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长》 第1页 《草木长》作者:三改火【cp完结】 简介: 一些短耽合集。他们的故事,也是我的三五年。 故事一:《纷呈》计算机系音乐人x书店老闆小作家,he 故事二:《前后座》背景,双学霸 he 故事三:《赐良谋》是赐金吾灵感来源,古代&故人重逢,落难皇子x白衣大侠(误) 故事四:《大同》软科幻,天才画家x温柔社畜。关于爱,死亡与文艺復兴。 故事五:《迷雾散尽》英伦探案19世纪版,侦探x杀手,结尾有反转。 故事六:《北寒星河》苏风挑战,感情线不明显。「但愿矢车菊开满你的遗书。」 故事七:《探斑斓》英伦探案21世纪版(致敬神夏)侦探先生和他的小助手 故事八:《时间之外》架空末世背景,发生于格林威治天文台。军人x时间守护者,be 故事九:《三弦》背景。战火与诗文间的爱意万古长青。 故事十:《奇蹟之山》现代架空校园背景。两个少年对于俗常的出逃。 故事十一:《巴别塔》我要用我的语言,向你诉说爱意 故事十二:《羡鱼》池中物与画外人,帝王x画师(有参考正史) 神仙爱情、群像、甜宠、剧情、强强、he、合集、短篇 第1章 纷呈(1-4) 一、 顾晨昏合上电脑,把耳机的音效调低。他眯着眼睛,抱过窝在一旁的猫咪,指肚子揉着它的小耳朵,惹得它不高兴地歪脑袋叫唤。 耳机里循环播放一个名叫祝东风的唱作人弹的钢琴,真的安静好听。 如此,他才没有写悬疑小说写进精神病院。 他写的小说篇幅都不长,大约三十万字左右,都是悲剧,竟然不怕被虐死的追。今天终于又完结了的《幻城》,是以第一人称带入写的,主角名字叫晨风。他舒展着筋骨,回头看向小窗外,万家灯火融着星光,在夜幕中沉浮。 手机铃不合时宜地尖叫了。 「操。」他骂了一句,盘腿坐在椅子上,压低了嗓子,「京口,你午夜凶铃再现?」 「扯吧你,晨昏,爸爸要不是你编辑早睡了。」京口编辑怒道,「你的《幻城》整广播剧,我上次和你说过了。现在要demo曲,唱作人联繫好了,你给我写词作。」 「随便。」顾晨昏喝了口茶。他打算明后天养生补美容觉,晚上十点之后来访者一律拖出去餵狗。 顾晨昏的爷爷开书店,他爸爸也开书店,就在延大附近,叫承平书局,颇具规模。中文系毕业的顾晨昏不想去开书店,他的理想职业比什么都稳定——一个电脑,一个人,一个耳机,他就能写。 但是父亲去世以后,他没办法了。 父亲说,顾晨昏他妈妈年轻时也爱极了写作。就因为这个,父亲送了她一套精装的莎翁全集,向她求婚。要是她着看到儿子如此,会很开心吧。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父亲确诊癌症那一年和他离婚呢。 他拉了灯,靠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 二、 要问延陵大学计算机系中最好看的是哪位,该院老师同学们都会带着和善的微笑说: 「咱重楼一枝花呀,祝庭纷。」 祝庭纷是谁,是二十五岁读博留校的传奇。 「什么青楼一枝花。」祝庭纷捂着耳朵逃避某知名学者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口若悬河的讲座,顺便解开衬衫的第一粒扣子。 「谁让你一个计算机专业的进重楼文学社。」坐在他旁边的穆肆把眼睛向上推了推,不停地记笔记,「博士,我知道您天赋异禀堪比贾伯斯,但也请您高抬贵手记点笔记......」不要老抄我的好吗? 他一回头,看见祝庭纷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头髮柔软,眉目清朗,身材瘦削高挑,难怪吸引如此众多的女同学。 天才不与世界多言,不看俗人出演。 周三下午七点半是文学社时间。社长不乐于和学生沟通,自作主张地把文学社的内容改成了古诗词鑑赏,等于加课,实在令人崩溃。 看着她讲一句「落花人独立」讲得口吐白沫,祝庭纷坐在最后一排,左手边放着吉他,抬头看着ppt。 「我喜欢你,与你无关……嗤。」 旁边有人轻声说话。祝庭纷一偏头,看到离他不远处坐着一个男生,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丝毫不管人家在讲什么。 这好像有点不太礼貌啊。 祝庭纷之前来文学社,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个男孩子。他长得精緻,有个小小的美人尖,眼底藏着锋芒,像一只小野猫。 生人勿近的模样。 祝庭纷只好咳嗽两声,正经地把目光移开。 文学社结束以后,他扯了扯社长的袖子,道:「你讲得真心好啊。」 社长受宠若惊:「过奖呢,我都没怎么准备。」 祝庭纷抬眼,看见那个坐在他旁边的男孩子捧着书要走,急忙问社长:「那个男生是谁?以前并没有见到。」 「啊,那个是上一届的学长,是我们重楼文学社的创始人。我们永久为他保留席位呢。」 「哇,很优秀啊。那他已经毕业了?」 「是啊,本来他会读研的,但是家里出事,就放弃机会了。」 祝庭纷把吉他背好,对她道了声再见。社长整理好讲稿,漫不经心地道:「对了,他叫顾晨昏。」 第2页 三、 京口塞给顾晨昏一企鹅号,顾晨昏一看,不由地惊讶了一瞬。 祝东风? 就是那个出了名的一体机——作曲、演唱、编曲、制作全包的扛把子? 顾晨昏没有女孩子们追星打榜的热情,认识祝东风仅仅是因为他业余时弹给粉丝的钢琴曲,却从来没有听过人家唱作的歌。他丢下论文,戴上耳机,不顾店员程晓见了鬼的眼神,找到了音乐人祝东风的个人主页,随手点开一首歌。 「莫问余生,莫问前程。唯我一人,落入黄昏......」 嗓音干净而有磁性,有点苏,这么火也是有原因的。顾晨昏翻了翻评论,发现清一色的女友粉。 正听着,企鹅那边来了一阵滴滴滴。 dear祝东风:「晚上好。」 顾晨昏的指尖滞了一滞,致以了一个同样冷淡的问候。 dear祝东风:「曲子下周应该能谱好,会尽快发来的。......emmm,虽然不知道晨昏主业是什么,但工作应该很忙?」 晨昏:「还行吧。」 dear祝东风:「主旋律有一点点压抑,对味么?我读过你所有小说,超喜欢你的书。」 晨昏:「谢谢。」 他真想锤自己——如此不会聊天,冷场尴尬局面难以化解!对面那位大佬的话有点多? dear祝东风:「哎?晨昏你只有二十三岁?」 有问题吗......难道对面的觉得他是莫言级人物? dear祝东风:「你在延陵?」 完了,没有阻止他访问个人...... dear祝东风:「晨昏,你还在吗?」 顾晨昏艰难地抬起头,艰难地打字:「眼见不一定为实!」 对面那位根本没理他,道:「我争取后天就把曲子谱好。」 「怎么了?」 「延大下周三有全校活动,怕到时候太忙。」 顾晨昏迅速地翻了翻他的个人信息。 他们同城。 四、 「怎么回事,晨儿,谈恋爱了?」程晓鄙夷地看着抱手机敲敲打打的顾晨昏,「难道你的取向直回来了......咳,我啥也没说。」 顾晨昏沖他摆摆手,叫他快滚。 最近来书店买书的人有点多,大家都忙不过来。偏偏此时,店长同志消极怠工,程晓表示崩溃。 顾晨昏在积累填词素材,顺便听听祝东风的碎碎念。祝东风也不是全职歌手,具体干嘛的他不知道,不过好像是个理科生。 「我从来不知道理科生能写出那么好听的曲子。」 「因为啊,理性的美和感性的美从来都不冲突。它们融合,互补,创造出新的热爱。」 顾晨昏在书架间移动,听见祝东风换了语音聊天,声音低低的,柔和得不行。 「曲子差不多了,」他说,「你要不要听主旋律?」 「你把曲谱发过来......」 「别,让我显摆一下。」他笑起来,「等我找个安静地方。」 顾晨昏只好往墙边一靠,等着祝大佬。不出他所料,离他最近的那个出入口人流量快速增多,大部分是女孩子。 耳机那边传来一阵熟悉的钢琴声,好像在验音。 「晨昏,你听好了。」他说,「指法还不熟,不好意思了。」 世上的相遇皆是奇妙的。顾晨昏借着《幻城》主角的口说:「我打赌,世上再无高山流水,再无难觅知音。」但他遇见祝东风后,他赌输了,一败涂地。 《幻城》是悲剧,顾晨昏写完后好一阵子没缓过来。主角近似于反派,但他带入了自己很大的感情。 他很孤独。 钢琴键敲打出的前奏像是呜咽,顾晨昏闭上眼睛,书里的情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走马灯似的。 不知为何,到了高潮处,琴声温柔起来。顾晨昏落笔千言,却一时难以形容—— 像是一个人没带伞,在雨里走了一小时回家。家里有暖气,也有人替他把头髮擦拭干净,拥着他叫小可爱。 那就是他想像中晨风应该拥有的结局,也是他渴望的归宿。可惜,从前无人能懂。 「呃,差不多是这样,如何?」 「挺好的。」 对面那位似乎有点失望,轻声道:「晨昏好像还有点不满意......还好我们同城,要不见一面,讨论讨论?」 「用不着,电话里说就可以......」 「别,我其实很想见你一面,真的,我是你书迷。」祝东风道,「我有幸结识公子吗?挺想了解你,想知道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孩子,是怎么写出那么有重量的文字的。」 「抱歉。」顾晨昏冷然道,「我真的不想见你。」 他用锋利的剑芒包裹着脆弱的灵魂,不许人走近,不许人触碰。 他们艷羡的沉重,都是一个少年过早经受的疼痛。 如果祝东风喜欢读他的文字,他更不希望祝东风会见到自己。宁可中间有一道次元壁隔着,他也希望祝东风只记住《幻城》里高傲的第一人称「我」,而非...... 而非这个为生活所困的人。 第2章 纷呈(5-7) 五、 依然是很平凡的一天。 柜檯的何卿生病请假了,顾晨昏自觉顶替。他最近挺忙,承平书局承办了延大的一个经典传诵活动,还好书局地方大,他只需要租椅子。 还有,祝东风把曲谱发过来了。 第3页 顾晨昏自知那天对他的口气不好,心里过不去,但不好意思开口道歉。一刷到微博下面全是「求晨昏和祝大佬合唱!」他就尴尬得一批。 于是,他耍性子似的把填词的事先靠边放了。 周三的经典传颂如期而至。来了不过三四十人,其他同志都留在延大阶梯教室看转播。承平书局中央有一块破烂小空地,本来是一个室内庭院,被顾晨昏硬生生改成了小礼堂。 祝庭纷斜背着吉他穿过几排书架,明灭灯光洒落在他颊上。他看到文学社几个女同学在那边招手,微笑着回应了一下。他环顾四周,视线勐然定格了。 顾晨昏靠在小礼堂一侧的书柜旁,双手插在口袋里,两条腿随意交叠,洞若观火地看着这边的人来来往往。他穿着宽大的黑色派克服,脖颈处露着白衬衫领口,有一个小小的纹身。 晨昏和顾晨昏,应该不是碰巧撞名字吧。 祝庭纷只是个书迷,喜欢看晨昏的小说。他不敢说对晨昏有多了解,但他知道,那个在《幻城》第一章 中将一把手枪拍到背叛自己的髮小面前,大喊一声「你的现世安稳,拿走不谢」的晨风,就是最真的他。 他喜欢上这个角色的时候,就在想:作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手机响了一下,他打开桌面,看到一条信息。 京口:「东风,你那曲谱,晨昏点头没?」 祝庭纷快速地打字:「他好久没理我了。」 「那小子成天不在线......」 「没关系。」祝庭纷手顿了顿,「我......觉得可能见到他了。」 「啥,你说啥?」 祝庭纷把手机塞回去,深吸一口气,打算去和人家打个招唿。他还没走一步,袖子就被穆肆拉住:「干嘛呢,要开始了,你不是要上场吗?」 「你别急着拉我。」祝庭纷拍拍他,「你等我把吉他拿出来。还有,你认识那个小男生吗?」 「那个啊......」穆肆挠挠头,「那是店长,怎么了?」 祝庭纷上一次来承平书局还是两年前,那时候店长是个中年。 「各位亲爱的同学们老师们,欢迎大家来到......」主持人开始串词了。祝庭纷把吉他调了调音,沖她比了个ok的手势。 「首先,有请我们的重楼一枝花......」 「祝庭纷!」那边一群开始起闹了。 祝庭纷wink了一下,抱着吉他走过去坐下。他临时起意,笑着说:「有一首诗,我想唱它很久了。」 他瞥见顾晨昏看过来,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样子。 「下面,是由我作曲,狄金森创作原诗的......」他一扫五弦,「《晨昏》。」 六、 网络歌手在现实中抛头露面极少,但他一开嗓,顾晨昏就听出来了。 果然是......延大校友啊。 他在旁边靠着书柜,靠到腰酸腿麻,终于想通一件事。 他现在应该赶紧熘啊。 活动结束了,学生们三三两两回撤,去帮忙搬摄像头和椅子。祝庭纷环顾四周,发现顾晨昏不在。他急忙背着吉他,穿过空地。回身之时,正巧看到小野猫披上大衣,从柜檯的后门出去了。 他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 天色暗下来,街边的霓虹闪烁着。顾晨昏熟门熟路地绕到后街的右数第二家酒吧,对着看门那服务生道:「104号......」 「晨儿!」程晓跑出来对着他招手。这傢伙穿衣毫无品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件花衬衫,顾晨昏看了就想吐。 程晓塞给他一杯酒,液体晶莹剔透。顾晨昏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说实话,何卿她今天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瞒不过你。」他耸耸肩,「她那性格,生病能挡住她上班的脚步吗?这、这不是,和渣男闹分手,场面有点失控。」 顾晨昏听着他叨逼叨,喝下去两口酒,觉得挺甜。他接着又喝,结果后劲上来了,踉跄了一步。 「你还是男人吗?」何卿哭得撕心裂肺,「方盟,我对你不好吗?我拼命赚钱,给你三十万让你爸妈安度晚年,你去泡小娘们......」 「钱是你心甘情愿给的,你还怪我。」方盟坐在吧檯边若无其事地喝酒,看也不看何卿那张哭花了的脸。 「那你把三十万还我,咱恩怨一笔勾销,我的青春就当餵狗!」 「哟,你不就为了那几个钱......」方盟笑了,从高椅上跳下来,走到近前狠狠搡了她一把,「这破事,难不成,怪我啊?臭不要脸的。」 程晓和顾晨昏正好走到近前,看到那一推。顾晨昏冷笑一声,咬开一瓶啤酒的盖,直接把一瓶冰镇青岛全泼到了方盟身上。 其他桌的都转过身来,看这边的好戏。顾晨昏拎着酒瓶,低声道:「你他妈才臭不要脸。」 「你再敢说一句......」方盟成了落汤鸡,嗓门大了不止一倍,但他看到对面两个男人要打架的气势,瞬间萎了一半。他把脸抹干净,对着何卿啐道:「你养的小白脸!」一熘烟跑了。 何卿扑到程晓怀里哽咽起来。顾晨昏真想安慰她,可觉得自己没那种资格。 他们都一样,甚至配不上被人爱。安慰是幸运儿的专属,而他与何卿,本无区别。 程晓轻声道:「乖乖,没事啦,姐那么好看,追的男人排到巴黎呢。……晨儿,你说姓方的会不会来报復?」 「报復什么,中央扫黑除恶,咱们社会主义路上大踏步走!」何卿抽抽嗒嗒大声道。 第4页 顾晨昏把啤酒瓶放下,扯出一抹笑意:「那好,陪你买个醉,祝你找到真心待你的。」 顾晨昏酒量差,程晓是知道的。他看顾晨昏好像不太行了,急忙架着他出去透气,打算送他回去。 「小哥!」他冲着骑在共享单车上找信号的一个年轻人喊道,「代驾吗?过来过来!」 祝庭纷一脸懵逼地扶了扶吉他,就觉得那帅哥给自己扔了个人,满脸笑容地道:「小哥,现在有空的话,帮我送个人回去?他家很近的,价钱双倍。」 祝庭纷只是看到顾晨昏进了酒吧,没敢进去,就在门口等着。结果一等就是一个钟头。现在,一个帅哥走出来,就向他发射了一枚......顾晨昏。 「呃......」他愣了一下,「我去还个车。」 祝庭纷从没送过谁回去。他按照程晓发来的地址,摸到一栋公寓楼,顾晨昏住在顶楼。他背着顾晨昏,觉得耳廓痒痒的,男孩子清瘦,很轻。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吗?不对。在书里,祝庭纷已经见了他千百次,喜欢了千百次,愈发想在现实里听他说一句:「你的现世安稳,拿走不谢。」 等等,他说......喜欢?不不不,肯定不是那个意思,是他创造的角色很吸引人,故事情节很新颖,让他止不住地想要走近,想要把他的悲剧改写成happy end。 如鼓的心跳是骗不了人的。 他深唿吸一下,从顾晨昏的大衣口袋里摸出钥匙,轻声问:「你难不难受?」 顾晨昏说不出话,摇了摇头。 祝庭纷开了门,把他放下来,又带上门,帮他把外衣脱下来。「可以自己去洗澡吗?」他问,「我等你睡了再走。」 听见他说话,本来摇摇晃晃要走的顾晨昏转过身来。他眸子清冷,盯着他,却有几分撩人。祝庭纷以为他要钥匙,把钥匙放在掌心礼貌地给他。顾晨昏过来,忽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亲了一口。 「奖励哦。」他的嗓音带了几分慵懒,「你谁啊,你是不是喜欢我?」 酒精原来真的会使人判若两人啊。 祝庭纷蹲下身替他脱鞋,一咬牙:「对,我喜欢你。听话,去洗澡。」 他觉得脸微微发烫。 「那你是谁啊?」 「祝......祝庭纷。」他知道顾晨昏肯定记不住,「我等你睡着,快去。」 七、 顾晨昏那点酒量他自己知道。第二天头疼地起床实在不好受,但他发现自己的屋子好像异常干净整洁,就连门口的拖鞋都摆整齐了。 钥匙放在茶几上,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拜託和程先生说一下,我不收他的钱。」 落款祝庭纷。 顾晨昏赤着脚站了一阵,看见墙角旮旯里靠着的一把吉他,好像是他落下的。 他一定是故意的。 顾晨昏把那把吉他带到店里,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见祝庭纷的了,是在文学社,那傻逼盯着他看了足足三秒。 于是礼拜三的时候,他故意没去文学社。 接近晚上九点多,他站在书架旁排列整理书本,听到大门那里传来「叮咚」一声——来客人了。他退了几步探出头去,看到祝庭纷手里拎着两杯奶茶,正在用手机发信息。 「呃,这位......」 「那个,晨昏!」祝庭纷把手机塞回去,冲着他弯眸笑起来,「我是祝东风,就是那个一直想见你的沙雕网友祝东风。」 顾晨昏猜到了,可听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一个开书店的。」他耸着肩,「词写好了,但一直没有给你。最近麻烦事有点多,不好意思了。」 「奶茶,给你的。」祝庭纷把奶茶塞给他,转头看到了他的吉他,默默背上。 「还有,谢谢你送我回去。」顾晨昏声音越说越小,「我朋友说要给你钱,你为什么不......」 「你给过奖励啦。」祝庭纷道。 第3章 纷呈(8-10) 八、 「诶?」 祝庭纷看着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顾晨昏反应过来,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腰磕到了柜檯。 「那我还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他哭笑不得。 祝庭纷看向他,走近了几步,双手撑着柜檯,两人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你谁啊?」祝庭纷模仿着他喝醉后嘶哑的声音,「你不是喜欢我?」 「那你怎么答的?」顾晨昏尴尬地偏头。 「对,我喜欢你。」 顾晨昏哑然。 「我发誓这不是敷衍,更不是玩笑。」祝庭纷道,「我了解你,你的高傲、冷漠、脆弱和孤独,我都知道。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可笑,我们还没见过几面,但是......」 但是,他的确比任何人都了解顾晨昏,了解他藏在文字背后的一切。 「等等,我把唱词给你拿来。」顾晨昏受不住他那么看着自己,一猫腰从他臂弯下面钻出去,把手机拿了过来,「在备忘录里。你看看,要不再改改?」 祝庭纷拖着脸看歌词,半晌才道:「我就知道你的高潮部分写得丧丧的。」 顾晨昏站在他一边看歌词,听他说话时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只知道他的睫毛好长。 「嗯......我打算这么改一点。」祝庭纷把吉他拿出来,「你的第一句是』今怎有现世安稳,善恶纷呈』。我调个音哈,ok了。」 第5页 顾晨昏承认,眼前这个大男孩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的温柔。他不懂c大调和弦,只知道,他唱得很好听。 「我想你值得现世安稳,怀抱喜乐纷呈。 无需附庸他人,桎梏逃奔。 我说即刻转身,送走东风, 愿你三千晨昏,清明前程。」 祝庭纷放下吉他,像是小孩子要糖似的问:「好不好听!我只改了一点点。」 顾晨昏没有答话。 祝庭纷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抱住他。肩头濡湿了一大片。怀里那人压抑地抽泣着,断断续续重复着:「谢谢。」 九、 《幻城》的同名demo曲终于在不懈努力下,有了个雏形。 顾晨昏下定决心,和祝庭纷合唱了。他有一点宠粉,看到他们嚷着合唱,不忍心让大家失望。他的音色比较干净清亮,但他不会什么技巧,之好等着祝庭纷一遍一遍重复,再学着唱。 「你教授倒也宽容,让你请两天假。」顾晨昏盯着谱子和唱词。 「我超额完成任务,他总得放我走。」祝庭纷咬着手指,「而且我们学校人多眼杂的,我还决定来你家练。」 他打开手机刷了一下,扯了扯嘴角。 「怎么了?」 「我......九点半了。」祝庭纷揉了揉头髮,「我们宿舍好像关门了。」 顾晨昏对于留宿已经习以为常。他把床铺好,翻找出几件比较宽大的睡衣,再去给祝庭纷拿牙刷。他早早打理好自己,靠在床头,打开电脑。 祝庭纷去洗澡了。他安静下来,闭上眼睛。 突然想写一个新故事,不是悬疑推理,不是悲剧。他说不清那个灵感具体的模样,似乎是春野阳光的样子。他拼命想要抓住它,就一个劲地思索。 他合上电脑,钻进被窝里,天越来越冷,久坐使人气血不畅。 过了一会,祝庭纷抓着门框探头进来。 「要不我睡沙发?」 「不好意思,我......我只有一床厚被褥,睡沙发会冻到。」 顾晨昏闭上眼,过了一会,感觉到有人躺在旁边。他翻了个身,脑海里那个灵感又浮现出来。 「睡不着吗?」祝庭纷轻声问。 顾晨昏将手枕在后脑下,沉默了一会,道:「祝庭纷,你说喜欢我?」 祝庭纷脸微微有点烫,垂下眼帘。顾晨昏继续道:「是怎样的喜欢?想睡我,还是,单纯想保护我?」 「我知道我有点不切实际,毕竟我们都是男生......」 「和这个没关系。」顾晨昏侧身看着他,「快回答。」 祝庭纷看着他,笑了。他抱紧了顾晨昏,贴着他的耳朵道:「我喜欢你,是那种......想给你一个happy end的喜欢啊。」 就是共我余生的那种喜欢。 「所以,请问晨昏先生,对此作何感想?」 顾晨昏一时说不出话。他被抱着,似乎真的是被人珍视,也完完整整地拥有对方。那种感觉真的很奇特,像是吃了一颗橘子味汽水糖,幸福得冒泡。 「我想请祝东风先生,这辈子,只许写情歌给我。」 十、 祝庭纷带着顾晨昏跑录音房。他带着黑口罩,背着吉他;顾晨昏围着围巾遮住半张脸,背着双肩包,耳机里还在放伴奏。 「为什么要全副武装的?」出了地铁站,顾晨昏把耳机拿下来。 祝庭纷认真地想了一会,答道:「因为天冷。」 顾晨昏想起临走前,他说什么都要给自己围围巾,完全像是对待小孩子。 录音室在传媒大厦十八楼。顾晨昏因为前两部广播剧来过这里几次,但自己来录音是第一次。他看着四周,不经意间,祝庭纷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 大堂里没什么人。顾晨昏抹了抹额前碎发,就听他说:「别紧张,该怎么唱就怎么唱。你能来大家就很开心了,不会苛责的。」 「我才没压力。」顾晨昏道,「祝大佬带我呢。」 歌曲《幻城》,第一段是念白。祝庭纷替顾晨昏调好耳麦和麦克风,再去收拾自己。顾晨昏觉得心跳得厉害, 想了几遍词。 祝庭纷拍拍他的肩,对外面控制室比划了个ok。 晨风:你找到好去处了? 云容:对不起。 晨风: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们可能已经暴露了,你要走就走吧。 云容:这些你自己都知道,为什么自己执迷不悟?我从小就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跟我走,怎样? 晨风:......你的现世安稳,拿走不谢! 最后一个音消散开,顾晨昏一口提着的气松了下来。他正把耳麦拿下来,肩膀被人揽住。祝庭纷转过头来,吻了他的鬓角。 还没等一周后新歌上线,一张照片已经把某唱见圈炸完了。顾晨昏不混各种圈,要不是何卿把她的粉红手机贴他脸上,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录音房里祝庭纷吻他的照片,不知怎的流传出去了。 浅尘酱:啊啊啊啊啊土拨鼠尖叫!!!我的两个男神居然在一起了!!! 叮噹哩个啷:这两货颜出的怎么混! 把酒:注意啊,是不是炒作? 不叫东陵叫大盗:切,那个写书的借我祝大佬名声想火一把!喷子们来吧! 合欢无刺:注意你的言行别给祝东风招黑!是他主动找晨儿合作的,还说晨儿蹭热度? 第6页 顾晨昏看不下去,烦心地下拉刷新,就看到最顶端有一条新微博。 dear祝东风:闢谣啦啦啦,大家是不是看到那张照片了? 我男朋友@v晨昏。 是今天上午发的。评论里有不少质疑。 顾晨昏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同上。我男朋友@dear祝东风。」 纤细的指尖悬在半空中,用力按下发送键。 「同志。」过了一会,京口打了电话过来。两个人难得没掐,沉默一阵,他道:「你真出……出……」 「我可不是冲动,你少瞎掺合。」晨昏道,「有人骂就让他去,你别参战。」 「我是你想的那种人吗!」京口哭笑不得,「行吧,我就说一句——千万人之中见君子,不可不珍重啊。」 晨昏想他是把当年写青春文学的酸劲拿出来了,不好意思损他,道:「谢谢。」 天不早了,顾晨昏提前关了书店,背着双肩书包去延大校舍区。他把围巾围好,想起那个人说:别让自己委屈啊。 「喂,祝庭纷。」他拨通了男朋友的电话,「还没吃饭?......我也没。等等,我去全家买盒饭,校舍门口见。」 祝庭纷挂了电话,勾了勾嘴角,加快步子越过穆肆。穆肆懵逼地看着他,问:「教授给你加工资了?」 「他能加工资,又不能给我分配对象。」 穆肆怔住,突然暴走:「你他妈说谁单身狗呢你!」 祝庭纷跑出宿舍楼后面的铁门,看见顾晨昏带着耳机坐在一边。看见他,小野猫把一盒饭给他,托着腮道:「你的圈有点乱。」 「说实在的,我其实特别想神隐。」 「我们俩现在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顾晨昏慢悠悠道,「我有点好奇,这种粉丝打口水仗的事,你干嘛掺合?」 「你家粉骂我无所谓。」他把咖喱饭拌了拌,「就算是我的粉,对你说三道四,我也看不下去。」 他想要一个名分,让他可以一直站在顾晨昏身后。 「神隐的事不要提,那是你喜欢的事,不要为了别人放弃。」顾晨昏没有动筷,看着他,「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我还要写许多,等你给我写demo曲。」 「知道啦。」祝庭纷揉揉他的头,「快吃饭。还有,我可能要从学校搬出来......你收留我吗?」 「不接受出卖色相。」顾晨昏义正严辞。 「那帮承平书局弄一个线上平台如何?」祝庭纷把饭咽下去,「我总能帮到你。」 顾晨昏以前想像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和他一样,是一个厌世的人。若是此时,他们会在街角牴着额头,借火点燃一支烟。 但相反,他遇上的是一个是个小太阳,给他的黑白灰世界以色彩。 他说,你值得现世安稳,喜乐纷呈。 顾晨昏以同样的话给他。 【全文完】 第4章 前后座(上) 2019.05.20 万尽然是为数不多偏文科的男生。 高二开始,学校里开了分层班,年级前五十被迫滚去组成一个新集体。自从高考改革后,偏文偏理的同志们优势差不多,得xx者得天下一说即将成为歷史。万尽然什么都还行,根据木桶效应,年级前五是这人的正常水平。 但多数人依然以理综衡量人的智商。因此他即使写文章时落笔千言,在优越者面前也会不自觉嫌自己话多。 去分层班的第一天。他早早到了,挑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男主位。他们的桌子都是双人的,他一开始还期待可爱的女孩子和他做同桌,随着人一个个进来,他逐渐放弃了。万尽然在年级组里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功夫好,为人挺骚包,一般同学敬而远之,他只能悲嘆没有人爱他。 百无聊赖地打开单词表,他瞅了一眼,就向窗外望去。对面是一整楼的教室办公室,最东边的是数学办公室,最西的是普通物理办公室,正对着的是英语...... 有一个人走到他后面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万尽然的第一反应是,这傢伙真高。他自己好歹是一米七八的标准身材,这位同学看起来还要比他高上半个头。 他回头,见那个男孩生得疏朗好看,如同漫画里走出来一般,只是天生不苟言笑一般,用一种看大题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万尽然不怕黑脸的,尽管那位后座上同学一言不发,他依然侧过身去自来熟地去勾搭:「哥,几班的?我八班的。」 「你是万尽然?」后面那人掀起眼皮,看了看他。 「哇哦,我如此有名?」 「提起你们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啊。」他认真道,「我六班的,常退渊。」 万尽然手里转着的笔掉地上了。 常退渊是高一拿下全国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提高组第一名的大佬,清华对他的爱低到本科线。万尽然一直以为,所有信息学大佬的本质,都是程序猿。 但这只程序猿长得太好看了。 他为什么要坐在这个大佬的前面...... 「哦,是圆子啊。」他拖长了声音,装作处变不惊地去捡掉在地上的笔。常退渊显然被这个称唿雷住了,脸红了好久,结结巴巴道:「不......不太合适吧。」 只听一阵刺耳的高跟鞋响,数学老师进来了。 「李慧。」尽然听到常退渊在他后面说,「她还好啦,就是有点凶。」 第7页 万尽然习惯上课开快车写作业,仗着坐在养老区明目张胆。可李慧老师教学二十年,对付他一个渣渣...... 「万尽然!」这已经是李慧这节课第三次为这位同学怒吼了,「讲这道题!」 万尽然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站了一眼黑板,开始慌的一批。这题咋一看很猥琐,仔细一看,贼tm猥琐...... 「连接对角线。」大佬温情如亲兄弟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再用......」 还没等他说下去,万尽然作茅塞顿开状:「哦老师,我知道了,连接对角线ac,以a为圆心,ac长为半径作圆。」 「然后呢?」 万尽然故作为难,「嘶」了一声,道:「用圆的标准方程式......待定系数法求解。」 「男孩子墨迹墨迹的干什么。坐下。」李慧转头拿粉笔,万尽然乘机转头过去沖常退渊灿烂一笑,又正襟危坐地摸出了作业本。 「我写完了。」大佬说。 万尽然忍住一声mmp,默默道:「我写字写得慢,但我的质量很高。」 退渊没理他,轻声道:「我觉得李慧挺看好你的,你别对她不满。她以前培训我们的数学比赛,特别认真。只有她关注的人,才会被她点名。」 「求求她别看我,我知道自己长得帅,但是我想做作业。」万尽然埋着头嘟囔,头顶冷不防传来负责任的李老师的咆哮:「你们两个,是不是需要去我办公室开茶话会?」 「老师我们错了。」常退渊乖乖道,「我们不应该上课写作业,不应该讲话,不应该——」 「停停停,尽说套话。」李慧摆手道,「我是副班主任,好歹管一管。万尽然,你的理科可不是年级no1,谦虚一点行吗?」 「是是是。」万尽然缩在常退渊后面,勾着嘴角笑得没心没肺。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李慧拿他没办法,道:「行吧,你们都是好学生,要坐前后就少说废话,互相帮助。清华北大的希望,听见没?」 二人:「呵呵。」 「你呵呵个什么。」回去的路上,万尽然抓了抓头髮,「你现在就可以滚去清华了好吗。」 「我又不一定去那。」常退渊道,「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读大学。」 「什么意思?」 常退渊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挺喜欢编程,你知道的。但我爸想让我去学医。呃,他是医生。」 「管那么多干嘛,做你想做的事不就行了吗。」万尽然听他这话说得无比凄凉,一把把他的肩拉过来,弄得人家一个踉跄。他弯着眸子扯了扯退渊的脸,道:「圆子,长得那么好看就多笑笑,否则没女孩子喜欢啊。」 好自来熟的傢伙。他也许不知道,人要有多强大,才有选择的权利。 但常退渊看向他时,真真切切地感到—— 这个男孩像是阳光。 「尽然,英语试卷借我改一下。」后面那个人又在戳万尽然的嵴梁骨,「还有,the sense ofmon是什么意思?」 「常识。」万尽然不回头,「高一的内容,你也能忘。」 期末考试考三天,下午考最后一门英语。常退渊的文科不拔尖,经常戳万尽然,有一次万尽然回头还扭到了脖子。 「我郑重提议,下学期请你坐在我旁边。」万尽然拿起笔继续刷刷刷,「为老子的脖子和腰着想。」 顺便还能看看大佬的理综答案。 「真不知道我们班现在就学完高中课程干什么。」隔壁一排的常任年级第二罗子珩哀嘆道,「一年半复习啊,太痛苦了。」 「考完了校门口等我,我请奶茶。」万尽然知道罗子珩喜欢甜食。他回头从常退渊手里把自己的英语卷抽回来,问:「圆子,赏个脸,一起呗。」 「考完绝不对答案。」常退渊道。 「行行行,不对。」 常退渊不喜欢甜的,考完以后还没缓过来,手里就被塞进一杯热腾腾的黑糖奶茶。他低声说了句谢谢,把眼镜摘下来。三个男孩子并排坐在布满水汽的玻璃窗前,一句话也不说。耳边只剩下店门口的「欢迎光临」。 万尽然微微偏头向常退渊看去。他穿着灰蓝的厚外套,里面是衬衫,浑身凛然正气。他的目光移向常退渊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有薄茧。 「你会用c++敲我爱你吗?」他鬼使神差地问,「教一下我呗,以后好用。」 「噫,你这是又要祸害哪个班的良家少女啊。」身材小巧的罗子珩晃着腿,作出防挨打的姿势。 常退渊说了句「没问题」,拿出一张纸开始写,就听万尽然道:「得了得了,我现在祸害圆子一个还不够吗?」 他不知为何觉得面颊发烫,默默托住自己的下巴,挪得离万尽然远了点。万尽然那煞笔毫不自知,故作亲昵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咱们就是分层班感情最深厚前后座,没有之一。」 常退渊手一滑,把一个函数写串了。 他突然想起昨天刚背的单词:heartbreak. 不是心碎,是动心。 万尽然接到英语老师兼班主任魏小娟的电话时,终于知道了真相。 「下个学期是学科竞赛学期,我们学校每门课程都有几个名额。明天来趟学校,把名额分一下。」 「ok老师,我们会加油哒。」尽然把书放回书架,手里拿着手机,「常退渊去吗?」 「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空。」魏老师嘆了一声。 第8页 圆子真忙啊。 不南不北的江浙沪,冬天总是冻成狗。第二天万尽然蹬着自行车去学校,远远就看见小可怜罗子珩和他们班的几个女孩子站在校门口,在瑟瑟寒风中以坚毅的眼神迎接他的到来。 过了一会,魏老师来了,校门终于打开。九个学生鱼贯而入,万尽然果然没有看到常退渊,就觉得没趣儿。他戴着耳机,向社团会议室去,忽而右耳的耳机被人拔掉了。他奇怪地回头,就看到高挑的常退渊戴着他的耳机,波澜不惊地走着。 「shape of you.」他皱眉,「你能不能听点健康的,同学。」 「卧槽,你还知道来啊!」万尽然直接屏蔽了他的吐槽,「圆子我要选all理科,你撑我一把啊!」 「嗯。」常退渊把耳机给他,「还有,下学期时间紧张,我打算住校。」 「对对,我也打算。」万尽然道,「那我们住一块吧,以后咱不仅是前后座的好兄弟,还是上下铺的好兄弟。话说人在十六七岁时交的朋友是最难忘的,因为青春啊......」 魏老师dies first,但万尽然从没想到他们班的女生竟然如此之勐。一共二十个名额,每人拿两个,五个小姐姐无比爽快地拿完了五个化学和五个物理名额,留下五个男生风中飘零。 「男生就是......英语和数学。」魏老师记着名单,只听数学满分英语不及格的魏蔚咆哮道:「老师我要凉啊......」 「正好提高你的英语成绩。」一级珍稀动物万尽然道,「有哥呢,不慌。」 常退渊看着他得瑟,问道:「那有什么项目?」 「数学竞赛么就是一张卷子,大家都应付得过来。不过这次的英语竞赛有点不一样。」魏老师沖他颔首,「先是两人一组进行对话,可以是英文电影里的精彩部分,也可以是小说桥段之类的。还有演讲。」 「尽然哥救救孩子吧......」魏蔚崩溃道。 常退渊本能地拉住万尽然的衣摆,又快速地放开。他严肃地沖尽然眨了眨眼,尽然便道:「不可能,看见没,这位我男人。」 那边一群女孩子开始起闹。常退渊受不住他了,心里却全是一种隐秘而不可告人的雀跃。他咳嗽了一声,轻声道:「你别瞎说八道。」 他的阳光又对他痞里痞气地灿烂了一下,开玩笑般道:「你说啊,像我这样会撩的,别人就说是渣男;你这种就是鞍山钢铁公司出产的直男。哎,不如搞基。」 他看到常退渊淡淡哼了声,以为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误解,在一片嘈杂中轻声道:「圆子,我取向正常,开个玩笑。」 「嗯。」 「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喜欢一个人,就是因为我喜欢他,而不是因为性别以及别的什么。」万尽然挨着他道,「这叫取向正常。」 他不指望谁能理解。 其余的同学自顾自讨论去了。他们俩坐在一张桌子旁,万尽然无所谓般地晃着脚,只觉得手被人碰了碰。他疏懒地看向常退渊,拿到他拿了一本新概念四的单词彙总在背,问道:「你打算选哪篇英文来对话?」 「《傲慢与偏见》。」 「成交!」 好不容易捱到魏小娟说解散,一群几乎睡着的人三三两两讨论着比赛出了校门。万尽然和常退渊殿后,退渊问:「你住哪里?」 「就两条街对面。你上哪去,回家吗?」万尽然单肩背着包。他知道常退渊住得也不远。 「不,我去在学校上编程培训。」常退渊停住步子,「下个学期见。」 他的阳光今天一身白,黑色裤管下露出一截脚踝,看着都冷,他却不在乎地向对面的女孩们比了个心。阳光自己或许不知道,不管是在演讲台前还是在人群中,他都是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但他一个人跳上单车离去的样子,还是有些伶仃。 第5章 前后座(下) 「你要住校?」 「对。」万尽然把头髮擦干,「我本来就一个人住,我宁可去过集体生活也不要一个人在家里抑郁。」 那边沉默了一会,道:「也挺好。」 父子两人间的话本来就没那么多。万尽然要挂电话,就听父亲急切道:「我没记错,你还有九个月成年,我和你妈就算离婚,我也还要负起责任......」 「不需要。」万尽然冷冷道,「我妈什么情况你知道,我建议你去英国看看她。她没多少日子了,你知不知道!她和你离婚,你以为全因为你外面那个女的吗?她只是不想拖我们后腿罢了!」 「尽然......」 「这名字是我妈给我起的,你别叫我。」 尽然把手机塞在枕头底下,拿起下个学期的语文书坐在床上看。 今天是除夕。 妈得的是渐冻症,他知道。他难以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床上难以动弹,生机被一点点抽离,最后变成一具空壳。 他的父亲万箴在他记忆里很少沾家,他的童年只有来自妈妈的陪伴。妈是很阳光的人,他也努力很阳光,但如果妈走了...... 他就只有一个人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将它拿出来,看到万箴发来的两条消息。 「爸对不起你。」 「你想见你妈,就去英国留学吧。下学期把雅思和托福什么都考了,转国际班,考一所好大学。钱我来。已经请人照顾你妈了,她想你了。」 第9页 尽然仰起脸,闭上眼晴。眼眶有些麻,他不在意,待到鼻腔中的酸涩向他排山倒海般涌过来,他才觉得真真切切的悲伤。 屏幕闪动了一下,他抹了抹眼睛,看到常退渊的头像。 「开个门。」 晚上十点。 「你怎么还吃泡面?」常退渊将装在袋子里的三文鱼寿司和咖喱饭拿出来,「我就知道......李慧说的果然有用。」 「她说什么了?」万尽然僵在原地。 「她让我照顾你,陪你把剩下一年走完。」常退渊把碗筷给他摆好,找到了遥控器,打开了春节联欢晚会,「你知道的,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很好。」 「我用不着你们可怜呢。」尽然提起筷子,戳了戳三文鱼,「圆子,谢谢你啊。」 南方的小城没有烟花,只有城中天宁宝塔传来阵阵祈福钟声。尽然埋头吃饭,只觉得心里又抽痛起来。好像是因为面前多了一个人,感情就止不住想向他发泄。 今年的春晚没有董卿,他没有阖家平安。 「我饱了。」他轻声道,「还有,今年的学科竞赛,我不能参加了。」 常退渊正在收拾他的碗筷,闻言,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来抬头看着他。万尽然被他盯得不淡定了,扯着嘴角,道:「我......可能高三要去英国了,我父亲给我安排妥当了。我要做准备。」 妈没多少时间了。 常退渊从没看到过他脸上这样的懊丧。他本就不善言辞,忽而听到他说要离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抓住万尽然的手,像是救命稻草般紧扣着,又缓缓松开。 「吃糖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汽水糖,「橘子味的,很甜。」 万尽然剥着糖纸,听他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行。」他含含煳煳道,「这个本帅哥保密。」 「我陪你。」常退渊道。 「滚吧你,你的清华爱你有多深,你不知道?」尽然笑骂道,「就你那英语水平,是要被虐菜的......我哪里有资格让别人做傻事。」 「我不傻,我在刚刚考虑过了。」常退渊用一种讲题的口气对他道,「你不会照顾自己,生活习惯很糟糕。」 万尽然将糖末咽了下去。他低头看着常退渊,硬生生从他眸子的深处,看出那久违的、许多人藏匿过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尽然骤然抬起左手托住他的下巴,声音低下去,「我高一的时候谈恋爱,那人除了脸什么都不行。他就是这么对我说......他要顾我一辈子。我能信吗?」 「看不出来你谈过恋爱。」他离得太近,常退渊几乎忘了唿吸。他想向后,冷不防坐在地上,那少年就着势欺身而上将他压住,一手盖住他的眼睛。 「喂,尽然......」 万尽然坐到他身上,利落地脱了自己的衣服,转而去解他的衬衫纽扣。常退渊抓着他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推在地上压住。 尽然的头髮乱了,清癯的身形被宽大的白色卫衣勾勒出来,难得的清冷。他晃了晃神,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急忙松了手:「不好意思,我......我......」 耳边传来一阵古剎渺远的钟声。 「新年快乐。」他腿有些软,边站起来边尝试转移话题,「许个愿吧,你想要什么?」 他背过身去,看到落地窗那边,一抹月色如雪一般皎洁。 「新年快乐。」常退渊支起腿,拉住他的手,「我想要你。」 太阳很耀眼,但也很孤独吧。 行星看他灿烂无朋,但他看万物,很黑。 要变得多强大,才能陪伴太阳的孤独啊? 答案是,你给他整个宇宙。 学期伊始时,高二就炸锅了。原因就是那个爆炸性消息——分层班两个大佬组团去国际班了! 「难以置信。」这是绝大多数男士给出的最新评价,然而妹子们说:「在一起!」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俩搬去了一个宿舍。学习压力极大,就是住在一起,抬头打照面都是难事。 「你们的英语竞赛是怎么说的?」万尽然一边刷题一边道,「没了我,你们三个臭皮匠顶得了诸葛亮?」 「我去演讲,《傲慢与偏见》他俩去演了。」常退渊放下笔,「我把稿子给你看一下。」 这傢伙都快把牛津字典翻烂了。尽然趁机伸了个懒腰,反过身趴在椅背上,接过他的讲稿,指了指自己的面颊:「给报酬,不用多,亲一亲就ok。」 他满意地看到圆子脸红了。 尽然也忐忑。说实在的,对付常退渊这一款的经验他一点也没有。他撇了撇嘴,扯过常退渊的领口,轻轻吻了他的鼻尖。 「早睡。」他在人耳边道,「我给你改,明天午饭你请客。」 常退渊不动声色,待他回头时咬住他的喉结,顺着他的脖颈舔吻下来,最后落在颈窝。尽然倒抽了一口气,声音里夹杂了点细微的哭腔:「不......不要你请,我自己来。」 他回过身去拿起笔看稿子,身上依然燥热。常退渊坐在一边安静地背单词,时不时抬头看他。尽然注意着,他的讲稿最后一行写着:「i hope everything that we are looking forward to wille towards us soon,and somebody that we loved will walk with us further." 「这句话怎么解释?」 常退渊放下笔,把讲稿拿过来看了看:「还能怎么办,字字落实呗。」 第10页 「这就是你没文学细胞了。」万尽然笑道,「这分明是愿我所思,心愿顺遂;愿我所爱,勿为流水。」 常退渊一乐,托着脸看他:「那尽然,你如此优秀,我建议你用业余时间写点情书给你男朋友。」 「什么玩意?」 「你不是小天才吗?」 「圆子你飘了......」 常退渊赶去上海比赛的时候,万尽然特意掐着他英语竞赛的点请假乘火车。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春日暖阳中居然下起大雨,连火车也不知为何晚点了十分钟。一下车,他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乘地铁,再撑着伞狂奔进交大闵行校区。 「你开始没?」他给常退渊发消息。 没有回应。 他卧槽了一句,正巧踩了一个水坑,泥水溅了一裤腿。 「can you tell us what do you mean by thest sentence?」评委问,「say it in chinese.」 常退渊依然保持着温润的笑容,四下里环顾了一下:「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one thousand peoples eyes." 他还没有来。 他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就看到万尽然沖了进来,扶着门看向他,对他比划了一个ok。 「愿我所思,心愿顺遂。」他道,「愿我所爱,勿为流水。」 会场上下的掌声足以代表大家对他的认可。常退渊把目光投向万尽然,那眼神,他不说话,两个人都知道。 ——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这道题是怎么回事,这数据也太噁心了。」万尽然敲着桌子,「我是不是数据代错了?我再看看......」 「你这是考前焦虑。」常退渊把一沓书放在他面前,附身吻他,「你没问题,相信我。如果我俩真的得分,你也别急。」 尽然嘆了一声,拿起笔,听他道:「我们可是前后座。我,永远是你一回头就能看见的人。」 尽然把错误的数据划去,把正确的代入求值,果然公式结果没那么噁心。他咬了咬嘴唇,去找草稿纸,嘴里还不住地扯皮:「英吉利好地方啊,你要是和一金髮碧眼的美女跑了,那我——我也找一个。」 摆在不远处充电的两个手机同时响了。两个不守法分子对看一眼,偷偷摸摸拿起手机,看到自建的年纪群里,罗子珩万分矫情地发了长文:「高考倒计时十八天。愿我们的十八岁,无悔青春......」 下面有女孩子喊:「常退渊,我喜欢你!」 常退渊:「我有对象了。」 群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罗子珩道:「什么时候的事?@万大帅比」 万尽然:「他有了,那我也有了。」 两句话把群里炸得一片死寂。 「520就这么过去了,果然学习最爱我。」万尽然懒懒地拿起卷子,「我觉得高考真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该走了的走了,留下的留下,这他妈就是人生。」 愿有一个回头就能看见的人,并肩风雪。 愿抬头,看见未来就在前面。 ——致2019届高考 高考加油 「温带海洋性气候,我还是可以适应的嘛。」尽然看了看常退渊身上的格子衬衫,「课业很忙吗?」 「这里的内容太简单了。」常退渊道。 「我妈她......说她很开心,因为上一次见了你。」尽然低下头。风吹过他的刘海,带着来自海洋的味道。 两个人走在街上,常退渊悄悄地拉起了他的手。尽然坏笑一声:「昨天阿桑奇问你,我是不是特别无趣,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不。」退渊看了他一眼,「你还撩妹。」 「你就没后悔陪我来这?」 「没后悔,从来没有。」 下雨了,常退渊打起伞,为他把风雨挡住。他刚要说一句谢谢,那人从身后拿出一个u盘:「你回去看。」 然后他把伞扔给尽然,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直到把u盘放进电脑,尽然才发现那是一个c++程序。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框,他按了两下回车,两排白字打了出来。 「愿我所思,心愿顺遂。 愿我所爱,勿为流水。 你回头看到我, 向前,看到未来。」 【全文完】 第6章 赐良谋(上) 2019.05.26 一、 萧策握紧了剑,将剑锋抵在墙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他的脚步不慌不忙,心却跳得厉害。一身黛色霜青的华服属于建康的宫城,却在无灯火的城郊巷子里穿行,没入夜色当中。 他在赌,赌身后悄悄跟来的那两个走狗,绝不会动他。在朝堂之上,他这个十九岁的皇长子已经表现得足够软弱了。他为了让所有人觉得他毫无野心,任人宰割,压抑着自己,委屈求全。 可那一夜父皇驾崩时,还是把他立为太子,但并未宣召他。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那封诏书一定被他的好皇兄萧荣截下来了。 萧荣何许人也,是父皇兄长的遗孤,被父皇带在身边,比嫡长子还嫡长子。萧策本想着,萧荣哥哥想要皇位,便给他。可皇位之争,自古以来相煎何太急,萧策只有两条路——要么做陛下,要么埋地下。 如果丞相还在,如果东篱还在,他怎会像条丧家的惶惶之犬。 那好,他退出,他逃离,只要活着,就能东山再起。萧荣就算不念旧恩,好歹也看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人,将手放一放吧。 第11页 巷子就快到头了。萧策加快了脚步,屏住唿吸,冲着朱雀航奔去。 他身后的阴影里,萧荣将剑收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萧策离开的方向,转过身去。 「殿下!」随行的旌城是他最得力的部下,「为何不结果他?太子不死,后患无穷!」 是啊,为什么没杀了他呢。是因为心软?怎么会。当年他血洗丞相府,天下震动,无人敢拦。除了任丞相的小儿子任东篱不知所踪,其他一百三十二口人的尸首,他可亲自一一看过。 「他朝中无势力,懦弱无能,不成气候。先皇于我有恩,不该绝人子嗣。」萧荣淡淡道,「我们走。」 萧策跑到朱雀航城楼下,远远看见一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候着。仔细一瞧,是江太师。两人相对行了个礼,萧策故意叫了声「太师......」,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小殿下,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自己出去?」混迹庙堂多年的老狐狸看着小殿下,陷入老父亲般的深深恐惧。 他像极了先帝年轻时,是个潇然如竹君子,出尘而温润,不属于这风起云涌的建康。 「太师莫担心我,只是今后日子怕是难过。」萧策轻声道,「您是我父皇封的吴昌伯,他托您保我,睿王怕是会对您不利。」 江太师沉吟,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道:「拿着,小殿下,莫问归途。」 借着城楼上的星星点点火光,萧策看清了玉佩背面刻着的铭文,篆体刚劲有力。 「东篱?」他喃喃道,「在南海......」 南海,珈蓝山。 二、 天下只有一隅能容他偏安了,只有一人能寄他余年了。 颠簸两月有余,萧策随着南海长沙商人的船只漂泊向《南华真经》中南溟的所在。海风清爽,他抱着剑坐在船尾,看到远远的海面上,一轮孤月漾在水面上。 他想到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闭上眼,又想到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殿下,那可是您的船?」 萧策奇怪地抬起头,就看见一片月影里,一叶扁舟盪过来。耳边传来旷远的埙声,落入人间美梦中。船头斜坐着一个白衣年轻人,拿着玉埙,抬眸之间,风神自现。 「太子殿下,我来迟了。」 少年的声音在夜色里收敛了些许张扬,像是歷尽千帆后,故人的久别归来。 那是萧策曾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从小便是孤家寡人,只有这么一个任东篱陪在身旁。那种感情像是难言的隐疾,被他压在心里。 万语千言都沉默在一个克制的行礼中。 萧策和任东篱算是髮小,东篱长他三岁。那时任徵丞相权倾朝野,先帝十分依仗他。对于萧策而言,任东篱就是陪他在花园里打鸟折花的不二人选。 萧策是多么文秀的一个人,却陪着任东篱去学剑,莫约是为了偿还东篱白日里陪他抄经读书。他是要当皇上的,要有仁德,更要有帝王心术;东篱呢,他说要当将军,要整顿山河,过长江收天下。 后来什么都没了。 萧策十六岁那年的除夕,朝臣们按规矩入宫拜年。丞相来时,面色很不好的样子,把东篱留在宫里了。 第二天,萧荣就抄了东篱的家。 东篱不愿拖累官家,负了剑,收拾了些细软便要走。萧策陪着他翻了宫城,坐在朱红色的城墙上,眺望着京城一片锦绣,楼宇俨然,风烟迷濛。 萧策那时就想好了,无论东篱一去是否復返,他都给东篱江湖夜雨十年灯。 东篱去爬过大慈恩寺的高塔,摘了和田玉的佛珠。萧策本以为他拿玉珠去换了稀奇物什,却见他临别前拿出两枚玉佩,一枚给了他。 「狸奴,见佩如见人。」他说。 我居海北君居南,飞雁传书谢不能。 萧策把剑和箱笼背上,一跃到小舟上。舟子打了个唿哨,缓缓划桨离去。 萧策回头,看见东篱坐在船沿,长衣下摆落入海水中,眉峰间一片冷然,目光流转间乍见星芒,一头乌髮未冠,挽在脑后。他穿着一身素白,唯有护腕是金色,萧策只是看着他,就不敢走近。 毕竟分别几年,生分了也不奇怪吧。萧策寻思着,将箱笼放下,掏出玉佩还给他。只一瞬间,五指被人握住,掌心有了一点温热。 「你不想问问我,怎么会知道你有难的?」东篱看向他,紧握着他的手。 「我......不知道。」萧策撇嘴。他哪里会问,明明当时东篱来珈蓝山求学,意在出世,不问俗尘。如今萧策求他庇护,是扰人清梦。 「你读的四书五经都餵狗了!」任东篱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直盯着建康,护着你,否则,你还有尸骨留给我埋吗?」 不过三年,建康城中的桃李春风一杯酒,都散作烟尘。 「睿王不会杀我。」萧策忍不住了,他觉得东篱看低他,「他骄纵跋扈,会把一个我放在他眼里吗?」 「是了。」东篱嗤笑道,「狸奴,我可没忘记你在他面前装得多没用。」 两人并肩坐在船头,萧策抬头看着东篱,觉得身边那少年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谁是狸奴?」萧策挑眉,「你要叫我殿下。」 三、 珈蓝山上种着大片竹林,零星舍馆散落在岛上。东篱替萧策收拾了一间,颇为清净。他安顿了下来,从箱笼里拿出自己正在编纂的《文选集》,研墨提笔。 第12页 日子清清淡淡地过去,他偶尔去山上的涵虚堂听珈蓝散人讲课,余时练练剑,和几个年岁相当的门生下棋。别人问他来处,他就一笑,装作哑巴。 建康那里,江太师传来了消息。萧荣称帝了,立刻激起了其他诸侯的一致反对和讨伐。萧策打算等他们将元气好生消耗,再回去收渔翁之利。 他将信纸叠起来,信步走着,忽而到了一处小院落,和他的那间差不多大小。他抬头看了看圆圆门洞上方的匾额,见到「澹庵」两个字。 是任东篱的住处啊。 萧策这么一想,非进去不可。他一脚刚跨进门,就看到正堂上燃着香炉,东篱和珈蓝散人相对坐着,只好缩了回去。 「白羽,你心神不宁。」珈蓝道,「你几年前来时我就说你这人有心魔作祟。你是如何聪慧的人,会将自己囿于......家破人亡?」 任东篱握着拳头不言语,为老师咬了一蛊茶。 「你的心魔为何?」珈蓝自言自语地看着浮沉的茶叶,「莫非老夫看走了眼......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公子?」 「师父!」 「还是说,老夫应该叫他太子殿下?」 「师父,他是我少时的相识。」东篱默默地给香炉添香,「何来心魔这一说呢。」 「白羽,老夫可曾说过,你惊世之才宜藏山野?你想借他回庙堂之上,若哪天走到绝处了,你可仿不了范蠡!」 东篱轻声道:「任白羽为一人入世,为一人出尘。他若愿安然于此,我定守他好梦;他若想剑指天下,我肯戎马半生。」 话毕,他眉峰一聚,转头向外看去。萧策旋身即走,踩着满地竹叶,东篱只瞥见一点翻飞的黛青衣袂。 萧策回了自己的舍馆,将自己从头到脚用冷水浇了个透,披上天青色外袍就心烦意乱地在案几旁坐下。 东篱那番说辞听来肉麻得很,他从未听东篱当面向他说那样的话。他绝不想倚靠谁,不希望东篱把他当作一个弱者,施捨以怜惜和保护。 到了酉时,本应该去膳房了,他却没有动。提起笔来,他铺展开信纸,给江太师修书。 还未写完,门边传来三声叩门声。他透过轩窗往外一看,就见东篱挑着一盏月灯倚在院门旁,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狸奴,你今天偷听我师父和我说话了。」他道。 第7章 赐良谋(中) 四、 萧策看着东篱把饭食一碟碟摆在他面前,为他斟了杯茶:「南海不如建康,你且将就吧。」 萧策听着他不咸不淡的语气,心中一股无名火蹿起,勐地扼住他的手腕,抬手向他的后脑噼去。东篱深谙他的小孩子脾气,微微一躲,故意让他噼了个空。见他还不作罢,东篱干脆摁着他的肩头将他掀翻在地,怒道:「多大了你,我走了三年,你欠揍了?」 萧策吃了亏,可不想再和他硬碰硬,嘻嘻一乐,抬着腰把他抱住:「我错了东篱哥,我错了。」 他像是台上的戏子,每个表情那么真实,悲欢信手拈来。东篱看不透他,垂下眸子,瞧见他宽大领口露出的一段锁骨,急忙移开目光,将他拉起来。 萧策不依不饶:「东篱哥,你说的那话,我可当真了啊。」 「嗯。」 「哥,你对我那么好,可是有所求的?」 「世间人做什么,皆是有所求的。」 「那你求什么?」萧策将外袍紧了紧,「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想回建康,想把我的东西拿回来,我没退路了。你......也乐意陪我淌浑水?为什么?」 东篱没有应答,只是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萧策一愣,东篱将手覆在他眼上,揽着他的腰身,倾身吻住他。 萧策没想到他如此逾矩,只觉得少年的金护腕贴在自己皮肤上本是冰凉,后来却带了灼热。他用力挣开,小声道:「公子自重。」 那段心事掸落尘灰,从角落里到了阳光下。 「萧策,你当我为了什么,你以为我对你是哪般?」任东篱虚抓着他的两臂,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任东篱,想说什么就说清楚,我不收男宠。」萧策抓住了他的把柄,暗自开心。他的东篱哥向来不怕刀噼斧砍,如今有软肋,定是要被他好生折磨的。 「我心悦于你。」东篱不肯松手,依然抱着他,压低了声音。 「再说一遍?」 「我心悦于你。」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我一人在建康孤苦三年,你可曾问我?」 「我不来南海求学,孑然三载,不也是为了你?」东篱皱起眉头,却见萧策勾着嘴角笑得厉害,只得嘆了口气,「行,我欠你。」 萧策还在纠结任东篱十八九岁时是怎么肖想他的,听闻东篱一个「欠」字,不知怎的软下心来,轻轻啄了啄他的脸颊。 那大概是要偿还到白头了。 五、 暮春时节,萧策终于踏上岳阳城头。 在南海时,他思量许久,东篱便提出,他应该来到陈法生镇守的洞庭一带,夺取江南。 他和任东篱,没什么行李,一人一把剑。东篱那把叫顾岁,他的这把叫惜年。 「任东篱?」东篱当年的同窗陈法生见了他,便只顾着将掉地上的下巴拾起来了,「你咋不下地狱呢,跑了三年,哥们当你死了!」 「啊,是啊。」东篱淡淡道,「所以你就把我留在大慈恩寺的五把好剑』替我『保存了。」 第13页 没过几天,消息传过来,说几路诸侯组成的联军起了内乱,在秣陵被打得溃不成军。二十七岁血气方刚的陈将军咽不下这口气,恨不得现在就拉着小殿下破了建康。 「且慢且慢。」萧策一把摺扇摇得像个风流才子,「想当年,虞舜有德才而不称王,诸侯朝虞舜而不朝唐尧之子丹朱。再观望观望,啊。」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东篱问他。 「把我在岳阳城的消息放出去。」 「啊?」陈法生正在擦剑,闻言差点砍了自己的手,「你要引萧荣来揍我们?」 「听萧策的。」东篱将萧策手里的摺扇夺过来,萧策只得安分下来。陈法生看着他们二人,怎么看都觉得有猫腻。 等等,东篱什么时候起,开始当众直唿太子殿下的大名了? 华灯初上,萧策拉着东篱在城中转悠。荆楚之地,到底不似江南故都,隐隐勾起人几分乡愁。东篱跟在萧策身后,只顾看着他,也没注意他向哪里去。等到耳边一片喧譁,他才觉得不对劲。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萧策挑眉,摺扇又回到他手里,「第一次逛青楼啊,没关系,我带你。」 他这三年明明滋润得很。 东篱跟在他后面,见萧策今日穿着滚金边的黛蓝袍子,入了花间也艷起来。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萧策后面,进了一间厢房。一阵浓烈的胭脂味,让他蹩起眉头。 萧策偷偷出宫寻红颜知己的次数可比除夕宴上的菜品多多了。他从左手边女子手中拿过秦琵琶,弹拨了几下,偷眼看向东篱,见那玉面公子脸上有了些许愠色,调笑道:「东篱哥,既然来了,也不找点乐子?」 正说着,弹琵琶的那女子一只手环上东篱的肩头。东篱盯着萧策,眼里只有四个字——「你寻死吗?」 萧策寒毛一竖,下意识地将那女子拉开,轻声道:「姐姐出去吧。」 待厢门关上,萧策斗胆看他:「你不高兴?」 「那是自然。」 萧策站起身来,走过去面对着他坐在他身前,两条腿无意识地缠着他的腰。他回身含了口烈酒,拖着东篱的后脑向他口中渡去。东篱一皱眉头,揪住他的衣领,酒液从两人嘴角挂下来。 萧策觉得气短,松开他,拿衣袖擦试着:「你不要那姐姐请你喝,只好我代劳啦。」 「胡闹,你的心思都放在哪了!」东篱别过头去不看他,脸颊上似乎烧起来了。他想把抱着自己的萧策拉开摆正,无奈那傢伙像牛皮糖,只好作罢。 「在法生那处,我们都不睡一间房,平日里见了就谈萧荣和建康。」萧策将脸埋在他肩上,「你知道我为何要这天下吗?」 「你说吧,为何?」 「聘礼。」他轻笑着,「我要你百年之后,进我家皇陵,与我合于一坟。」 东篱的唿吸一滞,五指插入他未冠的发间,将他往怀中按了按。 六、 萧策在岳阳城等到了夏末,最终等来了萧荣号称五十余万人的大军。 洞庭湖下了一场大雨。他和东篱住在君山上的寺庙里,见证了这山雨欲来风满楼。萧策托人下山,让陈法生拿了一具甲冑来,利落地穿上,问东篱:「你说,洞庭湖像什么?」 「一只口袋。」 「是了,口袋。」萧策将惜年剑探出栏杆外,眼看着雨水落下来,在剑刃上碎成八瓣。 等猎物进了口袋,就是时候将口袋收紧了。 兰陵萧氏子大都生着一双通透的桃花眼。萧策自认只比尘泥多一口气,眼里便只放得下山海一隅和一个任白羽;可他不无嘲讽地想到,他的萧荣哥哥......不,是当今圣上,眼里可盛着天下。 萧策可以抛却过往和皇子架子,在南海度过残生。但老天给了他纯良简单的外表,偏偏还给了他该死的野心。 「我们得赶紧下山,别误了时辰。」他拽了拽任东篱,又甜甜地叫了声「将军」,转头去拿自己的配剑。 萧荣快到洞庭湖口了吧。 船队在水汽氤氲里悄然无声地行进着。萧荣坐在先锋艇的船头,一手支着剑,向湖水中望去,看见自己的影子。他皱起眉,只觉得自己似乎坠入了寒冰的湖底,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从没想过会输。今日,非要将萧策头颅zhan下不可! 可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皇亲...... 那又如何!所求之物在眼前,难道弃之不顾吗? 湖面开阔起来,远处的群山在黑暗中的轮廓不甚了了。萧荣站了起来,极目眺望着。勐然之间,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湖水的翻涌捲起一片惨叫。 「水鬼,湖里有东西!」一旁的老兵打着颤,「陛下,我们如何是好啊......」 是船翻了。 萧荣定了定神,抽出配剑大喊:「莫慌忙,何事妨得!」 士兵们站定了,齐刷刷望着水面,很快就有几具尸体翻了上来。 湖口处,似乎有数百双眼,紧盯着这群入侵之人。 萧策与任东篱到山下时,便见洞庭湖中已是火光沖天。任东篱一见此景,脸色便白了几分。他简单交代了几句,跳上了一只小船。 「狸奴,我去拖住萧荣。」他将竹篙一点岸头,船轻快地飞出几尺,「你只需观战,莫近他身。」 法生一抱拳沖他躬身,萧策愣了愣,也向他行礼,喊道:「将军,祝大捷。」 第14页 他依然是一身白衣。 未过一刻,萧策熬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在湖岸边来回走着,冲着陈法生道:「渊玄,你给我驾船。」 「殿下!不是交代你好好呆着嘛。」 「你若叫我一声殿下,就随我吧。」萧策挑眉,「不近萧荣身,远远看着。」 他随手拿过一个小卒肩上的弓,支使陈法生太守去解小舟了。 任东篱轻灵地跃起,落到不远处一艘船上,眼见着萧荣执着剑杀气腾腾地踏着几艘船跃过来。任东篱冷血一声,侧身避过萧荣的剑芒,待二人都站在了同一艘小舟上,他将船头用力一挑,船身直接反转过去。 只见这一个布衣一个金甲空中一跃,都稳稳落在翻过来的船背上。萧策的发散了,他看着任东篱拿出顾岁剑,低声道:「你是要我的天下?」 任东篱盯着他,摆好了起势。 「我就知道,当年就应该杀你家满门!......怎么还留了你。你家三朝元老,就想要我的天朝,你......」 「这不是你的天朝。」任东篱道,「我也不稀罕它。」 萧荣惨然笑了:「我信?」 刀剑相迎,任东篱眼前流水似的将从前的日子放了个遍。彼时萧荣还是个持重的少年人,东篱记得,他在东御花园的迴廊教自己和萧策吹埙,骂萧策不开窍。 他也顾不了这么多。 第8章 赐良谋(下) 七、 萧策知道,他,东篱和萧荣间,迟早会到这种地步。 他远远望着那一点白衣飘舞,感嘆于任东篱的惊才绝艷。这样的人,比他高明百倍,却遁入山野。萧策不是没有想过,东篱对自己的那声心悦,不过是看准了自己的放不下,借扶他上位,位极人臣。 甚至......任东篱完全有囊括四海的勇力,他萧策呢? 「法生。」他声音微微干涩,「替我将弓箭拿来,快点。」 陈法生没有多说什么,看着少年颤着手拿起弓箭,搭上箭矢,用力将它拉满。 「策儿不会杀我,我可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了。」萧荣挑开任东篱的攻势,「我想,他若是肯安安稳稳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与他依然是兄弟。再者,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血亲,兄弟?」东篱凌厉地持剑噼去,「他为高竹,你是草木!」 以前三人的同进同出,都是骗人的吗? 「......」萧策闭了闭眼,一松手,一道寒光长驱入百步开外。 萧荣看见了那支箭。他眼里流着一点惊异,好像是在早春看到了桃花那样,笑起来,架住东篱的剑刃,轻声道:「珍重。」 他旋身一侧,箭矢穿胸而过。 策,高竹。 荣,草木。 萧策的唿吸都停了。他将弓扔下,扶着船沿大口地喘着气,却听陈法生大喊:「殿下小心!」 他被重重一推,落入水中。 身上的甲冑此时成了累赘,萧策被它拉着不住地往下沉。他拼命地向上,四周一片漆黑,湖水寒得刺骨。他快没气了,尽力揭开甲冑,只觉得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怎么办,他不能死,再坚持一下...... 反正落入深渊对于他而言,不是第一次了。 手腕被人抓住,他扑到一人怀里,那人的白衣在水中愈加剔透。那人手里拿着剑,起落间,萧策身上沉重的甲冑落尽,轻快许多。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出了水,他拉着旁边一艘小船咳嗽起来。 任东篱扶他上了船,自己并未着急上去,趴在船头看他。萧策浑身上下湿透了,水顺着鬓髮向下流,牙关不住地打颤。他抱着东篱的肩,发泄似地道:「我杀人了。」 「他该死。」东篱安抚地把他的头髮拢到脑后,「或者说,他任自己被你一箭......」 「别说了!」萧策歇斯底里地抓着东篱的袖子,大口喘着气。许久,他将脸埋到掌心,再不出声了。 「陛下。」任东篱握住他的手腕,「把手拿开,不许哭。你万不可任性,你将来,要挑起整个江南。」 萧策当然知道。他选了这条血路,本意是一人独走。可命里偏偏犯了任东篱,今后朝野险恶,萧策未必能保他一辈子。 「东篱说过,我为君入世,为君出尘。」东篱道,「陛下若还要我在身边,我万死不辞。若哪天,东篱不利于陛下了,那东篱自当离开。」 萧策忍着泪吻他,只觉他嘴唇冰凉,心头如有针扎一样。他颤着声,道:「东篱哥,你......唤我声狸奴。」 八、 建康宫城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华丽庄严。新皇登基半月未到,已经下手把庙堂清理了个遍,弄得帝京人人自危。 且说新皇萧策还是个才行弱冠之礼的年轻人,见过的人都说文秀仁德如箬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狠角色。但这陛下偏偏将祖宗的那一套弃之不顾,登基次日不封后,却将一个外姓臣子封为珉王,那人是前朝丞相遗孤,姓任名东篱。 那些关于东篱的闲言碎语大半传到了萧策的耳中,就像在戳他的嵴梁骨。他顶着一张笑面,将异己一个个斩除,让自己的步子稳了些。 他以为,坐上了皇位,就能保护他的一切。可他发现,到了如今,他竟难以让心中所爱站在自己身边。 能让他满足的,不过是早朝时隔着半个大殿,与心上人遥遥的一眼。 心烦意乱地放下手中的通鑑,萧策托着腮,望向书案上放着的竹雕笔筒,上面是桃花源记的翻刻。 第15页 他让东篱掌管禁军,二人才在朝会之余打照面。再荒唐的事,二人皆做过了,萧策还从未如此胆大过。他不止一次夜分时只身出宫去珉王府寻东篱,每次拥着东篱入眠时,都无比想要向天下人宣告对他的绝对拥有。 「陛下,珉王殿下求见。」 萧策嘆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让他进来,你们下去吧。」 这个书斋临近着东御花园,萧策从小就爱来。宦官宫女们一退下,这里倒像是个山中草庐,清静得很。萧策去煎茶,就见东篱在檐下立着,正要行礼。他一摆手,就听东篱道:「你有了字,再如何亲密,我也不该叫你狸奴。」 「行,那你就叫我的字。是什么来着,东篱哥,你不会忘了吧。」 「记得,萧平明。」 萧策眸光一闪,嬉笑道:「平明寻白羽, 没在石棱中。我何故寻你?」 东篱在檐下与他并肩坐下,两人看着茶炉,又看看对方。萧策一时兴起,道:「你看,岁末年终,你不带我回南海逍遥几天?」 「在宫城里太闷?」东篱抓过他的手,「等到元夕,我带你出去放河灯。」 任东篱说到做到。 萧策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穿着一身青衫跟着那白衣公子翻墙出宫的。二人跑了一阵,才想起没人会追来,才松了口气。 建康街市热闹如多年前,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两边的酒楼正店灯火通明。走马未多远,就看见长江边已经闪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一声钟鸣,则是大慈恩寺的祈祷。 萧策不信佛,但此时不经合十了双手,闭着眼一字一句地念着。 东篱去买了两盏荷花灯,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失笑:「想什么呢。」萧策不理他,两人走到一处临河水榭。放河灯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们二人被挤到了一边。 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惊得几枝白梅横斜。花下青衫的那位,在话本中应是位明心绣口的书生;而那白衣公子,倒像个千里不留行的侠客。二人提着灯,眉眼朦胧,那景色真能入画。 「把灯放下去,别捨不得了。」东篱拉着他走到河岸,萧策瞥了瞥他拉住自己手腕的指节,难得顺从地听了他的话。 荷花灯滑入水中,他抬起头,看见一江水拥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向东流去,浩浩汤汤。他的心舒展到无比的大,又低落下去,只是道:「江水汇于东海,水去,河灯亦去。是二者之之相随也,江水不息,而河灯有尽......哀哉。」 「我不知你的哀哉是为何。」东篱道,「江水不息,是在等每年此时,人们放河灯。」 就算寂寥了,长江依旧流着,等待自己的河灯。它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一个时辰的盛况,足以它为此奔流。 「你许什么愿了?」萧策轻声问东篱。 「求你身体好些。」东篱低头,将他的领子紧了紧,「你又求什么了?」 萧策一挑眉,仗着自己身材小巧,钻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东篱拿锦袍将怀里人裹了个严严实实,真想说他不知羞。 问他,求什么? 他贵为天子,又有什么可求的。 「待我过几年便荒唐一把,把我赐给你得了。」萧策轻声道,「才不是为了谢你赐我良谋。」 但谢君,赐平生。 第9章 水星记(甜饼掉落) 那人爱穿松松垮垮的格子衬衣,宽大衣摆在俯仰之间能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头髮微鬈,落落拓拓,一张脸倒是精緻。那双眼常眯着,猫一样的澄澈碧蓝。 不愧是他心间安放的少年。 何慕十二三岁时见顾星阑,就觉得这小傢伙不是个好相处的。偶尔听他不情愿地喊「三哥」,那声音甜腻得像含了颗糖,温软里带了几分攻击性。 何慕总是护着他,大概是因为那一声「三哥」。一次下了大雨,出去疯的两个人没带伞,何慕就背着他从檐角下边一点点挪回去。小傢伙累得睡着了,他连唿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扰人好梦。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想顾星阑的。这真是,他这辈子最疯狂的事。 长辈夸何慕,说他「踏实」;夸顾星阑,便说他「聪明」。何慕兢兢业业活得不负众望,毕业以后就留在中文系授课。听说小傢伙凭他老天照拂的脑子随缘考进他这所大学时,他端保温杯的手微微一晃。 小傢伙小他五年,今年也19了。 他去机场接了顾星阑,帮他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顾星阑左耳戴了个耳钉,口罩堪堪挂在脸上,挑着眉头对他道:「古板儿,你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天天衬衫纽扣紧到最上边一个,真是......」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他凶不起来,等他坐到副驾驶上,替他把安全带系好,「我一个人住不也挺好。」 「那我不住宿舍了。」顾星阑道,「我和三哥住。」 那晚上小傢伙睡得挺好,何慕在书桌前边失眠到凌晨四点。 他一直被告诫,不能做无意义的事。可这样一件无意义透顶的事,他偏偏坚持了整整七年。 何慕喜欢顾星阑,水星环绕太阳的那种喜欢。 何慕无意识地点着眼睑下的泪痣,就听外边房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揉揉头髮,哑着嗓子问:「怎么,吵醒你了?」 凌晨四点零一分。 顾星阑赤着脚走过来,宽大的睡裤下边,纤细白皙的脚踝在暗处明眼得紧。他见何慕依然穿着昨天的白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一个,露出一段锁骨。他想起自己锁骨下边有一个纹身,是他成年那天纹的,还央着何慕别告诉爸妈。 第16页 「睡不着?」 少年锐利的眼光落到他面前摊开的书上,又偏过头去。他绕到何慕身后,狼一般把头抵在他后颈上,轻声问:「海德格尔是谁?」 何慕揉了揉他的头髮,正要抽身走人,听到小傢伙道:「我想和你谈谈。」 何慕盘腿坐到床上,看到小傢伙从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送到他面前。他试了试键盘,小傢伙蹭在一边,随手指了个文档:「你看看。」 「你要写小说?」何慕弯起唇角,「就你这水平,小心穷死。」 他嘴上这么说,看到顾星阑的文笔,还是有一瞬间的惊艷。笔锋带着他这年纪特有的凌厉和慵懒,就像他一声「三哥」,不经意铭在他生命里。 「你养我啊。」顾星阑道,「我不怎么会写感情线......没谈过恋爱,也没怎么喜欢过人。」 「我喜欢过。」何慕向下翻页,「求而不得罢了。就像水星,它是离太阳最近的一颗星星,却只能在咫尺之间遥望它的温暖。」 小傢伙没有应声。 「但我知足了。」他无来由地慌张,「你听过《水星记》吗?怪不错的。......我看完了,写得还行。」 顾星阑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他直起身子,在何慕身后捏住他的下巴,将唇覆了上去。电脑被他推到一边,他将人倒了个个儿,严严实实压在身下深吻。三哥禁不起逗弄,眉梢眼角都泛了潮红,仿佛喝醉酒似的。他看着好笑,在他嘴角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何慕闷哼一声,惊惶地去推他,被他将手死死按在两侧。他只觉得腿软,混身力气被抽干了。梦与现实颠倒了一般,极度不现实,极度逼人崩溃。 甚至......还有点想哭。 身上那小狼狗低头亲了亲他的锁骨,含混道:「三哥,出了天理人情在上,你什么都会帮我做,对吧?」 何慕短短地应声,压着呻吟的尾音格外惑人。他不愿承认,自己还真喜欢被他锢在身下动弹不得。 「老师。」顾星阑的衣襟敞开,露出脖颈上的纹身,向他笃定道,「我很想拥抱水星的孤寂。」 那就尽力变成太阳吧。 第10章 大同(上) 地下城的街道干净整洁,呈现规则的几何状,满眼尽是黑白灰三色。 我走出胶囊站,将大衣脱下抱在手里,看到出站口的安妮丝小姐例行公事地指向绿色通道,便笑着向她颔首问好,把视线移开。 我要去见一个25岁的年轻人,这也是我在社会科学院工作的一部分。 他比我小上两岁,由于个人原因从学院毕业后就没有入职,这在我们的社会是不被容许的。 呃,忘了介绍了。今天是2159年7月13日,人类早已进入全智能时代。我想,这是古代圣哲所说的「大同」——理想乌托邦,所有人都能受到高等教育,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 一切的一切建立在科技的基础上。 社会只需要学习科学技术的人员,对基本生活进行保障。全民科技的基础上,就有了人工智慧,人工智慧支持我们生活的全部。 不可避免地,为了把资源用于提供物质条件,我们过往的文明几乎被抹杀。 还有少数人,像我们,在学府里做着关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的研究。说实话,我像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在仅有23人的最高社科院做着对这个社会的未来规划。 ——规划一个前所未有的完美时代。 我按照地址走到了地下城的东京区和也街。我没怎么来过北京的地下城,自从温室纪元开始,多数人都搬到了地面上交通便利的温室,只有少数人,出于某种令人费解的原因,留在4千米左右的地下。 扑面而来一阵芬芳。 身体好像舒展到说不出的大,我嗅着人工风里的花香,入眼的尽是绯红轻云——樱花,生长在道路的两旁,像是百年前的上野,美得像一幅画。 这里的建筑都是低矮的日式木房,清清爽爽。我在风里走着,好像整个世界都驻足在我身边,即使是被遗弃的无人街道,依然引人瞩目得不像话。 我的拜访对象是和也街的最后一个居民。 走到第十二号房,我迟疑了一下,轻轻叩打了老式木门。 门开了。 「您好,我是社科院的余闻......」我忙不迭打招唿,抬头看到他。 他从门边走出来,简单的黑色九分裤和白亚麻上衣,上面有几点彩色痕迹。那张和我一样的东方人的面孔线条柔和,像是属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柔软的黑髮被他向后撩去,露出小小的美人尖。 这些事物拆分开来不足为奇,组合起来,足以被称为惊艷。 我恍然想起,这是我们失去了很多年的东西。 关于美。 「余先生早上好,请进吧。」他笑了笑,眉眼弯弯,英语带着些微的日本口音,「我的名字是幸若渡。那个,先生......」 我将鞋脱下,摆在门口,就见他俯身下来抚了抚我的肩头。 我嗅到他身上仿佛来自早春的清冽气息,不属于这个时代。 「没事了先生。」他赤着脚回过头去,「你肩上带了几片樱花。」 屋里陈设简单,我走动时注意到了四面的橱柜,里面堆放着不多见的纸张和书籍。走到中厅,我看见一张长桌,上面整整齐齐地堆放着...... 第17页 许多画。 淡彩,水墨,油画......我绞尽脑汁搜索着关于这些画作的名词,想起在幸若的资料上草草带过的一笔: 「巴黎美术学院硕士学位。」 时间是五年前。 二十岁考上硕士的天才。2154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极右翼组织发动了「文化之争」。身处于象牙塔的我对此不了解,对这场变革的影响仅仅只是在时代广场用废铜烂铁堆成的全智能纪念碑。 他们大声喊着:「冰河世纪,没有时间了!我们应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对抗严寒,建造温室,而不是无用的文化享乐!」 我难以开口,生怕戳到他的痛处。斟酌许久,我轻声道:「毕业以后,你一直在这里?」 「是的,余先生。」他咬了一盏茶,「你看,我们的政府已经很不容易了。在冰天雪地里建设了比任何时候都完美的社会。我,一个不被社会需要的人,也无需被接纳了。」 「你说得很违心,先生。」 他弯着嘴角把茶递给我,走向厅堂另一端。 那是一个小院落,种满了修竹。一个画架被摆在庭前,白色画布上是还未来得及细细勾勒的画稿。幸若坐下来,将调色板和小号笔拿起,对着画布点染着。我放下茶盏,走到他身旁坐下。 「ai也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我知道。」他道。 「虽然我也是这样想的......但它们画得很呆板,因为它们跟着程序走。」我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上,「先生,你要知道,艺术对我们而言,都是几个世纪前的奢侈品。」 我们没有时间。为了这个大同社会,只能把所有精力用来维持人们的物质生活。 「我觉得什么都冷冰冰。」他低声嘀咕着,换了一张新画布。我在他身旁坐着,那边竹林摇乱,像是谁在低吟。 好像回到了久远的盛世。 「啊,我该告辞了,希望你考虑一下加入工作的事。」似乎坐了很久,我站起身来,「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帮忙。」 幸若渡也跟着站起,把画布取下,递给我。 「刚才偷偷画了你,不好意思自己留着,还是物归原主啦。」他揉了揉眼,「余先生,你的眼睛很美。」 我愣了一下,生分地道谢。 人工智慧唯一画不出的...... 是眼神。 一回社科院,我就立刻跑去找了艾伯特。他正揪着自己一头灿烂的金髮对着一堆弹出来的信息窗口发蒙。 「有屁快放。」 「是我,艾伯特。」 「啊,余闻。」他伸了个懒腰,缓缓地扭了扭脖子,「怎么了?我看你又去做老好人了。」 「我就问问,我们院里还有美术史研究室吗?」 「那当然......你说什么?」他跳了起来,「余闻,你是和时代脱节了?文学艺术类的院校早就被政府强制关停了,什么歷史都存在原子级晶片里,这是理性的世界!哪有什么美术......」 他坐下碎碎念着,我对墙角的政府专用ai道:「花火,煮杯咖啡。」 「去作劝导工作了?」艾伯特闭着眼,「让我猜猜,是个美术学院的老学生吧。」 我没说话,他接着道:「让他去学编程,调来这个温室去检修得了,那边缺人手。」 「可是......」 「你真当自己是圣人了?小朋友,这个社会需要什么,你不知道吗?那些无用的花里胡哨的东西,见他妈的鬼吧!......烦死人了。」 艾伯特最近非常烦躁,因为他在远程负责巴黎的罗浮宫改造——联合国决定,把那座装满文艺珍宝的博物馆改建成科技馆。 咖啡煮好了。我倒了一杯给他,吸了口气,道:「我们的社会规划,真的正确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没睡醒一样。 我没有再说下去。 回了宿舍,我思考很久,最终还是向幸若渡发了邀请信息。我希望他能到地面上,到温室里走一走,如果他能接纳这一切,那就最好不过。 他很快地回覆:「收到,感谢万分。」 我把信息窗口弹走,靠在桌边坐下来,从一叠平板储存器下面艰难地抽出一本发黄甚至变黑的纸质书——这算是文物,我的大学教授送的。 封面是他用轻质材料包好的,题了两个大字:礼记。 我把书打开到折起脚的一页,有点笨拙地指着字符阅读。由于很少用中文,我读得很吃力。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 先哲的大同社会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人人得到关心,安居乐业,货尽其用,人尽其才。我们尽力做到了。 但这仅仅是餵饱了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皮囊。 仿佛被人重重击打了头部,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我再次见到幸若渡的时候,是在二月中旬,他来社科院见我。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站在摇摇欲坠的高楼前等我走近,和温室中毫无美感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们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外面的光停留在幸若的颊上。他比我矮上半个头,我侧过脸去就能看见他细密的睫毛。 我不是圣者,渡不了谁。但他的确是我第一个想要护在身后的人。 「我......抱歉。」 「怎么了?」我问着,「编程课听不懂吗?我也许能教教你,我建议你搬到温室来。」 第18页 「我放弃你给的机会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打算。他扯了一下我的袖子,问:「几点了?」 「晚上八点多,温室里的照明全打开了。」我向门口走了几步,「我们去走走吧。」 真是个怪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幸若渡,只觉得他像是杂草里开出的野百合花。 「你记得』文化之争』吗?」穿过空寂无人的南锣鼓巷,他问道。 「那时候我还在做研究,什么也不知道。」我有些抱歉地道。他眯起眼睛,回忆似的,揉了揉自己的头髮。 「全世界都在反对我们。」他低声说,「我和同学们组织游行,对巴黎还清醒着的人说:失去文明的人类将是行尸走肉!」 「后来呢,怎么样了?」 「......没有成功。」他缓缓盍眸,「我们被剥夺了受教育权。我来了北京地下城。」 「不可能,政府怎么会这样做?我们写社会规划的时候,列点第一条原则就是尊重和保障人权!」 「是啊。理性思维思考问题的时候,总会漏掉点什么。」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大同社会是不可能事件,余先生。无论是多么繁盛的科技都无法掩盖败絮其中。」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男生不带卡顿地说了这么多,又想起初见时他挂在脸上的温润的笑,像是骄傲而不屑的宣告。 电光火石间,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是人们的惊叫。 「请大家不要惊慌,我们正在进行电路维修,预计五分钟后全面恢復供电。」一个女声从全程广播里传出来,「请大家站在原地不要走动......」 我条件反射地摸索着,一把抓住渡的手,他的指尖冰冰凉。 「这里好黑。」他道。 「你跟我走吧,这里的路我熟悉。」 他沉默了一会。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是在黑暗里,我的听觉感官增强了,甚至能听到我如鼓的心跳。 我握着他的手,向前走去。一步,两步。两旁是定在原地的嘈杂人群,我们穿行而过,在黑暗里摸索着,向前去。 「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幸若道,「余先生也应该一同抛下我。」 他停下脚步。我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嵴梁骨发弯的沉寂,于是回过身去。就那一秒,他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说了句谢谢。 万物寂然,喧闹化为无声。 半晌,他补充道,「你真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余先生。」 借着微弱的备用灯光,我看见他松开我的手,向后退去。毫不犹豫地,我伸手扼住他的手腕,他诧异地看过来,瞳孔里有我,还有身后的天穹。 我歷过许多人许多事,如同在和也街的樱花与风中穿行。我遇见一个男孩儿,他从污浊泥泞里挣扎走来,却笑着替我拂去肩头沾染的花瓣。 「就算这个世界抛弃你,我也不离开。」 他笑了,说好。 远处的灯光明明灭灭。 第11章 大同(中) 感性世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比如,那时我以为,能永远抓住他了。 「我要搬去地下城了,和你说一声。」周五工作日快结束的时候,我对艾伯特道。 「怎么回事,哪根筋搭错了?」 「呃......我和我恋人住一起。」 他酸不拉唧地砸了砸嘴,又提起另一件事:「哎,听说那个wro了吗?」 「什么?」 「就是那什么......the world renaissance organization(世界文艺復兴组织).」他道,「都是从前美院的教授和学生,聚在一起和政府对着干......没什么,就是我的工作量又增加了而已。」 「这样啊。」 「可别忘了,精神文明从来都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这群不知甘苦的人,成天整些虚的。」 我不想反驳他。我至少相信,这段空洞的日子会过去,我的男孩可以背着他的画板画架,自如地描绘他所爱的一切。 回和也街的时候我不带平板和ai助手,只是背了一个帆布包。樱花落尽了,我踩着凹凸不平的道板,走到和也街12号的门前。 门只是从外面带上,我不费力地推开,就看到渡坐在画布前。 他在画海上的落日,尽管真正的夕阳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轻轻把包放下,走到他身旁。他望着画布的表情像是将军眺望远方的战场,待到他看向我的时候,又是一副迷迷煳煳的猫咪模样。我瞥了一眼院中的竹林,向他倾过身去,问:「出去走走吗?」 他支起身子,扯着我的领带一笑,一口咬住我的喉结,又近乎虔诚地亲咬我的下巴。我闷哼了一声,待他尽了兴,低下头去寻他的唇瓣。 某些隐秘的美,他比我更乐于欣赏。 晦暗与明晰之间似乎只差一束光,但谁也不乐意醒过来。他带着哭腔呓语,受不住时难耐地咬我的肩头,又在辗转之间轻喟:「先生,我好爱你。」 我安抚地吻渡的脖颈,却知道他很享受在昼夜黑白之间颠倒。昏沉中,他是炽热;我拼命拥着他,挥之不去的,是他在暗夜里冰凉的指节。 目光向下,我注意到他蝴蝶骨上纹着一排小字。 「i was born to fight against the world.」 我顿住,把他挡着脸的手臂拿开,逼迫他看着我。 第19页 「你背上的是什么?」我附在他耳边,「上次的时候就看到了。」 他双腿勾着我的腰,声音低迷:「别问那些,你快点。余闻,我要你啊,听见没有......」 「你答应我,别做傻事。」我想起艾伯特说的wro,「别撞在枪口上,熬一熬,这几年就过去了。」 他垂着眸子不说话,我的心立刻软了,补上一句:「但不管你怎样,我都不会离开。」 「啊,我应该把这当成余先生床上的甜言蜜语吗?」他拉着我的肩膀起身,率真的一抹笑里挑不出杂质来,「有生之年,我真想请你去看我的画展。」 我把他按了下去,吻了他的额头。 有生之年。 休假之间,一个大会突然被召开。我急急忙忙地跑去政府大楼,只从几个女议员口中得到了只言片语。 wro被列入反政府组织了。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坐在我前排的安妮丝脸上带着困惑,「他们的文艺只是生活附庸品而已,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在建设上来......」 我打开平板开始检索,发现能找到的书籍是除了学术书刊外已无其他。 这时,会场安静下来。安东·普利谢茨基昂首走上来,摸了摸他已经没有毛髮覆盖的前额,朗声道:「各位,我们的新工作开始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巨大的信息窗口弹出,我率先捕捉到了上面的简体中文字符:復兴革命。 我旁边的艾伯特此时也睡不着了。 「反政府势力抬头,这些社会败类,只顾文化享乐,一无是处......」 「剷除他们!」人们高喊,声浪蔓延开来,遍布整个会场。 这是我无数次向普利谢茨基寄信,而他表示了解的结果。 人们安静下来,他们的目光又汇聚到一个缓缓走出的中年男人身上。他顶着银灰色的头髮吃力地走着,脸上沟沟壑壑,目光躲躲闪闪,如同一个被保释出狱的盗贼。 「他们当中也有醒悟者,比如凡尔赛先生。」安东从他手里用力抠出一小块晶片,放在识别器上,一个巨大的信息窗口显示出来。 「这是wro反政府组织的成员名单。」 我在主席的一栏看到幸若渡刺目的片假名。 我是这个大时代背景下,多么渺小的一个人啊,渺小得像尘埃,随波逐流,无能为力。 但我爱的人,说要与世界为敌。 「主席。」我站了起来,所有人看向我。 「副院长,您有什么事吗?」 「我申请退出这次行动。」 「抱歉,副院长,除非您辞职,您有参与一切需要社会科学院提供支持的活动工作。」 辞职吗?那更意味着,我只能隔岸观火。 我望向普利谢茨基,他微微地摇了摇头,用口型比了句:「极右翼来了,形势所迫。」 大同,就是个骗局。 极右翼政党为了在联合国获得更多席位,推动了大同社会的建设。他们像是对待没有思想的蚍蜉一样对待人民。 哈,像我们,弱势而没有任何实权的学院一派,就成了用得顺手的工具。 我站了几秒,一切都想通了。 然后,我微微鞠躬,转身穿过过道,将大厅门推开一道缝,侧身离开。 我连接上渡的耳麦,接连唿叫几次,没有人回应。 我让艾伯特盯紧了其他人,独身回到地下城。我知道渡常常去的地方是地下城北一处荒草从生的破败园林,二话不说,就向那里赶去。 他果然在。 我走到他的画架前。渡掷下笔,纤长的手指托着下巴,抬头看我。 他画的是一座倾颓的水榭,和满池的枯草。 「我想我们不应该有这么多故事的。」他抱歉地笑着,一如初见,「余先生,这辈子看你一眼,就够了。」 一眼就够了,余生也不必再见了。 但我终究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你能跟我走吗?」我试探着问,「就算是为我。」 「抱歉,我不能。」 秒针不知走了多少圈,他收拾了画架和工具,缓缓起身。 「我面前这个人叫余闻。」他将我的名字咬得很重,「他是我遇见过最温柔的人,栗色头髮,喜欢灰色,眼里有星汉灿烂。如果他爱我,那就应该......」 「我爱你。」我道。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 他拖着画架走到我面前,拥住了我。巨大的电子钟显示下午5点,地下城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第12章 大同(下) 復兴运动最终开始了。 我所在的这个温室陷入了一片混乱,仿佛是百年前那般,从科学院里出来的年轻学生穿上联合国军的制服,闯进人们家中,把什么塑像、画作全部收缴,投入熔炉中。 当我走到南锣鼓巷时,就好像站在照片里的圆明园一样。 「余闻,你快过来。」艾伯特发来了消息,声音抖得不像话,「在c4温室出入口。」 我拨了拨耳麦,从如堵的人群中挤过去。 「我享有言论自由,在你们带走我前,我要说几句话!」银灰头髮的凡尔赛双手握着枪,面对着一众全副武装的联合国军声嘶力竭地吼着,身后是穿着巴黎美院学士服的一大群人。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 第20页 「大同社会,是全人类的最高追求。你们认为,只要以足够的技术力量保障物质生活就可以了?」他大声道,「但你们要知道,科技的繁盛,就会带来文明的消亡!」 「极右翼政党通过使民众失去精神文化支柱而变为行尸走肉!」不知谁喊了一句,更多的人附和,「他们要独裁!」 一声枪响,人们又缩了回去。 「是时候改正错误了,各位。」凡尔赛毫不在意地继续喊道,「依赖科技是走不长远的,我们要给我们的世界灵魂。你们看到了,凛冬长夜,前人建起温室,不是为了让我们走向灭亡!」 我奋力地走向他,只听到最前面的一个军官大喊道:「你被逮捕了!立刻放下手枪,否则我们将进行射击!」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我推开最前面的一排特警,却被他们挡到了后面。 「记住我。」他扬声道,「记住我们的荒唐!记住文明的浩劫!创造自由!审美自由!」 他向自己开了枪。 躯干倒下时,前面的人都向后推过来,我用力稳住了阵脚,就听到艾伯特再一次唿叫我:「余闻,他们疯了,他们要炸首都美术馆!」 「什么意思,我说清楚点,我真的听不见!」 余下的只有悲戚的沉默。 我也什么都不愿意听到。 跑到首都美术馆的广场前,我甚至有些绝望地看到一个穿着联合国议员服的人匆匆走了出来,在胸口不住地画十字。两旁本来有守卫,但那人迈出广场的一刻,全体守卫一同后撤。 「余博士,请不要往前!」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喊道,尽管他穿着军装,我依然认出了他——我在社科院的一个助手。 「当初你们提出的构想太伟大了。」他神经质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大同社会,我们就要实践了——毁掉这些束缚我们数千年的东西,我们只需要科技,我们......」 我重重地甩开他。 在那一瞬,我听到有几个女孩惊唿。循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我一下愣住了。 是渡,他一身亚麻白,扛着一个金属箱,轻捷地从美术馆的大门跑出,向c4出入口的方向一路过去。 「那是爆炸物!他拿走了爆炸物,快拦住他!」 「谁会去,你敢去送死吗?」一个金髮姑娘抽泣着,「还有十二分钟就要自动引爆了!」 我追了过去。 他高高举着爆炸物,跑向人潮拥挤的c4出入口,我在后面跟着。我应该喊点什么,「别去了危险」「你看看我吧」之类的,但我没有。 他是三月早天的樱花,从不属于我。 我只是想陪他,直至最后。 没有人阻拦地,出入口的第一层大门打开了。我明白,他是要出去,把爆炸物放到一个足够远的地方,不危及温室,不危及文明。 没有人能帮他,在他将爆炸物放下,转身的那一刻,爆炸物也许就引爆了。 我在用一种平淡到极致的口吻,陈述这件能将人的心划烂的事实。 他进了第一重玻璃门,不知在一旁的控制器上敲打了什么,当我赶到门前时,感应器失灵了。 我们被隔在一道透明玻璃之间。 「渡。」我轻声喊着,尽力地大口唿吸,甚至有些反胃。 他一怔,缓缓回头,浅笑着,露出两个梨涡。 「我是你肩上的樱花,一直都是啊。」他比着口型,俏皮地眨了眨眼。 然后,他披上风雪甲,转身闯入冰天雪地。 我听到了幸若渡在离开温室10分钟后用耳麦发来的最后语音讯息。 「你说就算这个世界抛弃我,你也要站在我身边。」他吃力地抽气,「你说,我怎么捨得啊。」 彼时我在整理他一屋子的画作,听到他这句话,一剎那间,泪流满面。 我辞去了在社科院的职务,脱离了联合国,接下了wro。极右翼在幸若事件之后受到社会的质疑,我们开始与联合国对话,寻求合作,让这个大同社会实现真正的文艺復兴。 我希望能给他办场画展。 有生之年。 一着风吹过来,和也街的樱花落了满地。我在风里走着,最后,站在和也街十二号。那边破败的园林被修缮好了,许多学画的年轻人会去。渡常坐的那个位置,他们默许似的空着。 最后,这个时代或许也成为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为建立大同社会,人类进行不断探索。由于过于依赖科技,人类忽略文明,酿成了文化之争和復兴革命的恶果。由于最终及时拨乱反正,发展步入正轨。 我和他的故事,也结束了。 这个美好到残忍的大同世界。 第13章 迷雾散尽(上) 一、 道尔带上手套,走到街角血红的阴影里。他鸦黑的捲髮被向后抹去,以便一双眼洞察一切。 那女尸横卧在面前,空洞的眼睛似乎瞪视着他。从胸廓到小腹,一刀切得整整齐齐,花白的肚肠被挑扯出来,血腥味引来了苍蝇,还有一只不识相的乌鸦立在高高的路灯处,孤高地俯视着他们。 道边墙上,一张用血绘成的狰狞笑面,仿佛在嘲笑着这世间。 他蹲下身轻声道:「失礼了女士。」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谨慎熟练地拨弄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蹩起眉头。水汽旺盛的伦敦,什么都腐烂得快。 第21页 「道尔,怎么样?」 「肝脏没了。」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助手和抽着雪茄的警官阿道夫,「......是同一个人。」 二、 四月。温带海洋气候的伦敦雨下得十分勤快。艾伦·道尔惯穿黑风衣,压着帽檐,打了把伞在东城区来回踱步。 街道上偶尔有马车经行,车轱辘磕着道板辚辚作响。一片雾气瀰漫之中,几盏路灯挣扎着亮起,匆匆过往的行人稀少得可怜。 整个伦敦都知道东城区的七起开膛手杀人案了吧。到现在为止,死者都是女性。 兇手的作案手法太娴熟了。死者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兇手本人的痕迹,道尔甚至推测,兇手曾是一个屠户或军人。当然,他首先是一个人格扭曲且受到某种创伤的心理疾病患者。 无论怎样,他负责侦查这些连环杀人案。 道尔正低头看腕錶,全然没有注意一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身旁的人撞到他左臂上,被绊得踉跄了一步,手里的东西散了一地。年轻人念叨了句见鬼,蹲下身去捡。道尔拿着伞,见他混身已经湿透了,便足够绅士地替他挡了会雨。 他第一眼记住的是年轻人的金髮被规整地梳理到脑后,贵公子般扎成一个俏皮的小辫儿。 「你难道不应该说句对不起?」 「没必要。」那年轻人头也不抬,「您挡在我路上,先生。」 「你在拉加德报社打工。」道尔眯着眼看向他苍白的后颈,「只是临时工。拉加德东城区的印刷部停运,你需要把最新一版报纸样稿送到中心城区的印刷社。」 雨下得更勐了。周遭像是莫奈的印象画,只给人留了个朦朦胧胧的轮廓。那年轻人捡起样稿就要往前跑,迟疑了一下,在伞下顿住了。道尔看见带着泥点的报纸刊头大剌剌地登着: 「please figure out who d the murders!」 下面的小字道尔懒得看,想必是所谓艾伦·道尔侦探长的调查披露,他昨天熬夜刚敷衍的。 「安吉尔·克里斯蒂。」年轻人抱着报纸,随手指了指自己,「侦探长,幸会。」 他有一双来自爱尔兰的深绿色瞳孔,猫一般慵懒而不乏攻击性。人们说那是四叶草的祝福,但道尔想,那更接近于把万物碾碎杂糅到一起,所呈现出的本真而野性的颜色,甚至压过他一头金髮的璀璨。 两人碰着肩头走了一段。雨雾蒙蒙中,勐然一驾马车过来。道尔下意识地把克里斯蒂向旁边推去,无意中碰到他的食指指节。 食指侧边全是剥茧。 看他瘦削的样子,不像是干体力活的。况且,手指侧遍全是剥茧,应是常年手握某种器物不断使用练习所致。 道尔想到匕首或是刀。 真奇特,连环的案件也会让他变得多疑敏感。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做什么都不能单凭直觉,正如再厉害的渔夫也不能单凭鱼叉得到大马哈鱼。 可他硬是在身旁这位精緻如珠宝的外表下,看出利刃出鞘般的冷硬。 「谢谢你的伞。」道尔回过神来时,克里斯蒂已将样刊捲成捲儿塞在大衣里,「希望下次见的时候是好天气。」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捲菸叼着,瞥了道尔一眼,淹没于迷雾之中。 三、 「第八个了。」阿道夫将卷宗递给道尔。他近日雪茄抽得格外勤快。 「女人?」 「没错,26岁。」阿道夫道,「这一回刀口不一样,是横切。而且前几次都是尖刀,这一回似乎是匕首......他拿走了子宫。」 道尔对他的菸瘾表示不可容忍,于是退避三舍。 「死者死在酒馆客房,门是反锁的,几乎是密室杀人。墙上......」阿道夫塞给他一张沖洗过的照片,「你自己看吧。我们发现一块带有死者血迹的抹布,上面有刀刃挑过的痕迹。」 照片沖洗得不算成功,但道尔还是看到了墙上暗沉的印记。 是一张扭曲的、淌着血的笑脸。 「珍妮丝说,这样的人有性经歷方面的创伤或者心理变态......」 「我想你们太过于把关注点放在兇手个人身上了。」道尔将照片扔在一旁的木桌上,「明天,最晚明天,我要八个死者的全部资料。」 这个二十六岁的漂亮女人他见过,在东城区的玛格丽特酒吧,离白教堂很近。道尔的助手艾伯特是那里的常客,他们在那里喝过一杯。 说是酒吧,其实是个满是嫖客的春楼。法国人的淫靡粉脂气在板正的道尔看来,像伦敦暗处的毒瘤。 「你最近去玛格丽特了没?」回了事务所,他脱下风衣时问艾伯特。 艾伯特轻咳一声,说了句「se-curitais carsa(为了保险)」,又补上一句:「我那医生说,我这个月去都容易留种。」 「被杀的女人,你遇到过吗?」 「索菲亚·杜勒沃。」艾伯特推着眼镜,「她价位太高,不怎么干净。兇手没准是她那几个情人——这类案件多了去了。」 「开膛手是她的情人?」 没有回应。他们再次陷入一个逻辑怪圈,无用地揣测开膛手的身份。 「我想,该找找这八次兇杀案间的联繫。」道尔正说着,门被敲响了。他将老旧木门拉开一条缝,就见邮差将一封信塞了进来。 「玛格丽特酒馆的来信。」 艾伯特腾地起身,迅速地摸了摸木头桌子,在胸口画起十字。道尔笑了一声,戴上白手套,接过那封信。 第22页 上面有「艾伦·道尔先生亲启」。 他抖了抖信封,发觉里边是空的。他将胶纸撕开,对艾伯特道:「拿盏火来......快点。」 信封在火上炙烤了十五分钟左右,不负众望地,显出一个微笑的血红色人脸,还有一行小字。 「侦探先生,有幸请你喝一杯吗?」 署名 dense fog。 四、 道尔到玛格丽特酒馆时,伦敦依然下着暴雨。他撑着伞走过怒吼的法国梧桐和静默的电话亭,停在灯火沉沉的酒馆外。 他把单片眼镜取下了又戴上,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他只觉得身后有人看着他。 他回过身,就见那个身材颀长的人没有打伞,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道尔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枪,面前一辆车从那人站的地方疾驰而过。 原处空无一人。 「您在看什么?」身后一人冷不防勾住他的肩头,道尔唿吸一滞,回头看到克里斯蒂。他穿着带酒渍的松垮衬衫,另一手插在裤兜里,顺着他的目光向漆黑的道路中央看去。 「如您所见,这是我的主业。」 克里斯蒂直接把一杯生命之水放到道尔面前时,道尔还是皱了皱眉。 「能带我去看杜勒沃的房间吗?」 「今天?」克里斯蒂指了指楼上,「刚刚来了一群修士在她房里念圣经,像一群鸽子——吵嚷得很。姑娘们都各找地方了……这几日,真不适合开张。」 「抱歉,那我再等等。」道尔把生命之水推向他,「有没有度数低一点的?」 男孩儿一哂,转眼给他端来了杯缀着樱桃的粉红波梦露。 外边风雨大作,像是墨水被不断倾倒在街道上。酒馆里只开了一盏灯,克里斯蒂在道尔面前,一口一口喝着酒精浓度百分之九十六的自杀式蒸馏酒。楼上是修女祷告的默念,在雨声繁杂里愈发沉闷。 「来点烤猪肝吗?」克里斯蒂把玻璃杯推向一边,揉了揉眼角。 「不用。」 「well,well.」他有点不稳地起身,挑着眉头收拾酒杯,「反正也不新鲜了。」 捱到修女们一个接一个从狭窄的楼梯上下来,道尔拿了风衣就向楼上走去。克里斯蒂晃着身子跟上去,落在他身后的脚步声无比沉闷,略带些惊惶。 发生兇杀的是走道尽头的那间房。当时是礼拜日,酒馆没有什么生意。索菲亚似乎是有约,才来酒馆里的。 道尔走进房间,在一滩凝固的血迹前蹲下身,问:「当时还有谁在玛格丽特吗?」 克里斯蒂答非所问地笑道:「这个妓女,活着的时候不体面不节制,死了以后......倒有修女替她念圣经,向主讨要祝福。」 「我是在调查,安吉尔。」道尔叫了他的名字,觉得不顺口。现场被各色人的脚印弄得一团糟,他只得起身,看着墙上的笑脸理清思路。 「先生,当时我也在二楼。」 道尔转过身看向他,口袋里左轮手枪隔着单衣贴在肌肤上的冰凉触感明晰起来。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他是嫌疑人。 「上帝啊。」克里斯蒂笑起来,「侦探长难道不问我,当时在干什么?」 道尔眯了眯眼,就见他将领口的扣子解开了。 克里斯蒂利落地脱掉衬衫,与猫相似的眼瞳挑衅地看向他。不愧是二十三岁,年轻人虽然纤瘦,身形却是如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阿多尼斯那般修长而有力。灯光一照,他皮肤白皙得透明了一般。 之后道尔才看到他胸口、肩头暧昧的红色斑印与抓痕。 「他力气很大。」克里斯蒂轻声道,「狼犬一样......牙印现在还没有消下去。先生,您要见见他吗?」 这是克里斯蒂的不在场证明。 「我建议你把衣服穿上。」道尔将大衣披上,半开玩笑道,「否则你在我面前,总有点要陷入危机的味道。」 第14章 迷雾散尽(中) 「everything is developing in the opposite direction. meanwhile, he has already lived through a nightmare.」 五、 很幸运,迄今为止只有八个死者,翻阅资料的工作量不算太大。 其中五个女人都是无关痛痒的妓女,在白教堂一带游荡。她们都死在午夜左右,肾脏和肝脏在开膛后都被取走。 还有倒霉的杜勒沃,她的死相最为难看。这个漂亮的玛格丽特酒馆女招待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后,自己就被开膛破肚,取走了子宫。 接下来两个,才是让人头疼的。 海蒂·琼斯,一个老修女,似乎是白教堂里的。她与那班妓女毫无瓜葛,情郎不曾有一个,救世主面前也洁身自好得无可指摘。如果说开膛手仇视妓女,这样一来,什么都说不过去。 另一个女人也姓琼斯,叫克里斯蒂娜。说好听点,她是在城里有产业,实则手里的是一家实打实的春楼。年老的独身女人往往挥霍败家得厉害,那春楼前些年被拿去抵债,就成了...... 玛格丽特酒馆。 「艾伯特,餵。」他摇摇助手,「这一宿拜託你守着,阿道夫有急事的话,随时通知我。」 「去见情人了?」艾伯特趴着打盹儿,把帽檐往下压了压。 「是不是情人不知道。」道尔取下单片眼镜,披上大衣去推门,「反正是嫌疑犯。」 克里斯蒂坐在酒馆门口晃着手里的菸捲,看见道尔远远地过来。他微微倾过身子,无意识地抓了抓被剪短的金髮。 第23页 「天气不错。」侦探先生道,「拜託别抽菸,谢谢。」 克里斯蒂悻悻把菸捲往地上按去。这天太阳格外开恩,街上水汽被蒸发得一干二净。意识里潜滋暗长的事物,在此时却蓬勃疯长起来。 「侦探来调查什么?」他懒懒地问。 「调查你,安吉尔。」 「您说这话......」他伸手勾住身旁人的肩膀,「是想和我上床还是怎样?」 他没想到,道尔捏住他的下巴吻了过去。一旁似乎有人经行,克里斯蒂抓着他的肩膀推开他,待到人走了,又捲土重来般侧过脸去尝他温热的舌唇。 那天的烈性酒,如若遇到汽水,迸出的酥麻与绝顶快感也不过如此。新鲜味儿把人包围着,像镜底的虚妄水仙,更像是撒旦的惑人狩猎。 「你认识克里斯蒂娜·琼斯吗?」道尔趁吸气间隙偏了偏脸,见他要抽身,伸手就按住他的后脑。 克里斯蒂愣了一下。 「你说她?」克里斯蒂松开道尔,颊上还有未褪去的酡红,「她不是也死了嘛。」 「是啊,在白教堂,遇着了开膛手。」道尔拉着他起身,又将手放迴风衣口袋,「开膛手对妓女极其仇视,她可是妓女家的头妈妈,把她作为猎物,一点也不奇怪。这位兇手显然聪明且胆子很大,若非如此,那就是愚蠢得非同寻常。」 克里斯蒂没有再说话,进了酒馆,便去找酒。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中,他听见道尔道:「她还有个修女姐妹,真不走运,一块被杀害了......」 克里斯蒂将玻璃杯摆到他面前,往里面倒伏特加,再加少许汽水,凝视着小气泡一个个上浮,破裂。 「他一定是个可怜的人,先生。」 「可怜?」 「生在淤泥里,就算挣扎着脱逃,满身腐臭和与身俱来的卑贱是怎么也洗不脱的吧。」克里斯蒂在他身边坐下来,「每人吐一口口水,就能将一个清白的处女变得恶臭不堪。当身边的所有人给予我们恶意,我们就会成为恶意本身。」 于是,就有了开膛的血腥利刃,一次一次捅进这个世界最为脆弱的胸腔? 「我母亲曾经是个妓女。」他把「ever」这个词咬得很重,「我的父亲不知所踪,但我没有跟她姓。」 隔壁传来一阵犬吠,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和女人的嗔怪,又被沉闷嘶吼着的风声盖过。 「我上次给你看的......」他扯着嘴角笑道,「我七八岁的时候,她带过来一个男人——不是要她,是要我。」 这些足以让他带着笑脸和满身伤痕站在这里。 「你是我确定的第一嫌疑人。」道尔把酒杯推给他,「没有推理,没有证据,凭直觉。我并不能逮捕你,但是......」 「你身上有枪。」克里斯蒂道。 道尔挑起眉毛:「这无关紧要。」 「那就当这是个推理游戏。」克里斯蒂灌了口酒,就听他愉快地道:「好吧,我今天的工作就是这么多。说说我们的事......考不考虑换个情人,比如我?」 六、 「艾伦,进展怎么样?」阿道夫在钟楼敲宵禁时打了电话来,「我们找到一个嫌疑犯,阿尔金涅,一个哈萨克地痞——前两天在阿华达拿着砍刀喝酒吹嘘,被帕格恩逮起来了。」 「我这里也有一个嫌疑人......」道尔随手把卷宗资料理了理,就听大门被人抡着膀子拍得哐哐响。 道尔说了句抱歉,搁下话筒去开门。艾伯特挤了进来,摘下满是雾气的眼镜,塞给他两封信。 「玛格丽特酒馆来信。」 第一封信是暖色的淡黄,信纸干净整洁,克里斯蒂的花体字风流不失体面。艾伯特凑过来想看,就见道尔把信纸折起来塞进了口袋。艾伯特耸耸肩,偶然瞧见他通红的耳尖,心知肚明地笑起来:「啊哈,是小情人?」 「拜託别打岔,把火拿来。」道尔轻咳一声,拆开第二封信——依然是极其简单的白色。 「阿道夫,你没走开吧?」他夹着话筒问。 「sure.你在干什么?」 「我在等开膛手的笑脸。」 良久,歪斜的字迹如同裂纹般蔓延开来,道尔静默一会,辨认出了开膛手的字迹。开膛手写字,字脚拉得很长。珍妮丝说,那是对女性有仇视心理的表现。 「五月第一天。第九个。」 署名依然是dense fog。 「阿道夫,带点人手去东城区,白教堂旁的玛格丽特酒馆......知道吗?」道尔站起身来,「我马上就去。」 他也想看看小情人本事如何。 开膛。这种血腥的杀人方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克里斯蒂联繫在一起。但是克里斯蒂毫不避讳地对他剥开血肉,将嫌疑引向自己。如果一个杀手足够聪明以至于在八场连环兇案中不留下一点线索,那么他又怎会引火上身呢。 克里斯蒂是姓氏,克里斯蒂娜...... 「阿道夫,克里斯蒂娜·琼斯有儿子吗?」 「这个倒还真没调查过......」阿道夫在那一头窸窸窣窣地翻着什么,「听说有个漂亮男孩......和野男人有的。你也知道,到她手里,谁都能被送上有钱人的床......」 阿道夫摸了根雪茄,就听身后帕格恩道:「我知道,小美人安吉尔。」 「啊哈,是的是的......餵?艾伯特?」 耳边话筒空腔迴响起噪声。 克里斯蒂将最后一张桌子收拾停当,早早地把姑娘们赶了回去。他在一方小小的天窗旁停下,仰头看向天际融开的霞光。世间的奇怪之事,莫过于夕照比朝阳更为明艷灼人,光晕在眼瞳中散开,像是炸出一朵烟花。 第24页 「喂,打烊了吗?」外边有人大力地敲门,一身警服在磨砂玻璃后泛着幽幽的光。 「当然,官长。」他带着笑应了一声,放下手里擦拭着的杯子,拉开橱柜。越过葡萄果酒,他摸出一把匕首。 「头儿,还没来开门。」帕格恩握住枪柄,「要不要直接进去?」 阿道夫伸出手,张开五指,又将大拇指收回。 four. three. two. one. 门被嘭地撞开,帕格恩抬手就往里开了一枪。一阵玻璃碎裂声后,他们的目光定格在空无一人的酒馆里。 被打出蛛网状裂纹的天窗如同瞳孔,凝望着他们,与天际残阳一道,扯出血色的微笑。 道尔到北城区时,白教堂一带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恐怕那些女人死时,他们也像乌鸦一般在暗夜里冒出头,叽叽喳喳,可笑地高谈阔论。义愤填膺也罢,隔岸观火也罢,他们仅仅只是一群乌鸦。 入夜,迷雾又散开来。道尔挤进玛格丽特旁的街区,风把发梢和衣摆都捲起来,他也不禁闭了闭眼。阿道夫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他习惯性地戴上白手套,略一思忖,又将手套摘下。 「珍妮丝休假,就不要麻烦她了。」他踩着靠在墙头上的梯子,向上爬到屋顶,「我会会ripper去。」 雾气中月光迷濛,他隐隐能看见二十米左右的屋檐头伶仃地立着一个人。那人向他看过来,下一秒,湮没在暗处阴影里。 道尔看得出他在笑。 第15章 迷雾散尽(下) 七、 道尔没有灯。他想起前两日见面时,克里斯蒂还抱怨这里漆黑一团。他建议克里斯蒂搬去他家,但克里斯蒂略带抱歉地拒绝了。 克里斯蒂的所作所为不符逻辑。作为一个通缉犯,没有安全感很正常。但他毫无后顾之忧般地接近道尔,却拒绝了对他有利的建议,反而袒露了那些......家世。 琼斯是他母亲,把他当作商品卖的母亲...... 他仇视妓女,正如他仇视自己,混迹在男人女人当中,看万物的眼神,必然与常人不同了。 一切都说通了。 扑面而来的水汽粘腻在人脸上,拽着人坠入梦境。道尔向前走着,尽力保持着冷静,只是略一恍惚间,撞上一个人。 他乍地一惊,手腕已经被人扼住,死死按压到墙上。他没有任何退后的余地,只能任由人制住。腕上一双手骨节分明得磕人,他再熟悉不过。 一把尖刃抵到了脖颈处。 「您怎么了?」克里斯蒂开口,湿热的气息落到他颊旁,「很少见您紧张。」 「我赢推理游戏了。」道尔说,「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不太对劲。再说,你捨得让你的匕首最后吻我吗?」 那三言两语换得声势浩大的一个吻。 「您知道我的母亲和海蒂修女是姐妹。」克里斯蒂低声道,「海蒂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收养了不少,在白教堂里,最后都到了我那母亲手里。她们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道尔没有说话,就听他压抑地道:「那些男人的劲真大。一口咬下来,就像虎豹对待猎物......我死之前,他们都得死透。」 「这就是你的犯罪动机?」 「犯罪......您是说我大错特错?」 「你杀了人,安吉尔......」 「我和你一样,亲爱的侦探长。」克里斯蒂笑起来,「这世界上丑的恶的脏的,就应该被剔除。你们下不去手,但我会去做。恶意遭受多了,就成了恶意本身;骯脏血迹向我溅来时,我早已和她们一样了。」 他手上的力气陡然加大,道尔清晰地感到锁骨上方的皮肤沁出血来。下一秒,他就松了手,顺手拿走了道尔口袋里的枪,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侦探长先生没必要抓兇手。」他扬眉向后退开一步,「应该猜猜,『第九个』会在哪里。」 阿道夫从瀰漫伦敦的雾气里气喘吁吁地跑到道尔跟前时,他正拿着钢笔在地上写写画画。 「艾伯特,怎么样?开膛手呢?」 「不关我事。」道尔收住笔,托着脸看了看,「这是这几次案发的地点。吶,一张笑脸——还差一只眼。」 眼睛...... 在白教堂。 八、 道尔回到自己的屋子时,那人已经睡下了。他随意地打理了自己,走到床沿,放轻动作吻了吻克里斯蒂的眉心,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人捞到身下。 他看见年轻人眼瞳明亮得惊人。 随即便被夺走了唿吸。 克里斯蒂先声夺人地抚过他的下巴、胸口和腰腹,像狼一般矮身舔吻噬咬,鼻尖蹭过皮肤时。道尔咬着手指,实在受不住才向后仰过脸,露出分明的颈线,细碎地轻哼两声。 「我真没想到......我的情人是个开膛手。」他绞着床单,咬着牙憋出一句像样的话。 「换了我现在可没工夫想这些。我的情人是谁我管不着。」克里斯蒂咬了咬他的脚踝,「我只知道,您特别棒。」 道尔弯着嘴角笑起来,仰起上身去够他。克里斯蒂安抚般咬了咬他的脖颈,正好是被匕首抵过的地方。 克里斯蒂说得很有道理。但道尔披上风衣后想了想,他的意思似乎是在晚上加倍卖力,偿白天的形同陌路。一口一个情人说得好听,道尔却想着要卖力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第25页 「好消息,艾伯特。」他到事务所时,阿道夫已经在了,「那个克里斯蒂娜·琼斯扯出来不少陈年积灰的命案。那些被开膛的女人,基本上手上都是人命——都是小孩子。尸体被埋在白教堂后面的林子里,掘出来不少。」 「你们还在玛格丽特酒馆附近安排人手吗?」 「当然......但一晚上连鬼都没见着。」 道尔勐然清醒起来。 「白教堂那里有人守着吗?」 「真不巧,老弟,掘完尸骨后就撤回来了。」 「立刻去白教堂!」道尔伸手将放在一旁的枪拿起来,「你忘了,第九个!你快去!」 他自知体力上绝不占任何优势。 「阿道夫,别抽菸了。」帕格恩进来就把他手里的雪茄拿了,「珍妮丝失踪了。」 珍妮丝,犯罪心理学者。全名珍妮丝·阿尔里希·琼斯。 阴天下雨的徵兆极为明显,道尔随手带了把伞。白教堂一副快被废弃的摇摇欲坠模样,周围树林却生长得繁茂。隐蔽性好的地方,就是犯罪的极佳选择。 自从海蒂修女被杀后,教堂就没有什么人来了。 受人尊崇的修女,借一座教堂,与姐姐一起将一群孩子推向深渊,沦为床头供人取乐的玩物。为了将痕迹抹杀,白教堂后树林的土壤最终混满了碎骨渣和血水。 亲歷者与目击者在强暴与欺凌中生出天使羽翼,没入红色血光里。 开膛手不叫杰克,也可以叫天使。 九、 行至白教堂门口,道尔只看到爬满青苔的石阶旁丢弃了一把小提琴,一根弦已断了。他向黑洞洞的门庭里望去,将小提琴靠到肩头,拿琴弓拉出一段不成调的曲儿。 空寂一霎,头顶的钟楼回声似的来了一段,婉转而悠扬,竟似修女的歌唱。 鬼魅一般。 他敢拿性命担保,克里斯蒂在这。 如果珍妮丝被杀害,她的尸体一定在dense fog 笑脸的最后一环——白教堂。按照近埋远抛的道理,兇手绝不会在这附近的。 他放下小提琴,从楼梯向透着微光的二楼冲去。 克里斯蒂拿着口琴,靠着钟楼的柱子坐着,晨曦洒落到金髮上。他听到背后急促的脚步声,曲着腿看过去。 「抓到你了。」道尔扑过来按住他的肩,「我的推理正确。」 「恭喜,恭喜您。」克里斯蒂笑道,「侦探先生原来不关心世间疾苦,只关心推理是否正确?」 世界一直都是这样,道尔想着。人没有资格抱怨,更没有资格改变。 「我不是警察。」他站起身抹了抹头髮上的草籽,「我负责找出开膛手,不负责击毙开膛手。」 远处传来犬吠和枪响。 「等我逃了,就不干这事了。」克里斯蒂站起身,道尔注意到他手里握着匕首,「老琼斯的案起底,我很开心。」 「道尔!开膛手在里面吗?」 道尔迅速向教堂内一指,两人越过倒地的残破圣母像,向玫瑰落地窗冲去。克里斯蒂拿匕首柄敲碎了窗玻璃,就见刺眼的阳光裹挟着一颗子弹打了过来。 被包围了。 「你从修士墓出去,安吉尔。」 「这还不用您安排,我清楚得很。」克里斯蒂趴在枪口看了看,「我以前是怎么逃脱的?我这回也会一样成功。」 他翻开祭台圣椁的盖板,向里边探了探头,跳了进去。道尔紧接着跳下去,落地时差点扭了脚。他拿起火柴盒噗嗤点上火,整个墓穴就被照亮了一角。 在石棺椁边,都是零散的尸骨。最长的胫骨不过半英尺,是小孩子的。 「这是她们所做的。」克里斯蒂在火光里静默道,「她们掐住小孩的脖颈,数十五秒,俯身听他们的心跳。」 于是,开膛手作案后,也会戏嚯似的将耳朵靠近死者的胸膛。 他罪大恶极。 他无罪。 道尔握住枪柄,又松开手:「珍妮丝呢?」 「她很安全。但我还是个罪大恶极的开膛手。」克里斯蒂将匕首绑到腰间,拉过道尔吻了一下,「还有,我爱你。」 道尔还未答话,只觉得后脑被狠狠噼中。耳际最后留下几声枪鸣,然后是一片茫然。 十、 「我们并不确定开膛手是否被枪毙。」阿道夫看了看怀表,「我们追击到修士墓时,只看到一滩血迹。」 「道尔先生和珍妮丝小姐......」 「不用担心,记者先生,他们非常安全。」 「那么琼斯案是否结案......」 道尔撑开伞,轻巧地避开一个水坑。伦敦的雨进来少了些,来自十七年前的杀害儿童案件也随着雾霭的散开被层层剥离。开膛手用八条人命,换取一个不能被称为正义的胜利。 人人有疾,不过比谁病入膏肓,谁病得太轻。 他没有注意身旁,和一个人撞上。他皱着眉说了句抱歉,看到那双碧色瞳孔闪烁了一下。 雨接连着沖刷东城区的街道。 「抱歉,你挡我路了。」他在一片雨声里道,「这里安吉尔·琼斯,拉加德报社的学徒......」 克里斯蒂说着,钻到道尔伞下抱住他的腰。道尔耳尖似乎发起烫来,他低头,看到克里斯蒂在听他的心跳。 他手里抱着报纸样稿,刊头印着「live through a nightmare」。 权当迷雾散尽。 第26页 第16章 北寒星河(上) 「您好,这里是圣彼得堡。」 「请帮我接通西北战区司令部,劳驾。这里是盖勒克斯·尼基塔·列基赫,伊加尔卡急电。」 「......元帅请稍等。」 从北极奔来的长风一路唿啸,凛冽长天。 12月15日 我到了叶尼塞河下游的伊加尔卡。这里有广袤的北寒带针叶林,此时正覆在满山银白中。河流封冻,也封住北西伯利亚仅存的生机。 我带着少校军衔和一架天文望远镜在北部边陲的伊加尔卡哨所报了到,正式从后方参谋部转调至荒无人烟的边境哨岗。 保夫卡上校主管这个哨所,他接过我的军官证眯眼仔细瞧着,眼角细纹褶皱如同乌拉尔的蜿蜒河谷。他应该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皮肤却在寒流磨砺中如同砂纸。 「诺斯·尼基弗洛夫。」他笑着按按我的肩膀,「好小子,像将军年轻那会。」 他大概是指我这副还看得过去的皮囊。 我父亲是个军人,标准的自由资本主义哥萨克,理所当然地卷进国内的革命战争。老头儿所能做的也就是把我放逐到北西伯利亚,避开混乱与斗争。 社会主义是对于我们而言太过超前的事物,但我并不反对。灰尘需要一番大雨洗尽——虽然这场大雨总会休停。 再说说我,我参军完全是因为我父亲。圣彼得堡的军官学校将我安排到后方参谋部,大概是我的教官先生总说——要一个清癯而满身书卷气的年轻人上战场就是做梦——事实的确如此,我左轮手枪用得再好,急行军二十千米后照样喘得不行。 我不该是军人的。 说实在的,我小时候妄想成为一个天文学家,但那仅仅是太平盛世的妄想。天文望远镜如今是不离身的,听说北西伯利亚有最明亮的猎户座腰带三星。 那就先写这么多。我想以后应该常做笔记,如果不幸埋骨此地,我写的这些可以给母亲寄去。 12月21日 这几天熟悉了周围环境。河谷从北往南纵列十七条左右,都在封冻期,山林植被覆盖率极高。从哨所到城市徒步一天左右,但在这个季节,没有人敢走。 我们是一座孤岛。 保夫卡今早去巡山。我守着哨岗,慢慢和其他几位熟络起来。说真的,哨所里一共只有四个人,我、保夫卡、负责炊事的维克托,还有与我一般年纪、二十五六岁的安东。 「为土地与人民。」这是哨所口令。 天黑得极早。我带着望远镜去升旗的那片空地,将镜筒对准天空,在满是积雪的地面坐下。风唿啸嘶吼,剐蹭着人的头皮,寒意从嵴柱一直窜到脚底。 夜空最显眼的是西方人口中的「milk river」,我更习惯说它是上帝的街市。我定定地坐着,仰头,便看到一片星海闪烁,如同一个梦境。银河像是在天际拖过的一笔画,缀满金粉银末,昭然落在我身上。 最美的事物存在于最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听见身后安东关门出来解手,似乎还骂了一声。我没回头,就听到离我不远的某处传来一阵树枝折断的噼啪声,沿着星光一路响过来。 有人过来。 我条件反射地去摸绑在军大衣旁的枪,那人站在暗处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慢慢走过来。 他有军人该有的修长身材。似乎是经歷了长途跋涉,他的军装冻得起褶子,扛着行囊和一把96式军用枪。我最后才注意到他的面孔——好看得出乎意料。 处在这种环境中,真是极容易紧张。没有鞑靼人,但保夫卡口中的亚洲黑熊与其他不知名的玩意儿更为难缠。也正是因为这种环境,我会如此仔细地观察一个陌生的军人。 「管事的不在。」安东远远地喊,「新来的?」 「没错。」那人应了一声,将沉重的行囊扔下,看向了我。我瞥了他一眼,思忖片刻,问候了一句:「您是从哪里来的?」 「伊加尔卡。」他道,「路上遇到封山,耽搁了一天。您在看什么?」 「星星。」我不打算和他说天狼星或大熊座,「您知道的,这里没什么战事。您怎么称唿?」 他说了句「盖勒克斯」,后边的姓氏我没听清。我替他把行李扛进哨所,想起一位元帅,是父亲的学生。他也叫盖勒克斯,因为生在一个星河天悬的寒夜。 听说因为党派问题,最近被处刑了。 12月25日 今日圣诞。巡边界线这几天,腿已经麻木到踞下来都没有任何感觉。盖勒克斯一直走在我前面,小心地探着雪窝,手里的枪一刻没有放下。 保夫卡得了伤寒。虽然他自称身子骨足够硬挺,我还是担心他会得大叶性肺炎。因此,这几天的边线巡防的活,我、安东和盖勒克斯包揽下来。 我背着发报机步履蹒跚,踩着前面那位的脚印,耳边全是嗡嗡声。这是雪盲的徵兆,足以让人感到大祸临头。尤其,我不想拖累两个同伴。安东见我走得艰难,一开始在我身后喊着「振作点,老弟」,后来也没声了。前边是丘陵,上去要费不少劲,我便提议盖勒克斯先停歇一会。 他没说话,拉了我一把。三个人在一处崖壁旁坐了下来。盖勒克斯伸手把我眉毛上的雪抹掉,向崖壁下一指:「那里是个湖泊,冰封住的。你们去过吗?」 「没呢。」我轻声道。 第27页 「天气暖和了就去钓鱼!」安东拍了拍我。 盖勒克斯巡边界线比我熟稔得多,骨子里的果敢也使他比我更像一个军人。他说以前在圣彼得堡海防的时候也是如此,其间差异,不过一个跋山,一个涉水而已。 他为什么来这里,我不知道,也不乐意问。 估计是和我同样的原因。 晚上五点左右,太阳完全落入远处的雪峰后面,一片浅蓝色阴影笼罩着大地。我们在山顶处安营,安东先守夜。我没睡意,靠在一旁山石上看星空。猎户座腰带三星起来了,明晃晃耀人眼目。眨一眨眼,又有更多星辰涌出来,仿佛大海中的浮游生物。 天空才是大海,山脉不过波澜。 「我们能看到银河,或许远处有更多的星系,肉眼难以观察。」盖勒克斯在我身旁坐下,我这么对他说道,「有人提出,它们都在无一例外地离我们远去。或者说,是我们身处的空间、时间在不断膨胀。」 「您很喜欢看天上,美人儿。」盖勒克斯笑着答道。我对他们给我的称唿有些感冒,又懒得争辩。风在面颊上拍得生疼,我将大衣领子往上拉了拉,闭起眼,听着自己的唿吸。 在世界最遥远的地方,我活在时间一隙中,安宁而自在。 我奢望永远不再拿出腰间的枪。 篝火艰难燃起时,我拿出笔记本写了两个字,钢笔就冻得不能出墨。我本想记录大熊座的位置,如此只好作罢。安东在不远处来回走着,我听着他踩压积雪的脚步声,混杂万物的唿吸。 「睡不着吗?」盖勒克斯问,「因为太冷吧。」 「并没有,前辈。」我靠在他一边笑道,「我觉得这些......太妙了。」 所以才不捨得睡去。 12月27日 保夫卡开玩笑说,他捻着自己的肩章,就像摸初恋姑娘的手一样,尽管那是多么粗糙不平。 他的初恋叫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一会「叶卡捷琳娜」一会「卡秋莎」。我们几个笑着听他讲,维克托开了一瓶陈酒。我酒品颇差劲,之后一直抓着盖勒克斯问,我眼里有没有星星。 我刚醒的时候,看到我大衣口袋里有他塞进的一张纸条。 他说我眼里有西伯利亚的星空。 1月13日 耽搁很久没动笔。 上周和盖勒克斯去巡防,走到赛普勒悬崖的时候遇到了黑熊。我彼时挂在树上,手枪只有一个可携式弹夹,5枚子弹。我打了三枚,全部命中,但对于那皮糙肉厚的玩意简直像挠痒,反而更激怒了它。 我听不得畜生咆哮,你说那是贵公子习气也罢。那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在耳边如雷地炸裂开来。 剩下两枚子弹我们心照不宣地留着。黑熊舌头有倒刺,舔一口就是剥人皮,不如一枪解决自己来得干净。我们有两口刀,莫斯科锻的,我第一次把身家性命押在它身上。 盖勒克斯从熊爪下边窜过去捣它心窝,刀刃扎进熊脖颈,转瞬间鲜血喷涌出来,那畜生吼得嘶哑又挠人心肝。我在后边看得忘了唿吸,看那头熊追过来才醒神,默念了声「凭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把手里的刀掷给盖勒克斯。他喊了声「漂亮」,抄起刀柄向巨兽肩胛骨狠狠砍下去。 我火上浇油般扣了扳机,直直打破了它的喉管。 我们扒了熊皮,切了几块肉,余下的埋进雪堆并打了记号,打算下个月去取。 「美人儿的枪打得真漂亮。」他道,「您这人......」 「我好歹也是个军人。」 「清秀,单薄。」他接着道,「您真的很适合站在天文台看您的星河万里,不像我......我自打决意考军校,就没动过其他心思。」 「您为什么参军?」 他笑答:「为土地与人民。」 保夫卡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前些日子去了伊加尔卡,镇上的医生给开了些药,都是临时延缓阵痛的方子。我们说不出话来,倒是他自己笑得没谱似的:「进城的话,给你们找酒找姑娘去。」 在酒馆里听闻资本家们正式倒台,莫斯科的暴乱又开始了。我躲了出去,想给父亲写信,但是没敢下笔。 不论怎样,我是国家的军人。 伊加尔卡这片灰濛濛的城市是保夫卡的家乡。他在这里成长,又去了圣彼得堡,遇见了我父亲和其他一些军官。 命运就是那么可笑。一同过路的人分出了尊卑,不言而喻地,一拍两散。 2月6日 保夫卡走了。 那天他清晨出去巡防,就再也没回来。我出去找他,只拾得他那把老式步枪。林子某处幼鹰凄长地尖声叫着,山脚下小村庄里回应着另一只公鸡经久不息的啼鸣。 安东把那把步枪拆成几块,枪管和弹夹留下,其余给埋了。我们知道保夫卡是基督教徒,给他打了十字架。听说死者手里要拿圣经,我们没有,只能拿了张纸片给他写上几句,贸贸然火化成一撮灰。 凭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2月21日 日子本来很清闲,莫斯科突然来了指示,要从伊加尔卡港口修筑铁路。这里的边防军都被要求向指定修路点调动。 大概是史达林的主意——他的主意总是很多。 但北西伯利亚的军队还有一些没有被正式改革收编,称不上是红军。城里开会时,有的部队怨声载道,还有的干脆没来。 第28页 我相较于维克托和安东算是读过不少书,盖勒克斯身上有旧伤,我不好麻烦他,于是接下了保夫卡的职位。 「诺斯·尼基弗洛夫,」开会时从莫斯科来的团支书道,「你对改编怎么看?」 我合上笔记本,想起父亲。 刚要开口,坐在后面的盖勒克斯扯了扯我肩膀。我回过头去,听他在耳边道:「你有资产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礼堂那边一个人腾地起身:「我们的东西,也全部要给你们吗?那我们还剩什么,穷光棍一条?」 「听说红军把姑娘共妻......」 礼堂里一阵低低的笑声,又归于沉寂。 「先生。」我这样称唿那位团支书,觉得十分别扭,「如果打仗,您的红军会不遗余力地……保卫国家吗?」 他一愣,笑了。 「当然,少校。」 第17章 北寒星河(下) 3月5日 铁路修筑开始了。这里我不熟悉,风雪很大。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往往一个铁锹用了三天,柄头就脱落了。 没有任何机械,全凭一双手。不相识的人肩头扛着相同的砂石土块,面前铺展开茫茫的荒原与菸灰的云层。天黑时有明火,杂糅人声,还有远处的鸡鸣犬吠,被北下的寒风袭卷而去。 我的肩膀不负期望地被冻伤。起初以为没什么事,军大衣许多天都没卸下,加上天气寒冷,清洗伤口更为麻烦,就耽搁了。没过几天,肩膀就举不起来了。 我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打算去处理。盖勒克斯在炭火旁烤热了刀,我咬着牙坐下,开始解大衣扣子。寒气灌进来,最里的棉衣和冻伤粘合在一起,一片青紫色。 「你有火药吗?」我只觉得肩头钻心地疼,尽力地将声音放轻。 「火药是撒在枪伤上的,您煳涂了。」他在我身后半蹲下,刀口细细地挑粘在创伤处的布料。我左臂不自觉地颤慄,逼着自己和他说话:「是啊,这两天实在没歇过......」 我真希望,他能把我当做一个剔骨疗伤也能谈笑风生的人。 盖勒克斯停了下来。他把我的大衣往下拉了拉,将手臂伸到我面前。 「您疼就咬着,这里没有木片。」他道。 我只在他挖下腐肉时咬住他的食指闷哼了一声。温热的血液顺着胸口躺下来,他迅速地用绷带止住,把我考到一边。「谢谢」在此时都说不出口,我只听他道:「没破血管,那是淤血。」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他在我身边坐下,给我看了看表——我的休息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这几日天空无星无月。 顺便记一句,母亲来信,说父亲已经被处决了。 3月19日 德国撕毁了慕尼黑协定。 消息过来的时间,大家条件反射般扔下手里的工具去拿枪。 铁路停工了。 4月2日 我翻找到了盖勒克斯的元帅军衔肩章。 他走进帐篷时,我拿着肩章看向他。 他伸手要拿回他的肩章,我甩手闪躲过去,向后磕到桌椅,不得已停了下来。他本是要伸手抓我的肩,似乎想起我没好透的伤口,放下手嘆了一声。 我皱了皱眉,把肩章抛还给他。他利落地将那片肩章抛进炭火盆,只听得呲啦一声。 「你是怎么打赢红海战役的?」我真心诚意地问他,「当时前辈那么年轻。」 他默了一默,道:「那时我父亲刚战死。我遇见你父亲——就是我的老师。」 我记得十五六岁时在圣彼得堡见他,那时我不过是个学生。我也叫他前辈,他当时留着长发,美得不可方物。 入伍后头髮都剪了吧。 6月7日 史达林格勒开战了。 我们向莫斯科出发——大概莫斯科已经准备好作最后的鏖战。我军装穿得笔挺,向安东道了别。我们在改编以后没有碰面的机会了。盖勒克斯和我在一个步兵连,好歹能照面。 叶尼塞河刚到开冰期,北方边陲不到六千人的临时师沿河出发。赤尾雉在林间啼鸣着寻找配偶,扑打翅膀的声音简直要盖过车马辚辚与流凌相撞的声响。 晚间的星河也重新灿烂起来。一轮黄澄澄的残月也时常与人会面,玲珑挂在天空一角。 我们乘火车向南方去。 随身的左轮手枪我已经擦拭不下百遍,在拥挤的车厢里,我忍不住把它拿出来细看。盖勒克斯靠着我睡着了,我放下枪,触了触他柔软的髮丝,又将手缩了回来。 谁才是美人啊。 他大概被我打扰了,抬起身子。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将枪收起来。一片昏暗嘈杂中,只有心跳声无比明晰。 「如果不打仗,后半辈子留在伊加尔卡也挺好。」盖勒克斯道,「有原野森林与山脉,和人世不相通......还有西伯利亚的星河。」 我在他有剥茧的掌心无意识地画了个十字。 8月21日 原谅我很久没有动笔。战事繁杂。 战火快要烧过来了。我在莫斯科,动弹不得,每天清早跑完步后神经质地坐在发报机前,或者就是打开收音机。 元首进行了最后演讲,我一个字没听进去。 「为土地与人民。」 9月7日 我们在城郊扎营。 树枝在天际拖过横斜的一笔画,落了几只乌鸦。杂草丛生的郊外适合隐蔽,更适合挖掘壕沟。天还没热起来,就又将在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下重归于寒冷。 第29页 史达林格勒保卫战即将胜利,但那无济于事。日耳曼人的另一支武装越过高加索山脉向我们逼来。 我已经在发报机前坐了两宿。暂时没有任务,我拿起笔来记点东西。我实在想说说我们连的连长,那个有点跛腿的老头子。说实在的他不算老,四五十岁的样子,无来由的沧桑,一双眼睛像是麋鹿的,陷在满脸皱纹里看不真切。 他总喜欢叫我和其他的年轻军人「孩子」,但他总是叫盖勒克斯「副连长同志」。盖勒克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能替他分担不少。我这参谋长,在他眼里大概就是孩子。 今天写了生死状和遗书。连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拿着钢笔在遗书封面上画着简笔画的花儿,其他人也叫他给画上两朵,最好能看出来是矢车菊。 10月1日 战争爆发第一天。 我们在莫斯科西郊与敌人勐烈交火,壕沟外打得一片烟尘瀰漫。子弹飞速划过和大型装甲车开过的声音无比尖锐。耳膜好像被震得支离破碎。 我在壕沟里一待就是十四小时,敌人顽固地冲锋,到后来,我换子弹都不需要看枪管和弹夹的合缝处,只听「咔嚓」一声就继续架了枪开火。 这种战况,我也没时间看星河了。 整个人其实已经倚靠在壕沟壁上,腿没力气,只有手眼不断配合着瞄准开枪。后脚踝被人一拉,我毫无防备地向后跌去,一声巨响便在面前炸开。 盖勒克斯把我的后脑往下按去,我大口地喘着气。周围才安静了些,交火再次爆发。 「参谋长,你回去!」九点钟方向的波波维奇勐地向前甩了颗手榴弹,「你看看怎么撤离......」 盖勒克斯在我身旁架起枪,熟练狠辣地开火。 「不可能!」我用尽力气大喊,「这里!这里就是底线!」 说完便去抓我的枪。 这种感觉很奇特,就算过了三四十年我也不会忘记。在那么一剎那,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力的人,足以保护一切,不论生死地保护。 敌人没有再次冲锋。 我握着枪托跳出战壕,绕着纳粹的尸体向远处升起的太阳投去一眼。壕沟里的伤员被运送回城,我回头望着他们,然后看向盖勒克斯。 「美人,你枪打得不错。」他笑起来,我走上前去抱住他。两人身上全是尘土血渍,也顾不得脏。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子弹打了窟窿,松开手,下战壕去背伤员。 波波维奇喊了声:「谁家还有威士忌?」 「可去您的吧。」老连长怒道,「明天您活着回来,莫斯科有的是!」 大家笑起来。我摆正了肩章,把一具尸体拉上来。这人死相难看,满脸血污,我帮他擦干净了,才看出这是那在遗书上画矢车菊的男孩。 10月3日 昨天挡住了三次冲锋,没时间记笔记。 中国来了军队,但支援的是南面。我们守着最重要的格尔顿堡,却是孤军奋战。 残阳滴血似的火红。 10月7日 我们与胜利只有一个小拇指的距离。 我结束了祷告,默念一句「凭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又加上「为土地与人民」。背着的枪桿被擦得锃亮,弹夹是容量最大的那几个。 我们要准备突围,接应援军。 今夜众星闪烁,按照伊努特人的占卜辞,是「难得的好机会」。我和老连长向高加索方向前进,接应从波兰出发的红军军队。但另一支掩护部队依然被需要。 「谁带队?」 「我来。」 我勐地抬头,看到盖勒克斯把枪枝别好。他仿佛没看见我脸上的诧异,道:「我知道掩护部队死亡率高。」 但除了他,这里没有人能胜任。 这是最后一战了。 我们简短地握手算作道别,又敬了军礼。向前走了几步,他还是矮身抱了抱我。 「你比你父亲更像一个军人。」他道。 我们出发了。 10月10日 整片荒原上只有我们的脚步。没有后方,没有信号,甚至没有敌人。 我忽地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孤独的行人。 人在极度安静封闭的状态下,精神处于崩溃的临界状态。头脑里把本来就没什么故事的人生前二十六年过了个遍。挣扎不得,脱身不得,我仿佛是在一个走不出的梦魇里躞蹀攀援。 晚上休息时勐地从睡梦里惊醒,耳侧都是猎猎风声。头顶是银河,摄人心魄。 10月14日 我们成功了。 日耳曼荣光第一次熄灭。 当我看到北麓的营地时,手不受控制地去摸枪柄。然后,耳边才传来从绝望里倾泻而出的疯狂欢唿。 我骑上马,与盟军一道向莫斯科飞奔而去。我们很平安,那盖勒克斯一定是成功了吧?虽然纳粹的攻击像疯狗,我的元帅也能有办法吧? 抱歉。他不是我的元帅,我们属于土地与人民。 我们从南部开始夹击,那里的丘陵被不计其数的手榴弹与高导炮弹削下去两米左右。我的右肩膀被打穿了,但绷带紧缺,我没包扎。撑到莫斯科城内时,我都要晕死过去。 各路的军队进城会师了。 但我在伤员集中处,并未听到盖勒克斯的消息。 10月20日 听总部说,掩护部队最后一次发回消息是在莫斯科保卫战成功的前夜。 第30页 他们调动了敌人的围城的大部分火力,将它们累加在部队作战中。这样的后果,要么把敌人拖死,要么自取灭亡。 今早又咳了血。退伍后可能要转去组织部工作,到底还能做点什么。 盖勒克斯也不会希望我懦弱。 11月12日 今天去了火车站,往圣彼得堡。安东来送我。 笔记以后就不常用了。毕竟城市里的星河,总是没有北西伯利亚好看。 1972年春。 「您是......」年轻的军人拿起笔和纸,「是领取烈士遗骸的家属?」 「不是家属。」那位老人道,「是战友。」 年轻军人看着那腰板硬直的老人走过去,拉开盖在尸骸上的红绸布,将姓名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他停了下来。 那份遗骸只有一个残破的头骨。 老人蹲下身,伸手捧起骷髅,弯着嘴角,笑得极其温和。 年轻军人还未来得及大吃一惊,他迅速地将头骨放了回去,动作如多年前那般利落快捷。 「我要带回去安葬......」他自言自语道,「去伊加尔卡的哨所。」 那里有西伯利亚最灿烂的星河。 第18章 探斑斓(1) 2019.08.4 枯燥无味的圣诞假,我在这家心理诊所兼职。 每天都要见些千奇百怪的人。他们大抵宣称自己是抑郁症患者,焦虑、敏感又懦弱,像一地玻璃碎片,折射着阳光,有意无意之间不断宣誓自己存在的必要。 但即将要见的那位有点不同。 「阑,你真不来聚会?萨拉说她想......」 「抱歉,我有工作,算了吧。」我搪塞过去,挂了电话,站在等候室的老旧木门前。这个等候室以前不是我的专属。门上的「please knock at the door softly」字迹斑驳陆离,我迟疑片刻,尽力柔和地敲了三下门。 「颜阑医生?」阿妮娅笑着抱着一束红玫瑰,从我身后小跑着过去,「工作又来了?希望这是不错的一天。」 她也是我的病人,恢復得很好。「您也是。」我说着,回头去看那扇门。 没人回应。 真见鬼。我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空旷的房间开了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阳光。一个画架摆在房间中央,画布面上的斑斓油彩未干,调色盘在一旁放着。 没有人在这。我向前走了几步,坐到画布前。那真是印象派涂鸦,但在我看来杂乱而没有章法。画的是什么......晚霞? 不如说,那是很多种色彩揉成一团的大杂烩。 我俯身正看着,肩头毫无防备地被人往后一扯。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我向旁边踉跄一步。那人像影子一样从死角中走到我身边,沖我灿烂一笑。 「下午好。」他在我身边坐下。 他挺年轻,眉眼带着些许冷与柔,黑髮不服管地微微打捲儿。那瘦削高挑的身板被松垮的风衣欲盖弥彰地藏着,白皙到血管毕露的手纤长有力,此刻正被漫不经心地放在口袋里。 是克雷尔·卡勒。 心理顾问无权过问病歷卡,但我只需要知道他的名字。他是the met专门刑事部兇杀案特别调查小组的顾问侦探,那地方负责的高级警官韦弗莱是我最近认识的。好吧,警官先生总是担心下属们的精神问题。 显而易见,他童年时应该有过短期自闭症,有这种病症的人大多是独女。但现在看来,他只是不爱说话的孤僻聪明人。他的眼部和牙齿告诉我,他作息极其规律,无不良嗜好。 我的目光又落回他的画上。 克雷尔丝毫没有顾忌我这样一个多出来的理疗师,拿起笔刷,蘸了点红颜料,向画布上抹去。这件事,他大概做了两个小时以上。我轻咳一声,偏头打量着他,直到他转头看我。 他的眼眸太好看了,兴许是因为他眼里映着画布上挥洒的斑斓纷呈。孤独宇宙最为盛大的坍缩陷落,光都逃不出去。什么山川湖泊与世间万物,与之相较,皆是黯然。 再看会陷进去的。 我急忙收回目光。 「行吧。先生,我不管您是在度假还是什么,来了这里,我就有义务陪您——坐在这。您是韦弗莱·华尔警官推荐来的?」 克雷尔把笔丢进水桶,水珠溅到两旁。 「听他说最近案子很多,压力太大,您确实该休假。您平常喜欢什么样的放松方式?......找个伴儿?」 「我没有休假。」他开口,带着懒散的笑意,「我也没有心理疾病,医生。请你告诉韦弗莱——那个混蛋......我要返回工作,立刻。」 我正想说点什么拖延一下,门被嘭地撞开,小个子苏尼特冲进来,狼狈不堪地按了按帽子,眼珠都快掉出来似的。 「颜!」他哑着嗓子道,「阿妮娅......自杀了。」 「你在开玩笑?」我难以置信地看向艾伯特,他是诊所的负责人,「阿妮娅的病症不重,还有,我刚刚看见她抱着一捧花走过去。自杀的怎么会是她?」 「你该反省反省。」艾伯特叼着雪茄含混不清道,「她是你的病人,颜。」 「......我想要看看尸体。」 「去吧,等候室一号。进门前记得画十字。」艾伯特将雪茄挤到菸灰缸旁,「她的家人这会应该要来领遗体了......」 阿妮娅在一号等候室自杀。这个等候室不常用,平时没有人会去那里。 诊所里吵吵嚷嚷。我跑到一号等候室门口,看见阿妮娅常穿的那双玫色高跟鞋额整齐地摆放在门边。我抬起头,撞入眼中的是满目深红。 第31页 等候室的一面墙不知何时被涂成红色,一张椅子正对着墙面,上面坐着的是阿妮娅的尸体。她的眼睛大张着,涣散的瞳孔瞪视着墙面,右侧头部的血迹已经凝结,半边脸孔都与墙面是同样的颜色。墙角下摆放了一个油漆桶,里面扔了一个滚筒刷。 难以想像,她半个多小时前还对我说「have a nice day」。 我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正要进去,后面有人拉住我衬衫的后领,勐地往后一拽。 那要勒死人的力道有点似曾相识。 我搓了搓手,看着克雷尔穿着鞋套从身边过去。他回头对我一笑,在尸体旁蹲下:「犯罪现场,请别进来了。」 外面响起警车尖锐的鸣笛声。 「很高兴见到你,小伙子。」韦弗莱疾步走过来,看见我在门口,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我与他握了手,他看向克雷尔,把一双塑胶手套向他扔过去。克雷尔单手接住,利落地带上,靠近尸体看了看:「下午好,老混蛋。」 我注视着他将阿妮娅的头偏向左边,仔细看了看弹孔,又拉开她的下颚皱眉检查牙齿。他快速地观察她衬衫裙上的褶皱,目光在她膝盖上停了停——她的双手交叠,一只手握着p220手枪,我注意到手枪带有消音器。 「对了,韦弗莱,我想卡勒先生只需要休息。」我轻声对韦弗莱说,「他幼年有自闭症但是已经好转,喜欢笑,但这不代表外向开朗。他单身,独居,与社会有隔阂,我想你们同事间该多交流......」 「小点声,他都听得见。」韦弗莱捏着嗓子道,「你上次不是要找一个不在酒吧饭店的晚间工作吗?」 「似乎是这样……」 克雷尔站起身,冲到门对面的窗前,将窗玻璃打开,把头探向窗外。 「外面是哪里?」 「......一个私人陵园,先生。」我道,「没有监控。」 他唿了口气,将头缩回来:「差不多了。」 一个女警官跟了过来,在门口敲了敲门框。我对韦弗莱耸了耸肩,抽身到走廊。 「你的时间到了,卡勒。」她道,「为什么判断是谋杀?」 「直觉。」他看着窗外,弯着眼敷衍了一句,「祝你晚上约会顺利,弗瑞曼。」 他脸上总是带着笑,但一看就不是真心的,不过习惯而已。和他说话的人,他都不在意。 「拜託不要浪费时间,请出去......」 「是谋杀。」我说,「我能证明。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看见阿妮娅的人,我看到她抱了一束玫瑰向这里来。她将花贴近胸口抱着,表明对它的重视,但它不见了。」 「看看监控,看谁抱着一束玫瑰离开这里。」韦弗莱道,「莉莉,你去。」 那个女警官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到我,温和地笑了笑,我侧身向旁退去,就听她在走道里低声道:「华尔,克雷尔·卡勒是不受信任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顾及别人......」 克雷尔重重地敲了几下墙壁。 「顺便劳驾,弗瑞曼。帮我看看她在死前最后的午餐会见了谁。」他走到尸体旁,从尸体口袋里掏出一片揉成团的纸,「她去了英格兰餐馆,点了两份芝士黄油面包和一份什锦蛋糕。」 我带着韦弗莱和克雷尔走到诊所大堂,给他们一人接了一杯水。克雷尔看了看四周,坐了下来:「那真是完美的自杀现场。」 「你说什么?」韦弗莱几口将水喝干净了,起身又去装水。 「阿妮娅的父亲或母亲是日本人,从她的脸型可以看出来。她在进屋前有脱鞋的习惯,是吗——颜阑医生?」 「没错。」我道,「我不是医生。」 「每个等候室定期清扫,从不积灰,所以不容易留下明显痕迹。」他低着头,双手交握着,拇指靠在一起不住打转,「东区刚刚下了大雨,那位小姐没有带伞。显然,她吃完午饭后脱下高跟鞋跑了一整子,以至于衣服和脚底沾上水渍。」 「说慢点......」韦弗莱咳嗽一声。 「不能,抱歉。」他继续道,「看哪,这位可怜的小姐在房间里踱步,最终带着某种暗示站在一把椅子上把整面墙刷成了红色,然后——bang,一枪结束了自己的苦难。」 非常符合逻辑。 「这当然是大错特错。」克雷尔直起身,「尸体搬走了吗?我想我得回那个房间。」 韦弗莱去取监控录像,我陪着克雷尔去一号等候室。他站在门口,低头看了看那双高跟鞋,道:「下面我说,别出声。」 阿妮娅·安德鲁,29岁左右,从事政府文秘工作。今天是周六,她在中午十二时许到了布希菲尔德街,和一个男人共进午餐。她收到了一束红玫瑰,是个人都知道那代表什么。 她在午饭后来到了这家心理诊所,但没有预约,似乎要找谁。但在之后,她在前往偏僻等候室的路上被劫持。 「兇手带着无指纹手套,脚上也穿着鞋套。兇手脱下她的鞋,摆着门口。」克雷尔跨进门,「那人显然用什么捆绑了她的手腕,只留下极细微的红痕,一般人看不出来。」 「阿妮娅绝对不可能是自杀。如果是开枪自杀,她的手会无力地垂放在体侧,而不是交叠在膝盖上。」我加上一句。 「这很明显吗?」 「啊,是的。」 「那我们继续。」克雷尔走到房间中央,那些脚印已经被喷洒了反光涂料,还算明显,「兇手打晕过受害者,因为她头部有淤青。她被平放在一旁,兇手用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粗略地把墙刷成红色——是个熟练工,紧接着,兇手正式杀害了她。」 第32页 「您的意思是,这些房间里带水的脚印,是兇手留下的?」我抬起头,「不可思议,和阿妮娅的脚印相同大小......」 「完全不一样。」他道,「阿妮娅的脚看似正常,但她走路有扁平足,而这些脚印没有。而且看侧重方向和力度,它们......是由一个人的手按动模具留下的。见过做姜饼吗?」 最合理的解释是,兇手在她死后,用她的脚掌在地上按压出脚印。 「兇手把尸体放置在椅子上,造出假象,跳窗逃跑,这是老生常谈。他选了个好地方。」韦弗莱从外面探出头,「克雷尔,你的录像......」 「别进来,拜託了,我在想事情。」克雷尔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让我猜猜,没有任何一个人从诊所大门带出玫瑰。」 「没错儿。」 「兇手为什么带走玫瑰?」我站在克雷尔身后,低头看向他。 「挑衅。」 「对谁,对阿妮娅?」 「不,不是她。」他摸了摸下巴,「明显的破绽......是对我,也许。」 韦弗莱说他们没能找到与阿妮娅一起吃午饭的人。餐馆内三个监控摄像头,没一个拍到那个坐在死角里的人。 「安静。」克雷尔道。 他盯着那面红墙,我也跟着看,头有些晕。许久他转过身看对面的白墙,我也回过身去,头脑一片混沌,两眼硬生生在白墙上看出一片绿。 是残影。人有视觉暂留,看久了红色,眼前就会出现绿色的残影,好像是这么着。 「看见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克雷尔站起身,走到门边开始扯鞋套,道:「警官,小心点。会有第二个遇害者的。」 我在门边站定,看着他向走廊尽头走去,回头向韦弗莱一笑,道:「又要忙起来了。」韦弗莱把手机收起,哼哼一句:「可不是吗。」 只听一阵脚步,我抬起头,见那边克雷尔·卡勒抱着风衣跑了过来。他到我们近前,放慢了步子。 「想请颜阑喝杯咖啡。」他俏皮地歪头,「拜託啦。」 第19章 探斑斓(2) 「er......卡勒先生,韦弗莱和你说起我了?」 「他说他的一位朋友需要一份干净稳定的夜间工作。」这回轮到他打量我,「来伦敦五年以上,第一次在这个诊所兼职。有个哥哥,性格表面上来看和我差不多,也许是个军人。会弹钢琴。」 「正确。」 「轻微社恐,有点自卑,今天晚上有同学请客但被你临时拒绝。」他又开始转大拇指,「非常受女孩欢迎。」 「最后那个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脸,混血儿这方面的基因总是很不错。」克雷尔看向窗外,「我最近的确需要一个助手。你是学普通心理学的?」 「是犯罪心理学。」 「太棒了。」他站起身,将座位旁的雨伞拿起来,「今晚九点,查令十字街八十三号。路上买1.5千克土豆和西红柿过来——你会做饭。」 没准这位先生还是我的同行。 「你为什么为the met工作?」我抬起头看他。 「我最感兴趣的是人们为什么犯罪,会如何犯罪。」他推开门,「忘了说,我是个极端精緻利己主义者。你也不是想要拯救世界的小男孩,对吧。」 我晃着咖啡默认他的说法,他一笑,转身向外走去。透过窗,我看到他将风衣披上,没入翻涌的人流中。 「他聘用你了?」 「嗯,可以这么说......是的。」 「不可思议!阑,他会把你玩得团团转的。」韦弗莱在电话那头哈哈笑着,「你是他的助手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让我去买西红柿和土豆!你是不是告诉过他我租住在苏门答腊街而最近的市场离我的房子5英里远并且和查令十字街在反方向上?」我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太愤怒以至于让身侧的行人看向我,「今天地铁站人太多......我是说我刚才坐过站了。」 伦敦庞杂的地铁线路对我极不友善。 「不,我没有说过,他大概看出来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给他买土豆西红柿吗?不可能。」我绕过十字路口,看了看路标,「我没那么好使唤,他又不是住在白金汉宫的陛下。」 韦弗莱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我掐断了电话,向十字街走去。 查令十字街八十三号两边是咖啡店和书店,扎堆在热闹之中,显得像一座空房子。我在门前还没按门铃,门已经开了。我走上前去,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金髮打着捲儿,脸上的妆容有点刺眼。 「您是来找克雷尔的?」她皱着眉扫视我,「太客气了......您完全不用带着西红柿和土豆来这。」 我贴着狭窄的楼梯道走到二楼,敲了敲他反锁上的房门。里面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接着是脚步声,门随即被拉开一条小缝。 「呃,卡勒先生?」 「来得正好。」他拉开门,「我还没吃晚饭。」 「......我也没。」 熬番茄汤的间隙,我拿着刨刀削土豆皮,看了看四周。这房子的主人是个十足的强迫症。 他喜欢藏书。他把两整面墙都钉上了书柜,来放一堆大部头书籍。剩下一面墙贴满了碎纸张和照片,排列呈几何形,大概和他的工作有关。克雷尔此时此刻正在把堆在地上的一摞书塞回书架,十分吃力的样子。 第33页 我把土豆片放进锅里,将火调小,回过头去看他。克雷尔把书一本本塞进书架,说:「我需要你做晚饭,理书架,还有——和我说话。你知道,一个人待在这样一个密闭空间,患精神病的可能会增大。」 「为什么韦弗莱会认为你有神经症和人格障碍?」我说,「我觉得你很正常。」 「可能他有两次到这来的时候,我都在墙上的玛格丽特·柴契尔说话。与老混蛋对比,她是个懂得倾听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我见过不少,他们总是把自己孤立在社会生活体系之外。 我何尝不是呢。 「整理书的时候,按照书的颜色分成五类,然后再根据书的首字母顺位排序。还有,我每天九点吃晚饭。」他点点头,「现在你想问我薪水的事。你在苏门答腊街的房租即将到期,但你不喜欢和伦敦大学学院里那群男孩住在一块。」 「这也是推理出来的,先生?」我把煤气关了,「还是韦弗莱替我介绍了?」 「我楼下的租客马上会搬走,你可以住下来。」他踮着脚尖检查最上层的书架,「不用房租。还有点钱每月会打给你——如果他们不老是冻结我帐户的话。」 看来他还推理出了一点——虽然他没说,他知道我很缺钱。 我把番茄土豆汤倒进瓷盆里,拿了调羹和碗,放到那边的茶几上,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克雷尔放下整理工作,坐到我对面,我替他盛了一碗汤,自己捞了两块土豆,用勺子的锋利面将土豆切成碎块,缓慢地咀嚼着。克雷尔没吃多少,将碗撇下,把椅子调了个个,面对着贴满资料的墙面。 「对了,先生。」我含混道,「韦弗莱让我和你聊聊兇手的作案动机和具体过程,要笔录。」 「那都不重要。」他背对我,盯着那面墙,「你还记得那面墙吗?」 那面血红的墙? 说实话,这真是整个案件里最不寻常的一点。我有时在想,阿妮娅看向那面墙的最后一刻,在想些什么?她甚至没有尖叫哭喊,我怀疑她被什么胁迫了。还有,她看到残影了吗? 对了,绿色的残影,第一条指向不明的信息。 我把它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克雷尔看着我动笔,补充道:「这暗示着还远远没有结束。也就是说,可能会有第二个人遇害。」 「连环谋杀?怪吓人的。」我挠挠头,「这也只是猜想……能证明吗?」 「就这么记下来吧。」他揉了揉头髮,「明天中午英格兰餐馆,我有计划了。」 我绞着耳机线,极尽全力在巨大的嘈杂中捕捉谷歌地图导航的声音。布希菲尔德街热闹得不得了,我还在想是不是因为今天周六,就看到前面路口拉起了黄色警戒线。 是一辆车冲上了人行道。 一个年轻人被抬上担架,塞进了救护车,我远远看到他身上沾满血的深蓝长外套,那样式有点熟悉。 克雷尔? 我穿过人群,冲到警戒线前。救护车开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摊血迹。我看向那辆车——车里没人。警车停在路边,我听到有人道:「那是一辆空车,无人驾驶。」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裂开来。 我一瞬间睁不开眼,待到向声源看去,只见那辆车引擎盖整个爆炸,熊熊烈火燃了起来,半个车身转眼被烈火吞噬。我向后退了一步,肩头便被拍了一下。回过头去,只看到克雷尔穿着一件深蓝色风衣,半眯着眼不知在看哪里。 「我还以为被送医院的那位是你。」我道,「看来是多虑。走吧,我不认路的。」 「今天天气怪不好的。」他道。我愣了愣,将目光收回来,他一侧身便把我护到街道旁。那边的明火被扑灭了,我们在人群里快步走着,我不合时宜地嗅到了烤面包的香味。 「是这里吗?」我矮着身子推开门,旁边挂着的铃铛响了一下。店里没几个人,我一眼就看到了阿妮娅和那位没上镜的先生之前坐的「死角位」,快步向那走去。 「二位要点些什么?」眼影浓重的老闆娘在柜檯后问,「有情侣套餐......」 我们异口同声地答:「两份芝士黄油面包,感激不胜。」 克雷尔坐在「死角位」,我则坐在对面,正对着落地窗和街道。外面起风了,紧接着雨点便不留情面地敲打窗玻璃,留下一道道划痕。这家店虽然和大英帝国同名,但寻常而不起眼,我从来没到过。大概也只有本地人会知道。 「生意怎么样?」克雷尔用我这辈子听过最亲切和蔼的声音问,「您最近又炒股票了,詹森太太?」 「可不是嘛,克拉拉。」女主人道,「最近房租又高了,你知道的。总得做点别的什么来养活一家子吧。」 「看她柜檯后面的电脑,她在看復盘。「克雷尔轻声道,」最近行情不好。「 「她有一个儿子。」我看到柜檯后面放着的小号变形金刚,「大概是要上学或者工作租房。」 女主人把两份面包端了过来。克雷尔咬着勺子,问:「最近几个老熟人来了吗?阿道夫之类的……我本来还想来借点钱。」我低头默默地切面包,听詹森太太道:「熟人没来几个。哦对,你父亲常来。你该去看看他,他嗓子大概抽菸抽坏了。」 「噢,拜託。」克雷尔把盘子推回她手里,「我不吃大蒜而且黄油里不要放糖,面包烤十成熟半面焦,汤里不能有葱花和胡椒还有生姜,沙司少放。谢谢。」 第34页 女主人习惯了似的笑起来,端着盘子往回走去。我刚喝了一口汤,克雷尔站起来拉住我,两人趁她进厨房的间隙跑进了楼梯间。这儿没有灯,我将手机电筒打开,克雷尔从口袋里拿出扳手开始撬墙角的铁门。 第20章 探斑斓(3) 「这是监控室吧。」我把电筒光源调大了些,只听「邦」的一声,铁门被撬开了。克雷尔冲进去,把灯开了,坐到电脑屏幕前。我在后面把门锁上,看到他快速地让显示器黑屏,调出刚刚20分钟内的监控录像。 他之前坐的位置,是真真切切的死角。 「你的意思是,只有对这里足够熟悉的人才会知道那个死角的存在。」我看着他把我们到过这里的一切痕迹删除了,「所以你问她近来的熟客。你父亲常来?」 克雷尔将手套脱下,走到我身旁。 「我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他道,」我上一次见到詹森一家子的时候十一岁,在这家店里,我弟弟和我还玩过捉迷藏。这间屋子是我家的,租金每月按时打过来,但租客竟然不知道……」 房东在十多年前去世了。 「我父亲去世后,这间房子有5年没有租,因为詹森家里的大儿子到美利坚去了,一家人去住了几年。我们断了很久的联繫。」克雷尔转着大拇指,「詹森太太常常见到『我的父亲』,大概有人扮成了他。这个人对我父亲很熟悉,显然不是为钱。」 「他或许只是寻找一个能安放自己的身份。」我握住门把手,「他见不得人。他或许就是那个和阿妮娅吃饭的人,只是改变面貌,没人发现。」 克雷尔的手顿了顿,将门打开,向楼梯上跑去。我跟了上去,昏暗的楼梯间逐渐有光透进来,我们跑到了一个天台上。我走到一旁向下看去,看到了布希菲尔德街来来往往的车流。 「你的心理诊所大概是在东北方向?」克雷尔问着,我们从一座房子的房顶跳到另一座的顶上,伦敦街上的房子密密匝匝地紧挨着,向远处眺望,耸立的房顶让人眩晕。 我踩着屋顶瓦片走着,停下来歇了一会,道:「没事儿......你快往前,我跟着。」 克雷尔四下里望了望,走到我身边,将我和深渊隔开。我低头看向脚下瓦片,听他迟疑地道:「你要拉着我的手吗?」 「我真没事,别担心。」 我打开了谷歌导航。前边是我租房子的苏门答腊路,待到路口处,我们便从墙侧的铁梯到了巷子里。 「你走的路都没有监控摄像头。」我看了看导航,快步赶上他。 「我的伦敦地图就是由这样的路组成的。」他道,「平日还是跟着谷歌走吧,减少被抢劫的风险。」 小巷子旁停放着被大雨洗刷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感应路灯在阴雨天里顽强地工作着。我打开手机,看到导师发的一串消息,正打算回復,克雷尔伸手将我的手机屏幕关了,指向地上一处水洼。 后面有个人影。 他加快步子向前,到了一个拐角处,我们俩疯跑起来。苏门答腊地块我自诩很熟悉,但我只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派克大衣有点沉,我尽力跟上克雷尔,顺便避开地上的积水。他看起来瘦,其实还挺结实。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后面那人一直跟着我们。 克雷尔停了下来,我没剎住车,差点摔个狗啃泥。我们到了一个开阔地旁,里面种满了松树和法国梧桐,像个公园似的。我走了两步,看到前面水泥浇筑的一条小道,恍然抬起头再次打量四周。 「这是我们那个心理诊所后面的私人陵园?」我侧过身去看一旁的建筑,「这就是我工作的心理诊所。」 「三楼,从左往右第六扇窗。」克雷尔咳嗽了几声,「是一号等候室的窗子。」 天空又阴沉下来。城市上方积厚的云层总能裹挟所有色彩。我喘了几口气,克雷尔屈膝坐在一旁,握着双手不住地转着大拇指。我看向他时,他将脸埋在膝盖上,长长唿出一口气。 他足够聪明,我承认我略逊一筹。我能轻易知道他将要说的话关于什么,但我又不能钻进他的大脑,去探求他真正的所思所想。 「抱歉不能和你说我的推理和结论。」克雷尔抬起头道,「顺便说一句,颜阑,建议你赶快搬到我楼下。」 我敢打赌,他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了。 「克雷尔·卡勒辞职了。」韦弗莱在电话那头道,「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他看出点什么来了,我保证。就像你们推论的那样,如果真的是连环作案,会有更多人受害。」 「你要我去套话还是监视?」我把面条咽下去,食堂里的喧譁让电流中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保证我一进家门他就看出来了。」 「同居生活啊。」他笑了几声,「你把他宠成什么了,真是......」 我啧了一声,把电话挂了,接着专心致志地吃饭。和我在一个研究组的朋友唐尼端着餐盆坐到我身边,笑着拿叉柄戳我:「上次你交的论文我参考了,一会还给你。」 「是关于人格障碍并发的那个报告?」 「不是,是犯罪心理共性的猜想。我记得这个课题本来是国王学院一位教授负责的......后来不了了之。」 「天哪,撞车了。」我嘟囔着,「他为什么不干了?多好的题目。」 「他死了。」唐尼偏过头来,「普遍认为他是自杀的。但有人说,兇手是他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喔,我可以把他的论文也给你看看,真不错。」 第35页 我吃完晚饭,回了一趟资料室,将落在那的包整理好带走。八点过了,我脑子里还迴荡着晚课上某法兰西的玫瑰在台上发出的咆哮。我发誓我今年研究生读完后绝不会在这里停留半天,人都快疯了。 当下重要的是得赶紧回查令十字街。说实话,我把克雷尔安排的助手工作当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他离了我会不习惯,我也一样。 但自从去英格兰餐馆走了一遭,他再也没让我过问他的任何案子与工作。 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唐尼。彼时我已经走到学院中央广场上,教学楼零星开着几盏灯,在黑夜里飘摇不定。 他大概是要我去拿资料。 我接了电话,道:「唐尼,资料明天给我吧。今天晚了......」 「颜......颜阑......」 他的声音嘶哑极了。 「怎么了?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在放映室,你赶紧过来!我看见一个人......」 电话挂断了。 手腕僵直了足足五秒,我站在原地,甚至看到某一处的灯光熄灭了。广场没有人经过,我只能只身去他所在的地方。潜意识叫嚣着「危险!」但我没法说服自己置之不理。 放映室有不少影像资料,我前几天还去过。会出什么事?它在哪一栋楼来着——是南一号楼没错。 上楼梯时,感应灯被迴荡的步伐声震得一路亮起,这栋楼里的人早就走光了。放映室在三楼,我冲出楼梯间就到了一片死寂的走廊,不由顿了顿步子。 混杂着惊惶的心跳声越来越明晰。 我向前走去,将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拨通了克雷尔的电话。 「怎么了?」他有些疲惫,「我12个小时零37分没见到你了。」 「我......没什么。」我在放映室门前停下,伸出手去,「和我说说话,别停下。」 「你听起来不太对劲。」 我勐地推开门,伸手将电闸拉开。放映室前厅的灯光不情不愿地被打开,照着被喷染成绿色的墙面。一张椅子摆在墙面前,上面靠着一个人。我快步跑过去,将他垂下的头抬起来,就摸到了一手的血。 是唐尼。 手颤抖得不听使唤。我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惊恐,绝望皆有之。还有头部右侧......一个弹孔。手上的冰凉触感渗入骨髓,惹得人唿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是他? 「克雷尔,我在伦敦大学学院中央广场南一号楼三楼的放映室。」我抓紧了手机,都能想见自己的瞳孔会放大到什么程度,「你到我这来,快。」 「我查到你的位置了。」我听到他在锁门,「说实话我在你手机里安装了定位器但是你没发现。」 我应了一声,将唐尼的双眼阖上。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我怀疑兇手将他的校服外套穿在了自己身上。我将大衣脱下给他盖上,寒冷使人清醒了些,但如果要求我摒弃强烈的悲伤而冷静分析,我做不到。 「颜阑,我马上就到,出什么事了?」 「兇杀。」我走到门边,「你的猜想证实了,第二个。」 窗口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我放下手机看过去,只听一声炸裂开来,子弹从窗外飞打到我耳侧的墙壁上,紧接着是第二颗,打在电闸上,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他还没走,我不想陪葬。 我缓缓移动着,走到窗口处,看到一丝锐利的反光。 那个傢伙,攀在窗框上,手里拿着枪。 他要下去了。我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冲到窗边一把抓住那反光的枪柄,拼命往上抬,两声空枪走火,把窗玻璃打得稀里哗啦,我浑身都是玻璃渣。弹夹里至少还压着一发子弹,它随时随地会贯穿我的心脏。直到一个人松手,这场博弈才可能告终。 第21章 探斑斓(4) 那人挂在窗旁,死咬着一口气一声不吭,反而把我向下拉去。他个子不高但力气很大,我连唿吸都无暇,只顾着应付他。电光火石间,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膀,迸出血花来。他嚎叫一声,松开了窗框和手里的枪,重重向下跌落。 我向后退了一步,想握紧手里的枪却办不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回过头去,只见克雷尔拿着手电筒一脚踢开了门。 「让他跑掉了。」他烦躁不安地看了看唐尼的尸体,「又一个倒霉鬼。」 「谢谢。」我站稳了身子,把枪给他。 「很遗憾。」他扫了一眼窗外,「但值得高兴的是,我的推理正确了。」 「你怎么会带枪?」 「韦弗莱借我的。」他对我袖子上的血敬而远之,「我一直没还。」 他将厚风衣脱下来给我披上,将我拉出放映室,检查我手掌有没有受伤。我也不管墙角脏不脏,直接坐了下来,头疼得要炸开。 外面又响起了警车鸣笛声。不出我所料,韦弗莱鬍子拉渣的脸很快出现了。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的。」克雷尔看看他,又看看我。韦弗莱将帽子脱了下来,正打算进放映室,又顿住步子:「重新合作吧,克雷尔。」 「不可能。」克雷尔道,「我已经辞职了。伦敦警方会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的,我相信是这样。」 我站起身来,沖韦弗莱强撑着点点头。克雷尔有些不满地咳嗽两声,我才注意到他现在只穿了一件衬衣,便从善如流地跟着他向出口走去。 第36页 「绿色,残影。」我皱了皱眉,「我们猜到了,这是连环谋杀。他会杀更多人,你真的不接这桩案子?」 克雷尔默了默。 「抓住那畜生,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把拉住他,「他杀了我的朋友。拜託了。」 他有些惊异地看向我。昏暗的灯光下,他显得十分苍白,唯有一双眼眸亮得惊人,他垂下眼,要把手抽回来,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楼梯间里一时寂静。 「我要很昂贵的报酬。」他正色道。 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无奈地点头,他得逞似的一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半年份的番茄土豆牛腩汤,不加香葱姜丝黄油芝士,少放盐和味精,食材生产一天以内。」 「......成交。」 我松开他,看他自顾自向楼下走去,最后一片影子消失在视线里。 手机响了,是韦弗莱。 「颜阑?」 「闭嘴。」我蹲下身来,「我陷进去了。」 「啊,陷进去什么?」 「克雷尔·卡勒。」 我有两面墙,一面红色的,一面绿色的。 这么说的确有点傻,但作为一个犯罪心理学的研究生,我要凭它给那位兇手作犯罪心理画像。色彩,色彩......克雷尔口中的经验心理学通常不认为它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而只是一种纯粹的心理特徵。在我看来,色彩是因为人有视力而存在的,不具有任何物理属性。 兇杀者想做什么,用颜色把那些受害者串联起来,彰显自己的能耐? 「第三个受害者,是个议员。」我们俩坐在楼梯上,端着大马克杯装的咖啡,听韦弗莱吐槽,「这单身多少年的手速,杀得太勤快了。」 「墙是什么颜色的?」 「黄色。」 我把笔记本翻开来,把这记录了下来,在一旁标註上「温暖,注意,光芒」,嘆了口气:「兇手是布艺节目的漂亮女主持吗?还教我色彩搭配。」 「色彩是一种虚拟现象。因为你存在,所以你看见色彩,因此色彩存在。」克雷尔敲打着杯沿,「两条信息。第一,兇手是个配色爱好者;第二,他在炫耀自己的能力。」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不是。」 门铃响了。我跑下楼去开门,邮递员塞进来一个文件袋,是the met寄过来的。我边上楼边拆开,抽出几页纸来,我回到楼梯上,将纸展开。 「是我们这寄过去的东西?」韦弗莱显然听到了门铃声,「那是在唐尼身上发现的,他把这些藏在裤腰里,是要给你的。」 我在第一页纸上看到了页眉上马克笔标註的「forn」,鼻子一酸,道了声谢。 「这是你的论文。」克雷尔拿过去看了看,「是犯罪心理的统一性研究吗?」 「怎么样?」 「……还不错。」 我松了口气,要知道他眼毒得很。我将那沓纸从他手里拿回来,觉得厚了点,多出来了几页,便舔舔手指开始翻找。 耳边传来模模煳煳的声音,韦弗莱好像还在免提上和克雷尔槓着:「您夸自家的那位倒是一点也不含煳。原来如此,您老博士毕业后一直留在国王学院,偶尔来the met打个零工,嗯?......养家餬口啊?」 「可不是吗,老混蛋。」克雷尔一扯嘴角,「为我全世界最好的颜阑......我欠他三个月工资没发了。」 我的论文后面夹着几页褶皱的纸,用回形针扣在一起。那是对于犯罪心理统一性的课题发起,看纸张颜色,至少十年以上。我草草地看了一眼,翻到了落款,就看见一行花体签名: 「l·c·karrer.」 卡勒? 「再倒一杯咖啡,谢谢。」克雷尔拍拍我,把杯子塞到我手里。我没把那沓纸放下,拿过他的杯子向一楼的客厅去,余光瞥见他皱起了眉。 卡勒,这世界上能有几个卡勒在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心理学研究所,盯着犯罪行为一个劲死磕? 是他父亲吧。 这一切唐尼都说过,就在他遇害那天。那位老卡勒在十多年前去世,死因不明,正好与克雷尔父亲的死亡时间吻合。 逮着机会就问问他,他看起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我回头看克雷尔,他还在打着喷嚏向韦弗莱解释他为什么认定自己比我高一厘米。 这人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我倒了一杯咖啡,按他的习惯往里放了三勺砂糖,顺便拉了一条毛毯。他挂了电话,伸手来拿杯子,我顺便将毛毯在他膝头盖上,他眯着眼说随口说了句谢谢,道:「三个受害人的生平,你分析了?」 「分析了。」我挨着他坐下,「他们没什么关联,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有目的的连环谋杀。」 「知道索佩昂斯吗?」 「俄罗斯民间暗杀组织,被该国情报机构长期僱佣。不是1909年后就关闭了吗?」 「那不重要。」他捧起马克杯捂手,「作案不拖泥带水,喜欢留下一串相关联又不可预测的痕迹,这是僱佣杀手的行事作风。这三个案件的作案者不是一个人,搞心理画像没用。」 「你是说,这三起谋杀,都是一个受不同人僱佣的暗杀团体作为。」我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议。」 「吞噬伦敦的巨兽。」他灌了几口咖啡,「只是打个零工,养家餬口罢了。」 这话着实让人费解。我刚想开口问老卡勒的事,有人在门外狂按一阵门铃。「damn it.」我骂了一句,起身去开门。 第37页 门外放了一个食品盒,没有人。 我看了看食品盒上的订单,是英格兰餐馆的什锦夹心蛋糕,下面印有花体「cheers」,让人觉得在暗示什么。 「你订蛋糕了?」克雷尔裹着毯子从楼梯上走下来,「老天,你居然记得我今天生日......」 「不是我订的。」我坦诚地把蛋糕给他,「生快。其实我不知道你生日......」 「这样啊。」他挑着眉盯了我一会,「你要是我学生,我就给你身份推理演绎法打不合格。认识这么久,你敢说你不应该了解我?」 「克雷尔·卡勒不吃浓重气味的食物,好甜口,反半球作息,爱踢被子,有鼻炎还强迫症,洗髮水一星期一定要换一瓶。」我幽幽道,「你还要我演绎什么,推理得我是你私人管家吗。」 他扑哧一笑,把蛋糕放在茶几上,拆开食品盒,手一下子顿住。我看他僵在那里,过去扫了一眼——一个普通的蛋糕,没什么特别的。 目光落在了不同颜色的夹心上。 「红,绿,黄......」他伸出手指点着。 上面两层是白色和黑色。 「案发顺序!」我下意识掏出手机把蛋糕拍下来,「还有两个人要死,这是警告。」 赤青黄白黑,中国所认为的传统五色,构成了天地间一切的色彩。 兇手是一个人,更可能是一个组织。阿妮娅最后一餐面对的那个人,尾随我们的那个人,被克雷尔打中肩头的那个人,此刻正站在阴暗处,都属于「他们」的行列。 「颜阑......」 我应了一声,克雷尔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将我向六七米开外的门口推去。他的力气我早就见识过,正当我以为脑袋要有与门板共振的时候,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冲击波扫荡而来,我甚至听到玻璃窗挨个爆裂的声音。 第22章 探斑斓(5) 门直接被震开,我整个人失重地摔到门口楼梯下面滚了几周。 浑身像是被肢解了一般。 「克雷尔!」 没有回应。大脑嗡嗡作响。 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是生物钟把我叫醒的。我下意识去摸手机,手背上扎的吊针直接被扯掉了,疼得我一咧嘴。 我在医院里。 那身巨响在头脑里迴荡一阵,我闭了闭眼又睁开,连忙找棉球止血。隔床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还睡着,我蹑手蹑脚拿起手机下了床,只觉得左脚脚腕很不得力,肩膀也发酸。 克雷尔也受伤了吗?我回想起那颗炸弹,应该是轻型的,否则会使蛋糕质量过重,引人生疑。爆炸的杀伤半径......大概五米左右。 所以我当时是安全了。 我尝试着走了几步,只听一个人走过来,大概是个女人。我顿在原地,只听她道:「先生,回去躺好。您有轻微脑震盪,多处软组织挫伤,还需要住院观察一下。」 这是克雷尔之前的那个房客,我听说是个护士。 「您见到卡勒了吗?他伤得重不重?」 她将耳际的金髮向后捋了捋,轻声道:「说实话,我们只发现了你。」 我抬头看向她,她抿了抿嘴唇,道:「一楼起火了......付之一炬。还好火势还没蔓延到二楼就被扑灭了,我难得见他们神速。」 「拜託,什么意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节哀。」 不可能。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向查令十字街去,这时头才昏起来。克雷尔要是死了,伦敦桥真会倾颓的。 街口拉了警戒线。我跳下车,一瘸一拐地跑过去,绕开人群,向警队打了招唿。远远的,就见83号的一楼窗口和门都不剩了,隔壁书店也跟着遭了小殃。 尸体燃烧以后至少要留下点有机物吧。进了屋,我四下里看了看。地上并没有骨殖,我也不认为那种轻量级炸弹能把人挫骨扬灰——毕竟一把木椅子还留了个架子在那。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烦躁地将它拿出来,只见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简讯: 「go upstairs.」 大爷的,搞了半天他还活着啊。 这下真得节哀顺变了,他支使人的本事实在一流。我走到二楼,用力蹦了几蹦,确认这一层还很牢固。空气里瀰漫着烟燻火燎的味道,我走到克雷尔的专用书柜旁,发现那面墙上贴着的线索纸全不见了。 旁边的书架也不太对劲。下面几层都是摆放整齐的,只有第四层,二十本书没有按照那个强迫症患者的严苛要求排列。除非有人刻意把书名首字母打乱,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我在备忘录里把这串乱码打了出来,读了一遍,发现是凯撒密码的变体。简而言之,就是把字母表集体向后偏移,一一对应,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只有我能发现。 破译浪费了我整整五分钟时间。 是「the enish restaurant」。 等我下了巴士跑到那餐馆,肩膀和脚踝上的软组织已经没有知觉了。 「要点什么?」柜檯后的詹森太太头也不抬地问。 「克雷尔他人呢?」 「亲爱的,你说什么?」 我一抬头,那位「詹森太太」看向我,伸手扯掉了假髮套子和脸上的老皮,单手一撑柜檯跳了过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围裙和腹部的海绵垫取出来,丢在一边,笑得十分欠揍。 「你没受伤?」 第38页 「当然受伤了。」他指指背后,「去缝了几针,其他还好。」 「谢了。」我顿了顿,「救我一命。」 「让你说谢谢真不容易。」他靠在柜檯前翻找着什么,将一个盒子抛过来。我打开来看了,是一只袖珍耳机,克雷尔已经把另一只带上了。 「没必要吧。」我道,「手机联繫就好了。」 克雷尔没说话,只是扬着下巴看我。我本以为他又要将无关紧要的利害关系拿出来逐个分说,在一旁坐下,就听他无比委屈地小声说:「拜託了。」 「......哦。」 这耳机就是一对对讲机,我走到离克雷尔稍远的地方,就听卡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有问题要问我。」 我挑挑眉,他笑道:「我父亲的确是我们的同行。他做了犯罪心理共同性的研究,因为他认为,犯罪心理有固定公式。」 「这只是一个猜想。」我道,「每个杀人犯的人生经歷和心理创伤不可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世界上的恶意有很多种,最坏的结果却只有一个。」 「他对此深信不疑,政府也是。」克雷尔点头,「这一度是一个秘密计划。你知道的,掌握人性,掌握世界。」 手机铃响了,不是我的电话。克雷尔从口袋里将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着眉点开免提。 「老混蛋有事?」 韦弗莱许久没有回话,似乎在平復心情。我在一旁咳嗽了一声,韦弗莱终于开口:「来老贝利街,你们俩谁会谈判?」 「我昨天刚考过。」我道。 克雷尔没有乘车的习惯,我跟着他拐进几条窄街,就知道这些地方没有监控。我走得很吃力,有些拖后腿,他走两步就要停下来等着。 「还有多久?」我的脚腕简直要断了。 「还有15米。」克雷尔停下来,「你先歇一会,听我说,我要你帮忙......莉莉·弗瑞曼警探被绑架了,她可能是第四个。警察已经围了老贝利街,但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 「你就说吧,我该做什么。」 「我需要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和那边谈判,拖延时间。」他将一顶帽子给我带上,「中英混血,嗯?除头髮没我卷、脸型略不同和眼睛是黑色的以外……」 「还有,比我高一厘米。」我默了一默。 我们将外衣和鞋子互换了一下,从暗处拐进老贝利街。一眨眼的工夫,克雷尔就没影了,我压低了帽檐,从他口袋里摸出一张证件递给封场的警察。口袋里还有东西,我伸手摸了摸,指尖上留下一点光滑冰冷的触感。 是把枪。 空旷的街上,我一眼就看见了韦弗莱和the met 的其他几个总监。韦弗莱见我过去,怒道:「臭小子,你上哪去了?」 「是我。」我拍拍他低声道,「克雷尔让我拖住那边,他去定位。」 旁边的一个总监把一个老年机给我,我接过手机,只听那边传来一阵杂音。「你是谁?」一个声音混着噪点响起,他很年轻,不是本地人。 我走到一处台阶坐下,学着卡勒把嘴角勾起来,将声线扯得柔软懒散:「我吗?克雷尔·卡勒。」 「把所有资料给我。」他的尾音在抖,「否则我杀了这个女人。」 什么资料?克雷尔从没和我说过。 「请你冷静,什么都可以慢慢商量。我不是警察。你们所在的地方安全吗?有人受伤吗?」 「你多少岁?」 我被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问懵了,想到克雷尔大我两岁,便毫不吝啬地卖了他:「26岁,今天生日。」 「和我妹妹一样。」 「她怎么样?」我接着和他聊,耳机冷不丁传来卡勒的声音:「再坚持两分钟,我差不多了。不要回答。」 那个绑匪讲起了他的妹妹,一个因为流产死在26岁的女人。我不断看着表,最后道:「莉莉·弗瑞曼警探,她也和你妹妹一样大。」 「不,不......」 「到此为止吧,带着她出来......」 「我做不到!」 对方怒吼着,又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我怕他失控,不断重复着「everything is fine」,就听克雷尔道:「在老法院顶楼大堂。」 他用时1分53秒,定位技术有待提升。 我站起身来向那几个总监跑过去,向他们比着口型,韦弗莱很快就明白了。我正想向那个劫持者发警示,手机里传出一声短促的鸣响,我差点以为是老年机崩溃了。 仔细一想,是枪声。 身旁几个人都安静了。我把手机贴到耳边,什么也没听到,但对面分明没挂电话,我也不敢疏忽地与克雷尔联繫。 「本尼狄克森......」韦弗莱一把抓住他旁边一个警官的袖子,本尼狄克森被他拉得向前沖了一步。我抬头,看见韦弗莱额头处一个不甚明显的红点。 「狙击手。」我环顾左右,只听手机里传出几声做作的咳嗽。我将帽子脱下来扔到一边,只听对方道:「我找克雷尔·卡勒。」 换了一个人。我压低嗓音道:「我就是。」 「别撒谎,亲爱的。」 露馅了。 我将领口松开。那人说话像捏着嗓子,声音腻得让人噁心:「克拉拉向你说起过我吗?」 「没有。他不像是记得住老朋友的人。」我打断他,「您呢,是组织僱佣杀手?」 第39页 「猜对了,我拿钱办事,但这是副业。我家的人总是喜欢同时干几项工作来丰富生活。」他笑起来。 「你是谁?」 「我吗?塔纳托斯·卡勒。」 第23章 探斑斓(6) 「生日礼物,克拉拉喜欢吗?」他不经意似地问,「我不惊讶于他靠着一张沙发活下来,但没想到他会把你护出去。」 「他是你哪位?」 「你可以亲自问问我。」 我回过头,看到克雷尔拿着一把伞走到我身边。我把手机给他,他勉强笑了笑,接过来放在耳边。 「你的犯罪心理统一性研究,看来进展不错。」 「你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塔纳托斯道,「我拿莉莉·弗瑞曼的性命和你换你的研究资料,怎么样?」 克雷尔的研究......也是关于犯罪心理统一性的?子承父业,说通了,老卡勒果然是他的父亲。而电话对面的那位,应该是他曾经随口提到过的小老弟。 而我知道的仅有这些。 「把枪从华尔警官的脑门儿上移开。」克雷尔道,「否则我自杀,你别想拿到东西。」 塔纳托斯那头沉默了一瞬,韦弗莱额头上本就不明显的红点消失了。天色接近傍晚,整条街被封锁,气氛剑拔弩张。 「拿弗瑞曼的命来换吗?」克雷尔冷哼一声,「抱歉,她没那个资格。」 「卡勒!」本尼狄克森低声吼道,「你会不会......」 电话里电话外两个卡勒异口同声吼道:「要你管!」 「那就算了,真拿你没办法——哥。」塔纳托斯笑起来,「等我离开后,来救你们的莉莉吧。」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韦弗莱把弹夹压满,到了街边清点人数。一群人将老旧法院的铁大门撬开,向里面攻去。我拍拍克雷尔的肩膀,两人在一旁坐下来,身旁亮起的路灯仿佛天上的星辰。 「他们去法院顶楼救人了。」我道,「所以,是不是没我们的事了?」 电话响起来,克雷尔伸手去拿,一看来电显示,我有些反胃——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 塔纳托斯的声音无比刺耳:「不好意思,有件事忘说了。」 我腾地起身,只听他道:「留了个小玩意在莉莉身上,等我走了就送给你们——boom!」 他大笑起来,挂断了电话。 我拿出手机要和韦弗莱联繫,电话却打不通。我刚想问克雷尔有什么办法,那傢伙毫无徵兆地从我身边飞跑出去,就着一座楼旁的铁梯子爬上天台。 我兀地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在天台上掠去,克雷尔紧紧地跟上去,从两楼间隙中一跃而过。 唿吸停滞一秒,我在街上跑着跟上他们,仰头努力捕捉两人的动作。克雷尔的白朗宁手枪还在我口袋里,我开始担心他吃亏。 「克雷尔,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他大口抽气,「你说什么我都听得到,你千万别上来。」 「你信得过我吗?」 那边一下没了声音,我借着路灯光看到他抓着天台边缘摇摇欲坠,吃力地攀爬上去,转眼之间又从另一端顺着铁梯爬下,拐进漆黑的巷子。 快跟丢了。我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看到贝利街后端都是低矮民房。我跳进一个人家的院子里,看到墙角的梯子,顺着它爬到屋顶上。脚下瓦片尖声响动,我借着微弱的光向暗夜里看去。 那边是泰晤士河南岸。 岸边没有护栏,下面就是滩涂和河水,远处隔岸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我跳下房檐,虽然尽力放低中心,落地时脚腕还是像裂了一样。 「克雷尔?」 「我在。」他在耳边轻轻说。我下意识地拨弄耳机,只听那一头一阵噪音传过来,噼里啪啦仿佛灯烛点上了火。 有危险。 我打着电筒照向远处,拔起腿跑着。塔纳托斯太危险,我不会认为他能搞什么兄弟情深。 河岸拐角了,我勐地剎住步子,看到克雷尔死死掐着塔纳托斯的脖颈,将他按在墙上。一节匕首尖儿从他肩头冒出来,外套被雪染得深红。塔纳托斯的淡金头髮近似银白,张着嘴面目狰狞地看着他,缓缓地偏头看我。 我刷地掏出枪指向他。克雷尔松了手,倒退两步靠在另一边的墙上,身子跌坐下去。塔纳托斯拿着匕首举起两首,我盯了他几秒,余光瞟到地上一个小号控制器。 「在查令十字街爆炸的也是这个型号?」 「聪明。」 我把控制器的的电池拆了,将外壳与电池分方在两边口袋里,将手机拿出来准备联繫韦弗莱,就听塔纳托斯道:「寡言,温吞,良善,孤独。」 我一愣,他站起身来。我还未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冲到我身前就来抢我手中的枪。他受了伤,我一拳打向他的面门,他都无力躲避。我掰着他的手腕子向后翻,咬着牙,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杀了唐尼!」 「我从不在乎我杀了谁。」他低声道。 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泰晤士,一片昏黑中,枪轰然走了火,锐响之后,一片茫然。 墙上的劲头松了。 他坠落下去。 我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向后退了一步,把枪收起来,快步走到克雷尔身旁蹲下。他侷促地抽气,我将他的外套脱下来,看到里边白衬衣已经成了红色。我用大衣将他的身子裹住,他蹩着眉头哼了一声。 第40页 我搭了他手腕上的脉搏,心我搭了他手腕上的脉搏,心道不好,将他背起来向回跑去。他明明比我高上两厘米,却轻得不像话。唿吸擦着耳畔过去,像是泰晤士河畔的微风,装点隔岸斑斓的梦。 我平生第一次为除自己以外的人焦躁不安。 我当时觉得,我完了。 我坐在医院走廊旁打着瞌睡。左肩和脚腕都上了药,现在整个人都像要散架一样。 终于,面前病房的门开了,克雷尔以前那个房客护士沖我招招手。我支撑着站起,放轻脚步走到半掩的门前。 刚刚我做了什么啊——翻墙、格斗、开了一枪、杀了个人、拆雷,又背着克雷尔狂奔一公里到了医院? 那些都是下意识作出的应激反应,和草履虫没区别。但浑身上下痛得厉害倒是真的。 我推开门,病床上那位听到动静,坐直了身子。我替他垫了几个枕头在背后,擅自在床边坐下。克雷尔的气色差得要命,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那是你亲弟弟?」 「断绝关系了。」他扯了扯嘴角,「不介意的话,听我说说吧。」 克雷尔·卡勒对他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她似乎也是国王学院高知的一份子,否则不会认识伏案一生的老卡勒。她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因为产后抑郁症自杀,于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取名为塔纳托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死神。 老卡勒不是个正常的人。他一辈子钻研犯罪心理学,闭门造车,对某种可能存在的「罪犯成长公式」深信不疑。他认为,每个谋杀案的作案者在童年或青少年时代时,都曾遭遇过一系列具体事件,让他们的人格发生一定程度的扭曲。 「通过心理暗示和事件引导,就能创造出一个罪犯?」 「没错,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老卡勒一辈子都在证明他的推论——疯狂到用他的两个儿子做试验。 「过程我不多说。你也看到了,我有人格障碍。我弟弟......他有反社会倾向。」他闭上眼,「我们俩不负众望,呵......不负他望。」 「至少你没有,需要理疗找我。」 「我是说,我们杀了他。」 我近乎错愕地看向他,他笑起来,继续道:「那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仿自杀现场,也是我和塔纳托斯唯一一次合作。」 克雷尔15岁就进了国王学院。他足够聪明,23岁修完博士学位后,就投入了工作,继续他父亲的研究。这份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犯罪心理公式真的存在,人性的弱点被彻底剥离,谁都不知道未来的走向。 与此同时,塔纳托斯失踪了。 「他为一个全球情报机构工作,不是m16。有好几起入侵案件,the met都没有交给我审理,但我都知道。」 「他为什么动手?」 「大概是为我的研究。他很想知道,怎样去摆布别人的未来。」 但克雷尔所说的研究至今为止只是一个猜想。在他们二人身上发生的事,甚至可能是个例,不足以让「罪犯成长公式」被认可。 等等,不太对劲。 「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连环谋杀?」 他笑着颔首。 「你骗我!」 他显然料到我如此巨大的反应,收敛了笑,正色道:「......抱歉。」 他大概从没信任过我。 「你们一直有联繫?」我怒道,「还是说,他每杀一个人,就向你传达一条信息——除非你把资料给他,他绝不停手?」 「说得对。」 他凭什么瞒着我,之前一字不提?我傻子一样猜谜语,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我气结,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谁给你的权利......那些人和性命与你无关,是不是?他们比不上你一份空头思路吗?回答!」 他杀了三个人。 第24章 探斑斓(7) 怕是塔纳托斯都没想到他哥哥这么冷血,被逼无奈劫持了the met的警官博关注。 「你想让他制造出更多与他一样的人吗?你对你所研究事物的危险性一无所知……」克雷尔抓住我的手腕,他显然没什么力气了。 「你对人心才一无所知!」 他垂下眼,没有再说什么。我松开他的领口,站起身来,就听他道:「我很早就知道你。你的导师是我同学,他说起过你的想法,和我的研究思路类似。」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他才看重我。他自认为看透了我,能把我当别人一样玩得团团转了? 说实话他做到了。 我拉住门把手,道:「你父亲成功了。他创造出了两个杀人犯。」 他没有应声。我甩开门,也不管护士大惊小怪地喊着,迳自向电梯走去。 我搬回了伦敦大学,住在唐尼以前那个宿舍里。自从他遇害,那个宿舍里就没人敢住了。 我嚮导师申请独自研究关于「犯罪心理统一性」的一切,他到现在还没回復我。我又将自己所收集到的样本与资料看了看,那都是伦敦近五十年来重大兇杀案作案者的生平经歷。 他们中有些人被医院诊断患有抑郁症或精神病,但这些是少数。更多的是普通人,他们有着平常的人生,就像我一样。比如说这个,温特森·布莱克,1972年生人,一个电力公司的员工。他把自己的上司在浴缸里肢解,把残肢冰冻在公司冰箱里。 在他的口供里,他提到,他童年有只很喜欢的狗。他的父亲在一个冬天把那条狗变成了冬天的口粮。他做了一生中第一件荒唐事——割腕。 第41页 但他的家人对此从不在意。 我又翻看了其他人的资料。我以前只关注这些犯罪者的动机是否相似,却未曾留意对他们人格造成影响的因素。童年创伤,尊严或身体受到侵害,不被重视,被孤立...... 我把纸一页页翻过。檯灯的光模煳了,冷汗从额角挂下来。 那根本不是猜想。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犯罪成长公式,这一切不过是复杂的心理暗示。 目的不过是将对人性的失望进行复制。 手一松,资料零散地落在面前的桌上。我根本真的对老卡勒的成果一无所知,他为了「犯罪成长公式」,对他的两个儿子做了什么啊。 我还对克雷尔说了点什么过分的话。 让我找他道歉么......不可能,这话怎么说都别扭。我揉了揉头髮,只听手机叮咚一声。我划开手机屏幕,看到导师的一条消息: 「我想推荐你进国王学院,继续卡勒的研究。」 「那他呢?」 我快速地敲打下这几个字符,点击发送。手腕上那块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那边没有动静。 积聚许久的不安瀰漫开来,我起身将资料囫囵塞进抽屉,披上克雷尔的大衣,拿着手机和钥匙跑出了门。 走出没几步,我停了停,又回了宿舍。那枚袖珍耳机还在桌上摆着,我盯着它犹豫几秒,一把抓过来戴上。 我要回一趟查令十字街。 早晨5点不到,地铁站都没开。我骑着自行车从克雷尔爱走的阴暗巷子穿城而过,头顶上是淡墨色的天空与歪斜稀疏的电线。 到了街口,我扔下自行车走到道边。这个点街上鲜有行人,连书店都一个个关着门。我将衣领竖起来,思忖着要怎么盘问克雷尔·卡勒。远远地看见查令十字街83号,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房子还是和爆炸那天一模一样,丝毫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该死,我居然忘记克雷尔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般的存在。 我推门进去,忽略一楼呃坑坑洼洼,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向上。二楼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尤其是克雷尔两墙的书。他以前贴着资料的那面墙,不知怎的被刷成了黑色。 一无所获,我刚要回头下楼,忽听身后有人道:「亲爱的,你找什么呢?」 还未等到我回头,后脑立刻遭到重重一击。 我醒的时候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对着那面黑色的墙和几扇窗,后脑勺火辣辣地疼。 塔纳托斯背靠着那面墙沖我笑笑,那股劲和他哥别无二致。就在我发现身体没有被束缚时,我同时看到了胸口一个红色的光斑。 「狙击手?」 「直到我发令或你离开这张椅子,他都是一个可亲的人。」他向我走近一步,「来找克雷尔?不急,他快来了。」 他是想把我作为第五个牺牲品和克雷尔交换「犯罪心理公式」。 「你找错人了,我比不上他的研究。」 他冷笑一声:「我也不是万圣节要糖的小孩子。我和我那群小伙子们受了僱佣,阿妮娅、你的朋友、议员先生和弗瑞曼警官,都在我的暗杀名单上。当然,还有你。」 如果克雷尔不把他想要的给他,他会一直执行暗杀,直到克雷尔妥协为止。 「阿妮娅小姐婚内出轨,啧。」他望向窗外,「还有议员先生,他一位同僚看不惯他很久了。莉莉在苏格兰场得罪了不少人,包括我一位刚出来的老朋友。」 我别过头,就听他故作惊讶似地一拍手:「哦,还有小唐尼。你真的不好奇他为什么死吗?」 「为什么?」 他俯身看向我,我也瞪着他。恍然之间,他突然吼道:「因为你!」 我怔住,他回过头笑起来:「本来,除了克拉拉,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有关犯罪心理公式的任何信息。你——误打误撞,带着你的朋友卷进来。要不是克雷尔收留流浪动物,你早就和小唐尼一样了。正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楼下响起一声枪鸣。 「哦,他来了。」塔纳托斯扯了扯领带,「你对他很重要啊,颜阑。」 「你很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我道,「你的表情出卖你了。」 「颜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没猜错的话,唐尼是你在学院里唯一的朋友。」塔纳托斯在我面前蹲下,「别老绷着脸,笑一个......」 「滚!」 他站起身来,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做了个「回见」的手势,气定神闲从我身后下了楼。 「克雷尔!」待人走了,我对着耳麦轻轻喊了声,甚至不确定克雷尔的耳机是否开着。怎么说呢,我有些慌。他大概帮不了我,我只能等。 「我在。」 「......上帝啊。」 「看窗外。」他道,「你看到我了吗?」 我向外看去。他穿着我那天换给他的派克大衣,手里抓着枪指向前,往后退了几步。塔纳托斯出现在我视野里,刷地将枪口指向克雷尔。 「他很好。」塔纳斯托的声音透过克雷尔的耳机传过来,细微刺耳,「我记得他上次对我开了一枪,救了你一命。」 「小时候捉迷藏,你总爱让我扮那个笑着的没有心脏的冰人。」克雷尔道,「here i am.」 「你是把所有温柔和人性都留给你的男孩儿了。」他的声音大了一些,「承认吧,我知道颜阑听着呢。」 第42页 他话音未落,克雷尔一枪打在他身侧,我只觉得楼房都震了震。 心跳也漏掉一拍。 「颜阑。」我听到他小声唤我,「你,好好看我。能遇见你我受宠若惊......」 「闭嘴,你在说遗言吗?」我颤声道,随即听到他说:「这是我的研究的一切资料,塔尼。」 「不!别给他,你知道那多危险!」 远处有警车汽笛声,和晨曦一同到来。没过多久,几辆警车开过来,the met的一群人从警车里跳下来,将查令十字街封住。 「我不需要。」塔纳托斯道,「跟我回北美。我的组织在西欧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线人。」 「你让我叛国?」 「哇哦,警察来了。要么带我离开,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要么......我杀了他。」 我摸到了口袋里的枪。我将它拿出来,拆开弹夹——正好还有一枚子弹。我站起身,将枪口抵在额头上。 我要让他手里没有筹码。 下面的人全都抬头向我看过来。 「75号2楼第三扇窗。」克雷尔不知说了句什么,反正与我无关。我有些想笑,眼眶不可抑制地酸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别拿我逼他。我数三秒,三......」 「颜阑,我话没说完。」克雷尔加快了语速,「这个世界以正直为愚昧,以善良为无知。我掉下去的时候,你拉了我一把。」 他很爱说废话。 「二。」 「我道歉,颜阑,把枪放下!」 「一......」 就这么结束吧。我想知道他冲上来看到我尸体时的表情,还是那么......漠然吗? 「停下!不需要开枪!你看着我!」 一声枪响。 不是我对自己开的。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人从对面房屋二楼的一扇窗户落下,带着一盆三色堇和一把长管狙击枪一块砸落在地面上。 我胸口的红色雷射点消失了。 我放下枪,想起克雷尔之前那句不明不白的话。啊,他是说那个狙击手的位置。 呵。所以他说一大堆话就是拖延时间吗。 我踢开那张椅子,走下楼梯,眼见着扭送罪魁祸首的警车开走了。外面警察混着看热闹的人群,我一出门,莉莉·弗瑞曼就给我披上一条毛巾,顺便把我手里的枪拿走了。她朝我一笑的工夫,手里的枪就被别人拿走了。 「卡勒,把枪给我!」 「这是华尔警官的,我——代为保管。」 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克雷尔·卡勒。 我把那条粉色的蠢毯子丢给他,自顾自穿过人群向前走着。他不紧不慢地跟着我,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推算出那个狙击手的位置的吗?」 「不感兴趣。你观察了你弟弟的眼神,他经常看某个方向。」我回头怒道,「你不仅自己准备万全,还联繫了the met,对吧?这完全就是一场你们占上风的围剿,我在那里白白当了两个小时人质,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起码有些事你知道了。」他道。 我没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他快步跟上来,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有薄茧,手指纤长,抓得人手生疼。 「你什么意思?我刚才差点被你亲爱的弟弟弄死......」 「你是有多迟钝啊。」 好像是有那么点儿迟钝。 他扯着我吻了我的唇角。连唿吸都一触即走,只觉得一点温热和行人灼灼的目光一同粘在身上。他及时送开我,没事儿人般吹了声口哨,乖痞地笑起来。 我觉得我耳尖发烫,别过头去。踩着积水的地面,我看到窄街的罅隙中,有晨起的天光云影与斑斓的朝霞。 这个世界太过纷繁,人活着如同玩笑一般。 「so polychrome.」他仰起头道。 「太斑斓多彩吗……你说朝霞?」 「我说你。」 ——————— 「塔纳托斯越狱了。」 我从克雷尔手中接过一张卡片——他今天在信箱里发现了它。花里胡哨的,是死神弟弟的风格。 「im looking forward to meeting both of you.」 第25章 时间之外(1) 2019.08.19 「......现在发布紧急通告。今日中午我军将与极端组织于爱丁堡附近进行勐烈交火。政府已派出护卫队,请当地居民尽快向西南地区撤离......」 老式收音机倚靠在墙角,沙哑的嗓子混着电流滋滋声,呕哑嘲哳难为听。外边雨雾濡湿了窗,来自大西洋的暖流席捲而来,不断撞击这座飘摇伶仃的空寂天文台。 门被用力撞开,克洛诺斯·艾里将湿透的黑胶雨衣从身上甩下,回身把狂风尖啸关在门外。他伸手关掉收音机,捋捋银白的乱发,将手套和大褂拿在手里。 秒针嘀嗒嘀嗒走着。 「这里是格林尼治天文台。」他拨了拨耳麦,「发电机和总控室一切正常。已准备好检查光钟是否持续精确工作,完毕。」 那边没有回应。年轻人撇着嘴将目光移向别处,往天文台内走去。 这颗行星已经被人民与极端者的战争击打得千疮百孔。数亿人背井离乡,躲避炮火与硝烟。这样看来,格林尼治实在是西欧的孤岛。 这个孤岛都需要一个守望者,在无序的恐慌中,校准这世界的时间。 大英物理实验室的那台光钟在战争开始前就被运到了这里,锁在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控制室。 第43页 更多时候,艾里像现在一样站在大屏幕前,看着世界各地的时间闪烁变化。华盛顿、巴黎、北京还有伦敦,数百个城市连结成一张网,连结这5.1亿平方千米的瞬息万变。 使用高准度原子测准仪进行光学频率校准需要极大的耐心,尽管这台光钟十亿年才可能误差一秒,艾里还是愿意坐在图像和庞杂的数据中,不断分析检查着。测得光学频率被要求固定在一个严格的区间,失之毫釐, 差以千里。 恍然间,暗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站起身,条件反射地从口袋里拿出枪指向声源。自从进入紧急状态以来,鲜有人能获准进入格林尼治,更何况伦敦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谁?」 门被推开,带来走道上的些许零落微光。艾里本来适应了黑暗的工作环境,见到光亮就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很久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人了。 那是个年轻的高个子,军装穿得笔挺,背着一桿m16步枪向他走过来,脚步声迴荡在空旷的大堂。他眉眼间带着暖湿的温良与生冷的果敢,停在离艾里几米远处向他敬礼,拿出军官证。 「帕利斯·斯坦顿,中央司令部第三军团上校。」他说完就将证件收回,「艾里博士,请把枪放下。」 「谁允许你进来的?」艾里没有照做,反而抬了抬枪口。 「我的上级。」帕利斯顿了顿,「他们想把您和光钟转移,伦敦已经不安全了。」 懦弱的逃遁者? 「没门。」艾里冷声道,「我会留在这里,直到英格兰沦陷,直到我死。这是我上任时向联合国宣的誓,你们无权让我背离。」 帕利斯弯起嘴角,掸了掸身上的水渍。 「这就是博士和大英政府之间的事了。」他笑道,「第三军团从现在起对伦敦负责。艾里博士和光钟,从现在起由我负责。我也宣过誓,直到我牺牲......」 艾里举枪的手臂发酸。他盯了那位军人一会,将枪放下来。帕利斯没有把话说完,向他伸出手,艾里皱着眉将枪抛给他。 「我承诺,博士。」上校将弹夹利落地从白朗宁手枪里拆下来,「我们会和伦敦,和格林尼治站在一起——直到战死。」 空气依旧沉静,只是多了围墙外的士兵。极端组织已经攻下了爱丁堡,向南长驱直入。这些极端人士的目的来源于一个荒唐的「十九世纪理论」,即让世界文明倒退两百年,一切污染和危险都将不復存在。他们疯狂地破坏文明。 伦敦必须被守住。在这一点上,艾里如同上世纪的老者那般顽固。格林尼治象徵着时间,这比它的实际效用更为重要。破坏了它,就意味着人类与对时间的敬畏一刀两断。 这是他穷其一生捍卫的尊严。 听闻这些反人类主义者有目的地掠夺了中国和美国为数不多的原子钟,销毁尖端科技。这样一来,格林尼治的光钟成为校准世界时的孤本。 这个季节南方的暴雨时常光顾,艾里望向窗外时,能看到他们隐约亮起的几盏便携哨灯。有时,国旗就在那几盏哨灯的照映下,于狂风中翻卷而起。 他雨夜里就在自己逼仄的宿舍里借着蜡烛看书——发电机供的电用一点就少一点,没人轻易浪费。 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艾里不耐烦地抬头,见帕里斯推门进来,低下头道:「以后请与我保持三英尺以上距离,谢谢。我需要保持头脑冷静清醒,不能与任何人走得太近。」 帕利斯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总部那几位常说艾里不近人情,他终于也算领教。时间是物质运动最孤独的存在形式,而在格林尼治,克罗诺斯·艾里是这个世界上离时间最近的人。 他向前跨了一步。 「我想......」 「不,你不想。」艾里翻过一页,「无事就不方便留了,明天还有工作。」 「我想把这个给你。」帕利斯向他抛去一个小金属制品,艾里伸手接住。「这是我的遗书,如果不幸......我希望你把它带给我的家人。」他道,「这是人们常做的,不是吗?」 艾里摩挲着金属影片的外壳,冰凉自指尖流入血脉。是了,斯坦顿上校是一个军人,随时准备牺牲的军人。 「给我?抱歉,我们不熟。」 「拜託了。」 他的粽栗色短髮与暗色军装将整个人衬得黯沉下去,像是烛旁一个惺忪的梦境剪影。 「我希望我不会帮你这个忙。」艾里将硬碟收起来,「晚安。」 帕利斯点头道了谢,刚要推门离开,就听他道:「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回天文台。」 最好在本初子午线上。 连日阴雨,终于遇上一个晴天。 艾里与阳光无缘,他白天都在天文台的总控室里。到了玫瑰金色晚霞铺满暮色时,他在小窗边看了一会,拿起锁在柜子里许久的天文望远镜,走出天文台,到了一旁的小坡上。 草木在土坡上长得茂盛。他席地坐下,架好望远镜。天色暗下来,无云的空中,星子闪烁极为明显。银河将漆黑的夜晚撕裂,硬生生拉扯出灿烂的光芒。 他只是抬着头遥望,余光瞥见帕利斯逆着风过来。 帕利斯在离他三英尺远处停下。风猎猎而来,两人髮丝都被吹得扬起,耳边只有昆虫的细微鸣叫。艾里站起身,调高瞭望远镜,开始观测。 第44页 「看到什么了?」上校问。 「人马座,这个星座没有一等星,但有两颗二等星,八颗三等星。」艾里自顾自地道,「还有心宿二......蝎子的心脏,今夜火红。」 那些信占星的人都说,火星盛大,就是要征战的预兆。 「听说你做过通讯兵,博士?」 「急征的业余人士。敌人到这里还要多久?」 「7个月。」 帕利斯看向南方地平线,蝎子的心脏十分扎眼。那点颜色与昔年城市的灯光难以作比。因为战争,文明消亡,可偏偏迎回天上星辰。 身后天文台的灯光忽地熄灭了。 他站了起来,就见身边的艾里扔下望远镜向坡上冲去,单薄身形转眼没入天文台的阴影。他顺手抄起天文望远镜追了上去,拨了拨耳麦,就听到机械音重复着:「非法闯入者警告!非法闯入者警告!」 发电机被人破坏了。 机械门在身后关上,艾里借着电筒的光,看到发电机被剪断的一捆导线和被拆卸的机组,心咯噔一下子,从一旁翻找出工具箱。房间里凌乱不堪,一台控制屏被砸得稀烂。 「艾里!」帕利斯拍了拍门,走道里一片漆黑,他只得把腰间哨灯亮起来,「需要我帮忙......」 「不,不,你别进来。」里面的博士烦躁地道,「这是我的工作,你们谁不要插手,我自己来就行。」 帕利斯隔着机械门站了一会,听到里面焊接组装的声音。耳麦被打开,一阵尖锐唿啸后,传出副团长詹姆斯的声音:「监控坏了。斯坦顿,你那里如何?」 帕利斯刚要回应,一抬头的工夫,看见十几米开外闪过的一个人影,拔腿追了上去。 脚步落地声击碎了天文台的沉寂。 那人在向总控室跑。到了大门前,他正要强行闯闸,走道上的备用警报灯都尖叫起来。他张皇地回身,看到帕利斯举着枪指向他。 旁边的小窗堪堪映着银河。 「把武器放到地上,举起手。」帕利斯把子弹上了膛,「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说话,只是睨着他,碧色虹膜反射着警报灯的红光。就这么僵持着,下一秒,他从一旁的小窗一跃而下。 帕利斯迅速地跟着翻出窗外,跳到一旁的法国梧桐上,顺着树干爬下来。前面是为标示本初子午线新建的广场,有团里的士兵守着,他也提着枪追上去。 「詹姆斯,注意本初广场,非法入侵者往那里去了。」 「收到,注意安全。」 艾里修完了发电机,重新启动后,天文台终于重见光明。他长舒了一口气,解锁机械门,听到下边的本初广场有响动。他脱掉手套匆匆下楼,远远看到一个人被围在帕利斯和几个军官当中。 待走到近前,艾里看到了那人肩上的镰刀图章。 是那个极端组织。 「来破坏光钟吗?」 那人一笑,用西班牙语道:「你是离时间最近的人?」 艾里偏了偏头,他继续道:「但你从未在乎过时间之外到底有什么。」 「难道你想教我?」 话音刚落,那人大笑起来。艾里还没反应过来,帕利斯伸手将他向一旁推去,他整个人被帕利斯按着压到花圃里。艾里下意识去搡他,只听耳边炸开将时空震撼到支离的爆响声。 本初子午线纪念碑轰然倾颓。 「fine?」 「yep.」艾里挣扎着爬起来。帕利斯已经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就听他拍着腿上的尘土,低低道:「三英尺。」 「啊,抱歉。」帕利斯指了指划出一道口子的左腿,「有绷带吗?」 「......跟我来。」 第26章 时间之外(2) 艾里在烛火上烧了镊子和针,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宿舍本就很小,挤两个大男人,显得有些窘迫。 帕利斯道了声谢谢,自顾自清理伤口里的弹片。艾里去找绷带,听到帕利斯在身后闷哼一声,不禁道:「我这真没有麻药,抱歉。」 他不太懂得怎么表达谢意。 「没事,我习惯了。」上校低头缝伤口,「总比感染好。」 「军人的本能总是可敬畏的,他们下意识将别人置于自己之上,将国家作为信仰。」艾里拿着绷带走到他面前,看他收了针,单膝跪下,伸出手将他的左腿抬起来。 「三英尺......」帕利斯轻声道。 艾里低着眉眼一勾唇角,替他将绷带缠上:「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柔和。 「那人想用自杀式炸弹毁灭光钟......」 「我知道。」 「有时......呃,觉得你们科学研究者很让人费解。」帕利斯道,「你是怎么把一件虚无缥缈的事物当作自己的全部的——比如时间?」 「虚无缥缈?」艾里将绷带用力抽紧,打了个结,「你不知道它多重要。给这个世界赋予意义的,不是人类,是时间。我们穷尽一生探求的真理都与它有关,人类文明建立于对时间的感知。而那些人......想把时间从世界上抹杀。」 如此,也将抹杀高精尖文明。 「你给了时间意义。」帕利斯笑道。他低头看着艾里,下意识撩起他的碎发,拂向耳际。指尖微微一顿,艾里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抬头看进他瞳孔里。 那是骤雨初歇后,云破处的天光。 第45页 「艾里?」 艾里回过神来,松开手,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帕利斯手背上还留着那人肌肤的冰涩触感,他不动声色地将裤腿放下挡住受伤处,向前走了几步,步态与平时无异。 「你想过时间之外是什么吗?」他问。 艾里微微一愣,看着帕利斯推开门,抽身而去。 余下的是他脉搏的疯狂跳动。 艾里对周遭事物的丝毫变化都十分敏感。 包括北斗星的偏移,包括梧桐生新叶,包括自己的目光总是长久地投向帕利斯。 他管这叫陷落。 去伦敦周围巡检已有两个月。每天晨起时,帕利斯总能与昼夜颠倒工作的艾里打照面。 泰晤士河全线已经布防完成。他没有与艾里提起过战争的事,只希望杀戮与离时间最近的人无关。 午夜回到格林尼治,帕利斯全然没有睡意。他卸下防弹衣,走到天文台的总控室虚掩的门前,看到艾里独身站在满是时间显示的巨大屏幕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 有几个城市的时间显示灭了。 「它们沦陷以后,和标准时间的联繫也被敌人切断。」艾里没有看他,「他们用这种方式,使人活在不确定和惶恐中,最后放弃反抗......伦敦也会这样吗?」 「不会,除非我们全军覆没。」 那年轻人像一颗疾速自转的脉冲星,被无尽的暗物质包围,孤立在秩序外,但周身的磁场将人不可救药地向他牵引。 灯光明灭间,帕利斯想要冲上前去拥抱他,却只是想想罢了。 手伸出,却又放下。 「你该出去透透气。」他觉得自己声音干涩,「去伦敦城里看看布防吧。一战下来,大概什么也没有了。这就是你时间的意义,对吗——朝生暮死,沧海桑田?」 「让我睡一觉。」艾里看向他,伸了个懒腰,「会跟你去的。」 艾里已经四年没有离开格林尼治一步了。 站在国王十字车站前时,他还是有些恍然,兴许是没睡好。他见过车站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可当那些喧譁成尘成土,高大的玻璃穹顶却仍折射着阳光。 这里已然成为了指挥部和弹药库。进进出出的军官士兵忙着装卸器材,帕利斯也没了影,艾里只得自己到处闲逛。月台还是老样子,铁轨却已经锈迹斑驳,碎石块几乎将它们埋没。朱红砖墙的建筑藏在鹅黄色光晕里,影子被拉得斜长。 「艾里博士,去喝一杯吗?」詹姆斯过来拍拍他,「还是......出去走走?」 两人望向远处。街道上房屋依旧,只是萧条冷落,再无人穿行。自行车的响铃和烤面包的香气,与巴士喇叭一同消散在空气里。 「算了,喝一杯吧。」 啤酒用压缩罐头撞着,詹姆斯拉开罐子,先可劲地闻酒香。艾里靠在墙边一口口灌酒,酒液是涩的,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想起那个炸弹人的话。 时间之外是什么,永恆,无尽?他和这位老朋友待了十二年有余,从未想过除它以外,生命中还会出现其他的波折。 可现有了。 是帕利斯·斯坦顿。 「斯坦顿呢?」他捏扁了易拉罐,那玩意像张纸一样薄。詹姆斯打了个嗝,道:「在隔壁那条菲尔德街,试枪枝呢。你要去看装备吗?」 艾里摇头,扯了扯领口,起身离开。 他拐到那条地上满是积水的小街,四周看了看。这是个适合巷战的地方。隔着十来米看到几个军人,他停下步子,咳嗽一声:「团长在吗?」 其他士兵在城区四散开来,熟悉地形。帕利斯提着m16正往菲尔德街的出口走,听闻艾里找他。他将弹夹拆下拿在手里,走到人近前,在三英尺处停下。 「胜算有多大?」艾里问。 帕利斯略一思忖,舒开眉头笑道:「总有办法的。如果能赢,我们就能把这些极端分子赶出英格兰,赶出欧洲,使他们不復存在。」 「如果败了呢?」 「看好你的时间,博士,」帕利斯笑起来,「如果要你操心,要我干什么用。」 「你会死的。」 「人......都会死的。」 「你有恋人吗?」艾里似乎是随口一问。帕利斯心头一凛,摇了摇头。他向来干脆,只有面前人发问时,才会有稍纵即逝的踌躇。 艾里好像是喝了酒,眼光没那么扎人,声色也沉下去几分。帕利斯抿了抿嘴唇,想随便说点什么,被他扑过来拦腰一把抱住。 他的手劲真大。 「三英尺......」帕利斯一愣。 「闭嘴!」艾里低吼一声,面颊仿佛烧起来,「混蛋......我想你是我的时间之外,斯坦顿。」 「what do you mean?」 「well,i’m fond of you.」 一点水从砖瓦角落下。 帕利斯握住他的肩,将他轻轻推开。 「我很荣幸。」他道,「但你知道......我属于英格兰。我的心上人,他属于文明与时间。我不能......我没资格对别人做下太多承诺。」 艾里低下头,道:「我大概醉了。」 如果世界文明真的倒退两百年......说不定呢。他或许还有资格拥抱一颗脉冲星的孤寂。 两人松开了彼此。帕利斯将弹夹塞回枪枝,擦着他的肩过去。艾里将手放回口袋,仰脸向青灰的天空望去。云脚粘在风里,他眨了眨眼,视线一片模煳。 第46页 光钟和被放进一个保险箱。所有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天文台的一切档案被拷贝,艾里还重编了总控室的应急保护程序和天文台门禁系统。 他记得帕利斯给他看过伦敦的布防图。上校是个军事天才,他有理由这么认为。但敌人太多,他不确定一个团是否能撑到黎明。 他将天文台几个世纪积累下的资料存在硬碟里,和帕利斯的遗书放在一起。 城市时间灯又灭了几盏。 艾里推开门向泰晤士河那边的哨岗望过去,仰头时见今夜上弦月高高挂着,与之相伴的只有启明星。河岸旁悬着的哨灯晕开一片昏黄,河水如翻涌的墨色,吞吐舞乱的蝙蝠。 「......西区是最后突围的要塞,阿尔金务必守住。」帕利斯指了指地图,「联络保持畅通。」 「是。」 帕利斯点头,大家正要散会,忽听詹姆斯沉声道:「如果他们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呢?」 「不会吧......浓缩铀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阿尔金道,「再说,科技消亡很久了。」 「总会有办法的。」帕利斯皱了皱眉,「到时谁敢退一步,我先送你去见耶和华。」 散了会,他走出临时哨所。天文台旁的草坡上,他见艾里支着天文望远镜,不知在寻找什么。 「人马座流星雨。」他走近时,艾里说了一句,「开战后我有什么能帮忙的?」 「保持通讯网畅通,能拜託你吗?」 「当然。」 他再也没有提过他们俩之间的事。 风灌入人怀袖,帕利斯闭起眼,想起烽火坠入城郭,想起残垣后长出的菟丝子,缠缠绕绕剥离生机,轻点着凹陷下去的墙根或是腐朽出白骨的尸体。 他拉住艾里握着望远镜支架的手,扶着人的背在他唇上仓促地落了一吻。怀里人本无动静,似乎僵在原地,良久,才迟疑地抬头亲他的下巴。 像是怕打碎玲珑的月光。 「说的都不做数了?」博士松开他,冷冷扔下一句,「三英尺。」 帕利斯笑着说冒犯,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是怕来不及了。 第27章 时间之外(3) 艾里是被警报声惊醒的。他已经把自己锁在总控室一晚上,将四个城区的通讯都安排得当。光钟和系统装在大箱里,屏幕电源被切断,所有时间停滞了。 他在显示器前坐下,调出电台,带上耳机。第三军团的通讯结构简陋,难以使用分组无线网,只能依靠隐蔽的中心控制站将信息传入骨干网。他调度着,切转几个频道,终于听到了传来的唿号:「通讯部是否准备?收到请回答!」 「准备好了。」他道,「 请连接移动台。」 他调到了指挥部的频道上,恰好听见帕利斯道:「我去埋伏了。」 清脆的摩擦声,他上了弹夹。詹姆斯在那边道:「十点钟方向,苏门答腊路。」 噪声与火力打击的轰响交织成一片,击溃了落地的笃定,将旁观者的心狠狠揪起来。艾里不能说一句话,他静静地望着显示屏,听着那边的响动。有一个连接源断了,大概是人没了。 他盯紧了帕利斯闪烁的标示。 耳边传来一阵系统警报,他打开电台后端,发现入侵。他试图锁定,那人也足够聪明,变着法子瓦解中央控制。两边就这么猫捉老鼠似的僵持着,艾里许多年不碰这些,不由自主地紧张。 能拖延一会就是一会...... 「前方火力支援,掩护我过去。」 「东区如何?」 「敌人进来了,准备切断其路线。」 「别过去......克里斯!」 「准备接收伤员,请告诉具体位置......」 「请迅速抢回尸体。」 成功了。敌人的入侵被暂时掐断,全面防火墙能撑24小时。艾里站起身活动手腕,放下耳机,转身看到装着光钟的金属保险柜。他将手掌贴在柜门上,仿佛能听到光学频率波折出的滴答声。 他赤忱地热爱关于这里的一切。 机械门传来闷响,他握住枪柄回身,看到团里的两个士兵。他们向他敬礼,跑到保险柜旁,将它轻轻抬起。帕利斯随后进来,他身上溅了血渍,那杆m16挂在肩头,沾满尘灰。 「放心,我不会食言。」他道,「但你必须转移,带着光钟。联合国已经来人了,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与时间相通的人,请将它归还给所有人。」 伦敦支撑不住了...... 而他,斯坦顿上校,将留到最后一刻。 「不可能!」艾里加快步子奔上前,正要扯他的衣袖,帕利斯将手缩回,向后退了一步:「三英尺。」 艾里不可置信地停住了。帕利斯笑了笑,道:「这是你自己说过的。三英尺让人保持清醒,不记得了?克洛诺斯·艾里爱的是时间,还是时间之外?」 艾里将手放回大衣口袋,眼底暗色中翻涌出一点斑斓。对峙,沉默的对峙,压抑如同风暴,将人裹挟其中。他对世界冷硬,唯独这一人触到他的柔软。 但克洛诺斯·艾里属于时间。 「后者。」他轻声道,与上校擦肩而过。 直升机停在一座建筑楼顶,爬山虎被气流裹挟得摇摆翻卷。艾里踏上墙旁的铁梯子,听到帕利斯道:「我从一开始见到你,就想着要如何与你告别。」 「i know.」 第47页 艾里停下来,隔着梯架向帕利斯伸出手。帕利斯将他的指尖握住,留了一点温度,转瞬松开。 耳旁是紧急的军报。他站在地面上,目送着直升机离开。 「这是哪里......英吉利海峡?」 「没错。只能拿直升机将就了,你知道的......到处都是战事,烧钱。」飞行员道。艾里向窗外看去,耳机时不时传来一串经纬度数据。 灰蓝色海面洪波涌起,海鸥如逗号般时不时掠过。这个区域少有渔船了,再往东,就是亚欧大陆。 「伦敦沦陷了,然后怎么办?」 「军队会撤离,准备以后继续作战。放心,你爱人会没事的。」 「他,他不是......」 艾里摊开掌心,又将手握成拳。 不过是两个各负使命,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远远地能看见大陆海岸线了。艾里支起身子,身旁的飞行员开始哼小曲儿。他许久没有回迁到巴黎的总部,如今想来,有些雀跃。 通讯被接上,耳边传来一点杂音,然后是帕利斯的声音:「克洛诺斯......到哪里了?」 他很少喊艾里的名字。 「快到大陆了。」艾里道,那边隔了好几秒都没有回应。忽然,帕利斯道:「我爱你。」 耳机骤然尖声啸叫起来,直升机仿佛被一只手推了推,整个都在不住震颤。艾里身子往前一冲听着耳边紊乱的数据,大声问:「发生什么了?」 「地震......」 两人向咆哮的大海投去一眼。 「还有一种可能......原子弹。」 直升机刚落地,艾里就直接跳了下去。同僚艾伯特在等他,被他一把拉住。 「刚才地震了?回答我......是地震?回答我!」 他喊得歇斯底里。 艾伯特摇了摇头,抱住他。 「北纬51.3度,东经0.1度,伦敦。」他缓缓道,「原子弹爆炸。」 总部的上将将帕利斯的遗照交给艾里时,说了句节哀。艾里没有听到似的,将照片捧起,吻了吻那人凝滞的眉眼。 「这是他的遗书。」他将那枚硬碟交给上将。头髮花白的老人握着硬碟,落下泪来。 「他是个好孩子。」上将将硬碟放入一旁的读取器,「一个果敢善良的勇士。」 屏幕上浮现出短短几行字。 「敬告尊前: 若此遗书被发现,则伦敦陷落,英格兰危急。大英国会在解散前,令我转交此至联合国总部,使用北大西洋军备库中的氢弹,对以色列极端组织总部进行打击。 军备库密码是一串字母对应的数字,我会在牺牲前告诉一个受信任的人。」 这意味着,联合国也拥有了毁灭性武器。 「什么字母?」上将问着。身旁的年轻人仿佛永远不悲不喜,淡漠地注视着一切。 「i love you.」他道。 半个世纪的战火最终换来了和平。 因为辐射,克洛诺斯·艾里再没能回到日思夜想的格林尼治。他留在巴黎天文台,教授学生。光钟被尘封,世界被校准,不再需要人守卫时间了。 伦敦的雨也成了墨色的。 他会给每个遇见的年轻人在毕业之际写一句赠言,鲜有人看懂——「追寻你们的时间之外。」 克洛诺斯·艾里是这世界上离时间最近的人。这是何其高格的尊荣。 而把他与他的天光相隔的,正是时间。 第28章 三弦(1) 2019.10.7 - 江南黄梅天总是磨人的。 满目天光混着三分雨色漫进深院,芭蕉蜷在天井中,滴着墨绿。李晏踏着满地破碎倒影进来,那细瘦身形穿堂风似地于径上一晃,卷了落英低草,又为长柱高堂阴翳。 他着阴艾纹青布长衫,身后负了一把新作的三弦,裹琴箱的蟒蛇皮还吐着油光,松香将几根纤长银线润了个遍。琥珀拨片,他指尖掐着,薄薄延缘几乎陷刺入皮肉里,利得像寸刃。 「求安。」他跨了一重门,「我是外三门的,访宋希微先生。」 「三哥儿家的小少爷。」宋家老太太咬了盏茶,起身向屏风外瞧了一眼,蹩着眉尖儿回身,「他家祸事了,孩子却安排到我这处,莫怪我弃麻烦!早知干什么共产革命赚得覆巢之下无完卵,三哥儿哪得煳涂到如此地步!」 「做主的莫气。」澄姨擦着架上花瓶,随口接道,「三哥儿家的小少爷今早年里过继给咱家微哥儿了,可记得啊?微哥儿年轻,却也是叔父辈的人了。若三哥儿出了闪失,咱家替人传把薪火,也是积德吶。」 「那便交由微哥儿了。」老太太道,「顺便叫他别日日去那学校里,见些不三不四的孽人。」 澄姨闻言笑笑,撕下一页日历,收拾着出去了。 大红字印在墙头,喧嗥着:1937年7月7日。 宋希微在书房里小憩,将报纸看罢,将其叠起,压在大部头书底下。他回身瞥见案上展平的半张书信,见落款「宋希濂」三字,嗤笑一声,将那信纸拎起一脚,往烛火之上一推,眼见着字迹被窜烧的火苗舔舐殆尽。 他的宗亲三年前枪毙了瞿秋白,叫斗士做了烈士,如今却忽然写信来说后悔当初。 双十二后,他还未贺他这位兄弟高升啊。 宋希微坐下,抽出钢笔,潦草落了几笔,又将字迹涂划掉。这烽火连天的日色里,在南京偏安本是快意的事。他不知怎的坐不住,心里像揣了一窝火炭,烧闹得慌。 第48页 双十二事变后,所谓团结抗日,都是空口讲讲的?宋希濂一句「身不由己」与「莫大遗憾」将罪孽推了个一干二净,仿佛将弹孔堵上又是个活生生的人! 国共内战已近十年,经歷张少帅的兵谏,形势虽较四一二那会缓和许多,却依旧不容乐观。他听闻三哥儿此番是要潜伏在北平,前途未卜,只得将小少爷安排给他。小少爷在南京,在国民政府下辖的军校,就在反动派的眼皮底下。老子若是暴露了,就得靠宋希微把那孩子捞出来。 门庭那有人过来,步子轻缓,若不细听,还以为是雨声纷繁。 李晏辞谢了引路的老妈子,未进书房,撩开屏帘探出小半张脸。那脸孔像极三哥儿艷绝的夫人,眼角亦有颗硃砂痣,却不显媚态,丝毫不近人间烟火。 「先生。」他轻唤了一声,「阿晏贸贸然来,惊动了。不过是避避着外边的凄风苦雨......黄梅节色大半,可惜留不住春,怎般轻愁都是无可奈何了。」 他念的是唱词。 宋希微一顿,搁下笔,示意他到身侧来。李晏走过去,将背后的小三弦解下,扣在怀中。 外三门家个个都是军校出身,唱弹词不过是老人传下来的老营生。李晏在南京军校修学,得空时也回吴江,去光裕社坐檯,唱《秋海棠》,一开嗓便逼得人掉眼泪。这曲子李家老爷子常唱,戒人莫要入戏词太深。也因此,李家小辈没几个将弹词当作正经吃饭傢伙。 宋希微存心逗李晏,将他腕子拉过来,笑道:「这双手倒是像你父亲,握书卷好看,捻这伶仃三弦也好看。殊不知拿枪时,可有他那般好看?」 「今年便拿枪。」少年垂下眸,「必然比他好看。」 李晏十九岁。 宋希微十九岁这会初到巴黎,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见过塞纳河上鱼鳞云涂抹的长空,闻过东去的故乡的流风,读过果戈理、叶赛宁和马克思。离开之后,他宁可花尽余生去寻回欧罗巴的彩色和铁窗外的朝霞,但相比于生在动乱里的李晏,他简直幸运太甚。 「好小子。」他道。 次日过礼拜,李晏回了军校,那把三弦被落在宋家。宋希微见惯了西洋乐器,拨弄几下也不得法,就让它在屋角哑着,自己回中央大学讲了半天的古代文学史。 日色沉下去,他便往学校隔壁的茶馆里一钻,带了报纸和书籍,要了壶正山。阁楼下评弹的唱起来了,都是女子,声音软腻得很,颠来倒去地呢喃钱塘潮、吴山桂与温柔乡,勾着人魂魄至苏杭。 也不知李晏现在开口是什么光景。 「还在看李大钊啊。」院里的老头儿陈撇拎着旧布包和一沓书纸坐到他对面,「他的那篇马克思主义观也是老鞋皮头了,翻出来嚼干嘛?」 「他说『现在理论』是经济论,我觉得不错。」宋希微道,「老教授,什么都得进步,你得承认吧?个人经济主义总会落后,你得承认吧......」 旁边桌两个人瞟过来。 「小点声。」陈撇一咂嘴,宋希微轻咳了几声,将眼睛摘下。下边一曲唱罢,换上满庭芳,先上一段了一段琵琶击弦,将陈撇余下的话打得断断续续:「少多嘴,咱就安分点教书。这冷战不知战到几时,满大街都是特务,提共产就是找枪子儿吃。离了象牙塔,不好安生啊。」 苍头白日,还能吃人不成。 两人不做声地拾起报纸来看,在大堆粉脂菸草gg与婚讯启事里挑拣有意义的字句。外边天色阴下来,评弹台上新换的女师傅唱慢了半拍,宋希微刁钻地啧一声,回过身去,就见门堂处跌撞进来一个人。 那人浑身褴褛衣衫,拎着把破伞,宋希微一眼就认出是苏五爷。这老头消息灵通,今日秦淮旁哪位招牌跟军官跑了,庐山发来几个急电,他都清楚得很。别人当他是个跑马的,只有宋希微知道,这傢伙是个正经军官。 苏五爷瞧见宋希微,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希微还当他鸦片瘾头又上来了,就听他啜嚅道:「司令家的,我可找着你了!出事儿了,他娘的出事了……」 「什么,什么?」 弹评弹的停了下来。众人站起身,向他望去。只听他装疯卖傻般喊道:「日本鬼子过了卢沟桥,将宛平城给轰了——诸君,北平......北平要沦陷了!」 耳边唯余闷雷翻滚低啸。 第29章 三弦(2) 「......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李晏将军服换作青衫,把白纸铅字裁做条卷。那是北平卢沟桥的消息与中共组织的唿告指令,要被带出反动者的封锁,叫各大报社刊出来。他与父亲做这行当几年,现在父亲身在北平,自然是他继续拉着线头。 他在去年秘密宣誓入党。 外边一阵匆忙脚步声,宿舍门被人大力地拉开,他旋即将余下的字纸揉进手心,回身见夏庆年大汗淋漓地出操回来了。 「你听说没——北平那出事了,但消息给封死了。」他将衬衫解开两颗扣子,「你父亲不是在北平有差事吗,你不问问他怎样了?」 「他不过是后勤的,知道甚么。」李晏未答他,寡淡地将话头拽到自己这,「下午我跑出去一趟,替我向五爷告个假——说我探病去了。我那把老三弦,你扔哪去了?」 「行嘞,帮你和苏盛说道去。你最近都跟偷鸡似的。」夏庆年拿了角凳,站上去,在柜顶将那积满灰的长颈儿取下,「要什么老三弦,你不是打了把新的......」 第49页 「丢了。」李晏一顿,将三弦扯来,旋身出了门。 长廊空寂,烫金的门牌号拉扯锈迹与阴影。李晏将字条按进三弦包被蟒蛇皮的琴箱里边,提着青衫摆儿,掀开一旁窗子。这窗本是被煳上的,他找了个日子将上边的石灰粉敲开,也没人发觉。 李晏四下里望望,毫不客气地翻身仰出去。窗外不足一尺是排空出许久的民房,伸手就够到那边的临渊屏,他顺着樑柱跃到对面阳台上边,打屋里过了三重老旧屏风,照面儿来的便是太平南路的人声鼎沸。他背了三弦,贴着道沿挤过三两行人,拐进光裕茶社里边。 门前小二大声吆喝了一句迎客,李晏垂了眼,把他手里点唱的花折接下。 接头的那姑娘还没来。 茶社里萧条得很,八仙桌磨得锃亮,几色不易霉坏的零嘴与白瓷茶罐子在上边摆着,却只有几桌人在自顾自闲话。他没看花折儿,装模作样地在厅堂里遛了一圈,就要找个地方蹲点,却闻阁楼上有人讲话,声色还挺熟。 他警觉地抬头看去。 「五爷,现在也不知道北平怎么样,我家三哥儿还在那鬼地方。」宋希微抖开报纸,低声道,「他们凭什么向学生、向百姓封锁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他们反动!他们那委员长还在庐山悠哉,宛平城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司令家的,你少管事!」对面那人穿了件破马褂,在宋希微对面剥瓜子,「你这样的,只管教书育人,莫与庐山对着干了。事到如今,你看在我份上,帮我个忙。」 余下的话李晏没听清。他靠在廊柱边调着琴弦,听到楼梯嘎吱作响,抬眼瞧了一眼,立马怔住了。 苏盛? 李晏喊了声「教官」,眼看自己那上校军衔的老指导员毫不顾忌地拢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玩意,戴顶长沿的帽子,极小心地屈背走着。他回头见李晏,只是波澜不惊地拍拍裤腿的灰,脸上又换回不近人情的样儿:「探病探到这来了?咒你家小叔子有病啊。」 这国民党老特务来找宋希微做甚。 李晏听父亲说,宋希微真箇是宋家最怪的怪胎。南京宋、吴、李三门顶天立地,炸过张作霖,打过孙传芳,满门军人出身,独独他非要学古代文学艺术。若不是他大哥宋希濂力保,他早就被扛着往军校里扔了。他在巴黎待过六七年,回来混个教书行当,理应是无党派。 如今,宋希微这般人,对两边的表现最暧昧不清,也最不可信。宋希微本不该帮父亲的,若有一日他迫于形势将老友送在枪口下,李晏也不觉得稀奇。他如今只得戒备地试探。 「阿晏。」 李晏仰头,见宋希微疏懒地伏倚在栏干旁,向下看过来。他的掐丝眼镜今日未脱下,白衬衫熨得平整,空落领口显出缠绵分明的颈线。明明是四月天似的的人,上挑的眉尖却如远山长,眼稍隐下一股子阴鸷,同他父辈手执的枪桿一般,叫人只敢远观。 第一次见宋希微,李晏莫约十四五岁,也是这般带了把三弦。那时什么都轻缓,宋希微与父亲闲话,捏着团扇哼君卿词,回身腻着嗓喊李晏小美人。他那时面皮薄,常脸红,只是别扭地应声,换得他哈哈大笑。 他心里边,百转千回,却是一直有这人的。 「有假了?搬我这来住上两天。」宋希微道,「你的那把三弦落在我书房里。」 「我未歇假,来光裕社看看罢了,未曾想见先生也在这那。」李晏凛然挑起眉,「既然没甚人听,我也不必开口......」 「哟,你看花折儿。」 他笑起来,李晏一看摺子,上边已写了唱词,字清秀得紧——是三变的《蝶恋花》,老掉牙的词牌,可偏偏有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供人附庸风雅。这阙词女师傅们唱得多,李晏不好意思跟着捏嗓子,和他家先生商量:「这阙我忘了,换唱个永遇乐吧。」 「随阿晏喜欢。」宋希微眯着眼,慵倦得像一只懒理人的花狸猫,李晏却觉得他正灼灼然盯着自己手中三弦的蟒蛇皮琴箱。 卢沟桥事件的细节始末与中共中央的全国通告,此刻都紧贴在琴箱壁上,这些玩意够他被毙十回。 到了下午三点,茶社里闹腾起来。宋希微去另要了壶正山小种,回来时座已被占掉。他本想去把那不知好歹的撵走,忽听得下边一片叫好,不用看也晓得是李晏坐场了。他懒得去觅坐,就阑杆倚着,听那边泠泠一声乍起。 三弦不比琵琶,显得钝而冷硬,一下下都敲在人心坎上——何况李晏今日未带拨片,用五指拨弦也够呛。 他带了把三弦,压根没打算来弹。 宋希微敲打的阑杆,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朝李晏遥遥望过去。那小子本弯着唇角看旁的姑娘,见他站在栏杆旁,眉峰一簇,好容易施捨了他一眼,旋即开了嗓。 说是一眼,其实不过乍破的一匕天光。那点柔色真箇描摹了秋水,拽着人入十万丈软红,却分明挽了清寡冷冽的二三两因果,转瞬长空。 「千古江山,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两人眼底锋芒相触相逼,似要对者鎩羽败落。 稼轩那永遇乐,宋希微顶喜欢后半阙,只是耐着性子等。看客上来时喝彩虚应个景儿,现在全静下来哑着声听了,只闻李晏嘆嗟一句,将音脚压着转了三转,骤然垂下眼来开弦。 他本就将声色按得低沉,此时一提,其间夹杂的清亮干净愈发勾人。三弦也宛转,前一刻是铁骑突出,后一刻是花底莺语,摧枯拉朽,霎时万象纷然。 第50页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廉颇」句罢,曲终收拨。 「小少爷,漂亮啊!」不知谁喊上一句,大家舍了个满堂彩。李晏起身潇潇然行了个礼,打台上下去。宋希微端着壶茶没地放,也往阁楼下去,就见那小子撞上个姑娘,踉跄一步。厅堂里挤满了人,他只见李晏拿着三弦,疾步隐入屏风后边。 葛菁一身黑,黑帽檐旁垂着丝网,上边坠着宝绿的孔雀石,唇上抹着桑梓红。她瞧着李晏走远了,将他撞过来时塞进手心的纸卷放入囊中,拍拍风衣袖,从看客间挤了出去。宋希微将茶壶搁下,葛菁走过他身侧时,他蹩了蹩眉头,瞧着她跨了一重门槛。 苏五爷临走前给了他迄今为止所有潜伏在南京的共产党人档案,拜託他看管。档案上边有这个姑娘。 当然,还有李晏。 翌日宋希微上早课,见中央大学门口有报童,兑了零钱,就去买报纸。 「今日无报,止有这个。」那孩子道,「给个零子儿吧,不须整钱了。」 他从那孩子手里拿过一张传单,将眼镜带上,看清了标题:《中国共产党关于卢沟桥事件的全国通电》。 蒋介石在庐山讲话了,意思大抵是「不求战,必抗战」之类。前线的第29军倒比主子硬气,将保卫战打得火热。三哥儿趁这空档来了电报,说他在去前线劳军声援,看见长辛店工人连夜开固铁路,作城防,要固守宛平。 万象纷乱。宋希微从苏五爷手里接下潜伏共产党员名单时,才知苏盛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他在南京军校里待久了,总会被迫暴露,组织将他调去武汉,也好安生。 他得找个日子,将那档案塞给李晏保管。 学生去出操,宋希微一人坐在教室里读鲁迅。鲁迅的字句真像野火,势不可挡地燎原,延烧到鸡油黄嵌窄红的蓝窗框外边。读了几页,就听有人砰砰砰地撞门,他不耐烦地喊请进,就见自家一个学生满头大汗地进来,道:「宋先生,我们游行去!罢课了!」 「什么玩意,慌慌张张的。」宋希微合上书起身,「开心得跟反动派全被炖了一样。」 整个南京城像是一锅沸水。 日本华北驻屯军为了拖延时间,在与第29军现地谈判,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为增兵争取时间,中共喊了又喊,可国民党冀察当局就一句话:「谈!不打最好!」这等眼拙,实在叫人喷饭。 于是,也怪不得中央大学与南京军校的一众学生闹事游行了。 宋希微到太平南路时,看见宋希濂老居被堵得一塌煳涂。他顿了顿,嘆了句造孽,冲上前扯住一个砸门的学生,拎着他领口怒道:「他早就调离庐山国民党中央了,你们还想干什么?你有力气,就上宛平城杀日寇,在这里逞什么英雄!从今往后,枪口前面的就该是侵略者,庐山再怎么混帐,也不是用来反对的,是用来联合的!」 谁都知道这位宋二少爷与大哥不和,此时谁都难说什么。宋希微沖铁门后边看了一眼,回身拎着书箱走了。 法国梧桐下积满落叶,道口拉满标语横幅。他听到有人拿扩音器喊着「反对即时谈判,立即抗日」,赢得一片海潮似的附和。 毕竟年轻。 第30章 三弦(3) 宋希微驻足看他们,想起在巴黎时看法国的年轻人冲散和会,自己也是这般隔岸观火。他生来当与这些破事无瓜葛,孑然一身、自私自利地活。 可他清楚,他父亲去世时没把带在身边一辈子的单枪给宋希濂,而是给了他。 「干什么,他娘的干什么?」 几声向空鸣枪,那群年轻人被惊得四散,却没人肯走,死死堵在路口。宋希微看见巡警来了,寻思着要拉上自己学校里那群书生赶紧走,不然肯定吃亏。那群军校的冲到了前面,拿着标牌,两遍一下子都拔枪了。 形势不对,他又想起了四一二与七一五。 宋希微跑过去,沖那群巡警吼着「roger that」,对自家学生挥着手,叫他们快撤。这边一定有不少特务,一会万一开火,真是白白把命搭上。 人流混着彩色横幅,一同缓缓流向太平南路西侧。他松了口气,揪住自己几个学生骂:「长不长脑子,长不长脑子?在这闹事,谁搭理你......」 一声尖锐枪鸣,紧接着是一阵密闭枪声。 前边的游行队伍爆发出尖叫哭号,有人倒下来,宋希微闻到血的腥味。他反应过来,将身旁的学生藏到街道左手边的古玩店里,自己抵着门,从书箱里摸父亲叫他常带的那把枪。他许久不用枪,手生疏了,此时装弹夹,手却很稳当。 他将大门拉开一条缝,向外望去,就见路口的游行队列已经在后退,原地留了几具尸体。这血腥镇压的手段好了些,还好不是机关枪架在前边横扫。游行无自由,消息无自由,这就是现在的一切。 谁不期盼光明。 只听一声尖锐唿啸,又有人开枪了。街上大乱,特务都现出身,冲着游行人群疯狂射击,学生们被沖得四散。宋希微藏在墙沿,崩了一个走狗,就听闻对面唿应似的来了串枪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穿着蓝布军装的少年混在人群里对着巡警与特务勐扫一阵,又一转身不见了。 李晏,化成灰他也该认识。 他翻墙过去,觉得脚踝痛,还是朝人群里跑过去。李晏那小子大声指挥着他的同学向几条巷子里撤,半张脸全是血浆,拿股清冷气里硬是沾上几分狠戾。宋希微一把扯住他的肩,他回头愣了一下,旋即被人拽着拉出来。 第51页 他右腿中弹,硬是一声没吭,宋希微却看了出来,背起他向古玩店旁的一面照壁后脚步跑去。伤口汩汩流着血,宋希微将那处按住,就听李晏无比压抑痛苦地闷哼一声,哑着嗓道:「先生,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宋希微真想把这不惜命的噼头盖脸骂上一顿,硬生生忍住。「你暴露了,李晏『同志』。」他将袖口撕扯下来,裹住他的伤口,「煽动性示威游行......你干的?」 他默不作声地颔首。 「臭小子,你也知道只有流血才能换协商。」宋希微苦笑,「国共总会要合作的,你们何必呢?」 「不然就来不及了。」李晏说着,抹去面颊上的血,「这是组织的命令,我们要带动江苏的抗日情绪。」 他皮肉里边还有弹片,得赶紧取出来。 「你打算怎么办?你暴露了。」宋希微在他身前坐下,瞧着他尽力撑起身子,耳侧喧譁声逐渐平息下去,「军校回不去了,南京你也离不开,你等死?」 「那就......」他声音低下去,「任凭先生处置。」 宋希微把李晏藏了起来。 李晏平日里都是个温软的人,适合这般金屋藏娇似地养着。他自己若不说,没人知道这小少爷还捏得住枪桿子,谁都道这是宋希微新近养的情人。 葛菁今日里来了一次,扮作中央大学的学生,说是来问成绩等地的。她给李晏带了发报机与一把手枪,嘱咐他宽心。宋希微将苏五爷给的潜伏党员资料交给她,三人也没甚话说,葛菁极小心地从后门出去了。 「北平陷落了。」宋希微待葛菁出去,展了报纸,看着李晏在一旁译电码。那小子脸上没什么悲喜,只是应了一声,略显迟钝地将稿纸收起来,问:「我父亲......」 「我不知道。」他难得略带点悲怆地回道,「真要说如何......阿晏,我很担心。」 已是八月迟暮。 宋希微踩着铃声回到教室。学古代文学的学生都在里边坐着了,他携了书进去,默了默,道:「大家知道,近日里三件大事是什么?」 「平津陷落了。」一个女孩轻声道。 「蒋介石承认中国共产党合法了!」后排有人大声接着,「大快人心!」 「还有,我们要停课了。」宋希微道。 那些年轻人抬起头来看他,一时间谁也没开口。华北沦陷了,华南也难保,这停课通知是大学联合会一同发出的,免得课业拖他们的后退——该走的就走,谁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给这民族留血脉。 国破山河尚在,还待那城春草木深吶。 宋希微想提国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的学生知道的大概要比他多,也不必赘述了。他看见几个空着的座位——那里原来是坐人的,刚要查是谁缺课,便想起那些个孩子都堵了枪口,他永世也见不着了。 今日不过是来道别。 「昨日讲了稼轩的永遇乐,有空便再多读读吧。我教给你们的,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要是忘了,爷儿我做鬼也绕不了你。」他敲敲讲台,「散课。」 宋希微拿了书,轻缓地走出去。他没回头看,在心里妄自嗟嘆几句——他如何能与这群血气方刚的人嘆报效家国?他自己便是个连战场都未到过的人。 风摇着叶子,哗啦啦地响。身后是模模煳煳的诵词声,隐约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宋希微出了中央大学,便骑车向夫子庙那快去。他从宋家带着书本笔墨与一个李晏搬出来,李晏带了发报机与三弦,两人就将宋家这老祖产收拾收拾住下。宋希微空余时就专盯着那臭小子,生怕有一个闪失,他要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 那破锣院子里种了玉簪花,清寒得紧。他将自行车支在一边,看见李晏从屋里出来,手中捏了份电报,便随口问道:「你的组织说什么了?」 他不答话。 真长能耐,还不搭理人了。宋希微上前去,要拿他手里的电报看,李晏后退了一步,迟疑着,将电报塞给他。希微信里还犯嘀咕,拿起电报来看,见李晏只译了几个词,那整张纸像被揉捏了几百次,皱得不行。 「我父亲死了。」李晏干涩道。 他早就想过这时日,也不愿多说什么。北平沦陷了便沦陷了,他们这一辈只要还有一口气,日本便打不过长江来。李晏知道宋希微与父亲的交情,伸手将电报抽回来,省得他受刺激,道:「多大事。别看了,我还有事要和先生说......」 他话未说完,宋希微抢着拉住他的肩,将他一把拥住。李晏拔高了些,不能如十四五岁时那般塞在怀里,宋希微觉得是憾事。他来这么一下,李晏有些慌了,想要抽身,就听他咬着牙在耳边道:「撑,给我死撑。」 李晏眼眶红了。 「你只配生在太平世!」宋希微继续道,「我现在就应带你回法兰西。我们应当一同去圣母院礼拜游行,看塞纳河落日熔金,嗅玫瑰与美人的香水。我还得教你说法语——随便哪一句都是情话。」 但他从未想过真这么做。 李晏极想用力地回抱着他家先生,却不知妥不妥当,只是伏在宋希微肩头,半晌,黯然道:「先生,我得在南京继续潜伏下来。」 「巧,我也哪都不愿去。」宋希微低着嗓,「我就在南京,城破我死,就这么着。」 他瞥见少年眼角的硃砂痣,还以为是泪湿,不自觉地替他去抹。李晏侧过头,湿热的唿吸落到他颊上,道了句别见怪,抬眼望进他瞳孔里。 第52页 若三弦一声,天光乍破。 南京城里的人开始外撤,多数同南京国民政府一同迁往山城重庆。其中,自然有外三门家的女眷孩童。 宋希微是不走的。他将老太太与几位少奶奶送上车,瞧她们一个个哭得脸花,难得温言慰藉几句。车离了宅院门口,他拎着书箱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在车的后视镜里愈来愈小,最后成了一个点,唿啸着向不可知的阴霾里冲过去了。 三哥儿的旧时衣物,他翻找出来,送去栖凤山葬下。李晏被拉去改编,未来祭扫,他就替那小子多焚了点纸。还有遗物已被寄过来,他得交给李晏。 宋希濂回身,骑着自行车过秦淮河去。他未戴眼镜,微眯了眼,待行到自己那破落院子近前,便下了车推着它走。到家门口,才见几个少年人程门立雪似地候着,见了宋希微,忙抢过来拉住他:「宋先生,您安!」 是他带过的学生。 「你们怎么不走?」宋希微俏皮地一笑,「谁教过你们敢为天下先了。」 「宋先生您留着,我们哪里会走!」一个叫胡三更的接口,「您看,国共合作了,大家劲往一处使,也没败的理。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南京城真沦陷了......」 「进屋说。」 学者就是学者。他们在黑云压城之时,关心的不是防空警报,而是南京图书馆与中央大学的百万卷藏书。宋希微手里还拿着粉笔头时就对他们说,文化是命根。一个民族若消亡了,必然不单单因其血脉气数断尽,还因不知自己从何方来。 「那些书必须全运出去。」胡三更道,「浦口有两条渡轮,司令员说要将它们撤往武汉,我们便先将五十万本书装箱一道运走,剩下三十万本,走水走铁都得跟上。您和陈先生他们到时也得跟着去武汉——要我说,您一人要抵十万本书还不止哩。」 「司令员?」宋希微皱眉,「谁?」 「一个是唐生智。」胡三更挠挠后耳,「还有一个,呃......有点忘了。」 「是宋希濂。」 作者有话说: 不是史实!!!! 第31章 三弦(4) 李晏脱了军帽,挑开门帘进来。他沖那几个少年一弯眸,走到宋希微身旁,向他们说了几句,几人一道快活地大笑起来。宋希微攥着茶杯沿,只发狠地盯着花梨木桌上的鬼面旋,压根没听清他们讲了什么。直至李晏送了客回来,他才悠悠然迴转,抬手勾住那小子的肩:「如何,安排与你什么了?」 「本是拉我去通讯部的。」李晏在他身边坐下,宋希微看到他胸口的军牌改号成了第36师,「宋司令叫我回来,盯着先生你,省得你去寻着他臭骂一顿。」 「他是正堂家的,我是偏房家的,什么时候轮得到我臭骂他。」宋希微一哧,「他要把南京丢了,我把他脑袋拧下来供到我家祠堂上......」 他话音刚落,警报声骤起。 该死的,又来......真他妈不要脸。淞沪会战之后,日本人隔三差五要来轰炸震慑,宋希微已经踩着防空警报往二里头防空壕里跑了几回了。 他拎起书箱,喊李晏快走。李晏一摸腰间的枪,回头跑进屋里,将那把三弦抢了出来。宋希微在院门口,见李晏跑过来,拽着他衣袖向二里头那边跑过去。 街上冷落,就剩满地叶落与车辙油渍同流合污,两旁斜阳草树刷刷地向身后倒,巷陌间也阒无人迹,只听闻秋风和着警报萧索地吹刮。李晏喊了声「先生」,抓住宋希微的手,只觉得他指节冰凉,抓得便愈发用力,生怕一松手就将他丢了。战机的嗥鸣逼过来,他听见宋希微一边抽气一边侃着:「这一天天的真勤快,来南京看盼西?」 跑,只顾往前跑。暗色与风尘长久地笼罩在这土地,但终有一天,它们是要散去的。 两人从壕沟东侧滚落下去,满身尘土,拍打着大衣,相对看一眼便笑起来。身侧是各色的人,面上带着惊惧,嘈杂得很。他们便矮着身顺着防空壕走,寻了处僻静的凹陷角落,挤着坐下。宋希微忘记将眼镜戴上,混着水雾,更是什么都看不真切。他咳嗽两声,对李晏道:「这是第几次了?」 「第六次。」李晏道,「先生,我们接着刚才的说。这次轰炸过去了,你就去中央大学帮着运书,再过个十五六天就向武汉去......」 「我何时答应他们要走了。」宋希微笑道,「你要叫我做汉献帝——『好一似扬子江,风狂浪大,浪大风狂』?南京城不破,我是不会走的。」 李晏听他说话,自顾自孩子气地咬指甲,含混道:「先生说这些做甚。先生若不走,我扛也得将你送上那渡轮。两军交战,像我们用惯枪吃惯苦头的,打得过就鏖,打不过就撤,还愁性命?先生不比我们这群该卖命的,你们得帮着续这中国命脉所在。你若走,我一定来送你,你可答应吧。」 天际剎那间被染得一片火红,那轰鸣声被拉得很长,震耳欲聋,整个城市都能听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了,有几个外国传教士在胸口画十字,孩童哭叫起来,更多的是衣料窸窣与阵阵风声。 「还是说......」少年在耳边低语,「先生不肯走,是因捨不得我?」 自然是捨不得的。 宋希微一愣,弯着唇角去勾他脖颈,沉着嗓连喊他几声美人,顺势被人推到壕壁上。两人鼻尖凑着鼻尖,下一秒便也分不清是谁攫住谁的唇舌,拥得难捨难分。十一月的南方什么都寒透骨,唯有吻是温存的,又带了生涩、狠戾,恨不得将怀中那位拆骨入腹才算魇足。 第53页 耳边是尖锐的鸣笛与警报,划过大而破碎的夜,空气里瀰漫着焦臭。 多半是疯了,李晏想。他揉着宋希微后脑的软发,缠着他的气息,热烈地迎合,却觉得鼻尖酸得不行,眼泪竟下来了。宋希微掐他的腰窝,小声骂了句,去吻他颊上的泪渍。 大抵那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 「je t』aime à folle.」他轻声道。 喧譁平息,城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防空壕里伛偻提携都向上爬去。天脚的纤月成了只钩子,又像玻璃片上的霜花。 陈撇儿将史学的杂论打包塞箱,指使着几个年轻人将它们搬出门去。偌大的图书馆已空了大半,走起路来,耳边全是迴响。 宋希微忙着登记运走的书籍类别,钢笔呛了墨,他便抬腕来甩,边甩边道:「都十二月份了,鬼子还打不打了?等着我们请吃年夜饭呢。」陈撇咄了一声,道:「你还盼着打仗?南京城里还有三四十万人,平民安全区都容不下,一会枪子儿可不长眼。」 他接着絮絮叨叨,骂日本人三天两头轰炸是非人道主义。宋希微懒得驳他——毕竟,「人道」这种东西,都他妈是列强施捨的,讨要不得。 「我打个电话去。」他道,「要一刻钟。」 电话局就在隔壁,他骑着车过去,抢了个没人的公用位。下午这个点难得有清闲时候,不少人过来打长途,电话局也还算热闹。他见着两个学生也赶过来,寻思着打完就把位置让给他们,咔咔地拨号。 他想找宋希濂,他那有直通电话线,用不着交换局人工接线。 但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你好,电话交换局兼立南京军区通讯部。」那头人的声音很耳熟,带着点倦意,「接哪里?」 「不用接,我找36师通讯处的李副处长。」 李晏一个人坐在接线台旁,听到宋希微带着笑意的言语,指尖掐紧了掌心。他右腿中枪,本以为好透了,一入冬又翻来覆去地疼,只得留在通讯部。手边的窗开得很小,隐约能看见外边有同事练枪,还有一队队人马向中华门开过去,布鞋踩地的声响沉闷而单薄。 「是我。」他答。 「战况如何?」 「江阴沦陷了。外围被占领,蒋中正来急电。」 「阿晏如何?」 「托先生福,腿伤无大碍......」 「我想见你。」 李晏滞住,隔着噼啪电流听他的余音,嗓子干涩到一言难发。他狠心断了线,起身时看到葛菁来换班,忙沖她指了指接线台,从旁拿来军大衣。 「李晏,你在南京还有亲戚吗?」葛菁看他走得急,在后边喊。他回了句「有眷属」,拖着伤腿出去了。 腊月里寒风凛朔如刀枪剑戟,刺得人睁不开眼。 宋希微以为李晏那出了事,心揪了揪。他招唿身后等着的学生赶紧占线,扯松领口的围巾,去那贴满菸草gg的巷口取自行车。身后有谁踉踉跄跄地跑着,他不经意地回头,就被李晏救命稻草似地拉住袖口,将他拥到怀中。 巷口赶黄包车的看过来。李晏松了手,宋希微偏不放他,笑道:「我那戏嚯玩笑话就你当真,还真来啊?」 「我从不当先生的话是玩笑。」李晏凑在他耳尖旁道,「你喊疼时,我还不是要得轻一些了。」 宋希微听他喊先生,不知怎地就红了耳尖,啧了声,撂下他去推自行车。李晏靠在墙边看他,眉目间依然是冷冽清寡。在铁链嘎吱声中,宋希微听见他温言道:「先生,我这一生,便是把三弦。一弦归天下事,二弦归赤子心,余下三弦无处可放,便归你了。」 少年那颗硃砂痣又明艷了几分。 「......我知道。」 第二日宋希微到图书馆时,陈撇正撅着屁股在一堆书稿里翻找什么,也没怪他迟来,就招唿道:「希微,快过来看看,这东西你熟。」 宋希微过去,抓起一把碎纸,道:「评弹唱词?」 他拿了几张看过,没找到秋海棠,倒是找到了三变的蝶恋花。迟早得逼李晏唱这首,他这么想着。 「好东西,得带到武汉。」陈撇是苏州人,虽说嗓门不行,平时也爱哼哼,「咱这五千年,如此漂亮的唱法不多,少一件就是少一件了。亡国灭种,亡国也罢了,灭种是万万不能的。」 远处一声轰响,恰似七七事变那日的惊雷。 却不是惊雷。 「你......你......听见那甚么,炮声?」 「听见了。」宋希微拉他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将能抓到的稿纸往箱子里塞。轰响之后是没边际的寂静,静得叫人发毛,叫人不自觉地想自己腔里这口气还能续到几时。图书馆里的书才搬走一半,这...... 门被撞开,胡三更跑进来,差点绊了一脚,宽檐帽歪了:「老院长,宋先生,快撤吧!中华门给炸了,日本人和第28师在火併,二位快去渡轮那厢,中央大学的教员都上船了,就你们找不见人。」 「话说清楚点,南京还没失守,怎么就要撤了?」宋希微道,「叫我们先做逃兵?」 「您不知道。」胡三更帮着宋希微将木箱抬起来,三人卯足劲向外冲去,「这叫背水一战,唐司令的指示!等渡轮撤了,挹江门就要关上,谁都不许跑。除非......除非委员长指示,绝不弃城而退。」 背水一战。 为什么李晏没和他提过?这臭小子,他...... 第54页 徒步到挹江门旁的浦口时,天色已经沉下去。大快云团的沉重的脚黏在宽阔的江面上,揉碎满江落日熔金。风不住地吹刮,渡轮黧黑的阴影漫上堤岸,昏沉如昔。 终于也到这般境地了,让人挺恍然。他还记得几月前光裕茶社的烟柳正山与在教室里看见的最后一圈烫金日色,还有那句难以启齿的「je t』aime à folle」。 如今,却已是烽火坠城郭了。 「你们是第几师的?」他问挹江门的守军。 「第36师。」那人敬礼道。 「替我向宋希濂带句话。」宋希微看着木箱被送上货舱,他的脸孔逆着最后一丝余光,平日里的锐气被消去了,「守住南京,我还要回来喝茶。」 第32章 三弦(5) 中华门破了。 李晏对着等消息从来都不予理睬。他依旧伏在掩护的城墙后,隔着火燎的尘土与硝烟装弹开枪。右腿已经麻木了,他甚至怀疑战后是不是要将它锯掉,以免疼痛盖过清醒。 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狠的。 「李晏,撤退!」葛菁从隔壁巷子探出身,沖他喊着,「你们第36师在挹江门,你犯不着......」 「去挹江门做甚,还真想背水一战了?」一颗流弹过来,前边的牌楼轰然倒塌,李晏侧着身子,往一片迷濛里看去。他知道葛菁下半句要说什么,她总标榜她自己无牵无挂,要死也是她先上路,别人犯不着。 但谁不是冲着死来的。 李晏想,他不配。他就该不带悲喜地来见宋希微一面,此后宋先生是宋先生,小少爷还事小少爷。明知南京要沦陷,他就该早早把他家先生送去武汉,这乱世悲的悲惨的惨,也不缺他们命痛两重。 父亲说,天下为先。 他也望父亲能以他为荣。 「李晏,你给我撤,立刻!」好容易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葛菁沖他吼道,「你在国民党暂驻,连中共上级的命令都不听了?你不是要送宋先生走吗?情报不是要请他带去武汉吗,你与他了吗?」 李晏垂眼,深吸一口气,起身从瓦砾堆里出去。身后火併又开始了,身后葛菁冲进烟尘里,他顶着子弹唿啸声跑回通讯处,将电台与那把塞着情报的三弦扛出来,强忍着再度裂开的腿伤向城中去。 他过了平民安全区,借了俩装载车,往浦口一路蹬过去。平民安全区里有不少改易便服的惜命军人,他也不乐意去看,只顾抹着脸上的汗水与血水。 天边落日滚烫。 轮船鸣笛了,那声音长而悽厉。墨云仿佛在那一剎那聚拢,波纹由远处涌到港前。 「上船吧,宋先生......」 李晏满身泥渍血汗,将装载车扔下,还未来得及向人交接那发报机,提了三弦就向舷梯那边一瘸一拐地走。宋希微见他,也不顾及身上厚重矜贵的大衣,大步跑起来,向他奔过去。 夜风猎猎。 李晏将三弦给他,指了指琴箱,嘶哑着喉咙道:「战报在里面,先生到武汉后,我的组织会来取。」 「你可与他们说过,替你送战报的是你爱人?」宋希微说了一句,自己都笑不出来,咽下一口气去,呛了满肺的酸楚。李晏却弯起眼来,道了句「自然」,干脆而决绝地替他将大衣领口立起,逆着港口长灯的微光,极尽温软地吻了他下颔。 死守。 偏的是一个死字。 宋希微顺着舷梯向上时,听见李晏在身后轻声地哼:「元嘉草草, 封狼居胥, 赢得仓皇北顾......」 他忽地想起自己还未听阿晏唱《蝶恋花》。 但他拎着三弦进了船舱,没再回头。 待渡轮开出三十余米,宋希微就待不住了,走到甲板上。南京已然是一片汹涌火海,将天边烧得如同白昼。他想喊李晏的名字,却听见汽笛又响了一声,像是哭号。 手里的三弦一声不响。 「号外,号外,南京沦陷,日本军国主义毒瘤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苏五爷坐在茶桌旁,瞅着宋希濂,想开口又只能扯嘴角,一句话也安慰不来。宋希微到武汉的第一个月里,兴许是水土不服,消瘦得快脱相,近日才补回来些。这不,才有了气力就数落他:「好啊,敢瞒我?敢情您就是来接那什么战报的?」 「这不......李晏战时一直碰不到我,请您曲线救国。」苏盛将那叠纸从三弦琴箱里抽出来,「诺,司令家的,这大概是......李晏给你的。」 宋希微一顿,将那张薄纸拿过来,只看到寥寥几个落笔仓促的字。 「唯待盛世重逢。」 盛世重逢他大爷。有本事,活着来见他啊。 他信盛世。百年之后,这汹涌时代已成薄薄一页,不过投空蜃景,画中烽火。屈辱终将被抹开展平,翻新为荣华万里。那时,无侵略征伐,无生离死别,谁都有光明,谁都完满地活在这世上。 那时,李晏与宋希微的一瞥峥嵘才能作数。 恍然间,他看见对面苏五爷跳将起来,乐得说不出话。大概是喝醉了,他寻思着。待回头去看,只见那少年一身青衫斜靠在他椅边,眼角硃砂痣与纱笼灯一色,赤得滴出血来。 「我来找一把三弦。」他道,「给先生唱《蝶恋花》。」 第33章 奇蹟之山(1) 2019.11.25 小雪节气,气温骤然掉下来。 吴迹在办公室里,和班主任老周不痛不痒地争了两道题,顺带着蹭了会暖气。 第55页 校服冲锋衣简直漏风,吴迹早就冻成了棍子,还没缓过来,老周就打发他回去,顺便呛了一句:「上回数学是年级第一了,理综年级第一没有?」 「托您福,没有。」他笑着抖抖卷子,「这回一出手就知一定有,您记得请烤肉啊。」 吴迹推门出去,打了个寒噤。下节课是语文,他一向喜欢翘文科课,老周也一向纵着他,随他找地方做题睡觉,只要他能拿漂亮成绩,什么也不管。 他靠在门边,仔细地叠练习卷,就觉身前有个人。勐一抬头,就见对门墙旁靠着个人,正斜睨着他。 他咽了口口水,那人微蹙着眉,将宽大冲锋衣的拉链刷地拉到鼻尖。 上课铃响了。 对面那位好像是......何灿。 吴迹认识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太能打,也不是因为他老是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罚站着,而是因为理综。 对,你没听错,是理综。 吴迹在年级第一的坑位上占了很久了。他还是理科生,极少吃亏,唯独在理综上——从高一到高三,他考了不知多少次的年级第二。 而第一,就是除理综全部不及格·打遍天下无敌手·气炸老师无数次的何灿同学。 他从四楼跳下去也不敢相信,一个数学考二十来分的人,能在不作弊的情况下拿290以上的理综分。 「看够没?」对方冷不丁道。 「没。」他顶了回去,懒懒散散往墙边一靠,「哎,你理综怎么学的,教教我呗。」 他故意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何灿没什么反应,淡淡地把头一偏,道:「听说,你上次的物理......算错了一道初中难度的滑轮分析填空题。」 他也把某四个字咬得挺重。 老周正打算补一会觉,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他还以为哪个学生跳楼了,急忙起身,就看见吴迹站在门口,冷飕飕地看着他。他一句小兔崽子还没出来,吴同学一把拉开门,冷风全灌了进来。 「老师,我要最难的物理模拟卷,两套。」 老周:「......」 下课铃响的时候,李烈西从班里走出来熘达,顺便找他老是翘课的舍友吴迹蹭饭。一拐出走廊,他就看到吴迹坐在老师办公室门口,转着笔写卷子。 对面好像还站着一个人,靠在墙边,认认真真地在墙粉上打草稿。 那好像是何灿。 他冷汗好像下来了。 「收卷。」老周出来,给了吴迹父爱一击,把俩人的手里的卷子拿了过来,沖李烈西一点头,「那边烈西啊,把大练习册发了,下午要用,发完就吃饭去啊。」 吴迹屁颠颠地跟进办公室对答案了。 老周批卷子很快,尤其是这回。 因为两人全对。 其他几个老师也活了,低声而热烈地讨论着外面那个像奇蹟更像灾难的问题学生。吴迹把两份卷子对着看了几遍,发现问题学生的字迹出乎意料的清秀。 他顿了顿,将两份卷子叠起来,揣进兜里。 推开门,只见站在对面的何灿已经没影了,只剩一个李烈西瑟瑟发抖。他将饭卡掏出来,两人超近路去食堂,李烈西压着嗓子道:「你他妈怎么挑衅人家了?」 「还能怎么挑衅,就那么挑衅呗。」 「我看您老是皮痒,今儿放学走不成了。」李烈西老妈子似的,「他要脑子一抽,把你打残了,吃亏的可还是你......听说上次有个人举报他厕所里抽菸,被他揪住直接扔粪池了。」 吴迹难得地没搭腔。 啧。何灿看样子,也不是脑子会抽的人。理综290分以上,不是努力到极致,就是天赏饭吃。 天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活活作成那样子。 他心不在焉地刷卡取菜,差点撞上几个故意从他旁边过去的姑娘,说了声抱歉。电子日历在墙上,他抬头看了一眼。 离下一次段考还有一个礼拜。 整个省中大概只有吴迹把考试当过年。 他好好检查了快一个世纪,理综这场还是提前一个钟头交了卷。出考场的那一瞬间,整个考场的劳苦大众都在用怨恨的眼神看向他。 他拎着笔袋回了趟自习室,又去跑厕所。 从脱裤子到提裤子,他都溺在一股子呛人的烟味里,本打算立马走人,微微一偏头,就看到后边有个人。他有点炸,退后几步,看清那人是何灿。 敢情他也提前出来了。 「你还有看人脱裤子这癖好?」 何灿卷出一口烟:「暂时只有抽菸的癖好。去告我状吗?」 他人生得冷锐,此时浸在烟雾里,无端的温柔。 吴迹从小到大,见人吸菸,就想说「吸菸有害健康,请尽早戒菸」,但这时却懒得说。「看来考得不错。」他挑着眉揶揄了一句,「想打架直说,别在厕所。」 身后那人踩灭了菸头,将冲锋衣领口的拉链拉上,遮住了下巴与嘴唇。 「改天。」 这个改天用的好,生动形象地体现了问题扛把子何灿不是不报日子未到的人生信条和吴迹大佬执着找打的决心与毅力。 但吴迹还没等到改天,理综就出来了。 296分。 「卧槽,卧槽,你他妈是人吗?」李烈西一边晃他一边嚎啕大哭,「你他妈一门比我高一百分,你让我怎么活啊?我妈一会回家问我小迹考了多少,我考了多少,你叫我怎么答?说我物理没考得了呜呜呜......」 第56页 如果这次还不是年一,他吴迹就...... 「恭喜啊,又是第二。」老周皮笑肉不笑,「第一比你高一分,惊不惊喜啦?」 「谁......」 全体办公室老师往外一指。 吴迹拎着卷子,看到了在外面站着吹风的何灿。 他翻了个白眼,余光瞥见何灿向自己看过来。他回望过去时,那人已移开了目光。少年的侧脸落在阳光后的阴影里,看不出任何与悲喜相干的明晰表情,那副万事不关心的漠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相比之下,他在乎的真他妈多。 李烈西见吴迹从办公室那回来,本以为他会盛气凌人地装装逼,结果吴大佬脸拉得比他还长。他列了个高斯,觉得气氛不对,主动从大佬眼前消失,出去透气了。 吴迹的郁闷来得快去得快。他靠着窗户,看着几个女孩子在落叶大道上走着,还有自行车叮叮噹噹地在耳边响。段考一结束,高三狗就抓紧机会high——毕竟考了那么多年,啥分数也扛得住。 走廊上一阵嘈杂,铺天盖地卷过来。 教室里的人都出去了。吴迹看到李烈西在走廊上沖他拼命招手,便勉勉强强地走过去。一个人被架着过来,吴迹一看,是隔壁班一个刺头,被揍得鼻血直下三千尺,额头也青了,腿脚直接恢復出厂设置。 「干嘛了这是?」 「他......哎,你看。」 何灿被簇在人群中间,只是将领口拉链向上拉了一点,把左手放进口袋,在墙边倚着。周围的议论声很模煳,他垂下眼,看向右手掌心。掌心划了道口子,有血沿着掌纹漫下来。 「何灿,为什么又打架?你吃了多少次处分,想不想毕业了?」 「他来找我的。」他极平寡地道,「他先动的手,我稍微防卫了一下。」 教导主任:稍微......你当我瞎吗? 「那就是上次被他扔粪池的。」李烈西小声道,「别说,他打架比你行,我围观全程的。」 「比我行?」吴迹一撇嘴,「要好好干,我保证给他干趴下。」 他看见何灿被人群没住,像光落到深海,是近乎衰亡的窒息。他越过深海观望不前,剎那之间,忽地生发出一种冲动。 他想拉那人出来。 第34章 奇蹟之山(2) 理综年级第一被停了两天课,回校时也没什么波澜。吴迹语文课上专门去听后座俩女孩子八卦,才知道何灿他亲妈老早就没了,爸还在局子里。 「挺惨的,关键长得还那么好看。」她们悲天悯人地评价着,吴迹总疑心她们的重点在于后半句。 一节体育课下来,整班的男生打篮球打得满身汗。吴迹拎着外套,一边在寒风里感受汗液蒸发的酸爽,一边听李烈西大骂本队二传。 「哦,对了,恭喜啊,理综第一要归你了。」李烈西一顿,「那个何灿,听说,听说要退学了。像他那样的,打架赢了也没反应,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没反应,考正一倒一都没反应,被劝退也是迟早的事。」 「退学?」 话音未落,对面转出个人。 吴迹发现,他总能在各个时间节点成功偶遇问题学生何灿同学。 「你......你也去上厕所啊?」李烈西先反应过来,无比尴尬地打招唿。何灿看了他一眼,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吴迹轻咳一声,李烈西立刻get信息,撒开蹄子就跑。 「考得不错。」他对来人道。 何灿破天荒地嗯了一声。 「哟,我问你话,你还会有反应啊。」 吴迹调侃完,擦着他的肩过去,被他伸出一只手拦下。他佯装洗耳恭听,何灿矮身凑到他耳边道:「要不你脱了裤子,试试我有没有反应?」 操,这就是挑衅了。 关键吴迹的耳廓还有点红。 他反手一把揪住何灿的领口,咬牙切齿,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真的有必要打一架。 何灿波澜不惊地抓住了扯自己领子的那只手。吴迹力气还不小,像是这个年纪大多数的男孩儿那样好斗,夹带着几分优越者惯常的盛气凌人。 那只手很白皙,指节分明,有几处因常年握笔生出的薄茧。他能握到吴迹的脉搏突突地跳动,不知是不是被他气的。 「在这打容易吃处分。」他低下头,看着吴迹,「去文化宫后边解决,明天翘晚自习?」 翘,一定翘。 吴迹就差喊一声「兽人永不为奴」了。 周五晚自习管得松,吴迹斜背着包正大光明从自习室出去也没人拦。文化宫离学校不远,他翻了后墙,拍拍裤子上的灰,从后边的老街拐过去。 天色暗下来,对面酒吧一条街倒是开灯了。两侧都是颓唐的旧屋,漫着烟土与潮气,电线杂乱地曲卷在天际,耳边隐隐有麻将桌的推砌声。 他听闻何灿在酒吧那边有营生,或许是驻唱弹吉他,或许还夹带点别的什么。 吴迹将校服帽子戴上,刚反手去摸手机,冷不防撞上一个人。那人肚皮挺厚实,他向后退了一步,借着点光看到几簇从头顶上生发出来的黄毛。 这儿也盛产混混。 「学生。」被撞上的那个江北口音很浓,「带钱没有,借哥们几个周转周转。手机借个一会,也行啊。」 「莫得。」他很刚地回道。 「没带钱他妈上这来干嘛呢?」 第57页 「啊。」他挑着眉道,「私人纠纷,来约个架。」 「学生......省中的吧。」其中一个欧洲黄咧着嘴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何灿的?那损色上会把我那一个揍得够呛,钱也没搞到,老子他妈找他来揍呢。」 好巧,原来约架对象还是同一位。 按照剧情,他们应该结个盟的。吴迹本来想给他这个机会,结果为首那个罗汉肚皮道:「反正也撂不到那小子,干脆堵堵这个。喂,娘的有钱没有?」 他们仨上前一步,吴迹默默倒退,灿烂一笑:「众位好汉,中央扫黑除恶,打早打小露头就打啊。」 他转身撒丫子就跑。 文化宫后面的街巷太过冗杂,他难得过来一趟,基本不认路。再加上这地方的电灯很有鬼片背景潜质,他跑两步就要绊一次。后面那仨人还登登登地追,吴迹直接拿出了跑一千米的架势,最后绝望地发现——一千米到用时方恨少啊。 前边连灯光都没了。后面的人还在骂骂咧咧,他摸索着向前几步,手腕忽地被人抓住。他也没心思管那是谁,跟着人加快了步子,拐到一旁的弄堂里。 他贴着墙壁歇了好久,听到何灿的声音从身侧幽幽传来:「你不行。」 吴迹还没怼回去,就被捂了嘴。那几个混混经过弄口,又拿江北话骂了几句,似乎无功而返了。 何灿松了手,掏出打火机,啪地燃上火。 仿佛全世界的光都到了他一人手上。 吴迹到嘴边的脏话成了句干涩的「谢谢」。他从小到大没被追得这么勐过,何况这回还是自找的,还被约架对象撞见了。 「那好像是找你要钱的。」他抹了把嘴,「欺负我是学生,不知怎的盯上我了。」 「本来打算今天还钱的。」何灿道,「看来不用了。」 吴迹扯扯嘴角,看了眼手錶——八点多,晚自习还没完,不能回去。何灿将背上一把吉他放下,摸了根烟出来点上,将打火机扔给吴迹当手电筒用。 「你会弹吉他啊,改天弹给我听听呗。」 何灿衔着烟雾,看向他。 「喂,给我一根。」好学生道。 「你也抽?」 吴迹真诚地道:「我可以学。」 何灿教他抽菸,教得挺忐忑。他刚吞进去半口,还未到肺里过一圈,就立刻呛了出来,不住地咳嗽,眼角也红了。何灿垂着眼看他,将他指间剩下的烟拿过来,自顾自重打了火,就听他边咳边道:「这么呛人的玩意,你这么稀罕干嘛......」 没办法的。 「那啥,你真要退学?」 何灿吐了口烟圈,道:「耗在学校里,我不值。」 「看你拉我一把的份上,我和你掏心窝子说几句。」吴迹道,「你真他妈是个奇蹟,除了理综,你其他几门课是不是瞎学瞎考的?」 「......」 「让一个理综297的人在酒吧一条街弹半辈子吉他,我觉得挺可惜的。」吴迹忽略他的沉默,耸耸肩,「我承认,大多数人都是不带脑子地活,做自己不爱干的事,白日里做做梦......」 但何灿不一样。他是奇蹟啊。 奇蹟都是世间难得。 远处下课铃响了。吴迹沖何灿一招手,后者踩灭了菸头,拎着吉他和书包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南校门口,就看到那边站了一排学生——男生女生,一对对的。教导主任挨个记名字,转过身就在班主任群里狂轰滥炸。 这是在查翘课早恋啊。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吴迹刚要说你往左我往右,被何灿一拽。抬头一瞅,教导主任已经杀到面前了。他尴尬症差点发作,对老周即将被扣的工资默哀了好几秒钟。 然而,主任打着手机照明,直接忽略了吴迹,对何灿怒道:「你哪去了,真打算滚了?」 「约会去了。」何灿面无表情道。 主任一句「和谁」还没吼出来,一皱眉头,瞧见了一旁比何灿矮半个头的吴迹。 吴迹:「......主任你听我解释!」 约架!是约架!哦这也不怎么对劲...... 结果是吴迹同学与何灿同学站在校门口各写了一千字反思。何灿搞了篇证吸菸有害健康的议论文,吴迹写检查写得跟小说一样,通篇是社会主义好青年与黑恶势力斗争到底的绝命逃亡。 教导主任看了想打人。 「对了,主任。」何灿临走时拎了包,淡淡地补了一句,「那个退学申请,你驳回吧。我要把高考考完。」 主任还想训他两句,这时却说不出话来。他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转身去办公室关灯锁门。 因为他们年轻啊。年轻就是资本,去换将来的坦荡。 他们都是奇蹟,是希望。 期末考试前是第一轮复习。 这届高三一共五百多人,按排名划成了十一个班。前五十的在一班,倒数后五十的在十一班。 当吴迹走进十班教室的时候,倒数的各位都以为他走错教室了。 「老吴,你们一班在......在对面。」一个热心同学给他指了一下路。吴迹沖他笑笑,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摸出小题狂做,开始无声息地刷题。 过了一会,又进来一个人。众人一看脸就疯了,全都低下头,悄无声息地看起书来。 何灿将领口拉下来些,在吴迹前面的空位坐下。 第58页 「想好好学习了?」吴迹头也不抬,「恭喜,你已经从我的约架对象转变为帮扶对象。」 「今天有老师来吗?」 「大概没,是自习。你数学没问题吧,你看你是故意瞎考的。那......英语语文什么的,我给你补补?」 「文言虚词手册借我一下。」 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吴迹咂咂嘴,把本子扔给他,继续打草稿。 十班和一班唯一的区别,在于是否能安静自习。这边一群人鸡飞狗跳,要不是小题狂做对吴迹的吸引力比较强,他早就冲过去一人一巴掌了。 就这么连吵了一个礼拜,外部大概已经对他们没指望了。何灿和吴迹混在喧譁声里,低着头各干各的。偶尔何灿会转身问个英文语法,吴迹就简单地讲两句。何灿的理解能力很强,吴迹只要点到为止,他就懂了。 余下的时间,就很难熬。 他有时靠在窗旁,瞧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学校对面的老城区匍匐在阴影里,吐着落日熔金和生老病死,也吐着延绵不绝的冬。 第35章 奇蹟之山(3) 人应付完当下,就会想将来。他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又扑空了,于是疑惑起一切的真实性来。 这是做梦,但又不像是梦,无数日子就这么过去,将来还会有无数的日子。那些日子或许不属于他,他也不知道什么该属于他,只是数着日色,碌碌地活着。人本是无区别的,都要来,都要走,想要各自赋予意义,太难了。 「吴迹。」何灿转头,给他一本语文阅读,「这句话怎么理解?」 吴迹看见他在段末划出的一段话,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对这位很陌生,托着脸思忖了一会。 「即使我看不见太阳,我也知道太阳存在着。知道太阳存在着——这就已是生命的全部。」何灿念了一遍。 「你读过北岛吗?」 何灿摇头。 「他写过《波动》,说什么希望从来就有,即使是在最沉重的时刻。还有迅哥儿那段不必等待炬火,如若今后竟没有炬火,他就是唯一的光。」吴迹道,「你有空该去看看《肖申克的救赎》。」 「嗯。」何灿记了几个字,「那这句话就是关于希望。」 「希望和奇蹟总是伴生的嘛。」 太阳,光,奇蹟,希望。 吴迹伏在桌上看他。他的字是真漂亮,排在横线上,天生规规矩矩,吴迹怀疑是否真应字如其人。一个奇蹟,这是他对面前这位最好的形容,不带任何揶揄。 他们像活在世界两端,中间隔了一沓书本与两根烟。 吴迹伸手,抽走何灿手里的笔,何灿一顿,微微抬头,被他扯着衣领吻过来。 教室依旧吵嚷。 吴迹只吻了他的唇面,却过了许久才松开对方,趴回桌上,道:「我喜欢奇蹟。」 他耳廓红了。 何灿将笔拾回来,一下一下地转着,勾了道选择题。吴迹盯着他,半晌,小声道:「你他妈就没点反应?」 何灿:「你又没脱裤子。」 他看着吴迹被噎得面红耳赤,觉得挺好笑。之前也和别人接过吻,但都混着烟火气,牵强附会。少年的嘴唇就很软,像是黄昏时淡开的远霞,像是吉他的em和弦,也像一些他求而不得的事物。 他拿了练习册,淡声道:「我喜欢给我奇蹟的人。」 冬日里的冷雨连下三天。 高一高二在办戏剧节,高三狗有时也去凑个热闹,看看洛丽塔甜美少女。展演还没开始,老周差使吴迹扛寒假作业,吴迹很干脆地拉上了何灿。 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帮扶对象搞成对象了,但对方还是把他当小猿搜题。 「我都没考试的欲望了。」吴迹将帽子兜起来,「考完以后估计还要分一次班,你去哪我去哪。」 长廊旁一排香樟飒飒地响,风吹着雨打进来,他往里缩了缩。天是清灰色的,他向教学楼间的缝隙投去一眼,转身打开了存放室的门。 寒假作业已经在里面堆成山了。 吴迹骂了一句,蹲下身去数作业本。何灿在身后点试卷,动作轻而缓,纸张翻页的声音极有规律地重复着。吴迹抱着一沓作业本,站起身来,不经意间看向他。 他今天的衣领没竖起来,露着白皙的脖颈。 吴迹扔下手里的本子,走到他身后,踮着脚在他后颈上舐了一下,又顺着嵴柱亲下来,低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偷个情?」 何灿手一顿,回过身,侧首在他颈上就是狠狠一口。 吴迹退到门边,被他抵压在门板上,揉着人的头髮,等着接吻。何灿却挺有耐心,啄着他脸颊、下颔,就是不给个痛快。他难耐地仰着下巴,只觉得裤腰那一凉,腿被人架了起来。 「成年没?」 「废话。」他眼梢漫了一层酒红,「你快点。」 吴迹优越了那么多年,难得在某件事上被人制住。 「你饶饶我......」 「不是要我有反应吗?」何灿抬眼,他脸侧也生了点潮红,勾人得紧,「疼就叫,我慢点。」 吴迹心说,他没想到这么刺激啊。 外面有人来来往往,展演好像快开始了。 门板上透着寒意,吴迹想让何灿换个地方做,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要支离破碎的轻哼。他咽了两口气,凑过去和何灿纠缠着交吻,身子愈发燥起来。 第59页 他觉得他们从认识起就该接吻,在办公室走廊上,在盥洗室,在文化宫后的巷子里,否则时间都是无意义的。 混沌间,吴迹只记得从他那个位置向窗外看,能看到傍晚时分的暮色。火红的流云堆在低矮屋顶上,像山一般,延绵到天际,拉扯下满怀金落,又弥到幽然的暗沉中。风猎猎地啸,世界空寂。他收回目光时,就能看到何灿安静地写写画画,忽地感到安然。 人终其一生,要么是在平凡的年岁里等待奇蹟,要么是在无意义的时间里寻找点希望。 他带着哭腔喊奇蹟的姓名。 吴迹醒的时候,腰疼得不得了。他敢说留级一年的何灿同学绝对不是第一次,技术那么犯规,一看就是文化宫后面混久了。 他很不爽地起身下床,发现自己在何灿的单人隔离宿舍。身上被清理过了,还套了件宽大的套头衫,是何灿惯常穿的天青色。他试着活动活动,就见何灿赤着上身从盥洗室出来,肩头的咬痕挺醒目。 吴迹尴尬一笑,说了句抱歉。何灿套上衣服,过来亲了他一下,将他额上带着汗湿的碎发往旁抹抹,道:「我要问你道题。」 吴迹想提裤子走人。 期末考试来得快去得快,吴迹依旧是每门提前一个钟头交卷,到何灿的考场外边等他。他不怎么敢估何灿的总分,只能盼着稍微有点起色。该死,他又开始想将来,想自己和何灿。 铃响了。 考生陆陆续续地从考场出来,何灿隔着一群人看见了吴迹。他走过去勾了勾少年的袖子,两人一同向外边走去。吴迹说了几句错题整理的方法,又闭了嘴,斟酌再三,道:「你觉得这回考得怎么样?」 「还行。」 吴迹挺佩服对象的勇气。 他们从教学楼出来,顺着人群去自习室取东西。何灿将领口竖起来,看了吴迹几眼,对他做了个手势,翻窗进了自习室,又背着他的吉他翻了出来。 「带你去个地方。」他道。 这座城市多水多山。老城区倚着陵安山,山上是九华禅寺,一向没什么人。他们骑着自行车到山下,再顺着石道一路向上,到了禅寺后边的永安崖。 「来这干嘛,求神拜佛啊。」吴迹在崖边坐下,「听说李烈西考前来拜了一次,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偏着头,看何灿给吉他校音。某年某月他的确无理要求何同学给他弹吉他来着,没想到何同学还记得。 他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但风声已经把话语替代了,何灿在身侧调弦,打了一串滑音,随即连贯地弹起来,音节一个个落到风里。 吉他能热烈刚直,也能温软得要人命。 吴迹只盯着何灿按和弦的修长指节,有些出神。「什么曲子?」他问着,听到何灿在间隙回道:「《奇蹟之山》,岸部真明写的。」 「你......真好听,真的。」 「我初中里学的,调音和指弹真难。」他拨了两根弦,琴肚里沙沙地传出呜咽,「在外面没弹过,就给你听了。」 远处流霞滚烫火红。 「你说过北岛的那句话。希望从来都有,即使是在最沉重的时刻,我都为他留下明媚的一角。这本身就有意义,甚至是全部的意义。」他道。 吴迹勾勾他的小指,道:「那你勉强一下,今后做我的全部意义,怎么样?」 何灿没想过活着的意义,只想过怎么活。世界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他也不甘示弱地凶回去。《奇蹟之山》,那曲子他练了很多年,想到的不是富士山,也不是岸部真明,而是暮色中火红的流云,堆砌成山脉。 后来他遇见一个人,不是在办公室走廊,是在学校围墙外。他逃课翻墙出去,抬头望向天上的火烧云,回身时偶然见到围墙里的吴迹。他也在仰着头看,和身边的朋友指点着,笑得过于美好。 他看见了吴迹,只看见了吴迹。 吴迹默默道:「所以以上就是你作死的理由?」 「差不多。」何灿弯起眼来,「顺便认真考考理综,好让你记住我。」 吴迹难得见他笑。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李烈西的求神拜佛被成功证伪。常任年级第一二话不说,先冲到办公室去问何灿的排名,只见一群班主任满面凝重地盯着他看。 「年级第41。」老周已经麻木了,「一个月进步三百来名,奇蹟。」 这两字还挺精闢。 吴迹斜跨着包,一路小跑到一班门口,看到一帮熟悉面孔。他瞧见何灿已经占了个位置,二话不说在他身后坐下,扯扯他后领:「理综多少?」 「比你高两分。」 「卧槽,我的奇蹟,太牛逼了。」吴迹晃晃他,「还有一个学期,你好好搞学习,我卖答案养你。」 何灿回过身,看向他:「你喊我什么?」 吴迹瞟瞟四周,一笑,吻了他下巴。 你是我的奇蹟啊。 「我们还年轻着呢。」他懒懒地伸手,触了触对方的面颊,「年轻就是资本,拿去换将来。你把我当希望,我把你当奇蹟,我们天生一对,亲爱的。」 旁边一个小姑娘「操」了一声,盯了他俩一会,颤声道:「那就,祝......祝你们幸福。」 两位早恋问题学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出英语书,开始互相抽单词。 吴迹梦见过火烧云,大团粘稠的火烧云,堆砌成山,灼到天际。醒来时他看见前桌的何灿在打草稿做计算,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回身说了句午安。 第60页 他们期许热望与奇蹟。 那就是意义,甚至是全部的意义。 第36章 巴别塔 从前人类说着同一种语言。他们要建造一座塔与一座城,传扬他们的名。耶和华知道了,便将人民分散在全地上,说不同的语言。 胡归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侧过身道:「那座城与那座塔带来了祸乱,于是,被称为巴别。」 「老师,圣经故事别讲了,我又不是孩子。」陈思洄帮他扶着脚下的梯子,「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人类必须在这个时代统一语言。」 他靠着木书架,仰头看向站在梯子上的胡归。他的老师并未回答他,指尖在书嵴上划过去,抽出一本大部头拉丁文字典扔了下来。 「时间,效率,全球化。」陈思洄自己默默答了一句,又接住胡归扔下来的《人类简史》,「这些答案,并不令人满意。」 胡归愣了一下,顺着梯子下来,轻轻巧巧落了地。那身深蓝的宽大衬衣更显得人纤瘦,一张精緻的脸冷冷然,仿佛蒙罩着月色似的。 「这是必然。」他站到落地玻璃窗前,窗外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把景物都耀得不真切。身旁的少年黑髮柔软,穿着白色圆领衫,在一片光晕里干净柔和得不行。 人类语言统一计划是联合会提出的。25岁的人类语言学家胡归被推选为首席,因为他的严谨与年轻。 他把计划定名为:巴别塔。 「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语言是英语,使用人数最多的是中文。」陈思洄在笔记本上写画着,「柴门霍夫在拉丁文基础上发明了世界语。但联合会现在似乎不太满意......」 「为什么?」路三成凑了过去,「世界语多简单啊,听说当年托尔斯泰两小时就学会了。和他们商量一下,就把世界语推广好了。」 陈思洄挑了挑眉,把笔记本推给他:「自己看去,废话那么多干嘛。」 「哎哎哎,师兄......」 陈思洄推开门,用力吸了一口气,鼓着脸颊缓缓吐出。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道,将手放进口袋,向胡归的研究室走去。 如果巴别塔真的存在,那它又是为何分崩离析?若高耸入云的通天巨物能与神的伟力相抗衡,那它为何也随着亚当时代虚无缥缈的歷史,一同被时间挫骨扬灰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所谓耶和华吗。 走到研究室门前,陈思洄见门虚掩,听得人声从一隙间透出来。他靠在门边,向研究室里投去一瞥。 「......你也知道,这是必然。」中原普一身西装革履,在往日的师弟面前坐下。胡归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手指夹着的电子菸拿过来扔到一边,没正眼看他:「你这算是来自联合会的问候?」 全球不断变暖,自然灾害频发。各国把工作重心放在了治理环境问题上。但各国还是各国,国家利益总是中心。在能源问题上,几个大国相持不下,局势进一步紧张。 于是,他们想出了「统一」。 统一人类的一切,让他们去建造「巴别塔」。首先,要从语言入手。 「你为什么还不开始工作?联合会马上就要表决通过关于人类语言统一的国际法了......」 「我不知道你们的用意。」胡归抬手把电子菸抛进垃圾桶,「如果让我推广世界语,我当然办得到。」 「算了。一个月后联合大会,你还是去一趟。这样,你才知道我承受了来自总部的多少压力......」 中原普敲着桌面,目光看向别处。胡归看着他,扬起下巴,绕过办公桌在他面前站定,矮下身去。 「但我想问问,你们要统一的,到底是语言......还是文明?」他低声道。 「报告。」 两人循声看过去,见陈思洄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弯着眼一笑。 胡归颔首,向后退了一步。中原普起身向他扯了扯嘴角,向门口走去。那个笑容灿烂的小伙子为他打开门,待他一只脚跨出研究室,勐地抓住他的前襟。 「您是在威胁谁?」陈思洄笑得温和,手上的力道陡然加大,「小师叔。」 「无......无可奉告。」 「我正式宣布,在各国一致认同下,『巴别塔』计划开始实施。」联合会秘书长站在主席台前,被人群簇拥着,相机的嘈杂声响此起彼伏,「过去的文明成为过去。不得已,我们要将它们一一放下。人类统一的时代即将来临......」 消息发布后十二小时内,法国巴黎首先开始了示威游行。十三万人涌上街头,电视转播看不清现场,只能勉强辨认出红白蓝三色的旗帜在纷乱飘扬。远处的巴黎圣母院刚刚重修完毕,静默地注视着一切。 「请施捨凡愚歷史与文明!」 紧接着是华盛顿,然后是世界各地...... 胡归支着腿坐在研究室窗边,回身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头。广播里不断大声重复着:「请胡归教授立刻到广场!请胡归教授立刻......」 手錶上有来电显示,他随手点了点,中原普幸灾乐祸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是不是该和南京的各位解释一下我们的工作?」他的英语不太标准,「关于我们的巴别塔。」 胡归挂了他的电话。 意志的统一和文明的传递,没有矛盾可言。但如果圣经中的神话真实存在,他也难以辨驳——人们有着同化的文明,「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才能建造出巴别塔。 第61页 他还未考虑清楚,联合会就已经把所有舆论压力推给了他。 门被拍响了。胡归起身去开门,就见陈思洄站在门外。他耸了耸肩:「昨天结业典礼琵琶弹得不错......你也找我讨说法?」 陈思洄拉起他就向外跑去。 社科院被围得水泄不通,陈思洄拽着胡归向老校区跑过去。未经修缮的游击府大殿坐落在老校区的最南端,爬山虎绕满了墙,瓦当落了一地,檐角上的小兽只剩下残破的半截,满目破败萧条。 「老师,这是我们的文明。」陈思洄道。 他推开大门,扑面而来一股子陈腐气味。胡归掸了掸袖口的灰尘,一脚跨进门槛,向无光的幽暗厅堂走去。 「这里有防空洞,可以通到秦淮那里。」陈思洄道,「您小心,这里有张桌子。」 人类怎么敢妄称自己有文明。胡归自嘲似地笑起来,抬起头,看见大殿顶端的榫卯与屋樑,还有驳落的彩绘,晦暗得不成形色。 连巴别塔也在世间烟尘里轰然倒塌了,何况这座破落的危房。 陈思洄打开手錶上的光照,向地下室走过去。胡归走在他身侧,只留下伶仃的一个影子,落在小片光亮中。 「老师......」陈思洄停下步子,「你真的打算帮助联合国统一人类的——文明?」 「我不知道。」胡归自顾自地向前,「安得双全法。我们总得为人们的未来考虑,因此,无可避免地被弃我们曾珍视的一切。」 真的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胡归兀自嘆了口气,艰难地抬腿向前走着。陈思洄在他背后沉默几秒,大步向他走去,一把从身后拥住他。 万物寂然,他只听得到一阵勐烈的心跳声。 「老师,我在少年班时你就很看重我,我很感激。」陈思洄将头埋在他肩上,听见他诧异的抽气声,「我一直记得你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 那时,胡归意气风发,往讲台上一站就是宇宙中心。自负如陈思洄,也把所有目光给了他。 「大家说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怎么翻译?」 陈思洄当然能给出无数个答案。用英文是「i love you」,浪漫的法语是「je t『aime」,西班牙语的「te amo,tequiero 」不算美,但也能勉强算上。 胡归只是一笑,往黑板上写了一行字。 「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 「还有很多。」胡归道,「什么语言都翻译不出来中国诗词的美感,你们记好了。」 这句诗谁都烂熟于心。但陈思洄偏偏把那十四个字与胡归物以稀为贵的笑,记了一辈子。 任何事物不美,就是没有意义的。语言也是,翻译也是,生命也是。 胡归握着少年的手,穿过狭长的防空洞地道,眼前显出一片天青。外面有些小雨,两人从草木繁茂中走出来,躲到秦淮河岸旁老宅的檐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胡归问着。 陈思洄的发梢沾了雨水,眉眼温柔一如草木青赤,慵懒地倚着墙头看向他。 「老师,我想在一个月后,能正大光明用中文对你说,我爱你。」 「请大家安静下来。」艾伯特走上主席台,「我以联合会秘书长的名义请大家来到华盛顿进行研讨会,关于巴别塔计划。」 胡归整了整藏青色的领带,在艾伯特的空位旁坐了下来。四面八方的人都看向他,他若无其事地将艾伯特放在位置上的资料拿来看了看。 「听说是胡归教授提出要对巴别塔计划进行第二次表决......他似乎是不同意。」有人轻声道。 「只能碰碰百分之五十的运气了。」 「胡归博士有什么要讲的吗?」 胡归刚站起身来,就见中原普也站了起来。 「我代替巴别塔计划执行组向大家致歉。」中原普道,「巴别塔计划由胡归先生提出,本来可以执行,但他突然放弃了这个计划。耗费大家的期望与时间,实在是非常抱歉......」 「中原先生是什么意思。」坐在一旁的陈思洄笑道,「这个计划本来就是由联合会提出的,我们研究室只是执行者而已。」 中原普冷冷地看过来:「各位,由于胡归先生的行为违反了规定,我想......我们首先应该对胡归先生的去留进行表决。」 胡归了解他的师兄。他是个冒进的人,但一旦下定决心,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事做到。 但他此番不能如中原普所愿了。 胡归向陈思洄做了个手势,走到主席台前。艾伯特给他让出位置,他熟练地调了调麦克风,就像往常上课一样。 「首先,我宣布辞去在联合会内部的职务。」他道,「但我会继续在社科院任教。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说说我的理想主义。我曾以为,人类虽然有着不用的语言、文化和宗教,但终究可以为同一件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这是真理还是理想主义,不得而知。 「这个时代不需要巴别塔。」 他放下话筒,转身利落地下台,走出会场。等到陈思洄跟着出来,他把门重重关上,封闭了五千多人给他的掌声雷动。 「巴别塔」计划正式失效,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关于环境与战争的全球协议。 「人类有时间建造巴别塔传扬名声,不如想想吞吃自己的业果,与上帝抗衡。」联合会秘书长艾伯特在接受採访时表示。 第62页 消息传来时,胡归正带着一群十四五岁的学生清理游击府。他看着手錶上显示的新闻呆了一秒,回头就看到陈思洄。一群学生挤过来,一下子全欢唿着:「老师,你赢了!」 陈思洄笑着拉过胡归的肩,偷吻了他的鬓髮。他将背上的琵琶解下来,面对着胡归坐下来,道:「虽然『巴别塔』没造起来,但是......」 至少,还拥有我们的文明。 他低下眉,捻着弦,和着曲儿轻唱道:「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路三成给他打着拍子,时不时来一句「好」。旧屋里唱腔婉转,绕了一圈,匝地有声。 「哟,金陵十三钗啊。」胡归勾起嘴角,「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唱得最漂亮,给赏。」 陈思洄轻轻握住他的指尖。 胡归一幅嫌弃的样儿,说学生们吵吵嚷嚷,一如世间纷繁。难怪圣经中说,人们想要造出通向天堂,传扬声名的巴别塔。 第37章 羡鱼 崇宁四年颇为不太平。新雪还未白头,鲁直公撒手人寰,紧接着,便轮到忤逆王丞相新法的几位锒铛入狱。 但赵家天下照样热闹,庶民一介的刘窠也照样摇着轻叶般的小舟涉长川而去,满山河放眼去找他的鱼。 他生在画匠家里,成天为些贵人家的三四房娘子画粉黛图像。他父亲昧着良心将颈肉叠三叠的胖婆画成赵飞燕,刘窠不干,因此被干脆利落地扫地出门。 他不喜画人物,只喜绘鱼。 日头从东边绵绵青山旁跌出来,黄黄澄澄铺展开漫天的霞光。西边却是雾霭沉沉,浓妆千里烟波。刘窠走着山路过来,拨开层林,只见一条小川涧在山石中蜿蜿蜒蜒,明灭可见。 他揪住前边歇脚的老樵,挑着细眉笑问:「阿公,这是何处呀?」 「是濠水。」 老樵道,「庄生知鱼之乐的濠水。」 却是这般凑巧。刘窠将脚板打出血泡的芒鞋脱下扔了,攀到一块岩嵁之上。四野望去,哪里有濠梁的半点影子?只听得鸟雀扑棱翅膀,惹得林叶乍然一响罢了。 他坐定,气定神闲地磨墨,搁下笔来。几尾小鱼流矢般从岩缝里窜出去,红黑的嵴背映着波光,落在水面上,鲜艷可人。它们多是不动的,但若有一丝风动縠纹起,定会轻快迅疾地向远处逸去。 若非鱼,安知鱼之乐?世俗中人,只得临渊羡鱼,看它们出游从容罢了。 刘窠托着腮去勾勒几棵婆娑水草,又寻思着今日上街到哪处正店寻酒吃。盘缠不够,他又只得去青楼给妓子们描画儿,到时又要簪满头的大红花儿出来。 身后有人打了个唿哨。 刘窠自是怕山野中遇着强人,一听那唿哨心便咯噔一下。他回头看过去,却见一个官人持着竹杖,涉水而来。那人生得单薄清俊,眉眼间又带了几分媚,刘窠一眼便瞧见他的泪痣与小小的美人尖。 「公子在这做甚?」 「画鱼。」刘窠一晃笔桿。 「好个画鱼。」那官人在他身旁停下,笑着道,「活灵活现,好似真的一样。」 刘窠也不乐意谦虚,一排胸脯:「那是自然。我欲走遍名川,观遍鱼踪,知鱼之乐。哪里是深宫里的顽愚画师能比的?」 话是这样说,他其实挺艷羡宫里画画儿的清供。 那官人在旁看了许久。刘窠不知画到了几时,待到给鱼儿点睛,他抬起头,那官人却没影了。 「六郎,做甚呢?」刘窠正在摊头上挑墨块,听得身后一大汉一掌过来,嵴柱骨差点碎作八段。他回头白了武青一眼,将钱袋抛了两下,丢进背后的篮筐。 「这两日还在画鱼。这不,墨又用得精光。」 「我看,你这盘缠也快精光了。」那汉从怀里掏出一块烧饼,掰给他一半儿,「去一趟恋花楼,财物可就到手了。我晓得你不肯,那也无它法可想......」 刘窠啃着烧饼,显然没听他说话。过了半晌,他抹抹嘴对武青道:「你可知皇家的贡院招画师了?」 武青张大了嘴:「六郎,你......你要去开封府?」 「当今帝王好文墨,我大概能发迹发迹。」刘窠含混不清道,「到时候烧饼钱一併还你。」 「你说那赵宣和?那不务正业的腌臜......」 「你才腌臜,小点声。」 刘窠今日在恋花楼画像心不在焉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那群女子叽叽喳喳个不停。他给一个马脸姑娘硬生生添出泪痣与美人尖。 刘窠去东京翰林贡院,只牵了一匹瘦马,将几两银锭抛给那守正门的掌事。那老头盯着银锭还未眨眼,手里已被塞进一个捲轴。 「求您放个手,小的平生夙愿便是......」刘窠笑得人畜无害。 「要让画进贡院......」老头一哂,伸出五个指头,「哪里是你想进就进的。」 刘窠笑面一敛,盯了他许久,缓缓伸手,打怀里将路费一狠心摸了出来,放到他掌心上。 他一个画匠,只有入了宫闱,才能讨得一句「先生」的敬称,从山野泥泞、粉脂气与铜臭中挣扎着爬起。 那时观鱼,才有庄生的心境罢。 他将自己在濠水上画的游鱼图献了出去,只有章,无落款,姓名在绢帛里夹着。那掌事得了钱财,将捲轴一笼,推门向贡院中去了。 刘窠闲来也无事,打马到东京的街上。太平日久,汴梁内外不识干戈,青楼画阁与绣户珠帘夹着汴河之道,只听得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满路,何限春游。好个八荒巧凑,万国咸通的京华! 第63页 他向正店讨得一壶酒,下了马,将酒葫芦挂在竹杆儿上晃晃荡盪地沿河走着,远远瞧见一匹高头大马直奔过来。刘窠一拧眉,道了声不好,将竹竿往身前勐地一扯。 挂着酒葫芦的细线吃不住力,不给面地断了。那匹奔马到了近前,刘窠往街旁一闪身,就看马上那位伸手将酒葫芦一抓,勒住马头,翻身跳下来。 刘窠接过他抛过来的葫芦,还未躬身唱喏,衣袖被人一扯,听那官人笑道:「公子端的不记得我了?」 「呀,是你?」刘窠灌了口酒,「与我临渊羡鱼的那位。」 一把风流骨,泪痣美人尖。 赵宣和松开他的袖子,倚着马匹,满身是翩翩少年的飞扬轻佻,绢云母白衣不算显眼却矜贵得紧。他看眼前这人一身天青,脑后木簪束起散乱髮丝,真是潇潇然人间客的模样。 「汴河里可没什么鱼供人观看。」赵宣和道,「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我姓刘名窠,江南人士。」 「在下姓赵名宣和。」年轻的皇上低声道,「汴梁生人。」 刘窠跟在赵宣和后边,只顾低着头走,前边的长廊百转千回,也不知何时到头。 还能怎么着,皇上向贡院把他的鱼要了过来,明里便说:「这人,寡人带在身边了。」 夜幕中的深宫灯火摇曳,重楼高锁。偶尔遇着一群宫人提灯夜巡,两人便疾步退在阴影里,莽莽撞撞地避开。 「东转西转,到底去哪啊?」刘窠半天憋了一句,「陛下。」 赵宣和把灯拉起来,四处瞧了瞧,当即拍板:「是这里没错,寡人昨天才来。这,夜路不好走。」 眼前是一处藏书阁似的小楼,疏竹掩映,庭下空明。赵宣和将堂门拉开,灯火一闪,刘窠看清了匾额上几个烫金大字:「禁中文书院」。 「私自进来,头就没了。」皇上阴测测地来了一句,还未等刘窠寒毛竖起来,便扔给他一块牌符,「得了,你以后自行来吧。」 文书院到底是文书院,书册典籍立了满架。借着一盏宫灯,刘窠先入眼的却是挂满墙壁的书画图轴。山水花鸟仕女图俱全,有的墨迹陈干,有的是新近画成的。他挑灯走着看,在一幅千字文下边停了下来。 「这是陛下的?」他扬手一指,「这字果然是俗世难找。割金断玉,浑然天成,畅快淋漓。陛下学过鲁直公?」 「说得不错,是学过黄鲁直。」 刘窠颔首,向后退了一步。 写得甚好。听闻皇上与他刘窠岁数相同,皆是二十有三。如此天资,也与他的字一般,俗世难找啊。 可他偏偏是个帝王。 「那日瞧见六郎观鱼,落笔之处惊才绝艷。」赵宣和正色道,「画之工巧,寡人前所未见。想请六郎指点一二。」 找他吗。刘窠撇了撇嘴。前朝画花鸟景物,多是写意为主。他家传画仕女图,落笔就是工巧,他将这习惯带到了画鱼上。 「宫里有鱼吗?」刘窠道,「我只教画那物。」 刘窠和赵宣和站在南内的太液池,齐齐向池子里看去。几尾肥硕的大鲤悠哉悠哉地游着,有的鳞片白如银甲,有的鳞片红胜烽火,富贵丰满得不得了。 濠水的小个子鱼与其相比,逊色不少。 刘窠看了半柱香时候,提笔拿了绢帛开始画。赵宣和在一旁凝神看着,半晌,道:「六郎,我真是......艷羡于你。」 「哟,陛下何出此言啊。」 「六郎胸中有丘壑。池中养的鱼终归不如山野中的,叫庄子来此,想必不能知鱼之乐。寡人么,不过临渊羡鱼罢了。」 刘窠拿笔点了点寿山石研磨成的红颜料,细细落笔,轻声道:「陛下以天下为渊,我不过渊中一尾池鱼。我生死在乎陛下,陛下,又何故羡我。」 赵宣和盘腿坐着,侧首望向他。刘窠也只有画鱼的时候能这般上心认真,平日见他,要么在花楼,要么在吃酒,没个正形儿。 而他赵宣和自己,早已担待了玩物丧志之名。这天下深渊一般,他不要;可也没人能准许他抛下一切,如刘窠般逍遥自在。 「陛下,差不多了。」刘窠搁了笔拍拍他,「你拿回去临摹临摹。画鱼画的便是戏广浮深,相忘江湖......」 赵宣和一愣:「多谢。」 赵宣和是真聪明,千载难逢。他未过多久就将刘窠那一套参悟透了,先是画鱼,再去画他的花鸟,惹得蔡京老狐狸一进宫便夸:「您这真是工笔画!」 帝王家的「工笔画」,市井间传开了。 刘窠待在京华,三月未曾出去,都在帮衬赵轩和。他也想出趟门瞧瞧山野中的鱼,可贡院的掌事这回不放他走,横眉怒目地道:「你这厮若跑了,洒家命便没了!」 他也无法可想,买了二两酒,回了文书院。夜深了,赵宣和不在,他只看见几案上呈着皇上未画完的芙蓉锦鸡,工笔重彩,华贵雍容。 他在一旁坐下,铺展开纸张来。提起笔,他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宫中锦鲤画多了,他几乎忘了他的鱼到底是什么样貌。 门被推开,外边灯火涌了进来。刘窠站起身,便见蔡京独身走了进来。 「是刘先生吗?」蔡京捋着长须一笑,「老臣很久之前便想要见见你了。」 赵宣和在朝堂之上就是个甩手掌柜。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无力统领朝纲,便把大权分给几位内臣。此时王丞相风头正劲,蔡京跟在后边装哈巴狗,也不算是长久之计。 第64页 他来做什么。 「大人喝酒吗?」刘窠一扬酒葫芦,「孙羊正店的老酿。」 「不必。」蔡京道,「你看,外边起风,快下雨了。刘先生什么时候打算入仕?」 「大人说什么?」 「入仕,为官。」蔡京在他面前坐下,「先生不就求这个吗?你正得圣宠,只要老夫荐你入朝,要成新贵,易如反掌。」 宫里打更了。一阵风唿啸而过,隐隐雷鸣,盖过更漏滴答。 「大人请回吧。」刘窠淡淡道,「草民恭送大人。」 那副未画完芙蓉锦鸡图留在暗处,一旁金粉还未来得及涂上。 赵宣和给王安石一个面子,去王皇后那处枯坐了一宿。外边大风大雨,整个汴梁风雨中飘摇。 他剪烛火剪到天明,叫下官罢了早朝,径直回了禁中文书院。赵宣和一进门便见刘窠在庭前踱步,还未来得及出声,那人忙不迭在满是积水的石砖跪了下来。赵宣和一皱眉头,伸手去拉他:「休恁地跪,寡人何尝叫你跪了?」 刘窠应了声,站起来。 「近日言官又弹劾陛下,陛下应作些思量。」他道,「陛下别看我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我......也不想拖累陛下。」 赵宣和是世间第一个夸他善绘鱼的人。 「他们说起你了。」赵宣和道。 刘窠抖了抖袖子,笑道:「那又如何,我还怕口舌是非么?陛下,你日前说想去江南,如今心思可曾变化?」 赵宣和本在看水洼里的倒影,听他说话,抬起头来。刘窠还是老样子,没形没款的荆钗布衣,笑起来疏朗如初。 「去趟临安。」他道,「我祖居。」 赵宣和上次出京华,还是去看自己陵墓的时候。第二天回京时,他牵了匹马就往南跑路,不知怎的到了濠水。 江南,他也是梦里曾到。 这回不同。他与那个叫刘窠的乘着夜黑风高去御马厩解了马匹,一路跑到东华,装作使君穿了皇上的口谕,骗开了城门。 汴梁至临安,千七百里。走时是仲春,待拥得满怀温山软水,已是初夏。渡了长江,便真到了天阔江南。 日暮之时,两人至一处清溪边休整。刘窠在溪边饮马,抓着马缰蹲下盯着水里的游鱼看。赵宣和觉得好笑,伸手去拿他掌中的缰绳,被他将手一把握住。 刘窠的手伶仃白皙,指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赵宣和要把手拿回来,他却一使劲,将赵宣和往身侧拉了拉。皇上自然不客气,倚着人坐下,陪他一道看鱼。 「前面便是临安地界,大概走一天,便到城里了。」刘窠松开手,「陛下,我此番......就是来向你道个别。」 赵宣和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 「我想通了。宫里到底不适应我,再待下去,我得废掉。」刘窠从行囊里拉出几卷手卷,「这是我路上在驿站画的,有落款,陛下权当是留念。」 「哈,连六郎......也要走?」赵宣和松开他,苦笑一声。 「哎,陛下,话不能这么说。」刘窠起身牵马,两人在皋野上走着。星垂平野,月儿弯作银钩。一阵风过来,撩着人的衣摆,不知何处去了。 「若以天下为渊,我不过你一尾鱼。你临渊羡我,倒也罢了。」他轻声道,「可惜世事为深渊,你我皆是池鱼。」 远处有城郭,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陛下若真羡我,那便跟我走。」赵宣和听到身边人道,「不出三月,他们另立明主。你我五湖隐迹......」 「六郎!」 刘窠将余下的话吞进肚子里,看赵宣和轻轻拿过他的手卷,俯身一拜。他眼里本盛着临安的灯火,那一剎那,尽数熄灭。 「珍重。」 刘窠站在原地。待身侧烟尘散尽,他翻身上马,向着临安去了。 他终究只是临渊人而已。 即使是金兵破了汴梁,刘窠也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留在临安。 听闻徽钦二帝北狩了。 那日江南下着黄梅雨,满目天青。刘窠在檐下煮着茶,自己和自己下棋。忽遇一人,自称京中来,怀徽宗赵宣和旨,有物相奉。 他递过来两幅手卷,皆是刘窠赠的。 「先生,当年先帝因你受弹劾,与老臣结怨颇深。」同样垂垂老矣的内臣道,「你可知,先帝如何讲你的?」 刘窠握紧了捲轴。 「他说,刘道源其人,风骨萧然。寡人于道源,爱慕之情,可欺金石。」 刘窠咬了盏茶给他,微微一笑:「好个爱慕之情,可欺金石。」 他与赵宣和,本是多相像的人。 最终不过临渊羡鱼,又相忘江湖罢了。 第38章 后记 这一本短篇小合集是我三年来的产出,自己看的时候能感到很明显的脚趾抠地。当时什么题材都敢写,乱写,然后逐渐知道自己可以写什么。 从头看到尾,感觉自己的文风变了好多,从《纷呈》到《羡鱼》,看着感觉不是一个人写的。好在前后逻辑的连贯性好了一点,转折也没以前那么生硬了。不好在里面还有很多错别字没改,我喜欢用手机写东西,有时候大晚上黑灯瞎火地写,经常犯愚蠢的错误。 回头看《草木长》里,最得意的一篇是《三弦》,反覆看的一篇是《奇蹟之山》,认真扩容的是《赐良谋》。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当时是在何种境况下写下那些文字,隐约想起当时还有好多人,隔着屏幕,兴高采烈地一起写、读、论,后来那个社区解散,我也回归现实生活。上大学后和一些人联繫过,但后来也是渐行渐远渐无书了。 第65页 《草木长》里的文大多数是在2019年写的。离2019年居然已经那么远了。好像上一秒我还在自己的房间,深夜里偷来点时间,记录并不成熟、没有逻辑的想法。下一瞬,我已经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狭窄宿舍中,一面打下这些字符,一面等着北京的又一场雪。 在那个年份,我都从来没考虑要读什么大学、四年后会做什么,更不会知道这之后的世界会生一场大病、自己精神世界也屡遭危机,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再未动笔写一个字。但幸好,我最终没有放弃自己热爱的事物。 但在这空缺的几年里,我读了很多书,遗憾的是其中没什么文学性强的作品,很多都是问了学好歷史才看的。很遗憾很多史实都不大记得了,但这可能是我对于宏大叙事的执念的来源。小说的话,印象最深刻的是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和加缪《鼠疫》,原因想必很明显。我是在借用他们的生命力去解答我自己幼稚而不可避的疑问。 现在我依然在现实生活中到处问「愚蠢的问题」,但是很少有人会直接回答我了,但我也渐渐不是很害怕被别人当成小神经病了。 而且我比以前更有耐心,不再指望仅用几千几万字的小短篇就能分说清楚(没有说短篇不好的意思)。我会以接下来的几本书,和大家继续讨论「天命观」和「规律观」这两个困扰我许久的疑问,写一些在现实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爱。 回头一看,哎呀,真是月涌大江流,独自行了好久的舟。 才这么一点路,对一个人而言又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我想,十几岁走的险路和二十几、三十几、五六十岁走的险路又不同,各有各一程风物。未开化的、野草疯长的一块土地上,有我平生最初的想像,是为草木长。 十月廿七,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