摇头,“贫道乃真人的关门弟子,拜入师门时不过十二岁,当时年纪最长的是大师兄弘鸣,已经五十有余,年纪最小的是小师兄弘勤,也已过而立之年。贫道现在虚岁六十,是否还有同门师兄师姐在世尚且难说,更何谈还需是一位精通金针之术者……” 叶沁渝顿觉胸口一痛,“如此说来,即使寻回小准叔,他也……” “不过……” 听到净源语气透露出转机,两人连忙回过神来,盯紧净源。 “先师无翳子的门徒几乎都散落在洛安一带,如若有缘,能寻访到一两位也未可知。贫道刚也说过,门徒中学有余力者可两派兼修,先师羽化之时,小师兄弘勤已经四十余岁,他就是一位两派兼修者,年纪最小者尚能兼修两派,其他师兄师姐更应该学有所成了。” “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前往洛安了?!”叶沁渝转头看向薛淳樾,眼中重新绽放光芒。 净源微笑颔首,“出家人凡事讲究机缘,贫道与苏小姐的居住地曾相隔千里,竟也能在长兴凌云峰结缘,若说两位施主与贫道的其他师兄师姐再结缘一次,又有何奇?” “承您贵言,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薛淳樾担心叶沁渝在这风口站太久会受了风寒,便牵起她的手转身欲走。 “且慢”,净源忽然喊住两人,“我看叶施主脸色苍白,双目浑浊,似是身体不适,贫道略通医理,不如替你把一把脉,也好求个安心。” 叶沁渝心急回家,好谋划洛安之行,正想拒绝,但薛淳樾却满口答应,“正是、正是,看我都忘了,师太是位医者,刚还想着替沁渝延医问药呢,这下刚好。”说着就把叶沁渝拉了过去,把手腕亮出递到净源面前。 看着自己的左手亮在陌生人面前,她再次想起仪安那句“断指孤女”,心下惊慌,下意识便缩了回去。 净源却依然是微笑,“施主莫慌,出家之人,万物皆空,莫说施主这断指,即使是身残不全,在贫道心中也不过是一副虚无皮囊。” 听净源说得如此淡然,而且目光也从未曾停留在她的断指之上,叶沁渝终于心安,重新把手伸了过去。 净源拉住她的手,搭指号脉,沉吟了一会后点点头,再叫她伸另一只手过来。 薛淳樾见她许久不言语,一会点头,一会拧眉,心里也跟着一上一下,甚为紧张,额头竟沁出了一层细汗,“师太,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妥吧?难治吗?” “呵呵……要说难也难,不难也不难……” 叶沁渝收回手腕,一脸糊涂地看着净源,“师太这是何意……” “说这病症难,在于绝非三天两日便能治好,说这病不难,在于无需使用什么药物,等时日一到,自然能好。” 如此说来沁渝的身子当真是不适了,薛淳樾当下便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出家人说话总是这么似是而非,他也听不出门道来,只有继续追问,“如果要等,那要等到何时?当真不用使什么药物吗?” 净源点头微笑,“不急、不急,只需十月,定可母子均安……” 母子均安! 薛淳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说……沁渝她!她怀孕了?!” 叶沁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道,“怀孕……我?” “目前时日还短,叶施主您感觉不到什么症状也是正常的,再过些时日,您就会渐渐感觉身子变沉,酸软乏力,胃口也有所改变,胸闷喜吐的症状也会越来越明显。不过只要细加调理,都不碍事。等孩子渐渐长大,您会越来越适应的,到那时也会切身体会到孩子的存在。” 薛淳樾已经高兴得原地来回踱步了,最后拉着叶沁渝的手,兴奋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沁渝见他满头满脸的汗水,便知他内心有多激动,自己心中也满是感动与不舍,伸出手去帮他拭汗,拭着拭着,眼眶便红了,泪水很快便溢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薛淳樾也红了双眼,转身正想向净源道谢,一看哪里还有净源的身影! 千绝岭之上,两人喜极而泣,紧紧相拥…… 叶沁渝怀孕了自是不能再住在凌云峰河谷了,薛淳樾原路折返,回到府中,一进府门便大声喊管家请大夫,动静太大全府上下都知道了叶沁渝身体不适的消息。 仪安今日才与薛淳樾起了冲突,薛淳樾还为此放下了狠话,她回畅春园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放下薛淳樾,此时便想放低姿态,借口到沁春园探病缓和缓和两人的关系。更何况自己怀的是谁的骨肉自己一清二楚,如果薛淳樾当真不认这个孩子誓要调查个明白,到时真相大白襄王府也丢不起这个人。 仪安走到沁春园,正想走进去,却闻得园中传来一阵阵“恭喜”之声,她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甩开应儿搀扶着她的手匆忙走了进去,随手抓到一个伺候的丫鬟便厉声问道,“恭喜什么?!喜从何来?!” 那小丫鬟吓得直哆嗦,“回、回禀郡主娘娘……刚大夫说、说……” “说什么?!” 小丫鬟带着哭腔说道,“说二夫人怀孕了……所以奴婢们恭喜大人和二夫人……” 说完“哇”地一声跪地磕头求饶。 当真……是怀孕了么……仪安整个人已经愣住,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剩余“怀孕”两字一直萦绕耳旁。 应儿连忙将那小丫鬟赶走,上前扶住仪安,“郡主可别气坏了身子,那小贱人怀孕便怀孕,且不说能不能生个儿子,即使生个儿子也是庶出,将来还不是要给您磕头喊娘。您现在怀的,才是薛家正经的嫡长子,那贱人的孩子,将来还得靠我们家小少爷的赏赐吃饭呢!” 仪安把应儿推开,向她吼道,“滚开!你懂什么!” 说完便踉踉跄跄地走到沁春园正房,才跨进去,就看见薛淳樾满面笑容地亲自打赏大夫和下人,叶沁渝半躺在床上,也是满脸的笑意。似乎这才是温馨有爱的一家人,而她,连薛家的下人都还不如…… 薛淳樾和叶沁渝看到仪安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但叶沁渝还是下了床,出来给她行礼,“见过郡主娘娘”。 薛淳樾把管家和下人都打发走,过去扶着叶沁渝,“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下地做什么。” 叶沁渝不安地看了下仪安,见她怒容满面,心里有些害怕。如果只有她自己,她是没什么好害怕的,至多再挨一个耳光罢了,可现在她是两个人,万一伤了孩子那该如何是好…… 仪安冷哼一声,“薛淳樾,这下你怎么不说这孩子不是你的了?据闻妹妹自小时起身边就不乏追求者,还有好几位好哥哥,薛大人不知排第几?还有远在关南道的韦家少爷,似乎也是妹妹的入幕之宾呢,妹妹这关系网真厉害……” “放肆!堂堂郡主,说话竟如此粗俗不堪,你不顾虑自己的脸面,难道也不顾虑一下祝太妃和襄王府的颜面吗?!” 听闻薛淳樾震怒,叶沁渝连忙拉住他,低声安抚道,“郡主也就说说而已,你别动气。” “妹妹不用装大度,这孩子是不是薛家的骨血,生下来瞧瞧像谁就知道了。” 第六十二章 洛安再行(2) 薛淳樾握住叶沁渝的手,觑着眼看向仪安,“郡主娘娘倒是提醒了在下,等你的孩子生下来,我倒要好好瞧瞧!” 仪安顿时气急,但又不敢对他怎样,唯有甩袖离去。 心言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连忙叫小丫鬟把沁春园的门关上。 叶沁渝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里间…… 薛淳樾微微蹙眉,看来真的要安排叶沁渝离开长兴了,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祸事…… 又过了将近一月,叶沁渝在薛淳樾的“喂养”下,脸色渐渐好了起来,腰身也丰腴了些,总算是像个怀孕的样子了。 而仪安已怀孕六月有余,小腹开始隆起,行动逐渐不便,因此也渐渐不怎么出畅春园,户部侍郎府暂时宁静了下来。 叶沁渝终于按捺不住,一定要去洛安。毕竟叶赐准的心肺损伤已经十分严重,如果再找不到有效的医治办法,恐怕不久于人世,薛淳樾政务缠身,无法长时间离开长兴城,只有安排学诚和心言护送叶沁渝前往洛安。 为保安全,叶沁渝一行掩藏了真实身份,挂着行商的名号一路出长兴。薛淳樾与她依依惜别,一路舍不得回去,一送再送,不知不觉就送到了长兴郊外的长亭边,见天色已晚便想在长亭边的茅舍客栈留宿一晚。 店小二堆满笑容走了过来招呼薛淳樾等人,“四位客官请坐,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整理三间客房,再准备些吃食送到房中。” “好嘞……客官这边请。” 那店小二正要引众人上楼,掌柜的忽然走了过来对他说道,“刚那位姑娘差我们往长兴城送封信,眼下天色已晚,马上就宵禁了,你赶紧牵匹马送过去,不要耽误了人家的事,这几位客官我来招呼即可。” 那店小二连忙接过书信,看信封上的地址,大惊道,“户部侍郎府?!这可是三品大员的府邸,我等去送信人家会理会咱们吗?那次给那府里的薛大人送东西,您也瞧见了……” 众人一听到“户部侍郎府”这几个字,都齐刷刷看向了掌柜和店小二。 掌柜把唧唧歪歪的店小二打断,怒批道,“不过送封信而已,有甚可为难的?!不管别人收不收,我们送到就行了!毕竟是收了人家银钱的,能不送么?快去!对了,你可别送错了,这薛大人可不是那位薛大人!” 店小二唯唯诺诺,正要离开。 “且慢”,眼见店小二就要出去,薛淳樾忽然将他喝止,走上前去,“在下斗胆,请问送信之人是何模样?” 掌柜和店小二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怀疑有诈,不敢出声。 “不瞒两位,我身边这位朋友便是户部侍郎府的侍卫长”,说着拿手肘顶了一下学诚,示意他拿令牌,“我俩是同乡,他见我与夫人到长兴行商,人生地不熟,便来送我一程。看这天色,即使掌柜您的坐骑是汗血宝马,也赶不及在宵禁前进城了。” 学诚会意,连忙拿出户部侍郎府的令牌,上前说道,“在下乃户部侍郎薛大人的侍卫长薛学诚,令牌在此,请查验。” 掌柜的接过令牌,狐疑地看了看,转头向店小二问道,“记得那位姑娘嘱托我们送信的时候,是说送给薛大人的贴身侍卫的,叫学什么来着?” “好、好像是叫学诚……” 掌柜这才眉开眼笑,“是了、是了,是叫学诚……既然薛大爷在此,那便是最好了,这封信是一位姑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薛大人手中的,还请薛大爷代劳。那位姑娘长得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说着就把那封信递了过来。 学诚道谢后接过,转身便想送薛淳樾等人回房间。 薛淳樾把他按住,上前继续向掌柜问道,“刚我听掌柜说,‘那位薛大人’,不知这是何意?我可只听说长兴只有户部侍郎一家薛府……老实说在下是商人,多认识点人便多点做生意的门道,掌柜不妨与我说说,让我也开开眼界。”说着就掏出两锭银子,往掌柜手中塞去。 “夫、夫君”,叶沁渝忙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打听这些有何用,不如尽早回房休息吧,我有些累了……” 薛淳樾一听便知“那位薛大人”应是薛成明或薛沛杒父子其中之一,他只是好奇为何这长兴郊野的茅舍客栈会与他们有联系而已,既然叶沁渝不想听,那不多问便是,于是转身要走。 谁知沁渝这一问话却把掌柜和店小二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掌柜的暗自揣度了一会,端详着叶沁渝问道,“这位夫人好生面熟……是否曾经见过?” 掌柜拧眉思索,上前两步仔细端详起来。 叶沁渝回避着他的目光,欠身说道,“掌柜的恐怕是认错人了,这世间人有相似而已……我与夫君初到长兴贵地,怎会见过掌柜。” “呵呵……也对,一听先生刚刚问的问题便知两位是外地人,我还把夫人错认成几年前的一位常客,当真是人有相似。殊不知这户部侍郎薛府,还是后头来的呢,这先头啊,还有一家薛府,那可是正经八百的公侯之家,在长兴经营了大几十年了!您要是我先前认识的那位熟客,怎会不知,是我糊涂了,呵呵……” “哦?”薛淳樾故一皱眉,“那看来是在下高攀不起的,就当我没问过,告辞。” 回到房中,薛淳樾正拧眉拆信,初始之时他还幻想送信人是苏羽茗,但细看信封上的字迹,分明陌生,绝不是她,心里已是低落了几分。刚又听掌柜那样说,想来“那位薛大人”指的就是薛沛杒,他还认出了叶沁渝,不消说应是当年薛沛杒和叶沁渝经常结伴出游,路经此地,成了掌柜都认识的熟客了,心中有些怏怏不乐起来…… 叶沁渝忽然在背后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蹭了蹭,“对不起……” 薛淳樾放下信封,握住她的手,转身把她拥入怀里,“对不起什么?” “这家店……我以前曾和薛沛杒常来……” “唔……是吗?” “嗯……因为距离这里四五里远便有一片奇峰峻岭,当地人称‘奇石渊’,风景甚好,我们,呃,我是指我和他……经常会去那里散散心。这家店刚好在奇石渊附近,所以便时常在此落脚暂歇。” “看来我的小娘子嫁给我之前的生活当真是多姿多彩。” “但是自从去了海州与你完婚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想不到掌柜的记性这么好,过去好几年还有印象。” “不过听掌柜刚那么说,薛沛杒似乎时至今日还一直都有去,想来应该还没放下你吧。” 叶沁渝有些急了,连忙从他怀里钻了出来,“你看你看,是不是受仪安的话影响了?觉得我和他还有私情?不,应该说我和他一向没有私情!” “好,没有!我相信你。” “那你之前在海州,没娶我的时候,还一直猜疑我……”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叶沁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不懂事?还是赶紧看信吧!快看看是哪家姑娘给你传情!” “我也纳闷,正想看哪家姑娘对我这个沧桑过客有意思。”薛淳樾边打趣边撕开信封,把信纸展了开来。 完全陌生的字迹…… “云州缎两千匹、绫两千匹、绸两千匹,又上等纱两千匹,悉数转运洛安……” 叶沁渝歪着脑袋念了出来,满脸狐疑,“总共就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淳樾你买这么多绫罗绸缎做什么?” 薛淳樾捏着信纸的双手微微发抖,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在抽搐。 “淳樾?”叶沁渝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茫然。 薛淳樾转身,惊喜地盯着叶沁渝,“我曾有一次,把苏老爷家绸缎庄本应运往蜀州的八千匹绸缎,错运往兴北道云州——” “后来,是羽茗姐姐帮你想到了办法,拿到了东北边境的毛皮,然后安抚了蜀州的客商!”叶沁渝大喜过望,这竟然真的是羽茗留给他们的信号! 薛淳樾愣住了,“这件事……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所以、所以……羽茗姐姐真的回来了?!”叶沁渝欢喜雀跃,拿着信纸再看了几遍,“可是,完全不是羽茗姐姐的笔迹啊,而且掌柜也没说交信给他的还有其他人,难道小准叔没有跟她在一起?” 叶沁渝心中忽然涌起几缕忧虑。 “应该是担心万一被人截获信件会泄露身份和行踪,所以才借他人之笔写的。他们走得如此小心,经过长兴却不入城,还要借他人之笔写信,必然是十分谨慎小心,不让赐准露面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八千匹绸缎之事海州薛家的人都知道,但何种布料何种数量,只有我与羽茗记得,应该是她不会有错。转运洛安……看来羽茗知道净源师太的出身,她已直接前往洛安寻找无翳子门徒的行踪,难怪学诚在蜀州苦苦搜寻却找不到他们半分踪迹……” 两人正在商量,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两人顿时都警觉起来,止住了话题。 “老爷、夫人,我是店小二,给两位送吃食来了。” 薛淳樾闻言走过去开门让店小二进来,店小二放下托盘后拿眼睛不住地打量叶沁渝,一边打量一边思索,薛淳樾担心他看出端倪,连忙把他打发出去,这才作罢。 第六十三章 洛安再行(3) 叶沁渝怀孕嗜睡,醒来看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早已没了薛淳樾的身影,他还要回户部上值,应该一早已经离开。 她披衣下床,看到桌边有一封薛淳樾给她的留书,写着他需回衙门办公,不忍吵醒她便先行离开,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保重身体之类的语句,最后落款是“夫君淳樾”。叶沁渝看到此处不禁含羞微笑,自己昨晚为了掩饰身份第一次喊他“夫君”,不曾想他居然放到心上了。 心言很快便进来帮她穿衣洗漱,三人都记挂洛安之事,去心似箭,连早饭也不曾好好吃,带了一点干粮便想上路了。 叶沁渝前脚才跨出客栈,掌柜的已一路小跑赶了出来,“夫人且慢!” 叶沁渝以为是自己孕期健忘,没有付账,便一脸狐疑地看着掌柜,“掌柜的,我们刚才应该已经结账了吧?” 掌柜的堆满笑容,连连称是,然后赶紧又摆手摇头,都把叶沁渝等人搞糊涂了。 “不、不,我不是来说结账之事的,昨晚小二送吃食的时候又仔细端详了一次,确信夫人您真的是当初与薛大人常来的那位姑娘,我们做客栈生意的,还有些许认人的本事,不会错认的。” 叶沁渝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掌柜好记性,数年前,我与薛大人确实曾经常来此地。” 掌柜的一拍大腿,大喜道,“就是了、就是了!” 掌柜的自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暗自撺掇昨晚她之所以不承认,是因为现在已经嫁人,在夫君面前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曾与其他男子有过亲密的关系,正庆幸自己昨晚并未造次,更庆幸自己趁她夫君离开后再多问一句。 “夫人,我并不是有意重提旧事,而是有一件事想告诉您,也想请您帮个忙。您先屋里请……” 叶沁渝无法,只得随掌柜走到了柜台边。只见掌柜弯下腰去,在抽屉里找了好一会,之后拿出一枚黄金镶翠玉的耳环,郑重地递给了叶沁渝。 叶沁渝接过,细看了半天,确信不是自己之物,再问心言,心言也摇头,于是放回柜台之上,“掌柜,这不是我们的物件,您认错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确实不是夫人之物,而是那位与夫人常来的,薛大人的物件!” 薛沛杒?他怎会在客栈留下女子的饰物? “我想掌柜您搞错了……薛大人……怎会随身携带女子的耳环呢,怕是其他客人留下的吧。” 掌柜的急了,连忙说道,“真的是薛大人的!不过……究竟是薛大人的,还是那位和他一起住店的女子的……就不得而知了……夫人,不瞒您说,我这小店,虽然白天打尖的客人很多,可是住店的真没几位,因为和长兴城离得近嘛,大家都是在这歇歇脚然后往城里条件好的地方住去了。那几日就薛大人以及那位小姐主仆二人住店,而且这物件是在薛大人房间收拾出来的,必是他之物。” 叶沁渝顿时红了脸,若说以前她未经人事,断不会知道这段话背后的含义,现在经历过这么多,尤其是薛淳樾越来越放肆之后,如果还不了解那她就太愚笨了。一夜风流,留下点什么东西,算是常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薛沛杒也算是正人君子,怎会携带女子到这荒郊野外留宿,还行此苟且之事?掌柜之言,可信程度存疑。 “唉……说来也奇怪,薛大人本来常来我这小店的,可是自那次之后却再也没来过了,也没法还给他。我也曾差店小二将这耳环送到薛府,可那薛府的门庭可森严得很,没有拜帖门房连话都不给通传,这不没办法嘛,只得先留着了。” 叶沁渝看他说得诚恳,终于点了点头,也猜到了他的意思,“那掌柜您的意思,是想托我转交给他?” 掌柜的这才又重新高兴了起来,“正是!正是!这毕竟是当官人家的东西,我们可不敢贪了去。现在薛大人可能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万一哪天想起来了回头找,我们又给弄丢了,那可不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嘛……我们这等小人见不到薛大人也就罢了,嘿嘿,夫人毕竟是薛大人的故人,要见一面应该也不难……嘿嘿……所以啊,烦请夫人代为转交……” 叶沁渝面露难色,她与薛沛杒,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了,即使再见,恐怕也不便传递此等物件。她是心胸坦荡,无甚可在意的,可万一薛沛杒觉得自己的风流韵事被她发现,恐怕不会高兴。 学诚见这场景,便上前在叶沁渝身旁轻声说道,“二夫人,那边府里的二爷不见得还记得这个东西,即使记得也不会在乎。这掌柜只不过是胆小,担心二爷会认为是他偷的,上门寻衅罢了。我们不如就依掌柜的意思,先替二爷保管着,以后有机会就还给他,没机会就随手处理了,料想不会有什么大碍。这小店虽然简陋,但是地处长兴城郊,往来行人甚多,一会人多起来,万一有认出我们身份的,就麻烦了。” 叶沁渝点头称是,便重新拿回那耳环,向掌柜告辞而去。 掌柜见这个隐藏的大麻烦终于甩出去了,自是十分开心,千恩万谢地送他们出门,不在话下。 东都洛安并不远,本来走水路更便捷,但是薛淳樾见了苏羽茗的信件后便改变了主意,觉得走陆路更有可能遇到两人。因为叶赐准两次从水里死里逃生,料想他不会再冒险搭船,应是走陆路去的洛安。 离开城郊的小店后,慢慢进入了官道,两旁的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叶沁渝透过马车的车窗,遥看着两旁的河流与旷野,连日来的阴郁氛围终于一扫而空,心情渐渐舒畅起来。正在发呆放空,不久,心言的自言自语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心言细细地研究着那枚耳环,狐疑道,“奇怪了,看这手工和用料,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东西,二爷的这位朋友,究竟会是何人呢……” 叶沁渝笑了,“你年纪轻轻的,才见过几件好东西?怎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了?” “不怕二夫人笑话,心言还真见过不少好东西。我爹是薛家当铺鼎泰信的二掌柜,自小我便跟他在当铺里混的,后来即使做了少爷的贴身丫鬟,有时间也还是会去帮忙。不管是西域的奇珍异宝,还是天竺的名贵香木,我都见过不少,这些珠翠首饰,就更多了。” 叶沁渝吃惊地看着心言,一脸不可置信,原来薛淳樾身边之人几乎个个都深藏不露,是她有眼不识泰山了,于是也起了好奇心,继续问道,“那依你看,这像是哪里来的东西?” “老实说,像是宫里司珍房的东西。” “你还见过宫里的东西?”叶沁渝再次吃惊。 “嗨……二夫人您不知道,多得是在海州玩到倾家荡产的皇孙公子,咱们鼎泰信里,自然就有这些东西了呗。” 叶沁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难怪学诚和心言对薛沛杒有这样的饰品不以为意,原来薛家鼎泰信的门路如此宽广,那他们这些薛府的少爷有几件断当的好东西确实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道这是二爷准备送人的,还是别人不慎在他身上遗落的……” 见心言还在研究那枚耳环,叶沁渝不禁笑了,“好啦,不管怎样,都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这枚耳环,你若喜欢,就自己留着,若不喜欢,等会找个地方扔了便是。” 心言大喜,“那如此说来,二夫人是送给我了?!” “不,是你家薛二爷送你的。” 主仆二人顿时笑成一片,在这仲夏的骄阳中缓缓前行。 薛淳樾无法离京陪叶沁渝同赴洛安是有原因的。薛淳樾与叶赐准在各地的均输平准机构大肆安插襄王府的人,终于因羁縻州内乱之事引起了泓远帝的注意。 据韦绍卿的调查,羁縻州起内乱的直接原因虽然是因为旭王的挑唆,但是祸乱的根源,却在于靖南道均输司对羁縻州叛军势力的私相授受,这也是证据确凿,不容置疑的。此事在沈悦转任靖南道转运使后,更是被查了个底朝天。 泓远帝拿到的最新涉案人员名单后,在御书房大发雷霆。因为据沈悦的调查,前任靖南道均输司几乎全员涉贪,整个靖南道的实物贡税几乎都被侵吞,三天两头上奏朝廷说的粮食、物产歉收都是弥天大谎! 实物贡税价值再大,也要通过买卖才能折换成现银,而买卖,则少不了大商号的身影,让泓远帝震怒的是,这些大商号的背后,都指向襄王府! 襄王府的主人襄郡王再低调也藏无可藏,彻底曝露在朝堂众臣的眼中。 牵涉到皇室宗亲,沈悦再有能力也束手无策,泓远帝便将彻查此案的任务,交给了中书令敬亲王刘安。 敬王处事一向果断,再加上旭王的推波助澜,不出一月便将此案调查得明明白白。 叶赐准在任职太府寺期间,与襄王府结党营私,借均输平准改革之机安插襄王府耳目,自上而下把持了大业国各道的均输司与平准司,然后合谋鲸吞朝廷实物贡税,再通过各大商号转卖变现,中饱私囊。 第六十四章 洛安再行(4)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位于荆南道的熙和兴商号居然在诸多涉事的商号中率先投案自首,将襄王府的罪证逐一抖落出来。从熙和兴提供的证据以及物资调拨记录来看,襄王府背后至少蓄养了十万亲兵,谋反意图昭然若揭! 泓远帝为鼓励更多的涉案商号揭发襄王府的谋反行径,特下诏主动投案并提供证据、线索者,经查实可免死罪。谋反乃诛连九族的大罪,众人一听竟可免死,都一拥而上揭发襄王府的谋反行径。 襄王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更震惊的消息还在后头,朝廷派往襄州抓捕襄郡王的军队还未出长兴,襄郡王畏罪自杀的消息便传到了宫廷。襄郡王刘佑自刎之前,还杀死了自己的一众妻妾儿女,一个不剩。刘佑伏尸之处,只有沾血而书的两字——“谢罪”。 早上仆人发现一屋子的主子尸首,吓了个半死。 据闻泓远帝曾亲自赴宗正寺查验办案人员运回的尸身,确认为其侄襄郡王刘佑后,下诏以襄侯爵位下葬,并将自己关在御书房三天三夜,最后亲自到怡宁宫向祝太妃禀报此事。 泓远帝如此厚待襄郡王,也算是仁至义尽,朝臣无不为之动容。其实这十几年来,坊间曾流传当年襄亲王在就封途中意外身亡是泓远帝下的毒手,如今看泓远帝对襄王遗子刘佑的厚待程度来看,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因此这谣言也不攻自破。 毕竟如果襄亲王真是泓远帝所杀,则一必会再杀其子,斩草除根;二不会如此厚待祝太妃;三更不会在其子刘佑谋反证据确凿后还以侯爵之礼将其安葬,因为保留爵位等于是将襄王府谋反一事抹去不提,仅认定刘佑“品行欠佳,降爵惩戒”。 一同涉案的仪安郡主刘仪,迁至怡宁宫陪伴祝太妃,但祖孙二人不得离开怡宁宫范围,形同禁锢。前太府寺卿叶赐准,褫夺一切身后哀荣,但朝廷念其已身死,失去抗辩能力,无法区分其主观意识究竟是用人失察还是有意结党,因此不再追究。 襄王府一案,让靖南道转运使、前滨州刺史沈悦走上政治前台。 群臣对敬王刘安架空大理寺,直接授权沈悦清查靖南道均输平准窝案一事议论纷纷,但泓远帝经此案后有些心灰意冷,无意再厘清这些家长里短,但又不能不顾虑群臣的非议,因此便将此事冷处理,既不言刘安功过,也不对沈悦嘉奖升迁,此事就此不谈。 薛淳樾在此案中独善其身,没有证据指向他曾涉案。 在仪安郡主刘仪被囚怡宁宫后,薛淳樾获特许赴怡宁宫见他一面,此后两人的夫妻关系便名存实亡,估计此生也不复相见。 刘仪经过此番变故,早已没了往日的跋扈,但作为郡主的傲气,还依然保留,“我只问你一句,王兄之事,是否你暗中所为?” “我也问你一句,叶赐准渝江之难,是否襄王府所为?” 刘仪嗤笑一声,“叶赐准也值得脏了襄王府的手?” 薛淳樾不怒反笑,“既是如此,我也回你一句,襄王府倾覆,完全是自己急功近利,咎由自取!” 薛淳樾转身要走,刘仪终于服软,双眼通红,在背后一把抱住了他,“淳樾,我们回离岛吧……在离州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薛淳樾闭起双眼,如果说他是一件牺牲品,那刘仪何尝不是…… “等有机会,我会求陛下放你出来……到那时,你想去哪我便送你去哪。” “你们这些政争我不懂,也不想懂!求你……别离开我好吗?” 薛淳樾掰开她的手,转身定睛看着她,“襄王府已经没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做个宗亲孤女。你头上还顶着郡主的封号,没人敢害你性命。从此之后……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将来还有机会一家团聚。” “你还是不认他……” 薛淳樾无奈地摇了摇头,“仪安,在襄州的那一晚,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应该清楚,这个孩子确实与我无关。” 薛淳樾不想再与她争辩,毫不迟疑地转身欲走。 “薛淳樾!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真感情?!” 薛淳樾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开。 “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刘仪凄厉的喊声还在怡宁宫回荡,薛淳樾一出宫殿大门却已被内侍臣架住,带离了怡宁宫。 熙和兴涉入襄王府谋反案,整个家业被抄了个底朝天,所幸泓远帝遵守承诺,没有为难苏琦父子,将他们放归故里。 长兴的消息传来,叶沁渝吓了一跳,正要催促学诚赶回长兴接应薛淳樾,不想却被学诚带离住所,辗转来到洛安郊外的一个小镇上。 眼前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小宅,学诚轻车熟路地开了门,将叶沁渝和心言迎了进去后,很快警觉地关起大门。 “学诚,这是……” “夫人请随学诚来。”说着就把主仆二人带到后院的一个屋子里,屋子里放了几口箱子,学诚一一打开,竟然满是金银珠宝! 叶沁渝不解,“这是……” “这是熙和兴最后的家底,少爷与苏老爷忙活了好些年,被折腾得就剩下这点钱了。” 叶沁渝忽然害怕起来,“所以呢……淳樾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他究竟去哪了?” 学诚抿了抿嘴,继续说道,“少爷交代,这些钱理应分成三份,一份归叶大人,一份归苏老爷,最后一份归自己。本以为叶大人已不在人世,少爷特地封存了,准备交给苏小姐的,既然叶大人尚在人世,还到了洛安,就托您转交给他……” “学诚!我不是想听这些……淳樾究竟怎样了?!襄王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何陛下却没有过多的责怪淳樾?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事,到现在还不想告诉我吗?!” 学诚连忙跪下,神情哀戚道,“夫人,少爷身不由己,您千万别怪他……少爷的事,学诚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少爷从不做没道理的事……不过与襄王府相关的事,现在学诚对您有一说一,不敢隐瞒。” 叶沁渝看学诚这副哀伤的模样,顿时如堕冰窖,整个人都凉了半截…… “叶大人和少爷在离州海峡遇险,被襄郡王所救,此后便与襄郡王达成了一项协议。襄郡王助其回朝,但叶大人和少爷必须帮襄王府在均输平准机构中培植势力,获取财力,以资其谋反大计。叶大人与少爷本不想答应,但是想到您与苏小姐还在长兴受难,他们自己也受旭王威胁,随时有身死的危险,自己死了也就罢了,但您与苏小姐怎么办……” “所以,他们答应了……”叶沁渝顿觉浑身发凉,差点站立不稳。 学诚点点头,“以叶大人和少爷的才华,控制均输平准不在话下,他们本来是想满足襄王府的欲望后便尽快抽身的,不想襄王府如此急功近利,才刚有了点成效便然想借羁縻州的叛军势力举起谋反的第一支大旗,最终被旭王抓住了把柄……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学诚不知道少爷还有什么任务在身,但他孤身一身,纵然再有能力也无法在朝堂全身而退啊!” “我一定要找到小准叔……只有小准叔能救他……” 叶沁渝定了定心神,转身向学诚说道,“小准叔和淳樾都牵涉进襄王府的谋反案中,敌暗我明,绝不能大张旗鼓……羽茗姐姐既然隐藏身份给我们留暗号,就说明她也知道小准叔身处险境,必然隐居……小隐隐于村,大隐隐于市,我们往洛安人最多的地方找!” “您是指……洛安夜市?” 洛安夜市,依旧闾阎扑地、灯市如昼,一如五年前叶沁渝初到之时。果然凡人如蚍蜉,不管自己如何跌宕起伏,却半分撼动不了这世间的红尘万丈、繁花似锦。 叶沁渝恍惚出神之时,心言却拉起了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绣摊惊喜说道,“夫人快看,那不就是专门卖刺绣的地方了嘛!好多啊……” 叶沁渝点点头,和心言学诚一起走过去。 苏羽茗和叶赐准都需按时用药,尤其是叶赐准,心肺受损所需的丸药含有不少名贵药材,所费不赀,苏羽茗本身并无多少积蓄,从蜀州到洛安这段行程应该就把她的积蓄耗费得差不多了,不然也不需要入住长兴城郊的茅舍客栈,因此当下她最需要的,便是找到一项谋生手段,维持生计。 苏家在海州以绣庄和绸缎庄起家,苏羽茗的绣工在海州有口皆碑众人皆知,如此说来,以刺绣换取生活所需应该是她在人生地不熟的洛安的首选,叶沁渝等人这才到洛安夜市的刺绣集市,探一下有无线索。 一番查探下来,众人十分失望,集市的绣件样式繁多、工艺荟萃,却一点苏羽茗绣工的迹象也找不到,叶沁渝有些不敢相信,问道,“心言,你确定找过的这么多家,都没有?” 心言也有些气馁,心情低落,“回夫人,心言自小便跟父亲在当铺鼎泰信打杂,看东西的本事还是有点的,大少夫人……咳咳,我是指苏家小姐,她的绣工我在海州薛府不仅见过,还跟她学过,断不会忘记,可是找来找去,真的没有一件是与她的手法相似的……” 第六十五章 洛安再行(5) 学成也费解,上前说道,“夫人,心言其他本事没有,但是看物识物的本领真的不在话下,如果她说没有,那可能真的没有……可是苏小姐初到洛安,在此也并无亲属故旧,她还能有什么谋生手段呢……” 本以为这是个极好的突破口,可是竟一无所获,叶沁渝的情绪也高不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在人来人往的洛安夜市胡乱闲逛,不想越走吆喝声就越小,丝竹之声以及调情笑骂之声反而多了起来。她猛一抬头,顿时惊住了,自己怎么走到了这花街柳巷康乐坊里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有几个浓妆艳抹、衣衫不整的女子走了过来,直接挤走了叶沁渝和心言,往学诚身上靠了过去,一边玩笑一边打趣,作势要拉他进门。学诚吓了一跳,他自小便跟着薛淳樾,主仆二人都不是喜欢来这种地方的人,偶尔应酬虽有接触,但也是点到即止少有肢体接触,这种径直往上靠的架势还真承受不住。 心言顿时怒不可遏,上来把那几个女子推开,挡在学诚前面,杏眼圆睁。 “哟,小娘子生气了?看这架势,是一路追着夫婿过来的啊……哈哈哈……不过不是我说你,但凡你有点姿色,你家夫君也不会到我们这地方来了,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学诚正想解释,话才出口就被淹没在几人的嗤笑声中,看心言怒气更盛,便只能闭了嘴。 “且不说他是不是我的夫君,即使是,他自甘堕落要来看你们这些庸脂俗粉我也懒得搭理他!我是担心你们这身浓妆艳抹的,冲撞了我家夫人,到时候吃罪不起!” “哟,原来是小丫头陪主子来寻夫的,好没意思……姐姐们可不陪你们玩了。” 说着就转身要走,临走之时还给学诚抛了几个眉眼。学诚一个激灵,连忙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们。心言见他这副模样,故意调侃道,“都说身正不乱,看你这欲拒还迎的样子,分明是心痒痒!” 哪来的欲拒还迎?!学诚一时气急,又不擅长跟她理论,只能干瞪眼。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叶沁渝不禁被吸引,往前走了几步。 心言见状也忘了和学诚斗气,连忙跟上前拉住她的臂弯,着急说道,“夫人您要去哪?前面,可真的就是花街柳巷了,您不便进去……” 叶沁渝却似没有听到她的话般,怔怔地听着那乐声,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记得,羽茗姐姐似乎擅弹琵琶……瑞和居里,时时有琴声传出……心言,是吗?!” 心言以为她听到乐声便想起了苏羽茗,心下难受,点了点头说道,“苏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会好多乐器,其中弹得最好的,便是琵琶……夫人,您是听到乐声,便想起苏小姐了吗?可不要太伤神,您现在有孕在身,最忌的便是多愁善感。” 一抹喜意悄然爬上叶沁渝的眉梢,她有些雀跃地拉着心言说道,“看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净想着羽茗姐姐的绣工呢,绣娘的绣工再好,也只能维持生计,但是她还要给小准叔看病买药,仅凭卖几件绣品,又怎么够呢?!” “那您的意思是……” “亏你还跟我说多少王孙公子在海州玩得倾家荡产,难道不知道那些花街柳巷是最能烧钱也最能挣钱吗?!” 心言的脸色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您是说……苏小姐她……不可能!怎么会呢!” 学诚在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刚还夸你有点本事,现在倒糊涂起来,苏小姐怎么会做那种事,夫人指的是,乐工!” 叶沁渝终于笑了出来,“可不是,这世上有酒楼就会有厨子,有绣坊就会有绣娘,有声色犬马之地,不就有乐工了嘛!这花街柳巷里,妈妈和姑娘们才是主角,莺莺燕燕,让人眼花缭乱,有几个人会在意那些幕后的乐工呢,所以躲在幕后,应该还算安全。” 心言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难免抛头露面,苏小姐真的会这么做吗?” “为了小准叔,她经受的磨难还不够多吗……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学诚忙上前一步说道,“夫人和心言都女子,进去多有不便,刺探一事,就交由学诚来吧。” 叶沁渝还没来得及说话,心言却继续调侃他,“你不过是想撇下我和夫人,自己去逍遥快活吧……嗯?” “这是什么话,我学诚是那种人么!” “都不要吵,我们一起去……”叶沁渝忙分开两人,再朝心言使了个眼色,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心言顿时掩嘴而笑,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不到,叶沁渝和心言均已换上了男装,与学诚重新回到了康乐坊的街口。 “夫人,这办法您都能找到,果然聪明!” “好了,少拍马屁,走吧”,学诚将心言一把拉在自己身边,走在叶沁渝前面,“夫人,您跟在我们身后,放心,有何不妥学诚必会拼死保您安全。” 学诚身姿矫健、相貌堂堂,叶沁渝和心言则眉清目秀、婉转多情,一进入花街柳巷便吸引了一众姑娘的目光,纷纷围拢上来热情地打招呼,这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叶沁渝一阵阵反胃,差点干呕想吐,但还是生生压下。 学诚驱散了众人,进了一家秦楼楚馆,找了个角落坐下,再打点了鸨母和几个小厮,只说带族中的小辈们来见识一下,不需姑娘伺候。鸨母拿了钱,笑得合不拢嘴,自然不再过问,拍手传上一些酒菜就忙活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叶沁渝观察了一下四周后说道,“这里人多杂乱,鸨母和小厮招呼客人都来不及,不会留意到我们这个小角落,你们找机会到后台乐工部,细细查找。” 学诚和心言点点头,但学诚不放心叶沁渝一人在此,便与心言轮流离席探访。 一家家秦楼楚馆探寻下来,不知不觉已是亥时,各家场子渐渐都散了,眠花宿柳的也有了好去处,一整条街渐渐安静了下来。 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情低落。 奔走了一整晚,想不到竟一无所获。叶沁渝开始怀疑自己的分析,难道苏羽茗到达洛安的第一时间不是先安顿下来找个营生办法,而是直接去找无翳子的门徒?可是他们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叶赐准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不可能拿叶赐准的生命安危做赌注…… 可洛安城如此之大,还能去哪里找他们的踪影…… 一辆马车在三人身边轻轻驶过,马车的铜铃声成了康乐坊最后的一丝喧嚣,此后彻底归于宁静……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马车渐渐停靠在康乐坊最大的风月场醉春苑门口。马车一停下便有几个小厮搬来木墩子,等候马车中人下来。 只见门帘内伸出一双纤手,轻轻打开帷幕,随后便出现一张清丽的面容。 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连忙走上前,伸手接过那女子手中的琵琶,热情说道,“叶夫人辛苦了,小心。”一边已伸出手来扶着那女子下车。 那女子下车后微笑致意,从那人手中拿回琵琶背在身上。 那人躬身回礼后很快又回到马车边垂手侍立,不多时车中又下来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与那人分立两侧,恭候着马车里的另一位乘客,似乎那位才是这马车里的主角。 一位清雅秀丽的女子从马车中躬身走出,丫鬟连忙出手相扶。 “苏姐姐,今晚辛苦你了。”那女子一下车便与背琵琶的女子言谢。 “柳絮小姐言重了,此乃苏雨的分内事。” 柳絮上前拉住她的手,“经常要你陪我出去应酬,耽误你时间了吧,家中有人照料吗?” “没事,杜鹃在家。” “那就好……” 说着醉春苑的鸨母张妈妈已经走了出来,连忙说道,“哟,姑奶奶你可回来了,我多担心那王公子不愿意放你回来,要将你强行留下呢!” 柳絮不屑道,“张妈妈说的哪里话,若没给够银子,谁敢在你这抢人呢?” 张妈妈撇撇嘴,有些自讨没趣,上前来将她一把拉住,“既然回来了就赶紧进去吧。老三,安排人送苏雨回家,要是有点闪失,唯你是问!” 刚迎接二人下车的总管连忙应承,目送两人进门后转身对苏雨说道,“叶夫人,还是老规矩,晋三亲自送您回去吧。” “其实不用劳驾三哥……您随便派个人送我就可以了,左右不过两三里路……” “对嘛,左右不过两三里路,叶夫人何须客气,这边请。”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多时便走到了一所位于巷子末端的小院前,远远看去门槛上坐着一个男子,见苏雨回来连忙起身,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苏雨见了他顿时喜逐颜开,脸上抑制不住地挂上了笑意,一路小跑迎上前去,牵住他的手担心地问道,“怎么又在门口等了?夜里冷,不要受了风寒。” 那人也不言语,拉着她就要往屋里走。 苏雨正想进去,忽然想起连晋三还在身后,便顿住了脚步,转身向他道谢,“三哥,谢谢你,你快回去吧。” 连晋三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点了点头。 门扉重新紧闭,他终于不舍的离开了这所小院。 第六十六章 不虞之变(1) 门外脚步声已远,苏羽茗终于放下心防,跟在那男子身后回了屋内。 杜鹃迎面走来,紧张说道,“小姐您可回来了!姑爷怎么也不愿意吃药,喏,丸药用热水研开又凉了,我热了好几回,他半口也没喝。” 苏羽茗转身看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拉他坐下,“阿九,怎么又不听杜鹃的话了?” “阿九要等娘子回来再喝。” 苏羽茗小脸一红,“杜鹃,交给我吧。” “可是小姐您弹了一天的琵琶,不累么?” “没事,你先下去休息吧。” 杜鹃无奈叹了一声,只得先行离开。 苏羽茗伸出纤纤玉指,舀起一勺汤药,细心地吹凉,再放到他唇边。 他定睛看着她,张嘴喝了下去。 苏羽茗正想舀第二勺,他忽然一把拿过药碗,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苏羽茗笑了,拿出手帕帮他擦了擦嘴角。药汁沾到唇边的胡须,没有擦干净,苏羽茗凑上前去,认真的帮他打理着,边打理边自言自语道,“胡子又长了,明天帮你理一理……啊……” 苏羽茗忽然被他一把抱入怀里,重心顿失,惊得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他的眸子清亮澄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苏羽茗有些迷离,偎进他的胸膛…… 他在小渔村醒来时,忘掉了一切事情,只记得自己叫阿九,苏羽茗曾听叶沁渝说过,他排行第九,小时塾师绍德公便唤他阿九……即使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苏羽茗都知道他是谁,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她此生都不会忘记。 村长为了方便,便为他取名初九。其后他便胸痛难忍,但却执拗地只要她照顾,两人不知不觉间便相处多了,他犯病严重时只能同居一室照顾他。孤男寡女如此相处毕竟有伤风化,小渔村民风淳朴鲜见此事,未避免落人口舌,村长便提议让两人假意结为夫妇,反正在小渔村成的亲都没有什么三书六礼,更加没有复杂的求婚书、答婚书,出了这村子没人知道两人的关系,若不想一起了,各自路归路桥归桥便是。 那日,她问他愿不愿意娶她,他点了点头,村长顿时眉开眼笑,可她却五味杂陈……如果他哪天清醒了,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指责她骗婚,那又该如何? 苏羽茗每每想起此事,便心中郁结,但又贪恋他的气息,抚着他的胸膛久久不愿离开。 那颗心脏依旧在坚实有力地跳动,她很担心,万一有一天,它不再跳动,自己又该怎么办…… 额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是他的吻,苏羽茗已经熟悉并慢慢贪恋…… 他将她拦腰抱起,走到床边轻轻放下,俯下身去在她唇瓣辗转流连…… 口腔中弥散开一阵药味,苏羽茗顿时清醒过来,将他推开…… 他心脉受损,不宜频繁行房,以免气血相冲,加重病情。自从她委婉地跟他表达过这个意思后,他似乎一直都比较克制,向来尊重她的想法,可是自从到了洛安,他便渐渐任性起来,苏羽茗不得不有意识地制止。 可是他却急切起来,翻身将苏羽茗压下,撕扯着她的腰带…… “阿九……别这样……你今天怎么了?” 可是他却置若罔闻,眼见他就要得逞,苏羽茗无奈,唯有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音,可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发出零碎的字词,“熄、熄灯……” 他知道她不喜欢有光,因为背上有伤痕,她会不自在。殊不知他对她的所谓疤痕一点也不在意,但为了让她自在些,他一向还是依从她的意思。可是现在,他不愿意! 那个人,又送她回来了!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屡次! 此时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和耐心,发狠般占有,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苏羽茗终于承受不住,无助地抓住他的肩膀,在他怀里呜咽了起来……薛汇槿给她的创伤太深刻,现时与过往交织,她愈发觉得害怕……在小渔村那个美好的洞房花烛,难道只是一场梦? 听到她的呜咽声,他终于惊醒,顿时停了下来,双眼有些惊恐地看着身下的她,似是深深的自责。 “对不起。” 他披衣下床,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苏羽茗拥起被子,满脸泪痕地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喃喃自语,“赐准……” 身体和心灵都觉得极致的累……苏羽茗渐渐失去了意识,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醒来时看了看身边,依旧没有他的身影,她有些担心,连忙披衣下床,随便梳洗了一下,打开了房门。 看到在院子中收拾着自己胡子的他,她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那次落水后,他的动作便有些笨拙,这会拿着刮胡刀对着铜镜不知在何处下手,但是昨晚她明明是嫌自己的胡子长了,怎么也要刮干净才是。 苏羽茗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无奈,只得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刀子,将他按在小凳子上,从腮帮子处下手,细心地帮他刮着胡子。 自从他醒来以后便很少说话,动作也不太利索。小渔村的巫医说落水救回的人都这样,重者痴傻癫狂,轻者呆滞少言,这是失心疯,被水鬼吓的。 他是寡言鲜语、行动迟缓,但是苏羽茗不认为他是失心疯,他只是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身边的人是谁,进而产生了认知错乱而已。 很快便收拾干净了,铜镜中的他恢复了往日的俊朗,苏羽茗嘴角终于扯出了一抹笑意。 她笑了……他终于恢复了心情,倏然将她高高抱起,在院中转圈圈。 苏羽茗有些失衡,拍着他的肩膀连连叫他放下。 “对不起。”将她放下后,他定睛看着她,再次认真的说了这三个字。 苏羽茗眼眶有些泛红,低头不语。 “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她忽然有些害怕,这句话,薛汇槿先前跟她说过无数次,她对这句话已经有了心理阴影……而且,她害怕历史重演…… 如果她和叶赐准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杜鹃适时打破了两人相视无言的局面,“小姐,姑爷,早膳准备好了,用膳吧。” 叶赐准正要举起筷子,胸口一阵针扎似的疼痛忽然铺天盖地般袭来,他忍不住拧眉,手中的筷子应声落地,随后便捂住了胸口。 苏羽茗大惊,连忙一把抱住她,“杜鹃,快去拿药!” 虽然见过无数次,但杜鹃还是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屋内拿出丸药,倒了两枚出来,往他嘴里送。 叶赐准疼得咬紧牙关,药怎么也塞不进去,苏羽茗急得伸手去捏他的两腮,好不容易牙缝间露出了一条缝隙,苏羽茗抓住机会把药塞了进去,再拍一下他的后背让他咽下。 还是很疼,叶赐准渐渐地失了心智,张嘴一口咬住苏羽茗手掌的虎口! “啊……”苏羽茗倒抽了一口凉气,疼得咬紧了牙关,但如果挣脱又担心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便忍者。 “小姐……”杜鹃在一旁看得难受,眼眶都泛了红。 过了好一会,叶赐准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面孔已毫无血色,全身已无半分力气,这才渐渐松开了苏羽茗的虎口,他正要说点什么,可是已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眼见他就要倒下,苏羽茗连忙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紧张地抱着,完全没在意自己已经鲜血淋漓的虎口…… 主仆两人将叶赐准照顾躺下后,杜鹃拿出金疮药和纱布帮她包扎,忧心忡忡地说道,“小姐,您的手掌受伤了,弹琴不便,今晚还要去醉春苑吗?不如我去帮您告个假吧,柳絮姑娘看上去也是好说话的人……” “不用。今晚柳絮约了王公子,少不了献唱献舞,我司琵琶,是主奏之一,不去不行。”她忧心地看了一眼叶赐准,继续说道,“我只担心他……” “有我在就好……只是姑爷一犯病您就没法出去寻人,这样下去,我们何时才能找到无翳子真人的门徒呢……” 苏羽茗脸上的忧虑又加重了几分,“希望淳樾和沁渝快点来洛安,现在熙和兴已经没了,我们一无钱财二无人手,即使我在醉春苑打听到消息,恐怕也有心无力……” “羽茗……”两人正在说话间,叶赐准忽然呓语。 苏羽茗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榻边,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阿九,我在……” 可能是感受到她的体温,叶赐准渐渐安静了下来,但是心肺疼痛的余波似乎还在侵扰着他,他的眉心还是紧蹙的样子,额头沁出了薄薄的细汗。 苏羽茗抚摸着他的鬓角,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转眼将到午时,杜鹃看叶赐准情况已稳定,苏羽茗一人照顾他应该应付得过来,便走出去准备午饭,才走到院子,便听闻一阵敲门声。 杜鹃狐疑,谨慎地走到院门前问道,“谁?” “杜鹃姑娘,是我,连晋三。” 杜鹃吃惊,这个时间点他怎么会过来,但不开门又显得失礼,便打开门道,“三爷,您怎么来了?” 连晋三正要进来,杜鹃微挡了一下,阻止道,“三爷,我家姑爷犯病了,现在小姐正在屋内伺候,恐怕会怠慢贵客……您有何事?如若方便,不如让杜鹃转告一下。” 第六十七章 不虞之变(2) “哦,那真是来得不巧……” 连晋三连忙停住脚步,往里看了看,继续说道,“是这样,今晚柳絮小姐和王公子的饭局提前了,本来是戌时,现在提早到酉时,所以叶夫人可能要早些到,晋三特来告知。” 想到苏羽茗的手掌才刚受伤,杜鹃面露难色,“三爷,奴婢冒昧问一句,醉春苑还有没有别的琴师?实不相瞒,方才小姐的手掌受了点伤,短时之内怕是难以拨琴调弦,所以……” “原来如此……醉春苑虽然没有能与叶夫人相媲美的琴师,不过找人代劳一二还是没问题的,我这就回去向柳絮小姐禀报。不知……叶夫人伤得是否严重?需要请大夫吗?” “那倒不用,只是一点轻伤而已,已经上药了,有劳三爷关心。” “杜鹃,谁来了?” 苏羽茗闻得院中动静,便走了出来,不想却是连晋三,她也微微愣了一下,“三哥?” 看到苏羽茗出来,连晋三顿时展眉,“叶夫人。” 杜鹃见她走了出来,连忙走到她身边,说了连晋三到此的来龙去脉。 苏羽茗点点头,向连晋三说道,“三哥,烦请你回去通报柳絮小姐,说我一定会在酉时前到达醉春苑,请她放心。” 杜鹃着急,忍不住劝阻,“小姐——” “叶夫人,既然你受伤不适,我回去协调一下乐师即可,你在家养伤吧,不需出席。” “杜鹃太紧张了,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三哥,我夫君身体不适,还需照料,恐怕不能招待你了,你先请回吧,晚些我再回去请罪。”说着略低头行了行礼,转身回屋去了。 连晋三还想说点什么,但看她已下逐客令,便只能把话咽了回去,转身离开。 “小姐,既然连总管都已经答应了,您何必还一定要出席,您看您的手掌都受伤了……” “今晚这个饭局,无论如何也要去……你可知王公子是何人?” 杜鹃摇摇头,一脸疑惑。 “王公子乃长英侯王伯当之子,王伯当喜好道家之术,与洛安的得道高人素有来往。大约十年前,这位侯爷干脆连功名利禄也不要了,直接跟了道士到洛安城郊的天海峰青阳观出家修行。本来王伯当是直接上书皇帝请求自降为庶民,由其子承袭爵位的,但是本朝还从未有过前任爵爷还在世便授封下任的先例,皇帝因此不想答应,但王伯当美其名曰出家为国祈福,皇帝也不好拒绝,因此便冷处理,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这么压着。” 杜鹃笑了,想不到这侯门世家还有这样的奇事,“那这王公子岂不是成了没人管的山大王了么?侯爷常年不在家,他便长于深闺妇人之手,想来必是溺爱有加,难怪可以流连花丛,一掷千金。” “王公子虽不喜仕途,流连风月,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据闻他虽流连花丛,但也从未做过什么逼良为娼之事。而且他对道家之术还颇有研究,尤其喜爱无翳子师兄信阳子的道家真经,因此我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无翳子传人的踪迹。” 杜鹃恍然大悟,“既是如此,杜鹃便不阻拦小姐了……不过您可要量力而行,要真疼得受不了,不要勉强。” “知道啦,那你在家好好照顾赐准。他醒来之后可能会有些恍惚,切记不要刺激他。如果他找我,你便好生安抚,不要让他跑出来。他有时神智不太清,我担心他迷路或者伤到别人……” “知道啦……小姐您嘱托过几百遍了,杜鹃明白。” 苏羽茗略笑了笑,想不到自己也有絮絮叨叨的那一天…… 申时末,苏羽茗准时来到醉春苑,二楼最安静的雅间春雪房已经摆设好各项什物,就等王公子到便上菜上酒,奏响丝竹了。 柳絮正在上装,见她到了,便叫她过来帮自己调脂研粉,选钗配环,苏羽茗的眼光一向独到,深得她心。 连晋三进来打点防守事宜,人手安排既不能打扰了客人的雅兴,也不能出现防守漏洞,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看到铜镜里眼带笑意为柳絮试戴钗环的苏羽茗,连晋三再次失了心神。他在风月之地浮沉十几年,见过无数花魁起起落落,形形色色的美人更是不计其数。他也并非未经人事,相反在这行当里混久了有不少风尘女子慕其威名主动委身,但是细数起来,却没有一个让他真正倾心。真正倾心的,乐师苏雨,是第一个…… 苏羽茗并未意识到身后凝视着她的目光,反而是柳絮注意到了。 柳絮掩嘴而笑,故意问起了苏羽茗丈夫之事,“听老三回来说,你夫君又犯病了?手上的伤,是他弄的吧?” 苏羽茗敛了敛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只是我不小心划伤了而已。” “唉,不是我说你,你也应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哪天他要真不在了,你怎么办?女子终归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如果苏雨当真如此命薄,便守着他的牌位过一生,也没什么。” 连晋三眉头紧蹙,在她们背后一动不动地听着,已然变了脸色。 柳絮一把夺下她手中的梳子,杏眼圆睁,“你才二十出头,要真守寡,守到何时是个头?!” 苏羽茗抿嘴笑了笑,不再言语。她经过太多事,这些都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在别人看来,她可能只是一个守着病秧子丈夫的可怜少妇,殊不知她已经经历过繁华、炼狱、空门,最后已归于平淡。现在她的心境,犹如一口古井,再无波澜。如果真有什么还让她割舍不下,那就只有叶赐准了…… 柳絮拉住苏羽茗的袖子,让她往自己身边靠了靠,在她耳边耳语道,“我看老三就是个靠谱的好归宿,不如你就从了他吧……看他那眼巴巴的样儿,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苏羽茗吃了一惊,连忙往铜镜中看去,果不其然,连晋三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盯着她一动不动。 他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昨晚叶赐准情绪不稳,应该就和他有关,所以今天她才没让他进门,以免吵醒叶赐准,再生事端。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苏羽茗,即使再有一个落霞峰,也没有人能成为第二个叶赐准。 苏羽茗平和地笑了笑,无惊亦无喜,“小姐莫要胡说,三哥能找到更好的,何需我这个已嫁之人。” “唉,你说怎样便怎样吧。总之一场姐妹,我可不希望你这朵鲜花籍籍无名地开,又悄无声息地败。人生在世,总该为自己活一场。” 正说着,连晋三忽然大呼一声“小心”,下一瞬便疾驰过来将苏羽茗抱离开来。苏羽茗吓了一跳,但仍不忘抵住他的胸膛。 “砰!” 一声巨响,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瓷花瓶从架子上掉落,碎了一地。 柳絮站起身来,也吓了一跳。 落地后苏羽茗连忙推开连晋三,连晋三紧张地看着她问道,“没事吧?” “没事……” 连晋三转身,眼神透露出几分凌厉,“说过多少遍,搬架子要先将架子上的什物清空,万一砸伤了柳絮小姐,你们有几条命赔给张妈妈?!” 众人吓得跪了一地,连连磕头求饶。 “算了,算了,赶紧打扫一下收拾干净,王公子马上就到了,别耽误了大事。”柳絮见他真的动怒,连忙出来打圆场,这才将此事圆了过去。 场面才清理干净,王公子便到了,柳絮马上换了一副柔媚的样子,贴身上去,把他带入座位。 苏羽茗连忙回到帷幕后面,等候吩咐。 原来王公子此次招待的,是长兴的故旧,当中不乏在朝高官,到东都洛安办差,顺便见识见识洛安风月的。 看来今晚是听不到关于信阳子的消息了……苏羽茗心中落寞,但仍强自压下手掌虎口的疼痛,专注地拨弦。 酒过三巡,酒席的话题渐渐不正经起来。 “王公子,你知道当朝红人薛淳樾吧?”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羽茗心中有些惊慌。 “知道、知道,我虽偏居洛安,不问世事,不过这大名鼎鼎的户部侍郎,前转运使薛大人,如何不知。莫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传言?” “咳,说来也怪,自从襄王府出了事,这凡与襄王府沾上点边的人都被收拾了一回,可他却安然无恙,坐拥两位娇妻,好不得意。” 另一人又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他的正妻,挂着虚衔的仪安郡主,不是被软禁了嘛,可惜了,怀孕六七个月了吧,这孩子说不定要在暗无天日的深宫过一辈子呢……” “说个小道消息,你们可别传出去。我有个族叔是在宫里当差的,那日薛大人获准进宫见郡主,两人似乎大吵了一架,言语之中好像提到这孩子的身世……” 众人顿时好奇心起,都催促那人快说。 那人压低声音,好一会之后才说道,“说这孩子不是薛大人的!”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惊诧之声,但不久就有人出言反驳,“这肯定是谣言!襄王府与薛府,都是高门贵第,光是伺候的下人,就有好几百,这几百双眼睛盯着,如果有外人进来与郡主幽会,亦或郡主外出偷人,怎没一人看到?先前可没半点风言风语啊!郡主即使想偷人,都没人可偷啊!” 第六十八章 不虞之变(3) “唉唉,你可别说,还真有人能顶着这几百双眼睛大大方方来去自如的!那为襄王府尽忠的叶赐准,不就是了?!” “哈哈哈……你是说叶大人吃了自己侄女婿的正妻?还真是老不正经,快自罚一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羽茗心中顿失方寸,不经意间琴弦划过了虎口的伤口,那层薄薄的纱布如何承受得住快速跳动的丝弦?竟被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新伤旧伤一起,顿时鲜血沁出,刀割般疼! 和悦平顺的协奏忽然少了一款主奏的音色,席间有通晓音律的一听便知不妥,好奇之下趁着酒意便摇摇晃晃地离席,掀起隔断的帷幕直嚷嚷要找乐工,“弹琵琶的姐姐是怎么了,莫不是只能听不能喝心痒难耐,有意见了吧,哈哈哈……” 众人跟着哄笑,也看向一边的乐师队伍。 苏羽茗连忙跪下垂眸道歉,“奴家技艺不精,弹空了几个音符,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柳絮也连忙起席劝和,“这位大人,她是新来的,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可能吓到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她一般计较,柳絮马上叫人来把她换下!来,让柳絮陪您喝一杯,开开怀……” “嗳,话可不是这么说,柳絮姑娘您是王公子的心头好,在下怎能造次要罚你喝酒?既然是她弹错了,那就理当认错认罚,大家说对不对?!” 又是一阵起哄,“对!上前来喝几杯,让爷好好疼疼你,哈哈哈……” 那人得到众人的支持,胆子又壮了几分,俯身对苏羽茗用力一拉,便拉到了桌前。 众人一看,纷纷被震住,想不到醉春苑里的乐师,都有如此上乘的姿色,淡妆清冷,较花魁柳絮也毫不逊色。不,应该说还多了几分华而不艳、冷而不骄、媚而不妖的特质,更胜几筹! “奴家知错,认罚。”苏羽茗忍住心中不适,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好!痛快!”众人趁着酒意,拿来三只酒杯倒满,摆在她面前。 苏羽茗拧了拧眉,终究还是走上前去,颤巍巍地端起酒杯。浓烈的酒气让她一阵反胃,不禁别过脸去,平复一下情绪,然后鼓起勇气,迅速饮下三杯。 烈酒过喉,如针刺刀割,苏羽茗小脸都拧成了团,差点吐了出来。 柳絮连忙示意侍女出去找人,那侍女悄然走了出去。 众人高声叫好,另一人看见她手上的伤痕,鲜血已经沁湿了纱布,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趁她不备一把抓住! “唔……”对方在她伤口之上用力,苏羽茗实在疼痛难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哟,都受伤了还在弹琴啊,这张妈妈实在是不厚道……依我看还是别弹了,今晚伺候哥哥我,包管你销魂蚀骨,疼痛顿消!哈哈哈……如果还不够,哥哥还有一些灵丹妙药,绝对让你小魂都要出窍,哈哈哈……” 最后这句生生刺痛了苏羽茗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耻辱回忆,她既惊又怕,最后一点勇气都消散掉了,浑身颤抖。 那人说完就要凑过来,苏羽茗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推! 那人完全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乐师也敢拒绝他,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气恼之下抬手就给苏羽茗一巴掌! “啪!” 苏羽茗应声倒地,嘴角沁出了一丝鲜血…… 那人还想上前,柳絮哀戚地拉了拉王公子的袖子。 “好了。李大人,我们是来寻欢作乐的,何必跟一个小小的乐师置气。” 主人家发了话,那人不禁顿住。 说时迟那时快,连晋三带着一名琵琶师赶到,补齐了乐师队伍,丝竹之声再次奏起。 柳絮一边又说了几句圆场的话,一边示意连晋三将苏羽茗带下,这才解了围。 在醉春苑不是没受过委屈,但这是最严重的一次,连晋三送她回家,苏羽茗一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连晋三以为她被打疼了,一路都在安慰。 苏羽茗实在没力气解释,也不想解释。前方就是家门,她担心叶赐准又在门口等她,见到连晋三和她在一起会闹脾气,便在巷子口下了逐客令。 “三哥,就送到这里吧,有劳您了。” 连晋三无奈,唯有目送她回去,直到她消失在院门之后…… 叶赐准这次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等她,月光下看到她鬓发微乱,左脸红肿,他“腾”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去,抱住她的双臂紧张地审视。 “谁打的?是不是那个人?!” 叶赐准的眼神回到了以往的凌厉,恍惚之间苏羽茗还以为以前那个叶赐准又回来了…… “是不是那个人?!” 他已是青筋暴起,两眼都睁红了。 “阿九,你弄疼了我……” 闻言叶赐准连忙松开,惊惶地看着她。 苏羽茗却顺势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圈住他的腰,席间那些关于叶赐准与仪安的玩笑话她居然听到了心里去,一路都神思恍惚,偎进他怀里后忍不住问道,“阿九,除了我,你还有过别的女人吗……” 明明知道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还是忍不住要问,苏羽茗心中嗤笑自己。 “没有。” 他却坚定地回答。 苏羽茗一惊,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已经、或者部分恢复了记忆,因为今晚的他,实在太像以前的他了…… 叶赐准再次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在我的潜意识里,除了你,并没有第二个女子的气息……” 苏羽茗心头一颤,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回房之后,叶赐准固执地跪在地上,要亲自帮她在虎口处上药,杜鹃一边给他递金疮药瓶和纱布,一边担心。 他似乎在跟自己不太灵活的双手较劲,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苏羽茗示意杜鹃退下,然后帮他擦了擦汗。 最后终于缠好了纱布,他舒了一口气。 苏羽茗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轻柔地摩挲着他的耳畔。 她的气息很熟悉,在小渔村醒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而她又究竟是谁…… “打你的人,是不是他?” 叶赐准冷不丁地发问,苏羽茗有些愣住了,他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过了一会确认他是认真的,才回道,“不是,你怎么会以为是他?” “如果我死了,他就是守护你一生的人,所以他绝不能伤你分毫。” 苏羽茗顿时拧了拧眉,把他推开,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叶赐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驻足凝眸,“我不想让你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虽然现在我会嫉妒,但是等我死了,就不会了。” 他对待死亡,越来越坦然,而她,却越来越焦虑。 “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的生死?!你有想过我会如何吗?!” 她生气了,气得有些发抖。 听着她因为生气和害怕而略带颤抖的嗓音,叶赐准心中不禁涌起一阵不舍和心疼,他转身,借着月色认真地看着她,心防终于崩溃,快步朝她走去。 似乎在同一个瞬间,苏羽茗也向他奔了过来…… 两人在这月色中紧紧相拥…… 在经过几天的夜市绣摊搜索后,叶沁渝等人再次回到康乐坊。 叶沁渝怀孕还未过三个月稳定期,因此对浓烈的脂粉味甚是敏感,一踏入康乐坊的地界便觉得胸闷不适,心言很是担心,数次劝说她先回去,找人的任务交由她与学诚便可,但她还是坚持要来。心言无法,只得紧张地跟在她身边,时刻留意她的反应。 三人再次走到醉春苑,叶沁渝打量了一下进进出出的客人,抬脚便想走进去。 上次这里大厅人头攒动的“盛况”心言还心有余悸,连忙把她家主子拉住说道,“夫人……啊,不,少爷,这里我们上次不是已经来过了么?前前后后都找了好几遍,半点苏小姐的踪迹都没有,还要来吗?” “看此处的客流量,应该是康乐坊最大的一处风月场,是不少风月老手的常来之地。看着这莺歌燕舞、温香软玉,几杯黄酒下肚,他们免不了会对各家的姑娘评头论足,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能知晓康乐坊所有秦楼楚馆的动静了?” 看心言还在疑惑,学诚忙道,“还是少爷想得远,这不就如我们去酒楼吃饭一样,酒楼的名声越大,食客对他们的期望就越高,期望高就不免会拿其他地方的特色与他家的做比较。这样一来,你光听也知道别家酒楼有什么招牌菜了。” 心言这才恍然大悟,扶着叶沁渝往醉春苑里走去。 张妈妈不愧是醉春苑的当家,只见过叶沁渝等人一次,就记得了他们的形貌,再加上学诚出手阔绰,自然又长了些印象。现在几人再走进去,便拿对待熟客的套路招呼他们了。 “几位爷里边请!还是上次那个位置吗?来来,妈妈带你们过去……你们呐,要是想玩点新鲜的,尽管跟妈妈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大家寻个乐子罢了,哈哈哈……”说了又利索地安排几个小厮给他们收拾桌椅上好酒好菜,再逗趣了一会方才离去。 第六十九章 不虞之变(4) 面对张妈妈的热情,心言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扶叶沁渝坐下后自言自语道,“想不通男人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套路,这热情真让人受不了……” 学诚一听就笑了,反驳道,“心言,你要这么想那你错了,男人喜欢的可不是张妈妈的热情,而是姑娘们的热情。” 学诚坐下后便被台子上的歌舞吸引,丢给心言三言两语后便不自觉往台子那边看去。 心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 叶沁渝看了两人一眼,摇摇头笑了一下,也向前台看去。 不想今晚的醉春苑尤其热闹,学诚向旁边的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今晚醉春苑的花魁柳絮亲自登台献舞,整个康乐坊的脂粉客估计来了一半有多,挤得满满当当的。 “据闻光是伺候柳絮姑娘起居的人就有十几个,丫鬟、嬷嬷,还有善才、乐师,这待遇,和大户人家的小姐不相上下。” 学诚话音未落,大厅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台上的帷幕徐徐打开,先是出来十几位身着绸缎轻纱的伴舞女子,轻轻摆动着手中的羽扇。不多时便有一位青纱覆面的妙龄女子缓缓舞动而出,几个转身下来,便将那如瀑秀发和约素细腰展现得淋漓尽致,惹人遐想…… “哼……还不是烟花女子一个……能和大户人家的小姐比?”心言看着满场乌压压的人群,唯恐闷坏了叶沁渝,便将学诚拉了过来,借他高大的身躯给叶沁渝顶出一个透气口。 学诚看心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身份地位,而是说这排场。” 听学诚这一说,叶沁渝也不免多看台上的女子几眼,只见那人身披嫣红轻纱,内里是牙白的长襟深衣,微微露出一抹牙白点翠的肚兜,舞姿轻盈、神态自若,妩媚之中隐约透露出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疏离之感,不得不感慨如此的美人确实担得起洛安首艳的名号。 臆想之中不知不觉已一曲终了,柳絮在十几个小厮的开路之下缓缓走下台来,向大厅的人群挥手致意。一时之间,人群欢呼雷动,纷纷向柳絮抛出花瓣、丝巾等什物,整个场子的热情瞬间被点燃,好似凝聚了一股热气般随时要喷涌而出。 学诚渐渐架不住人群,只得牵起叶沁渝和心言往旁边人少的地方退去。好不容易将两人安顿下来,往身后一看,却见整个人群渐渐失控,醉春苑的总管连晋三带着十几个小厮,死死地护住柳絮,但是也快招架不住。 正要退场之时,忽然有几个不怕死的狂徒,仗着有几下功夫,“腾”地一声从桌子上凌空而起,直直地向柳絮冲来!连晋三也是个练家子,眼明手快地推开眼前的几个小厮,腾出一小块空地,再借力一张桌椅,“嗖”地腾身而起,施展一招“旋风腿”,把那几个壮汉结结实实地打趴在地。 吃了亏的壮汉纷纷跌落在桌子上,把新净的桌椅都砸出了窟窿,差一点的架子都散落了一地!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往四周躲去。 想不到这只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等众人的眼光都被前面的打斗吸引住时,早有两个身手矫捷的,在连晋三身后架住了柳絮,作势就要带走! 叶沁渝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柳絮身上,两人的动作如何瞒得过她的双眼,在他们靠近柳絮之时她便拉扯了一下学诚,示意他留意柳絮方向。如今那贼人果真动手,学诚三两下便跃到桌椅之上,连续两三个借力,径直向柳絮方向飞去,一掌一个,将那两人打得眼冒金星,顿时东倒西歪! 身后的动静终于让连晋三惊醒,连忙回防,将柳絮紧紧护在身后。 鸨母张妈妈一边已经小跑赶了过来,杏目圆睁地瞪着几个搅局的,一声令下便呼出了二三十个带武器的护院,对几个贼人进行了包抄,只需三两下便对他们捆了个结实,往大厅外压去。 场子顿时安静了下来,张妈妈见势连忙招呼乐工和舞姬继续轻歌曼舞,又堆满了笑脸安抚众人,一边连晋三已经护着柳絮回到了后台。 风月场里因争风吃醋而爆发的小型斗殴多了去了,这场只不过是稍微严重了一点而已,大家也见惯不怪了,见热闹散场,便继续回位置上吃喝玩乐去。 学诚见此果真是个是非之地,担心会伤到叶沁渝和心言,便带上主仆两人准备离开。 连晋三忽然出现在三人面前,恭敬行礼,“在下连晋三,乃醉春苑的护院总管,刚才有几个江湖宵小浑水摸鱼趁机作乱,幸得英雄出手相救,张妈妈与在下都不胜感激,特在二楼雅间设宴招待几位,以作酬谢,还请英雄赏个脸。” “连总管言重,不过举手之劳,何需言谢。实不相瞒,在下主家庭训森严,此番是瞒着老爷偷偷带少爷出来玩乐的,万一这事传到老爷耳朵里,在下纵使有九条命都不够谢罪,因此还是少惹是非,早些回去为好。” 眼见学诚带着两人就要走,连晋三连忙制止,“英雄放心,此事出了醉春苑无人再敢传谣,再说此宴席乃柳絮姑娘亲自布置,现在她本人已在雅间之中静候,要亲自向几位道个谢,如果英雄不肯赏这个脸,那小姐就要责怪在下了。” 学诚正要继续推脱,张妈妈也走了过来,直接拉着叶沁渝说道,“哎哟,这位小爷,不过是吃顿便饭而已,何必这么拘谨呢?再说,我们柳絮姑娘已经巴巴地在等着了,多少人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都不在话下呢!现在她主动邀约,如果几位都不赏脸,那传了出去让她醉春苑花魁的脸面往哪放哟……” 张妈妈边说边往叶沁渝的身边挤,身上浓烈的脂粉香一股脑地窜到她鼻腔里,让她涌起一阵反胃的感觉,她连忙别了别脑袋,与张妈妈拉开距离。 看来不去见个面是走不了了,叶沁渝无奈道,“那就去陪柳絮姑娘喝两杯吧,不过在下家中庭训森严,不便久留,只喝两杯,便要走了。” “好、好、好!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三,快给贵客带路!” 连晋三连忙应承一声,便在前引路,上了二楼右手边最安静的一间雅间。 进门后一看,柳絮已经换了一身湖蓝色的对襟绸衫,斜斜挽了个发髻,比起刚冷艳的样子亲和了不少,一见学诚进来,脸上便洋溢出一抹羞赧的神色,连忙上前行礼,“奴家柳絮,给三位公子请安。” 叶沁渝看她这神色,便知学诚刚那番英雄救美或多或少已经俘获芳心了,心里顿时哑然失笑。 学诚连忙将柳絮扶起,三人一起落座。 酒过三巡,学诚便想离席告退,但柳絮却过来将他一把按住,柔声说道,“公子远道而来,既不观舞,又不听曲,就喝这几杯淡然无味的水酒,有什么意思!” 柳絮嗲得可以拧出水来的嗓音让学诚抖了个激灵,连忙躲开她的纤纤玉手,欠身而坐。 心言气得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柳絮起身回座,拍了拍手掌,帷幕之后便响起了一阵悦耳的丝竹之音,整个雅间似乎都沉静了下来。 叶沁渝心下感叹,不愧是头号花魁的专属乐师团队,奏出来的音符与大堂的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单单听曲便有悦人耳目的功效,更别提柳絮还有动人的歌喉以及曼妙的舞姿了。难怪风流公子即使一掷千金也要见她一面,这些悦人身心的享受确非一般秦楼歌妓可比拟的。 柳絮正要离席献舞,叶沁渝忽然起席问道,“不知柳姑娘是何方人士,在下听这乐曲与家乡小调类似,莫不是柳姑娘也是海州人士?” 柳絮笑道,“公子看奴家,像是海东来的小家碧玉么?奴家可是土生土长的洛安人士。” “那这小调……” “想不到公子也是识乐之人,我这位姐妹终于觅得知音了!既然都是有缘人,这帷幕在这反成了阻挡了,都起了吧。” 随着帷幕缓缓拉起,众人往乐师队伍中看去,顿时吃了一惊,位于中席的那位琵琶乐师,不就是苏羽茗吗?! “苏小姐……”心言没控制住,脱口而出。 苏羽茗也是一阵惊喜,她虎口之上还有伤,刚在帷幕之内光顾着伤口和音律,完全没留意听他们的声音! “你们……” 苏羽茗看他们的装扮,知道是乔装打扮,因此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但是激动之下,泪水已经在眼眶之中打转,他们之间的关系,想瞒都瞒不过。 柳絮有些惊讶,站起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继而又转身看向学诚,很明显在问一个答案。 “柳姑娘见笑了,我们在海州见过,眠月楼,苏小姐曾经去过那里吧。” 叶沁渝适时提点,苏羽茗这才恍然,她确实去过眠月楼,那时为了顺马姨娘的心意,曾行不由衷地去过那里找薛汇槿…… “哦……眠月楼……据闻那里和醉春苑不相上下呢!原来苏姐姐在来洛安之前,在海州挂过牌……看来几位是故人,既然如此,柳絮就不打扰几位叙旧了。” 第七十章 不虞之变(5) 不抢“恩客”是风月场不成文的行规,不管是卖艺还是卖身,都是风尘中人,都要仰仗恩客那点施舍过活,抢人恩客即如砸人饭碗、断人口粮,此举在哪行哪业都是人人不齿的阴德行为,柳絮即使一眼相中学诚,也不屑于与自己的姐妹抢,更何况,苏雨家中还有病重的丈夫。 柳絮临走之时还不忘把雅间内的其他闲杂人一并叫走,好让苏羽茗与故人单独叙叙旧。连晋三依依不舍地离开,经过苏羽茗身边之时,忍不住再次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眼神中流流露出的痛苦和不舍,藏都藏不住…… 不消说,他也误会了此三人是乐师苏雨的旧恩客了。 叶沁渝和苏羽茗紧紧拥在一起,历经患难还能平安相见,人生至喜莫过如此。 “羽茗姐,小准叔是不是还活着?!” 激动之下,叶沁渝还没忘她来洛安的最终目的。 苏羽茗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家再说。” 苏羽茗担心人多招摇,便在雅间待到亥时过半才离开,出了醉春苑的大门,整个康乐坊已经悄无声息。 连晋三却跟着出了大门,“苏小姐,如果家里招待众位贵客不便,晋三可以安排几位在醉春苑住下。” 从他急切的眼神中,叶沁渝读出了一丝不甘,便上前拱手说道,“连总管多虑了,我们几位是海州来的行商,在洛安有落脚的地方,此番送苏小姐归家后便各自离开,无需总管劳心。” 苏羽茗微笑点了点头,转身便拉着叶沁渝离开,空留连晋三在夜色中怅然自失。 “哈哈,羽茗姐,看来这位连总管对你很上心啊,我家那位族叔不吃醋吗?”离开康乐坊后,叶沁渝终于可以放肆地挽着苏羽茗的臂弯,开心地逗趣了。叶赐准没有死,已经是当下最开心的一件事。 苏羽茗微微红了脸,拍了一下她的手,“回家后可不要提,阿九他不喜欢……” “阿九?” 苏羽茗顿了顿,神色有些黯淡,“赐准他……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对‘叶赐准’这三个字一点反应也没有……” 叶沁渝震惊得停住了脚步,“你是说……他……失忆了?” 苏羽茗谨慎地看了下四周,“我们先回家。学诚,你留意下四周,千万不要被人尾随。” 学诚点点头,众人加快了脚步,往苏羽茗在巷尾的小院走去。 院门轻启,坐在屋前台阶的叶赐准倏然站了起来,警觉地盯着众人,这些人是谁?他从来没见过。 众人见到叶赐准果然尚在人世,都欢喜雀跃,叶沁渝更是小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叶赐准大惊,连忙将她稍稍推开,又惊又恐地看着她。 杜鹃已经点燃了厅堂的烛火,出来谨慎地带领大家进入厅堂。叶沁渝和心言先到房中恢复了女儿家打扮,希望能唤起叶赐准的一丝记忆。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看着叶赐准略显呆滞的模样,叶沁渝心中既惊喜又难过。 “九叔?” 她试探性地叫他,叶赐准排行第九,她与他初相识之时,便是这么称呼他的。 叶赐准似乎微微触动,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和。 叶沁渝大喜,“羽茗姐,你看,他记得我!” 苏羽茗温柔地坐到叶赐准旁边,拉起他的手说道,“阿九,你累了吗?要不先回房休息吧?我今晚陪沁渝妹妹说说话,和她一起睡隔壁房间,你有事尽管喊我就行了。” 听到她不回房睡,他似乎有些紧张,拉着苏羽茗不肯撒手。 叶沁渝看此场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还没见过如此可爱黏人的叶赐准,“九叔,你怎么这么黏人,离开羽茗姐一小会都不行吗?” 叶赐准面露难色,但还是松开了苏羽茗的手。 “大家都累了,早些休息吧。杜鹃,你安排一下房间,不过这里地方小,可能要委屈学诚你睡一晚大厅……” “无碍、无碍!学诚哪里都睡得!” “哼……你心里最想睡在醉春苑吧……” 心言冷不丁地怼了他一句,学诚有些气急,向来讷言的他慌乱地看了一眼杜鹃后连忙解释,“哪有!你别再打趣我了,小心我向少爷告你的状!” 众人一阵哄笑,杜鹃却垂下了头。 苏羽茗觉察到她的神色,心中只能悲叹,当初薛汇槿有意想把杜鹃许配给学谦,杜鹃抵死不从,那时起她便向苏羽茗坦诚了对学诚的心意。只是学诚与心言之间的姻缘,薛家恐怕一早便已定下,而且学诚与心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说不定早已暗生情愫,苏羽茗即使有心成全,又能有什么办法? “杜鹃,今晚你和心言一起睡吧。待会……再帮学诚找一张被子……” 苏羽茗拉住他的手,帮她打破尴尬。 杜鹃感激地点点头,众人各自安置。 叶沁渝与苏羽茗躺下后,却毫无睡意,大家都料想到叶赐准的事故不会是一场意外,但是又找不到始作俑者的蛛丝马迹。 “那段水域距离节度使的驻地蜀州城只有十几里,是他进城前最后可以下手的地方。” “羽茗姐,你的意思是凶手有意要阻止他入城?可是蜀州城里究竟有什么让那些人如此忌惮……” “现在赐准已经失去了记忆,我们也无从得知了……我之所以带赐准离开蜀州,一来是他心肺受损严重,必须要找无翳子的后人救治,二来既然凶手目的是阻止他进入蜀州城,那必然已经在蜀州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因此必须离开那个危险之地。” “可惜现在熙和兴已经没有了……否则还可以依靠熙和兴的财力暗中调查……不过幸好,熙和兴还留下了一点家底,至少我们不用为九叔的药材发愁。羽茗姐,醉春苑那个地方,你再也不要去了,搬到我们洛安城郊的房子一起住吧,然后再一起找无翳子的传人。” 羽茗略显为难,“能不去醉春苑当然是不去的好……可是只有那里才能打听到洛安城各种形形色色的消息,会比我们毫无章法地寻找更有意义。我已经在那里找到了与无翳子师兄信阳子有关系的洛安王家,只要顺着这条线,必然可以找到一点无翳子传人的蛛丝马迹的。” “可是……那里毕竟是是非之地。洛安城里来自天南地北的行商何其之多,少不得有一些海州来的故人也会去那里寻欢作乐,万一他们认出了你,这消息又传到薛汇槿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要说以前,我还会担心,但现在你们来了,我就完全不担心了,因为即使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赐准也有你们照顾,我没有什么可挂碍的。所以……明天把赐准和杜鹃接到你们那边,这里留下我一个就可以了。” “我决不答应!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如果你要去醉春苑跟王公子这条线,那就让学诚接送你,反正柳絮已经认定我们是你在海州的旧客,不会起疑的。而且,你看九叔这幅模样,离得开你吗……” 想起叶赐准缠着她不放的样子,苏羽茗不禁微微红了脸,却又溢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叶沁渝翻了个身,看着苏羽茗笑道,“什么时候成亲的?” “在小渔村的时候……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 “嘻嘻……那……九叔是不是就快当爹了?” 苏羽茗顿时满脸羞红,连忙否认,“八字没一撇的事!倒是你,听闻那位郡主怀孕了,淳樾究竟……” 叶沁渝脸上的光彩顿时消散,轻轻依偎在苏羽茗的肩头,“不知道……淳樾说孩子不是他的,但是他们确实曾有肌肤之亲,所以……” 苏羽茗心里“咯噔”一下,王公子宴席上的流言还言犹在耳,她的背脊顿时散发出一阵寒意,“那依淳樾所见……孩子会是谁的?” 苏羽茗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那些流言,不会是真的吧…… “他没多说什么,可能他也不知道吧,不过淳樾说他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就当是对襄王府的报答。” 说着叶沁渝就顺便向苏羽茗解释了薛淳樾和叶赐准与襄王府的恩怨。 原来如此……苏羽茗恍然大悟,原来他与仪安郡主一早便已认识,如此说来,那些流言并非无中生有、毫无依据。 苏羽茗还想细问,但转头发现叶沁渝已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无奈只得做罢,于是轻轻地帮她掖好被子,重新躺下。 那些与叶赐准有关的事情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追杀、恩怨、孩子……苏羽茗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便披衣起身,想借着月色到院中静坐,走过厅堂时却发现没有了学诚的踪迹,她正纳闷,忽然被一人从背后捂住口鼻,拉到一边。 她大惊,用力挣扎。 “叶夫人,是我,学诚!” 说完学诚便将她松开。 回头一看,果然是学诚,“你这是……” “嘘!”学诚示意她噤声,小声说道,“我们现在已经被包围,外面的人决不下十几个,而且都是高手,我在想怎样才可以全身而退。” “不用管我!你先把沁渝和赐准带走!” 第七十一章 痛彻心扉(1) “叶夫人放心,还没到那个地步。此处靠近康乐坊,乃是洛安城中心地带,谅他们也不敢公然硬闯,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都还不敢动手。依我之见,他们是想等到夜深人静再翻墙进来,结果我们于睡梦之中。苏小姐,此处可有其他出口?” 苏羽茗冷静了一会,忽然想起一道侧门,“此院子是旁边一所宅院改建分出来的,所以有一个侧门与宅院相同,但是上了锁,不知……” “无妨,普通锁器难不倒我。我们分头将他们叫醒,然后再去打开侧门,借旁边的院子逃生。” 不多时众人已悄然集合在一处,叶赐准虽然失忆,但是对危险的信号还是一如往昔地敏锐,此时他抓紧苏羽茗的手,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在苏羽茗的带领下,众人终于离开了那所小院,进入了另一条巷子,可此时城门已闭,他们断无机会逃回位于城郊的宅院,如此曝露在外,终究还是会被贼人发现。 正在焦虑之时,苏羽茗决定绕回三里之外的醉春苑,连晋三因为长期接送达官显贵往来于醉春苑以及他们在城郊的别苑之间,与守城的士兵甚是熟悉,如果由他出面,以接送醉春苑姑娘为由,应该可以避开检查,顺利出城。 唯今之计只有如此,学诚虽对连晋三不熟悉,但既然苏羽茗能将他当做一个可托付之人,料想此人也在可信之列,便借着茫茫夜色,一路来到醉春苑后门。 当苏羽茗出现在连晋三房门之时,他既惊喜又意外,动情之下将她一把抱住! “三哥……”苏羽茗在他怀里差点喘不过气来,用力将他推开。 “难道你不是……” “三哥,您误会了!苏雨是有丈夫的女子,怎可有违妇道。” 连晋三不禁嗤笑自己,也是,如果苏雨是那样的女子,自己又怎会对她如此倾心,“那你深夜来此,是为了?” “实不相瞒,今晚那几位,是我夫君在海州一起经商的故人。我们的商号受仇家迫害以至于破产,此事我来此谋生时便告诉了您和张妈妈。我本以为商号都没了,仇家应该会放过我们,可是他们竟派杀手追到了洛安,誓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现在,杀手已经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连晋三顿时紧张起来,“既是如此,你们先躲到醉春苑中来,明日我再安排你们离开。” “不行,万一连累醉春苑的姐妹就不好了!我现在回来,是希望三哥能安排我们出城,出了洛安城,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栖身之地。三哥如能救我们于水火,苏雨不胜感激!”说着苏羽茗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连晋三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早已软了半边,考虑了一会后点头答应。 连晋三在洛安城脚踏黑白两地,而且醉春苑姑娘的恩客,大多都是往来的显贵,不看僧面看佛面,守城的士兵怎会不卖他这个面子?他一说马车里的是醉春苑的姑娘,士兵便会意地点点头,收了他一锭银子后开了一道口子让他们出城。 又走了两三里地,马车停在了官道外的一条偏僻小径上。 连晋三跳下马车,向车里说道,“叶夫人,此地已是洛安城外,你们继续往东走,便可到城郊的村镇了,镇子上日常物品都有,补给很方便。” 苏羽茗下车与他道别,叶赐准虽不开心,但最终还是放了她出去。 时间紧迫也不好说太多,苏羽茗说了一些感谢之语后便想离开,连晋三鼓足勇气,忽然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出于歉意,这次拥抱,苏羽茗没有拒绝,连晋三将她拥紧在怀里,久久不愿撒手…… 最后,苏羽茗还是将他轻轻推开,道了一声“珍重”后便回到马车里,学诚一甩辔带,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 又赶了三四里路,叶沁渝身子渐渐有些吃不消了,不得已只得再次停下。 “沁渝,你怎么了?” 借着月色,苏羽茗看见她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心中大惊,便顺势拉过她的手,搭脉诊视。 脉中之象,分明是有孕两三个月,胎气尚未稳定! “沁渝!你怎可如此任性!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苏羽茗又气又急,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没事的……姐姐你别着急,当心惊吓到九叔。” 苏羽茗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怪责地看着她。 “不好,他们追上来了!”学诚听了听地上的马蹄声,连忙回报。众人一阵慌乱,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与赐准,所以我们分开走,我驾马车离开此地,你们就地隐蔽,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走。沁渝,赐准和杜鹃,就拜托你了!” 众人正在照看这叶沁渝,想不到苏羽茗抛下这句话便已独自跳上了马车,一甩鞭子疾驰而去! “羽茗姐!学诚……你快去追!” 叶沁渝腹中忽然一阵剧痛,但还是咬紧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看着躺倒在地的叶沁渝,学诚甚是为难,不知是走还是留。 杜鹃对她家小姐的举动又气又急,回过神来才记起还要看紧叶赐准,可往身边一看,哪里还有叶赐准的身影! “糟了!姑爷呢!姑爷去哪了?!” 叶沁渝腹痛难耐,颤抖着说道,“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羽茗姐,想来应该一早便察觉到她有意要引开追兵,可能已经事先悄悄回到了马车上……学诚,九叔是淳樾的生死挚交,你们在离岛的时候也曾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现在他危在旦夕,你救是不救……” 学诚急得眼眶欲裂,握紧拳头,最终转身对心言和杜鹃说道,“心言、杜鹃,少夫人就拜托你们了!”说着便狠心离开,借力林间树木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失了方向,一直在密林之中转圈,学诚居高临下,很快便找到了他们,赶过去一看,只见叶赐准已经稳坐在驾驶位,苏羽茗则紧紧地抱住他。 “叶大人,前面危险!” 前面是一片悬崖,此时要逼停受惊的马匹已是不可能,情急之下学诚果断地挥剑斩断了马匹和轿厢之间的连接带,然后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挡在了因惯性剧烈前冲的轿厢前! “砰”的一声闷响,马匹已经坠入崖底深潭。 轿厢停在了悬崖边,叶赐准和苏羽茗都毫发无伤。 “学诚!”苏羽茗连忙赶过去,紧张地查看他的伤口。 三人回过神时,那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早已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学诚把叶赐准和苏羽茗护在身后,眼神凌厉地举起了利剑。 “你们究竟是谁!” 黑衣人没有给学诚答案,而是迅速出招,招招狠辣,直逼要害! 学诚身手再好也寡不敌众,而且还要顾虑叶赐准和苏羽茗的安危,放不开手脚,只能且战且退,一直被逼到悬崖边缘! 眼见就要不支,叶赐准忽然大喝一声,“你们不是要杀我吗?那就来悬崖底下找吧!” 最后,他转身看了一眼苏羽茗,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阿九!”苏羽茗凄厉地痛呼一声,竟毫不迟疑地跟着跳了下去! 两人的举动明显震住了一帮黑衣人,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呆呆地看着前方。 “砰”、“砰”,随着两声巨响,两人应是坠入深潭无误。 学诚跪倒在悬崖边,双眼通红地大喊了一声,然后也跟着一跃而下! 见学诚也跳了下去,为首的那人连忙赶到悬崖边查探,似乎在判断此处坠崖的危险性,确认几乎不会有生还可能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迅速离开了此地。 叶沁渝等人赶到时,天已微亮,经历过一场血战后的山岗尤显静谧。 除了那辆马车、几滩血迹,就只剩下悬崖边有人坠崖的痕迹…… 杜鹃和心言紧张地四处搜索,一无所获。叶沁渝瘫倒在悬崖边,就如失去了灵魂,喉咙里想喊但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余几声沙哑的呜咽……随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她似乎看到了薛淳樾的面孔?怎么可能呢……此地乃洛安,他还在长兴。 再动一下身子,小腹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瞬间传来,她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中的泪水已然溢出…… “沁渝!”薛淳樾见她小脸皱紧,心中涌起一阵痛楚,连忙俯下身去轻轻地抱住她,“别怕,都过去了,我回来了!” 真的是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叶沁渝抓住他的肩膀,放声痛哭…… 她怀孕之时正遇叶赐准劫难,情绪激变,后又与仪安几番冲突,积郁已深,现在又遭遇了这场刀光剑影的变局,身体难支,于是终究与那个孩子无缘……失去孩子固然让薛淳樾心中悲恸,但更让他难受的是,叶沁渝身心所受的创伤……身体上的疼痛终究可以痊愈,心灵上的疼痛才更他揪心。 原来学诚在追马车之时已向薛淳樾发出飞鸽传书,薛淳樾知道他们身处险境后不顾一切离开了长兴。当初他以为把叶沁渝送出长兴这个是非之地会更安全,谁知还是遭遇了不幸,早知如此,他就不该送她离开! 等她彻底清醒后,薛淳樾便扶她半躺起来,温柔地给她喂药。不料叶沁渝却推开了他的手,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问道,“去崖底找过了吗?” 第七十二章 痛彻心扉(2) 薛淳樾低头抿了抿嘴,还是固执地把勺子送到她嘴边,叶沁渝无法,只得张嘴喝下。 一阵恶心的苦涩味霎时溢满了整个口腔……叶沁渝差点吐了出来。 薛淳樾拧了拧眉,帮她擦拭了一下唇边的药汁,“找过了,不过毫无踪迹。但是如果他们都已蒙难,没理由三个人一个都找不到。” 叶沁渝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地盯着他,“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 薛淳樾趁机再喂了她一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学诚的水性在我之上,比鱼儿还灵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处水域能难得了他。以我估计,他就是知道底下是深潭才跳下去的,一来去救赐准和羽茗,二来可以躲过追杀。” 叶沁渝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 “自然当真。” 心里那根绷紧着的弦终于可以松弛一点,可腹中的痛楚却越来越清晰,她再喝了一口药后终于忍受不住,撑在床上直冒冷汗。 薛淳樾连忙把药碗放到一边,再次扶她躺下,满是不舍地抚摸着她的脸颊,“都怪我……我不该送你离开长兴的……” 叶沁渝握住他的手,满眼泪水,“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薛淳樾拧眉,“明明是我没保护好你,怎么怪起自己来了!你可知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却无能为力,对于我来说简直比挖心掏肺还要难受……” 叶沁渝身体虽疼,但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总算有了几分安慰,于是转过头去轻轻吻了下他的手掌。 薛淳樾挤出一丝心疼的苦笑,俯下身轻轻地吻上她的唇瓣,边舔舐边说道,“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说好的同甘共苦,这苦药味他自然也要与她共同承担。 听着他浑厚的嗓音,叶沁渝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过了好一会,薛淳樾抵住她的额头,无比难过地说道,“沁渝,朝中还有事,我没法在洛安待太久,这处住所是我新找的,比较隐秘,短期内应该都不会被发现”,他闭起眼,顿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再有十天半月就好了……这期间你切记不得踏出此地半步,有事就吩咐心言,她会处理的……” “可是小准叔他们……” “相信我!有学诚在不会有事的……” 扪心自问,他也不十分确定,但此时他必须稳定叶沁渝的情绪,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叶沁渝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最终闭眼点了点头,很快她又睁开眼看着他说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派人去天海峰青阳观调查长英侯王伯当,羽茗姐曾对我说过其子手中有不少无翳子师兄信阳子的真迹,这些真迹必是来自于王伯当,如此看来,王家父子可能知道一些无翳子门徒的行踪。” “我知道,杜鹃已经跟我说了,心言会安排的,别担心……” “淳樾,你此次回去,是不是有危险……我曾以为,你和小准叔最大的危险来源是襄王府,我也一度认为小准叔在渝江遭难,是襄王府一手策划的,可是现在襄郡王已死,仪安又被禁锢,却依然有杀手对小准叔穷追不舍,说明不是襄王府的问题,那究竟是谁……他们的目标是不是也包括你……” 薛淳樾将她抱进怀里,安慰她道,“沁渝,你别多想,长兴城是天子脚下,而我是朝廷三品大员,除了陛下,没人动得了我,包括你担心的旭王。” “淳樾,我好怀念在海州的生活……那时候我们之间虽然还有误会,但是日子却过得很轻松自在……” 说起海州,叶沁渝忽然想起薛淳樾的母亲,心中更是悲戚,“我曾答应母亲,一定给她生个孙子,可是现在,我却亲手把这孩子给弄丢了……” 听她这么一说,薛淳樾更是难受,连忙将她抱紧,打起精神安慰她,“别担心,你该相信我的能力,孩子嘛,只要我努力,总会有的。” 叶沁渝想到那些他所说的“努力”,顿时羞红了脸,拍了拍他的胸膛不再说话。 心言送薛淳樾从后门离开,临行之前,薛淳樾再次叮嘱心言照顾好叶沁渝,心言点了点头,但总有些不安心,上前说道,“少爷,心言总觉得这次我们是被人利用了,叶大人一直藏得好好的,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我们前脚才找到他,杀手后脚就到了。” “所以我才把你们转移了,可能……被利用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襄王府……总之,不管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沁渝和赐准的安全,此处僻静,你绝不可让沁渝轻易离开。信阳子之事,你在院里指挥易如海去做。哼,王伯当再掩藏也没有用,十年前他师傅元贞为夺青阳观住持之位谋害的那个道人,应该就是信阳子的关门弟子弘真,弘真与无翳子门徒弘勤是挚交,因此弘真的手迹里应该会留下弘勤的踪迹。这些我已经交代如海了,你和他保持联系。” 心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趁暮色送薛淳樾离开。 叶赐准勾结襄王府谋反,与他如影随形的薛淳樾竟然可以全身而退,明显是泓远帝有心偏袒。此事即使众臣忌惮泓远帝不敢言,但旭王可不管,数次在朝堂上不依不饶地参薛淳樾。 泓远帝不动薛淳樾是有理由的,羁縻州经此乱后情况不稳,朝廷有意将其彻底并入版图,成为大业的直辖领土,如此一来,与羁縻州各部落的战事避无可避,军费开支剧增。 除了叶赐准与薛淳樾,朝中还未有能总领全国均输平准事务者,而均输平准,又是国库的一大来源。现在叶赐准已死,只剩下薛淳樾一人。 旭王知道泓远帝的心思,他并非空手而来,而是推举了薛家的另一位青年才俊,薛沛杒,意图由他接替薛淳樾的职务,掌管天下物资。 两人同为薛荫的孙辈,同受家族氛围熏染,而且薛沛杒还经历过海州市舶司以及大理寺的历练,已经不是当初初出茅庐的泛泛之辈,其政绩与威望在朝中有口皆碑。 旭王几乎调动了他所有的在朝力量,誓要将薛淳樾拉下马! 眼见朝堂动荡,泓远帝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要对薛淳樾动手,将其贬为正四品兴东道转运使,其出缺的户部侍郎由曦王的岳父,长恩侯温恒出任,但为做平衡,泓远帝满足了旭王举荐薛沛杒进入财税衙门的愿望,将他与韦绍卿换了个位置,韦绍卿转任大理寺少卿,薛沛杒转任太府寺少卿。 大理寺卿袁肃与新任大理寺少卿韦绍卿先是有十几年前洛安城郊劫案的救命之恩,后是有靖南道均输机构贪渎窝案联手查处的交情,可说是缘分匪浅,此番在大理寺的碰头两人都甚是中意。袁肃不久后还亲自到韦府问候户部尚书韦应时,透露出一丝与之结盟的态势。 韦应时与袁肃向来被认为是泓远帝的心腹,再加上薛沛杒的调职,一直被曦王和旭王抢夺的大理寺,似乎在悄无声息中已经被泓远帝收回了手中。朝廷的势力分布,正待新一轮洗牌。 学诚失踪,心言要一肩扛起薛淳樾的布局重任,便日渐忙碌起来,所幸现在身边有杜鹃,可以帮她分担一些照顾叶沁渝的责任。 半月过去,叶沁渝的身子逐渐好转,却依旧没有叶赐准等人的消息,焦虑烦闷之下,只能在书房来回踱步,等候心言对长英侯王伯当的调查结果。 细看之下,原来这间屋子布置齐全,比如这书房,连笔墨纸砚都有,以其老旧的使用痕迹来看,不像是薛淳樾临时找来的,倒像是一早便置办下,还有人长期打扫照料。无聊之际,她开始翻看书房中的一些书籍。书架上一尘不染,明显是有人勤加打扫,但是书籍却已尘封,应该许久不曾翻动。 一本前朝名士欧阳志撰写的游记《列国小记》映入她眼帘,那本书安静地躺在书架的一个角落,看似被冷落,但是却少有积尘,明显偶尔有人翻看,她好奇心起,走过去拿起打开。 书本翻开,掉落一张发黄的信笺,叶沁渝捡起打开,只见四行娟秀的字迹整齐地写在正中,她不由得念了出来: 子言皎月 鸿雁难托 奕奕如心 心已忘言 叶沁渝沉吟了几遍,聪颖的她登时想到这是一首藏头小诗,“子、鸿、奕、心,老爷尊号薛成贵,表字子鸿,前面这位应是老爷无疑了,那奕心是谁……看信得字迹应是一封女子的回信,寥寥数语便将自己既欣喜又娇羞的情意跃然纸上,莫非……是老爷的心上人?!” 一个马姨娘一个郑姨娘还不够?!他究竟还有几个?! 想到薛夫人黯然半生,悄然离世,叶沁渝心里忽然有些愤愤不平起来。转念一想,都说“子甚类父”,可见薛淳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前是羽茗姐,后来是仪安郡主和她,将来还不知道有谁! 一番胡思乱想之后,薛淳樾莫名躺枪,叶沁渝自己也心怀郁闷,便把那张信笺放回书中,原样放回书架之上,回房闷头就睡。 第七十三章 痛彻心扉(3) “夫人、夫人!” 才睡着不久,叶沁渝被一阵急促的喊叫声吵醒,睁眼看去,却见是数日不见的心言,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于是半坐起来笑着说道,“你可回来了,要么几日不出门,要么几日不回来,忙什么事也不跟我说,这会是怎么啦?” 心言一下子坐到床边,欣喜说道,“夫人,弘勤的踪迹,找到了!” 叶沁渝和杜鹃一听,连忙睁大眼睛看着她,“你说的可是无翳子的门徒,弘勤道长?!” “正是!” “他在何处?!” “具体在何处还不得而知,不过不难找了,因为我们已经拿到了弘勤的师兄,也是他的挚友弘真道长的手迹。这事说来话长,您且听我说,十年前一名游方而来的高人在青阳观挂单,此人据传是得道高人信阳子的关门弟子弘真,不仅长得仙风道骨,道法还十分高深,很快便俘获了一大批信徒,青阳观也因为他声名见长。” “那……这与长英侯王伯当有何关系?” 没记错的话,王伯当是元贞道长的门徒,与弘真无甚关系。 “说来也巧,弘真到青阳观不久,青阳观的住持便羽化了,当时弘真威望甚高,乃下任住持的不二人选。那长英侯的师傅元贞,本是青阳观首徒,如无意外这主持之位必是他的,如今眼见自己到手的宝座就要飞走,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弘真杀害,还将青阳观的诸多弟子都撵走,重新招揽门徒。长英侯那时候弃爵上山,就是为掩盖其师的罪行而去的。” “难怪王家有信阳子的道经真迹,看来就是从弘真那里得来的……” “王公子得到的,只是信阳子道经的细枝末节,真正的好东西王伯当自己都收着呢!不过幸好他是个道痴,弘真的东西他都一五一十细细保存着,我们几番查探之后,终于发现了一封十几年前弘勤写给弘真的书信,信中说他不再过问凡尘俗世,隐居崖底潭边,度此残生……” “崖底潭边……洛安地势平坦,既有高崖,崖底又有碧潭的地方,应该不多……难道是?!” 叶沁渝脑中一闪而过,那个叶赐准、羽茗和学诚一起消失的地方! 叶沁渝激动难耐,一“骨碌”便下了床,就要穿衣出门。 心言和杜鹃连忙将她制止,“夫人,您要去哪?少爷嘱咐过你此时不能离开这所宅子!” “崖底潭边,这洛安附近不会有第二个地方。心言,难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坐得住?” “心言即使怎么坐不住,也不能违背少爷的命令。” “崖底不仅有弘勤,还有小准叔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此时一定急需帮助,我不能眼看着他们遭罪而无动于衷!” “夫人,学诚他们失踪已经半月有余,如果他们已经遭遇不测,我们现在再去找也是徒劳,如果他们安全,也不在乎再等十天半月。这个地方是少爷新找的,我和学诚先前都不知道,所以他们可能已经回来了,只是找不到我们。不过学诚肯定知道我们原来的住址已经暴露了,不会再回那里的,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给他们留下线索,好让他们找到这里。” 叶沁渝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会,终于听了心言的劝告,止住了前行的脚步。 等待的日子空前的漫长,又过了四五日,心言终于带回了崖底的消息。 崖底荒无人烟,不消说弘勤和学诚等人,连只爬虫走兽都没有…… 不知生死,亦不知踪迹,就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叶沁渝在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空虚里迷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又是八九日过去,叶沁渝的睡眠越来越浅,尤其在这朗月当空的十五之夜,明晃晃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耀在光洁整齐的地面上,晃得她怎么也睡不着。她于是便偷偷爬了起来,趁心言和杜鹃熟睡之际,潜出了房门,准备离开这所宅子。 她要亲自去查探,是死是活,她都要知道个结果。 叶沁渝简单收拾了一下,悄悄走到了后院,准备在后门离开。 正走过回廊,忽然一个黑影闪过,叶沁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对方捂住了口鼻,拖进了后院的一间柴房里。 薛淳樾不是说这里安全得犹如世外桃源吗?! 叶沁渝脑中一片空白,但下意识里却在用力地挣扎,死命地掰着那人的手掌。 房中忽然亮了起来,那人将她慢慢放开,叶沁渝又惊又怕,连忙回过身去看—— “九叔?!” 叶沁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眼前之人目光如炬、潇洒自信,绝不是那个空洞无神只有一个躯壳的初九! “不……你不是九叔……你是……小准叔!” 眼前之人狡黠一笑,“在下,长兴叶赐准,见过薛夫人。” 叶沁渝捂紧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但两眼早已盈满激动惊喜的泪水,如珠滑落脸庞…… 叶赐准见她这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忽然想到沁渝已怀有身孕,便担心她情绪激动对胎儿不利,于是连忙走上前去,轻轻抱住她,温声细语地解释,“是我不好,不该跟你开这个玩笑……我们翻墙进来之时,正巧看到你从房中出来,我一时玩心起,便想跟着你给你个惊喜……好了,不哭了……” 叶赐准见她还是哭个不停,连忙打了自己几下,“别哭了,要是哭坏身子薛淳樾可不会放过我,他不心疼你,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啊……” 听他说到孩子,叶沁渝更是抑制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越来越密。 叶赐准顿时慌神了,正六神无主间柴门外忽然涌进一群人,细看之下,学诚、羽茗、心言和杜鹃,都到了! 叶沁渝与苏羽茗相见,两人都快步上前紧紧拥住了对方……羽茗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场面开始失控…… 学诚赶紧上前劝慰,“两位夫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了内堂再说吧。”说着看了叶赐准一眼。 叶赐准会意,上前来分开两人,一起回了内堂。 内堂之中,仅有一支微弱的烛火。 学诚出去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跟踪这才回了屋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吗?”叶沁渝终于忍不住,逼问起来。 “夫人息怒,心言是真的不知道……” 叶赐准与苏羽茗相视一笑,继而说道,“沁渝,你别怪大家,他们真的不知道。估计心言自己也想不到,学诚这么快就破解了她留下的线索,三两日便找到了这里。” “所以……你们之前一直在崖底?可是心言亲自去查探过,崖底一点踪迹也没有啊……” 叶沁渝愣愣地地看向心言,从她眼睛里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说法。 “你们能看出踪迹,杀手也能,所以,我们只能当自己死了,崖底原有的环境,一点也不能破坏……” “那你们如何生存下来……” “全靠弘勤大师留下的石窟……” 听叶赐准如此一说,众人大惊。 “弘勤大师乃无翳子真人的门徒,这点你们也知道了。我跳下山崖,是不想连累羽茗和学诚,想不到羽茗这个傻瓜,居然跟着我跳了下来……” 叶赐准满眼不舍地看向苏羽茗,言语之中还不忘心疼与责备。 苏羽茗目光坚定地回应,抿嘴笑了笑,随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幸好学诚水性过硬,硬生生把我和羽茗都拽上了岸”,说着,叶赐准朝学诚抱了个拳,“学诚,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了。” 学诚谦卑地退了一步,垂首回礼。 “那你的记忆……” “这个我来说吧”,苏羽茗温柔地接过话题,她的叶赐准回来了,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的心再起惊涛骇浪…… “赐准之前失忆,是因为江水倒灌导致头部血气不畅,这次再跌落深潭,反而冲开了沉积的淤血,因祸得福。” “我倒觉得,是因为我娶了你。” 叶赐准炯炯有神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说道。 众人顿时笑了。 苏羽茗登时满脸通红,害羞地别过头去。 叶赐准看着她,有些沉醉……不管他们已经多么亲密,说起男女之事她始终还是会如未经人事般羞涩……每次见到她这副模样,叶赐准都会恍惚她与薛汇槿的那段历史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 “对了,你们刚说发现了弘勤大师的石窟,莫不是已经找到他老人家了?!”叶沁渝想起叶赐准之前说的话,着急地问道。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弘勤,那叶赐准便有救了! “可能真的是天不绝我吧……学诚把我和羽茗救起来后,我昏迷了三天,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恢复了记忆,惊喜之下我们便打算寻路返回洛安,不料杀手也已经来到了崖底,所有的出路都布下重兵,我们插翅难逃。” 众人听得境况如此惊险,都冒出了一身冷汗,“那后来呢……” “往前走是没办法了,但是我们不能把自己困死在崖底。学诚对水流甚是了解,便想到崖底既然有如此宽广水深的碧潭,那必然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水有来路,我们便有出路。搜寻了两三天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处流瀑,流瀑之后居然别有洞天,是一个透光的石窟!” “那里便是弘勤大师隐居的地方?那你们可是遇到他了?!”叶沁渝急着问答案,毕竟这涉及到叶赐准的生死。 第七十四章 痛彻心扉(4) “妹妹莫急”,羽茗见她显示尤为焦虑,便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牵起她的手安慰她道,“正所谓福祸相依,弘勤大师其实早已坐化在石窟之中……但是,他却给后人留下了毕生绝学,《行者手札》。” “所以我才说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娶了羽茗……其实弘勤大师的手札虽然融合了药石与金针之道,但是过于高深,晦涩难懂,一般医者未必能领会,但所幸羽茗师从的净源大师,与弘勤一样同是出自于无翳子真人门下,所学医理相同,这才读透了弘勤的手札,帮我下针疗伤。” 听叶赐准这么一说,众人高高悬起的心才终于落了地,长舒一口气。 叶沁渝又惊又喜,连忙看着羽茗问道,“如此说来,小准叔应是无碍了?!” “还有一点根没断干净,我医术未精,有机会要带着手札去请教净源大师,经她指点应该就能大好了。” “我倒觉得不用叨扰净源大师,我们一辈子这么长,你总有一天能参悟其中道理的,到那时再断根也无妨。” 叶赐准狡黠一笑,定定地看着苏羽茗。 “好啦好啦!终于雨过天晴了!幸好你们都没事,不然我都要难过死了。” “沁渝……”苏羽茗握住她的手,“我和赐准才要内疚死了,你的事……杜鹃都告诉我了……对不起……” 叶沁渝抿抿嘴,低头说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薛老夫人,她生前最后的心愿,便是希望看到淳樾和我能有个孩子,我……” 看到叶沁渝泫然欲泣的样子,叶赐准也明白了八九分,眉头深锁。 当晚叶沁渝缠着苏羽茗,想和她一起睡,叶赐准虽然不舍,但最终还是放了行。 刚在大厅里说起薛老夫人,叶沁渝便想起了在书房中看到过的那纸信笺,趁心言收拾床铺的时候便向她问起是否认识奕心其人。 心言也狐疑,在她认识的薛府之人里,并没有一个叫奕心的,“不过心言认识的也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同辈,长辈们的名讳,极少有知道的,不知道是不是哪位长辈的名字。” 苏羽茗倒低头沉思了一会,“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应该是曾听过的……” “是吗?!羽茗姐你好好想想,可能……和老爷有关……” “和老爷有关……老爷一向端正持重,鲜少与一般女子有逾矩之事……奕心……奕心……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按说我们晚辈不该议论长辈,但是这位奕心姑娘,和老爷的关系绝不简单。”叶沁渝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把自己在书房所见之事说了出来。 “还有此事?”羽茗听了也起了些好奇心,“既是如此,明日我们再看一看那纸信笺,说不定看了那字迹,我便有印象了呢。毕竟……我在薛家生活了两三年,期间帮着老夫人和马姨娘做过一些内务事,家里老老少少的字迹我还是认得一些的。” “好!那我们明日再看!” 羽茗说起她曾在薛家生活之事,叶沁渝心里忽然又起了另一层忧心,躺下后便向羽茗问道,“羽茗姐,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有什么该不该的,尽管问吧……不过,不许问不正经的。” “嘻嘻……什么算正经,什么算不正经?那……你和小准叔的事算正经吗?” 苏羽茗顿时捂住了脸,“这个有什么好问的!” “唉……说真的,我真羡慕你们,至少一生一世一双人……” “怎么?淳樾和郡主……还纠缠不清吗?” “也不算是吧……但是陛下并没有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名义上,仪安还是他的正妻。” “那郡主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如果薛淳樾坚定认为不是他的,那必然有他的理由。王公子宴席上的流言还言犹在耳,如果真的是叶赐准的,她又该如何? 叶沁渝苦笑,“是谁的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条生命不是吗。而且……怎么就知道孩子一定不是他的?他们明明有过肌肤之亲……” 苏羽茗脸上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淳樾既然认定不是他的,就必然有他的理由,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其实商人四处经商,有不少旁门左道的手段,所以……” “你是指那些不让女子怀孕的药物吗?羽茗姐你也知道这个事情?!” 如果她知道,那她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曾被薛汇槿用过这些药?叶沁渝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苏羽茗已经千疮百孔,她不想她再经受那些耻辱的煎熬…… 苏羽茗苦笑,“苏家也是行商出身,那些旁门左道我怎会不知?只是初始之时我并不知道薛汇槿曾用在我身上罢了……后来到了元清观,净源大师帮我治病养伤之时发现我底子异常阴寒,细问之下才发现了不妥……而且薛汇槿用的药,非一般的阴毒,长此以往……沁渝,我可能,很难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叶沁渝“腾”地直起身来,又惊又怒,睁大眼睛看着苏羽茗,“怎么会……” “可能这就是我的劫数吧……不过如果这些劫数能帮我换来赐准,多少我都愿意承受……沁渝,如果仪安的那个孩子,是赐准的,你……” “你在想什么?”叶沁渝有些哭笑不得,“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小准叔心里已经有了你,即使没有你,他也决不会是觊觎他人妻子的人,更可况,那个人还是他的好兄弟。” “他认识我之后不久,不就知道了我是别人的妻子么……” 叶沁渝顿时哑口无言,她知道这是苏羽茗在心情万分低落之时说的丧气话,但是她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苏羽茗安抚她重新躺下,终于还是向她说起了在醉春苑听到的那些流言,“流言自然不可全信,但是空穴来风,也未必全然是假。沁渝,说真的,如果孩子真的是赐准的,我求你帮我照顾好他,等有机会,我会接他走的……” “羽茗姐……你疯了……” “我不知道……”苏羽茗开始低声啜泣,“我不敢想象,如果赐准有其他人我会怎么样,但是如果我真的不能给他一个孩子,这对他不公平……” 叶沁渝再次陷入了痛苦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安慰苏羽茗,但是退一万步来讲,如果苏羽茗的猜测最后被证实是真的,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薛淳樾和叶赐准这两个人…… 连日来的疲于奔命,还是耗尽了两人最后的精力,最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叶沁渝先于苏羽茗醒来,看她睡得还沉,便随意洗漱一下,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谁料房门一打开,便看到杵在门口的叶赐准,把她吓了一跳! “小准叔!大早上的你干嘛,一声不吭地杵在人家门口,不知道很吓人的吗?!” “快巳时了,还早吗?羽茗呢,还没醒来么?”说着他便往房里张望。 叶沁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晚上都等过去了,还差这么一时半会么?” “你还说……小时候抢我糖葫芦就算了,现在长大了竟敢来抢我的人,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你的人?你的什么人?我可没听说苏老爷收你聘礼了,别以为人家喊她一声叶夫人就真的是叶夫人……” 许久未见叶赐准紧张的模样,叶沁渝玩心顿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们是在渝江边拜过天地的正式夫妻,你说她是我什么人!至于给苏老爷的聘礼……又不是给你,不需要你操心。” “既是如此,我问你一句话,你据实以答。” “什么话?” “既是夫妻,那就该甘苦与共,不离不弃。如果……我是说如果,羽茗姐此生都不能为你孕育一儿半女,那你会不会弃她再娶?” 话问了出口,叶沁渝却有些退缩了,万一叶赐准的回答不是她心中的预设答案,那该如何…… “如、如果你没想好,就不必急于回答……我、我不过是好奇心起,随口一问罢了。”说完叶沁渝便转身欲走。 “站住,你去哪?” “去帮心言和杜鹃准备早膳……不行吗?” 叶赐准在她身后靠了上来,在她耳边小声地拧眉说道,“薛家的那些肮脏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叶沁渝一惊,转身盯着他,“你、你知道?” “羽茗从元清观脱身之后,薛汇槿不止一次跟我讲过他与羽茗的过去,目的就是想刺激我,要我放手……”叶赐准觑起双眼,咬紧牙关,强行压制自己的怒意,“可是他每说一次,我就想杀他一次、剐他一次……” “啪!”房中一声响起,两人连忙往房内走去。 只见苏羽茗挨在书架上,神情凄怆,架上的书掉了一地…… 原来她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叶赐准心中一痛,连忙上前把她抱进自己怀里。 “羽茗姐……”叶沁渝的心也揪了起来,这场景她不忍再看,转身跑了出去。 “羽茗,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的身边是我,以前的事,就当做是一场噩梦,不会再有了!” 苏羽茗泪眼迷蒙,怔怔地看着他,“赐准……那些事……你都知道?” 第七十五章 痛彻心扉(5) 叶赐准沉默了一会,知道再隐瞒也无用,便点了点头,“薛汇槿以为告诉我之后我便会厌弃你,简直自不量力……” 苏羽茗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只觉得一颗心被揪得异常难受,呼吸掠过都会触痛心弦。 “他居然……他居然说得出口!” 世上居然有如此恬不知耻的人,苏羽茗只觉得既悲愤又羞辱,但又担心叶赐准会因此生气,便强忍住悲戚,抬头怔怔地看着他问道,“那你……你不在意吗?” 问出这句话,她似乎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苏羽茗闭上双眼,眼泪顺着她光洁的脸庞如线滑落…… 叶赐准连忙将她重新抱紧,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道,“自落霞峰相遇,我便心系于你,此志此生不改……我不管你以前如何,我只要你以后如何……” 过了一会,他轻叹一声,“我和你认识这么久,相处这么久,你只要用心想想,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如果我在意,我还会这样珍视你吗?” 顿了一会他又不禁自嘲道,“幸好薛汇槿不懂得珍惜你,否则我就要伤心一辈子了……就冲这点,日后我留他一条贱命。” 听着他坚定不疑的话语,坚强有力的心跳,苏羽茗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但想到薛汇槿对她做过的事,心里又不禁有些后怕,双手不由自主地抱紧叶赐准。 “羽茗……我只愿此后无波无浪,我们携手共度余生……至于孩子嘛,有当然好,没有也没什么,反正你有我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在,也够操心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赐准话音未落,苏羽茗突然着急地捂住他的嘴,“不,我不嫌多。” 叶赐准将她的手轻轻拿开,邪肆一笑,“好,那我努力。如果一直没有,那就是我努力不够,我会加倍努力。” 这居然都能被他带偏!苏羽茗顿时满脸羞红,挣脱他的怀抱就想跑出去,在她转身之际,叶赐准看准时机在背后一把抱住她,在耳旁轻声说道,“其实当时我特别想跟薛汇槿说,我和你在一起,不需要那些肮脏下流的东西都能得到更极致的欢愉。不过我相信他是无法理解的,所以懒得跟他说。” 听他这么一说,苏羽茗的小脸霎时鲜红欲滴,将他一把挣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叶赐准会心一笑,顿时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吧…… 早膳之后,叶沁渝便带苏羽茗到书房之中,翻出那纸信笺递给她看。 苏羽茗接过看时,顿时大惊,“这……这不就是薛老夫人的字迹吗?” 叶沁渝也十分惊讶,连忙追问道,“你如何确定是薛老夫人?” “我与薛汇槿成亲之时,她老人家曾送给我们一本亲自抄录的佛经,这本佛经我看过不下数十遍,不会错认的。” “如此说来,当年的老爷和夫人,也有过恩爱的时候啊……如此恩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了一对怨偶?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信笺出自于薛老夫人,这让叶沁渝很惊讶,从她在薛家的见闻来看,晚年的薛老爷和薛夫人似乎貌合神离,至少外人看来确是如此,薛老爷对薛夫人虽然足够尊重,但两人却甚少亲近。薛老爷与夫人分室而居,薛老爷住煦颐堂,夫人住心颐堂,薛老爷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自己的煦颐堂,偶尔会到马姨娘房中,但甚少留宿,但不管如何,总之十天半月都不会见到薛老爷和薛夫人一起在房中走出来。 “其实薛老夫人是很好的一位长辈……我与淳樾先前的事……其实她是知道的,但是却从来没有为难过我……进门之后我与薛汇槿矛盾重重,她还经常替我解围,不惜得罪马姨娘。如非对老爷心如止水,怎会为了我这样一个于己无关的晚辈卷入风波?” 叶沁渝点点头,“真是可惜了,少年夫妻却不能老来相伴……不过说来也怪,这处宅邸怎会有老爷夫人年轻时候的物件……” “莫非这里是薛家的产业?” “如果是薛家的产业那也藏得太深了,连跟了薛淳樾十几年的学诚和心言都不知道。再说,这地方薛淳樾连他俩都要瞒着,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苏羽茗不禁“扑哧”一笑,“能安什么心?你还担心他借此金屋藏娇不成?要我说呀,他先前可能也不知道这宅子。薛家在西都长兴、东都洛安一带的产业当年都划给二老爷薛成明继承了,在淳樾进京向你求亲之前,连洛安都没来过,哪里会知道这些产业?” 叶沁渝转念一想,羽茗这话也不无道理,这才放下了心中疑虑。 叶沁渝和叶赐准都有伤病要养,因此众人都安心在这洛安东南角的宅邸里过些平静的日子。时值孟秋,天气爽朗,煦阳暖照,叶沁渝渐渐从那些不好的事情里走了出来,除了眉角眼梢平添了几分成熟,她又恢复了以前随和自得的样子。 她的日子倒是过得自在,除了有些思念薛淳樾……虽说薛淳樾三天两头给她来信,但是信件又怎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看着叶赐准与苏羽茗郎情妾意,她心中有些羡慕嫉妒了。 将近晚膳时间,学诚又取回了薛淳樾的飞鸽来书,令人意外的是,这次还特地有一封是交给叶赐准的。见信的叶赐准神色如常,似乎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读完信后,脸色还是不自觉地凝重了起来。 众人心知薛淳樾必是有事交代叶赐准,因此晚膳的氛围也轻松不起来,大家都闷头吃饭。 叶沁渝终是忍耐不住,向叶赐准说道,“淳樾可是交代了你什么要紧的事?你们别再瞒着我们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还有什么是不能开诚布公的么?” 听叶沁渝这一说,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看向叶赐准。 苏羽茗神情落寞,她知道朝堂和江湖都危险重重,叶赐准和薛淳樾可能都脱不开身了。那些想与他隐居的话几次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现在,她也只能沉默。 叶赐准放下碗筷,看了一眼众人后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淳樾说兴东道发现了铜矿,现在李璟风已经过去查验了,待时机一到,马上爆破开采。” “这是什么话?大姐夫竟然也去了兴东道?”叶沁渝满脸不解,“你可是在糊弄我?” “薛家里懂采矿冶铜的,也就只有李璟风了,我怎会糊弄你。在我朝,金、银、铁都被朝廷牢牢抓在手里,但铜却开了道口子,允许私营,这是沾了当年洛安李氏一族的光。李氏一族在太祖起事时便举家倾囊相助,太祖立国之后便将采矿冶铜的李家奉为上宾,大笔一挥准许民间参与铜矿经营,好让李家继续发展家族生意。李家在关北道的铜矿,后来辗转到了皇后外家卢氏手里,自此卢家便垄断了关北道的铜矿开采和冶炼。而关北道的铜矿,又是大业国最大的产铜基地,卢家因此富甲一方。” “天下生意千千万,为何淳樾非要与卢家争?熙和兴没有了不要紧,我们可以重头做起,贸易、船运,什么不可以做?再说,羽茗姐就是丝绸世家出身,我们做丝绸买卖也可以啊。” 叶沁渝知道大姐夫李璟风一家被外戚卢氏迫害一事,至今仍心有余悸。 叶赐准摇头苦笑,“我们做什么,我们自己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朝廷想收回铜矿开采和冶炼权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是担心万一卢家破罐子破摔,毁了这铜矿,如此就会彻底动摇本就脆弱不堪的铜钱市场。现在兴东道的铜矿位置已经探明,陛下有了仰仗,很快便会择机发难。” 叶沁渝认真地看着叶赐准,鼓足勇气问出了她心底里早就想问的话,“你们究竟是谁的人?曦王?襄郡王?还是陛下……” 想不到叶沁渝问得如此直白,苏羽茗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小心隔墙有耳。 叶赐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曦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是却是利用我为他的大计扫清障碍;襄郡王对我和淳樾有救命之恩,但是却是利用我们为他谋逆卖命;同样的,陛下给了我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从我们身上索取点什么……所以我和淳樾是谁的人,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总之,现在我们是身不由己。” “所以,就一定要卖命吗……你已经在蜀州为国尽瘁过一次了,你已经不欠陛下什么了……那些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我们不要不行吗?而且,陛下也不知道你还活着,你完全可以隐居的!” “如果我们一开始便没有卷进朝廷政争,一开始便没有接受陛下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那可以,但是现在,不可以,因为已经脱不了身……在陛下眼里,我已经死了,但是淳樾还在。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我怎能撇下淳樾自己逍遥快活?沁渝,你可以吗?” 叶沁渝“腾”地站了起来,带些哭腔说道,“我自然不想淳樾有难,但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要你命的人,从蜀州追到洛安,招招狠辣阴毒,这时候你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不等于就是曝露行踪任人鱼肉了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羽茗姐怎么办?!” “所以我在想一个万全之策!” 第七十六章 风雨前夕(1) “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别告诉我你去兴东道就为了那个破劳什子铜矿,背后还有多少阳谋阴谋只是没跟我们明说罢了!不然,你先跟我们说说,为什么那些杀手一定要阻止你进蜀州城,那里究竟有什么是让他们如此忌惮的?!”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苏羽茗终于忍不住,“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一个晚膳被你们搅和得饭也吃不成、话也说不成,你们不想吃,学诚他们也要吃啊。” 学诚一听,连忙说道,“我们吃不吃有什么打紧,不要耽误了主子们的事才好。” 心言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踩了他一脚,示意他闭嘴,然后转身说道,“其实,去兴东道也不一定需要叶大人亲自去,我和学诚去也可以啊……就像是在离岛的时候,少爷和苏老爷离不开儋阳,叶大人又不方便出面,我和学诚便乔装打扮做了熙和兴明面上的当家,最后不也糊弄过去了么……” 羽茗顿时高兴得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采铜的大事,有姐夫在应该不难,学诚在薛家之时也见识过薛家铜器行鼎泰兴的运作,基本的规矩不在话下。而且那边还有淳樾在背后谋划,学诚只要乔装打扮,做个挂名掌事即可。而且学诚鲜少露面,极少有人认识他,兴东道就更不会有了,因此学诚反而更能混过众人的目光。” 叶赐准和叶沁渝听如此一说,这才放松了情绪,慢慢坐下。 羽茗见两人终于冷静下来,便继续说道,“细一思量,心言的计策不无道理。采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背后要有大量资金支撑,熙和兴就留下那点家底,如果用完了都没达到目的,那怎么办?所以说,还需要有另外的生财之道。如此一来,我们就要分头行事了,兴东道自然是要去人的,但是也要有人留在洛安,从这挥金如土的东都之中,截取一笔。” 羽茗不愧是出身经营世家的聪慧女子,这话一出便赢得众人点头称是。 “如此一来,学诚和心言便不能同时离开了,在洛安经商,多少还要靠一点熙和兴的人脉和底子,易如海是熙和兴在离岛带回来的人,再能干也没法全盘应对洛安的事,所以他二人必要留下一个。”叶沁渝低头思考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不如就由学诚和杜鹃去兴东道配合淳樾,心言留在洛安,帮助我们重操旧业?” 学诚和杜鹃一听,都惊住了,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地各自别开头去,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苏羽茗明白内里,便打起了圆场,“杜鹃鲜少接触商事,恐怕不如心言手脚利索,我怕非但帮不到学诚,还连累了淳樾的大计——” “不”,叶赐准忽然将她打断,“沁渝说得对,如果学诚去兴东,我就留在洛安,但是在没确认安全之前,我和羽茗都不便露面,因此这里撑门面的就只剩下沁渝了。沁渝的经营头脑我从不怀疑,但是却人生地不熟,与熙和兴留下的人脉和势力更是不沾边,必须要一个熟悉的人从旁调和牵线,这个人,非心言莫属。兴东那边都是男人,确实需得一位细心的女子从旁提点,所以……” 听叶赐准这么一说,自己似乎是非走不可,杜鹃着急地看着苏羽茗,“小姐……” 苏羽茗定了定心神,握住杜鹃发凉的双手,看向学诚说道,“这事要如何定夺,还要听听当事人的意见。学诚、心言,你们怎么看?” 心言倒十分直爽,直言道,“叶大人的安排最合适不过了,心言赞同,就是要辛苦杜鹃多忍忍学诚这个无趣之极的呆子,顺便再多照顾一下他。” 学诚居然有些脸红了,看向杜鹃说道,“杜鹃姑娘,如蒙不弃,就随学诚走这一遭吧。学诚定然细加照料,绝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等办完了事,第一时间送你回叶夫人身边。” 心言拍手打趣,语带双关道,“好了好了,终于把学诚的终身大事忙活完了。” 杜鹃顿时小脸绯红,依偎在苏羽茗身边不说话。 夜幕降临,叶沁渝被苏羽茗叫到了小花园,说了几句悄悄话,叶沁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杜鹃的心上人,竟然是学诚。但叶沁渝确实不了解学诚和心言是否有婚约,即使有,薛淳樾也从未向她提起过。 不过不管有没有,重要的是学诚和心言对对方是否有好感,如果有好感,那即使没有婚约也不能拆散一对有情人,但如果没有,那即使有婚约她也可以从中斡旋,玉成学诚和杜鹃的好事。 不过,学诚和杜鹃很快就要出发了,如果这件事不问清楚,以后可能便无法挽回。叶沁渝看着忙进忙出准备伺候她睡下的心言,最后打断了正要放下帷帐的她,拉她在床边坐下。 心言一脸狐疑地看着叶沁渝,不知何事。 “心言,其实……学诚和杜鹃一起去兴东道,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想法?有的话不怕跟我说,我会调整安排的。如果你想陪学诚去,其实也没问题的,我和羽茗能照顾好这里……” “夫人,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学诚是个呆子,难不成你也是吗?如果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不能让他和杜鹃一起去兴东。” 心言一听,顿时笑了出来,“夫人你怎么会这么想……” 叶沁渝反而有些懵了,“你们都是薛家的家生子,难道薛家的长辈没有给你和学诚定下什么婚约之类的?” “我和学诚都是薛家的家生子这没错,主子习惯给家生子定亲指婚这也没错,但您忘了吗,心言一家本来是二老爷那边的人啊,后来二老爷举家迁往长兴,我父亲舍不得离开海州,这才转到大老爷门下的。刚来时我们家和大老爷府里的人都还不太熟,话都没几句的,哪有人来帮我们想娃娃亲的事。” “那……且不说这婚约吧。你对学诚,有什么想法吗?可不许瞒我。” 心言笑了好一会才停下,“夫人,您看少爷可扯过我与学诚的红线不曾?没有吧。那是因为,少爷知道我和他,都没有儿女私情,只有坦坦荡荡的兄妹情义。” 叶沁渝顿时傻眼了,愣愣说道,“我看你们很融洽的样子,还以为……” “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哈哈……夫人您多虑了。其实呢,学诚自小便父母双亡,是吃薛家各房各院下人的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老爷在适龄的家生子里面给各位少爷挑伴读兼贴身侍卫,少爷一眼就相中了学诚,学诚这才有机会到薛家内宅住。但那时候他自己都还小,也需要人照顾,老爷便派了我父亲照顾他,因此我和他自然而然地就成兄妹了。” 叶沁渝恍然大悟,既然心言已经如此明确表明态度,那看来她与学诚真的是没有儿女私情了,既是如此,那她便可放心学诚与杜鹃自由发展,最后能不能成,自然是看他们俩的造化。不过苏羽茗刚曾提到薛汇槿曾试图撮合杜鹃与学谦,她顿时好奇心起,想了解一下学谦的为人。 “那……学谦呢?也是大少爷自己选的?” “那可不是,按马姨娘那个性子,贴身侍卫这么重要的人怎会让儿子胡乱选?学谦啊,是马姨娘亲自选中求老爷要来的。他是我们府里老管家嫡亲的长孙,自小便被家里好吃好喝供着的,即使没进内宅伺候,长大了肯定也能在薛家的产业里谋份好差事。” “可我嫁到薛家的时候,好像没见过这位老管家啊。” “说起这位老管家,还是老太爷身边的人。当年老爷非要回海州经商,老太爷不放心,特别派了这位老管家来照顾他的,说起来也是老太爷那一辈的人了。据闻他在生意上精打细算,为人呢,却又不拘小节,帮老爷把府里府外打点得妥妥帖帖的,大家都交口称赞。唉,不过挺可惜的,学谦被马姨娘选中做了大少爷的跟班没几年他就过世了。要是活到现在,学谦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贴身侍卫。” “哦?不仅仅是侍卫?这是什么意思?” “老爷待老管家形同长辈,一点主人家的架子都不抬的,如果他还在世,说不定老爷会指位小姐嫁给学谦呢!” 叶沁渝一听,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和学谦年纪相仿的,就只有马姨娘的玉雪和郑姨娘的玉容,马姨娘可不会将女儿许给他,如果老爷有这想法,不消说肯定是撺掇老爷许郑姨娘的玉容了。马姨娘这算盘打的长远啊,要真是这样,那学谦不就成了三房的女婿?三房的女婿都是她儿子的跟班,那三房不就等于被她踩在脚下了么?” “哼,他倒想得美!不过怪可惜的,学谦这么好的人跟了大少爷,不知道有没有跟大少爷学坏……当年学谦进来的时候,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可是我们一众侍女公认的美男子呢。” “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学谦啊……哈哈哈……” 心言登时满脸通红,连忙分辩道,“不是!夫人您怎么这么想呢……我只是、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再说了,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我是少爷的人,他是大少爷的人,这点分寸心言还是有的。而且,他不知道被大少爷灌了多少坏水呢,我可不想像叶夫人先前在薛家那样遭罪。” 第七十七章 风雨前夕(2) 叶沁渝见她忽然落寞地垂下了头,心中也有些难过,但还是想劝她几句,以免她积重难返,“学谦有没有学坏我不知道,不过呢,既然他是薛汇槿的人,那注定跟我们形同陌路,如果你陷得还不深,就赶紧把自己拔出来吧。以后……我叫你家少爷帮你找处好人家,让你做当家主母。你觉得易如海怎么样?淳樾说他在离岛也是经商世家,加入熙和兴后一直都是苏老爷的左膀右臂,年少有为,而且对你殷勤得很,好不好?” 心言小脸一红,连忙别过脸去。在离岛的时候易如海便对她有了些情愫,学诚作为易如海的好兄弟,也有意无意地帮他说了好几次,但都被心言绕了过去。老实说,她心里还有一些学谦的影子,在这种不甚明朗的情况下,她不想考虑终身大事,毕竟轻率做下的决定对谁都不公平。 “心言可不要做什么当家主母,心言只想一辈子伺候少爷和夫人,其他的心言半点没想过!” “说什么傻话!只怕以后啊,你想嫁我们拦都拦不住。” “夫人又笑话心言了!您可快睡吧,要是有什么闪失,心言可没法向少爷交代。” 转眼已是三日后,学诚和杜鹃打点好行装,带上熙和兴剩余的家底离开洛安,一路北行往兴东而去。 叶赐准等人看着剩余的这两三成家底发愁,光靠这点钱,一条船都买不到,绝对没法再做航运生意。可是洛安百行百业都将近饱和,究竟再做什么才能迅速发家呢。 叶沁渝忽然灵机一动,“在洛安做什么最赚钱,我们在这想肯定想不出所以然来,不如去客商云集的地方,听听他们做什么,不就知道了。” 苏羽茗拧眉,“客商云集?你是说……” “醉、春、苑。” 叶沁渝冒出这三个字时,众人恍然大悟,但叶赐准却阴沉着脸不出声。 “小准叔,你在想什么呢?” “难道再去找连晋三?!”叶赐准想起苏羽茗牺牲色相求连晋三带他们出城之事,心中便十分不快。 “肯定不是啊”,叶沁渝撇撇嘴,“我们乔装打扮进去,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喝茶听人聊天,谁会在意我们?连晋三那种大总管,根本就没把角落的客人放在眼里。” 苏羽茗有些忧虑地握住叶赐准的手,她知道当初他还是初九时,对连晋三是满怀敌意的,“赐准,你要是不喜欢,我不去就是了,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叶沁渝马上否决此方案,“不行,我们都走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那要不你和赐准去,我和心言在家?” “我认为都不用去了”,叶赐准忽然发声,制止了众人的争论,“做什么生意,听别人的至多只能捡别人吃剩的做,养家糊口还可以,但决计做不成第二个熙和兴,更没法和鼎泰和抗衡。只有认准自己想做的,才能赚大钱。”叶赐准安抚了一下苏羽茗,挑眉说道。 “那你说说,我们这点钱,做什么?” “出门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酒,别的不敢托大,茶和酒我还算在行,而且这两样看准了时机,也可以赚快钱赚大钱。等我们有了点积蓄,就继续做我们的老本行,绸缎、航运和进出口贸易,不出一年,就能再现熙和兴的雏形。” 叶赐准的商业嗅觉向来精准,众人注意一定,就由易如海和心言出面,重组熙和兴留下的班子,成立了商行泰祥兴,主营茶酒及南北货物,并且很快便上了轨道。洛安虽然繁荣,但是各行各业却呈现饱和之势,离岛虽然萧索,但是却天时地利人和,市场大有可为,因此泰祥兴虽然颇有盈利,但却不及同时段熙和兴在离岛的规模。 大业国的茶叶,以海东道、江南道和靖南道为盛,此三道生产的茶叶占了内陆及出口市场的八成以上,市面上产品的类同程度极高,只能在产品的质量上取胜,因此货源就显得极为重要。物美价廉或者顶级的货源一早便被老行尊垄断,泰祥兴这样的新人,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后盾,根本无法分一杯羹。 泰祥兴又不能抬出薛淳樾这面旗子,因此唯一的突围办法就是另辟蹊径。 叶赐准和苏羽茗相中了关南道。 关南道的酿酒历史逾千年,但因地方偏远、蜀道艰难,其中不少好酒却深在闺中人不识,叶赐准和苏羽茗在渝江边隐居期间便早有耳闻。此外,关南道常年云雾缭绕,高山之上必有不少珍品茶叶,也苦于蜀道之难,不为外人所知。如果能把关南道的好物都发掘出来,那泰祥兴必能独树一帜,在洛安站稳脚跟。因此,叶赐准和苏羽茗离开洛安奔赴关南,势在必行。 两人离开,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虽说追杀叶赐准的人已经在崖底搜索过,但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他们的尸首,对他们的生死还是存疑的,因此洛安周边的布防和搜捕必不会松弛,两人短期内都不宜在洛安现身。只有等杀手把洛安翻了个底朝天都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时,才会相信他们已经沉尸潭底。 此次入蜀,薛淳樾还派了一位帮手助二人一臂之力,那便是自小在关南道长大,对关南道了如指掌的韦家小姐,韦知雨。 薛淳樾的信才到不久,韦知雨便现身在洛安,一番交谈下来,众人也终于知道了韦知雨离开长兴的原因。原来敬王有意撮合自己的儿子刘翊和韦知雨,明示暗示向泓远帝说过不止一次,泓远帝无法,只得私底下向韦应时要个准话。 韦应时支支吾吾拖延了几次,但消息还是传到了韦知雨的耳朵里。她知道此事后,二话不说便要离京,韦应时拦不住。与其任由她去危险的未知之地,不如去投奔还算熟悉的薛淳樾,因此便劝说她先往兴东道节度使薛淳樾处小住,婚事待他处理好与敬王府的关系后再议。 兴东道的铜矿发掘之事还是秘密,薛淳樾自然不能让她到来,刚好叶赐准要入蜀,于是便向其透露叶赐准尚在人世的消息,希望她能助叶赐准和苏羽茗一臂之力。 韦知雨见到叶赐准后甚是高兴,毕竟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一顿饭吃下来,韦知雨缠着叶沁渝讲了不少长兴新近发生的事,其中还包括韦绍卿在大理寺遇到的奇闻异事,所以饭桌之上还算融洽,苏羽茗除了偶尔出神,还不至于融不进去。 看到韦知雨如此自然洒脱的模样,叶赐准便知道她已将旧情放下,因此席间也自在了不少,释然地喝酒品茶。 晚饭后不久,叶沁渝便想叫心言安排韦知雨住下,可韦知雨却提出希望苏羽茗帮她打点。苏羽茗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带她到客房入住。 进门不久,韦知雨便拉着苏羽茗坐下,向她交了底。 叶赐准,她早已放下,她对他的感情,可能在当初以为他葬身渝江之时已经渐渐湮灭了。如果不是这样,薛淳樾也不会放心让她到洛安。 看着活泼爽朗的韦知雨,苏羽茗莫名有些触动。其实她在席间已经隐约感觉得到叶、韦二人的坦荡,毕竟如果还没放下,韦知雨也不会表现得如此自然。想来她应该庆幸,庆幸在韦知雨只是对叶赐准情窦初开的时候便发生变故,终止了这段感情,如果发展到情根深种的地步,那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其实此次入蜀,薛大人还交代了我一件要紧的事。” 苏羽茗隐约感觉到与叶赐准有关,略显紧张地问道,“何事?有危险吗?” “相信你也知道,叶大人在蜀州遇刺一事,并不简单。薛大人在入蜀搜救叶大人之时,便布下了一些调查的眼线,种种迹象表明,叶大人当初准备进城面见的人,应该是来自南诏国。” 苏羽茗微微吃惊,“南诏国?就是在羁縻州西南边的藩属国吗?” 韦知雨点点头,“叶大人此次入蜀,也是想重新找到与他们对接的方法。那些人,应该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朝廷交易,所以才谨小慎微,轻易不会曝露行踪。” “你告诉我这些事,是因为……” “担心你会误会叶大人和我啊!毕竟我之前,曾对叶大人……不过真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想逃离长兴,离得越远越好,如果在避世之机,还能配合薛大人和叶大人做一点小事,那是再好不过了。” “你帮赐准和淳樾的,可不是小事。一来我们要帮泰祥兴找货源,二来要查明赐准遇刺的背后原因,都不是容易的事。” “进了关南道,就没有我韦知雨不清楚的旮旯,放心吧。” 听她如此自信,苏羽茗不禁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她几句后才离开客房。 回自己房间的途中,苏羽茗的一颗心忽然提了起来,原来此行去关南,还有另外的原因。她还以为自此便可以和叶赐准逍遥人世,原来只是一场幻梦…… 正想着,已经到了房间,才进房门,便被叶赐准一把抱住,吓了她一跳。 叶赐准轻轻皱眉,“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苏羽茗顺势挣脱他的怀抱,径自到桌边坐下,“没、没什么……” 一听她说话打结便知有事,叶赐准在背后拥她入怀,俯身在她耳边说道,“说不说?不说我就不客气了……” 第七十八章 风雨前夕(3) 他的不客气可不简单,羽茗连忙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道,“陛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你入蜀是不是还有任务?” “韦知雨这么快便跟你交底了?” “如果她不交底,你打算瞒我到几时?我可是你的妻子……” 看她真的有些生气,叶赐准连忙将她抱住,轻声说道,“没打算瞒你……我想在路上再慢慢跟你说,反正入蜀也要好些天的功夫,不急……” 苏羽茗捶了一下他的肩膀,“那你现在就跟我说清楚。” 叶赐准将她松开,再拉她到桌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这才慢慢说来。 “沁渝曾问过我,我和淳樾究竟是谁的人,我当时的回答虽然模棱两可,但你们应该能猜到,我和淳樾,究竟是谁的人。” “是,陛下?” 叶赐准挠挠头,“按现在的情况,算是吧。从离岛回朝不久,陛下便识穿了我们与襄王府的关系,他睁只眼闭只眼,全因顾念与襄亲王的兄弟情义。” “襄亲王?!可是坊间流传,襄亲王就封途中突发恶疾,就是当今陛下下的毒手啊……怎么会有什么兄弟情义……” 叶赐准叹了口气,摇摇头,“当年的事情,扑朔迷离,若非当事人,谁又知道呢?陛下不需要向他的臣子交代自己的往事,因此,我们也不得而知。但是陛下对襄王府确实没有杀心,而且在明知道仪安入京是襄郡王安排的一步棋的情况下,还是答应了淳樾与仪安的婚事。” “所以……陛下也知道襄郡王暗中与羁縻州叛军勾结之事?” “自然知道。先前陛下明面上是贬谪我入蜀,实际上是差我与南诏国打通关系,借南诏国对羁縻州的叛军形成牵制,再伺机联合绞杀,瓜分利益,也可将襄王府的谋反阴谋扼杀于摇篮。如此既能避免祸端,也能给襄郡王一个警告,希望刘佑此后安安分分,锦衣玉食安度此生。可惜事与愿违,有人不希望我与南诏国密使相见,在我进城之前便迫切要将我除掉!” 听他如此一说,苏羽茗低头沉思了一会方才说道,“那场暗杀,我们本以为是襄王府策划的,后来发现刘佑死后还有人对你穷追不舍,因此自然不是襄王府,那究竟是谁……赐准,你究竟还得罪了什么人?” 叶赐准握住苏羽茗凉透了的双手,给她一点安全感,“不仅是你,所有人都以为是襄王府……沈悦为此还报错了仇……” “沈大人?!你说沈大人彻查襄王府谋逆一案,是为了报你之仇?!” 叶赐准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吧……我与沈悦,相识于微时,又是同年进士及第,感情深厚。他出身寒微,进士及第后只得了个候补官,说是仕籍身份,但无职无权,也没有俸禄,以至衣食无着,甚是窘迫。而我则凭着叶家的门楣,得曦王赏识,在太府寺谋了一官半职,后来有机会我便向曦王举荐他,一起在太府寺为曦王卖命。” 苏羽茗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叶赐准剑眉微蹙,继续说道,“沈悦是被人利用了……在靖南道均输窝案里,必然有人安排了不少假线索,并且条条指向襄王府乃渝江害我的主谋,沈悦为我报仇心切,一时难辨真假,自然误以为是襄王府谋反在即,我已失去利用价值,便要杀我灭口。为此沈悦决意为我报仇,抖落出襄郡王的谋逆罪,使其难逃一死。陛下本不想襄王府谋逆案曝光,不想沈悦竟将此抖落了出来,让陛下好一顿生气。” “可是,襄王府确实有不臣之心,这谋逆……也不算是栽赃嫁祸。” “襄王府有谋逆之心不假,但那些谋逆之事,绝不是只有襄郡王一人在做,甚至……襄郡王本身,也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他的背后还有高人!沈悦查到的谋逆罪证,不少应该是来自于其背后的黑手,可惜他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没法发现更深层的奥妙……襄郡王一死,那些背后的人和事,则更无从查起了。” “难怪襄王府谋逆案搞得轰轰烈烈,陛下却没有赏赐身为主要侦办人之一的沈悦,原来,沈悦是好心办坏事,可能陛下已经发现他也是被利用的……” 叶赐准双眸一紧,低头沉吟道,“究竟南诏国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此次入蜀,我定要一次查清!” “此次有韦知雨相助,应该容易不少。韦家在关南道深耕十数年,与周边的藩属国以及羁縻州都有交情,有知雨在,要取信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叶赐准剑眉忽然一挑,“知雨?喊得很是不见外啊,你们怎么忽然亲近起来了?如此说来,将来以姐妹相处,应该也不难了吧……可别像仪安和沁渝那样,让淳樾左右为难才好。” 苏羽茗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冷哼一声,“那就看看韦大小姐愿不愿意做侧室了,或者,你先把我休了,好把叶夫人的位置腾出来,这才有资格向韦大人府上下聘。” 叶赐准朗声大笑,“好不容易娶来的媳妇,怎么舍得休?”说着便将苏羽茗拦腰抱起,往床上走去…… 过了两日,叶赐准等人还没离开洛安,薛淳樾的第二封书信就到了叶沁渝手中。看完信的众人都傻了眼,因为此地很快就要迎来第二位不速之客,襄王府的遗孤,仪安郡主。 叶沁渝脸上的落寞藏都藏不住,但还是要打起精神,因为仪安名义上还是薛淳樾的正妻,她来了,自然是不能怠慢的。 薛淳樾在信中并未多说仪安离京的原因,众人也觉得甚是奇怪,按理说仪安被禁锢在怡宁宫,已形同囚禁,皇帝断无任由她离开的道理,不知此次放归,究竟是何意。 韦知雨想了一会,忽然想起长兴城中曾传出宫廷走水的传言,据闻走水之处,便是怡宁宫的偏殿,幸好及时发现,否则居住在偏殿的仪安郡主恐有性命之虞。 此事倒是给众人传递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泓远帝有意要保刘仪性命,这才私下将她调离长兴,到洛安隐居,保她母子平安。 但仪安的到来让叶赐准警觉了起来,以前有意要隐瞒的事,现在看来也没那么重要了,还是告知叶沁渝为好。 在她丢失的那段记忆里,似乎隐藏了一段与襄王府有关的旧事…… 叶沁渝在海州曾两次落水,一次是和薛淳樾跑到码头边玩耍,另一次,则是在薛家后花园。在后花园那一次,下人发现她在池水中挣扎时,岸边还站着惊慌失措的襄王世子刘佑,以及他妹妹仪安郡主。 当时襄王及王妃携一家大小到海州薛家做客,薛成贵不好为难贵客,既然叶沁渝在昏迷数日后最终康复,因此只把此事当成是小孩子之间嬉闹出的意外,就此不提。 “相信沁渝应该是听到了一些襄王府的秘事,王妃担心她张扬出去,才示意儿子和女儿趁玩闹之机推她下水意图灭口的。毕竟孩子玩闹出意外是常事,不会有人怀疑有隐情。” 叶赐准的分析让叶沁渝吓了一跳,因为在她的脑海里完全没有与襄王府有关的任何记忆,更别提是否听到了什么秘事。她觉得有些生气,襄王妃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她下手,不就是欺负她是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吗!不过她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能让襄王妃指使自己十岁不到的两个孩子对她下毒手。 “刘佑和刘仪两兄妹知道他们的母亲是因何事要除掉我吗?” “当时刘佑十岁,按理说他应该知道,但是他现在已然身亡,死无对证。刘仪当时才五岁,完全还是个孩童,估计是不知道的。我告诉你此事是要你地方她,此地是洛安,不比长兴和海州,薛淳樾又不在你身边,与刘仪相处之时,务必处处小心。” “此事薛淳樾也知道?” 当年在他家出的事,他又没有失忆,分明是知道的,只是想不通为何要瞒住她。 叶赐准知道她的心思,便安慰她道,“淳樾是不想你牵扯到这些旧事中来,而且这些事究竟是什么现在也没人知道。再说,你究竟听到了什么,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你那时不过五岁的孩子,也未必能领会那些话里暗藏的秘事,所以也无需再去纠缠了。” 羽茗反倒想到了另外一层,“想不到襄王妃如此狠毒……她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想竟毫无怜悯之心,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此毒手。” “襄王妃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呃,不过,她都死了十几年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沁渝你知道要防范刘仪就行了。心言,照顾好你家少夫人,让她远离仪安郡主,有个好歹,唯你是问。” 心言忙不迭地点头。 叶赐准尚在人世的消息不便泄露太广,因此必须在刘仪到洛安之前离开。两日后的深夜,叶赐准携苏羽茗和韦知雨悄然离开洛安,叶沁渝独自撑起泰祥兴。 又过了几日,刘仪的马车便到了洛安西城门,泰祥兴掌柜易如海亲自出城迎接,待戌时一到,夜幕降临,便悄然来到城郊的宅子中。 第七十九章 风雨前夕(4) 应儿首先下了车,然后与易如海一起将仪安慢慢扶了下来。仪安已经是九个月的身孕,将近临盆,因此行动十分不便。 叶沁渝看着仪安一脸将为人母的幸福,心中有些酸涩,于是转过身去,吩咐一众下人搬行李的搬行李、搀扶的搀扶、引路的引路,很快便将仪安安置到正房左上位的主卧里。 自泰祥兴成立后,叶沁渝便从正房搬到了东边较为旷朗的几间清厦中居住,以方便和易如海等人议事,因此这正房就空了出来,给了仪安也顺理成章。 但仪安还以为这间正房是薛淳樾特意给她配置的,因此便洋洋得意起来,刚搬进去就颐指气使,不仅是装饰摆设,连伺候的人,都重新亲自挑选更换过。 叶沁渝念在她孤身一人从长兴避祸而来,而且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便不与她多计较,不仅专门请了住家的接生婆,还划拨了一间小厨房以及一套厨房班子给她,想吃什么便做什么,全部的吃穿用度,可以直接在账房挂账,不需经叶沁渝同意,可谓待遇优厚。 又过了半月有余,这日与易如海等人清完泰祥兴的货账后,叶沁渝看账面的盈余已达万余两,便和众人商议,想就此开始进出口贸易生意。她的想法是将熙和兴在滨州港和桐州港的根基重新经营起来,借此人脉优先取得物美价廉以及珍稀宝贵的舶来品,然后利用荆南道节度使薛成仁在荆阳的水域影响力和输运力,将货物快捷高效地投放东都洛安。 此外,她还想趁此重组船队。目前与泰祥兴合作的航运商号海昌隆早前被鼎泰和和熙和兴夹击,本就惨淡经营,再加上经营不善,现在已是步履维艰,早在泰祥兴上门和他谈生意之时就想出让股权,至少还能保个养老的老本。 叶沁渝当时并没有完全答应,而是想先通过合作探一下船行的老底,如果底子还坚固,到时再斥资兼并,再说,当时泰祥兴百废待兴,也没有兼并的资本。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尤其是叶赐准等人在关南道发掘到新货源后,不管是物美价廉的紧俏品,还是珍惜少有的奢侈品,都能快速消化,这给泰祥兴带来巨大的现金流。 有了资金,泰祥兴便果断借薛成仁的势力兼并航运商号海昌隆,趁鼎泰和式微,迅速抢占滨州港和桐州港的内陆航线。 鼎泰和的当家薛汇槿才不配位,即使熙和兴因谋逆破产,将滨州港和桐州港的集散运输生意吐了出来,他也没能力一口吞下去。不过这只是当下形势,待时日一久,等他羽翼渐丰,并且取得旭王以及卢氏一族的支持后,就难说了。因此泰祥兴必须从速积累资本,抢先巩固熙和兴遗留下来的势力,抵挡鼎泰和的蚕食。 易如海十分赞同叶沁渝的想法。薛成仁治下的荆南道,江河密布,是连接中原腹地与靖南道的咽喉之地,此地的航运力量一旦得到充实,泰祥兴的行商之路便较其他商号顺利不少,这是拥有航运力量的泰祥兴较其他商号最大的优势。 前往滨州、桐州的船只,去程满载泰祥兴的茶叶以及中原其他商号的丝绸、陶瓷以及铜铁器,在滨州和桐州卖出后便购回西域香料、布匹、木材以及奇珍异宝等物,如此一个来回,可使泰祥兴进账上万两白银。 众人正在议事,负责管理宅子内务的心言却神色紧张地走了进来,递给叶沁渝一本内务账册,再靠近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叶沁渝的眉头便渐渐紧蹙了起来。 心言边说,叶沁渝边翻看账册,心情愈发凝重,按仪安当前挂下的账,泰祥兴账面上的盈余起码要拦腰斩半,再扣掉为数不低的运输成本,如果现在再发一批货到滨州和桐州,泰祥兴的资金链堪忧。 易如海瞧见主仆二人神色凝重,便遣散了几个议事的管事,上前悄声问道,“敢问夫人,可是资金不足?” 叶沁渝抬头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易如海拧眉思索了一会,“前几日叶大爷来信,最近的一批茶叶和酿酒已经装船,不日即可到达洛安,不如等这批货物换了现银,再赴靖南不迟?” 叶沁渝摇摇头,站起来踱了几步,“据南边来的消息说,波斯和天竺的商船几日后便可到岸,此外暹罗和真腊的木材船队也已启程,很快便能到达滨州港。桐州和滨州的运力不足,番邦商船本就不愿停靠太久,停留几天后便直上海州,如果我们还要等关南的货物折现后才出发,那好东西早就被其他行商抢空了,而且商船也已经去了海州,我们再去也无用。” “啪!”易如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长叹一声,“唉!真是可惜了,再等下一批番邦商船来,估计也要一两个月,只怕我们等得,少爷那边等不得!开矿耗资甚巨,日费斗金不止,李璟风大人的催款书已经来了两封,这次仅汇过去万余两,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叶沁渝绞帕忖度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个方法,连忙转身向易如海说道,“你觉得,让关南道出来的货船直接去靖南道滨州港,如何?” 易如海眼前一亮,忙说道,“这个方法好!” 叶沁渝自信满满,“入得了小准叔法眼的,绝对是上佳之品,这批货的成色我还是很放心的。如海,你赶紧修书一封,飞鸽传给押送之人,调转船头,从荆南道一路往南,直奔滨州港!” “是!”易如海应承一声,看了一眼心言后,转身离开。 见房中只剩下她与叶沁渝两人,心言便上前说道,“夫人,仪安郡主也太靡费了些,您看那账册上记录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古玩异宝,像瓦砾一样,一车车地买,也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 “心言,在外人面前切不可如此说,且不说仪安还是正经八百的郡主,即使不是,那她也是你家少爷的正妻,洛安薛家的当家主母,论理,我都没资格说她的不是。” 心言嘟了嘟嘴,点点头,“心言明白,只是现如今我们既不是鼎泰和,也不是熙和兴,哪有这么多的资财供她挥霍……” 叶沁渝没再多说什么,忖度了一会后便叫心言伺候她回房睡下。 翌日一早,叶沁渝正在东厢房中准备用早膳,仪安却远远地走了过来。 “妹妹怎么不到正房中用膳?自己吃有什么意思。” 闻得仪安声音,叶沁渝放下手中碗筷,起身迎接,“给郡主娘娘请安。沁渝吃食向来清简,就不到郡主那边叨扰了。” 数月不见,叶沁渝的语气愈发不卑不亢了,仪安颇感意外,讪讪地坐下后说道,“本郡主来此地也十天半月了,眼见孩子就要出生,可府中却毫无准备,因此不得不来问问妹妹,这家是怎么当的?” 叶沁渝转身看着仪安说道,“不知郡主所说的‘毫无准备’是何意?府中的接生婆、乳娘以及安胎大夫,都在北苑住着,新生儿的衣物、食具乃至摇篮玩物,也一应备齐,沁渝哪里还不够周全,烦请郡主明示。” “妹妹所说的,有是有了,但是未免也太简陋了些!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本郡主出生的时候,伺候我母妃的接生婆有三个,安胎的大夫有四个,我的乳娘有两个,还不包括向来就伺候兄长的那两个!母妃临盆前三月,新建的别苑就已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入住坐月子,那别苑中有数亩见方的花园胜景、亭台楼阁。妹妹看看此处,可有些什么?” 叶沁渝不禁冷笑一声,“郡主母妃乃亲王王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薛家不过一介臣工,怎能与天家相比。” “妹妹说的哪里话,薛家富可敌国众人皆知,莫不是你还因为长兴城里不愉快的事记恨本郡主,有意为难?妹妹为难我倒无所谓,不要为难了薛家的血脉才好。” 心言一听,想到账面上记录的那些奢靡之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帮腔,却被叶沁渝按住,“郡主莫要忘记,您在离州海峡救起薛淳樾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薛家弃子了。不管海州薛家如何富可敌国,都与现在您栖身的这个洛安薛家无关。” 仪安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温水,嗤笑道,“左一个海州薛家,右一个洛安薛家,好像恨不得撇清关系似的,依本郡主看,妹妹你还活在几年前吧?老实跟你说了吧,年初之时,淳樾陪我回襄州省亲,期间他曾携我回了一趟海州薛家,面见薛老爷,此事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别说是你,连海州薛宅都没有几个人知晓,焉知老爷有没有把薛家的产业交给他?” 叶沁渝微微愣住,薛淳樾曾回海州?他为何从未跟自己提起…… “既然郡主娘娘曾与淳樾一起面见老爷,那老爷跟他交代了什么,嘱托了什么,想来您是一清二楚了,为何不直接问淳樾要,反而来问我薛家的家底?” 仪安以为把这件事告诉叶沁渝后她会自乱阵脚,不想她居然神色平和,语气沉稳,心中微微惊讶,但既然已把话题打开,断没有先行露怯的道理,便强自镇定说道,“前段时间本郡主被禁足在深宫之中,无法顾及薛府家事,不得已只得委托妹妹代管一二。现在本郡主既已归家,本应重新挑起薛家事务的担子,无需妹妹再操劳,只是现在身子不便,少不得还需妹妹辛劳一段时间,等这孩子一落地,本郡主便可接回泰祥兴的事务。” 第八十章 风雨前夕(5) 叶沁渝微微一笑,“郡主所言甚是,等孩子生下来,我便教你如何看账本、如何选货源、如何排船期,如何与人沟通、如何安排调度,再有如何识人用人、把握商机危机……您若静得下心来,泰祥兴的事务三五个月也讲不完,可得先养好身子慢慢听。” 众人一听,都忍不住掩面而笑。郡主自小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说这经商运营,怕是连谷米粮食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遑论接管泰祥兴。 仪安的脸上霎时一阵红一阵白,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襄王府和祝太妃给她撑腰,自然也没有了以往的跋扈,只得丢下一句“容淳樾来了再与你理论”便气呼呼地离开了清厦。 不过此次较量倒让刘仪彻底收敛了心性,除了吃穿用度仍旧靡费之外,自此之后不再踏出正房半步,自此全府上下反倒相安无事起来。 又是十天半月过去,算算日子也该到临盆的日子了,可是却不见正房有动静,叶沁渝渐渐地有些担心起来。不管她与仪安有何仇怨,但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如果真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孩子有个万一,那真是过不了自己良心那一关。 这日饭后,叶沁渝忙完了泰祥兴的事务便叫了一位替仪安安胎的大夫过来,想详细了解一下仪安的身子情况。 大夫在回禀之中顺口说出仪安尚未足月,现时未有动静无需担心等语。 叶沁渝也是怀过身孕的人,基本常识还是知道一些的,连忙问道,“孩子在正月上旬怀上,算算日子也该是临盆时候了,莫不是错诊?大夫,薛家一向待人宽厚,绝不会不问是非黑白即为难他人,所以您无需担心薛家会质疑您的医术。大夫人如果因故不能临盆,您可要如实告知、及时治疗为好。” 那大夫反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方回到,“回二夫人,看大夫人的脉象,不像是正月有孕,怀孕日期应该要再往后延月余才是……呃,不知二夫人是否记错了……” 二月以后才怀的身孕?!如此说来,淳樾当真没有骗她,仪安所怀的,真的不是他的骨肉…… “啊……真是不好意思,看我被商号的事情烦的,连大夫人的孕期都记错了……刚是我口误,确实不是正月。既然如此,还请李大夫继续辛苦,总归让大夫人平安顺利生产才是。” 李大夫连忙答应几句,这才告退而去。 这四位安胎大夫是易如海在附近市镇请来的名医,李大夫又是四人之首,医术不会有假,所言更不会有假,想不到仪安当真是背着薛淳樾在外偷人,虽然不是什么新闻,但当自己亲自印证时还是会有不小的震撼。 正在感慨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叶沁渝正要走出看时,却见心言拉着应儿走了进来,来到叶沁渝跟前就把应儿按倒跪在了地上。应儿似是非常惊慌,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心言,这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心言趁午间得空,便到后花园的亭子里打个盹,不想一时不慎把荷包弄丢在了亭子里。说来也巧,我回去寻时,应儿恰好经过那个亭子,刚好捡到了这个荷包,她不问主人便翻看里面的东西,这不,不该见的东西见着了,不该说的话也说了。” 听心言这么一说,叶沁渝愈发糊涂了,“什么东西不该见……什么话不该说……心言,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应儿的身子却越发抖得厉害,最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二夫人,不关应儿的事!那天……那天应儿很早就睡着了,后来郡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应儿一概不知!” “心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二夫人,我们在长兴城郊茅舍客栈得到的那枚耳环,您猜是谁的?” 听心言提起那件事,叶沁渝愣了好一会,忽然惊醒,向应儿喝道,“难道……应儿!你老实交代!” 应儿早就吓得丢了魂了,哪里还能说话,心言见她这幅模样,便直接回道,“刚才应儿在我荷包里翻出这枚耳环,直嚷嚷这是她家郡主的东西,二话不说便拿我当小偷打。心言自知兹事体大,不敢容她继续声张,便把她拉到咱们这院子中。这丫头开始还不依不饶,后来我说了这是客栈掌柜给的,说是薛二爷的东西,她这才惊怕起来。” “回禀二夫人……当中的详情,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那天到郊外踏青,郡主迷路了,后来便遇到了薛大人……奴婢是指薛二爷,二爷见是郡主,便带我们回到官道……这一来二去的,回去晚了,城门落了锁,不得已只能在城郊的客栈留宿一晚……那晚奴婢真的很早就睡了!只知道睡着之前,郡主和薛二爷一直在喝酒……” 应儿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来变没了声音,只余小声的啜泣。 想不到那个人,居然是薛沛杒……叶沁渝似是顶住了一个炸雷般,整个人都愣住了。 “应儿,此事你可曾告诉他人?” “回二夫人,奴婢不敢,从未曾告诉过其他人!” “既是如此,今天这事你就当没发生过。这些事万一传到薛大人耳朵里,你该知道有何后果。” “奴婢知道!奴婢不敢!” 叶沁渝摆摆手,放走了应儿后向心言说道,“此事先不要告诉淳樾,不管他与郡主有否感情,但那个人……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我怕他一时气急,会出乱子。” “心言明白……” 又过了一段时日,大业国与羁縻州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据闻已经有部分部落撕毁了朝廷的恩封诏书,烧毁了皇帝御赐的官服官印,摆明就是不认大业这个宗主国了。两军万一开战,朝廷为避免敌军拿到冶炼武器的铸铁,必然一刀切禁止铸铁出口,届时不仅是羁縻州拿不到铸铁,连与争端无关的南诏、真腊、新罗、扶桑等国也会断货。 叶沁渝想趁大业还没限制铸铁销售之时大量购入铸铁,再利用泰祥兴的船只运输到关南道。韦知雨知道关南道与南诏国之间的商路,通过商路把铸铁运输到南诏国,以南诏国商号的名义储藏。一旦铸铁被禁,价格必然飞涨,届时再以南诏国商号的名义出售给真腊、新罗等国,必能大赚一笔。 但是真要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 大业国实行严格的盐铁专营制度,食盐和铸铁的售卖只有官家一道门路。尤其是铸铁,朝廷为防止百姓起事,是严格限制流入民间的,泰祥兴如果不想用旁门左道的办法从朝廷的盐铁司拿到货源,就只能收集民间存货。 泰祥兴为了积聚铸铁,几乎是拼尽了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家当,通过几级,总计数十家中间商收集物资。不仅如此,还动用了薛成仁的势力,将荆阳发展成物资聚集地,然后在荆阳直接装船,沿长江运入关南道。 如此大规模的调度一着不慎便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囤积起来的铸铁本来打的是律例的擦边球。万一被发现,朝廷必然会当即下达禁运令,届时一斤铸铁都运不出去,只能留在大业国贬值。因此泰祥兴必须谨小慎微,叶沁渝为保万一,特派掌柜易如海到荆阳坐镇,她在背后调度。 有了这笔钱,泰祥兴的航运船队必能恢复至熙和兴的规模,如此一来,那些被薛汇槿抢走的,淳樾就有资本再抢回来了……为了他,再难也要挺过去。 最近为了铸铁一事,叶沁渝忙得焦头烂额,仪安与薛沛杒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根本就没时间去想。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安排好,航船起锚,他又开始担心韦知雨和叶赐准能不能把这么大批量的铸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输出境,一连好些天都吃不下睡不着。 好不容易眯了一会眼,仪安却要临盆了…… 这个孩子挺不省心,把他娘从中午折腾到深夜都还没消停。 叶沁渝有些害怕,毕竟她从未生育过,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听安胎大夫和稳婆的。 夜晚时分,秋雨渐起,萧索中更添了一段凄厉。看着忙进忙出的众人,叶沁渝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想来仪安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所幸还有个哥哥相依为命,只是现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也没了,还嫁了一个对她毫无感情的夫婿……想到这里,叶沁渝鼓起勇气,不顾心言劝阻进了产房。 仪安已经毫无力气,奄奄一息,连叶沁渝来到床边也无力扭头去看。 “郡主,希望你再坚持一会,我去请大夫……” “呵……看李大夫的架势,应该是洛安一地的名医了吧……他都无法,看来是天要绝我们母子……” 叶沁渝鼻尖一酸,“你再坚持半个时辰,我去请一位退隐在洛安的御医张敬时……” 说完她转身就走,仪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喊住了她,“叶沁渝!” 叶沁渝回过身去,再次回到她床边,怔怔地看着她。 仪安慢慢拉住叶沁渝的手,睁着通红的双眼看着她说道,“应儿的事……我知道了……如果我有不测,一定要保住孩子,然后……帮我……把他带到他父亲身边……” 第八十一章 前尘往事(1) 叶沁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正待出门,心言拦住了她,“二夫人,少爷嘱咐过,您一定不能离开此地。您告诉心言张御医的隐居地,心言去请他!” “张爷爷自隐居洛安后便不问世事,外人一概不见,除了我,洛安城找不到第二个故人。情况危急,我不得不去。再说,那些杀手的目标是小准叔,现在小准叔已经离开洛安,即使此地被他们知晓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现在很多情况未明,您——” 不待心言说完,叶沁渝已一头扎进了茫茫夜色中…… 心言急的直跺脚,连忙拿起油纸伞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深夜的洛安城郊一片静谧,一路上只有秋雨打击地面的“沙沙声”,心言带了两名忠心护卫,紧紧围绕在叶沁渝身侧,但仍挡不住寒夜里一阵阵如影随形的可怖氛围。 张敬时的隐居之地也是在洛安城郊,数年前叶沁渝与刘翊乔装打扮来洛安游玩时曾去拜会,因此还有些许印象。叶沁渝想到仪安最后充满期待的眼神,不禁加快了脚步。 张家的门房居然还记得叶沁渝,见她这副着急的模样,连忙唤醒张敬时。 见来人是叶沁渝,张敬时也有些吃惊,不过看她着急的样子,也没有多问前因后果,只问待救之人是谁,叶沁渝不敢隐瞒,回答了是“襄王府仪安郡主”,谁知张敬时一听这名号便大为震动,连忙背上药箱、带上药童随她去了。 回到宅子时,张敬时二话不说便先用金针固本,再用丸药培元,待仪安情况稳定后再着药童煎了一副催产药,一副提气药,亲自帮她接生。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听得产房中响起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叶沁渝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软了,若不是心言扶着,怕是要瘫倒在地。 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几个嬷嬷和奶娘又惊又喜,向叶沁渝道了喜后连忙抱下去收拾去了。 仪安累的晕死了过去,张敬时给她把了脉,确认没有大碍之后便嘱托了周围人几句,随后离开了房间。 叶沁渝亲自引他到隔壁客房休息,毕竟仪安还没有醒转,随时需要他救治,不敢离开太远。 张敬时坐下后还是一脸严肃的模样,连下人奉上的热茶也没动。 叶沁渝屏退了左右,这才问道,“张爷爷与襄王府……可是有渊源?” 张敬时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说道,“唉……当真是孽债……不管老夫躲去哪里,欠襄王府的总归是要还……” “张爷爷此话是何故?” “都是老黄历了,现在老夫已七十有余,有些事不说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今天能再见襄王府的人,想来也是天意,这些事老夫就都说了吧……先帝在位时,锡兰等南洋番邦曾进献过一味清热解毒的良药,金鸡草。此物清热化瘀有奇效,非一般中原药材可比,因此一度曾被视为皇室御用的珍贵药材。可渐渐地,太医院发现这药有一个缺点,伤脾,因此先天脾虚之人不宜服用……” 说起十几年前的旧事,张敬时两手有些发颤,终于还是捧起了那碗热茶,喝了一口,“本来这不是多大的问题,用此药的人脾虚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也没有留下后遗症,因此太医院并没有将此药列为禁用药材。但医药之事,总有不可预知的意外……” 叶沁渝有些猜到了后续,沉重问道,“可是先襄王对此药甚是敏感?” 张敬时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先襄王对此药的禁忌症反应尤为明显,因此太医院内部明令禁止对先襄王开服此药。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不久先襄王就获诏去往襄州封地。在就封途中,先襄王水土不服,背上长了脓疮,陛下令太医院携药赶去救治……” 听到这里,叶沁渝心中已凉了半截,喃喃说道,“先襄王……是否死于金鸡草禁忌症……” 张敬时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当时老夫是负责配药的御医,老夫可以确定所配之药里没有金鸡草。而且事后陛下曾派宗正寺和大理寺来太医院调查,也没有发现金鸡草短少或者外流的情况。最后查来查去,没有发现太医院有过错,这才作罢。” “金鸡草既然是御用的名贵药材,领用登记必然是十分严格的,库存管理也不敢有所懈怠,既然宗正寺和大理寺都查不出太医院的纰漏,那想来这味药必然不是从太医院流出去的,张爷爷您无需自责。” “话虽如此……但先襄王所服之药确确实实是出自老夫之手,老夫还是难辞其咎……” “张爷爷,先襄王对金鸡草禁忌症反应明显一事,还有何人知道?” “金鸡草是御用之药,民间知晓此药者都不多,了解此药禁忌者就更少了。再加上皇室成员延医问药的档案是宫中绝密,知道先襄王有此毛病者更是少之又少……左右不过他身边的至亲之人……” 听到这里,叶沁渝忽然强烈地想知道自己当年在海州薛府,究竟听到了襄王府的什么秘密……那些秘密,是否和后来襄王暴毙有关…… 仪安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张敬时远远看她无碍,便请辞告退了,说是对襄王府有愧,无颜再见仪安。 叶沁渝没有勉强他,便悄悄差人送他回家,没有再对仪安多提此事。 孩子已经收拾干净、喂饱,眼睛还没完全打开,却已是一副求知欲旺盛的样子,蹬着小手小脚好奇地扭头看着四周。叶沁渝抱着孩子,心里有些不舍,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抱给了仪安。 看着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仪安甚是激动,对着孩子又亲又抱,一脸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 叶沁渝把时间留给她们母女俩,悄然离开。 心言扶着她回清厦,折腾了这一宿,想来她是累到极点了。 “二夫人……郡主生产之事,要不要告诉少爷和二爷?” 叶沁渝苦笑,“淳樾是她丈夫,自然要知道孩子出生之事。至于沛杒……你看沛杒这模样,像是知晓内情的样子么?” 心言大惊,“您是说,二爷可能不知道这孩子是他的骨肉?!” 依薛沛杒那个世子爷的脾气,当初知道她要嫁给薛淳樾时都能上门直言带她私奔,如果知道仪安怀的是他的孩子,怎会如此安静? 叶沁渝示意心言噤声,不要再提此事,反正薛沛杒根本不知道内情,那也没必要特意告知他仪安生产一事。至于以后要怎么跟薛淳樾解释孩子的身世,她还要好好想想…… 可能是孩子的降生给薛家带来好运,叶沁渝不久便收到叶赐准的飞鸽传书,泰祥兴三批共十万石铸铁已顺利到达南诏国。 泓远十九年冬,朝廷授韦绍卿正四品云麾将军,率十万大军奔赴关南道前线,同时着与羁縻州相邻的另外两个道府——江南道、靖南道节度使领道府诸军事,调集道内折冲府军力严防边境线。 朝廷忽然发布诏令,暂停一切铸铁、粮草、布帛等物输出。 与羁縻州的战事一触即发。 自身铸铁技术落后,向来仰仗大业国铸铁输出的周边番邦顿时一片慌乱,这场仗不知几时开打几时结束,于是纷纷发动关系购置铸铁以作贮备,泰祥兴伺机释放位于南诏国的铸铁库存,大赚一笔。 与此同时,兴东道铜矿开掘成功,顺利出铜。泓远帝发出诏令,铜矿官营,朝廷收回大业国境内一切铜矿的开采及冶炼权,并入太府寺盐铁司管辖。令着户部出具方案,要求一个月之内有序并购当前民间在营的所有铜矿。 韦应时当即要求各道府派驻军队进驻属地铜矿山泽,等候户部专案人员到场清算,一旦厘清权属价值,当即拨款并购。铜矿商号如对户部清算出的价值存疑,待接管后再行申诉。 诏令一下,举国哗然。 尤其是旭王及卢氏一族,先前竟没收到半点风声! 眼看关北道的铜矿就要被接管,旭王一度在背后操纵,撺掇一众民间铜矿商号形成联盟,威胁在户部专案人员到达矿山之前炸毁矿山,来个一拍两散! 他本以为以此可以要挟泓远帝收回成命,不想不仅丝毫撼动不了朝廷的既定政策,还令泓远帝对其彻底失望。随着朝廷揭开位于兴东道新铜矿的面纱,旭王彻底傻了眼,他即使炸毁关北道的铜矿也没用,朝廷已经有备用铜矿资源,根本不担心户部的铸币司断料。 随之而来的,便是李璟风的重新亮相。 开国元勋李氏一族,先是倾尽家财支持大业建国,后是忍辱负重排除万难协助朝廷勘探开采新铜矿,于国有功,授封李璟风从三品永安县侯,晋正四品太府寺少卿,分管盐铁、仓廪、租税、禄粮诸事宜,成为与分管均输、平准的薛沛杒分庭抗礼的太府寺二把手。 此外,泓远帝特诏令刑部和大理寺重新调查审理当年李氏一族的冤案,将栽赃嫁祸的幕后元凶缉拿归案,绳之于法! 卢氏一族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冤案的始作俑者,卢皇后的兄长、韩国公卢嗣业被捕下狱。曦王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指使在其势力范围内的刑部和大理寺,深挖调查,不仅把冤案查了个一清二楚,还把卢家借日升昌商号大肆敛财洗钱,卢皇后和旭王大肆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迫害忠良等事翻了个底朝天! 第八十二章 前尘往事(2) 如日中天的旭王,一夜之间瓦解土崩。 卢皇后被废,降为婕妤,移居偏殿寿宁宫,旭王降为陈留郡公,禁足府邸,无令不得离开,形同囚牢。卢嗣业被褫夺一切封号,贬为庶人,所有家产被抄,一律充公。 卢家如摧枯拉朽般毁灭,朝廷在卢家抄获的资产,折合白银近五百万两,还不包括日升昌旗下的关北道铜矿,再加上铜矿其身家更是无法计数,令人咋舌! 据闻泓远帝看完刑部、户部以及大理寺的联合奏报后,沉默良久,一言不发便遣散了众人,罢朝三日。 曾与旭王有往来的达官贵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哪天查到自己身上,长兴官场如被乌云笼罩般压抑凄惶。 向来与旭王亲近的长兴薛家更是一片愁云惨雾,虽然薛家与旭王并没有钱财往来,但薛家父子是旭王马前卒这一事实根本无法否认,而且薛沛杒正是借助旭王的东风才坐上太府寺少卿的位置。 在一片质疑声中,御史台以薛沛杒与卢氏结党、才不配位为由,对其进行了弹劾。 泓远帝采纳了御史台的奏报,将其贬出朝廷决策核心,出任正四品洛安府尹,即日离京。太府寺诸事务由李璟风协理。 薛淳樾因发掘兴东道铜矿有功,官复原职,回任从三品户部侍郎。 卢氏一案即将尘埃落定,但大理寺还压下一事,暂不知如何向泓远帝禀报。 那便是海州薛家。 与长兴薛家不同的是,海州薛家的犯罪证据是确凿无疑的。 当家人薛汇槿通过与日升昌的业务往来向旭王阵营大肆注资,鼎泰和的盈利进入鼎泰丰钱庄后便源源不断地输入到日升昌。薛汇槿对转移变换之道并不熟稔,所作所为痕迹昭昭、脉络清晰,不难查明。此事一旦原原本本地呈报朝廷,薛家少不得捞得一个和卢家一样的下场,即便敬王有意要搭救薛家,但估计也只能保下众人性命,这副家业必然是保不住的了。 大理寺卿袁肃拿捏不定,又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于是向户部尚书韦应时讨教。 韦应时还是能猜透一点皇帝的心思的。 薛荫首创均输平准,于国有大功,如今薛荫才去世十来年,举国上下还记得他的功劳,而且薛淳樾和李璟风开矿有功,才刚论功行赏,这时候动薛家,难免有薄情寡恩之嫌,皇室向来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做这种有损威望的事。 但是薛汇槿勾结旭王又是证据确凿,如果不施惩戒,又有护短之嫌,同样是有失威望。如果将此案原原本本地呈报泓远帝,只会让他陷入两难的局面,届时户部、刑部和大理寺都没好果子吃。 两难之下,韦应时想出了一个法子,弱化薛家在旭王结党一案中的参与作用,把皇帝安放在主动位置。 薛汇槿早先已将他的妹妹薛玉雪嫁给旭王,虽说只是区区孺人,但也是宗正寺记录在案的皇子亲眷,因此旭王与薛汇槿乃是正经八百的姻亲关系。如此一来就好办了,只需将此案视为姻亲之间的不当利益往来,弱化其行贿和结党的成分即可。 民间姻亲之间的利益纠纷本就复杂,大多是民事案件,少有入刑的,如此法办,薛汇槿难免吃点苦头,但薛家至少是能保住的。如果皇帝认为惩戒过轻,自然会责成大理寺重办,如果皇帝有心偏袒,自然会御批通过。 案子办不好是大理寺的过错,案子办得好是陛下皇恩浩荡,怎么看都不伤天子威严。 袁肃一听,也觉得此计在理,于是把案件的卷宗依此方向再撰写了一遍,不日即呈报泓远帝御览。 大理寺认为薛家与旭王的往来为姻亲之间的不当利益纠纷,着撤销薛汇槿从五品中散大夫散官,科罚金白银十万两,查封涉案的鼎泰丰钱庄,以不正当经营罪没收所有经营所得,责令海州薛家十年内不得踏足钱庄生意。薛成贵治家不严,科罚金白银三万两,责令居家思过,整肃家风。 泓远帝对大理寺呈报的结案奏章甚是满意,御笔朱批一下,即成定献。 海州薛家总算是保住了身家性命,但是也伤的不轻。 为方便通过鼎泰丰向卢家的日升昌输送钱财,薛汇槿几乎把鼎泰和的绝大部分盈利都放到了鼎泰丰,现在鼎泰丰忽然被查抄,里面所有的资金都被上缴国库,没有了流动资金的鼎泰和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连船工的薪俸都发不出,更别说持续经营了。 薛家经薛汇槿一番折腾后,本就不剩多少家底了,十九家商行剔除鼎泰丰钱庄后剩余十八家,但薛汇槿只顾钻营长兴官场,连鼎泰和的经营都是墨守成规,哪里还有精力管商行?因此这十八家商行的盈利状况也不甚理想,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供鼎泰和这个巨无霸消耗。 唯一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的办法,就是卖掉鼎泰和,保住十八家商行。 鼎泰和价值颇丰,即使是贱卖,也要价不菲,大业国不少商号都想吞掉鼎泰和,进而垄断海州港,但苦于无此实力。不少商号想到联合出资的方法,于是联合抱团之声不绝,成为大业国上下最大的一笔谈资。 正当商号之间互相合计磋商,大业国商界一片喧嚣之声之时,崛起于洛安的泰祥兴直接与鼎泰和商谈,以一己之力实施并购! 几乎是举国哗然! 泰祥兴究竟几时冒出来的,哪里来这么多资金,背后的实际操控人究竟是谁?这些笼罩在世人面前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泰祥兴的当家易如海便已亲赴海州与薛家谈判,以白银三百万两并购鼎泰和! 薛汇槿还想搞清楚泰祥兴的来龙去脉再决定,但鼎泰和的实际拥有人薛成贵没给他机会,二话不说便签署了出让协议。 随着鼎泰和的易主,海州港几乎一夜变天,鼎泰和商号虽没有更名,但主人已经不一样。 雄踞大业国水上运输业十数载的薛家,不再是大业首屈一指的航运巨子,取而代之的,是泰祥兴,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易如海。 泰祥兴似乎对海州商界很熟悉,鼎泰和的运转几乎是无缝衔接,船行里的众人一点变化都感觉不到。与此同时,泰祥兴马上在海州成立了钱庄泰祥丰,凭借其充足的财力,抢在其他钱庄蚕食掉鼎泰丰原有市场之前扩张势力,很快成长为继鼎泰丰之后海州首屈一指的大钱庄。泰祥丰的银票不仅可汇通天下,甚至能汇通至东海诸番邦。凭借其强大的便利性和安全性,泰祥丰成为连同海州在内的大业国行商首选汇通钱庄。 发生在泓远十九年冬的变局还不止这些。 大业与羁縻州的战事在一个深冬的夜晚里彻底打响。 起因在于大业驻军发现了一小队羁縻州部落军潜入大业关南道,企图刺杀大业边境驻军主将韦绍卿。阴谋被挫败后,韦绍卿当夜点兵,对羁縻州发起迅猛进攻。 泓远二十年元日。 边关战事虽胜负未定,但国都长兴仍是一片欢乐祥和。 叶沁渝在忙完泰祥兴在海州的布局后自洛安返回长兴,海州大定之后,易如海只要按部就班即可,她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出问题。 户部侍郎府一片欢声笑语,薛淳樾、叶沁渝,与到访的太府寺少卿李璟风、夫人薛玉绫等人一起把酒言欢。 在世人眼里,自襄王府谋反案发后,户部侍郎府的女主人仪安郡主便被泓远帝关进了深宫里,叶沁渝这位二夫人,即使没有正妻的名分,但自然就是府上的新任女主人了。 自洛安返回的二夫人叶沁渝,似乎一扫以前的阴霾,重新焕发出敬王养女的洒脱与自信,甚至那个曾被她视为的缺点的半截残指,也不再是她无法直言的痛点,早已能坦然面对。 宴席持续要亥时三刻才散,送别姐姐与姐夫后,薛淳樾牵着叶沁渝返回和政堂。这所宅邸已经再无旁人,那些畅春园、沁春园,都可以不必再用了,夫妻自然要一起住在后堂正房。 酒后的薛淳樾有些放肆,似是得不到满足般沉溺在叶沁渝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似乎是要把离别之时欠下的欢愉一次性补回来,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肯放过她。叶沁渝心疼他之前在兴东道受的苦,便一直纵容他的放肆,直到最终酥软无力…… 她窝在他怀里,听着屋外“扑簌簌”的下雪声,心中愈发涌起阵阵暖意。 她似乎还没有睡意,薛淳樾觉得有些奇怪,便凑到她耳边说道,“夫人可是还没满意?” 他的双唇连同呼气声撩拨得她的耳根又热又痒,叶沁渝缩了缩脑袋,躲开他的唇。 “不是……” 这句娇羞的“不是”让薛淳樾一阵悸动,嘴角餍足地微笑,“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今晚的饭桌上还能有小准叔和羽茗姐,那就完美了……” 泰祥兴已经彻底上了轨道,可是叶赐准还不回来,莫非是朝廷给他的任务还未完成?这究竟是一桩什么样的任务,随叶赐准一起入蜀的韦知雨可以知道,但她却不能知道,不管是小准叔还是薛淳樾,都三缄其口。还有仪安在洛安曾对她提起过去年淳樾曾返回海州一事,他又为何要隐瞒她? 第八十三章 前尘往事(3) 薛淳樾知道她的心思,亲了下她的额头说道,“赐准还有些旧事未清,等局势一定,我马上到关南请他回来可好?” 叶沁渝乖乖地点头,想了一会后还是问出了萦绕在她心头的那个疑问,“去年正月,你是不是回过一趟海州,还见了父亲?” 据易如海在海州谈判时的回信所称,薛成贵是知道泰祥兴的来龙去脉的,可是去年正月里根本还没有泰祥兴。 “看来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夫人的耳朵。” “哼,你瞒着我的事还少?” “那仪安的女儿,是我侄女的事……夫人打算瞒我到几时?” 他怎么知道此事?!叶沁渝吃了一惊,连忙撑起身子直直地看着他。 被窝被打开一个口,凉气窜了进来。叶沁渝此时仅披着一件薄薄的中衣,里面的肚兜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薛淳樾担心她受寒,连忙把她按回自己怀里。 “唉……这事你瞒着我作甚?仪安的孩子与我无关,至于与谁有关,我压根就不在乎。” “你与沛杒毕竟是兄弟,我担心……” “薛汇槿抢了羽茗我都无所谓了,更何况是薛沛杒与仪安?我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不管是薛沛杒还是谁,和她怎么样我都不会在乎,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论辈分,羽茗姐现在可是你的婶婶!你才不要再想什么!” “不敢、不敢!” 等下!知道此事的除了她和心言就只有仪安,莫非是仪安自己向他坦白?如此说来,仪安对薛淳樾,应是彻底放下了…… “你们私下还有联系?” “我和仪安?唔……倒也没有,只有这一次。她派人将父亲赠给她的一枚簪子还给我,顺道给我写了几行书信,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又嘱托你我不要将此事告诉沛杒……那枚簪子,是去年正月我带她回海州时,父亲给她的见面礼。那次回海州,是父亲秘密通知我回去的,我担心仪安发现我不在襄州会大肆嚷嚷,泄露此事,便带她一起回去。” “父亲为何要秘密见你……” 虽然海州薛府被薛汇槿一手遮天,但父亲见儿子是天经地义,有什么不敢宣之于众的? “兴东道的铜矿图,以及洛安城郊的那所隐密住宅,都是他私下交给我的。” “父亲?!他怎知兴东道的铜矿?” 薛淳樾的双眸忽然有些灰暗,似是不忍提起旧事,“此次回去,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最疼的,是我们一母同胞的姐弟三人。从我们出生那天起,他就在为我们的将来筹划,几十年来都没断过。这铜矿,就是他派人勘察获知,然后悄然买下这山地,送给长姐和姐夫的。” 李家世代经营铜矿,李璟风若有了这矿山,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陛下有意回收铜矿的开采和经营权,此事早已是朝中不是秘密的秘密,只是受制于卢家,不敢轻举妄动而已。如果朝廷手握足够铜矿资源,自然不会再怕卢家。这座矿山,便是扳倒卢家和旭王的强大靠山。” 听完此事,叶沁渝忽然想起书房的那纸信笺,便问道,“父亲和娘,其实并不如外人看来那般疏离,至少在成亲之初,他们也是郎情妾意的。我在洛安的那所宅子里,曾发现一封娘写给父亲的书信——” “你发现了书房的信件?那所宅子,是父亲和娘亲新婚不久,来洛安游玩时置办的。他们很喜欢那个如世外桃源般静谧清幽的地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二人时光,还约好几十年后要一起在那里老去……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父亲和娘亲疏离了,那所宅子,也就成了薛家一处不为人知的秘境。” “虽是不为人知,但我看那宅子,不像是荒芜了的,父亲必是定期派人打扫维护。而且放置那纸信笺的书籍,一点灰尘也没有,肯定有人时常翻看。那个人,是父亲吧?你回海州的时候,父亲一定跟你说了许多事,快告诉我!” 看叶沁渝那副好奇又认真的模样,薛淳樾有些促狭地笑了,“怎么变得如此好事起来?不像是你的作风。” “旁人的事也就算了,但是娘亲的事,我就想知道。” 淳樾曾说过她是娘亲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她想知道娘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如此笃定地选择了她。 “父亲说,娘亲是他这辈子,最爱,也是最亏欠的那个人……” 薛淳樾抱紧怀里的叶沁渝,那些数十年前的事,从他口中娓娓道来…… 三十余年前,薛荫年少有为,在户部大显身手,深得先帝信任。薛家的几个孩子,与一众优秀的皇亲贵戚子嗣一样,被先帝特选为皇子伴读,一起到翰林院入学。 在这些翰林院的天之骄子里,又数越王、襄王、敬王以及薛成贵、薛成明五人玩得最好。 在一个夏日午后,年纪最长、胆子最大的敬王提议逃课,避开内侍臣,溜出翰林院,乔装打扮到长兴西市游玩,据闻那里不仅汇集了天下奇珍异宝,还有来自四海八方的奇人异事,三天三夜都看不完。 几人都被敬王的撺掇撩动了心,很快便意见一致,趁内侍臣打瞌睡之时翻墙溜出了翰林院。 只是,长兴西市远比这几个孩子想象的要大,平时几乎不与外界接触的他们,不出意外的迷路了。 襄王聪慧,隐约记得翰林院中人曾讲过,给他们授课的夫子,翰林院侍讲陈迹的府邸,就在西市附近。翰林院侍讲府邸,问人便知。 陈府的官家时常到翰林院办事,是见过几位皇子的,听得门房通报出来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派人到翰林院通知老爷。 陈迹赶回来时,只见几个孩子不知所措地坐在厅中,府里的人跪了一地…… 也就是这一次,襄王和薛成贵,第一次见到陈迹的小女儿,闺名陈奕心。 从此,陈府成了襄王和薛成贵经常造访的地方。 一晃十余年过去,薛成贵向父亲请愿,他与陈家小女陈奕心两情相悦,希望父亲向陈家提亲,求娶陈氏。同样有意向陈家提亲的,还有襄王,但皇子的亲事都是天子定的,他自己拿不得注意。 彼时先帝早已给诸位皇子拟定了亲事,襄王忽然请愿,要求娶陈家的小女,先帝有些为难。毕竟给襄王说好的亲家是荥阳郑氏,门阀世家,不好推却的。 但襄王是自己的爱子,陈家也是儒学宗师,如果真是郎情妾意,他乐意成全,于是先帝诏陈迹到御书房,详细询问了此事。 一问才知原来看中陈奕心的,不仅仅是襄王,还有薛荫之子薛成贵,而且薛家的聘礼已经到了陈府。听闻薛成贵是一位果敢刚毅、潇洒倜傥的少年郎,能让两位人中龙凤看中的女子,想来不简单,于是便召见了陈奕心。 一看之下,才知陈奕心长得端雅大方、婉转风流,更兼聪慧灵秀、文才潇洒,也是一位人中龙凤。 先帝惜才,不忍以天家威仪强行作媒,便亲自询问陈奕心心中所属,金口玉言,承诺绝不强人所难。 她选了薛成贵。 自此,襄王黯然退场,与荥阳郑氏完婚。 故事至此,叶沁渝已是两眼潮湿,但她也不解,陈奕心不惧天家威仪,直陈心中所属,那说明她对薛成贵,是情真意切的,两个人最后为何会成为一对怨偶? 世人总是对得不到的恋恋不舍。 襄王与郑氏完婚后,还是忘不了陈奕心,几次在宴请群臣的家宴上借酒发难,一度让薛成贵甚是为难。 薛成贵和陈奕心不忍看他们与襄王十几年的情义就此受损,便避居洛安,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新婚时光。薛成贵也因此萌生退意,欲放弃长兴名利,携妻子回海州,自此不问世事,逍遥度日。 两年后,长女薛玉绫出生,薛成贵终于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既然决定放弃长兴的功名利禄,就要尽早布局,借朝廷均输平准的东风回海州建立自己的事业。 玉绫刚满周岁,薛成贵辞别妻女,远赴海州。 不久,关于襄王与陈奕心幽会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上元佳节、长兴庙会,乃至皇家园林踏春,都有两人的身影……更有人言之凿凿,长兴庙会当晚,两人在护城河外放花灯,一直相处到亥时才归。 当时城门早已关闭,还是襄王亮明身份,叫城门守将开的门。 每一则谣传,都有不少见证人。单说亥时回城那次,就有驻守城门的数十将士见证。 薛成贵自海州回来后,两人爆发了婚后的第一次冲突。 任陈奕心如何解释她与襄王只是偶遇,薛成贵心里都还是有疑虑,一次是巧遇,两次、三次呢? 薛成贵的彻底爆发,是在一次与京城王孙公子的饮宴上,一个醉醺醺的世子爷大肆渲染庙会当晚襄王与陈奕心在城外幽会,又言当时的城门守将是其族兄,亲眼所见两人在深夜同车而归。 薛成贵当场把那世子爷揍了一顿,二话不说便再次离开长兴,回海州。 不想这一次离家,竟成了薛成贵终身的悔恨。 第八十四章 前尘往事(4) 陈奕心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怀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薛成贵在海州日日买醉,一次醉酒后,马家小姐恰好登门,再次替马家商号求取资金,看着跪在地上泫然欲泣的小家碧玉,薛成贵犯下了这辈子都后悔不已的错误…… 不久之后,父亲薛荫的家书送到海州,痛斥薛成贵听信谣言,弃孕妻与幼儿于不顾。 获知妻子有孕消息的薛成贵如梦初醒,连忙启程返回长兴。 回长兴不到三天,还沉浸在即将再为人父兴奋里的薛成贵万万想不到,马家小女后脚就跟到了长兴薛府,这一次,还带了一位安胎大夫…… 马氏怀有薛家子嗣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薛府上下,消息不胫而走,竟然还传到了市井小巷。 马氏再卑微,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薛家门庭再高,也不能始乱终弃。 最后薛荫做主,替薛成贵纳了马氏这门妾室。 转眼十月已过又是八、九个月,陈奕心前脚生下薛家次女薛玉绣,马姨娘后脚便生下薛家长子薛汇槿。 长子的到来让薛家一阵雀跃,而因丈夫的背叛遭受了巨大创伤的陈奕心却难产,生产完两三个月都下不了床。 襄王听闻,带着御医不顾一切闯进了薛家后宅,跨入了陈奕心的房间…… 从此,薛成贵和陈奕心的关系便越来越微妙,再加上两人之间还插入了一个马姨娘,生性孤傲、自尊心强的陈奕心开始关上心门…… 薛淳樾的神情越来越落寞,叶沁渝不想他难过,便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轻声说道,“淳樾,我累了,我们睡吧……” 薛淳樾抓住她的纤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不想把故事听完吗?” “我知道了结局,现在又知道了开头,已经足够了。” 开头是个喜剧,结局却是个悲剧,那中间的部分,不用说也知道是剜心的遗憾…… “巧了,最关键的那件事,你也在呢,不想听听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故事?” “我也在?!这么说,这件事,发生在海州?!” “嗯……后来,父亲把侯爷世子的名头给了二叔,然后居家迁回海州。再后来,鼎泰和崛起,先帝薨逝,传位越王,其他藩王除在朝中有实职的,全部离京就封。坊间流传,曾经即位呼声最高的襄王,要么被新帝毒死在半道,要么终生禁足在封地。这传闻估计他自己都信了,于是在就封之前,请求新帝让他最后一次赴海州,科考吏治、稽查税赋。” “陛下恩准了?” “是的。” “陛下知道襄王来海州的目的,不是吏治税赋,而是、而是娘亲吗……” “他怎会不知?陛下自小就和襄王、敬王亲近,襄王的这个小要求,他一口答应。” “那是……我在海州薛府的时候?” “嗯,襄王妃也要随行,因此,襄王一家都来了。世子刘佑、郡主刘仪,还有你……我们曾一起玩耍……那时我八岁,已经记事了。” “可惜了……我都不记得了……” 叶沁渝嘟起小嘴,往薛淳樾怀里靠了靠,取取暖。 “不记得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我还记得那个下午,襄王妃拿着一纸襄王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信笺,怒气匆匆地从西苑书房出来,直接到了娘亲的心颐堂,指责娘亲勾引亲王,还翻了很多旧账,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父亲听了之后,甚是难堪……” “信笺上写的是?” “信上说他一家长居薛府终是不便,拟举家迁往位于海州城西的皇家园林海光别苑。他约娘亲待他安顿好之后到海光别苑小坐……” 叶沁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西苑书房……海光别苑……” “沁渝?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看着忽然捂紧脑袋陷入痛苦的叶沁渝,薛淳樾有些慌了。 叶沁渝忽然支起身子,紧紧抱着薛淳樾的双臂,睁着迷离的双眼不知是惊还是喜,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淳樾,我、我似乎记起了一些事情……西苑书房,这个地方,我去过!” 薛淳樾温柔地安抚她的背脊,让她冷静下来,“想得起来就想,想不来就算了……” 沁渝在西苑书房听到的,可能不止这些,否则襄王妃也无需指使刘佑和刘仪推她下水,意图灭口。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他宁可她这辈子都记不起来。 “我追逐一只蝴蝶,跌跌撞撞进了西苑……书房的吵架的两个人好凶,我很害怕……还有、还有……对,还有匕首出鞘的声音!我好害怕……” 叶沁渝一把抱住薛淳樾,闭起双眼。 “别怕,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以后再不会遇到了。” “襄王妃一直在嚷嚷海光别苑、私情、幽会……还说了……还说了……” “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她不该嫁给他,否则一早就是大业的皇后了!淳樾,襄王妃还说……禁军、内应……他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襄王妃要襄王谋反!” “沁渝?!”薛淳樾直直地盯着叶沁渝,似乎在确认她的话,“你说是,襄王妃要襄王谋反?!” “记忆太零碎,原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小时候不懂这些事,只知道害怕,但是现在把那些零碎的画面拼凑起来,才发现襄王妃说的皇后、禁军、还有机会等语,应该就是撺掇襄王谋反!” “不可能……据我所知,襄王从海州回去之后,很快就启程前往封地,直到他途中突然病逝,一直都风平浪静,从来没有半点意图谋反的迹象……而且襄王从未领兵,在军中威望不高,城外的京都戍卫军都调不动,更何况是皇城内的禁军。” “襄王妃说有内应,那说明还有其他人,那个人……可能调得动禁军。” “能调动禁军的人少之又少……而且此人还和襄王妃有关联,还听她指挥,关系不会远,若说是襄王妃外家郑氏一族,但郑家也没有领兵的人……真是不好猜……” 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叶沁渝才说道,“现在襄王府一脉只剩下仪安郡主,应该不会再闹事了吧……既是如此,此事不如就此不提,反正也与朝堂无碍了。” 既已时过境迁,岁月无痕,那些记忆不如永远尘封。 “好,就此不提。” 薛淳樾把她冰凉的小手握入掌心,轻柔地安抚她进入梦乡。 窗外寒风凛冽,落雪声似乎更大了,还隐隐传来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噼啪”声。 薛淳樾久久无法入眠,如果襄王背后的那个人,还在呢…… 泓远二十年春,空缺了十几年的尚书令职务,终于迎来了新主人,那便是曦王。 从此中书令刘安的相权被瓜分,他不再是朝堂上唯一的百官之首。 尚书令一职,当年旭王都不曾得到。 打铁趁热,曦王雄心勃勃,下一个目标便是要把太府寺一举拿下。 太府寺权利越来越大,宋遐志年纪大了,又是外行,根本压不住风头正盛的太府寺少卿李璟风,须得再加一个副职才能制衡…… 曦王几次三番进言,泓远帝终于动摇,着吏部尚书韩阳以及太府寺卿宋遐志再荐一人。 自曦王掌权,宋家便俨然以未来国舅自居,宋惠妃的父亲,曦王的外祖父宋遐志开始毫不避嫌地往太府寺插人,连吏部尚书韩阳的面子都不给,通过宋惠妃和曦王这层关系,直接在太府寺少卿的候选人里抹掉了韩阳的人选,换上了自己的门生崔永。 韩阳乃两朝元老,封爵韩国公,是当今天子都礼敬三分的人,哪容宋遐志这个老匹夫如此放肆?再说,当年曦王为了笼络他,三天两日便到韩国公府登门致意,谦卑有加,这才将其纳入营中。不想如今曦王一朝得势,倒把当年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宋遐志怎么也想不到,就在皇帝准备御笔朱批同意崔永出任太府寺少卿之时,御史台上了一则弹劾奏章,直指崔永在关南道任邛州刺史时强抢民女,其两位小妾,都是强抢而来,还呈报了当年被抢人家告到关南道府衙门的状纸。 户部尚书韦应时本在户部衙门与众人议事,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宣其到御书房觐见。 众人议论纷纷,“不消说肯定是崔永被弹劾的事,既是人家家里人曾告到道府衙门,韦大人这个当年的道府节度使肯定脱不了干系。” “那是,不过韦大人一向谨慎,当年崔永如确有犯事,怎会悄无声息的就给他结了案?” “嗨,这种私德之事,对错都在三言两语之间。那女子的家人今日说她是被抢,来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地享受上了,自然就是亲家了,哪里还有衙门什么事?” 薛淳樾对众人的议论置若罔闻,仍是优哉游哉地品茶,看午时将近也不见韦应时回来的踪迹,便做主散了议事,上马回家。 叶沁渝已经准备好午膳,等着他回来。 一到府门薛淳樾便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扔给了学诚。 叶沁渝迎了出来,薛淳樾快步走过去,将她拦腰抱起。 “淳樾!这里是前院……” 叶沁渝羞红了双脸,捶了他几下。 薛淳樾勾唇一笑,走到厅堂才把她放下,“夫人怎么如此见外,莫非你是我抢来的媳妇儿,见不得人?”说着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放肆……”,叶沁渝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这才拉着他坐下,“试试我做的糖醋鱼,有没有海州的味道?” “唔,不错!海州祥庆楼也不过如此!” “没正经……” 第八十五章 祸福之间(1) 韩阳与曦王的同盟关系并不牢固。曦王和旭王一个毛病,用人唯亲,当初为了要借韩阳吏部尚书的东风才对他客客气气、以礼相待,现在羽翼已丰,坐拥三省六部不少关键职位,做为吏部尚书的韩阳,就从东风变成了阻碍。 先前薛淳樾和叶赐准悄然洗牌,在太府寺和各道均输平准机构安插襄王府人脉一事,韩阳为保既得利益,不愿触犯雷厉风行改革的泓远帝,采用中庸态度,并没有强令吏部卡人,就已经惹恼了曦王。 这次曦王只是借太府寺少卿一职试探韩阳,看看他的承受底线究竟在哪里。如果他揭露崔永的恶行,那证明吏部考课失职,韩阳这个吏部尚书脱不了干系。 曦王是低估了韩阳这只老狐狸。 从宋遐志举荐崔永那天起,薛淳樾便知道韩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韩阳掌管吏部近十年,天下五品以上官员的污点把柄尽在囊中,要整一个崔永还不简单?之所以要翻出他在关南道之时的旧案,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韦应时也拉下水。 包庇崔永,韦应时这个时任节度使也脱不了干系,韩阳与韦应时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韦应时能翻转,那更是最好的结果,届时宋遐志这帮人肯定彻底凉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时候让叶赐准出手了。 叶赐准等人在南诏国处理完泰祥兴的铸铁后,便专注于寻找当初与大业朝廷约好做情报交易的南诏国细作。 当年叶赐准以关南道节度使的身份进驻蜀州,就是暗中受命于泓远帝,与此人接头的。 可是大业朝局的连番震荡让此人萌生退意,尤其是襄郡王谋反案发,牵连甚广,一众人等身家性命尽失,更是让此人从此之后彻底消失,连韦知雨这个西南边境的活地图都出动了,也毫无进展。 既然毫无头绪,不如先返回中原,叶赐准的心肺旧伤还需净源道长施药断根,羽茗的身子也要调理。旭王阵营已经倾覆,料想不会再有太大危险。 三人才返回关南道,韦知雨就收到韦家家书,称韦应时涉入崔永一案,当前情况不明,要韦知雨先不要回去,留在关南道等消息。 获知此事的韦知雨当即愤懑不已,想韦家驻守边关十数年,立功无数,现在韦家独子韦绍卿还在羁縻州前线浴血奋战,朝廷这帮腆居高位、蝇营狗苟的权贵竟然还为了区区私利寻思着利用韦应时!当真是让人心寒! 韦知雨连夜收拾行囊,准备星夜兼程,赶赴羁縻州前线与韦绍卿汇合。如果局势当真对韦应时不利,他们兄妹二人不惜倒戈相向! 叶赐准将她拦了下来,“知雨,如果朝廷当真要对韦大人不利,那朝廷的爪牙早就对韦绍卿布防了,你现在过去等于自投罗网,刚好将韦家一网打尽。” “叶大哥,你不知道崔永这个伪君子在关南道犯下过多少恶行,简直是劣迹斑斑。每年吏部的考课都是父亲帮他掩饰,如若不然,他死一百次都不够!” 苏羽茗不解,“韦大人向来谨慎,也从不结党,为何会帮崔永做这些掩饰之举?” “唉……说来话长。关南道和荆南道相邻,两道之间有不少政商要务往来,父亲因此与前荆南道节度使宋遐志略有交情。曦王入朝之后急于建立自己的势力,大肆提拔亲近之人。崔永是宋遐志的得意门生,又是门阀世家清河崔氏的子孙,自然是他重点培养的对象。当初不仅是宋遐志,连吏部尚书韩阳也曾帮崔永说情,父亲不想卷入朝廷争斗,自然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崔永得过且过。” “这些门阀世家……等哪天真侵犯了陛下的利益,动摇国本了,范阳卢氏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想到卢皇后和旭王倾覆的惨剧,羽茗有些心有余悸,不禁扯住了叶赐准的衣袖,“赐准,既然淳樾已经回朝,而且在世人眼中‘叶赐准’这个人也已经不存在了,那我们不如就此隐姓埋名,在关南道度此余生吧。” 叶赐准握住她的纤手,定睛看着她说道,“现在朝局还未大定,边关又起战事,国库肯定越来越空虚,朝廷必然抓住均属平准这条银根不放。淳樾是理财能手,陛下不会轻易放他离开的,我怎能弃他不顾?放心,现在情况还远不到失控的时候。” 想来也是,虽然沁渝已经将鼎泰和拿了回来,薛家的内斗算是暂时平息,但是淳樾还是朝廷的人,哪能说走就走?苏羽茗点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叶大哥,你是说父亲之事有转机?” “那是自然,陛下不会因为御史台一则弹劾奏章就给大臣定罪,必会着大理寺彻查,大理寺卿袁肃与韦大人素有交情,不会放任案件失控。只是……最终还是靠韦大人逆转乾坤。我们先在此等候消息。” 众人正说着,一只信鸽飞落院中。 叶赐准连忙止住话题,出去查看。 待赐准回到室中,羽茗连忙问道,“可是淳樾那边有新消息?” “正是,看来我们要去一趟靖南道。” “靖南道?难道是泰祥兴在滨州港不顺利?” “非也,这次,我要去会会故人。” 关南道的最南端有小部分辖地与靖南道交界,只是那个地方也是羁縻州的最南端,现在战事吃紧,大业国的人要穿越此地危险重重。 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点事还难不倒叶赐准。 怀揣八千两银票的叶赐准乔装打扮成南诏国的商人,带着夫人和妹妹,押送一批上好的南诏国黑茶到靖南道滨州城进行交易。 南诏国的黑茶与大业中原地区生产的绿茶大不相同,黑茶汤色红浓、醇厚陈香,入口顺滑、回甘深远,绝对会成为茶叶市场上的新宠。 “叶大哥,你这是从政经商两不误啊。” “又喊错了不是,应该直接喊‘哥哥’。可惜了,这批好茶怕是走不到滨州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真不知道叶赐准是不是有意要占韦知雨的便宜,苏羽茗有些愠怒,转过脸去不理他。 韦知雨看苏羽茗神色不对,连忙低了头。 不远处就是关南道、羁縻州以及靖南道三地的交界处了,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所到之地皆是一片焦土,城镇荒芜、十舍九空。 叶赐准拉住一位匆忙逃离的男子问道,“这位大哥,前面哪条道是通往靖南道的?” 男子一脸警惕,“靖南道?你们是大业的人?” “不、不,我们是南诏国人,去靖南道经商的,这不走到半道竟遇上大业和羁縻州的战事了,官道也成了两军交战的战场,不得已只能走小道。” “你们……当真不是羁縻州的细作?” “大哥说笑了,细作怎还带着女眷同行?我们真是南诏国的商人,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我们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大哥,这是一点小心意,您拿着……”,说着叶赐准就拿出一张一百两的泰祥丰钱庄银票,往那人手中塞去。 “泰祥丰才做起来没多久,你们竟然有他家的银票……看来还真是经商的……” 那人正准备往南逃往真腊国,泰祥丰的银票可是硬通货,思虑一下终于说道,“兄弟,老实跟你说了,我是大业人,现在都要往外逃,你该知道这地方现在是谁占了上风了吧?” “是羁縻州的部落?” “那不是!羁縻州的部落可不是好惹的,野蛮得很!你这又是带人又是带货的,怕是出不去这个地方。” 叶赐准又拿了一张银票塞到他手中,继续说道,“大哥您既是本地人,自然知道几条捷径吧?” “看你这么有诚意,兄弟我指你条明路。羁縻州的部落,并不都是羌、蛮等族,也有一些是中原地区躲避战乱举族迁徙而来的,是名符其实的汉人!只不过入乡随俗,一概被历代中原王朝归于外族一类看待,不为人所知罢了。现在这个地方,被羁縻州几个不同的部落占领,你看东边,占领那一带的,就是汉人部落,土司姓段的。你走东边,就说是从南诏国来,去往大业经商的商人,给点财货就能过了。” “既是如此,小弟就多谢了!” 得到这个重要的消息后,叶赐准连忙上车,赶着往东边走去。 “不来不知道,原来羁縻州内部是如此松散的。知雨,你待会写封家书,把刚那人说的都写仔细了,我唤信鸽来寄去给韦绍卿。这些汉人部落,说不定可以策反。” “好!” 到了关卡,叶赐准报上来龙去脉,那守城小兵很快就向里通传,不多时就出来一位自称是税官的男子,要查看他的货物数量,以便征税等语。 叶赐准痛快地打开几车茶叶,又麻利地往那税官手里塞银票,“大人,您看是怎么个征税法,小弟初到贵地不太懂行,自当全听您的。” 税官仔细看了看茶叶的成色,一脸惊讶地转向叶赐准说道,“这样成色的茶叶,只有南诏国与真腊国交界一带,温热多雨的地区才有。羁縻州和关南道都找不到这么上乘的好东西了……看来……你还真是南诏国的商人……” 第八十六章 祸福之间(2) “哟,看来是遇到行家了。那小弟更加不敢隐瞒,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了,这几大车都是茶叶。咳,要不是这仗打得这么突然,这些货现在已经到了滨州,成了现银了。现在我拿在手上,倒成了个烫手山芋,您要觉得合适,尽管拿去用,留我一点拉去滨州卖个回程的脚钱就行!” 那税官这才笑了起来,连连点头,不多时便清点好数目,直接拉走了两车茶叶,准备放他们过境。 叶赐准连连称谢,正要驾车离开,忽然一位少年带着几个随从,风驰电掣般赶了出来,拦住了叶赐准的脚步。 一阵不详的预兆涌上心头,叶赐准勒紧缰绳,警惕起来。 那税官一见来人,连上迎上前去,行礼说道,“下官参见少主。” 那少年身着窄袖短衣、简短下裳,脚蹬鹿皮短靴,腰间系着亮银短刀,俨然一副外族打扮,但是头发却是梳起聚拢成髻,半束半披,与中原青年男子类同。叶赐准摸不清状况,只能严阵以待。 少年下了马,走到叶赐准马车旁边,向他问道,“你就是刚通报的那位南诏国商人?” 叶赐准抱拳回道,“正是。” 少年再打量了他一会,眼神忽然转向凌厉,喝道,“来人,给我捆结实了,押到大厅!” 叶赐准不明所以,但寡不敌众,为避免伤到苏羽茗和韦知雨,只能暂且忍下,听之任之,等待时机。 三人很快被押解到大厅,此处倒是雕梁画栋,与中原汉家正堂甚类似。大厅两侧站了两派执剑将士,气氛紧绷。 还未见座上来人,那少年便拿出一只被射下的信鸽,拎到三人面前,凛然问道,“信,是谁写的?” 想不到才放出去的信鸽居然被他们截获!叶赐准心头掠过一阵寒意,正想着如何撇清,韦知雨却按捺不住,直接回道,“我写的,如何?” 韦知雨丝毫不露怯意的回答让那少年略感吃惊,忍不住走到她跟前,多打量了她几眼。 这番近距离的打量倒让韦知雨不好意思了起来,小脸微红。 叶赐准连忙说道,“实在抱歉,我们之前与大业驻军做过买卖,因此认识一两位军中小将,他们见我们越过此地前往滨州,便托我们打探一下形势。您知道我们只是小商人,哪敢拒绝官爷的要求?迫于无奈只能答应……其实信中也没写什么——” “把我们的底子都写得一清二楚了,如何说是‘没写什么’!” 随着一声洪亮的嗓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从后堂走了出来,坐到主座之上。 众人跪下行礼,“参见大人。” “免礼。斌儿,他们就是那群自称来自南诏国的商人?” “回父亲,正是。” 原来此人便是部落首领了,叶赐准连忙说道,“大人!在下被捆了个结实,没法给您行礼了……不过,我们当真不是什么探子或者细作,只是被大业驻军所迫,过境时刺探一下部落大概情况。您知道的,将来从滨州返程,我们还是要经过大业军队驻扎的地方的,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到时恐怕有性命危险……” 叶赐准说的谦卑,但身上那股凛然之气是掩藏不住的,表面上的花言巧语骗得过税官和年少的段彬,但骗不过段正刚。 段正刚起身走到叶赐准面前,觑着眼看了他一会才说道,“是先生自报家门,还是由本官逼你报家门?” 段正刚侧身看了看叶赐准身后的苏羽茗和韦知雨,再冷笑道,“若是要本官出动刑具,即使先生受得,只怕后面两位身娇肉贵的小姐,受不得……” 段彬一听,连忙瞟了韦知雨一眼,似是有些着急。 叶赐准蹙眉,半晌后方答道,“段大人,在下长兴叶赐准,后面两位一位是我夫人苏羽茗,一位是我侍妾魏氏,还请段大人不要为难两位女眷。” 韦知雨猛然抬头,呆呆地盯着叶赐准。 敌我情况未明,不知道段彬会不会打韦知雨的主意,叶赐准只能先把韦知雨揽下。掳掠他人妻妾是穷凶极恶的行为,如果段家还懂几分礼义廉耻,也不屑于为之。 段彬脸上的神色顿时如陷灰霾。 可段正刚却大惊,忙道,“你是前太府寺卿叶赐准?!” 可转念却又喝道,“荒谬!叶赐准早已死在渝江之上,此事天下皆知,你胆敢冒名?!” 叶赐准不动声色,“段大人长期经营羁縻州,靖南道与羁縻州相邻,敢问可认识几位靖南道的官员?” “那是自然,上至道府节度使,下至各县父母官,段某均认得一二。” “既是如此,大人但可将我的画像捎去给靖南道转运使沈悦,或者滨州市舶司令使庄康,让他二人认上一认,看我是否是当年的故交,叶赐准。” 段正刚见他说得淡定自然,丝毫不见怯色,便凝眸沉思,一会后方说道,“好!我便将你肖像送去靖南道,结果未定之前,还委屈先生在我客房禁足几日。当年我部落缺粮,也曾受靖南道平准司的恩惠,如你真是叶大人,我断不为难。如若不是,就是先生欺骗在先,可别怪我段某人不义在后。” “大人但去无妨,只是在下两位妻妾……” “朋友妻不可欺,这点道理段某的弟兄们还是懂的。两位夫人先住在先生隔壁,不会有人滋扰,但可放心。” 苏羽茗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叶赐准,和韦知雨转身跟两个丫鬟进了后堂。 将叶赐准等人押入后堂后,段正刚再细读那封被截获的书信,当中关于此地的布防情况确实只字未提,仅提到部落中有来自中原的汉人,望朝廷施以怀柔政策,与战争双管齐下,或能提早结束乱局。 如此看来,他们确实不像是细作。只是那人竟说自己是叶赐准,事情就复杂了…… 段正刚一刻都不想耽搁,召见画师描绘出叶赐准的肖像后便派密使赶赴滨州,分别呈送沈悦和庄康,如果两人给出的答案一致,那就毫无悬念了。 密使出发后,夜幕降临,段正刚却依然安坐在大厅中,陷入了沉思…… 段正刚祖籍荆南道,乃是正经八百的中原人士。其父年轻时凭借荆南道四通八达的水网,做起了航运营生,后来航运逐渐被鼎泰和垄断,慢慢的就没有大生意可做了,于是便加入了河上帮派,成为亦商亦盗的江湖人,凭着胆大讲义气的豪爽性格,逐渐成为帮派头目。 荆南道和羁縻州临近,其父一来二去跑的勤了便慢慢融进了当地。羁縻州诸部落民风淳朴、重信讲义,甚合其意,他索性便再此娶妻生子扎了根。其后又用跑江湖攒下的钱买田置产,招揽帮中兄弟在此安居,发展成部落。 羁縻州内部一直不团结,各部落之间攻伐不断,乱世出英雄,段正刚正好借此机会壮大势力,将其部发展为羁縻州排得上名号的大部落。 作为中原后人,段正刚并不想与大业为敌,因此一直恪守本分,顶着世袭的刺史名头安稳度日。 这次战争他本不想参与,奈何羁縻州内三大部落结成了同盟,一致要求对大业宣战,企图彻底独立。中小部落有想趁乱分一杯羹的,有被逼着上了贼船的……不一而足。段正刚为保部落安定,便先下手为强,抢占了周边要塞,进可攻退可守,对战争持观望态度。 如果那人真是叶赐准,凭他与韦绍卿和沈悦的关系,说不定可以帮自己一把…… 正想着,段彬忽然走了进来,连喊他两声“父亲”他才反应过来,问道,“何事?” “父亲可是为今天那几个人心烦?” “谈不上心烦。只是看目前这战事,羁縻州军队扛不了多久了,以后我们的前途当真堪忧。” “这有什么,谁赢还不是一样?我们的底盘谁也别想染指,不管是羌族,还是朝廷!” “此事没这么简单,一旦战败,我们要么是俘虏,要么成贼寇,总归是朝廷的敌人。” 段彬低头沉思,“父亲日前不是考虑过向朝廷投诚吗?如果投诚真能保部落众人平安,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我们现在已经被羌、蛮各部严密监控,稍有动作便会招来灭顶之灾,投诚一事,能不能实现还是未知之数……只怕朝廷还没顾得上保我们,我们便已遭其他各部的毒手了。” 段彬抿嘴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向段正刚继续说道,“父亲,今日那女子……孩儿看她姿容不凡,不像是普通闺阁女子,她当真是那人的妾室?” “哈哈哈,看来我的孩儿长大了,也知道喜欢女孩子了……” 段彬红了脸,挠头道,“孩儿第一眼见她便觉得亲切,可惜已有婚配,唉……” “即使没有婚配那又如何,哪个中原女子愿意留在这蛮荒之地嫁与你为妻啊?我们又不是山贼流寇,决不可做那烧杀抢掠之事。” 段彬自嘲地笑了笑,拱手行礼道,“那孩儿先行告退了,父亲早些安歇。” 第八十七章 逐鹿南国(1) 客房之中,苏羽茗正在整理床铺,看似不动声色,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东西提起又放下,转身又忘了要做什么。 韦知雨猜中了几分她的心事,便走了过来问道,“姐姐可是担心叶大哥?” 听闻韦知雨的声音,苏羽茗手中的梳子应声落地,她微微一惊,连忙弯腰拾起梳子,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转身反过来安慰她道,“赐准应该无恙。刚在厅堂之上,我看那段氏父子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除非确认我们是敌军细作,否则不会伤害我们。” 韦知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问道,“唔……那您可是,在意叶大哥在厅堂之上对我的那句称呼?” 侍妾魏氏……原来自己在乎的,真的是这个。苏羽茗不善掩饰,脸上忽然染上落寞的神色。从洛安到关南,从关南道南诏……这段时间以来,韦知雨为了叶赐准和泰祥兴的事任劳任怨,无怨无悔,苏羽茗看在眼里,懂在心上,若说这当中毫无男女私情,任谁也不信。 苏羽茗自问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子,但她也无法接受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正沉思间,韦知雨上前牵起了她的手,笑道,“姐姐,若您真是这么想,那便是多虑了,我对叶大人,当真只有敬意。退一步说,即使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男女私情,我也不会嫁他为妾。知雨这辈子,要么不嫁,要嫁就是堂堂正正的妻子,而且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知雨不屑于与人共侍一夫……当然,知雨知道,姐姐也不屑此事。” 韦知雨说得坦率,毫无矫揉做作的神色,一如她英姿飒爽、爱恨分明的个性。 苏羽茗知道是自己唐突了,连忙道歉,“知雨妹妹,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误会你们……其实……若你真与赐准有什么,又何须做妾?这个叶夫人的位置,自然是你的。我……何德何能……” 韦知雨听闻此言,连忙止住话题,“苏姐姐,你怎么还在想海州那些旧事?薛汇槿这种渣滓,根本不配成为你的绊脚石!” 薛汇槿…… 似乎好久都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苏羽茗忽然觉得有些感慨。这本应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本来应该冠在她名字之前,成为她这辈子的标签,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她这辈子最大的难堪。 同样的,对他而言,她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难堪。这样,算是扯平了吗? 如果不是薛汇槿在新婚之夜那一念之差,深受礼教熏陶的她恐怕早已死心塌地地扮演好“薛府长媳”的角色。不管叶赐准何时、何地出现,恐怕都不会动摇她的心智,那今天的她,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薛家主母?还是薛家囚徒? 至少,应该没有那些痛苦的经历,当然,也没有爱情的喜悦…… 韦知雨见她又陷入了沉思,连忙轻声叫唤,“苏姐姐?” “哦……知雨,我们睡吧……” “好,苏姐姐,我希望我们之间是坦率的,没有提不得的人,也没有说不得的事。” 苏羽茗抿嘴微笑,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叶赐准,还是因为韦知雨提起了那个人,苏羽茗整晚心神不宁,好不容易睡着,竟然梦到了嫁给薛汇槿的那天…… 海州首富薛府长子娶妻,整个城东一片大红喜庆。 大丝绸商苏府长女出嫁,整个城西一片花团锦簇。 年芳十九的苏羽茗,怀着忐忑的心情,放下前尘就爱,拜别父母宗亲,踏上了薛家的花轿…… 盖着大红喜帕的她看不到外面人头攒动的盛况,但那些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欢呼声、恭贺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是今天全海州最耀眼的瑰宝。 花轿落地,她既紧张又激动,还有些羞赧…… 直到那个人踢开轿门,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安抚…… 大礼将毕,随着那声绵长嘹亮的“送入洞房”,在红盖头里她再次羞红了脸。 洞房花烛,最后一礼了,过了今晚,她就是薛汇槿实实在在的妻子,自此一心只有他,一生只有他。 他笑意盈盈地揭开了她的红盖头,温声细语地劝她喝下了那杯交杯酒。 她一度被他的温柔融化…… 但很快,她开始觉得浑身发热、不安,身子里像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在爬……她的指甲都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可是那点卑微的痛楚根本抵挡不过身子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她难受到了极点,只能无助地抱紧眼前人。 他把她压在身下,肆虐地掠夺着她的一切,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污言秽语…… 满满的都是伤痛,身体上、心灵上、精神上…… 苏羽茗忽然惊醒! 梦……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 窗外春雨潺潺,苏羽茗听着雨点敲打万物的“沙沙声”,忽然很想那个枕边人。不知道在隔壁的他,是不是也被这雨声唤醒,同她一道听着这万物天籁呢…… 三日后一个雨夜,前方探子来报,靖南道转运使沈悦与送信的密使一道,正快马驰回! 沈悦竟然在战事胶着之际只身前来,段正刚有些惊讶,一边将叶赐准等人带到大厅,一边派人到前方等候引路。两军交战,最怕来使,万一被羌、蛮等族发现大业朝廷命官的身影,段氏部落马上会成为众矢之的。 叶赐准终于看到苏羽茗,发现她脸色欠佳,十分担忧,挣扎着要站到她身边。 “羽茗!” 可惜双手被绑,身边还有两个壮汉钳制,他动弹不得。 “赐准,我没事。” 苏羽茗看他毫发无伤,终于定下了心神。 雨夜昏沉的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摇曳的烛火还在压抑的气氛中强撑着,发散出缕缕生机。 部落的大门缓缓打开,前院马上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和嘶鸣声。 叶赐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盯着厅门。 门口忽然出现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那人快步跨入大厅,带来一阵“哗啦啦”的雨水落地声。 “叶大人!” 那人将斗笠一扔,竟直直地跪了下去!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流了满面! 这声“叶大人”让段正刚大吃一惊,连忙叫人给叶赐准松绑。 叶赐准走上前去,欲将沈悦扶起,“沈兄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沈悦不愿起来,低头说道,“沈悦有罪,连累叶大人名声,沈悦不敢起身!” “名声有甚要紧的。再说我确实与襄郡王结党,助他夺位,这罪名,也不冤。” “沈悦一时被仇恨蒙蔽双眼,几乎坏了大人的大事,沈悦知罪!” 段正刚看这场景,知道此人是叶赐准无疑了,连忙着人加强岗哨防守,关上厅门,并上前劝道,“两位大人不如坐下再谈。” 沈悦这才起身,看到叶赐准身后的苏羽茗,连忙拱手行礼道,“一别经年,夫人还是如海州时风姿绰约。” 苏羽茗福身还礼,“沈大人见笑了。” 叶赐准一拍沈悦的肩膀,佯装生气,“好啊,敢调戏你嫂子了?!” “沈悦不敢……呃,这位是……” 沈悦看着韦知雨,脑中飞速地回想,自他认识叶赐准以来,似乎从未在他身边见过此人。 段正刚朗声大笑,“看来叶大人的纳妾之喜并没有通知沈大人啊!” “纳妾?!那这位就是……二、二夫人?” 沈悦顿时僵住,叶赐准与苏羽茗轰轰烈烈的过往他可是全程目睹的,以他对叶赐准的了解,他断无可能再纳偏房。 “呃……沈兄,你我一别经年,当中有不少事还未来得及与你细说……不如今晚借段大人贵地,你我促膝相谈如何?” “哦、哦,那自然好……” 沈悦听出了点端倪,便转身向段正刚拱手说道,“段大人,我与叶大人有些旧事要清理,今晚借贵宝地一聚,还请行个方便。” “沈大人言重,当年段氏部落也曾受靖南道均输司的恩惠,算起来都是叶大人的功德,如此小事段某自当办妥。来人,将两位大人请到后堂书房,吩咐下去,十步之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众人答应一声,很快便将两人引入了后堂。 四下无人,叶赐准终于揭晓了韦知雨的身份,沈悦恍然大悟,“原来是韦小姐……我就说,叶兄你是一根筋的人,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哪来的妾室……” 叶赐准自嘲地笑了笑,“沈兄果然了解我。言归正传,我此番去靖南道找你,是有要事相商” “叶兄但讲无妨。” “朝局的变动相信你也知道,增补一名太府寺少卿的议题既已抛出,就不会因为崔永涉事而停止。这世上只有芸芸众生等着一官半职,断没有高官厚禄等着其中一人的道理。” “叶兄可是相中了什么人?如能相助,沈悦不惜一切代价。” 叶赐准眼神一紧,缓缓说道,“沉寂已久的靖南道,是时候要出点事吸引朝廷的目光了。只有这样才能让陛下知道,他能用的臣子,远不止朝堂里的那区区数十个。” “整个靖南道的转运以及滨州港的货物进出尽在我掌控之中,在这领域要一个人出彩并不难,不知是哪位能人异士进了叶兄的法眼?” “滨州市舶司令使,庄康。” 第八十八章 逐鹿南国(1) 西南边陲不稳、朝廷要员丑闻,泓远二十年一开局便是麻烦不断,只可惜祸不单行,很快,南部边境靖南道再爆发了一宗轰动朝野的大案。 滨州市舶司令使庄康在滨州港大食国商人的航船和仓库里起获了一批大业禁药——阿芙蓉,为数四百斤。 阿芙蓉是一种来自波斯、大食一带的药品,类似于中原地区的“五石散”。 开始之时是番邦大夫引进的,用于治疗头疼、眩晕、耳疾、咳嗽,甚至中风等头部疾病,后来世人发现其有致人迷幻的功效,“飘飘然如履云端”,其后还有好事者宣扬此物可“主兴助阳事,壮精益元气”,便将此药推上“神丹妙药”之列。 此药能乱人心智、惑人心性,剂量到达一定程度后便会上瘾,其后复用的剂量就要逐渐增大,最后致人癫狂、猝然死亡,因此早在先帝一朝便已将其列为禁药。按大业律例,私卖阿芙蓉达一斤便可获罪下狱、家产充公,严重者流放籍没甚至判处死刑。 四百斤阿芙蓉,足够让犯事者合族上下死一百次。 大理寺卿袁肃奉命亲自南下靖南道,调查案件始末。 不查还好,一查起来,又是一桩贪腐窝案。 不足半月,靖南道节度使张益、滨州刺史王昱相继落网。张益深耕靖南道十数年,从县令累迁至从三品节度使,在治所滨州盘根错节、权势滔天。靖南一地,世人皆知有张益,不知有天子。 依大业律例,各番邦欲与大业贸易,需到道府衙门申领“公凭”,获得“公凭”后才有贸易资格,各州府市舶司依公凭对进出口货物征税,完税后颁发“回引”,商人凭回引即可靠岸装卸货物,在大业境内畅通无阻自由买卖。 显然,没有公凭、以及公凭与实物不符的番邦商人,根本不可能大摇大摆地靠岸。 被下狱的数名番邦行商均指认滨州“怡丰和”商行是为他们提供靠岸、装卸以及仓储便利的接头人。 怡丰和,滨州最大的一间从事进出口货物贸易的商行,明面上的掌事人是张益的族弟张旭,但实际持有人却是节度使张益。 有了张益的包庇,不管怡丰和有无货物的公凭,都可以在滨州港畅通无助。 不出三天,怡丰和旗下所有仓库被连夜查封。 这次起获的,就不仅仅是四百斤阿芙蓉了,让朝廷大开眼界的事情陆续登场。 先是多达上万石的铸铁,已经装船准备出海;再是各国进贡的珍宝,在滨州一靠岸就已经被张益先挑选了一道,剩下的才运往长兴,进入宫廷;其后是靖南道均输司收回的实物贡税,竟然如山般堆积在怡丰和的仓库里! 如此又牵出了一桩旧案,泓远十九年大理寺法办靖南道均输平准机构倒卖实物贡税一事,其实最大的中间商是怡丰和,并且证据显示是怡丰和先截取了贡税,倒卖给羁縻州和襄王府,再迫使均输平准做假账,欺瞒太府寺! 当初自首的所谓最大的中间商熙和兴,倒卖之物不足怡丰和的一半! 袁肃的结案奏报还没禀完,泓远帝便当场砸了茶杯!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在靖南道窝案下,崔永那点芝麻绿豆大的私德小事已经不重要了,泓远帝马上终止大理寺对韦应时的一切调查,着其全面翻查靖南道十数年来上缴朝廷户部的各项税赋,不仅是实物贡税,还有另外三个大项——粮税、户税以及丁税。 不消说,靖南道上缴的各项税赋,全部账不符实。 张益是彻底凉了,诛连九族,家产全部籍没充公。 靖南道转运使沈悦升任节度使,率先发现怡丰和勾结番邦商人走私阿芙蓉的庄康开始进入泓远帝的眼帘。 结案不足半月,庄康升任太府寺少卿,分管均输平准。 崔永一案就此被搁置,不久后崔永连降三级,被贬任荆南道醴阳县令。 在太府寺少卿遴选一事中,曦王和韩阳都没捞到好处,反而坏了关系,韩阳与曦王彻底闹掰,自此吏部不再是曦王势力范围。 大业的朝局动荡给了羁縻州喘气的机会。 本来处于有利形势的韦绍卿受韦应时涉案影响,指挥失利,被羁縻州反攻。本来已经攻下过半的城池,大多被羁縻州重新攻克,收回囊中。大业为扭转战局,着敬王世子刘翊率军六万,驰援韦绍卿。 靖南道节度使沈悦、江南道节度使陆云、荆南道节度使薛成仁,领道内诸军事,协防相邻的关南道主战场。 大业西南部以及南部边陲局势紧张,百业萧条,在洛安崛起不久的商号泰祥兴迎来了发展壮大之后的第一次考验。 怡丰和倒台,滨州进出口贸易市场出现真空,谁能率先蚕食掉怡丰和的市场,谁就能成为靖南道第一大商号。 不管是巩固泰祥兴的既得利益,还是继续开拓靖南道的贸易市场,泰祥兴都要尽早发力。叶沁渝毕竟是薛淳樾的妻室,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而且才回长兴与薛淳樾团聚,也舍不得别离,易如海又在海州打理鼎泰和,因此滨州的商事便只能交给学诚对付了。 学诚和杜鹃正要从长兴出发,前方传来急报,薛汇槿也想在滨州分一杯羹,而且已经出发,不日即可到达。 海州薛家失去了鼎泰和以及鼎泰丰,仅剩余十八家商行,根本就没能力吞下怡丰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千钉,因此当薛汇槿顶着皇商薛家的名头到达滨州之时,还是对当地的商界造成不小的轰动,滨州商会给他接风洗尘,设宴庆云楼。 薛汇槿不是好对付的人,学诚未必能与他周旋到底。 羁留在羁縻州边境的叶赐准正要携苏羽茗和韦知雨回长兴,听闻薛汇槿到了滨州的消息后,便犹豫是否应该去滨州助学诚一臂之力。 羁縻州地处西南边陲,气候温润,四季如春,此时已是一片青翠欲滴、繁花似锦。叶赐准站在瞭望台上出神,看似在欣赏雨后的春景,实际却在思忖如何把羽茗送回长兴,他独自赶赴滨州。 韦知雨悄然而至,向他说道,“叶大哥可是在思考去向?” 叶赐准微微惊愕,回头看是她,这才笑道,“原来是你,这段时间委屈你了,平白无故顶着小妾的名头,叶某有愧。” “无妨,我知道叶大哥你是担心此地鱼龙混杂,万一有歹徒对我图谋不轨,已嫁身份是个极好的护身符。不知叶大哥觉得我们几时离开为好?” “此地终归是别人的地方,我们是大业子民,多留一天便多一分危险。我本想回长兴,但是我又担心泰祥兴在滨州打不过薛汇槿……两难啊。” “既是如此,叶大哥便去滨州吧,至于苏姐姐,我送她到兄长那里,然后再随均需队伍回京。” “凭知雨你对边境的了解,如若是平时我是放心让你二人上路的,只是现在是战时,你们两个姑娘家,很难穿过烽烟四起的羁縻州。” 韦知雨犹豫了一会,继续说道,“其实……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叶赐准蹙眉,问道,“什么想法?” “据我这段日子对段氏父子的观察,发现此二人饮食起居都还保留着中原的习惯,尤其是段正刚,连衣着打扮都还是中原的样子,因此必是难忘中原故土,内心深处还是向着大业的。而且从他们部落与沈大人的熟悉程度来看,应是交情匪浅,如此细心经营与大业官员的关系,恐怕是给自己找好了后路,有归顺之心。” 叶赐准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所言有理,那你的想法是?” “我想表明身份,为段大人与兄长搭一条桥梁。” 叶赐准大惊,“不可!” 万一段氏父子心系羌、蛮,韦知雨身份一旦暴露,必会成为羁縻州最大的人质! “叶大哥你先听我说。知雨自小在边境长大,见惯了遍地狼烟、长河落日,十分羡慕兄长可以横刀立马、疆场报国,早已不在乎自身性命。现在朝廷与羁縻州的战事吃紧,若能策反后方的段氏父子,便能与兄长一起,对位于中间的羁縻州腹地形成夹击,届时全力出击必能一举制敌!” 想不到韦知雨对当前战局的形势了解得如此透彻,叶赐准对她不禁暗暗称赏。 “可万一段氏父子恋栈权势,不想归顺呢?” “那知雨便只有一死,总之决不会让自己成为羁縻州的人质,让兄长陷入困境。” “风险太大,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韦大人和韦夫人还在期盼你们兄妹平安归家。” “没有试过,怎知不行?如果段氏父子倒戈,比刘翊的六万援军还有用。” “绝对不行!知雨,我明天便带你和羽茗原路折回关南道,回到关南道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你回关南道?如此一个来回,等你再到滨州时那里恐怕已经是薛汇槿的天下。” “把滨州港让给他也没什么,反正鼎泰和已经到手,以后再图大事。” “泰祥兴才刚兼并鼎泰和,财力空虚,现在四处烽烟,百业萧条,想重新充实财力非一朝一夕可达。在这空档里,万一薛汇槿借滨州积聚实力,东山再起,必能成为与泰祥兴分庭抗礼的大财团。以后,还能有多少机会扳倒他?” 第八十九章 逐鹿南国(3) 她说的,他都懂。叶赐准抿唇,“既是如此,我们一起去滨州。” “不!战事胶着,战机稍纵即逝。万一羌蛮等族向吐蕃借兵成功,时势倒转,段氏父子必然彻底倒向羁縻州,届时不知道要再耗费多少兵马才能平定此地!” “你是铁了心要留在此地策反段正刚?” “是的。叶大哥你无需再劝,明日一早便带着苏姐姐启程去滨州吧,待与学诚等人汇合后,再派人送苏姐姐回京不迟。” 叶赐准自知再劝也无用,便想出了一个法子,“既是如此,那我今晚便向段正刚辞行,明日一早便离开。” “我会等你们走远再公布身份,段家追不上你们的。” 晚宴之上,叶赐准向段正刚请辞,段正刚也不强留,吩咐下人为他们准备行囊干粮,又说了好些离别之语,与叶赐准一起喝酒到亥时才散。 段正刚有了些许醉意,被人搀扶着回了房。 叶赐准装醉,等段正刚走后悄悄把段彬拉到僻静无人处,向他说道,“段兄弟,看你连日来对我那小妾献了不少殷勤,怕是对她有意吧?” 段彬与韦知雨几乎日日一起骑马踏春,感情又增进了几分,这些部落中人都看在眼里。 段彬大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甚是难堪,忙道,“叶大哥,我……我……我确实心仪那姑娘……呃,心仪魏氏,但是基本的礼义廉耻我还是懂的,夺人妻女乃大恶,因此我对魏氏,一直以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越轨行为!你若不信,但可去问尊夫人,她一直与魏氏在一起,可以见证!” “别忙推辞,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坦白一件事。魏氏……其实并不是我的妾室,我和她,清清白白,没有半分关系。” “什么?!” 段彬大惊,有些接受不过来。 “其实她是清白的女儿家,待字闺中,尚未婚配。” “这……那叶大哥你为何隐瞒?!” “开始之时,我们之间敌我未明,我担心她一个女儿家会被你们为难,便胡诌了她是我的妾室……后来,却是因为她的身份,我不得不继续装糊涂,把这个谎说下去。” “魏姑娘究竟是何人?” “段兄弟,你对她是否真心实意?” “那是自然!” “不管她是何人,你均会保她平安?” “叶大哥你这是何意?她是我爱之人,自然会拼死护她周全!”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次日一早,韦知雨来到厅中,准备与叶赐准辞别,不想大厅之中一个人也没有,她正疑惑,身后的厅门忽然闭了起来,她警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喝到,“何人?!” 只见段彬从后堂迆迆然走了出来,韦知雨略感吃惊,“段彬?你……” “韦小姐有话怎不早与我说?现在绕了一个大圈,耽误了不少时机。” “你!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叶大哥呢?!你们可是对他不利?!” “韦小姐放心,叶大哥此时正在后堂与父亲议事,他们特差遣我来接你过去。” 韦知雨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段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神态自若地样子,前方不像是有鸿门宴。 叶赐准孤注一掷,试图通过段彬救下韦知雨,可以说是歪打正着。 段正刚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已厌倦羁縻州各部落之间的尔虞我诈、互相攻伐,大业起兵之初便有归顺之心。本来以为大业胜局已定,但没想到朝局动荡,给了敌军可趁之机,短时内被迅速反扑,因此段正刚才止住动作,继续观望。 再说,段氏部落在大业军中并无可信之人,即使投诚恐怕也无法取信于朝廷军,贸然投诚也担心落得一个鸡飞蛋打的下场,现在有韦知雨做桥梁就不同了,她是双方都信得过的人,在中间互通消息,自然水到渠成。 韦知雨既已打定主意,便留在段氏部落之中,与段正刚等人谋划大计。叶赐准得了段彬的承诺,看他对韦知雨也是一心一意,便安心往滨州去了。临行之前,叶赐准还不忘向段正刚要回自己那几车茶叶。 路上苏羽茗似乎有心事,一直沉默不语。 这些日子都没与她同室而住,叶赐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待一过靖南地界,来到城镇修整,进了客房,放下行李,这才拥者她问道,“这是怎么了?一路都心事重重的?” 苏羽茗有些心不在焉,躲避着他的眼神,胡乱说道,“没、没什么,只是连日来都是三人一起,现在少了知雨,总觉得少了几分热闹罢了。” 自那日忽然梦到薛汇槿之后,她便心情沉重了,如今又要去滨州与薛汇槿周全,她更是如坐针毡,心底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老越强烈。 “唔,看来我还真要纳了她才行,这样你就有伴了。” “休要胡说,你要真喜欢她,便大大方方上韦府提亲,反正我与你只是在小渔村私自拜天地的夫妻,既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三书六礼婚嫁聘书,可以不作数的。” 听苏羽茗这一说叶赐准才想起,她给薛汇槿的答婚书还在薛汇槿手上,虽说羽茗休书在手,但依大业律例,要双方先将聘礼、嫁妆、婚书等物归原主,再拿着和离书或休书,以及求婚书、答婚书到官府衙门审定、押司签字,两人的婚姻关系才正式告终,双方才能再自由嫁娶。 仅有一纸休书,只能还羽茗自由身,但还不能正式入叶家门。 与薛汇槿的婚姻悲剧让羽茗心灰意冷,她从未想过再嫁,因此婚书与交割事宜几乎没有想过,而且海州之后一路颠沛流离,也无心去想。 “一纸婚书有何难,我帮你从薛汇槿那里要回便是。” “不要与他硬碰硬,他不是好对付的人,什么名分地位,我现在丝毫不在意!当年苏家被他哄骗,几乎是倾尽所有去帮他,御制贡缎、港口仓库、商界人脉等等,父亲在商界摸爬滚打数十年,向来精明谨慎,明知他是勾结旭王侵吞实物贡税,也要往泥潭里跳,可见他的手段之高明。” “他与马姨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精,马姨娘怎么把薛老爷骗得团团转的,他就怎么把你们家骗得团团转!” “所以我才担心!没有了鼎泰和,薛家的江山等于损失过半,以他的性格,势必在滨州破釜沉舟、殊死一搏,我们此行当真是凶多吉少,你叫我如何不忧心?” “说来奇怪,自薛夫人离世,薛老爷也算是幡然醒悟了,可为何还纵容马姨娘与薛汇槿胡作非为?” “我在薛家生活过两年,当时顶着长媳的名头,也接触过不少薛家的内部事务,略能猜出一二。薛家看似财雄势大,独霸一方,但其实已显颓势。马姨娘早年便哄骗薛老爷把十九家商行交给薛汇槿打理,薛老爷想着反正所有权还攥在自己手里,经营权交出去又如何?于是便顺了马姨娘的意。薛汇槿掌权十九家商行后,除了鼎泰丰钱庄和鼎泰秀绸缎庄,没有一家是盈利的,尤其是经营古玩珍宝的鼎泰隆,以及经营金银玉石的鼎泰珍,几乎只是为洗钱而存在,保守估计,每月的亏损都在数千至上万两之数。再有薛家的田地、林子、庄子、商铺的租金,这些每年应有两三万两之数,以前都被薛夫人管着,薛夫人一走,恐怕有不少也被马姨娘纳入私库了。” 叶赐准有些咋舌,薛淳樾曾与他说过,鼎泰和的盈利,一年不过三十余万两,如果再刨除为满足宫廷皇族需求打的免费工,盈利还没有这个数目,这些盈利竟然还不够薛汇槿在两家商行折腾的亏空! 不消说,那些以“亏损”为名洗出来的银子,自然都进了马姨娘和薛汇槿的口袋,因此并不是薛老爷任由他们折腾,而是他们自己本身就有资本去折腾。薛家经过旭王一案,又被罚没了不少财产,这些财产都是从薛家公库中出的,根本不影响马姨娘和薛汇槿的私库。因此现在虚弱的是薛家,而不是薛汇槿本人。 “薛大爷这是公然的侵吞家财啊!” 苏羽茗冷笑,“马姨娘和薛汇槿一早便知道薛老爷不会把鼎泰和以及十九家商行交给他们,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家财搬空,再给淳樾一个空壳。所幸淳樾当年在新罗发展了鼎泰和的分支商号,转移了一部分财产,否则薛汇槿现在手里的筹码会更多。” 叶赐准忖度道,“这就不好办了……并购鼎泰和之后,泰祥兴的资金已经所剩不多,短期内怕是拿不出足够的资本与薛汇槿竞争。不过……泰祥兴并购鼎泰和的那三百万两,应该在薛家公库,如果能调出来,那就胜券在握了。” “薛汇槿不是傻子,泰祥兴来势汹汹,薛老爷又如此配合,估计他已经猜出一二了,现在薛家十八家商行被薛汇槿攥在手里,那三百万两,有上百种方法流进他自己的口袋,决计不会还安然地躺在薛家公库里。” “非也、非也,你可不要小瞧了薛老爷。他能凭一己之力打下鼎泰和的江山,绝不会是昏聩无能、迷头认影之人。先前因与薛夫人有误会,故意与夫人置气才会偏听偏信,让马姨娘捞了不少好处,但薛夫人离世后,他早已悔不当初,不然薛淳樾也拿不到兴东道的铜矿图。只是不知薛老爷还藏有什么锦囊妙计,希望易如海能尽快瞒过马姨娘的眼线,成功与薛老爷接上头……” 第九十章 洛安风月(1) 羁縻州的战事越拖越重,朝廷花出去的银子似淌海水一般,更让泓远帝焦虑的是,今年开春雨水不济,秦岭淮河以北诸道已经现了旱灾的苗头,连春耕也耽误了。 泓远帝向户部施压,必须再从税赋中拨出二百万两银子,供平定羁縻州之用,另再拨一百万两,着工部、都水监、司农寺等机构应对引水抗旱、春耕育苗、劝课农桑诸事宜。 皇帝一度明言朝廷的底线,那就是当年兴北道旱灾给了旭王和高句丽可趁之机的历史决不能重演。 大业国的税收,左右不过粮税、丁税和商税,粮税全部以实物体现,商税大部分以实物体现,无实物的服务业以货币体现,丁税即人口税,以货币体现。 耕地有限、人口有限,除非提高税率,否则粮税和丁税没法大幅增加。 唯一能想办法的,只有商税。 商税可征范围甚广,一切不以耕作获得劳动价值的活动皆在课税范围,其中最能榨出额度的,便是港口贸易的关税。关税税率“十抽其一”,万匹丝过关朝廷得千匹,万件瓷过关朝廷得千件,万石茶过关朝廷又得千石,出口如是,进口亦如是,这些实物贡税进入均输平准机构后便能快速折现,充实国库。 滨州作为仅次于海州的第二大对外贸易口岸,贸易秩序必须快速重建。 怡丰和没有了不要紧,只要贸易通道重新被打通,不怕没有商行重新做大进出口市场,市场恢复了,关税自然就源源不断了。 薛淳樾和庄康受命洗清张益流毒,重整靖南道进出口贸易市场。 大好机会当前,曦王绝不会让薛淳樾一人大权独揽,但是曦王阵营向来缺乏商界力量,现在临时去哪找一支为自己谋利的商人队伍呢? 薛汇槿适时叩响了曦王的门庭,先是向宋遐志送出贿银一万两,其后还出资购下洛安的几家商号,直接送给了宋遐志的孙子,洛安城的二把手,洛安府少尹宋振远,可谓诚意十足。 正在薛汇槿焦急等待曦王回音之时,宋氏族人宋云明悄然抵达滨州,住进了薛汇槿的别苑瑞兴居。 薛汇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洛安府尹薛沛杒,却从不知敛迹的宋振远身上,窥见一二。 薛沛杒作为侯门世子,自小在长兴王孙公子中成长,向来自命不凡、孤高自傲,不屑薛汇槿的乖戾阴骘、奸险诡诈。而且薛沛杒还从薛成明那里遗传了一股子士大夫的贞洁观,在他看来,他们曾是旭王的臣属,应当只忠心于旭王,即使主子落败,另投高枝,也不能向敌人投诚,做两姓家奴,因此对薛汇槿萌生憎意,但又无可奈何。 薛成明在政争中落败后,被贬至鸿胪寺,后来旭王倒台,恩主被囚,更是没了生机,争斗之心早已灰败,近来又见海州薛家受旭王牵连,几近破产,一母同胞的兄长薛成贵缠绵病榻、行将就木,不仅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心态来,早些年的意气之争也烟消云散了。自己年过半百,也无甚牵挂,唯今只忧心薛沛杒的婚事,因此十天半月便送来家书及各名门淑女名帖,令他择一人成婚,传宗接代。 薛沛杒心有挂碍,根本无心男女之事,兼之旭王倒台,自己蒙受牵连,怀才不遇、被贬洛安,更有宵小之辈薛汇槿小人得志,如此种种,令他心中积郁,难以排遣。 这日春光正好,薛沛杒便想乔装打扮、出城踏春,一来视察民情,二来消遣心情。出门之时长兴又来了一封家书,左右不过那些劝说之言,他不及细看便随手揣入了怀里,策马而去。 洛安乃前朝都城,数百年的经营使此地百业昌盛、物阜民丰,更兼之城深墙厚、高楼林立,一派大国气象,出城一路俱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来到城郊但见一望无垠、花繁蝶舞,想到自己乃此地政首,自豪之意油然而生,不禁策马驰骋起来。 不知不觉便到了洛安石窟,前朝举国礼佛,佛事繁盛,作为都城的洛安自然有不少佛事遗迹,就如眼前这石窟,乃前朝举全国之力开凿,历时上百年,绵延两三里,横亘在伊水两侧,甚为壮观。 如今开春,来礼佛之人甚多,一片喧嚣。 薛沛杒不信神佛之事,但既然到来,也不免俗套,请了几支清香,往人少之地燃香供奉。 礼佛完毕便转身离开,才走没几步便听到后面有人把他叫住,“先生可是掉了东西?” 薛沛杒回头,见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子,身边跟随者几个丫鬟嬷嬷,女子的装束可称素雅,但看其仆从的穿着打扮,绝非一般人家,便上前请道,“小姐有礼了,可是在喊在下?” “先生有礼,正是。”说着就叫一个丫鬟递过来一纸信笺,继续说道,“请看看是否为先生之物。” 薛沛杒接过一看,再摸摸自己的怀里,果然临出门之时接到的那封父亲寄来的家书,当时随手揣进怀里,不想没放好掉了出来。 他正要答谢,却见几个丫鬟都掩嘴笑了起来,他忽然想起家书之中还夹杂着一副女子画像,是父亲寄来征询他意见,欲为他说媒的。 看来自己是被误会成情痴或者浪子了,便自嘲的哂笑,拱手谢过便转身离开。 来石窟礼佛的人越来越多,薛沛杒觉得喧嚣过盛,便到马厩牵了马意欲离开,再者他是一城父母官,独自离开又没告知僚属去向总归不妥,万一城中有急事找不到自己麻烦了,这么一想游兴顿失,一夹马肚子便疾驰而去。 才走了四五里路,忽见前方一辆华贵的马车似是陷进了泥淖里,拉车的马却不见了去向,一名女子并几个仆从在焦急地等待救援。 他骑马过去问道,“敢问小姐可是需要帮助?” 那女子转身,赫然是刚才的还信女子。 “原来是你,当真是有缘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一派从容,“原来是先生,不是什么大事,拉车的马儿被炮仗惊吓到了,夺路狂奔,车夫怕我受伤便斩断了缰绳,如今马儿不知去了哪里,马车倒是陷进了泥潭。” 薛沛杒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忧虑,“看天色不早了,此地距离洛安城有近二十里地,即使你们派人回去搬救兵,一来一回怎么也要等到天黑……如果小姐不弃,用在下这匹马拉车你看如何?” 那女子微微吃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估计是惊讶一个初相识的陌生男子竟然如此豪爽地施以援手,不知是敌是友。 几个丫鬟嬷嬷也警觉了起来,一名贴身侍女模样的姑娘扯了扯她家小姐的衣角,焦虑地摇头使眼色。这人把马给了她们,莫不是要一路同行?那怎么得了! 薛沛杒扬唇一笑,却已翻身下马,把缰绳塞到那车夫手中,再转身向那女子说道,“小姐莫要担心,在下不与你们一起。前面不远是个小客栈,我去那里找店小二捎封信回去,叫家里派人来接便可。在下一个男子,自不会有什么危险,倒是小姐你,身边都是女眷,还是早些回家安全些,告辞。”说着便转身欲走。 那女子连忙喊住,“多谢先生仗义相助,敢问先生府上何处,待小女子归家禀明父母后,必请父母差人登门致谢!” 薛沛杒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摆摆手不发一语。 “那先生您的马……我、我该如何归还?” “区区坐骑一匹,不足小姐挂心。” 这是……不要了? 看他决意相助,而且自己确实也需要,因此那女子便不再说什么,叫车夫重新搭辔牵绳,把马车从泥潭里拉了出来,整理行装。 临走之时,女子再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脸上隐隐泛出几瓣桃花。 薛沛杒在小客栈中等贴身侍卫学训送来坐骑时,已是申时末,太阳西下,夜幕即将降临,他岳身上马,却在客栈门口转起了圈圈,似是流连。 学训走了几步发现主子没跟上来,连忙折返,“少爷,时候不早了,别忘了今晚泾阳侯世子与您的醉春苑之约。” 去年孟春,也是一个城郊的小客栈,他与仪安春风一度,此后再无联系,不知此时她可还安好…… 薛沛杒最近总是时不时想起仪安,尤其是如此熟悉的场景,简直就是案情重现。 “少爷?” 学训再次催促,薛沛杒终于回过神来,策马离开。 走了十余里路后,一整天滴水未进的薛沛杒觉得有些口渴难耐,便离开官道,绕到一片翠竹林附近想寻口溪水喝,绕过竹林才发现原来此地竟然有一片房舍,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在郊外的别苑。此地甚是隐秘,如不是特意绕道,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有钱人总是能找到绝佳的隐身之所,薛沛杒哂笑,把坐骑交给学训后便到小溪边喝水。 溪水清冽甘甜,他心头一片畅快,起身欲走之时,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女子的身影,卷着裤腿,挎着竹篮,应是刚在溪边浣洗完毕,趁暮色降临之前赶路回家。 那人的身影,像是……像是她的侍女,应儿? 又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仪安被囚禁在深宫之中,她的侍女自然是待在她身边,此地乃数百里之外的洛安,怎么可能是她!再说像应儿那样的王府一等侍女,又怎会亲自来这荒郊野外浣洗衣物呢! 薛沛杒甩甩脑袋,又掬起一捧溪水兜头浇下,让自己清醒清醒! 第九十一章 洛安风月(2) 酉时三刻,洛安城康乐坊开始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这醉春苑,慕柳絮之名而来的买春客更是踏破门槛,不惜身家只求一睹芳容。 薛沛杒本不想来这些秦楼楚馆,但无奈曹英泽就喜欢往这些地方钻,如果要找他喝酒,还真得迎合他的喜好,不然连他人都见不到。 曹英泽乃泾阳侯世子,少时与薛沛杒一样都是皇子们的伴读,在翰林院里一起闹腾过的。这世子爷才情极高,本来世家子弟躺着都有恩封,先封散官,得了仕籍身份后便可以各显神通谋实职了,根本无需参加科举求功名。但这世子爷偏不喜欢不劳而获,把皇帝的恩封诏书束之高阁,跟天下的白衣仕子一起竞逐科举,愣是一举中榜,还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 这便罢了,进士及第之后朝廷给他封了五品京官,可他才上了三天的值便挂冠而去,按他的说法是朝廷命官卯时三刻就要上值,他实在起不来那么早……泾阳侯也拿他没办法,反正祖上的余荫也有,功名也有,等他哪天收心养性了自会回来,如今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便由他去吧。 于是这曹世子就开始游历天下了,去岁冬天来到洛安,恰逢薛沛杒被贬洛安府尹,失意至极,曹英泽就留下安抚安抚他,顺道领略领略这万国来朝的洛安繁华。 薛沛杒才入醉春苑的大门,眼尖的张妈妈马上就捕获了他的身影,两眼放光般地迎了过来,“哟!薛大人!稀客、稀客!是来办差啊,还是来寻乐啊?尽管跟张妈妈说,妈妈包您满意!” 薛沛杒拧眉,神情严峻,“一位曹公子定了雅间的,在何处?” 原来是曹公子的客人!那曹公子才来醉春苑两三次便豪掷千金,此人已经刻进了张妈妈的贵客清单里了,如何不知? “原来是和曹公子约好了,既然如此张妈妈我就不打扰大人您办事了,呵呵呵……来人,快把薛大人请到二楼牡丹房!” 一声令下便有一个小厮小跑过来,哈腰点头地引着薛沛杒上楼去。 才进的房门,便听得一阵幽怨琵琶声,曹英泽正闭目听曲,跟着旋律叩击着指关节,一副沉醉销魂的模样。 薛沛杒不动声色地坐下,自斟一杯一仰而尽,忽然说道,“我看要你娶一把琵琶怕是也可以的了。” 问得人声曹英泽才缓缓睁眼,长叹一口气,“唉,想不到这天下最好的琵琶乐师,竟深藏在这洛安城醉春苑里!我看在长兴伺候天子的太常寺云韶府内教坊的管弦善才,也不过如是!” 薛沛杒抿嘴笑了笑,仍是自斟自饮,同赏音律。 一曲终了,曹英泽击掌叫好。那女子微笑起身,行了个谢礼后便把琵琶递给了身边的婢女,款款走到桌边,为二人斟酒,坐下后方笑道,“曹公子见笑了,奴家这琵琶,给两位爷解解闷还可以,若说到绝,奴家万万不敢托大。” “哎,卿尘姑娘无需谦逊,曹某游历天下三四年,未曾听到有比姑娘更绝的琵琶声。” 卿尘掩面而笑,又给两人添了一盏茶,“可惜了,如果两位爷在去年来此,听一听我们醉春苑乐工苏雨姑娘的琵琶声,怕是要惊为天人。” 曹英泽是个琵琶痴,一听这话还了得,连忙抓着卿尘的手问道,“醉春苑当真有这样的能人?快请来给我瞧瞧!” 卿尘娇嗔道,“看爷您急的,奴家不是说了去年来才有嘛……苏雨姑娘只在这待过几个月,很快便走了。” “走了?那真是可惜了……可说了走去哪里?” “谁知道呢,据说是被仇家追杀,亡命天涯去了吧……可惜了我们的三爷,堪堪地终日为她神伤,连柳絮都不看了呢……呵呵呵……” 一说起“柳絮”两字,旁边雅间忽然想起了剧烈的打斗声,唬了三人一跳。 卿尘忙道,“咳,真是不能在背后说人,才提起柳絮姐姐,旁边就为柳絮姐姐打起来了。” 薛沛杒毕竟是洛安府尹,听闻在他辖地里竟然经常有此打架斗殴行为,那还了得?必要知道个前因后果,出了事也好着人追查,“你怎知是为柳絮?” “旁边的‘春雪房’是柳絮姐姐专用的,是咱们醉春苑最华丽最宽敞的雅间,里面有专门的乐师队伍,还有专门的舞台和帷幕帘子呢。反正不管柳絮姐姐接待何人,总有不服气的,那些有财有势又年轻气盛的,可不直接闯了么?好说话的,听了几句好言好语自会心满意足地走人,不好说话的,可不就打起来了么。” 曹英泽大笑道,“呵,好大的排场。卿尘姑娘,你看还是我曹某人好吧,一心一意只找你,什么柳絮、花魁,都入不了我的眼。” “您这是一心一意只找琵琶声……”卿尘可是明白人,曹英泽确实每次都点她,可从来没碰过她,不就是冲着她的琵琶技艺来的么。 三人有说有笑,也不想管旁边的热闹,正要重新再弹一曲,只闻得旁边“砰”的一声巨响,似是掀桌子了!紧接着马上传来一群女子的尖叫声! 听上去像是出大事了,薛沛杒这个府尹大人马上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曹英泽担心他一人过去会吃亏,连忙起身,但想到自己不会武功啊,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忙乱之下遂仰脖灌了一大口烈酒,权当壮胆,龇牙咧嘴一会后连忙追了出去。 薛沛杒和曹英泽冲进了春雪房,但见桌椅掀翻,满地残渣,一个脸红脖子粗的贵公子被几个大汉狠命抱住,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地上躺了一人,右手捂着脑门,鲜血直流!看不清长相,但看其衣着打扮也是个权贵少爷。 薛汇槿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地上那人是谁不知道,但被大汉抱住的这个贵公子薛沛杒和曹英泽都是认得的,那便是当今萧雅妃的亲侄子,楚国公萧鸿鸣的世子萧廷秀! 同样是世子,可世子跟世子还真不一样。国公可是爵位里紧接着亲王和郡王之后的第三等大爵,一般只授予关系亲近的皇亲国戚,或者极其受宠的功臣、权臣,后边还跟着郡公、县公两等,其后才到侯爵,薛沛杒的父亲是新城侯,曹英泽的父亲是泾阳侯,跟人家差了三个等级呢! 都是长兴、洛安两都的公子哥,萧廷秀也认得薛沛杒和曹英泽,当下便喝道,“薛沛杒,赶紧叫他们放开本世子,否则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薛沛杒示意学训把萧廷秀挡在身后,确保他没法再伤人,这才亮明身份,令那几个大汉放开萧廷秀。 既然洛安府尹在场,那便没众人什么事了,连晋三叫那几人放手,招呼房里的下人都出去,他和柳絮留下,听几位官爷差遣。 柳絮看局势已定,连忙小跑过去和那人的侍卫一起扶起倒地的公子。 他站起来后薛沛杒和曹英泽又是大惊,这不是长英侯世子王书霖么! 公侯之家的世子爷竟然在花街柳巷为一个风尘女子大打出手,还打到挂彩,当真是荒唐! 向来清高的薛沛杒对二人的行为非常不齿,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尤其是对萧廷秀,虽然世子只是头衔,没有品级,但他父亲的品级在那挂着呢,这里所有人见了都得跪下行礼的,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曹英泽看着局面有些僵,便甘愿牺牲自己出来调和一下局面,“咳咳,我说……此地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大家都是来寻乐子,不是寻不痛快的……再说,我们都是打小的交情了,长兴、洛安两地的宫宴、家宴、大小宴,都是一起喝酒的好兄弟,何必呢……” 萧廷秀整了整衣襟,把学训一把拨开,上前指着王书霖说道,“不是我要故意跟他置气,你们问问他,哪次不是变着花样地占着柳絮的场子?自打这醉春苑柳絮挂了牌,七八成的场子都被他给占了!王书霖,要说你看不得人家动她,那你帮她赎身啊,你要是敢帮她赎身,让她成为你的女人,我萧廷秀再动她一个手指头就枉为人!” 萧廷秀话糙理不糙,柳絮觉得有些难堪,只得转过身去,暗自垂泪。 她对王书霖是发自真心,这才配合着尽量都把自己的场子都给他,她相信王书霖对她也是真心,只是苦于家中阻挠,他才没法帮她赎身,更别说娶回家做妾室了。 她一天还是娼门中人,就一天没资格拒绝萧廷秀,没资格拒绝任何一个出得起她的出场身价的恩客。 这不是萧廷秀第一次寻衅滋事,王书霖一直都很隐忍,但这次,萧廷秀竟然当众揭了他的伤疤,他不想再忍了,当下便一把推开自己的侍卫,上前对萧廷秀就是一拳,“萧廷秀,别以为我不敢打你,我不打你是看你老爹的面子,要是没有你老爹,你一刻不到就要趴在我脚下跪地求饶!” 想不到一贯举止儒雅、文质彬彬的王书霖也有动粗的时候,众人吓了一跳!薛沛杒见萧廷秀就要反击,当机立断令学训把他拦下,然后和曹英泽一人一边连拖带抱把王书霖拉了出去。 把王书霖赶走之后,薛沛杒再令学训把盛怒之下的萧廷秀捆了个严实,从后门拖上了马车,直接送回了楚国公府大门口,丢下一句“来日登门致歉”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毕竟,他们两个随便死一个他薛沛杒都担待不起。 第九十二章 洛安风月(3) 国公府的门房听的动静,连忙提了灯笼出来察看,一看是世子爷,连忙一边给他松绑一边叫府里点起大灯迎他进去。 萧廷秀不仅烂醉,脸上还挂了彩,回到府中便倒地不起,众人不明就里,吓得魂飞魄散,都不敢瞒着,连忙通知楚国公萧鸿鸣。 萧鸿鸣一听又是这个孽障惹了祸,这次还伤了自己,又生气又心疼,巍颤颤地从后堂赶了过来,一边又叫人传大夫又叫人熬醒酒汤,直闹得鸡飞狗跳。 全府上下这一闹,小姐萧楚秀也知道了,跟着赶到了大厅。 一到厅里,只见兄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旁边的大夫、小厮、嬷嬷等一大群人轮流给他灌药、捂暖、掐人中,还大声呼叫,乱作一团,向来沉稳的她也有些慌了,上前扶住父亲,问究竟是何事。 跟着萧廷秀的侍卫如此这般地把当时的场景都说了一遍,也不忘添油加醋指责洛安府尹薛沛杒偏帮王书霖,让他家世子吃了亏,其后又不分青红皂白把世子爷捆了回来等事。 原来只是醉酒闹事,如此说来兄长应该伤得不重,现在昏迷不醒应是醉酒所致。 萧楚秀喝止了哭喊的众人,指示伺候的众小厮把萧廷秀扶回房间,又叫大夫仔细熬了醒酒汤,待他酒醒再细加诊治。 过了一两刻钟,厅中终于安静了下来,萧鸿鸣这才定下心神,牵手萧楚秀说道,“唉,这个孽障!连累你了……” “父亲快别这么说,女儿先扶您回房休息,我会到兄长房中看着他,待他酒醒马上禀报您。” 萧鸿鸣拍了拍萧楚秀的手,这才摇头叹气回去。 萧鸿鸣对发妻感情甚笃,其在世时从未有纳妾念头,因此子嗣并不多,只生了两子两女又有一子一女夭折,最后剩下的便只有萧廷秀、萧楚秀两兄妹。其发妻十年前病故,萧鸿鸣无心续弦,但家中诸事也需人照料,便纳了一门小妾,其后又生了一个女儿,总共就只有这三个孩子。 萧廷秀乃萧家独子,其宝贝程度可见一斑,萧鸿鸣虽不是无端溺爱孩子的人,但平时忙于朝中诸事,对孩子未免疏于管教,兼之后来发妻亡故,府中无当家主母,一众人等都不敢对萧廷秀管束太多,这才养成他骄纵恣意的性格。 所幸萧楚秀经历亡母变故后渐渐懂事了起来,见兄长不成事,便逼着自己少年老成,替父亲分担家事,因此她虽外表温婉端庄,内里却历练得沉着坚韧。其后看家中无人敢管束其兄,便在年满十六后当起了管束他的重任,凡是姨娘不敢说的,她说,姨娘不敢做的,她做,堪堪和萧廷秀斗了两年光景,才把他给拉回来一点。 在醉春苑还没有柳絮之前,萧廷秀性子虽骄纵,但并不会如此闹事。自他见过柳絮之后,就像是一头栽进去了一般,好劝歹劝都无用,愣是嚷嚷着要替她赎身,娶进府来。 萧家世代权臣,诗书传家,绝无可能让一个风尘女子进门,做丫头都不行。 萧鸿鸣本以为此事难了,不想那柳絮竟与长英侯世子王书霖相爱,这辈子非他不可,其他人即使开天价帮她赎身,她也不愿意。这反倒合了萧鸿鸣的意,因此也有意约束着萧廷秀,好让王书霖能时时拿下柳絮的场子。 醉春苑的鸨母张妈妈也是个会打算盘的,柳絮不愿意被人赎身,她虽赚不到那笔赎身银,但却能继续保有柳絮这颗摇钱树啊,这长流的活水不比那一次性的死水潭好?既是如此,只要王书霖出得起柳絮的出场身价银,便由着他二人去,只要王书霖不坏了柳絮的清白身子,掉了她的价就好。 萧楚秀抚摸着萧廷秀安静下来后酣睡的容颜,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论理,他要真爱柳絮,娶了做妾也未尝不可,可是他们家身为萧氏一族的长房,有不得已的包袱和压力。这些压力不仅来自于族人,还来自于宫廷。 萧雅妃一入宫便深受恩宠,很快便怀了身孕,不想头胎没到三个月,好端端的就没了,第二胎过程虽曲折,但好歹是生了下来,是个小皇子,龙颜大悦,才满月就赐了封号,封了亲王,可惜不到三岁便已夭折。后来好不容易又生下一子,便是昕王,现在才长到十二岁。 萧雅妃连遭厄运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那些育有成年皇子的妃嫔怎能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熬出头的儿子输给一个毛头小子?宫中凡是育有成年皇子的妃嫔都对得宠的萧雅妃虎视眈眈,恨不得萧家出点毛病好在皇帝跟前进谗言,甚至寻找着机会栽赃嫁祸,彻底断了昕王的前程,因此萧家丝毫不敢行差踏错,以免给萧雅妃和昕王带来灭顶之灾。 萧鸿鸣因此还辞了朝中的官职,告老迁居洛安,偏安一隅以保萧雅妃。 萧家最重要的,是要低调,最好这天下人都忘了萧家,忘了萧雅妃。 萧楚秀熬到寅时都不敢合眼,生怕萧廷秀出什么问题自己疏忽了,但终是体力有限,渐渐不支,最后趴萧廷秀床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忽然闻得一声鸡啼,萧楚秀猛然惊醒,向床上看去已然没有了萧廷秀的踪影,又一看自己,竟睡在了旁边的卧榻上,身上还盖着一床锦被。 兄长是醒了么? 在没确定他平安之前,她放不下心,于是连忙下了卧榻,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哥——哥——”,萧楚秀出了院门便喊了起来。 几个小丫头听闻她的喊声,连忙跑过来禀报,“回小姐,少爷已经起来了,现在在老爷房中跪着请罪呢。” 萧楚秀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自己房中叫贴身丫鬟晞宁伺候自己梳洗。 “小姐,待会可要到老爷那边看看少爷?” “不去!让他好好跪跪,长点记性!” 晞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铜镜里秀雅中带着几分怒意的萧楚秀笑道,“那您不心疼?这府里都知道就数您最心疼少爷了。” 听着晞宁的玩笑话,萧楚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唉,我现在只想着父亲赶紧给他娶房媳妇儿,让他的媳妇儿管着他。” “不知道少爷怎么想的,来了那么多媒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唉……莫不是那柳絮还真赖上我们少爷了吧?” “这话可不许在别人面前说!” 晞宁连忙打了打自己的嘴巴,吐舌说道,“晞宁知罪,晞宁再不说了。” 梳洗之后萧楚秀便到厅中用膳,才跨进门去就看到父亲、兄长和姨娘已经坐在餐桌旁了。萧廷秀一看妹妹来了,连忙起身,走过去拉她来坐下,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双手捧起举到她跟前说道,“哥哥知错了,都是哥哥的不是,以后再不犯了,好妹妹你就喝着这盏茶,原谅哥哥这一回吧。” 萧楚秀本还在生气,但抬头看到他青肿的嘴角,便只剩下心疼了,于是没好气地接过茶盏说道,“你这话若是能维持三个月有效,我就阿弥陀佛了!” “唉,这次当真是哥哥过分了,跟那王书霖置气就置气,何苦动手?都是醉酒闹的,酒气一上来就只剩逞能了,幸好薛沛杒把我拉住,不然万一真把王书霖打死了可如何是好。” 萧鸿鸣一听此言顿时大怒,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到了桌面上,指着萧廷秀怒道,“孽障!你看那王书霖一副书生气,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便以为人家好欺负了?告诉你他是自小便随他父亲上山修习道家功夫的,真打起来,仔细你的小命!” 看萧鸿鸣动怒,萧楚秀连忙给他夹了块点心,哄他吃早膳去。 过了一会萧鸿鸣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向萧廷秀说道,“今晚我在家中设宴,好好答谢一下薛世侄和曹世侄,你务必到场!” 萧廷秀忙答了几个“是”。 “对了,楚儿,今晚你也出席吧,两位世侄都不是陌生人,小时候在长兴经常一处玩耍的,无需太顾忌世俗礼节。” 萧楚秀点点头。 早膳过后,萧楚秀陪萧鸿鸣在水榭中品茶,看父亲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放下茶盏问道,“父亲可是还惦记着哥哥与王书霖的恩怨?” 萧鸿鸣抿了口香茗,缓缓说道,“正是。王家不是什么善茬,长英侯王伯当嗜道成痴,早年就有风传他与其师元贞一起策划谋害了一位叫‘弘真’的得道高人,他师父是为了青阳观的住持之位,而他,不过为了区区几卷道经。如此心狠手辣,叫人胆寒啊。” “但女儿看那王书霖,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不像是与其父一丘之貉。” “希望不是,不过也有可能是未忍耐到极点,你哥哥万一真伤害了柳絮,我想王书霖绝不会善罢甘休。然看你哥哥这性子,也难真正收手,所以我打算派他去一趟靖南道,去你叔父的白云书院那里住一段时间,一来沉淀一下洛安的闹剧,也离这些王孙贵胄的公子哥远一点,二来如果能读进去几本书,我也老怀快慰了。” “可是万一哥哥在那边再生事,女儿担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和我都管不了他一辈子。如今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也该通点心性,有些自知之明,如若还是这么胡闹,我也不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 萧楚秀知道父亲说的是气话,不过只要萧廷秀身处白云书院,那就没有闹事的可能。 身为白云书院山长的二叔萧鸿逸向来以严厉著称,而且性子十分执着坚韧,单看他把地处南荒之地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经营成仅次于中原四大书院的南国第一大学府便知其能耐。有他在,谅萧廷秀也不敢胡作非为。 第九十三章 洛安风月(4) 转眼戌时将至,薛沛杒和曹英泽不便拒绝楚国公,便应约赴宴了。 两人骑马同行,途径一间数丈见方的大丝绸商行,曹英泽朝他努努嘴,说道,“看到没,这就是你大哥送给宋振远的商行之一,看看这气派,连地带铺,少说得两三万两银子吧,啧啧啧……” 薛沛杒瞟了一眼那绸缎庄,确实规模宏大,看来薛汇槿是铁了心要搭上曦王这条线了,便淡然回了一句,“他要做什么不是我这个区区洛安府尹管得了的。” “薛兄,一时时运不济而已,等陛下把旭王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定会想起你这个人才的,届时自有高官显位等着你,何必如此灰心!” “我觉得这个洛安父母官甚好,回不回长兴都无所谓。” “也是,我看这洛安又繁华又自由,连宵禁也没有,比长兴那拘谨刻板的气氛好多了。我要是你,就安心在这里领略人间盛景,尝遍世间风味。” 两人正说着,不多时便到了位于城东的楚国公府邸。 门房见是二人,也无需通传,早已跑上来伺候,牵马的、引路的,好不热情。 看这阵势,不像是鸿门宴,薛沛杒和曹英泽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彻底放松下来,随门内的小厮来到正厅。 楚国公府占地不大,但里面却是别有洞天,正门进来便是一座白玉石屏风,绕过屏风是一湾活水,水上架着三座石拱桥,两边是柳荫翠竹,十分清幽,毫无门阀世家的富丽堂皇之气。两人看这景致,都觉得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过了石拱桥就是一座三层的正房建筑,一层大厅空旷,前后两边门洞开,清风习习,穿过这一座正房又是一泓清池,两边是假山回廊,清池对岸灯火通明,应该就是正厅了。两人走上回廊时,前面的小厮便小跑过去通传,不多时楚国公便笑着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儿一女。 薛沛杒和曹英泽连忙垂首作揖行礼。 “免礼、免礼,两位世侄何须见外。廷儿、楚儿,快见过两位世兄,多年不见,怕是都不记得了,呵呵呵……” 女子福身行礼之时,薛沛杒只觉得她身影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但又绝不是小时候的记忆。 正思忖时,那女子缓缓起身抬头,四目相对,两人都甚是吃惊! “你……” “你……” 看着错愕的两人,萧鸿鸣问道,“你们见过?薛世侄去岁才到洛安,印象中你们还未曾见过面啊。” “原来先生便是洛安府尹薛大人,小女子有礼了。父亲,你可还记得前日我到城外千佛石窟礼佛,马车陷入泥潭,有位侠士出手相救之事?” “记得、记得!哦!那侠士莫不是就是薛世侄?!” “正是薛大人。” “哎呀,那真是有缘了。我们离开长兴多年了,不想却能再见故人,还承蒙两次出手相救,老夫确实要多谢薛世侄才是。” “萧大人言重,不过举手之劳。至于昨天让萧兄受了伤,晚生还觉得心中有愧。” 萧廷秀一听连忙拱手道,“廷秀自知性子鲁莽,冒犯了两位世兄才是,快请进,我们边喝边聊。” 原来萧楚秀和薛沛杒早先便有一段机缘,那这场宴请就不难破冰了,再加上又聊了一些儿时的往事,大家很快便熟络起来。 萧楚秀向来沉静,但学富五车,一般在亲友的宴席也会聊上几句,帮助父亲助推氛围,可今天却一反常态,除了给众人添茶添酒,其余时间一直在埋头吃饭。 大家聊着聊着就不免聊到当今的时政,泓远帝有意重建靖南道外贸秩序,发布了一批鼓励靖南道边民开垦拓荒、商贾对外贸易的政策,不少中原商行跃跃欲试。 单说洛安一城,便有不少大商贾准备奔赴靖南道治所滨州城,一些资本不够的,已经在筹划将手中的物业变现,因此洛安的商行、股权、宅邸等大宗物业交易活跃,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萧鸿鸣十来杯酒下肚,略有了些醉意,平时不太想说的话现在也都说了,“虽然我朝重农抑商,但经商之利何止万万之数。单说我这个正二品楚国公,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万八千两,即使再算上封邑上缴的租税也所获不多。洛安城一家经营外贸的丝绸商行,一年的盈利恐怕就有上万两。就说朝廷自己吧,花这么大力气在太府寺上重整均输平准,不就是为了贸易之利么?” 曹英泽接话道,“谁说不是呢,萧世伯您也是个明白人。我朝盐铁专营,此宗获利就不止万万之数,但仍是不够用。目今又取了均输平准与铜矿,也还不够……钱都不知道花哪里去了。” 薛沛杒见他非议起了朝政,连忙踩了他一脚。 曹英泽一口酒才入喉,被薛沛杒这么一踩,几乎不曾被呛死,“咳咳咳……” “呵呵呵……无碍、无碍,咱们私底下略说几句,不会传出去的,两位世侄不必拘谨。话说,薛世侄出自经营世家,不知对当前靖南道的局势有何见解?” 听闻此话,本来埋头吃饭的萧楚秀忽然抬了头,怔怔地看着薛沛杒。 “说来惭愧,自祖父辈入朝为官,父亲这一支便一直在长兴宦途,几乎不曾参与祖上的经营事业,因此对经营之道不甚了解。不过据闻洛安的大商行泰祥兴、洛云兴、长运隆,以及最近忽然裹挟大量资本,强势进驻洛安的恒兴行,都已经布局滨州,一场兼并大战在所难免。” “恒兴行?呵呵……看来宋遐志老当益壮,也要趁势分一杯羹。” 听萧鸿鸣这一说,薛、曹二人都有些吃惊,最近洛安商界的弄潮儿恒兴行,竟然是宋家的商号?! 萧廷秀接话道,“宋家乃耕读世家,后来家族繁衍,人口多了便涉足商事,恒兴行原不过是宋氏一族在祖籍兴东道并州府的产业,做些小生意的,后来宋惠妃得宠,从一个区区采女累晋至妃位,宋遐志从一个小县令一路升为当今太府寺卿,恒兴行才逐渐做大。最近恒兴行不知从哪弄来巨额资财,大肆开疆拓土,如鱼得水,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萧廷秀再敬了薛、曹二人一杯后转向其父说道,“父亲你一直不涉足商事,也不让孩儿涉足,如今这大好形势,只能错过了。” “我族从未经商,不懂经营之道,要是一头撞进去,怕是连这点祖产也要赔了去,如何向先祖和族人交代?你能多读几本书,守好这点祖产我已经要感谢神明了,少拿这些天马行空的说事!” 萧廷秀这才低头不再说话,一众人又喝了一轮,直到亥时三刻才散。 萧廷秀与萧楚秀两兄妹亲自从薛、曹二人到府门口,又说了不少感谢和再聚之语,就要分别时,萧楚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喊住薛沛杒,然后转身向晞宁说了几句话,晞宁边听边笑,答应一声便跑开了。 “萧姑娘,这是……” “薛大人不忙走,既然来了,不妨把坐骑一并牵回去。那可是一匹西域过来的良驹,楚秀不敢贪了去。” 正说着,管马厩的小厮便牵了薛沛杒前日留下的那匹马过来,交还给他。 曹英泽掩嘴而笑,拿手肘顶了顶薛沛杒,小声说道,“这长兴坊间都传我是风流才子,我看你才是……” 薛沛杒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牵了缰绳便作揖离开。 路上曹英泽还不忘揶揄他几句,不过转念一想,向薛沛杒说道,“不过,兰陵萧氏可是士族门阀,这样的人家,不是随便就能结亲的,你要真喜欢萧小姐,可要早些谋划,不然指不定哪一天人家就嫁到天子门第里去了。” 曹英泽所言不差,大业国在立国战争里得门阀支持,立国之后论功行赏,门阀政治愈发鼎盛,一般人家除非累世建功立业,世代累积恩封,否则根本不可能达到门阀的高度。但所谓“富不过三代”,能不能保住先祖的余荫还两说,能累世建功的又有几门几户? 就拿薛家来说,薛荫创立均输平准,于国有大功,而且兢兢业业为国理财,终其一生不过封了正三品新城县公之爵。又比如宋家,与当今天子是姻亲,宋遐志本身又是大儒,门生里不乏清河崔氏等门阀子弟,可也是在宋惠妃晋升至妃位后才得了一个从三品安平侯的爵位。 而兰陵萧氏、范阳卢氏,其外戚封的都是正二品国公,出自相州韩氏的韩阳,仅仅是伺候了两朝天子就封韩国公。大业国天子门第以外不封王,国公已经是外姓的最高爵位。其他人终其一生都爬不到的高度,士族门阀只要嫁个女儿或帮皇帝办好差事就能轻易得到。世人若想和士族门阀论“公平”,只能浪费口舌。 薛沛杒不想与曹英泽纠缠此事,他与萧楚秀不过偶然相遇,连故交都不算是,这些结亲论调更是八字也无一撇,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便岔开话题,“现在靖南道群雄四起,我看你早就心痒痒想去凑热闹了,就别在洛安陪我这个孤家寡人了吧,免得哪天你也在醉春苑之流酗酒行凶,我可不想把你五花大绑遣送回长兴。” 曹英泽一时语塞,只能住了嘴。 第九十四章 滨州争雄(1) 苏羽茗怀着忐忑的心情和叶赐准一起终于到了滨州,学诚和杜鹃早他们几日到达,已经在城南置好了宅邸,打扫好了等他们了。 羽茗与杜鹃分别许久终于再见,主仆二人都甚是高兴。杜鹃看苏羽茗愁容满面、身形消瘦,更是难过不已,数番自责,立誓再不离开苏羽茗。 学诚经过熙和兴以及兴东道开矿等事的历练,对商事已经了熟于心、从容有度,一到此地便先寻了一处隐秘住所安身立命,又快速布线,刺探了不少滨州商界的动态。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台面上的掌事人,泰祥兴的分号就能挂牌成立了。 他们四人都是薛汇槿的老熟人,自然不能出面,薛淳樾早已想到这点,便着庄康离开滨州之前觅好一位可信赖的生面孔,出任泰祥兴滨州分号泰祥盛的掌事。 由是众人开始认识章济其人。 章济是庄康在白云书院求学是的同窗,生于滨河之上的一个渔民家庭,早年丧父,就靠寡母将其抚养成人,自小便十分懂事,读书尤为刻苦,其后考取南国第一学府白云书院。 章济少有才名,白云书院山长萧鸿逸对其赞誉有加,后来科举也不负重望,弱冠之年便一举中榜,高中进士,授封宝安县令,后来丁母忧辞官回乡,其行踪便鲜有人知了。 沈悦到靖南道赴任后,开始建立自己的幕僚团,其后又因薛淳樾、叶赐准等人结识了庄康,庄康便把赋闲在家的章济推荐给沈悦,成为他的谋士。 现在叶赐准缺人手,沈悦自当割爱,把章济让了出来。 因此当章济出任泰祥兴分号掌事时,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当是起用了一名普通本地人士而已,当然也无人去考究泰祥兴背后的实际控制人。 叶赐准给他们的新家起名“滨云居”,十来亩见方的宅邸,在富人云集的滨州并不起眼,但学诚的眼光不低,此宅内的构造可谓精妙,西南方有一处小小的独立院子,当中不仅有厅堂、正房、客房、书房,还有亭子、池子、花园、山石等,可谓一个小型的“苑中苑”,最适合叶赐准与苏羽茗、杜鹃三人居住。 滨云居的正房则位于正中,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会客厅在一楼,学诚住二楼,便于他观察府中动态,以策安全。 而东北角则是一个小花园,当中的池水之旁是一个观景用的两层的小阁楼,阁楼旁边有一小门,直连外面一条纵深数十丈的窄巷。滨云居位于巷尾,开一小门即可与外界互通消息,以窄巷为凭,甚为隐秘,正好与章济在阁中议事。 薛汇槿不久便有了动作,在滨州成立了鼎泰汇商行,与洛安恒兴行互换股份,互相持股,拧成一股绳。众人皆知恒兴行是宋家的产业,在世人眼里薛汇槿俨然成了曦王在靖南道的代理人。 叶赐准想不到他这么快便傍上了曦王这座新靠山,于是加快动作,借助鼎泰和的航运能力抢占滨州港的航运市场,同时开始与番邦行商接洽丝绸、茶叶、瓷器以及铜器等商品贸易。 泰祥兴在洛安便是以货物贸易起家,经过叶沁渝和叶赐准的经营,背后已经建立了一条成熟的供货链。薛家虽财雄势大,但先前主要做的是航运,十九家商行虽各有涉猎,但其作用主要是为了满足朝廷及高门贵第的需求,说白了就是专营高端市场,并不是大宗货物贸易,因此货源远没有泰祥盛充足。 番邦行商对大部分商品的需求是物美价廉、种类繁多,只有针对番邦贵族的特定市场才要求精美绝伦、不惜代价,因此货源的量、质及价是其考虑的首选。 泰祥盛与鼎泰汇的首次交手,是茶叶。 薛汇槿的茶叶来源主要是海东道、江南道以及靖南道一带,此地所产的茶叶大多是经杀青、整形、烘干等工序而成,成品“色翠、香郁、味甘、形美”,代表产品便是洞庭碧螺春、西湖龙井、黄山毛峰。这也是传统茶叶市场的宠儿。 而泰祥盛开始时不动声色,一日忽然广而告之,三日后在滨州第一酒楼庆云楼开设品茶大会,诚邀滨州商会、番邦行商以及本地士绅等在庆云楼品茶,同时在庆云楼的前厅和后院设斗茶活动,所有人都可以自带茶叶与泰祥兴的茶斗上一斗,邀请到场的行家和观众品尝,投票一决胜负,有私人茶叶胜出者,赏银一百两,其货源也能进入泰祥盛的采购渠道。 滨州从未有过这样面向普罗大众的茶业盛会,一时之间,各行各业但凡对茶叶有些许研究者,都带上自己认为的珍品,来会上一会泰祥兴。能不能进入泰祥盛的采购渠道不重要,再说普通人也没有货源可供,重要的是一百两赏银,这可是平头百姓一季的收入。 品茶大会辰时才开始,但庆云楼卯时不到便已挤满了人,泰祥盛派出一百余名伙计维持秩序,辰时不到即已排起了两三里长的队。 章济在卯时三刻到达庆云楼,很快便收拾好了场地,受邀的商行名家、乡绅耆老开始陆续到达,当中有不少是来自波斯、大食、突厥、新罗、扶桑等地的外商,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外商云集的场面,一时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得到曦王支持的薛汇槿根本没把泰祥盛放在眼里,泰祥盛举办的所谓“品茶大会”,在他看来不过是黔驴技穷的垂死挣扎,博取点眼球罢了,因此只拍了鼎泰汇的一个三等管事出席,他自己则是应酬在一众茶叶供应商之间。只要利用曦王的威慑力把这些茶叶供应商稳住,泰祥盛纵有千万资财也拿不到货源,没有货源,再大的噱头都等于零。想到这里,薛汇槿哂笑一声,继续优哉游哉地品茗。 品茶大会的第一道环节,就是由泰祥盛掌事章济逐一揭露自己的珍品。 普茶、诏红、峨眉云雾以及茉莉香片。 这当中大家听说过的只有普茶和峨眉云雾。峨眉云雾是泰祥盛的招牌,产自关南道,出品时间不长,不过即使没喝过也听说过。至于普茶,则是西南马帮带来的一种茶叶,但是色泽红黑,清香不足,一直不受以“汤清、味甘、形美”为品茶标准的士大夫阶级所喜爱。士大夫的标准,又直接影响着趋炎附势的权贵阶级的标准,如此一来普茶就不受社会主流所待见了。 可是其他两种,当真是闻所未闻。尤其是茉莉香片,从未听说茉莉也能入茶的。 章济对自己的茶叶可是自信满满,他首先冲了一泡诏红,将茶汤倒入一只琉璃盏中,向贵宾席说道,“此茶产自南诏国,‘形美、色艳、香高、味浓’,与青绿之茶风格迥异,但却有另一种不同的风味。清汤饮之,则清冽甘醇、香气鲜爽,令人神清气爽,如果这样——” 说着,他竟拿起一壶牛乳,直接撞进了那盏茶汤里,众人一片惊讶,都直直地盯着他,“加入新鲜牛乳,则香滑甘醇,令人品之难忘。” 这调配在大业国人眼里只算是少见的新奇事,看看解解闷就是了,毕竟没人会这么喝茶,但在波斯、大食、突厥等西域行商来看,简直是如发现新境界般兴奋不已,因为他们一向喜饮牛乳,牛乳在其国内即如同米粥在大业一般,乃是寻常的食品饮品,如果此茶能给牛乳带来令人着迷的味觉体验,那这茶叶不仅会被疯抢,还能抬出高价! 一众西域行商争相从章济手中接过加了牛乳的茶汤,细细品尝,很快便传来一阵阵赞叹之声,把品茶大会推向了第一个小高潮。 接着便是同样产自南诏国的普茶。 此茶汤色较诏红更重,香气与传统茶叶更是迥异,细品之下竟有一阵陈醇的香气,如香木、如干果、如百岁古藤……就像是把古林川泽的万千精华都汇集于一口,落喉时香气盈满口齿,留香持久,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章济见此茶已俘获各人的味蕾,便继续说道,“此茶还有一个特点,适合长期储存,而且越陈越香,越久越精。” 众人只知鲜绿之茶品的是“鲜”与“嫩”,陈茶鲜嫩俱失,皆与草根无异,想不到此茶反其道而行之,竟是越陈越香,又是一片啧啧称奇。 看现场众人的反应,鼎泰汇的管事慢慢如坐针毡,额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如此下去,谁还会稀罕鼎泰汇的绿茶?那鼎泰汇已囤满仓库的绿茶不就只能烂在仓里了吗?绿茶又没有这种越陈越香的能耐…… 那管事忙叫来一随从,叫他赶紧将此场景禀报薛汇槿。 这第三种,茉莉香片,这竟是产自靖南道本地的一种茶叶。此茶集茶味与花香于一体,茶引花香,花增茶味,相得益彰。既保持了浓郁爽口的茶味,又有鲜灵芬芳的花香。冲泡品吸,花香袭人,甘芳满口,令人心旷神怡。 此茶一出,尤被扶桑、新罗等东海一带番邦行商所喜爱,当即便有不少行商向章济下订。 率先下订的行商引爆了一股抢订风潮,众人唯恐自己手速慢了拿不到货,于是都急着向章济要货,先订了货再继续这品茶大会。 两个锦衣金冠的年轻人也被这边的热闹劲吸引了过来,扒开人群往里看热闹。 第九十五章 滨州争雄(2) 个子略高的那人扭头向另一人说道,“我说萧兄,你不是说这靖南边境是不毛之地吗?怎的如此热闹?我看跟洛安集市也差不了多少嘛!” 萧廷秀也傻了眼,十年前来滨州看望叔父的时候,明明没这么繁华的啊……想不到十年不来,滨州竟大变样了,想来江湖盛传发迹于离岛的熙和兴带旺了滨州和离州两大港口,还真不是吹嘘。 正在看热闹的这两人,就是萧廷秀和曹英泽,两人才到滨州,便被热闹吸引,落脚之地也不曾找,先来观望了。 原来萧廷秀因醉春苑那场闹剧被他父亲禁足在家,那些狐朋狗友也不得会面,不得已只能一人在家喝闷酒,后来萧楚秀提议请薛、曹二人来,他们四个一起饮宴,总比他自斟自饮强。开始之时萧廷秀不太情愿,觉得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但是耐不住妹妹再三央求,便请了二人一次。 是夜明月当空,正是喝酒赋诗的好时节,萧楚秀与薛沛杒、曹英泽你来我往,好不畅快,但却把萧廷秀这个学渣闷个半死,这会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酒壶,心里想着还不如自斟自饮,这好酒都赏了外人了。 曹英泽瞟了他一眼,知道他是闷了,便退出和诗,来撩他猜拳斗酒、投壶射覆、双陆六博,直把萧廷秀逗得乐开了花。 曹英泽何许人也?长兴风流公子一个!兼之又出门游历了三四年,这世间恐怕就没有他没见过、没玩过的,玩到兴起之时,把互相对诗的薛沛杒和萧楚秀也拉了进来,四个人玩的好不热闹。 萧廷秀和薛沛杒、曹英泽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熟了,酒到浓时把小时候在翰林院的混账事都翻了出来了,喝酒谈天游戏到天亮,如果不是薛沛杒要到衙门上值,四人还舍不得散。 有了开头这酒局便经常开了,萧廷秀性子虽骄纵,但毕竟还是受“修身齐家、为学治世”家风熏染长大的,为人豪爽仗义、坦率耿直,毫无小心眼,所以慢慢地薛、曹二人也交了他这个朋友。 不久萧鸿鸣就在一次晚膳上向萧廷秀摊了牌,要送他去滨州白云书院叔父处修身养性一段时日。萧廷秀好不容易交了薛沛杒和曹英泽这两个亦俗亦雅的朋友,还想带他们玩遍洛安城,父亲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安排,让他十分不痛快。 恰好薛沛杒和曹英泽也在萧家做客,四人想着今晚继续添酒开宴的,便在萧家一起用膳。听萧鸿鸣这么一说,曹英泽反倒动了心,他游历天下这几年,只有羁縻州、靖南道未曾去过,如今羁縻州正在打仗,去了也没意思,倒是这靖南道,最近几大商号都在那里混战,连曦王都插了一脚,他好奇心顿起,早已有了想去看看的念头,便接过话题说自己也打算近期去靖南道游历一番。 萧鸿鸣一听曹英泽也要去,当下便十分高兴,建议两人结伴同行,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顾。 曹英泽真恨自己嘴快,如今楚国公的“美意”自己是没法拒绝的了,白白拖了这么一个纨绔世子爷,真不知道路上要操多少心。 听到曹英泽说他也要去靖南道,萧廷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说靖南之地落后,毫无意思。 不过楚国公府第二天就把二人的行李准备妥当了,还安排了三十余名侍卫、小厮、丫鬟并嬷嬷等,伺候他二人衣食住行。 曹英泽看这阵势愈发痛恨自己嘴快,他无拘无束惯了,如今这又是随从又是老妈子的,还有四五车行李,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所幸萧廷秀也不想被父亲的这帮眼线盯着,到了靖南道也不得自由,便将这些安排都拒绝了,只带一个贴身侍卫和一个贴身丫鬟跟着,伺候些日常起居便可。 萧鸿鸣拧不过他这儿子,但转念一想他肯去靖南道已是万幸,这些小细节就由着他也未尝不可。大业国正值盛世,国泰民安,只要走官道,江洋大盗应该是没有的,小偷小摸也伤不了他二人,这些人不带就不带吧。 萧廷秀的侍卫齐续是一等一的高手,萧鸿鸣知道他儿子爱生事,于是专门在家生子中挑了资质上佳的,送到少林寺当俗家弟子练出来保护他的。齐续跟了萧廷秀五六年,不仅忠心耿耿,还从未让他出过事,除了萧廷秀把他甩掉,自己跑去醉春苑挑衅王书霖的那一次。 话说两人在庆云楼前看热闹,前面人山人海,看到的全是后脑勺,正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曹英泽在民间混迹多了有经验,见众人不让位,便伸手摸出几两银子,直接向前面的人买了个位置,再把萧廷秀一起拉了进去,这下才看得真切。 看这态势品茶大会不得不中断了,不过这最后一品峨眉云雾乃是泰祥盛的看家名品,也不消多说了,于是章济把需要订货的行商引到后堂,亲自招呼,又安排几位一等管事继续主持品茶会场。 这四大类茶又按品种、成色、质地、年份等分了十余个品级,几个一等管事向在场嘉宾逐一介绍。 在外围观的群众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见过那些顶级珍品之后对这些次等品已经没了兴趣,于是开始催促开始下一个斗茶环节。 看过这品茶会的都知道自己的茶叶根本不够格与泰祥盛的比,但是那一百两赏银确实诱人,在银子的诱惑下还是跃跃欲试,于是催促声开始鼎盛起来。萧、曹二人也加入了起哄队伍,毕竟这两位公子哥斗鸡斗蛐蛐什么的见多了,斗茶还是第一次见,有点意思。 看群情汹涌,这温温吞吞的品茶环节是进行不下去了,于是管事进去请示过章济后,便终止了品茶环节,直接进入下一个斗茶环节。 斗茶一开始,这前厅后堂的热情便被彻底点燃了,喧声震天,简直比那上元灯会和庙会还热闹,一轮轮地上来,又一排排地退下,有些许几款赢了泰祥盛一些次等小品种的,管事马上兑现承诺,当即将一百两现银交到参赛者手中,把现场又推向了一个新高潮。 萧廷秀也被这热浪点燃了,也想玩一把,于是将齐续拉了过来,就要往他背着的行囊里掏随身带的茶叶,边掏边嘟囔说那茶叶是南洋锡兰国进贡的,说不定能赢一百两云云…… 正折腾着,人群后面忽然来了为数二三十的一拨人,刀剑棍棒都拿齐了,向人群厉声喝道,“都让开,都让开!给薛大爷让条路!” 原来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鼎泰汇掌事人薛汇槿来了,众人都纷纷让开一条路,有些还玩在兴头上不想让的,但看了那拿刀持剑的也不得不缩了脑袋,不情不愿地让到一旁。 萧廷秀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茶叶就这么被一个恶狠狠推开他们的随从给打翻了,登时大怒,那急脾气跟着也上来,就要冲出去跟薛汇槿理论。 曹英泽连忙将他拉住,“我说萧大爷,你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乔装打扮,可别暴露了身份!” “暴露了又怎么样,现在都到滨州了,还怕几个宵小不成?” “那可不是宵小,那是薛汇槿!” 听曹英泽这一说,萧廷秀恍然大悟,“哦……他就是海州皇商薛家的大公子薛汇槿啊?哼,我当是什么大来头呢,一个靠残害手足、巴结权贵上位的小人而已。我萧廷秀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种不忠不义之辈!” “萧大爷好见地!不过,以后在沛杒兄面前可千万别提薛家的事,个中缘由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解释……现在嘛,我们还是先安安静静地把这热闹看完吧。”说着曹英泽将他一把拉到人群里,暗中观察。 薛汇槿进了庆云楼,章济从内堂迎了出来,大方客气地招呼他坐下品茶。 薛汇槿知道章济只是个傀儡,泰祥盛背后的东家另有其人,因此根本没把章济放在眼里,一脸傲气地坐下,拿起盛了茶汤的琉璃盏,端详着汤色。 不久轻蔑地笑了笑,向众人说道,“在座的各位不是茶叶行家就是各界贤达,对茶叶的研究均在汇槿之上,这茶叶的质地成色在下就不多说了,不过在下却想说说这茶的“气魄”。茶之所以成为大家桌案上的座上宾,无外乎其汤色的“正、清、雅”象征着君子之躯、君子之气,但泰祥盛这茶汤,污浊不清、混沌不明,实为大劣之物,怎能与在座的君子相匹配?泰祥盛区区诡辩措辞,不过投机取巧、混淆视听,诸位切不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薛汇槿这一番措辞倒把一些嘉宾说动了,纷纷交头接耳,互相探讨起来,不时点头赞同。 只见章济笑而不语,拿起两盏普茶和诏红,不慌不忙地走到庆云楼门口,对着日光一举,厉声说道,“诸位请看,这汤色,清是不清。” 第九十六章 滨州争雄(3) 在烈日照耀下,只见那琉璃盏中的诏红红艳澄亮、流光溢彩,那普茶明净透亮、红浓柔和,就像是两盏质地清透,毫无杂质的红宝石一般! 室内的嘉宾和室外的群众都大为惊讶,啧啧称奇。 其后章济又命人支起一小炭炉,上放一个宽口紫砂壶,再注入沸水,待那水重新汩汩沸腾时,往里撒入一小撮茉莉香片,顿时茉莉飘香、满屋芳华,如置身暮春旷野之中,心旷神怡! 众人不禁闭目细品、颔首称赞。 章济随后缓缓说道,“君子之品,内秀外敛、大智若愚,就如这几品茶汤一般,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澄亮清净、陈醇绵远、芳华馥郁,如此华而不彰、秀而不表、慎而不傲者,方是真正的君子!” “好!”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欢呼雷动。 “果然厉害。”曹英泽不禁一拍折扇,心悦诚服。 薛汇槿看着沉着自信的章济,心中已是一片慌乱,但此地集齐了全滨州有头有脸的人,他断不能露怯,丢了气势,于是站起来向众人说道,“大千世界,各有所好,章掌事有章掌事的看法,诸位有诸位的看法,茶汤而已,说到底也是解渴之用,其他东西讲多了反而喧宾夺主,汇槿认为,还是这口感与质地最为重要。众人皆知在下的鼎泰汇源自海州薛家,信誉无需多言,当下又与恒兴行联合,不管是实力还是货源,都是大业一等一的商行,出品孰优孰劣,也无需多说了吧。” 章济正色道,“薛大爷倒是提醒大家了,海州薛家乃我朝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其代表产业便是海州鼎泰和,鼎泰和现在是泰祥盛的产业,追本溯源,孰正孰偏,孰主孰次,公道自在人心。再说这信誉,大家且说说当下市场流通的银票,见得最多的是哪一家?” 人群里纷纷有人喊道,“泰祥丰!” “多谢众位乡亲提携!没错,我们泰祥盛旗下的泰祥丰钱庄,信誉早已名满天下,泰祥丰的银票,不仅是大业,连东海、南洋诸国也能畅顺流通。银票,说到底不过一张存放了银子的凭证,区区一张纸罢了。这张纸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公信力,不就是因为这张纸背后强大的信誉和支付能力吗?!” “好!”人群里又是一阵叫好。 “再来回应一下薛大爷讲到的质地和货源。泰祥盛茶叶的质地,在刚才的品茶大会上已经让大家都见识过了,有口皆碑,交口称赞。再者,刚大家玩得正热闹的斗茶大会,结果也出来了不少,能拿走一百两赏银的,不多吧?可见我们上中下各个品级的茶叶,绝对经得起百家推敲。至于货源,我章济在此承诺,只要泰祥盛签了的单子,就能依约按质按量兑现,绝不掺假!” “好!”此时整个庆云楼内外已是人声鼎沸,别的话不管说得多大声,都被吞没在这喧嚣声里。 薛汇槿看这阵势自己已经无力镇压,只得甩袖离去。 坐在庆云楼对面悄然关注事态的叶赐准不得不敬服起章济,他开始还担心章济第一次面对这样显贵云集的大场面会怯场,想不到竟如此沉着冷静、进退有度,兼之学识满腹、口才了得。这样的人才,比那些胆小怕事、碌碌无为的京官有能耐多了,当初中榜授官之时竟只得了一个边远之地的七品县令,负责遴选百官的吏部当真是庸碌至极! 叶赐准高兴得抚掌击节,赞叹道,“学诚,你可要好好向章先生学习,学成材了,受用终身啊!” 学诚连忙点头,“正是、正是。幸好这掌事是章先生,要换成是我,大少爷进门说的第一番话就能把我噎死。” 叶赐准笑道,“别谦虚,当年我们熙和兴雄踞离州港和滨州港之时,你这个掌事人也是纵横捭阖,气度不凡的。唉,转眼三四年就过去了,想不到熙和兴带起来的滨州港愈发昌盛,可是熙和兴却已走入历史,可惜了……” “叶大人别觉得可惜,少爷曾说过,万事万物终有尽是,凡人如蜉蝣,不过沧海一粟,做好当下、活好当下便是不枉这人世走一遭。” “嘘……哪里来的叶大人?我是叶初九,关南道人士,那些故纸堆里的称呼,赶紧改了。” “对、对,九爷,是小人说错了。” 叶赐准摸摸自己蓄起来的胡须,自嘲般笑了笑。 送走了薛汇槿这尊佛,庆云楼里的斗茶大会继续进行,找章济签单子的内外行商越来越多,庆云楼已经招呼不过来了,而且合约是商业机密,不易当众洽谈,于是章济便先请签约客商离开,到泰祥盛的待客室里与诸位管事详谈,这里又留下几位经验老道的一等管事看着,这才离开。 斗茶大会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不过被薛汇槿这一搅局,萧廷秀已经没了游戏的兴致,再加上曹英泽担心恒兴行的人会来,大家都是洛安来的,万一认出他和萧廷秀就不好了,便拉着萧廷秀离开,准备上白云书院,先把这萧大爷交给他叔父。 对萧廷秀而言,到了白云书院就意味着被关禁闭,于是这上山之路就显得尤为煎熬,骑着马停停顿顿地拖延时间,只走了一个小山坡天就黑了,距离山顶还有一大段路。 萧廷秀看了看这天色,向曹英泽说道,“曹兄,我看这天将黑透,荒野无人,万一遇到豺狼虎豹,你我不就葬身其腹了吗?依我看不如先折返滨州城,找间客栈投宿,明天一早再上山也不迟。” 曹英泽可不想再带着这不得安生的世子爷,一口回绝了他的要求,谁知道萧廷秀的拧脾气上来了,就是不肯再往前走,两人拉锯似的僵持了半个多时辰,这下好了,天全黑了,只能靠齐续点的火折子看路,慢慢上山。 又走了一小段,前面隐约传来几声野狼嗷叫声,齐续也没有把握保两位世子爷平安,于是向曹英泽建言先回山脚找个农家或小客栈落脚,明日天亮再上山。 曹英泽一想,回滨州城才说担心萧廷秀会赖着不走,在山脚农家对付一晚,他断不会赖着不走,而且就在山脚,他要是想跑就直接叫齐续上山叫萧鸿逸下来,看他还能有什么辙。打定主意后便当即折返,往山脚走去。 白云书院毕竟是知名书院,山脚也比别处繁华些,有个小镇子,地方不算好但一应补给也俱全,齐续挑了镇子上最好的一间客栈,要了四间上房,又订了一桌酒席,这才请两位世子进去落座。 进去之时眼尖的萧廷秀发现角落里坐了位清秀的年轻人,似是有几分眼熟,但客栈灯光昏暗,看不真切,于是顿住脚步,凝眉思索。 曹英泽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扯了扯他衣袖问道,“萧大爷,又怎么了?” “曹兄,你看那角落里的年轻人,可觉得眼熟?” 曹英泽没好气地往那边看去,心想这靖南边陲之地的荒郊野岭怎么会有熟人,但瞟了一眼后也愣住了,确实是有几分眼熟,要说是洛安或长兴的哪位公子哥他也信,只是想不出究竟是谁。 萧廷秀看他这模样便知他也觉得熟悉了,“连曹兄也觉得熟悉?那敢情是我们的老熟人?哼,不知道是哪家世子爷,也来这靖南道凑热闹,偏生只有我是来这被拘禁的。” “人有相似而已,哪家世子爷一副侠士打扮?还独自一人寄宿在荒郊野岭的小客栈?赶紧吃饭去吧,我都饿了。”曹英泽也不跟他磨叽,拉着他便进了雅间。 正吃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打斗声,萧廷秀这个好事者怎会放过看热闹的好时机,二话不说便跑了出去看热闹,齐续连忙跟上。 只见外面大厅碎了一地的碗碗碟碟,众食客都自觉散到一边,谨防殃及无辜,地上躺了两个大汉,抱头抱脚地嗷嗷叫,还有一个被反手钳住,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再看那制服几个大汉的人,竟是那角落里的清秀少年!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连自己的亲女儿也要卖,你还是不是人!” 听那少年这一说,萧、曹两人才注意到一旁相拥哭泣的两个女子,一张一幼,应是两母女,那女儿才不过五六岁大,扎着两个小辫子,长得粉嫩可爱的。 倒地的那两个大汉爬起来后,连连喊道,“不买了、不买了,这小姑娘我们不买了,告辞、告辞……”边喊边往外退,最后夺门而去。 人群中一片欢呼雷动,那少年又摸出一锭银子,交给那妇人道,“这就当是小姑娘的卖身钱,此后买断,只能听本公子处置,现在本公子将此女交你教养,不可再卖。至于他爹,要是胆敢再卖,你尽可向官府告他,在座诸位都是见证!” 那妇人连连道谢,又拉起她丈夫,三人一同离开了客栈。 第九十七章 当年明月(1) 热闹看完,萧、曹二人转身回去,曹英泽边走边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 萧廷秀狐疑道,“这大快人心的,哪里可惜了?” “一看这少年便知江湖阅历不够。俗话说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他竟在人家地盘上当众给人家难堪,必招记恨,兼之又当众露财,必招惦记。依我看,不出今晚,便有人来会他。” “呀!那我们可得严阵以待,不能让英雄吃亏!” 曹英泽拧眉,“我说萧大爷,以前怎么不见你如此正义凛然呢?” “咳,我萧廷秀确实不是什么君子,但平生最见不得这种欺凌弱小之事,对锄强扶弱甚是敬佩。当然,我也知道我经常在洛安城里斗鸡走狗、喝酒闹事,不是什么好人,但都是和那些公子哥胡闹,从来不曾恃强凌弱、欺压百姓。不信你问问齐续,我干过这种混账事不曾?” 齐续连忙正色道,“少爷确实不曾。” 曹英泽也知道萧家子弟不至于此,不然不及楚国公退避洛安,早就有御史大夫把他参了个透了。而且柳絮一事也是佐证,萧廷秀虽找王书霖的麻烦,但从未为难过柳絮,更不曾欺负过人家,可见其人品还是不错的,因此说道,“你别忘了我们也是外乡人,搞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还管人家?” 萧廷秀凝神想了一会,然后把齐续拉了过来,如此这般地耳语了几句,齐续连连点头,其后作揖告退。 曹英泽叹了口气,知道是拦不住他的,只得坐下继续喝酒。 才过丑时,萧廷秀便听到了一阵动静,分明是故意压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来人至少五六个,窸窸窣窣的上楼又下楼,一刻钟不到便离开了客栈。 幸好他早有防备,已经叫齐续埋伏在客栈后门,否则按这贼人的速度,他和曹英泽这两个公子哥可赶不上。 在镇子上不好动手,齐续悄然跟了一路,到了郊外才忽然献身,把那群贼人吓了一跳。 双方话不多说,直接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区区流寇,怎会是武学正宗齐续的对手,三两下便高下立现,五六个人被打趴了大半,剩余的两个见势不妙,俩忙扶起同党没命地逃。 被贼人背了一路都毫无动静,那少年应是被人放了迷魂香了,齐续掏出锦袋里的冰片,连忙打开麻包袋,正要给他醒神。这不看还好,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这哪里是少年,分明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家啊! 只见她青丝坠地,眉睫修长,红唇微启,轻轻呓语,身上穿着素白中衣,衣襟微开,露出一段牙白的肚兜,齐续登时满脸通红,抱着她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过了好一会才想起应该给她醒神,于是连忙将冰片喂入其口中,再掏出一小瓶驱邪露给她闻了闻,那姑娘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微微睁眼时,只见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自己,五官距离自己一尺不到,那姑娘顿时大惊,将齐续一把推开,挣扎着站了起来,就要逃跑,无奈迷药余劲还在,头晕目眩,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 “姑娘,在下乃洛安来的行商,不是坏人,你中了贼人的迷药,现在药力未散,强行运功只怕伤及身子!” “你别过来!” “好、好,在下绝不进入你三尺范围,你先倚在那树上,容药力发散。” 那姑娘看他果然站住不动,又看了看周边打斗过的痕迹,又惊又疑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呃……算是吧……少爷安排我在后门上值,说万一那群人贩子贼心不死,或有宵小觊觎你财物,对你不利,我便能及时将你救下。” “你家少爷?是谁……” “本少爷就是本少爷……呼、呼……齐续你功力越发见长了,叫我好追……”萧廷秀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直骂自己在洛安的声色犬马里搞残了身体,以后可得收敛了。 曹英泽神态自若,上前拱手作揖道,“多有冒犯,在下乃洛安行商,见过姑娘……” “曹英泽?!” 听闻那人竟直喊自己的名字,曹英泽连忙抬头,正色看着她。 “萧廷秀!” 他们两个居然都认识?两人一听,连忙上前细看,“你……你是……韦知雨?!” 萧廷秀又惊又喜,一拍脑门道,“我说你眼熟呢!原来是韦大人的千金!不过,我们都是洛安人,互相见过面也正常……但是你和曹兄是怎么认识的?” 曹英泽摇头笑道,“这世界还真小,不管去哪都能撞见熟人。我游历关南道时承蒙韦大人照顾,在节度使府上小住过一段时日。” 萧廷秀恍然大悟。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详谈。知雨,你还走得动路吗?不行的话,我背你。” 曹英泽正要上前,韦知雨连忙推辞,她现在仅着中衣,怎么也不能和男子如此亲近,想到这里,她忽然想到刚和齐续那般亲近,脸上霎时绯红,连忙低了头。 曹英泽笑了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到韦知雨身上,一行人慢慢走回客栈。 原来韦知雨安排好韦绍卿与段正刚的会面后便不想在羁縻州再待,她与副将刘翊还有那半吊子的婚约,在一起也尴尬。但是段氏部落那里又有段彬无事殷勤,若说直接拒绝吧,会伤他的心,不拒绝吧,只怕又会惹他误会,以后更难说清,于是干脆留书离开,来滨州找叶赐准。 叶赐准身份不能曝光,韦知雨便隐瞒了这一段,只说自己从兄长处来,到靖南道凑凑热闹,为保安全才女扮男装,只可惜棋差一着,还是被贼人摆了一道。 萧廷秀一听又来了个熟人,滨州愈发热闹了,更加不想上山,无奈次日一早萧鸿逸竟大驾光临客栈,亲自来逮他,不消说这肯定是曹英泽干的好事,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跟他叔父上山去了。 韦知雨清醒后回想起昨晚齐续救她,身手潇洒矫健,心中竟起了一些涟漪,但想到自己当时衣衫不整,又十分羞怯。齐续即将随萧廷秀启程,她思虑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向齐续当面道了个谢。 齐续知道她是女子后便已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如今又知道了她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千金,愈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连连摆手,口讷不能言,“不谢、不谢……此乃、此乃小人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韦知雨有些害羞地低了头,连忙转身离去。 曹、韦二人乔装成洛安来投亲的兄妹,于当日天黑前进了滨州城。韦知雨人生地不熟,一时之间也去不了泰祥盛找叶赐准,兼之曹英泽提议到滨州港领略一下万国来朝的盛况,便心动想去,于是两人在滨州城找了一间客栈住下,相约游玩几日再分道扬镳。 泰祥盛在滨州开了个好局,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但是薛淳樾却有些心事重重,叶沁渝还以为是因为朝廷要求户部调拨银两的压力所致,便想叫易如海通过做虚鼎泰和的账面,上缴多一点利税,好让户部直接抽调。 薛淳樾听闻她的建议后顿时哑然失笑,世人只有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还未听闻有假私济公者,况且,鼎泰和一年的盈利不过三十余万两,即使全部实报,按朝廷每十抽一的税率,上缴利税不过几万两,对国库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他担心的,是曦王。 曦王现在走的,就是旭王的老路,以商敛财、以财养战,政治战。 当年旭王成功俘获了薛家,得以源源不断地抽取海州薛家的财力。如果当年薛家不是归顺旭王阵营,鼎泰和绝对无法一帆风顺地发展壮大。现在泰祥盛成为大业第一大商号,却不属于曦王阵营,要说曦王不忌恨泰祥盛,谁也不信。 滨州的鼎泰汇只是曦王对泰祥盛发起围猎的第一步行动,一日不将泰祥盛吞下,他便一日不会罢休。 泰祥盛需要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庇护,这股力量大到可以震慑曦王,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旭王倒台后,皇帝成年的皇子仅剩下昶王和晟王,此两者要么生母极不得宠要么母族势太弱,要成气候还需时日,都不是最佳人选,于是薛淳樾想到自己的姑父,敬王刘安。 可是如果要拉拢敬王,就得告诉他泰祥盛的来龙去脉,届时整个泰祥盛的底细,包括叶赐准、苏羽茗,乃至沈悦、庄康、韦知雨等人,都会彻底暴露在敬王的眼皮底下,万一敬王是敌非友,那对泰祥盛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风险实在太大,薛淳樾没有把握。 又是一个雨夜,薛淳樾有些睡不安寝,翻来覆去又担心吵醒熟睡的叶沁渝,于是干脆起身,倒一壶酒,坐在窗边听雨,理一理思绪。 敬王对薛家而言,一直是一个威不可攀的存在。 薛荫长女薛清颜得以指婚敬王,完全可以说是先帝对薛家的皇恩浩荡。皇子的正妃,一般出自士族门阀,或者手握兵权的,朝廷不得不笼络的将门新贵。薛荫只是商人之后,科举入仕,凭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晋升至户部尚书,才华有余,出身不足,远远不足以让天潢贵胄列为联姻的对象。 因此,刘安和薛清颜的婚事,可以说是一个意外…… 第九十八章 当年明月(2) 这是薛淳樾和叶沁渝经历磨难后返回长兴的第一个暮春,敬王妃特邀请二人到府一起品尝春酒,聊聊家常,顺道也看看沁渝。叶沁渝毕竟在敬王府长大,敬王妃将她视同亲生,如今回娘家探视养父母也是情理之中。 薛淳樾和叶沁渝一进敬王府,长史、主簿等高阶王府内官都纷纷迎了出来,以出嫁女儿与夫婿回娘家省亲的礼仪接待,敬王夫妇已经在后院花园设宴等候。 经过回廊时薛淳樾隐约听到西北角围墙内有喧嚣声,又有不少男女仆役进进出出搬移物品,以为是侧院修整,还向长史推荐了长兴城内以前和鼎泰和有业务往来的木材商行。 长史谢过薛淳樾,笑道,“多谢薛大人盛情,府内确实是准备修整侧院,工程量还不小,要拆了重建的。” 听两人这一说,叶沁渝也留意到了,看了看西北角感慨道,“不知不觉这侧院都荒废了十几年了,当真是日月如梭……对了,怎么忽然要拆,翻新一下也是可以的,何必铺张?可是有什么重要用途。” “正是、正是,小姐一猜就中,这是王爷和王妃特地吩咐拆了再建,留作世子爷大婚的新房的。” 薛、叶两人惊道,“重未听说王爷给翊哥哥订了亲事啊,而且他现在远赴羁縻州打战,一时半会也没法回来成婚吧?” “说起这亲事,确实有些阻滞,所以也不是一时半会定得下来的……不过王爷和王妃的意思,是先整理好,以免临急临忙准备不周,失了礼数,韦家会以为我们有所怠慢。” 众人都知道敬王有意为刘翊聘娶韦知雨,这也是韦知雨逃离长兴的起因,但是从知雨的反应来看,韦家并未有同意亲事的趋势,敬王如此热情,只怕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薛淳樾和叶沁渝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不便再聊,于是继续前行。 敬王向来威严,如今两人回来省亲也不过是略坐了坐,便以有政事要处理为由起身离开了,王妃也不理论,起身送了他一小段路后才返回继续与薛淳樾和叶沁渝闲谈。 “看着你们如今夫妻和顺,淳樾仕途也平坦,我这做姑母的也没什么可忧心的了,只是看到淳樾我便想到沛杒,往年开春,他可是最早来府上嚷嚷着开席尝春酒的,如今他人竟已去了数百里之外的洛安,也不知道洛安那边可有人陪他品酒踏春,想想真是可怜……” 同样是侄儿,但也是有亲疏远近的,薛沛杒自小在长兴长大,承欢膝下,与敬王妃的姑侄感情自然要比连面也没见过几次的薛淳樾要深,因此薛淳樾也不在意,还说了好些劝慰敬王妃的话。 叶沁渝担心他心里不好过,又想起她与薛沛杒的往事,便岔开了话题,“王妃娘娘,沁渝经过回廊时看到西北角在动工了,现在暮春时节,梅雨季节未过,现在恐怕不是兴土木的好时机吧?”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是王爷着急,说是准备趁着这开春时节宫里家宴多,挑一个好时机再向陛下请旨,订下与韦家的婚事。” 薛淳樾假意喝着酒,心中却猜透了敬王的主意。本来藩王子嗣的婚事并不在朝廷指婚之列,可以自由婚嫁的,敬王上赶着要泓远帝指婚,只怕是已经在韦应时那里吃了不少钉子,无可奈何只能抬出皇帝这尊佛给韦家施压。 可是放眼西京长兴、东京洛安,多得是待字闺中的名门闺秀、士族门阀,刘安为何一定要这韦家? “姑母,侄儿听说,韦家的千金韦知雨,似乎已经离京,不知去向了,现在和韦家谈亲事,是不是太仓促了一点?” “确实是离京,但是去向是大致清楚了的,据说韦大人涉事的时候有收到线报,说韦知雨现正在羁縻州她兄长韦绍卿那里,待这战事一结束便和兄长一起回京。说到这里,我还真忘了一件事,现在翊儿也在前线呢,正好让他二人培养一下感情,回来说不定就水到渠成了。” 三人又闲谈了一轮,后宅中忽然出来了几个女孩儿,原来是敬王姬妾所生的几个庶女,才到豆蔻年华,听说叶沁渝回来了,都出来邀她一起到后院玩耍,打打六博双陆、聊聊针黹女红什么的,又有敬王的庶子出来拉她一起放风筝,好不热闹。叶沁渝拗不过他们,便辞别了淳樾,准备和他们一起回后宅玩。 薛淳樾想不到自己的小娘子在敬王府如此受欢迎,不过细想之下也能看懂个大概,叶沁渝只是个养女,占不了敬王府多少好处,而且将来总归是要出嫁的,对后宅毫无威胁。再说她未来的夫家是皇商薛家,卖她个面子等于卖薛家一个面子,以后薛家有好处向敬王府进贡,自然少不了他们的份,所以和叶沁渝处好关系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薛淳樾起身拉住就要离开的叶沁渝,牵着她的手笑道,“去玩可以,但是不可和小孩子们一起上蹿下跳,当心摔了。再说,你前些日子还闹着头疼,如今春寒料峭,不要撞了风,不然愈发疼了。” 众人一看薛淳樾心疼妻子的模样,都不住掩嘴而笑。 叶沁渝看众人笑话她,霎时红了脸,连忙挣脱薛淳樾的手,丢下一句“知道了”便转身离开。 薛淳樾看着敬王的后宅,顿时有些心疼起自己的姑母来,她和敬王就生育了刘翊一个孩子,可是敬王的后宅却姹紫嫣红,子嗣繁盛,可见不是敬王不能生,而是不想与王妃生。两人看似相敬如宾,但王妃在他心中究竟是何地位,不言而喻。 淳樾坐下后又喝了一杯,忽然向王妃问道,“侄儿听闻姑母年轻时也是这长兴城中数得上号的美人,父亲曾说过那时候上薛家提亲的王孙公子可是踏破门槛,不知敬王殿下是使了什么招数才力压群雄,赢得佳人?姑母不妨和淳樾说说,淳樾也好学个一两招回去哄哄沁渝。” 听薛淳樾这么一说,王妃嘴角扯出一抹难以名状的笑意,似是有些苦涩,又似是自嘲,“王爷是先帝的长子,天潢贵胄,说我们薛家是高攀还差不多,需要什么招数?” 既然王妃不想提起往事,薛淳樾也识趣,便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继续品酒,扯开了话题。 过了一会,忽然有个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满面泪痕地跪下哭道,“禀王妃娘娘,禀薛大人,刚、刚才沁渝小姐在后院摔倒了,现在昏迷了过去,请两位赶快进去看看!” 薛淳樾一听,“腾”地站了起来,大步往后宅走去,王妃也是一脸焦虑,边往里赶边审问那小丫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禀王妃娘娘,刚才小少爷的风筝掉进了西北角的侧院,便想进去捡,可是沁渝小姐见那院子里正在动工,人来人往的怕撞到小少爷,便自己进去捡,谁知道那些不长眼的杂工,坏椅子破凳子四处乱放,小姐一不小心被绊倒了,额头磕到了废缸瓦,就昏迷过去了!” 王妃一听是在西北角出的事,脸色似乎都变了,连忙走快了几步。 到了后院发现叶沁渝已经躺在了客房卧榻上,王府的医官也已经到了,在一旁把脉。 薛淳樾忧心忡忡,在卧榻边坐下,焦急地等着医官诊脉结果。 过了一会医官方说道,“禀王妃娘娘,禀薛大人,小姐只是磕伤额头,一时昏迷,并无大碍,容老夫施针救治,很快便可苏醒。” 薛淳樾一听,连忙让出位置说道,“如此就请老先生赶紧施针吧。” 医官点点头,从药箱里取出几根银针,在火折子上烧炙了一会后便在叶沁渝的头顶及太阳穴下针,不多时便见叶沁渝拧眉,医官见她有了反应,连忙撤针,再拿出一个小瓶,倒了枚丸药出来喂她服下。 叶沁渝果然渐渐地醒了过来,薛淳樾大喜,谢过医官后便牵起她的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叶沁渝缓缓睁开眼,看见一脸焦急的薛淳樾,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微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然后使劲挤出几个零碎的字,“回、回家……好吗……” 薛淳樾连连点头,向王妃辞别,“姑母,我看沁渝这样子,也需要多休息,就不再叨扰姑母了,等沁渝的伤好了,再来陪姑母好好品酒赏春。” 敬王妃看她这样子也甚是心疼,她想回去也不多留,连忙叫主簿安排好宽敞舒适的马车,又差使三四个得力的嬷嬷,扶着她慢慢起身离开。 薛淳樾谢过敬王妃,推掉了几个要上来扶叶沁渝的嬷嬷,弯身把她抱进怀里,行礼告退。 敬王妃看着渐渐走远的薛淳樾,又看了一眼西北角,然后转身吩咐后宅一干人道,“今天之事,不许在王爷跟前提一个字,若有违犯,本妃绝不留情面!” 众人见王妃动了怒,连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第九十九章 当年明月(3) 回到府上把叶沁渝安置好,薛淳樾便转身要去请大夫,谁知叶沁渝将他一把拉住,有些凝重地看着他。 她一醒来便要回家,薛淳樾已知不妥,当时他还以为是后宅有人故意捉弄她让她受伤,但后来想想那些人见到她回来省亲高兴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因此不会这般没分寸地捉弄她,于是坐下问道,“你前些时候想起了在海州薛府的事,这次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沁渝抿了抿嘴唇,犹疑地说道,“西北角那个侧院,我有印象……” “进去之后想起了一些事,所以才没看好路?” “嗯……” “唉,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几时才知道谨慎小心、爱惜自己?” “淳樾……那个院子是王爷特意修的静修之所,自建成以后便只有他一人进出,不许任何人进去,王妃也不可以。小时候我和翊哥哥都好奇,经常跑到那墙角边玩,窥探一二。有一次我听到一把女子的声音,那人在和王爷一起说话!” “既是无人能进去,那说话的是谁?” “我当时只当是王爷的姬妾,来伺候他的,因此从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我进去,看到那些曾经在窥探里见过的摆件,忽然联想起海州薛家的事!” “竟与薛家发生过的事有关?” “当时我已经没了薛家的记忆,所以不知道那女子的声音是谁,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是襄王妃!曾在海州薛家西苑书房里和襄王激烈争吵的襄王妃!” 薛淳樾一个激灵,一把将她的嘴捂上,向外间喊道,“心言,把房门关上,你在门口看着,任何人不得靠近房门一丈以内!” 心言答应一声,连忙依吩咐去做。 薛淳樾这才松开手,神情凝重地盯着她说,“你是觉得,敬王和襄王妃有奸情?” 叶沁渝严肃地点了下头,“西北角的侧院有一个小门直通府外,进出根本不用经王府大院。如果他们两人光明正大,为何不在府里说,非要在这个隐秘的侧院?而且,我怀疑这个侧院就是敬王为方便与襄王妃通奸而修建的,所以才不准任何人进出,王妃也不可以!后来这个侧院忽然被废弃了,现在回想一下时间,就是襄王、襄王妃出意外离世之后!” “这么推测也附和逻辑……要见的人都死了,这院子自然也就废了……” “淳樾,你明白他们奸情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吗?!襄王妃口中所说在禁军做内应的人、后来毒杀襄王的人,乃至前段时间唆使襄郡王谋反,甚至最后杀了襄郡王的人……是敬王……” 薛淳樾神色愈发凝重,想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知道当年敬王并不是真心想娶姑母,只是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又为何没能与那人成亲……” “你说什么?敬王并不爱王妃?!”叶沁渝如顶了一个响雷般,呆呆地看着薛淳樾,那些人前人后相敬如宾、互敬互爱的场面,难道都是在演戏…… “都是父辈的往事了,我也是偶然听娘亲提起过。当年敬王因事见弃于先帝,十分失意。祖父借一次宫宴装醉,委婉向先帝表达出希望与天家联姻之意,还对敬王称赞有加。当时敬王几乎确定在储君之争中出局,根本没有士族门阀想与他联姻,因此先帝认为敬王与姑母是互相倾心,于是欣然应允,下旨赐婚。” “确定出局?敬王虽不是先帝嫡出,但我朝吸取前朝幼主登基权臣和外戚专权的教训,事实上已经摒弃了“立嫡不立长”的陈腐教条。敬王是先帝的长子,少有才名、睿智果断,按理说应该是很有希望谋取大位才是,怎么会确定出局?” 薛淳樾摇头道,“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我辈恐怕无人能知……如果能找到一个熟知朝中秘事的人就好了……” “熟知朝中秘事?说起来,我倒是知道有一个。” “谁?” “泾阳侯世子,曹英泽。” “曹英泽又是何人?”薛淳樾入朝数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曹世子可是长兴公子哥圈子里第一号人物,才华横溢、俊逸洒脱,不屑祖荫,立志考场,高中探花,又在人人称羡的京官要职上挂冠而去,周游天下,一时传为传奇。” “哼……” “你‘哼’什么?” “我笑其人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如果没有祖荫,泾阳侯府哪来的钱财和地位?没有这钱财和地位,又如何聘得名师给他教习传学?没有这教习传学,他又如何才华满腹高中探花?没有这才华,又如何让你们对他思之如狂?再说他这俊逸潇洒的皮囊,不也是泾阳侯府给他的么?” “谁对他思之如狂了!我只是转述长兴坊间对他的评价!” 薛淳樾见叶沁渝杏眼圆睁地瞪着他,看上去真生气了,连忙宽慰她道,“好、好,你没有、你没有……对他思之如狂的只是坊间的芸芸众生,不是我们超凡脱俗的叶大小姐!不过……这曹世子只是个风流才子,如何知道朝中秘事?” 叶沁渝打了下他肩膀,这才继续说道,“我可不是什么超凡脱俗之辈,巧了,曹世子也不是……哈哈哈……” 薛淳樾一时气结,佯装生气道,“快说正事!” 叶沁渝这才正色道,“曹世子非但不是什么超凡脱俗之辈,还是挺爱凑热闹的一个人,据说他凑热闹凑回来的故事,比那长兴西市里生意最好的说书人知道的还多。” “哼,不过还好事之徒一个!” “他确实是好事之徒,可绝不是嚼舌之辈,你说多少他便听多少,绝不会刨根问底,你给他讲故事可以,但要你要想从他那听故事,可就有讲究了,他的故事只说给有缘人,对旁人可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薛淳樾忽然拧眉,“你对他,了解得还挺多啊?你们长兴的贵族圈,可是天天这么互相厮混的么?” “不许胡说!谁厮混了……我认识他,是因为薛沛杒……他们俩是好朋友,所以经常一起游玩,偶尔会带上我,我这才认识他的。” “哦。” 听满脸严肃的薛淳樾半天只吐出这一个字,叶沁渝顿时哭笑不得,不晓得外面那些觉得薛淳樾是叱咤风云之辈的芸芸众生,知道他这个爱吃醋的小毛病后会不会怀疑人生…… “那现在这位曹世子在何处?为夫又该如何找到他,又如何做才能成为那个可以听故事的有缘人呢?” “这还真难倒我了,四五年前他离开长兴游历天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泾阳侯会知道他的行踪吗?” “未必。不过,薛沛杒……应该会知道,他们算得上是挚交。” “薛沛杒……” 薛淳樾脸色愈发沉重,他与薛沛杒之间的恩怨,当真是理都理不清。 叶沁渝见他如此,便将整个身子都依偎进他怀里,圈着他的腰,娇柔说道,“要不……我去一趟洛安吧。” 叶沁渝忽然这一撒娇,薛淳樾顿时浑身发颤,竟有些慌乱,“去洛安做什么,说不定追杀赐准的人还在洛安,我们能少出现就少出现。” “那些人的目标是小准叔,又不是我,再说了,薛沛杒心高气傲,要换别人去,可未必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 “哼。” “好啦,我带上心言,他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心言的面子吧,他和心言可是打小的情谊。” “你把话说反了吧……应该是他不看心言的面子,也要看你的面子,你们才是打小的情谊……” 看薛淳樾这软硬不吃的样子,叶沁渝当真无奈,他一向沉着冷静,只是每逢遇与她有关的事,才会这么理智顿失,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吃醋归吃醋,敬王的立场事关众人的身家性命,还是耽搁不得的,过了两天,薛淳樾便趁着暮色悄然将叶沁渝和心言送到长兴城外泰祥兴商号的商船上,连夜开赴洛安。 薛淳樾和叶沁渝都明白,如果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敬王,那意味着误导沈悦为叶赐准报仇,最后彻底扳倒襄郡王的人便是他,那谋害叶赐准的真凶,自然也是他。 易如海拿下鼎泰和的控制权后就对泰祥兴的业务进行了重新划分,将旗下所有的船运业务全部并入鼎泰和,泰祥兴仅保留货物贸易业务,集中精力支援滨州分号泰祥盛。因此叶沁渝回到洛安后,第一时间先到泰祥兴理一理账目,对资金进行了重新归置。最近与薛汇槿在滨州斗法,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出,她必须控制好资金分配,不管如何都不能断了鼎泰和的资金链。 洛安泰祥兴的重资流出到海州鼎泰和和滨州泰祥盛后,洛安总号便空虚了,虽然在外人看来泰祥兴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大贸易商行,但在内行人眼里,已经弊端丛生。 就拿泰祥兴的香料和白酒贸易来说,以前货仓门口车水马龙,人员络绎不绝,但不管怎么忙,仓库永远都是盈余有度,不会缺货,也不会滞销,但是现在看其货仓,虽然还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但却是出货量大于进货量,库存就要见底,却不见有大宗货物流入。 捕捉到信息的恒兴行看准时机,倏然对泰祥兴发起了围剿,挑起了价格战。 恒兴行在洛安的香料、白酒、瓷器、丝绸、茶叶等商号,联合推出大降价举措,商品物美价廉,供应充足,很快便在洛安掀起来一阵风潮。面对来势汹汹的恒兴行,泰祥兴陷入了两难,如今存货不多,如果跟着降价抛售,只会落得一个财货两失的下场,但是如果不跟着降价,那不管是顾客还是下级经销商,都会投入恒兴行怀抱,导致客源流失。 第一百章 当年明月(4) 叶沁渝才到洛安,就被恒兴行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可是泰祥兴几乎是一座空壳,没有钱又如何反击?易如海本想从鼎泰和划拨资金反哺洛安泰祥兴,但是叶沁渝不同意,鼎泰和刚从薛汇槿手中夺回,人心还不稳,而且薛汇槿安插在鼎泰和的人还没清洗干净,现在抽调资金,鼎泰和便陷入空虚,万一被人探知再散布出去,薛汇槿必然杀回一个回马枪,届时洛安和海州两头都救不了。 在此之时,泰祥兴位于洛安城郊的一个货仓竟然莫名失火,火势冲天,烧了整整一宿,泰祥兴半壁江山毁于一旦。 如此大的火灾惊动了洛安府衙,还没等泰祥兴的临时掌事报官,薛沛杒便提审了掌事等人,但问来问去都问不出端倪,不像是内鬼所为。那近期与泰祥兴势同水火的恒兴行便是首要怀疑目标了。 洛安少尹宋振远与薛沛杒套起了近乎,三天内连续两次造访薛沛杒府邸,旁敲侧击询问纵火案的进展,又数次暗示恒兴行与曦王关系,试图让薛沛杒就此罢手。 对于宋振远这样的纨绔子弟,薛沛杒连话都不屑与他多说。若不是宋惠妃和曦王,宋振远之流连做个七品县令都不够格,如何能从一个区区六品散官一跃成为实权在握的从四品洛安少尹? 薛沛杒那股子傲气劲上来之后,便十头牛也拉不回了,宋家越是想仗势欺人,他便越要找出证据给他坐实罪名。于是薛沛杒便在一个深夜里和侍卫学训一起翻城墙出城,到泰祥兴的货仓遗址搜索蛛丝马迹。 货仓是一家商号的命脉,必有重兵把守,而且防火设施一应俱全,有的货仓甚至舍近求远,选址在江流湖泊之畔,就是为了严防火灾这个头号危险因素。泰祥兴货仓的这把火来的却是诡异,首先是守仓人没发现,其次是守着旁边的伊水却拉不来救火水源,最后泰祥兴所有人都对此事三缄其口,给人一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感觉。 现场并未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烧剩下的灰烬倒让薛沛杒起了疑,仓库的存货主要是丝绸和茶叶,丝绸的灰烬应该是松碎的,一捏就融成粉末,有一种毛发灼烧的焦味,但是茶叶的灰烬应该是又粗又硬的,且气味是一般的柴火味。可是现在看这灰烬,几乎全是又粗又硬索条状,气味也是单一的柴火味。 薛沛杒正在凝眉沉思,学训忽然发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连忙提醒薛沛杒。主仆两人便悄然尾随着那窥探之人,竟然来到一片竹林里!薛沛杒觉得此地眼熟,再一细想,不就是从千佛石窟回来,口渴找水源时发现的那片竹林吗!四周寂然无声,那人忽然没了踪影,必是躲进了那所隐秘的别苑里! 一座宅邸而已,主仆两人很快就翻过了外墙,一路小心闪避,进了后堂。 只见后堂灯火通明,闻得一阵婴儿啼哭声,隐约还传来两个年轻女子轻哄孩子的声音,薛沛杒走到廊下往里一看,登时惊得合不上嘴,里面正在哄孩子的两人,竟然是仪安郡主和叶沁渝! 他手中的宝剑“哐当”一声跌落地面,里面的仪安和叶沁渝听闻动静连忙出来察看,只见薛沛杒愣在原地,满脸的不可置信,着实把仪安和叶沁渝吓了一跳!尤其是仪安,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后退了两步,躲到了叶沁渝的身后。 叶沁渝倒很快恢复了神色,薛沛杒会来查货仓是情理之中,只怪自己派去看现场的人动作太笨拙,被他觉察,于是自嘲了一下,“想不到薛大人如此聪慧,这等隐秘地方都被你发现了。” “沁渝……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还有郡主,您……不应该是在祝太妃宫里禁足吗……” 仪安哄着怀里因惊吓而哭闹得更凶的孩子,脸上的神色有些凄惶,不敢直视他。 叶沁渝走前两步,大方地看着薛沛杒,“二叔既然来了,不如到内堂喝杯热茶,这春寒料峭,又是暮夜春寒,不要冻坏了身子才好。” 看到薛沛杒进去,学训很自觉地守在了门口,机经地察看四周动静。 叶沁渝给薛沛杒奉上热茶,看了眼学训后笑道,“你们薛家教出来的侍卫都这么紧张么?放心,这里很安全,我和仪安两个弱女子,伤不了你。” “不是,学训是担心还有其他人尾随,多留个心眼以策安全。坐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这点事学训还是懂的。” 正说着,外间有人进来禀报,“二夫人,襄州过来的两船楚江醉已经全部安置到城西仓。” “没有被人跟踪吧?” “二夫人请放心,我们没有走伊水,不会有人发现的。” “好,文叔辛苦了。” “呵呵……不辛苦,那老奴就先告退了……哦!这、这不是二爷么?老奴眼拙,刚竟没认出来!二爷恕罪!” “文叔无需多礼。” 文叔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行礼告退。 他刚说的是,楚江醉……薛沛杒想起去年在长兴郊外和仪安春风一度的那一晚,顿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偷偷地看了眼一旁的仪安,又很快地别过脸去。 叶沁渝看孩子还在哭闹,便起身接了过来,“真是怪了,平时都不会这样的,要不还是叫奶娘来吧?” “不用,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我与应儿照料,孩子已经习惯我了,估计是今晚吃多了,她有些不舒服,我再抱着哄一会消消食就好了。” 仪安正要把孩子接回去,叶沁渝忽然认真地看着仪安,嘴里却是向薛沛杒说道,“孩子是第一次见二叔吧,让二叔来抱抱可好?说不定就不闹了。” 薛沛杒一听,略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哂笑道,“想不到淳樾都当爹了,我还连门亲事都还没有呢!来,二叔抱抱,这可是我们薛家的长孙女呢……” 看薛沛杒走过来,仪安愈发紧张,眉头都拧了起来,不安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薛沛杒小心地接过叶沁渝怀里的孩子,细细地哄了起来。说来奇怪,孩子到了他怀里后渐渐地就不哭闹了,挣着两只小手一直想摸他的脸。 薛沛杒看孩子这模样也乐了,亲了亲她的额头,一脸兴奋地向叶沁渝和仪安说道,“看到没、看到没?她在邀请我跟我玩呢!你们看……” 叶沁渝也笑了,“想不到孩子还真黏二叔,不过你也别逗她逗太过了,万一太兴奋就不像睡觉了,还有,万一以后总想着找二叔可如何是好?还是早些哄她睡觉吧。” 薛沛杒点了点头,便悠悠得晃着她,哄她睡觉。 他好像并未起疑……仪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孩子竟真的慢慢进入了梦乡,薛沛杒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想把孩子交还给叶沁渝。不过叶沁渝没有接,而是示意他直接交给孩子的娘。 薛沛杒有些紧张,但还是走了过去,轻轻地交给仪安,仪安不敢抬头看他,但接过孩子时毕竟靠的近,两人都能互相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既陌生,又熟悉…… 在交接的那一瞬,薛沛杒看着仪安,有些怔住了,抱着孩子久久没有撒手。 仪安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脸上霎时绯红,连忙一把抱过孩子,转身离开了大厅。 薛沛杒看着她离开的身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叶沁渝喊了他好几遍。薛沛杒回过神来丢给叶沁渝一句“出去方便下”便急忙忙地跟着仪安离开了大厅。 他三两步便追上了仪安,挡在了她面前,盯着她有些发狠地说道,“那晚的事,郡主可还记得?” 仪安有些慌乱,把孩子交给应儿带下去后才哀然说道,“那一次,我们都有错……以后不要再提了吧……” “提议在城外留宿的是你,先灌醉自己的也是你,现在云淡风轻地说一句‘不要再提’就算了吗?!” 仪安被他逼得有些愠色,转身看着他咬牙说道,“不然二叔你待如何?不错都已经错了,难道现在该做不就是悬崖勒马吗?!” 薛沛杒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直截了当地说道,“离开淳樾,等世人忘记了你与他的婚姻后,我向陛下求娶你。” 仪安看着他,眼神从震惊,转而凄惶,最后哂笑道,“如果你是旁人倒也算了,可你是淳樾的兄弟,你想娶前长嫂?不怕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你吗?即使你不惧世人的闲言碎语,那你父亲薛成明那一关你怎么过?他连叶沁渝的残指都接受不了,我这个带着孩子的弃妇,他能接受?” “不!你不一样,你是郡主,只要陛下下旨,我父亲也无法拒绝!” 仪安看着着急得语无伦次的薛沛杒,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于是自嘲道,“呵,想我刘仪,再怎么样也是襄亲王之后,如今竟要借着皇家权势逼着薛家接纳我两次……即使我丢得起这个人,在天之灵的父王和母妃,恐怕也丢不起,我怎能辱没了他们的名声……薛大人,这些话以后休要再提,你如果还念及我们的那段旧情,就尽早从旭王案里抽身,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如今我也是经历过家破人亡,自己又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了,前尘往事早已看淡。只是以后你该如何面对海州薛家,如何面对薛淳樾和叶沁渝,倒还真是你该思考的问题,想当初他们因为你差点身死异乡,如今,你也该分清敌我了!” 第一百零一章 当年明月(5) 仪安的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让薛沛杒为之一震,他怔怔地看着仪安,想不到当初骄纵跋扈的她,如今竟像是重新投了次胎一般,彻底地变了个人,心中的震撼不可谓不大,一时竟无言以对。 两人正僵持着,叶沁渝却走了过来,正要说话,仪安却忽然将她一把拉住,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叶沁渝明白她的意思,洛安府尹薛大人与楚国公世子萧廷秀、千金萧廷楚交好的消息早已传遍洛安,薛沛杒少年英朗、萧廷楚风姿绰约,坊间关于两人的臆想也是不少,仪安不想挡了他的前程和姻缘,几次都推掉了叶沁渝为她与薛沛杒牵线的好意,如今,也不例外…… “沁渝,我先回去哄孩子睡觉了,你和二叔……好好聊聊吧。”仪安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前庭。 叶沁渝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心酸,却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不再纠缠此事,于是转身向薛沛杒说道,“你来这里,不是有事要弄清楚的么?怎么见了郡主和孩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哦……”听到叶沁渝这么说,薛沛杒才彻底回过神来,又联想到仪安刚说的那番话以及襄王府的剧变,心里已是幡然悔悟了几分,对薛淳樾和叶沁渝不禁涌上些愧疚的情愫,因此说道,“查来查去查到自己人身上,真是好没意思。” “二叔把我们当自己人?” “沁渝,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淳樾,对不起你。” 看薛沛杒诚恳的样子,叶沁渝有些感慨,看来经过旭王一案,他真的成熟了很多,不再是那个自己在海州之时见到的薛沛杒了。他能这么坦诚地重提旧事,承认自己的错误,看来对她,也已经放下。 “坐吧,茶都快凉了……”叶沁渝重新招呼他坐下,给他递上茶杯。 “名闻天下的泰祥兴,不会是淳樾的吧?”薛沛杒接过茶杯,轻抿一口,揶揄问道。 “不全然是,若要分家,仪安也可以分一杯羹,毕竟现在洛安泰祥兴的资金和货源,很多都仰仗她在襄州的故交。”其实叶沁渝后面还有一句忍下没说,她可以分一杯羹,你,以及你和她的孩子,自然也可以。 “泰祥兴货仓的那把火,也是你自己放的?”薛沛杒定定地看着叶沁渝,其实答案不言而喻。 “既然恒兴行势要围猎泰祥兴,我们当下又没有足够的资金与他玩,那退出游戏便是,若要退,便要退个干净利落。” 薛沛杒苦笑,“既是如此,需要我这位二叔做点什么帮你一把吗?” “二叔当好这洛安府尹便是,该查的,该看的,尽管去查,尽管去看。不过,我们泰祥兴在洛安城西有货仓一事,还请二叔就当没听过。” 薛沛杒嘴角略过一抹赞赏的笑意,“沁渝,你真的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追在我和刘翊身后的小姑娘了。” “沛杒哥哥见笑了。” “既是如此,我便回去继续做我的洛安府尹了。”说着薛沛杒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时又看了眼仪安离去的方向,这才与学训离开别苑。 叶沁渝此计是破釜沉舟。毕竟烧了自己的货仓,也要宋振远这个庸才担心别人会怀疑他家恒兴行,着意去撇清关系,这才能达到预期效果。他越是撇清关系,别人越会认为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现在宋振远已经中计,如果薛沛杒再把调查方向引到恒兴行,他会更加着急撇清,不出十天半月,恒兴行在洛安将永远也无法甩掉仗势欺人的头衔。名满天下的泰祥兴都被他如此欺侮,那其他商行怎会不心有戚戚焉? 次日一早,薛沛杒便大张旗鼓地到恒兴行拿人问话,最后问出了什么、是否拿了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洛安城都看着府尹大人带着官差大喇喇地进了恒兴行总号。又过了两天,洛安城开始出现洛安少尹宋振远频繁出入薛沛杒府邸的传言,将宋振远为掩盖罪行抬出曦王向薛沛杒施压之事说得惟妙惟肖,煞有介事,如同亲身经历一般。 众人开始对恒兴行敬而远之,尤其是上下游产业的商号,生怕自己一着不慎也被恒兴行惦记上,转头便被恒兴行搞得人财两失,于是都怕与恒兴行进行贸易往来,有的为躲避恒兴行,甚至将大批的货物低价卖给番邦行商,给恒兴行看一个空空如也的仓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恒兴行的降价狂潮被釜底抽薪,再也搞不下去了,非但如此,之前本想着一次性逼倒泰祥兴而不惜成本的降价行为已大大损伤了恒兴行的资本储备,资金链差点都断掉,只能逼着薛汇槿在滨州鼎泰汇里调资以支撑其门面。 而此时,泰祥兴却重新充实了货源,那场大火好像根本没发生一般,旗下商号一夜之间像变戏法似的恢复到原有的样子,众人都对泰祥兴的调货能力啧啧称奇。不仅如此,泰祥兴还同步推出一批史所未见的新货,白酒的代表有关南醇、楚江醉;丝绸的代表有蜀锦、织锦;瓷器引进了江南道的岳州窑和靖南道的德化窑;茶叶就不消说,乃是在滨州一炮打响的“泰祥盛三绝”——普茶、诏红和茉莉香片。 不到一月功夫,洛安商界时移世易、乾坤颠倒,名闻天下的泰祥兴愈发鼎盛,昙花一现的恒兴行却财殚力痡,一片颓败。恒兴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宋家却还百思不得其解,连个应对之策都拿不出来。 薛沛杒再次悄然莅临叶沁渝的洛安别苑,这一次,叶沁渝早已摆下一桌盛宴等着他。 薛沛杒看着满桌的长兴风味,大快朵颐,边吃边称赞,“沁渝,你的手艺愈发见长,便宜薛淳樾那小子了。” 叶沁渝笑而不语,起身给他倒酒。薛沛杒看了一眼那酒壶,赫然是“楚江醉”!他一个激灵,才吃下去的酱牛肉就噎在喉里,他边推辞叶沁渝的酒,边用力咳嗽,脸都涨红了。叶沁渝吓了一跳,不就给他倒个酒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学训见他家少爷噎着,连忙来到他后面,伸手箍住在他的胸腹之交处,用力一握,薛沛杒霎时吐出一块肉,涨得红紫的脸色顿时消了下去,叶沁渝和学训都松了一口气。 楚江醉……想不到他躲去哪里都躲不掉…… 薛沛杒定了下心神,喝了口茶定定惊,这才发现仪安一直都没有出现,心中莫名略过一丝担忧,便问道,“郡主呢?怎么不一起吃?” “现在才想起人家?” 她这语气,好像话里有话?薛沛杒问心有愧,一时语塞,“不、不,她是淳樾的正妻,算是这里的当家主母吧,主人家未到,我这客人反倒先吃上了,想想实在是失礼……” 叶沁渝云淡风轻地举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又放下,“她有些不舒服,先睡下了。” 薛沛杒有些紧张,“要紧吗?府衙里的医官医术尚佳,我叫学训回去请?” “不用,不是什么大毛病。仪安为生这个孩子,当真是遭了很大的罪,差点在鬼门关里回不来,现在身子还未大好呢……不过,她生完孩子之后就变了很多,不仅性格温和了,为人处世也愈发成熟稳重。就拿带孩子这件事来说,很多事都亲力亲为,前几日熬夜给孩子缝衣服,不慎撞了风,有些头疼而已,你别担心。” “淳樾也是,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把两位夫人安置在数百里之外的洛安?仪安生产的时候,他在吗?”听到她受了如此大的罪,他心里竟有些愤愤不平。 “淳樾确实不在——” “那就是他的不是了!”还没等叶沁渝说完,薛沛杒便把她打断,“不管他对仪安有否感情,但总归是三书六礼聘回来的妻子,怎么如此随意!他今日能这么对仪安,来日就能这么对你!” 叶沁渝有些哭笑不得,“当时淳樾在兴东道任职节度使,千里之遥,他想来也来不了啊。” 想想也是,薛沛杒这才无话,继续吃饭。 两人吃着,话题渐渐地就转到了长兴旧事上,叶沁渝自然地聊到他的挚友,有长兴第一风流公子之称的曹英泽,“曹公子挂冠而去,说走就走,一眨眼都四五年了,不知道现在可是回到长兴了?” 薛沛杒哂笑,“长兴的热闹可不是随便能凑的,他岂会回去惹麻烦?要是先一个多月遇上你,我们还可以一起把酒言欢。” 叶沁渝有些惊讶,“他竟来过洛安?那现在呢?” “你们在滨州的泰祥盛搅动了一池春水,这么大的动静他能不去瞧瞧吗?现在估计已经在滨州不知哪个好宅子里安家了吧。”曹英泽对衣食住行等甚为讲究,每到一处要么寄居在交好的故旧之家,要么自己另置宅邸,绝不会在客栈长住。 “滨州?!”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一百零二章 往事如烟(1) 远在滨州的曹英泽在这春夜里莫名打了个喷嚏,心想不知道是不是长兴哪家姑娘想他了,再看看自顾自收拾着行囊非要自己出去住的韦知雨,扶额说道,“我说韦小姐,这宅子哪里不如你意了?闹中取静,环境清幽,前面就是一条纵深数十丈的窄巷,完全不闻市井喧闹之声。还有,隔壁那所宅子,听闻出自当朝土木名家许攸清之手,不知现在的主人是谁,若是有缘能结交一二,再能获邀进去观赏观赏,便当真不虚此行了。” 忙着归置行李的韦知雨对他的高谈阔论置若罔闻,心里想着如今泰祥盛已打响名头,与鼎泰汇势同水火,叶赐准又是外乡人,在这靖南道人生路不熟,肯定急需人手,她已经耽搁了好些天了,要尽快找到他们。 曹英泽看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得摇头离开,本想着自己游历关南之时得韦绍卿照顾,特地拨了一个小院给他单独居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甚是舒适,如今韦知雨在这刚好还他一个人情,帮着照料一下。可是韦知雨一意孤行,他只能随她了。 曹英泽急着离开,是因为每当亥初时刻,隔壁的宅子里便时常传出的琵琶曲,其技艺的娴熟和高超,让他视为此生所见所闻一绝,不可错过。当初租下这宅子,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经过听闻隔壁那院子传出的铮铮然琴音,让他这个琵琶痴叹为观止,于是四处打听隔壁那宅子的主人和来历。只可惜那宅子中人甚是谨慎,来历无人知晓,他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租下隔壁的宅子,寻机结识。 韦知雨知道他这一痴,收拾好行李后便出来院中陪他一起听,今晚隔壁宅子的乐师似乎晚了些,亥时一刻才开始。曹英泽品着香茗,闭目静听,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韦知雨无奈地捧起茶盏,自抿了一口,不知为何在这如泣如诉的琵琶声中她竟想起了白云山脚遇贼那一晚,那个救她的齐续,思绪飘飘渺渺,已然出神。 “妙啊!妙啊!” 听到曹英泽的连连赞叹声,韦知雨才从思绪中惊醒,琵琶曲终,人也该散了,于是径自起身离去。 叶赐准拿着叶沁渝的传书出神,如果敬王真是背后那个人,那当初在渝江上对自己下手的便是他。南诏国的细作准备与叶赐准交易的情报,很可能是他谋反的实证。现在就差敬王与襄王妃郑氏的那段历史,理清了,便能串起一个真相。 苏羽茗放下手中的琵琶,偎进他怀里,一言不发。这些事,已经超过了她的琴音所能消解的范畴,而且也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能平复的。 叶沁渝抚摸着她的秀发,亲了亲她的额头,自嘲般说道,“想不到我这个局外人,最后不得不成为局内人。难怪杀手到了关南才动手,原来是敬王的人,不敢在长兴地界出风头。” 苏羽茗贪恋着他的气息,微闭双眸,“我一直自以为你是最危险的那个人,现在才知原来沁渝才是。沁渝曾对我说,她小时候遭遇的那场劫难,似乎是有人故意透露了她的行踪给劫匪,然后再买通劫匪演的一出戏,目的是要把她名正言顺地除掉。现在看来,难保不是敬王把她的行踪透露给襄王妃,然后襄王妃实施了这一场劫杀。” 叶赐准双眉紧锁,本以为襄郡王这个谋逆势力已经很难摆脱了,想不到他背后的高人远甚他百倍。而且敬王潜伏了这么多年,必定是志在大位的,如此一来,还在朝中的薛淳樾很快便会成为敬王下一个要除掉的对象。不过这些顾略不能让羽茗知道,她背负的已经太多。 叶赐准弯身把她抱起,慢慢走到床边把她放下。苏羽茗满头的青丝铺满了衾被,把她的秀颜衬托得更加净白秀雅,再加上悄然浮起的一抹红晕,和露出衣襟的一抹绯红肚兜,更平添了几分魅惑……叶赐准有些看呆了,过了好一会才欺身而上,让她填满自己的怀抱…… 通过泰祥盛的管事,韦知雨不难找到总掌事章济,当她拿出叶赐准的信物时,章济不敢耽误,很快便呈送给了叶赐准,叶赐准想不到韦知雨这么快就到滨州,马上安排章济趁夜色将她送到滨云居。 想不到自己才离开这条窄巷,不到一天又回来了,韦知雨有些哭笑不得,在晚宴上向苏羽茗打趣道,“早知道每晚弹曲的是苏姐姐,我也不用女扮男装偷去泰祥盛找章掌事了,直接越墙而进不就行了!” 叶赐准和苏羽茗疑惑地看着她,不知何意,而且,她怎么知道苏羽茗每晚弹琵琶给叶赐准派遣忧思呢。 韦知雨继续说道,“说来也奇,我先是在城外遇见泾阳侯世子曹英泽,后是——” “你说你遇见了谁?!”还未等她说完,叶赐准忽然将她打断,神色凛冽地盯着她,厉声问道。 韦知雨不明就里,呆呆回道,“泾阳侯世子……曹英泽……叶大哥你与他有宿怨么……” 苏羽茗见他失仪,而且事关重大,还是先不要让韦知雨知晓为好,于是扯了扯叶赐准的衣袖,示意他冷静,又向韦知雨说道,“不,赐准与他并无宿怨。只是素来听闻这位世子爷是一位好事之人,而且现在也在滨州,万一被他获知了我们的身份,怕是被传得人尽皆知。” 听苏羽茗这一说,韦知雨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曹少爷的美名已经蜚声天下了,连叶大哥和苏姐姐都知道。不过你们无需过分担忧,他这人还算明白事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尤其是苏姐姐,您要是给他发个禁言令,我担保他这辈子都不会违反。” “为何?我与他,更加没有交集啊。” “他是个琵琶痴,对在琵琶上有造诣的乐师十分敬重,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曹少爷前段时间经过滨云居,正巧听到苏姐姐的琵琶声,便魔怔了似的一定要打听滨云居的主人。多番打听都没消息后,干脆租下了滨云居旁边的宅子,想着怎么与这院中的主人偶遇呢!” 苏羽茗哑然失笑,怎么还有这样的故事,这叫她如何应对是好…… 叶赐准的神色已经转为不屑,仰脖干了一杯酒后说道,“如果有缘与他结识,我倒先不忙自我介绍,应该先把我夫人的名号,给他说清楚了。” 叶赐准这醋倒是吃得挺快……苏羽茗对韦知雨相视一笑,然后连忙给他倒酒,软语劝慰。 既然曹英泽对偶遇翘首以盼,何不来个顺水推舟?次日一早,滨云居东北角阁楼边的小门竟然开了,一直在观察滨云居动静的曹英泽惊喜得打翻了手中的茶盏,连日来为等这家开门真是煞费苦心,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到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备着一个行囊走了出来,随后小门再度关上,些许懂几分乐器的人一看便知那人背着的是一把琵琶,曹英泽欣喜若狂,一路小跑出去,在窄巷里截住了管家。 管家礼叔是薛淳樾被贬儋阳开设熙和兴时,薛成贵派过去跟他的忠仆,从熙和兴到泰祥兴,礼叔早已能从容应对变局,所以薛淳樾才把他派到滨州,协助叶赐准。这会礼叔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曹英泽故作意外道,“公子何故挡老奴去路?” 曹英泽忙道,“老人家无需惊怕,在下就住在贵府之旁,不是坏人,只是偶然问得贵府上的琵琶声,想问问是何人所奏而已。”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往礼叔手里塞去。 礼叔顿时笑容满面,看了下四周确认无人才悄声说道,“我家姑娘名唤苏雨,是来自洛安的乐师。” 曹英泽一听很是惊喜,忙追问道,“苏雨?!可是曾在洛安醉春苑挂牌的乐师苏雨?!” “正是、正是。公子……是姑娘的旧客?” “呃……无所谓旧客新客……不知你家姑娘现在是否方面见客?放心,在下绝不是登徒浪子,不过仰慕你家姑娘的琴技,特来求赐一曲而已!”曹英泽惊喜万分,原来弹曲之人竟然是曾在醉春苑挂牌的乐师,如此一来应该就好求见了。 “呵呵……本来见个面也不是什么难事,未尝不可。只是现在我家姑娘已经除名花榜,得嫁良人,不方便再提过去在醉春苑的往事,所以不太愿意见客。” “老人家放心,在下绝不提姑娘的往事,如果你家姑爷问起,就说我是你家姑娘在洛安的远亲,偶经此地,上门见见亲戚而已。”说着,曹英泽又拿出一张银票,塞给礼叔,再作揖道,“烦请老人家代为通传,再为在下美言几句,如果你家姑娘能见我一面,再大的价钱在下也愿意付!” 礼叔故显为难,思忖了一会后方说道,“好吧!既是姑娘的旧客,老奴也不好代姑娘回绝,公子您现在后门稍等,容老奴回去禀报,听姑娘定夺便是。” 第一百零三章 往事如烟(2) 礼叔转身欲走,曹英泽担心苏雨已嫁作人妇不肯再操旧业,把心一横,干脆亮明身份,抬出官家的架子压一压她,于是又把礼叔拉住,从怀里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以及一枚玉佩,郑重交到礼叔手上,“老人家,玉佩是在下的令牌,你家姑娘看了自会明白我是何人,还有这张银票,也务必交到姑娘手上。” 礼叔点点头,闪身进了后门,不多时便满面堆笑地迎来出来,弯腰作揖道,“姑娘说公子是贵客,快屋里请!” 曹英泽欣喜若狂,边进边窃喜幸好亮明身份,否则怕是会吃闭门羹。 进去后七绕八怪便来到正堂,羽茗已经在正堂前的水榭中等候,见礼叔带着他逶迤走来,便整装起身,微微福身行礼道,“妾身苏雨,参见泾阳侯世子。” 曹英泽连忙将她扶起,看见她容貌的那一瞬,顿时木了半边,想他曹英泽也算是阅人无数,可眼前之人的秀雅妩媚、顾盼生辉,当真是世所罕见,于是不仅看呆了。 苏羽茗见他这般,连忙后退了两步,拿广袖挡着秀颜说道,“苏雨何德何能,得曹世子看重,当真是羞愧。” 听她这一说,曹英泽才想起刚那老奴仆曾说她已嫁作人妇,如今已是人妻,便知自己唐突了,于是连忙作揖请罪,“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夫人见谅。在下并非登徒浪子,费尽心思要见夫人一面,全因先前偶然得闻夫人琴音,惊为天籁,思之如狂,特来拜会,如能当面一听,不胜荣幸!” 苏羽茗这才缓缓放下衣袖,请曹英泽入座,又叫人奉茶,这才说道,“刚老管家说您是妾身的旧客,可是妾身思索了好久,不记得在醉春苑见过公子,公子如何知道妾身的?” “在下曾到醉春苑听曲,醉春苑的首席琵琶师卿尘,对夫人的技艺赞赏有加,因此可以说在下对夫人是倾慕已久。” “原来如此……既是如此,妾身自当拨弦一曲,以谢公子。”说着,苏羽茗便唤杜鹃送来琵琶,转轴拨弦,轻弹一曲。 曹英泽听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拊掌大赞,“妙!妙!夫人当真不负盛名!” 苏羽茗放下琵琶,微笑道,“公子谬赞,乡野之音,难得公子抬举。” 曹英泽本想听完一曲了了心事就走的,但是听过之后只觉得余音绕梁,声声不绝,反而愈发恋栈,恨不得把苏羽茗带走,以慰心怀。 苏羽茗见他把玩着茶盏,没有想走的意思,看来算是上钩了,于是拿出那张一千两银票和玉佩,推到他面前说道,“公子盛情,苏雨受之有愧,今时不同往日,苏雨不再以卖艺为生,自然不能受公子的恩惠。” 不料这位号称长兴第一风流公子的曹英泽竟脸红了,知道是自己唐突,连忙将玉佩和银票收好,“是在下的不是,竟将夫人当成尘俗之辈了。” 苏羽茗笑得云淡风轻,“公子言重。妾身看这时日也不早了,在下的夫婿即将归家,怕是不便再留公子,所以……” “在下明白!”曹英泽连忙站了起来,想走之时又似有不甘,于是问道,“不知何时再有机会得闻天籁,在下不胜荣幸!” 苏羽茗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说道,“听老管家说公子就住在弊府之旁,如若只是听曲,妾身在这院中弹奏,公子也该能听闻,何必见面?” 对啊!何必见面?!莫不是自己对这位乐师一见钟情吧!想到这里曹英泽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现在可是已嫁之身,自己怎么能冒出这种大不敬的念头! “这……”曹英泽有些结舌,想不到自己担着这长兴第一风流公子的美名,竟如此经不得考验!不过他转念一想,像苏雨这样的绝色,又是琴韵天才,自己沉沦其中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如此有福的男子,能将她娶入门庭。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懊恼自己怎么不早些到洛安,好与她相识于未嫁之时。如真能那样,他绝对会不顾一切纳他入府,远甚于萧廷秀之于柳絮。 苏羽茗见他兀自出神,又轻唤了他几声,曹英泽这才回过神来,又是一顿手足无措,连忙作揖道,“不瞒夫人,世人皆称在下是‘琴痴’,对琵琶尤是钟爱,如今见了夫人,方知何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果……如果夫人能传授一二,那在下当真是荣幸之至了!” 听他这一说,苏羽茗面露难色,低头不语。曹英泽正要继续劝说,忽然那老管家急忙忙地走了过来,向苏羽茗行礼道,“姑娘,姑爷马上就回来了,您看……” 苏羽茗假装慌乱,忙向曹英泽说道,“公子且跟管家离去,来日、来日若有机会,妾身自会叫老管家给公子传信。现在妾身的夫婿就要回来了,如果他误会,岂不污了公子的名声?” 曹英泽明白她的难处,于是便转身欲走,临行之前还留了一句,“夫人记得传信,告辞!” 看曹英泽离开,叶赐准才从厅堂中走了出来,来到苏羽茗身后邪魅一笑说道,“不知在下可有荣幸,得听夫人一曲,以慰相思?” 苏羽茗转身嗔笑,捶了他一下,然后偎进他怀里…… 叶赐准叹了一声,无奈道,“想不到我叶赐准也有要用美人计的一天,而且这美人还是自己的夫人,当真是惭愧……” 美人计?!苏羽茗这一听,顿时气恼了起来,“我对他可没有半分以色侍人的举动,哪来的美人计之说?不过是一曲琵琶而已,要说是计也是音律计,不是美人计!” 叶赐准看她真对自己急,连忙道歉,“为夫错了!不是美人计!”说着就在苏羽茗脸上亲了一下,继续说道,“为夫赔礼道歉,夫人千万不要生气。” 苏羽茗这才转怒为笑。 曹英泽得了苏羽茗的承诺后便天天在后门翘首以盼,苏羽茗也没有食言,过了两天便又邀请他到院中弹琴论曲,如是几次,曹英泽愈发不能自拔。 数日后的一个午后,两人正在院中论曲,苏羽茗特叫人上了一壶酒和几样下酒菜,邀请曹英泽把盏言欢。值此惠风和畅、佳人相伴之际,曹英泽诗兴盎然,举杯吟诵,苏羽茗看他如此高兴,便抱起琵琶,再奏一曲,曹英泽愈发高兴,连饮数杯。 眼见一壶酒将要见底,曹英泽已有了几分醉意,苏羽茗放下琵琶,缓缓端起白瓷杯,看着杯中的楚江醉不无遗憾地说道,“酒,越久越醇,可人,却早已化尘,可惜了……” 曹英泽听闻乐声止,乐师有感而发,转身问道,“夫人此言何意?” “妾身听闻这楚江醉乃是襄州襄王府一家臣所酿,其中还有一段可悲可泣的故事。” 曹英泽略惊,端起酒杯仔细端详道,“哦?这就是借泰祥兴与泰祥盛两大商行力推从而名满天下的楚江醉?难怪酒香馥郁、入口绵醇,当真是不负盛名。好酒的背后自然有好故事,在下愿闻其详。” 苏羽茗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染上几分凄怆,幽幽说道,“听闻当年的襄亲王丰神俊朗、才华横溢,经常与其家臣饮酒作赋、纵论天下,一时传为文坛雅事,可惜天妒英才,襄亲王在就封襄州途中忽染恶疾,病重不治,达到襄州时只余一缕英魂。其家臣中有一位善于酿酒者,面对襄州的滚滚长江怀念故主,便取长江之水、长兴之坛,酿成这酒中一绝楚江醉。” 曹英泽听后微笑颔首,又举起一杯一饮而尽,叹道,“故事是个好故事,酒也是好酒,可惜不免穿凿附会,假前人之名,行钓誉之实。” 苏羽茗故作惊讶问道,“哦?不是这故事哪里不实?” 曹英泽放下酒杯,缓缓说道,“这酒是不是襄王家臣所酿,这姑且不谈,但即使是其家臣所酿,也是这人蓄意拉上故主,为其酒壮名。唉……襄王一生,痴心错付、怀才不遇,终其一生恐怕也未有几次展眉,何来饮酒作赋、纵论天下、文坛雅事此等畅快淋漓的行径?” “那当真是妾身孤陋寡闻了,不想襄王其人,竟与坊间所传大相庭径……不知妾身能否有幸,得闻一些与襄王有关的前朝旧事?也算是了解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大才子,以后若还见有人借他之名,沽名钓誉,也好斥之以正视听。” 曹英泽又饮一杯,继续说道,“哼,这些沽名钓誉之辈,襄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三十多年前,大业首屈一指的大才子,首推前翰林院侍讲陈迹,而襄王,则是连陈迹也自叹弗如的人。” “如此说来,那当年的襄王,不知要迷倒多少大业的名门闺秀了。” “哈哈哈……看来清丽脱俗如夫人,也无法跳脱出思慕风流才子的怪圈。” 苏羽茗故作娇羞,低头不语。 “夫人无需害羞,倾倒在襄王名下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当年的名门闺秀,倾倒在襄王名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当中最有名的,当属士族门阀荥阳郑氏的嫡女郑莹,以及范阳卢氏的嫡女卢心青,即前卢皇后。” 第一百零四章 往事如烟(3) 这下苏羽茗是真的震惊了,想不到卢皇后,竟然也曾心仪襄王…… “不过郑氏女较卢氏女姿容更佳,而且郑氏一族四世三公,也更有威望,所以郑氏女最终拨得头筹,入嫁襄王府。当然,所谓好事多磨,郑氏在嫁给襄王之前,也经历了一些磨难,其中最大,也最被皇室所避忌的,当属两宗,一宗是襄王与陈迹之女陈奕心的纠葛,另一宗是郑氏与先帝长子、襄王长兄,敬王刘安的纠葛。” 苏羽茗仍是故作惊讶,问道,“襄王与陈奕心,妾身在风月之所时曾听长兴的贵人们提起过,不过陈奕心后来嫁给了海州皇商薛成贵,也算是各得其所,但是郑氏与敬王,当真是闻所未闻!” “襄王与陈奕心……唉!不瞒夫人,这是在下以为,开天辟地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最遗憾的一宗憾事!这事说来让人难受,且不说了,说说郑氏与敬王吧!郑氏容貌秀丽,仪态万千,可以说是长兴士族门阀里的第一号美人,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王孙公子不计其数,当中就有深得先帝器重、文武双全的皇长子,敬王刘安。但郑氏心高气傲,志在母仪天下,她要选的不仅仅是一个夫婿,还是未来的一国之君!当年的储君之位,不管是先帝还是众臣,最心仪的人选是襄王,因此敬王并不得郑氏青睐。但怎么说呢,凡事也有个万一,也最怕这万一。” “莫非……敬王与郑氏……” “夫人聪慧!正是!敬王潇洒大度、英气凛然,较文质彬彬的襄王更具大丈夫气魄,若说郑氏对他一点心思也无,任谁也不信!唉……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上元节丑闻……” “上元节丑闻?!” 说起这事,曹英泽颇有些顾忌,思忖一会后方继续说道,“知道此事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活在这世上的没几个了……此地乃是千里之外的南疆滨州,远离朝廷,我才敢对你说……” “公子尽管说来,妾身绝不向外界泄露一字半句!” “那一年的上元佳节,敬王率领京都戍卫军在城中巡查值守,郑氏看街市上火树银花甚是热闹,便摆脱仆人,与侍女乔装打扮,到长兴城中游玩,不料遇上贼匪,被劫掳到城外,侍女碰到巡逻的敬王,便向他求救,敬王二话不说,单枪匹马驰往城外营救佳人。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月……” 苏羽茗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两人已经突破了底线…… “总之朝廷找到他二人的时候是在一个山谷里,两人一副农人打扮,已经在此生活了许久……” 苏羽茗有些结舌,“他们……他们是……想私奔?” “你觉得可能吗?郑氏志在后位,怎么会舍弃一切同敬王私奔?再说,如果她不是对后位执着,但可正大光明与敬王联姻,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何必私奔?!” “所、所以……” “敬王禁锢了她。” “叮当”,随着一声清脆的瓷杯碎裂声响起,苏羽茗整个人都僵住了,似乎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艰难问道,“禁、禁锢?!” 曹英泽点了点头,长叹一声,“先帝对敬王彻底失望,这也是敬王在储君之争中最终出局的转折点……” 苏羽茗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曹英泽后来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难怪敬王对郑氏言听计从,原来他对她的执迷已经到了如此之深的地步,深到宁可放弃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和地位,用禁锢这种非人的手段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那敬王之后的所作所为都不难理解了…… 襄王志不在大位,郑氏母仪天下的美梦破碎,于是不惜牺牲色相也要劝服手握禁军兵权的敬王谋反,将她的夫君襄王扶上帝位。敬王为郑氏早已失去理智,再加上郑氏投怀送抱,哪有不听之理?可惜郑氏说得动敬王,却说不动自己的夫君襄王…… 襄王割断长兴前尘,就封襄州,敬王担心哪一天襄王会把自己与郑氏的谋反意图告知泓远帝,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毒死在就封途中…… 当天夜里,叶赐准便将前因后果修书一封飞鸽传给叶沁渝,再由叶沁渝安排可信之人快马送给薛淳樾。看着信鸽离去,叶赐准却没法放松下来,一直到苏羽茗睡着他才躺下。苏羽茗当晚睡不安寝,陷入了可怕的梦魇里,梦里的薛汇槿形象清晰,那些在海州瑞和居的不堪往事历历在目,在经过一番挣扎后,她最终得以清醒,翻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叶赐准,不自觉握上他的手…… 滨云居已经暴露给曹英泽,自然是无法再住了,学诚另觅了一处住所,众人迅速搬离。苏羽茗临走之前再邀曹英泽过府一叙,只说自己要随经商的夫君搬离滨州,以后无缘再见,各自珍重等语。 曹英泽万分不舍,既已动情,又不想就此罢手,本想提出希望苏羽茗随他离开等语,但是苏羽茗几番都提到自己的夫婿,言语之中又时常流露出对其夫婿的深情和眷恋,曹英泽知道自己是无望了,于是话到嘴边都只得咽了回去。 现在泰祥盛已经在滨州站稳脚跟,后续的贸易生意有章济稳步推进,众人本以为可以得享一段太平日子,不料韦知雨却在此时收到了兄长韦绍卿的飞鸽传书,书中说他觉察到刘翊动向有异,像是有意在羁縻州寻找一个来自南诏国的细作,行事躲躲藏藏,十分隐秘。他担心刘翊的行为和敌军有关,但现在战事吃紧他又脱不开身调查刘翊,需韦知雨回去协助。 韦知雨猛然想起叶赐准两度到关南道,不就是为了寻找一个准备与大业朝廷做交易的双面细作么?那名细作,似是也是来自南诏国,难道他与刘翊要找的,是同一个人?!想到这里,韦知雨便决定与叶赐准开诚布公,把韦绍卿的传书交给了叶赐准。 三人在密室中详谈,苏羽茗为二人添茶,可是听着听着,便渐渐出了神,连茶盏满了茶水溢出都不知道。 眼见那滚烫的茶水就要滑落到苏羽茗身上,叶赐准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茶壶,将她拉了起来,看那茶水流向地面后才紧张地问道,“羽茗,是不舒服吗?” 韦知雨看这情况也赶紧站了起来,拿块巾子擦拭着桌面。苏羽茗挣开叶赐准,拿过韦知雨手中的巾子,边擦水渍边胡乱回应着,“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精神有些不济。” 韦知雨低头思索了一会,也猜出了她是担心兄长信中所提之事,于是低头离开,留他二人独处。 叶赐准将苏羽茗拥进怀中,静默不语。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苏羽茗才打破这阵宁静,“你……可是要走?” 叶赐准抿唇不语,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朗,那名细作肯定是掌握了敬王谋反的证据,之前想通过我与朝廷交易,但是被敬王的暗杀计阻断,逃入了羁縻州。现在其行踪被敬王掌握,因此敬王才安排刘翊出征,暗中将此人除掉。我们……要赶在刘翊之前,找到他。” 苏羽茗越听越害怕,最后紧紧抓住叶赐准的袖子,睁着迷蒙泪眼说道,“既是如此,我与你一起去,不管天涯海角,是死是活,总归我们两个要在一起。” 叶赐准剑眉微蹙,“不可,此行实在太过危险。那细作关乎敬王的身家性命,他必会不惜一切手段将其擒获,否则也不会出动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此行甚是艰难。不过我怀疑刘翊并不知道他父亲的阴谋,否则不会一直如此从容。再者,如果我们能策反刘翊,那真的是事半功倍。” “可是……我不能独自和薛汇槿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迟早会找到我的!” 不知为何,苏羽茗近期频频想起旧事,惧怕薛汇槿,叶赐准便安慰她道,“你放心,这里有学诚,还有章济,他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如今羁縻州烽火四起,明里暗里都有不少危险,叶赐准是不会带她一起去冒险的,苏羽茗沉默了一会,本想将自己最近频繁心神不宁之事告知叶赐准,但是又担心他会因此分心,因此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赐准,不如我回洛安吧,那里有沁渝,还有仪安郡主。沁渝说仪安已经变了很多,现在襄王府的旧势力都归仪安差遣,想必那里会比此处安全。” 叶赐准拧眉考量了好一会才说道,“好,反正泰祥盛已经上了轨道,此地又有章济和礼叔他们,应该不会出岔子。这样吧,我和学诚商量一下,由他护送你和杜鹃回洛安。” 苏羽茗点点头,埋进他怀中不再说话,心里却依然有种莫名的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安稳的日子过久了有种不敢相信的幸福,这种幸福她不配,总觉得老天爷会在某一天忽然收回,让她从云端重重跌落地狱。 分别的日子还是来了,叶赐准打点好行程,再细细地斟酌过好几遍,确保可以绕开鼎泰汇的势力范围,这才安心送苏羽茗离开。 第一百零五章 新旧孽缘(1) 分别前夜,叶赐准和苏羽茗都舍不得离开对方半寸,渴求般相互索取,直至最后一丝力气也消耗殆尽……叶赐准看着怀里汗涔涔的苏羽茗,仍旧眷恋地在她莹白如雪、动情泛红的肌肤上游走,他粗糙的掌腹,每经一处,都能引起苏羽茗一阵悸动。不管多少次,她仍是如未经人事般敏感,所以不管他对她已经多熟悉,她还是能给他意外的惊喜…… 苏羽茗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唇边,眷恋地缱绻……她柔软的触感,逐渐再次点燃了叶赐准的热情,他正想翻身把她压下,可是苏羽茗却按住了他,叶赐准有些愕然,不明所以……苏羽茗不敢接他的目光,只是慢慢抚上他的肩膀,继而含羞带怯地攀上他的胸膛,置身于他之上…… 苏羽茗对男女之事向来拘谨,她难得的主动让叶赐准既意外又惊喜,看着青丝凌乱、全身绯红的苏羽茗,彻底失去了理智…… 又是一个夜幕降临,叶赐准把苏羽茗抱上马车,苏羽茗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叶赐准睁着泛红的双眼,强行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她的手置于唇边,也久久不愿放开…… 须臾之后,学诚看了看天色,不得不打断两人,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九爷、夫人……章掌事买通的城门守将就要换岗了,如果再不出发,恐怕很难再出城……” 杜鹃扶着悲怆的苏羽茗,眼眶里的泪再也止不住…… 最后叶赐准快刀斩乱麻,挣开苏羽茗的手,走到前面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学诚正襟危坐,一甩马辔,“驾”地一声,马车便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叶赐准看着逐渐远离的马车,拧眉难舍。韦知雨已收拾好行囊,站在他身后。 半个时辰不到,叶赐准与苏羽茗一西一东,离开了南国滨州…… 出了滨州城往北,便是南北走向的北江,溯江而上,便可出南岭,进武水,直达湘楚之地。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安全、省事,再加上学诚是水上好手,走水路自然更如鱼得水,于是苏羽茗决定到北江码头买条小客船,走水路。 滨州城郊的北江码头,熙熙攘攘,南北货物多在此转运,北达中原,南抵滨州港,学诚打扮成一虬髯客,带着乔装成女儿与侍女的苏羽茗和杜鹃出门经商,苏羽茗和杜鹃皆戴斗笠、覆面纱。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学诚买船之时几番砍价,就如同普通中等人家,因此也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买了一艘小客船后便一刻不停地驶离码头。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学诚的身影引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注意。男子本在码头之旁静看着货物进出,但一个转身便看到了学诚的背影,几番思索之后决定悄然跟上…… 客船行至江心,已驶离码头数里远,学诚看过四周,确信没有危险后,才放下船帆,放缓客船的行进速度。苏羽茗连夜奔波,身体已有些不支,如再疾驰而往,恐怕会因胸闷气短而引发旧疾。 杜鹃倒了盏热茶,捧到苏羽茗跟前,苏羽茗摇摇头,推开那盏茶,眼神继续回到手中的玉佩上。手中是叶赐准的那枚腰带佩,沈悦办襄郡王谋反案时从大理寺找回来的,苏羽茗抵达滨州时便交回了她手中。算算时辰,叶赐准应该到达西南官道了,那条来时路,也成了叶赐准的去时路…… 苏羽茗正在出神,船身竟忽然剧烈一颤,杜鹃连忙把她扶住,向学诚问道,“怎么了?” 学诚放下船锚,稳住船身,向里回道,“不碍事,不过是另一条船没看好舵,撞了过来,擦了点船舷而已,没事的。” 杜鹃把苏羽茗扶稳后,有些担心学诚,便出了船舱,查看情况,与他一起固定好船锚,待船身稳定后才回来。肇事船的船主这会已经出了船舱,向学诚作揖道歉,“这位兄台,实在抱歉,我家船夫一不留神打了瞌睡,想不到就出事了……唉,抱歉抱歉,可是撞坏了了吗?如有损失,我们照价赔!” 对方一露面、一发声,学诚和苏羽茗等人都吃了一惊,这……不就是曹英泽吗?! 学诚连忙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生怕哪里出了纰漏,但转念一想,曹英泽只见过苏羽茗和杜鹃,没见过他,即使没胡子也不会把他认出来,这才稍稍安心,拱手回礼道,“公子言重了,不碍事的,我们的船已经停下,你叫船夫驶离便可。” 曹英泽再寒暄了几句便欲转身回舱,不想此时船舱中又出来一位华服公子,拉住曹英泽惊慌道,“老曹,不会是我叔父的人追上来了吧?!你可要挡住,齐续那家伙说是去引开追兵,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只能靠你了!” 曹英泽看萧廷秀这样子,不禁拧眉,想不通自己怎么这么惨,这才从乐师苏雨那里受了情商,想着离开滨州这个伤心地,回洛安找薛沛杒诉苦。不料一出城就撞上从白云书院逃下来的萧廷秀,说是在山上差点没被闷死,一定要回洛安去,然后就巴着他不放了。 为了躲过萧鸿逸下山来寻他的人,两人一合计,让齐续走陆路引开追兵,他俩走水路,等齐续摆脱了那群人再来江上与他们会合。 曹英泽把萧廷秀拉回船舱,然后吩咐船夫慢慢驶离,学诚见他们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料又有一艘轻舟以极快的速度靠了过来,学诚定睛一看,立在船头之人,不就是薛汇槿的侍卫学谦么!情急之下他向舱内吼了一句“扶稳了!”便迅速地起锚扬帆,准备逃离。 “学诚!别做无谓的挣扎了!”学谦说着便起身跃起,借着水面施展轻功,蜻蜓点水般跃到了客船的船头。 是学谦的声音!苏羽茗和杜鹃心头一震。杜鹃箭一般迅速冲去关闭前后舱门,将苏羽茗紧紧护在身后。 既然已被认出,那这些伪装便没有意义了,学诚扔掉斗笠,撕开络腮胡,傲然挺立,“学谦,从小到大你都不是我的对手,现在还要再比一次吗?” “你我同在南普陀学武,自小一桌吃、一床睡,互相之间能使什么招数都太熟悉了,自问我确实打不过你,但你一时三刻也摆脱不了我。鼎泰汇的货船已经离岸,马上就到,你打得赢我,也打得赢薛家的护航军吗?!” “哼,你为虎作伥也够久的了,如果还有点良知,就该识趣,让我离开。” “你离开可以,少爷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但是少夫人要留下!” “少夫人?呵……你哪门子的少夫人?再说,船舱中是我家少爷的故交,不是你的什么少夫人。” “在码头之时我已看出端倪,只是不敢确定,这才悄然跟着,刚杜鹃出来,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敢说船舱里的不是少夫人?!” 看学谦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怕是难免一战了,学诚握着剑柄,准备动手,忽然杜鹃从船舱里冲了出来,护在学诚面前说道,“你要动他,就先杀了我。” 学谦愣住,“你……和学诚……”想明白后顿时大怒,举剑向二人说道,“杜鹃,你当初三番两次拒绝嫁给我,就是因为学诚?!你们一早就勾搭在一起了?!” 学诚把杜鹃拉到身后,凛然说道,“你嘴巴放干净点,什么叫‘勾搭’?只许你喜欢她不许我喜欢她?难怪杜鹃一直拒绝你,看你好眉好貌,想不到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当真是替薛府里拜倒在你名下的姐妹们感到可惜。” 学谦看着杜鹃,眼中尽是悲怆。当年跟着薛汇槿第一次见到苏羽茗主仆时,他便喜欢上外柔内刚的杜鹃,后来苏羽茗嫁给薛汇槿,他欣喜若狂,以为将来薛汇槿必会将杜鹃指给他为妻,可想不到苏羽茗数次婉拒。他还以为是杜鹃舍不得她家小姐,不忍离开她,想不到是因为她的心里一早便装了学诚…… 杜鹃看两人一触即发,哀戚说道,“学谦,我家小姐在薛府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她被大少爷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愿苟活……你何必要将我们主仆二人逼上绝路?” 学谦看杜鹃泫然欲泣的样子,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放下了宝剑,“杜鹃,我待你如何你心里清楚,我是哪里比不上学诚?” “感情的事,哪有比较的意义?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感情真能如货品一般货比三家、比价议价,那大少爷也没有资格再纠缠我家小姐!” “杜鹃,你——” “学谦,就当我们主仆欠你一个人情,往后如有机会,必图报答。”苏羽茗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镇定地看着学谦。 “少夫人……”学谦看着苏羽茗,陷入了挣扎,可就在这犹豫的空档,鼎泰汇的货船悄然逼近,立在船头的薛汇槿终于再次看到阔别两年的苏羽茗——那个让自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思,心里一直都觉得空落落的女人! “苏羽茗!” 第一百零六章 新旧孽缘(2) 随着薛汇槿这一声怒吼,苏羽茗心中一颤,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种带着怒气、欲望和不甘的吼叫,差点击破了她最后的一点坚强。薛汇槿的面容因狂喜而扭曲,下令舵手全速开进! 学诚的宝剑已出鞘,心中估量着对方的人数和布局,准备来一场殊死搏斗。他后退几步,正准备发力,却一眼瞥见曹英泽的客船刚刚才驶里两丈余,再看了看刚抽起的船锚,思虑了一会想出一计! 只见他拉起船锚的粗绳,再拼尽内力运功,将那船锚凌空甩到曹英泽的客船上!只听见“哐当”一声,锋利的锚已经深深地嵌入对方船体尾部的甲板,两艘客船同时受对方的拉力,猛然一震,相向而行,逐渐靠拢。 曹英泽和萧廷秀被剧烈的震动惊出了船舱,往这边一看,却见是自己苦苦思慕的乐师苏雨!于是马上令舵手加速往苏羽茗的船只靠拢! 薛汇槿已先一步上了苏羽茗的客船,身后二三十的护航军迅速包围了众人! 看着一步步往自己逼近的薛汇槿,苏羽茗连连后退,在靠近船舷时果断转身就要一跃而下。薛汇槿早就猜出了她的意图,在她转身的时候边大跨步走上前将她拉住,然后一把拉进自己怀里,嘴角扯出一抹阴鸷的笑意,“夫人,你让我好找啊……” 苏羽茗咬紧牙关,用力挣扎,却半分都挣脱不了,“薛汇槿,我跟你一早就没有关系了!” “哦?没有关系?那要不要我把瑞和居的夜夜良宵都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也评评理,看我们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苏羽茗觉得既难堪又悲愤,咬牙道,“无耻!” “薛大爷,不知道你们有什么往事,在下这个好事之徒,倒想了解一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位华服公子已从另一艘船跳了过来,往苏羽茗走去。薛汇槿正疑惑,身边一个来自恒兴行的管事趋身上前,对他耳语几句,他恍然大悟,将苏羽茗甩到一旁,命人抓住,然后才上前行礼道,“原来是萧世子和曹世子,汇槿招呼不周,万莫见怪。现下汇槿有些家事要处理,不能相陪,等此事一了,马上上门向二位赔礼致歉。” 曹英泽将手中的折扇收起,走近前来,看着苏羽茗说道,“薛大爷言重了,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说什么赔礼致歉?只是不知在下这位故交,如何得罪了你,让你如此兴师动众,特来抓捕两个小女子呢?” “故交?在下不知自己的夫人,何时成了世子爷的故交。” 苏羽茗忙道,“曹公子,我不是他夫人,我有休书,我与他的关系早就一刀两断了!” 萧、曹二人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苏雨,便是泓远十五年涉入海州薛家走私案以及与叶赐准风化案的薛家大少夫人,苏羽茗。当年苏羽茗与叶赐准的私情被传得沸沸扬扬,曹英泽如何不知? 不过现在不是话当年、谈风月的时候,曹英泽哂笑一声,“薛大爷说眼前这位姑娘是他的妻子,分明是胡诌,世人皆知,薛大爷的前妻苏氏被囚于长兴元清观,如何会出现在这千里之遥的滨州?此人乃洛安康乐坊名动一时的琵琶乐师,苏雨!” 柳絮的头名乐师,苏雨?!恒兴行在洛安发家,如何不知名动洛安的醉春苑花魁柳絮?柳絮每次现身,都有自己的专属乐师队伍,其中的琵琶师苏雨,弹奏技艺甚是高超,世人称从其手中弹奏出的音律,琴音高逸、响遏行云,赞誉日隆,只是苦于其鲜少露面,比柳絮还难得一见,因此不曾一睹芳容罢了。眼前之人,竟就是苏雨? 苏羽茗一听曹英泽此言,便已会意,忙道,“对,我乃康乐坊乐师苏雨,不是什么薛少夫人,赶紧放开我!” 康乐坊?!她竟去过那种地方?!薛汇槿不闻则已,一听闻便大怒,转身大步走了过去,倏然拧紧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怒道,“苏羽茗,你当真是不知廉耻!叶赐准那个死鬼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竟让你沦落到要去烟花之地卖身?!” “薛大爷!苏雨乃是乐师,不卖艺,更不卖身,洛安人人皆知,收起你不干不净的厥词!” 薛汇槿早已怒发冲冠,对曹英泽之言置若罔闻,仍是狠狠的拧着苏羽茗的手腕,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逼视着她,“苏羽茗,你好啊……你宁愿去卖身,也不愿做我的少夫人?!枉我薛汇槿对你还念念不忘,你!” 苏羽茗对他怒目而视,咬牙道,“薛大爷,我不是苏羽茗,我是苏雨!不管你与你的前妻有何恩怨,都与我无关!” “正是!我说诸位,老曹都说了这女子是康乐坊的苏雨,不是薛大爷的什么劳什子前妻,曹英泽堂堂泾阳侯世子,若眼前之人不是他的旧识,犯得着为她跟你们大动干戈吗?!如果老曹一人作保不够,那就再加上我这个楚国公世子,两个世子爷,不比一个小小的商人有说服力?” 宋家不放心薛汇槿,因此安插了不少高阶人员在鼎泰汇的护航军里做管事,这些人本就对薛汇槿的家事不感兴趣,如今又听得两位世子都一口咬定此人是洛安康乐坊的苏雨,也都起了疑。再说,他们也不在乎此人是苏羽茗还是苏雨,反正犯不着为一个女子在这船来船往的北江航道上跟楚国公府、泾阳侯府公然翻脸。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年纪较长的的管事互相议论一阵后向薛汇槿说道,“薛大爷,这批货是运往洛安的,船期很紧,洛安的恒兴行出了事之后,宋大人对每一批运往洛安的货都盯得很严,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 薛汇槿早已失了理智,还未等那人讲完便吼道,“滚!本大爷的家事一日不完,此船便一日不得离开滨州!” 那管事已是有了脾气,但仍强压着怒气向他耳语道,“薛大爷,不是我等不识趣,但你也知道,前些时日洛安恒兴行因泰祥兴货仓被烧一事被坊间无辜非议,声誉受损不少,宋大人严令我等近期务必低调。如今眼前这两位都是长兴和洛安有名的王孙公子,若要闹起来,不日即会传遍整个长兴和洛安,乃至整个中原,到那时,恒兴行的声誉愈发受损,恐怕你我都没法向宋大人交代!” 又有另一名管事上前劝道,“薛大爷,苏雨在洛安康乐坊甚有名气,她的主子柳絮,更是洛安一众王孙公子争相献殷勤的花魁,如果柳絮和苏雨两人联手张扬说我们恒兴行仗势欺人,强抢民女,那宋大人恐怕不仅仅不开心这么简单,还望三思!” 薛汇槿已被两个管事左右夹击,而且少了这些高阶管事他也指不动这些鼎泰汇的护航军,因此不得不略微收敛,但心头的怒火仍是难以平息,且心里也舍不得放开苏羽茗,便试图动摇曹英泽,“曹世子,方才薛某人有些着急,得罪之处,还望见谅。呵,说来惭愧,在下的妻子苏羽茗私德难堪,先是与乱臣贼子叶赐准勾搭成奸,在叶赐准死后又不甘寂寞,甘落风尘,沦为娼妓……正所谓‘两条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不配入世子爷法眼,不如就让薛某人带回管教,免得污了世人的清平乐土,您道如何?” 薛汇槿是何许人苏羽茗不是不知道,但想不到他能恶俗到如斯地步,早已羞愤难当,恨不得引刀成一快,也无颜抬头面对萧、曹等人。 杜鹃忠心护主,听薛汇槿这样羞辱她家小姐,眼眶都气红了,连忙向萧、曹两人跪下道,“两位世子爷,苏雨的清白,自有天地可证。莫不说眼前此人不是薛少夫人,就算真是薛少夫人,也不能让薛大爷如此无理羞辱。现在我家小姐还没被薛大爷带走,已是被折辱至此,若是被薛大爷带走,指不定会怎么样呢,请两位世子爷救救我家小姐吧!”说罢便“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曹英泽连忙叫学诚把她扶起,盯着薛汇槿说道,“此人既然不是薛少夫人,便是大业国的守法良民,薛大爷若执意要把她带走,可别怪本世子要向滨州府衙以及靖南道府衙告状了!” 萧廷秀又补了一句,“若是这滨州府和靖南道都管不了你们财雄势大的恒兴行和鼎泰汇,那本世子恐怕要将此事回禀家父,也向京里的御史台告一状才行。” 听萧、曹二人这一说,几个管事更是着急,正要再劝薛汇槿时,只见一艘小舟箭一般疾驰而来,立于船头的男子不等小舟靠近便纵身跃起,三两下便飞身来到萧廷秀身边!再看其人所经之处,水面平静无波,船体几无振动,可见其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同是学武出身的学谦和学诚都不禁暗暗惊叹。 第一百零七章 新旧孽缘(3) 那人下跪抱拳道,“齐续来迟,请少爷恕罪!” 萧廷秀一见齐续,更是无所畏惧,叫他起身后说道,“齐续,你来得正好,这帮人人多欺人少,要强抢民女,你且估量估量能不能把人救回来!” 齐续神色凛然,看了一眼对方兵力后向萧廷秀拱手道,“禀少爷,既然是锄强扶弱,齐续万死不辞,更何况,这点人还不需要齐续万死。” 薛汇槿看着架势,看来不放苏羽茗是不行了,不管心中如何不甘,但孰轻孰重他还拎得清,断不能因为她得罪了宋家,误了自己的大事,因此只能不情不愿地将苏羽茗放开。 苏羽茗见他松手,连忙挣脱他的桎梏,跑向萧、曹一边。 曹英泽将她护在身后,向薛汇槿等人拱手道,“看来薛大爷也是明事理的人,如此就请赶紧离开别人的私家船只吧。” 几个管事也向萧、曹二人作揖道,“看来是误会一场,打扰了两位世子爷和苏雨姑娘的雅兴,当真是罪过,他日回到洛安,定当上门赔罪,告辞了。”其后不由分说便拉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薛汇槿和学谦离开了苏羽茗等人的船只。 等鼎泰汇的货船走远,苏羽茗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向萧、曹二人福身行礼道,“两位世子爷的搭救之恩,苏雨感激不尽。” 曹英泽将她扶起,笑道,“原来夫人便是苏羽茗,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苏羽茗嘴角扯出一抹自嘲般地笑意,“妾身的不堪往事,怕是污了曹公子的耳朵。” 曹英泽见她听岔了,连连摆手,着急解释道,“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不怕夫人见笑,在下是个好事之徒,当年薛家一案,也知道一些内情。薛大爷引诱哄骗苏家入局,其后只求自己脱身,对苏家不管不顾,差点害的苏家家破人亡。他对苏老爷无翁婿之仁,对你也无夫妻之义,既是他不仁不义在先,即使你与叶大人行事有偏差,也算不得有违天理,夫人不被背负太沉重的道德枷锁。” 想不到曹英泽竟如此同情她的遭遇,苏羽茗不禁悲喜交集,不禁双眼泛红。 曹英泽见状便岔开话题,笑道,“原来夫人的夫婿,竟是当今首屈一指的理财大师,才华横溢、潇洒俊逸的叶赐准叶大人,曹某真是输的心服口服。不过……叶大人的不幸……呃,正所谓‘逝者已矣’,还请夫人不要太介怀。”本想岔开不好的话题,结果却岔到了另一条不好的道上,曹英泽真想打自己的嘴巴。 苏羽茗微微一笑,“无碍。曹公子,不如请萧公子一起到船舱里喝杯清茶吧,羽茗也可弹奏一曲,聊表谢意。” 苏羽茗取出建盏,亲自为两人沏茶把盏。曹英泽对这通体呈参差黑亮状的瓷器甚是好奇,“古来瓷器皆以清、净、白为上佳,例如邢窑的白瓷,越州的青瓷,都是瓷中的上乘之品,却少有以黑色上釉的瓷器,不想如今见了这黑瓷,倒十分典雅别致。不知这瓷器出自哪里?” “哦,这是泰祥盛商行在靖南道建窑发掘到的新品,属黑瓷,称‘建盏’,建盏有敞口、撇口、敛口和束口四大类,如今用的是敞口,此物的釉层和坯胎均有气隙,可起到透气、净化茶汤的作用,最是能激发茶汤的香气。有幸得两位世子喜欢,也算是建盏的造化了。” 萧廷秀笑道,“泰祥盛果然是有新意,鼎泰汇那等因循守旧之辈,哪会是他的对手,哼。” 苏羽茗笑道,“看来两位公子在滨州见过不少泰祥盛的好东西,既是如此,两位回到长兴和洛安,不妨也帮泰祥盛开开名。” 萧、曹二人笑道,“那是自然!” 苏羽茗沏好茶便开始拨弦调琴,为二人弹奏几曲聊表谢意,杜鹃也不用伺候了,便再取出一套茶具和炉子,拿到船头甲板烧水沏茶与学诚和齐续,学诚和齐续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如今有了润喉的香茗,更是畅所欲言了。 一曲终了,曹英泽意犹未尽,举盏品了口香茗问道,“想不到泰祥盛才到滨州就获夫人赏识,这建盏盛的茶汤,香气凝聚,经久不散,入口愈加香浓,不错,是件好物。” 连萧廷秀这个食尽珍馐、用尽异宝的国公世子也对建盏赞不绝口,歪头想了一会道,“话说夫人的娘家苏氏一族也是海州的经商世家,之前盛极一时的熙和兴也是苏老爷的杰作,看夫人这识物认物的本领,是得尽家族真传啊。现如今在这尺寸之地抚琴解语,呃……好是好,就是有些可惜了苏家的经商天赋。” 曹英泽一听顿时大悟,拍手道,“好啊,萧大爷总算是说了句正经话。夫人,您刚说此番去洛安是投靠故旧,但在下以为,正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夫人何不自立门户,这方是长久之计。” 苏羽茗听闻两人的话,有些愕然,自从嫁给薛汇槿之后,她似乎真的从未再涉商事,她此番去洛安也是为了避开薛汇槿,也没往参与泰祥兴事务方面想。 可如今萧、曹二人这一说还真提醒了她,泰祥兴和泰祥盛的背后控制人一直是曦王阵营千方百计要挖出来的对象,薛淳樾和叶沁渝不知能瞒得了多久,如果她替两人顶下这个名头,那他两人不就安全了吗! 可是长久以来的磨难和挫折,已经沉重打击了她的自信心,她连面对薛汇槿都不敢,如何又能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领导泰祥兴和泰祥盛这两支大军?想到这里,苏羽茗又退缩了,边沏茶边发怔。 曹英泽见她失神,唯恐热茶烫了她的手,便接过茶壶,做起了沏茶的功夫。苏羽茗见他如此,连忙去抢那茶壶,边抢边说道,“如何敢劳驾曹公子做这等小事。” 苏羽茗本就失神,如今又骤然去抢茶壶,力道控制不好,滚烫的热水就这么溅到了自己的手上,“啊!”一阵焦灼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痛喊出声,连忙放了茶壶,捂住了被烫伤的手背。 曹英泽慌了,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抓住她的手,仔细地察看,紧张问道,“可是很疼?我行李里待了烫伤的膏药,你稍等,我这就去拿。”说着就要起身。 苏羽茗先是把手抽了回来,再止住了他,“不劳曹公子费心,妾身无碍。” 萧廷秀看这场景算是彻底明白了,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想不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长兴第一风流才子曹英泽,终究还是有人能降伏的。 苏羽茗心胸坦荡,但曹英泽却挂上了几缕尴尬的神色,将茶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再紧紧地捏着茶盏,一时不得纾解。过了一会又想缓解这尴尬,便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道,“夫人不愿再涉商事,可是因为之前与薛大爷的旧事,心中有所羁绊?” 不得不说,她与薛汇槿的往事,确实是她心底里最难愈合的伤疤,苏羽茗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当年之事,是羽茗的不是,连累了叶大人——” “非也!”曹英泽将茶盏重重放下,将她打断,“当年是薛汇槿与旭王勾结侵吞贡税,陷苏家于牢狱在先,又设计陷害兄弟,令薛淳樾蒙冤获罪在后,如此人品,想来也不会对夫人您有多少夫妻之义。因此您与叶大人,算不得什么罪不可恕,可千万不要再背负这千斤枷锁了!” 萧廷秀一听,连忙拍手道,“正是!叶夫人,您是鲜少参与长兴和洛安的酒局茶谈,所以不知道这坊间的传闻,薛汇槿早在开始接手薛家商事之时,已经欺上瞒下,主动勾结旭王了。初始之时大家都慑于旭王淫威,不敢公然议论,不过都对夫人你嫁了这样的人惋惜不已啊!后来海州贪腐窝案爆发、再后来旭王倒台,这些事就没什么不敢说的啦,早就传遍天下了!不然,本世子又不是老曹那样的好事者,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呵呵……” 曹英泽瞪了萧廷秀一眼,继而转向苏羽茗道,“那些往事夫人您真的无需挂怀,再说,薛汇槿流连风月人尽皆知,他又能有多贞洁?你何苦为他背负那些无所谓的罪名!” “哈哈哈……敢情薛大爷是在海州的眠月楼抢过你的相好不成,怎么对他这么熟悉?” “萧大爷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虽然他曹英泽也曾流连风月,但绝不是一个色胚,萧廷秀当着苏羽茗的面这么说,万一她误会了他的人品可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转移话题,“咳、咳,对了,现在鼎泰汇的货船虽已走远,但他们毕竟也是去洛安,这一路之上也是有可能碰面的,夫人不如就与我们同行吧,反正萧大爷的画舫甚宽敞,马上叫人打扫两三件客房出来即可。这艘小客船可以就地卖掉,换了银钱也可做盘缠。” 第一百零八章 新旧孽缘(4) 曹英泽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苏羽茗思考了一会便同意了,但是却提出希望萧廷秀把他们卖船的钱悉数收下,权当他们主仆三人的路费。萧、曹二人知道她的脾性,如果推辞她决计不会同意同行,于是便爽快应下。 为了卖船之事,一行人等又在滨州停滞了三五天,如此一来鼎泰汇的货船便愈发离得远了,重遇的几率也小了很多,苏羽茗因此得以平复心境,重新思考曹英泽劝她重涉商界一事。这日天朗气清,正是暮春时节莺飞草长的好时候,苏羽茗和杜鹃正在画舫客房之中整理行囊,卖船得到的三百余两早已交给学诚,让他转交曹英泽。 一连紧张数日终于得以安宁,杜鹃也有了心思与苏羽茗逗笑,“小姐,依我说,那曹公子现下对您,可不会轻易放手了。之前以为您是觅得良人,琴瑟和鸣,所以才黯然退却。现在知道了您的夫君是叶大人,而在世人眼里,叶大人早已不在人世,您是‘孀居’,他可不会轻易撒手了。这几日,可殷勤着呢。” 苏羽茗笑道,“休要胡说,这话要是传到赐准耳朵里,指不定他要怎么生气呢。” “九爷能怎么生气?还不是前一刻吹胡子瞪眼,后一刻赶紧抱紧娇妻?哈哈……” 苏羽茗顿时羞红了脸,向杜鹃嗔道,“我看你和学诚处了一段时日后愈发不安分了,说话也越来越没正经。既是如此……不如我过几日找位老先生择个良辰吉日,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可好?” 这下轮到杜鹃脸红了,转过身去不理她家小姐,继续收拾,“小姐总是拿奴婢取取笑。” 主仆两人都笑了。 曹英泽在船舱外凭栏吹风,听着主仆俩的笑声有些心旌神摇,心不在焉,萧廷秀看他这副模样便走了过来,拍拍他肩膀叹气道,“哎呀,我说老曹,这些时日我可都看在眼里呢,你对这叶夫人……嘿嘿,不是兄弟我故意要浇你冷水,且不说这叶夫人愿不愿意委身于你,即使她愿意,你家里那位泾阳侯老爹会让她这个嫁了两次的商人之女入门吗?” “我要做什么,他还管不了。大不了,不要这个世子的身份就是了,反正他也不缺承袭爵位的儿子。” “哟,老曹,为了她你还真是愿意身家性命一起抛啊?!” “萧大爷,有的事,你不懂。”曹英泽转身反拍了拍萧廷秀的肩膀,抬脚离开。 “咚、咚”,外间传来一阵敲门声,苏羽茗和杜鹃连忙止住了打闹,“夫人,在下方便进来吗?” 苏羽茗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回到,“曹公子请进。” 曹英泽闻言推门进去,只见佳人肤如凝脂、巧笑倩兮,又联想到羽茗弹琴时手如柔荑、美目盼兮的样子,不禁有些看呆了,等苏羽茗问他何事时才回过神来。 “哦、哦,没什么,在下想着明日就要起航了,不知夫人还有什么物件要置办的,趁着今日春光和煦,不如到岸边的小镇上一并置办了。” 苏羽茗想了想,此行路途遥远,之前因是自己的船,可以随走随停,随时置办,现如今既然是搭别人的画舫,就不能如此随意了,因此确实有一些日常杂物需要置办的,便点头应允,随曹英泽上岸逛一逛这小镇集市。 此地位于滨州城郊,北江之畔,商贾云集,地方虽小,但一应货物具齐,集市上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谈论声、杂耍的锣鼓声,不绝于耳,十分喧嚣热闹。苏羽茗自离开海州,要么失了自由,要么被迫藏身,一直不曾有机会过回寻常百姓的日子,如今在这南国小镇终于可以暂且放下心中忧愁,好好洒脱一回,因此女儿家活泼、娇憨的心性敞露无遗,与杜鹃一处处地看商品、论行情,好不快活。 曹英泽跟在她身后,一路听她与杜鹃说着行商之道,一会说这件东西成本几许、何处最盛、何时最需、何价最佳,一会又说那物件质地如何、工艺怎样、销路去向等等,心中十分惊叹。 三人在集市上逛了两三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时分方回到画舫。曹英泽把苏羽茗扶上船后把她叫住,“夫人,把手伸出来。” 苏羽茗不解,但还是把自己的纤手伸了过去。曹英泽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只雕工精致的银镯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到了苏羽茗的手腕上。 苏羽茗愕然,收回手看了看不解问道,“曹公子,这是……” 曹英泽笑道,“区区一个银镯子,不值什么钱,夫人但可放心收下。我在关南道和靖南道游历时,听当地人讲过一个南边的风俗,说这边瘴气甚重,外地人难以适应,很容易水土不服,而银饰则有辟秽清瘴的功效,所以刚在集市上给你买了一个,戴着吧。”苏羽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曹公子怎么也信这些迷信的东西?这瘴气之说不过是无知者穿凿附会,实则只是南边的气候温热潮湿,容易滋生疫病,伤人身体而已,只要辅之以清凉祛湿药物调理便可慢慢适应,都是有根据的。” 曹英泽自嘲道,“咳,宁可信其有,这一路你就戴着吧,好歹也等回到洛安再脱。” 苏羽茗自知拗不过他,也无意在这些小事上纠结,于是便点头道谢,收下了此物。 画舫上的侍女已经布好饭菜吃食,萧廷秀见几人回来,连忙请入座中,招呼众人进膳。学诚等人正要离开,却被萧廷秀一把拉住按下,“在这里就不要拘什么主仆了,你问问齐续,哪次溜出来不是随我们一桌吃饭的?都坐好!”主人家盛情,学诚和杜鹃也不好推却,得到苏羽茗点头允许后便高高兴兴得坐下了。 苏羽茗看了一下席间百味,有云腿北菇蒸星班、清蒸九节清明虾、豉汁酱焖鲟龙鱼、糖醋山塘稻花鲤、红焖茶香椒麻鸡,还有鲜爽清溜鲍鱼片等等,均是滨州一地有名的海河生鲜,又兼用了海东道的淮扬菜手法,食材的鲜甜与烹饪的技巧相得益彰,让人食指大动。 曹英泽看苏羽茗一脸惊喜,十分高兴,想不到萧廷秀还真有点办法,居然按足他罗列的条件找到一位正宗的淮扬菜大厨,让他讨足美人欢心,想来这一路苏羽茗的饮食都不是问题了,回到洛安真要好好谢谢这位萧世子才行。 萧廷秀拿出两瓶酒道,“前些日子托叶夫人的福,见识到建盏这样的好东西,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呢,确实没有建盏那样的珍品,但是也在滨州一地搜罗了一些好东西。诸位请看,此乃滨州的佳酿,玉矶醇,这酒可不简单,酿造手法非常奇特,大家尝尝。反正天色已晚,喝醉了倒头睡便是,不要拘谨。” 曹英泽拿起酒壶给苏羽茗倒了一盏,向她说道,“这玉矶醇,和我们北边的酒有些不一样,倒是和你们东边以糯稻酿造的黄酒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北边的酒多是以小麦、高粱等物酿造,但此酒,则是取靖南道一年两熟的稻谷所酿造,更奇的是,在陈了两三年后,往酒塍里加入一大块猪膏,又陈一段时间,方才成酒。” 众人一听甚是奇怪,如此一来,这酒不就油腻腻的了吗,如何还能饮用?但看杯中酒液,虽微微呈黄色,却是澄清透明,干净异常,并无一点油脂啊! 曹英泽笑道,“这就是此酒的绝妙之处,在年份充足成酒之后,酒液会被送去进行过滤,用祖传良方过将那些油脂分毫不剩地滤掉,剩下的白酒就是清澈透明的了。而猪膏在陈酿的过程中吸掉了酒液的杂质,因此这酒液便十分干净,毫无一丝浑浊。” 苏羽茗品了一口,顿时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不就是叶赐准前段时间欣喜若狂地带给她品尝过的一款南国佳酿么!当时他还给自己卖了一个关子,说等此酒入驻泰祥盛,再引领一波风潮之时,再给她揭晓答案。原来,这酒便叫玉矶醇……苏羽茗举着酒杯,凝望酒液,再次陷入了对叶赐准的思念里,一时都忘了周边的鼎沸人声,直到曹英泽再次劝酒才惊醒过来,融入酒席。 苏羽茗向来不胜酒力,所以只略抿了几口,聊表敬意,可是杜鹃却多喝了几杯,有些酒意了,夹菜时不小心碰倒了手边苏羽茗的酒杯,眼见酒液就要撒到衣裙上,杜鹃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拿手绢去擦。 苏羽茗见杜鹃慌张失措的样子,笑着安慰了她几句,也拿出手绢一起擦拭,但才一会,眼尖的杜鹃却发现她手腕上沾了酒液的银镯子变成了黢黑色! “小姐,你看,镯子怎么变色了?!” 听闻杜鹃的惊呼,众人都朝那银镯子看去,一看顿时大惊,明显是沾了毒液!看来这酒席,不知何时被人下药了! 第一百零九章 新旧孽缘(5) 齐续和学诚下意识地站起拿剑,但只觉得四肢发软,毫无力气!学诚连忙伸手去掏怀里的冰片和苏和香,想醒醒神,忽然被一个声音喝住,“学诚!你以为我会用你能解的药吗?!”说着,舱门外面就涌进来一队人马,个个执刀持剑,“呼啦啦”地把众人为了个结识。 两人逐渐现身,却是薛汇槿和学谦! 整艘画舫布防严密,怎么会被他们寻了空隙下药?曹英泽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待转头看了一眼满桌的淮扬风味后才猛然惊醒,那个大厨!“哼,我说滨州之地短时间内哪里找来一位正宗的淮扬菜系大师,原来,是薛大爷的人……” 薛汇槿笑道,“哈哈……如若不是两位世子爷急匆匆地找淮扬菜师傅,在下也想不出这条妙计。奉劝各位不要强行催动内力试图解毒,这来自西域的软筋散不是那么好解的,万一伤了心脉,可不要怪在下没有事先提醒!” 苏羽茗饮酒不多,中毒不深,但是看薛汇槿是有备而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先与众人一起静观其变。 萧廷秀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强行扶着桌子怒道,“薛汇槿!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算计本世子!” “哟,萧世子言重了,我等区区小商人,怎敢动您这样的王孙公子?在下只不过想接回自己的妻子,又怕两位世子受了这贱妇的蛊惑,不依不饶的,动起手来伤了两位,那就是在下的罪过了。所以啊,这才不得不用一点小偏方,不过两位尽管放心,三个时辰后药效自可解除,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后遗症。” 薛汇槿边说边走到苏羽茗身边,伸手慢慢抚上她的脸庞,“夫人,真叫为夫好找啊……”然后忽然用力,将她一把搂入自己怀里! “薛汇槿,你放开我!” 薛汇槿丝毫不理苏羽茗的呼喊,而是慢慢闭上眼,在她颈窝边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叹道,“对,就是这个味道……你不知道,我连做梦都在怀念……” 苏羽茗强压自己的恶心反胃之感,闭上眼转过头去,尽可能地避开他,“薛汇槿,你想怎样?” “怎样?哈哈哈……夫人莫不是在明知故问?”薛汇槿将她松开,倏然拧紧她的双臂,凶狠说道,“自然是请你跟我回家了!” 苏羽茗拧眉,“别忘了,我有你的休书,你若胆敢伤害我,我便将你告上衙门,即使告到大理寺也要把你告倒!” “哈哈哈……好啊,你去告,你尽管去告!不过……你也得去得了再说!”说着,薛汇槿便用力拧过她的胳膊,将她强行拖走。 “薛汇槿,你当真是目中无人!就不怕我楚国公府翻遍整个大业也要把你找出来掀皮拆骨么!” “萧世子,不要这么动气,如果楚国公大人知道您又为了一个康乐坊的烟花女子与人大打出手,败坏门风,怕是不好交代啊……更何况,我薛汇槿现下,还是曦王的人,俗话说,打狗不也要看主人么?呵呵……” “你!”萧廷秀此时浑身乏力,纵然怒气再盛也无可奈何,而且他说的也对,萧家本就是为了避开朝廷斗争、保住萧雅妃和昕王才掩藏锋芒、避居洛安,父亲绝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苏羽茗得罪曦王。 经过杜鹃身边是,薛汇槿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学谦说道,“学谦,你如果喜欢这个丫头,就带走吧,爷一并赏你了,哈哈哈……” 学谦脸色有些难堪,咬咬牙终是没有动手,随薛汇槿走出了船舱。 一行人马见薛汇槿安全走了出去,这才慢慢退出,聚集在甲板之上,准备上岸离开。 忽然,“嗖”的一支利剑,自船舱内以雷霆之势射出,直逼薛汇槿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学谦连忙挥剑挡下,只听得“哐当”一声,箭头与宝剑的激烈撞击竟生生激出几星火花!学谦也挡不住这凌厉箭势,往后退了几步。 众人一惊,连忙朝那来箭方向看去,只见曹英泽稳稳当当地从船舱中走出,手持宝剑,双眸凌厉地看着他们。 薛汇槿大惊,“曹英泽,你……” “西域的软筋散确实是厉害,不过,再怎么厉害,薛大爷你也是从药贩子那里听来的吧,可是本公子,可是亲身在西域领教过!应该怎么解,可比你更清楚明白!”话音未落,曹英泽的剑势已经逼了过来,“刷刷”几招就把前面的三五个大汉击倒在地。 学谦见他来势汹汹,忙向薛汇槿说道,“少爷,您先上岸!”说着就朝曹英泽杀了过来。 可是曹英泽根本不与他缠斗,虚晃几招后便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匕首,直直地向薛汇槿飞将过去!学谦见此,不得不转身回防,保护薛汇槿,曹英泽抓紧时机,再将手中的宝剑相准薛汇槿的方向扔出,薛汇槿眼见危险将至,不得不松开苏羽茗,集中精神避开那柄宝剑。 曹英泽一个箭步上去,拉上苏羽茗便纵身跃入了江水之中! 正在乡野茶寮休整的叶赐准心口忽然一痛,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盏,屏气凝神。他的旧伤还有一点冗疾未清,虽无碍性命,但发作起来仍会疼痛难忍,之前一直都是靠苏羽茗施针和配的丸药压制,如今羽茗不在身边,仅靠丸药便难以压制。 韦知雨见他再次发作,忙担忧地问道,“叶大哥,没事吧?” “没事,可能只是一路奔波劳碌,身体负担过重才一时压不住而已,没什么大碍的。待回到长兴,了结了这宗旧事,我再去求净源道长配一副良方,配合羽茗的金针一起治疗,便可断根。” 韦知雨点点头,但还是十分忧虑,“叶大哥,反正我们已经找到那细作,而且也拿到了密信和布阵图,敬王的谋反阴谋早晚会被揭穿,何苦这么着急赶回长兴?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叶赐准带着大斗笠,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从他微微发白的指关节也能看出他承受的疼痛有多剧烈。 “不可耽搁。现在我的身份已然暴露,坊间的流言很快便会传到敬王探子的耳朵里,我们必须赶在敬王做好应对之前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错过机会,且不说能否再扳倒他,你我性命恐怕都尚且难保。” “可是——” “修整好了就上路吧。”叶赐准倏然起身,打断了韦知雨的关心,再在桌面上放下一串铜板便走去牵马。 叶赐准此次羁縻州之行当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那细作隐藏得极深,而且极善变换隐匿之所,因此不管是刘翊还是叶赐准,都没办法在短时之内将他找到。 叶赐准无法,如果他找细作甚难,那只能让细作找他,于是便在羁縻州和关南道都放出风声,说当年的新任关南道节度使叶赐准尚在人世,只是为躲追杀隐居在了渝江边,那细作本就是信任叶赐准其人才与朝廷交易的,如今听到他尚在人世的消息,自然会主动寻他。但此举是一把双刃剑,透出此风等于向世人昭告他叶赐准还活着,那等着他的,将会是敬王布下的天罗地网。 果不其然,细作很快便找到叶赐准留下的踪迹,循着这踪迹便找到了他。 本来细作手上的这份证据能向大业朝廷索价百万两白银,但是现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泓远帝又不知道此人所要交易的信息是何物,可能想来不过只是一些边关异族的动态,无关大局,所以早已忘了此事,也没有再派新的特使到关南。 那人先前还在发愁这证据只能烂在自己手上,兼之不知究竟哪里走漏了风声,反惹得敬王对他穷追不舍,因此证据就成了烫手山芋了,恨不得赶紧扔给叶赐准,于是索价十万两白银了事。幸好泰祥兴和泰祥盛家底还算丰厚,拿得出这笔钱,否则还要开展一场谈价拉锯战,那就不知耽搁到几时了。 叶赐准和韦知雨拿到证据后马上启程赶赴长兴,如今已是马不停蹄地赶了好几天的路,汗血宝马都累死了两匹,终于在数日后到达了长兴城外。叶赐准为防不测,决定再次变换身份,谋定而后动。这日,一副农人打扮的两人先在城外徘徊,打听一下风声,果不其然,叶赐准尚在人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长兴,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两人不禁拉低斗笠,迅速离开城门附近。 “叶大哥,幸好我们没有贸然入城,否则定然被守城将士当场拿下。” “敬王手握兵权,把守城的将士换成自己人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万不可轻举妄动。” 韦知雨点点头,“不如我们通知薛大人,让薛大人想办法将我们接入城?” “不可,我估计淳樾周边一早便被敬王盯紧了,我们的信息还没传到淳樾那里便会被敬王截获。” 两人正在思忖间,一队人马竟忽然围了上来! “叶大人,好久不见。” 第一百一十章 新旧孽缘(6) 叶赐准握紧剑柄,循声望去,竟然是敬王府戍卫队——敬王亲事府的首领典军,宣威将军汪宜。 “呵,想不到王爷将自己亲事府的主帅都出动了,叶某人何德何能。” “叶大人是聪明人,就无需汪某人在此动手了吧。” “叶某虽说是襄王府谋反案的漏网之鱼,但是即使要缉拿,也是大理寺来人,怎么也轮不到敬王府的亲兵吧。” “叶大人误会了,汪某并不敢对您不敬,此次来只不过是拿那几件东西的,还望叶大人不要让小的难做。” “哦?叶某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进的了敬王府的法眼。” “如此,就休怪汪某不客气了!”话音刚落,汪宜身后的十几个黑衣杀手便迅速抽刀,朝叶赐准与韦知雨扑了过来。 叶赐准与韦知雨丝毫不露怯,立马拔剑应战,但仍是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下来,渐渐落到下风,被逼到了一个角落里。 “叶大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敬王要的东西在哪,赶紧交出来!” “哼,总归不会在我身上,将军不必多言,今天叶某要么走,要么死!” 汪宜提剑正要刺过来,后面忽然响起一声断喝,“住手!”话音未落,已有一对百余人的军队迅速围上,将他们包围了个结实。 汪宜一阵惊愕,未及反抗便被几把利剑指住了咽喉,动弹不得。只见一人骑着马徐徐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大理寺卿袁肃! “袁大人,是来缉捕叶某归案的么?” 袁肃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叶大人快请。”说着便着人牵出两匹马,请叶赐准与韦知雨上马,然后喝令道,“来人,将叛将汪宜等人压回大理寺!” 袁肃带着叶赐准等人径直朝敬王府奔去,叶赐准远远便看到王府周边一片肃杀,明显在方圆十里之外都已经被围,府邸中心地带刚经历过一阵残酷的战斗,旌旗、兵器散落一地,鲜血未干。 叶赐准等人一到府门便马上跃下马,奔了进去。 只见敬王府上下已经被禁军围在后花园,账内府副典军琪瑛提剑护在敬王之前,身边的王府亲兵仅剩二三十人,敬王身上也挂了彩,鬓发微乱,却将敬王妃薛氏护在身后,警觉的盯着禁军动态。后宅已被一列禁军铁通般围住,里面的一众姬妾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都在惊慌地啼哭,几个幼孩更是哭声震天。 敬王刘安一见叶赐准,满腔怒火,提剑指着他道,“叶赐准,成王败寇,今天本王无话可说,但是临死前也想弄个明白,你究竟用何手段将密函和布阵图送给皇帝的?!” 叶赐准觑着眼,一声不吭。 “他怎么给朕的不重要!” “陛下驾到——”随着内侍臣的一声高喊,除了正围猎敬王的禁军,其余人等均齐齐下跪,山呼万岁。 泓远帝刘循徐徐走来,遥遥盯着刘安。 “呵,看来我刘安还有几分薄面,把皇帝陛下也请出了宫……刘循,这二十年来,这窃来的宝座坐得可还舒坦?” 内侍臣连忙指着刘安喝道,“乱臣贼子,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泓远帝摆摆手,示意一众人等退下。禁军将领已经在阁楼之上布满了弓箭手,刘安动无可动,因此众人便听令退出十步之外,仍旧紧张戒备。 “皇兄,现下只有朕和你,你且说说,朕这皇位,如何是窃来的?” “哼,二十年前的旧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位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襄皇弟的,既然襄皇弟他不想要,那无论是论才能,还是论长幼,都该是我刘安的!” 泓远帝一听到他提起襄王,顿时大怒,指着他道,“你还有脸提襄皇弟!你安插在羁縻州的人,长期帮你从真腊、锡兰等藩邦偷运金鸡草,这些都明明白白罗列在密函里,襄皇弟之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朕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对亲手足下毒手!” “我本不想那么做,可惜……他枉顾我的一番好意,还要自请就藩,去往千里之外的襄州,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发疯,把我与他之前的计谋告诉你,以换取他与陈氏的自由!” “不是他与你的计谋,是郑氏与你的阴谋!”刘循气得发颤,差点站立不稳,只得将手中的宝剑直直地刺到地里,撑住剑柄,“如果不是你做出禁锢郑氏这种荒唐事,父皇怎会对你彻底失望?如非如此,当年襄皇弟力拒太子之位后,储君是谁,犹未可知!” “郑莹根本就不爱他,是父皇乱点鸳鸯!” “如果郑氏不爱他,又怎会在他死后抛下两个年幼的孩儿当场自戕随他而去?!郑氏爱的一直都是襄皇弟,不然也不会在被你禁锢期间守身如玉、宁死不从!之后她不过觊觎皇后宝座才对你虚与委蛇,暂且委身于你,一厢情愿、一意孤行的一直是你!” “陛下!求您不要再说了……求您……”王妃薛氏忽然凄厉地痛喊,重重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哈哈哈……郑氏爱的是襄皇弟?哈哈哈……”刘安忽然仰天大笑,状似疯癫,“我刘安活了几十年,难道比你这个外人更清楚郑氏的想法吗?!” “皇兄,你在她眼里……不过也是个外人……” “不!不!刘循,你休想再践踏我!”话音未落,刘安忽然奋力举剑,朝泓远帝刺去,远在十步之遥的禁军将领迅速响应,马上搭弓引箭,那利箭顷刻之间便“嗖”地离弦飞来! “噗”的一声,利箭直插骨血,顿时血花四溅,中的却不是刘安,而是挺身而上替刘安挡了那一箭的薛清颜…… “清颜!” “清颜!” 刘安与刘循同时惊呼,刘循不顾危险,一个箭步跑了过去,但刘安快他一步,紧紧接住了倒地的薛清颜。 “清颜……你怎么样?别担心,本王马上给你找太医!”刘安此时竟像个孩童一般,惊慌四顾,茫然失措,“刘循,你的太医呢!快叫他们过来!清颜……” 叶赐准想不到场面竟发展成这样,想要过去却被禁军拦住,“陛下有旨在先,任何人无令不得靠近。” 刘循用手按住薛清颜汩汩流血的伤口,知道那支利箭已是深入心脉,回天乏术,只得满眼悲痛的凝望着她,“清颜,你这是何苦……” 薛清颜气若游丝,但仍强撑着身子盯着刘循,“陛下……妾身、妾身此生……只求您一件事,留我夫君……和孩儿……一条性命……” 刘循悲痛万分,看着脸色越来越白的薛清颜,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薛清颜长舒一口气,转而缓缓地伸手抚上刘安的脸颊,刘安连忙一手握住她,“清颜……” “王爷……清颜此生,能伴您身边,无、无悔……”话音刚落,那只纤纤玉手便倏然落地,伊人骤逝! “清颜——”刘安仰天长啸。 刘循缓缓站了起来,提剑指着刘安怒道,“刘安!后悔吗?!清颜被你冷落了二十多年,直至到死都等不来你一句真心实意的情话!我问你你后悔吗!这二十多年来,你自始至终都偏执地认为当年她的自请下嫁是落井下石,是绝了你与郑氏缘分的致命一击,所以你怨她、恨她、冷落她!你也不想想,禁锢闹剧之后如果不是薛家站出来与你结亲,你刘安早就名誉扫地了!现在,她最后的那句‘无悔’,能让你醒悟了吗?!” “清颜……清颜……你快醒来……你不是一直都想回海州吗?本王带你回去……”刘安把薛清颜紧紧地抱在怀里,哀戚地喃喃自语,对刘循的质问置若罔闻。 “刘安,你不配……”,刘循看着两人,终是闭上了双眼,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刘安忽然拉过他的宝剑,然后直直地刺入自己的心脉! 刘循大惊,想马上用力抽回,但哪里还来得及,那柄宝剑已经狠狠地贯穿了刘安的胸口! “皇兄……你!” “清颜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你,本王……舍不得她破了自己的戒……” 就在刘安自戕的那一刻,薛淳樾与叶沁渝赶到,敬王夫妇毕竟是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再生父母,叶沁渝心中悲痛万分,惊呼着“王爷”、“王妃”就要冲过去,薛淳樾满眼含泪,却也要将她狠狠地抱在怀里,不让她闯过去。 恰到正午,烈日当空,刘循仰头,正对着耀眼的阳光,眼角的泪水终是悄然滑落…… 泓远二十年暮春,朝廷昭告天下,敬亲王、当朝中书令刘安因病薨逝,王妃薛氏殉情自戕,圣上悯其深情,特赐合葬。 暮春雨夜,刘循正对着黑黢黢的宫殿正门,与夜沉思。 内侍臣举着烛台,犹豫再三,终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躬身行礼道,“禀陛下,您之前宣召的薛淳樾薛大人……已经在殿外跪候多时了,呃,不知……” 刘循回神,继而转身回座,哑然道,“宣。” 殿内顿时灯火通明,内侍臣将薛淳樾请入殿后便悄然关上了宫门。 “臣,薛淳樾,叩见陛下。” “起身,坐吧。”刘循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叫他上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缘分殊途(1) 薛淳樾起来后犹豫了一会,还是听话地走上了台阶,坐到泓远帝旁边。 刘循自嘲,“无需拘谨,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薛淳樾侧身而坐,拱手道,“陛下言重,臣定当洗耳恭听圣谕。” 刘循将他的手拉下,苦笑道,“爱卿对二十年前的旧事,就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吗?除了你爹薛成贵,朕可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宫廷秘事,臣不敢窥探。” “呵呵……不敢窥探?如果真的不敢窥探,你们如何会怀疑敬王?又如何能找到敬王谋反的罪证?而这罪证,又如何会忽然出现在曦王手中?你敢说不是你与叶赐准千方百计送给他的?” “臣,万死!” “罢了、罢了……自襄王离世时起,朕与敬王,便不可能回头,只是连累了清颜……朕于心难安。” “敬王谋反一事,陛下一早便知?!” “不,朕不知,否则也不会任由事态如此恶化。刘佑不了解当年的实情,而且年轻气盛不谙世事,才会被刘安挑唆,犯下大错,还连累了清颜……” 薛淳樾沉默,如果不是敬王步步紧逼,他们也不会在羁縻州之时便兵分两路,叶赐准引开追兵,再派探子以叶赐准投诚的名义将证据交给曦王。如果能直接呈递给泓远帝,敬王夫妇可能不会走到双双殒身的地步。 “可能,这就是孽缘吧。朕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年不是玩心骤起溜出翰林院,跑到长兴西市玩,我们便不会认识陈奕心,如果没有陈奕心,那今天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听闻此语薛淳樾猛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泓远帝,喃喃问道,“陛下说的是……臣的母亲?” “呵,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陈奕心。” 薛淳樾正色道,“臣,愿闻其详。” “如果没有陈奕心,按襄皇弟那个恬淡的个性,必然会乖乖听父皇的安排,娶郑氏、当太子、登帝位。如果他一早便与郑氏成亲,那郑氏就不会因心中郁结而在上元佳节乔装外出散心,自然也不会有后来那段与皇兄的荒唐事。如果没有那段荒唐事,清颜便不会为了顾全他的颜面自请下嫁,那清颜,也不会殒身与此。如果清颜没有嫁给他,朕一定会让她成为朕的侧妃!” “陛下……的侧妃?” “父皇一早便为几位年长的皇子内定了亲事,联姻对象都是士族门阀,无由难以退婚。呵……朕一早便想好了,既然卢氏一族这么想要亲王正妃的名头,便给他们好了,按当时的形势,这个储君之位几乎确定是襄皇弟的,卢氏一族左右也出不了皇后。朕只愿娶得清颜,此后一心一意,与她相伴此生……” “恕臣无礼,不过姑母喜欢的,并不是陛下吧……” 刘循苦笑,拿起酒盏一饮而尽,“如果她嫁给朕,朕会用这辈子来爱她,焉能断定她不会被朕感化?刘安本也不爱她,但不知不觉间,不也爱上了么?陈奕心本也不爱薛成贵,但最后,不也对他眷恋不舍么?” 薛淳樾怔住,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您说……我母亲,不爱我父亲?” “陈奕心之所以没有选襄皇弟,并不是因为对他没有感情,而是她生来就恬淡清高,不喜世俗纷争,更不想嫁入皇家囚笼,身心受困,当时襄皇弟几乎是万民归心的储君人选,嫁给他等于嫁给这个天下,陈奕心怎会愿意?” “所以……母亲在殿前选择了父亲……” 刘循点点头,叹息道,“可惜他二人也是阴差阳错,陈奕心不愿阻碍襄王的前程,自请离开,可襄王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前程。” “如果母亲与襄王之间互相足够坦诚,足够信任,便不会产生诸多的误解。” “人有时候自己尚且不敢相信自己,对别人又如何做到百分百的相信?” 一阵寒风灌入殿内,大殿之中烛火摇曳,泓远帝和薛淳樾都陷入了沉默。不久之后,更鼓响起,泓远帝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三更天,遂转头向薛淳樾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何薛家屡次涉案但都能平安度险。哪怕苏羽茗与叶赐准违逆人伦、薛汇槿和薛沛杒卷入旭王结党,而你,为娶叶沁渝竟与高句丽私相授受!朕,都能网开一面。这些都不是因为薛家洪福齐天,也不是因为你多有能耐,而是因为清颜。清颜选择了刘安,自觉愧对朕的付出,于是暗暗立誓绝不再欠朕的人情。既然她此生都不会求朕,朕便不需要她求。” 薛淳樾怔住,好一会后连忙跪下,“臣叩谢陛下隆恩!” 刘循神色凝重,再次自斟自饮后站了起来,背对着薛淳樾说道,“但是从今以后,这世上再无薛清颜。你们薛家,好自为之。” 薛淳樾再次叩头谢恩,退出了大殿…… 泓远帝先是以僭越礼节罪轻罚襄郡王刘佑,后是以突发恶疾掩盖了敬王的死因,说明他有意要彻底抹掉这场延续了将近二十年,在外人看来似是而非的谋反案,既然根本没有谋反案一说,那叶赐准自然也是无罪之身,因此得以平安无虞、毫发无伤地走出大理寺,以自己的真实身份重新活在人世。 刘翊被一封密诏召回长兴,一进城就被解了兵权,降旨袭封敬郡王。刘翊并非糊涂之人,事态演变至此并非人力可挽救,因此也没有将父母之死怪罪到叶赐准与薛淳樾等人头上,只是操办完父母的丧礼后便闭关不出。 至此,敬王府归于沉寂。 一切尘埃落定,叶赐准着急往洛安寻苏羽茗,在薛淳樾的府邸根本坐不住,可是薛淳樾和叶沁渝却劝说他先到凌云峰找净源道长求一剂良方,把旧伤清一清,“小准叔,羽茗姐这么辛苦才找到弘勤道长的金针传书,又耗费了那么多精力研究读透,不就是为了你吗?如今针疗已经把这伤治好了大半,就差净源道长的一剂良方断根了,你可不能辜负了羽茗姐啊!” 叶赐准笑道,“何来辜负之说?我不过是先把她接回来再上凌云峰而已,又不是不去。我的伤一直都被针疗压制得很好,性命无忧,不差这一时,还是先把羽茗接回来比较重要。” “不!小准叔,你听我的,先上凌云峰——” 叶沁渝忽然紧张,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叶赐准觉得有些意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端在手里的茶盏也顿在了半空,既没喝,也没放,“为何一定要先上凌云峰?你们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是——”叶沁渝着急,手心微微冒汗。 薛淳樾忽然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座位边按下后再转身向叶赐准说道,“沁渝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们当初走投无路才会将证据交给曦王,但是曦王可不是这么想的,他会觉得我们是在向他示好,向他投诚,尤其是你,你本来就是他的人。如今敬王离世,中书令大位出缺,各方势力剑拔弩张,正是用人之际,曦王怎会让你离开?” “哼,陛下已经否了襄王府和敬王府的所谓谋反案,我如今是自由之身,他还能把我绑了去不成?”叶赐准终于再次端起茶盏,放到嘴边轻啜一口。江南道新产的春茶真不错,看来泰祥兴已经攻进了恒兴行垄断的江南道茶市,叶赐准心甚慰焉。 “岂止是绑,如果曦王发现收服不了你,他恐怕会把你毁掉,因为你这样的人才,断不能落入韦应时手中。这些时日你也该看出,韦应时,是陛下十分属意的中书令人选,而你与知雨的关系……很微妙。” “我和知雨不微妙,我们没有男女之情。” “但曦王不这么想,世人也不会这么想。你与韦知雨同进同出,共赴关南,同回长兴,你让世人怎么想?” “只要羽茗不这么想就行了,其他人我不在乎。”叶赐准放下茶盏就想起身离开,他真的一刻都不想耽搁了,不知道羽茗是否平安,对他是否十分思念。分别之前她还陷入了对薛汇槿的莫名恐惧里,不知道现在心境是否恢复平和……这些纷乱的念头一直都在困扰着他,他无法再等。 薛淳樾抢先一步挡在了书房门口,“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拦你,现在天色不早了,不如等明日再出发。咱哥俩好久没有一起对酒当歌、把盏纵论了,不如今晚喝个痛快,就当为你壮行。” 叶赐准勾唇一笑,拍了拍薛淳樾的肩膀,“好!不过,论辈分我可是你叔父,不是哥俩,哈哈哈……我先回房收拾一下行囊,再刮刮胡子,羽茗不喜欢我胡子拉碴的样子。现在终于不用乔装了,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叶沁渝倚门看着叶赐准离开的背影,两眼一热,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淳樾,羽茗姐的事,怎么办……如果羽茗姐真的殒身北江,小准叔绝不会一人苟活于世,他连自己的性命尚且不要,更别说上凌云峰疗伤了……” 薛淳樾抿了抿唇,轻轻抱住颤抖不已的叶沁渝,拧眉叹道,“为今之计,只能阻止他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缘分殊途(2) 是夜明月当空,叶赐准想到马上便能与苏羽茗双宿双栖,十分高兴,未等薛淳樾劝酒便连饮数杯。再过一会便想起身为淳樾和沁渝添酒,谁知才站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四肢发沉,他扶额定了定神,忽然明了,向薛淳樾惊道,“你们这是——” 眼见叶赐准就要倒下,薛淳樾连忙起身将他扶住,叶赐准转瞬便晕了过去。 叶沁渝看着失去意识的叶赐准,心里也十分慌乱,“淳樾,只有这个办法吗?” “宋遐志年迈,管不住太府寺的,曦王如果想掌控太府寺,必然要用到赐准这样的人才,只要他走出咱们家门,马上就会被绑回曦王府,以赐准现在的个性,怕是不会甘心为他所用,那曦王自然不会放过他。”薛淳樾说着就叫人将叶赐准扶回房间,转头向叶沁渝说道,“我现在马上上凌云峰请净源道长,你看好他。” 叶沁渝点头,目送薛淳樾消失在黑夜里。 次日一早,叶赐准在朦朦胧胧中醒来,叶沁渝连忙将他扶起,将一碗药端到他面前,“小准叔,你总算醒了,想不到你的酒量也差了这么多,没几杯就醉得不像样了。来,快把这碗醒酒汤喝了。” 叶赐准愣愣地接过汤药,听话地一口喝干,然而却觉得味道奇怪,拧眉问道,“醒酒汤我喝过不下数十次,怎么也喝不出这个味来啊,这究竟是什么药?” 叶沁渝接过空碗,叫心言拿走才转身回道,“这是净源道长亲自配的汤药,对你的旧伤有益的。” “净源道长?哦,对了,我是打算动身去洛安的,怎么睡到现在都没起来,不说了,我得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出发,快马加鞭,明晚应该就能到洛安。”叶赐准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可头上的眩晕之感忽然又强烈了起来,还没起身就重重倒下。 叶沁渝连忙将他扶下,掖好被角说道,“你酒气还没过呢,哪有精神赶路?先休息一会,晚点出发也不迟,羽茗在洛安有泰祥兴一大帮人照顾,还有仪安麾下的襄王府旧部,不会有事的,听话。” 头上的昏沉感愈发严重,也轮不到叶赐准不听话了,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叶沁渝看他呼吸均匀,已然沉睡,这才走了出去。 薛淳樾在门外听到叶赐准重新睡下才安下心来,但又有些忧心,转身向净源问道,“敢问道长,在疗养药中加入昏睡之药当真不会影响他的身体么?” “薛施主、叶施主,两位尽管放心,这宁神散用的是寻常草药研制而成,与人无害,既不会影响疗伤药的药效,也不会损害人体。不过……叶施主这旧伤耽搁得有些久了,如果当初能针药齐下,不出一月便能康复如初,如今……怎么也要两三月光景才能断根,贫道只怕瞒不了他那么久。” “瞒不了也要瞒,大不了就将他锁在这户部侍郎府!只是劳驾道长要在在下府上小住一段时间了。后院的卧云阁我已经差人收拾好,那里清幽安静,不会有人打扰道长的,道长姑且将就住下,在下先行谢过。”薛淳樾拱手作揖,然后差人送净源过去。 净源才走便有小厮来通报,说是泾阳侯到访,薛淳樾只得出门相迎。 泾阳侯一见薛淳樾便开门见山,“薛大人,小儿出事后,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议事了,如今我便开门见山。” 薛淳樾拱手行礼,“曹大人请坐,但讲无妨。” “小儿与叶夫人落水后,我们已沿着北江主流和支流搜寻了好些时日,但都一无所获。曹某已向陛下告了假,想亲自赶赴滨州,一探究竟,总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番来贵府,是想问薛大人要个准话,万一我儿有个三长两短,薛家这责任,担是不担?!” “此事因我兄长而起,薛家自是责无旁贷。如果曹世子当真有个万一,晚生定当亲自回海州请知老父,一定给泾阳侯府一个交代。” “如此,曹某就先告辞了。”泾阳侯见薛淳樾起身要送,便止住了他的步伐,“薛大人留步。” 薛淳樾无法,只得留在原地,拱手作别。眼见泾阳侯走远,薛淳樾的脸上才掠过一丝忧虑的神色,苏羽茗失踪,他怎不忧心?再者,万一苏羽茗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无法向叶赐准和苏老爷交代,只是如今为了稳住叶赐准,他和叶沁渝才不得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甚是煎熬。 叶赐准这一睡就是十天半月,期间除了被叶沁渝唤醒喝药之外,对外界动静一概不知。净源隔三差五便来为他诊脉,调整药方,所幸苏羽茗天资甚高,对弘勤的金针书稿研究得甚是透彻,经过针疗的叶赐准已经好了大半,如今净源用起丸药之法来也是得心应手。薛淳樾和叶沁渝眼见叶赐准旧疾发作的次数和程度都日渐减少,终于略微放心。 但是世事的变幻,似是又过了一个轮回,在这春夏之交,韦应时迁齐国公,受命出任中书令,掌议事决策之权,当朝百官之首,户部暂由副长官户部侍郎薛淳樾代领部务。太府寺在李璟风和庄康的把持下,宋遐志这个年迈又缺乏决断力的一把手几乎全被架空,曦王眼见财税机构离自己越来越远,情急之下便想出一计。 找到苏羽茗,用苏羽茗要挟叶赐准。 薛汇槿在北江干下的蠢事让曦王大为恼火,虽然曹英泽和苏羽茗是自己跳下江,算不到薛汇槿头上,而且薛汇槿等人撤得快,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所以此事一时半刻还成不了曦王的累赘,但如果苏羽茗真的香消玉殒,那他还能有什么筹码要挟叶赐准?为此曦王下令滨州鼎泰汇全力搜寻苏、曹二人踪迹,务必要赶在薛淳樾之前把人找到。 泾阳侯自知以自己的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与曦王对抗,无奈只得咽下这口怨气,亲自带人到滨州寻人。楚国公世子萧廷秀并未在事件中受伤,因此楚国公府并不想涉身其中,本来想把萧廷秀带回洛安,可是萧廷秀誓言不找到曹英泽便不回去,萧鸿鸣担心他意气用事挑起与曦王的争端,只得派萧廷楚南下协助他找人,同时也把他看紧,以免生事。 一时之间,滨州权贵云集,靖南道节度使沈悦忙于羁縻州战事,无暇分身伺候这些长兴和洛安的高门贵第,便指派滨州刺史郑以恒接待诸人。郑以恒本是户部司郎中,分属旭王阵营,韦应时入主户部后便架空了他的权力,旭王倒台后郑以恒没人庇护,韦应时便借前滨州刺史王昱获罪被罢之际寻了个由头把他贬到滨州。 郑以恒与薛汇槿也算是老相识了,在海州窝案之前便互有勾搭,薛汇槿也是仗着新任滨州刺史是郑以恒才敢在北江上对苏羽茗等人如此设局。郑以恒也想借薛汇槿这个中间人向曦王示好,因此苏羽茗和曹英泽失踪后,一直怠于应对,可如今一个小小的滨洲之地居然来了曦王、楚国公、泾阳侯、户部侍郎薛淳樾等四派人马,不管得罪哪一派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郑以恒不禁替自己捏了把汗。 北江乃靖南道第一大河流,叫得上名字的支流就有二三十条,更加上不少叫不上名字的就更多了,而且靖南道地处岭南丘陵之地,山多林密,各支流在蜿蜒的山脉中千回百转,仅凭人力根本无法在短时内搜索完主干流全境。 转眼又是十天半月,薛淳樾几乎是将靖南道和海东道的一季度赋税搜刮了个干净,总算是将把泓远帝要的三百万两白银凑齐,其中两百万支援羁縻州军费,一百万两拨付兴北道、工部、都水监、司农寺等司府衙门应对兴北道春季旱灾。 如此一闹国库便渐渐见了底,所幸李璟风和庄康将各项专营行当打点得妥妥帖帖,盐铁铜专营已经各项实物贡税均输平准均大有起色,这才把皇帝的库银给续上,否则朝廷连天下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 李璟风与庄康的才华在这紧要关头展现得淋漓尽致,其中李璟风出身洛安的士族门阀,更得泓远帝青睐,有意将其拔擢为太府寺新一任当家人,如此一来现任太府寺卿宋遐志就成了一个绊脚石,泓远帝几次都想把他挪走,只是屡次被宋惠妃软语阻拦,才心软作罢。 但年迈的宋遐志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不出什么成绩了,而且他毫无建树,根本压不住李璟风和庄康,如果要保住在太府寺的既得利益,阻止李璟风、庄康二人对太府寺权力的蚕食,就必须从速找到一位可以接替宋遐志的人出来稳定江山,曦王左思右想,现下除了叶赐准,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他本想借苏羽茗来胁迫他,可是苏羽茗仍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不得已只能硬抢。 第一百一十三章 缘分殊途(3) 薛淳樾懂得对叶赐准下药约束其行动,难道曦王便不懂么?更何况他身边多得是知晓如何用旁门左道的人,不久便有一位门客名唤钱余的,给他进献了一张来自羁縻州少数蛮族的独门秘方驱魂散,服下此药后一个时辰之内心智完全丧失,只能听由服药后听到的第一把声音差遣。 曦王重金买通了薛府的一名后门门房,将乔装打扮后的钱余带进了薛府,趁府中人不备在叶赐准的汤药中下了驱魂散,然后再悄然溜进叶赐准的房间,等药力起效后驱使其跟着自己离开。 眼见叶赐准眉心拧动,药效就要发力,钱余张口就想驱使他,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叶大哥”,随后就有人推门而进!钱余连忙闪身躲到帷帐之后,静听其变。 “叶大哥?”韦知雨坐在他床沿,看他像是十分不舒服的样子,便有些担心,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自言自语道,“奇怪了,叶姐姐明明说服药前后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怎么看上去反而十分不适呢……叶大哥?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赐准还是一副欲醒不醒的样子,眉心拧了松,松了又拧。 韦知雨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里有些触动,便伸手抚上他的眉心,感慨道,“叶大哥,你总要把这么多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一个人如何承受得了这么多?知雨自知福薄,不能在你身边陪你一起经历风雨,但是不管如何,只要你用得上知雨,知雨定当无命不从……如果……你一直能这么听话地待在知雨身边,那该多好……”叶知雨越说越触动,慢慢俯身靠上他的胸膛,“如果,你是我的,我是你的,那又该多好……”她慢慢闭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他的气息…… 忽然,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抱住! 韦知雨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去看,却见叶赐准已经清醒,睁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叶大哥,你……”他虽然是醒着的,可是双眸却空洞无神,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叶知雨还以为是那些让他昏睡的药物用多了才让他这般了无生气,于是想挣开他的怀抱,去叫净源道长来看看。 可是叶赐准半点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个用力,将她狠狠压在身下! “叶大哥!”韦知雨惊呼,他究竟是怎么了?! 叶沁渝原本是陪她一起过来的,但是中途有点事被绊住了,便叫韦知雨先过来,这会她才刚走到房门,听得房内韦知雨的惊叫声,还以为是叶赐准出了事,连忙推门进来。进来之后一看,直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叶赐准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叶沁渝小跑上去想要拉开叶赐准,无奈叶赐准体格健壮、力气甚大,根本拉不开,“心言,快过来帮忙!”心言开始也被吓得愣住了,听闻叶沁渝这一喊才回过神来,连忙上来帮忙。 屋内的动静早就惊动了众人,不多时便有不少下人围在门前看热闹,也有机灵的连忙关上房门,又派人去请净源道长。钱余看着架势就知道自己彻底没机会了,未免被发现只得匆忙翻窗逃离,回去复命。诱拐叶赐准一事虽然办砸了,但是叶赐准在药力催使下竟公然冒犯韦应时的千金,如果将此事告知曦王估计也能做不少文章,或可能将功赎罪。钱余拿定主意后便马不停蹄赶回曦王府。 净源一把脉便知叶赐准是中了毒,于是拿出银针直刺其头顶百会穴,又用醒神的净华露放到其鼻孔处,刺激他清醒。 叶赐准渐渐醒了过来,看着满屋子的人疑惑不已,“这是怎么了……” 叶沁渝上来就给他一巴掌,“清醒了吗!” 叶赐准摸着发烫的脸颊,扭头看到缩在角落里不知所措的韦知雨,顿时明白了什么,“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啊!” 净源忙向叶沁渝等人说道,“无量寿福,薛夫人是误会叶施主了,方才叶施主是中了一种来自西域的奇毒,这种毒药在中原有很多种变种,贫道不知叶施主具体中的是哪一种,只知道中了此毒后便会彻底丧失心智,任凭听到的第一把声音差遣。”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奇毒……”叶沁渝沉吟了一会,转而向韦知雨问道,“知雨,你究竟对小准叔说了什么?” 韦知雨又害羞又难堪,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急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并未说什么,只是、只是……唉,不说也罢!”说完便夺门而去,离开了薛府。 叶赐准此时已彻底清醒,回想了一下后便知自己已经昏睡了很久,连忙下床向叶沁渝质问道,“我在薛府究竟睡了多久?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 “小准叔……我们都是为你好,这个毒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之前给你服用的都只是普通的宁神散,让你昏睡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这一点净源道长可以作证!” “那究竟是谁……谁要对我下这种药?” “反正不会是韦知雨,她不是第一次来看你,要下药早就下了,而且她自己也被吓得不轻。” 叶赐准略定了定心神,想了一会后忽然想到什么,“估计是曦王之流,想用药控制我的行踪,只是不巧知雨这时候闯了进来……糟了!万一这事传到陛下和韦大人的耳朵里……” 众人神色凝重,但还来不及应对,坊间便传出了叶赐准与韦知雨的苟且之事! 韦应时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可谓位极人臣,韦知雨的事不仅仅是韦家的家事,而演变成事关朝廷颜面的国事! 泓远帝的脸面本就有些挂不住,再加上曦王联合御史大夫数次进言弹劾,直指韦应时治家无方,引致朝廷失仪于天下百姓,不配这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宝座,几次进言之后泓远帝已经生出了几分罢相的心意。 叶赐准当然不会管韦应时的相位,但他也觉得确实对不起韦知雨,这番事情折腾下来,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怎么面对世人的悠悠众口?出门都害怕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韦应时亲自莅临薛淳樾的户部侍郎府面见叶赐准,他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要求叶赐准依足三书六礼下聘迎娶韦知雨! 叶赐准固然是一口回绝,但是韦应时话也说得很清楚,当下他是阻挡曦王的唯一势力,如果被罢相甚至驱逐出朝,那曦王便可独揽朝政,届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依附曦王而生的恒兴行、鼎泰汇将有肆无恐、强取豪夺,薛淳樾和叶赐准等人在政商两界的苦心经营将化为乌有,薛家、叶家、苏家,无人得以幸免。 韦应时沉吟道,“这场婚事,知雨也不想答应,但是这不仅仅是韦家的家事,你们从也是从,不从也得从!” 叶赐准陷入两难的境地,“可是叶某已经婚配,夫人还在洛安等着我回家,我怎能休妻再娶?!” 韦应时冷道,“叶赐准,且不说你和苏羽茗之间的婚姻没有半纸婚书为证,就算是有,现在苏羽茗恐怕也已经魂断北江,和你阴阳永隔了!” “韦大人——”薛淳樾和叶沁渝阻挡不及,韦应时已经将苏羽茗失踪之事全盘说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叶赐准凛然盯着韦应时,双眸几欲怒火迸裂。 薛淳樾震怒,“韦大人,我们说好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何失信于人!” “苏羽茗是本相的救命恩人,如果她尚在人世,本相也不欲逼迫他二人太多,只是如今她既已不在,各位为何还如此不顾大局?你们以为此事能瞒多久?即使本相不说,来日难保曦王不说,曦王不说,难道天下人都不说吗?!叶赐准迟早也要知道!” 叶赐准浑身剧颤,愤然握拳,转身向薛淳樾和叶沁渝怒道,“羽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韦应时此时却起身振衣说道,“望各位再行三思,本相两日后再来听叶大人的回复!告辞!” 薛淳樾和叶沁渝知道羽茗之事再也瞒不住,只得将她如何在北江与薛汇槿相遇,又如何被薛汇槿设局、如何失踪等一一说明。 叶赐准双眸睁红,浑身发抖,全身的悲愤无处发泄,唯有一拳打在桌案之上,向薛淳樾吼道,“为何不一早告诉我!羽茗失踪月余,你们却一个字都不跟我说,究竟把我置于何地!” 叶沁渝急的快哭出来,连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说道,“小准叔,我们在滨州搜索羽茗姐的努力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也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多你一人少你一人并无太大区别。可是你的旧疾复发的频次却密集,如果不及时断根,恐怕会发展成沉疴,以后就永远也断不了跟了!所以——” “所以你们就瞒住我羽茗失踪的消息?!让她一个人在滨州孤苦无依?!”叶赐准再次怒吼,他无法想象生性柔弱的苏羽茗究竟会经历何种困难和险阻,万一她受了伤、遇见了野兽、或者甚至因为饥馁,都有可能随时丧命!盛怒之下的叶赐准一把甩开叶沁渝,叶沁渝站立不稳,差点撞上桌案的犄角。 第一百一十四章 缘分殊途(4) “沁渝!”薛淳樾眼明手快,迅速将叶沁渝扶住,继而继续向叶赐准怒道,“羽茗失踪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担心,也很忧虑,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去搜寻,如果羽茗尚在人世,我们迟早会把她找到,同样的,如果她已经不在人世,那你再怎么不顾性命去找,也是徒劳无功!” 两行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叶赐准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想过如果没有了苏羽茗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苏羽茗真的死了,他必不苟活!他转身,发疯般冲了出去。 “小准叔!你去哪——”叶沁渝凄厉的大喊,可是叶赐准却置若罔闻,一刻不停继续跑。 薛淳樾神色凝重,抱住叶沁渝说道,“怕是拦不住了……让他去也好,只要他一天不死,就一天放不下羽茗,再留在长兴也是无穷无尽的煎熬……而且现在韦应时步步紧逼,他再不离开,恐怕会被韦应时绑着和韦知雨拜堂,走了或可逃过一劫。” “可是他的旧伤……” “疗养了一个多月,短期内应该不会频繁复发了,只是以后能不能断根……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净源道长也说过,她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就由他去吧。” 叶沁渝两眼含泪,心中悲痛,只得紧紧抱住薛淳樾,埋在他怀里轻声哭泣。 只是当前的局势已经由不得叶赐准自由选择了,果不出薛淳樾所料,曦王已经在长兴城内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叶赐准才出城门便被二三十个杀手围住,一番缠斗之后,叶赐准寡不敌众,被悄然押进了曦王府。 如果没有薛汇槿对苏羽茗的戕害,叶赐准或可还有心思与曦王虚与委蛇、假意迎合,可如今他心急如焚,兼之又痛恨薛汇槿,迁怒曦王,便拒不合作,任曦王如何软硬兼施,都不肯配合曦王的所谓大计,重新夺回太府寺。 逼问了两三天都无结果,曦王便起了杀心,毕竟薛淳樾已经有了李璟风和庄康,如果再加上一个叶赐准,更是如虎添翼,这些人将来即使不为韦应时所用,也会自立成派,断然不会为他曦王所用。更重要的是,当下不能让叶赐准坏了自己的利用叶、韦两人风化丑闻弹劾韦应时的计策,重重原因交叠,叶赐准必须死! 薛淳樾很快便获知叶赐准被困的消息,但没有证据便不能公然带着人马杀入曦王府,更没法向皇帝告御状,无奈之下只得求助韦应时。韦应时自然不想让叶赐准落入曦王阵营为曦王所用,但是如果曦王是想要叶赐准的性命,那对他来说就没什么所谓了,叶赐准又不是他韦应时什么人,凭什么要为了他公然与曦王撕破脸? 薛淳樾苦求无效,还是被韦应时下了逐客令,离开之际经过韦府庭院,忽然想起韦家还有一人在乎叶赐准的生死,于是马上回家修书一封,趁着夜色借石子投进了韦知雨的房里。 韦知雨因不愿答应韦应时与叶赐准成婚,已被韦应时禁足在房,夜深人静正想睡觉,忽然听闻动静,连忙起身居烛查看,发现了那封书信后打开一看,顿时大惊,连夜闹腾要见韦应时,直言如果叶赐准死,她也不独活! 韦应时没有进房,而是在房门之外与她谈条件,要他救叶赐准未为不可,但条件是她必须与叶赐准成婚! 韦应时态度坚决,韦知雨知道现在叶赐准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一个东床快婿,更是他开始建立朝中势力的重要棋子,他与曦王所想一样,如果叶赐准不能为己所用,那便不惜扼杀。 从韦应时奉诏回京时起,他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父亲了……韦知雨无奈,只得含泪点头应允…… 次日朝会后,韦应时便到御书房向泓远帝求一道赐婚谕旨,成全了叶赐准和韦知雨两个多情之人。 泓远帝虽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韦应时也该明白自己的相位不稳,才最终劝服了叶赐准和韦知雨成婚,如此也好,朝廷的颜面算是保住了,因此乐观其成,很快便下了一道谕旨,为叶赐准与韦知雨赐婚。 可这谕旨下得有些尴尬,本应是叶赐准与韦知雨同时迎接的圣旨,如今却只有韦知雨一人出现,叶赐准却不见了人影! 皇帝下的谕旨竟然找不到接旨的人!泓远帝能不动怒?很快便下令京兆尹即使把整个长兴城翻了个底朝天也要把叶赐准找出来! 有了泓远帝这道谕旨就好办了,韦应时带着中书令府邸亲兵,乌压压地前往曦王府要人。曦王本来还想推搪否认,奈何韦应时最后竟抬出了钱余的名号!看来韦应时是有备而来,曦王虽然痛恨钱余这等贪财之辈为了蝇头微利将他出卖,但是现在韦应时人证物证俱在,自己再不放人怕是不好向泓远帝交代,无奈之下只得寻了个借口,说叶赐准并不在他府上,但是知道他在何地躲藏云云。 既然曦王愿意交人,那韦应时也不想跟他纠缠,他说如何便如何,于是给曦王倒了个不痛不痒的歉,便寻那地方拿人去了。 曦王虽然懊悔没有早些对叶赐准下手,但谁能料到韦应时这只老狐狸竟然牺牲自己的女儿也要和他缠斗到底?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狠不够果断,与人无尤。赐婚圣旨一下,不管叶赐准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三书六礼将韦知雨娶回家。 在洋洋洒洒的赐婚圣旨里,泓远帝把叶赐准褒扬了一通,又赞许他大浪淘沙坚贞不屈,再加上朝廷从未承认襄王府有做过谋逆之事,一切不过是坊间流言,因此三言两语便把那些参与襄王府谋逆的莫须有罪名说成是忍辱负重。 有了叶赐准这样的人才,泓远帝自是不愿再听宋惠妃的枕边语,在一次家宴中暗示宋遐志应退位让贤,皇帝的旨意自然无法违背,宋遐志只能不情不愿地“告老还乡”。泓远帝转身便在赐婚圣旨里以叶赐准功名在身为由,特准其官复原职,接替宋遐志出任太府寺卿。 叶赐准和韦知雨一起在韦家接了泓远帝的圣旨后,独自一人回到了一片萧条的太府寺卿府。这座宅邸本就不豪华大气,如今空了些年,愈发不成样子了。当初宋遐志根本看不上这座宅子,在京期间一直都住在宋家位于长兴的别苑,如今叶赐准看着这座空空如也的宅子,心中涌起一股酸涩。 这里,本该是他与羽茗的家,可是羽茗却一步都未曾踏入过…… 叶沁渝怀着哀戚的心情,强忍悲痛帮叶赐准准备聘礼,毕竟这是皇帝的赐婚,对方又是当朝中书令的千金,这聘礼是含糊不得的。 泰祥兴不缺钱,因此这聘礼准备得很是充分,其中有一套是泰祥兴掌事文叔特地从安西都护府寻来的一组十二件玉佩,有女性使用的玉簪、玉篦、玉梳,也有男性使用的腰带佩、悬挂佩、玉扳指等,用的都是上好的于阗美玉,润如羊脂、晶莹剔透,握在手中温润盛泽,很是精美。 叶赐准拿起那枚腰带佩,用指腹抚摸着上面的浮雕,恋恋不舍。 大业朝律例,从三品以上官员方可使用玉带,叶赐准升任从三品海东道节度使时,第一次系玉带,那玉带上的正中配饰,便是那枚叶家家塾恩师绍德公赠予他的獬豸玉佩。如果不是那枚玉佩,羽茗也不用受这么苦,但如果不是那枚玉佩,羽茗可能时至如今还是薛汇槿的妻子,仍旧在薛家受辱。 叶赐准也想不通那枚玉佩究竟是他的吉还是他的劫…… 叶沁渝见他拿着腰带佩不放,便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在顺手拿过那枚玉佩,放回在匣子里,淡然说道,“这件是聘礼,给知雨的,你无需留恋……” 一语双关,究竟是不要留恋玉佩,还是不要留恋知雨…… 叶赐准背起双手,看着屋外这萧索的庭院叹道,“院子该修一修了,在这样破败的院子里迎亲,怕是会让赐婚的天子面上无光……” 沁渝拿起那套御赐的大红喜服,走到叶赐准身后边让他试穿边说道,“滨州的事,你无需忧心,等这里的事一完,我亲自过去。淳樾说海州城长大的孩子都是天生的水上好手,内陆江河怕是难不倒羽茗姐。再者,曹英泽能让她跳江,自然就有底气能救回她。反而是你,你既懂得天子的颜面丢不得,就该知道不仅仅是这庭院,以后这里里外外都得做得光鲜亮丽才好。” 叶赐准苦笑,“我知道了。滨州……就仰仗你了……” 泓远二十年孟夏,太府寺卿府修葺一新,叶赐准被万人簇拥着迎娶了中书令韦应时的掌上明珠韦知雨。可是当晚叶赐准却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新房之外的亭子上睡了一晚,无人敢动。 叶赐准重回朝堂,很快便给整个大业朝投下一颗震撼弹。 户部联手太府寺,再一次整饬均输平准吏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缘分殊途(5) 首先是户部发力,由上至下严厉整顿实物贡税收缴中的私相授受、中饱私囊行为。以茶叶为例,产茶户卖茶给茶商,就必须先交一定额度的茶叶给地方府衙作为税赋,上等茶要交上等茶,中等茶即交中等茶,以此类推,总的来说就是“卖什么就交什么”。但是不少税官收受产茶户的贿赂后便默许其“以次充好”,不管卖的什么茶,都以下等茶纳税,这就导致了均输司收到的货物质地欠佳,影响了平准司的定价和行情。 薛淳樾掌管户部后,对各地的税官制度进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各地府衙的户曹出了曹判、录事、主簿等几位掌事人是正牌官员外,实地收税的税官全部以吏员充任。吏员是地方府衙聘请的雇员,不属于官员行列,去留凭官府决断。吏员实行一年一考课制度,发现有不法行为着当即革职,移送府衙问罪,无不法行为者按其收缴回来的实物贡税产值核定功绩,收回来的贡税成色越好,市场获利越多,则功绩越佳,年俸越高。 改革之后,各地税收的风气一时大为变样,实地收税的税官都不敢再与纳税户私相勾结,万一被府衙发现,当即革职查办。饭碗丢了事小,蹲大狱就事大了。兼之年俸与贡税的产值挂钩,为了自己的收入更加不会允许纳税户以次充好,全国上下的实物贡税基本上实现了“卖什么就交什么”,均输司收到的货物成色大为改进。 户部保证了实物贡税的质量后,叶赐准开始领导太府寺承接改革,让这些实物贡税在市场上获得最大的收益。均输司收集和运输货物,平准司投放市场,因此均输司和平准司组合起来实际就是朝廷的“官营商行”,调动一家商行的积极性,无外乎获利的再分配。 叶赐准跟进户部,也将各地的均输司和平准司进行一场用人制度改革,除了各司令使、副使、录事、主簿等主要掌事人为官员外,其余人员一律以吏员充任,一年一考课。考课时先核准该地均输司的成本,再核准平准司的收入,两者之间的差额为当地均输平准获利,获利越多的地区,年俸越高。 这场改革基本都是拿底层吏员动刀,几乎不涉及朝廷高官的既得利益,因此推行阻力并不大,一经颁布便初显成效。薛淳樾和叶赐准的珠联璧合再次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国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盈,泓远帝对两人的才华十分赞许,薛淳樾和叶赐准逐渐有了建立自己在朝势力的资本。 但是均输平准的获利给民间商行带来的伤害也是显而易见的,市场就这么大,官家获利多了,民间获利便小了。更直白点说,平准司拿到的货物都是从民间收税收上来的,可以说是零成本,只需要额外附加一点运输成本便能进入市场。而民间商行的货品,除了同样要付出运输成本外,还要承担进货的货物成本,怎么算也拼不过官家。 大业国的三大民间财团,恒兴行、泰祥兴以及海州薛家商行,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这次改革的冲击,尤其是恒兴行。恒兴行与薛汇槿联合出资的鼎泰汇在滨州屡屡受挫,每次和泰祥盛交锋都是铩羽而归,前靖南道节度使张益在滨州的地盘基本被泰祥盛蚕食了七八成。 曦王再也坐不住,一连十几封密函敦促薛汇槿必须拿出成绩,逼泰祥盛将口中的肥肉吐出来,否则将彻底中断和他的合作,以后和海州薛家桥归桥路归路!被逼急了的薛汇槿重新瞄准了号称“无本的生意”,前怡丰和商行的勾当,走私。但是他有贼心没贼胆,犹豫了好几次都不敢下手,一度让番邦走私船十分失望。 曦王一边逼迫薛汇槿出成绩,一边加紧找薛淳樾和叶赐准的茬,意图借其御史台之手参倒二人,尤其是叶赐准,头上顶着御赐的婚姻,随便找到两人不和或者不满的证据便可在泓远帝面前进谗言。皇帝都是极好颜面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做出的决策被人印证是错误的或被人认为是荒唐的,因此只要坊间有叶、韦二人对赐婚不满的流言,泓远帝便不会容忍他们的存在。 可惜的是,从太府寺卿府以及中书令府传出来的消息显示,叶赐准与韦知雨非但没有闹掰,反而越老越融洽! 除了刚成婚的一段时间叶赐准因整饬均输平准吏治忙得不可开交要居住在太府寺衙门外,回家后不久便搬回了新房。改革平稳有了闲暇时间后,更是经常带妻子韦知雨回韦府探视父母。 韦应时对叶赐准的表现甚是满意,韦夫人又时常借机私下召见陪嫁过去的丫鬟玲儿,得知叶赐准几乎夜夜都在新房居住,两人在府上之时也是恩爱有加,韦氏夫妇这才相信叶赐准已经从苏羽茗身上移情,一心一意对待韦知雨。 苏羽茗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即使众人再如何不愿相信,但她生还的机会已是微乎其微。这世上恐怕除了薛淳樾和叶沁渝,没有人还认为苏羽茗还活着,即使是叶赐准。因为在外人看来,叶赐准似乎已经接受现实,至少带韦知雨回娘家时,对她流露出的是那般的怜惜和疼爱,上下马车都是亲自拦腰抱起,吃饭时随时为她布菜斟酒,连走路都是牵着她的手,唯恐她跌倒。当真是找不到一星半点对韦知雨不好的地方! 北江河道流经滨州城郊三十里外的一处天然湖泊,此湖湖面宽阔,一直延伸至密林深处,因山高林密,甚少有人来往,更无人知晓湖泊深处又接了另一条江面宽阔的江河,江心之中孤悬着一座小岛,小岛周边是一片滩涂沼泽,无法通行,岛上有人勒石提名曰“鸡笼洲”。 这日清早,苏羽茗如往日一般站立在洲头,瞭望者远处的江岸。 曹英泽端着一碗米汤来到苏羽茗身边,举手递给她。苏羽茗摇了摇头,轻轻推开。曹英泽叹了口气说道,“不用天天这么看,如果汛期不到,江水是不会漫上沼泽的,江水漫不上来,就无法行舟,不靠舟船这沼泽地根本越不过去。这沼泽地深不可测,我们当时借着江心的激浪才得以侥幸冲来,现在要走过去是不可能的。” 曹英泽这些话说了无数遍,她懂,但是,她也确实归心似箭……不知道叶赐准在羁縻州有没有顺利拿到敬王谋反的罪证,即使拿到又能不能顺利回朝,回朝又能不能顺利送到皇帝案前,即使送到皇帝案前皇帝又信不信他……这些事情在她的脑子里反复推演假设了不下数百遍,再加上对叶赐准越积越深的刻骨相思,这些纷扰的愁绪都快把她逼疯了。 遥想月前,曹英泽和苏羽茗跳下北江之后便随波逐流,所幸苏羽茗成长与临海的海州城,水性甚佳,而且还有曹英泽的保护,两人惊险地避开了江底的礁石,但也只能随波逐流,被北江深不可测的漩涡裹挟了越过了一道道分岔口,最终被冲进了湖泊。两人本想借着平静地湖泊游上岸,但谁知这湖面甚是宽阔,两人不辨方向,最后到了湖泊深处,之后便遇到了另一条河的激流,冲上了鸡笼洲。 曹英泽游历天下,见过不少这样的江河孤洲,旱季时水面到不了洲心实地,围绕在四周的沼泽便露了出来,人踩上去必被吞没,只有到了汛期江面才会到达洲心。这样的奇特环境造就了“旱季”这一得天独厚的“休渔期”。经过旱季的休养,一到汛期便会产生许多的鱼获,外界的渔民就会来此小住打鱼。也正因此鸡笼洲上才会有几间茅屋,茅屋里还有一些去岁汛期渔民吃剩的粮食和留下的床褥衣物等,让两人得以侥幸生存。等汛期一到,渔民照旧过来,自然便能发现他们。 曹英泽听着江上的波涛,仿佛较前几日又汹涌了些,江面又侵蚀了好一些滩涂沼泽,因此估算道,“依我看,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汛期便要来了。” 苏羽茗这才回过神来,仔细听了听说道,“前几日一直在下雨,即使汛期还不来,估计也会有一些小型的山洪爆发,山洪泄到这江河里后,江面自然就会涨起来了。” “看来你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此地荒无人烟,环境恶劣,难道曹公子喜欢?” “你知道我喜欢的不是环境,而是你。和你在一起,在哪过一辈子我都甘之如饴”,经过一段时间的单独相处,曹英泽对苏羽茗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表达感情也越老越直白,不再如以前般遮遮掩掩,表达得朦朦胧胧,因为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感化她的机会,尤其是在这没有任何外人打扰的世外桃源里,苏羽茗的世界只有他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流孽债(1) 但他如此直白的表露,还是第一次。苏羽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直视他坚毅的眸子,眼神四处漂移不定,“曹公子别说笑了,您是王孙公子,回到长兴之后多得是名门闺秀等着你去提亲。再说,侯门世家……羽茗……不敢觊觎。” “不敢还是不想?呵……算了,怎么也得回到中原再说不是吗?”曹英泽自嘲般转移话题,“哎呀,只是不知道萧大爷这个纨绔子弟还会不会留在滨州等我啊,莫不是贪恋洛安繁华,我前脚跳江,他后脚就把画舫开走了,丢我一个人走陆路回去。” 苏羽茗不禁被他逗笑,“放心好了,如果萧公子自行回去了,横竖我们再买条小船沿江而上,断然不会让曹公子受那车马颠簸之苦。说起来,还是羽茗连累了您……而且如果不是曹公子在落水后一直关照,羽茗怕是要殒身北江了。” “别、别,说来惭愧,想不到羽茗你一介女流,水性也这么好,我都要汗颜。不过羽茗,以你的身家,买条画舫都可以吧,就只想买条小船把我这半个救命恩人给打发了?” 苏羽茗微微吃惊,“曹公子,你……” “也算是我后知后觉,这些时日闲来细细推敲,才惊觉这风头正盛的泰祥盛,怕是与你脱不了干系,既是如此,你在泰祥盛随便支点银子怕是足以抵得上我泾阳侯府一年的俸禄呢。” 苏羽茗并不答话,只是低头沉思,曹英泽是聪明人,想来此事也瞒无可瞒,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不如探他一探。打定主意后苏羽茗便抬头说道,“并非羽茗有意隐瞒,只是、只是羽茗一介女流,出面经商多有不便,所以才诸多掩饰。” “以前不知道你是叶赐准的遗孀苏羽茗就算了,知道后细想便知道端倪,一个孀居的女子能住在滨云居这样的好地方,想来出身不低,再者你之前还在洛安,这会就到了滨州,你来了滨州,滨州就有了这泰祥盛,串起来想也不难考究了。” “曹公子当真是聪明人……”,听他这么说苏羽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一口一个“遗孀”、一口一个“孀居”,看来是不知道叶赐准还活着的消息的,既是如此,让他知道一点这些细枝末节也不重要。 “咳,我们就别在这互相吹捧了,左右就我们两人,吹得再好也没人听!哈哈……快把这米汤喝了,我去林子里看看昨天下的陷阱有没有猎到一些小野兽,如果猎到我们又能开开荤了!”曹英泽把那晚米汤塞到苏羽茗手中,转身走开。 苏羽茗知道米粮所剩不多,曹英泽一直都是苦着自己照顾着她,因此即使再怎么铁石心肠,如今看着那碗米汤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下午时分,曹英泽果然兴冲冲地带着一只野黄猄回来,收拾妥当后就架起火堆烤了起来。苏羽茗坐在他对面,在火光的映衬下散发着一阵女性特有的暖意,和她自有的一抹恬淡相得益彰,令人心醉。曹英泽有些看呆了,都忘了手里的野黄猄…… “曹公子,是不是该翻一翻了?” 苏羽茗这一提醒曹英泽才晃过神来,忙翻了翻手里的棍子,“对、对,看我……呵呵……” 炙热的火光直把苏羽茗烘得两颊泛红,意识到曹英泽盯着自己出神后脸上又羞红了几分,两相叠加愈发觉得脸上热烘烘的,因此便起身走开,到洲头吹吹江风。 今日这江涛声似乎较往日更洪亮了些,还有些闷闷的轰鸣声,听上去像是汛期来了,但是汛期是慢慢地涨水,并没有这么突然的变化啊。 “曹公子,你快来听听,这声音是不是不对劲?” 曹英泽听闻羽茗喊他,连忙丢下那黄猄走了过来,仔细听了一会后大惊道,“快往回跑!是山洪!”说着就一把拉过苏羽茗撒腿就往茅屋里跑去,茅屋建在洲心的制高点,无论如何涨水都是到不了的。 “轰隆隆”,果不其然,两人前脚才走,后脚便听到一片巨大的轰鸣声!裹挟着大量山泥的洪流猛然而至,刚才的火堆瞬间就被洪流吞没! 这山崩地坼的轰鸣声把苏羽茗吓到了,不知道这位置是否安全,身子都在颤抖,曹英泽看她站立不稳,鼓起勇气把她拥进怀里,苏羽茗此时也没法多想,只能紧紧抓住曹英泽的衣襟,像是抓住一份稳当的安全感。 山洪咆哮而过,茅屋外面一整晚都是闷闷的轰鸣声,两人一夜未眠。 次日清早,曹英泽推开屋门,顿时吃了一惊,只见茅屋四周已是一片泽国,浑浊发红的山洪水漫遍了整个鸡笼洲,这茅屋成了孤悬在洪流里的唯一陆地!曹英泽不得不佩服渔民的智慧,不知经过几辈人的经验积累才最终肯定这个绝对安全的制高点,并安心地在此安营扎寨。 苏羽茗也走了出来,看着这浑浊的洪流不无忧虑,“看来我们只能靠屋里的一点粮食撑到汛期了。” 不料曹英泽大笑道,“还等什么汛期!山洪比汛期还好用!这山洪来势汹汹,不仅冲垮了不少民房,还冲走了鱼塘里的鱼虾,因此这浑浊的洪水里可有不少宝贝,看着吧,很快就有渔民过来拣货了!” 果真如曹英泽所说,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光景,周边逐渐出现了一艘艘的渔船!渔船上的人有的拿着一丈余长的铁叉子叉水里的木板、有的拿着渔网网水里的鱼获和随水漂来的好东西,有瓦罐缸子、衣物棉被、百宝箱等等,热闹非凡。 苏羽茗顿时雀跃了起来,拉着曹英泽说道,“曹公子,你果然见多识广!我们可以回滨州了!”说着就朝那渔船大声呼救起来,“船家……这边有人!快来救救我们!”。 曹英泽看着欢呼雀跃的苏羽茗,心情却十分复杂,喃喃自语道,“是啊,我们要回滨州了……” 叶沁渝在叶赐准与韦知雨的婚事一结束就赶赴滨州,如今已经驻扎在北江边好些天了。学诚等人已经苦寻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生怕错过江上传来的任何一道消息,于是都不愿离开这北江,索性就住在画舫上,随时听候消息调整计划。 杜鹃坚信她家小姐还活着,因为苏羽茗自小随苏老爷四处跑船,水性并不差,海上的波涛尚且能驾驭,这区区内河航道应该难不倒她。章济率领泰祥盛凭借其对北江的熟悉度组建了搜救队,如此一来泰祥盛与叶沁渝的关系也快藏不住了,她一边专注于搜救苏羽茗,一边思索着给泰祥兴和泰祥盛找个让人信服的“主人”,总归不能牵连到薛淳樾和叶赐准,毕竟这两人如今风头正盛,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被曦王拿住把柄,参个措手不及。 萧廷秀买的这条画舫还算宽敞,船楼高两层,每层都有三五间客房,萧家兄妹住二楼,叶沁渝等人住一楼,萧廷楚本想把更为舒适的二楼让给叶沁渝,但叶沁渝固辞不受,说住在一楼更方便与搜救队沟通,萧楚秀这才不说什么,任由她去。 这日萧廷楚正在舱内喝茶,丫鬟晞宁边给她沏茶边嘟囔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让洛安府尹薛大人念念不忘的叶家小姐,依奴婢看也没什么,哪里能和小姐您相比。” “哪来的这些‘传说’,晞宁你是越发喜欢嚼舌根了,当心我回去禀明父亲,把你发配到荒无人烟的田庄林子里守庄子,看你还与何人嚼舌根去。” “小姐才舍不得把晞宁发配出去呢,不然以后谁来听小姐唠叨薛大人这薛大人那的,是吧?嘻嘻……” 萧楚秀顿时羞红了脸,站起来就要拿晞宁来打,主仆两人闹成一团。 听着楼上互相追逐的脚步上,心言有些生气,一边给叶沁渝添茶水一边自语,“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时候不说增派人手就算了,还这般嬉笑怒骂,懂不懂照顾别人的感受。” 叶沁渝正在细看北江流域的支流分布图,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学诚做的标注,哪些搜过哪些没搜过,叶沁渝逐一排查,再标注一次哪些需要重新搜索,听到心言这满腹的牢骚头也不抬说道,“谨言慎行,我们现在是寄居在别人的地方,不要对主人家指指点点的,再说,此事本不与萧家相关,但人家仍是派出了不少人马协助,已经一番盛情了。” “心言只是气不过……再说了,那晞宁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与我们有仇,对我们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们是哪里得罪了她?在洛安之时就听文叔说起过二爷与萧家过从甚密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二爷哪里做得不妥得罪了萧家,不过再怎么着那也是二爷与萧家的恩怨,总不该算到我们头上来。” 听心言越说越不着调,叶沁渝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什物转身向心言正色道,“不准再编排二爷,仔细传到你家少爷的耳朵里。”为着怎么圆了薛沛杒与仪安的荒唐事薛淳樾已经够烦心的了,如今又忽然来了这么一位楚国公千金,更不知要如何收场。薛沛杒欠下的这些风流债不知道他自己收不收拾得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流孽债(2) “哦……”,心言终于住了嘴,继续扇着小火炉烧水沏茶。 “夫人、夫人!”船舱外忽然传来学诚急促的呼喊声,叶沁渝和心言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盼着学诚不知带来的什么消息。 只见学诚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刹不住脚步,“砰”的一声撞到了叶沁渝跟前的小几案,茶盏被撞翻,茶水四溢,叶沁渝连忙拿起那张羊皮地图,生恐被茶水侵染,其后转头拧眉向学诚道,“何事如此慌张?” 学诚上气不接下气,用拳头猛捶了几下自己的胸膛顺了顺呼吸才说道,“夫人,快别管那图了……用不着了……叶夫人、叶夫人……” 叶沁渝心头一紧,掌心瞬时冒汗,这图用不着了,是什么意思,难道羽茗出事了…… 心言看叶沁渝脸色骤变,赶紧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学诚的双臂,焦急问道,“叶夫人怎么了?!这图怎么又用不着了?!你快把话说完啊!” 学诚正要说,外间又传来章济的声音,“夫人!叶夫人回来啦!” 羽茗回来了?! 叶沁渝一听,顿时由悲转喜,但又怕是被人弄错,空欢喜一场,所以不知该悲该喜,一边胡乱的想着,脚底下却像是生了风一般跑了出去! 站在小舟上那人,可不是苏羽茗么! 叶沁渝顿时喜极而泣,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章济忙道,“夫人,这是大喜事啊,怎么就哭了呢?待会叶夫人上了船,看见你这么着,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咱还有叶大人那事瞒着她呢,别把那事给搅和出来了。” 章济所言有理,叶沁渝赶紧擦干眼泪,立在船头等着那小舟靠过来。 “沁渝!”苏羽茗一上船便与叶沁渝紧紧相拥,又是一次生离死别后的重逢,苏羽茗只觉得老天真的待她不薄,饶是如何,总归也让她活着回来了。杜鹃也是悲喜交集,看着她家小姐忍不住的垂泪。 曹英泽随后也上了船,章济早就备好了几锭银子赏给那船家,打赏之后便请众人回船舱,“各位先回船舱吧,外边太扎眼。” 叶沁渝这才与苏羽茗松开,携手回了船舱。 萧廷楚听闻动静也下了楼,与曹英泽见过,又与苏羽茗互相认识,一行人坐下后曹英泽才将他与苏羽茗如何流落荒岛、如何生存、又如何回来解释了一遍。 叶沁渝恍然大悟,“难怪你们失踪了这么久!可把我们急死了!” 曹英泽喝了口茶才问道,“怎么不见萧大爷,莫不是真的先丢下我回洛安去了吧?亏我还把他从他叔父那救回来!” 萧廷楚笑道,“兄长如何敢丢下曹兄,每天都跟着搜救队出船,忙到天黑才回呢,这会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估计一会就回。” “哟哟,看来萧大爷真的待我不薄,以后可得好好报答他的大恩。” 听到曹英泽这一番打趣众人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坐了一会杜鹃才提议先请苏羽茗回房更衣,叶沁渝担心她不知轻重说漏了叶赐准和韦知雨的事,便起身与她们一起回房。 果不其然,才掩上房门苏羽茗便着急问起叶赐准的消息,叶沁渝只说敬王之事陛下已知晓,现在叶赐准还在京中协助大理寺审理,脱不开身,但是性命无虞,叫羽茗放心。苏羽茗听到叶赐准安好这才放下心来,随杜鹃沐浴更衣去了。 叶沁渝看着苏羽茗离开的身影,心中一沉,刚才那股劫后重逢的兴奋劲一扫而空,叶赐准与韦知雨的婚事天下皆知,根本瞒不了苏羽茗多久,可是她一旦知道必定是万分绝望,说不定还会寻短见,为今之计,只能拖延她与叶赐准相见的时间,等她情绪稳定一点再找个机会告诉她。 打定主意后叶沁渝便劝说苏羽茗先回洛安,等叶赐准处理好长兴的事情再回去与他相见。劝说她去洛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还要劝说苏羽茗接下泰祥兴持有人这个身份。 一来,苏羽茗如今是自由身,由她出面接掌泰祥兴可以断了世人对薛淳樾和叶赐准与泰祥兴关系的猜想,保护薛淳樾和叶赐准,再者这泰祥兴本来就是薛、叶两家一起创立的,如今薛家的薛淳樾和叶沁渝都不便出面,那苏羽茗作为叶赐准实际上的发妻,本就该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二来,用泰祥兴的事务把苏羽茗羁绊住,或者还能将叶、韦二人之事再瞒一段时间。 曹英泽很快便从他父亲那里获知了叶赐准的消息,震惊之余也想赶紧告知苏羽茗,流落荒岛的这段时间,苏羽茗是如何思念叶赐准的他都悉数看在眼里,想不到那人转身便攀了高枝。为了这样的一个人,她不值得。 “站住!”泾阳侯喝止了曹英泽,“逆子!你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不说赶紧回家安慰为你茶饭不思的老太太和老母亲,反而上赶着去多管人家的闲事,当真是白疼了你!” “祖母和母亲我自会写信请罪,但是苏羽茗的事不是别人家的事,是我的事!” “放肆!你想怎的?难道还想娶她回家?!” “我倒是想!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泾阳侯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这逆子,且不说她是嫁了再嫁的妇人,即便是待字闺中的清白小姐,也不过是个商人之女,怎么能进我们曹家门?!” “我倒不觉得商人之女有何不妥,嫁了再嫁自然是可惜,但是也无法,谁叫我不一早就去认识她呢?要一早就把她娶回家,她也不会遭了薛汇槿和叶赐准的荼毒!还有,不要总是贬低别人家的出身,你们给我订亲的崔家,也见不得是什么好人家,崔永图谋太府寺少卿一职不得,还被翻出了陈芝麻烂谷子的阴德事,如今被贬得去做了七品县令,这事你说羞不羞?!” “崔家再怎么样也是士族门阀,如果不是崔公子出了事,他们未必答应与咱们家结亲!总之一会在宴席上你给我仔细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得有点数!” 叶赐准这事兹事体大,曹英泽确实也不敢就这么贸贸然告诉苏羽茗,这会他父亲又对他百般阻扰,只得作罢,悻悻然地沐浴更衣,准备出席萧廷秀为大家安排的团圆宴。萧廷秀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也确实是个仗义之辈,如今曹英泽毫发无损地回来,他竟比泾阳侯还高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众人饮空了好几坛子酒,到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才被萧廷楚扶回了房。 叶沁渝与苏羽茗分别多时,又是劫后重逢,两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跟对方说,于是便一起共眠,叶沁渝趁机向她说了好些泰祥兴的事情,又把薛沛杒和仪安等人的故事都告诉了她,这下才把苏羽茗对仪安那孩子的出身疑虑彻底打消掉。 “羽茗姐,这一番折腾,泰祥兴和泰祥盛与薛家和叶家的关系怕是藏不住了,如今淳樾和小准叔都在朝廷的漩涡里出不来,万一被曦王逮住了什么错处,叫御史台参他们一个私设金库、中饱私囊,那就真的是兹事体大。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泰祥兴这个背后的控制人,你来做,如何?” 苏羽茗顿时大惊,惊讶道,“那怎么行,这么大的商行我一个小女子如何运营得过来?” 苏羽茗堪称是个完美的女子,什么都好,但唯独有一个缺点,不够自信。当然这与她自小丧母,在后宅如履薄冰的成长背景以及被薛汇槿荼毒的经历有关,因此叶沁渝也理解,但仍然劝说道,“小女子又如何?这泰祥兴还不是我建起来的?后来才有了小准叔的帮忙。” 苏羽茗犹疑不定,胡乱应道,“那怎么能一样的,你们叶家本就是理财世家,再加上泰祥兴建立之前还有熙和兴的底子,又有易如海和学诚等人……总之靠我就是不行!” “当初最艰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一切都上了轨道,洛安还有薛沛杒暗中相助,那更应该是好做才是啊,姐姐你在顾虑什么?” 苏羽茗连忙把叶沁渝止住,“这话题快别说了,再这么绕下去也是没个结果,总之我是不行的,你另觅能人吧。现在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回长兴,然后带赐准上凌云峰向净源道长求一剂疗伤良方。你不知道,他的旧伤已经拖得太久了,本来施针之时就要当即辅以汤药,这样的效果的才最好,可惜我的医术又不精,配不出最佳的方子来……总之,一定要赶紧找净源道长才行!” “小准叔一直都在用净源道长的汤药,你就放心吧——”话才说出口,叶沁渝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止住,“哦,我的意思是,虽然他现在被羁押在大理寺配合调查敬王一案,但是淳樾已经带净源道长去给他把过脉了,汤药也已经用上,你但可放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流孽债(3) 听叶沁渝这么一说,苏羽茗的双眸顿时焕发出难得一见的神采,惊喜问道,“当真?!” “自然是当真,我怎么会拿小准叔的性命开玩笑。不过现在敬王一案还有些难以厘清的疑难杂症,小准叔一时半会是离不了大理寺的,你也先别回去,免得他分心。我看这样吧,先随我到洛安小住一段时间,也好放松放松心情,养养身子,可好?” 叶沁渝好说歹说,终于是说服了苏羽茗先到洛安,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这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学诚便接过画舫掌舵人一职,扬帆起航,直抵东都洛安。薛沛杒亲自到码头迎接,将萧家兄妹送上楚国公府的车马后又叫来一辆小型马车,方便安顿叶沁渝和苏羽茗等人,他与学诚骑着马,先到郊外兜一圈,以防有人跟踪盯梢,等夜幕降临才悄然返回位于洛安城郊的宅子。 阔别许久,苏羽茗再回到这里,心中十分感慨,现在这宅子里又多了仪安母子,较以往又有了些不同,热闹了许多。苏羽茗一眼见到那孩子便十分喜欢,抱在怀里久久舍不得撒手,最后还是到了该吃奶的时辰才依依不舍地交给奶娘。 叶沁渝知道她的心事,被薛汇槿那个渣滓荼毒后,苏羽茗的身体便不适孕育子嗣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对不能给叶赐准生儿育女一事耿耿于怀,如今见了仪安的孩子,怎不心生感慨? 那孩子似是与薛沛杒很是亲近,每次薛沛杒一抱她便笑个不停,大家都知道这是父女亲情,天性使然,但只薛沛杒一人蒙在鼓里,懵然不知,还只道是他这个叔父竟比当爹的薛淳樾还能讨孩子欢心,一直洋洋自得呢。 曹英泽不愿随他父亲回京,也不愿继续住到萧家,而是铁了心要查到苏羽茗的落脚之处。那日分开后薛沛杒便带着他们往城郊去了,城郊的官道人来车往,忙碌异常,曹英泽很快就把他们跟丢了,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然回到城中,觅了一处住所先安顿下来。 只是在洛安住下的苏羽茗心有挂碍,一直都闷闷不乐,每日里除了逗弄仪安的小孩时有些生机外,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样子。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叶沁渝便想着带她到洛安夜市逛逛,散散心。 洛安夜市的喧嚣繁盛号称大业之最,经历过数番生死劫难的众人此时再游洛安,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叶沁渝第一次到洛安,是和刘翊乔装出游,还巧遇了薛淳樾;苏羽茗第一次到洛安,是为了寻找无翳子传人,帮叶赐准续命。如今时过境迁,洛安对她二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还是那些街道,却已是不一样的心境。 可是不管外界如何热闹,没有叶赐准在身边,对苏羽茗来说都是兴致缺缺,情绪怎么也高不起来,连路也不好生看仔细,不知何时已经和叶沁渝等人失散了!苏羽茗在这山人山海、摩肩接踵的夜市里茫然四顾,连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都没看到!只听闻一声“小心!”,下一瞬便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回过神来看时,却见是昔日的老熟人,连晋三! “三哥?” “叶夫人?!” 苏羽茗连忙挣开他的怀抱,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恬淡的从容,“三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不过,你不是已经和叶先生离开洛安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叶先生……身体怎么样?”他没忘记苏雨的夫君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如果苏雨再回到洛安,很有可能是夫君病故,她回来另谋生计的。 “有劳三哥挂心,夫君他无碍,只是……只是有些事去了长兴,一时半刻回不来而已。” “哦,原来如此……”连晋三说不出是悲是喜,但有一点失落是肯定的,“我看夫人独自一人,可是迷路了?不如我送夫人回家吧。” “不用劳烦三哥,我不过是差杜鹃去买点东西,约好在这等她的。” 两人正说着,一连马车忽然驶了过来,一个女子拨开挡帘问道,“三哥,怎么还不跟上——这……这不是苏雨吗?!” 原来是卿尘,看来不只是哪家王孙公子点了卿尘到私宅,连晋三负责护送过去的。 “正是苏雨,卿尘姐姐,好久不见。” “哎!当真是有缘,想不到竟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与你重遇!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公子天生有这福气!” 苏羽茗不解,疑惑问道,“卿尘姐姐这是何意?” “这闹哄哄的也不是说话的地儿,上来,咱姐妹俩车里慢慢说。” “这……”,同时善弹琵琶的卿尘毕竟在醉春苑里关照过她,如今故人重逢,只不过是略说几句话,如果弗了她的意倒显得自己很不近人情,反正天色还早,上去和她略说几句话也无妨,因此苏羽茗便点点头,上了卿尘的马车。 马车“吱悠悠”地便重新启程了,走了一会卿尘才笑道,“不瞒你说,我这是去见一个听曲的客人,这人可奇怪了,每次点我都只是听曲,从不做那些不正经的事。” 苏羽茗笑了,“那不就好了,既不用劳驾姐姐,又能赚些使费。” “唉……今日撞见了妹妹,姐姐也就跟你说说这些心里话。老实说这位公子当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姐姐我自第一眼见到他起便打心眼里喜欢他,只是我等烟花女子,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地位,不敢与他们那些王孙公子纠缠。前些时候他来听曲时还好好的,才过了两三个月,竟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整日郁郁寡欢,只知借酒浇愁,直把自己灌个烂醉才肯罢休。” “哦?可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谁知道呢!这不,这会又叫我过去看他喝酒去了!”卿尘顿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霎时高兴起来,拉着苏羽茗说道,“妹妹!你可要帮姐姐一次!” 苏羽茗不解,“我?我能帮姐姐什么?” “这公子是个琵琶痴,如果得妹妹你给他弹奏一曲,让他听听这天籁之音,说不定就能打开着心结了呢!哎呦,活该我在这巧遇你,想来必是上天的旨意了!” 苏羽茗大惊,“不、不,那怎么行呢,我、我已经许久不踏足烟花之地……况且我夫君极不喜欢我抛头露面……姐姐,这个忙恕苏雨帮不了。” “妹妹不忙推辞,如今去的是不是醉春苑,那公子在前面的酒楼摘星阁包了一个雅间,请洛安的一些亲朋旧友聚一聚,我等就是在帘后弹曲助兴而已,不用抛头露面的。我先前曾向那公子说起过你,他对你甚是神往的,你只消在帘后弹琴,弹完便走,我之后再与他解释,想来他也能听出你的琴技精妙,虽不能见面,但至少也能得到一番慰藉,你说这样可好?” 想不到骑马走在外侧的连晋三也帮卿尘说情,“夫人,这位公子确实是位好人,之前有几位权贵为了柳絮大打出手,还是他出来给我解围,如今看他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晋三也帮不上忙,只觉得过意不去,如果夫人能帮他一点,也算是好事一桩。” “这……”苏羽茗陷入了两难,她本就不是善于拒绝别人之人,如今卿尘和连晋三又如此盛情,就更加难以推却了,于是便权当是报答昔日连晋三和卿尘待她的恩情,答应只在帘后弹一曲,弹完便走。 卿尘大喜,连晋三也因为能与她多相处些时辰而心下欢喜,不多时马车便到了摘星阁,卿尘带着苏羽茗来到雅间门口,直接叫苏羽茗从侧门绕道帘子后面,她先出去应酬一下众人。 在帘后的苏羽茗仔细地听着外间动静,那公子真如卿尘所说,情绪不高,卿尘热情地请安打招呼都没得到回应,只有周边几个王孙公子应酬了几句。卿尘很快便进了帘后,悄声叫苏羽茗调弦准备。 一阵婉转的琴音流泻而出,众人都道卿尘的技艺又精进了,然后又纷纷劝起酒来。不久这话题就绕道了朝政之事上,说道朝政之事就自然少不了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谈资,户部和均输平准的吏治整饬改革。 其中一人对户部侍郎和太府寺卿十分赞许,直言户部侍郎薛大人和太府寺卿叶大人乃不世出的天才,也只有这二人联手,才能把大业的国库打理得如此盈余有度。 苏羽茗本无意听这些酒席谈资,但是那人竟说到太府寺卿叶大人,想来这当今世上,除了长兴叶氏,怕是也没有其他姓叶的能揽下太府寺的重任,难不成赐准和沁渝的族中这么快又出了一位奇才?看来她远离长兴日久,对京中之事竟后知后觉了。 “要说这薛、叶二人,短时内可能难分高下,不过这时日一久,高下立现!” 众人又是一片哄笑,笑问道何出此言。 第一百一十九章 风流孽债(4) 那人继续说道,“薛大人的妻子是仪安郡主,如今襄王府败落,这个郡马爷的身份也没那么好使了,但是叶大人就不同了,他的新婚夫人可是当朝中书令韦大人的千金!韦大人可了不得,乃当今圣上最倚重的权臣,连自己的亲儿子曦王都不能与之相比较呢!” 朝中位高权重又是姓韦的,想来只有韦应时了……韦大人做了中书令?知雨已经出嫁?还是嫁给了赐准的族人?!苏羽茗越想觉得越奇怪,虽然她知道敬王事败,中书令的宝座自然是要易主的,但又几时落到了韦大人的手里?这些怎么都没人跟她说起呢? 苏羽茗思绪紊乱,指尖的音符便不似之前那般流畅了,一般人听不出来,但席间那位主人家是行家,一听便知,于是终于发声,“卿尘,可是身体不适?” 曹英泽! 苏羽茗心中顿时大乱,但是绝不能被他知道弹琴的是自己,于是连忙向卿尘拧眉使眼色,示意她回话。 “哦、哦,并不是……回公子,卿尘,呃,卿尘只是一时出神,对!一时出神,所以手指便不听使唤了,诸位公子莫怪、莫怪。” 曹英泽这才不做声,继续喝起酒来,这琴音很是熟悉,不像是卿尘的手法,却像是苏羽茗……曹英泽越来越疑惑,但转念一想,苏羽茗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自己喝醉了,听谁弹琴都像是苏羽茗…… 席间议论之声更甚,对薛大人和叶大人的赞誉也越来越高,忽然之间传来“哐当”一声,似是有人摔了瓷杯! “都给我住嘴!叶赐准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也值得你们这般歌功颂德!” 叶赐准! “啪!”琴弦断裂,苏羽茗脸被高速跳跃的断弦划了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啊!”卿尘顿时失声痛呼。 曹英泽一个箭步冲进了帘后,却见是苏羽茗,一边脸已鲜血淋漓! “羽茗……怎么是你……”曹英泽震惊,难以置信,但苏羽茗的伤口很快便将他惊醒,他连忙扶住苏羽茗,着急说道,“别怕,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没事的!”说着就想把她拦腰抱起。 苏羽茗将他推开,根本不在乎自己脸上的伤,怔怔问道,“你们所说的叶大人,是叶赐准……他的夫人……是韦知雨?”对她来说,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但她却把每一个字都咬准了,唯恐对方没有听清。 曹英泽咬牙不答,只说到,“羽茗,我先带你去疗伤。”说着就强行将她抱起,大步离开了摘星阁。 曹英泽把她带回自己的住所,吩咐小厮马上去找萧廷秀,叫他把洛安最有名的外伤大夫请过来!那小厮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曹英泽如此着急忙慌,可知事态严重,于是撒腿就往楚国公府邸跑去。 曹英泽赶了一路,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鬓发微乱,他将苏羽茗安置在客房,握着她渐渐冰凉的手着急说道,“羽茗,别怕,我会请最好的大夫,没事的!”女子的容貌何其重要,如果苏羽茗就此毁容,他断然不会原谅他自己! 苏羽茗似是失了魂魄一般,双目空洞无神,只知发怔,口中喃喃自语,细听之下只闻得她不断念的是叶赐准的名字。 萧廷秀很快便带着大夫赶来了,曹英泽给大夫让出了一个位置,“大夫,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治好她!” 萧廷秀一看竟然是苏羽茗,只见她脸上鲜血淋漓,双目空洞无神,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又看曹英泽这幅衣冠凌乱、鬓发不整的样子,还以为他要对苏羽茗用强不成,苏羽茗拔刀自戕!于是一个拳头便打了过去! “曹英泽你这个王八蛋!在滨州你还一本正经地叫我照顾她的感受,不提叶赐准之事,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如今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你是缺女人还是缺心眼?对一个刚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子用强?!” 曹英泽嘴角沁出了血迹,也无暇去擦,只是怔怔地看着苏羽茗出神。 萧廷秀气的在房内来回踱步,如今曹英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曹英泽,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平时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但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事,你简直是全盘皆输!” 屋内陷入了一阵沉默,直至大夫对苏羽茗上好了药,又开了方子交给曹英泽,曹英泽才忙问道,“大夫,她如何?会留疤吗?” “应该无碍,不过……脸部肌肤甚娇嫩,能否恢复如初还真不好说,先按方敷药、喝药,两日后我再来复诊,看其恢复情况再调整方子。” 曹英泽谢过大夫,又差人跟大夫过去拿药,这才重新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不言不语的苏羽茗发起了呆。 萧廷秀叹了口气,“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呢,是好是歹也回我句话啊!” 曹英泽终于抬头看他,“老萧,烦你去府衙一趟,找到薛沛杒,就说苏羽茗在我这,叫他们都过来吧……” “叫他们都过来?!要是被他们知道你对她用强,看不把你打死?!” 曹英泽“腾”地站了起来,朝萧廷秀吼道,“我没有对她用强!总之一言难尽,等人齐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萧廷秀气归气,但也知道事态严重,于是连忙去找薛沛杒,不多时薛沛杒、叶沁渝等人悉数都赶到了,叶沁渝看苏羽茗这样子,又气又急,只能拉着她冰凉的手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薛沛杒看此情形,便一把揪住曹英泽的衣襟怒道,“曹英泽,你对她做了什么?!” 曹英泽双眼通红,也不去挣扎,只是把在摘星阁发生之事悉数都说了出来,“我不知道帘后的是她……对不起……”这句对不起,他是转身说给苏羽茗听的,尽管他知道,这句“对不起”,起不到任何作用。 叶沁渝的眼泪如断弦的珠子般滑落,她拉着苏羽茗哽咽道,“羽茗姐,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去我再慢慢跟你说……我们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小准叔,他、他有他的苦衷……” 杜鹃也慌了神,跪在苏羽茗床边抽泣不已。小姐才从鬼门关回来,怎么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如果小姐有个好歹,她自己也不活了! 苏羽茗半躺在床上,似是木偶人一般,两眼空洞地盯着被子默不做声,过了好久,她眼里的泪水终是一滴滴地落在了被子上…… 叶赐准在长兴终日坐立难安,但当日叶沁渝离京之时又与他说好了,为避免曦王截获信息拿出来做文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做书信往来,只向他通报回京行程,因此连日来毫无音信的叶沁渝终于快马报信说她即将回来时,叶赐准高兴地一连数日都不曾好好睡过一觉,如今探子来报他们已回到长兴城郊,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骑上马就往城郊赶,他都快等疯了! 长兴城外,十里长亭,叶赐准等来的,是一身缟素的杜鹃,以及她手中的苏羽茗之灵…… 叶赐准发了疯般质问随众人一起回来的曹英泽,问他究竟把他的羽茗藏去了哪里!可是不管叶赐准如何逼问,乃至动手,曹英泽都一声不吭,最后叶沁渝终是看不下去,这才叫学诚把叶赐准拉开。 叶赐准睁着通红的双眼,就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连学诚这个学武之人都差点控制不住。曹英泽从地上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这才指着叶赐准说道,“打够了吗?”那语气,是瘆人的冷漠,“是你扔她一个人在滨州的,也是你,弃她另娶的!保护不了她,是我的错,谁都可以指责我,唯独你,没资格。” 叶赐准推开学诚,跪在地上狠命地捶打着大地,随后仰天怒吼一声,“羽茗!” 他的旧伤还未痊愈,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叶沁渝连忙上去将他保住哭倒,“小准叔,逝者已矣,你是羽茗姐生前最在乎的人,如果你有个万一,她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安息的……” 叶赐准灰头土脸,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早已是涕泗滂沱,他一把捏住叶沁渝,急切问道,“沁渝,你告诉我,羽茗是不是真的死了?!还是她知道了我娶知雨的消息,不理解我,故意用假死来躲我、气我?!” 叶沁渝不忍再看,闭了双眸道,“对不起……我们找到曹公子的时候,只看到他一人,他说……他说他们二人在北江的支流遇到了山洪,水流太湍急,他实在没法拉紧羽茗姐,所以……小准叔,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不管你怎么伤害自己,羽茗姐……也不会再回来了……” 连叶沁渝也这么说,羽茗,真的已经离他而去了吗……叶赐准呆呆地站了起来,骑上马丢下众人疾驰而去。 叶沁渝担心他寻短见,连忙叫学诚骑马去追。 第一百二十章 风流孽债(5) 叶赐准消失了整整七天,连皇帝找不到他的人,盛怒之下差点再次下旨叫京兆尹翻城去寻,所幸韦应时帮他说了一车的好话,泓远帝这才稍稍消气。 韦应时应付完泓远帝,自己也是一肚子气,下朝后家也不回直接来到太府寺卿府,见了韦知雨后直接开门见山,“叶赐准舍得回来没?!苏羽茗死了他究竟要颓废多久?!知雨,不是爹爹说你,你好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婚后也是百般恩爱,这才出了多大点事,就值得他这样抛家弃妻不知所终了?!你们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 韦知雨低头不语,只是慢慢地给韦应时奉茶,看他喝了茶消了些气才回道,“羽茗姐与赐准毕竟是微时夫妻,感情深厚,如今再怎么着也是生死别离,他为羽茗姐守灵几天也是应该的,这些陛下那里不理解,但爹爹您也不理解么?我这个叶夫人的位置是怎么来的,父亲您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赐准不过是缅怀一下发妻,又不是要与女儿和离,您何苦动这么大的气?” 听韦知雨这么一说,韦应时才缓过神来,也是,他要的是叶赐准为他建功立业,如今叶赐准认真听话,与韦知雨也恩爱有加,自己的目的基本算是达到了。而且苏羽茗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出了这样的意外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于是向韦知雨说道,“如果他只是单纯缅怀一下,就由他去吧。只是有一条你要记住,叶赐准可不仅仅是你的夫君,他还是陛下的臣子,为父的女婿,他肩上的担子重的很,不要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父亲的话女儿记住了,等赐准回来女儿定会好好劝慰他,绝不会耽误陛下和父亲的大事的。” 听到韦知雨这样的承诺,韦应时终于放了心,这才愿意离开回家。 韦知雨看着父亲的背影,眸子渐渐变得浑浊不清,父女亲情,从他奉诏回京那时起,便渐渐变味了吧…… 叶赐准并没有遁世,也没有寻短见,而是把自己关在凌云峰河谷的茅屋里,闭门不出。叶沁渝带着学诚和心言,轮流在门外一刻不停地看守着他,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他寻了短见。 房门忽然打开! 叶沁渝看着胡子拉碴的叶赐准微微吃惊,“小准叔,你……” “曹英泽在何处,我要见他。” “他、他自然是在泾阳侯府,小准叔你若是要见他,回家换件衣服再去吧。” 叶赐准也不听劝,头也不回地上了马,再次疾驰而去,学诚自觉地上马,跟了过去。 泾阳侯听闻下人通传后连忙赶了出来,见叶赐准来势汹汹,只得问道,“不知叶大人因何而来,犬子当下不在府内,如有事老夫可代为转知。” “侯爷,叶某此番来见不见世子爷都不重要,我是来找您的。” “这……老夫与叶大人素无往来,不知大人找老夫所谓何事?” “侯爷您也是去了滨州的,敢问您见到世子爷的时候,当真只有他一人么?” “这、这……尊夫人殒身北江之事众人皆知,老夫见到犬子的时候,自然是只有他一人,叶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羽茗的生死已无悬念,那大家就没必要耽搁了,应是一起返回长兴才是,可为何侯爷您要兴师动众另先乘一艘船回来,不与世子爷等人一起呢?” “这……唉,犬子伤心过度,不忍就此离开北江伤心地,所以耽搁了些时日,老夫朝中有事,自然是先行一步。叶大人痛失所爱,心情悲痛,老夫十分理解,但生者还需多保重才是。朝中仍有诸多事务等着叶大人处理,叶大人不要因私废公啊!” “侯爷,叶某再问一句,世子爷当真不在府中?” “那是自然!难道这点小事老夫还要骗你不成?如果叶大人不信,尽管到内堂去搜,老夫必不阻拦。” “那倒不必了,叶某相信侯爷。多有打扰,先告辞了。”叶赐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泾阳侯府,仍是翻身上马离去。 学诚还以为他会继续疯跑,一路跟随,不想叶赐准竟乖乖回了太府寺卿府!学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亲眼看到韦知雨出来迎接,扶着他回了内堂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次日一早,叶赐准准时出现在朝会之上,泓远帝倒有些惊奇了,看他虽然有所清减,但却思路清晰、对答如流,想来应该算是恢复了正常。泓远帝正狐疑,都说叶赐准与苏羽茗是生死挚爱,如今一方死了,另一方也就伤心避世了几日,怎么看也不像是痛失所爱的模样。于是便想到,要么是坊间的传言有所夸大,要么是叶赐准已经移情韦知雨,但不管是哪一样,这道御赐的姻缘是不会错的了,由是又对叶赐准多了几分钟爱,之前因他避世产生的那点怒气也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转眼又是一月有余,又到了该诊脉调整方子的时候。自苏羽茗死后,叶赐准就无需净源道长下山为他诊脉,而是亲自上凌云峰元清观找净源道长看诊,大家都知道他是想顺道去凌云峰河谷缅怀苏羽茗,因此也不拦着,由他去宣泄一下情绪。 这次诊脉净源看了很久,反复斟酌,眉头皱了展、展了皱,叶赐准看这形势以为是自己的病症恶化,便向净源说道,“道长无需顾虑,是好是坏尽管说来,如今我也没什么承受不了的了。” “叶施主多虑了,只是这脉象比贫道预想的要好,但按照你当时频繁发作的状况来看,不应好的如此快才是。贫道刚才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多诊视了一会罢了。” 叶赐准一听,不禁笑道,“莫非道长也有错诊的时候,或者……道长对自己的医术不够自信?” 净源知道他是在说笑,于是微笑答道,“看来贫道那徒儿对叶施主甚是上心,在施主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如今看来,即使没有贫道,她也能把你治愈,只可惜她不够自信,非要请贫道来拟这方子罢了。” “所以我这旧疾先前已被羽茗治好了不少了?” “无量寿佛,正是。只是后来你们匆忙分开,疗伤之药忽然中断,长期被压制的病灶一旦没了牵制,便出现了报复性集中发作的现象,这种情况在重伤病患中甚是常见,看起来像是恶化的模样,但其实只是余毒井喷,无碍大局的。如果当初那药不停,施主怕是早已痊愈了。” 叶赐准沉吟道,“羽茗又救了我一次……” “无量寿佛。” “敢问道长,如今我可算是痊愈了?” 净源含笑点了点头。 叶赐准狡黠一笑,“如此,我可要办正事去了。”均输平准整饬之风已经进入尾声,泓远帝估摸着利益受损方也该闹出点动静了,果不其然,平静了多日的朝堂终于爆发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 太府寺正常安上书奏称洛安均输司和平准司中饱私囊,勾结当地商行侵吞贡税,奏章说说得头头是道,连侵吞的是何物、何成色、何质地、何数目都罗列清楚,乍看之下让人觉得确有其事。 可是太府寺正只是太府寺的属官,他的头上还有太府寺少卿和太府寺卿两级主管长官,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他直接向皇帝奏报,而且越级上报乃是政坛大忌,要么事态紧急,要么内部不和,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但这件事怎么看也算不上事态紧急。 自薛淳樾和叶赐准实施整饬后,一些民间商行的利益确实受损,其中也有不少商行是皇亲国戚、各级官员的私家产业,即所谓的“皇商”、“财阀”。这批人的利益受损,自然会有所反抗,这些泓远帝都是有心理准备的。这次的事件估计就是某些大财团蓄意给均输司和平准司下套,引其上钩后反咬一口,借以中伤薛、叶二人。 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发给大理寺随便一查再抓几个人就能完事了,但是泓远帝却想借此敲山震虎,警示百官,好宣示他改革到底的决心,所以特地在朝会上抛出此事,要群臣举荐一个能人作为朝廷特使,亲赴东都洛安查办此事。 曦王率先出列,认为既然此事是太府寺正常安披露的,而且他在奏折中也将案件说得如此明白,应该是已经侦查到一些内幕了,此案交由他去办,再合适不过。 曦王发话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大臣附和,泓远帝并未当即应允,而是问中书令韦应时的意见。 薛淳樾和叶赐准总是对他若即若离,不说归附效忠,也不说分庭抗礼,韦应时早就想借点事情震慑一下两人了,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于是竟然也附和曦王的提议,让常安赴洛安查办。 既然曦王和韦应时都属意常安,那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泓远帝便下旨封常安为朝廷特使,专门查办此事,洛安一行大小官员不得阻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是我的(1) 正待退朝之时,叶赐准却忽然出列奏称此事出自太府寺,他作为太府寺长官责无旁贷,也愿随常安一同前往洛安,但他此行只是了解案件,绝不干涉特使查案。 泓远帝笑道,“难得叶爱卿如此有担当,此事出自太府寺,而且尔等主管长官竟毫不知情,不得不说是失职了。既是如此,你确实该去洛安了解一下来龙去脉,回来之后也好拾遗补漏,再完善一下太府寺的各项政务,所以,准了!退朝!” 叶赐准果然忠实履行自己的承诺,不干涉常安办案,连常安的同行邀约也婉拒了,等特使的仪仗出发了两日后他才出发,而且此行不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上路。 叶沁渝想不通他究竟想搞什么名堂,也想悄悄尾随到洛安一探究竟。薛淳樾可不想叶沁渝去趟这浑水,一口回绝了她的要求,还叫学诚看紧她与心言两个,不得离开长兴半步,为此叶沁渝一连几天都不想搭理他。 到了洛安不久常安就开始发威了,似乎是案件的亲历者一般,连顺藤摸瓜、依据排查这一基本的样子都不装,直接到泰祥兴拿人问罪。泰祥兴掌事,人称文叔的唐敬文连句冤枉都没来得及喊便被上了枷锁、下了大狱,如果不是太府寺卿叶赐准亲到牢狱听审威慑着常安,文叔怕是免不了要受刑讯之苦。 而且常安似乎是早有预备一般,封锁了泰祥兴与西都长兴的所有联系通道,泰祥兴只言片语都飞不出洛安城。一场似早有预谋的风暴骤然笼上了泰祥兴的头顶…… 事态不可抑制般迅速恶化,一个夏日的午后,一辆装饰简朴的马车停在了洛安官驿的大门。车夫把马车停稳后便从车上扶下一位戴着斗篷、穿着披风,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官驿的门房正要赶人,却见那女子拿出了洛安府尹的令牌,于是连忙退下,把那女子让进了官驿大门。 “咚、咚、咚”,洛安官驿最大的一间客房门外响起了一阵轻盈的敲门声,一把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常大人,泰祥兴云氏求见。” 并没有如预想般听到“请进”的允诺声,那女子疑惑,举起纤手正要再敲,门却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夫人,好久不见。” 这声音!那女子大骇,头也不抬转身就想离开! 叶赐准哪里会让她离开,直接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个用力便把她拉进了房里,然后迅速转身关上房门,向那女子步步逼近,咬牙道,“夫人,还是官驿,还是午后,我们要不要来一场旧梦重温?” 斗篷宽大,掩盖住她的容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双手握拳,关节煞白,身子也不住地颤抖,此时只能步步后退…… 后面就是墙了,她已退无可退……叶赐准忽然夸大了步子,猛然向前将她压到了墙上!一阵熟悉的馨香钻进了他鼻腔,叶赐准闭起双眸细细品味……这气息,他太熟悉了,不用看她的脸也知道自己没有等错人! 叶赐准反剪她的双手,然后马上低头,直直地吻上她的唇! 一连贯的动作一气呵成,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叶赐准顺手揽住她的腰,逼迫着她贴紧自己,吻也越来越强烈,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 女子想要挣扎,却被他压在墙上动弹不得,想要呼救,又被他吻住了双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叶赐准却越来越狠,忽然将她高高举起,然后转身压到了床上! 斗篷滑落,露出了女子清丽的容颜,她还是她,只是左边脸颊似乎多了一条划痕? 叶赐准也不去考究了,只是急切地撕着她的衣服,然后离开她的唇,埋首在她莹白的颈窝和胸口,宣泄着自己压抑已久的思念! 终于恢复畅顺的呼吸了!苏羽茗大口大口地呼吸,恢复了一些力气后便用力地推着叶赐准的肩膀,愤怒地喝道,“叶赐准,放开我!” 叶赐准听到她的怒喝后竟真的将她松开,直起了身。苏羽茗以为他终于要放开自己了,就想起身,谁知下半身还是被他死死压住,原来他直起身来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宽衣解带! 苏羽茗又气又羞,又担心自己脸颊的伤痕被他看了去,便更加剧烈地抵抗。 已经推掉外衫的叶赐准忽然拿出一个小瓶子,对苏羽茗喊道,“苏羽茗!看清楚了!这是什么?!你不是要与我生死别离吗?!既然如此,不需你死!我死也是一样的!”说着仰头就把瓶子里的药丸倒进了口中。 “不!”苏羽茗挣扎起身,揪住他的衣襟,凄厉地大喊,“赐准,快吐出来!求你了!快吐出来!” “不是要和我死别吗?!” “不……不……求求你……快吐出来……”苏羽茗拍打着叶赐准的肩膀,放声大哭…… 看着泣不成声的苏羽茗,叶赐准终于还是心疼了,缓缓伸出手来,“我没有吞下去,在这里……” 苏羽茗定睛看着那枚熟悉的小药丸,惊恐莫名的一把抓了过来,然后狠命地用力扔掉!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苏羽茗狠狠地打了叶赐准一巴掌,朝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不知道真的会死的?!那是必死的毒药!” “必死的毒药……呵,苏羽茗,你知道不知道,为你守灵七天后,在凌云峰河谷的茅屋里,我差点就把它吞下去了!” 苏羽茗睁着泪眼,怔怔地盯着他…… “幸好我发现了破绽,猜到你是假死,不然你现在看的叶赐准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苏羽茗顿时背脊发寒,心头都凉了半截,一把捂住他的口,喃喃说道,“别说了……别说了……” 叶赐准握住她寒冰一眼的纤手,贴放在心头,在这炎炎夏日,怎么能冰冷成这样? 他抚上她的脸庞,帮她拭去泪水,柔声说道,“不要再考验我的决心。” “可是……这药自我们从崖底寒潭回来后我明明已经叫杜鹃拿去销毁的,你怎么会有?”这药是她第一次来洛安,深入醉春苑打探无翳子传人消息时专门给自己研制的,吞服后顷刻毙命。醉春苑品流复杂,她也不能确保自己百分百不会被侵犯,万一真的无力抵抗,她唯有一死以保清白…… “杜鹃销毁此药时恰好被我碰到,我逼她说出了实情,又不准她告诉你。从此之后这药我便随身携带,时刻提醒自己这世上有位女子为了我甘愿去死,我此生都不得有负于她!如违此誓,此药就是我的终局!” 苏羽茗看着他,心内已是肝肠寸断,最后仅剩的一点坚强也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只能一头扎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静夏之夜,洛安城郊别苑。 苏羽茗紧紧依偎在叶赐准怀中,身上汗涔涔的,呼吸尚未理顺。叶赐准狠得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几乎承受不住…… 借着微弱的烛光,叶赐准终于注意到她左脸颊的伤痕,伸手摩挲着,拧眉端详。 他粗糙的指腹划过她娇嫩的脸庞,让她一阵悸动……苏羽茗不适地动了动,又担心这划痕遭他嫌弃,便往他怀里钻了钻,躲开他的目光。 “曹英泽那厮不是很有本事的吗?假死的骗局都策划得如此周详,怎么连个好点的外伤大夫都找不到?” “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他……” “琵琶的丝弦都是上等的蚕丝做的,坚韧得很,打在脸上,很疼吧?”一想到她遭受的痛楚,叶赐准便心如刀割,恨不得代她受罪。 “没事,都过去……再说,海州牢狱的刑讯逼供都熬过来了,这点小伤算什么。” 想到海州的往事,叶赐准心里更痛了,“你受的罪,一件件一桩桩我都会向薛汇槿讨回来!” “什么讨不讨的,我不在乎,你别去招惹他……不过,这次泰祥兴真的被曦王盯上了,常安似乎是志在必得,你要怎么办?” 叶赐准邪肆一笑,“这事,就让为夫去奔波,你就乖乖在家看热闹吧。”说着将她翻身压下,继续办他的“正经事”。 这次的朝廷特使,似乎就是冲着泰祥兴来的,上至掌事唐敬文,下至一众分号掌柜、管事,被常安抓了个遍。如今常安正坐等收割战绩之际,一个随从忽然从大门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到常安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说道,“禀告大人,不、不好啦!” 常安啐了他一口,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下骂道,“呸!你爷爷我好得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值得你这般屁滚尿流地回来禀报!” 那随从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依旧还是那般惊慌失措,“泰祥兴的后台出现了!是、是前襄王府长史,云湘明!” 襄王府?!常安顿时惊呆,泰祥兴的后台,怎么会是襄王府……当今圣上向来偏袒襄王、敬王两位兄弟,世人皆知,尤其是知道内情的,都知道襄王府和敬王府谋反的大罪被强行压下,乃至一笔勾销,都是当今圣上亲自操办的,这恩宠也是空前绝后了。如今自己不知好歹,竟然踩上了襄王府的地盘,简直是找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是我的(2) 常安一把揪住那随从的衣襟厉声问道,“你可查清楚了?!当真是云湘明?!” “千、千真万确!前几日有人来递名帖,自称是泰祥兴的管事,替他家小姐约见大人您的,可不知怎的名帖来了人却没来,小的左等右等见不到人,便以为是使诈的,于是不曾多想。现在才知,那女子是云湘明的女儿云氏,那日不知怎的被人错引导到官驿去了!之前她一直隐居在洛安城郊,不为人知,但其实是泰祥兴的实际掌事人!” 云湘明他是知道的,襄王府的长史,号称襄郡王的大管家,襄郡王死后便成了王府旧部的首领,此人弃政从商,在襄州成立了好几家商行,自称仪安郡主的旧家臣,率领商行上下誓死效忠仪安郡主刘仪。 常安满头满脸的冷汗,后背凉飕飕的,一脚踹开那随从后便慌慌张张地赶到洛安大牢,提审唐敬文。 想不到洛安府尹薛沛杒竟然已捷足先登提走了唐敬文,如今唐敬文已经被押到了洛安府衙,开堂公审! 常安只得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府衙,只见府衙内外乌压压地挤满了百姓,他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又见洛安一地有头有脸的士绅、商贾已经坐在了公堂两侧旁听,府尹薛沛杒中堂就坐,右侧是太府寺卿叶赐准,左侧的位置空着。 薛沛杒一见常安,连忙出席,走到堂前把他请到了自己的左侧。常安擦擦额头豆大的汗珠,唯唯诺诺,点头就坐,早已没了朝廷特使的威风。 薛沛杒敲了惊堂木,满堂肃穆。 薛沛杒继而转向常安说道,“常大人,此案牵涉我洛安府均输、平准两司,本是府衙内务,如今薛某管教不严,出了此等中饱私囊的丑事,自然应该先行审问,给洛安各界百姓一个交代。如有不妥,再请常大人以朝廷特使的身份提堂二审,如何?” 此言有理有据,内外赞同,常安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允。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速速禀来!” 唐敬文从容地磕了三个响头,正色回道,“回禀大人,小人乃泰祥兴商号掌事唐敬文,状告洛安府均输司令使张淮、平准司令使李作,罔顾国法、欺上瞒下,对泰祥兴威逼利诱不成,竟恃强凌弱,逼迫泰祥兴高价收购均输、平准两司流出的实物贡税,从中获利、中饱私囊!如今事情败露,又反咬泰祥兴一口,害我泰祥兴上下二三十人被无辜拘捕,身陷牢狱,当真是天下奇冤!求堂上各位大人明察秋毫,还我等良民百姓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薛沛杒喝止了众人的议论,问唐敬文有何证据。 唐敬文又禀报说各类证据,货物并账本等,都存放在泰祥兴城西仓库。 薛沛杒马上发签派人去拿,不多时便抬进了几口大箱子并一摞账本。箱子放下后悉数被打开,账本都呈送到薛沛杒案前。 唐敬文继续禀报道,“这几口箱子装的都是两司流出来的实物贡税,不管是质地、成色、还是质量,都与司中存放的一模一样,大人如若不信,尽管去比对。而那账册上记录的,则是货物的来源、价格以及数量。那价格但可公诸于世,请堂上的各位乡绅耆老、大掌事、大掌柜看看,是天价不是?!任何一间商行但凡还有些理智,都不会用这样的价钱进货!张淮、李作两位大人不敢在账册上落自己的印章,便叫自己府上的下人落他们的私章,不知道落章人是否已逃脱,还请大人速速去拿人,还我们泰祥兴一个公道!” 薛沛杒当真差人去两司仓库调货,当堂比对,又把账册发给旁听的众人传阅,事实当前,大家都点头称是。 落章人自然一早就逃了,但是云湘明早已在洛安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几人才出城便被云湘明的人逮了个正着,这会已经被压到了堂前,都在磕头如捣蒜,直说是家里的老爷指使的,账册都是老爷过目核准后叫他们签章,他们只管签章,其余一概不知。 人证物证俱在,案件的真想已是昭然若揭,薛沛杒正要发签去捉拿张淮和李作,一个随从已经进来回禀道张淮、李作两人突发恶疾,暴毙家中! 好好的怎么就暴毙了?!明显的杀人灭口嘛!此言一出,群情汹涌! 听闻两人暴毙的消息,常安终于舒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了擦汗,幸好他发现唐敬文被提走之时便有了预见,先派人毒死了两人,不然这两人为保性命难免不将他常安供出,自己一旦被供出,即使罪不至死曦王也不会留他活口! 张淮和李作一死,线索便断了,这案件也就只能追溯到二人头上为止。薛沛杒当堂便结了案,交常安和叶赐准审议。常安本还想推脱先回去看看再做决定,来个缓兵之计,可是外面群情汹涌,看来不当场给个交代自己连这府衙大门都走不出去,无奈之下只得签章同意,当场结案,泰祥兴众人无罪释放。 叶赐准由始至终都在悠然品茶,一言不发。这是自然,说好了他只是来了解案情的,不管府衙和特使如何审、如何判,他都不置一词。 案件一结,常安只得悻悻然回朝,向泓远帝奏报结果。 叶赐准可不想这么快回去,苏羽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哪里舍得离开?反正常安回去之后自会有薛淳樾继续这下半场。他偷得浮生半日闲,自然要在洛安城郊的别苑里快活几天。 张淮和李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洛安一地谣言四起,有说此两人是某某朝廷权贵的走狗,专门帮权贵捞钱的;有说是恒兴行为对付泰祥兴,继火烧仓库之后又一连环计的;更有甚者直接将靶子对准了曦王和韦应时,说是这两人为整倒薛淳樾和叶赐准,联手策划的苦肉计……总之不一而足。 牵涉到朝廷的颜面,这两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泓远帝马上下旨着大理寺亲赴洛安查办两人死因,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常安这种拙劣的手段哪里逃得过大理寺的法眼,没几天就原形毕露,下了大理寺大狱。常安知道自己不死,曦王必难心安,届时一家老小性命堪忧,自己一死或可还能保住一家老小,于是在大理寺狱中写下认罪书,只说是自己妒贤嫉能,特地整出这一桩栽赃案,以期中伤叶赐准,再借此立功,谋求太府寺大位。 大理寺循迹又查处了户部和太府寺几个依附常安助他闹事的人,一并革职查办。此事明面上的靶子是薛淳樾和叶赐准,但实际上是对朝廷改革不满,泓远帝于是重惩常安,判处斩刑,警示百官。至此这场闹剧终于告一段落,曦王也不得不收敛了些威风。 随着案件的真相浮出水面,叶沁渝终于明白这是叶赐准和薛淳樾一早就设计好了的,她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于是便向薛淳樾兴师问罪! 书房的大门被叶沁渝一把推开,把正在品茶的薛淳樾吓了一跳,两手一抖,差点被滚烫的茶水烫到! 他连忙把茶盏放下,哀怨说道,“夫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叶沁渝气不打一处来,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把羽茗姐假死的真相告诉了小准叔?!”曹英泽设计的骗局堪称完美,哪那么容易被叶赐准看穿?她想来想去,身边也就只有薛淳樾最有可能做叛徒了。 “冤枉!绝对的冤枉!赐准去洛安之前才告知我收拾常安的计策,那时我才知道他早已洞悉羽茗假死的骗局,只比你早了那么几天……” “难怪你制止我去洛安……那你说,小准叔是如何知道的?” 薛淳樾将她的小娘子一把抱在腿上,亲了一口才慢慢说道,“第一,泾阳侯没有和曹英泽一同回来;第二,曹英泽把羽茗的灵位送回长兴的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回了洛安。” “说话要说齐全啊,别只说结果!”叶沁渝捶着薛淳樾的胸口,向他娇嗔。 “曹英泽是泾阳侯府的宝贝,全府上下,尤其是曹老太君和曹夫人,对他疼爱得很,如果侯爷不是看到他安阳无恙,是不会独自一人回京的,因为没法向老母亲和夫人交代啊!如果羽茗真的殒身北江,那按曹英泽那个情种的个性,至少要在北江哭上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说不定还会跳江殉情!然而,侯爷神态自若地回来了,说明曹英泽没任何不妥,所以羽茗不可能有事。其次,还是曹英泽,如果羽茗真的死了,他不可能才丢下她的灵位转身就跑去洛安风流快活,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赶回洛安,正正说明了羽茗在洛安,他要回去见她!” 叶沁渝恍然大悟……顿了一会后才想起他还瞒着自己常安的事,连忙质问,“那常安的事怎么不一早跟我说?害我还一直担心泰祥兴!”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是我的(3) “这事和叶赐准千里寻妻的事是绑在一起的,我跟你说了万一坏了赐准的寻妻大计怎么办?他好不容易说通了仪安和薛沛杒趁着收拾常安的时候再陪他演一场戏,万一被你泄露了风声,羽茗提前获知消息又躲着他,他还不把我给杀了?”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给杀了?” “夫人舍得吗?把我杀了,去哪找一个这么内外兼修的好夫君?” 叶沁渝顿时羞红了脸,将他一把推开,撒腿跑了出去。 薛淳樾大笑,他这小娘子,越来越有趣了。 更有趣的是,太府寺卿叶赐准这一趟洛安之行,竟带回了一名女子,回来三日后就依古礼下聘,娶此女为二房夫人! 坊间一时议论纷纷,都说叶赐准对亡妻苏羽茗甚是情深,想不到才过了亡妻的七七之期便要再娶新人,一时唏嘘不已。 但当这新人的身份一揭晓,大家便都理解了……这女子,乃泰祥兴控制人,前襄王府长史云湘明的掌上明珠云氏!且不说她的出身不算低,单说如今这泰祥兴的家业,便足以让人称羡,这样出身的女子,哪个男人拒绝得了?再说叶赐准帮泰祥兴洗清冤屈,如今云家小姐为报恩情以身相许,更是合情合理,一段佳话。这段姻缘,简直是顺理成章! 当然,大家好奇的不仅有云氏,还有正牌的叶夫人韦氏。新婚不足三月丈夫便再娶二房,哪个女子承受得了?虽说男子三妻四妾稀松平常,但是这二房未免也娶得太早了些!因此好事者们在叶府迎亲的当天挤满了道路两旁,都想看看叶夫人和二夫人的表现,充实一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迎亲当日,太府寺卿府邸外的整条街都聚满了人,都对这鲜花着锦的盛况惊叹不已,感叹迎娶云氏的排场一点都不输给迎娶天子赐婚的大夫人韦氏,而且云氏的嫁妆甚至比韦氏更为丰厚。泰祥兴富可敌国,嫁妆多点也属正常,只是叶大人此番迎亲又与之前不同,之前一脸严肃,全程不苟言笑,如今却是喜上眉梢,举手投足尽显倜傥风流,仿佛这才是小登科应有的模样。 让好事者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这礼仪全程都见不到云氏的容貌,有说她清丽脱俗、端庄秀雅的,也有说面有恶痣、丑陋无比的,不一而足,但可以肯定的是,新娘子盖头下确实覆了一层红纱巾,如此谨慎,不是为了遮美,就是为了遮丑。 韦氏的表现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本以为韦氏会醋意大发,在这成亲礼或者喜宴上摆一摆正室的架子,给刚入门的二夫人一个下马威,可是韦氏竟全程都举止得体、从容娴雅,半点吃醋发威的样子都没有,让一众来拣谈资的好事者好生失望。 宾客一拨拨地敬,叶赐准一杯杯地回,今晚的他,表现得尤其像个新郎官,把来贺喜的人都招呼得周周到到的,散席时没有哪个不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都说叶赐准识酒、赏酒、会饮酒,酒量甚佳,千杯不醉,长兴官场称其“酒中仙”,可惜之前在娶韦氏的喜宴上不过十来杯就醉得不省人事,还以为名不副实,但今晚总算是见识到了,酒坛子一个个地见底,他仍是从容潇洒、谈笑风生,言行举止更是风流儒雅、挥洒自如,那号称长兴第一风流公子的曹英泽恐怕都被比下去了,可见“酒中仙”名不虚传。 叶赐准把最后一批客人送出府时,已将近子时,他转身看着灯火辉映的庭院,似有影影憧憧之感,这才觉得有了些醉意。他整了整衣衫,快步往西边的云和居走去,新婚之夜,不能让新娘子等急了。 一路走去,一路都是下人们的恭贺之声,叶赐准心情大好,一路走一路看赏,一直走到新房门口。他再次整理下衣冠,就要推门进去,不想竟被薛淳樾、学诚和心言等人窜出来拦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意思?” “叶兄,哦不,九叔,咳,你这亲娶得着急,苏老爷赶不及过来,特委托我作为娘家人,代他老人家以及苏源兄弟行一行我们海州娘家人的习俗。” 叶赐准拧眉,“你们海州有什么奇怪的习俗,怎么从未有人跟我讲过?” “你身边有几个海州人?来、来,先听我说。”薛淳樾不由分说便把叶赐准拉到了新房前的小庭院中,按他坐下,然后转身招学诚把东西拿过来,“来,这三碗酒,先干了。” 叶赐准哂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喝酒!行,别说三晚,三坛子我也干!”说着爽快地举起海碗,痛快地饮干! “好!这女婿不错,酒量好证明身体好啊!接下来,第二关,签字画押。” 叶赐准懵了,这是新房还是牢房?签什么字?画什么押? 不多时薛淳樾已拿出一幅卷轴,往那石桌上一摊,洋洋洒洒竟不下千余字!叶赐准酒量再好也敌不过大家轮番地灌,再加上刚才薛淳樾那三碗不知是陈了多少年的烈酒,喝得又急,如今这脑袋竟有些昏沉了,怎么聚精会神也瞧不清那卷轴上的蝇头小楷! 学诚已经将蘸好墨汁的狼毫笔递了过来,薛淳樾怂恿道,“签字画押才能到第三关,要是想快点见到新娘子,就赶紧签!” 竟还有第三关?!那他何时才能见到苏羽茗?!叶赐准无法,只得接过狼毫笔,在卷轴的最后签下“叶赐准”三个潇洒飘逸的大字。 “好!痛快!”薛淳樾和学诚鼓掌,那边心言已经等不及了,忙喊道,“叶大人既已签字,那就快过来吧,大红灯笼都备好了!” 听心言这么一喊,薛淳樾和学诚便把叶赐准架了过去,来到门前,再将那卷轴拉开,举到他面前,心言再将那灯笼往他跟前凑了凑,笑嘻嘻地说道,“叶大人,将这《誓吾妻书》逐字逐句念一遍吧,声音可要洪亮一点,新娘子满意了才能进去哦,嘻嘻……” “这……这字这么小!你们莫不是在戏弄我吧!” 薛淳樾在他肩膀上重重的拍了几下才说道,“九叔,你不能倚老卖老啊,刚刚才痛快地签了字画了押,这会就不认账了?” 叶赐准无奈,只得强迫自己凝神聚气、聚精会神去认那卷轴上的蝇头小字,脸都要凑到纸上去了,眉头皱得快要拧出水,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念着什么“妻言”、“夫从”等语,活脱脱一个七八十岁费劲认字的老学究! 想不到潇洒倜傥、威风凛凛的太府寺卿叶大人竟成了这副模样,学诚和心言看得受不了了,捧腹大笑,院子里一众伺候的下人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又怕被叶赐准责骂,少不得又得强忍着。 薛淳樾也不禁掩嘴而笑,边笑边向里喊道,“新娘子可听满意了?!我家九叔这糟老头子能进来了吗?!” 薛淳樾这一喊把大家彻底逗乐了,满院子都笑了出来,叶赐准这才明白才不是什么海州习俗,全都是整他的玩意儿!自己也哭笑不得,举起拳头作势就要揍薛淳樾。 “唉、唉,九叔你可不能为了打我误了这良辰美景啊!都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子还在等着你呢!”说着便把房门开了个缝隙,将他一把推了进去! 杜鹃见叶赐准被推了进来,掩嘴含笑,行了个礼便退了下,留下一对新人在这红烛高照的新房里。 叶赐准看着安静坐在床沿上地苏羽茗,竟莫名有些紧张,颤巍巍地掀开了红盖头,然后伸手去解她的红纱巾。 苏羽茗却羞赧地避开,在她自己看来,那道疤痕,还是挺明显的…… 叶赐准勾唇一笑,坐在她身边,凑过去对她耳语道,“为夫什么没见过,夫人何须如此惊怕……” 苏羽茗娇红的脸颊像是要滴出水来,只能垂眸不语。叶赐准笑了笑,再次伸手去解了那红纱巾,苏羽茗左边脸颊一道淡红色的疤痕赫然入目,他心疼地摩挲着,凑上前温柔地亲了一下,温声细语道,“无碍,瑕不掩瑜,夫人无需在意。” 苏羽茗抿了抿唇,垂眸说道,“之前打定主意这辈子一个人过,所以这疤痕消不消也觉得无甚紧要的,便置之不理了……以后我认真研制些修复的草药,慢慢的应该会消的,你……先将就一段时间……” 受伤的是她,受委屈的也是她,他将就什么!叶赐准将她掰向自己,认真说道,“我不在乎,只要是你就好,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听他这一说苏羽茗更想哭了,鼻子一酸便没忍住,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滚落了下来。 叶赐准心疼,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算起来他是第三次做新郎官了,第一次在渝江边,虽然礼节简单,但却是他第一次娶亲,娶的是他爱的人;第二次在这太府寺卿府邸,被逼着娶了韦知雨,自己在门外的凉亭上装醉睡了一晚,过了一个荒唐的洞房花烛;第三次,还是在这太府寺卿府,终于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虽然,是借着别人的姓氏。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是我的(4) 是夜,朗月高照,夏风习习,新房内红烛高照、情意绵绵…… 次日一早,叶赐准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四处张望后发现苏羽茗已经洗漱梳洗完毕,而且也准备好了洗漱什物等着他醒来。 叶赐准笑了,“哪有新娘子成婚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等着伺候夫君的。” 苏羽茗知道他酒量虽好,但酒后第二日还是会有不适,于是扶他起来,边伺候他穿衣边说道,“也就大户人家才有人等着伺候主子,你看渝江小渔村,哪家的媳妇不是一早便起来张罗一家老小的吃穿用的。” 叶赐准也是苦日子过来的,怎会不知,不过是心疼她罢了,“你说你一个大商人的千金小姐,哪里做过这些活,以后别忙活了,横竖找个人做就行。” “什么大商人,都过去了,我只希望父亲平平安安地安度晚年,其他的都不在意。对了……等下……是不是要给夫人敬茶?” 叶赐准差点忘了这事,胡乱应了几句,这事他本想免了,但是韦应时派过来的人都盯着,他也不想做得太出格,于是便顺了那些老管家老嬷嬷的意,该按规矩的就按规矩来。待羽茗给他整理好衣冠后,叶赐准转身扶着她的双臂,抿嘴说道,“羽茗,这太府寺卿府能信的人没几个,以后除了杜鹃和我的随从叶添裕,谁也不要轻信。今晚……我会去知雨那里,你别等我了,早点休息。” 心头隐隐掠过一丝酸涩,但苏羽茗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仍是点头微笑。 叶赐准在羁縻州与她的玩笑话,不想竟一语成谶,从此他们三人便这样被绑在一起了。苏羽茗开始还以为知雨身份不同后便无法再如往昔般与她和谐相处,不过相处下来后也没发现她有十分明显的改变,只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无奈和失落,苏羽茗只当不知,仍只是恪守本分,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她不想给自己添乱。 泓远二十年夏,大业与羁縻州的战事仍旧还是胶着状态,泓远帝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南蛮部落群竟生生牵制住大业朝十五万大军长达半年之久,除了主帅不得力外,他也想不出第二个理由了。虽然对韦绍卿不满,但阵前换将是行军布阵的大忌,除非万不得已,这主帅恐怕是换不得的。 前线久久不来捷报,泓远帝的情绪也提不起来,整日愁眉不展的,宋惠妃便提议不如摆驾到长兴城郊的避暑行宫小住几天,军国大事要紧的便到行宫禀报,无甚要紧的便由曦王暂且分忧就是了。 泓远帝一听便知这是宋惠妃要给自己的儿子铺路,不过目前曦王确实是他属意的储君人选,给他锻炼一下也未为不可,再说这宫里也有太多的规矩约束,皇帝哪怕想多喝几杯酒都会引来一群人劝谏,实在太无趣!出去行宫放松放松确也是美事一桩,于是便应允了,定了十日后出发,小住一月,还下旨让长兴、洛安一地公侯以上爵位者可携家眷一起到行宫陪驾,权当家宴,君臣同乐。 仪安终于带着半岁大的孩子返回了长兴,一到城门便被内侍臣接回了祝太妃宫中,原来泓远帝及宋惠妃、萧雅妃等已经在祝太妃宫中等着她了。仪安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如今看到贵为天子的伯父不计前嫌,带着一大家子来看望她,不禁十分动容,一见到皇帝便哭着磕头谢恩。 泓远帝想到少时与襄王的兄弟情分,又想到如今襄王就剩仪安母女这一点血脉,也是十分感触,那些禁足之罚也都赦免了,特准她去行宫散心回来后仍是回到薛淳樾身边,一家团聚。可是仪安却向他跪请一道和离的旨意,只说早已心灰意冷,后半生只想和女儿相依为命,再侍奉祝太妃颐养天年,余者一概不作他想。 仪安有此决定泓远帝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中间经历了不少生死离别,而且自薛清颜离世后泓远帝对这些儿女私情纷争的态度也和软了不少,既然她与薛淳樾无半点夫妻情分,要和离便和离吧,于是当堂便允了仪安的要求,命宗正寺出一纸和离书,从此仪安郡主开府另居,与薛淳樾再无瓜葛。 陪驾的圣旨一下,长兴洛安两地的公侯都纷纷备车备轿备马,选定陪同的家眷并几个贴身侍从,乌泱泱地往长兴西郊的行宫赶去,要赶在皇帝依仗出发之前安顿好,否则皇帝都到了你还没到,就是大不敬了。 大业一朝是设置了专门管理皇帝家事的宫廷机构的,称“内三省”,即秘书省、殿中省、内侍省,其下又管辖了不少司、局,与朝中的“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相对应,但是王朝乃“家天下”,有时皇帝的私务和天下的公务其实分不了太清楚,外朝的机构也有专门为皇帝私人服务的。朝中的九寺五监就有不少是为皇帝服务的机构,例如宗正寺、太常寺、光禄寺、少府监等。皇帝每一次出行的花销一般都由主管机构负责,比如这次行宫之行,筹措银两的重任就落到了替皇帝打理皇家园林以及众多皇家私有产业的少府监头上。 当朝天子不会知道银子在民间的购买力,更加不会帮主管机构精准地计算花销,因此每次都是大笔一挥着户部一次性拨付一笔银子给主管机构了事。这笔钱大多数时候取决于皇帝的心情和国库的盈余,这一次不巧前线还有战事,泓远帝也不能太大手大脚,因此只着户部拨了三万两。 圣旨一下差点没把从三品少府监季尚云气吐血,这冗长的一个月时间,光是伺候皇帝一个人就不止这三万两了,更何况这些公侯、诰命并世子小姐等,吃穿用度都少不得用上好的,皇帝的后宫就不用说了,更是顶级的山珍海错、绫罗绸缎、金杯玉盏,这些少不得都得办新的,还有行宫的修葺、陈设、家具等,也是一大笔花销,算下来少说也得小十万两银子。别说只有十日时间,就算给他一百日也凑不出这些钱来! 季尚云接了圣旨后便惶惶不可终日,想尽办法从其他项目里抠银子用,但是怎么算还是有四、万两的短缺。若要问从哪里薅点钱来用,户部是不可能的了,户部管的是国库,都是明明白白的钱粮国税,没有皇帝首肯怕是一个子都要不出来,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太府寺还有些挖银子的可能性。 太府寺管理着均输平准、官盐、铸铁,如今又添了铸铜,获利虽说都上缴国库,但哪算得那么清楚?连皇帝本人都经常问太府寺要银子用呢,那些修园子的、办家宴的、加封赏的银子,不都是从太府寺要来的么?反正这行宫之行也是伺候皇帝,他何不从叶赐准那里讨点银子来用用? 主意一定季尚云便往叶赐准府上赶,叶赐准好像是算准他会来似的,早就在家里候着了,季尚云的随从才下马准备报家门,那门房管事一边派人进去通传,一边已垂首行礼恭迎少府监大人大驾。不多时叶赐准便迎了出来,同时从三品大臣,亲自迎接也算是大礼了,季尚云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来求人的,而是来施恩的! 叶赐准一路将他请到后院书房,宾主入座后又忙不迭地派人上好茶,季尚云一时不明所以,坐立不安。叶赐准屏退众人后才叫随从添裕恭恭敬敬地给季尚云呈上一沓银票,季尚云接过来也不敢数,看了眼面值后估摸着怎么也有四、五万两!这可不是笔小数目,叶赐准竟连太府寺的账面流程都不走直接私下拿给他?!这可是侵吞国库啊!老实说他季尚云可不敢拿。 叶赐准看他那冷汗直冒的样子也明白他的心思,便笑道,“季大人莫慌,这不是公家的银子,是叶某私人的。” 这下季尚云就更惊怕了,叶赐准出身寒微,为官不久,还几次宦海浮沉,哪来这么多钱! “不瞒季大人,这都是叶某泰山云老爷给拙荆的嫁妆,都在这了。季大人别误会,这钱只是叶某暂时从夫人那挪出来借给你的,等少府监什么时候有余粮了,可得还给我呀!” “哦、哦……”,原来只是暂时借用,那他心里还安定一些,“那季某就多谢了!呵呵……叶大人莫担心,按惯例,行宫这差事如果办得顺利,陛下是有赏赐的,少府监下半年也有不少工程和采办,所以即使一时之间还凑不足这个数,年内应该也凑得齐全。” 叶赐准摆摆手笑道,“哎,季大人莫说此话,叶某既能借出去,就不急着索回。请茶、请茶……哦,对了,叶某府里有几坛滨州来的玉矶醇,风味独特,听闻季大人也是懂酒之人,不如在舍下小酌几杯?也权当是来了一趟!” “这……”,季尚云有些为难,但转念一想,自己本是来求人的,现在人家非但没有盛气凌人,还如此盛情相邀,推脱恐怕不好,于是支吾了一会后还是答应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是我的(5) 转眼一坛酒就见底了,季尚云算是彻底喝高了,开始高谈阔论起来。叶赐准笑意盈盈,还在不断地与他行酒令、劝酒,又说了一大车奉承的话,直把季尚云抬上了云端,十分飘然。 “呵呵……不瞒季大人,叶某倾尽家财凑齐了这点钱,其实只是想结交季大人这个朋友。都说季家是关北道的名门望族,我等小门小户原本也没机会结交的,不想如今却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抓住才是。” “唉……什么名门望族,都是老黄历了……如今谁还记得我们季氏一族?想当年我们季氏,可是荣极一时、风头无两,不然那顶级门阀兰陵萧氏也不会娶我长姐做妾室!只是后来卢氏一族借陛下的威仪在关北道渐渐做大,我们季氏才没落了下去。” “对、对,谁说不是呢!呵呵……说起令姐夫楚国公,也是英雄人物,只是如今自请出朝,不问世事了,可惜……” “说起这姐夫!唉!我季某是不太服气的!” “哦?此话怎讲?” “楚国公那都是声名在外,其实背地里就是个胆小鬼!自己的妹妹在宫里被前皇后和伍娴妃欺负成那样,孩子都没了两个,他不说为妹妹出头,竟还索性连朝廷官职都辞了,只带着楚国公的虚衔避居洛安!唉!如果不是这姐夫如此不顶事,我也不用夹着尾巴在朝做官,连三五万两银子都凑不到!” 叶赐准眼眸一紧,果然…… “不过听说萧雅妃天生丽质、国色天香,一直是陛下的宠妃,而且兰陵萧氏的地位也不差,怎会受这些窝囊气?” “光漂亮有什么用?!在这后宫里,不都得使点手段么?她自知斗不过前皇后和伍娴妃,这才少不得忍气吞声,不然现在这个才十二岁的小皇子,不知能活到几时呢!”季尚云又嘟嘟囔囔地发了好些牢骚,不久后便彻底醉倒了,叶赐准叫添裕准备车马送他回家。 薛淳樾这才从后堂走了出来,沉吟道,“看来萧鸿鸣果然是有意掩藏锋芒。” 叶赐准背手而立,问道,“依你看,我们有几分把握?” “三分,如果仪安能带来点好消息,那就又多了三分,如果……薛沛杒能合作,就又多了三分!” “你就如此看得起萧雅妃?” “那是自然,宋惠妃再会使手段也是年届半百的半老徐娘了,萧雅妃四十不到,仍是风韵犹存,别忘了,年龄是女人最大的优势!” “哼,年龄也是男人最大的优势,如果我叶赐准当真是老头子,羽茗绝不会嫁给我!” “啧啧,不就戏弄你一回吗,也值得再三再四地叨叨?哎,不过,这事也让我见识到了,堂堂少府监,好歹也是给陛下管私产的,竟穷得连几万两银子都凑不到,恐怕陛下的钱都被转移到宫廷里的殿中省和内侍省了,连皇帝都只相信身边人,你叫这天下百官怎不用人唯亲?” “这只是其一,其二你也不看看如今管着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尚书令大人是谁?是曦王!他能让季尚云这些异己之辈好过吗?如果你我不是替陛下打理着这大金库小金库,估计混得还不如季尚云!” 薛淳樾微笑颔首,拍拍叶赐准肩膀便走了。 祝太妃年事已高,就不去行宫折腾了,但还是亲自为仪安打点好车马,送她上车。现如今仪安已重获自由,泓远帝又给她在长兴赐了府邸,以后祖孙俩还时常能见面,所以分别之时也不甚难过,略嘱咐了几句,又派了两三个稳重的嬷嬷带着和离书跟着便已安心。 薛淳樾府门等候多时,一见仪安的马车到了便连忙小跑过去,亲自打起帘子扶她下来。 这倒让仪安十分意外,由他搀扶着进府后才说道,“如果不是这纸和离书,薛大人怕是不会如此殷勤。” “也不是,不管有没有这和离书,襄王府仍是淳樾的救命恩人,之前种种,是淳樾的不是,还望郡主见谅。” 仪安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户部侍郎府,心下感慨,“这一次,怕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李嬷嬷,把和离书给我吧,本郡主和薛大人私下交割即可。” 那嬷嬷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奉上一个锦盒匣子,便止住了脚步。 仪安和薛淳樾在内堂书房,两厢签章,各执一份,这和离书,便算是生效了,此后仪安在皇室宗籍里又是待嫁之身,薛淳樾这个名字也从皇室外戚的名册里消失。 仪安从袖子里拿出一纸卷宗,轻轻放到桌面上,“这是你要的东西,自己一看便知。” “多谢……我也替赐准向你道个谢。” “这都是苏老爷和云叔的交情,我不过代为传达了一下,何须言谢。” “如果没有你,云叔和苏老爷都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故友。总之,这份恩情我和赐准都记下了!沛杒那里……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不用……不过露水情缘,就此消散了也好。再说,我也不想打扰他与萧小姐之间的缘分。” “仪安,你真的变了很多……” “呵……都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还有什么是没看透的呢?只希望你以后别忘了奇儿这个小侄女,时常来看看她就好了。” “一定!” 仪安本还想再见一见沁渝,两人在洛安相依为命,如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但想到这府里有太多关于她和沁渝之间不好的回忆,见面反而不自在。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于是便转身离开了。 薛淳樾打开那纸卷宗,略看了看便笑了。 天子摆驾之期将近,朝中无甚紧要的俗务都停了下来,没有陪驾安排的群臣都难得清闲,纷纷开起了小差,除了兵部因为前线战事没法松懈外,这长兴城里的衙门几乎空了大半。 叶赐准和薛淳樾都没有爵位在身,自然不在陪驾之列,但是韦知雨因着韦应时的关系,还是被内侍省选了过去,因此太府寺卿府邸又空了好些人,叶赐准终于可以舒畅一下筋骨了。 叶赐准也就新婚那几天常来云和居,其后要么宿在自己的春晖堂,要么宿在韦知雨的秋实苑,难得再来一次。苏羽茗闲来无事便把那弘勤的手札拿出来研究,想研制一下女子去刀疤划痕的膏药。 杜鹃边帮忙制药边替她家小姐赌气,她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姑爷好好的怎么像变了个人一般,以前无时无刻不把苏羽茗宠上天,如今倒好,直接把苏羽茗放在这云和居晾着,几天都不见一次人影。 “杜鹃,你再如此使劲,我的石臼里的药料都要被你洒没了。” 杜鹃见她终于说话,自己堵好久的怨言终于有机会倾吐了,简直要一吐为快才好,“小姐,你看看这云和居,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姑爷不来,那起势利的下人愈发懒怠了!您倒是多找些机会和姑爷说说话才是啊,奴婢听说大夫人可是时时往春晖堂跑呢,一会送茶水点心,一会送御寒衣物的……奴婢就奇了,难不成在春晖堂伺候的人都是摆设,连茶水穿衣都不会伺候的?哼……” 苏羽茗忍不住笑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倒说了一车,而且还离题万丈。”苏羽茗说着便站了起来,伸手拿过石臼亲自捣药。 杜鹃看她家小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心里愈发气不过,跺脚嘟囔道,“姑爷也真是的,与您好歹也算是患难夫妻,算起来您还救过他性命呢!如今这苦日子总算是熬出头了,您好不容易也得个名分,他倒开始疏离你了,夫妻恩情也太短了些!唉,男人当真是不可信的。” 苏羽茗边捣药边说道,“若说救他性命,大夫人才算是真的舍身相救。如果不是韦知雨,赐准也没法稳坐朝纲,这些话以后少说。” “哦,奴婢以后不说就是了……现在大夫人就如此得宠,以后要是生下一男半女,那姑爷的心怕是都飞走了——”,话才出口,杜鹃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一不留神竟揭了苏羽茗的伤疤,于是连忙捂住了嘴。她被薛汇槿长期下虎狼之药,早就难孕育子嗣了,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在小姐面前提任何与孩子有关的事情,以免她触景伤情,不想如今竟踩了个正着! “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这个的……”,这话一说出口,杜鹃又发现自己愈发说错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还不如不说!她简直要难过死了。 苏羽茗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但还是安慰杜鹃道,“好啦,你去把昨天洗好的纱巾拿来,我虑一虑这药沫渣子——” “我怎么隐约听到有人在非议我呢!” 这不是叶赐准的声音么?!主仆两个都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却见叶赐准眉眼带笑地走了进来,一进来便一眨不眨地看着苏羽茗。 第一百二十六章 偷得浮生(1) 杜鹃连忙行礼,说了句“给大人沏茶”便识趣地退下了。 叶赐准牵起苏羽茗的双手,促狭笑道,“连杜鹃都知道要多往我那春晖堂跑,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苏羽茗挣开他的手,转身背对着他说道,“若是打扰了你和别人,那我罪过就大了。” “哈哈……”,叶赐准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生性恬淡的苏羽茗吃起醋来是这般动人可爱,他以前不知错过了多少这样的好机会。叶赐准上前,在背后将她缓缓抱住,贴耳说道,“你来我这,跟我来你这,还是有区别的,别太吝啬自己的脚步,多来我的春晖堂走走。”韦应时的人盯着这么紧,如果他偏袒苏羽茗,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苏羽茗不吭声,叶赐准拧眉,莫不是真的生气了? “这样吧,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如何?” “去哪里?”她对这长兴城并没有什么好感。 “去户部侍郎府可好?你和沁渝说说话,她最近为了泰祥兴的事情挺忙的,你好歹还挂着泰祥兴掌事人云湘明掌上明珠的头衔,左右也该替沁渝分分忧不是吗?” 苏羽茗挣开他的怀抱,转身看着他,认真说道,“既是如此,我顺道在沁渝那里住上几天,你准是不准?” “不行!自己家好好住着,去叨扰人家干什么?” “我在不在这云和居对你来说不都一样吗?”反正他也不会来。 叶赐准一时语塞,犹豫了好一会后才勉强同意。苏羽茗略微收拾了几件行李便和叶赐准一起出发前往薛淳樾府上了。 马车吱悠悠地在长兴闹市上行驶着,许久不听这尘世喧嚣,苏羽茗忽然觉得这股日常的气息很亲切,心情也舒坦了不少,不时挑起窗户的帘子看看外面忙碌的街道和商贩。 叶赐准许久不与苏羽茗亲近,本就心痒难耐,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韦家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她又要离家一段时日,不知几时才肯回来,心里愈发不安分,再加上现在两人在马车这狭小的空间里并排而坐,羽茗身上的馨香不住地往他鼻尖里钻,他更觉得气血上涌,难受得很。 他心里正想着这些小九九,不想马车竟忽然抖动了一下,苏羽茗毫无防备,不经意间便倒在了他的怀里,叶赐准眼明手快,将她稳稳扶住,正想询问车夫,添裕已骑马来到窗口边回道,“大人,刚前面有个石块,车夫没看到,让您和二夫人受惊了。”叶赐准这才放下心来,吩咐车夫好生看路。 苏羽茗正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叶赐准哪里还肯?一个转身便把她压到了马车后壁上,下一刻就吻上她的唇。太久没尝到她的滋味了,叶赐准竟有些难以自持,一手箍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就往她衣襟里探! 这可是在大街上!苏羽茗又气又急,又惊又羞,使尽力气推搡着他的肩膀,但是叶赐准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非但没有把她放开,反而愈发狠了起来,在她身上不断地游移。 苏羽茗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咬牙低声斥道,“放开我!你把我当什么了!” 叶赐准这才慢慢止住,将她松开。只见苏羽茗满脸酡红、黛眉紧蹙,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分明一副惊魂未定、怒意横生的样子。 叶赐准自知过分了,顿时非常后悔和自责,连忙伸出手去想帮她整理好衣襟,苏羽茗以为他还想继续,吓得连连后退,一直缩到了角落里。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够了……”,苏羽茗不想跟他纠缠这种事,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别这样……我不喜欢……” 叶赐准连忙点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苏羽茗没有再抬头看他,而是尽量往角落里靠,与他拉开距离。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薛淳樾府上也还有些不自然,叶沁渝看着两人的表情有些奇怪,便拉着苏羽茗到偏厅里细问,这事也没法说出口,苏羽茗只能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叶沁渝见她吱吱唔唔,想了一会后忽然惊道,“莫不是韦知雨……看我不去收拾他!”叶沁渝说着就走了出去,苏羽茗想拦都拦不住。 “叶赐准!你说说你在府里是怎么对羽茗姐的!” 叶赐准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打翻,“我、我怎么了?”羽茗不会这么快就把马车里的事告诉叶沁渝了吧! “你——”,叶沁渝怕苏羽茗听了更伤心,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伸手将叶赐准拉到一边才继续低声质问道,“你不会让韦知雨怀孕了吧?!” 这话差点没把叶赐准气吐血,登时大喊,“都没做过哪来的孩子!” 此话一出,屋里的四个人都尴尬了,苏羽茗竟有些吃惊,愣愣地看着叶赐准。 薛淳樾扶额,“呃……沁渝,我们不如去厨房看看,整点下酒菜什么的……”,说着一把拉过叶沁渝,急匆匆地离开了屋子。 苏羽茗还在发愣,他的意思是,他和韦知雨根本没有夫妻之实?那他隔三岔五便到秋实苑留宿是为了什么…… 叶赐准走近,扶住她的双肩问道,“难道你也觉得我和她应该发生点什么吗?” “这不是顺理成章么……”,有了夫妻之名,还夜夜留宿,不就自然会有夫妻之实? “唉……我应该早些跟你说清楚的……可是那个府里全都是韦应时的人,我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尤其是娶了你之后,韦应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我,我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他们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到时候不知道会怎么为难你。” “可是他们说,秋实苑里连一张卧榻都没有,那、那你在知雨房里……” “我睡的是硬地板啊!” 硬地板?!苏羽茗顿时傻眼…… “可怜我腰酸背痛的,没人安慰,也没人心疼,有苦也没地说去……唉……” 苏羽茗忽然觉得两眼发热、鼻尖发酸,忍不住一把扑进了叶赐准怀里! “对不起……” “傻丫头,怎么又跟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什么,刚在马车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 他话未说完,苏羽茗便惊羞地捂住了他的嘴,“快别说了,当心别人听见!” 叶赐准掰开她的手,狡黠道,“那待会跟我回家,别在这住了。” 苏羽茗满面含羞,轻轻地点了点头。 “马车里?马车里怎么了?”门外听墙根的叶沁渝百思不得其解,他俩这对话她怎么听不明白呢!薛淳樾一手拿着酒壶,一手端着小菜,吃吃地笑了起来…… 楚国公府的车马不日便到了长兴,暂时住进了萧家在长兴的旧宅,在前往行宫之前,薛沛杒借口尽一尽地主之谊,在一家小巧雅致的酒楼聚贤阁做东,宴请萧氏兄妹,顺便引荐薛淳樾和叶赐准给二人相识。 萧氏兄妹见到二人有些意外,但还是神态自若地入席,与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起酬来。酒过三巡,薛淳樾也就开门见山了,“此次行宫之行,陛下如此大费周章,把这么多国公爷和侯爷都请了去,两位不觉得好奇吗?” 萧廷楚笑道,“此等家宴稀松平常,这次不过是扩大了一点范围而已,薛大人多虑了吧。” “前线战事胶着,现在恐怕不是开宴的好时机,可陛下不仅要开宴,还是大摆筵席,宴请诸君,萧小姐如何说是稀松平常呢?” “陛下的心思我等外臣不便猜测,总归陛下下旨,我们遵旨就是了。薛大人如果非要在这酒席上逮着我们猜哑谜,我看这酒席,不吃也罢。” 眼见萧氏兄妹要走,薛沛杒连忙起来劝和,“大家都别急,我看不如这样,薛大人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至于萧世子和萧小姐想不想听,听不听得进去,那就但凭他们两人决定,如何?” “我自然是可以,就是不知萧世子和萧小姐,敢不敢听。” 还未等萧廷楚发话,萧廷秀便拍手说道,“好,两位薛大人都痛快!既是如此,听听也无妨,妹妹,你说呢?” “既然哥哥想听,那听听便是。” “那在下便直说了。西南战事胶着,陛下又忌惮阵前换将,而且主将韦绍卿是中书令韦应时之子,轻易也不好撤换,于是淳樾猜想,陛下怕不是觉得不如召集众多公侯贵戚在一起聚饮,趁着酒意听听大家的想法,也趁着酒意做几个一时兴起的决定,给自己一个台阶,也给韦大人一个台阶。” 想不到薛淳樾竟如此坦率!这些话要是被人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他绝对逃不过一个妄议朝政的大罪!如今他能说得如此明白,看来基本的诚意还是很充足的,想到此,萧氏兄妹不免对薛、叶二人生出几分好感来,警惕的心防也放松了不少。 “薛某再妄议几句,依在下之见,陛下应是借此机会寻觅良将,从相邻的靖南道和江南道再开辟一到两条新战线,对羁縻州形成合围之势,加速战局。如此立功的良机,不知楚国公府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偷得浮生(2) 萧廷秀正要发话,马上就被萧廷楚制止了,她沉吟了一会后说道,“我们楚国公府已经离开朝堂近十年,此番入京只是承旨陪驾,行宫的宴游一结束就打道回洛安,所以不管陛下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们都不关心。如果薛大人是想找盟友,恐怕找错人了。” “呃……我看这话题萧世子和萧小姐都不感兴趣,不如就此作罢了吧,我带了两瓶关南道的佳酿,一江春,来试试?”叶赐准看萧家根本放不下心防,再说也没用,不如还是先饮几杯来的实际,薛沛杒也来附和,气氛这才渐渐缓和起来。 叶赐准的一江春确实是好东西,把萧廷秀搞的是垂涎欲滴、念念不忘,两瓶很快就见了底,还觉得意犹未尽,便嘟囔道,“关南道竟有这样的好东西,也不见洛安的商家有卖……” 一听此言,叶赐准忙说道,“萧世子果然识货!也不用惋惜,据闻洛安的泰祥兴很快便会引进此酒,这消息我是听长兴的酒友说的,有七八成真,这次行宫宴游结束回去估计就能见到了!” 萧廷楚听闻此言,不仅举起酒杯再细品一口,仪安郡主的泰祥兴么?薛沛杒似乎很是上心呢,上次常安大闹洛安商界,薛沛杒护短也护得太明显了些……如今仪安一回京就与薛淳樾和离了,不知此事会不会与薛沛杒有关,如果有关,他们又是几时开始的……一边想一边猜,萧廷楚竟有些出神了,这宴会渐渐要散了都没留意。 “萧小姐?” “啊、啊?”听到薛沛杒的声音,萧廷楚不禁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应。 “萧世子刚说时候也不早了,该早些回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哦、哦……听哥哥的就是。” “既是如此,我这个东道主送一送两位吧。” “哎,都不是什么外人,这些套路就不用了。沛杒你和叶大人和薛大人再聚聚吧,留步、留步。”萧廷秀婉拒了薛沛杒的送行后便与萧廷楚起身离开了。 两人离开后,三人才继续刚才的话题,在常安那间事情中,薛沛杒实际上已经站在了薛淳樾和叶赐准的一边,但是碍于那些往事有些心结,才没有明确表态,今晚几杯酒下肚,也想和两人理一理那些陈年往事。 他正要起身敬酒,不想薛淳樾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以前的事就不说了,以后,咱们仨就时常聚聚,喝喝酒、听听曲,赏一赏世间风月,如何?” 叶赐准笑道,“世间风月?贤侄胥怕不是想往那花街柳巷里钻?如此我和小薛大人可不奉陪。” “你确实是可以不用奉陪了,家里两位娇妻,享尽齐人之福,还需要那些庸脂俗粉作甚?!难为我们家沛杒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唉,世道不公,竟至于此!” 一番调侃,气氛顿时缓和,不用多说薛沛杒也知两人已然放下,但仍是举杯说道,“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不管是淳樾、叶大人,还是苏羽茗,你们遭的罪,我都是始作俑者……总之,对不起两位哥哥,我自罚三杯,如果今后觉得我这人还能帮得上些忙,尽管跟我说!”说着薛沛杒便自饮三杯! “好!薛二爷痛快!如此坦诚的才是好男儿,我叶某交你这个朋友了!”说着也站了起来,痛饮三杯! 一场本该是劝服萧氏兄妹的宴席,倒成了他们三人的和解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如此了吧! 这桌酒席直喝到亥时末,聚贤阁都要打烊了才不得不散,叶赐准倒还好,能自己回家,薛淳樾和薛沛杒两兄弟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根本骑不了马,学诚和学训只能各自扶回自己家的少爷,走路回去。 薛沛杒算是彻底喝高了,不肯回家,直嚷嚷要去薛淳樾府上再喝,于是便走到了薛淳樾府邸,叶沁渝一听通报说薛淳樾喝醉了,连忙出来接他,竟发现薛沛杒也在,两个人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薛家的陈年旧事。 学训见了叶沁渝连忙行礼,有些不知所措,“叶小姐,哦不,二少夫人,我家少爷喝醉了,一定要来,您看……” 来都来了,难道还能将薛二爷拒之门外吗?叶沁渝无奈扶额。 “沁渝……快收拾下偏厅,再叫厨房准备点酒菜,招呼招呼二叔……嗝……”,薛淳樾也是喝高了,越是喝高的人越要继续追醉,这时候违逆他估计是断不肯依的,叶沁渝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叫心言依他吩咐,再叫学诚和学训把两人扶了过去。 叶沁渝本想将薛沛杒直接安排到客房睡下,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地拉着薛淳樾絮絮叨叨,见了叶沁渝之后愈发连他俩小时在长兴的往事都说出来了。叶沁渝担心薛淳樾醋劲大发,赶紧把酒壶塞到两人手里,岔开了话题。 两人又喝了一轮,叶沁渝就想劝住了,可是话还未说出口就有人来禀报,说是楚国公府上的小姐来访。 她来做什么?叶沁渝虽然纳闷,但还是迎了出去,把萧廷楚请了进来。 “萧小姐,快请进,你是来找淳樾,还是找二叔?” “怎么?沛杒也在么?哦、哦,薛夫人,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扰他们两兄弟聚会了?” “咳,什么聚会,喝高了,在追醉呢!您是来找淳樾的?” 萧廷楚点点头,“之前在聚贤阁有些失礼了,回去之后把酒席上的事禀明了父亲,父亲对我与兄长好一顿责骂,一定要我登门致歉,所以……” 叶沁渝知道薛淳樾此番去聚贤阁的目的,听萧廷楚这一说便把她带到了偏厅,边走变说道,“虽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聚贤阁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想淳樾不会计较的,萧小姐言重了,如果单单是为此事而来,那我也可以代淳樾回应。” 薛淳樾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见到萧廷楚的时候惊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真的醉了,在自己家喝酒竟也能见到楚国公府的人”,然后不由分说便起身拉着叶沁渝离开,嘟囔道,“真的醉了、真的醉了……” 不过薛沛杒倒是真的醉了,他本来就有点心事,又架不住叶赐准的连番攻击,不醉才怪。薛淳樾走后偏厅忽然静了下来,在安静的环境里他的乏意也上来了,终于趴在了桌子上。 萧廷楚看着熟睡的薛沛杒,又想到了那些关于他和仪安之间的猜想,有些微微出神,情不自禁抚上他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你与仪安,究竟是何关系……” 薛沛杒似乎察觉有人,不自觉唤出了仪安的名字,“仪安……仪安……” 萧廷楚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真的有关系…… 心言端着一盏热茶正要给萧廷楚奉上,到了偏厅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她的人,叶沁渝随后也到了偏厅,看着情形也明白了个大概,于是吩咐学训把薛沛杒扶到客房住下,别无他话。 三日后,泓远帝自宫廷起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西的行宫而去,当晚便在行宫大摆筵席,宴请随驾的公侯及其亲眷。 出人意表的是,这场原计划逗留一月的行宫之行,只十天便结束了,泓远帝的銮驾回宫,各路诸侯想留在行宫里的继续留在行宫游玩,想打道回府的便打道回府。按规矩,宫廷秘书省循例要对泓远帝在行宫里的言行进行整理记录,涉及政令的便要拟旨送天子御览定献。 一般来说这种类似游记一样的东西是皇帝处理事务里优先级最低的,但这次泓远帝一反常态,很快便对秘书省提上来的言行录进行批阅,其后颁布了十条诏谕,当中有三条引发坊间热议。 首先是直接将羁縻州辖地设置为“黔中道”,道下设州府、县若干,然后相应任命了一堆官员,文官从节度使到县令,武将从府兵大都督到副尉,俨然一套完整的道府班底。黔中道首任从三品节度使兼府兵大都督便是楚国公世子萧廷秀,领正四品云麾将军,率领八万兵马立即出征,从江南道进军黔中道。此举意味着朝廷与羁縻州诸部落彻底翻脸,直接在官方文件里将该地区并入直辖版图,此后所有部落的武装力量均被视为叛军,投诚着免罪不杀,顽抗着格杀勿论。萧廷秀出征之时还向泓远帝要了一名军师,主管情报及行军布阵,那便是泾阳侯世子曹英泽。 其次韦应时之女韦知雨在行宫请战,愿赴其兄韦绍卿帐中效力。泓远帝考虑到此时关南道战场胶着,韦知雨乃女中豪杰,能文能武,对关南道及羁縻州十分熟悉,此行应对战事大有裨益,于是封为从四品忠武夫人,为前线副帅,率三万军队驰援韦绍卿。 再次,这段短暂的行宫之行还促成了一段姻缘,泓远帝亲为新城侯世子薛沛杒及楚国公千金萧廷楚赐婚,不日即举行成亲大礼。此外,不知是萧雅妃的面子还是泓远帝气消,薛沛杒奉旨回京,出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偷得浮生(3) 泓远二十年季夏,长兴街头又是一片锣鼓喧腾,众人都说长兴薛家时来运转,娶得贵为国公千金的萧廷楚,还有传言这桩姻缘是楚国公萧鸿鸣在行宫一场宴饮里亲自向新城侯薛成明提议的,坊间都笑话道也不知道楚国公是不是喝醉了,就这么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下嫁给爵位低了自己三等的薛家。按萧家的门第,萧廷楚嫁个亲王都不在话下,如今倒便宜了因旭王一案衰败下去的薛家。 韦知雨出征后,叶赐准的太府寺卿府倒是寂静了不少,韦家跟过来的人如今也没了主心骨,心灰的心灰、偷懒的偷懒,基本都不到叶赐准跟前讨嫌了,一个个鸦雀无声。叶赐准乐得轻松,每天往云和居里跑,甚至叫叶添裕把自己的朝服和常服都移到了云和居,直接在云和居起居了。 这日天气爽朗,叶赐准约了薛家兄弟到聚贤阁小聚,把自己藏了小半年的一江春都带了过去,来个不醉不归。 叶赐准便给两人倒酒边调侃道,“贤侄胥这一石二鸟之计不错,既激起了楚国公的斗志,又替我支走了韦知雨,谁知额外还给沛杒兄你添了一桩姻缘,妙哉、妙哉!” 薛沛杒哂笑,“想不到我也被二哥给算进去了。” 听闻此言薛淳樾忙摆手道,“可别诬陷我,你可不在我们当初的考量范围,谁知道楚国公是不是在行宫里乐糊涂了……” “我也就这么一说,该来的,我也躲不掉”,薛沛杒举杯看着那盏晶莹剔透的一江春,仰脖一饮而尽。 从泓远帝在朝堂上连番责备羁縻州战事不利时起,薛沛杒便知道他必有动静,果不其然,泓远帝迅速抓住宋惠妃想为儿子在朝廷立威的机会,顺水推舟应下这行宫之行。泓远帝不是昏君,在前线告急之际还大办家宴,无非就想借这种暧昧场合,再借一些醉言醉语讲一些在朝堂上不好直说的话,如此也不算是问责韦绍卿,天子既然顾虑了韦家的面子,那韦应时也不好与他争,政策自然畅通无阻。 萧家隐忍得够久了,自卢皇后倒台后薛淳樾便知道萧鸿鸣很快便会有动作,最近好端端地非要派自己的儿子远赴靖难,明面上像是送到白云书院叫萧鸿逸管教他,但实际上无非是借萧廷秀之口与萧鸿逸密商萧家崛起之事。这些,都被出身于白云书院的章济借书院中的旧识摸了个透。 薛淳樾能猜透泓远帝的行宫用意,萧鸿鸣如何不能?即使没有那次聚贤阁酒席,萧家依然会促成萧廷秀的官场首秀,那次聚会,不过是薛淳樾借机向萧家坦白立场,向萧家示好而已,不管萧家兄妹态度如何,都不是薛淳樾考量的范畴,他二人的作用,不过是向萧老爷子传递信息而已,而萧老爷子当晚便派萧廷楚登门致歉,已经足以表明他也愿意向薛淳樾示好。 韦绍卿在关南苦战了半年,已经攻下不少城池,再加上段正刚的后方支援,取胜是指日可待的,只不过是泓远帝没有耐心再等,一心求速胜而已,因此韦应时自然不会眼看着萧家抢了韦家的功劳,必然会再推出一员强将应战,那韦知雨这位巾帼女杰怕是免不了要替父分忧的。 “不过二哥,你是如何知道萧家必定不甘沉寂的?萧鸿鸣避居洛安十年,而且萧廷秀又是个纨绔子弟,朝堂内外估计没人还记得曾经叱咤朝堂的楚国公。” “这也不难猜,萧家的内里,看萧雅妃便知。众所周知,自萧雅妃所谓失宠后,陛下便恢复了后宫‘轮流侍御’的旧制,所有妃位以上的娘娘,轮流侍寝,一个不落,每月轮侍以外的日子才按喜好临幸嫔位以下的后宫,所以妃位以上的娘娘,再不济每月也有一次机会见到皇帝。你想想,如果陛下真的喜欢宋惠妃,厌弃萧雅妃,他恢复这旧制作甚?” 叶赐准点头,这点对于他来说深有体会,每天自己都想着怎么做才既能多见见羽茗,又不落人口舌,是以他甚至盼着羽茗能变成那种争风吃醋的小女人,最好天天往他的春晖堂跑,她主动的话,韦家的人就不好打他的小报告了,可惜羽茗偏偏又不是那一类人。 “而且”,薛淳樾话锋一转,“根据宫闱局的记载,陛下的所谓轮流侍御制度,并不是落实得那么严谨的,有的时候虽然轮到伍娴妃、宋惠妃等人,陛下会以‘早晨方才见过’、‘午后方才见过’、‘国事繁重困乏’等借口免掉当日侍御,可是,轮到萧雅妃的时候,可是一次都没落下。” 薛沛杒恍然大悟,“所以,萧雅妃并没有失宠,萧家也并不如外界看到的那般衰败的样子,反而是圣眷正隆!” “正是。而且陛下如此爱惜萧雅妃,宁愿苦了自己也要制造这种疏离萧家的假象,恰恰反映了他对萧家的偏爱和眷顾。而且据我所知,萧雅妃也知道陛下的心意,两人一唱一和,外冷内热,不知骗过了多少碌碌之辈。”薛淳樾抿了口酒,正月之时他与叶沁渝到敬王府拜访,姑母私下向他透露泓远帝与萧雅妃的过往,叫他与萧家结盟,当时他还以为这是敬王妃的一己之见,但是经过这许久的观察,果不其然。 当初薛清颜已经料到敬王府的劫难,如果她与敬王都出事,那薛家在朝堂就完全失去庇佑,薛清颜不忍薛家子孙孤苦无依,已经为他们安排好后路。 “只是不知萧世子能不能比韦绍卿更快取得突破,拿下黔中道腹地。”叶赐准眼眸一紧,他跟韦家关系微妙,如果韦家累加军功,那他更无法脱身。 薛沛杒一听连忙将他打断,“叶大人这么想就多虑了,萧大爷是纨绔子弟不错,但是其人却是正直仗义、不拘一格,而且毫无架子,此类人在军中很快便能建立威望。更何况他的侍从齐续是一个能文能武的将才,此番入黔必然大有作为。你想,萧廷秀是楚国公的独苗,如果不是稳操胜券,他舍得让他的儿子去冒险吗?” “那倒是,不过沛杒,说起来你这楚国公的乘龙快婿当得可还舒服?前几日散朝,我听大理寺卿袁大人说你可是连三天婚嫁都没休完就到大理寺衙门上值当差去了啊,你这让弟妹怎么想?” 薛沛杒哂笑道,“我不过是想着回朝当差需谨慎一点,好歹给也做个勤勉的样子给陛下看看不是?而且廷楚也没说什么,嫁给我后把府里上下都打点得很好,前几日回父亲那里请安,她还把父亲府上一众人等都照顾周到了,连我也没想那么多,反正父亲和娘都对她很是满意。” “哟,如此看来,你倒是捡了个好媳妇儿啊!我都羡慕你了!” “叶大人的齐人之福我才羡慕呢。”薛沛杒看叶赐准揶揄他,免不了要顶回去。 薛淳樾笑道,“想来二叔对弟妹是十分满意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为兄倒是好奇,楚国公怎么主动选了你做乘龙快婿?我与赐准之前还想着如果你与萧家联姻我们便能事半功倍,可没想到还不用我们筹划,这亲事竟然就成了。” 薛沛杒低头沉默,自斟自饮,良久才说道,“据说是廷楚自己向楚国公提出的……” 她自己提出?薛淳樾不禁想起他们在第一次在聚贤阁喝醉的那晚,萧廷楚来过他府上的偏厅,莫非那时发生了点什么,让萧廷楚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径直向父亲提出选婿一事? “那晚在偏厅,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我都喝醉了,哪能说什么?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提到了……唉,不说也罢,反正木已成舟,我现在人也娶了,也算是遂了你们的愿,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再一杯酒下肚,薛沛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仪安,如今她带着孩子独自生活,按她以前那个挑剔的脾性,不知道这孤寂的日子过得习不习惯…… 萧廷秀出征后,薛淳樾也给他送一份厚礼,着靖南道节度使沈悦发力,全力配合萧廷秀在江南道的进攻。韦绍卿自然也急忙进军,无奈韦军已经鏖战多时,早就筋疲力尽,哪里比得上初上战场的萧军?眼见萧廷秀和齐续挥师进逼黔中道腹地,韦绍卿和韦知雨也有些急了,连夜传书给段正刚父子着其点兵,双方倾其所有、背水一战,前后夹击部落军,与其决一死战,抢在萧军之前攻下腹地。 韦军这番大动作让部落军不敢大意,只得倾巢而出迎战,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待韦军和部落军厮杀之际,萧军趁敌空虚,猛攻其侧翼,一番闪电战后竟比韦军更早拿下部落军的大本营!而此时韦绍卿还在与部落军鏖战! 好在萧廷秀倒也不是坐观虎斗、坐收渔利之辈,在攻下阵地后马上派齐续带领一支部队支援韦绍卿,最后部落军被韦、萧、段三方联合绞杀,往吐蕃逃窜而去。至此,大业国在西南边陲终于大捷,黔中道在实际上成为大业国的直辖领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偷得浮生(4) 大业自开国百余年后再添一道领土,泓远帝也成为继开国皇帝以来,第一位开疆拓土有功的天子,此等丰功伟绩,简直是威加海内、万民称颂,足以立碑祭天、告慰太庙,因此泓远帝的狂喜之情无需细述也可以想象。 萧、韦二人班师回朝,天子亲到长兴城门相迎,收回萧、韦二人的虎符后当即下诏,晋萧廷秀为正三品镇军大将军,在朝出任从三品兵部侍郎,韦绍卿晋从冠军大将军。一众部将均有封赏,当中尤其突出的是率军驰援韦绍卿的萧府家臣齐续,被泓远帝一眼相中,封正四品云麾将军,入北衙御林军,成为天子卫尉。 萧、韦二人孰轻孰重,封赏诏书一目了然。 当然,泓远帝在萧廷秀出兵之初已然言明,谁能率先攻下部落军的大本营,谁就是黔中道首功,韦绍卿在萧廷秀出兵之后沉不住气,乱了稳扎稳打的阵脚,被萧廷秀截了胡,也无话可说,但是这趟出征非但没有巩固其在朝势力,反而丢了在朝的实职,那就让他郁结了。 韦绍卿出征之前,是大理寺少卿,大权在握的司法界新秀,此番领兵本想借着军功重回兵部,拿下兵部的控制权,谁知半路杀出一个萧廷秀,现在兵部的要职被萧廷秀拿下,他不仅拿不到一星半点,连原来的大理寺少卿之职也在出兵之后被泓远帝顺水推舟拿掉了。 韦绍卿受的委屈,不是他自己造成的,而是因为韦家。 韦应时入主中书省出任中书令,成为大业国权柄在握的大丞相,天子自然不能再按以前的认知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应有的提防,一样都不能少。除韦应时以外,韦家的其他人,自然是离朝堂越远越好,以免权力集中,动摇国本。 萧廷秀的黔中道节度使一职,被泓远帝赏给了于国有功的段正刚,段家自此在黔中道崛起。 楚国公萧鸿鸣也随着萧廷秀一起回到长兴扎根,搬回了萧家在长兴的旧宅,楚国公府挂匾当日,泓远帝特命内侍臣传旨送礼,恭贺萧家乔迁之喜。当晚的乔迁晚宴并未铺张,而是萧家一家子随便吃了顿晚饭,薛沛杒作为萧家的女婿,自然是陪着夫人萧廷楚一起出席。 席间的氛围倒也融洽,只是薛沛杒不似当初在洛安一般挥洒自然了,萧鸿鸣也理解,毕竟身份不同了,如今他是自己的半子,对自己有半子对岳丈的端敬之感也属正常。 席间楚国公的妾室季氏问起其兄季尚云行宫之行的收支情况,季尚云会意,妹妹这是叫他借此机会在萧鸿鸣面前抱怨抱怨,好的呢,萧鸿鸣说不定就给他换个吐气扬眉的职位,即使不好,也能让萧鸿鸣托萧雅妃在天子跟前多说他的好话,让他这个少府监大人在百官面前长长脸,以后挪点银子使用也方便。 谁知季尚云话未出口,萧鸿鸣便问道,“既是说起此事,我倒要问问你,从叶赐准那里借来的几万两银子还回去没有?陛下在行宫也就待了十天,算下来用不了那么多钱,有余的就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又不是小数目。” 季氏兄妹见萧鸿鸣不怒而威的模样,抱怨的话早就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得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薛沛杒见他如此,便卖他个面子,帮衬说道,“舅舅这次的行宫差事办得甚好,陛下赞不绝口,不知可赏了什么好东西,也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开开眼,哈哈。”季氏不过是楚国公的妾室,不是正经的妻房,因此只能算半个主子,这声“舅舅”算是薛沛杒给足了他面子,高喊了他。 “薛大人说笑了,哪有什么好东西是薛家没见过的,不过就赏了几两银子罢了,叶大人的那笔钱,不消国公爷说也是要还回去的,银子已经备好了,不日就送到太府寺卿府上。” 萧鸿鸣这才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便好,尚云你在少府监也待了好些年头了,管着这一穷二白的少府监也甚累人,有机会我在陛下跟前替你说些话,给你换个好些的职位,再不济也外放出去做个节度使,好歹也是一方父母,怎么也比少府监自在些。” 季尚云原先还以为自己这事没开口就要黄了,不想薛沛杒这三言两语倒是变着法儿替自己说了好话,顿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一边又十分感激地看向薛沛杒。 回程路上,薛沛杒与萧廷楚在马车里坐着,都不做声,萧廷楚的问话打破了这阵宁静,“平时见到爹爹你话也不多说一句,如今怎么替季氏说起好话来了?” “季氏怎么说也是楚国公府的姨娘,伺候爹多年,还生育了孩子,如今不过是想替自己兄长谋个好点的位置而已,又不求升官发财,此事对爹来说并不难,我就做主给她讨了这个人情。怎么,夫人不高兴了?” “不是,我就随口一问……你知道的,你要做什么我都随着你……” 薛沛杒勾唇笑了笑,顺手牵起她的柔荑,握在了手心里。萧廷楚羞涩地低头,顺势偎进了他的怀里。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薛沛杒正要问何事,学训骑着马已然来到窗边回道,“前面是仪安郡主府,门口放了好些大件东西,挡住了去路,现在府里的人正在加紧搬着,估计要等一会。” 仪安郡主府!薛沛杒听到这个名字后身子不自觉地一僵,握着萧廷楚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萧廷楚不得不离开他的怀抱,刚才那阵透露着些许暧昧的氛围荡然无存。是了,长兴的高门贵第几乎都住在宫廷附近的坊里,坊与坊之间都是横平竖直的官道,车夫一般都挑方便的路走,不料竟经过了她的府邸。 过了一会后薛沛杒才正身说道,“不急,等他们搬完再说,如果人手不够,你叫几个随从上去帮帮忙。”学训答应一声,下马带了几个人上前查看。 马车内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里,最后薛沛杒忍不住掀开帘子往那府邸门口看去。萧廷楚垂着眼帘,清澈明亮的眼眸里已经氤氲起一阵水雾。 不一会郡主府的主人仪安竟带着侍女应儿走了出来,亲自拿着一些碎银子打赏给搬搬抬抬的搬运工,这让薛沛杒有些意外,要换以前,这些人近她两步都嫌汗臭味熏了她。那十几个搬运工接了这笔额外收入后纷纷面露喜色,作揖称谢。学训不便露面,只得隐藏在那群搬运工里,低头不做声。 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薛沛杒捏着帘子的手渐渐握成了拳,脸上浮起一阵凄冷的神色,眉头深锁。 门前清理干净后,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趋前在仪安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指引着她向这边看来,应是将挡了来人去路之事告诉了仪安。仪安看了会这边的马车后,竟下了府门的台阶,往这边走来! 薛沛杒惊慌,连忙将帘子放下,向车夫喊了句“快走!” 可是郡主已然走来,如果从她跟前疾驰而去,那就是大不敬了,车夫有些为难,不知是走是停,还是下车行礼,总之是局促不安。 仪安也不讲究,向车里笑道,“在下仪安郡主,从旧居搬了一些大件的什物来,一时没来得及清理,不想竟挡了贵人的车驾,当真是抱歉。” 熟悉的声音传来,薛沛杒的额上竟沁出了一层薄汗,紧张得不敢做声。仪安看马车里没有回应,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再说,但转念一想,便猜马车里的人可能是生气了,但是听到她的名号又不敢动怒,便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因此仪安只能抿抿嘴,再说了一句“十分抱歉”后便转身离开。 回去时那群搬运工已然散去,学训这下避无可避了,和仪安打了个照面,只得垂首行礼。看见学训的那一刻,仪安顿时明白了什么,不自觉地回头,向那马车看去。一阵酸涩感涌上心头,但仪安还是从容地回身,朝学训点了点头以作回礼,然后决绝地走进了府邸。 “砰”地一声,府门关闭,薛沛杒的心,也随着那关门声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一月后便是伍娴妃之子晟王的二十岁生辰,按大业律例,皇子二十岁及冠后就要开府,即在宫外另立王府搬出居住,谓之自立。开府后的皇子便可成家立业,如果皇帝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还会准其入朝议事,与百官同列。 虽然伍娴妃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但晟王生性顽劣,成不了器,她也无可奈何。泓远帝对这个儿子也是失望的多,欣慰的少,本来觉得此儿的生辰和冠礼只是按例过就行了,不想大操大办,但不想今年竟碰上了大业西南大捷、开疆拓土这一罕见的盛事,泓远帝就想趁此机会举国同庆、推恩扬威,于是着礼部认真筹办,务必尽善尽美。 第一百三十章 偷得浮生(5) 诏书一下,伍娴妃喜不自胜,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终是熬出头了,自己的儿子也入了天子的法眼,说不定泓远帝很快就会为晟王选一位门士族门阀的闺秀婚配,然后入朝议事,再走一遍曦王的成功路,于是在后宫里愈发趾高气昂起来,对位份比自己高一等的贵妃宋惠妃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这日伍娴妃宫里的领班宫女彩儿到内务局置换一些日常之物,这本也是常事,毕竟宫里的主子都身娇肉贵,对内务局按例采办的用品不一定会满意,有地位有能耐的便会差人到内务局挑选更换,内务局的也都是人精,知道有头有脸的主子得罪不得,要换要改随她们就是了,因此并不多加阻挠。不过伍娴妃这次的要求有些过分了,竟说内务局分给她的香料是陈年的旧货,且香气不纯,一股腌臜之味,要全部换新,彩儿还要内务局把现存的所有香料都摆出来供她逐一挑选! 办事的小罗喽不敢造次,赶紧把内务局的掌事人内府令请了出来,内府令听了这事也觉得为难,分给伍娴妃的香料已经是西域大食国进贡的精品了,在内务局采办的清单里想来也找不出第二份,如果这都不满意,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入伍娴妃法眼的。 看那内府令支支吾吾的,彩儿也不想与他纠缠,便直截了当说道,“令使大人,我们也不想您为难,就着宋惠妃那宫里的,原样来一份就行!” 内府令大惊道,“这、这宋惠妃娘娘从咱们内务局领的,也是这些东西啊,内务局里并没有其他存货了!” 彩儿冷笑道,“那就奇了,合着咱们娘娘的鼻子不灵?昨晚在宫宴上闻着宋惠妃娘娘身上的香气是假的?令使大人,我劝你也被藏着掖着,你如今不给,难不成要等过几日晟王殿下举行冠礼的时候陛下亲自来问你要?” 话说到这份上,那不过区区八品内侍的内府令冷汗都冒了出来,咬了咬牙道,“下官所言千真万确,内务局里并没有比这更好的香料了……您要我们全部拿出来给你看也行,但只是好歹给我们一天半天的时间,如今礼部领着宫内外好几个衙门在筹办晟王殿下的冠礼大典,内务局忙得紧——” “令使大人!看来本宫的领班侍女都差不动你,一定要本宫出面才行啊!”内府令话未说完,伍娴妃的仪仗已到门外,正迤迤然走着进来。众人一看伍娴妃驾到,吓得连忙下跪行礼。内府令擦着额上的汗珠,不知所措。伍娴妃进来后不由分说,差自己宫里的内侍和侍女直闯内务局库房,把香料之类的名贵之物尽数翻了个遍,看着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就随手扔到地上,顿时之间,一片狼藉。内务局众人看着这鸡飞狗跳的场面,都暗自叫苦不迭。 伍娴妃的人闹了这一轮,终究是找不到所谓的上品,彩儿这才附到她耳边说道,“看来惠妃娘娘的东西真不是内务局孝敬的,怕是曦王叫那海州薛家……”伍娴妃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众人趾高气昂而去。 伍娴妃才离开,那些在门外等着领东西的内侍和宫女都一窝蜂地涌了进来,这个说要支领冠礼大典的帘子帐子并跪垫,那个说要支领大典宴席的碗碟茶具酒具,又有说要支领灯火烛蜡的……乌泱泱一大拨人围着内府令讨要。可怜那内府令一边安抚着这些人,一边看着库中满地的狼藉,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给勒断气了事! 正巧这日薛淳樾和叶沁渝进宫给王太妃请安,王太妃与敬王虽说不是骨肉至亲,但好歹养育了他几年,有养育之恩,敬王对她一向孝顺,两人的母子情义还是挺深厚的,如今敬王事败身死,王太妃甚感伤,叶沁渝便找机会时常进宫看望她,顺道给她带一点宫外的新鲜玩意逗她开心。如今看望完王太妃后经过内务局外墙,听得里面吵吵嚷嚷的便好奇进去看看,一看这场景顿时也傻了眼,想不到冠礼大典马上就到了,这管着宫廷日常生活什物的关键部门内务局竟乱成这样! 内府令老远看到薛淳樾过来,还以为是户部要来支领东西,连忙拨开众人,一路小跑过去行礼问安,“薛大人,真是抱歉,刚伍娴妃才来内务局发了一通脾气,如今库房里乱的很,大人若是有什么要支领的,尽管吩咐小人,待小的将这收拾妥当了马上给您送去,您好歹先回衙门里等一等。” 叶沁渝一听差点要笑出来,心想也就这内府令脾气好有耐心,换了别人看着这一团糟的库房怕是早就暴跳如雷了,不过转念一想,如他脾气不好耐性不好,也管不了琐屑繁杂的内务局,于是笑道,“令使大人,沁渝也曾管过几间库房,不知能否帮得上一点忙?” 内府令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叶沁渝这时候肯来帮忙那真是雪中送炭,长兴叶家的人理财算账那是万里无一的,有她在自己这库房怕是有救了!于是忙不迭说道,“薛夫人愿意来帮忙那真是天大的好事!快请快请!” 薛淳樾想不通他这小娘子又要搞什么把戏,不过既然她主动提出帮忙,自己也不好阻拦,于是便让她去,自己且到宫门御林军的值班房里找齐续说说话,毕竟他还在黔中道欠下了一笔感情债,横竖躲是躲不过去的,早日厘清了大家都省事。 叶沁渝这一理就是小半天,出来找薛淳樾时已是酉时初,薛淳樾把她抱上马车,出了宫门才问道,“这账理得如何?泰祥兴的事还不够你烦的,还要去理陛下的库房?” 叶沁渝嘟囔道,“我也是看他可怜,你是不知道,那库房被伍娴妃闹过就像是被洗劫了一般,比战场还乱……幸好我理账能力不错,将内务局的人分成了四拨,一拨专管登记来人要支领的东西,一拨专管清理账房,一拨专管看登记单子找东西,另一拨专管勾账销账,如何,你夫人还可以吧?” 薛淳樾猝不及防地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对,我的眼光一向很可以。” 怎么好好的又成了夸他自己了?!叶沁渝气结,“哼,你是很可以的,那我在库房里发现的事情大可不必跟你说了,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去吧。” “嗯?你发现了什么?”薛淳樾挨着她,愈发放肆,径直将她揽进了怀里。 “别闹……这是大街上……” “哈哈哈……那你可明白那日赐准在偏厅里着急忙慌地向羽茗解释的马车之事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叶沁渝登时羞红了脸,将他推开,“别闹……说正经的,我在库房里发现了一样东西,是来自咱们海州薛家鼎泰宁商号的一款香料。” “鼎泰宁专营西域、南洋及东海各国的名贵香料,在大业久负盛名,内务局有鼎泰宁的东西有甚出奇的?” “那香料,账册上登记的是‘紫凝香’,但我看洒出来的粉末,明明是‘半日闲’!” 薛淳樾一听忙惊道,“薛汇槿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将此毒物引入宫廷内闱?!” 叶沁渝发现的“半日闲”,原名“半日仙”,是产自天竺的一种宁神香料,本供僧侣阶级打坐安息之用,不知何时被凡间众人取了去,方子几经修改,又加入了一些天竺本地的草药,竟有了乱人心魄的功效,吸入后让人心智迷乱,逍遥似仙,因此流入大业国后便得了一个“半日仙”的名字。后来有好事者见这名字一听就是迷药之流,难登大雅之堂,于是改了个名字,叫“半日闲”,如此就与一般宁神香料的名字差不多了,但其实就是个欺世盗名的操作。大业禁了阿芙蓉,另一种历史久远的致幻药五石散虽未禁但名声也臭了,不好在明面上用,因此“半日闲”一出便一举拿下致幻药的市场,风靡一时。 “连半日闲也能‘借壳’入宫,不知薛汇槿还有什么东西是不敢往宫里带的!还有,我看那账中登记的支领记录,除了各宫娘娘的日常配给之外,只有宋惠妃和伍娴妃有额外领用,两者之中,又以伍娴妃为最。” 薛淳樾拧眉沉思,半晌后方说道,“可是宫闱之中并未有惑君之事传出,陛下在朝中的表现也不像是吸服过此药的模样……我看此事,不简单……” 几日后,散了朝议的薛沛杒与萧廷楚会合到宫门领牌登记,进宫拜访萧雅妃。两人成婚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未专程拜访过作为姑母的萧雅妃,此番进宫也算是晚辈的礼数,萧雅妃早就知会了禁军和掖庭局,因此两人一路畅通,不多时就来到了萧雅妃的宁德宫。 这日正该萧雅妃轮侍,泓远帝散朝后便叫内侍臣带上应批改的奏章直接到宁德宫里来了,这会正在和十二三岁的昕王逗趣,时不时问两句功课,昕王也对答如流,泓远帝甚是开心,父子俩有说有笑,尽享天伦之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展露端倪(1) 薛沛杒和萧廷楚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到,向泓远帝和萧雅妃行了礼后便呈上了见面礼,萧廷楚边呈边笑道,“禀陛下、娘娘,这是兄长前些日子在滨州泰祥盛得的一款宁神香,叫‘回梦令’,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配这香的一草一料全部产自靖南道本地,而且全都是《神农本草》上有记载的清新安神之物,无毒无害的,比那些海上来的香料更可靠些。更可贵的是这香气很是淡雅,楚儿想着姑母不喜欢那些气味浓烈的香料,只是偶尔会用些宁神香,所以便觉得此物合您用,就带来了,可不到责怪楚儿和沛杒没拿好东西孝敬您才是。” 萧雅妃接过盒子看了看便放到一边,对两人笑道,“你们有心了,我确实不大喜欢熏香,只是这宁神香倒是少不了,如今你们还记着我这喜好,我高兴还来不及,责怪什么!快,都别站着了,入座吧,来人,看茶。” 泓远帝在萧雅妃宫里也不摆皇帝的架子,如今即使萧廷秀和薛沛杒在,也比较随意,顺手召几个内侍把昕王带下去后便与萧廷楚和薛沛杒闲聊起来,顺道问起萧鸿鸣和萧鸿逸两人的近况,然后又褒扬了萧廷秀一番,夸奖他比先前长进了,这大半都是萧廷楚的功劳。这倒把萧廷楚说的不好意思了起来,红着脸不敢抬头。 正夸奖着,泓远帝忽然话锋一转,向薛沛杒说道,“薛爱卿此番入朝,外间都传说是沾了萧家的光,其实不然,爱卿在洛安的治理政绩朕都是看在眼里的,外人不了解才往那裙带关系上说,爱卿无需放在心上。只是,爱卿既已入朝,就要把以往那些脾性都改一改,结党营私可是万万不能再做了,否则国法天理难容,朕也帮不了你。” 薛沛杒连忙起身,出来行礼谢恩,“陛下教谕,臣铭记于心。先时臣年少,不免心浮气躁、急功近利,这才迷了心智被人利用。所幸陛下隆恩,只是对臣小惩大诫,这番苦心臣当然明白,往后定当知恩图报,竭尽所能、一心一意为陛下分忧,别无他图!” 泓远帝点了点头,挥挥手叫他入座,萧雅妃也适时转移话题,朝自己的贴身宫女安儿说道,“陛下的茶凉了,快去换盏新的来,沏那内务局新采办的诏红吧。”萧雅妃话音刚落,泓远帝便把她喊住,“不用诏红,沏盏早春龙井。” 安儿答应后便退下忙活去了,萧雅妃劝道,“龙井虽是清雅,但是青茶伤脾胃,何苦来。” 泓远帝牵起她的手笑道,“最近精神头有些不济,喝盏清茶提提神,不然就愈加困乏了。” 萧雅妃叹道,“每次您从那边来就累得紧,臣妾也不好说什么,但总归要顾虑下自己的身子才是。” 泓远帝看她有些吃醋的样子,越发喜爱,抚掌笑道,“在那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睡着之后好像做了一段很长的梦,怎么也睡不醒似的。” 萧雅妃脸一红,推了推他小声说道,“晚辈们还在呢,陛下怎么说起了这些。” 薛沛杒却笑了,正身向两人说道,“陛下爱惜娘娘,正是天下丈夫的典范,臣正好向陛下学一学,回去也好营建一下良好家风。” 萧廷楚却不屑道,“还说向陛下学习呢,我看你连陛下的半分都学不到,就拿前几日来说,说是和几个老朋友应酬,回来后却面红目赤,精神亢奋,知道的说你是好友相聚情绪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服食了五石散那起歹药呢!” 泓远帝一听顿时觉得不妥,拧眉问道,“如今这五石散竟还在坊间大肆流传么?” “陛下明鉴,其实坊间经过整肃后,大肆服食五石散这种不正之风已经刹住了,只是坊间三教九流、人品复杂,不少不法之徒仗着读过几本医术,知道几味草药,便整出了不少类似五石散的香料丸药。这些药看上去与一般香料丸药别无二致,混迹其中难以辨别,不少人其实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误吸误服了。说来惭愧,廷楚刚所说那回,便是臣一着不慎,吸入了坊间一种名唤‘半日闲’的香料,此药与五石散功效相似,这才闹出一些荒唐事来。” 萧雅妃一听脸色大变,忙正色道,“薛卿你以后可要仔细甄别,此等歹药十分伤身,可万万不能再遭别人的道了。” 薛沛杒连连称是,转身安抚萧廷楚去了。 “半日闲……”泓远帝沉吟了一会,若有所思。 薛、萧二人见泓远帝精神越来越不济,也不好在宁德宫打扰,于是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退了,临走之时萧雅妃还叫安儿给两人送上一份见面礼,薛沛杒行礼接过,一看是一个装帧精致的锦盒,盒上题着“紫凝香”三字。 萧雅妃笑道,“说来也巧,我这宫里也没什么稀罕物,这是内务局派给各宫的宁神香,说也是难得的,我便借花献佛,送你们试试。” 正说着安儿忽然笑了,萧雅妃扭头问她笑什么,安儿回道,“奴婢笑这天下的巧事都到娘娘您宫里来了,这紫凝香还是内务局从海州薛家采办来的呢,如今薛大人接了,这不正好回到自家人手上了么?又是一桩巧事。” 一众人都笑了,薛沛杒说道,“如此说来,臣接了这香倒是合适得很,多谢娘娘美意。”说着便将那盒子凑到鼻尖闻了闻,不闻则已,一闻却马上拧住了眉头。 泓远帝看他神情不妥便问道,“如何?薛爱卿也不爱这些香料?” 薛沛杒忽然跪下,惊惧道,“微臣惶恐!此香、此香……此香的气味,与臣前段时间误吸的半日闲竟非常类似!” 众人吃惊,萧雅妃更是惊呆似地看着泓远帝,不知所措。 泓远帝倒还算镇静,但是剑眉已是紧锁,沉声说道,“薛爱卿再留一会,来人,传张、王二位太医!” 内侍臣得令,马上小跑出去,不一会,张太医和王太医就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宁德宫,一看众人俱安,这才松了口气,跪下行礼。泓远帝话不多说,挥挥手叫薛沛杒向太医此事。 薛沛杒向太医解释了一通,然后打开锦盒,将香料递给了太医。张、王二人不敢懈怠,马上就闻香试香,然后又细心地用冰片等物给自己醒神,如是好几次后才回禀道,“禀陛下、禀娘娘,薛大人手中的香料,应是坊间流传的半日闲无误。” 泓远帝早已动怒,之前真相未明不便发作,如今自己向来信赖的张、王两位太医已经下了结论,顿时怒不可遏,顺手抓住案上的茶盏就想往地上摔,但看到身边的萧雅妃早已花容失色,又怕再次惊吓到她,于是生生把那茶盏放了下来,喝令道,“今日此事,只言片语都不得传出宁德宫,有违令者,定斩不饶!” 殿门内外的一众内侍宫女等纷纷下跪答应,泓远帝又把他身边的内侍臣王忠叫过来说道,“你,去把内务局给朕仔仔细细地清查一遍,戌时之前将前因后果通通都搞清楚了,禀报给朕!”王忠答应一声,就要退下,泓远帝又说道,“都谨慎着点,别闹得人尽皆知的!”王忠如何不明白他主子的心意?于是连连点头,行礼退下。 三日后便是晟王冠礼大典,本来大典的前一晚轮到萧雅妃侍寝,但是泓远帝以大典前需斋戒沐浴为由并没有去萧雅妃处,而是独自留在自己的业宸宫。 大典当日,整个长兴喜气洋洋,花团锦簇,满城百姓都聚集在朱雀大街两侧,看着一队队押送着贺仪的朝贺使节团在威风凛凛的御林军骑兵护送下迤迤然进入宫廷,队伍据说绵延二三十里,首批贺仪入了第一道宫门大业门,最后一批还在长兴城外十里长亭。如此盛况,真是十数年难得一见!那朝贺的宝物桩桩件件俱是稀世珍宝,金银玉器、象牙佛骨之类就不用说了,最新奇的是骠国的贺礼,竟然是一只吊睛白额、精神抖擞的活虎,关在一只特制的铁笼子里,两边是六个驯兽师,边走边逗弄着那大老虎做些难度奇高的动作,引得众人啧啧称奇。此活虎据说早已驯化好了,连同那六个驯兽师一起,送给晟王做玩物的。 宫廷外面的已是如此盛况,宫廷里面就不用说,更是一片珠环翠绕、华彩照人,更兼旌旗猎猎、歌舞升平,大业国的强大和富足尽显其中,引人称羡。 泓远帝在永和殿接受各国使臣的朝拜并敬献贺仪,光这项仪式就持续了小半日,而且还没时间听使节一一介绍贺礼,只能把贺礼里面最好的那件拿出来,其他的直接拉去内务局登记在册,日后再呈报御览。那只搞足了噱头的吊睛白额虎只远远地在永和殿外的鸾台上现了现身,然后就直接被送到宫外豢养奇珍异兽的别苑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展露端倪(2) 大典的主角晟王自然是出足了风头,正三品以下官员行跪礼,从一品至从二品、各国使节行拜礼,晟王看着自己脚底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心里早就乐上了天,飘飘然不知所以了。泓远帝专门从皇族里选了一位学问品德双修的郡公为晟王扶冠,当中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礼仪官帮晟王戴上发冠后,老郡公趋前为他扶冠,老郡公年纪大了,身形佝偻,伸手垫脚也够不到他的发冠,而晟王觉得自己是当朝皇子,正一品亲王,对方只是个从二品郡公,地位比他低、品阶比他低,因此他不需要低头,于是便笔挺挺地站在那,一度让场面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泓远帝叫自己的内侍臣王忠趋前提醒,晟王才不情不愿地低下高傲的脑袋。 扶冠者够不到戴冠者其实是很常见的一件事,毕竟扶冠者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哪里还比得上年轻人的身高,所以戴冠者一般都要低头迁就,而且戴冠者作为晚辈,向作为前辈的扶冠人低头也实属正常,有的扶冠人名望或地位甚高的,戴冠者为表敬意还应弯腰屈膝去迁就,虽说皇子与一般人不同,其本人已经位极人臣,除了帝后外没人比他高贵,他有权力蔑视群臣众卿,但站在道德立场上,还是应该迁就扶冠人的。泓远帝膝下已经行过冠礼的皇子有三位,无一人是如晟王这般趾高气昂不知礼数的,即使是当初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旭王,也是主动弯腰迁就,如今看到他这样子,泓远帝十分不悦。 晚上的宫宴热闹喧腾、觥筹交错,后宫的宴席早就散了,但前朝的宴席一直闹到亥时三刻方才停歇,泓远帝醉意深沉,但还是跟宫闱局的内侍吩咐说昨晚因斋戒误了萧雅妃的侍寝,今晚补回,于是摆驾宁德宫。一行人便往宁德宫方向走来,泓远帝特意嘱咐不用通传,以免打扰萧雅妃。他本以为夜已深沉,宁德宫又没有侍寝安排,应是都睡了才对,但一进宫门竟看到萧雅妃的儿子昕王提着宝剑,一脸严肃地立在院子里。泓远帝见他小小年纪却装出这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觉得忍俊不禁,便笑问他深夜不去安寝在这院子里站岗做什么。 昕王神情肃穆一本正经答道,“回父皇,今日骠国的使节给四皇兄进献了一只猛兽,孩儿唯恐那猛兽挣脱了笼子,窜到这宫里来害人,所以特意守在这宫门保护母妃的。” 泓远帝一听,心中十分感慨,看着如此懂事的昕王,愈发觉得顽劣的晟王十分不堪。今日骠国有此猛兽进贡,还不是因为晟王有猎奇的爱好?那些使节都知道此次大典的主题是晟王的冠礼,早就打听好他的喜好了,送的礼物都是投其所好,奇珍异玩、四海瑰宝,还有那只活虎,无一不让晟王兴奋异常,泓远帝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借晟王的生辰办这个宣威的盛典! 泓远帝拿过昕王手中的剑,交给身边的内侍臣放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父皇还没老,保护妻儿的事,自然应该由父皇来做,等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再来替你父皇保护你母妃!”说着就叫内侍把他带下去休息,自己走进了宁德宫。 萧雅妃正在灯下看书,还以为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于是头也不抬地笑道,“汯儿可是困了?终于不想站岗了吧?” “汯儿为保护母妃可严肃着呢,哪里会困,还是朕命他退下才依依不舍地走了的。” 萧雅妃一听是天子,连忙起身出席行礼道,“给陛下请安。”泓远帝笑着将她扶起,牵着她回席坐下。 “论理,今晚应该是去德妃妹妹那里才对,陛下转来臣妾这怎么也不派人来吩咐一声?臣妾好出门迎您。” “哈哈……有什么好迎来迎去的,这宁德宫就像朕的家一样,熟悉得很,不用整那些繁琐的东西。” 萧雅妃笑了笑,“陛下想喝什么茶?臣妾给您沏去。” “不用了,在前朝的宴席上茶酒都喝了一肚子,现在涨着呢,喝不下。”泓远帝抚摸着萧雅妃的手,忽然有些哀伤起来,“妍儿,你是泓远元年,朕登基后第一次礼聘宫嫔时进的宫,转眼二十年都过去了……你刚入宫时才十六岁,朕记得你封的是婕妤吧?” “是婕妤,陛下好记性。臣妾也是借着先祖挣下的面子才有幸得到陛下的礼聘,不用从采选出来的采女开始熬,不过这礼聘有好也有不好,生生晚了好多年才来到陛下身边。惠妃姐姐、娴妃姐姐便是从采选开始的,一早便被先帝相中,分派给了陛下的汉王府,成为汉王府的孺人,比臣妾多陪伴了陛下好些年。” “哈哈,你怎么跟她们比了起来,早些年你年纪也还小,采选也不合适,合该是等着朕登基,受朕的礼聘的。” “臣妾沐陛下隆恩,很快便从才人晋到了婕妤,后来有孕又晋到了昭仪,前后不过一年有余,比其他晋到昭仪的姐姐们早了好多年,所以臣妾真的很知足了。” 提到有孕,泓远帝便想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不由得感伤了起来,“如果我们第一个孩子还活着,明年就该是他的冠礼了……可惜……” 萧雅妃身子僵了僵,两眼很快便泪湿了,转头拭泪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我们现在不是有汯儿吗?” 泓远帝看她悲恸的样子,心中也是十分不忍,于是把她拥进怀中,亲自为她拭泪,“是朕不好,朕不提了,你别难过。所幸我们还有汯儿,不然朕此生,都会觉得膝下空虚,毫无生趣。” “陛下又说气话了,您现下有六子四女共十个孩子,可谓十全十美,而且去年采选又进了一批新人,陛下的子嗣只会越老越旺盛,怎会膝下空虚?这些不吉利的话可不要再说了。” “哈哈……爱妃莫不是吃醋了?放心,这宫里谁也比不过你,而且去年的采选朕也不过象征性地纳了两人,其他的都赐给年轻的宗室和百官之子了。哪个少女爱的不是少年?朕有自知之明。罢了罢了,早些安置吧,明天还要欢送这些使节团,看礼部和鸿胪寺拟出来的行程,堪堪又是闹一整日,薛成明这个顽固不化读腐了书的,领着鸿胪寺一帮人半点规矩都不省简,如果不是看在薛家的面子上,朕早就叫他告老辞官了。你说朕搞这个大典是为了什么?当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萧雅妃这才破涕为笑,劝慰道,“陛下当真是喝醉了,薛大人还远没到告老那个年纪呢。如今薛家才和萧家连了姻,陛下这时候责备他,外人怕是要说是我们萧家连累了他呢,陛下就睁只眼闭只眼,别提这事了,就当是给他个恩赐吧。”说着便扶他回房休息了。 送走了各国的使节团,泓远帝终于有时间把忍了多日不便发作的那桩公案拿出来审一审了。内侍省出了幻药惑君这种大事,内侍省长官内侍监全祥跑不了责任,连同内侍省下掖庭、宫闱、内务三局的长官令使早就跪在了御书房,等着泓远帝退朝审问。 内常侍王忠隶属于内侍省,不管他再怎么得宠于天子,内侍监也还是他的顶头上司,如今见他这般受牵连,少不得要顶着泓远帝“不准外传”的禁令帮他张罗些事情,早两日便把前因后果以及泓远帝的态度都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全祥伺候了两朝天子,先帝在时尽心伺候先帝,新帝登基后便尽心伺候新帝,几十年来心里眼里都只有天子一人,也正是有此忠心才能历尽黄沙,熬到了从三品内侍监这一宫廷众仆之首的职位,如今好端端的不知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奴才胆敢涉入惑君这种历朝历代都是零容忍的后宫腌臜事里来,他又惊又怒,早已把来龙去脉摸了个透,如今等着在泓远帝跟前请罪。 泓远帝从前朝回来,才问了几句,全祥便主动交代了不少内里的详情,“宫里所用的香料都是内务局按惯例从几家有资格的老商行里采办来的,‘紫凝香’已经用了很多年,都是来自海州鼎泰宁,这是断无有错的。出了这事后内务局彻底清查了一遍库房里剩余的紫凝香,并未发现有掺杂了半日闲的,只是那日娴妃娘娘曾到库房领东西,库房被娘娘宫里的内侍和宫女都翻了一遍,尤其是存放香料的区域,更是被翻了个遍,不知是否那时被人动了手脚。” 内务令连连磕头说道,“陛下,内务局的一众内侍和宫女,上下值之前都经过严格的搜身,绝对禁止私自夹带任何物品进出,进入库房的还要更换特制的甲衣,断无可能夹带私物偷梁换柱,陛下明鉴!近段时间进出过库房的外人,只有娴妃娘娘宫里的人……哦,对了,那日库房被娴妃娘娘宫里的人搞的一片狼藉,户部侍郎薛大人及夫人经过,薛夫人还特意帮我等整理了账册,她可以作证!”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展露端倪(3) 泓远帝眼眸一紧,问道,“薛夫人也进去过库房?” 内务局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陛下莫不是疑心薛夫人吧?薛夫人只是好心帮自己,要是连累了她就是自己的罪过了,于是连忙补充道,“薛夫人确实曾进入库房,但是也是经过内务局宫女搜身并更换过甲衣后才进去的,断无夹带偷换的可能。” 泓远帝点了点头,如今看来,应是伍娴妃宫里的人所为了,而且从内务局呈报上来的领用记录来看,宋惠妃和伍娴妃都在自己的份例之外再领用过紫凝香,可是自伍娴妃在内务局闹过一回后,便没有再领用,行迹更是可疑。于是转向掖庭令问道,“掖庭令,朕叫你彻查宫中行迹有异的内侍和宫女,可查到点什么了?” 掖庭令连忙回道,“禀陛下,经排查,并未发现哪位娘娘的侍从曾与宫外的人有勾连,娴妃娘娘翻查内务局之前,内庭之中唯一特别的来客唯有陈留郡公的宠妾薛氏,她曾于前些时候入宫,说是给卢婕妤送些点心果品,宫门上的人见此事也是有旧例可循的,便放她进去了。” “薛氏……就是海州薛家的三女,前些年嫁给陈留郡公做孺人的薛玉雪?” “回禀陛下,正是!”旭王已被降格为陈留郡公,没了亲王的名头,薛玉雪自然也没有孺人的身份,所以掖庭令才以“宠妾”一词称呼她。 如此一说,事情便很明朗了,泓远帝着内侍监领着他的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等五局彻查,该问的问、该抓的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内侍监领了诏谕后连忙退下办事,不过五六天功夫,便把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 半日闲是薛玉雪带进来的,往宋惠妃和伍娴妃的宫里都送了些,可是薛玉雪送给她们的时候说这半日闲不过是一款新出的宁神香,并没有说是致幻药,所以才收了的。而混进内务局库房的半日闲,是伍娴妃宫中一名宫女所为。伍娴妃的说法是此宫女是专门为她调香燃香的,手掌上、衣袖里沾了些她宫里的半日闲也正常。那日她大闹内务局是她的不对,但不曾想这宫女身上的半日闲竟沾染了库房里准备送到萧雅妃宫里的紫凝香份例。 薛玉雪的口供也没什么破绽,她直言给惠妃和娴妃送东西,是希望两宫娘娘可以在陛下跟前帮陈留郡公说些好话,好让他解了禁足的惩罚,至于这半日闲,她也是听坊间传闻有提神振气的神效才买的,并不知道这是腌臜的致幻药,她也是无知被骗的。 至于泓远帝为何没在惠妃、娴妃宫中吸入此香,两人的回复均是外来的东西不敢用在君王身上,都是自己独自就寝时才点,但是也很快入睡了,并不觉得这香有何异常,总之一干人等把事情推了个干干净净。再查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泓远帝只得以“扰乱宫闱”之罪把把薛玉雪打了顿板子,然后放归陈留郡公府,与陈留郡公一起被禁足,无令不得离府。惠妃和娴妃与外人私相授受,随意接纳宫外不洁之物,虽未造成大错,但仍需惩戒,两人罚俸半年,另外娴妃大闹内务局,险些酿成事故,禁足三月,宫中一应侍从,也罚俸半年。此事就算是平息了。 泓远帝的惩戒诏谕一下,叶沁渝觉得十分气愤,在府里当着薛沛杒和萧廷楚的面便发了一通气。此案明明还有许多疑点未厘清,例如这半日闲怎么不偏不倚就落到萧雅妃的份例上?按那轮值表,冠礼大典的前一晚该是萧雅妃侍寝,这不明摆着让泓远帝在宁德宫吸服此药然后在第二日的大典上失仪,然后借机栽赃萧雅妃么?再者,那日萧雅妃给薛沛杒的紫凝香里明明混入了不少半日闲,这些张、王二位太医都可以作证,如此大剂量的半日闲,仅用调香宫女衣袖沾染这样的借口未免也太牵强!在众多疑点还未厘清的情况下,泓远帝还是饶过了惠妃和娴妃,要么他有心偏袒,要么他脑袋发昏! 与愤愤不平的叶沁渝不同,萧廷楚反而甚是平静,凄然说道,“如果内庭之事真的那么容易审问分明,姑母也不用隐忍多年了。这二十年来,连续两次失去孩子的她,可是要装作无事人,还要再三避让的,也是她。” 失去孩子有多难受没人比叶沁渝和薛淳樾更明白,听萧廷楚这一说,叶沁渝便安静了下来,不再言语。 薛沛杒不解问道,“雅妃娘娘为何要如此隐忍,可否告知我们?” “依薛、萧两家现在的关系,这些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便把个中的缘由都告诉你们。当年陛下还是汉王时,依先帝的安排娶了卢氏为正妃,而宋惠妃、伍娴妃以及生育了晖宁公主的陈穆妃,都是先帝在采选时指给汉王府的孺人。” 采选制度众人都明白,大业朝后宫女子的来源无非四种,一是礼聘,这是天子正式向女方下聘迎娶的礼仪,入宫便享有位份,最低也是才人,但享受此礼遇的都是门阀士族或者一二品权臣之女,而且还得是贤名在外的,能进入礼聘之列者实际上并不多,萧雅妃即是此途径进的宫。二是采选,天子三年一采,百官凡年满十五以上未婚嫁的女儿和妹妹必须进入内侍省的采选名单,其后层层选拔,最后得以进入天子门庭的一拨由天子先选充实后宫,挑剩下的再由天子分派给诸王、宗亲、权臣等,依女方的出身或为妻或为妾,最后挑剩下的便放还其家。其三是进献、其四是其他临幸,这不消多说。 叶沁渝不满道,“难道先娶的就有权力欺负后娶的吗?而且雅妃娘娘还是礼聘的呢,论身份都比她们采选出来的要尊贵。” 萧廷楚无奈道,“薛夫人乃薛大人此生唯一所爱,自然不用知晓这妻妾之道。正妻以下,先入门的当然要比后入门的地位高,即使姑母出身比她们尊贵,但也要遵循礼制,称呼她们一声‘姐姐’,更何况惠妃、穆妃在汉王府里便为陛下生育了子女,娴妃也在陛下登基之年诞下晟王,母凭子贵,她们的地位就更高了。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耐欺负我们萧家人,早年姑母受的委屈,主要来自卢皇后和伍娴妃。” 薛淳樾点头道,“宋惠妃是曦王得陛下赏识入朝议事后才从嫔位晋升到贵妃,由此可见她本身并不受宠,她的身份主要是给曦王长脸用的。陈穆妃生育了陛下的长女晖宁公主后也一直没什么动静,应该也不甚得宠。不过伍娴妃我倒是看不透,陛下似乎一直都偏袒她,但是又不像是十分喜欢她……” “薛大人倒是看得透彻,不过您看不透伍娴妃也无可厚非,毕竟内里的往事,外人也是很难知道的。” “是何往事?” “陛下当年能拿下太子之位,伍娴妃当记首功。”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萧廷楚沉吟了会,继续说道,“当年众人都认为除了襄、敬二位亲王之外,汉王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其实并不然。汉王之外,还有一位吴王深得先帝赏识,吴王的生母是先帝还是太子时东宫里的宠妾董氏,一次东宫遇刺,先帝正宿在董氏房中,危险来临之际董氏二话不说便为先帝挡了一剑,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下先帝,因着这份恩情,先帝对吴王十分宠爱,只是吴王资质不比襄、敬二王,先帝以江山社稷为虑才没把吴王列为储君的首要人选。陛下继位后,一众兄弟辈的亲王都归于沉寂,而且吴王在十年前便已去世,因此你们不了解他也不奇怪。” 众人点头,不过,吴王与伍娴妃,似乎也搭不上边吧? “说回伍娴妃,伍娴妃之父伍贤良,乃当年的京兆尹,因着这职务,伍家与皇室诸人都略有往来,伍氏也结识了汉王、吴王等人——” “莫不是又是那起风月冤孽吧?!”还未等萧廷楚说完,薛淳樾便忍不住惊呼,“难道这天底下的情种都仰慕富贵、贪恋权势,于是都投胎到天子门第里去了?” 萧廷楚笑道,“若说起‘情种’此号,天下人恐怕都不敢与薛大人争。不过吴王也算不上什么情种,只是确实看上了伍氏,央求先帝在采选上将伍氏指给他吴王府做孺人。” 薛沛杒笑道,“不过区区一女子,先帝如此宠爱吴王,吴王的这一点小要求该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会拒绝,先帝一口答应。只是世事总是这般阴差阳错,伍氏喜欢的,却不是吴王,而是儒雅俊逸的汉王。伍氏知道吴王的心思后,知道他必会求先帝指婚,于是便叫她父亲事先买通皇家道观上清观的一名道长,叫此人在配对年生八字的环节指出她克吴王、旺汉王,先帝十分疼爱吴王,对牵涉到吴王身家性命之事选择‘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因此大笔一挥,将伍氏改派汉王,伍氏由是顺利进入汉王府。” 薛沛杒饮了口酒,摇头叹息,“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和胆量,绝非平平之辈,雅妃娘娘如何斗得过她……” 薛淳樾陪饮,笑道,“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吴王最后怕也是倒在伍氏的石榴裙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展露端倪(4) 萧廷楚继续说道,“襄、敬二王与储君之位无缘后,先帝便在汉王和吴王二人之中挑选继任者,两人资质相当,但吴王更得圣宠,因此开始之时,汉王并不具优势。当然先帝也不会草率决定,于是便将二人引入朝堂,在他们的政绩里再看高下。这时候就是伍娴妃发挥能耐的时候了,借着伍家在长兴的经营,汉王总能比吴王更快获知内幕消息,因此行动调配总能快吴王一步。汉王外有卢家相助,内有伍家帮衬,很快便逆转了形势。最后的转折点是吴王奉旨赈灾,伍氏欲借此巩固自己在汉王府的地位,便想出一条毒计,以送行为由私下约吴王到城郊别苑,又设局哄其饮酒,在酒中下了迷情药,使其酒后乱性,与几名侍女放荡,三日不出。先帝知道他因酒色误了国事,十分失望,当时吴王放不下对伍氏的旧情,为顾虑她的名声并也未在先帝跟前强辩,这事就这么盖棺定论了。综此种种,汉王最后在储君之争中胜出,伍氏当记首功。” 难怪泓远帝对伍娴妃处处忍让,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伍家倾囊相助,伍氏又不惜自己的名声,设计于吴王,如此看来,伍家只要不像卢家那样踩了江山社稷基石的底线,此生都可以逍遥宫廷。 薛淳樾眼眸一紧,沉吟道,“雅妃娘娘没了的那两个孩子,恐怕也是卢、伍二人害的吧?” 说道萧雅妃的痛处,萧廷楚也不禁十分哀伤,垂眸说道,“第一个孩子,确实是那两人害的,姑母入宫不久,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而她们,本就心狠手辣,在汉王府时又练就了一身争宠害人的本领,姑母如何是她们的对手?最可怜的是那个小皇子,已经长到六七个月了,就这么活生生地流了下来……”萧廷楚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微弱中带着几分颤抖,薛沛杒心中涌起一股不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萧廷楚稳了稳情绪后方才继续说道,“那一次,姑母受了极大的罪,这件事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萧家都无人敢提,尤其是在姑母面前,更是三缄其口。那一次小产姑母伤了根本,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还未完全恢复,所以第二位小公主一生下来就先天不足,不到一岁便夭折了……那时姑母万念俱灰,向陛下自请到护国寺修行,陛下担心如不从她恐怕她会心伤而亡,无奈之下唯有下旨让她到护国寺带发修行三年……所以你们该知道,为什么我爹最后要辞官归隐,萧家要低调,因为卢氏和伍氏生育的都是皇子,她们绝不会让姑母的孩子威胁到他们孩子的前程,更加不会让姑母有强劲的靠山后盾,所以萧家一天不示弱,姑母和昕王便一天不得好过。强敌环伺,姑母自己都不知能活到几时,更何谈保护年幼的昕王?” 众人这才明白萧家的抉择,薛淳樾凝眸沉吟道,“依仪安从宫闱局抄出来的侍寝记录来看,陛下到伍娴妃宫中的次数还是不少的,由此可见他并未厌弃伍娴妃,伍家的功劳加上伍娴妃的得宠,足以蒙蔽圣听。” 叶沁渝惊道,“伍娴妃究竟有什么好的?让陛下对她这么眷恋难舍?!” 此言一出,薛淳樾和薛沛杒都低头喝酒,回避她的目光,萧廷楚见两人这幅样子,不禁扑哧一笑,“薛夫人这话,你们怎么都回避了呢?怎么不将你们男人对女人的喜好都拿出来讲讲,也好让薛夫人明白为何陛下眷恋伍娴妃。” 叶沁渝闻言便扭头看向薛淳樾,有些愠怒道,“快说说!” 薛淳樾不得已只能放下手中的酒盏,干咳了两声,“咳,一般来说,我是指对一般的男人来说,他们对两种女人没有抗拒力,一种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另一种是娇媚可爱、爱撒娇使小性子的,如果上述两类女子又将她的男人视为天,十分崇敬,那这男人可就完全沦陷在女子的温柔乡里,难以挣脱了。” 叶沁渝冷笑,“那你可是一般人?” 薛淳樾马上表态道,“我自然不是一般人!我只喜欢你这样的。” 薛沛杒冷哼,“二哥这反应倒是快,敢情陛下是一般人?” 萧廷楚叹道,“陛下是不是一般人就不是我等能妄自评价的,只是伍娴妃确实是后一类女子,陛下对她也是恩多于威。大概在陛下心里,根本无法将娇媚可人的伍娴妃与那起歹毒妇人联想在一起吧。和伍娴妃相比,废后卢氏就没那么幸运了,卢氏长于世家大族,高傲跋扈,陛下素来不喜,如果不是看在卢家以及旭王的面子上,卢氏的凤椅也坐不了那么久。” 薛淳樾拧眉道,“也不尽然,卢氏与旭王,本就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旭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儿子,又有几分治国理政的能耐,陛下才对他再三宽容,但是旭王野心太大、贪念太大,连钱粮国税这块江山社稷的基石都要贪,陛下只能将他移出朝堂。” 一众人在户部侍郎府聚饮到亥时方散,这次虽然没有将火苗引回伍娴妃身上,但总算是悄无声息地挫败了伍娴妃借半日闲坑害萧雅妃的计谋,萧廷秀才出任兵部侍郎,她们就如此急不可耐要动手,看来他们对萧家的实力还是十分畏惧的。 晟王的冠礼大典熙熙攘攘万国来朝,让整个长兴热闹了十数日,泓远帝宣扬国威的目的算是达到了,朝堂终于归于宁静。萧鸿鸣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通过萧雅妃对泓远帝的枕边风将季尚云移出少府监,出任关北道节度使一职。不过朝中的势力渐渐呈现三足鼎立之势,中书令韦应时与尚书令曦王位居左右相,分庭抗礼,可是薛淳樾和叶赐准也建立了自己的财税势力,凭借泓远帝的信任牢牢把持住大业国的“钱袋子”,不容小觑。 此外,兵部自萧廷秀进驻后,也发生了一些改变,一直困扰着兵部的军饷短缺和武器陈旧两大问题,都在悄无声息间得到解决,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把持国库的薛、叶二人在预算上对兵部的倾斜,此外,分管盐铁司的太府寺少卿李璟风,一改历任盐铁司将铸铁优先用于获利的做法,将铸铁优先供给军器监,一刻不让锻造军备的军器监断料,武器日趋精良。 李璟风的做法有偏私之嫌,曦王私下给御史台施压,弹劾李璟风,但御史台也拿不出有力说辞。以前将铸铁设置一个获利优先的处置原则是因为国库的钱不够用,所有能获利的物资都先紧着换钱充实国库,可是现在太府寺利用均输平均为朝廷开了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户部又整顿了收税效率,大业的国库进入了史所少见的盈余状态,国库足了,自然不需要再从铸铁上薅钱用。而且经西南一战,泓远帝算是彻底明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在军队上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因此对萧廷秀保证军饷和武器的做法也十分赞同,众臣愈发只能闭嘴了。 萧廷秀借着西南战绩以及兵部政绩逐渐进入泓远帝的眼帘,其纨绔子弟的形象一下子得到扭转,京中不少权贵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萧廷秀,与萧家结亲,长兴楚国公府邸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破了,可这萧世子却一概回绝,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娶个怎样的天仙美女,一时成为坊间议论最盛的谈资。 一日泓远帝在御花园与众妃品酒赏菊,难得家宴,宫中两位未出阁的公主也随侍帝驾。泓远帝看着两个活泼可人的女儿十分舒心,不过一想到三女升宁公主年届十七,已经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又十分不舍,于是向三公主的生母颖嫔叹息了好一会。 难得机会吸引了天子的关注,颖嫔心下高兴,便想借势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夫婿。她一早便相中了自己的姨甥曹英泽,如今皇帝既然提起,便索性将自己的念头说了出来。本以为曹英泽英明在外,泓远帝应该会一口答应,可是听了这话后泓远帝却顾左右而言他了,最后品茶不语。颖嫔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向宋惠妃求助,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宋惠妃几年前也还是嫔位,与颖嫔等人算是熟络,因此颖嫔觉得她与宋惠妃还是有几分交情的,现在不过希望她帮自己说几句话,不是难事,应该会帮这个举手之劳,可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宋惠妃明知道她在求助却无动于衷,只当看不见,这让颖嫔又气又急。 向来附和宋惠妃的几位妃嫔忽然提起宋家的少爷,洛安府少尹宋振远,一个说少年英朗,一个说才华横溢,总之是一车车的溢美之词,听得让人直犯尴尬。其后泓远帝的新宠张美人总结发言,提议什么亲上加亲,招其为升宁公主驸马。此言一出,应者云集,一时之间好几人都向泓远帝出此建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展露端倪(5) 眼见支持宋振远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颖嫔越来越着急,谁不知道宋遐志的独孙宋振远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打小便没了父亲,祖父把他当珍宝一样疼爱,寡母就不用说了,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是心肝蒂,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上怕率着,要风不敢给雨,指东绝不往西,简直是宋家的小祖宗。 曦王还未发迹之前他就已经和祖父的门生崔永等酒色之徒混在一起,斗鸡走狗、恃强凌弱,曦王发迹之后愈发放肆,竟把整个荆南道翻了过来也无人敢管。之后其姑母宋惠妃看他实在闹得不行了,便把他调了去东都洛安,一来叫他学者看管家里的恒兴行,二来结交一些东都显贵为宋家拓展势力,三来想着洛安的强龙和地头蛇都多,也能镇一镇他的性子。 宋振远刚到洛安的时候确实不太敢任性胡来,毕竟权贵豪强多,他刚从荆南道来,也胆怯,可是随着宋惠妃和曦王的地位逐渐稳固,他的能耐也水涨船高,那些权贵倒反过来巴结他,如此一来他就更加膨胀了,比在荆南道时还坏了十倍不止。 如果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这样的人,这辈子不就完了吗?虽说顶着公主的名号宋振远不敢对她怎样,但对着这样的丈夫,哪里还有幸福可言?颖嫔此时真的是又气又急,但又十分无助,只能强行掰扯几句配不上宋公子之类的话。不想话才出口就被张美人之辈顶了回去,说公主乃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世间所有男子任是怎么好,在公主面前都是臣子,如何配不上等等。颖嫔这才知自己说错了话,公主可是天子的女儿,说她不配一个外臣那不是贬低君主了吗,于是又忙着辩解,十分狼狈,总之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那起人正热闹着,在一边品茶不语的苗才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娇俏的样子吸引了泓远帝的注意,于是转身笑问道,“苗才人可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让朕也乐一乐。” 苗才人连忙起身行礼道,“回禀陛下,臣妾是笑各位姐姐平时多聪慧,可到了节骨眼上怎么净钻牛角尖?既知道亲上加亲这个道理,怎不知如今可以与升宁公主亲上加亲的可远远不止宋公子一人?依臣妾说,你荐一人我荐一人,就如同民间那些比试招亲的,那才热闹有意思,大家都举荐同一人,即使那人是文昌星、武曲星下凡,也不免寂寥,没什么趣。” “哈哈哈……你这个小苗子啊,当着朕与众位前辈的面说话都不留半分情面,但又偏偏说到点子上,啧啧……真不知是该罚你还是赏你。雅妃,小苗子住的听雨阁可是你宁德宫的偏殿,你说说,朕是该罚还是该赏?” 萧雅妃掩嘴笑道,“陛下可是糊涂了?如今管着这六宫的可是惠妃姐姐,苗才人该罚还是该赏,陛下该问惠妃姐姐才是。” 宋惠妃有些尴尬,笑又不是、恼也不是,只得勉强说道,“禀陛下,苗才人所言不差,该赏。” “哈哈……好,那便赏!王忠,吩咐下去,把安西都护府新送上来的那柄于阗玉如意送到苗才人的听雨阁去!偏殿有了,正殿也该有,叫内务局再挑一件上好的于阗玉璧,送到宁德宫!呃,刚说到亲上加亲,小苗子,你是去年才采选进宫的,对宫外的新鲜事应该听得比我们多,你说说,该给朕的升宁公主配个怎样的驸马?” “外间那些男子哪能跟陛下您比,如今小苗子得了陛下的恩泽,外间那起人早就入不得臣妾的眼了,所以啊,陛下要问臣妾,倒不如问问您自己,朝堂上那么多青年才俊,陛下在里面随便挑一个有亲戚关系的,不就既是‘亲上加亲’,又是‘东床快婿’了么?” 泓远帝听着这话愈发受用,又把她夸奖了一番,然后顺势说他要上朝时再细细挑选,此事容后再议,便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颖嫔想不到最后给自己解了围的竟然是一名刚获幸不久,才晋了才人的采女,心中大石落下的同时,也对她十分感激。其后转念一想,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如何懂得这许多,恐怕也是萧雅妃调教的缘故,于是心里的那杆秤不自觉已偏向萧雅妃。 因着日间这件事,泓远帝对苗才人又多了几分印象,当晚便去了听雨阁。过了几日泓远帝便宣萧廷秀和曹英泽到御书房,说是商议一下兵部的事务。曹英泽接了谕旨还觉得十分奇怪,大军回京之时他已经推了所有的封赏,如今依旧只是一个无权无职的侯爷世子,去商议什么事务?当初他被萧廷秀硬拉上随军出征,还美其名曰带他去散散心疗情伤,其实就是看中了他刺探消息的能耐忽悠他去干活的!在黔中道简直是九死一生,差点小命都丢掉,算是被萧廷秀彻底给坑了,回来的时候已经说好再也没有下次,萧廷秀不会出尔反尔吧!他的情伤还未好全,哪有心思管什么兵部事务! 泓远帝从黔中道的战事问起,七绕八拐又问道行军参谋之道、点兵选将之道,曹英泽不明就里,又怕答得不好会连累萧廷秀,只得认真以对,一个多时辰耗下来,泓远帝竟十分满意,连连点头,最后还赐了午膳,曹英泽简直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捱到午时末,泓远帝午休的时间到了才放他离开,临走之时泓远帝竟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颔首地离开了御书房。 出了宫门曹英泽便拉着萧廷秀质问,“萧大爷,你究竟又坑了我什么?我可告诉你,如今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安安心心地呆在府里,你可别整我!” “兄弟,我怎么会整你?在黔中道要不是你哪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妙计,虚晃一招作势要大举进攻,也不会逼得韦绍卿急不可耐地与部落军绝一死战,说来说去,这坐收回来的渔利本该是你的,我还是占了你的光!疼你还来不及,整你做什么!” 曹英泽听得直犯恶心,上马就要走,可萧廷秀又把他了回来,“兄弟,别怪哥哥没提醒你,陛下宣你进宫可不是闲话家常的。你那姨表妹妹升宁公主,现在可是到婚嫁之龄了,你们打小就在一起玩,哥情妹意的,难道还抵不过那已为人妇的苏羽茗?” 曹英泽一听,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道,“什么苏羽茗?!苏羽茗这个人已经死了,北江边上所有把我搜救回来的人都可以作证!叶大人的侧室是云湘明的千金云氏,你说话小心点!” “好好好……云氏、云氏,咳,不管那人是谁,反正你也不能再惦记了,‘罗敷有夫’,懂吗?!” “我知道,我这不是已经尽力避开他们了么,如今天天在府里闭关忘情,要不是陛下忽然来的诏谕,我还好好地在家坐禅呢。” “哼,你曹英泽也能坐禅,我萧廷秀还能当托塔天王呢……‘长兴第一风流公子’这个名号难道是护国寺那帮和尚给你封的?” 曹英泽懒得理他,牵着马作势要走,萧廷秀又把他拉住,“我说兄弟,说真的,升宁公主,你要是不要?不要那我可要去争取了!姑母私下跟我说了,这个准驸马的宝座陛下本是属意我的,可我听说令堂有意要招她做儿媳,颖嫔娘娘也相中你做她女婿,你和升宁公主又是打小就认识的姨表兄妹,这才不想跟你抢,后来又巴巴地求姑母帮你一把,让她在陛下跟前多多说你的好话,不然你以为就凭颖嫔能左右得了陛下的心意?” 听着这话曹英泽倒真有些心乱了,他与升宁可谓青梅竹马,心里对她也不是半点意思都没有的,只是身份悬殊,打小就没有往那方面想而已。现在想想,升宁公主自小便乖巧懂事、温婉陈静,没有半分嚣张跋扈的陋习,这品性在皇家子嗣里算是十分难得的,当然这也和颖嫔不得宠有关,如不是升宁讨喜,颖嫔恐怕还呆在昭仪的位份上熬呢。反正今生注定与苏羽茗无缘,那他能与升宁公主这样品貌的女子相守一生,也算是一桩美事。 萧廷秀看他这呆样子就知道这桩姻缘算是成了,于是拍手笑道,“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哈哈,那我便不与你争了,不过你也得上点心,好好地为陛下办事,讨好一下他老人家,我可听说宋家也盯着驸马爷这个宝座呢。” 曹英泽一听顿时来了怒意,反问道,“宋振远?他也配?!” “哎,你还别说,我要是撒开手让出这个位置,宋振远配不配那还不是后宫里几句话的事?宋惠妃是什么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陛下算是相中你这个女婿了,有意要招揽你入朝,给你一个官位好与公主相配的,这节骨眼你可别弗了他的意,那些‘无官一身轻、逍遥无人同’的老调子先放一边,兵部好不好你也先熬着,把公主娶回家再说!” 曹英泽的心里本还七上八下的,可一听宋振远那样的人竟色胆包天想染指他表妹,早就把最后那几分犹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升宁公主驸马这个宝座,即使皇帝不给他也要去争!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虎相争(1) 驸马爷这个宝座,宋家可不想就这么错过。 当今天子仅四个女儿,前面两位已经婚嫁,三公主升宁刚到适婚年龄,最小的四公主安宁才八岁,要等安宁公主的驸马之位,还有老长的时间,宋家就宋振远这个独苗,现在已是二十有余,即使他能等安宁长大,安宁恐怕也会嫌他老!如果不抓住升宁这次机会,宋家想与皇家亲上加亲抬高门庭的美梦就彻底泡汤了! 宋家本以为曹英泽这个所谓的逍遥公子不会接受朝廷的招揽,届时就会得罪泓远帝,坏了招他为驸马这件事。可没想到曹英泽竟一口应下兵部司郎中这个四品官职,接旨的第二日就赴兵部就任,简直让宋家跌破眼镜。既是如此,宋家就不得不利用前朝和后宫两边的势力来整他了,总归要坏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能作罢。 宋惠妃逮着机会就怂恿后宫众人在泓远帝跟前进谗言,把曹英泽那个“长兴第一风流公子”的名号说得尤其不堪,连他与苏羽茗在靖南道的所谓“风流韵事”也被挖了出来,添油加醋地编造了一通。曹英泽的风流名号在外,泓远帝也是知道的,只是风流毕竟不是下流,坊间并未有他沉湎酒色的传言流出,不过曹英泽其人经常进出花街柳巷倒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泓远帝对后宫众人的言论不免将信将疑。 这日泓远帝摆驾听雨阁,不料到了宫门却扑了个空,原来苗才人到宁德宫正殿去了,正巧泓远帝也想见见萧雅妃,于是便径直往正殿这边来。苗才人正在与萧雅妃闲聊,泓远帝一到众人连忙起身行礼,泓远帝入座后便对苗才人笑道,“看来你二人果然投契,难怪当初采选的时候雅妃一眼便相中了小苗子,撺掇着朕选你”。 “陛下说笑了,臣妾这样的资质怎能和雅妃娘娘相提并论,只不过是长日无聊,来叨扰叨扰姐姐罢了。” “既是如此,朕也来叨扰叨扰雅妃,一起聊聊天,雅妃可愿意?” “陛下哪里话,这时日轮侍期已过,难为陛下还记得臣妾,臣妾可是受宠若惊呢。安儿,快去尚食局传些小点心过来,如今秋风渐起,不要那些凉的冷的,再多挑几件温热甜糯的桂花糕。” 安儿答应而去,低下众人不住掩嘴而笑,谁不知宁德宫的门槛都快被天子仪驾踏破了,萧雅妃那话不过是夫妻间的嗔语。泓远帝也不管旁人,只是看着萧雅妃笑,雅妃把茶盏都端到他跟前了才回过神来,“不急喝茶,有的是时间。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怎么特意传桂花糕?” “说来也不知是不是缘分,苗才人也和陛下一个喜好,喜欢桂花糕,既然陛下来了,便多传几件,一起吃。” “哦,朕还以为特意为朕传的,原来不是”,于是又扭头向苗才人说道,“你真是好福气,得雅妃如此关爱,往后可要好好伺候雅妃才是。” 苗才人连忙起身答应,“雅妃娘娘确实很疼臣妾,知道臣妾是南边来的,喜欢吃稻米,特意叫尚食局用宁德宫的法子来做桂花糕,听说这法子还是雅妃特地为陛下研制的,所以臣妾也跟着学了一下,粘米粉蒸熟,捏成团子,撒上新鲜采摘的桂花,再上一次蒸笼,很是清香可口,比家乡那边做的还好吃。” 泓远帝点头,“这桂花糕的做法各地不同,朕也喜欢南边的做法,你好像是……靖南道人士?” “正是,臣妾是靖南道端州府人士,不过父亲在滨州为官,因此自小随父亲住在滨州。” “唔,滨州……滨州是个好地方。你父亲好像是……” “臣妾父亲是滨州府经学博士苗逸年。” “哦,对,苗逸年。看朕这记性,呵呵……” 萧雅妃忙劝慰道,“前朝这么多事,陛下忙都忙不过来,后宫里的家事一时记不得也是常有的事,苗才人不会介意的。” “雅妃娘娘说的是,莫说前朝,连小小一个滨州府都有好多纷繁复杂的事呢,地方父母官未必都能理得清,陛下的朝堂就更不用说了。” “哦?听起来滨州像是有些故事,挑几件有趣的跟朕说说,在这深宫里待久了,愈难体会民生疾苦,这非仁君之道,如果你们从新进宫的宫人或者家书里了解了一些民间的事情,尽管跟朕说来。” 苗才人笑道,“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只是前几日父亲来了封家书,说之前泾阳侯曹大人在滨州搜救他家的公子曹英泽时与他结识,泾阳侯知道他略擅斫琴后便央求他替曹公子寻一把好的琵琶,如今琵琶托人送进京了,也顺道叫那送琵琶的人给臣妾带了些家乡的干果,这不现在也送些来给雅妃娘娘尝尝,图个新鲜。曹世子这事说来也算是件新鲜事,泾阳侯说他儿子是琴痴,尤其喜欢琵琶,早些年为了找技艺绝佳的琵琶师更是踏遍五湖四海,任是什么穷途陋巷、秦楼楚馆,都要找个遍,仅是往那秦楼楚馆里跑就落了个‘长兴第一风流公子’的诨号。泾阳侯还担心他因着这个诨号以后没有好姑娘愿意嫁他,为此跌足叹息呢。一个好好的公子哥,为了一曲琵琶,竟连自己的名声都搭进去了,陛下您说可笑不可笑?” “想不到曹英泽诨名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不过若说一个人真的沉溺于某件事物里还真的很难自控,古今以来多少少年英才都湮没在‘玩物丧志’这四个字里,幸好他这个爱好还算风雅,琴痴就琴痴吧,总比真的沉湎酒色或者不务正业强。” 萧雅妃见泓远帝似是松了一口气,于是连忙打铁趁热,向泓远帝说道,“说起这位曹公子,据说也在兵部当了一段时间的差了,陛下看着如何?可是比秀儿还上进?” 泓远帝点了点头,拣起案上的干果尝了尝才说道,“若说胆识和气度,曹英泽还是略逊萧廷秀一筹的,不过要说运筹帷幄,萧廷秀还确实不如他。他们二人一文一武、一唱一和,倒是把兵部打理得像模像样。” 正说着,安儿领着尚食局的宫人陆续上了几样点心,萧雅妃特地将热腾腾的桂花糕摆在了泓远帝面前,又亲自为他沏了壶武夷山大红袍,在这初秋的微凉的天气里,吃着很是舒服。泓远帝在宁德宫与两人消遣了一个下午,晚间宫闱局的内侍来询问去处时他也懒怠动了,直接宿在宁德宫。 往后的两三日,泓远帝都摆驾听雨阁,说是尝岭南干果和桂花糕去了,才得宠没几日的张美人一连数日都在业宸宫里扑了个空,心里十分愤懑,但又无可奈何。张美人也是个心有七窍的主,想到自己前几日听宋惠妃的安排不断地给泓远帝吹枕边风说曹英泽的不是,不知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有没有给泓远帝留下坏印象,又想到这种得罪人的事宋惠妃从来不自己做,都是变着法怂恿其他人做,她则捡个现成的便宜给皇帝留个老好人的印象,苦的都是她们这些小喽啰,心里便愈发有些不平起来。 升宁这亲事泓远帝有些举棋不定,于是便暂歇搁置了,又过了几日,宫里的王太妃身体有些抱恙,赶巧祝太妃也有些头疼脑热的,泓远帝忙不迭地轮番探视,就管不上此事了,不管是曹英泽还是宋振远,少不得都要先收敛起来。 这两位太妃都上了岁数了,而且也都是丧了子的,泓远帝愈发要勤勉侍奉,以免落得个不孝的口实。祝太妃本来病得并不重,可不知怎的忽然就恶化了起来,这病来得急,三两天时间就下不来床了,仪安于是请旨留在宫中侍奉,毕竟是上了年纪了,这情况大家也都心里有数,泓远帝不仅派了二三十名有经验的嬷嬷在怡宁宫伺候,还下旨后宫一应人等全部素衣斋戒,为两位太妃祈福。 不过祝太妃的病情却仍是逐渐加重,泓远帝无法,只得出动冲喜这最后一招,虽然自己对升宁公主十分不舍,但是祝太妃都已经到了这境地,自己不按祖制做点事情实在又担心堵不上史官的嘴,也是便下定决心在曹英泽和宋振远中挑选一人作为升宁公主的驸马。 后宫里褒扬宋振远的氛围愈发浓郁,在此环境下,泓远帝不止一次在御书房召见宋振远,其祖父宋遐志以及姑母宋惠妃总是借故作陪,因此宋振远表现得倒还算镇定。泓远帝见他在对答上虽不如曹英泽机敏流利,但是胜在态度谦逊有礼,颇有几分儒学世家的遗风,于是对他的好感渐渐多了起来。 就在泓远帝准备下旨为升宁和宋振远赐婚的时候,洛安却传出宋振远与一名来自醉春苑的风尘女子的风流韵事,那女子还怀上了宋振远的孩子,宋振远始乱终弃,不仅矢口否认,还亲自灌那女子喝下堕胎药,导致那女子血崩,命在旦夕。宋家把此事捂得严实,泓远帝本不知此事,只是听雨阁新进了几名靖南道选上来的宫女,不知是不是还不懂宫中的规矩,在听雨阁嚼了会舌根,不巧偏就被路过的泓远帝听到了。如此荒唐残暴的事竟然发生在表面看来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宋振远身上,泓远帝顿时怒不可遏,直言宋氏欺君,马上派大理寺少卿薛沛杒赶赴洛安,将此事调查明白。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虎相争(2) 在薛沛杒到洛安之前,宋家早已派出杀手,意图将那女子灭口,可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这帮杀手潜入醉春苑的时候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行踪!宋遐志大怒,指使一干人等直接绑了醉春苑的鸨母张妈妈,又私设刑堂,严刑逼供,誓要问出那女子的下落。醉春苑人去楼空,一片破败,与当初的莺歌燕舞、花团锦簇形成鲜明对比。 宋家在洛安权倾一时,谁都不敢得罪,奈何薛沛杒手持皇帝符节,其背后又有经营了洛安十数载的楚国公府萧家,洛安一众官员也不敢怠慢,但是又担心配合薛沛杒会得罪宋家,被宋家秋后算账,左右为难之际唯有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撒手不管,直接把洛安府衙都交给薛沛杒接管,他们不闻不问不参与,不管是薛沛杒赢还是宋振远赢,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若换了是旁人,没有本地官僚的协助可能寸步难行,可薛沛杒乃前洛安府尹,洛安城的父母官,而且向来勤政,事必躬亲,如今把这个衙门还给他,他倒正好可以放开手脚,一查到底! 薛沛杒行动迅猛,恒兴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端了老巢,宋遐志不得已,只能弃车保帅,通过伪造证据把此事推到恒兴行一个名义掌事——宋家的一个族侄头上,意图偷梁换柱,把宋振远造的孽移植到那人身上。 不久,薛沛杒升堂公审,众人都以为受审的是宋家的那个族侄,都期盼着赶紧审完了事,那族侄肯为宋振远定罪,背后自然是收了宋遐志不少好处的,而且这种风化罪,左右不过科点罚金再关个几个月的事,不然就把那女子娶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一个个嘴上都称薛沛杒年少有为破案神速,但心里都嘲笑他乳臭未干不自量力,只是一个为宋家擦屁股的奴仆。 可提审的人上来,一众听审的官员都目瞪口呆,因为堂下之人,分明是已经失踪多日的前醉春苑护院总管,人称“三爷”的连晋三! 一众官员开始如坐针毡,有一两个狡猾的,已经暗暗吩咐下人赶紧溜出去给恒兴行报信。薛沛杒看着堂下众人或擦汗、或议论、或强作镇定暗自差人的滑稽场面,只觉得甚是讽刺。 而被宋振远始乱终弃的女子,就是醉春苑色艺双绝的二号花魁,卿尘。 公堂之上,连晋三将宋振远如何求柳絮不得又转而强占卿尘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宋振远使计强占了卿尘后,逼迫卿尘配合他使诈欺占柳絮,卿尘不想柳絮受辱,便私下将宋振远的阴谋传递给长英侯世子王书霖,王书霖救走了柳絮,宋振远盛怒之下对卿尘大肆虐打。谁知卿尘已怀有身孕,在宋振远的虐打之下不仅没保住孩子,她自己也在流产时大出血,险些丧命。连晋三招揽了几名死士,找机会潜入宋振远的别苑救出卿尘,两人藏匿于洛安郊外乡野,直到薛沛杒到来。 王书霖和柳絮作为证人出现在洛安府衙,当庭指证宋振远。事件的主角卿尘,竟赫然出现在长兴大理寺公堂,由大理寺卿袁肃亲自审问。两日后,洛安府衙案宗加急送至袁肃桌案,袁肃将两处公堂的案情卷宗整理成册后加封,亲自呈送泓远帝御览。 泓远帝勃然大怒,当即指示大理寺将宋振远收押,再把涉及私设公堂的恒兴行调查个一清二楚! 祝太妃病情愈加沉重,泓远帝为升宁公主和曹英泽赐婚,并在当月就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在御赐的升宁公主府邸举办了婚嫁大礼。 但祝太妃仍是病重不治,于泓远二十年秋病逝,仪安扶灵,送祝太妃归葬先帝陵寝。泓远帝下旨大赦,宋振远侥幸逃脱牢狱之灾,其后祝太妃的丧事让泓远帝无暇他顾,恒兴行躲过一劫,但恒兴行与宋遐志和曦王之间千丝万缕、隐晦不明而又若隐若现的联系已经引起了泓远帝的疑虑。 一个明媚的秋日,一艘装饰质朴的客船出现在长兴运河码头,戴斗笠的船夫扶过一名同样戴斗笠、覆黑纱的女子,然后扬帆起航,一同消失在茫茫运河之上。 临江而建的淮园雅间里,叶沁渝和苏羽茗目送客船离去,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羽茗姐,幸得你说服了卿尘和柳絮等人出来指证宋振远,否则曹公子这桩姻缘,怕是难了。” “就当是我还曹英泽的人情吧……而且卿尘肯站出来,也不仅仅是因为我,更重要的,是她对曹公子情深意重,这桩姻缘,不是我送他的,是卿尘送他的,希望曹公子不要辜负了卿尘的一番苦心,和升宁公主携手白头。” “宋振远在洛安祸害了这么多女子,不见得个个都如卿尘、柳絮一般有胆识,如若不是,宋振远也不会横行到今天,只是正巧撞上太妃薨逝朝廷大赦,让他逃过一劫,当真是可惜。” “时候未到罢了,宋振远造下的孽,总有算总账的时候。经此一事,陛下也会对宋家警觉三分,卿尘也不算白受罪一场。只是卿尘和三哥难得圆满,还怀上了孩子,这孩子何其无辜,就这么被宋振远活活地打了下来……” 叶沁渝知道羽茗始终对自己不能生育之事耿耿于怀,对孩子罹难的事情尤其敏感,便转移了话题说道,“或者我们应该庆幸,幸好宋振远不知道孩子是连晋三的,否则以他暴戾的个性,恐怕不仅仅是打掉孩子这么简单,卿尘的性命也难保。” 苏羽茗抿嘴点了点头,看着窗外的茫茫运河若有所思。 “希望三哥和卿尘此去新罗能平安顺遂……” “放心,淳樾安排的事情向来不会出错,出了大业海域便会有人接应他们,接应之人来自新罗王室,完全有能力庇护好他们,你不要太担心。对了,之前和你说过去洛安掌管泰祥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恒兴行对泰祥兴来势汹汹,虽然宋振远出了这事后有所收敛,但我猜他们沉寂不了多久,单凭我和云叔,真的很难招架。羽茗姐,你大好的经商才华,可不要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啊!” 苏羽茗低头沉思,叶沁渝不止一次向她提出希望她过去掌管泰祥兴的提议,可是经历过这么多事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如以前在苏家协助父亲时那般从容自信,因此一直没有答应。 自薛清颜死后,泓远帝便明言警告过薛淳樾不要再肆意妄为,否则绝不会再像以前般轻易饶恕他的过错,尤其是现在薛淳樾和叶赐准已经在朝中崛起,泓远帝对他二人更加防范,他二人断不能再轻举妄动,因此泰祥兴的事务,只能由云湘明出面打理。云湘明与薛汇槿能力相当,而且自小便涉足商事的薛汇槿还略胜一筹,长此以往,泰祥兴恐怕难以招架恒兴行的轮番进攻。 这些事,苏羽茗都明白,只是…… “羽茗姐,你还是放不下小准叔吗?担心他与韦知雨?” 苏羽茗抿紧嘴唇,不发一语。且不说最近韦知雨似乎对叶赐准愈加暧昧,但是说他和她是御赐的姻缘,正式的夫妻,她就有何资格对他们提过多的非分要求? “并非如此,赐准和她,不管如何都是天经地义的,尤其是知雨从黔中道回来后,陛下对她多有封赏,她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而她也是韦大人牵制赐准的重要人物,因此不管他们有无夫妻之实,至少都是稳定的同盟关系,这些都不是我可以左右得了的。我之所以不去洛安,是因为……” “因为薛汇槿?你还是越不过心里对他的惊惧?” “往事实在太痛苦,不是说克服就克服得了的……不过我不会置云叔于不顾,你我合力,必能助云叔一臂之力。” 叶沁渝点了点头,这才拉她离开窗边,来到桌旁试试淮园的招牌菜。这家淮园,叶赐准曾想在两人成亲之时买下来送给苏羽茗,让她可以天天都吃到家乡风味,只是这想法实在太荒唐,被薛淳樾嘲讽了一番才作罢。如今叶沁渝便常常陪她来吃,以慰她的乡愁。 曦王和宋惠妃被宋振远这一闹不得不消停下来,本以为这日子至少会平静个一年半载,可是不想祝太妃薨逝后不久,王太妃也开始病重了。泓远帝无法,只得召见长英侯王伯当,要求作为太妃娘家的王氏一族尽快定出一门亲事,一来为太妃冲喜,二来王书霖作为王氏一族的未来继承人,年近三十却还是独身一人,他的婚事也成了王太妃的一桩心病,以当前的情形来说实在不宜再拖。 圣旨一下,王伯当这个万年道士不得不下山,应诏进京,顺道把宁死不屈的王书霖也绑了进去。别看王伯当是个修道之人,但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从当年面不改色地和他的师傅元贞一起谋害了青阳观的准住持弘真道长一事中便可见一斑。王伯当一回到洛安侯府,马上派出王家的死士逼走柳絮,本来醉春苑破败后柳絮已经无处栖身,如今又遭到王伯当的威逼,不得不离开洛安,等王书霖知道此事的时候,柳絮早已不知所踪。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虎相争(3) 柳絮不辞而别,连苏羽茗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王书霖在太府寺卿府坐了一会后便悻悻然离去。王书霖与苏羽茗不过在厅中略坐了两刻钟,可府中却传出了关于两人行为不检的谣言。不过半日光景,全府上下都道是二夫人云氏在洛安的“旧情人”来府中看望她,两个人忆起旧情,还落泪感伤,互相劝慰,总之怎么暧昧便怎么说。 叶赐准这日正好在朝堂上被吏部尚书韩阳将了一军,薛淳樾和叶赐准将户部和太府寺经营得甚是紧密,韩阳在户部和太府寺插不进去人,心生不快,于是逮着机会就指使御史台在朝上参他用人唯亲,将本为户部仓部司员外郎叶泽贤提拔为太府寺正,成为太府寺卿的主要佐官。泓远帝知道叶泽贤一个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不过既然吏部尚书和御史台都出动了,他也不好弗了这些老大臣的意,便训诫了叶赐准一番,叶泽贤调回原职。 叶赐准被韩阳那个墙头草一般的老匹夫点了一肚子火,下朝回到太府寺就发了一通脾气。叶泽贤之前是旭王的人,如今旭王倒台,曦王和韦应时都在抢夺瓜分旭王的人马,他与薛淳樾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只拉拢了有限的几个,韩阳抢不到什么能人异士,又不敢拿曦王和韦应时撒气,便来寻他的不是,当真是柿子挑软的捏! 本想着下朝回府去找苏羽茗喝喝茶下下棋,平复一下情绪,谁知道一回府便听到了王书霖和苏羽茗的谣言,再联想到苏羽茗之前在醉春苑与王书霖曾有交集的往事,心中顿生不悦,云和居也不去了,直接回了自己的春晖堂。 晚间苏羽茗并未出来吃晚膳,说是身体不适,叶赐准便吩咐厨房给她送一小桌膳食到云和居,可是不久便有人来回说二夫人把饭菜都推了,叶赐准拧眉,本来朝中就有些事不顺遂,如今回到家里也没一餐安乐茶饭,不免有些愠怒起来。 韦知雨见他沉着一张脸,便吩咐下去叫厨房换一桌酸甜可口的海东菜上来,开开他的胃口,不料叶赐准一听“海东”二字怒意更盛,用力地将筷子一把拍到桌子上,怒道,“这家里是我叶赐准当家还是海东人当家?!” 韦知雨见他这样也只能作罢,一语不发地陪他吃了起来。 正吃着,叶赐准忽然问道,“听说韦大人要把族中的一位姑娘说给长英侯世子王书霖,你可知此事?” 韦知雨一怔,低头寻思了一会后说道,“这事来得急,父亲并未与我细说,不过应该确有此事,而且我听兄长提起长英侯也有意与我们家联姻,侯爷想把王家小姐嫁给兄长,如此亲上加亲呢。” 叶赐准抬头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王伯当此次入京,亲自为王太妃设坛祷告,坊间都半嘲半笑地说他这个道士当了这么些年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不过嘲笑归嘲笑,不知是否凑巧,设坛后王太妃的精神头确实好了一点,能坐起来与众人说话了,胃口也好了些。 泓远帝大喜,而王伯当也趁此机会再提让其子王书霖袭爵,他归隐山林之事,泓远帝虽未当场允诺,但却微笑颔首,说容他考虑几日,目测此事有些准了,众人都估摸着泓远帝可能会在指婚诏书中一并让王书霖袭爵,而王书霖也甚得泓远帝心意,薛沛杒调走后空缺出来的洛安府尹一职,应该就是王书霖接掌王氏一脉势力后的政坛首秀之位。 王家在洛安经营了几十年,实力不容小觑,先前王伯当沉迷道家之术废了正事,王家渐渐地便被众人淡忘了,可如今如果王家要再出山,那王家的势力也就成了朝中各派争夺的对象,一个联姻的女子而已,谁家没有呢,只要王书霖想要,别说一个,一车也送!这些韦知雨心知肚明,但如今她自己的事还纷乱复杂,也无心再管这些朝廷政争了,似乎只想置身事外。 “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 叶赐准冷不丁丢下一句话后便离席而去,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惶然,可看韦知雨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着急。 叶赐准才走进云和居的前院便听到了一阵如泣如诉的琵琶声,行云流水的琴音,他许久不曾听到了。苏羽茗因借用云氏的身份,少不得要在众人面前有意地隐去苏羽茗的影子,因此不少旧时的爱好都放下了,叶赐准许久不听她抚琴,如今王书霖一来便让她重新拾起琵琶,不免涌上一阵醋意。 推门进去,杜鹃警觉,正想提醒苏羽茗,叶赐准却将她打断,挥挥手叫她出去。叶赐准静静地听着,一直等到一曲终了。苏羽茗起身振衣,转身赫然发现叶赐准已经站在身侧,不免有些惊讶。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出声?”苏羽茗起身给他沏茶,叶赐准看着还有些泪痕的苏羽茗有些不悦,她的性子一向沉静平和,而且外柔内刚,轻易不会动容落泪,王书霖不过来府上略坐了坐,竟惹她茶饭不思、落泪动容起来,真不知当初在醉春苑里两人究竟有何交情! “怎么连晚膳也不吃,一个人在这院子里伤感?”叶赐准举起茶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柳絮不告而别生死不明,我有些担心……再者,王公子与柳絮,也算是相识相知于江湖的一对苦命鸳鸯,如今一方被困,一方生死不明,不免有些伤怀……” “哼,王公子……哪门子的公子……” 苏羽茗微微惊诧地看着他,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两人在一起后甚少闹别扭,苏羽茗想不到他竟然为了王书霖这一个不相干的人与她置气,心里也有些不悦,而且她感怀的是柳絮,又不是王书霖,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意些什么。 “这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今天能在这府里传谣,明天就能到府外传谣,且不说你还隐藏着苏羽茗的真实身份理应低调,单说如今你已经是我叶赐准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已嫁之人,难道不应该检点一些吗?!再说,你如此在意自己脸上的伤痕,对我总是遮遮掩掩的,对王书霖怎么就不避忌了?!” 苏羽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还有几分淡印的疤痕,他现在拿这个说事,是真的在意了吧,她顿了一会后放下茶壶,试图解释道,“我见王书霖不是因为我与他有什么交情,而是因为柳絮。在醉春苑时柳絮护我甚多,如今她下落不明,王书霖因此事而来,我怎能对他不管不顾——” “所以你们就在厅堂里相顾对泣,暧昧不清,惹人遐想?!” 叶赐准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苏羽茗有些错愕,怔怔地看着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该如何接话。叶赐准见她无言以对的样子,心里更加烦闷,“砰”地一声重重地砸了下桌子,然后起身就走,把不知所以的苏羽茗留在了身后。 杜鹃托着一盘点心正要进来,迎面就撞上了怒气冲冲离去的叶赐准,她避之不及,手中的杯盏盘碟被叶赐准撞得纷纷应声落地,“哐当”一阵声响,瓷片四溅,杜鹃吓了一跳,连忙侧身站到一旁,把叶赐准让了出去。 看叶赐准离开后好一会杜鹃才回过神来,茫然地走了进来,怔怔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苏羽茗平静地看着地上的磁碟碎片,半晌后才说道,“杜鹃,我们……暂时离开长兴这个是非之地吧……” 三日后 苏羽茗向叶赐准辞行,说是出嫁后还未曾回去省亲,要回一趟洛安,探望父亲云湘明。叶赐准也没有拦着,本来还派了几名府中的侍卫随她出发,但是苏羽茗回绝了,只带了杜鹃和两名泰祥兴过来的护卫,次日便启了程。 叶赐准悄然尾随,一路将她送出了城门,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官道上…… 陪他同行的薛淳樾看着他一副神情冷峻而又微微落寞的样子,叹气说道,“你这是何必呢?就因为和王书霖那点芝麻大的小事,也值得这么闹别扭?” 叶赐准抿紧嘴唇,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只是希望她服软,谁知道她这么倔强?” “只希望她服软?恐怕没这么简单吧?你敢说不是因为薛汇槿的那本醉春苑账册?” 听到“账册”二次,叶赐准不自主地拧眉。 果然…… 宋家从醉春苑检抄回来不少东西,其中就包括了一本记录了各位姑娘陪侍次数的账册,上面事无巨细,恩客何人、花资几许、时辰地点,等等,应记尽记。逛过花街柳巷的都知道,这是用来记录姑娘的“出勤”时间的,一来合理避孕免遭罪,二来不幸怀孕也知道是谁的种,对方负不负责任是一回事,但自己总该知道自己的事。 那本账册,赫然记载着乐师苏雨单独陪侍王书霖的记录,而且次数还不少。薛汇槿早就怀疑叶赐准娶的这位二夫人就是苏羽茗,于是故意将账册泄露给叶赐准,等着叶赐准露马脚。 薛汇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此薛淳樾对他的这些小伎俩并不意外,但让他想不通的是,韦知雨明明是个明白人,而且也是叶赐准和苏羽茗之间矛盾的最佳调解人,却对叶、苏两人的矛盾视若无睹。不仅如此,王书霖能在叶府“恰巧”地与苏羽茗单独会面,叶府的下人又“恰巧”见到王、苏二人相慰拭泪等种种状似暧昧的行径,没有韦知雨从旁协助,恐怕很难做到。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两虎相争(4) 不过当下叶赐准和韦知雨的关系也很微妙,这种特殊时期他还是不要过多猜疑为好,于是薛淳樾转身向叶赐准说道,“兄弟,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薛汇槿对羽茗的身份早已生疑,你这位二夫人藏得住一时藏不住一世,虽说世人对她是苏羽茗还是云氏女并不在意,但是薛汇槿可一直都是虎视眈眈,你可不要因小失大!” 叶赐准眉心一紧,半晌说道,“洛安总不会比长兴更危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走我也拦不住。”说完一甩缰绳,疾速离开了城头。 苏羽茗没有依时到达洛安。 叶赐准收到了洛安王家的传书,王伯当倒是坦荡,明言苏羽茗在她手上,连同苏羽茗身上携带的那本太府寺台账。 那一册台账,是叶赐准亲自整理,分析大业国各地物产的供应与需求关系的,当中有不少资料是来自朝廷机密。他这本台账,本来是用于指导太府寺均输平准业务的,可是洛安泰祥兴屡次被恒兴行围剿,如果长期处于被动,迟早有一天抵挡不住,而这本台账,则是一条经商捷径,借朝廷的“明察秋毫”,掌控天下万物调度,哪里缺什么、哪里多什么,几乎一览无遗,泰祥兴有了这本台账,闭着眼都能赚大钱。 叶赐准舍不得苏羽茗受苦,特意叫添裕送她出发时悄悄塞给她的,一再嘱托她千万小心,到了洛安,确认安全再打开。 羽茗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自己的马车被王家的杀手团团围住…… 叶赐准捏着那纸传书,额上沁出了薄汗,双手微颤。私自泄露朝廷机密,不啻于官商勾结,泰祥兴一旦被大理寺彻查,那泰祥兴背后的众人,他、薛淳樾、仪安郡主、庄康、李璟风,等等,无一幸免…… 可是台账之事十分机密,外人甚至不知道有台账这回事,遑论还知道他交给了苏羽茗?更何况,连苏羽茗自己都不知道! 他在不经意间,被出卖了…… 可是,那个人,是谁? 王伯当的要求很简单,让出太府寺卿的位子,举荐韩祥接任。 韩祥是韩阳的族弟,历任各道节度使,人脉宽广、手腕了得,现今回朝不久,还在吏部候任。韩阳自从与曦王闹掰便一直想另立山头,想不到这么快就和洛安王家勾搭上了,这起政治投资分子的嘴脸让叶赐准倒尽胃口。 可韩祥确实是不容小觑的人物,照他的能耐,一旦坐上太府寺卿的位置,清理庄康和李璟风不过时间问题,届时,韩家势力将一举拿下太府寺,那他与薛淳樾的苦心经营,等于为他人作嫁衣裳,拱手送人…… 正苦思冥想之间,叶赐准忽然灵光一闪,下一刻即倏然起身,往秋实苑奔去! 他急切地推开苑门,不料韦知雨似是早已料到一般,直直地站在庭院中等着他。 叶赐准抿紧嘴唇,脸色铁青,一步步靠近她,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咬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韦知雨双眸浑浊,一脸悲切,只是呆呆地回道,“对不起……这是唯一的办法……不然父亲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他……” “我说过我会安排你和他离开,就这么不相信我么?!” “不!我等不了了……我有了他的孩子!” “什么?你说什么……”,叶赐准忽然愣住,喃喃反问…… 韦知雨的泪水已经溢出眼眶,却无心擦拭,“父亲知道了……他以此来要挟我……叶大哥,你我是陛下的赐婚,我和他犯下的罪孽,形同欺君,万一东窗事发,他活不了,我活不了,我们的孩子,也活不了……” 叶赐准双眉深锁,沉思了一会后才缓缓说道,“你父亲,竟连你的性命也不顾?” “呵……自关南道回朝,他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父亲……叶大哥,我死不足惜,可是我舍不得他死……更舍不得腹中的孩子……对不起……”,说到最后,韦知雨幽幽地跪倒在地,闭眸不语。 “那他,知道孩子的事吗?” 韦知雨摇了摇头,“别告诉他,我会独自离开,就当这世上再也没有韦知雨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春梦一场……” 时至如今,叶赐准根本没有退路,韦应时、韩阳以及王伯当结成了攻守同盟,他现在哪里还有招架之力? “好……那请问,韦大人要我怎么做?” “恶疾请辞……自此遁世……然后……再上一道和离折子,自请解开你我的婚姻关系……叶大哥,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可是,目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哼……想不到韦大人想的如此周到,连我的退路都替我想好了……” 皇帝御赐的婚姻并不好解,要么皇帝金口玉言主动提出,要么由理亏的一方上奏自请,恶疾,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法子,官职、婚姻,都可以解了…… 时至如今,叶赐准没有第二条路走,韦应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今日戌时,太府寺卿府没有传出他恶疾卧床的消息,苏羽茗,连同那份台账,马上会出现在大理寺里。 叶赐准接过那枚据说是来自王伯当炼丹炉的灵药,放入嘴中…… “叶大哥,父亲承诺过,这药绝不会伤害你的性命,只是会让你脉象紊乱、气虚无力,服用解药月余后所有症状都会自行消散。” 叶赐准并不担心自己,他更在乎的,是苏羽茗,“那她呢?” “羽茗姐暂时不方便现身,等一切尘埃落定,父亲会放了她的。” 竟然还把苏羽茗押成了人质! 叶赐准握紧双拳,强迫自己不要动怒,毕竟韦知雨也是可怜人,她不过是韦应时的一枚棋子…… 药效渐渐上来,叶赐准忽然口吐鲜血,直直地倒了下来…… 泓远帝午觉刚醒,内侍臣便匆忙呈上了来自太府寺的奏报,叶赐准旧伤复发,吐血昏迷…… 叶赐准在渝江受过伤世人皆知,近来频繁复发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不曾想这病症竟来得如此迅猛,泓远帝当即便移驾太府寺卿府,亲自探视。 府里乱成一团,唯有当家主母韦知雨还算镇定,叶沁渝、薛淳樾等人也是一脸焦虑,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几大御医轮番诊脉,无一不是摇头拧眉,口称无能。泓远帝这才接受了叶赐准病重的事实,在他床头叹息了好一阵子,临回宫前还嘱咐韦知雨等人叶赐准一旦苏醒马上通知他。 五日后,叶赐准渐渐苏醒,但却是气若游丝,泓远帝再次摆驾太府寺卿府,有几分听叶赐准托孤的意味,其后朝廷低调地解除了叶赐准与韦知雨的婚姻,赐他车马回乡养病,韩祥在悄然无息间走马上任,接替叶赐准出任太府寺卿…… 这一切的安排虽是刻意低调,但仍成为了长兴百姓之间最盛的谈资,坊间皆传,叶赐准活不了几日了,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连回到叶家老宅的时间都熬不到,这回,户部侍郎夫人叶沁渝,恐怕真的要为他扶灵了。让人意外的是,叶赐准两位夫人竟就此不知所终,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过做丈夫的前脚才卧床,最妻子的后脚便消失无踪,未免也太凉薄了一些……有说韦氏回了洛安老家的,有说回了关南道另嫁他人的,更有说云氏已经攀了高枝,成了朝中权贵的宠妾的……不一而足,反正韦氏和云氏都不见了,却是眼前的事实。 出来市集买东西的叶沁渝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谣传,心里更加难受,心言看她愁眉不展的样子,连忙劝道,“夫人,莫要理会这些市井之徒,他们恨不得人人都过得像那戏本子上的角儿呢,要听他们的,咱的日子还不如不过了呢!” “他就是不听劝……如果当初听净源道长的,好好把这病根治了,断不会发生如今这样的事……” “夫人……”,心言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担心?叶赐准如今这病症,和当初心脉受损时的表现一模一样,难说不是积累了多时旧疾一股脑都涌了出来,“唉,净源道长怎么就云游四海去了呢!不然叶大人也不会到药石无灵的地步……” “净源道长说过,她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看小准叔这样子,即使她在,恐怕也束手无策……可是,羽茗姐究竟去哪了……没有到洛安,也不在长兴,她生性淡泊,看淡世事,断不会是为了和小准叔的几句争拗负气出走的人……更何况,如今小准叔重病之事天下皆知,即使她真的是负气出走,如今也该心急如焚地赶回来才是。” “夫人,你是担心叶夫人有危险?” “你不觉得,薛汇槿最近,有些反常吗?叶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以他的个性,还不早就出来混个渔翁之利了?可如今,竟如同消失了一般!” “夫人,你这么一说,心言觉得也是……” 叶沁渝抿了抿嘴,拉着心言急匆匆地离开了市集。 第一百四十章 两虎相争(5) 是夜,几道黑影闪进了薛汇槿位于洛安城郊的别苑。 他们似乎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发现了位于宅子后院的暗室。为首的人触动了几个机关,暗室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灯火通明,几人身手敏捷,三两下便解决了暗室里的十来个看门大汉,然后径直来到暗室的后堂。 只见苏羽茗和杜鹃双双被关押在牢房里,不过看她们精神头还好,应该没受什么罪,黑衣人三两步走上前,挥剑斩断铁链,拉着她俩就要走。 “放开我!你们是谁?!” 苏羽茗有些惊魂未定,死死地抱着牢房的柱子不愿离开。 “夫人,是我。” 这把声音……是学诚! 苏羽茗和杜鹃又惊又喜,连忙跟着他们逃离了别苑。 学诚不敢懈怠,一直奔出十几里地后才停了下来,让苏羽茗和杜鹃休整一下。 学诚和学训迅速到林子里换装,穿回普通行商的衣服,学训边穿衣边调侃道,“想不到多年不交手,学谦这个书呆子还是如此食古不化,师傅教的阵法用了十几年都不会变通一下,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啊!学诚你好好的踩我干嘛!” 学训正大叫,学诚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他这才反应过来杜鹃正往这边走来,“我说呢,担心你家小娘子听到学谦不开心?呵……你们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学诚你又打我……”学训正要还手,杜鹃已来到跟前,不得已只能作罢。 “两位薛大哥,小姐换好衣服了,你们过来烤烤火,喝口水吧。” “薛大哥?哈哈,怎么如此见外?莫不是我在这让你们不自在了?别这样,你怎么称呼学诚的便怎么称呼我,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你是你,我是我!再乱说小心我再揍你!” “哟,这么快就撇清关系?担心你家小娘子吃亏啊?” 杜鹃听学训这么一调侃,小脸霎时通红,一跺脚便转身回去了。 修正一番后马车继续出发,借着月色,苏羽茗发现行驶的方向不对,不是回长兴的路,便问道,“学诚,我们这是去哪?不回长兴吗?”她失踪了一些时日,赐准该担心了,她不想再与他怄气,只想早些见到他。 学诚沉默了一会方说道,“回夫人,叶大人不在长兴,他……他也一起来了洛安,现在在我们之前住的那间别苑里呢,我们这就去见他。” 赐准也来了?!看来他心里还是在乎自己,担心自己的!想到这里,苏羽茗心中涌起了几分甘甜,便放下了帘子,安静的坐了回去。 回到别苑,苏羽茗几乎是一路小跑,此时此刻她只想依偎到叶赐准的怀里,只要他开心,她甘愿道歉,即使她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羽茗姐!” 叶沁渝从房里走了出来,上前拦住了她匆忙的脚步。 “沁渝!你也来了!太好了……赐准呢?是不是在房里?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叶沁渝眉翼微颤,修长的睫毛眨了几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羽茗的开心,听语气就能听出来,这要她怎么开口?可如果不说,她待会进去看到毫无血色、昏迷不醒的叶赐准,能经受得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吗? “沁渝,怎么了?”苏羽茗察觉她神情不对,心里“咯噔”了一下。 “羽茗姐……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小准叔……他……他似乎是旧疾复发了,我们把他带来洛安,想请老御医张敬时先生看看……不过你别担心,他虽然脸色不好,但性命无虞的——羽茗姐!” 还未等叶沁渝说完,苏羽茗便挣开了她的双手,跑进了房里。 “赐准……” 看到脸色煞白、气若游丝的叶赐准,苏羽茗整个人都懵了……才分别几日,怎么会……苏羽茗手足无措,呆呆地跪坐在叶赐准床沿边,牵起他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赐准……你怎么了……我是羽茗,我回来了……” “羽茗姐……”,叶沁渝看得心酸,但又不知怎么劝慰她,“张爷爷一会就来,羽茗姐,你别太担心……” 听到叶沁渝这么说,苏羽茗擦了擦眼泪,强自镇定下来,搭脉诊视。 “不……不是旧疾……完全不是心脉受损的脉象……沁渝,赐准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小准叔忽然就吐血昏迷了,唯一一次醒来,是在吐血的五日后,只和陛下交代了几句,便又昏迷了过去。” “韦知雨呢?!她日日待在赐准身边,别人不知道,她总该知道一些吧!” “自从小准叔出事后,知雨便一语不发,与小准叔和离后便不知所踪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两人正说着,张敬时匆忙赶到,众人连忙给他让出一条道,请他搭脉诊视。 “不是伤病,是中毒。” 众人吃惊,中毒?叶赐准怎么会中毒? 听张敬时这么一说,苏羽茗连忙再给他诊一次脉,沉吟一会后喃喃自语道,“张先生您这么一说,确实像是中毒的脉象……可是,中毒之人,不一般都是脸色发黑、嘴唇发紫、四肢僵硬吗?赐准完全不是这样啊!” “夫人所说不假,我们中原的毒药,皆出自《神农本草》,即使万变但仍不离其宗,症状自然都差不多,可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来自西域和海外的毒物,却不一定由本草制成,其毒有不少是特立独行者,中毒之人展现出来的症状更是千奇百怪、离奇万分。我看叶大人,便像是中了域外的奇毒了。” “张爷爷,那这毒,能解吗?” 张敬时拧眉摇了摇头,“恕老夫无能……不过,如果能知晓是何毒药,我倒是可以试着把这毒药的配方给提取出来,万物相生相克,知道了配方,便能找到克制的办法。” “域外之毒……这世上,深谙旁门左道之术,又对赐准恨之入骨的,只有一个人……” “羽茗姐,你的意思是,薛汇槿?!” “不会有别人了,我去找他!”苏羽茗说着就要出门,众人连忙将她拦下。 “羽茗姐,你才虎口脱险,又要回去?!” “在薛汇槿眼里,我还值几分筹码,只要能救赐准,我什么都愿意!” “叶夫人!要知道是什么毒,未必一定要求大少爷。” 学诚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学训揣摩出几分意思,向他问道,“你是指……学谦?恐怕很难,学谦那个书呆子别的不行,但愚忠倒是有几分功力,我担心非但撬不开他的嘴,还打草惊蛇!” “不试试怎么知道?大少爷已经不是昔日海州城里的薛大少爷,学谦,也未必还是昔日忠心不二的学谦。如有不测,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便是,绝不让他有机会向大少爷报信!” 学诚说着就要出门,门口却被一人堵住。 “杜鹃……”,众人惊愕…… “我去……” “杜鹃,你——” “我比你更合适,学谦对你、对学训,未必还念昔日的兄弟之情,但对我……至少还有几分情意……”,不然那日在北江之上,学谦也不会顾此失彼……但这句话,杜鹃咽下没有说出来。 “杜鹃……我……”,苏羽茗牵着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她至少知道,学谦不会伤她性命。 “小姐,你什么都别说了,杜鹃这条命,是小姐您给的,如今不过为姑爷做点小事,值得了什么?小姐,你千万不要太忧心,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看着相顾对泣的主仆二人,叶沁渝最终定了方案,由学诚和学训把学谦引出来,杜鹃再与他接触,如果顺利,那便相安无事,如果学谦拒不相从,再由学诚和学训出手,囚禁也好、驱逐也罢,只是断不能让他再回到薛汇槿身边。 明月朗照,苏羽茗寸步不移地守在叶赐准身边,也不需要杜鹃伺候,杜鹃只得离开二人的房间,准备回房睡觉。 明日就要行动了,今晚也难以成眠,杜鹃在小院里来回踱步,寻思着明日见了学谦该说些什么话。学诚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第一次把她抱得这么紧,久久都舍不得放开…… “你这是怎么了?”杜鹃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微微地推了把学诚。 “我口拙,不会说话,没有学谦有学识,长得也没有他好,自然也不讨女孩子喜欢……自打跟着少爷认识了叶夫人和你后,我都不敢正眼看你……你喜欢我什么?” “傻瓜,喜不喜欢,是能用外在的东西衡量的么?再说,我可不觉得学谦比你长得好……” “心言从小就说我长得丑……说我站在少爷身边都影响了少爷的形象。” “傻……心言那是在鞭策你……不说些让你着急的话,你哪有动力上进呢?” “哪有这样鞭策的……” “唔……不过,你和心言,真的只是兄妹情谊么?”杜鹃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 学诚看着杜鹃认真而又担忧的样子,咧嘴笑了笑,俯首将她深深吻住…… 第一百四十一章 知音人渺(1) 薛淳樾看完学诚的飞鸽传书,拧眉思索,薛沛杒边喝茶边扣指关节,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事薛汇槿也掺了一脚,墙头草的本性越发不遮不掩了。 “二哥,这事实在蹊跷,赐准中毒,知雨不辞而别,连个缘由都没留下,照此情形来看,韦家、韩阳、薛汇槿,这三人应该是已经勾搭上了,在薛汇槿身上说不定可以挖出点消息来……要不,通知学诚和学训下狠手?” “不,韦应时和韩阳确实是搭上了,薛汇槿不见得。薛汇槿不过是个贪图蝇头微利的墙头草,他不敢得罪曦王,所以在这件事里,顶多只是想分一杯羹而已,不会掺和太多,更何况,韦、韩这两只老狐狸也不会让他知道太多。如今韩祥已经入主太府寺,下一步便是要拔桩,庄康和李璟风这两人,位居少卿要职,肯定是韩祥第一波要除掉的人,李璟风出身洛安名门,洛安李家近年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韩祥轻易扳不倒他,至于庄康,就危险了……” 听薛淳樾这一说,薛沛杒也不禁拧起了眉头,“可有办法保住庄康?” “也不是没有,你别忘了,庄康出身白云书院,是萧鸿逸的门生……” “要萧家出面?难……萧家如今根基未稳,最近萧鸿鸣做的已经够多的了,他不会为了庄康再冒风险。” “还还挺了解你的岳丈。” “呵……萧鸿鸣是惊弓之鸟,有甚难猜的?” “如此……就只剩下一人可保他了。” “谁?” 薛淳樾转身,眼眸一紧,“仪安郡主。” 薛沛杒正在端起茶盏的手顿时僵住…… 杜鹃果然不负众望,从学谦那里要到了关键信息。学谦对薛汇槿毕竟忠心,不管如何都没有交出解药,但却说了毒药的名字,来自天竺的催魂散,中此毒者,气息一日比一日少,气血一日比一比弱,月余之后,气息全无,魂断西天。 获取消息后,张敬时和苏羽茗一刻都不敢懈怠,昼夜不息研制解药。 不久,长兴传来噩耗,王太妃终究没熬到儿孙成婚冲喜,撒手人寰。 泓远帝罢朝三日,举国志哀。 宫中连续送走了两位太妃,宗室子弟也跟着忙活了许久,在忙完了王太妃的丧事后,泓远帝在宫中备下清淡斋饭,请宗室子弟聚一聚,也权当是为太妃送灵。 丧期无酒,众人也不便再高谈阔论,因此这家宴进行得悄无声息,泓远帝情绪也不高,连连与众人谈起年轻时与几位兄弟以及与几位太妃相处的往事,情到浓时,几番哽咽。 当年丰神俊逸的襄王、敬王、吴王,都已化作尘土,自己的兄弟姐妹如今也没剩几人了,泓远帝不禁朝仪安郡主等后辈投去了怜爱的眼神,又想到仪安母子成了孤儿寡母,几次想为她赐婚都被她婉拒,愈发哀怜起来,便专门给她传了一碗youranshuodao温热的莲子羹,询问了好些日常起居等事。 仪安出席谢恩后又说道,“如今祝太妃和王太妃已然驾鹤仙去,仪安作为后人,也该替先人好好酬谢为丧事辛劳的众人才是,因此……想从陛下那里要个恩典,不知陛下准是不准。” “仪安说的哪里话,论功行赏本是应当的,朕这几日哀伤过度,竟忘了此事,幸好你提起。王忠,马上传朕口谕,着太常寺卿三日内拟出国丧期间有功之人,这名单你要仔细审阅,送朕过目之后再送礼部逐一行赏。” 王忠领命,正待退下,仪安忽然说道,“王内侍,可别忘了太府寺少卿庄康庄大人。国丧开支甚巨,叶大人离朝后,如不是他多番盘点,恐怕也难周全。” “你这话都是提醒了朕,庄康一心扑在均输平准事务上,为国库分担了不少压力,传朕旨意,庄康的赏赐与太府寺卿韩祥、户部侍郎薛淳樾同等,再额外赏俸一月,以资鼓励。” 王忠忙不迭答应,颔首退下。 仪安云淡风轻般回座,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莲子羹,正襟危坐。 家宴既毕,薛淳樾在宫门等着仪安的仪驾。仪安把女儿抱出车门,随手交给薛淳樾,薛淳樾与奇儿逗趣了一番,这才上车与仪安同行,如此一来,便是薛淳樾来看自己的女儿,外人即使看到两人同行,也不会生疑。 “奇儿愈发可爱了,看着性子沉静不少,不会闹腾了吧?” “嗯,如今安静多了,大概是懂得心疼我这个娘了吧。”仪安疼惜地摩挲着奇儿的头发,满眼宠溺。 “孩子长大之后,看到别人父母双全,总会吵着要爹爹的,那……” “薛大人该不会连这个假爹爹都不愿意当了吧?” “郡主哪里话!我永远都是奇儿的爹爹,只是……这对沛杒……是不是不公平?他总该有知道的权利……” “这些事都过去了,他除了是奇儿的生父,什么都不是……如今奇儿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的爹爹,不需要他了,我与他,还是各自安好吧……” 仪安话虽如此,可脸上的落寞,遮都遮不住,薛淳樾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既然你一再坚持,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庄康之事,我还是要再谢谢你。” 仪安这才展眉微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正说着,奇儿忽然举着小手要薛淳樾抱抱,薛淳樾看她可爱的模样,心也化了,连忙伸手把她抱了过来,举高高逗她开心,奇儿“咯咯”地笑着,给寂静的道路留下一串串铜铃般地笑声…… 薛沛杒骑着马从小巷里出来,只听到马车里若隐若现的笑声,他勒着缰绳的指节微微泛白,抿唇不语…… 时间一天天流逝,张敬时和苏羽茗为叶赐准研制出来的解药却屡试不中,眼见叶赐准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苏羽茗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亥时已到,万籁俱寂,苏羽茗悄然离开别苑,骑上快马,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薛汇槿听闻通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路小跑奔到宅邸的大门,在见到苏羽茗的那一刻,他终于扯起了嘴角…… “夫人,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又相见了……呵……” “薛汇槿,解药给我,我什么都应你。” “哼,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瞧瞧你什么态度!” “你无需虚张声势,我不再是以前的苏羽茗,你吓不倒我。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对整件事情的分析?可能,你能从中得到不少好处。” 薛汇槿眸色深沉,他知道苏羽茗的能耐,于是觑着眼盯着她,似是做最后的判断,好一会后终于缓缓说道,“夫人,请。” 苏羽茗镇定的走进了宅子,借着微弱烛光,一字一顿问道,“那天挟持我的人,从我的包袱里拿走了一样东西,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汇槿,你并不愚蠢,那日挟持我的杀手不下二十余人,试问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需要下这么大工夫吗?他们摆下这么大的阵仗,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我包袱里的东西很重要,他们必须拿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你,却连是什么都不知道,遑论分一杯羹……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了赐准中的是催魂散,中原有此药的人不多,渠道也就那么几条,你能藏身多久?此事一旦抖落出去,你等于是暴露了,到那时,你猜你那些盟友会不会保你?” 薛汇槿握了握拳,但仍强自镇定。 “薛汇槿,整件事里,你只得到了我,但是却担上了谋害朝廷命官的重罪,你不觉得,你亏了吗?” 薛汇槿忽然暴怒,指着苏羽茗吼道,“我就是为了得到你,再把你折磨致死,把你和叶赐准带给我屈辱加倍还回去!” “屈辱?你也配跟我提这两个字……三天前,学训已经拿着催魂散回京,估摸着现在薛沛杒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沛杒现在是什么人?他是大理寺少卿!你认为,中原有这种奇毒的人有多少?一旦顺藤摸瓜查下去,你还藏的了多久?你为了一个不忠不贞的我,连身家性命都搭上了,值得吗?” “苏羽茗,你——” “薛汇槿!我要是你,我就会去弄清楚他们拿走的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把本该属于我的利益都拿回来,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只知道围着一个女人兜圈子,被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银子!” 薛汇槿扬起右手,想给苏羽茗一巴掌,不想苏羽茗却没有躲闪,反而是走近了他两步,继续咬牙说道,“给我解药,现在只有赐准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我以性命担保,等赐准醒来,我会叫他帮你,把你应得利益都要回来!” “让叶赐准帮我?呵……苏羽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你没有选择……别告诉我你不好奇那件东西是什么,不然你也不会派学谦出去查探。学谦的行踪,早就被我们摸个一清二楚了!不过……敢问这么久了,学谦可查回来一星半点没有?薛汇槿,你可以继续跟我装傻,但是,时间可不等人!” “你——” 薛汇槿虽然暴怒,但那只高高扬起的手掌却终是缓缓地放了下来,苏羽茗说的对,那帮人不过是把他当看门狗,用完就弃,那件东西带来的利益再多,他们也绝不会让自己分一杯羹,再说,如今自己已经背上毒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如果薛沛杒真的发狠,动用大理寺的能耐,自己绝对无法藏身,细想之下,不管怎么算,亏的都是自己! 第一百四十二章 知音人渺(2) 次日卯时,杜鹃首先发现苏羽茗不见了,惊得打翻了洗脸水,转身就去叫醒众人,学诚一听,已飞身出去牵马,现在,苏羽茗唯一会去的地方,必然是薛汇槿的别苑! 学诚正要出发,叶沁渝却远远看见晨曦中,一袭白衣的苏羽茗,正踏马而来…… “羽茗姐……羽茗姐!” 叶沁渝小跑过去,把苏羽茗扶下马来,她前额的秀发被晨露打湿,眉翼上的,不知是汗珠,还是露水,叶沁渝感觉到她的手一片冰凉,还微微打颤,她有些紧张,喃喃问道,“羽茗姐……你还好吗……他对你做了什么……” 苏羽茗摇摇头,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白瓷瓶,颤颤巍巍地递给叶沁渝,“我拿到了……赐准……有救了……” 薛汇槿这次果然守信,三日后,叶赐准缓缓睁开了双眼,苏羽茗喜极而泣,伏在他胸前痛哭出声…… 叶赐准醒来后,所有的事已真相大白,韦应时、韩阳,以及王伯当,早已勾搭在一起,也就在此时,叶赐准才知道那枚服下的所谓丹药,根本不是什么不伤身的神丹,而是薛汇槿的毒药……他相信韦知雨不会害他,唯一的可能是,连韦知雨也被骗了……想不到韦应时竟如此狠毒,把自己的女儿都利用殆尽,他既如此不顾念亲情,那韦知雨腹中的孩子,岂不危险了? “知雨呢?”叶赐准挣扎着起身,喃喃问道。 苏羽茗想不到他醒来后,首先担心的竟然是韦知雨,心里不禁一阵吃醋,但又不想表露出来,便愣了好一会后才说道,“她走了……既没有回洛安老家,也没有回关南道……天下之大,我们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如此说来,她是有心避开众人,估计也不会把行踪告知韦应时,那她应该是安全的……叶赐准舒了一口气,缓缓把苏羽茗拉入怀里,抚摸着她的背脊,她全身微颤,一定是害怕极了…… “别担心,我好了……” 苏羽茗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襟,贴近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温度、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只有这样,她才确信他还活着,他依然是自己的叶赐准,“赐准,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 “怀疑我?怀疑我什么?” 叶赐准正要解释,外面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薛汇槿狠狠地推开了房门,一步一顿地走了进来,死死地盯着两人,一脸阴鸷地冷笑道,“夫人,你在醉春苑的风流韵事,桩桩件件都记录在册,你说,叶大人是在怀疑什么?呵……” 苏羽茗直直地看着叶赐准,狐疑道,“醉春苑?账册?什么意思……” “夫人,需要我念出来吗?呵呵……” “你给我闭嘴!”叶赐准挣扎着挺起身子,随手抓起床头的药碗,狠命地向薛汇槿砸去。 “砰”,药碗砸到了薛汇槿身旁的圆桌,瓷片四溅…… 薛汇槿正要发难,被学诚拦下,他看了看一脸严峻的学诚,自知自己势单力薄,讨不到任何好处,只能强压下怒气,理了理衣襟怒道,“苏羽茗,现在他醒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最好马上兑现,否则,别怪我一拍两散!” “羽茗,你答应了他什么?” 苏羽茗虽然不确定包袱里的那件东西是什么,但他托添裕转交东西给她时,也叫添裕带了一句话,“天下调度,尽在掌控”,聪明如她,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羽茗……” “赐准,一切皆是身外之物,如今你也不再是陛下的臣子,给他又怎么样呢?” 叶赐准定睛看了她一会,心领神会,终是点了点头。 两个时辰后,学诚拿着一纸卷轴交给了薛汇槿,向他说道,“大少爷,这里面的东西,是叶大人靠记忆背诵,小人重新誊写的,没有落款,更加没有印信,拿出去,说是谁的东西都可以,说不是谁的也可以,所以哪怕您拿去大理寺,也断不了出自谁之手。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就选择沉默,所谓‘闷声发大财’,相信您比我们这些下人在行。” 薛汇槿略打开卷轴看了看便明白了是什么,于是连忙收回,看了一眼学诚后掉头离开。 叶赐准倚在门框上,直到薛汇槿消失不见,才转身回房,边走边叹道,“可惜了……本想为泰祥兴冒一次险,可到头来全便宜了恒兴行……泰祥兴的日子怕是愈发不好过了……” 苏羽茗为他批衣,缓缓说道,“你以为他会交给恒兴行?那你真是高看他了……” 叶赐准乜斜着眼看着苏羽茗,酸道,“哦?看来我夫人,很了解他?”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他!” 自己不过开个玩笑,她怎么认真起来了……好像自己一醒来她就不开心了,难道是自己醒来的时候说错了什么?叶赐准摸不着头脑,只得闭嘴不语。 不过,薛汇槿似乎真的接纳了“闷声发大财”的提议,拿到太府寺台账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彻底没了声响,不过这也在叶赐准等人的意料之中,像他这样的奸佞小人,丝毫也不会让别人瓜分自己的既得利益,也唯恐别人惦记他的利益,即使不说,他也知道要远离争端,先发一笔横财。 叶沁渝看叶赐准已醒来,有张敬时和苏羽茗在也不用担心叶赐准的身子,只要细加调理,余毒估计很快便能清除干净,如今每天看着叶赐准和苏羽茗恩爱,她心里愈发思念薛淳樾,恰好薛淳樾又来了催归的家书,便寻了个由头收拾东西回了长兴。 不想才进城门便被薛淳樾截了个正着,马车外面忽然钻进来个人,把叶沁渝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是谁又被对方紧紧抱入了怀里,她正要发难,一阵熟悉的气息传来,她终于安下了心。 “想我吗?” “枉费小准叔把你当生死之交,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不是询问他的死活。” “呵……需要我问吗?你和羽茗都已经如此淡定了,我还问什么?说,想我吗?!” 薛淳樾似乎有些愠怒,一个用力,愈发勒紧了她。 “不说!” 不说是吗……薛淳樾嘴角一扬,忽然低头深深吻住了她! “唔……”,叶沁渝始料不及,但她对他,也确实是想得紧,而且又不想弗了他的兴,少不得依着,只是仍是羞赧不已,扯着他的衣袖含糊说道,“淳樾……这……这是在大街上……” “我们在马车里,怕什么……” 依旧是那样的缱绻难舍,叶沁渝渐渐被他融化,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不过……马车行驶的方向似乎不对,这是……去宫里?! “淳樾,为什么要进宫?如今你已经不是郡马爷,还能随意进去吗?” “两位太妃的国丧期已过,国师建议开个家宴,提振一下国运,陛下采纳了。” 他这话说的,似乎有一丝玩味的语气,叶沁渝看他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解问道,“我朝以儒学治世,向来敬鬼神而远之,哪来的国师?” “张美人给陛下吹的枕边风,说哪哪的一个道士,上通天神,下通狱鬼,王伯当又跟着附和。陛下年纪大了,而且这一年来连着痛失爱人与亲人,不免心灰意冷,总有犯糊涂的时候,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听了。” “那依你之见,这番大动作是为了什么?” “上次为保庄康,我一时情急,动用了仪安,可能连累她了……” 薛淳樾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叶沁渝握紧他的手,抿抿嘴不再说话。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仪安一边要看着奇儿,一边要应付频频敬酒的来客,本已有些劳累,又被劝了好几杯酒,眼下就晕乎了起来,不得已只得先把奇儿托给应儿照看,她一个人离席去吹吹风,醒醒酒。 仪安走到不远处的平台上,时值惠风和畅,月色如练,背后是盛世喧嚣,前方是黢黑静谧,强烈的反差让仪安思绪万千,不禁沉入了往事的回忆里,回忆深处,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兄长,还有把她当珍宝一样的襄王府臣属,那时候的她,是何其的开心、快乐……如今,偌大的尘世,只剩下她自己,或者这是她与兄长自己造的孽,又或者,襄王一脉,命该如此…… 仪安双眸含泪,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此时,她忽然想到了奇儿的笑声。 对!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她还有奇儿,这个与自己血脉相依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而这个孩子,还是一条纽带,令她这辈子,都与另一个人遥遥相牵……在这深夜无人处,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情思,让自己纵情去想念一个人,那个人,给了奇儿另一半的血脉,他和她,曾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但是,又不得不成为最遥远的陌生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记住了他,可能是他勒马冲到崖边,救下自己的那一刻……也可能,是他牵着马,与自己徜徉着,从夕阳走入夜幕的那一刻……也有可能,是喝着楚江醉,互诉心声的那一刻…… 她与他的这层关系,明明很亲近,但却又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连他的气息都快想不起来……唯一还有印象的,也是她这辈子最刻骨难忘的,便是在奇石渊附近的茅舍客栈里,放纵的那一晚…… 第一百四十三章 知音人渺(3) 仪安微闭双眸,苦笑了一会,最终还是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离开了奇儿好一会了,不知道孩子会不会不适应这个喧闹的宴席,万一害怕了,怎么办?想到这里,仪安连忙回头,急匆匆地往回赶。 不料才转身,便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里,那人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她正要道歉,可对方似乎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反而将她一把搂紧! “放开我!” 仪安有些愠怒,她的性子沉静了许多,但到了触犯她尊严的时刻,那股子傲劲仍是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放肆!” 那人将她缓缓放开,拱手作揖道,“臣张弘毅,见过郡主娘娘。” 仪安连忙后退了两步,这才认真思考起他自报的家门来,张弘毅?他是谁?她确定自己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张先生无需多礼,方才是本郡主没看清路,冒犯了。” 仪安转身就要离开,张弘毅却没有要让道的意思,反而借着月色,慢慢直起了身,昂首挺胸地挡在了仪安面前。 “你……”,仪安有些不快,便抬头想与他理论,抬头之时—— 好俊美的一张容颜…… 眼前之人,肤白俊逸、须齐秀整、目光炯炯,十足的一位潇洒倜傥的美男子! 仪安觉得自己的双脸有些微微发烫,对张弘毅福身还礼便要走。 张弘毅看了会她的背影,在她即将走入拐角时忽然张口说道,“郡主……在下……” 仪安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也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 张弘毅径直地走上前去,微微贴近仪安的后背…… 距离太近了……连他的呼吸,都如一阵阵热浪,喷薄到自己的颈项……仪安心跳有些加速,似乎,有些触动了…… 张弘毅伸手,在背后缓缓揽上她的腰…… 不!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仪安忽然觉得情况不对,自己的内心正在抗拒他的靠近,正要挣脱—— 前方忽然响起一个强压怒意的吼声,“放肆!” 仪安吓了一跳,连忙侧身离开张弘毅寸许,然后抬头望去—— 怎会是他?! 只见薛沛杒怒气冲冲地大步走来,不由分说便一把拉过仪安,把她置于自己身后,这才昂首逼视张弘毅,一字一顿质问道,“张大人,请你注意分寸,你眼前这位,是当朝仪安郡主,不是外面那些任由你挑逗的败花残红!” 他这是……为了她与另一个男人开战吗?仪安的心,跳的更快了,脸颊烫得冒火,她不由得用颤抖微凉的手背去给自己脸降降温…… 张弘毅微觑着眼看了一会薛沛杒,权衡了一会后向仪安拱手告辞,“郡主,在下先行告退,有缘再会!” 薛沛杒看他走远,这才转身一把抓住仪安的双臂,急切说道,“你可知这世上,除了美人计,还有美男计?!张弘毅是什么人?!和宋遐志一样,都是读坏了书的奸佞之辈!他在兴东道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少女,你难道还要在他的猎艳史上被记上一笔?!” 越说越过分!她不过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凌厉攻势震晕了而已,难道还真会落入他的圈套吗?!他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人?! 仪安将他一把挣开,又怒又羞,咬唇说道,“我从来没去过兴北道,如何得知他是什么人?!而且我和他不过在此偶遇,什么都没发生,你着急什么?!再说,即使我和他有什么,碍着你薛大人什么事了?!” “我不许!” “你凭什么不许?!” “就凭我是你男人!” 薛沛杒怒发冲冠,早就丧失了理智,说完一把搂住仪安的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然后迅速低头,强行吻上她的唇! 仪安又惊又怒,可是心底里又涌起一股娇羞和贪恋,她究竟是怎么了?坚持了这么久的心防,难道就这样被他攻破了?仪安的脑子一片混沌,不知是该推开他,还是任由他……与仪安的矛盾心理相反,薛沛杒却像是笃定了要她一般,越吻越深,搂着她纤腰的双手越收越紧,失控的力道在她后背的衣服上狠狠地压出了几道折痕! 仪安的脑子越来越混沌,难道是因为自己喝醉了,酒劲上头了?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就当自己是喝醉了吧……仪安渐渐放弃挣扎,抱紧他的双臂,攀上他的颈项…… 感受到仪安的回应,薛沛杒心中一阵狂喜,愈发放纵,在喧嚣拐角处,这个似乎与世隔绝的寂静小角落里,享受着渴望已久的甘霖…… 过了不知道多久,仪安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只能不适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薛沛杒会意,将她缓缓松开,睁着迷离的双眼,宠溺地凝视着怀里喘息的女人……他不舍……于是又将她轻轻地搂进了怀里…… “对不起……” 他轻声道歉,刚才,不应该那样吼她。 仪安圈着他的腰,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她在解释?!那是不是说明,她在乎他?! 薛沛杒觉得心里很是满足,就这样吧……哪怕只能是片刻,他也要好好感受她的温存…… 宴会渐渐进入尾声,仪安和薛沛杒先后回席,萧廷楚本就疑惑薛沛杒离席醒酒的时间有点久,如今看到两人先后回席,愈发觉得不解,于是不自觉地向仪安的方向看去,只见仪安神情自若地抱过女儿,温柔地喂她进食,似乎并未有什么异样,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欠身为薛沛杒斟酒。 看两人一前一后回来,叶沁渝心中已是了然,唯有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薛淳樾拧眉,“世上只有先贤,没有先知。不过即使有先知也没用,仪安是我的前妻,是沛杒的前嫂,即使我已与她毫无瓜葛,在这尘俗的条条框里,他们俩也不可能结合。”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你的错?!” 薛淳樾哭笑不得,“怎会是我的错?仪安不是我要娶的,是被逼着娶的,她和沛杒相识,也不是我安排的,是他们凑巧会面的,怎么都成了我的错?” “世间对男子何其宽容,对女子何其苛刻……你们三妻四妾都可以,想娶谁就娶谁,我们女子万一所托非人,要么认命,要么就孤独一生,太不公平了!” 薛淳樾连忙握住她的手,轻声抚慰道,“这是什么话,你看羽茗,不终于还是和赐准在一起了吗?至于仪安,如果对方不是沛杒,以她的身份,陛下再赐一次婚又有何难?那张弘毅,不就逮着机会,献殷勤去了吗?” “对了,张弘毅……你不是说亲自去挫败他的阴谋的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沛杒出去了,我还去干什么?” 叶沁渝恍然大悟,难怪张美人忽然变了脸色……自己一心策划的豪华盛宴没收到预期的效果,再能装也不免恼怒吧! 亥时三刻,宴席终于散了,众人扶醉而归,醉意沉沉的泓远帝本来被张美人扶着就要去她的寝殿的,可走了几步吹了点冷风后,酒意散去了一点,张口就喊出了“妍儿”,伺候的王忠知道这是萧雅妃的闺名,于是不敢懈怠,连忙调转了依仗,从张美人手中接过泓远帝,往宁德宫走去。 张美人两头不着调,一股怒气都撒到族兄张弘毅身上,一回到寝宫便把他训了一通,说他枉费长了一副好皮囊,连仪安这样的深闺怨妇都搞不定,还有脸说自己是“花丛圣手”! 张弘毅毕竟是采花惯犯,心有七巧、脑转千回,也没把张美人的吱吱喳喳大肆聒噪放在眼里,反而是陷入了对刚才那桩事的回忆里,沉吟道,“薛沛杒……和仪安郡主是什么关系?” 看张弘毅这幅自说自话的样子,张美人便知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训话听进去,更加生气,甩袖道,“能是什么关系?!叔嫂关系!他们那伙人的关系不是一早就跟你厘清了吗?!你这愣头愣脑的脑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好好的美男计都被你搞砸了,以后还怎么降伏仪安——” “叔嫂关系?!”张弘毅把絮絮叨叨的张美人打断,邪肆一笑,“对了……我怎么想漏了这一层……呵……” “张弘毅!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的翰林院编修还想不想要了?难道还想回兴北道老家做回你沽名钓誉的什么狗屁隐士?!我们张家好不容易攀上韦应时这样的权臣,正要把能耐现给他看,谁知道一出场便铩羽而归!你可长点心吧!难道还要回去巴结你那个无能的老师宋遐志?宋惠妃可没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区区翰林院编修六品官,张弘毅还真没放在眼里,他要么不出山,既出山,就要搞一番大事业!他微觑着眼,丢下还在絮絮叨叨的张美人,转身离开。张美人看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顿时气结,话没说完也只能咽了回去。 三日后,张弘毅立在了仪安郡主府大门口,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门房接了过来,只见清雅的一方小帖子上手书着几个飘逸的大字——“翰林院编修,兴北道张弘毅”,全帖只有这几个字,既没有奢华的烫金装裱,也没有攀龙附凤地罗列祖宗十八代,就这简简单单的一纸拜帖,门房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内堂里送,正巧应儿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知音人渺(4) 看来探子的情报无误,她的贴身丫鬟每天都这个时候出门。 张弘毅暗喜,上前向应儿作揖,“应儿姑娘,在下张弘毅。” 应儿大概知道那日宫宴上的事,便对张弘毅存了几分警惕,推脱仪安身体不适,不想见客,打发他走。 张弘毅倒也不纠缠,行礼后便转身离开,只是,第二日,仍是这个时辰,他又来了……如是再三,一连数日,每天准时无误,上门拜谒。郡主府的门房仍是不让进,可他也不恼怒,依旧是谦虚有礼地和应儿打招呼,倒像是专门来拜会应儿一般。 应儿是仪安的贴身丫鬟,大小在襄王府长大的,什么世面没见过?而且仪安的前夫君可是潇洒倜傥、才华横溢的薛淳樾,他张弘毅这种沽名钓誉的草包,连给薛淳樾提鞋都不配!张弘毅纵使再有能耐,在她眼里也不过是登徒浪子,休想撼动她分毫,更遑论被她收买。 可应儿如此,她身边的小丫头们可不是这样。 前襄王府的旧仆几乎都遣散了,只留了忠心的几个,如今郡主府里打下手的,几乎都是进京安顿后再置买的,不见得个个都是见过世面、经历过风浪的靠谱人。比如随应儿采办的小buk丫头小玉,便很快堕入了张弘毅的温柔乡。 仪安偶尔会带奇儿到城郊游玩,这日竟在一片僻静的原野里“巧遇”张弘毅,她也有些意外,照理,她的行踪并没有几人知道。 张弘毅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仪安放松警惕时,近她几分,警觉时,又远她几分,此外还适时地在小细节上自然流露出温柔体贴的一面,让你觉得自己被他重视,却又没有心理负担,被他呵护,却又不是刻意为之。 “巧遇”不止一次,城郊、寺庙、市集……仪安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小半月光景,关于张弘毅和仪安的绯闻就在长兴权贵圈里流传开了,高门贵第里多的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徒,有几件风流韵事本就不是什么难言之耻,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了,不过茶余饭后的几段谈资而已。再说,仪安现在是独身,别说和一两个毫无关联的佳公子传点似是而非的传闻,即使她堂而皇之地豢养面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 可是薛沛杒却坐不住了,他只觉得郁结烦闷,强行克制了几日后,下定决心一定要见到仪安,他要再次警醒她! 薛沛杒可是仪安郡主亲自交代过绝对拒见的人,门房一看到他便一路小跑下台阶,拉着他坐骑的缰绳劝返。可薛沛杒早就被谣传冲昏了头,三两下便踢翻了几个门房,闯门而进! 仪安正在后花园看书,听到通报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薛沛杒一如那日般大步流星走来,不由分说便抓住仪安的手腕,把她往花园的小阁楼里带。 他的手劲有点大,仪安踉踉跄跄地跟着走,蹙眉道,“薛沛杒,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可是薛沛杒却对她的诉求置若罔闻,将她拉进小阁楼后迅速转身关上房门! 他一步步逼近,眸子似乎喷火,“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张弘毅有什么值得你在意的?!” 仪安揉了揉发红的手腕,拧眉怒道,“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你去长兴的权贵圈子里听听!城郊!护国寺!长兴东市、西市!还有临近宵禁时分的城门楼!要我一次次都罗列出来吗?!” 他知道得还不少…… 可仪安问心无愧,“我不知道他也在,我从未约过他,也从未接受过他的邀约!” 张弘毅还敢堂而皇之地邀约?!薛沛杒怒气更盛,上前就要吻她!经过那一晚,仪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薛沛杒靠近的时候便将他一把推开,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清脆的一记耳光……薛沛杒摸了摸发红的脸颊,眼睛却在直直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离开…… 仪安倒是有些惊住了,上前摩挲着他的脸颊喃喃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疼吗?” “你对他,也能下这样的狠手吗?” “他连让我抬手的资格都没有。” 薛沛杒忽然咧嘴笑了,伸手将眼前人一把圈进了怀里…… 整个午后,薛沛杒都在花园中逗奇儿玩,半分要走的意思都没有,边玩边教奇儿叫他“二叔”。孩子生于泓远十九年冬,如今已是泓远二十年深秋,快一岁了,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可是“二叔”这个发音对于她来说还太难,薛沛杒隐约只听得她在喊“伯伯”…… “奇怪,孩子怎么会喊伯伯?”薛沛杒不解,扭头向仪安问道,“淳樾经常来看她,应该习惯喊‘爹爹’才是啊。” 仪安心中一紧,连忙抱过孩子,交给应儿带下去,避开他的眸子说道,“‘伯伯’是喊云大哥,他是府里的管家,所以奇儿天天都这么喊,说习惯了……淳樾是经常来,但总不能天天陪在她身边,所以……‘爹爹’便说的少了……她现在还小,哪记得了那么多称呼呢。” “哦……”,薛沛杒疑惑地坐下,悠然地端起了茶盏。 他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仪安有些心慌意乱,催促道,“酉时了,你快回去吧,不然家里人该着急了。” 家里人……仪安不想称呼他的夫人,下意识地只能找到这个词替代…… “我再坐坐吧,大理寺很忙,平时我也不是那么早回家。” “呵……新婚燕尔,就忙得顾不上家么?” 仪安转身,假装侍弄着一盆花草,清理枯叶的纤纤玉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直把一盆好好的绿叶都摘了个精光…… “我……我和她……咳……我们各有各的事,就那样吧。” “早些要个孩子吧……那样就更有家的感觉了……” “唔……才刚成亲,不急……” “也是,新婚燕尔,总要享受一下你侬我侬的时光……” “不是这个意思!”,薛沛杒倏然起身,忙不迭地解释,“我还没做好当爹的心理准备!呃……也不是,我是还没做好和她生儿育女的心理准备!唉,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反正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暮秋时节,天气爽朗,他却冒出了一层薄汗…… 仪安抿嘴笑了笑,拿手绢细心地帮他擦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这么着急?” 夕阳余晖下,仪安的脸庞笼上了一层暖黄的色调,衬托出一阵温馨的暖意,让人眷恋、惹人怜惜……薛沛杒情不自禁地低头,轻轻印上她的唇…… 这一次,仪安却没有将他推开,而是微微闭上了双眼…… 可是,张弘毅依然没有罢休的意思,渐渐地,仪安宁愿闭门不出了。 只是,薛沛杒上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这下不得了了,薛沛杒可是她的前小叔子,他们有点什么,可不是风流韵事这么简单,而是有违人伦! 御史台参了薛沛杒一本。 这让他的岳父萧鸿鸣有些难堪。 户部尚书这个位子,泓远帝本是属意萧鸿鸣的,可如今他家里出了这样丑闻,也不得不先搁置,明示暗示要他先整一整家风,皇室和兰陵萧氏,都丢不起这个人。 坊间的传闻越来越盛了,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整波浪潮。 薛家出身商旅,商人的地位本就低微,如今又扯出这样风化丑闻,连薛淳樾的威望都在跟着下跌。 户部侍郎府 薛沛杒鼓足了勇气,向薛淳樾坦诚了与仪安的那一晚…… 他已经做好了被薛淳樾打死的准备,可是,半晌都不见薛淳樾有动静,他……没有动怒? 叶沁渝叹了口气,把薛沛杒扶了起来,“你也别跪着了,他真要动怒,还等到今天吗?” 薛沛杒大惊,“你们……都知道了?” “因缘际会吧……不过也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沁渝……我……” “好了!”,薛淳樾转身,“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不管你和仪安是什么关系,都要断一断了。想不到张弘毅还有几分手段,竟看出了你们的端倪,还来了一招借刀杀人……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他不过耍了点小手段,你就迫不及待地显形!” “换被盯上的是沁渝试试,看你沉不沉得住气……” “你!” “好了!”,看两人一触即发,叶沁渝不得不上来打圆场,“如今最重要的是撇清关系!说句不详的话,万一陛下得知了你们的关系,不仅是你,淳樾、萧家,还有仪安,都要遭殃!我朝以儒学治天下,三纲五常是最基本的底线。想当初,小准叔和羽茗姐,还不是叔嫂,但也是死罪可逃、活罪难饶,不死也被扒层皮……如今你和仪安……再加上你们的身份,只怕更严重……” “为今之计,仪安那里你是断不能再去了,也不能再见面。不管张弘毅再如何挑衅,你就安坐在你的大理寺少卿府,除了上朝当差,哪里也不许去!我就不信张弘毅还能玩出花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知音人渺(5) 薛淳樾还真低估了张弘毅的能耐…… 不久之后,一则风化丑闻顿时点燃了整个长兴的大街小巷——大理寺少卿薛沛杒和仪安郡主,曾在长兴郊外的茅屋客栈春风一度…… 薛沛杒有些坐不住了,冲动之下就想提剑去结果了张弘毅,萧廷楚狠命抱住,才最终把他拦下。 萧廷楚也承受着来自萧家的压力,可薛沛杒的历史,她无法改变,而且她也预料不到他与仪安,竟敢突破底线……事已至此,即使她再怎么纠缠于过往,也于事无补,于是只能强压心中的痛楚,在薛沛杒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可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可控! 紧接着,仪安的孩子奇儿,竟在一个深夜里,被掳走了…… 劫匪似乎抱着必死的想法,什么条件都不谈,只要孩子的亲生父母带着万两赎金亲自来接。 仪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薛淳樾府上与他商议营救事宜。经历过风浪的仪安虽然沉稳了不少,可如今事关自己的亲生骨肉,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四肢冰凉,浑身颤抖。 叶沁渝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焦虑地看着薛淳樾,“要不,我们禀报给陛下……” “不!”,还未等薛淳樾回应,仪安便果断地拒绝,“沁渝……当年,是我母妃对不起你……洛安城郊的那场劫难,虽然我一直未曾与你们明说,但相信你们也能猜到,是母妃一手安排的……母妃生长在官宦世家,知道朝廷极重视自己的颜面,这种事绝不会与劫匪私了,必然会发兵围剿,倾巢剿灭……你……你经历过,你该知道,万一朝廷出兵,奇儿还有几分活命的可能……” 叶沁渝紧咬下唇,含泪点头,小指的伤残时刻提醒着她那段痛苦的往事,如今仪安的痛苦,她怎会不心有戚戚焉? “淳樾……”,叶沁渝此时也慌了神,哀戚地看着薛淳樾。 “我和仪安一起去,放心。记住,在沛杒那里你一定要封锁消息,他要是知道仪安身犯险境,必会不顾一切赶来营救,如果他也现身,那他是孩子生父的事实,就盖不住了……” 仪安大惊,睁着泪眼无助地看着薛淳樾,“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人怀疑沛杒是奇儿的生父,这场劫难,便是故意要引他现身?” “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所以,沁渝,你一定要把沛杒稳住,其他该做的事,我已经安排学诚去做,如无意外,对方不会拿到关于沛杒和仪安的证据。” 叶沁渝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薛淳樾和仪安便依约到了城郊的奇石渊,劫匪把赎人的位置定在这里,当真是十足的自信和挑衅。 “奇儿——” 看到对方怀里熟悉的襁褓,仪安终于崩溃,跪倒在地,“我和孩子的父亲都来了,赎金也拿来了……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吧……” 薛淳樾把仪安护在身后,上前一步说道,“银票给你……别紧张……我和仪安是只身前来,没带任何随从和侍卫……” 为首之人缓缓举剑,指着薛淳樾,轻蔑道,“我说过了,要孩子的亲生父母来,我再给你们半个时辰,见不到另一位薛大人,孩子就此坠下万丈深渊!” “不——” 眼见那人把孩子高高举起,作势就要往深渊下仍,仪安情不自禁地想要冲过去,却被薛淳樾狠狠抱住,“别过去,否则你和孩子都活不了!” “薛大人,你只有半个时辰,不需要飞鸽传书吗?哈哈……” 薛淳樾定了定心神,冷静答道,“我就是孩子的生父,不知道你们要等的,究竟是谁!” “哼……既然薛大人如此斩钉截铁,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给孩子喂了奇毒断情散,此毒之妙在于,即使有解药,中毒者本身服用也无效,需得生身父母同时服下解药,再以自己的腕口血喂之,方能解毒!我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孩子就该毒发了,薛大人,您……如果还坚持,那就抓紧时间,和郡主娘娘一起来服用解药,试试你们俩的腕口血,能不能救下孩子吧,哈哈哈……” 仪安心头一颤,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薛淳樾握紧拳头,青筋暴起,可是心底涌上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果真如他们所说,那他无论怎样,都救不下奇儿…… 薛淳樾一步步走过去,伸手去接过那个装着解药的小白瓷瓶,正要把解药倒出来—— “薛大人,我再提醒你一下,瓶子里的解药,只有两粒,你和郡主一人一粒,服下后就没了,所以……三思啊……哈哈哈……” 薛淳樾握紧瓷瓶,有些微微发抖…… “嗖——” 忽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贼首的眉心! 说时迟那时快,薛淳樾一个箭步过去,抢过那人手上的孩子,敏捷地回身,孩子毫发无伤,仍在熟睡…… 薛淳樾身后忽然飞出几个黑衣人,往劫匪追杀而去! “留活口!”,薛淳樾大吼一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仪安,转身便往后撤去! “嗖——” 又是一支利箭! 可这次,却是从对方的方向射来! 眼见利箭就要射穿薛淳樾的后背,仪安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薛淳樾,而那支利箭,就这么狠狠地插入了她的前胸! “仪安!” 薛淳樾被仪安推出几个踉跄,回过神来后连忙回身去接住即将倒地的她! 仪安稳稳地落入了薛淳樾的怀里,眉头因痛苦而收紧,胸口那只利箭,已经贯穿心脉…… “仪安!你……”,薛淳樾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仪安拧着眉,看着他怀里的正在熟睡的孩子,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过了一会后她伸手揪住薛淳樾的衣襟,挣扎的着说道,“沛杒……解药……” “沛杒,对,沛杒!学诚!别追了,快回来!” 学诚示意几人继续追赶,他连忙回防,过来一看才知道仪安受了伤! “学诚,马上飞鸽传书给沛杒,让他马上过来!” “二爷?二爷在!二爷就在这呢!二爷!” 学诚扯着脖子往前喊,只见其中一个黑衣人迅速回身跑来,看到倒地的仪安后,一把扯开蒙面的黑布,把仪安抱回自己的怀里! “仪安……怎么会这样……我在……我在……” 薛沛杒握紧仪安的手,浑身剧颤。 薛淳樾安排了学训和学诚一起行动,带着几个忠心的好手等待时机营救。薛沛杒看出了端倪,逼问学训,学训不得已只能全盘托出,他二话不说就加入了黑衣人的行列,凌晨时分已经埋伏在了奇石渊一里之外。 “解药……”,仪安已是气若游丝,眉头越拧越紧,脸色越来越白。 薛淳樾这才惊醒,连忙把瓶子里的解药倒了出来,果然如对方所说,有且仅有两粒…… 一粒喂给仪安,一粒,递给了薛沛杒…… 薛沛杒不解,怔怔地看着薛淳樾…… “你给我吃下去!”,薛淳樾怒吼! 薛沛杒不明就里,只得接过,一口吞下。 “手腕伸出来!”,薛淳樾强忍着眼眶的泪水,青筋暴起,狠狠地拉过薛沛杒的左手,拿剑就是狠狠地一划! 腕口的血汩汩流出,薛淳樾连忙沾了一点,巍颤颤地往奇儿嘴里喂去…… “仪安……该你了……”薛淳樾强忍悲痛,拉过她的手腕,轻轻割了一刀,也沾上些血,往孩子口里喂去…… 仪安看孩子喝完两人的腕口血,终于松了口气,重重地倒在薛沛杒怀里。 “这是……”,薛沛杒不解,可薛淳樾却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把孩子放回仪安怀里,自己挣扎着起身,一步一踉跄地退开…… 最后的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吧…… 薛沛杒脸上,汗水、泪水、血水,早已混成一团,对仪安的呐喊,已经从震惊,到焦虑,再到哀戚…… “沛杒……”仪安艰难地抬手,想抚上他的脸,可是却没有半分力气。 薛沛杒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带,“我在……仪安,我在……” 仪安苍白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笑意,“奇儿……你喜欢吗?” “喜欢!我喜欢!她很像你……” “不……她……她像你……” “什么?!”薛沛杒浑身一颤,握住仪安的手剧烈地颤抖,“你说什么?!” “奇儿……是我们的孩子……她的名字,就来自于这里……奇石渊……我们相遇的地方……” “你说什么……”,薛沛杒睁着猩红的双眸,强压着心中的悲痛,咬牙说道,“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为什么……” “那一晚,我没有醉,但我只当我喝醉了……沛杒,你是第一个,如此细心呵护我的男子,你从悬崖边救下我,然后……我们从夕阳,走进夜幕……你就这么安静地牵着马,静静地陪着我……沛杒,我走之后,把孩子交给苏羽茗和叶赐准……羽茗……她很喜欢我们的孩子……在洛安的时候,她抱着奇儿,都舍不得撒手……” 仪安的顾虑,薛沛杒明白,这个孩子他一旦领回去,他们的关系就藏无可藏,那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都白费了…… “不……什么名誉、地位,我都不要了,我和孩子回海州隐居……我们粗茶淡饭,安度余生!” 仪安听他这么说,心里焦虑,更加牵痛伤口,一口淤血吐了出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仪安!我带你回去看大夫……仪安……”,薛沛杒也知道都是徒劳,可他已经手足无措,完全丧失了心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拯救怀里的爱人…… “沛杒,听我一次好吗……把孩子,交给羽茗……”,仪安揪紧孩子的襁褓,万分不舍,声泪俱下…… 薛沛杒悲泗淋漓,强忍心中悲痛,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仪安终于放了心,嘴角溢出了最后一抹笑意,“沛杒,我真的很舍不得你……以前觉得,只要远远地看看你就够了,可现在,我却觉得不够了,怎么都不够……我想再听你叫我一次……那一晚……你叫我的……” “仪儿……仪儿……仪儿!” 薛沛杒握紧她逐渐冰凉的手,哀嚎震野…… 第一百四十六章 昨日重现(1) 仪安郡主遇劫,不幸薨逝的…… 消息很快便快马加鞭呈到了泓远帝的桌案,泓远帝沉吟了半晌,一声不吭地往祝太妃的寝宫走去,在偌大空旷的殿宇里,独自呆了一整晚…… 仪安郡主母女遇劫,仪安不幸遇难,孩子,不知所踪……歹徒死的死,逃的逃,抓不到一个活口,查无可查…… 薛沛杒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还是一样的上朝、办差,看来坊间的传闻不过是传闻,如果他和仪安真有什么私情,如何能在她猝逝后,仍像个无事人一般,行动自如。 斯人已逝,仪安和薛沛杒的传闻,也终于归于宁静…… 可是,宫里却发生了离奇的事。 苗才人竟然在一次侍寝中梦游!而且还差点伤了泓远帝! 宫闱局不由分说便把苗才人的牌子彻底清理出侍寝名单,如果不是萧雅妃拼死力保,苗才人估计难逃一死,如今被禁足在听雨阁里,与世隔绝。 那位所谓“国师”,来自兴北道玄真观的“真阳子”,自称北帝化身,在那次宴会后却没有回去,反而越来越得宠。说来也奇怪,自从真阳子入了宫,泓远帝忽然变得偏听偏信起来,渐渐地宁德宫也少去了,经常宿在张美人的寝宫安澜阁。 王伯当本来已经替王书霖觅好了位置,就是庄康位子,太府寺少卿,可惜现在一时三刻扳不倒他,便通过吏部尚书韩阳把王书霖扶上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位子,瓜分了薛沛杒的职权。 不管是张美人、真阳子、王伯当还是韩阳,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影影绰绰的正主,韦应时。可韦应时不是宗亲,不管怎样他都做不了皇帝,所以,他必须扶持一个绝对听命于自己皇子,作为他的傀儡。 已经成年的皇子不好控制,因此昶王和晟王都被排除在外,年幼的皇子倒是有几个,但他们母族几乎都自成势力,要收服一股已经成熟的政治势力并不容易,韦应时在长兴的根基还不深,无法让他们心悦诚服。算来算去,还是出身低微的张美人最好控制,如果张美人能孕育一个皇子,那将会是最佳的人选…… 张美人各种助孕的手段陆续登场,宋惠妃、伍娴妃等人都不是傻子,心里明白得很,但只恨自己年老色衰,根本没法与张美人抗衡。 唯一还能与张美人抗衡的,是萧雅妃和苗才人,苗才人被禁足,只剩下萧雅妃。 可如今的萧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倚靠,似乎一夜回到了原点…… 张弘毅晋为正四品翰林院大学士,掌管翰林院,也成为了皇帝主要的文胆和左右手,掌握了谕旨的草拟和下达。 可张美人的胃口,似乎还没得到满足,在安澜阁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张弘毅,“花这么大力气布下的局,本想着要么逼破薛沛杒和仪安的奸情,要么一箭射死薛淳樾,总该捡个大便宜才是。如今倒好,一帮人只顾着四散逃命,也不知道孩子究竟是谁的,最后去了哪,弄死的也不是薛淳樾,而是襄王后人仪安!连累得我都被陛下冷落了好些时日,真是废物!” 真阳子奸邪一笑,“娘娘不必太在乎成败的多少,只要达到基本的目的就可以了。如今最要紧的,是陛下御用的仙丹不能停,娘娘您可得记住了,最晚不得晚于三天,必须服下下一粒,否则……功亏一篑!” 张美人眨了眨细长的媚眼,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这事就不用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嘿嘿,这安澜阁四周,早就清理干净了,哪来的耳?娘娘……夜凉如水,陛下做不到的,就由贫道,代劳吧……哈哈哈……” 户部尚书的人选不能再等了,群臣屡次在朝堂上催促泓远帝,务必尽早选贤任能,泓远帝精神不济,但是还残存在基本的理智,户部尚书一职关系国朝命脉,绝对不能草率,因此也顶住了曦王和韦应时的轮番攻势,就是不发话。 不久,宫廷传出了惊人的消息,张美人,怀孕了! 泓远帝欣喜若狂,年过半百还能绵延子嗣,绝对是天佑大业! 不过张美人也奇怪,宫中的御医一个也不信,诊脉安胎只听真阳子一个人的,可真阳子毕竟是道士,不是正经的大夫,能不能胜任安胎一职还是未知之数,更别说大业一朝还从未有妃嫔脱离太医院安胎生产的先例! 礼部和宗正寺官员轮番进谏,张美人即使再得宠,孕育子嗣再怎么有功,也不能如此肆意妄为,况且,这还涉及龙裔的安危。不仅前朝百官,后宫里的宋惠妃、伍娴妃等,也是好劝歹劝。 几番拉锯战下来,即使泓远帝不烦,张美人也烦了,便使性子说要去长兴南郊的行宫——衍庆宫养胎,省的天天被这帮臣子前朝后宫的叨扰。而且,衍庆宫环境僻静,她和真阳子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更能左右泓远帝的意志。 泓远帝二话不说便准了张美人的提议,起驾衍庆宫,临行之前还下召册封张美人为昭仪,连晋两级,还承诺孩儿一旦落地,不管是男是女,都晋她为妃位。 皇帝去了行宫,留下曦王和韦应时联合摄政,两人暗暗较劲,都想趁此机会尽快抢夺关键职位,安插耳目。 深秋时节,百花落尽,长兴提早进入了万马齐喑、万物萧索的时节…… “吱悠悠……”,一辆马车赶在城门关闭前,驶入了长兴东城门,不久之后,缓缓停在了长兴最大的秦楼楚馆——怜月楼的门前。 鸨母秦妈妈亲自出迎,向马车里的贵人问了安后,垂手侍立,不敢吭声。 半晌后,一双纤手打开了帘子,众人以为正主即将出场,都不住地拿眼睛往里面瞟,可让大家失望了,出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不过也生得白白净净、灵动讨喜,丫鬟下来后才轻声往里说道,“小姐,到了。” 只听闻马车内一阵环佩声响,车门慢慢现出一副袅娜多姿的身影,女子微微垂着头,及腰的青丝覆满纤背,丫鬟见她出来,连忙抬手去扶,女子渐渐抬头,露出了一副惊世的容颜——眉如远山、眼若清泉,凝脂般的脸颊上点缀着一枚纤巧挺立的鼻子,薄如蝉翼的鼻尖一张一翕,配合着一眨一颤的睫毛,直把人心都勾得随之一抖! 众人大气不敢出,都听秦妈妈动静。 只见秦妈妈笑着迎了上去,一把扶过那女子的纤手,边往里让边说道,“姑娘,可盼到你了,这得有好几个月了吧?可把妈妈急的哟……小心点走,来,妈妈带你上楼,先歇下,明儿一早再一一地给你介绍介绍,呵呵……” “秦妈妈客气了,是长离叨扰了才是。” “长离姑娘,可别这么说,您能来我们怜月楼挂牌,当真是我们怜月楼莫大的荣幸,谁不知道您一曲琵琶,就能搅动半个海州的波涛呢!” 女子抿嘴微笑,不再言语,很快便消失在怜月楼的门口…… 华灯初上,怜月楼喧嚣依旧,只是明日起,这份喧嚣,会因那女子的到来,更加鼎盛…… 不出一月,整个长兴的风月圈,都知道了怜月楼多了一位色艺双绝的女子——长离。连升宁公主的新婚丈夫,当朝驸马,兵部司郎中曹英泽,都忍不住亲自过来,一品其技。 一曲终了,曹英泽点头赞许,只是这琴音,太熟悉,总有几分故人的韵味,但不是她……只能说模仿得足可以假乱真,但毕竟不是真…… 帷幕掀开,长离缓缓走出,盈盈福身,曹英泽定睛一看,顿时大惊! “你是——” “驸马爷,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很像?!”席中有人拍手自诩道,“下官虚度五十年春秋,三十年前有幸,是见那位主子年轻时候的模样的,我一直说长离姑娘与她相像,可你们这些人总不信我,如今请‘长兴第一风流公子’,号称对美女是过目不忘的曹大人亲自来品鉴品鉴,请曹大人说说,长离与那主子,像是不像!” “像……像……太像了……”,曹英泽缓缓起身,举着酒杯,都忘了是要喝,还是要放,只是觑着眼盯着眼前的女子……好一会,他轻抿一口,似乎是在细细甄别,忽然,他重重放下酒杯,指着她道,“不!你不是!你是——” “驸马爷——”,女子适时将他打断,再次缓缓福身,“长离给驸马爷请安……久闻驸马怜花惜玉的美名,仰慕已久……如驸马爷不弃,可否容长离专情伺候,一杯薄酒、以慰相思……” 席中人等一听,对曹英泽顿时又羡慕又嫉妒,谁不知道长离姑娘向来卖艺不卖身,来长兴这段时日,连单独弹曲都未曾试过,如今一见曹英泽,竟主动邀约,哪能不妒?不过曹英泽毕竟不是凡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光是“长兴第一风流公子”的美名便能压死一票人,他们也知道自惭形秽,不敢与他争,于是只能起起哄,很快就推着曹英泽进了雅间,留他二人单独相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昨日重现(2) 深秋的一个午后,泓远帝在衍庆宫打盹,张昭仪孕期不适,已由真阳子伺候着到后院打坐修炼了,任何人等不得打扰。泓远帝本就精神不济,难得张昭仪不在耳边闹腾,便抓紧时间在花园中假寐一会。 王忠趋步前来,在泓远帝耳边轻声禀报,“陛下,升宁公主和驸马来了,如今在宫门外等着呢,您见是不见?” 这两人来得真巧,平时张昭仪在,是不会轻易允许闲杂人等面圣的,如今这俩人真是挑了一个好时机。 “升宁……好像好久不见了……宣吧。” 王忠领命,亲自小跑出去,把二人迎了进来。 升宁悄悄给王忠塞了一枚玉佩,“多谢王公公!” 王忠忙不迭推辞,“公主言重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奴万万不能收……再说,老奴不过选了个时间禀报,也没做什么,无功不受禄啊……公主,老奴伺候陛下几十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情形,唉……此地人多嘴杂,老奴不便多说,您快请!” 不多时,升宁和曹英泽便来到泓远帝身边,请安完毕后细细端详,泓远帝双眼无神、眼睑垂肿,连人都认不清了,只是喃喃自语道,“宁儿来了?宁儿在哪,快到父皇跟前来……” 升宁心中一阵悲愤,只得趋前跪下,趴在泓远帝的膝盖上啜泣道,“宁儿在这……父皇……” 泓远帝挣扎着睁大双眼,似乎是努力想看清眼前人,好一会后才叹息道,“真是朕的宁儿……唉……父皇老了……都看不清了……” 曹英泽连忙回道,“陛下寿与天齐,正值壮年,哪里就老了?只不过是行宫太清净,容易闹秋困罢了……臣看这秋高气爽,惠风和畅的,不如让臣亲自弹一曲,给陛下和公主解解闷,可好?” 王忠连忙附和,“陛下,老奴听闻驸马爷的琵琶可是当世一绝,这世间没几人听过的,如今一把年纪了,能托陛下的福亲耳听上一听,当真是福气!” 泓远帝笑道,“既是如此,驸马便请吧。” 曹英泽得令,拍拍手传上几个伴奏,便调弦拨弦起来。 曹英泽弹的,是古曲《将军令》,铮铮然的琵琶声,配上这萧索的深秋残景,自成一股肃杀凝重的气氛! 泓远帝似乎被感染了,精神不禁微振。 升宁感觉到泓远帝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随着最后一段“铮铮铿铿”的旋律落幕,曹英泽站起,退后,一名女子走上前来,在泓远帝面前跪下,继而缓缓抬头,泪眼迷蒙地看着他…… 泓远帝一看她的容颜,顿时“嗖”地站了起来,伸着手,巍颤颤地指着她,“你——” “王爷……” “清颜……清颜……你是清颜?!” 那声“王爷”,除了清颜,当今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此唤他! 当晚,衍庆宫主殿延年殿大门紧闭,闭门前,泓远帝金口玉言,“任何人等,不得入内!” 王忠领着禁军,亲自把手延年殿,不管张昭仪如何哭闹,韦应时如何威胁,始终不让任何人进入延年殿百步之内! 深夜时分,韦应时打算领亲兵强攻,萧廷秀领兵部十二卫诸将帅到场,歃血为盟,明言无虎符私自调兵者,按律一律视为谋逆,兵部可先斩后奏! 一连三日,泓远帝闭门不出,与那女子在延年殿独处。 最后一晚,几十名黑衣人试图潜行入殿,萧廷秀与齐续默契配合,连斩数十人于殿前,血流成河! 韦应时私下向齐续传递纸条,只一个“雨”字。 齐续一度动摇…… 千钧一发之际,叶赐准竟忽然现身! “谁也不会知道知雨的下落,包括我,更别说韦应时!”叶赐准说到此便打住了,那些答应过韦知雨要保守的秘密,他不会和任何人说。 差点酿成大错,最后,齐续跪倒在萧廷秀跟前,只求一死…… 三日后的第一缕晨曦冉冉升起,旭阳普照大地,延年殿大门开启,炯炯有神的泓远帝踏着坚毅的步子走出殿门,百步之外的群臣百官,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百步之内,他傲然独立,百步之外,是匍匐在地的一众臣民,山河依旧,他睥睨众生…… 半晌,他缓缓回首,褪下脸上的凌厉,换上几分柔和,他轻轻地伸手,示意殿内人走出来…… 半刻后,长离缓缓从殿内走出,含笑握上君王温暖的手掌,羞赧地低头…… 君王颔首微笑,牵着她从群臣百官间从容走过,不留衣袂半片…… 半日不到,掖庭局的内侍就把张昭仪下了狱,至于真阳子和张弘毅,直接押入了大理寺炼狱,只是当晚,两人便离奇地死在了狱中! 长离在延年殿给泓远帝讲了一个故事,欺世盗名的伪道学和佛口蛇心的假道士,如何将一代君王玩弄于股掌之上……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这是“长离”之名的由来,在她容貌尽毁,被推落山崖的那刻起,世间再无柳絮,只有长离! 如果说在此前,柳絮对王书霖还残存有半分痴心,那在他为保王伯当,利用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暗中毒死真阳子的那刻起,那仅存的半分痴心,便彻底荡然无存了…… 延年殿的故事只是开头,回到宫廷,长离继续讲述剩下的半个故事。 张弘毅和真阳子荒淫成性,常年乔装身份流连花街柳巷,长离藏身于长兴怜月楼,终于拿到此两人荒淫无耻的罪证,不仅如此,她还偷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张昭仪腹中的孩子,并非龙裔,而是真阳子的孽种! 真阳子和张昭仪给泓远帝下了一种比半日闲更狠毒的邪药——三日醉,其致幻性比半日闲强上百倍,再加上真阳子掌握了一种西域传进来的邪术——摄魂术,足以令完全丧失心智的泓远帝对张昭仪言听计从,无一不遵! 整个故事讲完,泓远帝气得浑身颤抖,当即下令对张昭仪赐以仗刑! 五十仗不到,张昭仪便命归黄泉,一尸两命…… 继卢皇后被废后,后宫再一次领教到君王之怒,顿时噤若寒蝉、人神战栗。 讲给泓远帝的故事,到此便不得不戛然而止了,因为韦应时和王伯当联手,在那三天里尽数销毁了他们与真阳子、张弘毅等人勾结的所有证据,再加上王书霖把真阳子和张弘毅毒死狱中,更是死无对证。 韦应时摇身一变,还是忠心不二的当朝中书令。 因此,长离不得不咽下另一个故事——当初,柳絮被真阳子以三日醉和摄魂术骗走,尽毁其貌……她晕死过去后,真阳子将她推入万丈深渊,毁尸灭迹…… 真阳子和张弘毅已经殒命,他们背后的主子,查无可查,这个故事再讲下去,只会打草惊蛇,于己无益。 泓远二十年冬 在第一场瑞雪来临之际,宫中沉寂多年后再次举行盛大的册妃庆典,当朝天子从海州薛家礼聘一名族亲薛氏女,封为德妃,入主泓德宫。 据闻此女酷似其族姑薛清颜,不过事有凑巧,曾在长兴京中名噪一时的名妓长离,忽然不知所终,有说其被当朝驸马曹英泽私下赎身藏为妾室的,有说其卷入妖道真阳子惑君案被秘密地处死的,也有说和儿时的恋人私奔退隐山林的……莫衷一是,但事实却是,长离确实失踪了,曾放言其酷似年轻时候的先敬王妃薛氏的,都离奇地从长兴消失了,或贬谪、或流放,总之都离开了喧嚣的尘世,很快被世人遗忘…… 庆典之上,火树银花,一如洛安夜市,可长离明白,洛安,她再也回不去了…… 席下的王书霖,虔诚地叩首,云淡风轻地起身,似乎眼前之人,和他从未有过丝毫联系…… 长离最终还是湿了眼眶,叶沁渝扶着她,告病离席。 “叶大哥和羽茗姐,当真不回长兴了吗?”长离整理了一下心情,牵着沁渝往后宫走。 “他们不想回,也回不了……现在的叶赐准,在世人眼里是行将就木的病秧子,说不定早就被遗忘了……这不更好吗?不过可笑的是,他可以全身而退,还要多谢韦相,呵!” “沁渝,我现在困在深宫,身不由己……自醒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羽茗姐,我还没当面感谢她,你代我好好谢谢她。再造之恩,长离铭感五内!” “羽茗姐交代过我,让你无需言谢。她说你能活下来,当真是奇迹,她不过是再搭把手而已。” “哪里是举手之劳,如果不是羽茗姐神机妙算,找到了我的被囚之所,及时施救,我早就死在山崖底下了……后来还承蒙苏家和薛家的帮助,求医于落霞峰的林大夫,我这才有了新生!” “你本来可以就此归隐的,可是又把你拉入了漩涡,是我们对不起你才是——” “快别这么说,薛清颜,是我心甘情愿要当的!哪怕林大夫妙手回春,深谙再造之术,我也不想再要柳絮那张脸!这个毁容,大概是天不绝我吧!” “只是这宫墙深深——” “不,陛下待我很好!其实……他并不如表面那般严厉,他……是位温和的谦谦君子……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薛清颜……真的很羡慕……” 两人正说着,身后忽然想起雷鸣般的烟花爆破声,头顶的夜空,顿时一片璀璨! 叶沁渝和长离不住仰头,看着这被烟火照亮如白昼的夜空…… 第一百四十八章 昨日重现(3) 泓远二十年冬,洛安泰祥兴一派喜气洋洋,掌事云湘明和文叔忙进忙出,脚不沾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泰祥兴在筹备多大的一盘棋呢! 洛安首屈一指的高端食肆摘星阁,依旧是座无虚席,众人谈论的话题,几乎句句离不开泰祥兴。 “想不到才区区几个月,泰祥兴和泰祥盛便屡屡错失商机,反而被鼎泰汇这个南边崛起的新商行占了先机,这与他们不久之前风头正盛的势头完全迥异,于理不合啊!” “对对,尤其是泰祥盛连续失去三次大商机,蜀州蚕丝、越州青瓷、江南春茶,全部被鼎泰汇捷足先登!这损失估摸着,得有小百万两银子吧!” “我估计不止……不过人家泰祥兴和泰祥盛估计也不在乎这点钱,不然你们看泰祥兴,还心情大好地准备办喜事呢。” “哈哈……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喜事,竟劳驾两大掌事亲自忙活。” “咳……大户人家的事,就别那么上心了,人家泰祥兴富可敌国,即使几番失利,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随便拔根毛也够你吃一辈子的,我们就别在这杞人忧天了!来,喝喝喝!” “对对……管他呢,咱们喝咱们的!来!” 摘星阁的喧嚣此起彼落,可让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吃了十几年的摘星阁,是最后一次开门待客了…… 次日,摘星阁便闭门谢客,不久之后直接贴出告示,众人这才知道名震东都的摘星阁已经易主,新主人东家有喜,准备在摘星阁办一场闭门的周岁宴。至于摘星阁日后还营不营业,就看新主人办完周岁宴后的心情了。 周岁宴那天,除了获邀出席的嘉宾,闲杂人等近都近不得,摘星阁百步之外都布下了层层帷帐。 到了宴会那天,众人才知道,原来这周岁宴的主角,便是泰祥兴幕后东家——叶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叶大小姐。 据说叶老爷宠她简直宠上天,为了给她一个完全不受外界打扰的周岁宴,直接买了下这摘星阁! 这位人称九爷的叶老爷也甚是神秘,之前从来未曾露面,甚至闻所未闻,因此坊间传闻,他是来自新罗的王室贵族,在储君之争中失利,不得不隐姓埋名,避居大业。这个传闻说得有板有眼,连他是何时,于何地,携带何信物登陆中原、赴长兴面圣都十分具体,让人不得不信。 如真如坊间所言,叶九爷来自新罗王室,那泰祥兴能在短时间内崛起,还包揽了不少新罗、骠国、天竺、西域等海外诸邦的生意,也就不难理解了。新罗王室向来与大业朝廷交好,与大业传统的财阀,比如海州薛家、余杭陈家、洛安秦家,以及长兴洛安两地的皇商等,都素有往来,这样的人,生意不顺遂才怪! 摘星阁的周岁宴静悄悄地开,又静悄悄地散,期间安安静静、丝竹不闻,如果不是通明的灯火,都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举行过什么宴会。 宾客人数不多,据闻都是泰祥兴以及海东道有限的几位故交,不过长兴也来了几位高官,究竟是故旧还是朝廷特使,就不得而知了,此外,据说掌事云湘明及其子云海,还从襄州请了些人,总之神神秘秘,外人知之不多。宴会戌时末便已散尽,宾客悄无声息的踏上归途,摘星阁辉煌的烛火逐渐熄灭,万物都归于沉寂…… 薛沛杒全神贯注地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孩子,久久回不过神来。叶赐准最终看不下去了,大步走过来把他揪住,拖出了卧房,一到院子便毫不客气地将他甩倒在地,怒意横生,“薛沛杒,我叶家留你够久了!差不多就行了!你看你整日醉醺醺的,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像什么话!” 苏羽茗连忙把叶赐准拉住,上前扶起薛沛杒,把他带到凉亭中坐下,又给他斟了杯热茶,语气平和地劝道,“如今张弘毅也死了,你再是如此也是徒劳,不如回去吧……” 一听到“张弘毅”这三个字,薛沛杒顿时怒火中烧,“腾”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把茶杯惯到地上,握拳狠狠地砸着石桌吼道,“张弘毅!我只恨手刃此人的不是我!” “没错,你该恨他!可是他不过是条看门狗,背后的人叫他咬谁就咬谁!你跟这样的人生气有用吗?!”叶赐准大步流星走来,揪住他的衣领,“你在洛安颓废得够久了!马上滚回长兴,做你该做的事,别辜负了云叔倾襄王府旧部之力给你寻来的证据!” 苏羽茗担心两人又起冲突,满脸担忧地把叶赐准拉开,着急道,“都少说几句吧!即使你把沛杒打死,又有什么用呢?” “哇——” 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三人都愣了,还是苏羽茗迅速反映了过来,跺脚道,“你看,你们都把孩子吵醒了,好不容易才睡下……要怎么说你们才好!”说着就一路小跑回去,抱起孩子轻声地哄着。 薛沛杒也慌了,整了整乱糟糟的衣衫,伸手想去接孩子,羽茗看他这幅样子,躲开了他的手,拧眉道,“你看你,又脏又臭的,别把孩子熏到了。” 薛沛杒看了看自己,终于还是把手缩了回来,“是饿了吗?我去叫奶娘!” “不是!刚才喂饱,哪就饿了呢!唉,你们不懂带孩子,只知道乱着急,有什么用呢?仪安走了之后,孩子经常从睡梦中惊醒,都说母女连心,我猜她是知道的……所以才会经常受惊……”,羽茗边哄孩子边自语,一说到仪安,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于是背过身去,假装去找杜鹃一起安抚孩子,不想再撩起薛沛杒的伤情。 薛沛杒听着孩子渐渐停歇的哭声,仰脖灌完壶里的酒,再将酒壶轻轻地放到桌子上,唯恐瓷瓶刺耳的碰撞声惊扰到孩子,宠溺说道,“我本来就打算陪她到周岁,父母两个,总该有一个陪她过周岁才是……我明天便走,是时候回去,陪陪仪安了……” 长兴 王伯当不再提袭爵的事了,又提了一个新的请求,自请到皇家道观昊天观修行,为国祈福。 带着侯爷的名号去皇家道观修行,摆明就是自抬身价,为王书霖组建势力铺路。 在德妃的推波助澜下,这份圣旨很快便颁布了,朝廷还为王伯当举行了一场庄严隆重的赴任仪式,举国皆知。 大理寺少卿薛沛杒回京,当日便提了份紧急奏报。洛安青阳观住持元贞,被控于十年前谋害当时的候任住持弘真,证据表明,长英侯王伯当,是谋杀案的实际策划人,并一手实施了谋杀。 元贞的供词已经签字画押,弘真挚友弘勤保存了两人往来的所有书信,当中脉络清晰地记述了元贞及王伯当与他的相处细节,原原本本印证了元贞的供述,人证物证具在,大理寺请旨立案调查!其子王书霖,身为大理寺少卿,明知其父罪行,隐瞒不报、知法犯法,亵渎大理寺威严,一并请旨查办! 这份奏章不胫而走,泓远帝知道的时候,长兴和洛安两都,已是街知巷闻。此时距离长英侯盛大的赴任仪式不过三五天,万民同贺的盛况还历历在目,如此强烈的对比,让老百姓过足了八卦瘾,茶余饭后,盛谈不衰! 偌大王朝,威严扫地! 泓远帝气得当庭砸了奏折!百官噤声……可王书霖却展现出与众不同的淡然,似乎早有预知般从容出列,跪地请罪,自请革职入狱,其父当年的罪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出了事不喊冤枉不求饶,还主动请罪!王书霖这一举动简直震惊全朝。 韦应时有些紧张,握拳良久,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 诏书一下,元贞和王伯当,难逃一死,王家被抄,王书霖贬为庶民。 王书霖再也没有留在长兴的资本,只能离京另谋生路,临行之前,他找到薛淳樾。 “王家此难,皆是咎由自取,我没有任何怨怼之心,只求……能再见柳絮一面……” 薛淳樾紧握双拳,关节泛白,恨不得一刀结果了王书霖,“你还有脸来求我?!” 王书霖眼睛盯着地板,抿唇不语。 薛淳樾看他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更加生气,上前就是一拳! 王书霖摔倒在地,嘴角溢血,可他依然平静无波,淡然地拭掉嘴角的血迹,“父亲生我养我,二十多年的恩情……我不能弃他不顾,张弘毅和真阳子……不得不死,就当我报答他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 “那仪安呢?!她就该死吗?!” “这件事由始至终我都一无所知……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无话可说。” “好,仪安的事,你事前不知道,那柳絮呢?你父亲逼走柳絮,再指使真阳子和张弘毅杀她灭口,这些,你可以说开始之时并不知情,可是当长离出现在京城的时候,你该知道了吧?!你现在还有脸去见她?!” “是我对不起她……薛大人,此番离京,我身无长物……父亲结下了不少恩怨,我……我不知能活到几时……柳絮是我唯一的牵挂,求你,让我见她最后一次!” “王书霖,枉你也是洛安世家,难道不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宫里的妃嫔是陛下的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 “薛大人,你有办法的,即使你没有办法,那薛夫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昨日重现(4) “德妃娘娘不想见你!” 叶沁渝的声音响起,王书霖扭头,定定地看着推门而进的她。 “不……她不会不想见我的……我们之间的事,你们这些外人不懂!让我见她,我会跟她解释,她会理解我的——” 叶沁渝看他这幅魔怔的样子,忍不住哂笑道,“呵……王书霖,你真是可笑……你以为她这辈子都会理解你吗?当初,你说你不想她接客,她理解你;你说你没法娶她进门,她理解你……最后,你父亲说为了你,希望她走,她也理解你……直到她差点死在崖底,她都理解你!可你呢?你理解过她吗?她重生回来,你不说为她报仇雪恨,反而助纣为虐,替你父亲灭口重要人证,你叫她还怎么理解你?!” 王书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是啊……时至今日,柳絮还怎么理解他…… “王书霖,你真是自私至极!当年的柳絮,要的不过是你身边一个卑微的妾位,你但凡有点骨气,挺直腰板,都能为她办到,可你呢?一有阻力便畏难认怂,错过了一次次机会!如果当初娶她进门,还会有今天吗?!” 听着叶沁渝的连番质问,王书霖终于闭上了双眸,重重跪倒在地…… “送客!” 叶沁渝看着王书霖离开的身影,终于撑不住,身子瘫软…… “沁渝!”薛淳樾一个伸手,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你最近太累了……” 叶沁渝埋首到他怀里,揪住他的衣襟,喃喃说道,“淳樾……你不知道,当初柳絮说她要做薛清颜的时候,羽茗姐和我,心里有多难受……” “我懂……踏出那一步,她和王书霖,便永远没有将来了……” 柳絮失踪,苏羽茗心急如焚,当下便修书云湘明,私下开展紧锣密鼓的查探行动,云湘明盘踞洛安已久,凭着泰祥兴的势力,几番周折终于获知了柳絮的去向,可还是晚了一步,他们赶到时,施害者已经杳无踪迹,只留下崖边的几缕痕迹。 云湘明把奄奄一息的柳絮救起,在苏羽茗的安排下送到海州苏家,苏老爷当即决定把她送到落霞峰,自己的故交林大夫那里,林大夫是不世出的杏坛圣手,或者还能救活她。 柳絮昏迷了月余,醒来后平静地接受了毁容的事实,她无心恢复昔日的容貌,只是终日戴着纱巾,一心只想在落霞峰采药学医,度此残生。 张美人惑君,众人陷入被动……她挺身而出,说她要做薛清颜…… 凭林大夫的易容术,她想做回自己都未尝不可,可是,她却说她想做薛清颜…… 那时起,在她心里,王书霖便彻底死了。 叶沁渝还是给柳絮带去王书霖离京的消息,柳絮在泓德宫安静地品茶,须臾之后,一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手中的茶盏里,激荡起几丝涟漪…… 两人无言,在偌大的泓德宫里,静静地听着门外的落雪声…… 前朝也出现了一些异动。 韦应时近来动作频频,心急程度不言而喻,曦王忍无可忍,决定破釜沉舟,策划群臣进言立嗣。 毕竟,只有自己名正言顺地坐上太子的宝座,才能专心致志对付韦应时。 朝中诸臣以巩固国本为由,频频劝泓远帝立嗣,众口一词,都拥护曦王。 本来曦王也是泓远帝心中的最佳人选,可最近,他似乎动摇了,好像是在等什么。 经过张美人惑君一案,泓远帝变得愈加谨慎了。 苗才人虽被证实是中了真阳子的毒药才会梦游,如今已无罪释放,可泓远帝也不大愿意去听雨阁了,即使去宁德宫看萧雅妃,也不再宣苗才人伴驾。他对宫中新进的女子,缺乏信任感。 唯一特殊的,是德妃。 最近,泓远帝要么在自己宫中,要么在萧雅妃处,不然,便是在薛德妃处。 随着前朝的劝进声不绝,伍娴妃开始坐不住了,三翻四次到皇帝身边献殷勤。伍娴妃在泓远帝心中总归是有些分量的,晟王已经成年,入朝议事也是理所应当,泓远帝便借着一次赈灾,顺水推舟让晟王入朝。 不久,萧鸿鸣晋位户部尚书,朝中各方势力,重新平衡。 泓远二十一年孟春 “禀报娘娘,雅妃娘娘到访!” 宫女的一声禀报,惊醒了正在暖榻上对弈的柳絮和叶沁渝。柳絮赶紧放下手中的棋子,整理下仪容,说声“快请”便迎出门去。 雅妃从容地走了进来,一见到柳絮便赶紧扶住她的手,嗔怪道,“妹妹好好的在暖榻上坐着,起来做什么?!” “姐姐过来,妹妹自然要出迎的。” “你我都是妃位,不要太见外,万一有点闪失,可怎么办!” 听她这一说,柳絮娇羞地低头,轻声道,“哪里就有闪失了……而且,还没确定呢……” 叶沁渝一听,有些惊愕地看着柳絮,“娘娘……您……” 雅妃笑道,“都是女儿家,说出来也无妨,德妃妹妹的月信推迟了好些日子都没来,我私下请御医过来诊脉,有五六分准了,只是日子还不长,没个定数,所以还不好向陛下道喜!” 听萧雅妃这一说,叶沁渝又惊又喜,“想不到……恭喜德妃娘娘!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下却把柳絮说难为情了,连忙摆手道,“不、不,御医还没确定呢,可别乱说……再说,近几年采选进来的姐姐们都还没消息,怎么偏生就我遇到这样的好事?误诊也是有的……” 萧雅妃笑意吟吟地把她扶上暖榻重新坐好,这才说道,“妹妹才进宫,对后宫的潜规矩还不懂,姐姐跟你讲一讲吧……后宫诸人的月信,宫闱局都是有确切记载的,这记载有几样用处,其中一样,便是方便避孕或者受孕……如果陛下想哪位妃子怀上龙嗣,便会刻意选她易孕的日子侍寝,反之亦然,当初,张美人便是不懂这其中的窍门,才选了‘借种’这条死路。妹妹入宫以来,备受盛宠,想来,陛下心里也有几分成数了。” 萧雅妃的话,听得柳絮愈加难为情,脸上鲜红欲滴,只得垂眸不语。 萧雅妃派人送来一些补品,又细心地叮嘱了好些话后才离开。 看着萧雅妃离开的背影,柳絮的双颊,悄然爬上一股忧愁。 “娘娘,你是在担心……立嗣?” 柳絮抿唇,点了点头,“我本来就是个不速之客,从未想过要卷入前朝的斗争,当初的想法,不过是借着薛清颜的身份唤醒陛下,即使偶然得宠,也不过是露水姻缘,陛下知道我不是薛清颜后,自然会放我离开,不想陛下是多情之人,对我一再眷恋……我、我当真没想过有这样的结局……如果真的怀孕,我只希望是个女儿,就如现在颖嫔和升宁公主一般,娘儿俩见见面,说说贴心话,将来,还有儿孙萦绕膝下,多好……” 叶沁渝看着门外发怔,过了好一会才回道,“萧雅妃,才是不速之客……她过来,是提携你,还是警告你……” “我从未想过要与她或者昕王争什么!” “娘娘莫急,萧家韬光养晦已久,他们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恐怕寻常人等难以捉摸,要沛杒好好打探一番才行……” 又是一年春酒,叶沁渝在府中把盏,遥想一年前,她还与敬王夫妇把酒赏春,如今才不过一年光景,敬王夫妇均已殒身,当真是世事如梦…… “在想什么?”薛淳樾悄然而至,在背后揽上她的腰…… “在想,翊哥哥……” 薛淳樾皱眉,“哦?想他什么?” “他是我兄长,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唔……只是不知他还当不当你是妹妹……” “当与不当,见个面问问不就知道了?” 薛淳樾一惊,不禁松开了双手,认真问道,“你要去敬王府?!” “敬王与王妃,养育我多年,恩同再造,如今他们已离世一年,我总该回去好好祭奠一下,这才是为人子女之道。” 薛淳樾点头,“我陪你去吧,王妃,是我的亲姑母……” 叶沁渝看他肃穆的神色,便知他心里也不好受,于是牵上他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敬王府大门紧闭,一派萧索。 一个门房正在门口打盹,远远听见车马声,慵懒地向外看了一眼。 “姑爷?!” 门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嗖”地站了起来,愣在门口不知所然。 薛淳樾下马,把叶沁渝扶了出来,一起走上敬王府的台阶。 门房更加为难了,不知该拦,还是该请,不过,没有刘翊的吩咐,这道府门是绝对不能开的。 叶沁渝上前走了几步,轻声说道,“阿福,帮我通传一声吧……” 阿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小姐……不是阿福不愿意……而是王爷他……” 叶沁渝抬头,看着春晖下的牌匾,自语道,“敬郡王府……对……再也没有敬亲王府了……翊哥哥,再也不是少爷……而是郡王爷……”,边说着,眼眶却不禁红了,咬了咬下唇,仍不放弃,“阿福,你尽管去通报,不管翊哥哥说什么,我都受得住。” 阿福很是纠结,过了好一会后才一拍大腿,似豁出去一般,“好!阿福去通报!小姐您先等会!” 阿福转身入府,可是,却许久不见出来。 薛淳樾扶住叶沁渝的肩膀,叹气道,“我们回去吧……” 叶沁渝却一动也不动,“我想等个答案,即使是拒绝……” “好……我陪你。” 两刻钟后,响起了一阵开门声。 叶沁渝心跳加速,握紧手中的丝帕。 大门缓缓开启,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翊哥哥!” 叶沁渝又惊又喜,快步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他! 她不知该悲还是该喜,只是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轻声抽泣,刘翊终于抬起双手,轻轻圈住了她…… 第一百五十章 昨日重现(5) 王府后院慈恩堂 叶沁渝和薛淳樾跪在敬王夫妇灵位前,久久没有站起,最后还是刘翊拉起了叶沁渝,轻声道,“父王和母妃已经解脱,他们不会再想纠缠往事的……淳樾,当年,是父王利用了你、利用了刘佑,一报还一报,我没什么好说的,昔人已矣,恩怨就此勾销,如何?” “好!我薛淳樾能活着站在这里,也要感谢刘佑和敬王,往事已矣,绝不再提!” “翊哥哥……” “你们来,是为了?” “为了沁渝,她想你这个兄长了。” “哦?我还以为,你们是为了德妃……” “想不到王爷深居王府,不问世事,竟也知道德妃。” “哼,想不知道都难……” “对不起,翊哥哥……我们无意冒犯王妃——” “无碍!母妃不会计较,和陛下有关的事,她都不会想去掺和。” “呃,翊哥哥,我们去花园把酒赏春吧,这是王爷和王妃春日里必做的一件事,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花园里打闹,他们在看着我们笑……”,叶沁渝拉着刘翊,一路往花园里走,这王府,不管她何时来,永远都有一股亲切感,这份亲切感,在和煦的春日里,更加强烈,真是久违了…… 刘翊被他牵着,只能加快步伐,“呵……是啊……以前就我和你两个,后来,又多了几个弟妹,孩子多本应更热闹,可是母妃却越来越难展笑颜……” “笑颜越来越少的,又何止王妃一人,还有王爷……王爷娶的这些姬妾,不过是与王妃置气,殊不知他折磨的不仅仅是王妃,还有他自己!王妃不展眉,他又何尝展眉……不过……翊哥哥,他们呢?”府里静悄悄,那些姬妾和弟妹,都去了哪里? “这囚牢,困住我一个就够了,何必还困住他们?我把王府的田产都分了,每房领一份各自过活。他们都是敬王的子嗣,成年之后自会有一官半职恩封,这辈子也算是吃穿不愁了。” “那……你呢?” “我?我这不是承袭了爵位么?虽无职无权,但郡王的俸禄也够我挥霍一辈子了吧!” “翊哥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人相守一生了吧——” “沁渝,刘兄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 “怎么?薛大人担心,我会和你抢沁渝吗?” “刘兄,你我是表兄弟,所谓‘兄弟妻不可欺’,这点道理,我觉得你懂。” “哼……” 花园中的春景甚好,叶沁渝看着这久违了的一草一木,昔日王爷与王妃的点滴不禁涌上心头,她沉浸在往事里,也不留心薛淳樾和刘翊的对话,只是独自在这花园里徜徉。 刘翊圈起双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叶沁渝的背影,轻声说道,“萧家的要求,你拖得几时?” 薛淳樾挑眉,“刘兄虽然蛰居王府,可想不到对外面的事仍是十分灵通啊!” “别怪我没提醒你,长兴说大不大,这些风闻很快就会传遍大街小巷,到那时,你还瞒得住她么?” 薛淳樾眉心一紧,沉吟说道,“我本也没想瞒着她,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萧鸿鸣是有备而来,他这个侄女,是萧鸿逸重新出山的推手,而你正妻之位空缺,萧家早就盯上了。” 大业律例,因故失正妻者可以续弦,但不能扶正妾室,沁渝的身份,这辈子都难改变。与仪安和离后,薛淳樾在法理上是独身。 刘翊见他没了声响,挑眉问道,“据说那位萧家的三小姐萧靖依,已经住进了楚国公府?” “嗯……萧鸿逸派人送她进京,前几天到的。” “那你还能瞒到几时?!” “沁渝是忠臣之后,陛下不能这么逼她……”,薛淳樾握紧栏杆,指甲都掐进了木栏杆里,“叶家一门忠诚,赐准为朝廷鞠躬尽瘁,不过昨日之事,陛下怎么转身就对叶家的人不留半分情面!” 刘翊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天下最薄情,不过帝王家。在陛下眼里,沁渝是你的妾室,你的正妻,之前可以是仪安,现在为什么不能是萧靖依?其实,既然你们已经安插了人在陛下枕边,何不吹下枕边风?” “柳絮是位可怜人,我不想利用她。” 刘翊眼眸一紧,“我倒有不同的看法,你反而应该要尽早教会她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否则,她不知何时会成为后宫女人砧板上的鱼肉。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就要对人家负责到底!” 薛淳樾依旧是拧眉不语,但他的脸上,已浮上一抹严峻。 这顿春酒喝得很是尽兴,刘翊在临别之时,特地叫阿福给她备了一坛去年敬王与王妃亲手酿的佳酿。 一杯聊浮生,这坛酒,说明刘翊已经彻底放下。 叶沁渝不舍地抱了抱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刘翊,似乎是在与她告别…… 春日的朝堂,晟王受封兵部尚书,正式入朝参政。 黔中道诸部落,在吐谷浑和吐蕃熬过了物资短缺的隆冬,休养生息后,再次蠢蠢欲动,意欲发兵进犯黔中道! 这次,大业欲先发制人,率先出兵! 领兵的将军,不再是韦少卿,而是曾在黔中道参战的敬郡王,刘翊! 泓远帝究竟何时与刘翊达成共识,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叔侄俩,肯定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否则,泓远帝不会放心将十万大军交给曾经想夺位的逆臣之子。 刘翊是薛清颜唯一的孩子,此番出征,刀剑无眼,他若是有个万一,他刘循如何对得起逝去的薛清颜?因此出征之前,泓远帝特意为他指婚,完婚后再出发,若是上天有眼,好歹给薛清颜留一条血脉。 敬郡王妃,是刘翊自己选的,他似乎是横下心肠,只要她——萧鸿逸的女儿,萧家三小姐,萧靖依。 萧鸿逸的女儿,清丽风雅,在靖南道颇有才名,刘翊相中她,倒是有些眼光。这样一桩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泓远帝十分满意,当即御笔朱批,七日后完婚。 这样赐婚,简直就是突如其来,别说萧家,连作为局外人的叶沁渝,也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刘翊曾心系韦知雨,虽然他从未明说,但自己与他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他的心思,瞒不过自己。 “翊哥哥,你这是何意?!”叶沁渝径直来到他书房,把闭目假寐的刘翊揪了出来,直接发问。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这个意思。” “你喜欢的明明不是她!萧靖依才回京多久?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别跟我说什么一见钟情这种大谎话!” “娶谁不是娶呢?更何况,萧家声誉正隆,地位日趋稳固,我这个天家孤子,能攀上这样的门阀世家,是我的荣幸。” “可是知雨——” “她从来都不属于我!”听到这个名字,刘翊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强行压制了好久才缓了过来,凝眸看着门外的潺潺细雨自语,“她在哪我都不知道……天南地北,此后再无瓜葛……瓜葛?呵,是我想多了,我和她,能有什么瓜葛……” 叶沁渝的眸子,顿时黯淡了下来,是啊,圣旨已下,还能有什么瓜葛…… “七日后就完婚,太仓促了……翊哥哥,我甚至连送你什么礼物都还没想好……” “你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叶沁怡猛然抬头,刘翊似乎是话里有话,但是他又阖起了双眼,这场本就没有什么意义的对话,恰如其分地就此终止。 七日后,敬郡王府一派喜气洋洋,外人总想看看这位才进京一月不到就被推上花轿的新娘子究竟是什么神情,震惊?哀泣?还是无奈?不管是哪一样,总归不会是含羞待放就是了。可惜新娘子的仪仗甚是隆重,层层叠叠,不是人山人海就是影影憧憧,连新娘子的衣角都见不到几次,遑论是样子了。 喜宴当晚,新郎官没喝醉,薛淳樾倒是少有的喝醉了,跌跌撞撞了都还不想走,新郎官也不能丢下这个妹夫自己走了去,所以洞房良宵的时间都被耽误了不少,最后还是喜娘和内侍三催四请,硬是把刘翊拉了去,薛淳樾才不情不愿地被拖回了家。 春夜喜雨,这样的夜晚本应该是最适合睡眠的,可是薛淳樾自归家后便独自在湖心亭品茶醒酒,久久不愿回房就寝。 叶沁渝看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拿起了一件外衫,一步步往湖心亭走去。 正待为他披上外衣,他却忽然转身,盯着她漆黑的眸子问道,“沁渝,你知道韦知雨在哪吗?” 她微微愣住,“淳樾……” “赐准一定知道她在哪,他真的从未向你提起过吗?” “淳樾,这一次,小准叔是真的不知道……我与他自小相识,哪句真话哪句假话,我还分得出来……” 薛淳樾转身,借着微凉的月色定定地看着叶沁渝,良久后,缓缓将她抱入怀里,深深拥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拨云见日(1) 泓远二十一年仲春,大地春回,大业十五万大军开拔,直奔黔中道! 开拔仪典浩浩荡荡,泓远帝亲自出席,在京的三品以下官员悉数到场,场面好不恢弘浩大,整个长兴都热闹沸腾,喧声震天。 可是大理寺少卿府却一片寂静,似乎一墙之隔的热闹与自己毫不沾边。薛沛杒最近一直宿在偏院客房,除了上朝当差哪也不去,如今这开拔仪典他也不去,告病在家,独自享受春日的寂寥。 萧廷楚推门而进,给他送上一盏茶。 薛沛杒头也不抬,眼神却转到了那盏茶升腾起来的袅袅热气上,若有所思。 “她来了?” 萧廷楚轻轻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向他问道,“你想好了吗?” “早就想好了,只不过在等待时机。” “现在就是你要的时机?” “廷楚,对不起。” 萧廷楚微微闭了眼,深吸一口气,“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转眼已是一月有余,晟王入主兵部后,所有资源重新调配,萧廷秀作为兵部二把手,他得到的军饷,竟还不如韦绍卿这个城郊的将军! 京城的戍卫军,也在悄无声息间再次洗牌。 萧廷秀在城郊军营里受了些军饷的窝囊气,晚上也误了关城门的时辰,索性不回去了,一个人在城郊的小酒馆里喝闷酒,正喝着,却见酒馆的门口进来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很熟悉…… 是她! 虽然她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萧廷秀自问认人自有一套本领,更何况他还曾为了她在醉春苑与人大打出手,绝不会错认,可是她不应该是在宫里吗? 那人向掌柜询问了些事情,其后微微地颔首道谢,正要转身离去,萧廷秀愣愣地站了起来,喃喃说了句,“柳絮……” 那人的身子明显地一抖,转身朝他看去,似乎也吃了一惊,“萧公子……” 真的是她!萧廷秀匆忙起身,慌张之际,连桌上的酒壶都打翻了,洒了一身,他也不顾不上了,只是抖了抖衣衫,忙忙上前,着急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柳絮顿了顿,轻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吧,边走边说。” 萧廷秀点头,顺手往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放在了掌柜的台面,然后随柳絮一起离开。 走了约莫两里路,周边已彻底没了行人,柳絮这才闪身进入一个小巷,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子前。 “这是……” “这是陛下给我安排的安胎之所。” 萧廷秀有些吃惊,“你就这么放心地把这个地方告诉我?” 泓远帝如此谨慎地把她安置在城郊,明显是想防一切的后宫冷箭,当然,也包括萧雅妃…… “长离明白,当初这‘李代桃僵’,萧家是不知情的,如果萧家事先获知,想必拼死也不会同意。可是,在衍庆宫最危险的那三日,萧公子却能放下成见,以大局为主,率军保护陛下,也保护了长离,长离……真的无以为报。” “这李代桃僵……父亲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但雅妃娘娘,却未必……雅妃娘娘,是真的爱陛下,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能弥补薛清颜给陛下留下的遗憾,她不会阻挠的。” “看得出来,雅妃姐姐对陛下是真感情……萧公子,真是抱歉,我这个不速之客,给你们添堵了,其实我无意瓜分陛下的感情,如果有个万全之策,我可以全盘退出!” “你无需自责,再说,现在即使让你离开陛下,你离得开吗?你敢说你对陛下,毫无感情?” 柳絮悄悄地低了头,是的,她不敢……那么霸气又尊崇的一个人,不仅在全天下人面前给她身份、地位和名誉,还纾尊降贵地对她呵护备至、百依百顺,这些,都曾是她即使一再卑微但都无法从王书霖那里获得的,说没有对这个男人动情,她自己都不信。 萧廷秀自嘲般笑了笑,“你不用不好意思,毕竟……这世间能拒绝得了陛下的女子,只有薛清颜一人……雅妃娘娘年轻的时候,可是清高孤冷得很呐,当年我们萧家的门槛,都快被上门提亲的天潢贵胄给踏破了,一个个自信满满地来,又一个个灰头土脸地走。可她一旦入宫见了陛下,马上沦为柔情似水的小女子,啧啧,真的是……” “陛下虽好,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独自在山林,终老此生……” 柳絮起身,亲自给萧廷秀起了炭火,暖一壶热茶。 萧廷秀看着汩汩冒气的水壶,若有所思,“当年,如果你肯下嫁于我,很多事都会不一样……” 柳絮云淡风轻地笑着,娴熟地提起水壶,冲开盏里的茶叶,滤过一次后方轻轻地推了过来,“萧公子,请茶。” 萧廷秀欠了欠身,将茶盏接了过来。 “世事难料,萧公子不也不是当年的萧公子了么?” “呵,说的也是,不过人活在世,谁还没个身不由己呢?兰陵萧氏声名在外,我们都是被盛名所累罢了。如果只是一般人家,我、廷楚,乃至雅妃娘娘,又何须困身于此。” “萧公子,时间不早了,喝过这盏茶,您就请便吧……如果可以,烦请替我向雅妃姐姐传达一句,长离此生,不过宫廷过客,既不会带来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请她安心。” 萧廷秀抿了口茶,点了点头,“一定带到,既是如此,廷秀便告辞了。”说着便缓缓起身,顿了一会后掉头离开。 柳絮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慢慢垂下了眼眸。 黔中道边境 刘翊在黔中道驻军月余,部落叛军却无半点动静,莫非军情有误? 刘翊亲自率领一支素质过硬的侦察兵,悄然前往黔中道与吐蕃的边界刺探军情。 “将军,前面就是吐谷浑诸部了,吐谷浑是吐蕃的傀儡,向来与我朝不和,我们再往前,恐怕打草惊蛇。”副将段彬看刘翊没有停步的意思,上前劝停。 “段将军,我们在此驻军一个多月,该被刺探的都已经被刺探了个遍了吧,还担心什么打草惊蛇?” 段彬有些急了,骑马上前拉住刘翊的缰绳,低声劝道,“王爷不要让在下为难,敌不动我不动,是陛下亲自下的谕旨,这里的所有人,我、我父亲,以及王爷,都必须遵守。” 刘翊早就想挑衅开战了,段彬知道他的意图,可是泓远帝才刚从惑君案中脱身,有些心灰意懒,并不想挑起事端,这十五万大军镇边,不过是吓敌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一兵一卒都不能动。 “哼,看来段家是誓死效忠朝廷了。” “那是自然,段彬不敢有违朝廷的旨意。再说,王爷才获兵权,应该要韬光养晦,赢取陛下的信任才是。” “好,本将就此止步便是,不过,段将军,本将之前向你提起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段彬反应平静,冷静回道,“段彬已经说过,此事,段家不知情。” 刘翊紧了紧缰绳,点头道,“好,既是如此,我们便打道回府吧!琪瑛,前面带路!”说着便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段彬看着刘翊的背影,拧眉沉思。 入夜,一道黑影攀上了黔中道节度使段正刚位于城郊的一所别苑,别苑之中一片寂静,如果不是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道路,很难相信这里有人居住。 黑衣人熟门熟路,似乎已经来打探了千百遍,对这里的地形早已聊熟于心。 后院的一间屋子明显翻新过,不过从外面看去,仍是黢黑一片。黑衣人翻身入户,在漆黑中摸索着机关和暗格。 不多时,又一人跃身而进,与原先那人汇合。 “少爷,这机关甚是巧妙,与之前推断的似乎有些出入。” “你在黔中道混了大半年,就告诉我这个?!” “不过……再难的机关,也难不倒少爷。”说着,黑衣人便指了指头顶上的横梁,轻盈地跃身而上! 摸索了一会后,黑衣人从横梁与栋梁的交接处轻轻推出一方木砖,木砖被推出后,又与前方的榫卯结构恰好契合,契合之后,又能推出下一方木砖! 如是再三,几段榫卯结构动作后,室内壁画的方向传了轻微的“咔嗒”声,似是开锁的声音。 “段彬果然是人才!”后来的那人连忙来到壁画前,轻推了下这幅木质的壁画,已是略微松动,竟然是一道趟门! 随着大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幽深的地下隧道,两人也不敢点燃火折子,只是靠着感觉摸索着往前走。 “少爷,当心!” 话音未落,只听得“嗖”的一声,一直利剑竟从两人背后射出! 所幸两人身手极佳,提前感知到弓弩机关的启动声,迅速伏倒在地,躲过一劫! “哼,真是狠心呐,这弓弩的射程,绝对不逊色于战场上的弓弩机!” “少爷英明,从段彬这记绝活里瞧出了端倪,不然再给小人一年半载,恐怕也查不出机关所在!” “行了,快走吧!” 两人愈发小心,猫着腰贴着墙壁走,绕过几个圈后,终于来到一道石门之前。 那人摩挲着石门,拉下面罩,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随着最后一道机关开启,大门内的通明烛火,终于照亮了整个世界…… “段大哥,你怎么从这边门来了?” 室内的女子笑意盈盈地转身,在看到为首那名黑衣人的时候,笑容顿时消失,全身僵住。 “你——” “知雨,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拨云见日(2) “刘翊?!你怎么会来这里!” 刘翊的出现,不啻于一个惊雷,韦知雨不明敌友,连连后退,眼见就要撞上后方的矮桌,刘翊连忙伸手拉住她,“小心!” 韦知雨落入他怀里,往后看了看,自己也吓了一跳,惊魂未定。 “小心,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还能如当初那边身轻如燕,驰骋疆场吗?”刘翊微笑着将她松开,揶揄道。 “多谢王爷……”,韦知雨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什么事,下一瞬便转身盯着他,“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段彬告诉我的。” “不可能!” “想不到你还挺信任他……” “倒也不是,正常的出入口,不在这个门,这里是应急用的。” “咳,谁知道这机关哪边是正哪边是反,我随便选了个口进来的。” 韦知雨沉吟了一会,忽然想起门外的重重机关,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忧虑的神色,“这边只能出不能进,进来的方向暗箭重重——你、你没事吧?!” “托段少爷的福,差点没死在这。” 刘翊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愠怒,刚才的阵阵险情可想而知,不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应该是没有什么损伤的,韦知雨松了口气,低头嗫嚅道,“要是伤了你,我的罪孽就又多一条了……” “你也知道叶赐准差点死在你手上?!”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毒药……” “你那爹还真是狠心,把你利用了个透,后面发生一连串的事,都是拜你那瓶毒药所赐。” 韦知雨垂下了眼眸,中原发生的事,段彬本不想告诉她,奈何她在边境的时候偶然听几个行商谈起理财大师叶赐准的事,大惊之下逼着段彬把事情告诉了她,想不到她才离开大半年,朝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这些事,皆是拜她所赐。 “我本想回去的,可是这个孩子……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先把他生下来。” 刘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放心吧,叶赐准福大命大,最终不也没事了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本来就是众矢之的。不过,你这藏身之所还真是难找,琪瑛是侦查界的好手,都差点铩羽而归。” “父亲的爪牙遍布天下,我断然不能再待在大业国内,黔中道与吐谷浑的交界之地,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这里有段彬?”刘翊微微握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韦知雨点头,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全然是,毕竟我对这里也比较熟悉,除了关南道,我能栖身的,也只有这里了。再说,黔中道叛逃出去的部落军被吐谷浑和吐蕃庇护,大业与这两国剑拔弩张,这交界之地危险重重,谁会想到我在这呢。” 韦知雨顿了顿,正想招呼刘翊坐下,后面的石门忽然开启,她连忙转身看去—— “段大哥……” “刘翊!你——” 琪瑛正要挺身而出护住他的主子,刘翊却把他按下,自己走上前,迎上段彬喷火的眼神,淡然道,“段将军,抱歉了,这段时间让你跑进跑出地侦查地形,累坏了吧?” “刘翊,你故意支开我,这招调虎离山,用得真是好啊!你游说皇帝同意你领兵出征,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知雨吧!” 段彬死死地盯着刘翊,恨不得和他决斗一场,以泄心中的怨气。 “此言差矣,我刘翊绝不会拿军国大事来儿戏,不过大业与这些叛军终有一战,本王主动请战,有甚错的?只不过,顺道来见见故人罢了。” “你的侍卫琪瑛一早便来黔中道打探了,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谁叫本王聪明呢,查到了知雨被你藏了起来,派琪瑛来探访探访不是理所应当么?话说回来,琪瑛在你们这大半年了,你们都没发现,怪谁?” “刘翊!你——” “段大哥!敬郡王!好了,不要再说了……知雨何德何能,竟让你们二位为我以身犯险!” 两人见知雨动了气,这才消停下来,刘翊不再理会段彬,转身朝知雨说道,“知雨,我此次来,是有要紧的事,能否单独谈一谈——” 刘翊话音未落,段彬马上上前阻止,“知雨,你不要相信他!” “段大哥,放心,敬郡王不会害我的,如果他要害我,来的绝不会是他,而是我父亲。” “可是你临盆在即……” “这个孩子,我视若珍宝,如果敬郡王要害他,我必不独活。” 韦知雨这话,似是说给段彬,但刘翊明白,她是在向他摊牌。 刘翊哂笑了一会,方才自嘲般说道,“齐续何德何能,竟能让美人爱之若此……” 韦知雨默然不语,整间密室的空气都像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段彬主动退让,转身离开了密室。 看段彬重新关上石门,韦知雨才抬头问道,“王爷来此,是要知雨帮点什么忙吗?” 刘翊深深地望着她明亮的眸子,认真说道,“齐续要来了。” 一听此语,韦知雨浑身剧颤,有些不知所措,“他……他来做什么……” “陛下终究还是不信任我,派他来做副将,分我的权。” 韦知雨看着刘翊,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她知道泓远帝赏识齐续,当年在黔中道,齐续一战成名,而且出身卑微,没有家族势力,不会危及皇权,因此泓远帝对他甚是信任,现在他来,也是情理之中。 “那王爷,会帮知雨守住藏身之所这个密码吗?” 韦知雨抬头,怔怔地看着刘翊,眼神之中,似乎带着一丝恳求。 “恐怕不行。” “为什么……” “他需要你的帮助。韦大人认为他给韦家带来了莫大的耻辱,视他如仇敌,黔中道一战,誓取他性命。” 韦知雨惊恐地看着刘翊,惊惧之下,不禁红了眼眶,“父亲……为何不放过我们……” “韦大人早已不是当初的韦大人,他利用你一举拔掉叶赐准,自然也要利用你,最大限度削减萧家势力,而且齐续没有倒戈于他,所以,必死无疑。” “你的意思是……叛军一直按兵不动,等的就是齐续?他们怎么知道齐续会来?!” “韦大人在朝,说动陛下出个副将,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你的意思是……父亲已经通敌?!不!不可能!当年我们韦家在关南道固边,付出了多大的牺牲,死在战场上的亲人手足何止百千,那些往事历历在目,父亲怎么可能与当年的仇敌串谋?!” “晟王要上位,一定要有功绩,黔中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你……齐续……都是晟王的垫脚石……” 刘翊沉吟了一会,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你在吐谷浑能藏身,是因为吐谷浑的二王子,莫桑。” “对……莫桑……看来琪瑛的侦查功夫很是了得,这段几年前的往事,都翻出来了。” “当年在关南道,韦家军与吐谷浑几番交手,莫桑孤军深入被你俘虏,你放他一条生路……我们区区几个人,左右不了韦大人与吐谷浑的交易,不过,如果莫桑肯出手相助,齐续或能保下一命。莫桑欠你一个人情,他应该还你。” “带兵的是大王子卓利,莫桑恐怕无能为力。” “他为了你,会有办法的。” 韦知雨抿嘴不语,莫桑……她本不该再欠他人情…… 三日后,朝廷下了一道紧急军令,刘翊在黔中道平叛不力,久久无功,退为左副将,兵部尚书晟王成为新任主帅,云麾将军齐续为右副将,出征平叛! 不久之后,局势果如刘翊所料,晟王一到前线,吐谷浑便伺机出兵,主动挑起了战事! 可惜,部落叛军却成了吐谷浑与韦应时交易的牺牲品,其大部被晟王一举歼灭,而所谓的盟友,吐谷浑与吐蕃联军,只是在战场上虚晃一招,现了个身便没了影,到这时,部落叛军才知自己已被盟友出卖,成了晟王的瓮中之鳖! 大业军一直都很顺利,可是右副将齐续似乎出师不利,行军路线和作战阵型好像被吐谷浑看透了一般,整个队列被直插要害,不到半个时辰便溃不成军,将领齐续也在混战中不幸中箭,尸骨无存! 一场战役,很快便过去了,黔中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这一战,大业虽失去一员猛将,但是却一举歼灭了诸部落叛军,使其势力彻底分崩离析,无力再搅动边境波涛,领军主帅晟王,当属大功于江山社稷。 大军开拔,即将回朝。左副将刘翊临走之前,帅诸将领夜祭齐续。当晚,三军缟素,笙鼓不鸣,似乎,在与这位同袍做最后的告别。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泓远帝虽昔才,也不得不接受齐续战死的事实…… 硝烟散去,在一个和煦的早晨,一声鸡啼划破初晓,在黔中道与吐谷浑交界的崇山峻岭中,韦知雨诞下一名男婴,很快,母子俩离开了边境,彻底消失…… 第一百五十三章 拨云见日(3) 孟夏时节,大军回朝,薛沛杒仍旧是称病告假,没有参加城门外隆重的凯旋仪典,晟王有军功加持,在朝势力大增,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而左副将刘翊则再次淡出众人的视线,交出兵权,回府候任。 刘翊携军功而归,却淡泊名利,一个实职都没要,此人,似乎与其父不像,倒像极了安心恬荡的薛清颜,泓远帝对这个侄子,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 疾风骤雨后的黄昏,酷暑褪去,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泥土与草木混揉的清香,薛沛杒在奇石渊负手而立,似是在等候什么人。 不多时,刘翊骑马而来,在他身边勒住缰绳,缓缓停下。 “东西呢?” “呵,王爷似乎比我还着急……不过也是,王爷放弃了拿命换来的军功,不就是为了换取陛下的信任么?拿命换来的信任,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知雨提供的情报很详尽了,薛大人该不会铩羽而归,什么也没拿到吧?” “还好、还好,没有辜负王爷的重托。”说着,薛沛杒从怀里拿出一本账册,递给了刘翊,“可惜,没法拿到原件,这是手抄本。” “无碍,既是如此,在下告辞。” “且慢——”,刘翊转身之际,薛沛杒忽然将他喊住,良久之后,缓缓说道,“谢谢。” 刘翊扬唇一笑,跃身上马,“这是敬王府欠襄王府的,你无需言谢。” 柳絮已离开,偌大的宫殿,似是又剩下自己了,泓远帝独自在业宸宫自斟自酌,外面月上黄昏,万籁俱寂,他抬起朦胧醉眼看了看外间,忽然又自嘲般笑了笑,这尘世,似乎越来越无趣了。 正喝着,内侍臣王忠趋步上前禀报,“陛下,敬郡王求见。” “哦?这时候来,莫非是陪朕饮酒的么?呵呵,宣!” 王忠领命而去,不多时,刘翊伏地叩首,“陛下圣安。” 刘循叫他起身,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道,“坐吧,这里,朕只招待过薛淳樾。” 刘翊思虑一会后,缓缓入座。刘循给他推过来一杯酒,悠然说道,“你和你父亲,不像。” “臣惶恐。” “有甚值得惶恐的……你父亲,一步错,步步错,不像他,是好事。自黔中道回来,你便又回到府上了,朕还没来得及谢你,晟王能立下战功,多得你带着先遣军牵制了一大部分敌军兵力。” “臣不过按陛下的部署行动,不敢邀功。” 泓远帝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个且不说,不过,你能帮薛淳樾顶下这门亲事,免朕在雅妃和薛家之间为难,朕还是应当谢你的。”说着便向刘翊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刘翊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后才说道,“陛下还是偏心薛家,雅妃娘娘好心给淳樾做媒,不想反让陛下为难了。” “哈哈,偏心薛家,好像还真是如此。唉,年轻时候的前尘旧事,怎么能说忘就忘呢,你母亲,毕竟是薛家人。不过……朕看你不像是来闲话家常的,把这杯酒喝了,再说事。”说了便指了指刘翊跟前的酒杯。 刘翊顺从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敢问陛下,张美人一案,您就没存个心眼么?一个兴北道的小官宦之家,竟能搅动一池春水……” 刘循鹰隼般的双眼紧盯刘翊,“说下去。” “太府寺卿韩祥,曾任兴北道节度使多年,在当地也有一些经营,陛下觉得……” 刘循沉默不语,半晌之后,狠狠地摔了手中的酒杯,“传大理寺卿袁肃觐见!” 案件到了大理寺,谁也无力回天了,韩阳想找韦应时从中斡旋,可韦应时明哲保身,只是虚与委蛇,到了朝堂之上,求情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提。 薛沛杒二话不说便把韩祥下了狱,韩祥自然喊冤,将真阳子等人悉数都推到王伯当身上,死无对证,可大理寺的牢狱不是一般人能熬得过的,尤其是这案件到了薛沛杒手上,更是把二人往死里逼,半月不到,韩祥和真阳子、张弘毅等人的关系便被查了个底朝天! 薛沛杒一连半月都不曾归家,萧廷楚想见他一面都难,心里本就不太舒服,不想今日萧雅妃倒是兴致勃勃,传了萧廷楚进宫品茶,她到了宁德宫才惊喜地发现薛沛杒竟然也在!原来雅妃对两人的感情看在眼里,专门找机会给两人的。 薛沛杒似乎心事重重,把茶当酒喝,一杯杯下肚,但就是一言不发。 “薛大人”,雅妃最终发了话,“听说真阳子那案,快到尾声了,结案的奏章已经到了陛下的案头,这事兹事体大,不知我们后宫诸人,能否听上一二,权当消销遣,这应该不算什么干涉朝政吧?” 雅妃这一说大家都笑了,几个嬷嬷忙说道,“娘娘多虑了,这事出自后宫,按惯例,结案之后必然也是要训谕后宫的,早知晚知,都是个知,哪就干涉朝政了呢!” 薛沛杒神色清冷,但雅妃的话既已问出,也不得不回,“既然娘娘好奇,沛杒提前说一下亦无妨。真阳子和张弘毅均是兴北道人士,原先互不相识,只是早些年曾犯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韩祥,这两人也互相认识了,哼,一个假清高,一个伪道学,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张家官阶虽不高,不过在兴北道也算是个官宦之家,真阳子攀上张家后,自认为攀上了权贵,对张弘毅是阿谀奉承、有求必应,于是便成了张家的家臣,主仆二人,一丘之貉!”说着,便狠狠地砸了杯子,连萧雅妃的面子也不顾不上了。 萧廷楚有些不安,局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萧雅妃掩袖喝了口茶,似是在掩饰一些愠怒的神色。当然这也可以理解,自己的侄女婿当着自己和侄女的面,为另一个女人失态,这让萧家这样的高门贵第面子往哪放? 萧雅妃整理了一下仪容,语气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听闻韩祥的骨头硬的很,又有吏部尚书韩阳作保,你们……是如何将他定罪的?相州韩氏,不是好惹的吧?” 没有铁证,没人能撼动韩家,这一点,全天下人都心知肚明。 薛沛杒刚毅的眸子目不斜视,凛然道,“案件的细节还要经大理寺卿袁肃袁大人审阅,当下,臣不便透露。” 萧雅妃微微变了脸色,冷哼一声,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是岔开了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对了,我这有几张食疗的方子,据太医院说是最利女子养身的,我先前吃过几次,面色倒真是红润了不少,廷楚,你来拿了去,也给自己调养调养,成亲许久了,还没好消息呢?” 萧廷楚一听,脸上顿时绯红,低头犹豫了一会,想着和薛沛杒一起谢恩取方子的,可是半晌都不见薛沛杒有动静,仍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对萧雅妃的话置若罔闻,无奈只得自己出席谢恩,上前领了方子。 这场茶叙并不愉快,萧雅妃本想撮合闹别扭的二人,不过看薛沛杒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也没有心思热脸贴冷屁股了,于是再坐了一会便打发二人离去。 回去的路上,萧廷楚有些紧张,双手一直在绞弄着手帕,却又不出声。经过户部侍郎府时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找二哥喝酒”便下了马车,萧廷楚甚至连问他几时回家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薛淳樾在后院书房摆弄他的航线图,虽然离开航运许久,但他最感兴趣的,仍旧是行船调度。 “来了怎么也不吭声?” 感觉薛沛杒已在自己身后坐下,薛淳樾终于按捺不住,转身盯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几个月的堂弟。 “今天说了一车话了,现在累得很,不想再说。” “学诚,把门关上,在门口守着。”薛淳樾转身,在他身边坐下,沉思了一会后问道,“事已至此,恐怕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吧?” “我从未想过回旋。” 薛淳樾点了点头,“用尽全力拉下韩家,代价不可谓小。” “韩家,死有余辜。” 薛沛杒说得淡然,仿佛这不过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游戏。 给仪安设局的,是张弘毅和真阳子,可是,把他们二人带到长兴,并且引荐给王伯当的,却是急于立功上位的韩祥! 这些,薛沛杒早就查了个一清二楚!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死一个王伯当就可以一了百了的,那些躲在背后的始作俑者,也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只是……我们扶起了薛汇槿,不知是对是错……”,并不是没有任何担忧,薛淳樾对控制他这位兄长,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情况失控,可能会连累薛家……” 薛沛杒抬头,握紧拳头,“万一失控,我一力承担。” 薛淳樾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抿唇道,“欠仪安的,何止你一个,有事自然是一起承担——” “少爷,三小姐到了!” 两人的对话被学诚打断,薛淳樾理了理衣裳,说道,“请进。” 话音未落,房门被缓缓推开,薛玉雪踏门而进,“两位哥哥好雅兴,喝茶下棋也不知会妹妹一声。” 第一百五十四章 拨云见日(4) 薛玉雪踏门而进,面露笑意。 本是最亲近兄妹,可薛淳樾和薛沛杒,却没感受到暖意,反而略感不安。 “玉雪,我们不是说好,不成功便不见面吗?”薛沛杒顺手带上门,还不忘四处张望一下,确认没有可疑的情况。 “四哥哥如此谨慎,莫不是担心玉雪使诈?” “那倒不是,我不是信不过玉雪,而是担心旭王信不过我们。” 玉雪淡然地笑了笑,便走到桌面坐下,看着那盏茶说道,“西湖龙井,海东风味,妹妹我……可是许久都未曾尝到了。” 薛淳樾叫人上了一盏热茶,亲自放到她跟前,波澜不惊,“长兴里的人似乎都不喜欢龙井,可惜了。” “可惜的何止是龙井,还有咱们海东的海外贸易,长兴人似乎也不喜欢。” 薛玉雪倒是没说错,长兴朝堂上经常会为海禁一事争吵,之前当政的旭王深受海贸之利,自然不把海禁派放在眼里,可如今,晟王入朝,正在把舆论往海禁方向带,说不定哪一天,便“片板不得下海”了。 “所以”,薛玉雪话锋一转,凌厉说道,“二位哥哥还需再加把劲,赶在朝廷禁了海贸之前,让兄长的海贸之利更丰厚才是。” 想不到薛玉雪竟然如此直言不讳,看来旭王已经积蓄好了能量,整装待发了。 薛沛杒默然喝了口茶,缓缓说道,“还请玉雪妹妹回去告知旭王,欲速则不达,当务之急,还是要确保薛大爷的海贸之利,悉数归旭王所用才是。毕竟,这些年来,薛大爷可不止旭王这一个主子。” 言语之间的讽刺,薛玉雪怎会不知,不过薛汇槿此人,刚愎自用、鼠目寸光,成不了大事,薛沛杒怎么讽刺都不为过,如果他不是自己嫡亲的兄长,她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妹妹”,薛淳樾把茶盏往她跟前推一推,沉声道,“兄长拿到了叶赐准的台账,本来就掌握了商机,现在沛杒又假借萧家的便利,在户部下属的各个市舶司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如今的鼎泰汇,早已不是偏安一隅的小商行,旭王目前掌握的资金,不下百万两,做什么都够了。我还是那句话,卧薪尝胆,不可急功近利。” “二哥是爽快人,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晟王掌控了京畿附近的兵马,旭王需要更多的资金,才能拉拢以前的旧部,所以,还请二位哥哥再加把劲,至少,再让兄长获利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哼,他胃口还不小啊!”薛沛杒按捺不住,忍不住嗤笑。 薛淳樾将他按住,嘴角扯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好,一百万两就一百万两,请旭王放心。” 薛玉雪看他承诺得认真,便不再多言,起身告辞而去。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薛沛杒的世子爷脾气终于按不住,当即就拍翻了桌上的茶盏! “韩阳和韩祥的情报,是刘翊从韦知雨那得来的,旭王不过贡献了几条教坊司的人脉,也值得他如此嚣张跋扈!” “不要急,我们这群局外人,就看着他们争吧,反正这江山,总归是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谁赢,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反倒是你,怎么越来越沉不住气,刘翊和韦知雨之事,以后休要再提,万一被韦应时知道,恐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知雨找出来!” “哼,韦应时倒是聪明,不鼓励、不参与,出了事自己也可撇个干净!不过,估计他怎么也想不到,早在十年前,韦应时和韩阳刚开始勾结的时候,知雨便洞察了韩家的肮脏事!” “可惜知雨离开了长兴,如果她不走,或者仪安不会死——” 突然发现自己提起了不该提的人,薛淳樾连忙住嘴,拧眉沉思。 薛沛杒双手握拳,咬牙道,“这件事,不怪任何人,只怪我,没有保护好她!” 但薛淳樾还是岔开了话题,“这个未知的剧目,前戏已经拉开,后续,就靠你我随机应变了。” 这场赌注,不可谓不大,可是为了报仪安之仇,一众人等,义无反顾。 旭王落败,一切在朝的势力的土崩瓦解了,可是,却有一样,还撰在手里,那便是长兴和洛安两地的官家乐坊——教坊司。 教坊司这样的官家妓院,最会察言观色、攀附权贵,旭王得势早,教坊司巴结得也早,因此教坊司遍布旭王的势力。当初旭王倒台,其政敌都只想着清除他的在朝势力,教坊司这种三教九流,根本没放在眼里。 可是,正是三教九流的教坊司,诱出了韩祥这只老狐狸。 不仅如此,还拿到了韦知雨探知的一道利器——韩家借吏部便利,收受贿赂,卖官鬻爵的记录账册! 几乎半个大业朝的父母官,都是韩家卖出来的! 当然,旭王要重拾教坊司的势力,一来要有足够的资金,二来要有人能帮他移花接木,把薛玉雪这个八面玲珑的好帮手挪出陈留郡公府邸这个牢笼! 薛沛杒,是不二的人选。 他出身旭王阵营,又在长兴经营多年,要给薛玉雪找个替身,又把这个替身送到旭王府上,并不难。 难的,是资金。 所幸,薛沛杒的岳父,是朝野新贵,当今户部尚书,萧鸿鸣。他只需要利用一下他的宝贝女儿萧廷楚,在市舶司给人开个方便之门,也不难。再加上有薛淳樾这个户部二把手做掩饰,一切天衣无缝。 至于萧廷楚,不管她知道还是不知道,总之,她愿意被薛沛杒利用,那就行了。 薛沛杒这样的天选之子,竟然主动叩开旭王的大门,简直让他欣喜若狂,只要把薛汇槿重新收归囊中,做他的资金桥,一切都水到渠成。 再幸,薛汇槿有一位不甘于平淡的妹妹,薛玉雪。 她当初半推半就来到旭王身边,不就是梦想着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么?难得有翻身的机会,不过要她收服薛汇槿,有甚难的? 夏日的黄昏,忽然疾风骤雨。 “你恐怕是走不了了。”薛淳樾负手而立,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微微发呆。 “不走也好,回去一个人,只会更想她。”顿了一会,薛沛杒忽然转身认真问道,“薛汇槿已经在海州部署船运,易如海扛得住吗?他会不会蚕食鼎泰和?” “现在才来考虑这个问题,晚了——” 叶沁渝的声音传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向外看去。 只见叶沁渝推开房门,脸上还残余几分凝重的神色,她看了看两人,将手中的信递给薛淳樾,“易如海来信,鼎泰汇打着父亲的旗号,疯狂蚕食鼎泰和的生意。” “由他去吧。”薛淳樾看了眼信件,不动声色地重新折好,随手放到桌子上。 叶沁渝不解,“鼎泰和是父亲和你的心血,你——” “如果不是因为鼎泰和,父亲也不会和娘亲分开,他们不分开,可能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枝节,可能,也不会有今天这种让人心酸的局面。娘亲在世时,从不会因鼎泰和悲喜,到了我这,也该如此。” 叶沁渝知道薛淳樾心中的悲苦,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靠上他的肩膀。 “看来我还是回去吧,风雨再大,也比在这看着你们恩爱强。”薛沛杒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话,转眼消失在苍茫暮色里…… 三日后,大业朝廷再度震动。 韩阳卖官鬻爵,韩祥恶意惑君,铁证如山,大理寺给两人判了极刑,泓远帝因惑君一案雷霆震怒,一改对韩家偏颇的作风,当庭准了大理寺的结案奏章,两人斩首,韩家被抄! 泓远二十一年盛夏,拖了半年的惑君一案终于彻底尘埃落定。 又是一个乌云压顶的黄昏,薛沛杒独自一人骑马,来到那座位于襄王夫妇之旁的坟冢。 仪安郡主之墓。 短短的六个字,简朴、典雅,像极了大彻大悟之后的仪安。 他放下祭祀的果品,靠在墓碑上自斟自酌,仿佛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 叶赐准不同意他带走奇儿,他没有办法,只能来此与长眠的仪安诉衷肠。 萧廷楚向来不干涉他的行为,可是这次,却悄悄跟了过来。 “韩家已经败了,你的仇,也算是报了吧……” “你不该来这里。”薛沛杒头也不抬,只是猛灌了几口酒。 “陛下已经下旨,升任你为吏部侍郎,领吏部事务,难道一天差都没当,就要醉死酒中?!当年在洛安,你是何等的挥洒自如——” “不要再提洛安!”薛沛杒情绪失控,狠狠地砸了酒瓶子!当年,仪安也在洛安,怀着他的孩子,黯然度日,而他,却在洛安的楚国公府,对酒当歌!每每想起,他都悔恨万分! 萧廷楚仰了仰头,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流下,“好,你就在这继续待着吧……旭王和薛汇槿这个烂摊子,是你们非要翻出来的,我可以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但终有一天,他们会堂而皇之地重新站到我们面前,到那时,我们谁都要面对这个问题,逃避……呵……逃得了一辈子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拨云见日(5) 转眼已是孟秋,趁天气微凉,尚未转冷,这个时节,皇室一般都会到郊外的皇家园林围猎。这种围猎游戏,规模可大可小,完全看皇帝的心情,这几年是大业的多事之秋,现在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也该纵情享乐一番了。 泓远帝亲自点兵,带了一只上千人的围猎队伍,浩浩荡荡往郊外的皇家园林秋兰苑而去。 初秋时节,万物染上了一层预兆征着丰收的黄绿色,随行的文臣武将更是把这太平盛世狠狠地歌颂了一遍,泓远帝心情大好,在一望无垠的猎场上纵马驰骋! 不知不觉间,御马在荒芜人烟的大山深处越跑越远…… 忽然,一只矫健的豹子从草丛中“嗖”地窜了出来,把泓远帝的御马吓了一跳,当即抬起前腿,放声嘶鸣!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后边传来一声“陛下小心”,其后一支利箭呼啸而过,直直插入了豹子的眉心!豹子一声哀鸣,踉跄而逃! 泓远帝循声望去,但见一位头戴银冠的少年,骑着一匹棕黑发亮的骏马,自百步以外驰骋而来。 “淙儿……”,刘循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发愣,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未及弱冠的旭王刘淙,也是束着银冠,骑着黑马,以一支利箭将自己从一只猛兽前救下。那时起,他便把这个忠心又英勇的儿子,视为最适合的接班人。 可是旭王明明禁足在府中,那他是谁…… “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洪亮的声音响起,刘循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马蹄下的少年,缓缓说道,“抬起头来。” 少年抬头,与刘淙竟真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 “回禀陛下,微臣乃左骁卫校尉,魏靖边,靖边陲的靖边。” “靖边……嗯,好名字,起来吧。” 魏靖边起身之时,护卫队匆忙赶来,簇拥着刘循离去,临走之时,刘循金口玉言,给魏靖边连晋三级。 秋围结束,班师回朝,泓远帝寻了个由头,带着几个护卫,来到了陈留郡公府邸。 府门前一派寂静,万分萧索,看管的卫兵一见皇帝令牌,纷纷跪地。刘循拾级而上,推开了尘封的府门。 府内寂静无人,却干净清幽,与往日的豪华璀璨对比鲜明。 刘循止住了通传,自己悄然走进了后院,夕阳余晖下,刘淙在书房中安静地写字,书桌上除了几摞书和笔墨纸砚,仅余一杯清茶。刘淙仅着青衣,束发也无金玉,只有一方布巾,就像一名清贫的学子。但见安静地行文,态度崇敬而安详。 刘循走近,轻咳几声。 刘淙抬头,脸上的神色,从平静,渐渐转为讶异,不久后,他双目赤红、双唇蠕动,半晌后方吐出两个字,“父皇……” 当晚,卢婕妤的靖华宫,刘淙与卢婕妤相拥而泣,刘循在殿外驻足良久,终是没有进去。 不久之后,六皇子刘淙悄然恢复了旭王爵位,免了禁足。 泓远二十一年孟秋发生的一切,似乎平静无波。 同样是这个秋天,叶赐准在洛安的宅邸中悠闲地逗弄着怀里的女儿叶渊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章济对泰祥兴和泰祥盛两间商行的盘点。 鼎泰汇在滨州崛起,挤压着泰祥盛的生存空间,泰祥盛已是入不敷出,再开下去,只能反噬亏空,所以,要么奋起反击,要么,弃之不用。 叶赐准选择了后者,准备关闭滨州的泰祥盛,不愿再与薛汇槿纠缠。他与薛汇槿的恩怨,不是一间泰祥盛可以承载的,有些事,不急于一时。 章济合上账册,安静地侍立一旁,静听叶赐准最后的决定。 毕竟,一旦关闭泰祥盛,南国的经营,功亏一篑。 叶赐准神色如常,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儿交给乳娘,然后拍了拍章济的肩膀,闲适地踱步离开。 章济会意,半月后,泰祥盛的牌匾悄然卸下,滨州城内,尽是鼎泰汇的天下。 大业的商界,并没有平静多久,恒兴行和鼎泰汇,这对昔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盟友,转眼成了死对头! 恒兴行恨不得把薛汇槿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弄死,奈何鼎泰汇早已羽翼丰满,强行决斗,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且,曦王也无暇顾及恒兴行,因为,他最忌惮的对手,旭王刘淙,又回来了。 虽然没有入朝议事,刘淙重新顶上亲王的爵位,足以说明一切。绝地翻身,能耐之大,不言而喻,昔日的臣属,纷纷归位。 夺嫡的力量,曦王、晟王、旭王三权鼎立,相比之下,昕王与兰陵萧氏,则欠了那么一份凌厉和冲劲,在世人眼里,萧家逐渐归于沉寂。 一阵秋雨一阵凉,萧瑟秋雨后,满庭落叶,薛淳樾牵着叶沁渝,在庭院中漫步,享受着这阵舒适的凉意。 “海州的秋天,也这么舒服么?”叶沁渝的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拂过一株残花已落的海棠,似是有些不舍。 “没有长兴清爽,不过温润点也不错,怎么?忽然舍不得这里了?” 叶沁渝勾唇笑了笑,转身看着他,“倒也不是,我本来就是无根的浮萍,你去哪,我便去哪。只是……不知道小准叔和羽茗姐,愿不愿意……还与沛杒,他舍不舍得奇儿……” 薛淳樾轻叹一声,上前拥紧她,“旭王的一百万两,很快就齐了,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缅怀。” “怎么这么快?!” 薛淳樾抿唇,“沛杒借萧家之力,在市舶司给薛汇槿大开方便之门,只要是鼎泰汇的船只,一律放行,再加上有我在户部给他推波助澜……想多赚点银两而已,有何难,关键,是薛汇槿自愿上钩。” 仪安之死,是众人心中最大的悲痛和仇怨,为她复仇,是薛淳樾和薛沛杒必然的责任。但是,仪安之死,也是一个开端,如果他们听之任之,那仪安便是众人的前车之鉴!既然已经卷进了这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他们便没有了任何的退路! 叶沁渝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上浮现出一抹忧心,“那学诚……” “你大可放心,学诚是最合格的纲首,航船在他手里,听话的很。” 叶沁渝点了点头,往他怀里蹭了蹭,久久舍不得离开…… 转眼中秋将至,大业一朝,喜乐祥和。 一个雾色漫漫的清晨,天未大亮,鼎泰汇最大的一艘货船“鼎兴号”缓缓驶离海州港。这是薛汇槿模仿薛淳樾的“鼎和号”新造的航船,格局大致相同,但是规模更大,也更雄伟。重重叠叠的楼船,在海面的薄雾中犹如海市蜃楼,神秘、阴鸷,而又骇人,与它的主子薛汇槿一模一样。 鼎泰汇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迅猛崛起,在航运领域,大有取鼎泰和而代之的架势,大规模的航运贸易越来越多,经常半夜里就扬帆起航,络绎不绝,海州市舶司对鼎泰汇如此紧凑的调度,不仅见惯不怪,反而经常为他大开方便之门,特事特办,随时放行。 本以为这也是一个平常的起航,可一个时辰之后,一个惊天的消息自近海传来—— 鼎兴号,沉了! 海州港码头,顿时陷入一片慌乱! 薛家是航运泰斗,不管是鼎泰和还是鼎泰汇,其造船技艺和驾驭之道均十分精湛,每艘船都设置有十分合理的水密隔舱,普通触礁,根本撼动不了船身!再加上这里还是近海,连最普通的纲首都能应对自如,不管暗礁明礁,早已烂熟于心,鼎兴号的纲首,必是航运翘楚,不可能在阴沟里翻船! 海州市舶司令使连夜提审,在海州港审讯了一通,照明用的火把把整个海州港照得亮如白昼,整个港口一片肃杀! 市舶司收到消息,海东道一把手节度使大人在天亮后将亲临港口,调查沉船原因!市舶司令使只能愈发焦急地提审,几番审讯下来,众人默不吭声,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能亲自驾船出海,拿到一些证据后,不怕撬不开这些人的嘴! 鼎兴号是艘庞然大物,而且已经沉入海底,没有高超的技艺,片板都难以打捞。 令使焦虑之际,忽然想到海州的另一家航运泰斗,鼎泰和。 不到半个时辰,易如海已率领鼎泰和最精锐的船队集结完毕,直奔沉船海域! 鼎泰汇出了这么大的事,掌事人薛汇槿却没了踪影,节度使在疑虑之际,外海传回捷报——从沉没的鼎兴号残船中打捞出一批意外的货品——大业铜钱!打捞上来的已过万斤,还沉没在海底的,难以计数! 节度使当即下令——查抄鼎泰汇! 清晨发生在海州港的事,八百里加急,傍晚时分已经到达泓远帝的桌案。 昏暗的烛光下,刘循的脸色阴晴不明,户部、刑部、吏部以及太府寺、大理寺等一众官员,除了昂首挺立的曦王、跪地请罪的薛淳樾,其余的都站在堂下,战战兢兢。 大业国的铜钱走私,罪可抄家灭族! 更何况,是如此规模的走私,而且,还不是首次。 刘循放下手中的折子,挥挥手叫薛淳樾起身,薛汇槿已经自立门户,此事与薛淳樾无关,他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刘循还未发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些嘈杂的人声、撞击声,甚是慌乱,刘循本就心烦,如今外头又是如此杂乱无章,不禁怒意横生。 “何事?!” 天子震怒,一众人等愈发胆寒。 但见王忠匆忙地小跑进来,跪地痛哭道,“陛下!旭王……反了!” 众人一听,顿时面如土色,倒抽口气,胆小的更是两股战战,摇摇欲坠! 刘循倒还镇定,但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内心,此刻的他,大概痛心,多于愤怒…… 曦王刘渲抱拳请战,刘循不置可否,定下心神后启声道,“宣兵部尚书,晟王刘灏,兵部侍郎,萧廷秀,兵部郎中,曹英泽——” 话音未落,外间又有慌乱的内侍臣连滚带爬进来禀报,“回、回禀陛下!旭王、旭王已经到了皇城外城,手里提着、提着晟王的人头!” “什么?!” 刘循大惊,竟直直地站了起来,青筋暴起。 还未回过神来,殿内的群臣已经吓瘫了一大半,个个惊惶万分。 曦王刚还自信满满地请战,如今一听晟王已被枭了首,顿时后退几步,面如土色。 旭王,是要把这些年受的怨气,化为骇天的戾气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唳满长空(1) “陛下——” 门外一阵哀嚎,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伍娴妃披头散发闯了进来,直奔刘循的坐塌,然后抱着他的大腿,伏地痛哭,“陛下——我们的孩儿——哇——哇——” 丧子之痛,可谓催人泪下,众人不禁扭过去头,不忍再看。 刘循抚着伍娴妃的背脊,浑身颤抖,心中既悲痛又怜惜,但是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他们的儿子确实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刘循沉吟了一会,忽然指着中书令韦应时道,“韦应时,你,带左御卫六万兵马出城门,把刘淙这个逆子给朕捆进来!” 韦应时出身军旅,在现今这皇城之中,也就他可堪重用了。御命一下,韦应时跪地领命,接过虎符后便转身出去。 韦应时才离开,曦王忽然成了惊弓之鸟,转身颤声道,“父皇……韦大人……韦大人虽忠心不二,但强敌当前,他毕竟是外臣,万一他临阵畏战,投敌叛变,岂不危哉?如今虎符交了出去,恐怕——” “那你有何良策?!” 刘循一声怒喝,曦王剩下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为今之计,也只能缩起脑袋,不敢言语。 冷静下来后,刘循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这个儿子的话,不无道理。左右御卫共计十二万兵马,其中左御卫六万,是精锐之师,如今韦应时带走了虎符,万一他调转枪头,那整座皇城不就如探囊取物? 想到这里,刘循取出右御卫的虎符,交给曦王,“你,带领右御卫,守卫内城!” 曦王又惊又喜,连忙接过虎符,领命而去。 薛淳樾看着曦王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发声,“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兵部统辖着城外的十万戍卫军,其中兵部尚书领兵六万,兵部侍郎领兵四万,旭王弑杀了晟王,至多能拿下他手里的六万兵马,再算上他自己在仓促之间募集的散兵游勇,估计也不过十万人马。如今我们城内左右御卫拥兵十二万,还有兵部侍郎萧廷秀在城外的四万,内外加起来有十六万之众,只要运筹得当,决计不会让反贼得逞!” 听完薛淳樾这一番分析,刘循的心才稍微定了下来,不禁点头称是。 “不过——”,薛淳樾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曦王刚才对韦大人的评价,虽不无道理,但也只说对了一半。众所周知,左右御卫是内皇城的禁军,向来都是由陛下极其信任的宗亲率领,向来未曾有交给外姓军将统帅的先例,韦大人虽说是临危受命,但军中诸人能否同心同德,受其调派,还是未知之数。因此臣以为,还是指派一位陛下信得过的宗亲去接替韦大人才是上上之策。” “那依你之见,派谁合适?” “敬郡王,刘翊。众所皆知,在陛下即位之初,禁军左御卫一直由先敬王统领,如今把这兵权交给先敬王之子,也是顺理成章,军中无人不服。” 所言有理!可是殿内诸人不仅又议论纷纷,敬郡王刘翊身在皇城之外,即使合适,也没办法飞跃城墙,到内廷之中领兵啊! 户部尚书萧鸿鸣在此时终于发声,“回禀陛下,说来也巧,靖依最近与敬郡王闹了些别扭,如今住在雅妃娘娘处,这日敬郡王入宫去接她,谁知竟遇上了旭王兵变,皇城怕是出不去了,如今两人应该还被困在皇城之中。” “既是如此,怎不早说!” 刘循一听此言,当即令王忠到后宫之中传唤刘翊,战袍加身,带着圣旨和信物到前线取代韦应时! 韦应时刚集齐三军便被带着圣旨来的刘翊夺了兵权,这便罢了,不想反手便被刘翊捆了个结实! “大胆!我乃当朝中书令,尔等竟敢以下犯上!” 刘翊身为宗亲,出身禁军,又有军功在身,如今又是带着圣旨而来,众人对他哪有不从?反而是韦应时,在禁军之中毫无根基,几人会信服于他?任他是如何地怒喝,一众人等,无动于衷。 “韦大人”,刘翊缓缓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劝你还是安静一下,否则两军对垒,刀枪无眼,届时我带着你的尸身回去,回禀陛下说你是被叛军所杀,你猜陛下会不会生疑?” “你——你是公报私仇!” “朝堂之上,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你从关南道回来的那一天,不就知道了么?来人,把韦应时押入囚牢,听候处置!” 城门之后,曦王已排兵布阵,正等着让韦应时的六万精锐来做前锋,自己殿后捡功劳,不想韦应时没等到,反而等来了自己的堂兄弟刘翊。 泓远帝的一颗心几十年来都系在薛清颜身上,曦王对薛清颜的儿子,自然没什么好感,于是勒马上前,哂笑道,“想不到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的兵权,敬郡王不费吹灰之力便到手了,佩服、佩服。看来敬郡王颇有乃母遗风,学得一手好惑君道术啊!” 刘翊对曦王的话置若罔闻,凛然道,“曦王在此等候良久,应该是等着我们的左御卫做前锋的吧?既是如此,烦请让道。” 曦王顿时语塞,冷哼一声后便给他让出一条道路,忍他一时又如何?反正游戏才刚开始,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城门缓缓打开,这举动似乎在刘淙预料之中,并不意外,从容应战。 只见刘翊率军而出,一字排开。 人海战术,所有人马一目了然,并没有什么埋伏。刘淙哂笑,想不到颇有战绩的刘翊,也不过纸上谈兵之辈。左御卫是城内的精锐,等这只兵马消耗完了,里面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刘淙觑眼看了看对手,信心满满。 薛淳樾所猜不假,刘淙的兵马,至多十万。刘翊扫眼过去,对对方的阵型已了然于胸,甚至哪里是虚哪里是实,也猜了个七八分。 须臾之后,金鼓齐鸣,刘翊身先士卒,杀将出去! 刘淙能手刃亲弟,也不是认怂之辈,眨眼之间,已经率领精锐朝刘翊迎了过来。 双方混战,几个回合下来,刘淙并不觉得这场仗有多难打,刘翊的禁军,似乎也不是那么骁勇善战,只要稳扎稳打,消耗掉左御卫这六万精锐,不是问题。 转折发生在半个时辰之后! 刘淙忽然发现左御卫不知何时起已经转为防御战书,在前锋骑兵的带领下,借助短刃和盾牌,以破釜沉舟之势,不要命地往他的后方冲将而去。 眼见刘翊的左御卫就要冲到自己的后方,刘淙匆忙改变战术,要对刘翊进行围歼,可忽然之间,他的后方竟杀出一支兵马,滚滚烟尘中,偌大的“萧”字若隐若现。 糟了!原来刘翊不恋战的原因,是想冲散他的主力,好给后方的萧廷秀杀出一条通道,然后两人在中心拧成一股绳,然后对分散在周边的刘淙军来个“由中心向四周碾压”! 萧廷秀和刘翊,都是在黔中道真刀真枪卖过命的,再加上所率的兵马上下一心,视死如归,刘淙这些花钱诱降的兵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便不敌对手!不过刘淙并未气馁,而是回到战车之上,眺望城门两侧,这是他最后的筹码! 不到两个时辰,战况逐渐明朗,曦王看局势越来越好,正要出城捡便宜,不想守城的士兵却对他开城门的命令置若罔闻,硬是死守城门,不开一丝缝隙。情急之下,曦王竟下令强闯,想要自毁城门! 刘循不知何时已站上了内城的城墙,曦王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 刘翊领取御命时,千叮万嘱,不管是他做先锋还是曦王做先锋,只要先头部队一出城,后面的余部决不可再打开城门。原因很简单,政变,不以战场输赢论成败,只以能否屠龙论成败,因此刘淙肯定会设下伏兵,等待城内空虚。 如果刘淙在外城两侧埋下伏兵,这道城门一打开,城门连同士兵,都会成为刘淙的瓮中之鳖,后果不堪设想! 而事实上,的确如此。 刘淙知道曦王的心理,城门的伏兵,正等着他出城捡便宜呢。 这道保命的外城门,还有城内成千上万的鲜活生命,竟不如曦王刚愎自用的自私心和争权夺利的功利心! 刘循微闭双眸,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下定决心,收回曦王的兵符,余部交由袁肃率领,固守城门。 夜晚终将过去,东方露出了一抹微光。 刘淙兵败,被刘翊和萧廷秀团团围住,刘循站上了外城墙,看着这个曾寄予厚望的嫡子,眸子阴冷而深沉。 本是最亲近的父亲和儿子,现在却成了最致命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刘淙忽然仰天大笑,下一瞬,引剑自刎! 在刘淙血溅三尺的那一刹那,刘循终是忍不住浑身剧颤,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不过是这个人的父亲,在他生命逝去的那一刻,自己也像普通人一样,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 虽然,他想亲手弑父,但是,终是父子情深…… 收拾残局之后,内廷之中传出一个消息,伍娴妃,疯了…… 她趁乱独自来到卢婕妤的宫殿,在殿门之外破口大骂,大肆嚷嚷,直言当年卢氏在汉王府开始,便如何摧残刘循的子嗣;后来又如何暗地里将萧雅妃折磨得流产、丧子;甚至无端怀疑薛清颜孕育的刘翊,是刘循的骨肉,于是下药使其难产,差点一尸两命,生下刘翊后便再难受孕,等等等等……厉颜厉色,简直是一部活生生的人间惨剧。 刘循命人囚禁了疯癫的伍娴妃,再给废后卢氏送去三尺白绫…… 刘翊终于明白,原来母亲再也未能孕育子嗣,不是父亲冷落她,而是因为被下药伤了根本,失去了再为人母的能力。原来,父母亲的这几十年,可能难免矛盾,但双方并不孤寂。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一切尘埃落定后,刘循才有心情回想,究竟为何薛汇槿走私案发,刘淙便按捺不住要起兵政变。 那些主角皆已不在人世,背后的原因也不难查明。 刘淙和薛汇槿勾结,故技重施,通过走私短时内积累巨富,再加上教坊司的力量,金钱加美色,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势利圈。重组势力之后,拉一队人马出演一幕父慈子孝的好戏,重出江湖。 晟王终是太年轻,以为凭着黔中道那点买来的军功便能立威,在军中作威作福,毫无建树,刘淙不费吹灰之力便诱降了他的兵马,睡梦之中被自己的副将手起刀落,成了刀下亡魂。 薛汇槿的落马,还牵出了恒兴行的秘密,曦王、宋家,正在步着旭王刘淙的后尘,刘循果断行动,查抄了恒兴行,贬了宋惠妃,至于曦王,城门那出争名夺利的闹剧已经让刘循彻底失望,如今,更是心凉至极。 袁肃在清理薛汇槿与韩阳等人的旧案时,顺藤摸瓜,韦应时这个政坛老鸟,也藏无可藏。 一场破败的政变,三位天之骄子跌落神坛,曾经风头无两的旭王、曦王、晟王,死的死、败的败,都成了历史的烟尘…… 第一百五十七章 唳满长空(2) 韦应时被削爵削职,带着半生苍白启程返回洛安老家,这已经是刘循给他的最高礼遇,换了别人,操控朝政,早就抄家灭族了。 一夜之间,韦家一无所有,成为庶民的韦绍卿,特来向薛淳樾辞行。 晟王的部将,要么被刘淙收买,要么命丧黄泉,唯一幸存的,只有韦绍卿。 “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喘气,真要感谢你的掉包计。” “无需谢我,知雨临走之前,只交代了一句话,她的父兄,要活着。” “将来……我还有何面目去见知雨,她被父亲利用时,我竟是冷血的旁观者,真是……枉为人兄。” “知雨早已不在乎,现在,她只在乎她的孩子,和她的丈夫,以及他们一家三口的小日子。” 韦绍卿抿唇,思虑一会后说道,“我能再见见沁渝吗?” “抱歉,政变之前,我已送她离开,现在恐怕赶不及了。不过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日总会碰面的。” 这并不是薛淳樾的托辞,叶沁渝确实已被他送离城中,毕竟,逼反旭王,是拿命来博的赌注,他不能让叶沁渝陪他以身犯险。 从下令让学诚撞沉鼎兴号那刻起,他便送她离开了。 鼎泰汇走私敛财事发,薛汇槿被擒,旭王被曝光是迟早的事,既然已经定了谋反,早晚都是这条路,不如攻其不备,尽早决断。 刘淙的心思,尽在薛淳樾掌控。 他与薛沛杒决心为仪安复仇的那刻起,便知道料想到有此结局,当然,他们还一直期望着旭王真的会彻悟,就像他承诺得那样,只是借此契机重返朝堂,其后堂堂正正地与曦王、晟王再决高下。 要真是这样,谁也不会死,旭王、曦王、晟王、昕王,这些天潢贵胄将继续他们的夺嫡游戏,薛淳樾等人也已成功除掉韩阳、韩祥等人,告慰仪安,此后,各自继续自己的平淡人生,如果双方都安于现状,那谁也不会有事。 但是,旭王提出,在短期内,要再追加一百万两,拿到这一百万两,才能与薛淳樾等人分道扬镳,未集齐这一百万两之前,户部、各州市舶司,还要做他旭王的摇钱树。 所求目的,不言而喻…… 如果旭王谋逆成功,薛家还有何面目面对天下臣民?再说,所谓兔死狗烹,未免遗臭万年,旭王上台后,第一个要屠杀的,就是全程参与此事的薛淳樾众人,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帝王分享秘密,尤其是,帝王自身的秘密。 不死你死,就是我活,世间无法,只能如此。 洛安 叶沁渝醒来之时,只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她。 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着急地四处张望,“淳樾!” 外间之人听她醒来,连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你醒了?快躺下!” “羽茗姐?我在哪?洛安?淳樾呢?!” 苏羽茗将奇儿抱开,交给乳娘,再坐到她床沿,帮她掖了掖被角,“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毛躁?不顾虑自己,也该顾虑一下肚子里的孩子啊!” 什么?! 叶沁渝愣愣地看着苏羽茗,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们呐,一个懵懂就算了,另一个怎么也如此大意?长兴来此,一路颠簸,差点酿成大祸!” 叶沁渝一把拉住苏羽茗的手,又惊又喜,“羽茗姐,你说我……有孩子了?!” 苏羽茗也难掩激动,将她握紧,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别担心淳樾,他没事,等长兴的局面稳定了,他会过来的。现在,你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洛安,哪也不许去!沁渝,我是真的开心,以后,奇儿可算是有个玩伴了!” 叶沁渝脸上浮现出一抹暖笑,双手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他的到来,不知道……是不是预兆着一种全然不同的新生? “她怎么样?” 叶赐准在房门外焦急地等着,一见苏羽茗出来,便急忙忙地询问。 “脉象平稳了,孩子平安,我刚已经跟她说了。” 叶赐准这才放下心来,这一路又惊险又劳顿,接到沁渝时她的昏睡散药效还没过,昏迷不醒,羽茗给她搭脉时意外发现她已有孕,可是胎象不稳,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她真是不敢想象…… “那我总算是对得起淳樾的重托了……这两个人也真是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连怀孕这么大的事都懵懵懂懂的,差点酿成大祸!” “你也别怪淳樾和沁渝了,长兴腥风血雨,他们每个人都朝不保夕,千钧一发之际,淳樾能将沁渝暗中送到洛安,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叶赐准轻松地笑了笑,牵起苏羽茗就要离开,忽然之间想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定定地看着苏羽茗,“呃……政变之后,关于薛汇槿,你不想知道他的情况?” 提到那个人,眼前的苏羽茗,神情忽然转为清冷,仿佛那个人,跟她毫无关系。 半晌之后,她还是做出了回答,“毕竟人命关天,如果可以,能活着也不错。” “看来我的夫人仍是这般菩萨心肠。” 苏羽茗云淡风轻地微笑,“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将奇儿抚养成人,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那我呢?!我也与你无关?!” 叶赐准又急了,苏羽茗“噗嗤”一笑,挽住他的臂弯,“你是奇儿的爹爹啊,要是没有你,谁养活我们娘俩呢?所以你说与你有没有关系?” “哼哼……” 叶赐准这才满意地微笑,顺势把她拥进怀里…… 薛汇槿的事,她总会知道的,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了。 他总归是薛清颜的亲侄子,看在薛清颜的面子上,刘循给他赐了杯毒酒,留了全尸。至于薛玉雪,生性刚烈、不甘平庸却又无可奈何的她,在宗正寺入府抓人之前,便已割脉自尽。临死之前,她端坐在大厅正堂的主人位上,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位置,虽然终身未曾拿到。 海州传来消息,马姨娘在一个雨夜失踪,次日一早在薛府门外的码头发现了她的浮尸…… 可能,她只是想从码头出发,进京看看她那两个死于非命的孩子。不管薛汇槿和薛玉雪在世人眼里多恶劣,在她心里,都只是两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是她的心头肉…… 薛成贵终于一病不起。 薛淳樾上了封奏章,他想辞官归隐,在父亲病榻前尽孝。 他既已不再恋栈,强留亦是无益,这封奏章被刘循压了半个月后,终是御笔朱批,准其所奏。 泓远二十一年暮秋 海州鼎泰和,正式迎来新掌门,那便是当年的少主,薛淳樾。 一别七年,薛淳樾仍是这般丰神俊逸,只是物是人非,那些逝去的故人,无论恩仇,皆已烟消云散。 海州港码头,苏羽茗和柳絮依依惜别,直到目睹她的航船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沁渝,这是我第二次送走故友,第一次,是卿尘,第二次,是柳絮。我真的没想过我能这么坚强,我以为我会哭的。” “这次不一样了……卿尘和连晋三,已经在新罗站稳脚跟,柳絮此去,不会再漂泊无依。陛下也算是顿悟,终于还是选择了放手……柳絮毕竟是柳絮,不是薛清颜。只是她这么一走,王书霖就算是踏破铁鞋,走遍天涯,也绝无觅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书霖不是没有机会与她相守,但是再多的机会,他都一一放弃了,怪得了谁?” 叶沁渝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再说,即使她真的是薛清颜,那又如何?陛下执着的,只是一个没有得到的影子,都是不真实的,他知道真实的薛清颜是什么样子吗?如果当年得到了她,如今还会不会如此执着?世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产生执念,执念越深,便越觉得美好,说白了,不过是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苏羽茗笑道,“看来沁渝长大了啊,洞晓世事了呢!” “哈哈,羽茗姐是觉得我老了吗?也是,一眨眼就七年了,想不老都难……” “哈哈哈……” 两人在海州港打趣,薛淳樾和叶赐准在阁楼里远远地看着两人,优哉游哉地品茶。 “泰祥兴,你真的不要了?”叶赐准挑眉,认真地看着薛淳樾。 “送给小侄女了,给她准备的嫁妆。” “哼,我家奇儿的嫁妆,哪用得了你准备……” 薛淳樾哂笑,一会后忽然正色道,“洛安虽然是陪都,但王孙公子太多,昨天有恒兴行,来日就会有其他行,对我们手无寸铁的商人来说,终是个是非之地……来海州吧,这里自在。” “就不怕我抢你的生意?” “尽管来抢,我有碗饭养妻活儿就行了!” “啧啧……这哪是当年叱咤风云的薛二爷啊,简直就是一个小丈夫嘛!” “呵……随便,是什么都行,给我几天安生日子就好。再说,你虽有章济和云湘明,但我也有易如海和学诚啊,谁怕谁!” 两人正说着,外面来人禀报,“四爷到了。” 想不到薛沛杒这么快,薛淳樾等人打道回府,会一会这位不速之客。 进门之时,只见薛沛杒正在和蹒跚学步的叶渊奇在庭院之中玩耍,薛沛杒逗着她走路,眼看她就要摔倒,又不舍地上前抱住,将她高高举起。 “薛大人,你这样是教不会孩子走路的!”叶赐准摇摇头,都说慈母多败儿,照此看来,慈父多半也是败儿的了。 薛沛杒也不回头,只是安静地抱着奇儿,自顾自地傻笑。 “就你一个?萧廷楚没来?”一众人等人坐下后,叶沁渝环视一圈,没发现其他人。 “萧家圣眷正隆,族里的应酬多得很,她走不开。” “是她走不开,还是你不愿意带?” 薛沛杒沉默。 叶沁渝叹了口气,“何必呢……刘翊和萧靖依都成佳偶了,你还要执着到几时?逝者已矣——” 话音未落,薛淳樾将她止住,有些事,不是说说就可以忘记的,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都是刻在自己心底深处的印记,怎么说忘就忘? “沛杒来了,就多住几日吧,我们鼎泰和就要办喜事了,喝杯喜酒再走!”薛淳樾适时岔开话题。 薛沛杒挑眉,“哦?当家的要娶正妻了?”他可没忘,叶沁渝只是他的妾,这正牌薛夫人的名号,可还空着呢。 “你小子找死……”,薛淳樾一跃而起,趁其不备将奇儿从他手中夺下,转身就离开了厅堂。 薛沛杒反应不及,回过神来之时,两手已是空空如也,无法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第一百五十八章 唳满长空(3) 海州薛府迎亲,新郎官是薛府的大总管,少年有为的薛学诚,新娘子,据传出自洛安泰祥兴,强强联合,从主子到侍从,千年不变。 这场喜事甚是热闹,众人议论纷纷,薛家这是借这场婚宴冲喜,彻底冲一冲这几年来的晦气。 薛老爷子竟也现身了,虽然腿脚不便,但精神不错,拄着拐杖一一回敬众人。薛家的四小姐薛玉蓉随侍在侧,这还是世人第一次见薛玉蓉以如此正式的身份登场,看这不凡的气度,这位女少主怕不会逊色于当年苏家的商场女杰苏羽茗。 泰祥兴的掌门人叶九爷也携妻女现身,海州城中皆说此二人便是当年的叶赐准和苏羽茗,可当年见过他们真容的人毕竟不多,而且又过去七年之久,印象总归模糊。但即使是他们二人又如何?朝廷都不追究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追究个什么劲?就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夜幕降临,月上柳梢,学诚和杜鹃已是情意绵绵,共度良宵。 叶沁渝看心言在庭院中自斟自饮,忍不住上来坐下,按住她倒酒的纤手。 “怎么?舍不得了?” “夫人又来取笑心言了,在心言眼里,学诚只是兄长。” “开玩笑呢,又当真!知道你想的是学谦,可是茫茫人海,连学诚和学训都寻他不到,再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看如海不错,他——” “夫人!”心言有些急了,连忙将她制止,“这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我都不敢跟易大哥说话……好尴尬啊!” “那……章济——” “好了夫人……您还怀着身孕呢,这天色也不早了,深秋霜寒,有个闪失我可对不住未出生的小主子,来,心言扶您回房歇息吧——” “喝了这么多,你来扶我才更不放心!” 薛淳樾的声音响起,两人都向后看去,只见薛淳樾款步走来,缓缓扶起叶沁渝,柔声道,“回房吧……”,转身之时,回头向心言云淡风轻地丢了一句话,“再喝我就把学诚从温柔乡里揪出来,让他来劝你!” 心言马上把手藏在身后,退后两步。 叶沁渝嗔笑,作势要打他,薛淳樾缩了缩脑袋,下一瞬竟将她拦腰抱起! “啊——小心孩子!” “放心,为夫稳当得很,走!回房去!” 薛家的流水席足足摆了三天,归期将至,苏羽茗却舍不得了,许久不见父亲,想不到竟苍老了这许多,头顶已看不到一缕黑发! 苏羽茗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着东西,叶赐准靠近也没有察觉,忽然,她被凌空抱起,紧接着便落了熟悉的怀抱! “赐准!别闹!” 叶赐准将她放下,在她额上轻吻,“想什么事想得如此出神?住在这薛府里,不自在?” 或多或少总有点,这里给她的噩梦,毕竟太多。 “没什么,都过去了……我们,几时回去?” “回哪里?” 苏羽茗愣神,“回哪里?自然是洛安啊,还有哪里……” “啊,对,洛安……那我们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动身?” “唔……”,苏羽茗所有所思,胡乱地应着,随手铺床。 叶赐准从她背后欺身而上,亲吻着她的后颈…… “赐准,这里是薛府……” 叶赐准在某方面特别孩子气,你越是不准,他越是要,“别担心,夜已深沉,不会有人管我们的……” 苏羽茗拧不过他,最后终是半推半就…… 叶赐准狡黠地微笑,餍足地沉入她的温柔乡…… 次日一早,叶赐准与苏羽茗辞过薛家众人,上了归家的马车。 马车的铜铃清脆作响,一路向西,马上就出城门了,苏羽茗不禁掀起帘子,不舍地看着家乡风物,七年了,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留恋这个地方,可身体毕竟是诚实的,回来了,便舍不得走了…… 马车忽然转向! 苏羽茗还沉浸在缅怀故土的情绪里,并没有多加留意,等她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来到一所安静的宅邸前。 今天还有拜访行程?苏羽茗愣愣地转头,看着叶赐准。 “走,我们回家了!” 什么?! 叶赐准亲了亲愣神的苏羽茗,把她牵下马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奇儿,往府门努了努嘴,“走啊,愣着干嘛?” 苏羽茗抬头,宽阔的宅邸之上,赫然是一方写着“叶府”两字的牌匾! “赐准,这是……” “我们的新家,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苏羽茗顿时又惊又喜,“你是说,我们在海州定居?!可是……泰祥兴还在洛安啊……” “我们一家三口在哪,泰祥兴就在哪。章济和云湘明已经在来海州的路上了,商行的地址我已选好了几间,过几天我们一块过去瞧瞧,你觉得哪间合适就买哪间!到时候泰祥兴的招牌一挂,我们就开业了!” “赐准……”,苏羽茗顿时红了眼眶,紧紧地挽住他的臂弯。 原来,她的心思,他一直都知道…… 苏羽茗忽然觉得,海州城,不再是七年前的海州城,而是二十多年前,她童年之时的海州城,这个海州城,不再有任何的痛苦记忆,有的,只是恬静、美好。 不多时,薛淳樾、叶沁渝、薛沛杒等人也到了,同贺叶家乔迁之喜。 原来这么多人都知道泰祥兴要迁来海州,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苏羽茗不禁嗔怪叶赐准,难得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娇憨的女儿姿态,众人都乐了。 正打趣之间,后面忽然传来一把女子的声音,“各位好雅兴,看来我们的贺礼来得还算及时——” 众人扭头看去,竟然是萧廷楚正款款而来! “沛杒,你承诺之期已过都不见你归来,我便离京来找你了。”说着,萧廷楚往薛沛杒身边靠了靠,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刚从薛府那边来,听闻叶大人乔迁之喜,临急临忙备了份贺礼,还请叶大人不要嫌弃。” 叶赐准拱手致谢,“薛夫人哪里话,你亲自造访,弊府已是蓬荜生辉。不过……在下已非朝中之人,这声‘叶大人’,愧不敢当。” “哦?既是如此,称呼您一声‘九爷’,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哈哈哈……薛夫人见笑了!诸位,请进!” 傍晚之际,叶赐准备下薄酒,款待诸人,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萧廷楚看着当空的明月,不禁想起了当初薛沛杒在洛安时,他们两人在府中对酒当歌、一书胸臆的场景,不禁有些触动,于是亲自给薛沛杒倒了杯酒,敬他一杯。 薛沛杒没有举杯,他见众人都离席玩闹去了,便扭头冷然道,“你来,是为了德妃吗?” 萧廷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端起的酒杯悬在空中,不知是该饮,还是该放。半晌之后,她一饮而尽,缓缓放下酒杯,苦笑一声,“沛杒,我们,也曾是恩爱燕好的夫妻,那时的你,不是这样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呵……” “萧家,可是让你为难了?” “我志不在仕途,只想安度此生,萧大人的重托,我怕是难以胜任。” “沛杒,父亲本意不是这样的,萧家已是惊弓之鸟,往事的教训太深刻,一时情急才会——” “不管如何!”薛沛杒终是失了耐心,“德妃已经离开,这世间再无长离,萧大人如果担心长离的孩子会回去抢昕王的地位,便自己去寻,如果寻到了,要杀要剐,我薛沛杒无力干涉。不过现如今,我没什么能帮他的。” “你既不想,我跟父亲说就是了,何必——” “你又何必?!” 萧廷楚本想跟他说清楚,父亲的想法,不代表她的想法,萧鸿鸣想除掉长离,可不代表她萧廷楚也想除掉长离,可是薛沛杒如今如此凌厉,她也无力再辩,于是唯有黯然起身,悄然离席…… 薛淳樾见她离去,便走了过来,给他斟了杯酒,叹道,“萧鸿鸣想除掉柳絮,是意料中的事,可是萧廷楚未必是这么想的,你何必迁怒于她?你们是结发夫妻,难道要结怨一辈子不成?她既已放下身段,亲自来海州寻你,你便给自己个台阶,过了这个坎吧。” 薛沛杒回头,看着萧廷楚瘦削、落寞的背影,微微握了拳…… 是夜,万籁俱寂,薛沛杒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枕边人,唯有侧身假寐。 窗外忽然闪过一个身影,薛沛杒警觉,看了看身边已经熟睡的萧廷楚后,果断披衣起身,悄然出门。 身影潜入了瑞和居! 那里已经荒废,他去那里做什么?! 来不及知会众人了,薛沛杒作势就要追去,忽然一双纤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回头看去,却见是萧廷楚,原来,她也是假寐。 “别去,我担心……” 她急得哭了出来,一连串的政变、灭族、身首异处,萧家虽然惊险过关,毫发无伤,但毕竟身处漩涡中心,早已是战战兢兢,萧廷楚柔弱的双肩,已经背负了太多不应由她背负的责任,她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不堪一击。 她可以失去一切,但她不能失去薛沛杒…… 薛沛杒心中悸动,把她拥进怀中,轻抚她的背脊,“没事的,我看看便回,你在这里等我。” 萧廷楚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半晌后,缓缓松开…… 薛沛杒顿了一会,然后果断地转身,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学诚与学训也醒了,一起赶赴瑞和居,三人在门口碰头,兵分三路,包抄进去。 黑衣人似乎觉察到危险,悄然抽刀,来个先发制人! 薛沛杒手上没有兵刃,一不小心吃了亏,背后被划了一刀! 学训见他主子受伤,顿时大怒,铆足了劲朝那黑衣人杀去,那黑衣人见薛沛杒受伤,似乎也愣住了,完全没留意学训凌厉的刀锋! 说时迟那时快,学诚一个箭步过来,举剑挡住了学训的刀锋,大喊一句,“刀下留人!” 当此之时,薛家众人已被惊醒,房门之外,顿时灯火通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唳满长空(4) “学谦,束手就擒吧!” 学训愣住,“你……你是学谦?!” 大门洞开,冲天的火把顿时把整个瑞和居照亮,学谦瞒无可瞒,唯有扯开面纱,放下武器,朝薛淳樾说道,“二少爷……我无意伤害大家,四爷,是我失手误伤……我只想取回大少爷的一点东西,拿回长兴,与他陪葬……” “你要拿什么?” “当年与少夫人成亲时,少夫人亲笔写下的答婚书……这是少爷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学谦、学谦一定要帮他达成!” “羽茗的答婚书?你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取这一张废纸?!”薛淳樾凛然苦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学谦跪地叩头,“二少爷,大少爷人都死了,您就不要再与他置气了,那张婚书,是少爷最后的牵挂,既然已是一张废纸,您何不大发慈悲,成全了他的心愿?!” 薛淳樾沉默,在做最后的考量。 “我不同意!” 一声凌厉的嗓音传来,众人回首。 苏羽茗! “羽茗,你……” “淳樾,我不同意,那纸婚书,不应该与他陪葬!” “少夫人……”,学谦呆呆地看着苏羽茗,喃喃自语…… “我此生,生不是他的人,死亦不是他的鬼,那纸婚书,不再与他有关!”羽茗看着这所曾给她带来无尽屈辱和痛苦的院子,浑身发颤,“学谦,你若是可怜我,便告诉我婚书在哪里,我要拿回来……” “学谦不能完成少爷的遗愿,已是无能至极,如果还保不住他的心爱之物,那更是罪该万死!夫人……请恕我不能多讲……” “好,不讲便不讲!”叶赐准从众人背后阔步走来,顺手夺过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坚毅地往卧房走去,在门口踟躇了一会后,果断地举起火把,往房中扔去! “赐准!”薛淳樾拦之不及,但见房内的大火已熊熊燃起,很快便成了燎原之势。 “少爷,要救火吗……”,学诚靠近薛淳樾的耳边,轻声问道。 “算了……总要有个了结……” 学谦跪地看着主卧的冲天火光,声泪俱下,匍匐在地…… 心言实在难忍悲痛,上前跪在学谦身边,轻轻安抚着他的肩膀…… 这场大火,直烧到后半夜,众人一脸疲态,却已毫无睡意。 “学谦”,沉吟许久后,薛淳樾终是开了口,“如果你想留下,薛府仍是你的家,如果你想走,我会给你盘缠,这辈子,绝不为难。” “学谦……感激二少爷不计前嫌,只是学谦此生既已是大少爷的人,则这辈子都不会易主……我会去长兴,给大少爷和三小姐守墓……现在,大少爷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所在意的那纸婚书,也成了灰烬,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纸婚书,是大少爷最后的惦念,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一直都放在卧房里……” 放在卧房?!众人都倒吸了口气,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薛汇槿离开海州已经多年,谁能料想到这件他如此在乎的东西竟然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这日渐荒芜的瑞和居?大家都以为他会随身携带呢! 苏羽茗一脸不可置信,缓缓站了起来,颤巍巍道,“不可能……那间房间,我每日都在,里面每件摆设,每件什物,我都一清二楚,我怎么没发现……” 学谦强忍悲伤,缓缓回道,“少夫人可还记得,成婚之初,少爷每日都安然坐在茶桌便,一边品茗,一边静候您梳妆——” “难道……” “没错,那张茶桌是少爷亲自订制的,底下有一方暗格,他的《求婚书》,您的《答婚书》,就放在那里……从未离开……” “够了!”苏羽茗微闭双眸,“你不要再说了!这些事,我不想再听……学谦,在你眼里,薛汇槿可能是一位恩主,他知你信你,对你毫无戒心,可是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噩梦……你刚才说的,那些在瑞和居的时光,我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个动作、哪句话一不小心就触怒了他……” 说到这里,苏羽茗的声音已是带了几分颤意,那些往事,实在不堪忍受……叶赐准心疼地握住她的纤手,示意她可以不去回想,也不必再说。 可如果不讲完,学谦可能未必能放下恩怨的执念,以后终将是个未知的隐忧,既然她和薛汇槿最后的牵连都烧成灰烬了,那此事也该有个最后的终结。 “学谦,当年之事,你怎么算,都是个得力的帮凶……你别说薛汇槿那些肮脏的手段,你不知道,即使你不知道,但从杜鹃替我熬药的频次上看,也不能说一无所知……呵……你大概不懂,沧桑劫后,你说的那些回忆非但激不起我的共鸣,反而让我想起往日的屈辱,让我难堪,如果你还把我当半个主子,就请你不要再说了。往后此生,你我形同陌路,便是最好的终结。” 学谦张了张嘴,终是咽下了那些话,点了点头。 次日,学谦准备踏上西进的行程,叶沁渝安排心言在码头等他,有些事,总要有个了结,否则,谁也无法安生。 学谦接过心言为他准备的包袱,半天只挤出一句话,“对不起……” 心言苦笑,“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也别怪杜鹃,她已经嫁给学诚,不想见你,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怪她……” “学谦,少时的情谊,在这里就画个句号吧,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学谦抿了抿唇,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决绝地上船,扬帆而去。 心言看着航船远去,心底终是涌起一阵苦涩…… 叶沁渝上前扶住她的双肩,抿唇道,“我们,回去吧。” 一个月后,薛府再办一场喜事,鼎泰和大管事易如海,迎娶薛府内院管事柳心言,又是一对天生的璧人,薛府的喜事,似乎越来越多,当年的晦气,应该早就被冲散了吧…… 洞房花烛夜,易如海掀开心言的盖头,将她轻轻拥入怀里,“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可以等……” 心言不言不语,半晌之后,她举起颤抖的双手,含羞带怯地依偎到他怀里…… 易如海又惊又喜,一把握住她的纤手,轻轻吻住她的双唇…… 是夜,朗月高照,叶沁渝在房中闲坐,借着烛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盒里的首饰,“淳樾,你觉得,是凤穿牡丹好,还是喜上枝头好?” “唔……都好。” “我在给心言选礼物,明天他们来敬茶就要送了,你能不能上点心?” “呃……我觉得,还是镂空缠枝梅花佩最好,见过此物,别的,都看不上眼了,不过,此物又不能送人,你要我怎么选?” “哼,梅花佩是好,你是想拿去,给萧家下聘是不是?” 薛淳樾一口茶差点没把自己噎到,急匆匆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紧张问道,“刘翊跟你说了什么?!” “你们男人之间都达成默契了,他还能跟我说什么?” “那是谁?!” “怎么?紧张了?还是说,除了萧靖依之外,你还瞒了我不少花花肠子?!” “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干!那什么萧靖依,在她与刘翊成婚之前,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哼,反正你薛二爷的正妻之位空悬,即使你惦记着谁,将来想娶睡,都是天经地义的,我也没资格去管。” “原来我的小娘子在想这些小九九啊……既然如此,那我再娶你一次,把你扶正,如何?” “那岂不是第三次嫁你?我才不要!再说,大业律例,妾室不能扶正,你想锒铛入狱吗?” “要说以前,我天天在皇帝跟前当差,御史、司谏天天在身边盯着,确实是不敢,毕竟我要有个万一,你不就成寡妇了吗?可如今就不一样了,我不过一介草民,难道还有人专门来拿我的把柄?吃饱了撑的吗?再说,天下之大,扶正妾室的男子多了去了,朝廷还一一管得过来?” “少给我贫嘴!你那个正妻的名号,我叶沁渝不在乎!我现在觉得,做妾也挺好的,至少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不需要那些又是和离又是婚书又是休书的繁文缛节,各自走人便是!” 薛汇槿和苏羽茗的和离,纠缠了多久,最后也没把自己的答婚书拿回来,前车之鉴,她可不想步她后尘。 薛淳樾顿时觉得后背脊涌起一阵“嗖嗖”的凉意,看来,确实要娶她第三次,把她彻底绑在身边才行…… 萧廷楚此行,特地为叶沁渝带来一封萧靖依的信函,信中她为当初的鲁莽行径道歉,当初,她不该瞒着众人,独自向叶沁渝挑衅,如果刘翊能早些出现,或者,根本不会有那些幼稚的行为。 薛淳樾瞒着叶沁渝萧靖依的存在,而叶沁渝,也瞒着薛淳樾萧靖依的挑衅。 把对方当成比自己还重要的人,莫过于此吧…… 次日一早,易如海和心言给薛淳樾和叶沁渝敬茶,大堂之内,乌压压地站了满屋的人,都来瞧热闹呢! 叶沁渝看着满脸娇羞的心言,心中已经明了,看来昨晚,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了,已是故意俯下身来,在心言耳边问道,“怎么样?如海……值得你错过的这些时光吗?” 心言的双脸霎时绯红,羞得连头都不敢抬。 叶沁渝不住轻笑出声,顺势把那枚镂空缠枝梅花玉佩交给她。 心言一脸惊诧,但看到叶沁渝的笑意,便已明了,郑重收下…… 养了一个多月,薛沛杒背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里萧廷楚衣不解带,一刻不离地在旁伺候,薛沛杒纵是再铁石心肠,也不免动容,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我……不想回去了……” 正在收拾药箱的萧廷楚背转过去,双手不免一顿,“是因为,奇儿吗?” “不仅仅是奇儿,我和你……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相处。” “原来……是因为她……想不到即使她已不在人世,我也没能耐取代她的位置。没事,你在海州好好养伤,我叫父亲帮你告个病假,你想几时回,便几时回——” “廷楚!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萧廷楚忽然浑身剧颤,情绪有些失控,倏然转身道,“薛沛杒,我萧廷楚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当年犯下的过错,为什么要惩罚在我身上?!你和仪安春风一度,是我萧廷楚安排的吗?!她遇劫罹难,是我萧廷楚派人去做的吗?!奇儿交给苏羽茗,难道又是我萧廷楚做的决定吗?!都不是……这些事,我,以及我们萧家,从未参与,甚至一无所知……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你这样冷遇?!你别忘了,娶我,可是你自己亲自同意的,在你需要萧家的时候——” “够了!” “薛沛杒,在洛安相遇时,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即使后来因为政治需要,我们两家联姻,我对你的感情,也绝没有掺杂任何不纯的动机。你听着,我萧廷楚,绝不与你和离,如果你想休我,你但可试试挑战兰陵萧氏的门庭……我明日就回长兴,至于你……我还是那句话,你想什么时候回,便什么时候回……如果你此生不回,我孤寂此生,也未为不可!” “廷楚——” “我累了,你也早些安置吧。” 萧廷楚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转身的那一刹,不争气的眼泪终是没忍住,夺眶而出。 薛沛杒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独自发愣,这样的萧廷楚,他从未见过…… 第一百六十章 花好月圆 泓远二十二年元日 皇帝刘循正式昭告天下,立昕王刘汯为太子,延请白云书院山长萧鸿逸为太子太傅,在太子未成年之前,任其教习之职。 暮春时节,洛安城中,喜气洋洋,尽显天朝的繁荣昌盛。 鼎泰和的航船“鼎和号”,缓缓驶入洛安运河码头。当年,薛淳樾便是搭乘这艘船,从新罗回到海州,转眼八年过去,这艘船数易其主,最后终是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虽然已经破旧,不堪海浪洗礼,但在内陆河道之内航行,还是堪当重任的。 泰祥兴的在洛安的产业,已经搬迁得七七八八,如今,唯独剩下这座摘星阁。叶赐准不打算让它易主,反而决定重新开业,一众人等,也趁此机会,到洛安故地重游。 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是过不去的,如果一定要跨过去,也得等一个契机。 就像薛沛杒,仪安的三年节,他一日没守完,他便一日不会回长兴,又比如曹英泽,听闻苏羽茗再回洛安,他怎么也要过来,再见她一面。 摘星阁顶层,不对外开放,是叶赐准专门为家人准备的。 苏羽茗特意再为故人弹一曲琵琶,从今往后,她的琴音,只弹给一人听。 叶赐准还是如往日那般率性潇洒,只是更添了几分为人父的慈爱和威严。奇儿既怕他,又依赖他,总是,是离不开他了。 再次重游洛安,叶沁渝说什么也要去那热闹喧天的洛安夜市凑热闹,可如今她已是六个月的身孕,薛淳樾可不敢让她上岸与熙熙攘攘的人群挤,便买下一条游船,与她走马观花,在运河里品一品这洛安暮春夜。 往事,历历在目,那些事似乎并不是发生在多年前,而是就发生在前日。 “淳樾,还记得这里吗?!你说——” “我说,‘如果信任在下,不如同船走一程’,你说,‘既是如此,就有劳公子了’。” “你都记得……” “从未敢忘。” 叶沁渝笑着偎入他怀中,在游船上看着夜市的车水马龙、火树银花…… 游船经过曾经的醉春苑,现如今,已经物是人非,门口挂着的,已经是“玲珑阁”的招牌,唯一不变的,便是那些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柳絮,可还好?”叶沁渝扭头,认真地看着她的夫君。 “一切都好。” “陛下真那么绝情,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 “傻瓜,怎么会?毕竟是自己的妻儿怎么会不闻不问?其实,这是陛下的一番苦心,昕王虽已被立为太子,但毕竟尚未成年,根基不稳,这样的情况下,萧家怎会容忍酷似薛清颜的柳絮安然诞下子嗣?那些后宫的手段,萧家曾是被害者,如今地位反转,也自然而然会成为施害者。陛下已年迈,他能保护柳絮母子到几时?送她离开,是最稳妥的安排。来日昕王荣登大宝,天下大定,柳絮已经不再是威胁,到时候,她想去哪便去哪,没人再会有所顾忌。” “呵……被害者成为施害者……这就是所谓的,‘自己终将成为自己所讨厌的那类人’?” “呃……在帝王之家,应该是的,不过,我们大可不必。” “哼……你和薛汇槿出自一门,指不定哪天就变成他那样了!” 怎么又生气了?看来孕妇果然是一日三变啊…… 薛淳樾扶额,看来孩子还是生一个就好了,这样下去,不知自己要被她嫌弃几次。 “砰、砰”,洛安夜市忽然烟花冲天,叶沁渝始料不及,吓得立马躲进薛淳樾的怀里。 薛淳樾微微地笑了笑,将怀里的小娘子拥紧,一同举头看着这亮如白昼的苍穹,希望岁月就此静好,他,此生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