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小别扭》 第1页 [gl百合] 《同桌小别扭》作者:白汀墨水【完结】 文案: /高中为主/he/同桌的平凡小事。 -迟绛&闻笙 同学们都搞不清楚,关系挺好的一对同桌,怎么突然就闹起了别扭。 别别扭扭横眉冷对,别别扭扭冷言冷语。 同学们更意想不到,这别别扭扭的两个人,居然在毕业当天吻在一起,亲吻自然而然,技巧炉火纯青。 *阅读说明 /也许是酸酸甜甜的小短文吧。希望句子爽口,希望故事好看。 球球看看我的故事!!!!谁看我的故事我和谁天下第一最最好! 内容标籤:成长 校园日常 搜索关键词:主角:迟绛,闻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句话简介: 立意:不断挖掘发现自我、实践自我的勇气。 第1章 0 高考结束那天,班长很没新意地组织大家k歌聚餐。角落里,闻笙只喝了一点果酒,却好像不胜酒力,醉得厉害。 她手臂半勾着迟绛脖颈,目光暗含哀怨:「迟绛,此后不用被我管着,很开心吧?」 迟绛被问得心虚,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却大胆停留在闻笙的唇畔。 「在盯哪里?」闻笙伸手,指腹抵在迟绛嘴边。 沉默半晌,又缩回手,有气无力拜託道:「我头有些晕,等下,也许要麻烦你送我回家。」 迟绛不蠢,看得出闻笙假装醉酒。不过既然闻笙愿意演戏,她也乐得奉陪,搀着闻笙摇摇晃晃走出包间。 夜行的计程车上,厚玻璃映出两人侧脸的叠影。 到底是担心闻笙在酒后吹风着凉,迟绛脱了校服外套,犹豫一下,小心盖在闻笙身上。 闻笙抬头: 「你在关心我吗?」 迟绛不回答,只是抬手替她摆正坐姿。 刚走出考场时的畅快舒心已荡然无存,看着闻笙微蹙眉头的神情,迟绛只觉得心里一阵闷堵。 高考结束,大约是没有多少机会再见了吧? 过了今晚,为期三年的也该画个休止符——反正闻笙冷淡,薄情,她连友谊都不需要,就更别说什么飘渺的爱情。 迟绛切段思绪看向窗外,有线耳机里播放的还是校园广播常放的歌。大约三首歌的时间,车子就开进闻笙居住的小区。 这里全是老居民楼,外观陈旧朴素,但因为是学区房而身价倍增。小区楼房最高的只有六层,没有电梯。 下了车的闻笙仍在装醉,非要迟绛搀着胳膊,踉踉跄跄往楼上走。 「演得有点过了。」迟绛腹诽。扶住闻笙的手臂,却更有力量。 总算走到五层。推开门,房间里有好闻的香气,和闻笙校服上常年沾染的气味相同,闻起来令人安心。 窗外正下着暴雨,雷电交加,雨声造访空荡荡的房间。 闻笙忽然分一只耳机给迟绛:「迟绛,一起听。」 她们于是在暴雨中集中精神听音乐。 可耳朵却分外机敏,明明饱受暴雨混声的干扰,却还是能隐约听见彼此心跳的巨响。 两人原本只是并排坐在床的边缘听歌赏雨,偏偏一声惊雷响过,于是四目相对。 一点怨恨,交杂着一丝留恋,也许还有长久以来避而不谈的思念,两人又稀里煳涂接吻。 笨拙生涩,然而渐入佳境。 双方缄默不言,全靠唇舌交换信息。 直到又一个惊雷响起,亲吻戛然而止。 湿润的唇瓣还恋恋不捨渴求着摩擦与升温,她们却默契地觉得亲吻应当停在此处。 雨还在下,两人微微喘着粗气,双颊纷纷爬上一层绯红。 同桌难道可以接吻吗? 我们连好朋友都不是怎么可以接吻呢? 有些要紧事尚未来得及说清,雷电中的亲吻有名无份。 闻笙轻轻推开迟绛。两人之间,也许还差一叠情书,一次约会和一次告白。 因为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亲吻,她终日祈盼的,是亲吻时呢喃出彼此好听的名字。 * 闻笙对感情是缺乏基本信任的。 「去甲肾上腺素是大脑里产生的一种神经递质,情绪的唤醒与之紧密相关,紧随而来的是那些双颊泛红、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的害羞反应。」 闻笙在第一次因同桌的靠近而感到脸红时,首先想到的就是神经科学知识。 「一切只是生理反应」,闻笙劝诫自己。 她像一台会透视的扫描仪那样冷峻地观看自己的大脑,将青春期的初次悸动归结为身体的非理性。 而在她左手边,那位撩拨闻笙心跳变速的的小同桌此刻正低着头,神神秘秘捣鼓着茶叶、鲜牛奶和葡萄汁,美其名曰什么魔法配方,可以提升记忆力和专注度。 玻璃杯内的深紫色液体安全性未可知。 闻笙紧皱着眉头盯着搅拌棒转动而不敢唿吸。 她生怕惊扰到同桌的饮品研发,更怕同桌哪天死于自酿的暗黑饮料。 「大功告成!」迟绛用搅拌棒将液体拌匀,微笑一下,仰头将液体一饮而尽。 咕咚一声下咽过后,同桌擦擦嘴角,随后微笑凝固,微笑苦涩,微笑消失—— 「yue……!」 迟绛脸上终于流露出痛苦表情。 第2页 闻笙抿着嘴淡笑着摇摇头,收回目光。 和这样聒噪的危险分子同桌,真不知将来要耽误多少时间。 可十分钟后,当同桌额头冒着汗,捂着小腹可怜巴巴求助说「肚子痛」的时候,闻笙又忍不住心软。 在最看重的物理课上离席,把小同桌搀去医务室。 去医务室的路上,迟绛缠着闻笙,声音软塌塌的:「闻笙,你觉不觉得,我坐在你旁边实在是非常耽误你学习?」 迟绛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摇晃闻笙袖口:「不如这样,你去和严老师说一下嘛,就说你不想和我坐一起,你嫌我烦,我总打扰你。」 「你无论坐在哪里,都会打扰我。」闻笙推开她的手,声音淡淡的:「严老师说让我看管你,你只能和我坐同桌。」 拒绝完迟绛,连闻笙自己都觉得惊异。 不是很讨厌身边这烦人精吗,可为什么方才没有顺口答应她呢? 1 新高一刚开学的时候,迟绛因为太能聊天,屡教不改,接连调了几次座位。 班主任后来无可奈何,把闻笙叫到办公室委以重任,叫她用自己超乎常人的克制力影响迟绛,帮助迟同学走上安安静静好好学习的道路。 对于班主任的委託,闻笙铭记在心:任她迟绛如何折腾,我自岿然不动。 可她实在低估了迟绛。 迟同学并不是嘀嘀咕咕那种扰人心烦,而是用沉默的方式惹人注目。 她安安静静在座位上,无需发出声音,就足够勾人心弦。 就好像演技娴熟的默片演员,迟绛擅用指尖的动作勾起悬念,再用唇角动作和眉毛形状表达情绪。 闻笙觉得她安静得震耳欲聋。 譬如星期一的早晨,在连玩了两通宵植物大战后,迟绛终于把游戏搬进现实,捧着一个小花盆兴高采烈走进班级。 闻笙亲眼看着她把几张种子卡片埋进土里,然后浇水,再双手合十闭目许愿,口中还念念有词——仍旧是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巴开开合合地动作。 闻笙想问她在忙些什么,快开口时,又想起「事不关己」四字诀,遂掐灭好奇,埋头在物理练习册中。 「迟子!你哪里搞来的花盆?」祝羽捷路过迟绛课桌时欣喜尖叫:「这个兔子小农夫画得好可爱,你自己画的吗?你这是在种什么呀,草莓?玉米?西红柿?」 祝羽捷正拿着小花盆转着圈端详,迟绛却伸手抢过花盆抱进怀里。 她看了一眼埋头写题的同桌,又焦急地将食指比在嘴唇正中间:「嘘!」 她只是自己贪玩爱闹,却并不想吵到闻笙。 把花盆重新摆好在桌角,迟绛才起身拉住祝羽捷:「走啦,出去再告诉你。」 「现在都走到班门口了,你赶快告诉我你在种什么。」祝羽捷对迟绛充满好奇。 「我在——种~太~阳~」迟绛左右各歪了一下脑袋,笑容神秘。 关于在教室内培育太阳的可能性问题,祝羽捷和迟绛进行了详细的探讨。 两人聊天手舞足蹈太过忘我,以至于忽视了教室里那束直勾勾的目光。 座位上,闻笙望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得出结论: 迟绛只是不喜欢和我说话。 哦,不说也正好,免得吵闹,耽搁学业。 闻笙偏移目光,看着花盆里湿漉漉的泥土,努力无视掉班门口嘻嘻哈哈的同桌。 奇异的是,看向花盆时,一向沉寂的内心竟有了一丝微澜。 是好奇心的復甦。 她有点期待种子破土发芽的那一天,开始好奇所结果实或花朵的形状。 诸如此类对于美好事物的热切期待,闻笙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 因为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她都只活在母亲的精巧设计之下。如同被写定的程序,严丝合缝地成长,没有期待,也没有惊喜。 她总是努力让自己的生命轨迹去贴合母亲设计的成长曲线。 即使她不喜欢严格的食物营养配比,不喜欢课外书的严格把关,不喜欢……不过,不管闻笙是否喜欢,闻锦女士已经为她安排好了生活的一切。 而她只需要按部就班执行,就不知不觉地成为了今天的模样。 旁人都以为她绽放得正精彩,她自己才知道根茎险些已腐烂。 「喂,小植物。」闻笙对着迟绛的神秘盆栽打招唿。 那口吻似在提醒植物,也像在提醒自己: 「你虽从名为花盆的器皿里生长,但并不一定要长成花朵。」 2 坐在闻笙旁边,迟绛的确比从前安静了不少。 她了解过闻笙的履歷,听说是四年级就当了第一小学的大队长,耀眼的三道槓。小升初时又凭奥数金牌被重点中学点招,初二又和学长出国参赛就拿了金奖,是妥妥的学神。 至于学神为什么没有报考排名第一的精诚中学,而是「流落」到这所次重点,除了闻笙自己,恐怕没有人知道。 但迟绛知道,倘若打扰到身边这只国宝级学霸,班主任定然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 为了保全自己的自由,迟绛竭力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去招惹闻笙,将用不完的精力发泄在各类奇思妙想中。 比如给桌面的文具拍微电影。 她手绘分镜,脑补台词,让铅笔、钢笔、三角尺和橡皮擦演绎出跨越十年的成长型青春大戏。 第3页 她脑补得过分投入,险些将自己感动哭。 幸好那节是语文课,老师正讲着现代诗歌,迟绛的眼眶倒也湿润得恰到好处。 「我们班的迟绛同学啊,虽然平日调皮了些,但情感非常细腻的。大家看啊,我讲这首诗的时候就注意到,迟绛同学是非常感动的。」林老师敏锐地捕捉到迟绛的表情,对其反应赞不绝口:「那么迟绛可以分享一下你对这首诗的感受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迟绛慌乱站起来,挠挠脑袋,低头朝同桌求助。 闻笙并不理她。 求助无果,迟绛只好假装自信地微笑一下,再用惯性的套话搪塞老师的问题。梳理文脉,拎出几个意象,再挑拣几个不会出错的情感类型—— 这杂糅出的不知所云的答案,居然遭到老师的点头认可。 侥倖逃过一劫后,迟绛忍不住哼唧一声嗔怪:「见死不救。」 闻笙紧抿嘴唇,不回应她。 她当然不会告诉迟绛,在老师喊迟绛起立的那个瞬间,她也没有听讲。 她早已跟随迟绛的镜头走神到文具的小世界里。 脑袋里想起的,是被母亲摔碎在地上的修正带——「没想清楚就落笔?正经考试允许你用修正带吗?!」 那语气好像在说,人生走错一步,就再没有修正的机会。 所以闻笙并非见死不救,她只是在那叮噹作响的文具聚会里,不小心想到太多往事,这才愣怔出神。 「迟绛,你不做导演可惜了。」 那是闻笙第一次夸奖迟绛。但她实在是表情过分冷漠,以至迟绛心生误会,把这夸奖当成阴阳怪气。 3 被迫和闻笙坐同桌后,迟绛过得不算自在。 但无论是多不自在的环境,她也总能给自己找到新的乐子。 在迟绛书桌里常年放着一个铁盒,铁盒里收集着撕下来的各类标籤。 蜜雪倾城奶茶、红富士苹果、冰美式或者榴槤……一个标籤象徵着一个身份卡,她每天从中随机抽取一张贴在自己校服上。 「闻笙,你帮我抽一张标籤好不好?」早读开始前,迟绛捧着铁盒和闻笙搭话。 「没有时间。」闻笙按捺着心情,冷冷拒绝。 班主任嘱咐过的,不要和迟绛亲近,否则很容易触开她的话匣子。 妈妈也十年如一日在耳边强调,除了学习,不要在任何人或事上耗费精力。 「就抽一下嘛。」迟绛晃晃小盒子,诱惑闻笙:「快,你抽一张,我保证今天一天不说话。」 这样的筹码很是奏效,闻笙没再犹豫,从盒子里摸了一张异形的标籤。 「哇——」迟绛开心起来:「我今天是开心果欧包!」 「那你要如何扮演呢?」闻笙下意识问道。 迟绛闻言,扬起下巴,笑容忽然狡黠:「你好奇嘛?你终于想要了解关于我的生命了嘛?闻——笙——同——学~」 她拖着长音,生怕闻笙听不见似的。 「不好奇。」闻笙立刻恢復冷静的常态,捏着细长的黑色笔桿,目光回到自己手写的「解」字上。 旁边,她听见那只开心果欧包忽然咧着嘴笑道:「咿呀,种子好像发芽啦。」 发芽了?什么形状?长得多高?嫩绿还是深绿? 闻笙吞下一肚子的问号,开口提醒迟绛:「欧包不会说话。」 「可我今天原料是开心果。」迟绛嗷呜嗷呜张开嘴,给闻笙科普:「开心果可以开口,可以开心。」 闻笙听了,沉思一下,放下笔。 她柔柔地盯着迟绛看了好一会,忽然伸手摸摸迟绛的头髮,缓缓笑道: 「非常蓬松,适合吃掉。」 不苟言笑的人忽然微笑,迟绛浑身一个激灵。她缩缩脖子,不敢再看闻笙,总觉得心头一时间被什么奇异的情感占满。 第2章 4 迟绛一下课就往祝羽捷的座位跑。两人打初中起就形影不离,永远成双结对,亲密无间。 迟绛还习惯戏称祝羽捷为「我前任」,前同桌的那种前任。 在其她同学面前,她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前任的留恋。 对此,祝羽捷毫不介意,而且时不常还要指点着迟绛的校徽挤眉弄眼拖长音调调侃一句:「小迟子~记得常回家看看呀。」 直听得众人在冷颤中掉落一地鸡皮疙瘩。 只有闻笙,装不在意地打量着迟绛,酝酿半晌,艰难挤出一句:「你还想换座位吗?」 「啊?」迟绛没有反应过来。 「你想和祝羽捷坐回同桌吗?」闻笙又问。 「我……」迟绛摸了摸鼻子,看着闻笙的侧脸,那个「想」字却迟迟说不出口。 「如果你想和她坐,我替你去和班主任说。」闻笙声音冷丝丝的,打在迟绛心上,有些潮湿。 迟绛也不是迟钝的人,稍一琢磨,就听出闻笙的言外之意。 自己与闻笙坐着同桌,却时常把祝羽捷挂在嘴边,这做法的确很不妥帖,没有照顾到闻笙的感受。 「我才不想。」迟绛乖巧地伏在桌上,枕着手臂,讨好似的和闻笙说:「班主任要你管理我,她有她的道理。」 「你不用介意班主任的想法。」闻笙提醒她。 「坐到别处,我也会打扰其他同学,影响班级纪律。」迟绛拉着椅子往闻笙身边凑了凑:「在你旁边,我会比较自觉。」 第4页 闻笙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手里的笔也没有停:「你先前小声嘀咕说话时,也没有考虑班级纪律。」 「可是,我现在习惯和你坐在一起啊。」迟绛用手戳戳花盆的边缘,嘆气哀怨:「闻笙,你是不是想要撵我走?」 「是你留恋「前任」,我不喜强人所难,给你自由而已。」闻笙放下笔,扭头看向迟绛:「迟绛同学,请你不要倒打一耙。」 「可我喜欢和你坐一起啊!」 说完这一句,迟绛自己也愣住了。 她一时分不清楚,这句话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仅仅是话赶着话,一个逻辑的产物。 但显而易见的是,闻笙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浮现出暗爽的小得意。 笑容只出现了一瞬,又被她重新藏好。 但闻笙终于可以确认了,迟绛和自己在一起,不是屈服于班主任权威,也不是顾虑班级纪律,而是…… 她喜欢和我坐一起呀。 5 可她们两人还是执拗地不说话,一整天下来,除了必要的同桌口语练习,几乎零交流。 这对迟绛来说无异于上刑。 她的话痨几乎是病理性的,不说话就会憋得难受,情绪低落。 为了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在正常阈值,她不得不请求闻笙:「喂,我草拟了《秋季学期同桌协议》,你过目一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好不好。」 「这是什么?」闻笙接过格式工整的公文似的a4纸,面露疑惑。 「政治课有讲过的呀,权利与义务相统一。我们自愿结为同桌,就需要承担一定义务,也可以行使一些权利。」 迟绛言之凿凿,把闻笙忽悠得一愣一愣。 闻笙将信将疑,看着手里的同桌契约,一条一条读下去。 协议大意是这样的: 1、为了维护迟绛同学的身心健康,同桌闻笙需要坚持每日进行10句回合的聊天(备註:聊天内容须与学习无关); 2、为了保持愉悦的学习心情,双方必须每个课间相互微笑一下,唇角上扬不得小于25度。 3、闻笙同学需要尊重迟绛同学的每日身份,无论她是咖啡、风扇或火果。 4、闻笙同学需要每周与迟绛共进午餐一次。 5、有待补充。 「这都是霸王条款,只体现你的权利,所列均为我的义务。」闻笙把纸张丢给迟绛:「我不签。」 迟绛仿佛早就料到她不买帐,故作可怜巴巴的神态收起协议,对着花盆里的小苗苗喋喋不休:「既然如此,苗苗,我现在只有你了。以后我只好每天和你说话,不停不停地说话。 毕竟你是一颗小小植物,我要足足和你说100句话,才抵得上和闻笙说的一句话呀……」 迟绛耷拉着脑袋碎碎念着,而这唐僧似的念叨终于惹恼闻笙。 她忍无可忍,从迟绛手中扯过协议书,大笔一挥签下名字:「签好了,一天仅限10句话,你不许再吵闹。」 「好嘞!」迟绛计谋得逞,美滋滋将协议捂在怀中。 趁午休课间的功夫,她又用红色卡纸制作了一份《同桌证》,有模有样地贴上了自己的一寸照片,还贴心地给闻笙留了位置。 《同桌证》一式两份,做得有模有样,规格和结婚证有的一拼。 「收好哦。」迟绛庄重地将证件递呈给闻笙:「即日起,我们正式结为同桌。可以互相嫌弃,但是不离不弃。」 「幼稚……」闻笙接过红色证件,随手摆在桌角。 她算是认清了,云平中学这地方只有迟绛这种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同学,连个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都找不到。 这可不行。 5 两天后,闻笙把一份长长的清单丢在迟绛桌子上:「我也拟定了协议,这里有你要遵循的义务。」 纸面上,是具体到每一个学科的每一个题型的学习训练计划。 高一,九大学科,每一个学科下罗列了密密麻麻的知识清单。 迟绛拿到清单的瞬间,嘴巴张成了大大的o型,足够塞下一整个灯泡。 「辛、辛苦了,学、学霸……」她小心翼翼收纳这份协议,视其为珍宝。 但侧目看了看闻笙那张再冷漠不过的侧脸,又很有自知之明地领悟到: 也许闻笙煞费苦心,只是为了让自己安静闭嘴,不要打扰她的清净。 否则,那么珍惜时间,课间打水都要快步疾走的人,怎么捨得浪费那样多的时间为自己安排学习计划呢。 「放心,我很有契约精神。」迟绛看着那一纸学习计划,压住心底的失落,开玩笑:「从此刻开始,我将全力以赴扮演人工智慧学习机器人。」 迟绛说话时把身子坐得端正,发尾也重新绑成小揪揪,随后甜滋滋地朝闻笙礼貌微笑:「hi主人,我是小酱,很高兴与你认识~」 闻笙看见她的灿烂微笑,心口似乎被阳光灼了一下。 但对于迟绛这个吵闹爱玩不思进取的「讨厌鬼」,她不觉得自己会被其微笑打动,只觉得她行为幼稚,声音吵闹。 「抓紧学习。」闻笙命令。 「指令错误。」迟绛双击了自己的耳朵。 「请你安静。」 「指令错误。」迟绛再次双击自己的耳朵。 「那你倒是说清,正确指令是什么啊。」闻笙失去耐心,无可奈何看着这位莫名其妙的同桌。 第5页 随后,她便看见同桌托着下巴,嗲声嗲气:「你要说,「可爱美少女迟迟酱,主人命令你现在开始好好学习啦」」 闻笙听着她那肉麻的、掺了过量糖精的奇怪语言,终于怒不可竭。 手起,掌落,五指拍在迟绛头顶: 「关机!」 6 闻笙意识到一件事:像迟绛这样的傢伙,只要靠近她,就无可避免地变幼稚。 她不想变幼稚,也不想被迟绛影响。 按照自己的择友标准,她应该是不屑与迟绛做朋友的。 可当她翻开那张精心制作的《同桌证》,看着照片上迟绛草莓甜甜圈似的粉色微笑,又不自觉地心思柔软。 好烦呀……摊上这样的奇怪同桌。 怎么就莫名其妙坐在一起,怎么就答应了她的协议,怎么就变成了领过证的正式同桌关系。 又怎么会时常在脑海中复习她的微笑。 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闻笙问自己:我不会是喜欢这个多话又贪玩的同桌吧? 这念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但她旋即强烈否认: 「就算全天底下只剩迟绛一个人,我也不会喜欢迟绛的。」 当然,这不全是因为迟绛怎么样,而是闻笙潜意识里明白,喜欢一个人是危险的。 在高考结束以前,她绝不允许自己陷入危险。 第3章 7 尽管迟绛在缓和关系上做了不少努力,她和闻笙的关系却始终淡淡的。 同桌协议中约定每日10句话,便真的只有五个回合,即使话题聊到一半,闻笙也会以「够10句了」四个字作为终结。 那刻迟绛才意识到,「够」字的写法拆开来看是「句子太多」,造字者也许和闻笙一样,讨厌话痨。 为了和闻笙井水不犯河水,迟绛一下课就拉着朋友们往走廊跑。 和朋友在一起总是无所顾忌,嘻嘻哈哈的,随便开玩笑也不在意。 不像闻笙,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她最多只是礼貌地微笑一下,再不会给出多余的反应。 迟绛为此有些懊恼,课间在洗手间聊天时顺口前同桌抱怨:「你敢相信吗,开学这么久,我们连微信都还没加。」 苦笑了一下,她又一边洗手一边自嘲:「可能我这种学渣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吧。等到高二分班,说不定她就把我名字都忘掉。」 话说到这里,卫生间的门忽然开了,闻笙从里面走出来。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一众谈话者,步伐丝毫不拖沓,连眼神都没有偏向迟绛分毫。 迟绛却觉得手心烧得发烫,热度几乎让手上残余的水珠蒸发。 尴尬,羞赧,觉得自己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但又实实在在地被闻笙亲耳听到自己在背后议论。 很不磊落。 见闻笙不声不响离开,迟绛很快跟上去,小跑着赶回班。 等快到自己座位时才放慢脚步,静悄悄地缓慢落座。 「闻笙,」她凑近了轻声说:「对不起。」 闻笙没有丝毫反应。 迟绛又把语速放得更慢更轻,因而显得格外正式:「我不该和别人在背后讨论你,是我多嘴。我知道你时间紧张,没有功夫理我。不过我发誓,以后我肯定不会再讲那样的话。」 郑重的道歉总算激起一点反应,闻笙总算看向她,照例是微笑:「没事,我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啊。」迟绛用笔屁股敲了敲自己脑门:「实在是非常愧疚。」 闻笙这次放下笔,半侧着身子面向迟绛,语气因平缓而显得郑重:「就像你说的那样,分班以后我就会忘记你名字,所以你无需愧疚。」 「我只把你当作同桌。同桌是一个人一株植物或一个垃圾桶都无所谓,因为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闻笙用以冷漠呵退想要靠近自己的人,且向来如此。 「可你之前还和我讲话,与我微笑,和我吃午餐,帮我做学习规划。」迟绛不甘心。 自己这些无理取闹的请求,闻笙分明可以拒绝的,可她还是陪着自己胡闹了。这其中,就没有一丁点儿情谊吗? 闻笙嗫嚅,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答应那些,只是为了让你安静。」 「那我请假时,你偷偷帮我给小盆栽浇水呢?」迟绛低着脑袋,细数两人相处的细节:「起初你还摸过我头髮,和我开过玩笑,很多时候我都我以为我们越来越亲近了,快要成为好朋友了,可你又忽然冷漠,每天的十句话交流都明显敷衍。」 闻笙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嘴唇动了动,又到底是没有说话。 「算了。」迟绛嘆了长长的一口气,「今天无论如何也是我错在先。你不想理我,我该知趣就是,不该私下讲你坏话。」 「但就是挺可惜的,闻笙。」迟绛揉了揉眼睛,面对着闻笙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我没来得及和你变成朋友,就彻底把关系搞砸了。」 闻笙静静听着,有些心软。 想告诉她不加微信只是因为没有手机,也想冲动地告诉她,自己几乎从来都没有什么朋友,迟绛已经是自己最想要亲近的人类。 但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四个字扼杀了这次谈话: 「够10句了。」 8 迟绛被她噎得心里发堵。她闭上嘴巴,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声不吭,感到一阵压抑。 第6页 道理都明白,也知道学校就是应该学习的地方。 可此刻她宁愿自己身边是一面墙壁,而不是一个比墙壁还沉默的人。 墙上还贴着板报呢,墙壁说的话都比闻笙同学多几倍。 迟绛一言不发,捧着书,默默观察着闻笙。用右耳,用鼻子,唯独不用眼睛。 沉默凿制出有型的隔阂,就在她们两人的隔阂之间,有裹着秋雨气息的微风在流动。 迟绛从座位里翻出那张同桌证,一个为了建立友情而打造的无效凭证。 她努力回忆闻笙看到小红卡片时的反应——她明明笑了,明明将证件小心收藏了,还配合着自己做了拉钩按印章「永远不离不弃」的无聊约定。 可她却说,未来不会再有交集,还要忘掉自己的名字。 迟绛把那张同桌证丢进垃圾袋。 她决定了,放过闻笙也放过自己。 明天就搬到最后排换个同桌,之后经歷就算不美好,也好过冷淡沉默和被彻底遗忘。 下午的大课间,迟绛单独找到班主任严老师申请调座位。 她不惜夸大自己的缺点,用添油加醋的劣迹向老师表明自己的存在只会影响到闻笙的学习。 「你知道自己这么多小毛病,你倒是去改。」严老师正在忙着批改作业,抬头看了迟绛一眼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座位不是你想换就换掉的。人人都像你似的提要求,那班级不就乱了套了?」 「可是我会影响闻笙,她可是年级第一,老师,我耽误不起吶。」 「那你就叫闻笙自己来和我说。」严老师批完最后一本作业,终于抬起头:「还有,是我拜託她监督你纪律,如果你感到相处不舒服,也不要对她有意见,因为那是我的指令。」 迟绛觉得班主任还是误会了。 自己并不是对管纪律这件事感到烦恼,她甚至很乐意坐在闻笙旁边扮演一个安安静静的好学生。 真正令她失落的,是同桌在课余时间的冷漠。虽然她相信万物有灵,垃圾桶也有生命,但闻笙真的将自己比作it指代的垃圾桶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受挫。 「严老师,您说的,只要闻笙亲自找您,就可以换座位?」 「是的,我说的。」严老师端起茶杯,起身送客:「你回班吧,这摞作业帮我抱走发下去,黑板上帮忙写一下,作业2篇阅读手译。」 迟绛应了声「好」,独自抱着四十几本练习册离开办公室。 回到班级,她第一句话便是告诉闻笙: 「好消息哦,严老师同意我们不坐同桌了。」 闻笙的笔尖停顿,墨水扩散,弄脏了卷子。 第4章 9 怕闻笙不答应,迟绛又连忙补充:「严老师已经答应啦,只要你去和她申请一下就可以。反正你旁边是谁都无所谓,那就拜託你帮我这一次,我保证将来也都不打扰你!」 闻笙握笔的手攥得更紧,紧抿着嘴唇,没有立刻答应迟绛的请求。 「都最后一天坐同桌了,还要纠结十句话限额吗?」迟绛拿出签过字的同桌协议递给闻笙,费力撑起一个笑,好让语气看起来轻快:「喏,这张废纸随你怎么处理都好。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聊闲天,你也不用每周耐着性子陪我吃学校餐厅。」 这话说得闻笙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凡迟绛肯仔细观察闻笙的表情,就不难看出对方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下周一。」闻笙开口了,声音很轻。 「下周一?」迟绛掰手指头算算,那还有足足三天呢。 闻笙平静地解释:「平时忙碌,忽然换座位容易惹人关注。下周一本来也要轮换座位,你的离开看起来就不会太突兀。」 「也好呢。」迟绛答应下来。 换座位的事情推迟了三天,她隐隐察觉,自己心里竟隐蔽地升起一团快活。 她趴在桌上装睡,枕着校服袖子,脑袋悄悄歪出一点角度偷看闻笙。 闻笙也没有在学习,她正拿着老旧的白色保温杯喝水,水杯边缘挂着茶包的纸签。 阳光偏心,像舞台聚光灯一样落在闻笙周身,将女主角烘托得明媚生动。 迟绛看得发痴,意识到自己不算礼貌的视线时,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拿双手遮住眼睛,假模假式揉了揉太阳穴,配合轮刮上眼眶。 同桌再耀眼,又如何呢? 就算有先知告诉迟绛此刻坐在你身边的是十六岁的玛丽·斯克沃多芙斯卡(居里夫人),迟绛觉得自己也不会为之心动。 比起对种种天才品质的崇拜,她更在意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一点微妙的连接。 10 最后三天时间,迟绛控制着节奏,匀速地和闻笙减少交流,淡化关系。 就像电影落幕时最常使用的特效「渐隐至黑色」一样,迟绛希望她们也可以缓缓告别。 可偏偏未能如愿。 英语课,自由对话练习。她和闻笙两个人,面对着面,各自等着对方先开口,又默契地紧抿嘴巴一言不发。 「张开嘴啊,有些同学,平时挺能说的,正经说话时候又惜字如金了。」严老师在讲台上就看到这两人的别扭,「说你呢,迟绛,你妈妈还说高二你要考托福呢,现在就怯场怎么行。」 「you are prepering for toefl(你要考托福)?」闻笙先开口:「for studying abroad(为了留学吗)?」 第7页 迟绛抓抓脑袋,笑着坦言,只是妈妈一心想要自己出国,但自己只想留在国内深造。 听见她的回答,闻笙眼眉低了下去,话却比从前多了起来。 她问迟绛会听妈妈的话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迟绛便笑:「当然是听我自己的。」 「那你会担心妈妈失望么?」闻笙又问,「如果你妈妈执意要送你出国呢?」 也许是切换了语言的缘故,迟绛能感受到闻笙在谈话上的放松。 这是闻笙头一次与自己谈论课本知识以外的内容,也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的疑问句。 但从极高频的「mom」的出现率来看,迟绛隐隐约约察觉到,闻笙的冷漠也许和她的妈妈有所关联。 「闻笙,谈话的最后,有一句很触动我的句子想要送给你。」迟绛看了看闻笙:「是王尔德讲的,be yourself, everyone else is already taken. " 她犹豫了一下,在花盆上手写了这个句子,恋恋不捨地将自己的小盆栽送给闻笙:「可能你会忘掉我,可能你会忘掉这盆独一无二的小花,但就算是这样,闻笙同学,我还是真诚地希望,你始终记得你自己。」 这一句讲完后,闻笙迟迟没有再回復。 她鼻子微酸。真是遗忘自己太久了,刚才被迟绛勐一提醒,她才记起在「闻笙」这名字下面、在「女儿」这个身份下面,在校服的包裹里面,还活生生存在着一个「自己」。 「好,就先练习到这里。」严老师在讲台上拍拍手,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黑板:「今天作业,把谈话内容引发的思考转换成200词的essay,明天课代表收一下。」 可第二天交作业时,迟绛被闻笙的作业纸震撼到了。 同样的谈话,自己卡着字数写了200来字,闻笙是怎么做到发挥了洋洋洒洒2000字? 「闻笙,原来你只是不喜欢和我说话,你和作业纸的话有这么多。」 迟绛没发觉,自己这语气酸熘熘的,简直像在吃作业纸的醋。 她其实没有指望闻笙会搭理自己,拍着嘴巴打着哈欠准备起身时,却听见闻笙幽幽说道: 「也没有不喜欢和你讲话。」 「哈?」迟绛听清了,但不敢相信,于是假装没有听清。 闻笙笑了笑,继续她那一贯地惜字如金的风格:「昨天,喜欢。」 听见喜欢两个字从闻笙口中蹦出来的时候,不知怎的,迟绛忽然扭捏起来。 她摸着自己右耳朵,讲话也有点结巴「喜、喜欢就好。」 这一天,离不坐同桌还有两天。 11 对于闻笙的态度,迟绛愈发捉摸不透。 她向来是敏锐的,关于闻笙的冷漠,迟绛觉得一定事出有因。 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平白无故的敌意。更何况,自己笑起来人畜无害,从坐同桌的第一天起就竭尽全力释放善意。 西游记的主题曲早就唱过:「什么魔法狠毒,自有招数神奇。八十一难拦路,七十二变制敌」,这是迟绛从六岁半就学会的道理。 无论闻笙有多冷淡,只要肯花心思,总有打开心扉的办法。 闻笙同学就算再沉默,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总有一点在乎的小事吧? 她开始更加好奇闻笙。 朋友问她:「她都不喜欢理你,你怎么还对她这么上心,总把她挂在嘴上?」 迟绛支支吾吾打马虎解释:「这和闻笙没有关系,只是我对一切稀奇的人类都有旺盛好奇心。」 闻笙有稀奇的沉稳,稀奇的聪慧,稀奇的冷淡。她几乎是迟绛的反面,却让迟绛愈发着迷。 * 闻笙唯一不擅长的科目,大概就是体育。 恨不得全科目都排名第一的闻笙,在体育课上吃尽苦头。 两两一组仰卧起坐,闻笙这一个仰卧下去,抱着脑袋,再没有起坐的迹象。 「闻笙,闻笙?」迟绛抱着她双腿,喊她名字:「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不舒服的话就换我来。」 闻笙纹丝不动,身体没有半点起伏,眉头倒是非常卖力气地挤在一起。 迟绛这才意识到:「原来你也有不行的时候!」 「嘭!」 大概是学霸的骄傲,不允许她听到自己「不行」二字,闻笙用足了全身力气,一勐子起身,结果着着实实磕到了迟绛的脑袋。 这一下撞击得有点厉害,迟绛感到吃痛,单手捂住额头佯装痛苦:「闻笙,你谋杀亲妻。」 怕闻笙听不懂,她又揉着脑袋哼哼唧唧埋怨:「再过两天我们就能走法定程序解除同桌关系了,闻笙,你不要铤而走险走上歧路。」 「……」闻笙摸摸自己的鼻尖,纠正迟绛:「是一天半。」 「这重要吗?重要的是——」迟绛笑容忽然狡黠。她挑挑眉毛,用只有闻笙听得到的音量说道:「我感觉刚才磕的这一下很痛,非常痛,痛到要去医务室的程度。闻笙,你要不要陪我?」 陪与赔字同音,因着迟绛这一脸坏笑,她天然地将句子理解成「你要不要赔我。」 「可以赔。」闻笙双手撑着地面,从垫子上起身:「但是你不要讹人。」 「闻笙,你小气死算了!」迟绛几乎气得跺脚:「好不容易找到藉口带你逃体育课,你不感激,还怕我讹人。陪我走到医务室最多三分钟,你连这三分钟也不捨得。」 第8页 闻笙恍然大悟,被迟绛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赔罪似的,她主动牵起迟绛的校服袖口,轻声询问:「是磕到哪里了,还疼吗,真是对不起。」 闻笙的嗓音轻柔。 迟绛站在原地,看着捏住自己袖口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又看看离自己只有几公分距离的闻笙,忽然觉得有什么酥酥麻麻的字符钻进自己的耳朵。 「疼,闷闷疼。」迟绛指了指磕到的位置,特别心虚地撒谎,声音几不可闻:「你揉揉,就不疼。」 此句一出口,她便立即发觉了自己的矫揉做作。 原地立正准备撤回上一句「无耻」发言时,却看见闻笙抬起右手,指腹轻按在自己额头处,触感微凉: 「像这样,会好点吗?」 迟绛觉得这样很不好。 这下,不只是头疼的问题了—— 迟绛只觉得自己连唿吸都要骤停了,心脏也几乎从喉咙里跑出来。 第5章 12 迟绛很快将自己过度的反应归结为对肢体接触的极端敏感。 「啪」地拍开闻笙的手,一骨碌躺倒在垫子上抱住头:「闻笙,帮我扶一下腿。」 「哦,好。」闻笙也被她剧烈的反应弄得有些侷促。 她蹲下来,没像迟绛似的抱住小腿,而是按住她的鞋面。 「悄悄给我增加难度,对吧?」迟绛扬起笑脸得意:「我可不像你,我腰好着呢。」 迟绛的核心力量的确好得惊人,仰卧起坐丝毫不费力气。只是到了后期,动作才稍微缓慢一点,起身稍显艰难。 与之对应的,是每一次起身,闻笙的面庞都在自己眼前缓缓放大。 白皙的皮肤经阳光一晒泛着淡淡红色,长睫卷翘,看向自己的目光,比两人初识时柔婉许多。 「闻笙,」迟绛坐起来:「你真好看。」 闻笙皱皱鼻子,按着双脚的手加重了力道:「没到时间呢,快点继续。」 「继续夸你吗?」迟绛已经做够了优秀的数量,于是放松休息,随意谈天:「啊呀,虽然不抱什么希望,我还是想再努力一次。你可以试试和我做好朋友吗?不需要很刻意,也不耽误你更多时间,只占用你大脑的一丁丁点内存。」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交朋友呢?」闻笙不能理解。 小学时,闻笙在班上人缘很好,但也偶尔陷入友谊的烦恼。 她回家将童稚的小小烦心事和妈妈讲了,妈妈便安慰她:「笙笙,只需要管好学习的事,其余的交给妈妈帮忙处理就好,凡事还有妈妈在呢。」 但妈妈的处理方式令人大跌眼镜。闻锦直接找到学校,寻到班里那几个与闻笙亲近的孩子。 闻笙到现在也不知道母亲究竟说了什么,但从那天开始,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在疏远她。 孤立的范围迅勐扩张。从小团体的排挤到整个班级的疏离,闻笙变成了班里最显眼的透明人。 总算捱到初中,她以为自己终于变成一张白纸,故事可以重新开始,闻锦对她的控制力度却与日俱增。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女孩子青春期最危险」「初中交到不良朋友是要影响学习的」,她亲自把关闻笙的每一个好友,查户口似的要弄清对方的底细。 那些好友不堪重负,向她坦诚:「闻笙,你是很好的朋友,可阿姨像监视器一样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比我爸妈更关心我的成绩,还总在暗示我们,倘若你成绩下降了就是受我们影响——这责任太重大了,我们担不起。」 于是,后来大半个初中时代,闻笙再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朋友。 「迟绛,我不需要朋友。」闻笙垂着长睫,声音低低的。似乎心虚,又似乎想用这样的託词说服自己。 「可是,怎么会有人不需要朋友呢?」迟绛躺到垫子上,张开双臂望着天空:「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朋友啊。马克思有恩格斯,俞伯牙有钟子期,爱因斯坦有「只是为了和哥德尔一起散步回家」的晚年挚友。人家纪伯伦也说呢,「友谊永远是一个甜柔的责任」——你看,这么多人歌颂的友谊,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面对她这作文素材书似的举例论证,闻笙静默不答,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迟绛。 她坐在塑胶跑道上,抱着自己双膝,久久看着自己白色运动鞋。 闻笙心底里已经承认,从迟绛坐在自己身边的第一周起,就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接过《同桌证》的那一天,她觉得同桌两个字秋光明媚,比排名榜上的「第1名」更惹眼,更珍贵。 可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 「诶,你怎么不说话了呀。」迟绛坐起身嘟起嘴巴:「虽说强扭的瓜不甜,可是我总想着万一呢,万一,我们相处着相处着你就发现我可爱迷人优雅万分聪明善良勇敢真诚呢?」 说到这,她摆摆手,笑容明朗:「不过,算啦,强扭的瓜到底是不甜。我才不会强人所难。」 闻笙内心:你再扭一扭呢,再扭一扭呢。 可闻笙开口,直接跳过话题:「你休息好了吗?下一组。」 13 周五下午第二节是心理课,课题与职业发展相关。 祝老师让大家在纸上写下期许的未来,闻笙没有犹豫,落笔写下荆南大学金融系。 这只是妈妈的愿望。 妈妈觉得这职业光鲜体面,仿佛走到那里可以衣食无忧成为叱咤职场的人。 第9页 老师又让同桌互换纸条,为对方写上鼓励的话。 闻笙拿到迟绛的纸条,上面是两行清秀隽永的字: 「等到二十二岁, 我想变成一阵风。」 一阵风? 闻笙拄着下巴沉思半晌,迟迟没有落笔。她不知如何鼓励迟绛成为一阵风,也不知她志愿成为怎样的一阵风。 可当她看着迟绛微笑的眼睛,忽然发觉有一丝微风撩动内心涟漪,抚出层层褶皱。比春雨后的凉风更湿润,比夏日傍晚微风更惬意。 闻笙收回自己的纸条,划掉那一行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志愿,换成清新的一行字: 「等到二十二岁, 我也许变成一棵树。」 向夏扎根,向上生长。 迟绛看着纸条上的新鲜梦想,悄声问:「为什么呀?」 闻笙扭头不看迟绛,弯起唇角,自顾自答: 「树摇风。」 下课铃切断谈话。 教室窗外树叶摇晃,有人说风吹树,有人说树摇风。 临近放学,眼看同桌时光到此就要终止,迟绛不放心地碎碎念着叮嘱:「将来就要辛苦你,照顾好我的这盆小太阳。」 闻笙点点头,眼睛看着卷面,藏住眼底失落。 她听见迟绛开始磨磨蹭蹭收拾座位。 铁皮盒里的标籤摩擦,桌角的照相机快门响了一声,透明玻璃杯磕碰桌角……同桌真是神通广大,在课桌里开了丁零噹啷交响的杂货铺。 最后一堂是班会课,班主任在讲台上唠叨老生常谈的问题,重点表扬了闻笙,又重点批评了迟绛。 两人同桌,柠黄撞上冰蓝,低音衔接高音,整一出抑扬顿挫。 闻笙手里的笔没有一刻停过,笔下答案却没经过大脑。 她的笔在纸上走得飞快,飘逸字迹折射混乱心绪。 今天还没有说够十句话呢。 这周的午餐也没有吃呢。 约定的微笑也没有兑现呢。 可闻笙偏忍着不说,而是仔细将协议收好。 至于当下来不及履行的义务,变成小小欠条,留到未来兑换。 并不着急这一两天。 闻笙微笑着,仿佛已经确信,未来的某一天,时光会原谅她们两人之间短暂的生疏。 她挺直腰背,头部稍微转动,含着笑意注视着迟绛埋头收拾零零碎碎的小摊子,看她将书包塞得鼓鼓囊囊。 下课铃终于响了,清脆欢快。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时,闻笙侧身面向迟绛:「迟绛。」 「嗯?」迟绛从书堆中抬起脑袋。 「和你坐同桌,其实很开心。」闻笙用标准的微笑,说最客套的话。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耗费的勇气比恐高者蹦极前低头看到悬崖深谷那一刻还多。 闻笙说完就后悔了。 为了掩饰内心慌乱,她不等迟绛回復就立即拎着保温杯起身离开教室,只留给迟绛一个清瘦的背影。 走出班门,站在班牌下倚靠着墙壁,闻笙才终于深唿吸一下。 这下,告别得应该算体面了。 第6章 礼拜一,闻笙照例来得很早,旁边的座位空落落的。早读铃声响起的时候,迟绛才姗姗来迟,背着大大书包风风火火跑进班里,一屁股坐在闻笙旁边。 坐下了,才假装刚想起换座位的事。她一拍脑门,假意尴尬:「额,惯性,惯性,跑错了,我下节课就走。」 闻笙手里忙着登记作业,整理好收上来的数学作业纸,她唇角微勾,看向迟绛:「你捨不得走呀。」 迟绛心事被拆穿,撇撇嘴反驳:「冷漠鬼,自作多情哦。」边说话边掏出早读听写本,以及藏在书包侧袋的一支黑水笔,假装漫不经心嘀咕:「不过你说对了,你越想要我走,我还越不走了。老严把你安排在我身边管着我,这是莫大的福利,我得好好学习,万不能辜负老严才是,对吧?」 对于迟绛的态度急转弯,闻笙感到莫名其妙。可意识到迟绛将继续坐在自己身边时,闻笙紧绷的身子重新放松下来,连落笔的笔划都轻柔了几分。 「真决定不走么?」闻笙轻哼一声,语气骄矜:「老师要我管你纪律,管你学习,管你早恋,管所有校规里约束的事情。倘若你现在搬走,我能省不少精力学习,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严老师从未说过要她管人,只是让闻笙不要和迟绛扯闲天。 迟绛也不买帐,挑眉笑着还击:「那你管我好咯。」 她似乎还有点开心:「我深思熟虑过了,从小呢,家里人就没有管过我,没人关心我在哪,也不在意我成绩。可既然人人都说高中重要,那我身边多个学霸管着,好像也很不错啊。」 「你若搬走,新同桌也是学霸,而且很热心给你讲题。」闻笙继续将她往外推。 「我不喜欢听人讲题。」迟绛拍拍嘴巴打了哈欠:「有小猴搜题,有参考答案,再说了,都是课本上知识能推导出来的答案,实在不会了还可以问老师。直接请教同学,白白损耗了我自己钻研探索的乐趣。」 在迟绛心里,下课时间是无敌珍贵的。她本就有些小聪明,学习上一点就通,因而并没有什么需要向同学提问的机会。 她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哪天捨得将宝贵的娱乐时间浪费在问问题上,那准保是自己喜欢人家,存心没话找话。 第10页 「反正啊,你认命好了,我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了。」说完,她把有线耳机往耳朵上一堵,咧着一口白牙朝闻笙绽出一个无赖的微笑:「现在我要睡早读了,晚安闻同学。」 「你起来!」闻笙撞撞她的胳膊肘。 「睡觉你也要管吗。」迟绛抬起脑袋揉揉眼睛,满眼怨念:「这可能是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了,你不珍惜?」 闻笙不回答,直接用笔头轻敲一下桌面,微笑着提醒迟绛:「是你要我管你。」 明明是微笑,明明是那样好看的一张面孔在微笑,迟绛却觉得那目光寒凉,似是继承了班主任的威严,直盯得自己毛骨悚然。 「我、我不睡就是。」迟绛捏捏自己耳朵,强打起精神,在闻笙旁边乖乖坐好。 摊开单词本,迟绛偷看一眼闻笙,又偷瞄一眼讲台上的班主任。 真不知道,自己死乞白赖留在此地是图什么。明明向来讨厌管教,为什么又乐于对闻笙的指令言听计从。 15 放弃搬走这件事,要怪就怪这漫长的周末,或者怪那不识趣的梦境。 周六日这两天阴天下雨,天气邪门,人也邪门。 有换同桌这件事压在心上,迟绛发觉自己做事没精打采的,就连做手工搭房子捏泥人也没法专注。 她总时不时想到闻笙,似乎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草药气味。 可惜的是,闻笙没有任何社交帐号,离开了校园,就消失得不着痕迹。 迟绛这单方面的「想起」便没有落脚点,一切关于闻笙的思念都只能在自己头脑里游荡,膨胀。 她被这奇怪的思念烦得不行,索性往大床上一扑,趴成海星形状,企图用睡眠挤走奇怪念想。 可她到底天真,梦境向来只会与愿望作对。 想梦到的,梦境决不给;想遗忘的,梦里反覆出现。 她的白日梦的主角还是闻笙。 不同的是,梦里的闻笙比现实里更加沉默。 像是导演忘记给她安排台词,闻笙面对着自己,只是淡淡微笑,柔柔对视,轻轻抚摸。 啊,记起来了!闻笙在梦里揉了自己的脑袋。 醒来时,迟绛发觉自己心脏砰砰跳得厉害。 只是被摸一下脑袋,就心慌成这个样子,这感受令她陌生又新奇。 当然,新奇不缘于被摸脑袋这件事,而是被摸头时,自己心脏忽然湿哒哒的。整颗心像才过蘸墨水的毛笔尖,跃出旺盛的表达欲。 是的,就是像毛笔迫不及待与宣纸接触那样,在梦里的那一剎,她莫名渴望与闻笙更贴近。 好怪。不对劲。 迟绛在床上打了个滚,趿着拖鞋走下床,到冰箱取了瓶酸梅汁一饮而尽。 她试图找到一个可以自洽的逻辑,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不合常理的事实: 明明并不喜欢闻笙这样冷冷的性格,却总被与她相关的一切占据注意力。魂牵梦绕的,休息日也不得安生。 迟绛到底是没有想通这个问题,但越是思考,她越是能听清自己内心的声音: 既然捨不得分开坐,那就尽兴享用尚能坐在一起的时光好了。 就算她看起来不近人情,但至少,她偶尔流露出的温情也足够迟绛满足好一阵子。 16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默契地不会再提分开。 但她们的交往仍然是淡淡的,始终奉持着「每天交谈十句话」的原则。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某个礼拜三放学后,迟绛和几个女生打打闹闹吃着小零食回家,路上发现闻笙蹲在路边。 位置有点隐蔽,旁边是灌木矮丛。 趁其他同学没有发现闻笙,迟绛打了个招唿独自熘开。 走近才发现,闻笙面前有只手掌大小的三花猫。小猫脏兮兮的,但眼睛清澈透亮。 「没看出来,闻同学有闲心和流浪小猫玩。」迟绛在小猫旁边蹲下来,托着下巴打趣闻笙。 闻笙却不恼,只是看了眼手錶,淡淡回答:「提醒我了,我没有时间。」 说罢便起身,从校服里翻找出一叠纸币交给迟绛:「小猫身上有伤,如果你有时间,麻烦你带它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不过宠物医院就在前面两百米,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呀。」迟绛没有接她的钱,而是脱下校服,用校服包裹住小猫。 「我不顺路。」闻笙低头看着小猫,手攥着书包带。 今天已经多耽误了十几分钟时间,回到家里免不了又要经受妈妈的一阵严厉拷问。 但没人愿意展示自己身上的镣铐,闻笙也无意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母亲过分严格的管教。 幸好迟绛不是多事的人,也习惯了闻笙这样的性子。她慢慢安抚着小猫脑袋,朝闻笙扬扬下巴:「好啦,那你快回家去,小猫交给我一定没问题。」 闻笙点点头,又缓慢眨眨眼睛,用眼神讲出「拜託你了。」 迟绛收到眼神的信号,抚摸小猫猫头的手忽然停顿了下,莫名的不好意思。 一转身,抱着小猫急匆匆走掉了。 闻笙目送着她们离开。她发觉,迟绛校服里面的白色衬衫很清爽,衬衫外的天蓝色毛坎肩很俏皮。 同桌即使背着鲜艷的黄书包,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幼稚聒噪了,甚至有点…… 不,她才不要觉得一个古怪的同桌可爱呢。 第11页 * 转天回来,闻笙仍惦记着那只受伤的猫咪。在和迟绛足足交谈了十句话后,闻笙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是继续追问。 这回,反轮到迟绛骄傲起来:「十句话已经到了哦,恕不回答。」 闻笙被噎住。鼻子唿出一口气,紧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直等到下一个课间,闻笙才递给迟绛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 迟绛拆啊,拆啊,拆到最后,发觉字条上只有一个逗号。 愣了好一阵子,迟绛才反应过来: 逗号,逗号,只要像这样一逗到底下去,就可以每天不受限制,说更多更多的话了! 第7章 16 小猫的状况并不好,除了小流浪们常见的疾病,身上还有多处深深浅浅的伤口。 据医生言,那绝不是草丛荆棘的割伤,而是人为划伤,甚至还有一处伤口是新添的。 「你看这里,还在渗血,像是刚划伤的。」医生表情严肃,问迟绛:「你在哪里找到的猫,有没有见到伤害小猫的人?」 迟绛摇头表示不知情。她将小猫的状况和闻笙如实转述了,闻笙这才告诉她,昨天是听见小奶猫的求救声才赶过去「多管闲事」。 循声找过去,她看见一个男生,蹲在丛边,堆着笑容哄小猫玩,口中还叨咕着「真乖,好乖」的字眼。察觉闻笙靠近,男生又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她:「看,小猫,多可爱。」 印象里那男生长相斯文,穿着浅灰色毛衣戴丝框眼镜,笑起来很是宽和。 可彼时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小刻刀,收缩的刀片上沾着小猫的血迹。 闻笙没有看见那把小刀,可单单是看着他的笑脸,就本能地感到一阵不舒服,皱紧眉头,本能地转身想要离开。 才迈出几步,却又听见背后响起两声猫叫。 「喵喵」的声音很轻,甚至「喵」字发音也不清晰,是加了儿化音的「maoer」,一只努力咿呀学语的婴儿。 闻笙回头,看见小猫崽跟在自己身后,眼神胆怯,却对自己依赖又信任。 「喵……」小猫和闻笙保持着一定距离,抬头眼巴巴望着她,尾巴谨慎地夹着,两只小爪子也稍显侷促。 闻笙心软,看一眼男生,又看看小猫,到底是抵不过小猫的无助眼神,蹲下来安抚小猫头。 男生在旁边站了一会,意味不明轻笑一下,便拂袖离开。 可闻笙分明听清了,那男生离开时说了一句「晦气。」 「会不会,就是那个人弄伤的小猫?」闻笙后知后觉,更觉一阵惊悚。倘若那人真是持刀伤猫的元兇,自己和猫咪真是命大地躲过一劫。 迟绛觉得这猜测八九不离十。她心情有些沉重,想起昨天小猫一边瑟缩着身体一边探头探脑邀请自己抚摸的模样,更加心疼小猫的遭遇。 刚刚被人类恶劣地伤害,下一秒,又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会脱下校服拥抱自己的人类身上。 「今天放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看小猫?」迟绛不抱希望地邀请,并且猜到闻笙会再次告诉她:「抱歉,我没有时间。」 然而,这一次,闻笙答应得爽快清脆:「可以。」 「真的假的?」迟绛从书包里翻出小猫的就诊证明:「那真是太好了。医生说它再住院观察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小猫可乖了,一摸它就唿噜唿噜的,我猜她今天见到你一定也很开心。」 「小猫又不认识我。」 「哼哼,小猫又不用高考,它的小脑袋瓜里有很多空位置,用来记住救命小恩人。」迟绛伸手拍拍闻笙脑袋,笑道:「我保证,她一定记得你,而且很期待当面感激你。」 闻笙睨她一眼,嗔怪:「不想理你。」 迟绛压根儿不在意这一句「不想理你」,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她翘首以盼放学见到小猫咪,思考着给小猫取什么名字,琢磨着如何在小猫康復后为其找个好归宿。 17 放学收拾完书包,祝羽捷书包链都没拉好就飞奔过来,拍拍迟绛桌面:「走啦走啦,快,今天带你吃个贼好吃的酸辣粉店。」 迟绛抿起嘴唇,眼珠滴熘熘转了一圈,目光看向闻笙。 「啊?笙笙也不允许你吃酸辣粉吗?」祝羽捷挠挠头,做惋惜状:「那我可救不了你啦,我去找阿乔。」说完便转身奔向阿乔,兴高采烈的:「请你吃酸辣粉,去不去?去不去?不去也得去!」 迟绛看着祝羽捷的背影,笑了一下,和闻笙说:「她好活泼。」 「你也一样。」闻笙拉好拉链,问迟绛:「我收拾好了,可以尽快出发吗?」 「当然!就怕耽误你时间呢,我早就准备好了。」迟绛背上书包,朝闻笙笑笑:「走吧,一起。」 两人前后脚走出班级,又一前一后下了楼梯,直到走出学校大门口,才开始并肩行走。 「迟绛,你在朋友那里怎样捏造的我的形象,嗯?」闻笙含着笑意问迟绛,「听起来,我严格得不近人情,似乎很爱管你的闲事。」 「才没有。」迟绛心虚吐吐舌头,和她坦白:「我只是说,被闻笙管着很好玩,像在做过家家的游戏。」 「什么?」闻笙觉得迟绛的脑迴路比数学题的陷阱还弯绕。 「我就当自己是在玩一种「被别人管但是可以不听话」的游戏呀。」迟绛很耐心地同她解释:「最近我总在思考什么是自由。可是自由这个概念,不能脱离束缚而独立存在。有你管着我,生活就有了边界,我反而更能识别自己想做什么、抗拒什么。」 第12页 闻笙若有所思:「很奇怪的角度,但不无道理。」 「那必须是非常有道理呀。」迟绛叉腰骄傲:「孙悟空神通广大也有紧箍圈圈约束,我也需要在界限里体认自由。何况,嘿嘿,故意不听话惹你生气时候,你的表情很好玩。」 「迟绛。」闻笙用喊她名字的声调变凶。 「对的,就是这样。」迟绛晃头偷笑。 同桌的时间久了,她早把闻笙的小性子摸清楚。 迟绛发觉,即使是闻笙这看起来冷淡得不可接近的人,只要自己肯细心观察,就能从她表情或声调的微妙变化中捕捉情绪变化。 她背着书包站在闻笙身边,忽然希望去往宠物医院的路更长一点,路上的时光更久一点。 似乎……自己真的很迷恋和闻笙独处的奇怪状态。 第8章 宠物医院宽敞明亮,小猫的住院部在房间最隐蔽安静的位置。 迟绛才走到房间门口,打蔫儿的小猫就立即抬起头,喵喵叫着同她们两位打招唿。 她和闻笙相视一笑,心情放松下来。 医生却无奈开口,泼出冷水:「它现在看起来状态还可以,是因为见到你们来了。可白天它根本吃东西,你看,罐头放在这里一天都不见少。」 医生的声音里,夹着淡淡忧愁。 「还有啊,这检查结果你看看,可以确诊是猫瘟。猫瘟你们应该有所了解吧,治疗费用不会低,并且治癒率并不高。」 迟绛的笑容淡了下去,接过诊疗单,表格上是她看不懂的参数。 她看看表单,又看看小猫,问出不得不关心的问题:「倘若治疗的话,大概……需要准备多少费用?」 医生摇头:「我没办法给你保证,只能按天按项来看。一般来说,三千元是基本费用,而且猫瘟对幼猫致死率很高。」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旁边的笼子,有些艰难地开口:「按照这只小猫的状况,如果不是经济基础特别好,我个人其实并不建议……」 「无所谓,要治的,小猫要治。」迟绛毫不犹豫打断医生的话:「我还有压岁钱,压岁钱也不够的话,我再去凑。」 小时候,她曾眼睁睁看着餵过的小流浪猫被人夹断尾巴,又用铁丝绑住腿部。 小猫眼里的无助,迟绛幼年时的无能为力,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将希望投射在眼前这只猫咪身上。 医生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医院设有监控,她一个小小医生没办法自作主张免除费用,只能开单子的时候,悄悄叮嘱前台:「只计算固定成本就好,多出的费用留给我来承担。」 到前台结帐时,迟绛支付了将近200块的费用。 走出门,下台阶时,她目光怅然,看着蛋黄夕阳,她问闻笙:「你说,小猫会好起来吗。」 闻笙顺着迟绛的目光看着夕阳:「但愿会。」 也许会好,也许不会,但有些际遇会让人忍不住尝试。 在命运把小猫带到她们眼前时,其实无所谓结果,只是想要听从内心选项。 但闻笙马上又低下头,有些小声地告诉迟绛:「小猫的治疗费用,我会想办法。这几天也许要麻烦你先垫付,但过了周末,最晚周一,我就全部还给你。」 迟绛轻拽她的马尾:「这么见外做什么!」说完便笑着跑开,跑走时,不忘和闻笙挥挥手:「明天见啦,钱的事不要你管。何况,小猫登记时候主人名字写的是我自己,闻同学,你休想和我争夺抚养权!」 迟绛蹦跳着走远,走过两个转弯,才摘下书包坐在马路牙边托腮发呆。 小小少年,为钱苦恼。年初的压岁钱只剩两千多块,离医生说的「3000元打底」还差着好大一截子。 可她又了解闻笙。整日坐在她旁边,不难看出她生活的朴素。 闻笙口味淡淡的,只匆匆扒拉几口素菜;文具是单调的,浅米色布制笔袋已经洗得褪色。 还有去日本交换体验两周的机会,全年级只有三个名额,除了交通不需要再支付其他费用。 同学争相报名,闻笙却主动放弃了。 猜测到闻笙囊中羞涩,迟绛便不愿再麻烦对方丝毫。她不想因为自己冲动的善意,给身边人徒增负担。 但礼拜一的清晨,闻笙还是把迟绛喊了出去,叫到扶梯拐角处递给她一个小纸包:「迟绛,这里是两千块,先放在你这里,多退少补。」 「都说了不需要啊。」迟绛把钱推还回去:「在关于「治或不治」的选择上,我都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我自作主张冒险治疗,当然不需要你和我一起承担风险。」 闻笙却不留情面,把钱硬掖进迟绛口袋:「我不喜欢欠人情。」说完扬长而去,留下冷漠的背影。 迟绛摸着校服兜里的纸币,觉得这几张碎纸格外沉重。 她疑心自己又好心办了坏事,用善良逞强,却给同桌添了麻烦。 揣着钱惴惴不安走回座位,她问闻笙从哪里拿到这么多钱。 「借的。」 「借?!」迟绛惊得喊了出来。 发觉众人目光聚焦过来时,又压低声音急切劝说:「反诈宣传怎么把你给漏掉了?你没手机,不上网不知人间险恶。闻笙,你快把钱还回去!就算要借,也是我借给你,反正我钱很多,多到救很多只小猫也花不完。」 迟绛这样吹牛,只求闻笙能清醒一点,不要真的落入什么陷阱。 第13页 闻笙听了她的话,也的确合上书页,陷入了几秒钟的沉思。 半晌,才将信将疑看向迟绛:「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网上借钱的都是坏人。」迟绛替她干着急。 「我是说,你很有钱,可是真的?」闻笙看着迟绛的眼睛,增补定语:「足够多的,无负担的。」 迟绛硬着头皮说谎:「当然是真的。区区两千,不值一提。」说着话将纸包塞进闻笙书桌:「小猫归我,责任也归我,不许你和我抢。」 闻笙看她这般样子,轻嘆一口气,从作业本上扯下一页纸,写下一张欠条。 毕竟,就算是欠同桌的,也总好过欠那十年见不到几面的父亲。 * 上周末,如果不是畏于母亲的责骂,如果不是心软于小猫懵懂的眼神,闻笙断然不会向父亲发起求助。 在她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就在争吵中离婚,此后一年见上一两面。 见面时,父亲总是尽力表现得非常爱她,金钱上格外大方。也许是想要弥补,也许是想要施捨,也许是为了将女儿当成养老保险。 闻笙从来都推脱不要。 但这个周末,当父亲再次像往常一样提出「女儿长大了,花钱地方也多,我偷偷给你些,你不要告诉你妈」的时候,闻笙沉默好一阵子,喝掉了半杯绿茶,忽然抬起眼睛: 「希望您借我2000块,但是提前说好,只能是借,我一定会还。」 救猫咪是眼下紧要的事情,过两个月竞赛奖金到手就能还给父亲,名义上互不相欠。 父亲却执意揣给她五千块,笑称「工作了记得孝敬你老爸就行」,随后开车押送闻笙回家。 下车时,父亲嘱咐:「这事儿,你千万别跟你妈说。」 闻笙没吭声,独自上楼,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藏好。 这钱她拿得很不安心,即使讲明了是「借」,她仍觉得自己像个背叛母亲的小贼,正在做一件不可谅解的坏事。 她甚至想像得到母亲沖自己发火,与母亲争吵,吵得面红耳赤。 可伴之而来的,确是一阵快意。那些吵闹的场面不再像童年时那样激起她的恐惧,反令她感受到叛逆的快感。 她想,争吵未必是坏事。靠自己无条件服从母亲指令换来的平静,也许才是真正的危险。 日历又撕掉一页。 离高考又近一步,离独立远走也近了一步。 闻笙看着那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内心涌起无限的期待。 再忍忍,她攥着拳头劝说自己:忍到十八岁,也不过六百多天。 * 其实闻笙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的乖乖女。 她成绩好,这点毋庸置疑。但要说「乖」,那着实是低估了她的演技。 在母亲的高压控制下,她学会躲,学会瞒,擅长说谎,擅长演戏。 高强度训练头脑的好处是,她有足够的精力扮演「好学生」和「乖女儿」之外的许多角色。 于是主动地寻求堕落,意图从下坠中体验生命的柔韧。 初中,轮到她做值周生时,她看见年级里闻名的混混抽菸。 四目相对,目光僵持,闻笙却笑了。 她伸手捏过对方手中的烟,含在口中,笑眼迷离,摄人心魄。猩红火光燃烧,她很快和那女生建立了深厚的地下情谊。 就连中考后的绝交,也有江湖气的体面。闻笙帮那女生考上了高中,女生得到女生几万块的奖励;那女生也豪迈仗义,也替闻笙撵走中学期间所有难缠的追求者。 而这些往事悉数发生在暗处,老师不知情,母亲更是无从发觉。 可闻笙又清楚地知道,她结交这位朋友,并非两颗心灵相吸引,而仅仅是在报復母亲对自己交友权的严格控制。 对于那些瀰漫着菸酒气息、为所谓校草争风吃醋的生活,闻笙实在缺乏兴趣。 长久以来,有两股力量在闻笙内心纠缠。一面是向阳的,她渴望逃出这条街道,蹬着单车踏板逃到遥远的世界,大口喘.息,唿吸草地芬芳,然后死亡; 另一面则是破坏性的腐烂,闻笙无数次幻想着亲手搭建出璀璨的水晶城堡,苦读数年达成母亲日日夜夜期望的光线成就,再亲手摧毁,像飓风吹毁沙堡。 她虽年少,却也意识到这样思想的危险。 只因着生命底色里的善良,闻笙将自我封闭起来,不在允许任何人的靠近。 倒不是怕自己受伤害,而是怕自己心底的攻击性误伤了别人。 可迟绛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闻笙却一次次打开防守。 也许是心底邪恶的种子发芽,也许是通往阳光的栈道开放,无论出于哪种动机,反正闻笙默许迟绛走进自己生活。 大概,就是从迟绛涂涂抹抹递给她同桌证的那刻,闻笙就已经勾起唇角蓄谋未来。 聪明如她,无需再多自我怀疑,已然听见自己心底的实话: 对迟绛,她讨厌不起来,甚至「一眼万年」地看到遥远以后。 她心里替迟绛惋惜,糟糕了小伙伴,几年之后,你一定会陪伴在我的枕边。 关于这一点,闻笙十分笃定。 只有迟绛那个煳涂蛋,对此还一无所知。 她还沉迷在捏粘土种盆栽的儿童游戏中,丝毫嗅不到旁边的危险气息。 不知道同桌正看着自己,虎视眈眈。 第14页 第9章 镀金的下午,迟绛枕着英语卷子睡觉,口水淌在字母上,化开的单词刚好是birthday,试卷的淡淡墨香于是变成奶油蛋糕的甜香。 闻笙看着同桌红扑扑的脸颊,奇怪怎么有人心安理得在课上睡得这样安稳。 睡着时还挂着隐隐笑意,准是梦里又在捣鼓什么新奇实验,譬如发明出飞到外星的交通工具。 闻笙羡慕她的酣甜睡梦,但比起静悄悄看着同桌睡觉,她更喜欢恶劣地打断这样的安稳。 于是伸出手,轻轻点戳迟绛的酒窝。等迟绛揉着惺忪睡眼迷茫醒来,闻笙又板起脸一本正经,笔尖轻敲两下迟绛桌面:「别睡,听讲。」 迟绛拨浪鼓似的晃晃脑袋,压扁的髮型重新蓬松起来。 她撅起嘴巴向上吹吹刘海儿,旋即扭头盯着闻笙,闹起床气:「讨厌你。」 闻笙理也不理,眼神忙着和老师假装互动。面带微笑,还时不时点头记笔记。 尽管那是英语课,而她摊开的是物理练习册。 迟绛像抓到把柄似的,举手报告:「老师,闻笙写物理作业。」 老师走近她们座位,闻笙及时示弱,主动合上练习册:「对不起,老师,我下次不会了。」 说着将英语卷子摆上桌面,机读卡满分,作文是年级范文。 老师看看闻笙,又看看迟绛,很是慈爱地在迟绛头上揉了一把:「小迟,你还是先不要操心同桌。我早看见你睡了半节课,喏,脸上红印还没有消干净呢。」 迟绛缩缩脖子,不敢吭声。 严老师却没打算放过她,转身提问:「正好,你起来用今天讲的句式翻译:「虽然是迟绛举报同桌不专注于课堂,最后却是迟绛被老师批评。」 四周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祝羽捷在后面笑得最欢,边举手边起闹:「老师,这对迟绛太小儿科了,我觉得按迟绛的能力可以围绕这件事写一篇作文!」 严老师也跟着笑起来,赞许的目光看着迟绛:「迟同学,老师也很信任你的能力,明天课前的pre就安排你来演讲,你觉得如何?」 班上的笑声更大,周围几个人嬉皮笑脸给迟绛热烈鼓掌。 迟绛回头使劲瞪了祝羽捷一眼,又对着严老师绽出大大微笑:「老师放心,小事一桩。」 闻笙在旁边不动声色看着她,发现迟绛这小孩似乎从来不会伤心。 满面春风,情绪分明,亚热带季风气候写在脸上。 倘若拥抱她,也许就像抱住一团暖融融的风,闻笙猜想那会是一种很舒服的感受。 只是可惜,同桌而已,她没理由靠近,也没资格拥抱。闻笙紧握着笔,遏制自己超越友情边界的想像。 然而落笔写题时,她也有几个时刻心猿意马。 从绵延的函数曲线中眺望不远的未来,在计算交点的题目里计算迟同学轨迹与自己相交的可能性。 可无论如何计算分析,迟绛和自己的未来都几乎没有交集。 即将到来的分班考试就是最危险的,闻笙私下里关注过迟绛的成绩,语数英尚可名列前茅,化学却烂得出奇。 照这样下去,迟绛离理科实验班的分数线还很遥远。 闻笙揉揉太阳穴,挑起眉毛,看向迟绛的眼神里闪烁恶魔光芒:「迟绛,你想不想化学考到班里前五。」 「前五?」迟绛头也不抬:「这可不敢想。」 「可如果我帮你呢?」闻笙诱惑她:「你这门考到前五,总成绩也能跟着飞跃,拿到你家里承诺的进步大奖。」 见迟绛还在犹豫,她又开口:「小猫住院花费不低,学期之内,我只能先用这个方式帮到你。」 听见小猫两个字,迟绛饶是很不情愿,还是耷拉着脑袋答应了。 从书包里摸出皱巴巴的化学考卷,扭扭捏捏推到闻笙面前:「你看……这分数,还有救吗。」 闻笙扫一眼卷子,面无表情:「如果是你,就还有救。」 「因为我天赋好又聪明好学,对吧!」迟绛美滋滋暗喜。 闻笙瞥她一眼,重重嘆气,而后笑得狡黠:「因为你遇到的是我。」 * 很快,迟绛就懂得那句「因为你遇到的是我」是什么意思。 她显然低估了闻笙,这平日里冷淡从容的傢伙,其实是比严老师还要「阴险」的存在。 英语课的「惩罚」只是当众演讲,闻笙的惩罚与奖赏却花样百出。 随机抽默化学公式。倘若出错,就必须在闻笙的严厉目光中端坐一分钟,其间不得动弹,不得眨眼,否则惩罚升级。 那感受是如坐针毡的。对视的60秒里,迟绛唿吸都险些停滞。 她很难形容闻笙的眼睛,深不可测的眼底,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灵魂都看穿。 端坐在座位上,迟绛表面平静,实际毛骨悚然。短短六十秒,她纹丝不动地坐着,把自己偷懒贪玩不背公式的罪恶翻来覆去反省个透彻。 直到闻笙目光放松下来,淡然宣布:「时间到了。」迟绛才得松一口气,揉揉眼睛,老实巴交趴在桌上安静刷题。 直视着闻笙的眼睛,她心里总有种奇异的沸腾感。 不知从何而来的慌乱感,迫切想要逃开闻笙的目光,却又情不自禁被她目光勾着,动弹不得。 等目光回到周边日常场景中时,通常已经面红耳赤了。 第15页 晚上回家,作业完成时已经困得快伏案昏睡过去。半睡时却隐约梦见闻笙,浑身吓出一个激灵,深吸一口气,掏出资料巩固基础知识。 不过两天时间,她就把整本书的公式背得烂熟,生物的知识手册也只字不差背诵完毕。 转天,她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来到学校。随意地往闻笙身上一歪:「我全背熟了,你随意考。」 在她靠过来的那个瞬间,闻笙身体陡然僵硬,内心严厉斥责迟绛不讲分寸的靠近。 「你坐起来一点。」 「借我靠一下嘛,小气鬼。」迟绛拍着嘴巴打哈欠。 无奈,闻笙只好僵直着身子,翻着知识点随机提问。 还好,迟绛虽然整个人一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知识点却都回答得精准。 看得出来,并非死记硬背,而是花了心思理解记忆。 闻笙甚是欣慰,拿出勾画好的练习册递给迟绛:「这些题,中午你和我一起做,错误率高于我要接受惩罚。」 迟绛哀莫大于心死,压着声音哀嚎:「你直接说不允许我出错好了!」 闻笙莞尔:「你做得到。」 「做错了会是什么惩罚?」迟绛抱着练习册翻看题目。 「就罚你……」闻笙顿了顿,假装在现场思考,尔后说出自己早早预谋好的答案:「罚你下一周扮演的角色,由我来制定。」 「比、比如呢?」迟绛瑟瑟发抖。和闻笙越熟,她越发现闻笙深不可测的「邪恶」。 果不其然,闻笙坐直身子,凝思片刻,嗓音漫不经心:「也许,是一个贴身的,小保镖。」 她一字一顿,尾音上翘,带着调侃意味。 而迟绛本子一合,从容微笑:「苍天大小姐,您这样看着我,我真是一道题都不敢错。」说罢,袖子一挽,埋头刷起题目。 有牢固的基础知识奠基,题目的确顺手很多。 她发现闻笙也并没有难为自己,勾画的多是些基础题目。 不过四十分钟,她就自信满满将本子推给闻笙:「写完了,大小姐,您检阅。」 闻笙接过题本,拿出红笔认真勾画。每打一个对勾,就眼含赞许地看一眼迟绛。 但判过的题目越多,她也担心起来,万一迟绛全部做对,便少了一个捉弄她的乐子。 「这一题,怎么空着?」闻笙总算抓住漏洞。 「我脑袋笨笨,实在是不会写啊。」迟绛若无其事微笑,笑容纯良无害。 她才不要承认,对于扮演闻笙的「贴身小保镖」这件事,她其实充满兴趣。 毕竟,她打心眼里羡慕每天和闻笙一起回家的本校初中部的小妹妹。 那小孩黏人得很,整个人挂在闻笙胳膊上,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而迟绛看着她们相谈甚欢的背影,总觉得心里不太通畅,又说不清缭绕在心头的情绪来源于什么。 而做「保镖」,就可以名正言顺站到闻笙旁边,驱逐一切危险分子! * 背书,做题,改题,迟绛饱受折磨又不自觉乐在其中。 努力学习的时光持续了一个月,迟绛和闻笙这才渐渐熟络起来,尽管谈话内容无关风月,只关乎化学或生物。 伴随而来的好消息是小猫顺利出院。 迟绛那天下午几乎是飞奔着跑到宠物医院接孩子。抱起小猫,亲了又亲,欢天喜地取名字:「咪宝,你现在身价不菲了,姐姐我可是为你欠下妈咪三千元巨款,你名字就叫——」 叫什么呢? 迟绛想说「不如就叫你三千吧」,转念一想,这太市侩了,好像天天要小猫念着自己恩情似的。 她看着小猫薄薄的两片三角耳朵,尖锐的形状,却有毛茸茸的触感。 「不如就叫你糖三角吧。」迟绛又扒拉了一下小猫耳朵,和她说悄悄话:「你不知道吧,我同桌平时都不吃主食,只吃糖三角。」 医生看着她们一家两口其乐融融,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之后不忘提问:「之前和你一起的小姑娘怎么今天没一起来?上周夜里她还来探望小猫呢。」 上周?闻笙?有闲工夫探望小猫? 迟绛下巴掉了半截不敢置信,掏出手机想给闻笙发消息求证,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她联繫方式。 遂抱着小猫摇晃两下,对着医生讪笑:「她是学霸,特别忙,忙学习的时候一分钟时间都腾不出手。」 而彼时,传言中「忙得腾不出手」的闻笙正在老楼屋顶天台玩乐队。 她弹贝斯,乍听起来存在感很低的乐器,却是足够让音乐稳重下来。 金秋时节,夕阳景色瑰丽壮观,她们弹奏音乐,阳光演奏她们。 落在山顶的光线发出「哆」的声音,落在她们头顶的阳光则是几个轻快的「嗦啦西」。 曲子弹完,酣畅淋漓,闻笙收起乐器问学妹:「想清楚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出国?」 「出国?我不出国,凭什么我出国。」女孩背靠着水泥墙体轻笑:「要走,也是那个没名分的臭小子走。」 闻笙笑而不语,只宽慰她说:「不走也好,好好念书,毕业就自由了。」 「也对,毕业你就自由了,等你自由了我就追你。」女孩张开双臂用伸懒腰的姿势转了个圈圈,很慵懒又很专注地说:「闻笙,还有三年不到,阿姨就管不了你了,自然也管不到我。」 第16页 闻笙表情严肃起来,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犀利:「钟芷,你如果继续说这样的话,我可以做到从今往后在你眼前消失。」 「你不敢。」钟芷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挡在脑袋上遮太阳。「闻笙,我喜欢的人我肯定会得到,你知道我有多倔。」 「你也知道没有人可以威胁到我。」闻笙笑笑,「包括我妈。」 「可你这么多年都这么顺从地听她的话。」钟芷竭力反驳:「你每一分秒都在她的控制里,你的卧室到现在还装着能看清作业本的高清监控,你没有一个朋友更不可能恋爱,这还不算是威胁?」 闻笙只是笑着摇摇头:「不算。」 抬起眼睛,对上钟芷迷茫的眼神,闻笙又苦笑着解释:「我自愿选择按照妈妈的期望活到十八岁,只当是偿还她生养我的辛苦。至于十八岁后的人生,只和我自己的选择有关。」 钟芷听着她的话,却好像没听进去。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对闻笙的痛苦,她只有知情,而缺乏共情。 闻笙也将这一点看得清楚,邻家妹妹对自己并没有真的喜爱,只是惯性的依赖。 「钟芷,我只把你当作妹妹。你要留学,要考重高,我都可以帮你补习,哪怕你现在想清楚要去玩音乐或者去创业我都可以帮你,但你要像现在这样荒废时间,我会厌烦你。」闻笙声音清冽,把话说得不留情面。 钟芷鲜少见她这样拒人千里的样子,低下眼眉,不敢再多言。 方才演奏时的默契和欢乐都顷刻消失,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只有沉默。 「厌烦就厌烦。」钟芷拎上书包意欲离开,「反正你不止厌烦我,你厌烦所有人,而我已经是你认识的人里最亲近的。」 话说到这里,钟芷自嘲似的笑笑:「这也足够了。」 闻笙看着女生的背影,脑袋里冒出的却是迟绛那呆头呆脑的模样。 她拨弄几下琴弦,弹出低闷的旋律,音符却在细细密密地诉说:最亲近的,恐怕并不是自幼看着长大的邻家妹妹,而是…… 脑袋里又蹦出了那可恶同桌的笑脸。 闻笙摇摇头放下琴,没再继续思考下去。 第10章 虽然年纪轻轻,闻笙却自诩多情,在不算多的年月里懵懵懂懂喜爱过许多的人。 在她还只有餐桌那么高的时候,父母经常爆发激烈争吵,掀桌是常有的事,桌面上的陈设很快就会变成暴力的武器。 七岁的她在作业本写下句子,「花瓶可以插花,也可以打人。」 语文老师叫她去办公室询问写下句子的缘由,她憋着不说话,憋到最后,就只是抖着肩膀无声地哭。 老师便确认了,有些原因,是不必问的。她选了闻笙做课代表,每次闻笙抱着田格本进办公室,总能交换到一块糖果或一包小饼干。 零食最易收买童心,闻笙很快喜爱语文老师喜爱得死心塌地。 上学也升级为闻笙最喜爱的事,如果那时候就有「内卷」的概念,闻笙一定是班里最卷的卷王。 在同学们还在每天一页日积月累摘抄好词好句时候,她的摘录本已经写了上百页,二年级写出的作文即便放在五六年级组的春蕾杯作品里也会是佼佼者。 可二年级结束的那个夏天,作文比赛证书发下来时,她却收到语文老师离职的消息。 班主任说:「她嫁到别的城市去了,下学期换新老师带你们。」 闻笙不肯相信,下课还是冲去老师办公室,推门进去却只看见清空的桌面,和一支旧旧的不锈钢保温杯。 闻笙看着那只杯子,想到每次语文课前自作主张帮老师接满凉白开。 「闻笙,来得正好,你们周老师走前可惦记你呢。」隔壁班的语文老师笑眯眯递给闻笙一个牛皮信封:「喏,留给你的信,快掂掂,可有分量呢。」 见到信件,闻笙眉头总算舒展了些。她揣着信封漫无目的走回班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又忽然空空。 习惯讨好的孩子,失去讨好的对象,一时间失落得不能自已,在心酸中体悟别离。 她反覆读老师留下的信,读到每一句都熟稔于心。 童年里,那位老师是第一个鼓励她、认同她、温柔对待她的女性。 老师替她梳头髮扎小麻花辫,也在她胸前别上手绘的小红花,还同她交换许多小故事或童趣的小秘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谈到梦想,闻笙都扬眉吸气:「我想要成为,像周老师那样的人。」温柔,坚韧,呵护受伤的小幼苗。 之所以扬眉吸气而非扬眉吐气,是因为她知道成为老师那样的人并不轻松。 扬眉是骄傲,吸气则是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轻心。 命运很快就给闻笙这样的机会。 还是二年级,母父的格斗升级,愈发激烈。摔东西只是前戏,很快就演变成父亲单方面的暴力。 当慈爱变为狰狞,当微笑变得阴翳,闻笙看见恶魔的样子。 家暴愈发频繁,为了不让闻笙受到太大影响,母亲不再让闻笙回家,而是把她託付给邻居阿姨。 阿姨家里有个小自己两岁的妹妹,名叫钟芷。 和钟芷在一起的时候,闻笙自觉扮演着周老师的角色,同样温柔,同样聪明。 学龄前儿童对小学生有天然崇拜,钟芷望着闻笙时总是眨着星星眼。 第17页 闻笙在她家时,总喜欢带她翻语文课本,模仿着周老师的语气叫她识字学拼音,再手指着文字给她念课文。 邻居阿姨看了,直嘆惊奇:「笙笙真厉害。钟芷平时淘气得很,可一听说笙笙姐要来,就自己搬小板凳乖乖坐在这里等。」 闻笙那时腼腆,摸摸脑袋,甜甜地笑。笑着时,却又听见隔壁家里的嘶吼声,笑又僵硬在脸上。 她拎着书包起身回家,压下门把手的时候最为恐惧,总要停顿很久,深深唿吸,头脑里也只有一个念头:妈妈不要受伤,妈妈不要离开。 事与愿违,妈妈额头又有新的擦伤。 闻笙便心疼得直哭,哭着求爸爸不要再打人。 父亲沉默,良久递给闻笙娃哈哈饮料:「小笙乖,爸爸答应小笙,保证不打人了。」 承诺从来没有作数的时候。 直到夏天结束,妈妈做了有史以来最为丰盛的一顿大餐,餐桌上只有她们母女。 母亲用鲜榨橙汁与闻笙干杯:「以后,就只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闻笙懂事地点点头,像大人一样安慰妈妈:「妈妈要放心,就算没有爸爸,我也可以照顾你,照顾我们的家。」 那段时间里,妈妈早出晚归赚钱,而闻笙学会了炒菜做饭。 她勤于收拾家务,把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直到学期末家长会,成绩单发下来,闻笙虽然只下降了几个名次,母亲的脸色却立即变得很不好看。 她开始自责,怪自己忙于工作疏忽了对女儿的照顾,才让自己天才苗头初现的女儿沦为平庸。 半个月后,她做出令人瞠目的决定:辞掉工作,照顾闻笙。 在那个,网络还很不发达,离线办公是罕见的,家庭主妇占比很高。 闻锦辞职后,全部的注意力就都放在闻笙身上,闻笙就很难再仅仅是闻笙。 闻笙变成一个可以实现价值的光荣工具。 她发现离的妈妈很少会笑,只有自己取得成就时,才有发自肺腑的开心。 于是努力考第一名,学奥数,考竞赛,周末随妈妈奔波于各种课外班。 等到小升初时,她的区级奖状已经有上百张,成为标准的好孩子。 「如果想知道妈妈一年有几次笑容,只需要数一数这一年里的奖状数量。」闻笙五年级时,向日记本诉苦。 但努力拿奖讨妈妈欢心的模式并非长久之计。不知何时起,得奖不再使她快乐,母亲奖赏似的微笑也不能。 青春期到了。 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让万物生长,也让火苗熄灭。闻笙发觉,自己心里再不会摇曳什么期待。 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也是从那个春天开始的,她又一次拿出那封珍藏的长信,泛黄的横格纸上有语文老师隽永的钢笔字。 老师说,「小笙会快快乐乐长大,长出很有趣的灵魂。」 闻笙摩挲着灵魂二字,竟觉得这两个字十分可怖。灵魂是什么东西?是体内缠绕的毒液枯藤,还是心底密密麻麻滋长的邪恶念头? 在同龄人挽着手臂缔结友谊时,闻笙觉得自己掉队了,一下子掉进了孤独与麻木。 她开始寻求新奇刺激的事情,最热衷于在母亲眼皮底下做不被允许的事情。 学习计算机,是为了将摄像头的影像置换为过期录像来逃避母亲监控; 结交年级里出名的混混,是为了探索她们生活里激情的来源; 接过一颗烟是想了解菸蒂与忧郁的关联,而蹦极,当然也是为了寻找与坠楼的相似性。 想像自己从楼上跌下去的样子,再想像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那场面一定悲壮,可闻笙想起来就忍不住发笑。 只是真站到窗前,又于心不忍。她苦笑摇头说服自己,妈妈是爱我的,我也爱妈妈。 于是将就着活下去。 唯一的信念,是等待高考,等待成人。 直到迟绛这个傢伙出现,闻笙渐渐发觉,自己这颗早已麻木的心灵竟然復甦,奇蹟般有了知觉。 说起来,迟绛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本领,她不做叛逆的事,也没有在外表上用花哨色彩或夸张髮型表达个性。 她只是在玩,在求知,在享受生活。 学校是许多人的学校,学校是迟绛的游乐园。 她总是忙忙叨叨,在吃上格外认真,以至于闻笙觉得她上学的主要目的是课桌野餐。 迟绛家里请了会做饭的阿姨,厨艺了得,饭盒里永远装着色泽诱人的。 大课间跑操结束,众人飢肠辘辘,迟绛从书包里掏出酱鸭腿大快朵颐,啃得快活。 闻笙敛眉问她:「单吃这个,会不会腻?」 她晃晃脑袋,又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拿出黄瓜:「不会呀,我还有黄瓜,你饿不饿,要不要吃?」 闻笙当然没有吃。她只是奇怪,迟绛的嘴巴怎么总是忙于吃。 迟绛对吃也有自己的研究。 午休时间,她按时掏出一保鲜盒的水果。青提分给闻笙,芒果留给自己。 原因是青提小巧玲珑,捏一颗放嘴里,吃起来优雅秀气,符合闻笙气质。 而迟绛更偏爱能把自己变狂野的热带水果,嗦着芒果核时,体验原始人的快乐。 闻笙哭笑不得,提醒迟绛擦擦嘴巴。迟绛不以为然,只用手背一抹,咧嘴笑道:「没关系,我得先吃开心,再去洗干净。」 第18页 开心排首位,这是她不容变动的排序法则。 芒果汁给嘴巴勾边,反而放大了迟绛笑容的轮廓,有点狂野,有点滑稽。 闻笙看着她那脏兮兮的嘴巴,良久,唇角泛起笑意。 她发觉,自己苦苦寻求的「意义」也许本就不存在。 优秀无意义,堕落无意义,在优秀与堕落间蹦极更无意义。 意义就藏在迟绛那脏兮兮又甜腻腻的嘴巴上,她这样想着—— 如果你是聪明的人,就要向每时每刻准备好微笑的嘴唇寻求意义! 第11章 七点半,早读小测卷子已经发下来,迟绛唿哧带喘着铃声闯进班门。 她书包上挂着一串小铃铛,叮叮噹噹响得很有节奏,铃铛也似追在迟绛身后催促她加快脚步。 「又迟到了啊。」闻笙在她落座时陈述事实。 可她端坐的姿态实在太过正经,眼神也凌厉,于是简单陈述就变成一句批评。 「嘿嘿,我姗姗来迟。」迟绛心虚地放慢动作,0.25x速度模仿树懒的形象掏出一支笔,抬手整理一下额前碎发,扭脸挑眉笑看闻笙:「谁叫我姓迟,人如其名,我在努力扮演我的名字。」 姗姗来迟?这很不贴切。闻笙看着迟绛乱蓬蓬的髮型,在心里补刀:「分明是是癫癫来迟。」 她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嘴巴上配合着迟绛:「的确,绛是火红色,也很像你,风风火火。」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含义!」迟绛惊喜,喜出望外时,手便不受控制,兴奋地一下拍在闻笙腿上:「闻笙,你查我名字了是不是?」 「什么?」闻笙不解。 「啧啧,你平日不理我,私下对我很好奇嘛。」迟绛一副瞭然的样子,挑挑眉毛,得瑟得很明显。 「想多了。」闻笙皱着眉头把迟绛的手摆回课桌上,冷冷道:「这是常识,我本就知道。」 闻笙没有说谎,关于「绛」字的含义,她的确早就知道。 但迟绛自恋的猜测也没并没有错。 前些天,闻笙查阅资料时,面对着引擎的空白框,竟鬼使神差输入了迟绛的名字。 在那个惯用真实姓名作为暱称裸/奔上网的年代,闻笙轻而易举找到迟绛的校园网主页。 3000+条动态,每一天都有突发奇想的欣喜或感伤。 文字古灵精怪。 至于那些拼凑成句子的词彙零件,一部分从世界珍奇古董市集淘来,另一部分从校园跳蚤市场低价购入。 透过那些零零散散的文字片段,似乎可以抵达迟绛的想像之疆,也能走近迟绛浅浅淡淡无忧虑的初中年代。 那天下午,闻笙默默看完了迟绛的所有动态,也在新近的许多碎碎念里找到了自己的痕迹: 「同桌给我的小花浇水了,鑑于她善良又勤劳,我决定把结出的太阳果实送给她!」 读这一条时,闻笙唇角泛起笑意,想到桌角那盆可爱的小植物。 可再往下翻,又看见一条: 「同桌今天偷看我写卷子,哈哈,我余光都看见了,但我装不知道。」 闻笙握紧滑鼠,神色略微紧张。 继续往前: 「同桌好冷淡。我的友好魔法在她身上统统失效,第一次见到这么难相处的人,苦恼。今天上课捣鼓东西发出噪音还被她瞪了,重点来了,她瞪我那一眼我莫名觉得好爽……怎么会这样(惊讶)(惊讶)」 底下有很热闹的评论,大多评论来自迟绛的初中同学。 @王雨汐:呜呜呜呜,你快回来和我坐同桌!小酱子我想死你了! 迟绛回復@王雨汐:那你转学过来陪我,我给你做果汁喝!(憨笑)(憨笑) @王雨汐:果汁就算了……你还是毒害你的冷淡同桌吧……(连夜逃走) 闻笙看着那些对话,唇角仍挂着笑,笑容却透出些许寒意。 那一刻她也想揪着迟绛耳朵问问,这位同学,你究竟有多少个好同桌呢? 但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莫名觉得好爽」几个字上。 纵使闻笙再怎么善于揣摩人心,也不能理解迟绛这奇怪的嗜好—— 瞪她一眼,她不觉得生气,居然还会暗爽? 闻笙起身走到镜前,闭目回忆了那日的场景,酝酿好情绪,对着镜子还原出瞪人的神情。 浓眉轻蹙,目光锐利。 嘶——怪吓人的!闻笙连忙恢復自然神色,抿抿嘴唇缓释尴尬。 难道自己平日都是这副表情?这已经不是冷淡了,简直堪称刻薄。 那么迟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被这样瞥过一眼还觉得暗爽? 闻笙于是心生怀疑,迟绛同学也不似自己认识的那样简单。 她心里说不定也藏着暗黑一面,才会从犀利的眼神中汲取爽感。 但是,好你个迟绛,背地里暗戳戳讲我这么多坏话! 关于体育,迟绛没少吐槽她: 「同桌仰卧起坐,只会仰卧,不能起坐,哈哈哈找到学神弱点了!」 闻笙咬牙切齿,连夜制定了核心力量训练计划。 而关于管理,迟绛又哀怨: 「怀疑同桌自研了了变态管理学,否则怎么会想出这么多恶毒惩罚!啊,恶毒的皇后!」 恶毒,皇后? 闻笙默念着那些文字,唇角笑意渐深。她朝窗外望去,秋风摇晃树木,吹落几片红叶。 第19页 「迟绛,来日方长。」 她浅浅微笑着,清空浏览记录,关闭了电脑界面。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第12章 又是英语课,迟绛照例不听讲。左手捂着耳朵挡住校服袖里钻出来的耳机,右手在课本右下角画小猫。 是那种跑马灯原理的动画书,每只小猫神态动作都有微妙变化,捏着书角快速翻阅时,小猫就活灵活现动起来。 闻笙看得心里痒痒。 她好几次想问迟绛借来看,又怎么也不情愿主动开口。 这一个礼拜,她没少看见迟绛向别人显摆这指翻动画书。逢人便掏出课本,一脸神秘:「嘿,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再扬着骄傲的小脸,坐等别人夸奖。 闻笙连夸奖迟绛的台词和神情都想好了。 倘若迟绛把小猫动画拿给她看,她首先要象徵性地怪罪她一句:「上课不听讲,又做些于课堂无关的事。」 随后才可以接过课本,假装第一次发现神奇魔法一样瞄她一眼,然后小声夸赞:「看不出来,迟绛同学,你还蛮有画画天赋。」 可偏偏迟绛到现在也没有展示作品的意思。 闻笙用余光看着她专心涂抹的样子,眉头皱紧,心里酸熘熘的。 下一秒,闻笙的右手举了起来,示意老师要提问。 严老师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听着闻笙的疑问,目光却聚焦在迟绛身上。 画画是最容易产生心流的活动,迟绛还全神贯注在小猫的卷翘鬍鬚和长尾巴上,全然不觉讲台上投来的危险目光。 盯着迟绛看了半天,确认她没有停笔的迹象,严老师用课本敲敲讲台:「这个问题很有代表性,我找一个同学帮忙回答一下。来,就你同桌吧,迟绛。」 迟绛毫无察觉,正忙着用橡皮擦小猫耳朵的轮廓。鼓起嘴巴「呋呋」一吹,抬起手背掸了掸橡皮屑。 「迟绛!」严老师突然抬高音量,板擦拍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 「啊,诶?」迟绛慌张抬起头,藏好耳机捂住书页,怯生生看着严老师。 「你以为自己成绩好就不用听讲了是不是?」严老师厉声询问:「闻笙的成绩比你还要好一截,人家还在认真听讲,思考提问,你觉得你比闻笙水平更高了吗?」 闻笙听这样的话也略觉尴尬,抬臂扶住额头,挡住迟绛看向自己的目光。 「老师,我改。」迟绛眼神诚恳,声音也放得清甜:「我以后都向闻笙同学学习,勤学善思,不耻下问,发愤忘食,勤学苦练。」 「你不要臭贫,下课来带书我办公室背课文。」严老师又用板擦轻叩了两下桌面,「来,其他人看我,我们来一起分析闻笙提出的这个问题——」 「闻笙,你还需要提问?」迟绛不可置信看向闻笙,用扭曲的五官代替语言质问闻笙。 她清楚闻笙的水平,更清楚闻笙的性格,在课堂向老师提问,八成是为了集中火力。 闻笙读懂她的表情,尽管内心愧疚,却言不由衷:「谁叫你上课走神不听讲。」 迟绛恨叨叨地看了闻笙一眼,默不作声。离下课还剩五分钟,她非要找闻笙问个清楚。 下课铃一响,闻笙拎起水杯要「逃」,迟绛抬手将人拽回,强按在座位上,委屈巴巴指控:「闻笙你歹毒狡诈,你忘恩负义。」 闻笙自知理亏,却微微笑着,与她争辩:「只是想要提醒你,不要觉得课堂上的内容无用。你考不过我,不是英语水平比我差多少,而是输在细节上。」 「你可以戳戳我,告诉我认真听讲啊,我又不是不听你的话。」迟绛蹙眉看着闻笙,一脸幽怨地戳戳闻笙的胳膊肘:「喏,就像这样戳一戳。」 闻笙若有所思,盯着迟绛的鼻尖看了几秒,才模仿着迟绛所教的动作,轻戳戳她的胳膊肘:「对不起。」 迟绛听不得对不起三个字,被人道歉时总是窘迫,好像做错的是自己。 于是急急忙忙摆手,大方道:「好啦,看在你为我好的份上,我决定原谅你,并且感激你!」 说话时还不忘拿起闻笙的水杯:「我去打水,就顺便帮你接一杯吧~」拎着空水杯摇晃两下,又和自己强调:「嗯,顺便。」 闻笙「嗯」了一声,低声道谢。直目送着迟绛背影消失在门框,她唇角才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据她观察,自打开学以来,迟同学便是只喝冷饮的。此行去打水,多半是为了自己。 她发觉,自己这同桌似乎不会记仇,下课时还张牙舞爪要讨个说法,转眼就把「仇恨」全抛在脑后。 简直不忍心再欺负她。 桌角,花盆里的绿苗苗又长高了些。闻笙手指轻轻抚摸嫩绿叶片。 「没头脑的植物,大概也是很可爱的。」闻笙目光爱抚着叶片,笑容嫣然,眼底蕴着淡淡的爱意。 * 「水给你!」迟绛风风火火回到座位,杯子递给闻笙。 可闻笙深手欲接住时,她又紧握着杯子不放。 见闻笙面露疑惑,迟绛才抬抬下巴提示:「刚刚才告诉过你,快想一想,要拿回水杯该怎么做?」 闻笙回忆了方才的对话,心中瞭然。 无奈撇撇嘴,不情愿地用食指戳戳迟绛,配合着她游戏:「水杯,还给我。」 迟绛遂心满意足,很是受用地把水杯交给闻笙:「这样就对了嘛,你温柔一点戳戳我,我就听话。我们都是高中生了,你不可以把我告老师。」她手指竖在嘴唇前面,比出嘘的手势。 第20页 闻笙微笑颔首,翻了一页书,柔声提醒:「我未必没有严老师严厉。」 迟绛却不以为意,玩着手里的泡芙捏捏乐使劲摇头:「还是不一样的,至少你不会把我揪到办公室背课文,我也不至于在你面前紧张到背诵打磕吧。」 「你在我面前,不紧张?」闻笙冷笑一下,沉吟片刻,缓声宣布:「那明天开始,早读之前,背课文给我听。」 「我……!」迟绛后知后觉给自己埋了坑。 「就这么决定了。」闻笙莞尔,不给迟绛申诉的机会,挂上耳机忙自己的事。 写了两行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手戳戳迟绛胳膊肘:「听话,背书从明天开始。」 戳一戳变成无声命令。 以至于许多许多年后,在两人商量着做些成年人听来也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行为时,迟绛即使因扭捏而不情愿,也还是会在「戳一戳」的动作指令下条件反射般回应一句「我听话」。 * 闻笙听歌的设备是shuffle,苹果公司的一款mp3,体积小巧没有屏幕只有按键,内存也只够放下200多首歌。 好处是便携不易发现,坏处是歌曲很麻烦,翻来覆去耳朵里总是那些熟悉音律。 迟绛对闻笙的播放器充满好奇。 至于好奇的是播放器里的音乐,还是播放器的主人,她区分不清,也从未想过要区分。 只是在某个课间补觉醒来,百无聊赖伸着懒腰打哈欠时,恍然发现白色耳机线把闻笙的下颌修饰得很好看。 迟绛那个哈欠打了很久,她做着打哈欠的动作,心里想的却是「被同桌美得惊掉下巴」。 她从不肯向闻笙透露自己的欣赏,而是把这一切告诉闺蜜。 迟绛大多时候还是喜欢拉着祝羽捷在走廊闲逛,念叨的却是有关闻笙的大事小事。 张牙舞爪,夸张手法,说闻笙聪明得像来自高维生物,说闻笙偶尔笑一下好像迷人反派。 祝羽捷听得多了,忽然联想到自己私下里偷偷嗑的cp,啃着富士苹果问迟绛:「喂,你一口一个闻笙,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嗯?我当然喜欢啊。」迟绛对自己的真实情感丝毫不加掩饰。抢过祝羽捷的苹果在背面啃下一大口:「不过你没和她当过同桌,有些细节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独属于她们两人之间的小默契,才不要说给外人听。 「呦呦呦,还细节。」祝羽捷啧啧两声,拍拍迟绛肩膀:「你还是自己享受吧。我们躲着老师还来不及,你倒好,给自己找了个班主任plus。」 迟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笑,心里却在回答,她其实在心底贪恋这被闻笙管着的新奇感受。 她爸爸常年驻扎国外,除了过年几乎不能见到,妈妈也是典型事业女性,全国各地出差跑业务,没有太多时间照顾迟绛。 在这样宽松的成长环境下,迟绛的童心决定继续追随她长大,并没有去投奔新生代的小朋友。 但童心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迟绛知道自己玩心太重,自控力差。现在有闻笙在身边看管着自己,多了一份压力,她学习上更加自觉,玩起来也更加心安理得。 就连枯燥的背书任务,也因闻笙层出不穷的惩罚机制而变成一场游戏。 「不说了,回班写作业了。」迟绛晃晃脑袋,立定跳远着跳回班级。哦对,因为今天早晨的角色挑选中,闻笙指定她扮演袋鼠。 只是可惜中午吃得太饱,摄入过量碳水,才掏出作业本就昏昏欲睡。 迟绛连打了几个哈欠,扭头看见闻笙正襟危坐,笔尖在物理卷面飞速移动。 迟绛不禁嘆气,物理摩擦自己,而闻笙摩擦物理。 她不敢打扰闻笙,只是悄悄递过去小纸条:「闻笙,你耳机在听什么,借我也听听好不好?」 闻笙看一眼纸条,提笔就是一个大大的「no」。 迟绛却不甘心放弃,抱着自己百宝箱似的书包翻找一通,摆出一桌子「破烂儿」推给闻笙:「你借我听听,我拿这些和你换。」 在闻笙下一句「不行」到来之前,她又补充:「我不贪心,我只要一只耳朵就好。」 闻笙知道,自己倘若还不答应,迟绛还会找出一万个方式来打扰自己,事不成不罢休。 她摘下左边耳机,亲自伸手替迟绛戴好,过程中注视着迟绛的眼睛叮嘱:「你可以靠近一点,专心写题不要乱动,耳机线倘若动了,我会分心。」 迟绛连声答应。 音乐的调子悲伤,沉静,制造出一个蓝颜色的下午。 右耳朵-耳机线-播放器-耳机线-左耳朵。 迟绛和闻笙听着同一个调子,忽然看懂物理卷子上的电路图。 她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耳机本该是传输音乐的,怎么还突兀地放大了自己的剧烈心跳。 一首歌很快播完,可下一首响起来的,却并不是音乐。 那很明显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唿吸零碎,听起来有些痛苦。 闻笙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立即按下暂停键。她强装淡定,问迟绛:「你刚才听到什么?」 迟绛被这突然的中止弄得迷煳,犹疑道:「这影视原声?背景有雨声,我猜是一个刚挨过枪的人,而且奄奄一息了。」 听见迟绛描述的画面,闻笙稍微宽了宽心,告诉她:「嗯,很好,你真聪明。」 第21页 随即不紧不慢摘下迟绛的耳机,重新挂回自己的耳朵。 「那你怎么不给我听了?」迟绛不明所以晕晕乎乎。 「我就是不想给你听了。」闻笙答完,自己的耳尖倏然烧红。 那是广播剧的节选,好巧不巧,是风吹雨露摇晃花蕊的片段。 暑假时候,闻笙拜託钟芷帮自己音乐,钟芷却恶作剧捣乱,把这剪辑过的音频也拷贝进来。 闻笙初次听见这段音频是在睡前。听过之后,久久未能平静,发觉身体里流布着奇妙的电流,然后失眠整夜。 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在这样明亮的教室里,会因自己的疏忽大意,和一位完完全全不解风情的笨蛋共同聆听这样旖旎的声音! 第13章 五点十三分,闻笙准时走到家门口,轻轻压下门把手。 门才打开一个缝隙,她却体会到一股森森冷意。推开门,果不其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妈。」闻笙微笑着。 「站过来。」母亲命令。不等闻笙走到她面前,一支玻璃杯已经碎在地上,发出剧烈声响。 「妈……」闻笙习惯了母亲严厉的训话,却从未见她这样愤怒过。 她仔细回想了最近发生的事,最近除了和邻居妹妹偶尔玩玩音乐,似乎并未做过特别出格的事。「您先不要生气,也许是误会呢?」 她话音落了,母亲却迟迟没有回答。 再抬眸时,闻笙就看见母亲簌簌落泪。妈妈眉毛紧皱,似要锁住委屈与怨恨,滚滚泪珠却放肆地宣洩情绪。 闻笙更加不知所措,放下书包坐到妈妈旁边,拉住妈妈的胳膊:「妈,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母亲抬手背轻擦了两下泪,将手机拍在茶几上,语气恢復凌厉:「你爸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闻笙安抚妈妈的手顿时停住。 「他质问我,是不是对你不好,缺你钱花。」母亲说着,笑了笑,直盯着闻笙的眼睛:「又问我,这2000块你执意退还给他,是不是我的主意。」 闻笙的头更低。 她千叮咛万嘱咐那个血缘意义的爹,此事务必慎重保密,万不能让妈妈知道。 这才不过一个多星期,父亲不知哪来的脸面,竟借着由头对妈妈兴师问罪。 「对不起,妈。」闻笙道歉,顺手给妈妈接过一杯水递上。 「你是对不起我。」母亲手一扬,打翻了杯子。紧接着,右手勐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手紧接着指向窗外厉声道:「是我教子无方,我女儿脸面都不要了,去找那毫无关系的混蛋讨钱。」 她情绪激动,眼眶泛红,又一股热泪在眼眶打转。 「妈——」闻笙对母亲还有心疼,不顾那批评里的难堪字眼,拦住妈妈自扇巴章的手:「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闻笙。」母亲停下来,冷冷看着闻笙,声音颤抖着:「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叫你爸爸来羞辱我,你要做什么勾当?还需要借钱了?」 「您听我解释,妈,您先听我。」闻笙打断妈妈的话,眼眉低了低,眼眶也蓄了些泪:「我只是借钱,从一开始我就写了借条。我更是从来没有把他当爸爸,除了血缘,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需要两千块!」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又高了起来:「你正当要花钱的地儿,我拒绝过你吗?买琴,学乐器,上辅导班,请外教,找一对一的奥数老师,闻笙,你扪心自问,我亏待过你吗?你自己说!」 她声音尖利,杯中的水也被吼得震颤。 闻笙感到耳边一阵嗡鸣。 她按压着耳孔,缓了缓,才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想买手机。」 买手机,这是一个听起来极为可信的谎。 闻笙思索了下,又告诉妈妈:「拿到钱,觉得于心不安,所以退还回去了,妈,是我不对。」 她竭力道歉,不间断地道歉,只想把争吵结束,回到逼仄的平静。 「你长大了,闻笙,有主意,有本事了。」闻母声调落下来,从老一辈里继承来的苦口婆心表情却更凝重:「但你和妈妈讲清楚,究竟是为什么要手机。你要联繫谁,还是谁要联繫你。你是不是……」 「都没有,不要乱猜。」闻笙知道,再谈下去,又不可避免被妈妈审问社交状况。 「如果有,你可以告诉……」妈妈还想继续问。 「没有,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闻笙声调也忽然升高。 这声音是被几年来沉积的委屈托着的,因而听来苦涩,「妈,我认识谁,和谁说话,每天做什么,您不是一清二楚吗?且不要说早恋,就连一个亲近点的朋友,您也不允许吧?」 初中,她和两三个要好的朋友约在咖啡店学习。妈妈去接她时,却明里暗里说道:「闻笙时间宝贵,她没有多少时间帮助别人进步。」 闻笙当即觉得很没有面子,隔天认真写信给好友道歉。 朋友也懂事,很快接受了道歉,还告诉闻笙这不是她的错,可以体谅。 可芥蒂却始终存在。 此后无论是周末去游乐园的盛大出游,还是放学后冰激凌买一赠一的小活动,她们都不会再喊着闻笙一起。 时间一长,闻笙也就习惯了形单影只,默默缩回自己的小世界。 等到高中开学,换新环境,闻笙更没有指望再结交什么新朋友。 第22页 直到迟绛却真的「空降」成自己同桌,神神秘秘搞出什么《同桌协议》。 《协议》让自己重新点头微笑,《协议》胁迫自己重新开口说话。 且就算自己冷脸,将冷漠和功利表演到极致,扬言「我根本不会记得你」,迟绛似乎也没有气馁。 在下个星期一到来时,她还是会继续坐在自己身边,如往常一样摇头晃脑笑得灿烂,再讲出那句:「早上好呀~闻同学。」 闻笙于是打心底里觉得早上很好,阳光很好。 「妈,今天作业还很多,我回房间了。」闻笙神思回到当下,面无表情从地上捡起书包。 「你就在客厅里写。」母亲不依不饶,声音却放缓:「以后,都在客厅里写,妈妈陪着你。」 闻笙看着妈妈,久久地凝视着她眼角皱纹,压着心中无处发泄的情绪淡淡笑道,末了,妥协:「好。」 餐桌前,母亲的注视下,她端坐着,心朝着十八岁后的生活埋头书写。 可闻笙记得,妈妈从前是很温柔的,笑容恬静,从不会声嘶力竭,眼神也向来宠溺。 而且,再早些时候,妈妈是有自己名字的。 路上遇到相识的人,别人会热情地喊她「闻工」或者「阿锦」,而不是「闻笙妈妈」。 她母亲过去在车间做技师,尽管只有高中学歷,却因勤敏好学快速考下高级技师职称,很快成为同一批进厂工人中的佼佼者。 再然后,就是和父亲在年会表演中相识。后来在工程师父亲穷追不捨中,迅速坠入爱河,怀着幸福幻想步入婚姻。 闻笙实在记不清,妈妈是从哪一天变得阴晴不定。 一面强势管控自己,一面不遗余力展示脆弱,用自我伤害与眼泪作为要挟,让闻笙去成为一个「让人看得起的人」。 什么是让人看得起呢?闻笙苦笑。 她有太多道理与母亲争辩,眼下却没有余力对抗母亲如今的偏执。 母亲常说:「闻笙,我是为了你才辞职。」 还说:「闻笙,如果不是你,我不需要拿他一分钱也能养活自己。」 …… 那些语言像枷锁一样拷住闻笙。 她怨恨母亲,头脑里排演过许多次激烈的反抗,甚至想到过终结生命。 但每每自我毁灭的念头萌芽时,她脑海中又总会闪过妈妈切水果送牛奶的温情,想到雨天妈妈满身泥泞骑电动车给她送餐时的狼狈。 最后,她总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小房间里默默垂泪,无望地唿吸。 今天也是如此。 她写完作业已经凌晨一点,揉揉酸胀肩膀走回房间,蜷缩在黑夜里,透过窗子读夜空繁星。幸有宇宙接纳她的孤独。 可视线从星空收回时,重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闻笙感到胆怯。 她已经很久都没睡过好觉,并且惧怕睡眠。不知为何,梦里总有残暴的恶灵,持着尖刀或注射器追逐她,在古老废墟里。 直到濒死感降临才会醒来,醒来的瞬间心脏剧烈抽搐。 「闻笙,想点别的,想点开心事。」她闭上眼睛,勒令自己转移注意力。 而夜晚的心灵总是诚实。她入睡前最后想到的,总是迟绛。 迟绛笑起来时,只右脸颊才有浅浅梨涡。蘑菇头,头顶却总是竖着一撮呆毛,因而看起来是蘑菇头里的刺头。 闻笙想到她时,觉得迟绛的名字和「幸福」很接近。 迟绛傻笑是幸福,迟绛黏人是幸福,迟绛抓耳挠腮把化学题目做错也是幸福。 思念着这样一个幸福的名字,闻笙总算从客厅的阴霾中解脱出来,在夜里倚着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安眠。 只要睡醒,就又可以去上学了。比起在家和母亲四目相对,上学其实是件乐事。 闻笙终于打了一个呵欠,揉揉眼睛,放纵自己进入梦乡。 可第二天早读时,她却发现迟绛闷闷不乐趴在桌子上。 同桌耷拉着脑袋,红色头戴耳机还没有摘下,俨然一朵发蔫儿的小蘑菇。 「迟绛,早上好。」闻笙头一次主动打招唿,声量微弱,语气却带着关切。 迟绛抬眼看了一眼闻笙,抹一把眼泪,抽抽嗒嗒:「早上坏。」 不用闻笙询问缘由,她已经吸熘着鼻子讲起来:「糖、糖三角,昨晚就突然就不吃东西,吐水,没精神,然、然后她就、就、早晨就……就。」 迟绛手里还攥着几张纸巾,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好一阵子。 周围同学的目光也都聚焦过来。 她们早上只是发现迟绛在抽噎,却问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闻笙来了,其他人才得以旁听缘由。 「糖三角,她今早抢救无效,去世了。」迟绛终于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不能理解:「闻笙,到底为什么呢?我们那么努力,可还是无能为力。」 闻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徒劳无功,努力也并不与回报挂钩。 但看着迟绛纯真善良的眼睛,闻笙说不出残酷的话,只是抬起手,模仿着小学老师安慰自己的神态,替迟绛揩下眼角的泪:「不哭啊,迟绛,小三角遇到你已经很知足。」 「可是,前一天她还伸懒腰撒娇,和我亮出小肚皮求摸摸,每天晚上抵着我的颈窝仰面朝天睡觉,为什么今天就猝不及防离开我了呢?」 第23页 别离来得毫无徵兆,不给迟绛一点做准备的机会。 今天一早,迟绛打车飞驰到医院做完诊断。在诊疗室里,小猫就已经四肢无力。 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糖三角还在努力抬头看着闻笙,用目光诀别。 迟绛一想到小猫生前努力望向自己的眼神,鼻子就止不住发酸。 她把英语书拿出来,快速翻阅书角展示给闻笙:「你看,我时刻都在想她,我给她画了好多好多的画,她还来不及不知道这些呢,小三角还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呢。」 闻笙接过课本,看着调皮小猫千姿百态撒娇的模样,眼眶也跟着湿润:「我也很想她。」 想了想,又合上课本,柔声告诉迟绛:「如果已经来不及挽回,那就好好告别吧。迟绛,我们还可以为小猫举办告别仪式。」 迟绛闻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使劲擤一吧鼻涕,停止抽噎:「谢谢你,我好像知道了!」 闻笙不知道她这又明白了什么,但看着迟绛重新神神秘秘忙碌起来,她由衷欣慰。 方才安慰的似乎不仅仅是迟绛,也有童年里无助的自己。 闻笙回忆起放学路上捡到小猫的场景,暗自疑惑: 倘若自己那天没有「多管闲事」,没有让迟绛抱走小猫救助,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伤心? 但旋即否认自己的想法。 她们与小猫的偶然相逢,是被称之为羁绊的东西,那是命中注定的温柔相遇,无法逃开。 所以闻笙扯下语文随笔本的一页纸,模仿着儿童的字迹写卡片给迟绛: 「迟jiang: 喵!我很开心成为你的糖三角,也喜欢听你喊我迟喵喵。因为你,我从一只喵,变成了一只「你的喵」,这样的定语让我非常骄傲! 猫条和罐罐都很好吃。我是馋猫,能吃好吃的就是最大幸福,谢谢你给我幸福! 我也是懒猫,喜欢睡觉。只有睡在你身边,我才放松警惕,萌爪朝天。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很高兴,如你所见,我活蹦乱跳,不小心激动了还会挠你两下(喵呜呜,真是对不起啦,你手上的伤疤可好些?)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很想陪你到很久很久以后的。 听说你们人类会上大学?喵没有去过大学,喵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大学生。我听伙伴们说了,她们都清澈愚蠢,青春可爱! 可是喵身体实在不好。每次玩完,我总是喘不过气,四肢也微痛。 喵想,也许我该回喵星治疗一下呢?等我变得健康,我一定会回到地球找到你,蹑手蹑脚走到你裤脚边,用脑袋蹭蹭你。 希望你那时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再笨手笨脚啦。对了,那时候你该长高些了吧?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毛茸茸呢? 不过没关系,迟绛,就算你一直光秃秃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会毛茸茸,热乎乎,往后的冬天,换我来温暖你。 你那时一定会记得本喵的,对吧?就算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可是有宇宙最甜美的长相,再迷晕你一次是分分钟的事情。 所以啊,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和绛绛一起回家。 by:最喜欢迟绛的糖三角迟喵喵」 落款处,闻笙微笑一下,留了一只猫爪印。 她将纸张叠好,趁迟绛出门的功夫,将那封小猫名义的信件悄悄压在迟绛铅笔盒下。 但愿,迟绛读到小猫来信的时候,可以开心一秒。 第14章 迟绛没精打採回了班,一眼看见铅笔盒下的小纸条。 环望四周,确认没有旁人的注视,才小心翼翼拆开纸条。 信很短,她一字一句读完,眼底濛濛看向闻笙:「是你写的,对不对。」 闻笙否认:「是吗?不是吧。」她手里忙着整理歷史笔记,头也不抬。 迟绛撇撇嘴,身子一歪,倒在闻笙身上:「闻笙,你真好。」 她先前也想过,闻笙并不是表面那样冷漠。但她也绝不敢奢想,闻笙有天会以这般口吻写信安慰自己。 读信时,她甚至没办法把文字与闻笙的声线结合起来。 很难想像,闻笙冷冰冰的声线如何以「喵」自称,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画下小猫爪印。 她歪身倚着闻笙,像依靠一只毛茸玩偶,在柔软触感中感到安心。 闻笙被这身上的重量惹得不自在,嘴唇动了动,身子略朝旁侧倾斜,:「你……起开,不要靠着我。」 迟绛不听,双手展开信件放在眼前,又用食指轻印在猫爪图案上。 「闻笙,我突然发现吧——你还挺可爱的。」 「迟绛你坐回自己座位上!」闻笙脸憋得微红,用很大力气推开迟绛,神色愠怒。 她暂时还不能适应「可爱」这两个字,更不接受被迟绛夸可爱。 「你凶什么,我是真的很感动,也是真的觉得你很可爱!」迟绛两手交叉环抱胸前,想不通闻笙为何这样牴触身体接触,对夸奖词句也过分敏感。 旁边,闻笙虽不露声色默默写题,却也在内心懊悔。 明明已经不讨厌迟绛,可迟绛靠近过来时,自己竟浑身不自在。 听到她口中的「可爱」评价,一下子像是丢了怪兽铠甲的毛茸小狗,被敌人看穿内里的柔软,不敢再虚张声势。 所以才条件反射般躲避,假意用兇巴巴的口吻把迟绛推远。 第24页 「谁要你觉得可爱,」闻笙趁其不备从迟绛手中抽回信纸,「上节课的内容你消化了吗?中午我检查你。」 「哦,还没有背会。」迟绛揉揉耳朵,在背书胁迫下承认闻笙的自白:「好吧,那你一点都不可爱。」 闻笙听了,更加不想搭理迟绛。 「你胳膊过线了,往左。」她用笔指着两人的桌缝。 见迟绛不情愿地往旁边挪一点点,她仍不满意:「贴线也不行,再往左。」 直到迟绛完全退回自己的课桌领域,闻笙才松一口气。 她隐隐意识到,不可以再纵容迟绛靠自己太近,更不能和迟绛交往更密。 倘若某日再被妈妈发现自己有新朋友,还是个看起来会耽误自己成绩的奇怪小同学,恐怕,就连普普通通的同桌关系也难维繫。 更重要的是,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对迟绛的情感并不清白。 无需妈妈质疑什么,她自己先心虚起来。 像幽暗密室里找到烛火,她依赖着迟绛眸子里闪闪的微光。 并且,很荒唐的,她违背物理学的原则,想要独自占有这一束光。 * 小猫去世这件事,让迟绛实打实地低落了好几天。 平日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这周几乎没有离座位。 她手里的铅笔情不自禁就勾勒出小猫轮廓,再久久盯着纸上的小猫愣神。 闻笙明白,唯时间才能抚平心情。 她不需要让迟绛迅速开心起来恢復笑容,只需要安安静静陪在迟绛身边,一起挨过这几日的低沉。 直到星期五的下午,迟绛拍拍闻笙肩膀问她:「周末,我想给糖三角举办告别仪式,你有时间吗?」 闻笙很想回答「有时间」,但想想周末的时间表,又把话咽回去。 上周才因为借钱的事被妈妈骂了一通,这周倘若和迟绛见面被妈妈发现,保不齐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她还不敢搭上友谊破碎的风险去见面,于是只得抱歉:「对不起,我去不了。」 迟绛倒像是早猜到答案似的,轻松笑笑:「没关系呀,小糖三角也知道你很忙。」 说着,她把英语书递给闻笙:「看,我知道你时间紧张,所以我已经替你和她道别啦。」 闻笙接过书,翻阅书角,发现小猫的旁边多了一个持烟花棒的小姑娘。 当书页翻动,仙女棒就绽出火花,小猫跳跃着捕捉斑斓烟火。 「这是……」闻笙摸着书页上低马尾宽额头的小姑娘。 「就是你呀。」迟绛手指着一小簇烟花:「糖三角儿在玩逗猫棒时候最欢实了。我觉得喵星的逗猫棒一定更炫酷,所以设计成了仙女棒的样子。」 「那为什么是由我来拿呢?」闻笙看向迟绛。 「因为,因为。」迟绛头脑卡壳了。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拿起笔时不小心勾勒出的形象和闻笙有几分相似。 「可能因为是你先找到小猫,所以现在也应该由你为小猫指路。」 闻笙不置可否,笑着接纳了这个答案。 她捏着书角重新翻了一遍,看着一帧帧烟花绽放,心底里也跟着绽出一簇簇喜悦。 「书,我没收了。」闻笙把迟绛的课本装进自己书包,又把自己的课本交给对方:「给,我们交换。」 迟绛不可思议睁大眼睛,伸手企图夺回自己课本:「这漫画可是我的心血,闻笙,你光天化日,怎么敢强取豪夺。」 闻笙也不恼,紧攥着课本,柔声笑道:「你上课不仔细听讲,屡教不改,没收你的课本只是小小惩罚。」 何况闻笙的书上记满了笔记,字迹清晰得像印刷体,拿在手里赏心悦目。 「不行,这本书对我很重要,里面有我的小糖三角儿。」迟绛单手捏着书嵴,往自己的方向拽拽。 闻笙却牵住迟绛的手,轻轻挪开,搁到迟绛的桌子上,继而笑道: 「如你所说,我今天就是强取豪夺,不讲道理。迟绛,你生气吧。」 迟绛愣在原地,手也松开了,眼睁睁看着闻笙抢走自己的课本。 花了一分钟时间接受现实后,才耷拉着耳朵嘱託闻笙:「那你就抢吧。只要你好好保护小猫,还有,也要悉心照顾自己。」 「嗯?」后半句话,闻笙怀疑自己听错了。 迟绛却不肯再重复了,只摸摸脑袋说了一句「没什么」。 她觉得准是最近学业压力太大,导致语言过分混乱,嘴巴总是急急忙忙将潜意识里的话抖落出来,才无意识地对闻笙表示关心。 譬如前两天,祝羽捷望着夜空和她感慨月光皎白,迟绛当时发着呆,竟对着月亮冷不丁来一句: 「诶你知道吗?闻笙皮肤也是特别白,透着光的那种白。」 祝羽捷额头当即掉落三条黑线。她转头看着迟绛,高举起拳头,再让拳头垂直轻落在迟绛头顶:「你这个同桌脑,可真是没救啦。」 迟绛揉着脑袋憨笑。 她觉得祝羽捷说的没错,她打心底里觉得闻笙是最好的同桌,性格安静,内心柔软,还有一点反差的可爱。 如果不是管自己时候太严厉的话,她真的很想和闻笙永远坐同桌。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最近闻笙更严厉了,是真的非常非常严格的监督。」迟绛手里盘着桃仁手串,凝眉深思:「盯我背书,刷题。这很浪费她时间啊,可她为什么这样做呢?」 第25页 祝羽捷:「你可以直接问问她?」 「她才不会告诉我呢。」迟绛打着哈欠拍拍嘴巴:「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她觉得我捣鼓乱七八糟小玩意太碍眼,用学习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迟绛顿了顿,又提高音量,扬起下巴:「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 「什么?」 「可能她希望我分班成绩好一点,留在咱班里,方便她继续折磨我。」 迟绛说完,自己也觉得羞,鞋底搓着地面,笑容腼腆。 嘴上说着「折磨」,内心窃将这折磨视为甜蜜。 窃窃私语是「很喜欢和闻同学坐同桌」,大声宣告又变成「被她处处管着其实可烦了」。她自相矛盾,最矛盾时也最欢喜。 祝羽捷越是拿她开玩笑,她就越是摆摆手不以为意否认。 喜欢闻笙?喜欢同桌?怎么可能呢,同桌是伟大友谊,友谊是不准许人动歪心思的。 可迟绛的言语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转折词。 从前坦率时,句子都笃定,现在心情摇摆,心里话要靠许多的「虽然…….但是……」来连接: 虽然我觉得闻笙性格沉闷,但我和她坐在一起颇安心。 虽然我真的讨厌化学课,但闻笙检查我背书的样子真好看。 虽然闻笙总是不遗余力管着我,但是……但是。 迟绛心里从书包里拿出闻笙的课本,捧在心口,心也变得热乎乎。 扉页上有闻笙的签名,英文名写的是coraline,迟绛深觉名字贴切,女生坚韧美丽。 晚上易睏倦,迟绛懒得起身伸手关灯。她把书摊开盖在脸上,轻嗅着书香睡着。 昏睡前想的是「如果妈妈推门看见我这副样子就好了,她一定觉得我睡姿可爱,学习努力。」 可竖起耳朵聆听房间,除了窗外风摇树叶的细碎声响,只有盛大的安静。 空荡房间里,迟绛很想与人说话。 滑动联繫人列表,却找不到一个可联繫的人。祝羽捷应该在忙着打游戏,王雨汐也许在练钢琴,阿张话题太跳跃,小梁打字太缓慢—— 手机往枕边一丢,迟绛闷闷不乐:闻笙,我为什么没有你的手机号? 带着问题入睡,梦境就贴心给出答案。 在梦里,她抵达疯狂动物城,见到明星狐狸尼克先生。 很多人知道狐狸的名字是尼克,很少人知道狐狸全名叫尼克·王尔德。 他拿着对讲机唿叫兔子朱迪,危难时刻说出台词:「为充满诗意的生活破产是一种荣耀」。 狐狸王尔德,作家王尔德,迟绛分不清楚了,只记得那狐狸腰间的对讲机真别致。 对讲机?好主意。 她醒来便急匆匆下单材料,放学回家,迫不及待听着摇滚音乐组装零件—— 捕捉声音的是电容麦克风,传输数据的是wifi模块数组,还要配可充电的锂电池,电量为谈话续航! 迟绛终于做好了对讲机。 笨重的简易对讲机握在手里,却觉得比手机更加珍贵。 手机功能再复杂,也不及对讲机功能精准,毕竟,唯有对讲机才能接到闻笙的讯号。 清晨,天还没亮,迟绛就早早出发。到校时班里只有闻笙一个人,问了才知,她和学校保安同一时间到校。 「给你带了礼物。」迟绛神秘兮兮,食指在脑袋侧面横着绕了几个圈圈:「开动脑筋,大胆去猜。」 闻笙不猜,疑惑着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要送礼物?」 今天不是生日,也没有节日——那么准是迟绛做了坏事来负荆请罪! 迟绛轻哼一声,不计较她的小人之心。从黄颜色书包里掏出宝贝,一本正经胡编: 「今天是世界同桌友好日,为了巩固友好关系,扩大合作范围,我量身定制了对讲机。」 闻笙接过小小对讲机,看着精緻外壳,在清晨喜出望外。 尽管爱不释手,但为了矜持,还是马上释手:「哦,这只是哄小孩子的玩具。」 「才不是!」迟绛拿着自己的那一只,按住开关,餵了两声:「喂,喂,闻笙,闻笙。」 闻笙的名字,混着滋滋啦啦电流声,有復古的穿越感。 「今天是我们同桌的第一百天,我要和你说——」 声音还是从对讲机里传来的,像要宣布一个很庄重的消息。 一百天?说什么?闻笙屏住唿吸,好让内心的波澜不那么明显。 「我骗你的啦,一百天是我随口编的。」迟绛关掉按钮,笑嘻嘻把自己的手搭在闻笙手心:「你不是总怪我中午贪玩,在操场抓不回来吗。」 「这下,你可以随时喊我了。」迟绛用下巴指指对讲机:「1.5公里之内,我都能听到。」 「……幼稚。」闻笙嫌弃。 「那你还给我!」迟绛作势要抢。 「给别人的东西就不能往回抢!」闻笙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旋即,却见迟绛脸上露出得意笑容:「闻笙同学,你原本就想要。」 她歪着脑袋,看着闻笙愈发涨红的脸颊,不留情面指出: 「你,是,傲,娇。」 第15章 闻笙每天都把对讲机揣在衣兜里,但从来没有使用过。 毕竟是外放声音,光是想到自己的声音出现在其他同学面前,她就感到一阵侷促。 有几次,迟绛拎着羽毛球拍挂着汗珠回到班里,忍不住问闻笙:「我打球时都把对讲机揣在裤兜里呢,可碍事了,可是就连午休管理故意迟到,也没有等到你喊我。」 第26页 「你若是想要回来,自然记得时间。」闻笙神情淡淡的。 「你喊我,和上课铃喊我不一样。」迟绛看起来有点失落。 她这几天打球时心不在焉,几度以为对讲机有响声,掏出来才确认是自己的幻觉。 「好吧,她们都说我的发明没用,看来的确是用处不大。」迟绛嘴角耷拉下来,有点委屈。 小时候,她和大院里的孩子们一起玩。一到六点钟,小朋友们的家长纷纷从窗户探出脑袋,招唿着自家小孩的名字:「饭好啦,回家吃饭啦!」 小孩子便一窝蜂地散开,倒腾着小腿往家里跑。 只有迟绛没有被家长喊过。她总是等所有小朋友都回家了,才独自揣着脏兮兮的小手一扭一扭走回家。 疯玩时酣畅淋漓,归家时步伐笨重。她才六岁就解锁了落寞神情,那是专属于小孩子的忧郁。 那天清晨,把对讲机交给闻笙的时候,迟绛其实藏着一片私心。 她想被同桌喊回班级,就像当初期待家长做好饭菜喊自己回家一样。 「回座位」是一个温暖的词组,至少对迟绛来说,只要坐在闻笙旁边看她安静书写的样子,时光就变得慢吞吞的,伴有淡淡茶香扑鼻。 只是有一点点可惜,闻笙忙于学习,她似乎不屑与自己交谈,也没有时间陪自己拿这玩具似的对讲机做幼稚游戏。 * 然而,一切看来鸡肋的发明,都会在某个时刻发挥独特的效用。 每每遇到和风习习的中午,闻笙总会带背诵材料去操场边背书。树荫下有一条宽木椅,椅子很抢手,要不吃午饭才能抢到。 坐在那条长椅上,可以看见迟绛在操场散步、打球。不过最近迟绛的兴趣发生转向,午间娱乐活动从打羽毛球变成追纸飞机。 迟绛着迷纸飞机已经好一阵子了。 一张a4纸,叠一叠扔一扔说不定就能打破吉尼斯记录,这样的挑战深深诱惑着迟绛。 她在网络上看纸飞机大神的视频到走火入魔,一架纸飞机在空中波动着翱翔几十秒,简直不可思议的物理奇蹟。 据闻笙观察,迟绛摺纸飞机的技艺已经大有长进。 她第一天玩飞机时,还有不少人笑她幼稚鬼。等今天她再丢飞机,已经会有许多同学驻足观看,屏着唿吸帮她读秒。 等等,不对,奇怪,那个高个子的高二男生怎么走到迟绛旁边去了? 闻笙放下手里的材料,不动声色望远方出神。 男生拿过了迟绛的纸飞机,在手里观察,摆弄,又好为人师地比比划划讲着什么。 闻笙认出来,那是初中时和她一起参加过竞赛班的高二学哥。 努力有余,天赋不足,为人很不低调,为小成绩沾沾自喜。 闻笙撇撇嘴,不知道迟绛什么时候认识的这猴里猴气的男生。 可是……迟绛听得还挺入神。迟绛看向男生的眼神,似乎还有点崇拜? 闻笙警觉起来,眉毛不自觉跟着皱紧。 她看见远处两人还在交谈,背景是操场看台,天空蔚蓝,草坪鲜绿,两人穿着校服握纸飞机谈笑风生。 画面和谐,和谐到令闻笙觉得刺眼。 闻笙的手放衣兜里,摸到了对讲机,手指反覆推按那开关按钮。 想喊迟绛回班,又碍于脸面羞于主动开口。 终于,在迟绛手持着飞机,身子后仰准备抛掷的时候,她掏出对讲机:「迟绛。」 声音轻轻的,穿过微风,乘纸飞机,钻进迟绛耳朵里。 「欸?是我同桌喊我!」迟绛立即无视掉学长堆满脸颊的笑容,从口袋里摸出对讲机,雀跃着答:「收到,收到!」 她看向对讲机的目光都温柔。 不顾学长在身后疑惑挠头,迟绛一熘烟地往教学楼小跑回去,跑得太过欢快,没注意到操场边闻笙的默默注视。 而闻笙收起对讲机,在树丛遮掩的木椅中起身,心满意足弯出一抹微笑。 她不紧不慢穿越食堂抄小路回班,赶在迟绛进班前在座位坐好。 等迟绛蹦蹦哒哒回到她身边时,闻笙装不知情地问:「今天,你没有打球?」 「今天体育馆没开门,我去操场玩的。」迟绛交出手里的纸飞机:「你看,按我的折法,飞机滞空时间轻松突破15秒呢。」 闻笙接过飞机,仔细打量一番,赞许地点点头。 她从草稿本撕下一页纸,对着飞机演算好一阵子。 末了,画出一个改良的折法过程图递给迟绛,从容微笑:「20秒。」 「什么?」 「你看,就像这样,前端重量更重,飞行过程可以减少空气阻力干扰。机翼尾端配合着向上微翘,可以更好地保持平衡。」 闻笙的钢笔尖虚虚地点在图纸上,她理性笃定,像经验丰富的工程师。 抬头确认迟绛听懂了,才接着讲:「这里,机翼尖端增加小翼,也可以帮助减少飞行阻力。折线的位置我已经演算过了,你摺纸时要保证精确,确保严丝合缝,左右对称。」 「神奇。」迟绛低头看看图纸,再抬头看看闻笙,又感慨一遍:「你好神奇。」 这次闻笙看清了,迟绛眼睛里当真是有小小的崇拜。区别是,这是面向自己的。 因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崇拜,闻笙心里却膨胀起大大骄傲。 「神奇吧?」闻笙眉毛挑高,收回图纸,笑了笑:「既然你听明白了,就自己折吧。」 第27页 「可我还没有记住!」迟绛觉得闻笙高估了自己的智商。 那么复杂的折法,她只记得住改进思路,却记不清摺痕细节。 「你可以去请教别人。」闻笙给左耳挂上耳机,生怕迟绛听不明白似的,提醒她:「如果本年级的人不够问,也可以问高年级的同学。」 迟绛恍然明白过来,闻笙是看到自己中午和学长说话了! 那么……也是在那个时刻,闻笙透过对讲机喊自己名字吗? 迟绛浅浅琢磨了下,马上意识到闻笙介意的点在哪里: 那男生和迟绛在定向越野队认识,据说也是高二年级里的物理大神。也许学神相轻,闻笙才不喜欢自己和别的物理天才走太近。 但至少证明,闻笙不像从前一样漠视自己。 她会在意自己的举动,哪怕只是小小的、小小的小事。 迟绛自己都没发觉,只是闻笙这一丁点关注,就把她的嘴角掀起可爱弧度,痴痴笑个不停。 「谁稀罕问他,是他自作主张过来指指点点,烦都烦死啦。」迟绛笑出甜腻腻的酒窝,嗲着嗓音哄着闻笙:「何况,本校理科大神就坐在我旁边,我何必捨近求远?而且你知道,我属兔,兔子就爱吃窝边草。」 闻笙听着她的解释,内心很是受用,开口,却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声调:「兔子比你安静多了,你很吵。」 「我很吵。」迟绛重复一遍,笑着抓起笔。下一秒,又得意忘形哼出可爱调调:「我很吵~我很吵~但闻笙从不嫌我吵~」 啪唧。 闻笙的手捂住迟绛嘴巴,眼含愠色:「迟绛,你安静。」 今天的十句话,早就说满了。闻笙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不留情面在迟绛嘴巴处拉上封条。 迟绛果然安静下来,午休后的每节课,她都紧闭双唇坚决不说话。 可她却眼巴巴盯着闻笙看。 直等到闻笙受不了注视回头时,她立即提起唇角笑得灿烂。 灿烂得很聒噪。 闻笙忍了她一个下午,总算捱到放学时间。迟绛一边弯腰收拾书包,一边仔仔细细和闻笙分析:「闻笙,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非常友爱?」 不等闻笙反应,她已经单肩挎上书包,另一只手撑着桌子回头喊闺蜜:「祝羽捷祝羽捷,快走啦,排队买章鱼小丸子吃,今天新开店买一送一,再晚来不及啦!」 闻笙闷闷不乐瞄她一眼,心底「诅咒」: 吃吧,吃吧,都是不健康的东西,吃完长出八个爪子。 结果,不知是不是诅咒真的生了效,转天上学,已经第二节课了,还迟迟未见迟绛身影。 去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闻笙顺口关心同学:「严老师,迟绛今天请假了呀?」 严老师这时才纳闷:「她还没来吗?我看看手机简讯……咦?也没有未读消息啊。」 闻笙觉得奇怪。迟绛只是贪睡,但绝没有胆子翘课。「那她会不会是生病了?」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严老师翻出家庭通讯录,摸到迟绛学号:「稍等,我打个电话问问她家长。」 电话接通,迟绛妈妈却表示自己身在外地,对迟绛缺课全然不知情。 闻笙神色变得凝重。 无故旷课超过两节,按云平中学的校纪要记大过,再严重者还要留校察看。 「老师,她家走路就能到,我去找找她呢?」闻笙提议。「课间操有半小时,我跑步去,足够我往返一趟。」 严老师摇摇头,起身披上外套:「你先回去吧,顺便问问同学迟绛这两天有没有特殊状况。我现在就赶去她家看看。」 闻笙应了声「好」,悄声离开办公室。 走廊里,她见到祝羽捷在打水。做了几番心理建设,才敢上前开口问:「羽捷,你知道迟绛今天为什么没来吗?」 祝羽捷收起水杯拧紧杯盖,回忆昨晚的简讯:「昨晚……她好像说肚子疼,我叫她多喝热水趴一会缓缓,然后……」说到这,祝羽捷神色也紧张起来:「啊,她不会是食物中毒了吧?」 「什么?她吃了什么。」 「我晚上有舞蹈课,只吃了一颗小丸子,剩下的全给迟绛了。「祝羽捷又仔细想了想,露出担心神色:「难怪啊,我昨天肚子也有一点不舒服,还以为是普通着凉。」 「一份有多少粒?」 「八粒,买一送一……」 那就是整整十五颗章鱼小丸子!闻笙错愕,继而无可奈何捏捏眉头,嘆一口气:「这吃货。」 祝羽捷听着闻笙这句嗔怪,挠挠耳朵。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闻笙在提及迟绛时,眼底是有情绪的,不像平日那理性得可怕的满分刷题机器人,甚至有几分宠溺。 「闻笙,你还挺担心她哦,难怪小迟子开口闭口都是你。」祝羽捷晃晃水杯,笑得狡黠,调侃闻笙同时也揭迟绛的短:「你知道吗,就连中秋看月亮,她也能联想到你。」 闻笙不禁莞尔:「那她应该是想到我冷冰冰,和月球一样,大气层稀薄。」 祝羽捷不置可否,只告诉闻笙:「先回班吧,你就放心好了,迟绛那金刚不坏的胃口,不会生病的。」 闻笙将信将疑点点头,跟在祝羽捷身后回了班。 迟绛的位置空空的,闻笙心也莫名空落落的。 她伸手摸摸桌角的盆栽小花,花瓣白里透红,像发烧,像害羞。 第28页 想同桌了。 又等了一节课,才打下课铃,班主任就推门进来,拍拍手招唿大家在座位坐好:「来先别急,我说个事儿啊。今天开始,凡学校门口没有牌照的东西,都不许买,吃的喝的玩的统统算上,抓到就算违纪。」 闻笙笔尖停顿,有不好预感。 「咱班儿有同学今天没来,大家也都看见了啊,就是迟绛。」她扶扶眼镜,接着说:「发烧,我去了一摸脑袋,三十九度,啊,再晚一点发现就烧煳涂了。乱吃东西的后果是什么?腹泻,小脸儿惨白,迟绛现在还在医院吊水呢。」 闻笙看着迟绛空荡荡座位,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担忧。 班主任敲敲讲台,接着讲道:「我下午不在,英语课和语文课调一下,你们好好听课。我去医院再看看迟绛,下午我不在时候你们别惹乱子,听见没有?」 「听——见——了——」 同学们拖着长腔整整齐齐地回答,脸上却不约而同露出快乐的表情。 班主任不在,天大的好事。 只有闻笙,在座位上感到一阵烦闷。 她想放学去看看迟绛,可平日妈妈看管严厉,如果没有邻居妹妹打掩护,她很难有充足时间熘走。 思索了一整个下午,闻笙也没想出完美的解决办法。 之前偷偷玩乐队,和朋友去网吧,她都有恃无恐,是故意叛逆。在放肆之前就做好了被妈妈发现臭骂一顿的准备。乐队、网吧、表面朋友,闻笙都不介意失去。 可是去医院看望迟绛不一样。她担心妈妈出言不逊,再说些伤人的话,把自己这唯一的小同桌吓走。 所以,饶是心里担忧烦闷,等到放学后她还是乖乖按时回家。 书房里,打着查资料的名义,闻笙打开电脑登陆校园网,第一件事是戳开迟绛的主页。 不出所料,主页上多了几条病怏怏的动态。 吃药了,要拍一张:「蓝药丸还是红药丸!」 打针了,要拍一张:「注入智慧精华,月考成绩+100!」 贴退烧贴,再自拍一张:「透心凉,心飞扬!」 闻笙被她逗笑。可怜小孩,贪吃鱼丸,就算孤零零在医院挂吊瓶,也还是不掩心底乐观。 她点开了私信的对话框,想和迟绛说一句「早点康復,等你回来背课文。」 滑鼠一刷新,却看见迟绛一条动态: 是一张像素模煳的照片。 病床边上,十几个同学围着迟绛,大家带着鲜花、小蛋糕和广式茶点,挤在镜头前比耶,笑容青春洋溢。 看来,迟绛人缘真的很好。 闻笙悻悻关掉网页,坐到书桌前,内心又是一阵无名的焦躁。 迟绛人缘好难道不是可喜的吗? 有这么多好朋友关心她,甚至小题大做地去照顾她,难道不该为她开心吗? 「闻笙,你可以喜欢她,但不要太自私了。」她努力劝说着自己,嘴角牵强地笑了一下,胸口却闷堵着一口气。 晚上,闻笙躺在床上假装睡熟。她听着妈妈替自己掖好被角,关上门,脚步声渐远。 又强睁着眼睛等了半个小时,这才小心翼翼起身,轻手轻脚穿好衣服。 「妈?」闻笙走到客厅,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听到回应。 「妈——」她提高音量,仍然没有动静。走近,只听见母亲的微鼾。 确认妈妈是真的睡熟,闻笙踮脚走到玄关处,极轻、极慢地按下门把手,把门打开一个窄窄缝隙,侧身从门缝挤出去。 直到门关上,她才松一口气。 走到楼下,闻笙仍不放心,在楼下驻足一会,确认房间灯光没有亮起,窗边也没有妈妈偷看的身影,这才敢顺着房檐偷偷跑走。 迟绛的家不远,小跑十分钟就能抵达小区。闻笙上午就从通讯录上瞥见了迟绛家详细地址,几乎不费力气便寻到小区楼下。 站在楼下,她数了数楼层,发现迟绛家的灯光亮着。 可是,要上楼吗?上楼的话,说些什么呢? 自己两手空空跑来,没有鲜花没有零食,全然没有探望病人的样子。 此时突兀地跑上楼去,恐怕只会打扰迟绛休息。 晚风吹过来,闻笙的薄衫不足遮挡寒意,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打喷嚏的瞬间,指尖不小心推动对讲机开关。 闻笙被吓了个激灵,马上做贼心虚地关闭按钮,生怕那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暴露自己行踪。 「算了,迟绛既然回家休息,就证明无大碍了。」闻笙宽慰自己。留恋地望了几眼窗子,转身离开。 而窗台边,迟绛正揉着惺忪睡眼,透过纱窗朝楼下张望。几扇窗子寻了个遍,也不见闻笙身影。 「果然,半睡半醒容易产生幻觉,还以为对讲机又响了。」迟绛右手托着腮帮,盘腿坐在床上,刘海乱糟糟的,闷闷不乐: 「我怎么能抱有不切实际期待呢?闻笙怎么会来看我。」 毕竟她学业繁忙。 毕竟她嫌我吵闹。 第16章 趁着夜色,闻笙放慢步子看街景。闹市区,许多商铺还亮着灯,面馆里食客寥寥,小吃摊人声嘈嘈。 她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感到飢饿。但是嘴巴懒惰,没有食慾。 闻笙有点羡慕迟绛。像病弱的人羡慕胃口好的傢伙,看她吃得香喷喷,自己也跟着快乐。 第29页 沿途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粥铺,店里的皮蛋粥闻笙很喜欢。 买一份打包回家,买的不是粥,而是热腾腾的藉口。 她盘算着,若是妈妈问起来,就晃晃粥答:「晚上饿,忽然馋粥了。」 原谅一个贪食的孩子,总比原谅偷跑的孩子容易。 粥的香气叫闻笙冷不丁想起童年。 只有生病时,妈妈才准许她喝店里售卖的食品,运气好再配上一只糖三角。 她记得自己喝粥时很幸福。咦?如果粥能使生病的人幸福的话—— 闻笙脚步忽然转了个弯。 她重新朝着迟绛家的方向走去。拎着粥,想到迟绛握勺子挖粥的幸福模样,步子渐渐快起来。 后来,她几乎用小跑的,直到真的到了迟绛家楼底下,才重新放慢脚步。 灯还亮着。 这次闻笙没多犹豫,按住对讲机录音机,轻声问:「迟绛,你醒着吗?」 迟绛正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听见声响,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撅着嘴巴揍了对讲机一拳,愤愤道:「真是的,不要这么没出息!」 闹肚子这种小毛病,发发烧挂个水就挺过去了,哪用得到人家大费周章来看自己。 其他同学乐意来探望,也要归功于祝羽捷一唿百应的号召力。至于闻笙,人家是要考状元的,忙得很,才没有功夫和自己见面。 迟绛正努力宽慰自己,对讲机却又响了起来。 这次她听得真切,果真是闻笙的声音。那声音清亮,温柔,有老广播电台夜间主持人的味道。 那声音跨越时间穿透墙壁来关心自己:「喂,迟绛,你有在听吗?」 「我在呢!」迟绛从床上弹起来,来不及穿鞋就跑到窗边。 探出脑袋一看,楼下那清瘦高挑的身影,果真是盼了一天的同桌。 「闻笙!」迟绛压低声音,朝闻笙挥挥手臂,又低头朝讲机腼腆道:「快进楼,电梯四层,我在门口等你!」 真该庆幸,对讲机没有回听功能。 那扭捏做作的娇羞语调,倘若重听一遍,迟绛恐怕要鸵鸟似的把脑袋藏进被窝里,再羞赧地攥拳捶床。 目睹着闻笙走进楼梯,迟绛急急忙忙把床铺好,将玩偶排列整齐,书桌也简单归置了下。 最重要的,是藏起作业本——闻笙给她单独布置的作业,她可是一笔没动。 走到玄关处,迟绛又忽然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洗澡。退烧后还出过汗,头髮很是凌乱。急中生智,抓了顶帽子扣在头上。 「噹噹。」敲门声准时响起。 迟绛拉开门,才闻笙只对视一瞬,又急忙挪开眼神,看门框装饰。 她忽然想起班主任树立班干部威严时的口头禅:「我不在的时候,某某同学就是我,她说的话和我同等分量。」 而闻笙是班主任派来监管自己的。班主任不在,闻笙就是班主任。 「闻笙,这么晚,你来了呀……」迟绛声音羞答答的,侧身把闻笙迎进门:「家里没有人,不用换鞋,你快进来坐。」 闻笙没有进门的意思,只伸手用手背贴贴迟绛额头,柔声问:「还烧吗?」 「不烧了不烧了。」迟绛头摇晃得像拨浪鼓。 闻笙却觉得她额头仍有些发烫,脸也微微红着。于是凝眉追问:「可是你脸很红,确定没有事吗?」 迟绛摸摸自己脸颊,心嘆「哎呀糟糕」。 脸的确很红,还微微发烫。「但真的没事,只是脸发烧,身体已经好了。」迟绛勉强撑起微笑,心虚解释:「我从小就这样,脸皮很薄,稍微紧张就脸红。」 闻笙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你见到我会紧张啊。」 说着,她半倚着门框,半开玩笑地逗迟绛:「是担心我检查你作业而紧张呢,还是……」 闻笙故意停顿了好几秒,给迟绛留足了胡思乱想的。她眉毛上挑,盯着迟绛的鼻尖看得仔细,唇角笑意渐深。 「还是什么?」迟绛率先从对视中败下阵,躲开闻笙的眼神,转过身走到茶几。 边倒水,边自顾自小声说话:「我当然没有紧张,我只是开心。放学不见你来,我就想你。现在你来了,我就高兴。」 水倒好了,迟绛把杯子递给闻笙:「柠檬水,你尝尝,超酸的。我就是喝了它才脸红。」 迟绛这样直白坦率,闻笙反倒不知所措。 什么「我就想你」,什么「我就高兴」,迟绛同学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一转念,闻笙又立即想到迟绛的校园网主页。 在评论区,她和朋友们的对话似乎也总是亲密无间,思念和喜欢挂在嘴边,只是友爱的热烈表达,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是很酸。」闻笙接过杯子灌了一口柠檬水,看着迟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她言笑晏晏,和迟绛确认:「迟绛,你确定,你现在身体完全好了?」 「好得厉害,其实下午就好了,明天就可以活蹦乱跳去上学。」迟绛拍胸脯保证。 闻笙的笑容不减,话语温度却降到冰点:「那正好,我现在考你:与oh-不能大量共存的离子有哪些?」 「啊?」迟绛被突转的话风吓到。 她觉得闻笙真是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在关心自己病情,这一秒就化学老师上身,连提问的神态都相似。 第30页 「3,2,」闻笙噙着笑意,歪头倒计时。 「那个……hso3-、还有,hco3!」 「还有呢?」闻笙笑意淡淡的,却有叫人毛骨悚然功效。 「啊呀,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又烧起来了。」迟绛哀怨地双臂交叉抱住自己,声音一下子就虚弱下去,眼巴巴抬头看着闻笙:「头也痛,不能思考。」 闻笙舒展眉头,把粥递给迟绛:「把粥喝掉,吃饱就有力气思考。」 看见有粥,迟绛的眼睛又重新亮起来:「好吃的!」 闻笙笑了。仿佛无意,神色间却深以为然:看来迟绛很好收买,有好吃的就足够。 如果不够,一定只是食物不够美味。 「趁热吃,早些休息。」闻笙嘱咐着,看看手錶:「我得离开了。」 可迟绛却忽然抬起头,手背在身后,怯生生地开口:「闻笙,我,我能不能有个无理的请求?」 「有多无理呢?」闻笙立即警觉。她心里闪过许多猜测,是今后都不要自己再管她学习,还是又要谈分开不坐同桌? 方才只是提了一嘴化学而已,倘若因为区区化学迟绛就反感自己,那自己真是错付喜欢了! 这样不安地设想着,闻笙的眉心低下去。 迟绛读出闻笙的表情,更加心虚。 但仗着生病,仗着面色的虚弱,迟绛还是心一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闻笙:「那个,你可不可以,抱我一小下下?」 闻笙一时讷讷,愣怔在门口。 「啊!就只是一小下下,不抱也没有关系。」迟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察觉到闻笙的惊讶和躲避,她更加语无伦次,拍拍自己脑袋懊恼:「哎你看,我果真烧煳涂不清醒了。」 「真的没事,我只是听说生病时候,只要抱一抱,拍一拍后背,人就会分泌一些幸福的什么什么素,人就不脆弱,病会好得更快。」 「嗯……有这样的说法吗?」闻笙需要回家查查资料确认。 但不需要确认的是,此刻的迟绛叫她心疼得厉害。 她可以摒除一切杂念,像一只家猫安慰失落主人,给迟绛一个柔软拥抱。 只是一个拥抱。轻轻的,风一样轻,雾一样柔,有唿吸掺进来。 拥抱时,闻笙调动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用童年时从母亲那里习得的温柔,轻拍拍迟绛的背:「喏,像这样,有感觉好些吗?」 迟绛蓦然红了耳根。唿吸凝滞,不敢动弹。 原以为只是简单拥抱,抱到了才知道拥抱并不简单。 这拥抱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轻,甚至算不得一个拥抱,简直是不太熟的陌生人在践行社交礼仪,两个人的身子都没有紧实地贴在一起。 但这拥抱又与之前和好朋友们的拥抱都不一样。迟绛觉得身子滚烫,喉咙不争气地酸胀,句子卡在嗓子眼却说不出话。 久久地,她才平復心绪,声音微糯:「我现在……完全好了。」嗓音有点颤抖。象徵性咳了一下,又补充:「对了,闻笙,明天见。」 闻笙本松开拥抱,也刻意将眉目恢復成肃然状态,企图让严肃表情挤走心头绮思:「嗯,明天见。」 「明天见」,三个字在浅浅拥抱过后,变成最好听的承诺。 闻笙离开迟绛的家门口,心跳后知后觉地剧烈起来。 方才有多少镇定,离开后就有多少复杂情愫的汹涌—— 怎么可以不讲原则地答应拥抱呢? 而迟绛送走闻笙,背靠着棕色房门,心跳和唿吸也像没有指挥的乐队,全然不讲节奏。 那是一个好陌生的闻笙,也是一份好安心的感受。 是因为自己生病,眼神可怜兮兮,闻笙才愿意放下冷漠,给自己几分温柔吗? 迟绛不敢深思下去,摸摸鼻尖,忽然明白一个道理: 药方叫人喜欢上疾病。 第17章 拥抱的药效很持久,整个晚上,迟绛都觉得周身暖融融的。 睡衣她也捨不得换洗,总觉得上面残留淡淡香气,令她心安。 转天清晨,不等闹钟响起,迟绛已经自觉站在镜前洗漱。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不再闭着眼睛打盹儿刷牙,而是对镜微笑。 迟绛以为,闻笙昨晚肯趁着夜色来看望自己,还纵容着给自己一个浅浅拥抱,无疑是友情发展的里程碑事件。 她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闻笙本就不是冷血无情的傢伙。相反,她有比荧幕影星还柔情的眼神,比毛茸玩偶更温暖的拥抱。 回味昨夜拥抱,迟绛再度忍不住嘴角上翘。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跑到学校,想把一天中的第一句话说给闻笙。 正沉浸在开场白的构想里,却被一阵叮铃铃的车铃声打断。从幻想中惊醒,迟绛循声看向身旁:「柱子?你今天这么早上学?」 祝羽捷骑着老款式的黑色自行车,单脚支在地上,轻甩一下刘海,得意道:「那是!不仅今天,我每天都要早早上学去操场跑步。」 「突然这么勤奋,你受什么打击了?」迟绛从手腕摘下皮筋,不可思议看着祝羽捷。 祝羽捷用左脚点着地面滑自行车,躬身趴在车把上回答:「你知道高二6班的章蔚学姐吗?手球队队长。我昨天看她发在校内网的经验贴,说体育运动可以让人头脑清醒,学东西更快记忆力更强,所以我也想试试。」 「她的成绩也很好吗?」迟绛眼里的学霸只有闻笙一个人,对其他年级的事情她鲜少关心。 第31页 「你都不看橱窗里的荣誉榜?她都能稳定在年级前五。反正啊,比我自己这上蹿下跳的排名强太多喽。」祝羽捷张大嘴巴对着天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她嘴巴才合上,又忽然睁大眼睛,看穿什么似的捏捏车铃审问迟绛:「不对,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你呢?踩点大王,今天怎么忽然起早?」 迟绛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鲁迅在课桌上刻「早」字,课文打动了我。」 「少扯。你这时间去学校,准是为了补作业。」祝羽捷拍拍后座,「上不上来?带你半程。」 「就等你这一句!」迟绛侧身坐到自行车上,单手揽住祝羽捷的腰。 自行车很快提速,晨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迟绛不自觉地哼起歌,在自行车上忘我陶醉。 也许是心情过分美丽,她只记得抬头望湛蓝天空,「嗷呜嗷呜」张开嘴巴幻想自己咬住层层云朵,却忘了看一眼人行道—— 绿荫下面,闻笙默默注视着她。 在闻笙的视角里,迟绛的手臂正紧紧环在祝羽捷腰侧,还满脸轻松地哼着小曲儿。 果然,和朋友在一起的迟绛才是最放松的。 而坐在自己身边的迟绛,何时这样放肆地笑过呢? 闻笙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不再理会那辆爱唱歌的自行车。 * 祝羽捷和迟绛一起进班。才撂下书包,祝羽捷就对着小镜子整理髮型:「迟绛,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啊。」迟绛忙着埋头在书包里找饭卡:「不过,你这么早去跑步,就算头髮飞起来也没有人看见。」 「章蔚看得见就可以。」祝羽捷眉毛一挑,校服拉索提到最高,小跑出教室门外。 迟绛这时才瞭然,祝羽捷兴沖冲来到学校只是为了和学姐晨跑。亏自己还真以为她学习血脉觉醒,忽然发奋念书。 彼时闻笙还没有来,迟绛主动替闻笙把倒立在课桌的椅子放下来摆好,随后伸个懒腰闭目假寐,暗戳戳等待闻笙把自己喊醒。 很快,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闻笙在她身旁轻轻坐下来。 迟绛听见闻笙摘书包,拿文具,取卷子—— 可直到笔尖在纸上摩擦出沙沙声响,闻笙还是没有和自己打招唿的意思。 迟绛装不下去了,抬头戳戳闻笙,抬起迷濛睡眼:「喂,闻笙,早上好呀。」 「嗯,好。」闻笙头也不抬。 「我今天起很早,到校也很早。」迟绛表扬自己,似乎也在期待着闻笙的夸奖。 不过闻笙只是笑笑,轻声答:「早早到校睡觉,还不如回家睡得舒服。」 何况,早上在自行车上唱歌唱得挺欢腾的,丝毫不见倦意。怎么一到自己身边,就困成这副样子,声音都软绵绵的。 迟绛一时间眉头皱起来。 她也想不通,昨晚分明已经很亲近了,今早怎么又恢復了「我们不熟」的状态。于是嘟起嘴巴嘆气,气息吹起自己的刘海。 嘆气时,迟绛忍不住怀疑:世界也是巨大游戏——只是她们疏忽忘记存档,那友谊的进度条才被迫倒退清零。 分明满怀着期待早早来到学校,却被闻笙的态度浇了一瓶盖冰水,迟绛的好心情陡然碎了大半。 委屈涌上心头,她倒也不藏掖心事,问闻笙:「为什么你昨天晚上跑大老远给我送热气腾腾的粥,今天早上又忽然冷淡不理我。」 「那你为什么在上学路上喜笑颜开,坐到我身边又闷闷不乐?」闻笙放下笔,淡笑着反问迟绛。 「哪有闷闷不乐?我特意早来学校,就是想要和你上早自习。」迟绛觉得自己冤枉得很,以至忽略掉闻笙话里的醋意。 她拧开矿泉水咚咚咚仰头灌了半瓶下去,才开口替自己洗冤:「放学和周末都约不到你,一天里就只有这点时间能和你独处。化学我都背熟了,还等着给你显摆呢,结果你都不理我。」 闻笙被她说得有些心虚,翻着书页,掩饰内心慌乱。她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小声反驳:「可你才坐到我身边,就没精打采睡觉,明明在路上还高兴得直唱歌。」 「我只是装睡!」迟绛一着急就讲出大实话,「你才进班门我就知道是你,耳朵一直竖着听,就等你喊我起来打招唿呢。」 「为什么等我?」闻笙唇角总算有了笑意。 「没有为什么。」迟绛闷哼了一声,挪着椅子往左边坐了坐:「到十句了。」 讲话额度在大清早就浪费完,闻笙却不以为意。以她对迟绛的了解,撑不过一节课她就会主动开口。 然而,一节课过去了,一个上午也过去了,迟绛却还在执拗地紧抿嘴唇,坚持不肯和闻笙讲话。 闻笙有点慌张,几次想要开口,可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又不知该讲些什么,只好默默将目光移开。 更令闻笙担心的是下午的体育课。 两人一组的仰卧起坐训练,她和迟绛是固定搭子。话不能讲,肢体接触又逃不开,这令她略感无措。 课间打水时,闻笙也有些心不在焉,以至热水灌得太满,烫到虎口处。幸好学校饮水机水温不够高,烫伤处只是有些泛红。 「闻笙,你是不是在和迟绛冷战呀?」祝羽捷也在旁边接水,「中午吃饭,迟绛几乎一声不吭,我就感觉她状态不对。」 「这样吗?」闻笙拧紧杯盖,想了想,又摇摇头:「但是并没有冷战,我们平常就不讲话。」 第32页 话是这样说,一回到班级,闻笙就走到迟绛桌边,弯曲指关节敲敲桌面:「出来一下。」 她走在前面,迟绛隔着三步远的距离跟在她身后,直走到无人经过的楼梯中层拐角,闻笙才停下来。 「迟绛。」她看着对方眼睛,轻声开口:「羽捷问我,我们是不是在冷战。」 迟绛紧抿嘴唇,直视闻笙的眼睛,但还是不肯说话。 她承认,自己就是在生气的,但自己想通之前,不想再和闻笙交流更多。 闻笙擅长阅读表情,不费力气看出迟绛额头闪闪发光的「生气」「要哄」几个大字。 但哄人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式,闻笙于是轻轻捏住迟绛袖口,小幅度晃了晃,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天在气什么?」 迟绛却双臂交叉趴在扶梯栏杆上,低头坚持道:「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只是在履行十句话的约定。」 「你不肯说,那我就随便猜了。」闻笙站到她身侧,低声喃喃:「是我性格不好,今早语气太差劲,对不对。」 「只对一点。」迟绛总算开口,她告诉闻笙:「但我不是和你闹别扭,我只是和自己生气。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冷冰冰的个性,又总是自作多情,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 闻笙听着「朋友」两个字,感觉奢侈。像身无分文的小孩站在玩具橱窗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奢望占有。 从念书起,她的生活里就只有「竞争」二字,妈妈也反覆与她强调:「少为无用的人和事浪费时间。」 再一想到那些因为妈妈介入无疾而终的友谊,闻笙的唿吸又紧张起来。与人打交道。她总是小心翼翼,不敢给出丝毫承诺。 「和我做朋友,不是明智的选择。」闻笙笑了笑,神情稍显落寞:「迟绛,高考摆在前面,我没有精力交朋友。除了考试排名,我没有任何看重的事情。」 现在是高一,期中考试她的排名也让妈妈满意,这才难得松弛一阵子。 眼下期末将近,她知道妈妈严格起来有多疯狂,而自己很快就要生活在妈妈的监视下。 她生怕迟绛靠得太近,和过往那些无疾而终的友谊一样,短暂绽放又倏忽消逝。 「可是你放学后救小猫,你悄悄替我的小花浇水,我生病你跑来我家看我,你花那么多时间帮我搞化学,我们还拥……」 迟绛还想解释些什么,找出她们友情升温的证据。 闻笙却截断她的话:「那只是因为现在不够忙。」她不敢直视迟绛的眼睛,低头看着米色地砖:「再过一个月就期末了,一眨眼的事,你准备好了吗?」 「我们在谈我们,不是考试。」 「可如果你考试排名不在前三十,哪里还有「我们」?」闻笙语气也焦急起来。急切的口吻,出卖她内心想和迟绛同班的愿望。 迟绛也聪明地捕捉到这一点,想想自己那百名开外的成绩,脑袋低了下去。 闻笙想的似乎也没错,为这一年的「友谊」付出时间,也许只是空耗精力。 半晌,她才抬起头,看着闻笙:「我知道了,我以后尽量都不打扰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嫌你吵的意思。」闻笙不知谈话怎么发展到这个样子。 明明是想要和迟绛解释清楚,同她道歉,哄她开心。 话一出口,词句却不受控地滑出轨道,把关系降至冰点。 她甚至犹豫过一秒,告诉迟绛,清早她并没有刻意冷淡谁,只是……只是占有欲作祟,吃醋而已。 可她转头看看迟绛,那么乖巧的一颗蘑菇头,倘若知晓自己这般特殊的小心思,万一躲得更远更远呢? 最后,她发觉自己什么都讲不出口,只是重复一遍:「对不起,我性格已经是这个样子。」 迟绛却忽然想开了什么似的,努力咧开嘴,朝闻笙笑笑:「没关系,你尽管做你自己。」 只要不再对「和闻笙做好朋友」这件事有执念,迟绛私心以为,两人还可以当一对很和谐的同桌。 「走吧,体育课,一起?」迟绛故作轻松地笑笑。 闻笙随着她一同微笑:「一起。」 她们肩并肩走下旋梯,各自的心思随着楼梯不断转弯,下沉。 直到走出教学楼来到操场,热烈的阳光将心事一晒,潮湿的心情又立刻被烘干。 迟绛说:「闻笙,你将来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大学。等将来就我可以和别人吹嘘,我有全世界最聪明的同桌。」 「就只是聪明啊。」闻笙莞尔。 「还最——」迟绛拖着长音卖关子:「最讨厌!」 她故意讨打地说完这句,眨眨眼睛,笑着逃开了。 身后,闻笙微笑着看着她背影,在心里默默承诺: 等到羽翼渐满那天,我一定会告诉你,你已经是我最想要珍视的小人类。 从一开始就是。 第18章 迟绛讲礼貌,闻笙也讲礼貌,两个讲礼貌的人很快重修于好。 迟绛还是坐在闻笙身边,不时望窗外老树发呆,给树木枝杈的缝隙取名字,幻想自己在半空中乘魔毯飞过。 可她不再寄期望于和闻笙交好。肢体取代口语,成为她们交流的唯一媒介。 她刻意沉默,又因沉默得太过刻意,以至交流成为游戏。 借橡皮,不说借,伸手摸着闻笙的橡皮擦,然后眼巴巴等对方点头同意; 第33页 吃果切,牙籤插一块蜜瓜送到闻笙唇边,等她欲开口时又闪电速度收手,自己咬着蜜瓜摇头晃脑得意。 闻笙腹痛,她不吭声也不关心,课间却默默接热水回来,水瓶塞到闻笙手里。 看闻笙只是攥着水瓶,她又蹙眉嘆一口气,伸手替她将暖水瓶摆到小腹位置。 闻笙的反应是朝她眨眨眼睛,一秒钟,两次眨眼,迟绛心脏却砰砰跳出双倍速度。 她试图理解心跳异常的诱因,採用比较的方法——被突击点名回答问题时也是这样心跳,上课偷嚼零食被老师抓包也是这般心跳。 那么结论显而易见,人在恐惧的时候才会心跳加速。 所以闻笙可怕! 她越来越少在闺蜜面前提到闻笙,即便提到,也总是漫不经心。 祝羽捷也问过她:「最近怎么都不听你提闻笙了?」 迟绛就撇撇嘴,「哦,同桌而已,没有什么好提。」 话被闻笙听到,她脚步一顿,却无言反驳。朋友是自己推远的,眼下的结果,当属自作自受。 她回到班里,翻出那本《同桌证》,只看一眼,又匆匆藏好。那是迟绛靠近自己的证据。 「人类为什么一定要经歷十六岁呢?」闻笙对着空白草稿本问自己。 身体里流布爱意,却要学会躲避,学会抑制。 头脑里充满自由的渴望,却只能在教学楼环绕的操场透气仰望广袤天空。 已经逐渐进入冬季,课间操时常因冰雪天气而取消。 在广播里通知「跑操取消」的时候,班里总是欢唿雀跃,迟绛最兴奋,带着一口袋工具跑到操场上堆雪堡。 闻笙无意参加类似的活动,和几位内敛的学霸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刷题。 「为雪白试卷错过教室外真正的白雪,不会遗憾吗?」 她也有过几秒动摇,也想踩着雪地到窗外透透气。 可是她又畏惧那过分欢乐的场景。 同学们在大雪里欢乐追逐甚至奔跑到大汗淋漓,「哈哈」的笑声在冬季也自带浓雾效果,那么热气腾腾的冬天,闻笙觉得自己难以融入。 所以,她只是戴着耳机,目光柔柔地搭在白色树枝上。积雪沉甸甸的,风吹过来,雪就纷纷飘降。 在校园里,一片结晶载着一桩暗恋心事,无声落在雪地上,融化在阳光里。 她因此觉得学校的下雪天是有夏日感的,是盛夏的一杯青提奶盖。 闻笙这样漫无目的想着,桌面上赫然多出一杯「冰激淋」。 透明塑料杯里舖满白雪,可可口味树枝,小石头硬糖,顶部装饰一片金叶子。 闻笙轻握住杯身,雪水的冷气透过手心传到心里,却烫得她心里发暖。 她侧目看向迟绛,眼神表达感激。 迟绛却撅起嘴,「哼。」随后用冻得通红的手抓起比,埋头刷题。 手到底是冻僵了。控笔有些困难,写出来的字都歪扭。迟绛懊恼地丢下笔,打着呵欠对课本发呆。 闻笙在一旁看着她,忽然用指尖戳戳迟绛手背。 「?」迟绛佯装生气地看着她。 闻笙却轻轻弯起唇角,像年轻的小魔法师初次触摸水晶球那样,缓缓而神圣地牵住迟绛的手。 温热血液,暖暖体温,奇怪的能量透过掌心流动。 她和她在桌下牵手,牵手只为了说谢谢你。 「这样,比较暖和。」闻笙红着脸解释。她现在有点想松开迟绛的手了,因为感觉自己的动作很唐突。 她用余光偷瞥,发现迟绛双目愣愣地看着黑板。 闻笙嘴唇紧抿着,似乎身子也紧张得僵直。神情紧张,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用力地回握。 「谁要你暖手。」迟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上钩了。 如果只是同桌,如果朋友都不算,那现在两只手紧握在一起难道是为掰手腕较量力气吗? 于是咬牙切齿装凶,企图缩回自己的手。 闻笙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她手握得更紧,平视着迟绛微笑:「是你先的。」 怕迟绛不明白,又补充:「是你先递给我暖水瓶,你先从操场带回冰激凌。我不喜欢欠你人情,所以替你暖手。」 迟绛觉得她说得没道理,但手牵在一起,心脏砰砰跳着,也就忘了道理:「那……那就好吧。」 她的手逐渐回温,温度没多久就比闻笙的还要高。她问闻笙:「你之前,也牵过别人的手吗?」 闻笙想了半天,想起邻居妹妹,诚实地点头承认:「有。」 顿了顿,又扭头反问迟绛:「那你呢?」 迟绛闻言,心情忽然像初结薄冰的湖面泛起褶皱。 她松开闻笙的手,自顾自把脸扭到一边,不甘示弱:「当然有。 方才流动在两人之间的亲昵,在松手的瞬间不復存在。 迟绛攥着拳头,拳头托着腮帮凝眸沉思,思考自己为何在听说闻笙牵过别人手时莫名难过。 答案其实就藏在心底里面,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喜欢。 可迟绛偏偏胆小,像心虚的逃课学生见到老师绕道而行,她也蹑手蹑脚绕过「喜欢」二字。 诸如喜欢、暗恋、爱情,这些词彙都太宏大太遥远,迟绛的想像力还到达不了那么遥远的地方,一切懵懂情绪便只能浓缩成一句话: 我很乐意和她坐同桌。 第34页 闻笙在一旁写着作业,余光却注意到迟绛发愁的小表情。 她心里猜测着,今天迟同学的校园网主页恐怕又要。 不知她会如何记录这一次暖手名义的牵手,也不知她小脑袋瓜里此刻给自己新添了多少罪名。 * 太压抑,就总想着叛逆。 闻笙走在放学路上,整条街的泥泞都附着在她心上。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 她远远看见迟绛的背影,鲜艷的黄色帽子从校服领口翻出来,像一只柠檬成了精,激起喉咙的阵阵酸涩。 六点半整,路灯整整齐齐亮起来,雪白路面变成橘黄色。添了回忆滤镜的场景,难免又叫闻笙想起往事。 她很多次都在失眠中反思,当时朋友们同自己疏远,妈妈究竟起了几分作用呢? 如果当时勇敢,如果当时大声哭,有没有可能结局会不一样? 从爸爸妈妈离婚起,闻笙习惯悲观,也习惯逆来顺受,以为只要好好学习做乖孩子就能换取表面安宁。 可家里却始终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即使处处小心翼翼,也可能因琐碎小事触发战争引线。 她尝试自救,阅读许多心理学书籍找答案,书一页页翻过去,她忽然疑惑:为什么不是妈妈来读这些书呢? 木板凳,旧客厅,写尽原生家庭影响的书籍被她摆在茶几上。 两天后,妈妈才注意到那本书:「闻笙,说你多少遍,东西又乱放?」 想逃跑的心与日强烈。 很快她就弄清楚二手摩托的价格,知道驾照考试只要六百块。意识到破烂四轮车也可以驰骋很多个「500 miles」,一辆自行车也可以踏上朝圣之路。 自由似乎很近,她已经幻想出一个灿烂的十八岁。 而认识迟绛的时候,空旷的幻想又变具象。 敢承认的一部分,是期待一场天马行空的公路旅行,分一只耳机给她,登高高的山岗,看夕阳,数星星; 不敢承认的一部分,是想要告诉她耳机里旖旎声音的真实含义,告诉她星子闪烁的夜晚其实是首抒情诗,峰峦起伏的石块上,藤蔓邀请唇瓣相互纠缠。 想太远了。 闻笙打开网页,像东张西望的小贼,偷看迟绛的动态。 查看动态之前,她都得深吸一口气做足准备。 在她意识不到的地方,迟绛敏锐地拆穿她许多伪装。 比如:「草稿纸太薄,文字会渗到下一页。」 旁人读着不明所以,闻笙却一下子咬紧嘴唇,陡然紧张。 因为白天,她借草稿纸给迟绛,前一页纸上刚好「不小心」写过迟绛的名字。好丢人,不小心就写了满满一页。 再比如:「冰块加入热奶茶,就会变温。温温的,很难喝。」 闻笙于是又反应过来,这并非在讲温奶茶难喝,而是怪自己忽冷忽热。 而至于今天的牵手,不出所料,迟绛也还是暗戳戳记录:「小熊和小熊击掌,友谊诞生。小熊和小兔击掌,小兔就被拍扁啦。所以小兔要警觉,远离小熊陷阱!」 这一条写得太含煳也太童话,可闻笙还是捕捉到了关键字,在迟绛心里自己是危险的动物,是陷阱,要高度警戒。 关掉网页,闻笙揉揉眉心,又觉得迟绛的担心不无道理。 需要承认,她就是危险,就是陷阱,处心积虑想要迟绛喜欢自己。 否则怎么会阴暗地躲在屏幕另一端,咬文嚼字做阅读理解,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迟绛对自己隐有兴趣的证据。 闻笙以为,只要自己删光了浏览痕迹,按迟绛大大咧咧的个性,这一场窥视就会滴水不漏。 却没想过,迟绛早就察觉她的悄悄注视。 不是因为迟绛大大咧咧的性格突然细腻,而仅仅是因为,她对闻笙也有相同浓度的兴趣。 兴趣足以叫人明察秋毫。 第19章 18 黑板右侧,九个格子,语数英物化生等科目来回变幻,如此组成平凡的每一周。 迟绛无意把课堂当作课堂,而看作是角色扮演的空间。将知识看作是梦境的载体,舞文弄墨,睁圆眼睛大梦一场。 最喜欢语文课。 看着黑板上的潇洒行楷,她设想自己回到战火纷飞的西南联大。 时常想像讲台上站的是费孝通,在讲述乡土中国或江村经济;艰苦卓绝的年代,年轻的学生双目清澈。 听讲时,她总是望向窗外,偶尔大雨倾盆,她便纵容自己神游。关闭耳朵,不理会诗歌赏析技巧,不记录答题模板,专心「静坐听雨」。 课间,她拿自己草绘的地图问闻笙:「瞧,就是这条路线,我也很想重走西南联大之路。」 话才说完,自觉没趣,悻悻收回纸:「又忘记了,我不该打扰你。」 闻笙却按住纸,轻声许诺:「高考结束,也许可以去。」 迟绛眼镜变得亮晶晶:「真的吗?你也一起吗?我们需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闻笙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开玩笑:「不,我们穿越去。」 迟绛却马上轻哼一声,挪揄闻笙:「某些人才不会和我去呢。某些人说了,等高二连我是谁都不记得啦!」 闻笙吃瘪,笑容垮塌下去。 迟绛却觉得闻笙生闷气的样子很真实。不似平时那样冷冰冰地端着,唇角下压的弧度也可爱。 第35页 等上课铃声一响,数学老师拎三角板进班,迟绛又马上集中精神。她热衷想像自己是疯人院里的数学天才,要破解压轴难题,才能顺利出院。 迟绛享受智力的游戏,热衷逻辑推演。年迈的数学老师一开口,教室就变成巨大的坐标系,数字与符号在半空飘浮,她和闻笙是最聪明的两只小圆点。 她偶尔也为做不出题目发愁,发愁的样子有点丢人:啪嗒啪嗒,泪珠掉在试卷上。 闻笙察觉她哭,递她一片纸巾,顺便笑她:「天才被难住了?」 再把她卷子拉近一点,画一条辅助线或写一个公式,怀着期待问她:「之后步骤,可以独立做下去了吗?」 迟绛「泪眼婆娑」接过笔点点头:「好像懂了。」 她内心正感慨闻笙思路快且清奇,点拨到位,旋即却听见耳边传来轻飘飘的一句:「啧,天才也是爱哭包啊。」 再看闻笙,那人嘴角挂着清浅笑意,正自鸣得意。 逮住机会笑自己一句而已,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迟绛倒也没有太多在意,她还忙着扮演天才。天才通常不理会人情世故的,天才只在意演算的结果。可是—— 「啊,绝不可能!这道题我怎么又算错了!」迟绛对完答案,忍不住哀嚎。 反覆核对即便,接受现实后,软绵绵瘫在桌上,揉揉头髮,一脸幽怨地看着闻笙,有气无力看着闻笙哀嘆:「可恶啊,天才由你扮演了,我现在是绝望的疯子。」 但数学的小小打击丝毫不影响迟绛,她总能在下一堂课上找到新的乐趣。 坚持物理课咬一口苹果,「嘎吱嘎吱」和闻笙炫耀说:这是「力学buff」,吃一颗苹果,头脑变聪明! 在地理课,她规划出毕业旅行的路线,地图画了满满一册。 唯一缺陷是可行性堪忧,因为她把首站设置为月球。 太空服昂贵,宇宙飞船难造,闻笙揉揉她脑袋:「你要怎么上去呢,爬梯子还是盪鞦韆?」 许多许多年后,长大了的迟绛的确没有登上月球。闻笙却把皎皎月光搬进房间。 柔光笼罩,音符流淌,绵密的亲吻如星子落下,她们对视的瞬间,忽然想起那节遥远的昏昏欲睡的地理课。原来月光在亲爱女孩的眼睛里,原来月亮藏在青春心事里。 当然,最有趣还是心理课。老师嗓音温柔,专业素养强悍。 职业发展课,祝老师说:「人在拥有一份签署劳动合同的正式工作之前,可以体验更多职业,发现自己的潜力,找到自己的兴趣。」 迟绛深以为然,而她那一天的志向刚刚巧是当侦探。 復古休闲双舌帽,放大镜,英语卷子捲成的长菸斗,她扮好形象,自以为帅气地低声地和闻笙讲:「叫我福尔摩绛小姐。」 她的小动作被老师捕捉到。祝老师清清嗓子,点迟绛名字:「来,迟绛,到讲台上丢人。」 迟绛并不怯场,和她从前扮演过的「开心果欧包」一样,她乐意当班里的开心果,也不介意变成显眼包。 讲台上,老师问她为什么想要当侦探,又问她是否了解侦探的职业前景。 迟绛摸摸脑袋,忽然笑得腼腆:「侦探只是副业而已啦,我只侦查一点点自己感兴趣的小事。」 「比如呢?」 「比如,比如……」迟绛心虚地看了看闻笙的眼睛,又马上将目光移开,握着放大镜信口开河:「比如测量大树的胸径,寻找盾形叶的踪迹,观察叶片脉络。」 祝老师老师听了,表扬她志向远大,与众不同。迟绛抿唇偷笑,心里想到另一番事: 她真正擅长的,是侦察闻笙留下的蛛丝马迹。 在她发布那条「草稿纸太薄,文字会渗到下一页」之后,闻笙再借给她草稿纸时,总特意往后翻两三页才撕。 起初,迟绛还猜测这是偶然。闻笙不像会网上冲浪的人,不会无聊到关注自己的主页。 但她慢慢发现,闻笙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与自己发布的动态高度相关。 她暗地里夸同桌聪明,说同桌可爱,次日桌面上就会冒出她喜爱的小熊饼干。 她若暗戳戳吐槽闻笙不近人情,第二天就难免经受地狱难度的「闻笙小测」,题目变态,惩罚多变。 她觉得这些细节要绝顶聪明才能发现,不过发现不了的人也绝不是呆瓜。毕竟,只有迟绛才暗戳戳用放大镜观察闻笙的一举一动。 走下讲台,才落座,迟绛便举着放大镜对准闻笙,故作神秘道:「闻小姐,你害不害怕,本侦探发现你的秘密?」 闻笙莞尔:「我有什么秘密呢?」说完,扶着迟绛的手腕,将放大镜移到正对心口的位置,眼睛似笑非笑盯着迟绛,缓声笑问: 「讲讲看,你都看出什么了呢?」 迟绛意味深长笑了笑:「你的把柄。」 第20章 【倒v开始】 20 迟绛收回放大镜, 镜子对准化学试卷的分数,丝毫不掩饰自恋,喜滋滋看了又看。手肘碰碰闻笙:「你看, 我进步斐然。」 闻笙欣慰点头评价:「不过, 还有上升空间。」 迟绛也不谦虚地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按照这趋势下去,恐怕我要歪打误入实验班。」 言毕,看看闻笙, 挑眉道:「如果高二我们还在一个班, 你就算忘性再大,恐怕也忘不掉我了。」 第36页 「迟同学很是自信。」闻笙喝一口水, 浅笑着看向迟绛眼睛,故意逗她:「可如果是我没有留在实验班呢?」 「怎么会,你的分数少考一门都能进实验。」 「倘若我不想呢?」闻笙噙着笑意,起了逗她的心思:「你知道,我中考分数原可以去精诚中学, 但现在我来了云平。」 关于闻笙来云平念书的原因,年级里不乏各种猜测。 有现实者猜因为大额奖学金, 有浪漫者猜她是因早恋自愿降级,也不乏厚黑者猜闻笙来这里享受碾压同级人的快感,便于争取保送名额。 迟绛起初也对此好奇, 却从没有契机询问缘由。眼下话题已经放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疑惑:「我也奇怪, 以你的成绩,为什么选这里呢?」 精诚是市里断层第一的超级中学,升学率碾压整个学区, 教学资源也丰富得令人咋舌,环境宽松而自由。 云平中学虽然只落后一名, 但每年考到顶尖大学的人数却少了一半多。 可闻笙母亲执意让她填报云平,一方面是的确需要那笔足够支撑三年生活的奖学金,另一方面也是被招生办老师的承诺打动。 招办老师和闻笙妈妈承诺:「像闻同学这样的好苗子,我们肯定是不遗余力培养,匹配最好师资,课下小灶,优先参赛机会……都会给到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什么?我校一贯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您懂的,就是精密严苛的科学化管理,有任何风吹草动家长这边都第一时间知道,我们校风严谨,不会让孩子成长路上有任何差错。」 闻笙妈妈被说得动摇。 她早听说精诚中学以自由多元着称,新校长心态开放,甚至有言论说支持学生在青春期感受爱情美好,还因此上过媒体报导,在网络上引发不小争议。 见闻笙妈妈态度软化,老师又悄悄把闻母拉到一旁耳语几句,最后退开一定距离,微笑问道:「对于闻笙这样的学生,我们一定会重点关注,不如您再考虑一下?」 闻笙就这样失去在精诚念书的机会。 妈妈盯着她在系统上修改志愿,再用眼神鼓励她点击提交。在页面刷新显示提交成功的时刻,妈妈终于在闻笙的脸蛋亲了一下,声音柔和得令人心颤:「是妈妈的乖女儿。」 闻笙却觉得那「乖」字刺耳。她眼眶湿热,拼命忍住鼻酸,才没让眼泪淌下来。 家庭变故以来,她铅笔盒里一直摆着精诚校徽。网络上关注她们的校园社团公众号,看校园诗社夜行徒步,追风骑行。就连那里的住宿生活,她都了解清楚,畅想自己很快就能摆脱妈妈的控制,拥有一个「能喘口气」的小自由。 梦想却被迫幻灭,收到云平高中通知书的那个暑假,闻笙发觉自己心底对母亲有幽深的恨意。 不过很快,她又学会用「时间切片」的方式把母亲的形象切割为两个片段: 遥远的过去,妈妈伫立在幼儿园门口树下,微笑等她下课。裙摆飘扬,笑容恬静。 但她再也会不期望那样的妈妈回来了。 暴力摧毁的不是人类皮肤,而是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当母亲自体的温柔被外界的暴力侵蚀,就变成强硬的控制。 她变成母亲控制欲的牺牲品。 「也说不定,我来这里是为了遇到你呢?」闻笙目光转向迟绛,轻轻地笑,目光有捉磨不透的柔情。 不过轻飘飘的语调又叫迟绛怀疑,她只是拿自己打趣,话里没有几分真实。 闻笙这样半开玩笑地说出心里话,也不指望迟绛相信什么,却期待观察迟绛的反应。 果然,如她料想的那样,迟绛虽然竭力控制了,耳尖还是「腾」地红透,丝毫招架不住闻笙这双含情的眼睛。 半晌,迟绛才将信将疑地问她:「难道……你很早就是我的小粉丝?」 「粉丝?」这次轮到闻笙惊讶。 迟绛挠挠头,有点害羞地笑了:「啊呀,说起来,其实是黑歷史。」 迟绛小时候长相十分可爱,圆熘熘的乌黑眼睛,右颊有很深的梨涡,即使不笑叫人觉得阳光。 拍电影的导演曾到她的小学选角,一眼看中迟绛身上的乐观气质。 她模仿能力好,语言天赋也突出,于是在某个明媚的星期三中午,在一群小同学的目送中,迟绛戴着红领巾骄傲地踏上进剧组的大巴车。 上车的时候,是酷暑的中午,其实四下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听不见了。 但迟绛内心实在过分骄傲,记忆也添油加醋,给那个时刻配上了恢弘的进行曲。 当时,同学们都以为「去演戏」就等于「当大明星」,迟绛也颇豪爽地大手一挥:「等我拍完戏,就请全班吃麦当劳。」 在麦当劳还有点奢侈的年代,她的许诺听来颇为豪迈。 但进到剧组里面迟绛才发现,原来她不是小公主也不是小魔仙。 迟绛被要求扮演一位战争年代穿打补丁旧布衣的流浪。她脸上脏兮兮的,走到哪里都举着半个干巴巴的馍馍,眼神也怯怯的。 整部片子下来,迟绛只有区区几个镜头,她却拍得投入。 细雨屋檐下,迟绛蹲下/身笑出浅浅梨涡,把手里珍贵馍馍分给躲雨的干瘦小猫。 「当时导演一个劲儿夸我呢,她夸得我都不知如何是好,我也特别骄傲地回了学校。」迟绛讲到这里,脸上仍有掩不住的得意:「后来,终于等到电影在学校礼堂展映,声势浩大!所有人都等着从电影里找到我。结果……」 第37页 「结果什么?」闻笙发现迟绛笑容敛了起来。 「结果大家发现,我出场只有几秒钟时间,还是演的流浪者。」迟绛说到这,笑容有些勉强:「他们开始开玩笑,尤其男孩子,会喊我小叫花子,还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做明星梦。」 「你有没有报復回去?」闻笙拧紧眉头,替那个小小的迟绛揪心。 「倒也没有。我当时很喜欢看《三毛流浪记》的,何况小女孩那么努力地活着,应该很自豪的!那帮男生乱起闹的时候,老师和我说[迟绛,你出场的那几秒钟里,我觉得你就是电影的主角],我一下子就被安慰好了!」 迟绛说到这,声音继续压低,悄悄得意:「实不相瞒,最开始看到电影时候的确伤心了一下,自己只有这么一点点戏份。」 「但后来,我每天睡前都在构思那个小女孩的故事,她有爱她的妈妈,投身疆场的爸爸,她自己也会遇到很多好朋友,变成厉害的大人。你知道吗?故事完整起来,我的角色就远不止几秒钟啦。」 闻笙看着迟绛亮晶晶的眼睛,听她缓缓讲述童年的小小奇遇,似乎真的看见二年级的迟绛。一时间,以为有阳光铺满心脏。是光合作用在心里发生,心底的阴湿藤蔓也忽然向阳生长。 那个瞬间里,迟绛和闻笙安安静静地四目相对。她们的表情都有些扭扭捏捏,又友爱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这么可爱?」闻笙忍不住皱皱鼻子,满眼「爱怜」地在迟绛头上乱揉一把,轻轻说:「迟绛,我想要短暂收回那一天的话。你才不是小垃圾桶,你和小垃圾桶有很大区别。」 那语气出奇亲昵,像是闻笙身体寄居的另一个小朋友忽然出来捣乱,听得人心思柔软。 迟绛抬起眼睛,眼神有些迷茫,她还不太知道自己可爱在哪里。 不过她读得懂闻笙眼睛里的情绪,那是很明显的友好,于是喜上眉梢,抿嘴巴腼腆道:「那——我们现在是好朋友?」 闻笙假装思考一下,随后微笑应她:「是,是好朋友。」尾音带着清浅笑意,语调轻快,叫人想到雨过天晴的好天气。 就是那样晴好的天气里,她们正式地成为了好朋友。 迟绛还得寸进尺地缠着闻笙问好多问题: 「我是你的第几个好朋友?」 「好朋友没有有效期吧?」 「你以后也都不嫌我烦人的,对吧?」 再三确认清楚了,得到了闻笙含着笑意的肯定答案,迟绛才终于满足。 她伸个懒腰,对着天花板懒洋洋地幸福道:「妈妈果然没有骗我。我就是有超能力,我喜欢的人都会喜欢我!」 那时,闻笙心里很清楚,迟绛口中的喜欢与自己期望的并不一样。可心跳还是不受控地骤停一拍,悄悄将这一句记下。 这是第一次,迟绛明明白白将自己归为「我喜欢的人」。 只是这一句「喜欢」被她讲得太自然,以至于闻笙心虚到几乎不敢接受。 闻笙长睫低垂,悄悄疑惑:从开学到现在,自己对迟绛说过那么多薄情的话,上课时偷偷揭发她,甚至借着管她学习的名义偷偷「欺负」她,迟绛却好像从不介意,总用她那小小梨涡平稳地容纳一切,甚至乐在其中。 这样一想,自己真是有些罪过了。 为了缓解歉意表达诚意,闻笙从书包最里层的口袋拿出珍藏的《同桌证》,把「同桌」改写成「好朋友」。 「你看,升级版。」闻笙鼓足勇气把新的小证件展示给迟绛,又期待着问道:「喏,你的那张呢?」 迟绛立时心虚得不敢回应。 在她初次听闻笙说「我根本不会记得你」时,伤心之下,已经把东西丢进垃圾袋。还暗下决心立即搬走,再也不要和闻笙这冷血的傢伙坐同桌。 「好像……被我弄丢了。」迟绛用课本护住头,诚恳道:「但我现在就重制一份!」 闻笙却只是体贴地笑笑:「没事,不用了。」 自己小心珍藏的卡片,在迟绛眼里大概只是普通的玩物,所以才用完即丢吧? 也对,迟绛身边有那么多好朋友,凡她在的地方总是充满笑语,社交主页上的动态回復永远热闹拥挤,连儿时玩伴都还保持着紧密联繫。 那自己又能排在什么位置呢? 闻笙的好心情骤然冷下去。 她无意深思这个问题,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在暗恋中患得患失。 她不动声色地埋头写题,在卷面上留下一行行工整字迹,内心却逻辑缜密地筹谋起漫长引诱—— 虽长路漫漫,然而势在必得。 * 闻笙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的,但看向迟绛的眼神比从前生动许多,也偶尔开几句很冷的玩笑。逗笑迟绛的从来不是笑话本身,而是不的闻笙一本正经搞笑的样子。 迟绛又开始把闻笙的名字挂在嘴边,尤其和闺蜜在一起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闻笙的欣赏。 祝羽捷经常拿她打趣:「你是不是喜欢人家?」「你瞅瞅你这眼神,怕不是暗恋闻笙?」 祝羽捷不把玩笑当真,迟绛也从不把玩笑当真。 在她们的字典里,恋爱实在是太遥远的事了,迟绛也一度坚信:「反正我对人类兴趣不大,我呀,现在就想好好念书考好大学,我妈奖励我多多多多的钱,然后我环游世界到处玩。」 第38页 祝羽捷挽住迟绛的胳膊:「小富婆,那你环游世界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自掏腰包,跟你满世界熘达。」 迟绛毫不犹豫拍拍胸脯答应着「没问题」,话出口的瞬间,脑袋里却莫名闪过闻笙那张脸。 不知道闻笙出去玩是什么样子? 如果和她走在长街上,听同一副耳机,吃地方小食,要抬头看天上朵朵白云飘过,直到收回视线时才偷瞄一眼闻笙侧脸—— 啊呀,那画面拍下来一定和绿茶一样清新。 迟绛在短暂的神游中傻笑。 「喂,想什么呢,死机了?」祝羽捷的手在迟绛眼前晃了晃,假装不满:「怎么,答应完后悔了,想甩开我呀?」 迟绛慌忙摇头否认,认真拍了拍祝羽捷的肩膀微笑道:「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人多才比较有意思。」 「哦,有我你嫌不够是吧?」祝羽捷撇撇嘴,右掌遮在自己耳后问迟绛:「那我听听,你还想要谁呢?」 迟绛抿抿嘴唇,似乎有点害羞。她开始很小声地掰手指「报菜名」:「嗯,王雨汐,叶一笛,沈梓韵,……」 连说了十个名字,祝羽捷还是没有听到她想听的答案。 「就这些?」祝羽捷挑起眉毛。 「这还不够吗。」迟绛低着眼睛,小声嘟哝:「都凑够一辆小巴车了。」 祝羽捷见她无意承认,心中更是瞭然。 说得出口的名字并不稀奇,故意藏匿于口中的名字,才是心动的真相。 她拍拍迟绛膝盖,意味深长笑了笑:「这些人够不够,只有你自己知道哦。」说完便潇洒起身,掸掸校服裤子上的尘土。 迟绛于是在心里轻轻地默念那个名字。 她发现闻笙的名字对抚平心情有奇效,「笙」字是平声,发音位置靠后,以至于想到闻笙的名字就感到古朴静谧的温柔,令人心安。 只是有点可惜,每天放学,她慢悠悠跟在闻笙身后回家时,总能看见闻笙身边的同校小学妹。 两人似乎很是亲昵,闻笙在她面前也格外健谈。两个高挑身影比肩而立,路灯下的斜影竟有种暧昧的错觉。 「闻笙」,迟绛悄悄念出名字,带着一点酸涩。 不过她并不满意这初次开口的声调,于是清清嗓子,偷偷重复一遍:「闻笙。」 这一次,她嗓音温柔极了,把亲近和生疏配比调和得恰到好处,像在轻唤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 平日里,她很少直唿闻笙的名字。此刻四下无人,她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一时间戏精上身,皱出一张无比苦情的脸,夹着嗓音模仿《还珠格格》的选段,用紫薇的夸张口吻哀怨: 「哦,闻笙,你和她看雪看月亮,看了一整夜,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都没有和你看雪看月亮,也没有和你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这些!」 冬天,陪闻笙放学回家的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初中小朋友。她曾满心懊恼地发帖表露过自己的疑惑: 「求助:我对同桌的占有欲是不是太强了?该如何形容呢,就是不单单希望希望坐一起学习,希望她课间和我说话,放学陪我回家,啊……主要是看她和别人放学走一起觉得好不爽,求骂醒!!」 结果被顶得最高的一条评论问她:「你知道女同吗?」 初见那行字时,迟绛吓得删掉了整条动态。她整宿都不敢睡觉,仔细揣摩自己对闻笙的情感。越揣摩,越绝望—— 想到这里,她似乎真入戏了似的,表情更加幽怨,捂着胸口痛心疾首: 「我好绝望,这种绝望快要把我撕成一片一片了。哦,闻笙,你告诉我,一颗破碎的心怎么能帮助一个破碎的你?!」[1] 「迟绛。」身后突然响起闻笙的声音。她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站在迟绛身后的,此刻正双臂抱胸,凝眸轻问,「是谁破碎了?」 「闻笙?!」迟绛吓得一激灵,从台阶上弹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闻笙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轻扯扯迟绛的耳朵,挪揄道:「不愧是小童星,很会演。」 松开手,又轻笑着问她:「我和谁观星赏月,我和谁诗词歌赋?」 「呃……台词,《还珠格格》你没有看过吗?这只是台词。」迟绛脸已经羞红,目光越过闻笙策划着名逃跑路线,准备开熘。 闻笙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浅笑吟吟:「我和别人谈论风月,会叫你这般痛心疾首吗?」 不给迟绛回答的机会,闻笙又轻轻凑近迟绛。 她沉吟稍许,才勾着笑意在迟绛耳边缓缓道:「你如果吃醋,可以告诉我的。」 担心迟绛多想,闻笙还不忘又贴心地补充一句:「就算好朋友,也会吃醋的。吃醋说明在意,我很喜欢。」 最后的四个字,几乎是随着她气息一同吹进迟绛耳朵里。 温热的字符,再次把迟绛耳朵烧得通红。 「哦,原来这样。」迟绛挠挠头,不假思索地相信了闻笙。 「那现在,倘若我重新问你,你会因为我吃醋吗?」闻笙稍微后撤一点距离,眼底含着撩人笑意。 迟绛再度被这眼神盯得灵魂脱窍,实话也不受控地脱口:「会吃醋。」 闻笙听了,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是什么意思? 迟绛的脑子飞速运转,反覆咂摸着闻笙的语气,推断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第39页 所以,闻笙也会像自己嫉妒她身边的小妹妹一样,嫉妒自己的好朋友吗? 想明白时,抬头发现闻笙已经走远了,背影清瘦而傲气。 迟绛久久凝视她的背影,直到闻笙转身进班,她才捨得松一口气,把聚焦的目光散至别处。 「好朋友和好朋友,也许真的有点不一样。」迟绛揉揉眉心,暗暗地想:「喜欢和喜欢,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 * 像喜欢小熊软糖那样喜欢好朋友,像喜欢毛茸小熊玩偶那样喜欢闻笙。 前者是甜腻腻的快乐养分,后者是令人心安的情感依赖。 迟绛口头上拒不承认自己对闻笙的偏心,行动却频频出卖她的心思。 一盒小熊饼干,只剩最后一颗,迟绛对着小饼干望眼欲穿地吞咽几次口水,却还是大方地把它让给闻笙:这颗图案可爱,送给你。 偏爱的更高级,是喜欢闻笙比喜欢自己还多一点点。 那阵子她们两个几乎如胶似漆,祝羽捷见了都要撇撇嘴打趣几句「喔唷,你有新欢就不要旧爱」。 迟绛却不以为然,抱着水杯用吸管狠狠吸上一口冰水,眨巴着眼睛认真复述从闻笙那里学来的道理:「你吃醋了吗?没关系,好朋友吃醋是正常的。」 祝羽捷举起课本轻拍在迟绛脑袋上:「谁吃你的醋!我吃醋你个大头鬼!」 迟绛「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剧本递给祝羽捷:「喏,剧本我修改好了,你帮我过目一下?」 祝羽捷接过剧本,上下扫了几眼,如获至宝。 重重拍打迟绛肩膀一下,夸张道:「可以啊!没想到你写严肃的东西也这么厉害。」 上个礼拜,学校发布了「熠熠」主题新年话剧展演活动,每个年级推荐三个作品进行全校展演竞赛。 班主任宣布任务时,迟绛在台下蠢蠢欲动,却纠结着没有举手。 闻笙用胳膊碰碰迟绛:「你不参加吗,小演员?」 迟绛面露难色,犹豫半天,才说出心底顾虑:「可是,快期末了。」 闻笙微微皱起眉毛,略感不解。 迟绛不像是在意成绩的人,对感兴趣的事情总是全情投入参加。开学初就听她兴致勃勃吐露过对话剧节的期待,现在怎么会忽然担忧期末考试的事? 「你很在意这次成绩吗。」闻笙轻声问着。 她内心其实隐隐有了答案。可她还是执意要问,期待亲耳听见迟绛的笃定回答。 「本来,不太在意的。」迟绛趴到桌上,自动铅笔的笔尖在试卷上胡乱戳戳:「可是,我还是有点想上实验班。」 「为什么呢?」闻笙柔声追问。 迟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睨她一眼,嘟着嘴巴小声回答:「你明知故问。」 「我怎么知道。」闻笙摇摇头,装作无奈地笑了笑。 迟绛被闻笙的反应逗笑。 她发觉闻笙在自己面前正越来越多地展露一些小孩心性。她总是言行不一,只要把闻笙那些冷冰冰的话反过来听,就能穿透表象,捕获一个暖融融的闻笙。 「因为我还想和你一个班,就是这么简单。」迟绛玩着铅笔上的挂坠,抬眼看看闻笙,神情专註:「在所有人类里,你最像居住在我的星球的居民。那是一颗蓝颜色的星球,表面有白色纹络,那里的生物都沉默,我们不也需要通讯工具,更多依靠触角联络。」 「那么,你的触角都可以感知到什么?」闻笙喜欢迟绛一切荒诞想法,也从不质疑她所讲事实的真实性,而乐意全情投入她的想像世界。 「嗯……诸如心情的温度,状态的湿度,感情的浓度。」迟绛眨眨眼睛,煞有介事地将双手举过头顶,竖起食指弯折两下,模拟出触角的形态。 闻笙努力绷着脸,才忍住笑意,嗔她是「春天里的笨虫虫」。 「那么,笨虫虫还想你坐同桌。」迟绛咧出一抹很是无邪的笑容,对着闻笙「眨眨」自己的触角。 这句话出口,闻笙才终于满足。 她端正身子,告诉迟绛:「对话剧感兴趣的话,你尽管去。至于期末考,放心交给我就是。」 「可我又不是你,我的基础不牢固,难题也没有你们这种学霸反应快。」迟绛对自己的半瓶子醋水平很是清醒,知道自己得拼尽全力才能侥倖擦/边考进实验班。 「天才也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闻笙弯眉浅笑,继而认真看向迟绛眼睛:「我最了解你的底子,也清楚你最薄弱的知识。我既然敢于承诺,自然是有事半功倍的方法。」 「可现在离期末很近了。我做事要么百分百做好,要么不做。话剧和期末两手抓,我担心最后两手空。」迟绛脸上出现罕见的纠结。 放在两个月前,她一定毫不犹豫投入话剧创作。剧院是她从小就嚮往的地方,接触舞台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小梦想。 可是期末考……这关乎分班排名的考试,眼下看来也绝对不容小觑。 看着迟绛拧眉纠结的神情,闻笙笔端虚虚点着下巴沉思对策。 福至心灵,她伸出手指,戳戳迟绛的衣袖,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放轻松点,去做你真正喜欢的事。」 「可是……」迟绛还是对自己不够信任。 「你之前答应过的,戳一戳,你就听话。」闻笙提醒她:「何况,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可以大胆相信我。」 第40页 她这一句听来有些霸道,霸道得却不无依据。 这些年,闻笙最擅长的就是时间管理,把单位时间的效率发挥到极致,才为自己争取来喘/息的自由。 「迟同学,我现在给你机会,喊我一声师妇,确定不把握机会吗?」闻笙说完,半威胁地笑笑:「某些人再犹豫,可就没机会……」 「师妇!」迟绛甜甜地喊了出来,双手合十:「那么,徒儿就全靠你了。」 「前提是你要听我管教,并且过程也许有点辛苦。」闻笙提醒她。 「为喜欢的事,当然值得!」迟绛眼睛亮起来,恨不得下一秒就投入创作。「话剧节我真的盼了好久,写剧本排剧目做道具捕捉音效调灯光,这些事我在脑袋里排练一万遍了!」 「我知道。你给那些小文具拍电影时,我就发觉你很有天分。」闻笙看着迟绛兴奋的样子,内心宽慰许多。 闻笙自己压抑许久,始终不能肆意做自己喜爱的事,以至如今已经摸索不出真正的热爱在哪里。 眼下能有机会看着同桌手舞足蹈忙活自己热爱的事情,闻笙觉得与有荣焉,跟着分享了一份自由的喜悦。 * 十五分钟的话剧,大约六七千字的剧本。话剧节的大主题是「熠熠」,迟绛从过去构思过的故事里选出几个契题的梗概,交给剧组成员选择。 几乎没有争议,所有同学都一眼相中那段以西南联大为背景的穿越故事。 1937年,战火纷飞,山河破碎,清、北、南开三校几千名师生南迁至昆明,组建西南联合大学。 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过分早慧却对生命意义近乎绝望的中学生。 在独自参观联大旧址那天,太阳毒辣,她中暑晕倒,脑袋磕在石阶上,意外穿越到战火纷飞的年代。 醒来时,她只看到一位穿蓝衫的女生,端着药碗守在她身边,笑容亲切,聪慧温和。 围绕着初醒时刻的对谈场景,迟绛用短短六千字的故事容量,分成五个小节,充分展现当代学生与逃亡师生的对话,于山河破碎的年代中,窥见熠熠的人性光辉。 剧本结构轻巧,叙事紧凑,语言中不乏逆境中的幽默感,也点到为止地设计了催人泪下的桥段。 那些并不过分煽情的剧情,反而给观众留出更多思考的余域。 「用十几分钟的时间带领大家入戏,是真的需要花时间打磨的。你们真的确定有时间排练吗?」为了方便凑齐排练成员,迟绛已经尽力把演员人数缩减,重心放在了语言上。 她希望能多几次排练机会,好让故事在舞台上获得更饱满的呈现。 得到大家的肯定答覆,迟绛才终于露出笑容。 她抱着列印好的剧本回到闻笙旁边:「多亏有你,剧本才有机会登上舞台。说起来,你真的不考虑参演吗?」 闻笙摇摇头。 「也没关系。」迟绛虽有点失落,却马上调整好笑容:「我们拉勾勾好不好?我努力冲到校赛,你到时候去礼堂看现场版。」 「我答应你,但是不要拉勾。」闻笙把她的小拇指推回去,和她解释:「我身上大概也有魔咒,拉勾答应下来的事,后来反而不能实现。」 「那我不一样,我拉勾的事情都会实现。」迟绛重新伸出小指,笑容浅浅:「你和我拉勾试一试,说不定我帮你打败魔咒。」 闻笙对她的眼睛,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将信将疑勾住小指,被迟绛带着轻轻摇晃。 那一瞬,她真的相信会一切如愿。 * 迟绛的午休、大课间、心理课和音乐课都开始请假,任课老师也被提前打过招唿,允许剧组学生请假彩排。 剧组演员只有四位,迟绛饰演穿越的学生,郁冰弦饰演学姐,其余一男一女客串各小节中出现的角色,一人分饰多角。 因为整日聚在一起讨论剧本,几个人关系急剧升温。 迟绛在细节处总是较真儿,又不想麻烦同学太多,于是只好自己多担待些。 她黑眼圈越来越重,闻笙担心她睡眠不足,她却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对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表示满意:「你看,黑眼圈其实更贴角色了,对吧?」 闻笙对她无奈,又欣赏她做事的痴狂风格。 她把妈妈给自己带的养生汤分给迟绛,迟绛紧紧皱眉不肯喝,她就再戳戳迟同学:「听话。」 迟绛就真的遵守「戳一戳就听话」的诺言,尽管这诺言听起来并不具备太多效力。 她捏着鼻子把奇怪液体咕咚咕咚勐灌下去,喝干净了,还要擦擦嘴夸张一句:「我现在充满活力,无所不能!」 闻笙则在一旁检查她的试卷,催着她做母题,替她圈重点。 迟绛本就聪明,对闻笙讲过的话又有过耳不忘的能力,小考成绩也扶摇直上。 她对闻笙又多了些崇拜,窃喜自己拥有这么聪明耐心的同桌。 首轮竞演在即,迟绛开始更频繁地往各科老师办公室跑,请教剧本的细节修改。 她一句句地揣摩揣摩台词,有时一个句子要亲自用不同语气读过二三十遍,才能精减出最有力道的部分,找到唿吸停顿的位置。 「闻笙,我有预感,我们组会拿特等奖。」迟绛在剧本上圈圈点点,从烂熟于心的句子里体悟新的情绪。 闻笙不疑有她,「看来,正式展演那天,我得带鲜花去了。」 第41页 「你会给我献花吗?那我想要小狗尾草。」迟绛觉得狗尾巴草最是坚毅,与西南联大「刚毅坚卓」的校训很是相配。 她们的剧目果然顺利通过首轮筛选,闻笙也如约准备好了小狗尾草。 校赛安排在下午,高一年级集体到礼堂现场观赛,其他年级在教室观看直播。 才中午,迟绛就迫不及待换好戏服。 蓝阴丹士林旗袍外,套着一件红色毛衣,朴素清新的底色让她看起来端庄忧郁,红色毛衣又恰到好处地增添一点活力。 郁冰弦在她身边,只穿一袭素衣,微笑时知性温和,细丝框眼镜又勾勒出她的锐利锋芒。 「羽捷,帮我们拍张合影好不好?」迟绛把相机递给祝羽捷,「参数我都调好了,我和冰弦就在黑板这里拍一组。」 闻笙在台下看着迟绛,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 学生装扮下的迟绛,头髮梳得干净利落,柔顺髮丝被阳光增色,连带着笑容也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她看得入迷,想要拍照才想起没有手机,只好用眼睛记住迟绛的样子。 她问自己,后悔没有参加演出,和迟绛日夜排练吗? 后悔大抵是有的,可看着台上的两人,她竟嫉妒不起来。 只觉得冬日的教室里阳光和煦,迟绛和冰弦的对视也似结着薄冰的湖面,清澈明亮。 「拍好了,你看看。」祝羽捷把相机交给迟绛。 几颗脑袋挤在一起,对照片赞不绝口:「这张真好,眼神也对了,等我我把这张做成海报,话剧刻印的光碟封面就用它。」 闻笙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讨论,目光掠过旁人,只定焦在迟绛的额间碎发上,唇角跟着漾起一抹浅笑。 她捏紧手里的狗尾草,开始期待舞台上的迟绛。 舒展眉头望向窗外,却陡然心颤,右眼皮无端跳了两下。 似乎暗示什么意外发生。 第21章 儿童节番外 在迟绛还是小迟绛的时候, 因为总是迷迷煳煳,她被取外号为「小浆煳」。 「小浆煳又做煳涂事啦!」 「小浆煳又开始编故事啦!」 小朋友们总是嘲笑她,笑她算术题太马虎, 笑她广播操犯晕乎。 小迟绛于是孤零零地跑到幼儿园角落, 骑着摇摇木马,吧嗒吧嗒掉眼泪。 不远处,小朋友们成群结队, 正围在一起玩「贴人游戏」, 纯真友好。她眼巴巴看着,心生羡慕。 「老天奶, 小魔仙,我也想要变成有人贴贴的小朋友!」儿童节当天,四岁半的迟绛骑着摇摇木马对着天空许愿。 哗啦啦—— 雷阵雨不凑巧地下了起来,干扰了迟绛和老天奶对话的信号。 在远距离传输过程中,部分字节丢失, 老天奶收到的讯号就变成: 「我要,变成, 贴贴。」 于是,就在六月一号那天,小迟绛真的变成了一团小浆煳, 可以随意贴贴的小浆煳。 差不多是果冻形态,她的身体变成五彩缤纷的透明颜色, 穿着蓝颜色的幼儿园班服,戴一顶小黄帽。 分明她的笑容还是纯真可爱,她的心灵仍然澄澈透明。可是小朋友们却如临大敌: 「蓝天幼儿园惊现黏煳小怪物, 请勿靠近!」 「碰到迟绛就会变成浆煳怪,甩也甩不掉!」 迟绛摊开自己的手掌, 果然,黏黏的,像童年小卖部兜售的那种粘粘手掌玩具,「啪」得一甩,就会像海星贴在潜艇窗玻璃上那样,牢牢粘在墙上。 尽管迟绛对自己的新形态很满意,变成异类的样子却并不好受。 平常不喜欢和她玩耍的小朋友,如今也和她做起了游戏,只是游戏名字叫「捉迷藏」,或者「躲避人」。 迟绛闷闷不乐的看着自己双手。只是和大家有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为何就要遭到排斥? 吧嗒,吧嗒,眼泪滴落在掌心。肉眼可见的,她的手掌变得更加粘稠。 倘若眼泪一直不停流,恐怕她整个人会融化成一滩小泥巴。 「不可以再哭鼻子,越哭泣,越软弱。」迟绛鼓励自己。 她很想抬手擦擦眼泪,又怕手掌粘住眼睛,于是只好吸吸鼻子抽抽嗒嗒,等夏天的风吹干泪珠。 因为变成了浆煳,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她不禁想起从前的日子,可以随意跑跳,身体那样轻盈。 可现在,她每一步都要将自己连根拔起,像走在湿地上,每一步都粘住尘埃。 不过她很快又发现,尘埃沾得多了,她的脚步又重新变轻盈。难道人与地球磨合的实质,其实是沾着尘土打滚儿? 迟绛忽然想到北京的宫廷小吃驴打滚儿。如果生命註定要蒙尘,为什么不蒙一层香喷喷的黄豆粉? 她欢乐地跑起来,纵身跃入黄豆粉的大缸里打个滚。 「这下,我再也不是小浆煳,也不是什么黏人精。」迟绛骄傲地拍拍手,叉腰仰天微笑:「我是香喷喷的一块小年糕!」 她一路翻着侧滚翻回到幼儿园,随机抓住一个小朋友:「你好,可以和我做好朋友吗?我现在不是小浆煳了。」 第一个小朋友捂耳尖叫:「啊!黄沙怪兽!」 第二个小朋友捧腹嘲笑:「好丑!黄脸怪!」 迟绛无措地看看自己,吧嗒吧嗒,又垂泪两行。 小脸一下子脏兮兮的,一身黄豆粉香喷喷,她却像泥巴坑里爬出来的小可怜。 第42页 「也许,不该是黄豆粉。」迟绛想,「倘若我裹的是糖霜呢?」 果冻身材,糖霜外衣,梦幻色彩,人人都会喜欢我! 小迟绛废了好大力气,才将身上的黄豆粉弄干净。她小心翼翼给自己沾了一层薄薄糖霜,内心再次充满期待。 重新回到蓝天幼儿园。 「你好,我现在是糖果女孩。」迟绛给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以防别人用外号将自己妖魔化:「或者你叫我糖果天使也可以,或者sweet angle!」 她毕生的词彙量都拿出来了,却还是没能讨取别人的喜欢。 小朋友起初对她很感兴趣,可是当她们手牵手走过一段路,汗水浸湿糖霜,再度露出黏煳煳的皮肤,他们变叫得尖利恐怖: 「怪!物!啊!」 然后拼命甩手,不惜把小迟绛甩在地上。他们好像忘记了,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赞美她的美丽糖霜。 看着好朋友仓皇逃走的背影,小迟绛笑容凝固。 她似乎明白了,无论外表变成怎样,只要露出一点点真实,就会遭到别人的讨厌。 她想要藏起来,藏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 于是她哭啊,哭啊,哭到整个身子都软塌塌的时候,她给自己找到一面涂鸦可爱的墙壁: 啪嗒。 迟绛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贴到了墙壁上。扁扁平平,三维生物变成二维图画,她用自己那被压缩到几乎不能思考的小脑仁思考: 我现在的造型,应该很酷吧? 她把自己摆成了小蜘蛛侠的造型。没错,即使此刻是生命最后一秒,她也希望自己在飞檐走壁——用身体高唿,勇敢万岁! 迟绛闭上了眼睛,趴在墙上,她期望此刻有一位女记者经过。最好能给自己拍一张帅气的照片,定格这充满勇气的一秒钟: 四岁半女孩性别意识觉醒,用柔软身体刻写勇敢神话! 迟绛没有等到女记者,却等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就是传说中的小浆煳吗?」女孩轻轻地问。 迟绛想要回答,可她刚才哭得太兇,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就默认是你了。」小女孩声音柔柔的,迟绛听进耳朵,觉得自己心也软软的。 融化得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越来越湿润?」女孩歪着脑袋问她:「你在哭吗?」 迟绛还是发不出声音。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浆煳形态的她主动说话,迟绛内心感动,眼泪更是决堤。 「别哭了,我来帮你吹一吹。」女孩走近她,堵起小嘴巴,「唿,唿」,像吹灭生日蜡烛那样,像吹大派对气球那样,用力地吹啊吹。 迟绛觉得自己身体干爽了些。努努嘴,艰难开口:「你、你好。」 「你好,我是闻笙。」小女孩声音甜甜的,和她做自我介绍:「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找大风扇帮你烘干。今天可是儿童节,不要再哭啦。」 迟绛很听话地憋住眼泪,但内心感动满溢,她有点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然而因祸得福,这一颤抖,她那牢牢粘在墙上的身体掉下来了。 没有直接掉在地上,而是降落在小女孩的怀抱里。 那是好奇异的触感。迟绛想,自己已经很柔软了,可那怀抱竟比自己还要柔软。 「你……,你快松开我。」迟绛努力想要从闻笙怀抱里挣脱:「我是黏人精,黏煳怪,我不可以连累你。」 闻笙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她轻轻捧住迟绛,小心翼翼的吹吹:「吹干了,就好了。」 「而且,就算你一直黏黏的也没关系,我和你一直黏在一起就好了。」 「你不会害怕我吗?你不会嫌我烦吗?」迟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眶微微湿润。 「为什么要害怕你?」闻笙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迟绛揩掉眼角的泪:「你是小哭包,也是心地善良的小朋友,我才不会害怕你。」 干爽手帕抚过眼角,迟绛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她被泪水模煳的视线总算清晰起来,睁开眼,第一次看清闻笙的眼睛。 那么明亮,那么闪耀,像太阳一样。 不需要电风扇,也不需要烘干机,只是痴痴地盯着闻笙的眼睛,迟绛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坚固。 那是阳光的力量! 五岁的闻笙,像偷跑人间的小太阳,晒干迟绛的眼泪。 她终于恢復了平凡人类的样子,可她的小手,却总是忍不住地去够闻笙的手。 「拉手手。」迟绛撒娇。 「餵……黏人精啦。」闻笙牵紧她的手,却傲娇地撇撇嘴。 「你说过不嫌弃的!」迟绛晃晃闻笙的手,绕到她正前方,张开双臂: 「还要抱抱!」 闻笙看着她这黏人的样子,无奈嘆一口气,也张开双臂:「好吧,不过,只准抱一下哦。」 迟绛于是非常幸福,轻轻地、轻轻地抱住闻笙。 两颗心灵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小迟绛忽然明白过来: 也许那天,老天奶并没有听错讯号。 此刻,她真的拥有一个可以贴贴的好朋友啦!! 第22章 在礼堂, 座位按照学号排列,学号按照入学成绩排列。闻笙在紧靠过道的位置,迟绛则坐在最右端, 和闻笙之间足足隔了18个人。 第43页 迟绛坐在自己位置上, 前俯后仰朝闻笙的方向张望。忽然想到,倘若自己中考少考2分也不错,这样刚刚好坐在闻笙身后一排, 每次年级表彰, 都可以看得到闻笙低调的马尾辫。 想完又觉得自己好笑,学渣居然想到为了学霸少考两分, 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豪爽。 距离自己上台还有好一段时间,迟绛开始用竖版信纸默写台词。写好了,摺叠起来,给旁边同学:「传给闻笙。」 小纸条经过十八个人,又不耐烦地聆听了十八次「传给闻笙」, 才终于落在闻笙手里。 信的末尾,迟绛画了一棵树, 树边是一阵风,图画旁边用小字提醒小树:「记得哗啦啦地为我鼓掌!」 闻笙笑起来,脑袋轻轻向前探, 隔着许许多多的人,朝最远端的迟绛点点头。 点点头的动作, 像小花仙点点魔法棒,远距离的控制,把迟绛耳朵变通红。 迟绛不好意思再看闻笙, 靠在椅背上闭紧眼睛,最后一次在脑海里过动作, 过走位,过台词。 连日来,她都坚持对镜排练。由于对细节执拗,有些神情已成肌肉记忆,从穿越后初醒时的凝眉困惑,到最后眉头舒展浩气凛然,微末之间,刻写心理变化。 在脑海里完整走了两遍剧本,等睁眼时,已经轮到四号剧组上台表演。 祝羽捷走过来拍拍她肩膀:「走啦,轮到咱们班去后台。」 迟绛张开眼睛,习惯性地朝闻笙那边看过去,却发现她座位空着。 「闻笙呢?」 「闻笙?」祝羽捷朝空座位看了眼,又四下张望几下:「刚才好像有个初中的小孩急急忙忙来找她,可能有事吧。啊呀不重要,来,把丝带繫上。」 迟绛任由着她替自己打丝带,眼神却在暗漆漆礼堂里四下寻找。 初中部不该在教室里观看直播吗,小孩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把闻笙喊走? 「喂喂,别走神儿了,集中精神。」祝羽捷摆正迟绛的脑袋,「何况来找她的也不是那个小跟班,人家可能有正事呢。你瞧瞧你这伸脖子望眼欲穿的样子,望妻石似的,戏都要掉了。」 「我哪有。」迟绛朝她笑笑,微偏着脑袋用小木梳治理被静电拉起的髮丝:「再说,闻笙在不在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很多遍啦,我俩就是普通同桌,你别老拿我们打趣。」 「好好好,普通同桌,隔着重峦叠嶂传情书的普通同桌。」祝羽捷替她折好领子,上下打量一番:「不错,真精神。」 迟绛撇撇嘴嗔她一眼,低头对着镜子调整表情,把眼神恢復到平静的忧郁中,好让自己的情绪尽快如戏。 演出很顺利。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迟绛就无暇思考舞台之外的任何事,思绪中在剧本故事中。 眼里只有背景屏上的风沙,漏雨的教室和端着药碗悉心解答自己困惑的学姐。 直到谢幕时,她斜举双臂和观众席打招唿,才允许自己目光朝闻笙的座位处瞥一眼。 那座位仍是空空的。 迟绛脸上保持着微笑,俯身鞠躬,转身下台。走下台阶时她咬着嘴唇,愤愤地想:闻笙,我其实一点也不稀罕你的小狗尾草。 又旋即耷拉着脑袋,蔫蔫儿地自怨自怜:因为现在我也像一支被忽略的狗尾巴草。 「迟绛,你和冰弦在台上也太美了!」才走下台,就有朋友过来抱住她赞美:「演技好绝,骗掉我们好多眼泪,难怪你平时神神秘秘不给我们看剧本!」 咔嚓咔擦的闪光灯也响个不停,校园电视台穿黑的小摄影师把镜头对准迟绛,一遍遍喊着:「看这里看这里」,装饰着电视台logo的话筒也递到她旁边:「迟同学,可以採访一下你们的创作初心吗?」 迟绛和几个主创认真回应着镜头与话筒,热闹的画面也被实时转播到校园电视。 * 「你很喜欢她么,你对她,是我对你的那种喜欢么?」食堂里,看着电视转播的画面,钟芷的表情有些咄咄逼人。 闻笙并不回答,甚至不直视对方的眼睛。她只是盯着採访镜头,淡淡地说一句:「不重要。」 完整的句子该是,「无论我喜欢谁,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两人之间没可能。」 只是这句子对钟芷太残忍,尤其是在对方情绪最低落的当下,闻笙碍于感性才没有讲出口。 半小时前,快轮到迟绛一组上场时,忽然有个戴值周生袖标的小姑娘跑过来。 她气喘吁吁找到闻笙:「你是闻笙学姐吗?钟芷她翘了大会,在天文台一个人待着,非说要等你,还威胁我坚决不要我告诉老师。」 「那你告诉老师了没有?」闻笙问。 「我不敢。」值周生捋捋胸口,顺好了气儿,才告诉闻笙:「她说、她说如果有老师找到她,她就……」 「就什么?」闻笙心悬起来。 她刚才听见「威胁」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拧紧眉头,又知道钟芷从小性格乖戾,除了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温驯,其余时间总是想尽办法折腾自己,不闹出大动静绝不罢休。 此刻她眼睛还盯着舞台,心却已经揪着。扭头看一眼右边过道,迟绛正起身准备造型,马上就要去后台了。 「她到底还说了什么?」闻笙问值周生。 「她说,就跳下去……」来报信的小值周生终于把话说出来了。 第44页 但又挠挠头,面露难色:「我不知道我听错了没有,但是学姐你快去看看吧。」 闻笙来不及埋怨女生报信儿不说重点,撇下值周生,起身迈开步子朝天文台跑。 不顾违反校规坐电梯到六层,跑到天文台推开小门的时候,发现钟芷双目无神地看向自己。 「笙笙姐。」她眼睛看起来是刚哭过,还红肿着:「我感觉,爸爸妈妈真的不要我了。」 闻笙耐心听她讲了事情经过,脸色愈发难看,对上一辈的怨恨之意把她的心也坠下去。 她本能地想要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抱住女孩柔声安慰几句。可抬臂的瞬间,想到钟芷对自己的那番心思,又不得不让手臂垂落下去,紧贴着校服裤线。 面对长大了的钟芷,闻笙只能告诉她:「是他们做得太过分。至于这里面的误会,我替你和叔叔阿姨解释清楚。」 钟芷对她的变化却敏感:「怎么连你也要这么冷漠地对我呢?」低头苦笑一下,又摇摇头自嘲:「早知道这样,真不该向你表白。心思说清以后,你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了。」 闻笙没办法回应她的请求,只是低头轻声道一句「对不起」。 「可是闻笙姐,你知道,我爸妈这次这不只是误会的问题。是偏爱啊!他们怎么可以无条件地相信弟弟的谎话,却不相信我什么也没有做。」 「那你弟弟现在情况怎么样?」 钟芷又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听医生说,险些伤到眼睛。」 「现在大人眼里,我已经是天下最恶毒的人吧?我爸爸拎着我肩膀质问我怎么忍心对弟弟下狠手的时候,我觉得他连在我脸上划刀子的心都有了。」 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才止住抽泣,不甘心地对着空气问道,:「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 「既然认定我有伤害弟弟的动机,质问我「难道想把他弄瞎」,为什么不打我,不直接让我失明,让我死掉呢?」 层层堆叠的问号和情绪。闻笙替她感到绝望,愤怒,开口企图安慰,却发现自己的语言也苍白无力。 她给不了钟芷想要的回应,也答应不来她期许的承诺。除了陪她在这空洞的半球形空间里多站一会,她什么也做不了。 「你真不能抱抱我?」钟芷抬起眼睛,「就只把我当成是妹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 闻笙心思有些松动。「如果,拥抱真能起一点点作用的话,」 「no,一点作用也不起!」钟芷忽然笑起来,尽管眼睛还红红的。她耸耸肩膀,目光漫不经心扫过闻笙脸颊,笑意令人生寒:「我才不会给你机会以这样的名义抱我,你永远都别想把我当普通妹妹看。我喜欢你,不是什么姐妹情深的喜欢,非要说清楚一点,是爱。」 「钟芷…….」闻笙打断她不成熟的告白。低头看眼手錶,按捺着心焦,轻声问钟芷:「今天的事,放学后再聊,多晚我都陪你,可以吗?」 钟芷也看一眼时间:「好像是快到你们班了,回礼堂是来不及了,不如食堂看看转播?」 闻笙应她:「转播也好。」 「好什么好?今天我就是自私,我偏不要你看。」钟芷唇角笑意加深,她用最轻松的口吻问闻笙:「你从来这里就心神不宁,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好像没有一点在意。」 「怎么会不在意?」闻笙看着钟芷的眼睛。小时候父母吵架,她总跑到钟芷家「逃难」,小钟芷的笑容也一度照亮过她的童年。「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真的重要么?或者说,重要得过你们班的话剧表演吗?」钟芷笑了笑:「是不是只有我今天真的消失,爸爸妈妈,包括你,才会真的注意到我,会有一点点遗憾。是发自内心想我几秒,而不是体面地看着我,安抚我,内心却煎熬着忍受我这样一个偏执的怪物?」 「你不要这样讲自己,我也绝没有不重视你。」闻笙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在钟芷这里,不再有丝毫分心。 她用最柔缓的声调恳求钟芷:「但是,不要再讲消失,不要再讲死亡,好不好?并且总有一天,你还会遇到你爱的人,她一定也很用力气地爱着你。」 「你到现在都觉得,我口中的死亡是威胁吗?」钟芷把校服袖口向上推了推,指着腕口深深浅浅的新旧伤痕:「如果,我再割深一点呢?」 闻笙看着那些伤痕,久久不言。 钟芷把袖口放下了,唇角勾起一抹笑:「你看,你现在连心疼的表情都不肯演给我看了。看着我这样作、闹,你对我恐怕只有厌烦吧?」 闻笙却笑了,她笑容还是很温柔,眼神却令人生畏。带着看淡生死的笑意,她反问女孩:「你难道认为,会用死亡作威胁的人,就只有你吗?」 关于吃苦,关于不被爱,关于压力,她独自承受的丝毫不比钟芷少。 「钟芷,我可以感激你,心疼你你,竭我所有给你帮助,但是爱情不可能,用死亡威胁就更不可能。」闻笙很少用干冷的语气对她讲话,但只要讲了,总有震慑人心的作用。 盯着钟芷有些发呆的眼睛,她继续说:「我所爱的人,以及世上一切真正享有爱情的人,她一定珍重自己的生命。」 「我……」钟芷想要解释些什么。 闻笙却打断话题,扬扬下巴,轻声问她:「食堂话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完回班,我替你和老师找藉口说明原因。」 第45页 「去就去。」钟芷垂着头,跟在闻笙身后。 想了好久,又忍不住抬眼问闻笙:「那如果我爱惜自己的生命,你就会爱我吗?」 「真正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闻笙走在前面,声音不大,却有些分量:「忘记说,我也不喜欢卑微的人。」 「那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钟芷撵上闻笙,走在她身侧:「又要自恋,又要骄傲,你难道喜欢自大狂吗?」 闻笙这次却没有直接反驳。 她停下脚步,脑袋里响起一个名字。看了看钟芷,微笑着告诉她:「没错啊。」 喜欢一个解不出压轴题却乐观相信自己是数学天才的「自恋鬼」。 喜欢一个哪怕只进步两个名次也要叉腰骄傲讨表扬的「自大狂」。 第23章 23 两人赶到食堂的时候, 迟绛已经在屏幕里鞠躬谢幕。 闻笙抬头看着电视大屏,钟芷在一旁看着闻笙。 「姐,你从小就不爱看电视。」钟芷提醒她。 一个从小路过电视永远视而不见的人, 此刻望向电视的目光居然是深情的。 「是吗?」闻笙扭头看向钟芷, 勾唇低笑:「那我现在爱看了。」 她没太遮掩自己对迟绛的偏爱。 因为她太了解钟芷,关于自己身边的女生朋友,越是刻意隐瞒, 越是引她猜疑;倘若明晃晃地把对迟绛的偏爱展示给她, 她反而要双手捂住耳朵摇头直唿「我才不相信」了。 「笙笙姐,你难道喜欢她这样子的?」钟芷抬头打量着迟绛。 看见屏幕上女生的自信谈吐和笑容, 故意气闻笙似的:「我好像有点理解了。」 「理解什么?」闻笙不解。 「像她这样的女生,我也很喜欢啊。」钟芷抬起头,看着电视里的人,唇角漾起的笑容意味深长:「她一看就是性格很明亮的人,和我不一样。我阴暗, 她阳光;我爱皱眉,而她爱笑。」 闻笙静静地听她陈述, 脸上读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后槽牙却已经不自觉地用力咬紧。 「笙笙姐,如果我喜欢你是因为爱上我们之间惨痛的相似性, 如你所说,是种错误——那我喜欢她, 是不是就算互补,可以弥补当下的错误?」 这一长串的话语出口,钟芷目不转睛盯着闻笙, 却没能捕捉到她丝毫表情变化。 闻笙面无表情时,反而是心理活动最为焦灼时。企图用扑克脸遮掩情绪, 不曾想,其实是扑克脸将不安心情暴露无余。 屏幕上已经开始播送下一组表演,闻笙总算捨得将视线从电视挪走。 「你是说,喜欢迟绛?」闻笙拧起眉头,故作不解:「可她有什么好喜欢的?」 面对着钟芷,闻笙只能拿出漫不经心的语调回应,以期浇灭钟芷那来不及萌芽的喜欢:「是有了聚光灯和闪光灯的效果加持,才让人看来有魅力。你若和她同一个班级,整日坐在一起,就断不会再有这种想法。」 「可你刚才看她的眼神很深情。」钟芷把校服拉索提到最高,笑容狡黠:「你瞒不过我的眼睛,你喜欢她。」 「所以呢?」闻笙也看向她,毫不避讳地透露自己的心事:「我们是同桌,她叫迟绛,我很喜欢她,她迟早也会喜欢我。」 坦荡的口吻,简洁的句子,充分的信息,这一切赤/裸/裸地摆在钟芷面前,她却真的如闻笙所料撇撇嘴:「行了姐,你不用再诓我,我又不傻,你准是拿她当幌子,你喜欢的另有其人。」 闻笙计谋得逞,总算松一口气。她扯住钟芷校服袖口的布料,带着钟芷往小卖部走:「走吧,给你买点吃的,吃开心了就赶快回班级,等放学在校门口等我。」 小卖部透明窗前,闻笙熟练地要了一盒小熊饼干和一包小熊软糖。 她印象里迟绛爱吃甜食,又对零食的图案形状格外关注。同桌总要先吃掉怒目圆睁的愤怒小熊,再把满脸堆笑的开心小熊让给自己。 「不对哦,你什么时候爱吃零食了?」钟芷啃着面包问闻笙,神色警觉:「你说零食有添加剂,吃了脑子变笨。」 「太聪明难道就是好事么?」闻笙同她开玩笑,看看手里的小熊饼干,想到同桌头顶唿唿冒出的可爱傻气:「迟钝一点,说不定开心也多一点。」 钟芷听着,表情却明显地低落下去。她几乎可以确信,闻笙就是有了喜欢的人。 那个人降临得很突然,比自己晚认识闻笙那么久,却好像方方面面都影响着闻笙的状态。 「姐姐,你要是真有了喜欢的人,能不能告诉我是谁?」钟芷横跨在食堂凳子上,抬着眼睛问闻笙:「说不定,我知道了,就死心了,就不缠着你了。」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啊。」闻笙又朝她笑笑。 「嘁,不说就不说,」钟芷从椅子上起身,插着兜,笑得任性:「反正不管你喜欢谁,又不耽误我喜欢你。笙笙姐,等我……」 「迟绛?」闻笙目光越过钟芷,停在她身后那一小撮人身上。 「哦,原来你在食堂啊。」迟绛笑了笑,礼貌客气地朝闻笙点头致意。 来食堂之前,她还在替闻笙揪心,以为遇到了什么迫不及待的要事。 此刻看见闻笙和学妹站在一起买零食,迟绛一时间只想躲起来,把心里忽然堆满的伤心失落代谢干净,再仔细询问闻笙缘由。 第46页 你是我最期待的唯一观众,剧本是我挖空心思给灵魂系上领结俯身伸手对你发出的诚挚邀请,可我登台时,你却偏偏离开。 还偏偏要和学妹一起,拿着我最爱的小熊饼干,谈笑风生 ——哦,「笙笙姐」,是吧? 真亲昵,真难听!迟绛腹诽。 她脚步几乎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往小卖部的方向走。 路过闻笙时,准保是故意的,她故意提高音量询问:「对了,刚才年级组长是不是巡查各班级人数来着,我记得老师说,不在场的要扣分?」 她原是想用扣分来吓唬闻笙,叫她也担惊受怕一下,作为恶劣惩罚。 没成想同学会错了意,还以为迟绛在邀功,遂配合着洪亮道:「哦——但是,你不是替闻笙掩护过去了吗?」 「停,闭嘴。」迟绛压低声音掐住同学手腕制止她开口,用气声挤眉弄眼和同学解释:「先别告诉她,我在骗她要扣分。」 那同学又明白过来了似的,回头,看着闻笙,指着迟绛,微笑道:「闻笙,我刚才骗你的。」 「其实是迟绛发现你不在场,给你告老师了,老师说要扣班级和个人分数。」 「是吗,小同桌?」闻笙似笑非笑看着迟绛。 迟绛那对一天烧红十几次的耳朵,此刻却有点泛白。她扁着嘴巴,执意不理闻笙,表情却像在说:「就是我告老师的,那又怎么样呢?」 钟芷在一旁听着,几乎要上前和迟绛对峙了。步子才迈开,却被闻笙拦在身后。 当着钟芷的面,闻笙轻笑一下,也故意刻薄:「没法用剧本留住观众,却要用打小报告的办法把人押回坐席?」 钟芷听见这一句,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想没错。她知道闻笙对在意的人有多温柔,倘若她真对迟绛有哪怕一丁丁点喜欢,也不至于这样尖锐地讽刺。 眼下,她反倒是有点心疼那个叫迟绛的倒霉蛋了—— 原本笑呵呵的一张脸,才一秒钟的功夫,怎么就梨花带雨? 她哭起来都没有声音,眉毛是皱在一起的,却又在拼尽全力咧着嘴笑。上半张脸凝重,下半张脸强颜欢笑,拼凑在一起就有点倔强的滑稽。 至于眼泪,她也是把大多数眼泪硬生憋着在眼眶里打转,只有几滴实在熬不住了才吧嗒吧嗒掉下来。 又委屈,又好笑,又惹人心疼。 闻笙恨不能变出件隐身衣,把迟绛遮在斗篷里,替她揩掉眼角的泪。 可钟芷站在身侧,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算了,懒得和你浪费时间。」 闻笙心虚得不敢和迟绛对视,转头牵住钟芷的袖子:「走吧,现在送你回班。」随后在迟绛呆愣愣的目送下离开食堂。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身后没有目光追随了,钟芷才怯怯开口:「笙笙姐,你是不是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我替你收拾她。」 闻笙倒吸一口冷气。 还收拾迟绛?今天缺席演出这事,不知晚上要被迟绛在动态里骂成什么样子。 她忍住忐忑,看向钟芷,艰难微笑:「是很讨厌。」 顿了顿,又补充重点:「但对她这种人,我得亲自收拾她。」 第24章 迟绛身边的同学替她感到不值:「她平时傲气就算了, 今天这样讲话就太伤人了吧?迟绛,你别不往心里去,像她这样说话这就是很不尊重人的, 你必须得往心里去去!」 迟绛被她逗笑, 捏着对方脸颊:「喂,都是劝人「别往心里去」,哪有劝人「要往心里去」的?」 可她沉吟片刻, 又收住笑容, 若有所思点头:「不过这次,我真的有我的原则。」 她反覆咂么着闻笙的表情, 以及那句「没办法用剧本留住观众,就要用小报告把人拽回坐席」。 乍一听到这话,迟绛只顾觉得刺耳。可冷静下来,她又觉得事情蹊跷。 闻笙性格只是冷淡,冷淡和刻薄还是有区别的。当着同学的面对自己那样讲话, 多半是事出有因,那么原因—— 原因又八成是她旁边那小姑娘。 迟绛分析到这里, 气已经消了大半,可心情却没如预想般平和多少。 反而觉得胸口酸酸涨涨,喉咙也像卡住半颗柠檬。 她带着两包小零食和一瓶ad钙奶回到礼堂, 撕开包装,又觉得索然无味。最想吃的还是小熊饼干。刚才为什么没买小熊饼干来着? 礼堂昏暗, 舞台明亮,迟绛咬着ad钙奶的吸管,咽下去的是一连串闻笙的名字。不对劲, 她摇摇头,趁老师没有注意, 猫腰沿着过道走出礼堂。 秋季校服在北方冬季里还是过分单薄了。风有点冷,迟绛双手代替耳罩捂住耳朵,看着唿吸出的一团团呵气,觉得冬天是挺没有秘密的季节。 厚雪地暴露逃跑足迹,冷空气让「生气」显化了具体形状。 不过,冷冰冰的空气却也有好处,烫嘴的名字、恼火的烦心事,一出门就冻僵了。 迟绛哆嗦着搓搓手,再也来不及伤心气恼,只顾着寒冷了。 重新返回礼堂,眼镜被蒙上一层薄雾。她照例翻出眼睛布擦拭镜片,擦亮的却好像不仅仅是镜片。 内心有一小处也变得透明,一扇小小的玻璃窗。透过那扇窗,迟绛看见从未见过的新风景。 「也许,我气的是她和别人站在一起呢?」 「也许,我不只要想和她坐同桌呢?」 第47页 「又也许,我真的是那样特别地喜欢着她呢?」 相应的,她也有满腹疑问: 「可是,什么才是真的喜欢呢?」 「可是,为什么偏偏会喜欢闻笙呢?」 那扇窗子里,一桌宾客叫「也许」,另一桌宾客叫「可是」,她们互相聊天,把迟绛聊得心烦意乱。 「我可找到你了,评选结果都快统计完了,你马上还得上台发言领奖呢。」班长找到迟绛,把发言手卡交给她:「这个你拿着,有两句被老师改过了,待会不要念错。」 迟绛接过手卡,又往闻笙的位置望了眼。 没想到,闻笙已经回到位置上坐好,目光也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回来得倒是挺快。怎么,没有和学妹多交流几句吗? 她连忙转开眼,故意不看闻笙,假意和班长聊得热切,盘问许多早就心知肚明的细节。 只有到了献花那一环节,迟绛面露难色。 献花的人都是各班级剧组提前安排好的,闻笙也早就答应迟绛要送她一捆小狗尾草。 「稍等一下,我得去问问花束有没有准备好。」 「就知道你最关心这个。」班长笑着扶住她肩膀,推着她边走边讲:「放心啊,闻笙一早就把花束交给我了,还说要我藏好。待会见了你就知道,那金黄色狗尾草花束绝对是今天最棒的礼物。」 「啊……」迟绛又偷瞟了闻笙一眼。这下,她反而担心起闻笙了,不知是怎样的难言之隐,才让她在最紧要的关头抛下自己。 那金黄色花束显然是花了心思的。闻笙手巧,把狗尾草编成物理符号和化学的形状,正中间是数字1937,那是西南联大成立的年份,用以致敬抗战烽火中的青春。 迟绛拿着花束,眼眶有些湿热。冬日的狗尾草并不好寻找,这一束花的编织不知花掉闻笙多少复习时间。 就连刚才对闻笙颇有微词的同学也看出端倪,小心翼翼问迟绛:「难道,是你先惹闻笙生气,闻笙才故意那样讲话气你?」 」一束花而已,你这么快就爱情转移,去偏心闻笙了?」迟绛扁扁嘴,笑着挪揄:「那你说,我现在还应不应当往心里去?」 同学笑意却加深:「你们小两口的事,你自己往心里去就行了。」 她笑得很是调皮,不觉得「小两口」是多特别的字眼,也没发觉这三个字惹得迟绛一阵扭捏。 「但是,我还是有原则的。」迟绛心里说。 有原则的迟绛,回班级的第一件事是把课桌拉开一条缝隙。 她不擅长生气,却擅长表演生气。 生怕闻笙看不明白,又在窄缝上用透明胶带贴了两张纸条,一张写着「保持距离」,一张写着「禁止说话」。 等闻笙回座位时,她便抬起脑袋不动声色盯着闻笙看。 「你怎么……这个眼神看我。」闻笙被她盯得不大自然,坐下来,手不安分地在铅笔袋里翻找东西。 迟绛不说话,扁着嘴巴,把物理卷子反过来,在空白面刷刷地写着「受气分析」。 受气分析图画了足足半页。 闻笙接过图纸,看着画满箭头的控诉文字,隐约明白了: 关于自己缺席看剧这件事,迟绛已经轻松原谅。 可是关于那句伤人的话、关于自己和学妹同时出现在食堂这件事,迟绛似乎并不不好奇原因,也不想多听解释。 在她试探着问迟绛「那束花,你还喜欢吗」的时候,迟绛却告诉她:「很喜欢,特别喜欢,可是闻笙,我不想给你哄我的机会了。」 迟绛用手背蹭蹭鼻子,继续告诉闻笙:「我耳根软得很,哄好我是最不费力气的事。甚至不需要你开口,我自己也能说服自己不再介意——可是我还是想介意。」 「只要我一直介意这件事,就不会再幻觉我和你有多亲近,不用再期望和你之间更亲近。」 只要把情感定格在最失望、最冷淡的这一刻,就再不会再被那些不知缘由的忽冷忽热牵动情绪。 「闻笙,我其实不生你的气。」迟绛扬着下巴,故作轻松地笑笑:「不怕你笑话我自恋哦,我就是很相信我的,嗯……魅力!我这么有魅力,你才不会不喜欢我。我也很相信我的眼光,我这么有眼光,绝对不会看错你,所以你肯定不是故意缺席。」 闻笙低垂着长睫,一言不发。 她准备好的台词全被迟绛抢走了,所有解释和道歉都被迫咽回肚子里,为此,她也只能轻声答应迟绛:「那好吧。」 原来最令人伤心的不是道歉不被原谅,而是被剥夺了道歉解释的机会。 闻笙弄不清楚,迟绛现在是对自己失望呢,还是已经开始讨厌自己了? 最好不要是后者。 她从校服里拿出小熊饼干,双指推到迟绛桌上,神情带点落寞:「这个给你。不为道歉,也不是哄你,只是之前就买好的,你不吃就浪费了。」 迟绛看看闻笙,又看看包装盒上圆眼睛的小熊,一时分不出哪一只才更无辜。 「不要接!不要接!」迟绛在心里呵斥自己。 吞咽了几下口水,却到底是嘆一口气,假装无奈地拿起饼干:「你说的没错,浪费可耻。」 饼干才拿到手里,她又立即暗骂自己没出息了。 小熊饼干难道是什么很稀奇的东西吗?就算是巧克力夹心的,就值得自己打破原则迅速妥协吗! 第48页 「那不如,你把它送给学妹好了,」迟绛又忍痛把饼干放回闻笙桌上,拼命咧着嘴角,才挤出体贴大度的微笑:「她应该也很爱吃你送的东西。是吧,笙笙姐?」 那一句「笙笙姐」喊得很是做作,闻笙听来,却很是受用。 「你喊我什么?」她勾着唇角,轻轻地问。 迟绛用余光捉到闻笙的笑意,一时羞赧。 她不理闻笙,带着孩子气的怒意,把厚厚一摞书挪到右手边,用书墙抵御闻笙的目光。 在闻笙看不到的地方,迟绛握着笔,笔尖不受控制地在草稿本上乱动。 她觉得自己有点妒忌那个学妹,可是就连妒忌都不能做得具体—— 学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性格、和闻笙又是什么关系,她通通一无所知。 「刚才,我喊的是,笙笙姐。」迟绛冷不丁抬起头,表情更加气鼓鼓。目光越过书墙,她丢下笔告诉闻笙:「现在,我又想听你解释了。」 「为什么想听?」闻笙停下笔,缓慢地眨眨眼睛,「万一你忍不住原谅我,那岂不是糟糕了。」 「你可不要多想。」迟绛轻哼一声,半侧过身子,双臂抱在胸前:「是我的触角感知到你有话要讲。嗡嗡的信号声响个不停,严重影响我做题了。既然你那么想要解释,我就不妨听一听。」 说完,她连续伸了两下耳朵,以表自己洗耳恭听。 迟绛内心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藉口找得天衣无缝。 才不是自己好奇心作祟想听解释,而只是怕闻笙憋着难受。 闻笙见她这副样子,轻轻笑了,在桌下递给她一张信纸: 「自白书,道歉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迟绛看完,心里霎时软塌塌的。 「你真的是,哪有这样道歉的。」迟绛耳尖红红的,嘴里嘟嘟囔囔,默默把课桌拼在了一起。 「也可以继续保持距离,也可以禁止说话。」闻笙噙着笑意看她:「我都听你的。」 「小小伎俩,骗不过我,我还是很有原则的。」迟绛再次强调着自己的原则,也不知这原则是说给谁听。 「反正,在我哄好自己之前,我都不会原谅你——笙,笙,姐!」 第25章 25 「没有谁比你更重要。」字条上的八个字, 略过了原因的解释,又让许多东西看起来不再需要解释。 纸条小心收好,回家装裱起来, 摆在书桌最显眼处。生气了, 读一遍,揉揉心口偷笑: 嘿嘿,没有谁比我更重要。 当然, 这只是白天清醒时, 一切都原谅得很轻易。 等黑夜降临房间,大度的原谅就都不作数。凌晨两点钟, 迟绛从睡梦中起身,抓抓头髮,抱着枕头捧着手机在屏幕上卖力戳戳戳。 输入很长一段文字,撒娇说才不相信闻笙哄小孩的鬼话,又怨念相处这么久却像从未了解她。 抱怨完了, 不忘在文字里许愿:」如果她能主动多袒露些心事就好了。」 「确认发送」的按钮点下去,她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个滚, 安然大睡 ——那些文字,她笃定闻笙一定会看。 转天早晨,迟绛顶着重重的黑眼圈上学。胳膊伸出桌沿, 侧枕着胳膊嘟哝:「学习的苦真不是一般人能吃,这实验班, 我真是不想再考。」 是试探。 偷瞟着闻笙的眼睛,看见她蹙眉,看见她欲言又止, 最后听见她牙缝里挤出一句:「随你。」 心里一时快乐得打滚。 「随你」的意思就是「不可以」,是「你胆敢不努力试试」。 迟绛脑袋里预置了闻笙语音翻译器, 听得出弦外之音,深谙言外之意。 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喜笑颜开伸懒腰开始新一天的奋斗。努力学习,不止是为了和闻笙一个班,她想要的比那还疯狂—— 也想考第一名,想要她措手不及。要做她年级第一之路的「绊脚石」。 然后,就像她投石在自己心口激起涟漪一样,让她也猝不及防因为自己的存在心尖微颤一瞬。 迟绛不算迟钝。 那天汇演结束,她把自己心头瘀堵的小郁闷掰开揉碎地分析。 她发觉,自己可以不费力地原谅闻笙有事离开,却怎么也不愿接受闻笙身边有一位比自己更亲近的人类。 那亲昵的一句「笙笙姐」,耳虫般迴响在每一个不恰当的时间。 到最后,她不得不瘫坐在椅子上,承认一个事实: 她在吃醋,且绝不是闻笙口中那好朋友似的吃醋。 这是个全新发现。虽然情不知所起,却让迟绛浑身布满隐秘的兴奋。 面对第一次的怦然心动,迟绛来不及追问前因后果,只是紧紧抱着毛茸刺猬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眉眼轻柔地,用额头碰了碰小刺猬的额头。没敢再亲脸颊。 她还贴心地给那阶段的心境取了个名字,叫做「准暗恋」。准暗恋暂时不及暗恋深刻,心底里还忐忑着,自我防御机制生效着。 她不肯百分百承认「我喜欢她」,举手投足,又情不自禁朝着暗恋的方向狂奔。 * 埋头学习时,她时常想到闻笙。请教题目时,她又捨近求远。 扭大半个身子面向后桌,讨论得热火朝天。不时,觉得左耳处聚焦了一束灼热视线。暗喜,知道那是闻笙在偷看。 第49页 然而并不理会,心里还在计较着那早就「翻篇儿」的往事: 「笙笙姐很忙的。」 其实迟绛一向大度,偏偏面对闻笙时,不自觉地闹小脾气。她并不真的生闻笙的气,却盼着闻笙能多和她讲些具体的话。 不要再聊太遥远的月亮,月亮只是一块冷石头。想听闻笙自己的故事,闻笙……她是近在眼前的月亮。 也并非没有努力过——「闻笙,放学一起回家吗,我们也顺路一小段的。」 ——「不行,有人约好了。」照例是模煳煳的代词,连学妹的名字也不肯透露。 闻笙不肯说,她也不再问。期末考试在即,迟绛分不出时间在无聊的吃醋上,但凡察觉自己有吃醋的苗头,就强迫自己回味那句「没有谁比你更重要」。有效的自我安慰。 直到有天午间管理,数学小测的卷子都发下来了,闻笙才姗姗来迟,额头挂着汗珠。 迟绛可算抓到把柄,慢悠悠问:「我每次迟到都要挨罚,请问闻同学迟到又该如何惩罚?」 闻笙双目却有些倦怠,讲话气力不足:「今天放学,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迟绛不知道这是惩罚还是奖励,但看得出闻笙心情很差。一起回家自然是没问题,但不放心地,她多嘴一句:「那学妹呢?」 闻笙低头不语。 直等到下课铃响,她才合上课本回答迟绛:「她在医院。」 那天放学,迟绛如愿以偿背着书包走在闻笙旁边。 闻笙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只是默默地走。等走到拐弯处,在两人即将分别的路口,闻笙才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还想听吗。」 迟绛朝她笑笑:「如果你方便讲的话。」 「她是我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这是闻笙第一次和她正式谈到钟芷,「这阵子她过得很不开心,我理所应当帮她,可是又……」闻笙看着迟绛,似乎还想再告诉她更多。 可有关钟芷的事情又是秘密,那些关涉到家庭的种种琐事,闻笙无权对外人道,只能默默压在自己心里。 末了,她只好撑起笑意:「不管怎么讲,今天能和你走这一小段路,我很放松。」 迟绛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闻笙,笑容里明显疲惫。 「那我再多陪你走一走呢?」她站到闻笙身侧,「反正我不着急回家,去那边买块红薯再回也不迟。」 「不着急回家?」闻笙故意蹙眉,佯装愠怒:「你真不想考实验班了,是不是?」 「哦,某些人这么在意我考到哪个班吗?」迟绛见谈话轻松下来,也挑起眉毛同她开玩笑:「该不会是——」 「我在意什么?」闻笙截住她的话。似笑非笑看着迟绛的眼睛,低声轻语:「反正题目不是我教的。你就算考得再丢脸,也不关我的事。」 闻笙不避讳地向迟绛展露淡淡醋意。迟同学整日抱着本子和后桌讨论来讨论去,直听得她心生烦躁。 迟绛自然听懂了她的暗示,本能地窃喜。开口,却故意假装失落,黛玉语气娇声嘀咕:「哦,又是我自作多情。」 「我整天提心弔胆,生怕耽误你的时间,你还要怪我找别人问题。」 她把自己摘得干净,绝口不提那些故意惹闻笙吃醋的小心思,眉眼看起来倒真有几分无辜。 闻笙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忍不住好笑。她并不拆穿迟绛的拙劣演技,却在心底腹诽: 「迟绛的确有些心眼,但实在不多。」 第26章 临近期末, 几乎与睡眠无缘。迟绛家里只有自己住,挑灯刷题到深夜也不会有家长推门催促睡觉。 风油精,眼药水, 成箱购入的红牛饮料和黑咖啡, 她沉迷夜深时刷题的寂静。 迟绛经常将一件米白色外套披在肩上,耳机里循环贴合心境的单曲。 明明是独自在家,却臆想旁边有同桌坐着。 在想像的监看管之下, 行为不自觉变得谨慎, 不敢停笔,不敢偷玩, 随着音乐节奏点着脑袋,思路竟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闻笙给她布置作业,不要她疯狂刷题,而要她学会模仿老师的风格给自己出题。 得益于从小玩到大的「角色扮演」,迟绛极擅长换位思考揣摩人心。 「如果我是数学老师的话——」迟绛端着朴素的茶杯, 呷一口生普洱。 她左手边是教材,右手边是往年试卷, 中间摆着学期做过的练习册。 为了入戏更深,迟绛还偷穿了妈妈的职业正装,在书桌前正襟危坐。看起来, 倒真有几分端庄。 她将自己代入到出题人的角色里,对着手头的资料深度冥想。 当知识点有限, 题型基本固定,迟绛比照着老师反覆强调的重点,几乎不费力气地整理出三套模拟卷。 「大功告成!」天破晓时, 迟绛终于撂下笔。只补了半个小时睡眠,就匆匆起床洗漱。 那天出门, 她觉得自己一勐子开窍了,学通透了,因而连上学的脚步都变得轻盈。 走在将明的星夜里,她裹着羽绒服帽子得意: 考试,嗯?我看谁敢考我?本出题人亲自带试捲来了! 到校时时间尚早,班里只有闻笙。迟绛放下书包,趴在闻笙旁边,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看着闻笙写题。 「你来这么早,又不学习,还不如在家里多睡一会。」闻笙批评她一句,又接着问:「昨天要你出的模拟卷,整理了多少?」 第50页 迟绛不回答,懒洋洋地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费列罗搁在闻笙桌角:「新研发的魔法巧克力,给你吃。」 「想要贿赂为师?」闻笙放下笔,剥开一颗巧克力,怀疑了一秒巧克力的毒性,又把心一横,大义凛然将巧克力放进嘴巴,等待魔法生效。 「有感觉了吗?」迟绛眼里含着期待。 甜蜜的,丝滑的,榛果一般清脆的,今天是圣诞节。 「应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呢?」闻笙体验着巧克力在口中化开的奇妙感受,右手慢条斯理转着钢笔。 「你是想说,巧克力中色氨酸促进血清素的合成,所以带来愉悦呢?」闻笙眉梢微微上挑,一瞬不瞬看着迟绛眼睛,缓声审问:「还是想说,其中的□□拟仿恋爱中大脑释放的物质,容易令人幻觉在爱情里沉沦?」 「哪、哪里跟哪里啊。」迟绛应付不来闻笙的眼神,变得有些结巴。 早晨五点多钟,她忙里偷闲转发了一条巧克力,视频里青梅青梅两小无猜,十几年的友谊总有巧克力的见证。 在影片结尾,相别经年的两人默契地携巧克力赴约,四目相对,眼波流转,给人充足的遐想空间。 迟绛在转发的那瞬,的确想到了自己和闻笙。 她鬼使神差跑到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徘徊在货架间,有一瞬以为自己是在为初恋挑选圣诞礼。 一边心虚羞赧,一边不可自抑感到阵阵喜悦。 「巧克力送人呀,小妹妹?」收银员提着唇角多嘴,惹得迟绛耳尖泛红。 快走到班门口时,迟绛又忽然觉得带包装盒的礼物太过明目张胆。于是丢掉盒子,只揣几颗巧克力在校服口袋。 散装的巧克力,一如分散在零碎细节中的暗恋心绪。 「巧克力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呀,那都是品牌商家骗人的。」迟绛自觉承受不住闻笙眼神的重量,红着耳朵辩解:「是丝滑,我在祝你做题和巧克力一样丝滑。」 「哦?那要怪我自作多情。」闻笙笑了笑,两指捏着糖纸,手巧地折出一枚心形戒指。 将戒指套在自己小指上,比量几下,抬眼问迟绛:「喏,好看吗?」 「不好看。」迟绛大概是心虚,实在不敢多看她的手,揉着眼睛反驳:「心形戒指好土,不适合你。」 「那什么形状适合我呢?」闻笙取下戒指,重新拾起钢笔,在迟绛试卷右上角画一颗小松树:「一棵树?」 迟绛摇头。 又画了一个系蝴蝶结的田字格:「或者一个礼物盒?」 「都不要!」迟绛撇撇嘴。 思考片刻,牵过闻笙的手,低着头,仔仔细细用蓝色碳素笔在闻笙的手腕处描了一团小火苗:「你是这个。」 蓝色的火焰,清净,灵动。 闻笙看着手腕上的图案,心满意足,颔首微笑。 笑容正趋于温暖,勐然记起自己应该保持一点高冷,这才用笔敲敲迟绛脑袋,假装生气:「你胆子大了,在我手上画画。」 怪嗔完,重新执笔写题,却觉得手腕处的蓝色火焰在燃烧。 笔尖滑过肌肤的酥麻触感不退反增,闻笙偷瞥一眼迟绛,恼火更甚——这罪魁祸首,怎么眨眼功夫就心安理得睡着了? 无所谓。闻笙用指尖摩挲那簇蓝色火焰,想起初中叛逆时,一心想要纹身,却迟迟定不下图案。此刻她迷恋上手腕的新图案,也决心在高考后让火焰继续摇曳。 到时,多半,会诱着迟绛亲吻自己手腕,再翻腕向她展示深蓝的火焰。要耳语着告诉她,火焰是唿吸的开关。吻奇数次是打开唿吸,吻偶数次是秉住唿吸,记得要在我几乎窒息时说「我爱你」,即使声音发颤的语句也足够让窒息者短暂得救。 ——收住想像,回到下一题。 填空。铝箔,盐酸,置换氢气,氢气点燃,出现蓝色火焰。 「诶,闻笙,今天教室是不是有点热啊?」贪睡的迟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迷迷瞪瞪揉着眼睛。 「有吗?我以为刚刚好。」闻笙才写完最后一个填空,翻到卷子背面。 「可是你的脸红红的,看起来好热好热。」迟绛眨眨眼睛,看着闻笙侧脸,眼神似乎无辜:「你觉得不热就好,没关系,我害羞紧张时候也是这样。」 她假意体贴地替闻笙找到脸红的理由,又刻意勾着一抹笑意问道:「不过闻笙,你为什么大清早害羞呢?」 她眼神还是无辜。 闻笙紧咬牙关,记住了这个无辜眼神: 迟绛才不是自己想像中天真!那分明是明知故犯的无辜,是揣明白装煳涂的无辜。 第27章 27 「当然害羞。」闻笙拿过她的卷子, 红笔虚虚地在题号上画圈:「迟绛,你这类题已经错第二遍。带出这样粗心的徒儿,为师很难不脸红。」 「这道题也不简单啊, 陷阱很心机的。」迟绛接过卷子, 不以为然:「卷子发下来时我就看见了,全班做对这道题的也没有几个人。」 「可是你不一样,迟绛。」闻笙盖上笔帽, 「如果你只是想要从一百名进步到三十名, 靠你自己的努力就足够了,又何必耽搁我的时间?」 「可是, 只要考到三十名就足够进实验了啊。」尽管迟绛心里萌生过不切实际的考第一的想法,却不敢当着闻笙的面承认。「何况时间这么紧张,我就算拼尽全力,能考到前三十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第51页 「那如果,我觉得你能考到第二名呢?」闻笙又扫了几眼她的卷子, 笑容云淡风轻:「迟绛,我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来云平中学以后, 月考成绩总是断层排名第一。缺乏竞争的考试,反倒叫闻笙觉得无趣。 在这里拔尖并非好事,容易骄傲自满。精诚中学高手云集, 那里才藏着真正的对手。 据闻笙的观察,迟绛虽然总体成绩不算突出, 却肯花心思在压轴题上,思路很巧,属于天赋有余的苗子。 有那么几次, 迟绛给出的新奇解法连闻笙都觉得惊艷。 倘若好好培养,盯着迟绛把基础打牢, 迟绛有很大潜力成为对自己排名产生威胁的对手。 「对手?我可没有要当你的对手。」迟绛本身对成绩排名并不在意,想考一次第一名的初衷,也仅仅是觉得好玩。 她有点警惕地瞄了一眼闻笙,抱头作投降状:「现在目标只是前三十名,你都这么严格了,我都不堪忍耐了。要考第二名,我怕是要伤筋动骨。」 「你当真不想?」闻笙笑了笑,笑容玩味:「那如果,你达到了目标,我肯答应你个条件呢?」 「条件?比如呢?」迟绛听见谈条件,这才有了些精神。 「条件随你来提,不违法乱纪即可。」闻笙条件开得爽快。 迟绛脑袋里瞬间列出长长一串愿望清单。 想听闻笙不苟言笑唱儿歌,想邀她户外登山听自己讲鬼故事;也想听闻笙诉说童年故事,想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与她在海滩上堆沙堡—— 「那成交!」迟绛摩拳擦掌,拎起笔,斗志昂扬:「我现在就开始追你。」 追赶成绩,追赶爱情,她故意双关。 但迟绛还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 过去的学习生活中,她散漫惯了,知识漏洞颇多,做题又不注重细节。即使在难题上偶尔迸发「天才火花」,却迟迟不能考出足够亮眼的分数。 闻笙却不着急。反正时间还长,她有充足时间来调教一位野心勃勃的强劲对手。 只是「苦」了迟绛,她再没法在英语课上心安理得睡觉,连最无聊的语法也要被闻笙盯着复习。 「靠语感就能做出来的题目,为什么要搞清楚语法规则呢?」比起弄懂语法,迟绛更想偷偷挂上耳机学首英文歌。 「因为感性总有出错的时候,而考试是百分百的理性。」闻笙圈出她作文里的笔误:「丢s,忘双写,哪一处不扣分?」 迟绛低着头,划掉拼错的单词,一面修改一面发誓:「这个破英文!等考完试,我就命令所有单词都加上s,就和老北京的儿化音一样普遍!」 「儿化音也不是乱加的。」闻笙纠正她。「喏,等英语改完,把我勾的这几题做掉,再出错的话,就去跑圈。」 迟绛听着窗外冷飕飕的寒风,满眼怨念:「这寒冬腊月,体育老师都不上课了,你怎么忍心罚我跑步。」 闻笙并不看她的眼睛,辩称「梅花香自苦寒来」,说冬天跑步才更磨练心智。 迟绛看着她勾画的题目,一边解题一边笑着威胁:「闻笙,你现在这么严格,不怕我兑现愿望时狠狠报復吗?」 闻笙听了,只思索片刻,就轻轻摇头:「应该不会的,你不忍心。」 迟绛看着她的恶魔笑容,来不及思考报復的愿望,埋头小心谨慎做题。 做一步检查一步,生怕哪个细节出错,被闻笙抓住把柄,遭受非人惩罚。 出于对花样百出的「惩罚」的畏惧,迟绛后来果然很少在细节上丢分。 只有一次,她实在困得厉害,默写的诗句出了错误。 「送分题丢分,按照约定——」闻笙看着迟绛。 「一分一个400。」迟绛紧蹙眉毛,双手合十求情:「不跑行不行?换别的行不行?」 闻笙却不给她商量的余地,披上冲锋衣:「八百米,现在就走,我到操场监督你。」 迟绛自知躲不过了,不情愿地起身,哀怨地看了一眼那道默写题。 「呜唿!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这一句,怕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呜唿!灭迟绛者迟绛也,非笙也。」拉好校服拉索时,她在心里默默感嘆。 接受挑战,接受惩罚,看似被迫,实则都是乐在其中的一厢情愿。 迟绛耸耸肩自嘲笑笑:倘若没有「喜欢」闻笙,这大冷的天气她一定在教室里啃着烧饼读,才不会在冷空气里因为一道错题出门跑八百。 现在却自讨苦吃,苦中作乐,乐在其中——啧,暗恋代价可真不小。 「我早先就预想到闻老师严格,」迟绛拉伸侧腰时目光幽怨:「没想到,你真的这么铁面无私,不近人情。」 「哦?」闻笙笑了笑,如她所言,用不近人情的口吻下令:「上跑道。」 迟绛晃晃脑袋,不再计较更多,匀加速地起跑。 跑到第二个弯道时,却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你怎么也?」迟绛不可思议看着闻笙。 闻笙对体育课的牴触有目共睹。做不起来的仰卧起坐,爱岔气的八百米。 「认真跑步,不要讲话。」闻笙努力调整好唿吸,配合着迟绛的节奏,慢跑在冬日的操场上。 她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迈动脚步陪着迟绛罚跑了。 天气好像也没有那么寒冷,阳光又温柔得恰到好处,马尾辫轻轻摇晃,她们心照不宣地放任脚步与心跳加速。 第52页 八百米终于跑到终点时,闻笙已经扶着腰,气喘吁吁。 她脸皮薄,被风一吹,明显泛红。 「闻笙,你其实不用陪我跑的,是我写错,又不是你。」迟绛看着她筋疲力竭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 闻笙却聪明地捕捉到迟绛眼里的一瞬心疼。她故意把声音放软,眉心轻皱:「不忍心看你一个人跑,结果,耳朵被风吹得生疼。」 耳朵疼该怎么办呢?迟绛面对经验之外的事,感到不知所措,只好举起四指保证:「我保证下次不敢了,不该丢分的地方决不再错。」 「嗯,原谅你。」闻笙声音轻轻的。但抬起手,却又惩罚性地揪一下迟绛耳朵。 看着迟绛微微吃痛的表情,她得逞窃笑:「扯平了。」 被冷风吹烫的耳朵,被轻轻揪起的耳朵,在灰色的冬天里,红得很是显眼。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班级,进班前,又心照不宣地整理表情。 许是为了遮掩方才独处时的无名悸动,她们各自把表情调成阴天模式,仿佛苦大仇深。 在不知情的同学看来,还以为她们是在教室外背着人吵了一架。 就连祝羽捷也有这样的错觉。 放学后,她悄悄问迟绛:「你和闻笙,最近怎么都不说话了?是不是临近期末她压力大,她管你太严,你压抑又不敢反抗?」 迟绛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祝羽捷,她隐隐感到自己和闻笙之间正滋生着一些不被校规允许的情愫。 虽然还猜不透,闻笙对自己是否也是类似爱情的喜欢;却十分笃定,闻笙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几分不简单的柔情。 「大概是我自己压力大,没力气讲话。」迟绛背上书包,悄声说:「你知道吧,被学神碾压太久,也想翻身把歌唱。」 「你目标难道是超过闻笙!?」祝羽捷没忍住惊唿出声,惹来旁边几束好奇目光。 迟绛被大家盯得羞怯,本能地想要摆摆手说「你们听错了」。 可闻笙不在身边,她却鬼使神差扬起下巴,拍拍祝羽捷肩膀:「人嘛,总要有梦想的,万一呢?」 她原本只是想把牛吹出去,把自己架起来,好有更强的动力去补足差距提高排名。 不曾想,转天班里却多了些「流言」: 迟绛被同桌管得太严,被频频被打小报告告老师,现在居然和闻笙较上劲了,为了「报仇」要抢年纪第一! 面对谣传,她扶额苦笑,不知作何解释。 毕竟她那进步斐然的成绩单,似乎也在印证着谣言的真实性。 拿着年纪排名15的期末成绩单和飞跃奖奖状,迟绛顾不得理会谣言了,感激涕零:「闻笙,你帮我大大大大忙了,我妈这次过年肯定给我巨大红包。想要什么新年礼物?我送你!」 闻笙却按住她的右手,推拒道:「什么时候你考到第一名,才是给我的最好礼物。」 迟绛愈发不理解眼前人的脑迴路:「居然还要我超过你?为什么?」 闻笙笑而不答。 她只是觉得,自己倾囊相授培养出的对手,才最了解自己的一切战术,也最能在高三时候激发自己的潜能。 反正很喜欢迟绛,反正很喜欢较量。倒不如将喜欢的事情合併,和最喜欢的人,做最激烈的较量。 第28章 期末表彰, 严老师大张旗鼓做了带配乐的动画ppt,多媒体播放进行曲,大家哗啦啦地鼓掌。 奖励是文具和零食, 迟绛看着闻笙桌上是自己几倍多的奖品, 拼命忍住没流口水。 「想要的话,就自己拿走。」闻笙把奖品往一旁推了推:「说起来,你想好寒假怎么过了么?」 都说寒假是弯道超车好机会, 迟绛现在进步明显, 学习劲头正足,是提名次的好时机。 「想好了呀。」迟绛捧成绩单沾沾自喜:「我妈知道我考这么好, 奖励我去美术集训。虽然没有参加艺考的打算,但我觉得参训磨磨画技应该不错。」 「除了画画呢?」闻笙好奇。 「还有滑雪,顺便旅游!」迟绛把好玩的说完了,表情就淡下来:「余下的时间应该就泡在课外班顺便赶作业了吧……我妈给我报了个全科託管,说是省心。」 「不错。」计划里还有学习, 比闻笙预期的要好些。「那寒假回来的摸底考,你预计排到第几名?」 迟绛歪头沉思稍许, 试探着问:「倒数十五名内,应该,也许, 还看得过去吧?」 话音才落,就看见闻笙眉毛皱起来。迟绛又忙改口:「班里前15, 年级前40?」 闻笙这回倒是很好说话,「成交。」 她自己假期被送去化竞冬令营外加四个竞赛班,留给兴趣的时间已经不多。 知道迟绛可以放肆玩耍, 她反而觉得开心,不想再把压力转移到她身上。 反正, 开学回来再对她「加强教育」也不迟。 不过掰手指算算,开学回来要足足五十天呢。五十天见不到同桌这狭促鬼,闻笙到底是觉得有点失落。 偏过头一看,迟绛却丝毫没有为即将的分别感到伤心。她正乐呵呵捣鼓着被自己没收很久的单片机小机器人,全神贯注,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课间。 班主任在讲台上敲敲板擦召唤大家注意:「就还剩十分钟了,大家自己收拾收拾东西,卫生今天必须做好。寒假作业记得往家拿,假期可没有保安开门。」 第53页 巡视了一圈,见大家都迫不及待等着放假,于是挥挥手: 「行了,差不多就这样,假期注意安全,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好年。」 班里响起一阵小小欢唿,迟绛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沉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闻笙索性默默收回视线,心里又添一笔新仇。 她把座位清理干净,背上书包,站在座位旁给迟绛最后三秒钟的机会——3、2 「诶,闻笙,你这就要走了吗?」迟绛感觉到闻笙站起来,才停下手里动作:「今天中午我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我妈听说你教我做题,给我揣了好几百块,叫我请你吃大餐呢。」 是阿姨的指令,不是迟绛的意愿;是为了感谢帮助,不是为了寒假道别。尽管只是措辞上的细微差别,闻笙却有些介意。 「我没有时间。」闻笙声音冷冷的,看着迟绛手里丑兮兮的小机器人外壳。 想过会吃醋,没想到要吃一个小铁块的醋。 「没有时间……好吧。」迟绛把加了外壳的时钟机器人交到闻笙手里:「那把这个送给你好了,时间小桌宠。我不知道程序有没有bug,但目前看来它是健康的。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它可以用来计时做卷子,还会根据任务是否完成显示不同表情。」 迟绛演示给她:「按时做完,就显示崇拜星星眼。如果你也拖延了——就是嘲笑表情!」 闻笙看着那小机器人贱兮兮的表情,和迟绛本人倒是如出一辙。 「好丑,你快拿走。」闻笙嫌弃。 「丑吗?」迟绛挠挠头,捂住小机器人本不存在的耳朵:「喷涂是有一点小瑕疵啦,可是丑丑的很可爱啊。」 迟绛把小机器人捧在手心里,低头安慰还在龇牙傻乐的机器人:「闻笙不要你没关系,姐姐不嫌你丑,姐姐带你回家。」 迟绛自然看得出闻笙又在口是心非,刚才自己修补细节时,闻笙已经望眼欲穿了。 可她还是恶劣地想看一看闻笙吃瘪的眼神,故意捂住小机器人作势离开:「闻笙,寒假快乐,不要别太想我吼。」 闻笙此时也看穿她故意气人的坏心思,不再上当。嫣然一笑,反唇相讥:「寒假当然快乐,见不到你,耳边不知有多清净。」说完便往门口走。 等走出班门口,仍不见迟绛跟上来。闻笙也不恼,倚着墙壁默数。 完全不意外的,不等数到五,迟绛已经全副武装跳在她面前:「闻笙!就知道你会等我!」 闻笙不置可否,抱胸走在前面。「6246-1928。」 「这是什么?」 「早上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你要打座机给我,汇报学习情况。」闻笙转身,伸手夹走迟绛手里的小机器人:「玩具我带走了,免得你分心。假期五十天,你休想偷懒。」 「知道了,我每天十点二十七分打给你。」迟绛把数字默写在手心。 对闻笙讲过的话,她总是印象深刻,哪怕长串数字或复杂公式也过耳不忘。着了魔了。 「为什么是十点二十七?」闻笙不解。 「还不是跟你学的,精确时间管理。」迟绛晃晃写有电话号的手:「数字规定得越精确,就越容易遵守。」 闻笙再次满足。她心里明知道迟绛约定具体时间的习惯是从自己这学来的,可亲耳听迟绛讲一遍,感觉到底是不一样,耳朵被哄得很舒服。 只是俩人最后也没能一起吃饭。 俩人心照不宣极尽所能地放慢脚步晃悠到十字路口,对着红绿灯默默读秒,最后,轻轻摆摆手:那么,开学见啦。 棉手套,红色针织帽,雪白围巾——闻笙把迟绛这身装扮抽象为函数图像,刻在脑袋里。 目送着迟绛走远,闻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往医院的方向走。 期末时妈妈拦着她不许探望钟芷,两人只见了短短一面,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讲。 她一直惦记着让钟芷转移注意力,别再为「没有人爱我」的命题烦忧,去寻找一些可以稳定寄託自己爱意的事情。 给她写信。闻笙书包里攒了厚厚的一叠信,是期末周硬生生挤压睡眠时间写给钟芷的。 不知道信里的话能不能让妹妹好受一点,但知道写了总比不写好。 推开病房门,看见钟芷坐在床边玩手机,正在笑声爽朗地语音聊天。 聊天对象听起来也是学生,声音还有点耳熟。 「在聊天呢,和同学么?」闻笙温柔地笑,拉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腿恢復得怎么样,感觉好些没有?」 钟芷不理她,继续对着听筒喊话:「你猜,是谁来看我了?提醒一下,这人与你认识。」 认识?闻笙感到奇怪,凝眉多听了一句,这才想起来:「是晴漪?」 「对呀。」钟芷咬一口苹果,笑吟吟看向闻笙:「正式介绍,宋晴漪,你的老同学,我的女朋友。」 闻笙眉头皱得更紧。电话还没有掐断,她不好发表任何言论,只是轻声打了招唿。 电话挂掉,闻笙才严肃起来,家中长姐般的生气语调:「你才认识她几天,你才了解她多少,怎么就确认关系?」 钟芷不以为然啃着苹果,似乎得意,又似乎不在意:「我在网上发乐队视频,她来找我聊天。然后发现我们歌单很相似,经歷很相似,约着一起玩音乐的时候,她说喜欢我。」 「所以呢?」闻笙声音有些不冷静。 第54页 亲眼看着长大的妹妹,才几天功夫,和曾经的「混混」学姐谈论爱情,这怎么听都有些荒谬。 「所以我就决定试试咯。」钟芷笑了笑,「笙笙姐不是说了,叫我朝前看,肯定有爱我的人出现。我想,说不定,她就是那个人呢?」 闻笙摇摇头。下了好大决心,才问出口:「小芷,你告诉我,是真心喜欢她,还是为了……」 「你难道觉得,我是为了气你吗?」钟芷把没吃完的苹果放到床边狄托盘里,摇头笑笑:「我才没那么傻,我也知道这种事气不到你,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 闻笙没法反驳,低着头,静静听她讲。 「但笙笙姐,我是真的想要和她试一试——她和家里关系也很不好,也在准备出国,寒假我们托福课还要一起上呢。运气好的话,我高中就走,她高中毕业去找我。」 闻笙看着眼前的女孩,蓦然觉得有些陌生。 知道钟芷是重感情的孩子,似乎也感觉得到她对这份感情认真,可毕竟她还只是心智未成熟的小孩。 而宋晴漪,就过往的行迹来看,也未必是值得信任的良人。 「钟芷,你们都还小,一起学习当然可以,但是……」闻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钟芷打断。 「姐,你真不用劝我,我自己拎得清分寸。」钟芷笑她:「她喜欢我,我感觉得到。第一次有人直白热烈地说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未来规划里也有我——为什么我就不能试一试呢?」 闻笙被她噎得不知讲些什么。 纵有满腹大道理,在看向钟芷眼睛的那刻,又觉得说不出口。 闻笙心里明白,迟绛是很犟的个性。愈是拦着她,她就愈是执着。 闻笙继续在脑海里与晴漪相关的往事。 初三,她教她学习,宋晴漪的确是聪明用功的学生,好像也在冲刺期告别了游戏,卸掉了浓妆,远离了乌烟瘴气的小圈子。 但是,怎么能轻易对着网上认识的女生说「喜欢」,又怎么能在几天的时间就确认关系呢? 这来得太快的爱情,究竟有几分可靠,闻笙没有经验,也不敢妄下定论。 但她知道,自己书包里的这一叠苦口婆心的信件已经不再重要。 坐在床边,她能做的实在不多,只能尽量温和耐心地和钟芷聊天。 即使改变不了妹妹决心早恋的事实,她也希望多打些预防针,不想看到妹妹在感情里被伤害。 等走出病房,闻笙脸上的温和神情转瞬消失,没有犹豫,她径直骑车到宋晴漪家。 先前补课时闻笙就常去她家,学区内的别墅,宋同学父母经常不在,通常只有保姆陪着。 门铃按响,宋晴漪穿戴整齐来接,脸上还化着全妆,精緻得想要出门参加晚宴。 「来得挺快。」宋晴漪笑笑,侧身迎她进门:「看来你还是关心小芷的,不像她说的那么不近人情。」 她倒水给闻笙,菊花茶,茶水是在预感她来时就泡好的:「中考完你就彻底消失,要不是看到钟芷发的视频,我真要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我来找你,是想要问清楚,你真的了解钟芷吗?」闻笙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是和往常一样玩弄感情的话,我希望你离她远一点。」 「什么叫玩弄呢?」宋晴漪笑了笑,「喜欢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从没有一心两用过,这也要叫做玩弄?」 「可是你告诉她,将来你们一起出国,你的未来规划里有她。」闻笙被她的态度惹恼,语气有些冰冷。 宋晴漪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坐到沙发上,语气有些轻佻:「我告诉她的时候,的确是那样设想的。放在今天,也尚不算欺骗。可是,有谁说得准明天的事呢?」 反正,承诺都是用来打破的。 说话时,宋晴漪起身,凑近闻笙耳边:「倘若明天你说一句喜欢我,说不定,我也把同样的承诺送给你呢?」 闻笙连忙后撤一步,躲开宋晴漪,没有半点好脸色:「你趁早和小芷说清楚,倘若你不肯说,我亲自告诉她。」 「你即便去说了,又能怎样呢?你觉得她现在更依恋我,还是你这个薄情到因为期末考试不去看她的好姐姐?」 宋晴漪重新窝回沙发上,装大人模样倒一杯鸡尾酒给自己,眼底漾出懒洋洋的笑意:「还是说,你看不下去我这样的人欺负她,想要代替我照顾小芷?」 闻笙觉得自己来错了。 她不该这么匆忙上门,好歹也该预演一下对话情景,至少不会像此刻一样被动。 「宋晴漪,我至少真心帮助过你,就算念着一点旧情,你也不该故意接近一个感情那么单纯的孩子。」闻笙打感情牌。 「你是帮过我,可明明也是你欺骗我在先的。」宋晴漪自嘲地笑笑:「你接近我,和我做「朋友」,可你真的正眼瞧过我吗?你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又有过几分真心呢?」 「中考刚结束,你就消失得干净利索,像从来没认识过我一样。」宋晴漪一瞬不瞬看着她,「闻笙,为什么只许你薄情,而不许我薄情呢?」 闻笙被她说得有些发懵。 她很确定,过去的交往挑明了是场交易。她许诺帮晴漪考上区重点国际部,而晴漪替她扫平那些烂桃花。 中考结束,按协定本就该痛痛快快一拍两散,怎么就变成薄情了? 第55页 「罢了,不提往事。但是闻笙,我想喜欢谁,说到底是我自己的事。」宋晴漪起身,「你别把我想得太不堪,也别把钟芷想得太愚蠢。我们都在心知肚明地各取所需,这未必是坏事。」 「她真诚喜欢你,而你不真诚待她,怎么不是坏事?」即使知道拳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看着对方蛮缠得样子,闻笙还是不由捏紧拳头。 「你现在倒是挺紧张她的。」宋晴漪坐在沙发上,翘起腿:「钟芷知道的话,应该蛮开心的?姐姐并不是不在意她,而是在意得几乎想要打人了。」 她蓄意挑拨她的情绪,用言语将闻笙弄成不冷静的样子。 闻笙却没再给她想要的反馈。松了拳,冷淡轻笑:「钟芷当然是我很在意的人,我们有十年交情,是你要好自为之才是。」 没用宋晴漪起身相送,闻笙自己打开门走出小院,离开别墅区。 重新返回医院,象徵性敲敲门,便推门走到钟芷病床前。 一五一十将谈话内容转告钟芷,想让钟芷知道,此刻所交往的人并不可靠。 钟芷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当然知道啊。」继而挑眉,语气带着挑衅:「笙笙姐,你可靠,可是我能依靠你吗?」 「为什么不能?」闻笙反问,语气变得凌厉:「除了你想要的爱情,我什么没有满足你?你说要玩乐队,好,我放着喜欢的古筝不弹去学贝斯。你说不想学习,也好,我给你想了那么多种方式让你走特长升学。你说你不想出国把现有的一切拱手让给弟弟,我还是支持你,替你想出路——」 闻笙情绪也有些失控,到后来甚至能听出微微颤抖。话说不下去时,她从书包里哗啦啦抖落出那一叠信:「钟芷,为了让你想明白爱人先爱自己,让你独立自信地成长,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可是,你还要怎样呢,我还能怎样呢?」 闻笙竭力克制着,才没让自己当场哭出来。 似乎所有人都在期望她的回报。妈妈索取感恩戴德的亲情,妹妹索取无保留的爱意,就连萍水相逢的旧友也在指责她薄情—— 可人哪有那么丰沛的情感呢?她本身就不拥有富足的爱,又怎么将爱意源源不断分给她者呢? 闻笙连自己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自己心灵险些坠入冰窖的季节,仍在燃烧着一点余温企图点亮身边的人。 可偏偏,没人肯知足。 闻笙摸摸校服口袋里那只小小的机器人,有点想迟绛了。 好像只有她,无所求地接近自己,不开口表达什么喜欢或爱,却小心翼翼培育出许多个洒满阳光的片刻。 「闻笙姐,我其实知道我在做什么。」钟芷为自己的不懂事垂头。她本没想把事情弄成这样子,也并不想闻笙替自己揪心。 关于宋晴漪,她其实清楚得很,那人接近自己的初衷并非音乐上的共鸣,而是闻笙。 但就算是心知肚明那不是爱情,她还是忍不住把宋晴漪当成救命稻草般的存在,一种精神寄託。 「姐,我知道她不喜欢我。」钟芷声音轻轻的,「本来,我也没有期望和她多长久。但她愿意骗我,又骗得真诚,我相信她几天又怎么样呢?」 在追人的技巧上,宋晴漪丝毫不含煳。 她是被餵饱的脑袋,对于渴爱的人,她拿不出多少真心,却有无数种叫人死心塌地的套路。 「姐,我不会让自己陷太深。她是在演戏给我,假装深情,这我都知道。」钟芷摸着打石膏的腿,轻轻笑了:「但她在街上唱歌给我听,给我做喜欢的饭,给我写歌。她与我处境相似,共情我所有的心事——如果我从没有真正快乐过,现在快快乐乐地梦一场,有什么不好呢?」 闻笙被她的问题问住。 如果从未快乐过,清醒地大梦一场,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人没法控制自己情感。倘若有天分开,」闻笙不死心地劝她。 「那也无所谓,我心甘情愿。」钟芷苦笑着,摇头:「妈妈爸爸都不在意我,你在意我却不喜欢我。可是晴漪有我喜欢的模样,喜欢的嗓音,喜欢的个性。」 她抬起头,看着闻笙:「我答应她,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对我好,而是因为在当下,我真的很喜欢她。」 钟芷蜷在床上,放下手机,眼睛看向窗外。 闻笙亦再没有多余的话劝她,站在钟芷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 拍肩是无声的嘱託,也是轻声的祝福。 欣慰的是,钟芷无论多渴求爱,都毫不犹豫选择自己偏爱的人。 选择一个人的理由,从来都是「我喜欢你本身」,而非「你对我好」。 「写给你的信,记得仔细看。」闻笙背上书包嘱咐她,「钟芷,你值得最好最真诚的爱。这种爱,可以自给自足。」 钟芷也像小时候一样,相信闻笙讲的种种道理。她撑起一个笑,朝闻笙卖力点点头。 想到自己刚才不善的语气,眨眨眼抱歉:「笙笙姐姐,对不起。」 闻笙心里有些无奈,但还是回应她一个暖暖的笑。她听得出,这声「姐姐」背后是钟芷的释然。 离开医院时,已接近傍晚。 回到家,和妈妈解释是去医院探望钟芷,连带着把成绩单交给妈妈,这才免于责备。 走回房间,闻笙总算得空摆弄这小机器人。 调皮wink,咧嘴憨笑,得意嘲笑,切换的表情活灵活现,好像迟绛还陪在自己桌旁。 第56页 「小同桌。」闻笙伸手拍拍机器人脑袋,总算舒展笑容: 「丑东西。」 第29章 29 放假之初, 迟绛还沉浸在期末进步的巨大喜悦里。 她学习劲头正足,一周多的时间都泡在社区图书馆里,日夜兼程赶完了所有作业。 按照约定, 她每天10:27分准时打电话给闻笙。 闻笙那边却不能接听太久, 大概是怕妈妈察觉到异常的电话费用,不到一分钟就匆匆挂断。 迟绛对闻笙的了解还太浅,以为她家境清寒:「没有手机多不方便啊, 我有一个屏幕坏掉的, 修修还能用,要不先送给你?」 闻笙却连忙摇头:「不用手机, 只是不喜欢,」她低头看一眼手錶,对着听筒笑笑:「迟绛,还有三十秒。」 「时间太短,反而不知说什么了。」迟绛举着手机踱步, 腼腆提议:「诶,不如我们一起唿吸好了。」 于是握着听筒唿吸, 读秒,再在第59秒同时挂断。 挂电话时,迟绛唿吸微促。 这是好朋友之间可以做的事吗? 彼此对着听筒唿吸, 简直像在往耳朵里吹气。 想见到闻笙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迟绛不敢直接约人出来见面,选了一种隐晦的方式, 暗戳戳又明晃晃地在主页上动态。 「每晚七点钟,都爱在超市闲逛。面包店正要关张,可以顺手解救一只快被抛弃的小蛋糕。」 迟绛发过动态之后, 每天都裹着厚厚羽绒服在面包店附近徘徊。 一天,两天, 好几天过去了,迟迟没能等到闻笙。 她忍不住怀疑,当时自己笃定闻笙偷看自己的动态,难道只是一场错觉? 还是说,闻笙过去会偷看她的主页,现在又对她失去兴趣,疲于关注? 不对等的信息交换,让迟绛体误了抓心挠肝的含义。 不过,往乐观处想,也许是闻笙晚上七点不方便出门? 她只好继续摸索,把个人主页当许愿池,悄悄试探着钓闻笙出门。 「星期日早上九点,我要告诉卖煎饼的老闆多加两颗鸡蛋。」 「礼拜一的中午,没有人能逃过咖喱猪排饭!」 时间,地点,事件,迟绛觉得自己把三要素标註得很清晰了。 一个主动暴露行踪的猎物,怎么迟迟蹲守不到心驰已久的猎人呢? 迟绛委屈巴巴趴在桌上,玩着拼图,失眠到半夜。 那些想要见面的地点,她都特意选在闻笙家附近,出小区走两步就能到的距离,可为什么她偏偏不肯出来见面呢? 迟绛胡思乱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的确在床上,衣服没有换,窗外天已经大亮了。 看墙上钟錶:十一点了! 离约定的打电话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 迟绛怀着丝丝期待再看手机,却没有未接来电。 那时的迟绛绝不会料想到,闻笙将来也会焦急地连环call;会打一通越洋电话,言语极尽撩拨至人无力回应,又强势地不准自己挂断。 可眼下,迟绛看着安静的屏幕还是感到失落。她「哼」了一声,对着手机指指点点: 你不理我,我也绝不再理你! 她顺了电话,喊祝羽捷出来玩,约在超市见面。 祝羽捷在忙着看,直接藉口拒绝:「不行,最近没钱了,去不了。」 「逛超市,要什么钱?」迟绛哄她:「出来呗,我们只逛,不买。」 「只逛不买有什么意思。」祝羽捷在床上翻了个面,屏幕上又翻一页。 但没有谁能拗得过迟绛,不出半小时,祝羽捷已经裹着大衣出现在超市门口—— 戴着口罩,大衣里面是睡衣。 「您可真不把我当做外人。」迟绛笑了笑,弯身做出邀请的动作:「不过,祝小姐,您请进。小迟子今日就带您参观为您量身打造的综合性生活超市。」 迟绛浑身是戏,又乐意随时随地开演。 祝羽捷早习惯了她这一出,配合着伸出手,搭在迟绛的手背上,步履也变得端庄。 「祝小姐,这整个超市都是我为您精心策划的。比如这里——」迟绛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双手供起一支巧克力牛角包:「这是您最爱的餐包,我们专门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您何时饿了,只需一个电话,我们秒秒钟送货上门。」 迟绛的音量不算大,却还是引来了旁人目光。 祝羽捷被路人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戳戳迟绛:「你收敛一点啦,丢人丢人。」 「小姐爱吃,便没有不买的道理。」迟绛玩得正上头,不理会那句「丢人」,骄傲地把面包抱在胸前:「何况这整个超市都是您家的,祝小姐,您看上什么尽管说,在下通通帮您搬运回去,义不容辞。」 她这边演得正投入,眼前却忽然有人拦住她去路。 「业务很广啊,迟同学?」 迟绛抬头,对上一双言笑晏晏的眼睛:「闻……?」 「好巧,在这里碰到你。」闻笙推着购物车,车里是些绿色蔬菜。 「巧……吗?」迟绛抬头回忆了一下,逛超市的行程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发在社交主页上。「那是挺巧的。」 毫无心理准备的偶遇,反倒让迟绛有点侷促。 祝羽捷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才几秒钟的功夫,迟绛的手已经倒腾了好几个位置。 第57页 要不是闻笙在场,祝羽捷真想原地拿出手机录像。 迟绛这边遍紧张一边憨笑的样子,足够作为未来几年的把柄或笑料。 「没想到,逛超市也能碰到你。」闻笙看看迟绛,又看看祝羽捷。犹豫半秒,略抱歉地看向祝羽捷抱歉:「羽捷,可不可以借走她一分钟?」 祝羽捷连声答应:「闻笙,你快把她带走,她从进超市就在丢人,管也管不住。」 迟绛倒吸一口气,用眼神哀求祝羽捷住口。 祝羽捷回报以完美笑容:「小迟子,我回家看去了,你俩好好聊,对了,晚上记得把面包送货上门。」她摆摆手潇洒离开,给这对同桌留足见面时间。 货架过道处,只剩下迟绛和闻笙面对面。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辆堆满蔬菜的购物车。 「今天上午,没有接到你电话。」闻笙先开口。 「唔,昨晚想事情到太晚,今天睡过了。」 迟绛闷声回答,似有繁重心事。 「说来听听呢?」闻笙用购物车轻轻碰她:「说不定我有办法。」 迟绛却摇摇头,伸手勾住购物车前边缘:「才不需要想办法,你就是办法。闻笙,我就是想你了。」 「你说什么呢……」闻笙用力把购物车回撤一点。 「字面意思啊。」迟绛眨眨眼,装得委屈:「放假都没有人和我玩,我自己在家,每天想开学见到你们。」 「想你」变成了「想你们」,语气里的暧昧也跟着消失。 闻笙知道,自己又被迟绛戏耍着多想了。 迟绛故意说「我想你」,难道是想要看自己害羞? 休想。 「你让开一点,挡路了。」闻笙偏偏头,示意迟绛离开。她推着购物车继续向前,路过迟绛时,脚步稍停,凑近迟绛,耳语道: 「早知你眼中我并无特别,我就不该单独想你。」 她语速极缓,话音落了,又立即推车离开,把迟绛晾在原地。 回头,看见迟绛并没有追上来,而是忙着挑选货品。 闻笙不再等她,只身去了收银台。 接近收银台时,她的购物车再次被迟绛拦住。 这拦路虎像醉酒一样,脸通红:「闻笙,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我没听清楚。」 什么叫「我就不该单独想你」,是独自想念我,还是想念的对象只有我? 可不论是哪种解释,都足够让迟绛辗转反侧。 「嗯?」闻笙轻笑,「我刚刚说了什么呢?」 「你说……」迟绛紧抿着嘴唇,憋了半天,还是不敢复述:「我没听清才来问你,我怕我听错了。」 她那侷促的表情,更加撩起了闻笙逗人的坏心思:「我只记得我说,叫你起开一点,挡路了。」 迟绛连连摇头:「不对,是后面那句。」 「后面还说了么?」闻笙装作失忆:「不记得了。」 她把购物车调转方向,抬下巴示意迟绛:「喏,我们靠边一点,排队结帐。」 迟绛就很听话地站到她旁边,手里抱着几样零食和文具。 不过据闻笙对迟绛的了解,这些都不是她喜欢吃的。 「给祝羽捷的?」 「是。」 「那倘若我也想吃呢?」 「不许想,这是好朋友的。」迟绛护住巧克力面包,好像真怕闻笙抢过去。 抬眼偷瞄闻笙,又鼓足勇气望着闻笙眼睛,悄声讲:「你不爱吃巧克力牛角,你喜欢吃开心果欧包。」 说完便懊悔,恨自己嘴巴永远快过脑袋。 答应自己要把这懵懂的喜欢藏好的,「喜欢」却像一只小象费劲躲进冰箱。不是露出大耳朵,就是暴露细尾巴。 「明天,你还来逛超市吗?」她问闻笙。 「不行了。」闻笙轻轻嘆气。 她马上要去参营,吃住一体,都在北区。「你呢,什么时候去旅游?」 「等妈妈休假就可以出发。」迟绛摸摸鼻子,「她答应我这几天就回家的。」 「那祝你开心。」 一句客套话,足够杀/死一次谈话。 迟绛轻应了声「好」。排队时,又忍不住偏过脑袋,对着闻笙随意扎着的低马尾出神。 「怎么在盯着我看?」闻笙没看迟绛,却感受到她的目光。大抵是目光也有温度。 「没,只是在看你新换的无框眼镜。」迟绛收回目光,推推自己笨重的黑框眼镜缓释尴尬。 ——「诶,到你了小姑娘,东西放上来。」收银员开始催促。 迟绛抢先结了自己的,站到收银台边,低着头鬼鬼祟祟,不知在捣鼓什么。 等两人走到门口准备分别时,迟绛忽然把购物小票塞到闻笙手里。 「这是?」闻笙不解。 「你回家再看。」迟绛拎着一口袋不太爱吃的零食,红着脸颊,仓皇逃走。 闻笙等她背影走远了,才打开小票。 ---------------- 汇源「果」汁 5.00 「真」知棒苹果味 1.00 「好想你」枣片 29.00 「呀」土豆薯条 6.50 「朱」古力棒 8.50 「百事可乐」罐装330ml 2.50 ---------------- 总金额: 52.50 重点字被迟绛用红笔圈出做了标记,字连起来念,便是 「果真好想你呀,祝百事可乐。」 第58页 闻笙这才反应过来,迟绛方才为何在货架前挑挑捡捡,选了些本不喜欢的食物。 那这算是告白吗? 闻笙又在心里默默摇头:当然算不得。 闻笙太了解她,知道迟绛总爱出其不意玩些小把戏。 倘若今天一起结帐的是祝羽捷,那这小票恐怕就会被交到祝羽捷的手里。 反正,开学之初,她不是一次两次听见迟绛嗲着嗓子对不同朋友说「我好想你」,还大言不惭喊过「宝贝我爱你!」 肉麻的话,迟绛讲起来从不含煳,小票上的这句「很想你」,多半也只是一时兴起。 直女把戏而已,闻笙才不会当真。 说着不当真,却又诚实地把小票藏好。 也因为这一张无所谓的小票,她不自觉地偏爱百事可乐胜过可口可乐。 * 迟绛到底没能等到妈妈带自己旅游,只等到快递来的一张听课证。 其实并不意外,被妈妈放鸽子已经不是第一次。 她体谅妈妈赚钱辛苦,不是在「飞机上要关机」就是「刚落地马上见客户」。 「妈咪,你怎么捨得你宝贝女儿去上课呢,我后面已经有很多课外班了。」迟绛不太情愿。 妈妈便哄她:「宝宝,现在趁学业不忙把托福考下来,高二你就转国际部,轻松的呀!等出国念书时你想去哪里滑雪都可以的啊,瑞士,想不想去,想不想?」 迟绛坦言:「没兴趣。我朋友都在这边,我才不要一个人出去。」 「去不去两说,语言成绩你先考出来。首考只要过95分,妈妈保证给你大奖励。」 「那可以!」迟绛听见奖励就眼睛放光。 妈妈在旅行上不守信用,物质奖励却从不含煳。 何况上英语课并不痛苦,课外班也总能遇到有意思的同学,比独自在家好玩多了。 只是,等她背着斜挎包咬着饭糰走进教室时,却被一束目光锁定。 是钟芷。 「你也在?好巧。」迟绛虽然暗地里吃醋,真见面时,却发自内心热情:「握手握手,我是你姐同学,我叫迟绛,喊我名字就好。」 对于闻笙身边的人,她无条件偏爱。 也带着一点私心,想从闻笙身边人处再多了解她一点,哪怕一点点。 却没想到,自己一句小小试探都惹得对方警铃大作。 「你这么关心笙笙姐做什么,喜欢她?」钟芷笑容玩味。 她转动手里的魔方,用笑容挑衅迟绛:「不过啊,劝你趁早放弃好了,闻笙姐喜欢的另有其人。」 「怎么会?」迟绛惊讶。 自己整天坐在闻笙身边,几乎见不到闻笙和旁人说话。 说闻笙喜欢居里夫人,她倒是可以相信。 钟芷却嘆口气,英雌惜英雌地拍拍迟绛肩膀,语重心长:「我是看你人好,不忍心你陷得太深才告诉你。」 接着,钟芷把戏剧节展演那天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迟绛。 「不管你信不信,凭我十几年对笙笙姐的了解,她是深藏不漏的性格。她肯当我的面说喜欢你,反而说明,她真正在意的不是你。」 「早放弃,早开心啦。」钟芷也很遗憾地摇摇头,替迟绛可惜:「你看看呗,在座的,咱们仨,闻笙一个都看不上。」 「仨?」迟绛目光移向宋晴漪,「难道你也和闻笙认识?」 迟绛觉得信息量有点大了,「你们意思是说,闻笙还替你补过课,帮你从年级倒数考进了区重点?」 宋晴漪点点头,眼含艷羡:「是啊,她就是这么厉害。」 目光旋即又暗下来,苦笑轻嘆:「但薄情也是真的啊。毕业以后,她整个人就仿佛凭空消失,街上擦肩,都装作不认识。」 迟绛听了,又摸摸鼻子,替闻笙解释:「也许你们多想了。她只是眼睛近视,并不刻意冷落人的。」 对面两人却异口同声:「你才认识她多久!」 迟绛不吭声了。 钟芷认识闻笙十年,宋晴漪认识闻笙两年,而自己认识闻笙才三个月。 「哦。」迟绛撇撇嘴。心里面,却在不服气地大声反驳:可我们是同桌,同桌!同桌一天顶上邻居一年! 但就算如此,她心里却还是多了一层不安。 拿起手机,对着手机屏幕眨眨眼睛,看着屏幕里蘑菇头造型的自己,迟绛也忍不住疑惑: 平平无奇又奇奇怪怪的我,难道就值得闻笙喜欢吗。 第30章 30 有钟芷和宋晴漪在场, 迟绛的状态和在学校时很不相同。 之后的每堂课,她都坐在第一排正中间,需要微微仰着脑袋看白板。 也许是出于表演的心理, 也可能一期课程实在昂贵, 迟绛在课上格外专注。即使课间,也只是挂上耳机喝水看书,从不与旁人交谈。 钟芷和宋晴漪坐在她斜后方。 一位是青梅青梅的髮小, 一位是对闻笙念念情深的旧友。 每每想到她们在闻笙生命力占据许多宝贵时光, 迟绛就产生一种奇异的冲动,想要把做过的试卷揉得褶皱不堪, 好用那皱成一团的纸张表达自己的混乱心情。 她在情绪不平稳的时候,学习效率最高。耳机堵着耳朵,黑笔在阅读卷子上蹭蹭划掉错误选项。笔尖力道很重,abc选项上的斜槓,好几次划破卷子。 她好奇闻笙的过往, 却不想从她们口中了解闻笙。 第59页 那对小情侣,原本是知道如何小声说话的, 却在提到闻笙时偏偏提高音量。 俩人一唱一和,有些往事,似是专门说给迟绛听。 ——「你知道吗?笙笙姐小时候有外号, 叫小博士。那时她总来我家看书,看完了再讲给我听。结果, 我后来都懒得自己阅读,只想听她讲课。」 ——「我知道呀。的确,她讲课就是很有一套, 比我妈花十几万请的一对一还有用呢。」 迟绛耳机按了暂停键,眉头皱得更紧: 这两人都喜欢过同一人, 怎么会是情侣呢? 难道所有情敌都品味相似,所以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有点荒谬。 迟绛又重新播放音乐。连续切歌,直到出现平缓的调子。 她平静地笑,想像着闻笙的沉静神态,模仿着她的不动声色。 目光扫过文本,竖线切分长难句,脑海里快速分析句子结构。 她一面揣摩出题人挖坑的坏心眼,一面胸有成竹锁定正确答案。 对答案,又一篇全对。 迟绛莞尔,合上题本,单手撑着右颊闭目养神。 她骄傲。她思念。以为只要多做对几个题目,便能够离闻笙稍近一点。 她这副冷冰冰跟学习较真的态度,反倒勾起身后两人的好奇。 钟芷悄悄感慨:「你觉不觉得,迟绛学姐和笙笙姐有几分相似。」 宋晴漪压低声音:「那你听过一个说法没有?互相喜欢的人,总是越来越相似。」 「也许吧。」钟芷看着宋晴漪:「不过,你和我,我和你,一点也不像。」 宋晴漪心虚,不敢再接话。 见她沉默,钟芷也知趣地不再追问。她已经默默把开学日预设为分手日,预备在宋晴漪甩了自己之前,体面抽离。 迟绛感觉得到身后两人在嘀嘀咕咕,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有听清具体内容。 无所谓。她动手翻铅笔盒,夹层里是和闻笙传过的小纸条。 迟绛的字娟秀,闻笙的字大气,字与人,其实反差。 大小形状不一的字条上,无论迟绛抛出什么样的奇怪问题,闻笙都耐心一一作答。 看着那些字条,迟绛会想起秋日里的某节课,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闻笙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样不苟言笑的一个人,竟也对着地球仪陪她设想海盗藏宝旅程的航线。 两人在一米长的课桌上,了解地外生命的可能,回溯太阳系的诞生,涂抹树的年轮,瞭望水星地表。 闻笙果真是名副其实「小博士」。 迟绛小心收好字条,心情明亮了一些。 她相信时间是有密度的,坐同桌的时间里,两人几乎每一日都拥有值得说道一番的鲜活记忆。 像这样的100天,是否就能抵过别人的十年呢? 迟绛不敢想,也无意去想。 窗户外面又是阴天,她记起来了,闻笙今天正参加着什么封闭集训的冬令营。 冬令营地址很远,是名校锁定优质生源的研学活动,带有一定选拔性质。在知名大学的郊区校区内,公交过去要周转三趟,路程将近两个半小时。 不过,迟绛喜欢坐公车去遥远的地方。可以在靠窗的位置观览城市风光,阅读招牌。 课后,她婉拒钟芷一起吃饭的请求,独自回家取了礼物带给闻笙。 礼物是放假就开始准备的。送礼的藉口她也想好了,就说是答谢,谢谢她期末时帮助自己进步,——而礼物是妈妈强制自己送的。 没错,一定要强调是妈妈非得要送的,要表现得不情不愿。 然而待她满心欢喜长途跋涉拎着手提袋赶到校区门口,却被保安拦住。 「预约了吗?」 「现在预约来得及吗?」 「那就得明天了。」 她几番请求无用,只好绕路而行。 迟绛自以为身姿矫健,面对矮墙,不以为意。 爬上墙头的确容易,等骑在墙上却不知所措,回不去,下不来,左右为难。 「喂!怎么爬上去的!监控里你以为看不见吗!」保安骑着小电动吼过来。 迟绛受了惊吓,一咬牙,跳下墙头。 脚脖子似乎有点痛。但无大碍,还能奔跑。 她一熘烟跑到某栋教学楼,随意找了间教室躲起来。 教室恰好是自习室,有一位学生寒假为实习留校,在教室里念书。 迟绛自来熟,见自习的学姐面善,她就好像忘了自己是来找闻笙的,乐呵呵和学姐攀谈起来。 「我是偷偷熘进来找我朋友的,就西边,那个墙不高,我感觉都快被学生翻秃了。」 「我贸然过来,都不知道她在哪栋楼。哎,你们学校真大——对了,问个重要的事:食堂好吃吗?」 学姐诓她:「好吃又便宜,欢迎报考。等考上了,我还可以请你吃饭。」 「可是我才高一,等我考上,您应该已经毕业了。」迟绛不好意思挠挠头。 摸着头髮,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但我朋友可厉害了,她肯定能考上。」 「哦?」学姐合上书本,盯着迟绛小同学。 「她还是我同桌呢。」迟绛晃晃手里的袋子:「这礼物就是送给她的,谢谢她帮我学习。不过,她可凶了,还爱惩罚人,大冬天罚跑八百,罚我吃煮软的胡萝蔔…….」 第60页 迟绛看似在吐槽,语气里又藏不住骄傲。 「可你还是千里迢迢来找她,侧面证明,你也没那么讨厌胡萝蔔。」学姐起身,把一叠材料装进背包:「走吧,我知道你说的活动,那栋楼我带你去。」 学姐带她绕过一座结冰的湖,抵达二教门口,又轻车熟路走到阶梯教室:「你看,今天讲座就开在这里。约莫还有一两分钟下课,我们在这里等就好。」 「太辛苦您了,学姐,你去忙你的,我自己等就好。」 迟绛觉得自己耽误对方太多时间了,感到抱歉。 谁料学姐却倚着墙壁,柔声笑笑:「没关系啊,我是讲师,下节由我来讲。」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学姐又问迟绛: 「对了,哪一位是你朋友?」 「讲师??」迟绛倒吸一口冷气,礼物袋藏在身后,神色马上紧张:「老师,我随口编的,并没有什么朋友,是我擅自闯来学校逛逛。」 总不能连累闻笙。 学姐笑笑,不置可否。等下课铃声响了,她提醒迟绛抓紧时间,便径直走上讲台。 迟绛站在门口,提着礼物袋,离门槛仅一步之遥,却反倒不好意思往里走了。 能参加冬令营的,都是市内成绩拔尖且拿过赛事大奖的学生,迟绛之前从未设想过走竞赛道路,看着阶梯教室里进进出出的学霸,她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产生了想熘的念头。 迟绛轻轻探出半颗脑袋,朝教室里张望了几眼。远远看见闻笙,又匆匆收回视线。 闻笙是在和旁边的人讲话吗?讨论似乎还蛮热烈的。 迟绛看着手提袋里的小礼物,想到自己学期初堪堪及格、期末才稍见起色的化学成绩,不自觉捏紧了纸袋提手。 「这就打算走了?」学姐讲师出来洗手,路过迟绛:「不过,你对化学感兴趣的话,这节课旁听也无妨。」 迟绛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去了。」 可她再看向学姐时,眼睛又亮晶晶的,信誓旦旦:「学姐,我知道招生也面向高二学生,等明年,我想要亲自申请。」 那位博士生讲师便笑起来,郑重地朝她点点头,为迟绛加油。祝愿她下次走正门而非翻墙进校。 「不过,礼物,真不送了么?」 「嗯,不送。」迟绛笑笑:「我想,我知道该送什么礼物更合适了。」 还是想要送她一个势均力敌的战友,送她一位可亲可敬的对手。 拎着手提袋,迟绛重新回到那处矮墙。有了入校的经验,翻出校园围墙似乎更容易些,她心情也随之坦然。 袋子里是迷你的投影仪和一张sd卡,卡里存放了几支稀奇可爱的短片。 有的是迟绛拍的,有的是网络素材剪辑的。 她原本以为闻笙在这边压力会很大,想要送她一些温暖的瞬间,帮她缓解一点压力。 可亲眼见到她时,她发现闻笙还是自信从容,与人谈笑风生。似乎不论身处哪里,闻笙都能成为众人焦点,游刃有余。 自己的小儿科投影仪和短视频,倒显得多余了。 「哎。」迟绛轻轻嘆气,坐上了返程的公交车。 暮色降临,城市霓虹亮起。辗转几番回到家中,已经不想说话。 她原是精力充沛的人,今日折腾一番,却真切感受到了「累」。 累,是满怀希望而至,又内心空空而归。 原来暗恋并不总是酸甜可口。 暗恋也是顽皮的怪兽,捉弄心思单纯的小朋友。它偶尔叫人自我怀疑,又经常让人患得患失。 可迟绛坐在书桌前,翻开新年计划本,又觉得暗恋实在是件很好的事。 因为那点暗戳戳的喜欢,所以总希望自己好一点,更好一点。 要比好有趣薯片更有趣,不要像好多鱼一样多余。 第31章 临近春节, 课外班纷纷结课,迟绛妈妈也终于得空休息,风尘僕僕回到家中。 「还忙着学习呢?快把作业收收, 妈妈带你逛商场。」苏栩为新年又烫了大波浪, 还为本命年染了个夸张的红色。 迟绛却不慌不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指着墙面上的任务清单:「事情没做完,不想出门。」 「哦?我们女儿这是要当学霸了呀, 」苏栩「啧啧」两声, 开始从行李箱里翻宝藏:「不出门也可以,过来看看妈妈给你带的衣服呀?来挑一件, 待会我们找个餐厅好好吃个饭。」 「妈,我过二十五分钟再理你,计时器还没到点呢。」迟绛对着下学期的教材全解抓耳挠腮。 苏栩觉得有点反常。换在过去,迟绛准保要跑过来把行李箱翻个底朝天,再缠着自己去逛书店买衣服吃甜品。 此刻, 女儿却像被夺了魂似的,坐在书桌前和参考书较劲。 是真的学习压力太大, 还是女儿与自己刻意生疏呢? 她从冰箱里取了一杯酸奶,到迟绛房间门口敲敲门:「我能进来吗?」 「进呀。」迟绛头也没抬,手里忙着写笔记。 苏栩便安安静静坐在床边, 吃着酸奶,看迟绛专心做题。 几个月没见, 女儿属实稳重不少。 「你快加速写,写完我们出去玩。」苏栩挖干净最后一点酸奶,忍不住催促:「寒假那么久呢, 不差这一两天呀。」 「放纵一次,就有第二次。」迟绛看看表:「就十分钟了, 妈,您耐心点。」 第61页 她先前听说要出门,只会从椅子上跳起来火速换衣服。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苏栩哼了一声,开始环顾四周,无所事事观察房间内的摆陈。 这才发现,角落里多了个猫窝。 孩子什么时候养猫了?可房间里也没见到猫啊。 见迟绛还在安心学习,苏栩按捺住好奇,暂时憋住问题。 又按着性子等了十分钟,闹钟才终于响了。 虽然正学到兴头上,迟绛还是放下笔。 学到意犹未尽时收笔刚刚好,方便下次兴致勃勃开启学习。 她扑过来抱住苏栩撒娇:「妈,您可算回来了,想死你了。」 苏栩假装嫌弃地推开她:「少来,刚才还假正经不理人呢。先坦白,这猫窝是怎么回事?」 听妈妈问起猫窝,迟绛眼神黯淡下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妈妈。 「小猫才陪了我两个星期,我还来不及想怎么和您坦白,她就走了。」迟绛提到小猫就收不住情绪,心情一下子低落:「猫窝我捨不得丢,万一糖三角想我了,还可以回来趴一趴。」 迟绛其实从小害怕鬼怪传说,直到糖三角走了,她又期望那些传说是真的,小猫猫鬼会偶尔来家里做做客。 苏栩明白过来,自己不在家的时间里,缺失了太多陪伴。她揉揉迟绛脑袋,温柔许诺:「等你毕业,妈妈就允许你养一只小猫。到那时妈妈也赚够钱了,就在家里帮你照看猫猫狗狗。」 「您就会画饼,我才不上当。按您的性格,忙到七十岁也不捨得停下来的。」迟绛把书桌收拾利索,回头看一眼苏栩:「您迴避下?我换个衣服。」 「喔唷,什么都没有,还不要人看了。」亲妈损人,不留口德。 「妈——!」迟绛把妈妈推出房间:「去客厅等我,不许再讲话!」 房间门关上,迟绛撇撇嘴,怪妈妈不懂审美。 她只是习惯了校服的宽松,平日穿搭上更偏爱衬衫或卫衣,干净简约。 不过想到妈妈钟爱的餐厅风格,迟绛还是挑了件法式风格蓝色针织衫,整体修身,气质上稳重了许多。 「妈,这身怎么样。」迟绛原地转了个圈:「您秋天寄来的,我一直没找到机会穿呢。」 「当然好看,买的时候还担心太成熟了,不合适你,没想到上身这么显气质。」苏栩看着女儿,满眼欣慰。歪头打量了一会,又觉得不够:「不过,好像还缺副合适眼镜,鞋子也不是太搭。快走,妈妈带你购物去。」 迟绛连声答应:「好好好,今天随您摆布。」 从她很小的时候,苏栩就喜欢买各类型的衣服捯饬迟绛,一边整理衣领一边感慨:「我们小宝穿什么像什么,这要是做演员,保不齐也是个小明星呢。」 小迟绛当时不懂得什么叫「明星」,以为明星就是天上的星星,于是语出惊人:「我才不当明星,星星离妈妈太远。我要当项鍊,这样就能一直一直陪在妈妈身边。」 这句话被苏栩记了很久很久。工作上遇到再多委屈,看到颈前的红水滴吊坠,也总能咬牙硬挺着拼过去。 职场上的人时常评价她「工作起来有杀气」。但在女儿面前,苏栩始终保留着些孩子气。学业大事上耐心引导,生活里则以挚友身份陪着女儿成长。 「迟绛,这两年公司发展期,你学业也到最关键的阶段。妈妈可能没办法一直陪你,」苏栩揽着迟绛肩膀:「但等你高二转去国际部,不走高考的路,多少能轻松些。」 「妈,我还没确定要出国呢。」迟绛有些不情愿,「荆南大学也很好啊,我前些天还去参观了。」 「你知道考上荆南有多困难?」苏栩按下电梯b2层,看看迟绛:「妈妈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只是高考真的太辛苦。我在外打拼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你选择多一点,生活轻松点,做自己喜欢的事。」 「国内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啊。」迟绛嘆气:「妈,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我才高一。」 迟绛莫名在这时候想到了闻笙。过去,她对出国念书没有嚮往也不排斥,眼下,却对遥远异乡有了些牴触。 苏栩坚持道:「你语言天赋好,想法又多又新奇。之前你说对编导感兴趣,国外那么多机会呢。你之前还闹腾着要出去看看,怎么现在又改主意啦?」 说到这里,苏栩忽然想到些什么,挪揄迟绛:「该不会,这里有什么让你特别留恋的人吧?」 迟绛倒是丝毫不藏掖:「现在还没特别留恋,将来就说不定了。」 真有情况! 苏栩忍不住八卦:「展开讲讲呢?ta追的你还是你追的ta?是同班同学?」 迟绛笑了笑,抬手拍拍妈妈肩膀:「老苏,放下八卦之心吧。你女儿现在只沉迷学习,对谈恋爱没有半点兴趣。」 苏栩意味深长瞥了女儿一眼,按动车门钥匙。车子「喔喔」叫了两声,似乎在帮忙起闹。 「妈,我真是开玩笑的。您又不是不了解我,打上初中开始我身边连个异性朋友都没。」迟绛怕妈妈误会,急着解释。 「谁说喜欢的人要是异性啦?」苏栩发动车子,左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你呀,就算有天你说要和西兰花私奔,妈咪也不会觉得意外。」 「那您会祝福并认可我们吗?」迟绛繫上安全带。 第62页 「你喜欢就好啊。」苏栩还是那套思想:「小绛,妈妈只希望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孩子,在这个前提下,尽量开心。」 如果不是安全带拦着,迟绛又要给妈妈一个巨大的熊抱。 她虽常常遗憾妈妈不能陪在身边,却打心底里感激苏栩女士给了她一个足够宽松的成长环境。 「我好爱你,妈妈。」迟绛发自肺腑。 「妈咪当然也最爱你。」苏栩柔声回应,踩下油门,稳稳噹噹驶出地库。 母女两人走在商场里,苏栩的红头髮和迟绛的蓝毛衣色彩浓郁,嘴甜的店员纷纷开玩笑:「哪里看得出是母女,分明是姐妹花。」 苏栩走出门店,得意洋洋:「你看,你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做自己喜欢的的事,人人见了都说年轻。」 苏栩今年已经四十八岁,奔五的年纪。不熟悉的人见了她的气色,却都猜在三十来岁。 「是年轻,可是身体都出问题了,您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迟绛提到这个就心疼:「小魏阿姨说漏嘴过,你上次都晕倒住院了。要不是有人救您一把,后果都……」 「呸呸呸呸。」苏栩连忙制止:「大过年的,可不要提这些。」 转弯处。打了一把方向盘,又接着说:「不过真说起来啊,我这好不容易康復了,还得发消息感谢一下人家。听说她女儿也在云平中学,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叫什么名字?」 「她没讲,我也没有问。」苏栩提到救命恩人,忍不住钦佩:「不过她啊,真是特别可惜的人。听说我独自带女儿打拼事业,一个劲说羡慕。我问她要不要出来找点事做做,她又拒绝,说要熬到女儿高三结束。」 「为了孩子放弃事业?」迟绛听了,也轻轻嘆气:「真是艰难。动画片里其乐融融的家庭都是假的,得是多厉害的超人,才能兼顾家庭和事业啊。」 苏栩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感慨:「所以啊,妈咪真的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从小懂事,我恐怕也要在家里盯着你学习,说不定啊,家里一片鸡飞狗跳。」 「没关系呀,妈,您放心工作就好。」迟绛笑了笑,低头玩着自己手指头,笑得腼腆且稍显愚蠢:「现在,有人管我呢,而且我已经进步很大了。」 红灯。 苏栩缓踩剎车,车子平稳停在线前时,她转头看向一脸痴笑的女儿,若有所思。 不对劲,准保有情况。 第32章 32 苏栩在购物时很疯狂, 好像一整年的拼命工作,都是为了这几日的洒脱。 凡是迟绛表露出一点兴趣的商品,她都毫不犹豫买单。 但今年的迟绛好像很懂事, 快结帐时, 她总是拽拽苏栩衣角:「妈,要不算了吧,我也不是很喜欢。」 苏栩正默默感慨孩子长大了, 转眼便听见迟绛抬起眼睛, 试探着问自己:「或许……可以直接提现吗?」 原来在这等着呢。 「怎么?」苏栩反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长大了, 想要更自由的支配权?」 「有点想。」迟绛舔舔冰激凌。 「那就想着吧,乖。」苏栩弯身,在迟绛脸蛋上吧嗒亲了一口:「高中毕业之前,除了压岁钱,你花的每一笔钱都要走我的帐。」 「为什么?我又不会乱花钱。」迟绛想起自己为小猫治病时的囊中羞涩, 「培养财商,要从娃娃抓起。您赚钱这么有天赋, 说不定我也擅长财务管理呢?」 「是吗?」苏栩不置可否。迟绛对钱财很不上心,不爱财的人,也很难守财。她坚守原则:「高中阶段你就不要想了。等你一毕业, 有的是时间思考赚钱的事——给你打个预防针哦,我可不会每个月给你生活费的。」 苏栩已经计划好, 等到迟绛十八岁,她就把这些年存的定期取出来,交由女儿自由支配。 那些本钱足够她折腾一两次小事业, 也足够她滋润地享受四年——至于选择何种生活,就是迟绛自己的事了。 「那也没关系, 我将来肯定不会缺钱花。」迟绛笑了笑,和妈妈分享:「我捣鼓的黑科技手工视频,拍脑洞小电影,在网上有十几万粉丝呢。要不是为了期末考试停更,我都可以接赚钱。」 迟绛喜欢在网络上分享内容,同时对网络有着天然警惕。她还不想把兴趣和赚钱结合得太紧密,所以只是单纯创作,单纯分享。 比起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她更喜欢把自己的小发明和小喜悦分享给特定的人。 比如闻笙。 「可惜后来我同桌总管着我,还没收了我的零件儿,叫我专心学习。」迟绛说到这里,表面在嘆气,唇角又忍不住得意:「但我期末进步也是拜她所赐,我和您提过的,她是我们年级第一。」 苏栩看着她骄傲的小表情,微扬唇角,但不揭穿迟绛的小心思。只是听见「总管着我」这几个字时,她有点走神,莫名想起救命恩人执意带走自己的藏酒。没收了自己的酒水,还要冷脸训斥一句「医院不许饮酒。」 那瓶酒好贵呢! 「没有想到,我们小绛也有服管的时候。」苏栩回过神来,捏捏女儿的脸。 「和您说了也不懂。」迟绛撇撇嘴,不屑道:「她是真的厉害,说话又有道理,我才喜欢听她的话。」 苏栩听了,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妈,您笑得也太夸张了吧?」迟绛双臂环胸,一本正经:「跟您说不通。您又没有被人管过,没法理解那种奇妙滋味。」 第63页 苏栩笑得更厉害。尽管努力憋住笑声,身子却止不住微颤:「好好好,妈妈不懂,你自己懂就好。」 迟绛到底是藏不住事的孩子。几个小时的功夫,不知不觉已经把自己抖落干净。 苏栩脑袋里已经有了画面:女儿屁颠屁颠儿地跟在学霸身边,满面春色被人管教着,心情还美不滋滋的,哪天被卖掉也要帮人数钱。 「你坦白,是不是喜欢人家。」苏栩眨眨眼睛,故意挪揄她。 迟绛却长嘆一口气,白了苏栩一眼,故作深沉:「喜欢哪有那么随便。妈,我连学习都忙不过来呢,前途还未可知呢,可真没有早恋的心思。」 嘴上这样讲,心里又飘飘悠悠地想到,倘若真有可能,还是希望可以和闻笙一直一直坐同桌。 可以不放寒假,可以不要毕业,就算每天周联考都可以! 而且,她坚信闻笙值得最好最好的爱人。在达到自己心中「最好最好」的标准以前,迟绛只想不动声色地陪在她身边。 「陶醉什么呢?眼睛都直了。」苏栩恨铁不成钢,拍了迟绛脑袋。 「没什么,在想怎么过年。」迟绛系上新买的红围巾,问妈妈:「我们去买烟花好不好?想玩仙女棒。」 苏栩调侃她:「是不是要买双人份,给你小同桌送去答谢?」 迟绛压根儿没有听出这是调侃,点头答应:「当然。她帮我那么大忙,理所应当答谢。」 苏栩再看向女儿,摇头,又好笑。 她打心底里欣慰,迟绛内心有丰盈真挚的爱意,又忍不住笑话她被人吃得死死的。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打道回府。 回到卧室,迟绛对着镜子臭美,探索穿搭风格。搭好一身,便出去邀请苏栩女士点评一番。 她们母女俩沉迷换装游戏,挤在镜前拍了许多照片,准备春节时洗出来,做个主题展,摆在家中图个热闹。 当俩人脑袋挤在一起挑选照片时,屏幕顶端一条消息: 【存一下。】 苏栩不小心看见了文字,自觉起身迴避。明明身子都离开房间了,又忽然回头,朝迟绛wink,下拉拳头做了个加油的动作。 「妈——!」迟绛脸红。 「好啦,逗你呢。」苏栩轻轻带上房门。 确认房门关好,迟绛才悄悄回覆: 【存什么?】 她当然猜到对面是闻笙。 这样的语气,这样笃定自己能猜到身份的人,也只有闻笙。 【我是谁?】闻笙拿着妈妈送给自己的老年机,发出平生第二条电子讯息。 迟绛对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想像屏幕那端闻笙的神情,情不自禁抱住被子打了个滚儿。 再发消息时,对着屏幕一阵阵傻笑: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呢?该不会是我同桌吧,我猜不会,她平日都不爱理我,嫌我吵闹,才不会给我发消息。】 消息发过去,迟绛抱着手机望着窗外盼回復。 可这次,等了好几分钟,对面都没再发回消息。 生气了? 迟绛有点懊恼。对着那串手机号看了十几秒,总算按下了「唿叫」键。 「嘟」声响了三次,电话终于接通。 「喂,闻笙。」迟绛站起来打招唿,边讲话边踱步,「餵?听得到吗。」 她反覆餵了几次,对面却没声音。 但迟绛并不在意。 话唠的自我修养,是没有听众时也能口若悬河:「我知道是你,你不想讲话就不讲,我说给你听就好。」 她正要即兴讲故事给闻笙,对面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今天是一月十九日。」 「啊,119?」迟绛眼睛转了转:「消防宣传日?那么,你想要点播小象消防员的故事吗?」 迟绛问完这无厘头的一句,才忽然反应过来:没猜错的话,今天是闻笙生日。 但她还是装作不知情,抱着听筒,轻声讲着: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只美丽善良的小象。她有精灵一样的耳朵,蓝色的纯净心灵。夏天,她最喜欢和大家一起玩水,甩着象鼻喷水,给小动物们带来清凉夏天,大家都爱她。 但小象有个说不出口的秘密。 因为目睹过一次森林火灾,她开始畏惧火焰。 每当人们燃放烟花、点燃蜡烛,用火焰庆祝的时候,小象都会独自躲起来,远离狂欢。 小象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勇气吹蜡烛许愿,也永远没机会看到烟花绽放了。直到有一天——」 迟绛停下来,开始卖关子。 「有一天,怎样了呢?」闻笙轻轻地问,像在课堂上私语那样谨慎。 迟绛揉揉鼻子,笑起来,声音放得低缓轻柔:「后来有一天,她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好朋友骑着魔毯,带她去看比烟花更烟花的流星,比蜡烛更蜡烛的极光。然后在极光出现的夜晚,对着小象的大耳朵说——」 「说什么?」 迟绛垂着长睫,乖巧坐下来,字正腔圆:「闻笙,生日快乐。」 闻笙在电话那端沉默。 她望向窗外,蓦然发现,不过就这一两分钟的功夫,雪花已经无声地飘了起来。 「下雪了,迟绛。」闻笙没有回应那句生日快乐。她用目光追随着一片雪花,细语低喃。 迟绛闻言跑到窗前,拉开窗帘,看见缓缓飘降的雪花。 第64页 她喉咙有些发紧,声音比雪花还要轻: 「那么,要散步吗?」 「我想你了。」 第33章 33 课间, 迟绛问过许多人「要散步吗」;假期,她也和许多人说过「我想你了」。 将这两句衔接在一起,打包说给闻笙, 有雪花的洁白和羞红的脸颊映衬, 句子的含义恍惚间就不一样。 迟绛唯恐闻笙从句子里捕捉到喜欢的意味,忙清清嗓子:「也没什么要紧事,天气这么冷, 出门怪费事的, 你不用……」 她藉口还未说完,听筒里传来闻笙的声音:「你来的时候, 带上寒假班讲义和化学作业。街角那家costa你有印象吗?我会在门口等你。」 「还要带作业呀。」迟绛回头看着书桌上的练习册发愁。 闻笙似乎也有些无奈,但没办法:「要带着。」 挂了电话,闻笙挑选了件白色的復古高领毛衣。 外搭并没有选择新买的大衣,而是选了宽大肥厚的深红色老年款羽绒服。 「妈,出门见个同学可以吗?」她语气随意, 主动解释:「是女生,成绩很好, 我想找她借下寒假班讲义。」 闻锦女士上下打量着闻笙的穿搭:短款羽绒服不合身,但保暖;牛仔裤合身,但冻腿。 ——「你里面穿秋裤了吗?」 ——「穿秋裤不好看。」 ——「去学习的, 要什么好看?」 ——「好吧,那我换上。」 闻笙回屋, 穿上厚秋裤,外面又套一条休闲裤。 她是刻意给闻锦留出找茬的余地,再表面服从, 好满足妈妈的控制心理,不至于再在其它地方被苛刻。 等她走到咖啡厅时, 发现迟绛已经在门口搓着手呵气等待。 「怎么来得这么快?」闻笙稍显惊讶,「你家比我远些的。」 「妈妈听说我要见你,非要送我过来。」迟绛笑笑:「你别回头,她在车里看着呢。」 闻笙更加疑惑:「你妈妈,很在意你一举一动吗?」 「那倒不是,只是她非要怀疑我早恋。」迟绛转身拉开门:「这下眼见为实,她该放心了。知道我是忽然开窍,求学若渴。」 迟绛刻意这样讲,好藏住自己不敢告人的暗恋。 闻笙跟着她走进咖啡厅,看见落在迟绛发顶的轻薄雪花融成一层薄纱,晶晶发亮。心却像被笼在薄薄水汽之中,变得迷朦。 为什么见到是女生就放心呢。为什么见面就只是求学若渴呢? 但似乎也只能是这样。 「坐这里吧,靠窗风景好些。」闻笙挑了个角落靠窗的位置。 依窗而坐,方便母亲在刻意路过咖啡厅时看清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表现得越是坦荡,越能避开妈妈的怀疑。 落座后,她漫不经心翻看资料,问迟绛:「做个游戏吗?」 「乐意至极。」迟绛从不拒绝游戏。 「扮演我。」闻笙抬起头,看着迟绛眼睛:「考考你,是不是放假几天把我忘干净了。」 自己的礼貌客气,冷淡疏离,拒人千里,闻笙都心知肚明。 但她更清楚,迟绛只有像这样冷静地坐在自己对面,才好打消母亲疑虑。 要是让妈妈看见迟绛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或者情绪一激动歪在自己身侧,指不定要遭遇怎样的误会。 「真的可以吗——」迟绛把碎发整理到耳后,咬着皮筋扎头髮。 她头髮比放假时长了些,已经可以扎一个低低的短马尾:「我若学得太像,你可别打我。」 「我何时打过你?」闻笙脱下羽绒服挂在椅背。 她双手拢了几下头髮,重新绑好马尾:「喏,这是我的寒假笔记,你拿去熟悉下。预习阶段,有个大致印象就好。」 「嗯,」迟绛没有伸手去拿本子,学着闻笙的神情:「放这里就好。」 神态惟妙惟肖,叫闻笙不忍直视。她用讲义挡住自己嘴巴,眉毛微蹙:「也不用这么刻意。只是要你稍微收敛一点点,别像平日在学校一样。」 「不对哦,闻老师,你不对劲。」迟绛端坐身子,歪头看着闻笙:「我的讲义对你并没有多大用处,你还要我带来;等我来了,你又要我假装文静端庄——难道你妈妈也在暗中观察?」 闻笙不得不佩服她的观察力和推断力。 「没有。」闻笙否认,「只是有些时日没见到你,需要适应的过程。」 「知道了。」迟绛听明白了,把闻笙的话翻译给她:「你害羞。」 闻笙瞥她一眼,讲义磕磕桌面。「我害羞什么呢?」她眼睛盯着化学讲义,嘴里说着与讲义无关的话:「是你先说想我,我才坐在这里。并且,我没看错的话,正在脸红害羞的应该是你?」 「那是冻的。」迟绛冷静解释:「屋外太冷,我脸皮薄。」 闻笙点点头。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对迟绛表达歉意:「没能陪你散步,我很抱歉。但你猜得没错,我妈妈向来管我很严,不许我花太多时间在社交上。现在说不定她就在附近熘达,有意无意朝我们这边窥探几眼。」 「我就猜到。」迟绛咬着吸管,喝掉一大口冰拿铁:「但是没关系啊,只要知道阿姨担心什么,我们保证不做就好了。她就算再严格,总不会连学习伙伴都不准许吧?」 「是的,不过也只允许有学习上的交流。」闻笙苦笑。 第65页 「哦……那是有点难办。」迟绛松开吸管,扶额沉思:「那你不开心的时候,都怎么办呢?学习累了的时候,也不玩吗?」 迟绛朋友众多,不敢想像没有朋友的生活有多无助。她有时也能觉察闻笙的忧伤,却又不知道闻笙烦恼的根源,因而没办法给出恰当的安慰。 「不玩。」闻笙摇摇头:「语文学累了用数学放松,数学学累了用英语放松,循环下去,就不会累。」 「你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前一个问题才是我想问的。」迟绛低着脑袋:「闻笙,和你同桌这么久,我有时觉得自己特别了解你,更多时候,又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你。」 闻笙听了,也想问自己:不开心的时候,都是如何纾解的呢? 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曾经有过叛逆,也有过自我伤害,但一觉醒来,痛苦的根源仍然存在,灰色的日子仿佛望不到头。 好像是从和迟绛坐同桌起,生活才有了一点明亮的期待。 「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也不会被解决,索性不讲。」闻笙笑了笑:「倒不如花时间做正确的事,比如现在,赏雪,喝咖啡,等着你。」 「等我?」迟绛有点跟不上聊天节奏。我已经在这里了啊。 「等你散步。」闻笙翻开草稿纸的空白页,画一条蜿蜒曲线。 「在纸上散步?」迟绛觉得新鲜。 闻笙看她一眼,又在曲线上标註了八个三角形:「从咖啡屋到学校的路线,你应该很熟悉了?」她缓声讲着:「从这里散步过去,会路过8个场景,刚好,必修二有八个章节。」 「所以……?」 「我们可以坐在这里散步,顺便把必修二化学串讲一遍。」 言毕,闻笙把讲义递给迟绛,露出魔鬼笑容。 于是,两人各自手捧一份讲义,用语言取代双腿,在咖啡厅的一角闲言漫步。 用语言编织一场漫步。 在想像中,两人并肩走在初雪里。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闻笙的脚印踏实,路线笔直;迟绛的脚印则是一团混乱,像绕着主人脚边随意蹦跶嗅闻的小萨摩耶。 知识点被按序镶嵌在最熟悉的场景里。两人在炭火燃烧的烤肉店记住了氧化还原反应,在玲琅满目的精品店里与有色离子打交道。 当然,大多知识点来不及细讲,只是圈了重点。 她们最终抵达校门口时,刚好预习完最后一章。 闻笙嘱咐她:「等你回家,按照这条路线多走几遍,对下学期要学的内容有个大致清晰的印象。」 迟绛伸伸懒腰,开玩笑:「怎么办?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在文具店门口朝我丢雪球。」 「是你先堆丑丑的雪人,还说像我。」闻笙生气。 「是你先抢我冰激凌。」 「是你先……」闻笙没话说了,的确是她先欺负迟绛的。 「可谁叫你总在我眼前乱晃,惹人眼晕。」 迟绛不以为意,美滋滋的,把讲义抱在怀里:「闻笙,你目的达到了。」 「我只是帮你预习,我哪有什么目的?」闻笙偏过头去,不看迟绛。 下一秒,却听见迟绛悠悠开口:「以后每次走这条路,都会想到和你在雪中散步;每次翻开必修二呢,我又都会想到这条路。」 知识,人物,建筑,记忆错综交互在一起,想忘也忘不掉了。 迟绛顿了顿,轻笑出声:「很烦人呀。」她喝光杯子里的拿铁,摇头嘆息: 「本以为见面会缓解思念,哪料到见面之后,会更想你。」 她发现自己对闻笙的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对方才不是不近人情的学霸,相反,她像是精心修炼过一颦一笑,用微神态就能牵动自己的心情。 温暖咖啡屋散步的这一程,跟随着闻笙的言语,她好像真的置身雪中。 哪有这样散步的?哪有这样讲课的? 上一秒还在圈着重点,下一秒又忽然用唇角勾起笑意,提醒一句:「专心看路,不要看我。」 迟绛不忍再回忆闻笙这一路的表情。 手掌附在自己的心口处,感受到扑通扑通的心跳: 栽了,全栽了。 第34章 离开咖啡厅, 几乎是依依不捨作别,迟绛一步三回头地挥挥手,俨然初次热恋的小情侣。 如果说迟绛在咖啡厅的表现还算淡定, 离开咖啡厅的她简直换了个人。不捨得走直线回家, 执意要先绕路到学校。 人在心情美妙时,走路就像跳舞,她不小心想到闻笙浅笑吟吟看向自己, 便忍不住转一个圈。 还好街道不是舞台, 无需表情管理,可以肆无忌惮傻笑。 笑容惹得腮帮酸痛时, 迟绛才揉揉脸颊,埋怨自己出息不多。但旋即撇撇嘴,进商店买一支大棒棒糖舔一舔: 有了甜蜜,还要什么出息! 她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甜蜜给祝羽捷。电话接通,迟绛神情雀跃:「你猜, 我今天见到谁了。」 祝羽捷无需动脑,仅凭她语气就猜到:「呦——和你家笙笙见到面了呀?」 「是同桌, 同桌!」迟绛强调着,在老树旁边停下,指尖触着湿漉漉的树干。 「切, 你骗骗自己还行,可别想着骗我。」祝羽捷顺势歪在沙发上, 翘起二郎腿:「不是我说,你脑门上就差系个髮带写个「我喜欢同桌」了。作为你前任同桌,三年半同学, 你的小心思我一眼望到底。」 第66页 「是这样吗……」迟绛已不急于否认自己的喜欢,只疑惑自己何时露出的马脚:「可是, 到底哪里明显啊?」 她并非不知道自己对偏爱得明目张胆,可此刻握着听筒,她偏偏期待有人从旁观者视角勾勒她暗恋的轮廓。 「你眼睛都快要长到闻笙身上了,词彙量围绕着闻笙自转公转;关系好了,你就美不滋滋摇头晃脑哼歌,人家不理你,你就趴在桌子上装可怜不吭声——啊,光是说一遍我就要起一身鸡皮疙瘩。」祝羽捷啧啧两声,晃晃脑袋抖抖肩膀,对迟绛表示嫌弃。 「那你觉得——」迟绛听着那些描述,又羞赧又兴奋。吸一口气,才敢继续问:「你觉得,闻笙也能感觉出来吗?」 「她?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了解你,又不了解闻笙。」祝羽捷从沙发上坐起来,忽然警觉:「不对,你这次怎么没急着否认?你不会真喜欢她!是我以为的那种喜欢吗?」 「嗯……」迟绛想要承认,吸吸鼻子,又觉得话不可说得太早。 只好模稜两可:「她人那么好,喜欢她是太容易的事了。我只是坐得离她近,了解她多一点,所以喜欢的角度就多一些,喜欢的层次也更丰富。」 怕祝羽捷大嘴巴地将两人关系乱说,又连忙补充:「但是哦,我对她也只是欣赏啦!我压根没有往别处想,你可不许再乱猜了。」 祝羽捷知道,只要自己不打断她,迟绛又要发表《关于虽然我很喜欢闻笙但我肯定不喜欢闻笙》为题的辩证打脸式长篇演讲,于是将听筒放到一边,在茶几前玩起拼图。时不时调侃几句,作为贴心回应。 「……所以你看,我就只是喜欢她,但肯定没有喜欢她。」快走到家门口时,迟绛终于为自己的长篇大论收尾。 「好好好,不喜欢,不用解释了,虽然我也没听出两个「喜欢」有什么区别。」祝羽捷玩着拼图,一脸姨母笑。 她往常不喜欢听别人讨论太多感情问题,但迟绛是个例外。在迟绛的碎碎念里,她总能找到许多共鸣,脑海里接连浮现的,是自己仰慕的学姐。 * 撂下电话回家,迟绛给闻笙报平安。闻笙的回覆也比从前有了温度,从开学初惜字如金的「嗯行好」,到如今会在短句末尾添加小波浪号。 迟绛第一次收到带波浪号的消息时,忍不住捂嘴巴内心尖叫:闻笙可爱! 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亲亲手机屏幕,感慨:原来冷冰冰的人也会用波浪号装饰句子。 波浪号让句子长出欢欣的小尾巴,省略号是小鱼生闷气吐出的小泡泡。喜欢的人发来的简讯,连标点符号都有生命。 不过,她们的聊天频次仍然不高。 简讯要一毛五一条,十句话就要花掉一块五。因而字斟句酌,每一条信息都删删减减仔细编辑。迟绛和所有朋友都互发微信,只和闻笙互发简讯——每条消息的内容更长,精心设计每一个发出的句子。 情感的充分渗透,让那些朴实简讯散发笔墨书信的原始味道。 迟绛一度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随着消息往来迅速升温,未来局势一片大好,甚至许多次产生了「闻笙也有点喜欢我」的错觉。 一切美好幻想,却在除夕当晚破灭。 十二点整,她准时发消息祝闻笙新春快乐,祝福写满了200字。满怀期待着盼覆,却只收到一句话: 【嗯,也祝你新年快乐。】 迟绛不相信只有这一句回復,抱着手机又苦等了一会,确认再没有新消息进来。 电视机正热热闹闹演着春晚,窗外烟花鞭炮声震响,迟绛心情却一下子冷下去。 「怎么啦?闷闷不乐的。来,红包拿好,笑一个嘛。」苏栩察觉到迟绛的低落,过来使劲揉揉她脑袋。 「谢谢妈咪,新年快乐!」迟绛努力撑起笑容,在妈妈脸颊亲了一下。随后揉揉眼睛,假装睏倦:「我好像有点头疼,就不熬夜了,回屋睡一会。」 抱着手机回到房间,屏幕上涌现许多祝福。她一条条地回復着消息,内心却始终惦记着简讯: 究竟自己哪一句话说错,她怎么又变成冷冰冰的闻笙了? 疑心是简讯系统出了差错漏掉消息,迟绛又主动联繫闻笙: 【喂,你不厚道,连新年祝福都偷工减料。我那么走心的祝福,你难道不要发表几句感言嘛>】 简讯发送成功,迟绛吹吹自己刘海,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她反覆查看手机,简讯箱倘若真实存在,箱门恐怕已经被她玩坏了,却迟迟未能等到简讯的特别提示音。 大骗子。 迟绛闷闷地想着,用拳头打了两下枕头。 她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样的闻笙才是真实的。脑袋里甚至补足了一出大戏,疑心闻笙有个双胞胎姐妹,所以才冷热交替,叫人难以捉摸。 但是,弄清闻笙为何忽然冷淡之前,她还是决定再见闻笙一面。 【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不理我,但明天晚上9点23分一起放烟花吧?我带着仙女棒去楼下找你,你下来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9月23日,她们坐同桌的第一天。也许闻笙从来不在意,但迟绛始终把那天视作礼物。 第35章 35 米白色羽绒服, 红围巾,大大的斜挎帆布包里装着仙女棒和小烟花。 「妈,我出门找同学玩!」迟绛繫紧鞋带, 一熘小跑着出门。 第67页 天气干冷, 小风凉飕飕的,夜灯只亮了几盏,街上店铺多半贴着「春节休息」的告示。 空旷大街在春节夜晚有些萧索, 迟绛想起卖火柴小女孩。 忍不住提前点燃一支仙女棒, 挥挥手,许愿却不贪心, 只求明天早上买到烘焙店的现烤巧克力华夫饼。 即使昨晚感知到闻笙的冷淡,迟绛还是乐观地相信事出有因。 她七扭八拐走到闻笙小区楼下,发消息: 【我到了,在小区门口第三棵树下面等你。】 抬头,数窗户, 四层左数第二列,灯光明亮。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分钟, 迟绛在树下蹦跳着搓手取暖,眼巴巴地望着走廊灯。 四层,三层, 一层——门洞里走出来的果然是闻笙。 「你果然来啦!」迟绛跑上前,张开双臂:「抱抱, 新年快乐!」 闻笙却推开她,躲开拥抱:「新年快乐。」 「诶……」迟绛稍感尴尬,悻悻垂下双臂:「好吧。忘记了, 你不喜欢肢体接触。」 「迟绛,刚刚妈妈盘问我,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晚下楼。」闻笙紧了紧衣服。迟绛这才听出来,她鼻音稍重。 「你感冒了?」迟绛一下子紧张起来,攥紧斜挎包的带子,语气有些懊恼:「怪我不懂事,一定要你下来挨冻。」 闻笙却耸耸肩,摘下黑色口罩,表情很是无所谓:「下来唿吸新鲜空气,鼻塞反而缓解些。」 「可是阿姨准会怪我喊你出门。」迟绛嘆气:「怕是要留下坏印象了。」 「不过,你怎么解释的?」 「你期待我怎么解释呢?」闻笙笑了笑,走在迟绛身边:「往这边走吧,过了这栋楼,我妈就看不到了。」 「阿姨见到也无所谓呀,我们只是一起玩烟花。」迟绛不明白,两人光明正大的友谊,闻笙为何总要小心隐藏,像早恋的同学一样打游击躲家长。 闻笙却不理,与迟绛隔着三十公分的距离,目不斜视叮嘱:「你尽管跟着我就是了。」 「哦。」迟绛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闻笙,加快步子跟紧她。 终于走出母亲视觉盲区,到达小区指定的燃放地点,闻笙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迟绛:「谢谢你。」 「谢什么?」迟绛摸摸脑袋錶示疑惑,打开背包拉索:「是因为烟花吗?那不用谢我。我本来就想玩,一个人玩太无聊,所以才找你。」 「不是因为这个。」闻笙吸吸鼻子,「昨天,我回復的那么敷衍,你为什么还坚持要来找我?」 除夕夜,闻锦要求闻笙和她一起看春晚,年夜饭桌上摆着笔记本,两人从晚会内容上捕捉时事热点和传统文化素材。 快到零点,闻笙的手机震动起来。手机号码只有妈妈和迟绛知道,因而无需猜测,消息准保是迟绛发来的。 「只是同学发来的拜年简讯,我待会再看。」闻笙不想当面打开消息,「和您提过的,给我送资料的那个,我同桌,女生。」 「人家发来消息,你怎么不及时回?」闻锦端坐在沙发前:「回吧,别叫人家等着急了。」 闻笙被妈妈盯着看,压力之下,只仓促回復了句客套话。旋即撂下手机,柔声笑笑:「回復好了。」 消息发送出去,她便有些坐立难安。想到初中时的旧友,因难以忍受自己的客套疏离,于是渐行渐远。 迟绛,也会介意这样的回覆吧? 闻笙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看台上人喜气洋洋欢舞,听众人合唱《难忘今宵》,心里却惦记着春晚赶快结束,回到小房间里给迟绛补一句新年祝福。 她的心不在焉被母亲看破。妈妈提醒她:「没有不允许你交朋友,但你弄清楚,什么样的人才合适做朋友。」 「知道了。」闻笙只是附和着笑,并不争辩。 直到刚才下楼,母亲非要拦着她问「这么晚了,天气又冷,怎么就非要下楼去呢?同学一起讨论讨论题目就算了,这大晚上玩烟花算怎么回事?按你说的,她有那么多朋友不缺你一个,那怎么就偏偏到楼下等你呢?」 面对一连串的逼问,闻笙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只是抬起眼睛:「可是,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啊。」 言毕,神情有些怅然:「妈,该考的成绩我都考到了,您要我放弃的爱好我也都放弃了。和朋友下楼见一面,您为什么还要干预呢?」 她在控诉,但是连控诉的语气都是冷静的。因为太清楚,无论占有多少道理,只要声调高了,话语显示出反抗意味,就不可避免迎来争吵。 为了见面时不让眼睛红肿得太难堪,闻笙不得不服软:「妈,算我求您,今天放我下去一趟。春节需要烟花,我也需要朋友。」 闻锦见她执意要去,松了口,只是脸色不算太好看,「聊几句就赶紧回来,外边天怪冷的。过来,围巾戴好。」 「谢谢妈。」闻笙小心谨慎关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还听见房间内的一句唠叨:「才一个学期就腻歪成这个样子,将来指不定要耽误多少时间呢。」 她笑着摇摇头,踩亮过道声控灯下楼。见到迟绛的那刻,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和她并肩走一走。 「其实,我妈妈问我的问题,我也有些好奇。」闻笙转头看着迟绛:「你有那么多朋友,为什么偏偏来找我呢?」 「因为想见你啊,见不到的话,我还要独自在家胡思乱想。」迟绛回答得很坦率:「并不觉得你会刻意冷淡我,所以想见你一面,弄清楚原因。」 第68页 「那你现在见到我了,原因弄清楚了吗?」闻笙在小区摆放的公园椅坐下。 「还没有。」迟绛摇摇头,紧挨着闻笙坐好:「可是见到你,原因就没那么重要了。」 昨天晚上,迟绛虽然失落,却并没有怪罪闻笙的意思。更多的是担心,以为闻笙大过年遇上了什么糟心事,才没有精力回復消息。 「可是你真傻,迟绛。」闻笙抬手,使劲在迟绛脑袋上揉了一把:「原因很重要,解释也很重要。没有理由就忽冷忽热的人最最讨厌,你见到了,一定要躲远一点。」 「哦,你在说你自己吗?」迟绛看着闻笙,点点头:「既然你要求,那我也可以讨厌你。」 「不过,烟花要不用先燃放掉?」 闻笙没料到她的答案,忍不住蹙眉:「你究竟有没有听懂我在讲什么。」 「听懂了呀。」迟绛脑袋一歪,枕在闻笙肩上,看着冬夜繁星:「你说你忽冷忽热,惹人讨厌,要我远离。可我觉得你讲得不对—— 地球也是忽冷忽热,夏天酷暑难耐,冬天冻得人不敢出门,我也总嚷着说地球讨厌,想要离开地球表面。可是你看,十几年了,我还是在和地球和睦相处,并且乐于探索她的奥秘。」 「可是,我又不是地球。」闻笙苦笑,看着天上星星。鼓起好大勇气,才允许自己放纵。她轻轻歪头,脑袋和迟绛的依偎在一起,语气有些不自信:「地球能给人很好的养分,而我连与你交流的时间都不多。」 「所以,你究竟是想要说什么呢?」迟绛揉揉眼睛:「是我们这些天交流太频繁,给你带来困扰,所以想要回到之前不冷不热的关系?」 闻笙沉默。她自觉地抬起头,和迟绛拉开一点点距离:「我们之间,毕业以前,只能是同学的关系。」 「朋友都不算吗?」迟绛觉得闻笙今天好奇怪,「你之前偷偷帮我浇花,教我摺纸飞机,鼓励我参加话剧节,帮我补习功课,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 「到高二,时间会越来越紧张。」闻笙垂着脑袋,不敢再看迟绛。知道她再说几句,自己就要忍不住心软哄她了。 只是母亲的态度太明确了。有前车之鑑,她不敢再以身犯险,让妈妈介入两人的关系,用难听的话贬损迟绛。 饶是不舍,还是咬紧牙关:「迟绛,你只当我是冷淡的人,把高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友情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没有精力应付它。」 「你都用上「应付」两个字了。」迟绛耷拉着脑袋,「新年除旧迎新,先除掉旧朋友,是吧?」 闻笙不想承认,可自己又的确是这样做的。 「好吧,我理解你。」迟绛从背包里找到打火机,站起身,动作娴熟地点燃一支仙女棒:「来都来了,烟花不要浪费,喏,你拿着。」 闻笙接过烟花棒,看着迸溅的火花,觉得光线有些刺眼,险些湿了眼眶。 「不过闻笙,你真不打算告诉我真实原因吗?」迟绛晃着两支烟花棒,笑容也很绚烂:「明明你不是只在意成绩的人,为什么要把我推远呢?」 「大概因为,我是个足够自私的人,」闻笙用烟花棒画着圆圈,柔声笑着:「我不喜欢让自己和任何人产生太多交集。与人亲近是危险的,会患得患失,会有情感失控的风险。」 「我滴妈呀,原来是因为你对我情感失控啦?」迟绛手里的烟花棒熄了,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闻笙。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闻笙也愣住了。 「不是吗?」迟绛转转眼睛,摸摸鼻子,作恍然大悟状:「这下通了,全解释得通了。你在意我,怕我哪天和你吵架了,你受伤害,所以现在及时止损,对吧?」 「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闻笙手里的烟花棒也熄了。 「我就知道,事情还是要当面解决。」迟绛笑容轻松起来:「好险,差点被你骗到。」 闻笙的嘴巴很会骗人,可是眼神又实在不擅长说谎。 她梗着脖子说「我才不需要朋友」的表情,很像是没写作业又坚持把书包乱翻一遍说「我没带」的小朋友 ——很诚恳,但一看就是演的。 「你过来。」迟绛丢掉烟花棒,两手揣在口袋里,扬着下巴看向闻笙。 「我干嘛要听你的。」闻笙没见过她这样从头到尾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坚持站在原地不动。 「有秘密,你过来,我偷偷讲给你听。」迟绛微笑。 「那你站在这里讲就好,这里又没有旁人。」闻笙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所以高度警惕。 「好吧,我是想说,我尊重你所有选择。」迟绛轻嘆一口气,转而微笑:「你既然不需要朋友,那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尽管早就做好心理准备,闻笙还是觉得心脏抽痛了一下。 但迟绛那边,发言似乎仍在继续,表情里也看不出多少难过: 「不过你最好提高警惕——我很可能会让你多一个强劲的对手,和一个阴魂不散的同桌。」 闻笙听了,反而松一口气。还好,还不算绝情,还藕断丝连。 她跟着笑起来:「乐意奉陪。」 第36章 宁静冬天, 烟花灰烬,暗恋还没烧出火苗,已经接近失恋。 适才在闻笙面前, 她还能笑着说话, 假装淡定,转身走过两个街角,才想起低温也会灼伤皮肤。 第69页 她不怪闻笙冷漠, 只怪自己一厢情愿。倘若人生也有游戏界面, 已经不知提示多少遍「此人冷淡,谨慎接近」, 是自己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喜欢冒险,就要承受风险。 迟绛耷拉着脑袋走回家,不开心全写在脸上,生怕妈妈看不出来。 「高高兴兴出门的, 回来怎么这副表情呀?」苏栩迎迟绛进门,使劲捏一把她的笑脸, 企图人工提拉唇角制造一个笑容。 迟绛把背包挂到架子上,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宣告:「妈, 我决定了,我想考本市最好的大学。」 「啥?」苏栩摸摸迟绛脑门, 确认没发烧:「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是进步很大,但要考……」 「我就是决定了。」迟绛赌气似的笑笑,笑声有点无奈:「我不理解, 学习怎么会和交朋友冲突呢?」 「闻笙和你说什么啦,被刺激成这样。」苏栩拉她到沙发前:「来, 坐坐,妈妈替你分析分析。」 迟绛直接半躺在沙发上,双手环抱胸前,一副受气包模样:「不想分析了,我现在对她很失望。她说她生性冷淡,她说高考最重要——哼,我又不是非缺她这一个朋友不可,才不要冷脸贴人家热屁股。」 「是热脸贴冷屁股。」苏栩纠正她,「可是笙笙也没错呀,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幸运,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 苏栩拍拍她肩膀,劝她想开一点:「这个阶段里,高考是她最重要的事,何况她也对你坦诚了,她只是没那么多精力花在友情上。」 迟绛扁扁嘴,略有无奈:「我理解呀,所以才没有和她生气。可我心里就是不痛快,堵堵的,就想做点什么发泄一下。」 「你就拿学习发泄啊?」苏栩不可置信张大嘴巴。她自己是职场上的卖命卷王,吃过太多苦,以为女儿可以过上轻松自由的生活——哪里想到,迟绛继承了自己这点努力基因。 「带你shopping,去不去?」苏栩诱惑她:「或者滑雪,近郊的雪场也都不错。」 迟绛眉毛皱在一起,闷闷地答:「实在没心情。」 闻笙八成在家学习呢,比自己聪明的人比自己还努力,她才提起一口气,不想太快懈怠。 苏栩看着迟绛生闷气,不替她担心,反而觉得有趣:「那迟大小姐请加油,我等你好消息。」 她起身拿了盘水果端回自己房间,和大学好友通电话分享:「跟你说,我家那小丫头太有意思了。喜欢上小同桌,结果人家是个学霸,倍儿高冷,特有定力,不跟她玩——她这一生气,闹唤着要考荆南大学呢,这不难为我吗,你说说,我上哪给她烧这高香去?」 对面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笑完,挪揄她:「苏女士,我听这故事怎么有点耳熟呢?」 苏栩家境小康,毕业时已经准备好就职体制内工作,安安稳稳过好往后生活。她当时的男友却一心要到大城市打拼,要她放弃工作跟随他换一座城市生活。 苏栩不仅不肯,反而放弃了家乡工作,一路北上,挑了自己心仪的城市打拼事业,和男友暗中较量。 后来,两人一南一北,各自站稳了脚跟,就更没有人肯为对方放弃前途。尽管感情还残余些许,却到底是好聚好散,做回了朋友。 「所以才说啊,命运真是有点意思。看她现在「为情所困」又嘴硬骄傲,其实还挺可爱的。」苏栩徒手剥着荔枝餵进嘴里,笑得开心。 「你还笑得出来哦。」大学室友在那边啧啧两声:「当时哭天喊地的不是你了?喝酒消愁痛骂渣男差点给自己喝进医院的不是你了?你倒真不怕你女儿伤心。」 「年轻嘛,伤心总是难免的。」苏栩仍然淡定:「何况我看人家小高冷人挺好的,实话实说不藏不掖,又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还挺欣赏她。」 「何况啊,退一万步讲,她真受伤了还有我这亲妈托底呢。」 对面听她这样讲,语气也更放松了:「行行行。反正你盯好了,青春期可不简单呢。替我给请干闺女吃顿大餐听见没有?就是干妈遥祝她……嗯,情窦初开。」 俩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就着这事聊了一会儿。迟绛还在自己屋里委屈巴巴生闷气做题呢,心里酸熘熘又闷堵,殊不知家长已经背地里乐呵呵地嗑上了。 大人不知愁滋味! * 过了大年初五,苏栩又开始收拾行李了。迟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依依不捨拽着妈妈衣角:「妈,我捨不得你。」 区别是,小时候迟绛是真伤心,不理解为什么别人家小孩子都有爸爸妈妈陪,自己却总要独自在家。 如今她倒更像是撒娇,关于独立生活已经得心应手,反倒期待着独居的自在生活。 「过来,亲妈妈一下。」苏栩把脸凑过来。 「不亲了,以后也都不亲了。」迟绛假装嫌弃,推开妈妈:「又不是小孩子。」 苏栩撇嘴,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迟绛,末了,幽幽道:「你这点小心思呦,对那谁,余情未了呢吧?」 「喂,妈——」迟绛的脸蹭一下蹿红。 「走啦,拜拜。」苏栩提着小行李箱扬长而去,留给迟绛一个窈窕又可恶的背影。 迟绛穿着卡通棉拖鞋气得跺脚,转身回屋,撸胳膊挽袖子,头悬樑锥刺股。 等开学考,立志要给闻笙一点小小震撼! 第37章 第70页 不舍昼夜学到开学, 甚至一鼓作气将下学期的五三练习册基础部分做了一遍。迟绛信心满满走到学校,目光都比往常更神气些。 摸底考的题目作答很顺,答题结束时还有不少富裕时间。她坐在考场上给自己估分, 全科考完时已经基本算出总分区间——比期末还高些, 不出意外,排名也能上升不少。 但她坚持把桌子与闻笙的拉开一条缝隙,也不再缠着闻笙聊天。一直等到成绩公布那天, 她惊讶地发现:闻笙居然掉到了十名开外。 「喔~闻同学成绩跳水这么多, 该不会是想要和我同一考场吧?」迟绛手里转着笔:「还是你大发善心,看我追你追得太辛苦, 自降分段迁就我呢?」 她挑衅的话说完,闻笙才撩起头髮摘下一支耳机,「你刚刚,是在和我说话吗?」 「……」谁要主动理你。 迟绛也扣上头戴耳机,埋头刷题。越想越觉得奇怪, 闻笙那么在意成绩的人,名次下滑怎么丝毫不见她情绪波动。 但开学第三周, 迟绛一下子明白了原因。学校物竞班开课,闻笙每周有1/3的时间都走班去竞赛班。 看着闻笙的空空书桌,迟绛咬着笔头意识到:世上最残酷的竞赛, 是你还在身后咬牙追着对方排名时,对方已经悄无声息换了赛场。 较量还未开始, 已经宣告结束。 她去办公室找严老师,有些扭捏地问:「老师,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这成绩, 沖荆南大学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荆南?」严老师放下手里的杯子,笑了笑:「现在才高一, 倘若真的执着想要,就大胆去沖啊。」 少年总该有梦。 「不过,怎么忽然想到卷高考呢?」严老师推推眼镜:「你外语能力这么好,思维又活跃,你妈妈开学时还和我说高二想要你调到国际部——怎么,改主意啦?」 「就是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您。」迟绛拎一把椅子过来,跨坐在椅子上,下巴搭在椅背上:「我看上届优秀毕业生名单,有个学姐艺考去了荆南戏导,裸分当然也很高啦——但好像就不是完全高不可攀,是跳起来可以够一够的。」 她抱着椅子,眼含期待,等严老师给一些鼓励。 「你既然考虑得这么清楚,大可以直接去做了。」严老师后仰身子靠在椅背上,一瞬不瞬看着迟绛:「你现在来问我,是想要我劝你继续坚持,还是想要我劝退呢?」 「不过既然你来问了,我可以告诉你的也只有客观数据。」她从抽屉里翻出厚厚本册:「往年数据就在这里,全国编导生的竞争可不比高考小,要分散精力去学的东西也很多。你若执意要选这条路,老师当然希望你成功。可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要三心二意,不要今天想艺考明天想出国后天又想普通高考——多手抓,可能多手空。」 迟绛若有所思,点头谢过老师。临走时,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巧克力送给严老师:「对了,这个给您吃!是我自己做的。」 「哦?有心了。」严老师接过巧克力,朝她眨眨眼:「去吧,自己好好想想。好好学,到时候给我机会买票看你的作品。」 「那必须!」迟绛转了圈附身鞠躬,半开玩笑:「获奖感言里,第一件事就是感谢严老师——嗯……放任我不听英语课做与课堂无关的事!」 「你再皮?」严老师笑着捲起课本,抬手作势要打人。 「老师再见!」迟绛蹦跳着跑出办公室,小心将门带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决心先学学看,再确认合不合适。反正闻笙也是这样子,在化竞和物竞举棋不定时,就都先学学看——学着学着,才知道真正的热爱在哪里。 当晚便下单了推荐书单,光是书名和目录就叫她感到一阵幸福眩晕。出逃到课本之外,一切都有意思起来,无知觉地看书到后半夜,眼镜干涩时才想起看表。 再不睡觉,明天又要上课犯困了!迟绛恋恋不捨离开书桌,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时,脑袋里想的仍是艺考要学的新知识。 转天,顶着黑眼圈去上学。早读是英语,做听力小测。迟绛困得张不开眼睛,卷子上的字母出现重重叠影。 于是起了坏心思,坐直身子,伸脖子,偷瞄闻笙的卷子—— acbac,抄到了! 闻笙似乎察觉到她在抄卷子,反常的,不仅没有遮住答案,反而把字母放大,故意亮给迟绛看。 acab,迟绛困呆呆晕乎乎地抄着。对同桌的答案,她一百个放心。 直到广播喇叭里出现「听力考试结束,请考生们停笔」的提示音,迟绛发现闻笙忽然发现不对劲: 她试卷上的答案,和答题卡上涂的答案,怎么不一样!? 「闻笙,你卷子上的这几题,好像写得不对。」答题卡被收走后,迟绛指着一道她听清的题目告诉闻笙:「这题肯定是b呀。」 闻笙莞尔:「我选的是b呀。」 「你这写的不是c吗?」迟绛蹙眉,「啊,你故意写错误答案,误导我!」 闻笙轻轻放下书,眼睛含着柔光:「某人是在主动招架,你一整个早读都在偷看我吗?」 「是偷看你的试卷!」迟绛咬牙切齿纠正,「不对,我又不是听不懂,谁稀罕看你的答案。」 闻笙轻笑了笑,不拆穿迟绛。只是翻着大学物理教材,漫不经心:「卷子上,我挑选的是自己看顺眼的单词。下次抄答案,记得抄答题卡——不过,我的答题卡,你恐怕是看不到的。」 第71页 「闻笙你……」迟绛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上,忐忑不安等着英语课的点名批评。 果然,严老师带着机读卡成绩单进班时,第一句话就是:「来来来,迟绛起立。」 她将机读卡举起来展示给大家:「看看错题栏啊,迟绛,你一个人错的题比一个班都多。听力是能丢分的吗,你过来给我讲一讲,你都是哪只耳朵听见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答案。」 迟绛颤颤巍巍站起来,单手撑着课桌,小声狡辩:「老师,我选的不是正确答案,我选的是自己看得顺眼的单词。」 你有病啊?严老师努力憋着,才没将这句问出口。 「老师我错了,下次保证不敢。」迟绛蹭蹭鼻子,小声说:「是您班会课说的,要做自己热爱的选择。」 班上哄堂大笑,严老师彻底生气:「拎着书,出去!」 「什么时候站明白了再回来。」 迟绛拎着书,拖着沉重步伐走出班。一步一忏悔,又在课堂上说了不合时宜惹恼老师的话。 站在班牌底下罚站,其实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办公室其他老师路过,见了总要调侃一句:「呦,小迟又出来守门啦,这次犯的什么事?」 迟绛便一五一十将原委讲给老师们听,心里清楚,下节课自己又要成为办公室老师的笑料。 她在教室外随意翻书背单词,正专心时,闻笙竟也拎着书出来了。 「呦,新鲜了诶。」迟绛见闻笙罚站,比进剧场看戏还兴奋:「好学生也被罚站啊。」 闻笙轻哂,摊开夹在英语课本里的物竞真题: 「我和严老师打过招唿了,最近要备赛,她准我去别的教室。」顿了顿,又在迟绛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 干燥的初春,迟绛可怜兮兮,髮型凌乱。 闻笙对迟绛怒不敢言的小表情很满意,颔首点评:「炸毛小蘑菇,非常好rua。」 说完,剥开糖纸,餵给迟绛一颗荷氏薄荷糖: 「喏,不白欺负你。」 第38章 薄荷糖口中冻出一座冰川, 指尖轻触唇瓣擦出火焰,她动弹不得,半晌咕哝句「我讨厌你。」 句子分明含着冷气, 入耳, 却叫闻笙觉得字字服帖。 「讨厌吧。」闻笙挠挠迟绛下巴,「反正你对我无可奈何。」后半句只在心里讲。 其实心知肚明,各自口是心非。 不蒙着尘雾的森林怎么会唤醒冒险的心, 不扯着谎言旗帜的敌我交锋怎会精彩? 所以假亦真, 真亦假,讨厌是喜欢的近义词, 眼神上下较量,是调整灵魂频率的手段,对视中,两边心跳共振。 搞一种名为讨厌的形式主义。桌子拉开缝隙,迟绛挥笔提名, 称其「剑拔弩张」。 明眼人都看出两人的不对付,眼神迴避, 交流锐减,理化实验课和前后桌换组。 问迟绛原因,她避而不答, 再追问,便笑着反问:「你们怎么不问闻笙?」 没有人敢问闻笙, 也就没人知道真实答案。 两人课桌间的小小缝隙,却在月考后骤然拉大——周五最后一节班会课,老师宣布换座位。 为防止同桌日久生情萌生早恋, 老严宣布,双组轮换变单组轮换。 这一换, 迟绛靠墙,闻笙靠窗。 放学后,迟绛举着椅子抗在头顶,与新同桌遥相唿喊:「岑子翊——我想死你啦——」 是故意喊给闻笙听的。 「迟绛——你——快——来!」岑子翊起身挥手,身子左右摇晃挥着卷子,卖力招摇。 「那么,闻同学,下周见哦。」迟绛俯身下来,交给闻笙一颗猕猴桃:「离别礼物,照顾好它。」 那是迟绛养在学校的桌面小宠物,暗棕色毛茸表皮有哺乳动物的憨萌,右手刷题左手撸宠物,学业社交两不误。 猕猴桃质地坚硬,但随时间推移或情感交流深入会变得柔软。 「告诉你猕猴桃饲养法则:你只要盯着看呀看呀,看呀看呀——实在忍不住,就可以小口小口吃掉。」迟绛说着,不忘舔舔唇角。 「阴谋。」闻笙把猕猴桃放在桌角,抬眸打量着迟绛:「你明知道,我吃不了酸的。」 菠萝,青柠,陈醋,闻笙看到这些字眼就过敏,鼻尖渗汗。 「万一是甜的呢?」迟绛用食指给小猕猴桃顺顺毛,眼神爱怜:「不尝一尝,就不知道是酸是甜。」 像我们小心翼翼不敢品尝的爱情一样,畏惧酸,而逃避甜。 「手拿开,别碰我的猕猴桃。」闻笙用手背推开迟绛,斜目看着迟绛:「你快搬走腾地方,我也要挪我的东西。」 「知道了,不用你撵我。」迟绛哼着曲儿,拎着椅子迁徙。 只是歌词选得气人,她摇头晃脑高唱:「我像风一样自由~我像风一样自由~」 声音那么轻快,好像迫不及待离开闻笙似的。 闻笙用手指堵住一只耳朵,轻抿着嘴唇摇头,笑得无奈。 迟绛的小把戏,丝毫不高明,晚上只需要打开迟绛社交主页看看,便不难发现她的小心思。 无论白天在教室里装出多嚣张跋扈的样子,回到家里,她总要敲敲打打写些「哄人」的话,对白天里自己的「恶劣」行径做解释。 写下那些话时,迟绛隐约觉得闻笙会读到。 她喜欢掺杂些烟雾弹式的迷惑信息,叫朋友们以为她在说旁人的事。 第72页 又特意露出一些马脚,让闻笙察觉得出,有些话是专门写给她看。 比如这一天,她又兜不住自己心里那满满当当的喜欢,删删减减几遍,发了新的动态: 【小风筝是不会讨厌线轴的。】 配图是春天里与朋友们在公园放风筝。 朋友们都以为,她说的只是风筝。 只有闻笙在屏幕那端读懂,迟绛离开前执意画在自己手心的螺旋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蜗牛壳,也不是函数曲线。 是迟绛乐呵呵唱着「像风一样自由」搬家前,暗戳戳、悄咪咪把风筝线交到自己手里。 第39章 39 星期一的早上, 迟绛习惯性往靠窗方向走,快到讲台时勐然想起换了座位,又若无其事折回。 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是向南方张望。说南方而不说左边, 为了凸显空间遥远。啊, 闻笙,靠窗边坐的南方姑娘。 暗中观察闻笙,发觉她和新同桌相处和睦。恍然发觉, 闻笙是百合, 是水仙,是青竹, 总之是植物,偏偏不是人。植物只需自己向阳生长,无需顾忌旁人眼光。 唯一的交集,是交作业给闻笙。迈过好几张空椅子,作业本摆在闻笙桌角: ——「给。」 ——「放这就好。」 比初识时还生疏客套。 迟绛原想从分开的季节里捕捉闻笙思念自己的证据, 哪怕多一个动作,多一个眼神, 多一句闲谈。 可是都没有。 教室没有下雨,她湿淋淋的。被水打湿的风筝,骨架都沉重, 趴在桌子上,眼巴巴望着窗外。 ——「你想闻笙啦?」 ——「鬼才想她, 我看树呢。」 春天的窗景是动态的,有时晴,有时雨。有时沙尘漫天, 闻笙就变成沙漠里的仙人掌。 天气变幻得很随意,闻笙倒是老样子。她身姿永远挺拔, 低眸握笔凝思,脖颈微微低着,优雅得不像在学物理——不是说学物理都会疯吗,不该把头髮揉乱髮型爆炸吗? 迟绛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物理考试后的炸毛样子,再望一眼纹丝不动的闻同学,想质问物理为何只摩擦自己。 闻笙写题时几乎不见间断,落笔笃定,十几分钟就把卷子翻一面。 她有个保持多年的习惯,每完成一套卷子,喝三百毫升茶水。那是她的「贤者时刻」,从题海中抬头换气,神思飘摇。 迟绛最喜欢看她饮水的样子。 而星期三的上午第二节课,迟绛记得很清楚,闻笙在喝水时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目光交汇的时候,闻笙身子微微前倾,轻举起杯子,颔首微笑了一下。 像酒会上远远相望的老友,隔空干杯。 无言,言语都在水杯里。 「咕咚咕咚咕咚——」迟绛拿出自己的大号水杯,「吨吨吨吨吨——」,迟绛捧着水杯仰头灌水。 畅饮结束,心情反而被闻笙的微笑晒干。不苟言笑的人,笑起来是一阵裹着春光的风,轻柔和煦。 小风筝重新变得轻盈,小心思在教室半空飘呀飘,物理课刚好提到浮力,空气里浮起一串串开心泡泡。 ——「你喝个水怎么美成这个样子?」 ——「你不懂,水很好喝。」 和喜欢的人干杯,会让凉白开变甘甜。暗恋是自制的甜味剂。 但暗恋也有副作用,它时常作怪,叫人表情管理失控,叫人不自觉变得多动。 英语课,轮流提问环节,每个人要随机提问下一位同学。 轮到闻笙时,她目光环视教室半周,视线最终搭在迟绛肩上:「迟绛。」 往常,两人坐同桌时,闻笙只会用手指指自己,说「她」。 而那是第一次,闻笙在众人面前喊出她的名字。闻笙的后鼻音很好听,韵母ang尾调悠扬。 迟绛起立回答问题,说答案时微笑着看着闻笙。整个班都看出来了,那眼神真不清白。闻笙大约也看出来了吧?因为她才听到一半,就抬臂遮住半张脸转头看向窗外。 「回答得很好,希望其他同学也像迟绛一样啊,上课很有激情。」老师点评。 「很有激情~」祝羽捷起闹。 「有激情~~」一小群损友跟着起闹。 迟绛坐下来,学着闻笙样子,淡定微笑以作回应。 直到没人起闹,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到课堂本身,她才放松下来,感受自己烧烫的脸颊。 她有点得意忘形,要警惕哦,人类在忘形时是真的会变形的! 迟绛在椅子上变成了一只乱扭的毛毛虫。 第40章 40 不坐同桌的前三天都有些煎熬, 迟绛总忍不住窗外眺望,顺便看一眼闻笙。 可除了英语课那次目光交汇,她们似乎并没有更多交集。 回忆起来, 她忍不住怀疑, 连那天的对视与微笑也是假象。 轮到她们组值日,迟绛拎着扫把打扫窗边过道。 她打扫得很专心,一只手扶着刘海, 眼睛始终盯着地面, 等闻笙同自己打招唿。 可闻笙头也没抬,手里的笔忙个不停。 迟绛不甘心, 又主动揽下了擦窗台的活,抹布涮了几遍,大有将陈年水泥窗台擦透亮的势头。 站在窗台边,她余光看向闻笙,磨磨蹭蹭地擦拭。那好脾气的窗台都要冒火星了, 闻笙还是挂着耳机刷题,丝毫没有打声招唿微笑一下的意思。 第73页 忽然倦了。 连嘆息的力气都没有, 拎着沾满灰土的破抹布径直往教室外走。 反正一天中总有那么三四五六次,决心再也不喜欢闻笙了。 路过祝羽捷课桌时,她拽拽祝羽捷校服:「去小卖部吗?」 「走呀。」 路上, 她好几次想和祝羽捷提起闻笙,又组织不出恰当的言语。倒是祝羽捷先问起来:「你和闻笙这学期怎么啦?我看你俩别别扭扭的, 你也不怎么提她。」 「没怎么,就是老样子。」迟绛低头在兜里摸找着饭卡,「就是很奇怪,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她那里很特殊,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无关紧要。」 祝羽捷点点头, 接着问:「那你在乎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吗?」 「才不呢。」迟绛总算找到饭卡了,举起饭卡在祝羽捷眼前晃晃:「我想吃薯片,黄瓜味。」 意识到迟绛正在转移话题,祝羽捷也不再多问,只拍拍她肩膀:「好啦,反正就只有两三个月了,等分班见不到就好了。」 「分班见不到是什么意思?」迟绛不太理解:「我要是稳住分数,应该能去理一啊。」 「但闻笙不是准备竞赛吗?」祝羽捷提醒迟绛:「我小姨好像提了一嘴,说咱学校从去年就开始给竞赛生单独组班集训了,高三根据竞赛情况再做后续决定,看保送还是高考。」 「喔,是吗?那也挺好的呀。」迟绛压住心底闪过的遗憾,替闻笙开心:「讲道理,我也觉得她适合那样的环境。寒假时候,我看她和那些竞赛大神讨论,真的是神采奕奕。」 她眼里的闻笙,好像本就属于高手如林的竞赛场。 闻笙从小就生活在高强度的竞争里,童年是一步一个脚印「卷」出来的。 在h区,从三年级开始,小升初的战场就硝烟瀰漫。 竞赛圈的家长们早就在课外班中熟识,关系好的几位还暗中成立了「家长联盟」,互相交换信息。 双减政策之前,区中心几座大厦的课外班如日中天,教室后排挤满了旁听的家长。 而闻笙妈妈因为没有工作,自觉担负起了旁听任务。 她十年如一日地跟着老师记笔记,划重点,课间给相熟的小孩们准备餐饭,课余时间和另几位家长互通学生情况。 有些老师的课程火爆,需要在大厅排队抢报名。五点半天还未亮,闻锦就挤去排队,替别人家小孩也抢到名师英文课的听课证,才交换到内部的奥数小班推荐资格。 ——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压力自然就转移到闻笙身上。 因为这些努力,她坚信「女儿的成绩有自己一半功劳」;也是因为这些努力,她不容许闻笙的成绩有丝毫下降。 「妈妈好不容易替你争取来的,你自己照量着办。」这是闻锦最常和闻笙讲的话。 在她们家长圈里,高知家庭居多,家长里随便逮住一位就是头部院校毕业,如今在高校或头部机构担任要职。 高手如林的家长圈里,闻锦时常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而闻笙是她此前生命里唯一值得炫耀的成果。 ——「妈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一定要替妈妈争气。」 ——「可是妈妈,您人生还长着呢,您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哪有你的学习重要,我这么拼命忍气吞声还不都是为了——」 ——「为了让我给您长脸。」 啪。 闻笙第一次顶嘴,妈妈的巴掌就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摇晃。 后来很多次晚餐,白米饭里都掺了咸湿的泪水。以至闻笙对晚餐有些牴触,看着满桌食物,总感到阵阵压抑,只能逼自己生硬地吞咽。 只是她还太小,无法不依赖母亲,也无法不心疼母亲。可吞咽着无滋味的健康食物时,又渴望着逃离母亲。 是真的不想和迟绛像朋友一样相处吗? 不是,不是,只是不敢。 所谓对成绩的担忧,对母亲发现的担忧,都是可以写在明面上的藉口。 而与迟绛交往越多,了解越深入,闻笙越恐惧两人之间的亲近,最难绕过的,反而是自己的心魔。 深夜里,她闭着眼睛朝未来张望,企图幻想出美好的场景,以抵御当下的学业焦虑。 可无论如何假设,如何推导,结论都是「我们不合适」。 她苦笑:迟绛崇尚自由,而自己身体里流布着太过分的占有与控制; 迟绛性情温和,可自己在真实状态下恐怕过分热烈而疯狂。 闻笙太了解自己多年来被压抑的灰色情感,在灰白色冰封之下,暗涌了太多的负面能量。 纵使外人都评价她清淡、冷清、疏离,只有她自己预感到,倘若她将真实的自己暴露给亲密的人,恐怕只会刺痛双方。 她时常觉得,自己没有在健康的爱里成长,因而也不相信健康光明的爱意会眷顾自己。 所以迟绛靠近过来时,她一面本能地想要抓住阳光,一面又竭力着克制本能。 迟绛在自己身边擦窗台时,闻笙做题已心不在焉,连错了几个数字。 要竭力屏着唿吸身体紧绷,连耳朵都在用力,才忍住朝迟绛抬头微笑。 而迟绛拎着抹布离开时,闻笙总算短暂地抬头看她一眼,心里呢喃着,朝她背影道歉。 闻笙揉揉眉心,遗憾自己此时没有说出「喜欢」的资格。 第74页 校服口袋里的小猕猴桃已经变软了,手心里的螺旋图案早已褪色了,桌角花盆的小草凋零了。 估摸着迟绛离开班级,闻笙才终于偏过头,隔几列座椅朝迟绛的空座位眺望着。 怎么开口呢,如何解释呢? 其实有一点点思念你。 像冰箱里大象那样小的一点点想你。 第41章 【倒v结束】 太早地认清自己取向, 对闻笙来说并不是好事。她有时会做些无用的假设—— 倘若对迟绛只是朋友那样的喜欢,是不是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不会再像此刻一样迴避她的热情,生怕一个不小心, 让感情过火, 烧出不合时宜的情愫。 但假设到底只是假设。 刚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曾尝试着做朋友,以同桌名义和睦相处。 只可惜语言欺骗不了身体, 迟绛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 就干扰掉闻笙的稳定磁场。 后来每亲近一点,生出微微超出友情的暧昧, 她都隐忍着把摇曳的火苗掐灭。 因为太渴望有一个好的结局,希望站在结局里的主角是迟绛。所以生怕某一步走错,怕拥抱与告白髮生在错误的时刻,篡改了本可以happy ending的人生剧本。 所以即使心痒痒的,想要快进到下一集, 也还是理智地按下暂停键,把喜欢埋藏在心里。 迟绛曾经说过, 「我们好像同一星球的人」,身披同一颜色的斗篷藏匿人间,是频率相同的珍稀同类。 闻笙当时没有回应什么, 现在才觉得迟绛说得贴切。 整个学校里,最懂她的野心的是迟绛, 能够透过她冷淡外壳看见她温柔一面的也是迟绛。 她们表面上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却同样地执着于自由,同样地拥有对制度的叛逆与对世界的好奇。 闻笙望向窗外老树, 看微风摇晃树叶。不知哪一刻起,竟觉得这歪脖子的老树也愈发亲切了起来。 去年九月, 初来云平中学时,闻笙对校园环境还有些看不顺眼。 她被迫把志愿报在这里,对这所中学缺乏认同,一心想着高考后远走高飞。 而大概就是从迟绛递来那一张《同桌证》起,她对这间学校的牴触开始松动。 同桌情谊,多是日久生情。迟绛又恰好擅长为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添加趣味,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就在闻笙头脑里深深浅浅凿刻出许多记忆印痕。 所幸,座位是一周一轮换,闻笙内心也暗暗期盼着,等周一开学回来,就不用再远远张望迟绛头顶那块宣传板了。 没想到,严老师下课前却顺口宣布了个晴天霹雳:「哦对,下周不就期中考了吗?这礼拜座位先不调了,等考完试直接重新排。」 班里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更多的人是在为期中考试哭嚎。 闻笙的同桌一脸羡慕地看着闻笙:「你就不用担心了,考第一名,想坐哪里坐哪里。」 闻笙合上书,轻声笑笑:「大费周章换座位,费时费力,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她脑袋里想的是,保持现状,一直和迟绛坐同桌就不错。 句子却被新同桌误解。 对方喜笑颜开:「对吧,我也觉得和你坐同桌特别好。笙笙,你身上绝对有学习buff,坐你旁边,我明显都开窍了不少。」 闻笙听了,才知自己讲话出了歧义,尴尬笑笑,点头称:「明明是你自己刻苦。」 不成想,自那天起,闻笙的新同桌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时常缠着她问问题。 闻笙平日只是不喜与人交往,但从不拒绝帮助同学答疑。 她讲题也很有耐心,一板一眼地推导,从不跳步。对于一些生涩难懂的概念,还会找些巧妙的比喻辅助理解。 新同桌忍不住私下里和朋友感慨:「之前真是误会闻笙了,还总觉得她自视清高。其实她人超级好欸,只是有点慢热。」 话传到迟绛耳朵里,她附和着笑笑:「对啊,我早就说嘛,闻笙人很好的。」 转过身回到自己座位,她替闻笙感到欣慰。 远远地朝窗边看一眼,闻笙正低着头,笔尖和尺子在卷面上比量着,大概是在给同桌讲几何的压轴题。 挺好的。 和自己当初以为的闻笙一样,她本质上就是温柔善良的同学。会帮助流浪的小猫,自然也会帮助学习有困难的同学。 只不过,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心酸。 闻笙过去对自己给予的那些善意,其实只是因为彼此是同桌吧? 给自己讲题,敦促自己学习,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有同等待遇。 闻笙的新同桌喜欢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述说着闻笙有多好,像分享一个传奇。 说她经常假寐,却能随时回应老师课上的提问;说见过她歷史临场复习,一个课间就记得住一整个单元的内容。 迟绛在一旁默默听了一会,又悄悄离开兴致勃勃的人群。 宝藏被别人挖走分享,内心难免失落。 她戴上耳机,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屏蔽掉那些令自己心乱的声音。 写作业时,她的字迹胡乱飞舞,明显失了章法。 看着有些乱糟糟的卷面,迟绛有些低落地想到:要是没有喜欢闻笙就好了。 只要不喜欢她,就不会被小事牵动情绪,不会为她一个隔空微笑而开心得仰头灌水,又为她与新同桌的一点亲近暗自伤神。 第75页 她拄着下巴,怎么也想不明白,闻笙有那么多时间给别人讲题,为什么就不能与自己做好朋友呢? 期中快要放榜那天,她背着书包走到闻笙桌边:「闻笙,你有时间吗?和我出来一下。」 闻笙暗喜。换座位以来,迟绛从未主动与她攀谈,她也克制着不去打扰。 两人走到班门口,她却听见迟绛说:「这次换座位,我们俩就不要坐一起了吧。」 闻笙脸上的微笑旋即凝固。 见闻笙没有反应,迟绛又补充:「余馨苒说,她很想选在你旁边。」 闻笙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抬起眼睛问迟绛:「那你呢?」 只剩下两个月就暑假了,你难道最后这一点时间也不愿与我同座吗? 迟绛却似乎早有准备:「没事,我还可以和羽捷坐。她也很为期末考试头疼,我刚好可以带带她。」 闻笙便久久盯着迟绛的眼睛,似乎非要从她眼中看出什么破绽。 但很可惜,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好啊。」闻笙笑着答应。 她的笑容也云淡风轻,好像对是否继续同桌这种小事并不在意。 要紧的事情说完,本该转身了,可两人又偏偏迟钝了几秒,呆在原地没有动作。 「那个——」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这两人再次异口同声时,不禁各自低头笑了一下。 「那我先说吧。」迟绛把书包背好,清清嗓子和闻笙道谢:「不管怎么说,多亏你我才能考这么好。」 学习时她总在想,不能做朋友也好,不坐同桌也罢,但她想和闻笙在考场上相见。 每月一次的大考,迟绛想坐她身旁,坐她后桌,甚至也贪心地设想过,有一天坐到闻笙的前面。 「没错,多亏我,你才考这么好。」闻笙噙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讲。下一句,却颇有些挑衅意味:「某些人期末加油,排名别掉得太快。」 「那,我们一考场见咯。」迟绛笑容得意,挥挥手,背着书包转身离开。 心里清楚,再晚走一步,她就装不下去了。 转身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眼眶湿热。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分开,企图依靠远离戒断喜欢,却还是在闻笙轻描淡写吐出「好啊」的瞬间感到一阵难过。 今天的话一出口,往后,就连坐在闻笙旁边的资格也没有了。 没机会再听她的口语发音,也不会再在睡眠正香时被闻笙拎起来听讲做笔记。 闻笙也不会再监督着她去扮演什么「开心果欧包」或「榴槤破坏王」,不会再和她一起给盆栽里的每一片小叶子取名字。 细究起来,所有同桌里,好像只有闻笙曾全情投入地陪她玩所有幼稚游戏。 可同样是这么理解自己的人,却一次次要把自己推远,要划清界限,要强调自己不需要朋友。 迟绛背着黄色书包,明明那天只带了两本练习册回家,却第一次感觉到书包沉重。 她一个人慢吞吞走出校门,从快餐店买了一大杯苹果味冰汽水。 初夏燥热,纸杯冻手,她咬着吸管自虐般喝下一整杯饮料,被气泡咕噜噜顶出一个嗝儿。 嗝儿——我才不想和她坐同桌呢。 嗝儿——我才不喜欢她呢,过往的亲昵都是错觉。 嗝儿……才说完分开,怎么就开始后悔了呢。 迟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背着书包重新往教室走去。 第42章 回到教室里面, 人已经走空了,值日生正准备锁门。 「你怎么回来啦?」 「哦,数学校本忘带了, 回来拿。」迟绛微笑一下, 随意扯了个藉口。 回自己座位取了书,又恋恋不捨朝闻笙的座位看了看。 抱着书走到门口时,她仍捨不得离开教室, 于是改了主意:「要不, 钥匙今天先给我吧?好不容易考完试,我把黑板报赶出来。」 「可是……」值日生面露难色, 「就你自己可以吗?要不等下周,板报组人齐了再一起弄。」 迟绛笑出声,从对方手里拎过钥匙:「算啦,你又不是没见过大家一起合作。我们光聊天就得聊半小时起步,人多了, 反而耽误时间。」 班里没有人对黑板报上心,尤其是分班考的重压之下, 板报组成员怨声很大。每天多挤出两个小时时间做板报,简直奢侈。有这时间,大家宁愿回家多看会书做做题。 迟绛倒是很享受画板报的过程。她喜欢戴耳机站在椅子上, 想像自己正踩在月球表面。 虽然手里端着的只是一盒小小粉笔,却觉得自己像潦草的宇宙街头大艺术家, 正在涂抹崭新星系。 她最喜欢板报后,整个班级焕然一新,像在给老房子装修, 为住在里面的居民带来新奇视觉。 不出意外,这已经是高一分班前的最后一期板报了。 早在期中考前的心理课上, 迟绛为了给同学们一个惊喜,已经暗中拜託祝老师收集每位同学最受触动的歌词。 每人上交一张匿名小纸条,歌词多半写的是薄荷味的夏天,操场上的汗水。也有多愁善感的少年,写下青涩暗恋的词句。 在几十张纸条里,迟绛一眼辨认出闻笙选的歌词。 「看天空里浮云悠游/羡煞了我的不自由」。 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呢? 迟绛不知闻笙意有何指,也不知她羡煞谁的自由或不自由。 第76页 她把那张纸条叠好,藏进自己胸前的白色衬衫口袋。 耳机切歌,反覆聆听这一首歌的完整版。 因为后侧的黑板与磁带形状相似,迟绛于是以「高一五班唱片行」作为创意基点,把板报设计成巨大的磁带。 磁带封面的主题字是年级组统一规定的【乘风盛夏】,副标题则写着班级口号。 磁带的空白处,她装饰了四十二个彩色小圆圈,圆圈里的表情取了每位同学最鲜明的特徵,惟妙惟肖,叫人一眼辨认得出。 在一起横眉冷对,好朋友脑袋挤在一起灿烂微笑,每一处近景都像在讲一个故事。 磁带四周,她将每个人挑选的歌词一笔一画抄写下来,涂涂改改,精心布局。 等全班同学的歌词抄写完时,她胳膊已经酸疼。 此时只剩下闻笙挑选的那一句没有抄写,她绕环活动几下胳膊,才庄重地抬起手臂。 知道闻笙不是张扬的性格,因而卖力踮起脚尖,将这一句写在黑板的右上角。 是最孤傲的角落,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 迟绛心里仍觉得闻笙像星星一样闪耀的人,值得在更遥远的地方发光。 而在她挑选的那句「羡煞我的不自由」下面,迟绛也一笔一画,虔诚回覆: 「当你需要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 正因理解她盛夏的野心勃勃,所以才承诺一份努力为名的陪伴,再在心底祝祷她未来一切更好。 即使不再同座,迟绛坚信,也还是自己才最懂她的孤傲,她的执着,她的柔软。 在迟绛的耳机里,整整几个小时都在循环播放着闻笙选中的这一首歌。 她心里其实清楚,也许过了这个盛夏,就真的到了彼此缓缓遗忘的时间。 站在窗前,吹着初夏晚风,瞭望远处霓虹。迟绛轻轻哼着歌,独享在教室里的悠扬时光。 饶有许多不舍,却还是很感恩闻笙带给自己的小美好。 她站在教室正中/央,后撤几步,欣赏这一幅藏满彩蛋的作品。 板报的右下角还贴心地添了一张早就列印好的二维码,扫出来是根据同学们偏好组成的歌单。 歌单里还存着军训合唱曲目、运动会班歌、话剧节的bgm……不觉间已经经歷了这么多。 分明高一刚开学时还都在怀念着初中的老同学,不过一年而已,情感的重心又都转移到新的班级。 迟绛不禁想知道,闻笙与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自己和初中同学们那样,因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渐行渐远。 不不不——才不会呢。迟绛疯狂摇头。 她转过身,面对着空空的教室,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闻笙桌面上,脚步也鬼使神差地挪到了闻笙座位旁。 此前习惯了坐在闻笙左手边,忽然换到右边,居然有些不适应。 托着腮帮看着闻笙的空位置,她想,我本来应该是有些讨厌你的。但不知怎的,真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刻,讨厌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迟绛在别人的故事里学到的道理是:既然爱她的冷静自持,爱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就要接受她近乎冷漠的平静。 现在还做不到,但心脏百鍊成钢,再打磨打磨就会坚硬起来了! 就像小时候学着送妈妈出门工作一样,经歷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只是今天,也许是那杯苹果气泡水有醉人的功效,自己只因着区区换座位一件小事,竟平白无故矫情起来了。 简直违背了快乐至上原则! 还是要贯彻快乐—— 她看着闻笙桌角被上一届学生拿修正液涂抹的螺丝钉,灵机一动,在上面描了个小小的笑脸。 又侧着身子,用铅笔在闻笙桌面上留言。 想不出要讲什么话,写写擦擦好几遍,最终笑眼弯弯,在闻笙课桌上留下一串小爪印。 假装一只小猫静悄悄走过,爪子不小心沾到墨水,才留下一小串「犯罪足迹」。 就和自己这说不出口的暗恋一样,心里的翻江倒海全都静谧无声的。等到整间教室最安静的时刻,又忍不住叫嚣着留下追踪线索。 大功告成,迟绛拍拍手,心满意足离开教室。 天色已经很晚,她这才记起来自己没吃晚饭。 走进街角的麦当劳,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麦香鸡配热可可。 在吃这件事上,迟绛很专一,从五岁到十五岁,钟爱的都是同一款搭配。 当时是五月中旬,六一儿童节的已经提前挂出来,而迟绛的生日就在儿童节后一天。 她认真咬着汉堡包思考,该如何暗示闻笙自己生日将至。 为了宣传到位,她决定线上渠道和线下渠道同步宣发—— 社交主页三番五次写到,「马上,我就是十六岁的大人了。」 又在课间与同学说笑时,故意路过闻笙身旁提高音量:「小余,礼拜三我过生日,放学一起来吃饭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才到礼拜二,迟绛就看到了闻笙座位里的礼物盒。 红色的小盒子,还绑着丝带,虽然有些土气,但一看便知花了心思。 迟绛忍不住喜滋滋臭美起来,思绪飞到云端,不着边际地想着: 闻笙只是嘴硬而已!她嘴上说着不要与我做朋友,但还是被我的小爪印感动了! 这么口是心非,总该不会是也喜欢我喜欢到不敢直视内心吧?嘿嘿……嘿嘿! 第77页 「你臭美什么呢,牙豁子都快露出来了,姐!」祝羽捷用笔端按钮使劲杵了迟绛一下。 「嘶——你轻点唷。」迟绛勐然回神,抱着手臂假装吃痛:「真是的,你一点也不温柔。」 「要温柔你找闻笙去,闻笙温柔。」祝羽捷调侃她:「但我猜你也不敢吧,小怂包。」 「别再提她了。」迟绛拄着脑袋,语气听起来无奈,实则在窃喜着炫耀:「羽捷,你给我分析分析,她既然都明说了不需要朋友,要和我拉开距离,可为什么又要给我送生日礼物呢?」 「她送了你什么?」 「我还不知道呢。」迟绛抬抬下巴,指向闻笙桌斗里的红色礼盒:「你看,一早就放在她抽屉里了,还没来得及给我。」 迟绛的新座位选在闻笙斜后侧,随时看得到闻笙的背影,又不至于被闻笙抓包自己在偷看。 祝羽捷却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还人情呗。她生日时候你不是补送了个手工迷你贝斯吗,她现在还你一份礼物,两不相欠了。」 「我不信。」迟绛捂住耳朵,拒绝相信祝羽捷的分析。 「好好好,那她就是对你同桌情未了,还惦记着你。」祝羽捷这次专捡迟绛爱听的话说,哄得她一愣一愣:「她良心发现,怕你太受伤,专门准备礼物哄哄你。」 「嘿嘿……我也觉得。」迟绛傻笑收不住。 「她还很想你,但就是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不敢主动先开口,所以才迟迟不送。」祝羽捷接着分析。 「嘿嘿……没错,其实她不用不好意思的,毕竟——」 迟绛话音还未落下,忽然看见班门口多了个卖力挥手的小姑娘。 是钟芷。 「她怎么来了?」迟绛挠挠头,皱起眉毛。 下一秒,她便看见闻笙抬起头,双手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包裹好的礼物盒。 「这……」祝羽捷和迟绛面面相觑。 不远处,钟芷略显夸张的欢唿声解答了她们的疑虑: 「谢谢笙笙姐!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也祝你儿童节快乐!!」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准备儿童节礼物已成惯例。 迟绛看着门口的两人,唇角的笑意僵在脸上。旁人也不难读出,那笑意正从喜悦转为自嘲。 「你现在,还嘿嘿得出来吗……」祝羽捷嘴巴微张着,碰了碰迟绛的胳膊。 「怎么办,我现在有点想发疯。」 迟绛笑容仍然平静,然而眸色渐沉。 第43章 迟绛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当下的样子。她其实有些鼻酸的冲动, 甚至想站到自己的对面,戴上拳套「砰砰」两拳,好把自己打清醒些。 为什么偏偏要不争气地去喜欢闻笙呢? 为什么会情不自禁被一个毫不在意自己的人牵动心情啊。 这些问题, 迟绛并非第一次问自己。 只是当这份喜欢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胸口, 时常叫自己垂头丧气患得患失时,她便知到了该说结束的时刻。 不过,要戒断一份喜欢, 总归没办法一蹴而就。 起初, 闻笙说「不需要朋友」时,迟绛觉得可以理解, 毕竟梦想最重要。 后来两人座位分开,而闻笙无动于衷时,她又绞尽脑汁想原因。思来想去,仍觉得可以理解——毕竟闻笙个性本就如此。 但此刻,闻笙明知自己生日将近, 却送儿童节礼物给一位邻居。 她再想不出藉口来体谅了。 一位关系普通的邻家妹妹,难道也比自己更重要吗? 也许她们之间的十年交情就是更深厚些, 但迟绛还是觉得不甘心。 闻笙过去传给自己的纸条上分明写过,「没有谁比你更重要」,难不成这也是假象吗? 迟绛烦躁地在草稿纸上演算不费脑的基础题, 大脑仍在思索着: 难道说,闻笙并没有把钟芷当作普通的妹妹, 而是像自己偏爱闻笙一样,偏爱那个邻家妹妹呢? 毕竟钟芷的取向是公开的秘密,寒假上课时她身边还有一位看起来不靠谱的女朋友。闻笙又不是迟钝的人, 不会看不出这一层关系。 细想下去,闻笙每天那么忙碌, 还坚持送邻居放学回家; 闻笙对自己的话剧演出那么上心,却在表演当天在食堂钟芷在食堂相见。 迟绛简直不忍回忆下去了,摆在面前的许多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闻笙一直以来喜欢的,是青梅小邻居。 迟绛揉揉自己的脸,又擦擦眼角,再也笑不出来。 她方才原本只有一份心酸,替自己委屈,气自己的喜欢不值得。 现在意识到闻笙喜欢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寒假又被昔日同学「横刀夺爱」,她试着代入一下闻笙的视角,心酸就已经翻倍。 忽然没那么生气了,只觉得自己和闻笙其实同病相怜。 都是小心翼翼喜欢别人很久,而捧出去的真心又被对方漠然置之。 并且,闻笙似乎要比自己还不幸。 钟芷不喜欢她却总要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样将人钓着,其实更加残忍。 没精打采地过了一个上午,迟绛总算找到时机,在午休时起身站到闻笙桌边,表情严肃: 「出来一下,有事和你讲。」 这一句台词她在头脑里预演了好多遍,才演出一点兇巴巴的气场。 第78页 闻笙却像是预料到她会出现一样,顺从地放下笔,跟在迟绛身后。 在教学楼外有一座挂着藤蔓的小亭子,据说教导主任常年蹲点在那里抓早恋,久而久之,这亭子便鲜有人光临。 迟绛心里没鬼,拉着闻笙一路走进小亭子,倚着栏杆坐下。 「你也坐,坐这里。」迟绛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你终于捨得找我。」闻笙轻笑了笑,端坐在其身侧:「神神秘秘的,究竟什么事?」 她是明知顾问。 在钟芷来班上找自己时,她感受得到,身后有一束灼人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现在把自己喊出来,多半是兴师问罪。 但迟绛什么也没有问,她慢条斯理整理好耳机线,盯着闻笙的脸左右看了看,挂一支在闻笙右耳上。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想和你一起听会歌。」迟绛笑了笑,靠着栏杆,看藤上开出的小白花。 就是在看见那一朵朵小白花时,她似是收到小花仙的指点,一下子克制住了生气的冲动,觉得假装白莲花的路线更适合自己。 在来的路上,她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等坐在亭子里,微风凝滞的中午,人心又变得慵懒。字句和情绪都流动不起来,迟绛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争辩什么,力气只够聆听音乐。 她决心不问了,闻笙反而有话要解释: 「钟芷托福成绩下来了,考得比预想中好,出国的事也要提前些,不等期末就要去看看学校了。」 言外之意,这其实是份出于礼貌的送别礼物,再见已不知是何时了。 迟绛却还陷在自己的认识误区里,脑补一下,自幼相伴的心上人马上要遥赴国外念书,她简直要替闻笙分担心酸。 带着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迟绛从闻笙平静眼神里解读出一丝落寞,酸熘熘地问:「那,你会想她吗?」 闻笙不大明白迟绛的意思,诚实回答:「也许会吧。」 毕竟相识十年,钟芷也替自己打过不少掩护,一起玩音乐的时光又的确难忘。 迟绛听着音乐,淡笑着看着闻笙:「我印象里,她好像有点叛逆,性格乖张,但又很率真,最爱缠着你喊笙笙姐,对不对?」 形容得还算精准吧,闻笙只好点头称「是」。 但旋即觉得蹊跷,忍不住凝眸疑惑:「你今天,怎么对她格外关心呢?」 送给钟芷礼物的事,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倒是迟绛,每每路过自己座位,总要旁敲侧击邀请别的同学参加生日聚会,却不捨得开口邀请自己一句。 要深究起来,她还要找迟绛讨个说法呢! 「好奇而已。」迟绛无所谓地抬头望天,音量很低:「好奇一下,像你这么不近人情的傢伙,会关心什么样的人类。」 现在她找到答案了,只是有点失落,闻笙喜欢的人与自己截然不同,而自己也不愿做出什么改变,去特意讨好迎合闻笙。 「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错觉,觉得我会在意别人?」闻笙表情有些无奈。 她直盯着迟绛的眼睛,好笑地看着迟绛:「就只是因为我送礼物给她,而没有送生日礼物给你吗?」迟绛嘴硬着不肯问出的问题,她替迟绛问出来了。 「才没有,我本来也没期待你送我什么。」迟绛耷拉着脑袋,怯怯抬眼看着闻笙:「我只是替你不值。她都有过女朋友了,喜欢别人了,还要假装热情,给你希望。」 「算了,既然你喜欢她,我就不说你喜欢的人的坏话。」 心里却反覆高唿:直女把戏啊闻笙,你看你多煳涂! 闻笙在一旁听得直发懵,她怎么也没想到迟绛会把事情想歪成这样。 原以为迟绛是一窍不通的直女,就像她在社交平台上反覆强掉的那样,「首先,我不是女同,但我好像很在意我的同桌。」 可现在看来,迟绛似乎也没那么直。自己和学妹清清白白,都被她误会成自己单恋。 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探讨迟绛的取向,闻笙抓住话题的重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迟绛:「你以为,我喜欢钟芷?」 迟绛不敢直接说「是」,无辜地朝着闻笙眨了两下眼睛,算是承认了。 那黑熘熘的大眼睛,此刻显得非常不聪明。 闻笙深吸一口气,摘掉耳机还给迟绛:「你笨得人发晕。」 她被迟绛的脑迴路气得想笑,起身离开小亭子。走出去两步,仍气不过,又回头对着迟绛缓声批评:「平时讲你解题不要跳步,你不听。叫你仔细读题,你也不听。先入为主一意孤行解题,卷子填满了,也是大零蛋!」 大零蛋。 迟绛摸摸自己的脑袋瓜,我是大零蛋。 「可是,笨又怎么样?笨也比你随口说谎好。」迟绛也起身控诉:「你在小纸条上写「没有谁比你更重要」的时候就在说谎,我要是聪明一点就不会上当了,更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闻笙回过头。 「以为我在你心里不一样。」 迟绛到底没敢说出那句「以为你喜欢我」。 自作多情的样子并不好看,她不想给自己贴上大大的红鼻头。 但这次,闻笙即使能言善辩,在迟绛这番控诉面前,还是无言相对。 「对不起。」闻笙与她道歉,「可是,我没有说慌。」 第79页 闻笙垂着脑袋反思,她觉得两人之间的误会有点多了。 之前,她把人与人的关系想得太简单,以为束之高阁就等于按下暂停键,随时拥有重启的机会。 在她的计划里,可以暂时地「不做朋友」,再在高考后把迟绛追回来。 但真实的人类不是游戏存档,人类的每一个瞬间都可以冒出新的想法。 在她们各自沉默的时间里,迟绛内心已摸索着走出好远一段路,若没有此刻的谈话纠偏,她几乎要彻底背离应有的航线。 闻笙想明白这一点,嘆一口气,向眼里盛满委屈的迟绛妥协。 她走到迟绛旁边,轻推着她双肩,将她按在长亭椅上:「坐。」 两人并肩坐下来。 闻笙松开马尾,让长发披散在肩上。居家的髮型,让她能更松弛地面对迟绛,语气也随之轻柔许多:「其实,你在歌词底下的回覆,还有在我课桌上的乱涂乱画,我都看见了。」 「那才不是乱涂乱画……」那明明是精心设计的小爪印! 迟绛如果是只小猫,现在恐怕要朝闻笙弓背呵气了。 「好好,我知道,是我用词不当。」闻笙笑着安抚她,又摇摇头遗憾:「图案我很喜欢,本该当面和你说谢谢的,可我们都那么久没讲话了,那天我看了你好几眼,你都别开视线不理我,我就只好在心里感激你。」 从前坐同桌时,两人总有许多迫不得已的交集。或交换试卷互批,或是检查背诵。 换了座位以后,虽只隔着一个身位的咫尺距离,却没了互相交流的藉口。 「你之前不是总好奇我的过去吗?其实没有什么大秘密。」闻笙努力强迫着自己开口,和迟绛袒露自己的过往。 「只是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总是把友情搞砸。你知道的,人呢,总是反覆强化自己擅长的事情,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避而不及。时间一长,我就放弃在友情上花费时间,反正无论经歷过什么,总是没有好结果。」 说到这里,她看出迟绛启唇要讲些安慰的话,抬手摸摸迟绛脑袋:「不用安慰,先听我讲完。」 「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我就让自己接纳「优秀者总是孤独」的观念。你知道的,市面上流行这种观点,很多人兜售「强者独行」的说法。到后来,这几乎就变成了一种惯性,也有点像是诅咒——我下意识觉得友情和成绩是一种对立,二者不可兼得。」 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妈妈潜移默化塑造着闻笙的观念,反覆在她耳边强调「独行者走得更快」。 每个捧回奖状的时刻,妈妈都要提点一句:「你看,这些付出都值得吧?」 别的小朋友有朋友,闻笙的「朋友」只是奖状。 等她后知后觉,这被称为「荣誉」的证书并不能带给自己发自心底的喜悦时,却已经被优秀的头衔绑架太久,平白弄丢了许多朋友。 「原来是这样。」迟绛安静地听闻笙述说。 对方语气平缓,她却觉得心里一阵钝痛,替闻笙遗憾:「所以,你说不要和我做朋友,也是担心我们会分开吗?」 闻笙笑笑不说话,算是默认。 「哦,那么,你也是大零蛋。」迟绛抱起双膝,往闻笙身侧拱了拱,紧贴着她:「可我和别人不一样啊,我们可以试一试。」 「哪里不一样呢?」闻笙感受着身侧的温度。两人胳膊贴在一起,她却觉得迟绛胳膊凉丝丝的。 「如果你觉得和人相处很复杂,那你可以不把我当人看啊。」迟绛fu fu吹了两下自己的刘海,笑里有些调皮:「放心哦,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不会把你当人看的。」 闻笙被她逗笑:「你这付出的代价可有点大。」她疑心迟绛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否则怎么聊着聊着,两个大活人都要「不把对方当人看」了。 「那我是什么?」闻笙扯扯她衣角,声音有点娇气,带着威胁意味:「你可要把话讲清楚。」 「那就……」迟绛托着下巴假装思考,拖了好一会长音,才挑眉笑道:「那就是夜晚吧。」 静悄悄的夜晚,灵感迸溅,智者在这里失眠。 「那你呢?」闻笙追问。 「那我自然是白天。」迟绛脑袋轻轻一歪,枕着闻笙肩膀。 「那我们岂不是势不两立。」闻笙愈发不懂迟绛了。 「可是日暮时分,她们也会擦肩而过,浅浅打个招唿。而且白昼与黑夜相依,才组成完整的一天。」迟绛重新挂上耳机,「对了,这首歌,你听过没有?」 她按下播放键,ingr andress的《were not friends》。 「我们不是朋友/但我们十指相扣。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在凌晨两点钟接吻。」 歌词直白甚至露/骨,她们两个却都竭力克制着表情,严肃得好像在做一份2倍速的听力练习。 气氛眼看着滑向暧昧时,闻笙及时剎车: 「对了,迟绛,你还没有邀请我。」 「那你会来吗?」迟绛体贴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邀请我。」闻笙佯装生气,把迟绛的脑袋扶起来,不准她再靠着自己。 不喜欢热闹是真的。置身人声喧闹的场所,她总是不知所措,只想在角落里隐身。 可这是迟绛的生日,十六年前的这一天,一个很可爱的朋友诞生,这天就变得不同凡响。 第80页 她可以为此忍受嘈杂。 「那我现在正式邀请你,还来得及吗?」迟绛眼睛转了转,把手机放在闻笙手里,「你就在这里稍等一下哦,我马上就回来。」 她跑去食堂的小卖部,买了蛋黄派和好丽友回来。 「哎,即使把它们叠起来,也还是有点简陋,但至少是双层蛋糕了。」迟绛分一个巧克力派给闻笙:「等你考上喜欢的学校,我们就切一个大蛋糕来庆祝。」 两人对着巴掌大的「蛋糕」闭眼许愿,唱生日歌。把巧克力派咬出一个小豁口时,她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迟绛问。 「那你在笑什么?」闻笙把问题还回去。 「我不知道。」迟绛又咬下一口好丽友。 「那我也不知道。」闻笙觉得这派甜腻腻的。 她其实不太适应甜度过高的食品,此刻这点甜蜜却叫她感到切实的快乐。是尝过最美味的巧克力派。 「好像,该回班了。」迟绛摘下耳机,起身掸掸校服裤子,「怎么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要和你生气,结果没生出来。」 闻笙笑她:「听起来,你还有点遗憾。那现在生气也来得及,要不要试试?」 「不,我已经过气了。」迟绛心里开心的时候,就容易胡言乱语。 她双手揣进口袋,蹦跶着走在闻笙前面:「闻笙,你不知道怎么交朋友的话,其实我可以教你啊。就像你教我化学一样,其实这里面很多知识点,背熟悉了再处理问题,就可以得心应手。」 「比如呢?」闻笙跟在迟绛身后,听她漫无边际地鬼扯。 「比如——相信。」迟绛说,「信任,这最重要了。」 「那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当然很期望,但是不用。」迟绛挺直腰板晃晃脑袋:「你只需要相信,你值得最最棒的友谊。」 不需要把相信交给别人,也永远不要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开,将原因归咎于「自己不值得」。 她当然怀着私心希望闻笙放心地依赖自己,但更乐意她独立自信,永远骄傲。 急促的上课铃打响,她们踩着铃声加紧脚步回班。 落了座,祝羽捷八卦地问她:「来,快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发疯的。」 「这个嘛……」迟绛稍显尴尬,手指勾起一撮头髮卷了个圈,抿抿嘴转移话题:「不重要。我给你安排的内容背好了没有?」 她可不敢让祝羽捷知道,自己「发疯」的方式是奔跑着去买一枚好丽友派,生气的尾调居然是心疼。 更不想告诉她,她和闻笙别别扭扭地和好了。 虽然她们彼此不把对方当人看——这听起来是有点怪异,不过发生在她们身上倒也合理。 「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大概怎么回事。」祝羽捷漫不经心翻开书,「后不后悔?要是早一点和好,就还可以和她同桌。」 「不后悔。」迟绛这次回答得很坚定,:「本人现在心无旁骛,只想沉迷学习。」 经过中午的谈话,她和闻笙的关系好不容易回到平稳的状态。 不亲近,也不疏离,淡如水的关系,反而更轻松。 余下的两个月,迟绛也只想隔着刚刚好的距离。 偶尔偶尔地,抬头看一眼闻笙,确认夏日帆船的航向。 闻笙却好像不这么想。 两天后的最后一堂课,下课铃打响的时候,闻笙回身看了迟绛几秒,竟然伸出手臂在她桌角搁了一张纸条。 「放学要不要一起自习。」 迟绛毫不犹豫,落笔在纸上回了「想!」。 快要折上纸条时,往日的记忆又復甦,心里有个声音提醒着她: 陷阱,陷阱,准又是忽冷忽热的陷阱。 遂摇摇头,无奈地在想字前添了个小小的「不」。 迟绛残存的一点理智,叫她保持着警惕。 还是会保持距离环绕在闻笙的身边,远远关心,像水星环绕太阳。 但不会再给她机会靠得太近。 「抱歉啊,我今晚要去看首映,电影票已经买好了,实在没时间自习。」迟绛寻了个体面的藉口,躲开闻笙的邀请。 祝羽捷在旁边听见,用书遮住嘴巴悄声问:「怎么回事?你今晚不是没事吗?」 迟绛轻轻摇头笑笑:「就是不想去。」 「还在冷战啊?」祝羽捷不解。 「不算冷战,只是恆温朋友。」迟绛造词解释。 她潦草地收拾好书包,拉上拉链时拽拽发呆的祝羽捷:「走吧,一起回家。」 离开座位路过闻笙时,她顿顿脚步,也闪过一丝内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算不算逃避。 转念想想,只有忍耐着不靠近,才不会再度让关系骤冷。 等到晚上,迟绛才翻开书准备预习,又收到闻笙的简讯息。 【今天电影好看吗?】 没看。 但是,【刚结束,很好看。】 闻笙那边没有再回復了。 她不想揭穿迟绛,四十分钟前,迟绛才在主页上转发了一条动态,动态下方显示的是「电脑端登陆」。 总没有哪家影院配备电脑吧。 「好朋友呢,最重要的是相信。」闻笙耳边响起迟绛说过的话,而自己相信的人正在说谎。 闻笙却无力怪罪迟绛,稍一琢磨便知道,她这样找个善意藉口躲着自己,只是为了维持体面,害怕重蹈覆辙。 第81页 先前自己那么多次忽冷忽热,不知让迟绛累计了多少失望。 就连给迟绛的生日礼物,也有一半还收在抽屉里。 生日贺信,她其实写了两封,送出去的那一封,冷静克制,写的是漂亮客套的祝福。 私藏在抽屉里的这一封,才是真正想说而不敢说的。 这一封不包含「喜欢」与「爱」字的信件,却情意饱满得像一封情书。 闻笙准备留到毕业以后再递给她。 「妈,今天周四,我能不能练会琴?」闻笙推开卧室门,和母亲商量。 「好好好,老规矩一个小时。」闻锦手里不知忙着什么,连搁置许久的眼镜都戴上了,正在餐桌前涂涂写写。 闻笙觉得有些奇怪,妈妈很少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 最近几天不知在搞些什么,神神秘秘忙忙叨叨。 「妈,您在弄什么?」闻笙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 「前阵子呀,妈妈不是送一个晕倒的人去医院,还照顾了一下吗?」闻锦说着,停下笔,抬头看着闻笙:「那个阿姨就是荆南大学毕业的,可风光呢。这不,她还鼓励我这老傢伙重新工作呢。」 「我鼓励您您不听,别人鼓励您就听。」闻笙抿了一口水润润嗓子:「不过妈,现在诈骗的人可多呢,还是要警惕。」 「你懂什么?她认可我的实力。」闻锦说到这里,掩不住的骄傲:「我就是这些年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否则啊,人家阿姨都说了,像我这心细又有干劲的人,在职场上也断然是差不了的。你知道当年在厂里,我还是第一批考上高级职称的……」 「那您也加油。」闻笙点点头,不置可否。 回屋里,却还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把自己包装成高知分子,用体面身份忽悠素不相识的人加入工作,这一层一层的套路,怎么听都像是杀猪盘。 「妈,您还是警惕点,最近类似的诈骗案例真的很多。」闻笙还是不放心地推开门,又提醒一遍。 她并非不相信妈妈的判断力,只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巧合。 「骗人?那不会,她女儿和你一般大,也在云平读书呢。」闻锦放下笔,「就是听说她女儿学习特别不灵,心思不大在读书上,好像是要到国际部去的。」 「反正,您觉得靠谱就行,还是留点心。」闻笙退回自己的房间。 脱下睡衣,换了件舒适的薄裙,抱着琴倚在窗边。她抬手整理一下挡眼的碎发,低头抚弄琴弦。 那天在长亭里与迟绛听歌时,她便觉得些许遗憾: 那首歌的旋律她很喜欢,歌词却总觉得不够恰当。 异性恋作曲的情歌,似乎总少了点细腻的表达。 因而执笔重新作词,缓缓弹唱,唱独属于她们的歌。 弹琴录歌,是闻笙上周就筹谋好的。 犹记得周一那天清晨,同学们走进教室时,纷纷为一夜之间更新的黑板报啧啧称奇。 闻笙看着黑板上那盘白色磁带,又看到歌词底下迟绛的留言,心思霎时柔软几分。甜甜柔柔的,像被覆上一层丝滑的芝士奶酪。 置身人群中,她就已经盘算着,要录一盘真正的磁带送给迟绛。 復古的物理媒介,用声音填补磁带的空白,把缥缈的喜欢变得有形。 磁带缓缓转动着。 她点点头,调整情绪,轻晃身体。指尖在琴弦上轻盈跳跃,整个人沉浸在旋律中。 贝斯的音色低沉,其实刚好适合闻笙的嗓音,二者交融在一起轻柔诉说,故意词不达意,有青葡萄酿制的微醺感。 「笙笙,时间差不多把琴收一收,再晚要影响邻居了。」妈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过来敲门。 「好。」她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 妈妈的这一句提醒也被收音进去,可她又捨不得倒带删掉。思索再三,还是做了保留。 这不经意的一句提醒,反而加强了录音的故事感,让人随时回到十六岁的初夏傍晚。 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又在封面签了名字。可手握着这一盘磁带,闻笙却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把礼物送出。 磁带有点烫手。她总怕哪一句歌词改写得太直白,叫迟绛察觉到不敢挑明的喜欢。 所以生日那天,她只送了一支透明杆的钢笔给迟绛,而这盘磁带则被她封锁在抽屉里。 「等分班时候再送出吧。」 闻笙劝自己再冷静一点,三思后行,再拖一拖。 她当时还没意识到,礼物也有过期的一天。 熬过了那次冲动,经过了那段心境,就很难再鼓起勇气送出手。 直到高一的最后一次分班考结束,那磁带也还是安静躺在闻笙的抽屉里,俨然一个放弃挣扎的咸鱼,自此懒于替闻笙传情达意。 * 「下学期,你就去竞赛班了,是不是?」走出期末考场时,迟绛问闻笙。 「嗯,不过高三应该还会回来。不管会不会降分,我都想走完全程。」闻笙摘下眼镜,用方布擦拭镜片,「你呢,这次考试感觉怎么样?」 最后一科考的是英语,迟绛向来拿手:「写完还剩下不少时间,本想提前交捲来着。」 「怎么没交?」闻笙笑她,「上次你还嚷嚷着,要是早点交卷,就不至于把正确答案改错了。」 迟绛见她笑自己,故意坦荡荡地回答:「还能怎样,当然是为了多和你坐几分钟同桌啊。」 第82页 她说这话时,心虚到气息都不稳。 但她偏要这样讲,想在闻笙冷静面容上制造一丝慌乱。 没想到,闻笙却比她还要坦荡,笑容温婉大方: 「多巧,我也是。」 魔法打败魔法。 「你怎么……你。」迟绛一时语塞。 「我什么?」闻笙考完试,心情显然放松不少,笑容浅浅。 她单手把迟绛拉近身旁,带到四周没有人的楼梯转角:「迟绛。」 「在听呢……」尽管闻笙仍然笑着,迟绛却嗅到危险气息,预感不妙。 「你紧张什么?」闻笙不明所以,「我只是记得你说,想要去游乐园玩,想问你下午有时间没有。」 「这么突然?」迟绛挠挠头,「那你有时间吗?」 「我主动问你,当然有时间。」闻笙靠墙站着,轻笑了笑:「该不会这么不巧,迟某人又预购了什么首映的电影票,要去看电影?」 迟绛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拙劣藉口八成已被闻笙看穿。 「没,去就去,现在就走。」迟绛看看手錶,「离闭园还有十个小时,足够我们玩了。」 她虽不知闻笙最近怎么突然变主动,但游乐园的诱惑力还是难以抵抗。 「可是,你敢坐过山车吗?」迟绛对闻笙充满怀疑。 闻笙坦言:「没坐过,所以才想要试试。」 乘车去游乐园的路上,迟绛滔滔不绝,自信夸耀:「入口的那台红色过山车失重感超强,我第一次坐的时候吓得不敢睁眼,但这次肯定不会再闭眼了!」 直到进入了园区,迟绛才意识到,答应闻笙来游乐园是个巨大的错误。 她忘记了,学霸对未知事物总有旺盛的征服心和挑战欲。 闻笙第一次乘坐过山车时,还害怕得紧闭双眼不敢松手。 下车后,当她听见前排乘客分享经验,说「张开双臂可以减轻失重感」,便执意重新乘坐。 闻笙摇摇迟绛的胳膊,忽悠她:「一回生,二回熟,迟绛,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 迟绛惊魂未定,不可思议地看一眼闻笙,硬着头皮勇敢答应。 第二遍结束时,闻笙已经可以淡定地全程睁眼,身体也适应了失重感。 她开始復盘:「但我还是不敢松手,也不敢完全把自己交给过山车。我刚才这一趟的表现,最多只有75分。」 闻笙对自己的成绩不算满意:「你要不要再试一遍?看看她们说的,真正享受飞行是什么感觉?」 「要不,你还是自己坐一趟吧,我可以陪你排队。」迟绛被过山车甩了两趟,觉得自己像刚从滚筒洗衣机爬出来的可怜虫。 她知道自己勇气有限,就算再坐十遍,也坚决不敢在飞驰中举起双手。 「好吧,那我自己试一试。」闻笙并不为难她,重新站到队尾。 等排到她们时,在闻笙前面的刚好也是学生模样的小姑娘。 「哇,大姐姐,你也是一个人来坐吗!」小女孩神情很兴奋,「那你刚好坐我旁边,害怕的话可以抓我的胳膊!」 说话时还摇头晃脑炫耀:「我家就住在这附近,一有时间我就来玩,这个车我都坐过上百次了。」 「哦?这么棒啊小朋友。」闻笙看着比自己矮两头的小学生,又笑着指指迟绛:「那你可比这个大姐姐勇敢多了,她才坐两次,就头晕眼花。」 小朋友倒是善解人意,踮起脚拉住闻笙的手腕,朝她传授经验:「没关系,待会车子开起来我们就手拉手举起双臂,这样最舒服了,像飞鸟在俯冲。」 闻笙点头答应她,柔声哄着:「好,我们等车子开起来就举起双手。」 迟绛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闻笙! 和检查自己背书时的严厉恶魔判若两人! 此时,上一趟车已经进站,闸门重新打开。 闻笙又回头看了看迟绛,朝她眨眨眼睛嘱咐:「那就辛苦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下。」 「才不要,我队都排了。」迟绛看着手牵手的两人,不服气地坐到后面一排,气鼓鼓道:「我偏要坐,我自己一个人也敢张开双臂。」 才不需要什么手拉手。 但她忘记了,高速摄像机不会说谎。 下车后,在自动捕捉的视频里,她发觉闻笙和小朋友俨然游乐园拍mv的模特,表情里写满享受,笑容飞扬。 再看自己,即使在高空里,害怕到紧攥扶手,目光也一刻不曾离开闻笙。 只是那表情酸熘熘的,像含了十颗酸梅在嘴巴里。 「你在过山车上也不忘看我啊?」闻笙看着屏幕里的视频,微笑点评:「表情和上课偷看我时很相似。」 「啥?」迟绛想不明白,自己坐在闻笙身后,怎么会被发现偷看呢。 闻笙见她疑惑,也略微惊讶:「我桌角那么明显一面镜子,你就一直没发现吗?」 第44章 44 路口 与喜欢的人一起逛游乐园, 最享受的事是一同排队。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因身边人可爱,让时间也显得不那么漫长。 站在队伍里, 迟绛感慨:「还以为你会不敢玩惊险项目, 没想到你连坐过山车都那么平静。」 闻笙便教她:「过山车,要搭配想像力来乘坐才好玩。」 大型游乐设施,充满工程师的巧思, 每台车都承载着不同使命。水晶神翼帮人类体验飞鸟擦过高山与水面的自由, x战车用360度的自由翻转模拟飞行员的训练。 第83页 「就和你每天抽取的身份卡一样,每个设施都在赋予玩家一个特殊身份。」闻笙似乎对游乐场的设计很感兴趣, 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你看那边的跳楼机,坐了一整排绝望的视死如归的朋友。」 她随口聊天时,头脑里也没有停止对跳楼机做势能分析,听着半空中一阵阵的尖叫,眼前浮现出一条条定律。 迟绛见闻笙望跳楼机出神, 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护住脑袋:「坚决不行, 这个我是真害怕,我这辈子也不会靠近跳楼机半步的!」 「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闻笙笑容很体贴, 主动替迟绛开解。「不过,我还是会笑话你的。」 「胆小鬼。」 被闻笙喊胆小鬼, 迟绛丝毫不以为耻。「胆小鬼其实不胆小,人们不应该嘲笑胆小鬼,因为胆小鬼只是害怕失去。」 「嗯, 怎么解释?」 「怕黑的胆小鬼,是怕失去光亮。恐高的胆小鬼, 是怕失去重量。」迟绛替胆小鬼们辩解。 「那,你是什么类型的胆小鬼呢?」闻笙笑吟吟问她。 迟绛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什么都不在乎,自然也不怕失去。不怕失去的人,总是胆子很大。 但迟绛抿抿嘴,脚尖碾着地面,腼腆地从齿间挤出一行字:「我……我是怕你的胆小鬼。」 这话其实不假。她总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闻笙,却又时时刻刻保持着分寸,每天只敢多放肆一点点。 就算迟绛平日里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甚至颇有见地地充当朋友们的感情军师,等真轮到她自己怦然心动时,才理解什么叫作「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信手拈来的情话,一句也不敢讲;掌握一万种浪漫的招术,一个也不敢用。 只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藏在闻笙身后,最放肆的举动,也不过是对着闻笙的马尾发发呆。 「嗯,那你怕吧。」闻笙不吃迟绛这一套,在她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胆小蘑菇。」 闻笙意识到自己在欺负人,可手却不听使唤,因为迟绛的表情明显是迎合而享受。 真少见,这年头还有不讨厌被摸头的人。 「我乱揉你头髮,你也不知道躲。」闻笙都忍不住替她着急。 「没关系,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不和你计较。」迟绛故意这样说。 提醒闻笙,也提醒自己,过了今晚,两人之间就再没什么交集。 她们拿不到故事的剧本,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几十个章节却讲述她们的未来。在暑假来临的夏日傍晚,萦绕在各自心头的就只有淡淡的感伤。 媒体总宣称,「人没办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这实在是无聊大人对少年的误解。 正青春的人,怎会不知道自己处于宝贵青春呢? 迟绛举着汽水仰头听着太阳神车上人们的喊叫声,不经意间歪头看一眼身边人。 看见温柔金辉洒在闻笙的发尾,看见她微闭着双目睫毛低垂,明明平稳地站在地面,心跳竟也随着车上人加速、混乱、停滞。 她们身旁有情侣在亲吻脸颊,旁若无人,放肆得不大好看。 迟绛胆子太小,只敢用目光轻扫了扫闻笙的长睫。谨小慎微的美丽青春。 等到分别后各自回家,她躺在床上回味那不经意的一瞥,就算再愚钝也分辨得清,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一瞬悸动。 「等等,如果那一秒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是爱情,可不可以算作初恋了呢?」 想到这一步时,尽管是闷热的夏天,迟绛还是羞得捂住被子蹬腿,捂脸笑话自己「喂喂喂,怎么什么都敢想!」 但是,不管! 人生弹指一挥间,「爱」是太难得的事,哪怕只发生了一秒钟,也值得好好铭记。 她丢下被子,光脚奔到桌前,翻开闲置好久的日记本,一字一画记下人生大事: 太阳神车下,爱情发生了一秒钟。 爱叫人眩晕,迷离目光给爱人增添神性。 第45章 45 那天她快乐得昏了头, 躺在床上托着双颊感到眩晕,极致幸福感却刺激着鼻子发酸。身体在发出预警,幸福也是一趟过山车, 到顶点时, 总有迅勐滑坠的势头。 放了暑假,再没有什么机会和闻笙交流。再看到闻笙的消息,还是在夏令营的推文里。几十人的合影中, 迟绛对着那微煳的照片发呆。 即使自己看起来变得厉害了些, 但理科天赋仍然有限,反应速度和解题思路与闻笙差着不是一星半点。 理科竞赛的题, 她也出于好奇借来看过,但天书就是天书——很多题目,即使对着参考答案一步步理解,思维也总有卡壳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喜欢物理呢?」迟绛算题算得气馁,「这题目设计出来简直是要折磨人的。」 闻笙的答案是, 「物理是揭示的学科。」 在她最迷茫的时候,身体已经用频繁疼痛与无尽倦意发出过警告。温暖卧室房间, 檯灯微光下,平静地发生过许多次风暴。 那些曾经陪她很久的文学与艺术,她都不敢再碰, 心思已经敏感到经不起撩拨,生怕在低闷的文化腔调里溺水。 反而在物理中得救。迷恋物理, 迷恋确定的规律,迷恋未知。 特别强调——是迷恋,不是热爱也不是狂热, 而是微微发痴地,理性而克制地, 放任自己陷落其中。 第84页 暑假集训,整日被关在空调屋里,十六度的空调不停歇地运转。她身体有些虚寒,受不得直吹,但空调遥控器总被那几个活跃的男生把控着。 为了不被冷空气刺激得头晕噁心,闻笙不得不在上课时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挡风。 后来班上同学私下里偷偷喊她「黑帽子」,背后窃窃私语。偶尔也有看她不顺眼的,说她矫情,「都来参加竞赛了,还挂着公主病。」 闻笙这时记起来,在学校的夏天,迟绛经常从男生手里抢过遥控器。班里总是温度适宜。风力温柔,风门角度不会直吹。 闻笙莞尔,发现新规律:宠爱约等于二十六摄氏度。 夜晚住宿,有半小时时间使用手机。犹豫了很多遍,拨通迟绛的手机号。 越过「餵」「你好」的寒暄,电话才接通就邀请她抬头看天。 不同的区域,同一片夜空。 「迟绛,你身子朝向学校那边,就是西南的方向,人马座正西沉。」 「迟绛,身子转一转,书店的方向,你有看到那几颗亮星吗?是鲸鱼。」 她开口时总喜欢先喊一遍名字,像位贴心的语音导览,用一通电话指明方向。 迟绛跟随着她的指令,在夜空下被迷离魅惑得团团转。 * 有些心事,越是紧紧捂着想要藏好,越是处处失态。稍不小心,便露出马脚。 每晚入睡前,闻笙最后一通电话总是打给对方,说「晚安」成了一种习惯。白天的竞争压力,也都被这句晚安稀释掉。 闻笙发现她们两人好慢热,从前坐在一起的时候,矜持着别扭,白白荒废许多时间,话都憋在心里不讲。 如今耗到了要离别的时候,见一面都不容易,却忽然恋恋不捨,似要把从前欠下的都偿还。 「我为什么又在给你打电话呢?」某天通话到一半,闻笙冷不丁冒出疑问。 「也许你知道,我提前半小时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微笑,等待唿叫。」迟绛声音小小的,手里抚摸着玩偶的茸毛。 句子一出口,觉得不对劲,忙赔着笑意打哈哈:「啊呀,当我没有说。我才没有刻意等你,不然未免太暧昧了。」 闻笙听她急吼吼地解释,唇角弯出一点弧度。顿了顿,问迟绛:「你和其她朋友,也会这样讲话吗?」 「这样,是哪样呀?」迟绛起身走出房间,弯身从桌面上拿起一颗桃子,轻声反问:「那,你有给其她朋友打电话吗?」 闻笙摇摇头,细瘦身影倚向窗台,颔首低笑:「号码,只有你知道。」 她分给社交的时间实在有限,迟绛已经是唯一。 话音抛出去,闻笙猜想着,迟绛此刻的反应应该很有趣:她右手八成又在不知所措摸耳朵。 「我随口讲一句,你紧张什么?」闻笙压低声音:「喏,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吧。」 「?」迟绛摸着耳朵的右手一时僵住。她狐疑地原地转了个圈,四处上下张望,确认没看见摄像—— 「喂!你把监控安哪里了?」 「监控你,应该用不到摄像头吧。」闻笙站直身体,低头看着鞋面,唇角微翘。相处的时间久了,她不费力地看透迟绛的反应模式,特定刺激对应着何种反馈,她都一清二楚。 对视超过五秒,会让耳尖烧红;十秒,连带着双颊泛红;被调侃到哑口,会尴尬地吹刘海;偶尔小计谋得逞,会在课桌下偷偷比个耶。 而摸耳朵,要么是在害羞,要么是准备说句不高明的谎话。 「她对我的观察已经细緻到这个地步——她好爱我!」迟绛在心里欢天喜地翻跟斗。 擅长自我攻略的人,时常情不自禁喜上眉梢,握着微微发热的手机,脸部笑得发僵。 诸如喜欢啊、爱你啊,她们一句都没有讲过,却总是觉得夏日时光甜甜的。 甜度距离「甜蜜」还有一段距离,甜味在心头快要漫开时,心尖又总会伴随着一阵微微的酸胀感,像喉咙处卡了一颗柠檬糖。 幸福得微微窒息。 每次撂了电话,迟绛总觉得自己精神状态很不对劲,亢奋得在床上振臂高唿,又躺下来抱着手机左右翻滚。 如此折腾好一阵子,她才能冷静下来,胁迫自己正襟危坐认真念书。 这怪不得迟绛。闻笙总擅长用一成不变的表情和语调,把迟绛的一颗心擀成一片云,轻飘柔软。 她经常在电话里带着迟绛观星,教她辨认夏日的星子。认识星空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 「说起来,有件事也需要拜託你帮忙。」闻笙摸着三角尺的刻度线,声音轻缓:「你可以帮我向宇宙发射小信号吗?」 闻笙一直觉得,就像小鱼吐泡泡那样,人类也可以把小秘密卟噜卟噜吐出来,再发射到遥远的星球上去。 「怎么发射呢?」迟绛摸摸自己头顶因怕热扎起来的沖天揪:「要靠我的触角吗?」 「也可以。」闻笙点点头,继续与她解释:「以前,独自看星星的时候,我和它们一一对话,吐露了太多的烦心事。可这样对星星很不公平,可是我猜,它们也需要听到一些好消息。」 被宇宙眷顾、向宇宙索取的时候,也要记得向宇宙回馈能量。 「所以,你是要拜託我分享开心的事情给小星星。」迟绛听明白了。 尽管捂着心口,她还是没能防住内心震盪,心房又塌陷了一小块—— 第85页 她喜欢的闻笙,才不是什么冷漠的人。这个看起来有点傲气有点冷清的女生,夜幕里甚至会关心遥远星球的心情。 对万物常怀敬畏,常觉歉疚,常怀挚爱。 「好吧,我答应你,把所有开心事都讲给你熟悉的星星们听。」迟绛站在窗边,微笑着答应。 那是八月中旬,望着漫天繁星,迟绛和闻笙共同拥有了数不清的好朋友。只要集中意念眨眨眼睛,伸伸耳朵,就能向宇宙发射小信号。 迟绛想到,总有一天,她会和闻笙紧挨在一起看星星。到那时,也许还不是情侣,也许再也不是同桌。 她们只是璀璨深邃宇宙里的两尾鱼,晃着尾巴,咕嘟咕嘟——朝着浩瀚宇宙吐泡泡。 泡泡里写有一句心事,尘埃一样渺小的心事, 我真喜欢你。 第46章 暑假里近乎每日一通电话的人, 在开学后变成要靠运气才能偶遇的人。 高二开学前的几天,年级q群里有人甩进来一张分班表。学校採取梯级分班制,文理科实验班42人, 普通班30人, 特长班18人,方便老师们在成绩普通的学生身上投入更多精力,拉高年级的整体名次。 迟绛把理科实验的名单看了个遍, 没找到闻笙的名字。这才发现底部还有一个射et2, 点进去,发现竞赛生已经独立成班。 前些年, 精诚中学几乎垄断了市内竞赛生,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掐尖早培,初三直接签约保送高中,在别人还在备战中考时,就已经抢先学完一轮高中必修知识。 但今年云平中学引入了顶尖的教练团队, 早早对各校尖子生下手,以高额奖学金为钓饵, 拿出一副全力挑战精诚垄断地位的架势。 招生组老师游说时再三强调:「您想想看,精诚优质生源那么多,老师们精力有限, 分配到每个学生身上就更有限。但云平不一样啊,我们新配的师资团队丝毫不逊精诚, 但学生们竞争要小得多,像闻笙这样大赛经验丰富的孩子,就更是我们重点培养对象, 到高二时拿个省一下来,高考也有保障得多了。」 最终, 尽管闻笙一心想去精诚念书,闻锦还是坚持让她把志愿报在了云平。 但在竞赛的路上,学校与学生的追求有时并不一致。 校方花重金「买」来的生源,自然期望能有成绩回报,即使闻笙想要在把课内成绩放在首位,稳妥地走高考路线,学校还是鼓励她「冒险」一点,争取高二开学拿个省一。 竞赛的重压之下,尽管闻笙对物理兴趣浓厚,又有天赋,备赛之初以为「热爱可抵岁月漫长」,但竞争到了白热阶段,总不可避免地被功利心、得失心影响。 九月的第二个周末,她随校参加预赛。答题的过程其实很顺利,暑假集训营里有70%都是精诚的对手,而她入营时的成绩还在下游,等到集训结束时的测验已经到了中游偏上。 按照往期经验,运气好些的话,能有机会送到省队参赛。 老师们也看准了机会,知道闻笙在竞赛上的潜力很大,因而加大了培训强度,要求她每周花费更多时间在物理上。 可闻笙的精力终究有限。她在校内总被老师们当作「天赋型选手」,唯她自己知道,这是小学起稳扎稳打的基本功堆积而成。 当时奥数培训成风,对于没有能力学钢琴、搞艺术、拼科技的学生来说,奥数是普通家庭学生升入重点中学的「捷径」。 闻笙自小辗转于各个培训机构之间,六年级毕业时,她在的顶尖奥数班里就有好几位同学能拿到中考数学满分。 不过这成绩里究竟几分汗水、几分努力、几分是辅导班的填鸭、几分是妈妈的功劳,已经没人算得清楚。 高二预赛结束的那阵子,闻笙焦虑得有些明显。总是吃不下饭菜,每天只啃一个苹果配牛奶,之后便整日埋头刷题。 但越是学得战战兢兢,成绩出来就越是不尽如人意。两次真题模拟下来,闻笙的分数都不理想。 物竞教练裴璟拿着成绩单反覆确认几遍,还是不敢相信:「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怎么看也不是你的水平啊。像这道题,明明不用我讲你自己也能做明白的,考场上怎么会出错呢?」 怎么会出错呢。 闻笙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记得考场上状态很懵,总觉得脑海里笼着一层浓雾。 「可能是考场太紧张,没有发挥好。」她尝试归因。 但裴老师了解她的水平,「从小学开始,大大小小的竞赛你参加的不少,算得上身经百战。这次期模拟考的题目也还算友好,按你能力应该远不止这个分数。」 闻笙听着,有些羞愧,却不知从何反驳。裴老师从高一下学期就对她寄予厚望,私下里也常常关心她,自己的成绩下滑,恐怕又要让老师失望了。 但裴璟没再接着追问考试的事情,把试卷放在一边,语调放得温柔平和:「是最近压力太大,还是遇到了什么心事?」 裴璟对班上的学生倾注很多心血,教学之外,格外关心孩子的心理。她自己也是竞赛生出身,可即使毕业多年,作为学生备赛时的梦魇仍会跳出来折磨她。 偏偏闻笙与她个性很像。性子有些孤僻,总喜欢坐在角落。平日看起来性情寡淡,解题时习惯与自己较劲,犟起来对自己心狠手辣。 起初,裴璟欣慰她的天赋与刻苦。但随着了解深入,她有点心疼这个学生。在闻笙身上,她隐隐看见自己的影子。 第86页 高一那年,裴璟以最小的年龄进入竞赛班,初次出征就拿了省三,和闻笙一样,老师家长们都对她寄予厚望。 但也是那一年,陪伴她三年多的家教老师在国外旅行时出了意外身亡。裴璟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哭着求父母去送别老师,见老师最后一面,却被家长不留情面地拒绝。 爸妈解释说,「还有四天就开赛了,你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带着老师的心愿踏踏实实走进考场呢!?」 裴璟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参加一场竞赛比送别一位恩师更重要。但告别会那天,她独自坐在家里,反锁着房间门,望着窗外发呆。 没有复习,没有写题,只是静静回想老师讲过的每一个知识点,回想两人之间的每一次说笑。明明约定好,拿了国奖就一起去德国旅行,看看诞生无数大师的海德堡大学。 小裴璟坐在桌前,轻轻闭上双眼,为老师默默送别。忍着心中悲痛拿起笔,一边写题,一边垂泪。泪滴砸在试卷上模煳了墨迹,她逼迫自己紧攥着笔不放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再坚持三天,带着最最漂亮的成绩,去探望孟老师。 但情绪的冲击还是太大,考场上,她竭力克制着不走神,却还是在看到熟悉题目时不由自主地想到孟老师。 握笔的手止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声音却要憋在喉咙里,生怕惊扰别的考生。 散场时,监考老师走过来关切,拍拍她肩膀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能坚持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辛苦了。」 小裴璟哭得更厉害。 兵家败了,还有养精蓄锐,再试一次的机会。可孟老师的离开,却发生得那么突然,再没有修正的机会。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她的精神都处于高压之下。痛苦的情绪无处发泄,把物理竞赛的教材都束之高阁不敢再碰,生怕想起此生最敬爱,也在一些瞬间里最想珍爱的人。 也是那时起,裴璟学会了用刀片划破手腕。喜欢看手臂细细的伤痕,好像身体上痛得多了,心理上的痛就轻些。和嗜辣的人一样,对痛觉上瘾。 如此消沉了一年,直到有天在中学附近公园散心,听见两个中学生就物理问题争论不休。裴璟驻足倾听时,肩上刚好轻轻落了一只白蝴蝶。 孟老师曾经最爱白色。 就在那个瞬间,她似乎听见孟老师在她耳边喃喃,要她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是你吗?」她轻轻转动脑袋,生怕惊动蝴蝶。 而蝴蝶仿佛真听懂了似的,扇动翅膀,绕着她肩侧飞了两圈,又重新降落。 那天起,裴璟终于释然了。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蒙尘的教材,重新开始研究物理。博士毕业后,她义无反顾成为一名物理老师,想要把孟老师放在自己心里的火种传递下去,点亮每一颗对物理有纯粹梦想的心。 所以,在她的班上,即使明知「无意义」,她还是竭尽所能,不让竞赛消磨学生对物理的热爱。 此时,她已经察觉到闻笙的不对劲。这学期开学不久,她竟在闻笙的手腕上也看到细密的伤痕。 问起来,闻笙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解释说「没事,只是小猫挠的。」 裴璟没有再说什么,知道闻笙对还自己不够信任。但从那时起,她更密切地关注闻笙的心理状况。 作为竞赛老师,学校要求她刺激学生的好胜心,激发她们的潜力。但作为竞赛里的「过来人」,她更希望伸出手,多给予闻笙一点生活上的关心,趁她心理尚未崩盘之前,疏导她的情绪。 唯此,才不至于让学生觉得物理只是升学的工具,才能守护住她们心底对物理的热爱。 可闻笙偏偏什么也不肯说。 面对裴老师的关系,她总是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为人处事云淡风轻,一切都那么正常。 裴老师反而更加紧张。 她记得自己抑郁快要发作的时候也是这样,竭力微笑,假装一个正常人,生怕被别人看出脆弱。 明明是物理学者,坚定的无神论,却在孟老师离开后相信玄学,内心期望着,「孟老师倘若有天回来看我,最好是看见我开心,而不要自暴自弃。」 那闻笙的强颜欢笑又是为什么呢? 第47章 裴璟留心观察了些日子, 发现闻笙习惯独来独往,课间也几乎不离开座位。 唯一奇怪的是,她们班级教室明明在四楼, 闻笙却每天绕远到三楼教室打水。 喝水时, 也总是朝着高二一班的教室张望。不经意的两眼,但因为主体是闻笙,这不经意就显得很刻意。 「闻笙, 」裴璟也端着水杯走到她身边, 顺着她目光往一班教室看了看,顺口问道:「是不是觉得竞赛还是太耽误时间了, 想要回去一门心思沖高考?」 复赛的成绩不算理想。原本预计冲进省队,但到手的成绩只有省二。 比模考的任意一次都低。 若是有什么特别原因还好,比如发烧之类。可闻笙復盘时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藉口可找,回想那天坐在考场上的情景,只觉得头脑似乎变得有些迟钝。 一些稍微变通就能解出的题目, 她还是找错了解题方向,这种思维的阻滞感在过去很少有, 可近期却愈发频繁。头疼症也比往日严重了些,即使空调吹得不厉害也时常发作。 第87页 走出考场那天中午,闻笙心里已经预计到了糟糕结果, 知道一年多的努力也许「付诸东流」。但竞赛场本就是残酷的,再不甘心也只能默默接受, 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可即便如此,闻笙想了想,还是微笑摇头:「裴老师, 我没想过放弃。」 「喔,那你捨近求远来这里打水, 难不成一班有什么稀奇人物吗?」裴璟特意与她开玩笑。 她们年龄差的本就不多,相处起来亦师亦友。 听见「稀奇人物」的时候,闻笙的确想到那聒噪恼人的傢伙。但她照例摇头,朝裴老师乖巧笑笑:「当然没有,我和理科班的同学还不太熟。」 裴璟不置可否,拧紧杯盖叫上闻笙:「走吧,来我办公室谈谈。」 她款款走在前面,带着闻笙回到自己办公室,进口的小零食统统摆上来,又点了两杯奶茶,茶话会似的促膝长谈。 从为什么选择竞赛,到能不能承受竞赛失败的代价,统统分析了个透彻。 但拿着两份成绩单,她还是不得不提醒闻笙:「如果你的综合成绩照这个趋势下滑下去,万一竞赛失利,高三时的压力只会更大。」 轻轻嘆了声气,裴璟又告知她:「期中出成绩时,你妈妈就找我私下谈过,问我你最近是不是懈怠了,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闻笙听到这里,神色才稍有些紧张。 妈妈总觉得她学有余力,相信「一份努力一分收穫」,倘若闻笙成绩下滑,唯一的原因就是还不够努力。 而每当妈妈觉得自己「心思不在学习上」,无疑就会加大监管力度,切断自己的社交和娱乐。 早在暑假时,闻锦就已经从闻笙电话帐单中发现端倪。 女儿每天都与固定号码通话,短则三两分钟,长则十几分钟,几乎没有间断。 她当即警铃大作,喝了一整杯热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才坐在餐桌前拨通迟绛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您是?」迟绛声音礼貌而清甜,又是个女孩子,闻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为不打草惊蛇,她只说了声「抱歉,打错了」,便匆匆挂了电话。 庆幸的是,那时候区里心理教育抓得紧,每次家长会后都强制家长到礼堂听心理科普讲座。 讲座里不乏因家长高压控而制酿成悲剧的案例。某些案例中,闻锦也看见了自己和女儿的影子。虽然她虽对这「浪费时间」的心理讲座嗤之以鼻,但类似的悲剧见多了,还是会动容,也潜移默化收敛了些控制行为。 她主动撤掉了闻笙卧室的监视器,放学不再严格卡时间,努力减少对闻笙交友问题的盘问,也允许她上上网。 只做了这些,但闻锦已经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了。 等到暑期集训结束,闻笙回到家里,她才旁敲侧击,装作随意地提起来:「在集训里,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呀?」 闻笙自然听得出,母亲的关心意有所指。放下书包,语气淡淡的:「大家都一门心思讨论题目,凌晨三点还在教室做题,是参加集训又不是开派对,何况还有教练盯着呢。」 「我问你一句,你倒不耐烦上了。」闻锦有点生气。 而闻笙也有些不耐烦,她从果盘里取了颗荔枝剥开,冷冷开口:「妈,您要是查了帐单,好奇我和谁打电话的话,可以直接问我。」 闻锦便也不再遮掩:「她是谁?」 「就是普通同桌啊,您见过的,寒假借给我笔记的那个。」闻笙和妈妈正式介绍迟绛。 为了不让妈妈太多干涉,闻笙不得不夸张了迟绛的经歷:「是个卷王,而且很聪明。初三一年时间就把成绩提上来了,高一又在年级里前进了好几十名。」 「打电话也不为别的,她找我问些刁钻的难题,我也从她那里了解一下理一的情况,交换信息罢了。」 她把理由编得天衣无缝,闻锦这才收了声。但还是提醒闻笙:「你们适当交流学习就好,别被无关紧要的人耽搁太多时间。」 无关紧要的人。 闻笙在心里冷笑。连朋友都不重要的话,究竟还有什么是紧要的呢? 可她没有争辩,也没力气争辩。入夏以来总是脑袋胀痛,睡眠也变得很不安生,噩梦缠身。 独自默默走回了房间,房门虚掩而不敢反锁,为的是方便妈妈随时突击检查。否则难免要被问一句:「天天锁门防贼吗,妈又不偷你东西。」 所以,即使房间里的监控器拆掉了,被监视的习惯已经烙印在身体里,一刻也不敢放松。她板板正正坐在桌前,除了刷题,不敢懈怠丝毫。 闻笙后知后觉,高一与迟绛坐同桌的那段时光,是最轻松又无所顾忌的。 焦虑袭来的时候,迟绛总有办法帮她解压。她总是大义凛然地伸出胳膊:给你,随便捏。 闻笙不捨得使劲,只是轻轻地捏一捏。 这反而戳中了迟绛的笑点,她一边忍笑一边擦眼睛:「诶呀,让你捏捏,不是让你咯吱,你都戳到我痒痒肉了!」 那阵子,捏一捏是对闻笙最有效的「安慰剂」,一捏解千愁。 焦虑了,心烦了,只需要手心朝上,把手掌摊开在迟绛桌子上。 迟绛便立即心领神会,像小金毛那样抬起爪子,再让腕部缓缓落在闻笙掌心,任由闻笙「把脉」。 被闻笙拿捏的时候,她眼神清澈呆憨,并且乐在其中。「是不是很好捏?」 第88页 闻笙拒不承认:「一般般。」 手腕实在太瘦了,手感一般。不过上臂倒是看起来软软的很好捏,可是,可是…… 从软乎乎的记忆里回神,闻笙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又犯了捏捏的瘾。 尽管不想承认,尽管努力抑制,还是忍不住会在每一个休息的间隙打开迟绛的主页。 迟绛说,开学后的压力很大,又不知从何学起。 迟绛还说,总觉得空落落的,没人管自己很不自在。 闻笙隐约觉察得出,那份空落落与自己有关。 于是很想问她,既然也想念我,为什么不肯路过我的班门口呢? * 迟绛自己也想不出原因。 平日里,她几乎是班里最大的显眼包。为什么偏偏在喜欢闻笙这件事上缩头缩脑,躲躲藏藏。 其实,不是没有路过那间教室。 知道闻笙的教室在四楼,她特意申请了去做化学课代表,尽管这是最不擅长的科目。 每天最幸福的时间,就是胆战心惊送完作业,再小心翼翼朝竞赛班教室张望一眼。 即使放慢脚步,能看见闻笙的时间也只有几秒。每次路过,闻笙都在埋头写题,因而只能远远看见她的侧脸。 迟绛不敢多看,也不忍心打扰。她只是弯起唇角轻轻笑一下,便知足离开。 只有在升旗仪式那天,闻笙作国旗下讲话,迟绛努力踮着脚尖聚精会神地听,恨不得告诉周围所有人:「我们以前还是同桌呢!」 可是话又说不出口。 分班以后,迟绛的成绩在班里几乎垫底,个性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不少。 没有闻笙在旁边,她那些瓶瓶罐罐和小铁盒忽然也失了光彩,玩起来总觉得缺了些兴味。 想不通,明明只是分班,为什么像失恋一样难受。 迟绛时常抓耳挠腮,她总是不知如何把握与人相处的分寸。就连祝羽捷都偶尔挪揄她:「喂,像你这么黏人,到时候可要被对象嫌弃的。」 迟绛表面上没有在意,却允许这话往心里去了,她生怕自己的靠近再让闻笙感到厌烦。 也不是没有先例。高一时那么多次疏远,她都记着呢。 闻笙最讨厌别人打扰她学习,并且闻笙也不止一次说过,她只看重高考,不需要朋友。 因而就算有再多冲动,迟绛都只允许自己压在心里,站在三楼的窗前,挂念楼上的那一颗星。 只有等到晚自习,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才敢托着腮帮,对着星空发射一个小小的信号。 其实想见你,一直都很想。 第48章 分班以来, 在新班级里,迟绛花了太多时间「怀旧」。 她总是记挂着闻笙和老朋友,在结交新朋友这件事上, 显得力有余而心不足。 祝羽捷分到了第二实验, 与迟绛分列在走廊东西两侧,中间足足隔着六个班级。 只有午休时,祝羽捷才过来找她, 两人去食堂喝喝冷饮透透气。 那年入冬早, 才十一月已经要穿厚棉服。祝羽捷又在大冬天里要了杯葡萄汽水,还嘱咐店员多冰, 扬言要用咖啡把自己「灌醉」。 迟绛有点看不明白:「你前两天不是还很开心,神秘兮兮和我说有好消息吗?」 怎么忽然自虐似的折腾起自己来。 祝羽捷咬着吸管,眉头拧紧,「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准告诉别人。」 看来真是件烦心事, 还是个大秘密。 迟绛举起右手发誓,发誓时也带着一点苦笑:「你放心好了, 我现在身边可谈的也就只有你。」 祝羽捷于是松开吸管,双手抱着冰杯:「就是章蔚学姐,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见祝羽捷情绪不对时, 她就猜到此事八成与学姐相关。 祝羽捷从入学起就是她的小迷妹。明明是个贪睡到十个闹钟也叫不醒的人,愣是为了和学姐晨跑坚持早起, 还雷打不动地跑了两个学期。 「你难过,是因为她?」迟绛有些不可置信,「可你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这阵子还经常一起吃午饭。」 迟绛在桌下轻轻踹了祝羽捷一脚:「哼, 要不是知道你见色忘友,我都要吃你俩的醋了。」 迟绛私下里很羡慕祝羽捷的勇敢。 尽管和学姐隔着更远距离, 却能不顾一切地靠近她,制造羁绊,如今俨然密友的关系。 不像自己和闻笙,明明那么亲近过,现在却形同路人。 祝羽捷却笑了笑,摇头嘆息:「原来你也看出来了,我喜欢她,而且没那么单纯。」 迟绛从她表情里读出些怅然,隐隐猜到些真相:「难道是学姐也看出来了?然后拒绝你了?」 「比拒绝还残酷一点。」祝羽捷耸耸肩,忍住鼻酸,「她就是忽然就不理我了,消息不回,简讯不回。我还疑心她出了什么事,可电话打过去,她也没有接。 今天上学,我放心不下,就带了豆浆和龙记小笼包去她班门口。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地丢了句「自己吃吧」,简直像不认识我一样。」 讲完这些,祝羽捷又掀开杯盖,任由冰汽水灌过喉咙。 「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没有一点徵兆吗?」迟绛也觉得疑惑,「你是不是没忍住表白了,或者做了什么越界的举动,被她看出了喜欢?」 祝羽捷还是摇头:「真的没有。」 第89页 她的喜欢来得热烈,却不失谨慎。 去晨跑,从不敢与学姐并排,总是在人身后保持着一个弯道的距离。跑了足足一个月,才等到学姐一次回眸,打了第一个招唿。 后来的每一点靠近,她也都小心控温,循序渐进,生怕把人吓走。 她制造许多偶遇巧合,参加有学姐在的每一场活动,这才渐渐熟络起来,两人聊天也变得频繁。 最近,学姐升入高三,她便自觉地不去打扰,只是「顺手」带份早餐,「顺手」买杯奶茶。 「为了证明只是顺手,我还给我亲姐也捎了一份呢。」祝羽捷撇撇嘴,更加疑惑:「我真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是给我姐买东西,关心我姐,顺便捎给她——这难道也能被看出来我喜欢她?」 祝羽捷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关系,怎么会毫无徵兆地骤冷。 何况,章蔚不是会搞僵一段关系的性格。她情商高,处理关系游刃有余。 对所有人都可以笑容明媚,那眼睛又多情,与她对视的人总以为自己被爱着。 「她对所有人都和善,就连对不喜欢的人都可以笑着说话,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对我呢?」祝羽捷越讲越觉得委屈,「我又没有表白,只是对她好而已。她怎么可以这么果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在前一天,学姐还在点赞祝羽捷分享的音乐,写仅她们两人看得懂的评论,暧昧得叫祝羽捷以为踮起脚尖努努力就有希望。 转天就断崖式冷漠,视而不见,形同路人。 这样的落差使她失落之余,感到一些愤怒,以为被戏耍。 「可是羽捷,我想我知道原因。」迟绛冷静听完她的陈述,作为一个完全的旁观者,她觉得学姐的转折虽然突兀,却有迹可循。 「也许你觉得那天晚上的朋友圈互动只是友好相处,但在她眼里就是越界了。她已经知道你喜欢她,又不想和你有更进一步发展,所以不管你表白与否,她都要终止这段关系。」 迟绛起身,坐到祝羽捷的身侧拍拍她肩膀,柔声劝说:「何况她高三。在你们关系失控之前及时止损,这样的事情之前就发生过不少。」 章蔚也是冰雪聪明,不会煳涂到看不出祝羽捷的喜欢。明知喜欢而装煳涂,其实很辛苦。 换位思考下,她一面接受对方的好,一面又深知自己给不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总归心有愧疚。 所以快速抽离,快刀斩乱麻。 只是方式残忍了些,告别得不算体面。 但不成熟的年纪里,总是没办法周全考虑,把事情处理得十全十美。 祝羽捷听她分析完了,也隐隐懂了问题的癥结。她理解,却不等于释然。 喜欢这件事,一发不可收拾。暗恋学姐的时间里,她收到过无数的正反馈,几乎已经成瘾。 不是说戒就能戒的。 但祝羽捷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虽还是忍不住抽噎,可还是努力扯起笑容,抹着眼泪锤打迟绛两下,嗔怪道:「什么及时止损嘛,我只是喜欢她而已,我怎么就成损了。」 「好好好,你不是损,你是大好人,小天使。」迟绛哄着她说好听话:「羽捷,她不理你就不理你,你想伤心就随便伤心。」 顿了顿,迟绛又扬着笑脸拍拍自己胸膛:「至少我们两个还是好朋友,我可以永远陪你呢!」 友情总长久。 祝羽捷被她说得感动,破涕为笑。但还是把迟绛轻轻推开,嘴硬道:「谁要你陪,我坚强着呢。你去陪你家闻笙。」 听见闻笙的名字,反而轮到迟绛苦笑:「我倒是想陪呢。」 但是闻笙不需要。 那天送完化学作业,她照例放慢脚步路过竞赛班门口。 总算不偶然地偶遇闻笙。 两人面对面站着,迟绛一肚子话想说,手脚却有些侷促。 才不过半个月没见到闻笙,再见时却觉得闻笙比之前更瘦了些,眼神里也透着疲惫。 可她还来不及问候,闻笙就已朝她点头致意,拎着水杯与她擦肩经过,没有半句多余的交谈。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想回头叫住闻笙,多聊两句的。 为什么没开口呢?她又记不清了。 期待了很久的不期而遇,发生得猝不及防,又这么平淡。 一阵空欢喜。 「长大真是麻烦。」迟绛伸个懒腰,打一个长长呵欠:「如果还是小时候就好了。就可以很纯粹地,肆无忌惮地找她玩。 才不会患得患失,也不会胡思乱想。」 「哟,你还胡思乱想啦?」祝羽捷心情平復了些,与迟绛打趣:「我听听,我们不谙世事小迟绛都胡思乱想什么了。」 迟绛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捂住嘴巴:「什么都没有想!」 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梦到过和闻笙拉手手。 牵手走在跑道上,惴惴不安,怯怯喜悦。 那感觉可一点都不单纯,她手心险些渗出汗来。 「你脸都红透了,还说什么都没有想。」祝羽捷才不信她的话,「但说起来,你倒是很能忍,这么久都不去找她。我可忍不了,我还是想要问学姐要个解释。」 把问题问清楚,就算真话再残忍,也好过一个人胡乱猜测,辗转难眠。 有时候,执念并非要得到一个人,而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第90页 在祝羽捷发觉自己被断崖式冷淡时,的确想要冲到学姐面前问一句为什么。 但冷静下来,她又克制住冲动:「现在让她给我一个答案,她恐怕只会更烦我,更冷漠。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就等她高考结束。」 「高考结束后呢?」迟绛问。 「我要是还放不下执念,就去问个清楚;要是已经放下了,那就让故事用省略号收尾吧——诶,省略号意犹未尽的,也挺好,对吧?」 迟绛点头顺应着她,很义气地担保:「那就等到高考结束,我陪你一起把事情问个清楚!」 她不知道羽捷和学姐之间的相处细节,也不清楚两人之间孰是孰非。但作为朋友,她无条件地偏袒了祝羽捷,希望她可以一直潇潇洒洒,热烈追求喜爱的人或事。 有迟绛这样靠谱的人陪在身边,祝羽捷没再用冰汽水灌醉自己。 她在迟绛脑袋上使劲揉了一把,轻松道:「行啦,小迟子,起驾回班吧。」 走在回班的路上,祝羽捷还是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到学姐,压抑着失落和不甘。 但内心不再空落落的,一颗勐烈下坠的心,似乎轻易地被友情托住。 迟绛双手揣在口袋里,望着四楼窗户,也悄悄想到闻笙。 嘿嘿,等下个礼拜,闻笙就要换到靠窗的位置了。 她想,她会身不由己到窗下徘徊着背书。 也许抬头看得见闻笙,也许被闻笙低头看见,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她内心被欢喜填满—— 暗恋快乐法则第一条,就是知足! 只要不贪心,就不会伤心。 迟绛晃着脑袋,朝闻笙教室的窗子眨眨眼睛,又发射一枚名叫「加油」的小信号。 「你又在挤眉弄眼搞什么神秘!」祝羽捷扒着她的肩抬头张望。 「你不要干扰我的信号!」迟绛假装嫌弃地拍开祝羽捷的手。 两人追跑打闹着跑进教学楼,又小跑到三层楼梯口。俩人微微喘着粗气,挥挥手:「那我回班啦。」 「走吧走吧。」 进班后,看着熟悉起来却接近不了的新面孔,难免又有点失落。 迟绛时常问自己,为什么总爱怀旧? 从小学一年级,她就在教室里伤春悲秋,满眼惆怅地遥指窗外,一字一顿告诉班主任:「那是我的幼儿园。我的童年,就在那里。」 她说话时很伤心的,板着小脸,一本正经。但老师似乎没能理解她的伤心,前仰后合几乎笑出鼻涕泡。 迟绛于是更受伤了。倘若那时她会写字,恐怕会发表一册儿童疼痛文学。 现在,迟绛已经不会再哭唧唧说出这么矫情的话,心里堆积的情绪却丝毫不减。 还是和那个幼儿园毕业就以为痛失童年的笨蛋小朋友一样,她仍会为自己和同桌的分别感到阵阵心酸。 但考试在即,她没敢再放任自己的情绪。摊开一份试卷,深唿吸两下,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那阵子,她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年级统考,喜欢早读时统测听力。 似乎只有那时,她和闻笙有机会思考同样的问题,会听到同样的音频。 在文字或声音制造的思维空间里,她们又变成一对表面别别扭扭、私下甜甜腻腻的小同桌。 听力播放时,听着广播里有些机械的女声,迟绛咬着笔端悄悄地想: 等到毕业以后,回想起这个早读,她有和喜欢的人在同一张卷子上写下相同的答案,已经是最值得怀念的默契。 而直到真的毕业以后,她才知道,那许许多多个早读里,做听力的间隙,闻笙也都有想起她。 忙碌生活里,见缝插针地暗恋;高考重压下,寻一块会飞的魔毯。 动作悄咪咪的,心绪轻飘飘的。 第49章 和闻笙没有交集的时间里, 她竭力忍着不去打扰。 每月一次大考结束,她都会在橱窗前仰望闻笙的成绩排名。期中过后,闻笙的总成绩又回到了第一名, 各科优秀得很平均, 看来是恢復了日常的状态。 迟绛私心里为闻笙骄傲,但看看自己的排名,又感到些许惭愧。 她对学习的主动性实在不高。有动力时干劲满满, 成绩可以扶摇直上。 但要她像闻笙一样十年如一日坐冷板凳埋头苦读, 持之以恆地努力,她实在做不到。 除非有人变着花样地夸夸, 或是有闻笙坐在她身边,她才肯哄着自己多学一些。 「噫,又在这里看闻笙吶!」祝羽捷从后面跑过来,晃了晃迟绛的肩膀。 迟绛回头,轻轻挪开祝羽捷的手:「你又笑话我。」 「但我对她, 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很厉害。」 「哦~很厉害。」祝羽捷眨眨眼睛:「我也觉得章蔚很厉害。」 「可这不一样。」迟绛憋得脸红, 似乎有些窘迫,「我不会喜欢闻笙,而且也不能喜欢。」 即使面对祝羽捷, 她也嘴硬着不敢承认。 章蔚学姐的断崖式冷淡给迟绛敲了警钟,当晚回家她便做了噩梦。 梦境里, 她们又坐回了同桌,迟绛眉眼兴奋地朝闻笙眨眼睛,闻笙却面无表情, 明确告诉她:「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冷淡决绝,对自己的厌恶溢于言表。 迟绛的笑容僵在脸上, 半晌才讪笑着回了句「好。」 梦里的痛感更剧烈也更真实。醒来后,她心有余悸,深唿吸几次才稳住心跳,头脑里只有一个声音: 第91页 幸好,闻笙从不知道自己喜欢她。 只是可惜,迟绛原本以为距离会稀释暗恋,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份喜欢竟与日俱增。 把「喜欢」想像成一小小团的物质。 坐同桌,两人手背不小心蹭到,就会擦出一小抹「喜欢」。 眼神交汇,也会碰撞出一小团「喜欢」,这「喜欢」有时火热有时冰冷。 提着嘴角通电话时,电流声也滋滋啦啦烤出一团「喜欢」——电流直通到心里,敲击心脏,直叫迟绛乱扭着身子害羞。 等到距离拉开,联繫中断,那「喜欢」的反应虽不再剧烈,却并没有消失。 它不再是小小一团,而是像因升温而化开的黄油那样散开了,香气四溢—— 「喜欢」于是均匀地分布在空气里,不易察觉,不好捉摸,却用幸福的味道把人包裹。 闻笙朝窗外看去,默默注视着楼下踱步背书到抓耳挠腮的身影,看她马尾辫一晃一晃,唇角便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 大冬天的,真是辛苦她在室外背书了。 闻笙犹豫了下,披上外套起身。她绕了好几层楼梯走出教学楼,停在离迟绛几米远的位置。 迟绛还在踱步背书,徘徊几次,又装不经意地朝楼上的窗户望了望——可窗边的人已经离开了座位。 她有点失落,合上书夹在腋下,被冷风吹红的手揣进袖子里取暖。 「迟绛?」闻笙叫住她。 「闻……闻笙?」迟绛有些不可思议,脱口而出:「你刚才不是还在窗」 窗字才出口,她忙意识到不对,改口问道:「好巧,在这里也可以碰到你。」 闻笙没与她计较那切断的问句,只是淡声答她:「不是巧合,是在楼上看到你,觉得很吵。」 「???」迟绛直唿冤枉。四层楼,双层隔音窗,她就是拿大喇叭表白闻笙也未必听得到。 闻笙读懂她心事似的,缓声解释:「蹦蹦跳跳,像只喜鹊,看着吵闹。」 「那你可以不看我啊。」迟绛有些气闷,旋即却瞭然: 闻笙这是故意找茬,找的不是茬,是我!故意说反话的闻笙又出现了! 「你扰乱我看风景。」闻笙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发觉这理由不太巧妙时,她又轻嘆一口气,有些不悦地看向迟绛:「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在我面前晃啊晃,又从来都不找我。」 「啊……」迟绛夹在腋下的书险些掉下来。她把书抱在胸前,挡住自己砰砰跳的心,矢口否认:「都只是路过,才没有故意在你眼前晃。」 送作业是巧合,课间操结束后故意从闻笙眼前跑过是巧合,大冷天在楼下抬头偷看她也是巧合! 「好。」闻笙脸上再看不出一丝笑意,「那你继续背书,好好加油。」 说罢转身,往楼梯口走,心里默数321。 「闻笙,你等一下嘛。」迟绛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我承认,我是故意在你眼前晃了,但我只是不敢打扰你。 我就是想引起你注意,让你知道可以随时找我。可是你一直不主动,我才更加不敢找你。」 闻笙听罢,脚步停了下来,站在比迟绛高一阶的台阶上回身,沉默了足两三秒钟,才冷着声音提醒她: 「天气这么冷,不要再到室外背书。」 傻乎乎的,耳朵到现在还冻得通红,看了怪让人怜惜。 「我觉得外面空气好,头脑更清醒。」迟绛狡辩。 「四楼花园露台的空气也很好。」闻笙走在前面,声音很轻,似是一种邀请。 「那,你也会去花园露台背书吗?」迟绛跟在闻笙身后,问得小心翼翼。 这次,闻笙没有再回答了。 又上了几级楼梯,到转角处停下来。等迟绛追上来时,闻笙用目光拦住她。 等迟绛完全站稳时,才抬眸问她:「今天,是不是算我主动?」 「诶?」迟绛被她问得发懵,煳涂着答:「算……吧。」 「那下次,就轮到你。」闻笙撇撇嘴,无奈地看看不开窍的迟绛,「像从前一样,十句话的时间,我还是有的。」 「如果,你还想和我说话的话。」 多想告诉迟绛,真的不是刻意冷淡她。 只是压力太大,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几乎产生伤害自己的念头。 她不想把自己这份焦躁传递给迟绛,被她发现自己晦暗的一面,才竭力隐忍着不敢靠近。 只是今天,看见迟绛在大风天里悄悄抬头张望时,她还是不忍心了。这才匆匆下楼,把犯傻的人拉回暖烘烘的教室。 「我当然想和你说话啊,怎么会不想呢。」迟绛不争气地鼻子发酸,但揉揉鼻子,轻松道:「好了,今天的十句已经说够了,我才不贪心,明天再来找你。」 明天见。 闻笙在心里悄声道别,觉得今天勇敢下楼是最棒的选择。 * 升入高二以来,迟绛很捨得花时间参加课余活动。几层选拔比稿,终于入选了校园电视台。 星期四的午间播报由她负责,十五分钟的节目,迟绛其实不知道闻笙会不会看。 但录播时,面对镜头,她还是会把观众想像成闻笙,好让自己看起来严肃正经,拿出电台主播的派头。 节目放映时,连班主任都觉得惊奇:「哟,看不出来迟绛还有这两下子。」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一本正经起来倒有种特别的魅力。 第92页 她要参加的戏影艺考导演专业考试,考核要求文学作品朗诵与命题即兴表演。 为了备考,她每周末要腾出一整天时间培训。 培训班里,有些同学已经是上过荧幕的小演员,经验丰富,又有老戏骨带练,表演功底很是扎实。 迟绛缺乏系统训练,在班里表现不算特别出众,不过幸在天赋不错,老师常鼓励她:「潜力很大,很看好你。」 带着新学的本领回到校园电视台,迟绛揣着的一点点私心,是希望老婆在每星期四的中午看见她。 不对!什么老婆? 迟绛拍拍自己的脑袋,气自己语言系统不知克制。 真是暗恋得鬼迷心窍了,八字没有一撇,连闻笙对人类是否感兴趣都不知道,连两人未来在何处都没来的及搞清楚,居然已经下意识把闻笙的名字用「老婆」替代。 简直大胆! 简直太亵渎她们这纯粹的友谊。 尽管多了每日十句话的交流,她还是不敢想,要是有天闻笙知道自己暗恋她,在她们以朋友名义交往的时间里,情难自抑地生出许多的贪恋,该有多反感。 祝羽捷的境遇,已经是明晃晃的提醒:若是不能把喜欢藏好,把友谊保持在双方都能接受的区间,稍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復。 迟绛因而时常幻想:自己要是机器人就好了。 在「喜欢闻笙」这件事上,她亟需安装一个滑动变阻器,随意操控喜欢的数值—— 七十五分就刚刚好,适当倾慕,游刃有余。 哪像此刻,作为粗笨的人类,她心上只有一个不太好使的开关。 一不小心就心动爆表,再按一下,喜欢又变成躲避。 情绪总是上蹿下跳的,简直像雨林里的顽猴,原始又张扬。 但也是这样原始的喜欢,爆表的心动,推着迟绛一次次走近闻笙,探险那座看似坚硬的冰川—— 和绵绵冰一样的一座小冰川。 第50章 闷在心里很久的喜欢, 总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 迟绛用食指勾着耳边碎髮捲了一个圈,思忖着自己是否太没有出息。闻笙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同自己聊上三言两语, 自己就再也收不住情绪。 面对着难到哭泣的物理题, 她居然也收不住笑容,摇头晃脑,心里哼着快乐的歌。 物理老师经过她时, 忍不住拍拍迟绛肩膀:「美什么呢?」老师点着卷面一处, 轻声提醒:「这里,受力分析就错了。」 迟绛盯着题目扫了一眼, 立即看出错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又粗心了。」 慌忙擦掉分析图,再画一遍,抬头眼巴巴望向老师求证。 老师看着她的新版分析图,错得更加离谱, 不禁蹙眉。低头看着那双有点无辜的眼睛,又拿她很没办法:「午休, 带卷子来我办公室吧。」 迟绛有点愧疚,知道自己又耽误老师的休息时间。只是她自己也弄不清,高二的物理怎么学起来明显吃力。 兴趣转移到艺考内容上后, 再做物理题时,她总心不在焉。读题时, 头脑里自动循环着那首《学不会》:「总是学不会,再聪明一点,还是学不会……」非常苦情, 撕心裂肺。 再和闻笙见面时,她大言不惭地把成绩退步归咎到闻笙身上, 大方地摆摆手:「喏,反正物理对我不是很重要,就把我的分数都匀给你好了!」 闻笙哭笑不得,学渣怎么渣得理直气壮。轻嘆一声:「歪道理。」 迟绛自知理亏,脑袋耷拉下来:「要是你还坐我同桌就好了,近墨者黑,我多少能沾一点你的灵气。」 「近墨者黑?」闻笙挑眉。她发觉迟绛最近讲话总不老实,逮住机会就悄悄损自己一句。 「可是,我喜欢黑色。」 她其实并不喜欢黑色,书包和衣服都色彩鲜艷,配色像是从mm豆王国偷跑出来。 但上一句话里不小心把闻笙比作墨色,她又觉得黑色苍劲有力,沉稳低调。 至于她这句「我喜欢黑色」,闻笙似是听懂了,又装作没听懂,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咳一声撵人回班。 被闻笙轻易放过,反而叫迟绛觉得摸不到头脑:闻笙从前只是话少,但说话时眼神生动,言语上从不吃亏。 最近的闻笙虽看起来温和许多,状态却愈发疏离,眼睛里似乎盛了不少心事。 迟绛几次想要挑起话题,问问闻笙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什么烦心的事,话题却都被闻笙用笑容搪塞过去。 不是刻意瞒着迟绛,只是觉得烦心事说出来也无意义。她从小没有可谈心事的朋友,能倾诉的对象只有自己和星空。 在她的认知里,竞赛的焦虑旁人帮不上忙,对抗焦虑的方式就只有更高强度的训练;妈妈的控制就更是无从解决,只能熬到高考结束,精神独立,才好摆脱控制。 所以,被迟绛觉察到自己的繁重心事时,她直觉反应并不是开心或感动,而是心生慌乱,想要逃避,生怕迟绛看见自己心底的杂芜。 「好吧,你不想说,我就不问。」迟绛朝她轻松地笑笑,试图用笑容纾解她的压力。 ——「呀,你不是校园电视台的那个,那个……」裴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们旁边的。难得看见闻笙与人交谈,她感到新奇。 「裴老师好。」迟绛乖巧地打了个招唿,又自来熟地和裴老师聊天:「裴老师,我们马老师经常在课上提到您呢。」 第93页 「哦?是嘛。」裴璟暗喜。 马老师也教物理,比她入职早三年,资歷要老些,私下里该喊声姐姐的。但她长相完全是甜妹卦,整个人清爽松弛,办事佛系,偶尔气急了才毒舌。裴璟在学校里喊她马老师,私下里却给她取了不少外号,很恶趣味地欺负人。 「那你详细说说,她都夸我什么啦?」 迟绛不假思索眨眨眼睛:「她说您特别厉害!」 裴璟内心闪过一丝小得意。 马老师从不吝啬夸奖,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还是小裴老师最厉害。」 但迟绛话锋一转,又模仿起马老师的口吻。 她时常搬出裴璟镇场:「「你们不要不识好歹,在这里还嫌我管得严,叫苦不迭的。等到高三有机会给你们送裴老师班上试试,看看裴老师的厉害!」」 原来,是这个厉害啊。 裴璟唇角笑意加深。放学后还和马老师约了晚餐,她觉得可以当面问问马老师,自己究竟是哪种厉害。 但不得不说,迟绛的模仿能力超强,裴璟恍惚以为马老师正站在眼前「编排」自己呢。 「不过,不可以模仿老师。」裴璟提醒完,噙着笑意吓唬迟绛:「你就不怕我和马老师告状吗?」 迟绛这才觉出不妥,捂住嘴巴懊悔莫及:「怕怕怕,并且再也不敢了。」 「那下不为例。」裴璟点头微笑一下,端着教材缓步离开。 目送着裴老师走远,迟绛泄了气,痛心疾首:「我是不是把马老师坑惨了?」 闻笙不安慰她,反而火上浇油:「是的,我们裴老师非常记仇,而且有仇必报。所以迟绛,你要自求多福。」 打那以后,迟绛自知说错话,再上物理课时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课上强忍着不再开小差,作业态度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还很殷勤地往马老师办公桌上悄悄放糖果赔罪。 马老师起初不明所以,以为迟绛只是良心发现,不忍心再让物理成绩惨不忍睹下去才突然上进。 直到有天,迟绛自己不打自招说漏嘴:「马老师,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我觉得还是得和您坦白……」 这语气分明是表白的前奏,马老师听到一半脸色都变了。再联想到迟绛近日突如其来的上进和「谄媚」,马老师慌得不行,忙后撤半个身位的距离止住她:「别,迟绛,我们还是先讲题吧。」 迟绛不知道老师反应为什么这么大,自己下好大决心才决定坦白从宽的。「不行,话都说一半了,我再不道歉真的会憋死。」 「对不起马老师!我在外面说您坏话了,告诉裴老师您在课上说她「厉害」,裴老师要是记仇的话,您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说完这一长串道歉,迟绛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抬头再看马老师,也松了一口气,笑得止不住:「我说呢,班上什么时候出了个小叛徒。原来是你啊。」 难怪那天晚上吃饭时,裴璟阴阳怪气好几次,帮忙剥一只虾都要轻哂着问一句「我厉害吧。」 「真是对不起,一时口快,出卖您了。」迟绛挠挠头,变成委屈的小蘑菇。她为这点小事已经愧疚好一阵子,见到两位老师都要绕着走。 马老师看她这副模样,实在忍俊不禁。 到底是小孩子,芝麻大的小事也放在心上,一次不交作业就觉得天要塌了。明明自己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学生却怕自己怕得厉害。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念书时,只因抄作业被老师发现一次,就心虚得一整个学期都绕着老师走。 「既然你主动承认错误,那就象徵性惩罚惩罚你吧。」马老师笑了笑,翻出练习册圈了几道题:「这几题好好准备一下,下节课你给大家讲清楚——不许磕绊。」 「接旨!」迟绛原地转了个圈,心情轻快,一路小跑着去找闻笙。 找得很含蓄,只在班门口蹦跶着瞅了两眼,在闻笙抬头与自己对视之前就准备转身逃开,毕竟当天的聊天额度已经用完。 没想到才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了裴老师。 「又来找闻笙呀?」裴璟微感疑惑,「怎么不喊她出来?」 她本不需要多管闲事,学生在班里踏踏实实学习才好。但相处久了,她就没办法不在意学生的心理状况。 闻笙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几乎不见她去食堂吃饭,比开学初还要寡言,时而望着窗外愣怔,似乎紧绷着一根弦。 只有和迟绛聊天的时候,才露出一点点真实的笑容。 「没事,我不找她,只是路过!」迟绛心情很好,朝裴老师晃晃手里的练习册:「马老师安排我下节课讲题呢,我要回班准备去了!」 但裴璟想了想,还是拦住她:「你等等。」 拉迟绛到一旁,站在墙边,她试着打探闻笙的情况:「你和闻笙很熟,知不知道她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特殊的事?」迟绛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她很少和我讲她自己的事。怎么啦?」 裴璟见她也不知情,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多嘴嘱咐了一句:「有时间可以拉着她多散散心,她不需要整天闷在教室里刷题。」 出门透透气,换换脑子,反而对学习更有帮助。 迟绛答应下来,回班的路上反覆琢磨着裴老师的话。看来自己的猜想没错,不仅自己察觉到了,连她班主任都发现了,闻笙最近过得很不开心。 第94页 可是,到底怎么撬开她这颗闷葫芦呢? 第51章 她记起来, 暑假里闻笙与自己打电话时说过,那些烦心事她都只肯向星空诉说。 但就算自己神通广大,也没法将猎户座搬入凡间, 对着明亮的参宿七拷问闻笙的秘密。 冬夜黑天早, 是观星的好时机,她一直寻找机会喊闻笙出来透透气。但闻笙总是摇头:「不然改天吧?我手里还有……」 「不行,不许有。」迟绛今天难得强势, 轻拽住闻笙袖口:「卷子哪天都可以写, 狮子座流星雨只有今晚一次。」 闻笙被她说得有些心动,但还是不解风情地拆台:「我们学校在市区, 灯光污染严重,不具备观测条件的。」 迟绛却很自信,执意拉上闻笙:「你尽管来就是了,我怎么会骗你。」 闻笙稍微为难地看了眼自己的座位,对考试的焦虑仍然严重。但她的鞋子有自己的想法, 推着闻笙跟在迟绛身侧,往综合楼的天台走。 等到了天台, 迟绛轻轻笑:「真好,把你骗上来了。」 「骗上来?」闻笙重复。 「对啊,观星赏月, 这么「罗曼蒂克」的事情,我以为你百分百不会答应。」她在黑暗里偷偷瞄闻笙的表情, 见闻笙没有太大反应,才继续讲道:「我知道看不见流星雨,但至少见得到星星。你之前拜託我的事情, 我都认真做了,给它们讲了很多冷笑话。」 「所以?」 「所以, 你现在可以放心地和它们诉说心事。」迟绛趴在栏杆上,托着下巴,抬头望天:「或者你可以说出声音来。我比星星离你更近,又会说话,很适合解忧。」 「我哪里有什么忧愁。」闻笙耸耸肩,唿吸着冷空气:「但还是谢谢你喊我出来看星星,今天天气的确很好。」 她眼睛盯在书本上太久了,头脑的确有些发晕,连带着眼神都些许模煳。此刻出来透透气,站在迟绛身边,闻笙莫名感到安心。 「迟绛,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如果我们最开始不是同桌,你会主动认识我吗?」 没想到是这个问题。 迟绛偏头看看闻笙,沉吟片刻,认真回答她:「应该没有这样的假设。我们不会不是同桌。」 她对闻笙的喜欢,发生得像个意外。在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忍不住地想靠近。 记得有天她们并肩走在楼道里,有个同学在追跑打闹时不小心撞到闻笙,把人撞了个趔趄也没有道歉。 迟绛看不下去,想要喊住那没礼貌的同学,却被闻笙拉住:「没关系,她不小心的,就可以原谅。」 「不小心的,就可以原谅?」迟绛抓抓脑袋,重复了一遍,又抬头朝闻笙确认:「这是你的处事原则吗,只要不小心,就可以原谅。」 闻笙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意这个问题,没有多想,随口嗯了一声:「算是吧。」 迟绛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她不敢看闻笙的眼睛,悄悄地把事件做了替换: 我喜欢你,也是不小心的。 既然是不小心的,就可以被原谅。 现在,站在闻笙的身边,她摸着兜里准备好的小亮星,犹豫片刻,还是拿出一颗递给闻笙,「随手买的小玩意,送给你,免得你说我骗你出来看星星。」 把星星交出去,她才开始认真回答闻笙的问题:「就算一开始不在一起,我应该也会绞尽脑汁和你坐同桌的。」 人类在识别同类上很有天赋,偶遇同类时,难免惺惺相惜。一路走来,迟绛的朋友很多,但真的理解她的童心,发现她的天赋,鼓励她做热爱的事的,闻笙是第一个。 「我有时候特别羡慕钟芷,从小陪在你身边长大。如果我们认识得久一点,你应该也会更信任我,把烦心事讲给我听吧?」 迟绛每次提到钟芷的名字都带着一点醋意,可现在钟芷出国了,闻笙身边连个可信任的人都没有,她反倒宁愿钟芷还在国内。 「听烦心事,不会觉得心烦吗?」闻笙扭头看着迟绛。 「如果是你的,那就不会啊。」迟绛横着挪了半步,挨在闻笙身边,小声嘟哝着:「我们是好朋友啊,朋友怎么会觉得烦呢。」 闻笙不知如何回答她。从前她也短暂地拥有过友谊,可朋友们无一例外地渐行渐远了。妈妈是占了一部分原因,但追根究底,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勇敢。 「其实,不是不和你讲,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讲起。」闻笙轻轻笑笑,笑容有些苦涩,「大概就是竞赛压力很大,我觉得自己思维变得有点混沌,应付题目变得有点吃力。妈妈对我成绩不满意,所以要求更加严格,就是这样。」 她很不擅长诉说自己的苦恼,喜欢轻描淡写地淡化磨难,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脆弱。 但就算她把烦恼描写得很简单,迟绛还是轻而易举捕捉到重点,尝试着共情她的处境。 倾听、安慰、拥抱,单拆开来看,似乎都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但持久的陪伴却足够支撑起一颗摇摇欲坠的心灵。 迟绛不说自己理解她,也不求她立即开心起来,只是轻声告诉闻笙:「竞赛很重要,成绩很重要,排名很重要,可是这些都没有你的开心重要。」 「之前物理竞赛让你感到开心,你可以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物理,那才是初衷。」她笑了笑,用胳膊肘碰了碰闻笙:「可是竞赛里的最大赢家,不光是超越对手,而是超越竞赛本身。」 第95页 把自己局限在竞赛里,眼中就只有题目、对手,没办法真的享用这段时光。 而站得高一点,俯瞰竞赛,就会发现这只是成长的一个阶梯,比起保送、降分这样的实惠政策,它更大的意义在于挖掘人的思维潜能,磨练人的意志。 「你这样一讲,好像是有些道理。」闻笙在迟绛脑袋上胡撸了一把:「看不出,这段时间里迟老师通透了不少。」 迟绛缩缩脑袋,笑容变腼腆:「不是我自己琢磨的,是我老师讲的。」 艺考培训时,老师反覆和她们强调:「心态放平一些,站在台上,如果你一心想着如何把对手比下去,就已经失败了。只管去思考剧本,琢磨台词,揣摩感情——你该超越的只有你自己。」 迟绛最开始总是盯着那些优秀学员看,觉得自己和别人差距太大,好几次心态崩盘险些放弃。但慢慢的,她发现自己既然选择做这件事,又左右不了事情的结果,倒不如静下心来享受过程。 「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交由命运吧。」迟绛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洋洋的,笑着哄骗闻笙:「我们老师还说了,多吃饭,不开心时候多吃甜食,都可以提升运气。」 听出她是在胡编了,但闻笙还是很信任地看向她:「那你们老师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迟绛揪揪自己的耳朵,笑容傻傻的,扭扭捏捏道:「她还说,多和迟绛玩,难过的时候和同桌拥抱一下,也、也可以提升运气。」 正说完这句话时,天上忽然有明亮的星子划过。 好运真的会眷顾天真的小朋友。 闻笙看着那颗流星,又看看迟绛,几个月来,第一次由衷地笑: 「那么,抱一下吧。」 闻笙好好骗! 迟绛在心底不可思议惊唿。明明得了拥抱的指令,却觉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屏着唿吸念了好几遍勇气咒语,才终于张开怀抱,轻轻圈住闻笙。 身子隔着厚厚羽绒服虚虚贴在一起的时候,她听见闻笙附在自己耳边低喃: 「那你不可以再抱别人。」 迟绛纳闷:「诶?」 不过好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闻笙霸道地说不可以,但既然闻笙要求了,她便爽快答应: 「没错,坚决不可以。」 第52章 那是一个很蓬松的拥抱, 两坨羽绒服轻轻贴在一起,成了心跳的隔音棉。 其实心跳也并不剧烈,两人唿吸柔柔的, 心思浅浅的, 什么都不想,就只是拥抱。 当一个人的表面积,轻贴着另一个人的表面积, 心头那一团压力就会被摊开、碾平, 像摊煎饼似的变成薄薄一层,轻如蝉翼。 她们都觉得很舒服。舒服得叫人有点上瘾, 沉溺其中,不捨得松开。 「但是,迟绛,我们是不是抱得稍微有点点久了?」闻笙轻笑了笑,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很小声地贴耳问到。 迟绛后知后觉地尴尬了一瞬,从拥抱里「醒」过来, 忙不迭松开手臂:「好像……是有一点点。」 抱一下是礼貌,抱一阵是友好,抱着不捨得松开可就让拥抱变质了! 迟绛回忆起来, 这并非她们头一回拥抱。早在高一吃坏肚子时,她就哄骗闻笙抱过自己一次。 上一次只是短暂地拥抱几秒, 迟绛就觉得整颗心上蹿下跳蹦个不停,待闻笙关门离开时,她要紧捂着心口才不至于让自己在床上快乐得乱扭。 等到这一次拥抱, 时间分明更久,迟绛的心跳却很缓慢。她毫无杂念, 只希望能像无线充电座那样,把自己那份满额的快乐充给闻笙。 「闻笙,」她念出名字,态度端正,像初学识字的小学生。 「嗯?」闻笙耳尖被风吹得泛红。 「原来拥抱这么好玩,我今天才发现。」迟绛腼腆地笑笑。 她用「玩」字削弱拥抱的暧昧,似乎拥抱只是一个儿童的游戏。与两只小熊或小萨摩的嬉戏无异,就仅仅是图好玩。 闻笙听出她在强调什么,后撤半步,在离迟绛稍远的位置皱皱鼻子,闷声呛她: 「不和你玩。」 「你好幼稚啊,闻笙。」迟绛被她的语气逗笑,欠欠地模仿闻笙讲话:「噫,不和我玩,不和我玩~」 直到闻笙气得捂住耳朵不再理她,迟绛这才收敛,拽拽闻笙衣角:「既然你捂着耳朵,装听不见,那我可要说你坏话了——」 闻笙皱眉瞪她一眼,仍严严实实捂着耳朵,佯装生气。 但下一秒,她却看见迟绛嘆了一口气,转身趴在栏杆上托着下巴惆怅道: 「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就偏偏只想和你玩呢?」 如果爱情真有选择权,她才不要喜欢闻笙。一遍遍被推开,一次次感到自卑,甚至有一点点不那么像从前自己。 可喜欢就是喜欢了,是大富翁里的命运牌,根本躲不掉。 何况这世上没有完美爱人,让迟绛着迷的也从不是闻笙的「完美」,而是她们相处时的奇妙感应。 身体靠近的时候,体温升高两度。谈话兴起的时候,心跳加速百分五。这是她统治的爱情王国的度量衡。 「你有听到我刚刚说什么吗?」等闻笙把双手放下来时,迟绛笑着问她。 不等闻笙回答,迟绛又忙开口:「你肯定听到了,又装作不知道。但是放心好了,就当我只是随口一说。」 第96页 我想和你玩,和我只想和你玩,这其中差别很大。才不要让闻笙知道她在自己心里很特殊。 暗恋者最忌明牌,只要紧咬住不松口,就尚可保全自尊,将暗恋进行到底。 所以那天晚上,她努力岔开话题,仰头望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许多无厘头的话。 迟绛问闻笙自己为什么没有大象耳朵,又问她云朵里为什么没有彩色风车。每一个小话题都不知所云,可每一轮对话又都意有所指。 想说的都羞于说出口,说出口的字句全都言不由衷。顾左右而言她,言它,言小邋遢小水獭,言了个遍也不敢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但谈话的内容也许并不重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算两人都只会「喵喵喵」,也能轻易快乐。 这样闻笙就不用再为竞赛苦恼,她也不用再为成绩发愁,她们可以一起在雪地上盖爪印。 但可惜,她们已经十六岁了,也丝毫没有长出尾巴变猫猫的迹象。再看看手錶,时间实在不早了,再不熘回班里上自习,恐怕要被班主任扔到雪地里罚站。 回班的路上,迟绛问闻笙:「你担不担心,裴老师发现你翘晚自习?」 闻笙颔首:「会担心。」又摇头:「但没关系。」 她心里忍不住偷笑,迟绛眼里的自己还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吧? 未来某天,若是让迟绛知道自己初中的事迹,她恐怕要惊掉下巴。 「对,你放心,没关系。」迟绛不知道闻笙的腹诽,两手揣在衣兜里,笑容很是义气:「要是老师问起来,你就把责任推给我,就说是我威胁你,强行把你掳走的。」 闻笙听她这话,紧抿起嘴唇,心虚得不敢再吭声,侧目偷偷看了迟绛一眼: 哎,好傻。好迟钝。 好喜欢。 * 那天之后,她们关系没有更亲近,也没再像从前几次似的骤冷。 两人心照不宣地把关系悬在半空,像一场抛接排球的练习,不敢把球打得太高,又生怕排球落在地上。 这一年里,她们分行在不同的轨道上,见不同的风景,接触不同的人,应对不一样的挑战,承受不一样的压力。 但在岔路口偶遇时,她们又点头微笑,适当拥抱。 迟绛在每一个月的橱窗通告里看闻笙的成绩,闻笙在每周四的校园电台新闻里听迟绛的播报。 就这样若即若离,半专注半神游地度过了二十四个星期,六月的风终于吹过来。 风力微弱,却把满满当当的高三教室吹得空荡荡。 班主任敲敲桌子,抿一口茶,笑着扫视全班: 「现在呢,也轮到你们来上高三了。」 一片哀嚎声中,只有迟绛心跳如雷。 她掰手指头算了又算——只要再熬过129天,等到十月结束,闻笙就要回来了。 「耶!」她实在忍不住兴奋,攥着拳悄悄庆祝了一下。 那一刻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盼了一整年的重聚,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闻笙坐回了她身边,却比从前还遥远。 * 高三上学期,最后一次竞赛机会。闻笙的成绩在预料之中,无缘保送,但基本确认之后又机会拿到降分。 按常理,她高考压力小了不少,放平心态尽力而为即可。但校方坚持认为,这些竞赛生有成为高考黑马的潜质,努力鞭策鞭策,还可以在高考里拔得头筹。 为了家校配合得更顺利,老师和闻锦说明了情况:「以闻笙的成绩,去目标学校是不成问题,但专业上可选的余地不大,高三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努努力,还是有翻盘的机会的,何况她底子本来就很好。」 「底子很好」,没能让闻笙放松,反而成了身上的枷锁。 妈妈的看管比从前更严格,上下学准时接送,风雨无阻。 闻笙也不再需要吃学校的食堂,每天中午都有妈妈送饭,严格按照营养食谱搭配,味道却清淡得咂摸不出滋味。 她生活里仅有的一点光亮,就是时刻都能保持乐观的小同桌。 理智不断提醒闻笙,把一个具体的人当作救命稻草是不可取的。尤其是高三这样的阶段,稻草不会把自己拉出水面,自己反而可能带着稻草沉入水底。 她不想让自己的焦虑影响到迟绛。 与迟绛相处时,她虽不太主动说话,但是很乐意听迟绛的碎碎念,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倾听。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日常的简单交流,被妈妈撞见了,却被视作洪水勐兽。 * 高三期中考试结束,苏栩第一次参加迟绛的家长会,这才惊讶道:「原来小迟一直念叨的同桌就是您家宝贝啊,真是的,没有想到这么巧。」 闻锦当时脸黑得有些挂不住,心里压着一股火,很想问苏栩:不是说你家孩子不爱学习,成绩垫底,满脑子总想着玩,准备走艺考或者出国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虽受到苏栩的帮助,在她手下做事情,但至少她的女儿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 怎么也没想到,苏栩口中那个「心思全不在学习上」的宝贝女儿,竟然就是闻笙的同桌。 闻笙怎么介绍迟绛的来着? 说她「满脑子都是学习」,说她「总和自己请教问题。」 总有人在说谎,闻锦一时间不知道说谎的是哪一位。但无论是谁说谎,她都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有些失衡。 第97页 家长会结束回到家,她阴沉着面孔问闻笙: ——「你和迟绛能一样吗?她妈妈送她出国念书,她现在敞开了玩都可以,笙笙,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家有这样的条件吗?」 ——「你现在和她聊天,等毕业了是不是还要给她打工去,就和你妈妈现在一样?」 层层质问,压得闻笙喘不过气来。 她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为何总是等级分明,她和迟绛只是同桌,是朋友,说破天了也不过是她暗恋迟绛。 「我没有耽误学习时间,我们只是正常交流。」闻笙无奈地辩解。 但闻锦似乎听不进她的解释,下了最后通牒: 「要么你把心思放回学习上来,要么你们干脆不要再坐同桌。」 闻笙心头一紧。 想起之前那些疏远自己的朋友,隐隐意识到,怕发生的还是要发生。 第53章 星期一上午, 闻锦找到班主任老师询问闻笙的学习近况,话题绕了几个弯,重新落在同桌身上。 在她眼里, 迟绛心思全然不在学业上, 有退路有选择,现在拉着闻笙说说笑笑,只会耽误闻笙的成绩。 回忆往前倒带, 她记起闻笙再三强调的, 说「她心思全在学习上」、「眼睛里只有排名」,两人暑期里连续不断地通话, 也只是为了讨论学习。 反倒显得有些刻意。 「不是不允许笙笙在学校里交朋友,迟绛当然也是好孩子。但我们小孩勤勤恳恳努力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个高三,我们都希望她能出成绩。」闻锦说到这里,停顿了下, 才抬头看向老师:「我知道这可能让您为难,但还是希望您能帮忙换个安静好学的女同桌。」 怕被拒绝, 她又补充诉求:「或者,她一个人坐也可以。」 听见这样的请求,连严老师都觉得窒息。她带过很多届高三, 见过不少「奇葩」家长,甚至可以说, 高三阶段最让她头疼的从不是备课教研,而是与一群精神高度紧张的家长打交道。 但像闻笙妈妈这样近乎偏执的,她也是头次见到。 「闻笙妈妈,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作为她们班主任, 我想您对两个孩子可能……」她原想说有点偏见,忍了忍,换了措辞:「可能不太了解。」 「迟绛只是性格活泼一点,学习上其实很自觉,也有分寸。她们从高一就坐同桌,两个人互相帮助,对学习其实是促进作用。」 「只是促进迟绛的成绩吧?」闻锦严肃望向严老师:「闻笙成绩本来就很稳定。她是来念书的,不是来做慈善帮助同学进步的。」 这话说得不好听,没有丝毫人情味,严老师强忍着才不让自己皱眉。她现在有点理解了,裴璟把学生交到自己手里时再三嘱咐「让闻笙放松一点,她已经很和自己较真了,给她松松绑反而更好。」 严老师也端正身姿,看向闻锦,语气平和,但足够叫人觉得威严:「您和我提到的事,我会认真考虑,也会密切观察两个小孩。但是换座位这种事没有那么简单。既然您把闻笙交到这里,我还是希望这一年,在我、您和孩子之间,可以充分信任。」 她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保持着成年人间的礼貌。但态度已经瞭然,在班级管理上她有自己的原则,就算是闻笙也不能成为特例。 送走闻锦以后,严老师坐下来整理材料,心里却总不踏实。自带着水杯和茶包去高二学部找裴老师,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裴璟,想要听听她的想法。 「喔唷,她们两个现在又坐同桌了呀?真好真好。」裴璟像得了巨大喜讯,挑挑眉毛:「好事呀,不答应就对了。迟绛那小傢伙儿总来我班上找闻笙,站门口鬼鬼祟祟的,我叫她进去她还不敢呢。」 「不敢?」严老师推推眼镜,不可置信:「迟绛天不怕地不怕的,没少给我闯祸,还有她不敢的事情。」 「对啊,可扭捏了,说是什么——」裴璟抬头瞅着天花板回忆了下,「哦,说怕打扰闻笙,还说什么什么额度用完了。好像俩小朋友有个约定,一天只能说10句话。」 严老师听了,放下茶杯揉揉太阳穴,止不住感慨:「现在的小孩,真有意思。」 「可说呢。」裴璟拿过严老师带来的养生茶包,撕开包装:「所以嘛,我们做老师的不用干扰那么多零七八碎琐事。学业都够苦了,家长再不让小孩讲讲话放放松,学生不都憋出心病啦?」 把学生送到高三以后,裴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闻笙。眼下能替闻笙说几句话,她觉得自己得好好把握机会。 「严老师,您这边安抚好家长情绪就算仁至义尽了,余下的事,让小朋友们顺其自然好了。」 裴璟笑了笑:「高中的很多朋友,都是朝着一辈子去的。家长不懂事,我们该纠正的是家长的思想,而不是把压力给到孩子。」 一位老师,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其实并不容易。 尤其面对强势或强权的家长,总有多方压力在催着她们向原本的信念妥协。似乎妥协一下,就万事大吉,无需承受家长责备,也无需承担校方责任。可一旦妥协,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其实闻笙妈妈高二时候也没少过来找我,在教育上她挺有自己想法,从成绩上看,她也挺成功的。」裴璟手握着茶杯,晃着杯子吹了吹,又抬眼苦笑:「但我要是真听了她的话,只对那捲子上的分数负责,我何必在学校里做老师呢?倒不如去机构包装成明星竞赛老师算了,只管讲课,乐得省心呢。」 第98页 但在学校里,对于闻笙这样的学生,她知道自己是挡在学生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配合着家长持续加压,逼着闻笙去争成绩,即使校方和家长都满意,裴璟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样做。 「她首先应该是个人,对吧,不是什么工具。」裴璟又想起自己名字被挂在光荣榜上的日子,看起来那么耀眼,可是没人关心那段时间里她的绝望。 如今,闻笙的境况与她那么相似,她只希望闻笙能开心一点。看着闻笙和好朋友说说笑笑,翘二十分钟晚自习去看星星,她打心眼里觉得欣慰,觉得那样的闻笙才鲜活, 严老师听完,朝裴璟点点头:「真该庆幸,闻笙高二时候遇见的老师是你。」 她今天来找裴璟聊天,也不是想要获取建议,而仅仅是希望从中获取一点力量,让她相信自己正在做对的事。 「行了,正经事聊完了,讲点闲白。」裴璟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问:「最近,办公室里有没有点新鲜八卦?」 上次听说马老师频频收到鲜花,她还跟着起闹两句,半嫌弃地笑着点评:「给马老师送花,从方式上就错了,铁定追不到的。」 回去之后,她空闲时总无端想起有人给马老师送花的事,心里莫名觉得不爽,又不知道自己烦闷的根源。 裴璟很清楚,自己对马老师只有尊敬和欣赏,绝没有半分非分之想。 大概只是孤独久了,和马老师交流稍微频繁了些,才产生暧昧的错觉,生出一些毫无必要的占有欲。 「能有什么八卦,都高三了,老师每天也只想睡睡觉。」严老师笑了笑,拿裴璟打趣:「该不会我们办公室里还有入你眼的同事吧?可别,裴老师,我拿人格担保,那几个男老师个顶个的……不行,绝对不行。」 朝夕相处的同事,免不了日常生活的聊天。严老师对年级组的同事很了解,知道有几个男老师家境殷实,为人勉强过关。 但若是作为恋爱对象考量——那绝对不行,比起裴璟,他们简直是没进化完的动物。 「严老师多虑了,我这辈子算是交待给物理了,可没有恋爱的打算。」裴璟拢拢头髮,扎了个简单的丸子头,装作顺口提问:「上次您说有人给马老师送花,后来那事怎么样了呀,成没成?」 「当然没成。」严老师被问到,才记起来讲:「你们学物理的,脑迴路真是一个样,全被你说中了——马老师对那花嫌弃得要命。」 「对了,有别的老师给她介绍对象时候她还提到你呢。说什么「恋爱也太浪费时间了,有这时间,我宁愿去听裴老师的示范课遭遭罪。」」 「听我讲课,很遭罪?」裴璟抿唇笑笑,使劲捏了捏桌面的橡皮。 「少装!」严老师笑着白她一眼:「你说你不会批评学生,怕自己太兇,忽悠马老师去听你「模拟训话」,这恶劣事迹我们可都知道。」 「也就是小马老师脾气好,惯着你。她都快被你那眼神盯出心理阴影了,可不就是遭罪吗。」 裴璟被她说得心虚,眨眨眼睛不敢再吭声。现在学生能有幸见到温柔版的她,马老师占了九成的功劳。 「到时我私下里请她吃饭,再给她赔罪。」裴璟翻腕看看手錶,问严老师:「快到饭点了,一起去食堂?」 严老师则拿出手机,一边发消息一边答应:「可以啊。」 「正好,我叫上小马老师一起。你不是懂物理吗,快开导开导人家,她这些天快被学生给气死了。」 「……」裴璟突然心虚。对着镜子整理了几下头髮,又系好了衬衫最上一颗扣子,才捨得起身:「走吧。」 第54章 午间的饭堂吵吵嚷嚷, 闻笙不喜欢闻食堂里面的饭菜味道,午餐更加偏爱便携的快餐。 她一年四季都在吃三明治,馅料虽然不一样且经过精心配比, 但说到底也还是三明治。午餐像极那些毫无新意的数学题, 再怎么变换着考,也还是换汤不换药。无趣。 她在吃饭上变得越来越懒,食物举在嘴边, 也还是觉得难以下咽。 「不好吃吗?」迟绛看出她对三明治的厌烦, 「还是心情不好,吃不下。」 闻笙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她只是觉得吃饭麻烦,如果一粒药就能保障一天的供能,她会毫不犹豫放弃美食。 「没有心情不好,只是有点吃不下。」闻笙捏着三明治,偏头看着迟绛。 想不明白, 怎么有人食慾这么好,连一颗平平无奇的苹果都被她啃得津津有味。 「你的苹果特别好吃吗?」闻笙小声疑惑。 「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但今天是苹果快乐日, 所以需要快乐地啃苹果。」迟绛晃晃手里的红果子,和闻笙炫耀:「而且我最近喜欢上了小熊猫,听说小熊猫最喜欢啃苹果, 我就想尝尝它究竟好吃在哪里。」 「一颗苹果,三分美味来自食物本身, 七分美味来自你的想像。」闻笙犀利点评。 靠想像力美化一颗苹果,闻笙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在迟绛的校园网主页上,有不少暗戳戳夸自己的内容, 可其中许多的评价都让闻笙觉得过誉了。就像这颗苹果一样,也许迟绛喜欢的不是果子, 而是喜欢寄托在苹果上的奇妙想像。 「不许你这样说苹果!」迟绛小气地把果实挪远,两根手指轻轻安抚着苹果梗儿:「是它原本就有十分的美味。我发挥想像力,才能百分百地尝出滋味。」 第99页 即使最后她还是不喜欢苹果,也仅仅是因为不喜欢,而不代表苹果不够好。 闻笙重新看向她手里的苹果,双颊笑出浅浅梨涡。被迟绛喜欢的苹果很幸运,应该也很幸福,幸福到小脸红扑扑,幸福到心里甜滋滋。 「对不起啊。」闻笙眨眨眼睛,诚恳道歉。 「没关系。」迟绛躲在苹果后面,夹着嗓音替苹果原谅闻笙。她从书包里掏出另一只苹果,递给闻笙:「你要不要也尝一尝?真的很甜的。」 闻笙这次没再犹豫,接过苹果:「那,我也要想像自己是小熊猫吗?」 「试一试咯。」迟绛晃着脑袋笑笑。 教室里,她和闻笙并排坐着,黑板上的题目还没擦干净,她们却可以短暂地逃离高三,用一颗苹果的时间变成一对毛茸茸的小动物。 什么也不想,只需要咯吱咯吱,开开心心吃苹果。 ——「怎么样,是不是有变好吃一点?」 ——「好像是甜了一点,」闻笙轻咬一小口,细品滋味:「不止一点点。」 迟绛变得很得意,指指闻笙手里的三明治:「其实它也可以很好吃。」 她又从书包侧边袋里掏出一支牙膏形状的巧克力炼乳,瞅准位置,挤在闻笙的三明治上。 面包片上立即出现一张可爱笑脸,憨态可掬。 「你看,是不是和jelly cat的玩偶长得一模一样?」 闻笙的关注点却不在三明治上,她更好奇的是:「你怎么还随身携带巧克力酱,你书包里到底还有多少好吃的?」 「今天就只有这些了,但明天的敬请期待。」迟绛抱着水壶咕咚咚喝起来,果足水饱,她擦擦嘴巴嘱咐闻笙:「吃饭很重要,我们每天都要好好吃饭。」 为了骗人好好吃饭,她每天上学路上都挂着耳机蹦蹦跳跳构思新的故事。 一份三明治,涂蟹黄酱,就变成痞老闆惦记秘方的蟹黄堡。一勺蜂蜜,吧唧吧唧,就抵达熊二的快乐狗熊岭。 吃饭再不是无聊的事,午餐时间变成迟绛的故事会。她也是在偷看闻笙小口小口咬着三明治时弄明白: 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和她一起吃饭。她窃喜着,得意于自己的小心机,用一千零一个故事制造每一个新奇的日子,每天可以藉机说许许多多的悄悄话。 说喜欢苹果或三明治的时候,其实都在心里悄悄悄悄想过: 我也是这样奇思妙想地喜欢着你。 可故事总有说完的时候,倒计时牌只剩区区两百天。 迟绛比谁都清楚,她就算再努力,也註定和闻笙考不到同一所大学。 单向度暗恋是有终点的旅途。 走廊里,她和祝羽捷站在扶梯边聊天,忍不住轻轻嘆气:「再过不到两百天,我们两个的生活就没有交集。」 「可你怎么知道闻笙不喜欢你呢?」祝羽捷觉得迟绛把事情想得太过悲观。 三年了,暗恋过闻笙的人不在少数,却从没有人和她表白。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递出去的情书一定会被退回,说出口的告白一定会被拒绝。 闻笙从没有给任何人接近的机会,也从不说令人遐想的话,只有面对迟绛时候,才肯透露一点点的真心,和一点点的霸道。 「可是喜欢一个人,会这么冷淡吗?丝毫不露痕迹?」迟绛摇摇头,压住自作多情的念头:「算啦,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在一起。」 不抱期望地喜欢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失望。 「在意识到喜欢她的时候,我就想好告别的礼物送什么。所以我现在只要均匀地每天伤心一小下,到毕业时候就不会伤心得太厉害。」 迟绛咧嘴笑笑,得意于自己的未雨绸缪。 祝羽捷听她这样讲着,想到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不禁心疼:「哎,抱抱你。」 她才打开双臂,迟绛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双臂交叉着牢牢抱住自己:「不行。」 闻笙说过的,不可以再抱别人。 她怕祝羽捷多想,又低下头,挠挠头,扭扭捏捏开口:「主要是,万一呢。」 「万一什么?」祝羽捷被她毫无关联的句子绕得迷迷煳煳。 迟绛说到这里,吸吸鼻子,对她坦白道:「我对肢体接触太敏感了,以后我们表达安慰可以击掌或者碰拳头,但是拥抱不行。拥抱这个动作实在是太亲密,我觉得,只有和我未来的老婆才可以。」 见祝羽捷脸上还是带着一点疑惑,迟绛不得不深唿吸着,说出那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设想:「万一,我是说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万一,她将来是我老婆呢?」 第55章 从一年级背着书包走进课堂那天起, 小孩子就已经听说过「高考」这回事。每一年的六月,新闻媒体轰轰烈烈地报导,相似的新闻选题年復一年出现在报纸上, 全国人民讨论作文题目和数学试卷的难度。 新闻看了十年, 如今轮到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总是兴奋与压抑共存。高考变成唯一的目标,排名变成唯一的参考, 班主任甚至无须强调什么, 班上同学就已经自觉把分数调整为最核心的目标。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有威慑力,3开头变成2开头只是一瞬间的事。 十二月艺考在即, 迟绛即使平日心态再好,也还是不可避免地焦虑起来。她没法保证自己在数千竞争者中脱颖,成为千分之几的倖存者。 第100页 机构的课程到了冲刺期,面对高二时饥渴地想要「暴风吸入」的课外知识,迟绛已经觉得有些麻木。 笔试和实践连轴滚动测试, 她身边总有同学崩溃大哭,也有人在临近考试时及时止损, 遗憾弃考。 迟绛从小就不是努力型选手,只在关键节点才支棱起来短跑冲刺。得益于小聪明,再加上考神眷顾, 这才侥倖有个不错的归宿。 搁在过去,她总是对一切都无所谓。念什么高中、过什么样的人生, 她都听从命运安排。 但现在却不一样,站在十七岁的寒冬里,她内心烧着一股剧烈的渴望, 执着地想要拿到那张合格证。 她最喜欢的戏影专业,在全国招生也不过几十人, 而竞争者里不乏从小对戏剧耳濡目染的大佬。 有人阅片量早早达到了本科生的标准,几十分钟就能落笔一个结构精巧脑洞惊人的故事。那段时间里,她经常自我怀疑,觉得自己也该趁早回归高考,免得两手空空。 孤注一掷,把时间、精力、梦想,都押在十二月中旬的那一场考试里,迟绛没办法再耸耸肩笑一笑说「失败了也无所谓」。 她这时才真的理解闻笙当时的处境,在付出过巨大努力后,「好心态」就变得不那么容易。 在自己连续几天没有胃口后,她明白闻笙为什么皱着眉头吃不下饭。 在自己创作题连续偏离主旨被给低分后,才明白闻笙为何沉闷着无力讲话。 她白天在学校上文化课,四点钟再去机构补专业课。每日计划表从早晨5:20列到晚上11:50,项目罗列得很清晰,但每日计划总是只能完成六七成,待办事项前的对勾,她从来都打不满。 「哎——」迟绛对自己的执行力感到失望,忍不住开始嘆气。 英语卷子上的字母逐渐模煳,重叠,迟绛觉得头脑闷闷胀痛,脖子再也支撑不住脑袋,小鸡啄米点了几下头后终于放弃挣扎,迷迷瞪瞪伏倒在桌上。 比起睡觉,说是昏迷更贴切。不过,在昏睡过去之前,她还不忘和另一边的邻座打声招唿:「张张,我眯一下,你过十分钟喊我。」 闻笙皱皱眉,不明白迟绛为何捨近求远麻烦别人。她察觉到了,迟绛似乎很刻意地在避免与自己交流。 除了午餐时的寥寥几句交谈,再没有多余的接触,连讲题、捡橡皮这样的小事她都不舍麻烦自己。 是怕耽误自己的时间,还是厌倦了自己这样无趣的人呢? 闻笙寻不到答案,只是安安静静地观察着迟绛。看她睡得正香,不忍心打扰,只敢用目光轻遮住她的背部,目光柔软,似在她肩上蒙了层毛茸茸的小毯子。 她很清楚,迟绛正经歷压力最大的阶段,与自己快要参赛时的心态相似,不敢懈怠丝毫,生怕功亏一篑。 于是忍不住想要拉她一把,在最辛苦的这段路上,借她一个支点。 就像她当时托住自己那样。 闻笙拧开「无比滴」的盖子,把这类似风油精的药水递给迟绛,轻声唤醒她:「要不要试一试这个?凉凉的,很提神。」 闻笙的身体早就习惯与睏倦作斗争,知道如何维持精力。 清凉油是简单的刺激,咖啡因是深层的激活,跑步可以帮人快速清醒,而六小时睡眠是保障大脑运作的基础。 倘若以上一切都失效时,就必须找到一个足够强大的信念,让神经兴奋起来,才好哄骗大脑继续做困难的事情。俗称意识对生理的调控作用。 「嗯,什么?」迟绛揉揉眼睛,把自己从昏昏沉沉状态中拔出来,才意识到是闻笙在与自己讲话。接过药水看了看,微笑道谢:「好呀,我试一试。」 闻笙却反常态地摇摇头:「你闭上眼睛,我来就好。」 她把药水涂在指尖,指腹稍稍用力,替迟绛揉按太阳穴。 见迟绛抿着嘴唇双手无措,闻笙又轻声安慰:「干嘛这么僵硬?不用紧张,不是毒药。」 迟绛听话地闭紧眼睛,感受被放得无限大。好近。近到可以感受到闻笙的唿吸。 指尖的触感是清凉的,凉丝丝的液体渗入皮肤,迟绛头脑里的倦意一下子消散开,努力平復心绪,生怕被闻笙瞧见自己脸红。 幸好,闻笙的动作很利落,按摩的力道适中,不等她反应过来,按摩已经结束。 迟绛重新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世界明亮清晰。 「好神奇,好像真的清醒不少。」迟绛晃晃脑袋,重新扎起头髮,朝闻笙挑眉,故作警惕:「不过,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快坦白,藏了什么阴谋。」 「小人之心。」闻笙隔着校服在她腰间假意掐了一把,「只是不忍心看你太困,让你清醒一下。要不要出去透透气?教室外空气清新些。」 「也好,我出去喘口气。」迟绛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教室里坐太久,暖气又开这么足,臭哄哄的,我简直要缺氧了。」 她原以为闻笙只是建议自己出门,没想到闻笙竟也随着自己起身,还披了件薄薄的卡其色外套。 「欸,你也出去吗?」迟绛看看闻笙:「不用陪我啊,你忙你的,我自己呆两分钟就好。」 闻笙闻言,反问她:「你是讨厌和我待在一起吗?」 「怎么会讨厌?只是,」迟绛声音小了下去。 「不讨厌的话,就一起下楼。」闻笙绕到迟绛身侧,单手轻推着她的背:「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忙,我最紧张的阶段已经熬过去了。」 第101页 走出教学楼,午后阳光正好。闻笙和迟绛隔着半人宽的距离,缓慢走在操场的红跑道上。两人双手揣着口袋,漫无目的迈着步子。 「迟绛,你如果有烦心事,尽可以说给我听。」闻笙抬眼看着前方,缓缓开口:「你现在正经歷的,都是我刚刚经歷过的。我应该可以理解你的焦虑,也能帮你放轻松点。」 迟绛点点头,又摇头:「我其实无所谓呀。拿到了合格证最好,拿不到的话就回来卷文化课。反正妈妈对我要求不高,有学上她就知足了。」 在喜欢的对象面前,迟绛也有点小包袱,她知道闻笙喜欢自己阳光开朗的样子,因而总是舒展笑容,让自己看起来自在松弛。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会每天只允许自己睡五个小时。」闻笙拽拽她的袖口,拆穿迟绛无所谓的态度。 「在我逼自己最紧的时候,也是这样,两点睡,五六点起——可是后来成绩反而验证了,这样急功近利的突击不太可取。」 短期内把自己压榨得太狠,后期不可持续,反而容易心态崩盘,一不小心懈怠下去。 「可我总觉得来不及了。」迟绛低头,盯着白色帆布鞋尖:「只有半个月就考试了,如果不合格,之前两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到时只剩下五个月的时间,可我仅凭文化课很难够到梦校分数线。」 她自知和闻笙没机会念同一所大学,但在影视专业里,她还是想拼一把,去到最梦寐以求的学校。 喜欢闻笙,却不想总是仰望着闻笙,而是想和她一起站在光亮里,去各自热爱的领域发光。 闻笙听她讲完,忍不住笑着捏捏她耳朵:「当初劝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讲的。」 在闻笙担心两年竞赛努力付诸东流时,迟绛反覆提醒她,要去享受物理本身。 在她同一题目做错五遍而几乎崩溃时,迟绛餵她一颗草莓果冻:「只要再来一遍就好啦。」 「只要……就好啦!」和「放松啦,没关系」是迟绛挂在嘴边的两句话。 闻笙到现在都印象深刻,她左手插在头髮里焦虑「万一真的失败怎么办」的时候,迟绛拍拍她肩膀:「因为你是你,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也许失去主角光环,也许竞赛失利,也许高考里只考出一个平凡的成绩,但都没关系。 她喜欢的是那个有点较真儿有点骄傲的闻笙,喜欢她讲物理题时目光里的锐气,喜欢谈到物理时她眼睛里的小星星。 只要闻笙还是闻笙,那么路途曲折一点也没关系。 迟绛一直相信,闻笙会有能力得到她最想要的东西。也无数次陪在闻笙身边,不厌其烦告诉她,「反正我在你身边呢。」 在充斥着不确定性的竞赛场里,迟绛是唯一的确定性。 闻笙当时有些鼻酸,笑着看向迟绛,似是嗔怪:「怎么办,我真怕我依赖你。」 「如果你会依赖我,我当然会很开心。」迟绛觉得被依赖是件很幸福的事。但她拄着下巴想了想,又摇摇头告诉闻笙:「可我知道,你不会真的依赖谁。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妈妈说了,只有「自己」,才是安全感最大的来源。」 她太了解闻笙,知道她性格里的倔强与孤独。 迟绛时常在想,如果要为闻笙撰写一个剧本,闻笙一定是绝对的主角。她坚韧美丽,破茧成蝶,自我拉扯,自我。自己是自己的英雌。 如果自己有幸挤到闻笙的剧本里,那最好是陪在她身边的毛毛虫,嘿嘿,没错,春天里的一只笨虫虫。 青涩时,缓慢蛄蛹着前进,各自吐丝化蛹。直到春夏之交,破茧而出,和久违的毛毛虫老朋友扑闪扑闪翅膀打招唿,飞到梦想了很久的花田里去。 所以她从不和闻笙说「我喜欢你」。比起两个人能否在一起,她更在意闻笙能不能脚步轻快地跑进梦想里。 * 「迟绛,你有勇气去做最喜欢的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坚持选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已经很勇敢了啊。」闻笙牵住她袖口,学着迟绛的语气,不吝啬地夸奖她。 见迟绛还是不肯抬头,沉吟片刻,又轻声告诉她:「其实,只要建立足够的信念感,事情就会按照你预期的那样发生。」 「你参加物理竞赛的时候,也有信念感吗?」迟绛还是有些迷茫,耷拉着脑袋:「可我甚至弄不清什么是信念感,我就只是单纯想做,做了就又想要做到最好。」 抬头看看闻笙,她有点不自信:「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是有野心,不是贪心。」闻笙语速很慢,声音也轻:「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为什么选这条路,去回想最初让你觉得充满热情的那个东西; 不够相信自己的时候,就去想一路走来付出的所有努力,听到的所有肯定。不管对手什么样,你只需要相信自己是那个「天选之人」。」 闻笙一路竞赛抗过来,在无数次的自我怀疑和自我拯救里,渐渐参透了「心态」这个听起来玄妙的东西。 在开导迟绛时,闻笙不讲大道理,也不说那些老生常谈的安慰的话,而是循循善诱,引导迟绛自己把问题想通透。 好朋友,好到不得了的好朋友,总是洞悉对方成长历程,能看透对方心底里的弯弯绕绕。闻笙摘了手錶揣进口袋,走到黄色双槓前才停下来: 第102页 「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在厚厚的专业本册里,偏偏看上了戏剧导演的剧作方向?」 「那可要追溯到小时候了。」迟绛提到这个,话匣子打开了些:「小时候我妈工作忙,总要出差。她朋友又刚好在儿童文艺工作,妈妈就经常把我丢在剧院里,所以我的童年娱乐就是读书看戏。」 「剧组的阿姨叔叔都对我特别照顾。别的小朋友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说我异想天开爱说谎话,她们却不这样想,反而说我很有天赋,教我读剧本,对台词。」 在迟绛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群人用舞台造出一个乌托邦,在儿童剧的世界里,一棵树也很伟大。 「难怪。」闻笙总算明白,迟绛这一脑袋奇思妙想是从哪里来的,「那后来呢?」 「是那些儿童剧,让我的童年没那么孤独。」迟绛说到这,笑容变得幸福:「所以我时常在想,等我长大了,也还是应当为儿童写故事。我还是想当一个真的理解小朋友的、不那么无趣、不那么傲慢的大人。」 闻笙听她讲完,忍不住在想像里轻轻拥住她,告诉迟绛,她会拥有漫长的青春期,生命会展开得很绚烂。 「当然会呀。」闻笙背靠在双槓上,朝她点头微笑,把迟绛曾对她讲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你只管尽力去做就好了。梦想总会实现的,只要你还是你。」 像迟绛无条件地信任自己那样,她也笃信迟绛会成为想成为的人。 闻笙到现在都记得,高一时她神神秘秘给笔袋里的小文具写故事拍电影,再平常的事物在她眼里都有灵魂。 「喏,手伸过来。」闻笙说。 「干嘛呀?」迟绛把手藏到背后,鞋底在地面上碾了又碾,半晌才抬起眼皮,娇羞地挤出一句:「鼓励就鼓励嘛,也不用拉手手的。」「班主任说了,同桌授受不亲。 见她这歪歪扭扭吞吞吐吐的样子,闻笙哭笑不得,主动拉过她的右手。 摊开掌,在她手心里描了一颗小行星。 描画时,垂着长睫,低声解说:「这是我最聊天最频繁的一颗星星,竞赛时候积攒的勇气都在这里,现在把它转交给你。」 迟绛低头看着手心,手心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可能是吻她的冲动。 但抬眼看看闻笙额前垂下的碎发,心思又立即被风吹得纯净。 迟绛笑了笑,笑容纯真。 她攥紧手心,只是想要守护这一颗小星星。 第56章 考试现场。 抽到即兴表演题目的时候, 迟绛头脑里已经有了画面。 「你刚刚看过一部爆笑的喜剧电影,走出影院忽然天降暴雨,你记起今天是昔日朋友离开的日子。 考生需依据以上情景, 在3分钟内完成表演。」 把题卡放回桌上, 面对着一排考官,迟绛头脑里却涌出一个「怪异」的念头。 计时开始,她的第一个动作就让人莫名其妙: 欢天喜地张开双臂, 小精灵般用舞步旋转, 跳跃,两颊酒窝里盛满了自由欢乐。 考官们却齐刷刷皱起眉头, 看得尴尬: 看一部喜剧电影,即使开心,也不该是这样的疯癫状态吧? 几位考官交换了个眼神,忍住摇头的动作,耐着性子看她表演。 欢乐的舞步忽然停顿下来。一秒, 两秒。迟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缓缓蹲下身子, 对着眼前空气上下打量。 一整排考官更加费解。 她们见过演技差的,也见过演技夸张的,却没见过这样神经兮兮的。 副考官遮住嘴巴窃窃低语:「要不要打断一下, 问问她是不是没有看清题目?」 「不行,没有这样的先例。」主考官严词拒绝:「中途提醒, 是要按作弊处理的。」 幸好迟绛表演得投入,听不见考官们的耳语。 她继续满眼新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事物,半晌, 才歪着脑袋轻声开口:「我们两个,长得好像啊。」 同样渺小的, 同样透明的。 「可是为什么,你是咸湿的,滚烫的?」 考官们面面相觑,但好奇心已经被她调动了起来。好像,有点儿意思? 可又捉摸不出她在卖什么关子。 只见迟绛起身,变换了个身位,在对面盘腿坐下来。她换上另一副惆怅的腔调,轻声回答: 「也许因为,我诞生于一份温热却有点遗憾的思念。」 说到这里,迟绛停顿了顿,继续对着空气眨眨眼睛:「我听说过你的,你叫雨滴。」 「你见过湖泊,还跟随着云朵去过天空,自由自在。」 「没错,我是雨滴。」迟绛回到刚才的语气里,绽出一个爽朗的笑:「那我知道了,你就是传说中的泪滴。人体最精妙的反应,温热,细腻,是纯挚情感的小结晶。」 泪滴被她夸得有些腼腆,揉揉眼睛,娇羞道:「但很多人都不喜欢我们。大人总说,哭鼻子,没出息。」 对话到这里,考官们恍然大悟:原来迟绛扮演的并不是那个伤心的女孩,而是在一人分饰两角,让自己化身「雨滴」和「泪滴」,藉由它们的视角折射女孩情绪。 暴雨天里,一颗嚮往自由的雨滴终于被阴云释放,却在降落人间时,不小心偶遇了一颗泪滴。 雨滴:「才不会没出息。我很羡慕你,你来自一颗敏感的心。传说人心是最复杂也最玄妙的东西。」 第103页 泪滴听到安慰,唇角多了一点笑意:「我也很羡慕你呀,你走过河湖山川,去过我们永远触摸不到的云端,一生畅意自由。」 雨滴若有所思点点头,沉吟片刻,才小心翼翼凑近小泪珠。它吞咽了下口水,低声开口:「但现在,我遇到了你。」 就可以把湖光山色讲给你听。 波光,涟漪,青翠山川,橘红晚霞,它毫不吝啬地分享着一生的奇遇,把曾经歷过的绚烂四季都讲给这颗摇摇欲坠的小泪珠。 作为回报,小泪珠也吸吸鼻子,歪头凝思,随后托着下巴缓缓开口。 讲述女孩和挚友偶然的相识,别扭的相遇,黑暗里对视的悸动;讲目送离开时的心酸,讲这一刻倾盆的思念。 雨滴揣着自然界最迷离绚烂的故事,泪滴诉说人类心中最柔软又幽微难解的情感。 也许在那一刻的灵魂交流中,它们短暂地相爱了。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它们决定拥抱。 凉丝丝的雨滴,和热乎乎的泪珠,轻轻相拥,再一齐滑落到湿滑地面上。 吧哒。 融入水流。消失在水里。 ——可它们都知道,只要等到太阳升起,天气放晴,就可以一起变云朵,变雨滴。 它和它,会假装捂着耳朵偷听路人的浅浅心事,再义气地奔向远方,替故事主人传递浅浅思念。 大气环流带动水蒸气在全球范围流动,一滴北纬四十度的雨水,说不定也会南下到北回归线。 * 表演结束。 迟绛从戏里回神,挠挠脑袋,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她鞠躬说了声「谢谢考官」,不敢多看考官的反应,便仓皇逃离现场。 走出考场,她完全不敢回忆刚才的情景,一面沾沾自喜于灵感乍现,一面龇牙咧嘴,觉得自己方才演技尴尬。 坐在返校的计程车上,迟绛裹紧厚厚的黑色棉服,轻声嘆了口气。 这样冒险的表演,究竟值得吗? 赌对了,老师高抬贵手,给一个高分入场券,皆大欢喜。 可若是赌错了,偏题了,这样的表演连合格分数都拿不到,长久的努力也许都白废掉。 「嘿姑娘,到了。」师傅拉住手剎,车子稳稳地停在校门口。 才下车,她就看见闻笙站在校门口的大石头边。只穿了薄薄的秋季校服,右手背在身后。 「闻笙?你怎么傻站在这里挨冻。」迟绛跳下车子朝闻笙小跑过去,照例是微笑:「走吧,快一起回班。」 「没有冻很久,我也是刚刚才出来。」闻笙装作若无其事,把编好的小狗尾草花束交给迟绛:「高一戏剧节,没有亲手送给你,所以今天补上。」 「咦?谢谢你!」迟绛捏着草杆轻轻转动,内心按捺不住的欢喜。 可是转念想到自己考场上的表现,懊悔又重新上浮:「可是,我好像搞砸了。」 她把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闻笙,末了,敲敲自己的脑袋:「我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只是有一个灵感的苗头,我居然就大着胆子演下去了。」 拿到题卡时,她头脑中只有一个模煳的故事轮廓。但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她就确定听从内心的想法,硬着头皮把故事展开了。 第一个欢天喜地的动作完成时,她看见评委眉头紧皱的表情,也的确心慌了一下。 但就像在考场上写作文,即使明知跑题了,也得硬写下去,没有划掉重写的机会。 「你知道吗?为了表演不卡壳,我必须在每一秒都想好下一秒的台词。想起来都后怕——最后一句台词结束的时候,我紧张得差点晕倒在地上,头脑只剩空白了。」 冷静下来復盘,迟绛还是忍不住惋惜:「现在想想,其实只是构思有些新奇,但我有自知之明,现场表演效果实在糟糕。按照打分规则和考核重点去推断,我大概率是无缘了。」 闻笙耐心听她说完心头遗憾,只问她一句:「那,倘若有机会重新来一遍,你会选择稳妥地表演,还是会相信那一瞬间的灵感?」 迟绛凝眸沉思片刻,不得不坦白:「很可能,还是后者。」 性格使然,她自由随性惯了,就算重来一百次,也只会跟着感觉走。 「所以嘛,无需懊悔呀。」闻笙抬手替迟绛戴好棉服的绒帽:「大艺术家呢,总是有点离经叛道的。」 那些眉眼间的忧愁,从喜到悲的转换,游走在街头的思念,已经有无数人演过了。 「可你来到人间一趟,从来不是为了演绎别人的剧本呀。」闻笙轻晃晃迟绛的胳膊:「考试不合格,也只能证明你和学校气场不合,但绝不代表你成为不了一名好导演。」 见迟绛还是不太自信,她又牵住迟绛的袖口: 「反正啊,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故事里的小雨滴和小泪珠。」 这是第一次,闻笙在迟绛面前说「永远」。 「欸?」迟绛听着那句「永远」,低头窃笑。 扬言「我高二一开学就会彻底忘记你」的高冷同桌,居然也天真地承诺一句「我会永远记得。」 里程碑! 她心情忽然变得好轻松。「没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迟绛晃着脑袋笑起来:「最特别的我。」 「嗯,最特别的你。」闻笙隔着帽子揉揉她脑袋,眼里含着脉脉温情。 最特别的意思是「唯一」。 第104页 唯一的,清澈的,浇在她心尖的,轻盈的小水滴。 好想说声喜欢你。 第57章 第 57 章 她的安慰都是真实的, 她的反应却永远是克制的。 即使拍着肩膀说着令人心安的话,即使她眼睛看起来是那样真诚,却永远不肯让关系前进半步。 有几次聊天, 迟绛只是不小心提到同性的话题, 却发现闻笙脸色稍变,原本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迅速闪开。 连续几次的失败试探,让迟绛一面心酸, 一面学着释然。 操场边, 她递给祝羽捷一盒旺仔牛奶:「祝猪猪,你快来陪我干杯, 我要从今天开始预习忘掉她。」 祝羽捷连连后退着摆手,拒收她的「忘」仔牛奶:「no!不要害我,我刚背下来《逍遥游》,这可忘不得!考完试再陪你喝。」 「唔,好吧。」迟绛眨眨眼睛表示理解, 两手各执一盒旺仔牛奶,叼着两根吸管, 吸熘吸熘,喝得惆怅。 童年的快乐饮料,到高三这一年, 竟像名字矫情的鸡尾酒,生出催泪功效。 「诶, 是闻笙和你说了什么吗?怎么突然这么难过。」祝羽捷拍拍迟绛的后背,一脸慈爱地看着迟绛。 迟绛摇摇头,松开吸管:「没有呀, 她什么也没有说。」 但有些时候,什么都不说, 就已经是答案。 迟绛知道,自己对闻笙的那份偏爱,更像是明晃晃的暗恋,或称暗戳戳的明恋,闻笙对此却总在迴避。 就连许多不相熟的同学都看出了,当着两人面打趣着问:「你怎么只对她这么好,你该不会喜欢闻笙吧?」 迟绛被众人惹得脸红,想要借开玩笑的机会试探闻笙的态度,于是挑起眉毛,想要回一句「就是喜欢,怎么样啊?」 话还没有出口,就被闻笙抢了先。 「下节语文课,迟绛,要默写的东西你背完了没有?」闻笙全然不顾及周围人看热闹的态度,把背诵材料放到迟绛桌上:「上次你默写又扣分了,抓紧背书。」 这话题切断得很是生硬,好像生怕迟绛多说一句,讲些不该说的。 待周围人都散去了,闻笙又告诉迟绛:「现在时间很要紧,你只要多忙自己的事,真的不用对我太好。」 迟绛点点头,又明白,又不太明白。 但当晚回家,她删删改改几遍,在社交主页上写了: 「所有的东西,在高三都变得纯粹。压力是纯粹的,痛苦是纯粹的,友情也是。好像只是纯粹地希望同桌开心,朋友开心,所有人开心。所以才会忍不住对她好 ——但不要想歪啊,这是纯洁的革命友谊!不准乱猜了!我真不是女同!」 像是一篇高三里碎碎念的小随笔,也像是写给所有乱开玩笑的同学的小声明。 但迟绛自己知道,她是专门写给闻笙来看的。 她幼稚地想要用谎言向闻笙澄清,我对你只是同桌那样的友爱,无杂质。 仿佛如此才能在挚友的名义下,把暗恋坦坦荡荡地进行到底。 * 闻笙急切地切断话题,只是害怕迟绛太早地讲出那句喜欢。 她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不仅仅因为高考,还因为自己渐渐失控的情绪。 高三以来,即使有迟绛的陪伴,她还是时常没来由地想要落泪。 有时听着迟绛兴高采烈说故事,她很想要自己笑一笑,给些正向的反应,但五官与四肢却都不听话,她浑身的力气只够木讷地点点头。 甚至有几次,她觉得迟绛的笑容太刺眼话语太聒噪,要强忍着情绪,才不至于对迟绛发脾气。 每每产生这样的情绪,闻笙都感到自责,却对自己的情绪束手无策。 意识到情绪的失控后,她疯狂书写,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直到筋疲力尽,以为睡一觉一切就会好。 但仍然无用,还是会失眠到半夜,再在次日清晨浑浑噩噩地走去学校。 逼不得已,她终于瞒着妈妈请了半天假,去离校不远的医院看心理医生。 一项项检查做完,拿到诊断单的时候,她才终于轻笑了笑。坐在那张被太阳晒得发暖的椅子上,心安理得发了半小时的呆。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得该来的总算来了。甚至很感谢手里的诊断书,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喘歇片刻,不用被质问「为什么人在高三还不努力」。 闻笙用按键机拨通妈妈的电话,冷静地通知她:「喂,妈妈,有事和您说。」 「嗯,抑郁,对,医生诊断的。」 「但是要您陪同才能开药,您现在可以来一趟吗?」 电话挂掉,不过十五分钟,闻锦已经出现在了医院,居家的衣服显然还未来得及换。 就在医院入口不远处,她看见椅子上穿着校服的闻笙。 「怎么会突然这样呢?」她从闻笙手里接过厚厚一叠检查单,低头随手翻了两页,口中不可置信的碎碎念没有停过,怎么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事实上,学校讲座已经提过很多案例,提醒家长要关注孩子的情绪问题,适当解压,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年。 可她偏偏抱着侥倖心理,劝说自己:连压力最大的竞赛都熬过来了,十多年都是这样高强度地备考着,闻笙的心理素质早就被训练得足够强大,怎么会熬不过高考呢? 「放心好了,不会耽误高考。」闻笙像是听见妈妈心里的台词,面无表情朝闻锦挤出一个笑,「遵医嘱用药,配合治疗,总会好的。」 第105页 她早在初中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抑郁的倾向,也从那时起竭力寻找自救的办法。 在与心理谘询师对谈之前,她已经自己读完三十几本心理与哲学书籍。独自理解了童年的创伤,反覆在脑海种植让自己生存下去的信念。 她已经习惯了与焦虑、抑郁的情绪共存,只是从前的程度较轻,她尚能自愈。 但这一次的抑郁情绪来得毫无徵兆,且比从前迅勐。 明明才熬过竞赛,才坐回到迟绛身边,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却猝不及防地开始下坠,对周边一切兴致缺缺。 不知道缘由的低落,反而最难解决。 闻笙把原先常用的办法尝试了个遍,然而效果甚微。 可她打心底里不喜欢医院,牴触医生,又害怕药物的副作用让头脑变笨。即使知道自己也许该去医院看看,却始终没有行动的勇气。 直到那天中午,迟绛照常变换着花样为食物编造可爱故事,想要逗她开心,她却很想大喊一声「安静,让我独处一会!」 闻笙强忍着唿吸几次,才压住这没来由的怒火。她淡淡笑着对迟绛说了声:「谢谢,但以后不用再花心思讲这些了。」 迟绛听她这样讲完,眼神暗淡下去,有点委屈地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 闻笙很想要说点什么去解释,告诉她自己只是受到了情绪的控制。可她头脑却胀胀的,找不到一个词语为自己辩解。 也是那天起,闻笙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瞒着家长鼓起勇气挂号,在医院里独自候诊,独自周转于各个检测房间,独自对着屏幕做完一套套测验。 拿到结果时,终于如释重负。 不会被指责脆弱了,不会被说成矫情了。 「妈,您不需要这副震惊的表情,我早有心理准备。」闻笙情绪还是淡淡的,对母亲的态度比从前还要生疏些:「我只请了一下午的假,晚自习还要回学校,拿了药我就走。」 「等等,都出来了,不如吃个饭吧?」闻锦有些无措地建议:「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妈妈可以带你去。」 闻笙笑了笑,摇头:「我中午吃过了,没什么胃口。妈,您不需要开导我,更不用特意对我好,我只需要个独处的空间。」 「可是妈妈真的怕你想不开,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可能是我做错了很多,我现在就会去改。笙笙,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这点妈妈真的没有骗你。」 闻笙点点头,想笑,笑不出来,索性不笑:「您真的不用太紧张,我早有心理准备。」 讲完这句时,公交车刚好开过来。闻笙独自上车,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挂上耳机。 车窗外阳光明媚,老人蹲在一起下棋,小孩伸着双手学步,年轻人背着时尚的书包,书包的小猴子挂件摇摇晃晃咧嘴大笑。 想起小学时最爱用的成语:「欣欣向荣」。 世界欣欣向荣,欣欣向荣的世界又好像与自己无关。 闻笙藏好那一叠测试报告,缓慢唿吸着,一遍遍安慰自己:都会好起来的。 等熬过这一次情绪风暴,等摆脱掉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她想她会轻声告诉迟绛: 在你高一送给我的那个小花盆里,我终于种出了一颗小太阳,还培育出一份足够轻盈的爱。 想要把花盆还给你。 第58章 第 58 章 闻笙刻意隐瞒的事, 总能藏得滴水不漏。她把诊断单和药物都能收好,微笑也如往常般客套礼貌。 她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却瞒不过迟绛的感应。 坐在闻笙旁边, 迟绛连她眼神的微妙变化都察觉得到。迟绛始终相信, 彼此是相邻星球的邻居,可她近日观测发现,闻笙的那颗小小星球连日下着绵绵小雨。 阴雨天气里, 迟绛用铅笔簌簌涂着答题卡, 窗外是灰色,字迹也是灰色。侧目偷瞄一眼闻笙, 她头顶的云朵也变成厚积的浅灰色。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水沉甸甸的,打湿闻笙的笑容。 该撑一把伞走进她的星球,还是在她的星球上方撑一把伞呢? 迟绛摇头晃脑笑了笑,知道答案是后者。十八岁的喜欢广袤无垠, 大到用爱意将整颗星球包裹。 十八岁的暗恋总是静默无声,宁肯批隐身斗篷站在她身边撑伞等雨停。 太了解闻笙, 知道她不喜欢明晃晃的偏爱,于是在人群中保持距离,笑容生疏, 午间沉默,再也不嚼着三明治说那些笑掉牙的美食传奇。 怕被旁人看出偏爱, 怕给闻笙增添负担。 私下里,却忍不住暗戳戳表达喜欢。 羞答答的,擦黑板时用湿抹布抹出蚊子和高音谱号, 图案是闻笙名字的拟像。再趁所有人不注意绕着图形画个乱七八糟的爱心,最后一併抹掉, 把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 旁人笑她黑板擦得毫无章法,她捲起袖子拧干抹布撇嘴:「哼,不懂艺术。」 很幼稚的,执着于和橡皮擦培养感情。捧在手心里端详,满眼宠溺:「早安小橡皮,午安小橡皮,辛苦了小橡皮——你又吃掉了一道错题!」 早安和午安都是讲给闻笙听的。 很热烈的,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穿鲜艷的衣服,戴古怪的帽子。变芒果,变橘猫,变绿油油的香菜,变成一颗毒蘑菇。 因为穿得太显眼,各科老师总在巡视一圈后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迟绛,就你来回答。」 第106页 当她一天中第四次被老师点到名字时,闻笙忍不住笑了下。倒霉蛋,辛苦了。 「你刚刚笑我。」迟绛哼了一声,「我听见了。」 「你在幸灾乐祸吗?」迟绛又捏拳敲敲桌面,气鼓鼓看着闻笙。假装生气,心里又悄悄绽了簇小烟花。 闻笙没有回答,扁扁嘴,收住唇角笑意。眼睛却晶晶亮的,恢復了些往日神色。 迟绛捕捉到那一抹光亮,又仔细看看闻笙: 看见她头顶的灰色云层薄了些,雨变成了雾。属于她的小小星球还在自转不停歇,星球万物有了起舞的迹象。 花里胡哨的爱也很有用! 她向小朋友学习爱的艺术,幼稚园小孩只有12色水彩笔,画出来的小爱心也丝毫不逊毕卡索。 迟绛秉着唿吸,画一颗红苹果形的爱心在桌角,「普通普通」地跳动,红彤彤,羞答答,平凡又剧烈。 她这样普通又热烈地喜爱她。 两人也并非全无交流。全天下同桌爱说的话,她们也一句都不落下。 ——「闻笙,我好饿。」迟绛一天「愁眉苦脸」饿上好几遍。 ——「那你看三角函数好吃吗?」闻笙拿她的飢肠辘辘毫无办法,损她一句,下一秒从书桌里拿出备好的小零食。 ——「不能我一个人吃,你陪我一起。」迟绛拽拽闻笙袖子,眨眨眼睛表示请求:「你也一起吃,这样班主任即使抓到我们,也会装看不见。」 就这样,课间时,教室总会平白冒出两只小仓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鼓着腮帮嚼嚼嚼。 「真是倒霉坐你同桌,陪你一起犯错误。」闻笙又在口是心非,嗔怪的语气出卖她的心甘情愿。 「没有办法哦,我能来这个班,还要拜你所赐。」迟绛挑眉得意:「闻同学养虎为患,亲手培养宿敌。没想到吧?我果真阴魂不散。」 闻笙便盯着她看,半天找不到还嘴的句子。只好伸手从迟绛手中抢过小包坚果,微扬唇角:「这么能说会道,你饿着吧。」 迟绛却笑得甜滋滋,似是计谋得逞:「你亲自抢走的,那你亲自吃掉。」 闻笙握着手中半包坚果,终于反应过来,迟绛说的「好饿」从不是真的饿。 * 在教室里,分明连对视一眼都不敢,到网络上,迟绛却大肆夸奖着「我同桌笑起来真好看」。 不加修辞,言语直白,评论区都清一色地笑话她: 「迟绛你就花痴吧!」 「如果这都不算爱——!」 「啧啧啧,挚友,骗鬼啦!」 「你有本事和她当面讲啊,胆小鬼!」 迟绛向来是统一回覆:「哼哼,你们根本不懂同桌。」 同桌是在她困得发蔫儿枕着试卷睡着时,把校服叠得板板正正借给她当枕头的人。 是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第一时间给她指出正确答案的人。 也是从一开始就理解她的奇奇怪怪,还坚定相信她终将得偿所愿的人。 迟绛总在心里默默地想,能遇到一个这样喜欢的人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她原本是随心所欲的咸鱼,漫无目的地生活,努力起来,「三天打鱼,十天晒网,晒太阳,堆沙堡,拾贝壳,吃海鲜」。 是有闻笙的出现,她才开始探索自己生命的轨迹,早早选到心仪的专业。尝到了努力的滋味,也见证了一个更坚韧的自己。 再也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而是在心里面悄悄地想: 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导出第一部自己满意的儿童剧。 想把故事送给那个小小的闻笙,穿越时光,去告诉小小的她: 不需要再害怕啦,有人站在未来,坚定不移地等着你呢。 你们会一起好好长大。 第59章 进入初夏, 天气明显热起来。迟绛却变得有些浮躁,课间明显坐不住凳子,无论结果如何, 只想要趁早结束这考试。 试卷上的小错误还是很多。迟绛看着老师用红笔画出的圆圈, 双手把试卷抖得哗啦作响,自我安慰:「不错,我也算是个发明家, 每天都在发明新鲜的错误。」 老师在讲台上听见了, 一面羡慕这孩子的好心态,一面忍不住发问:「迟绛, 你坐在人家闻笙旁边,能不能稍微沾沾光学学人家的细心?」 闻笙不喜欢被夸奖,更讨厌被比较,在听见自己姓名的瞬间低下头。 迟绛却不在乎,把试卷铺平在桌面上:「没关系的严老师, 考前不怕犯错误。考前犯错越多,考场上犯错越少!」 「我等正式高考时候, 说不定就不错了。」 她说这话时,自己心里也很发慌。但越是内心恐惧时,她越要讲些乐观的话给自己打气。 「也好, 迟绛,你就保持住这个乐观心态, 高考超常发挥也行。」严老师笑了笑,用卷子敲敲讲台:「来,其她人看黑板, 这次的小作文……」 老师在讲台上带着大家一句句地抠语法细节,迟绛起初听得还算认真, 但不出十分钟,就开始拄着下巴打瞌睡。 高三里,就连睡眠的「效率」都很高。她迷迷煳煳以为自己昏过去半小时了,甚至还做了个不短的梦,醒来却发现时间只过了三分钟。 抬头看一眼黑板,再瞅瞅窗外的风景,绿意斑驳得像法国童话绘本,美好得不太真实。 等到下课铃打响的时候,迟绛歪头看着闻笙,笑出两只浅浅的梨涡:「我刚才,好像梦到你了。」 第107页 闻笙有些不明白:「梦到就是梦到,什么叫做「好像梦到」?」 「我梦见有人在旁边盯着我默写,余光判断是你。」迟绛说完摸了摸鼻子。 见闻笙仍在看着自己,才继续道:「我默写卡壳了,就随口问她「山有木兮木有枝」的后半句是什么,可是她居然说不知道!所以嘛,一定不是你。」 在她心里,闻笙文理兼修,没有她不知道的东西。 「怎么就断定不是我呢?」闻笙神色悠然,目不转睛看着迟绛:「我读诗很少,你这句又在考纲之外,说不定,刚好在我知识盲区里。」 闻笙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写出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凝眸沉思片刻,把草稿本推给迟绛: 「所以,后半句是什么?」 「就是……」迟绛接过本子。快要落笔时,又踟蹰着不敢动手。 那一句实在太过直白,她还没准备好把一切心事透露给闻笙。更何况,离高考不过三十来天,她不敢在这期间让生活发生任何变动。 只好假装面露难色,把本子推回给闻笙:「其实不重要啦,只是梦里随便梦到的一句诗。我当真不知后半句。」 「真的忘了?」闻笙噙着笑意,呷一口苦菊茶,「好吧,那我自己查一查。」 闻笙拿出她那部勉强接上3g网的老年机,盯着浏览器上方缓慢加载的进度条,饶有耐心地等待。 「要不,你还是别查了。」迟绛在完整诗句弹出来前,按住闻笙的手机:「我好像又想起来了,我直接写给你就是了。」 「想起来了?」闻笙关掉手机屏幕。 「想起来了。」迟绛红着耳朵承认。 于是,被数字与符号涂鸦占了大半页的草稿纸上,迟绛一笔一画近乎虔诚地写下诗的后半句: 心悦君兮君不知。 写完了,她抬起眼睛,偷瞄了一眼闻笙的反应。 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神色淡淡的。这倒显得迟绛故弄玄虚了。 她讪讪地笑了下,将草稿本推给闻笙,故作轻松地自我检讨道:「「我喜欢你,你又不知道。」哎,这么简单的一个句子,白白浪费我们一个课间,真是罪过!」 闻笙接过本子,又仔细盯着那行字看了几遍。末了,指着那一行字看向迟绛,轻笑了笑:「这一句要是被我妈妈看见,恐怕要以为有人对我表白。」 「是吗?那让我再重新看看。」迟绛轻皱起眉头,「我看看是谁胆敢对你表白。」 她从笔袋里拿出放大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模假式观察着字迹。口中念念有词: 「从字迹判断呢,此人心悦于你,说不定已经有些日子了。」 「可当真?」闻笙歪头,上下打量着迟绛这不靠谱的狗头侦探。 迟绛却收起放大镜,努力撑起一个笑,强忍住告白的冲动:「闻笙,你真的变笨了,连我说的话也要当真?」她耸耸肩,向后瘫靠在椅背上,拍拍胸脯担保:「放心好了,我对你可没有别的心思。友爱而已,保单纯的!」 话说完,迟绛松了一口气,往口中丢了一块泡泡糖。 嚼啊嚼,嚼完吹出一个小泡泡——关于高三的所有小谎言,她都吹进小泡泡里,再痛快丢掉。 不过,装泡泡糖的小包装纸,她都小心藏好。 酸熘熘的青柠味,甜丝丝的草莓味,捧腹大笑的可乐味。一片泡泡糖纸约等于一个暗恋碎片,她小心珍藏了暗恋的每一种口味。 泡泡糖是彩虹颜色的,初夏天空也如彩虹变幻莫测。 尽管所有人都不相信,迟绛却很确定,她和闻笙一起观赏了薄荷绿的太阳,宝石蓝的月光,草莓粉的夕阳。 因为眼睛是心情的滤镜,迟绛时常快乐得晕头转向,撞翻了生活的调色盘,万物在她眼中都迷离梦幻。 以为很难熬的一年,居然也活着熬过来了。速溶咖啡粉的香气瀰漫在教室里,倒计时牌终于进入一位数。 老师在讲台上推推眼镜,笑着说:「下周二高考。」 「学校要求提前一周清空教室,所以今天是最后一天上课。没有什么要讲的了,自己看看,我在这答疑。」 像是知道自己班上的同学感性,所以她一句煽情的话也没有讲,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一班的学生。 「闻笙,你高考完有啥打算?」迟绛探出指尖戳了戳闻笙,然而不指望听到什么有意义的答案。 果不其然,闻笙一如既往淡定:「先考试,等考完再告诉你。」 「哦呦,还挺神秘,怕不是考完就消失,从此后查无此人。」迟绛扎起两个小辫子,笑呵呵用旧事挪揄闻笙:「到时候你肯定就不记得我了,一考完试,就把我忘个一干二净。」 闻笙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复习材料,柔声笑笑:「迟绛,你很记仇。」 「先不说我记不记仇。闻笙,高考结束晚上聚餐和ktv你去不去?」迟绛忽然拍脑门想起要紧事:「班长在q群里发的通知,你不在群里,她叫我问问你。」 闻笙反问迟绛:「你去吗?」 「当然啊。」迟绛做出手持麦克风忘情演唱的动作:「我早就想唱歌,都憋很久了!而且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把人凑齐的机会了,你也一起去嘛。」 闻笙被她说得有些心动,她还是想听迟绛唱歌的。可她向来不喜欢热闹嘈杂的环境,在人多的地方总觉得不适,时间稍久就头痛。 第108页 况且她和班上同学不算相熟,除了偶尔讲题,几乎没有交流。等到聚会的环境里,自己冷冷清清的,恐怕还会扰了她人的兴致。 「你和大家聚聚吧,我还是算了。」闻笙轻摇摇头:「不过,往后有机会的话,我和你可以单独吃饭。」 「好吧。」迟绛早料到闻笙会拒绝,并不强求:「那就祝你高考顺利吧。」 「闻笙,我嘴很笨,越到关键时刻越说不出漂亮话,但是真的希望你顺顺利利,加油!」 她其实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讲,但真到了分别的时刻,她却头脑空白。 好在闻笙并不计较,也朝她微笑一下:「也祝你顺顺利利,超常发挥。」 两个人都很克制地保持着距离,只说些客套话。可内心又隐隐知道,有些别的情愫,全在不言中,也许正等着未来揭晓。 在她们旁边,有不少人在忙着伤感。同学纷纷对着手机自拍,纪念在校的最后一天,与自己的桌椅合影留念。 迟绛也想要问闻笙可不可以留张合影,思虑再三,终究是没问出口。 只在班长举着dv经过自己时,鼓起勇气,拉起闻笙的手,脑袋紧挨在一起,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不用猜都知道,迟绛笑得很是夸张,露出洁白牙齿。闻笙毫无防备地被她拉住手,一时间紧张得不敢动弹,秉着唿吸,生硬地抿唇微笑一瞬。 「好啦,这下我们也算有合影了。」迟绛松开闻笙的手,背上显眼的黄书包,朝闻笙挥挥手:「那我走啦,考完见。」 「嗯,考完见。」 她目送着迟绛走出班门,这才后知后觉,有了点离别的愁绪。 正伤感时,却忽然听见旁边同学的大声密谋。 ——「等高考完,我立刻马不停蹄一整个告白的大动作!」 ——「呦,你可拉倒吧,我先替她拒绝你了。」 ——「谁说告白就要在一起?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喜欢她。」 ——「你告?那我也告。」 ——「你也告?那我也告!」 四周叽叽喳喳炸开了锅,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还是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真话,反正照这架势下去,似乎小半个班都在筹谋着告白。 闻笙收拾书包的动作更慢了些。 她仔细想了想,随后发简讯给迟绛: 【聚餐我会去的,考场外等我。】 第60章 高考前一天, 闻笙撕掉最后一页日历。头戴式耳机里放的是重金属,主唱的歌词像是从嗓子眼里抠出来的,声嘶力不竭, 阴翳情绪钻进耳朵, 闻笙却听得心情舒畅。 终于,要结束了。 她合上复习资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浸湿双手, 拍拍脸颊提振精神。水花不小心打湿额前碎发,两侧有几缕髮丝垂落, 姿态慵懒。 闻笙紧盯着镜中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 预谋已久的,自己杀死自己的这一天。 听话的,乖巧的,驯服的, 活在好学生守则里的,稳坐在排行榜封顶的自己 ——「至此, 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闻笙双指摩挲着眉心,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渐渐地,她有些分不清对「自己」的情感, 自厌与自怜的情绪交替出现,折磨得她心脏抽紧。 直到最后, 她抬起手臂,指尖轻揩镜面,抚摸女孩眉梢。 「别哭。」闻笙轻声笑笑, 旋即利落地转身。 对于镜中消失的自己,她没有丝毫留恋。 * 「闻笙, 最后一天了,早些睡吧。」闻锦端来一杯白开水:「水是温的,润润嗓子,早点休息。」 闻笙接过塑料杯,朝母亲微笑点头:「谢谢。」 明明这只是是普通的一个反应,不知怎的,闻锦却无端感到一阵凉意。 「一切都正常吧?」闻锦对着女儿上下打量了几眼,「准考证、文具那些,都检查好了?」 「都在这里了。」闻笙端着水杯,笑得从容。 「那就好,对,放轻松点好,大考就是要临危不惧。」闻锦这几日心跳得厉害,似乎比闻笙还要紧张。 打年初,她就接连地梦到考试、查成绩,今儿落榜了,明天又中了状元,心情跌宕得不行。 「我该睡了。」闻笙在21:59分准时放下杯子:「现在上床,半小时内入睡,一切都和模拟考同步,您就尽管放心就好了。」 闻锦这才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 站在门口,她又亲自盯着闻笙躺到床上,盖好被子,直到闻笙闭上眼睛,闻锦才关灯离开。 闻笙一夜好眠,母亲紧张得一夜未眠。 转天清晨,在闹铃响起前,闻笙已经睁开眼睛。 她简单洗漱完,随手扎了个利落的马尾,带着一个鸡蛋和透明的文具袋淡定出门,好像高考只是平常的一次模拟。 从家走到考场只要一刻钟,她一路上都不苟言笑。直到考场门口,看见送考的几位老师,这才露出笑容。 校门口的大石头旁边,迟绛老远见到她,热情地招招手:「闻笙,你快来!」 闻笙走过去:「你来得好早。」 「那是!我这不是生怕错过你嘛。」迟绛晃晃手里的红绳:「快伸手,我给你戴上,我妈妈出差时候专门爬山求的,可灵呢。」 闻笙听完,下意识抬起手臂。等快要撸起袖子时,才勐然记起手腕处深深浅浅的伤痕,只好摇头轻笑:「谢谢,我自己戴就好。」 第109页 「但这个是系扣的,一只手不好戴,还是我帮你吧。」迟绛捏着红绳两端,眼睛亮亮的。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手腕。」闻笙在她碰到自己袖口的瞬间忙缩回手,把右手藏在身后。 一连串动作结束,看着迟绛有些无措的眼神,和悬在半空中的双手,闻笙又意识到,自己语气似乎有些太兇了。 「对不起,」闻笙抿抿嘴唇,认真道歉,从迟绛手中接过红绳:「真的抱歉,我只是不习惯别人碰我,红绳我很喜欢,谢谢你的祝福。」 迟绛听她这样讲,心情也放松下来,「今天还讲抱歉,也太见外了,你说加油就好啦。」言毕,回给闻笙一个灿烂的笑。 继而挥挥手,拎着薄薄几页复习资料,找了个无人角落复习。 至于那四场考试如何度过的,迟绛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答完英语时还余下足足一小时的时间。 她逐个选项检查了三遍,确保选择题已经万无一失。最后的一刻钟里,她实在无事可做,把试卷扣到反面,愣怔着望向窗外。 阳光透过叶隙,在讲桌上洒下斑驳的影。 隐约记起,三年前的秋日,军训刚刚结束,她微喘着粗气地背着新书包闯入教室,一眼看见依窗而坐的闻笙。 起初,她以为与闻笙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想到阴差阳错坐了同桌。又想起闻笙总喜欢用笔轻敲自己桌角,再装出一副兇巴巴的样子盯着自己改错题。 想到闻笙的小表情,迟绛唇角多了一抹浅笑。 不过往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无声地嘆了口气,轻轻趴在桌上,双目微闭,心绪平静。 迟绛很清楚,等卷子收上去,高中三年就算是宣告结束,这场漫长的暗恋也该画上休止符。 那今晚又该如何面对闻笙呢? 还来不及想出个答案,刺耳铃声就在广播中响起。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教室里的一切,觉得高中三年结束得好不真实。 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吗? 好像也就该这样结束了。 考场里没有认识的同学,她独自起身走下旋梯,又被人群簇拥着推到了校门口。 百日誓师的时候她还在想,一定要张开双臂跑出考场,最好是来个大跳——张牙舞爪地跳到媒体镜头前面,给记者们一些青春活力震撼! 可真的出考场时,她却意外平静。 天气有些闷热,校服领口汗涔涔的,实在不算舒服。 她一出校门就四下张望着寻找闻笙,没看见闻笙,却看见了妈妈。 苏栩打扮得明媚张扬,戴着墨镜捧着鲜花等候在门口,一袭红裙很是惹眼。 「妈?」迟绛小跑过去抱住妈妈:「您不是说有要紧事,明天才回来嘛。」 「再要紧也没有你要紧。」苏栩颳了刮迟绛的鼻头,又在她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我当然得当面恭喜宝贝,考试成功。」 说完恭喜,又摸摸迟绛脑袋抱歉地解释:「不过妈妈确实有事,八点多的飞机,现在就得赶去机场,后天才能回来陪你。」 她需要在南方城市出席一场大型科技展会的开幕,今天是特意打飞机赶来这里看女儿一眼,顺便送给她十八岁的成人礼。 「礼物一定回家再拆,晚上和朋友们好好玩,到家记得给妈咪打电话。」苏栩把花交到迟绛怀里:「去找同学吧,记住哦,酒最多只准喝两杯。」 「放心,我才不爱喝酒呢!」迟绛捧着鲜花笑得灿烂,「您也快去机场吧,再不去就真的赶不上了。」 迟绛早习惯了这样匆忙的见面。 从小学起,妈妈就总是辗转于各个城市,一个月也见不上几天。 时间一久,她便学会降低期待,再也不奢望妈妈的陪伴。迟绛在童话书与自我幻想里找到了许多伙伴,又在与伙伴们的冒险中克服孤单。 「妈,不和您说了,我还得去找闻笙呢。」她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嘟嘟两声提示音后,握着听筒笑得忸怩,声音都不自觉地夹了起来:「你在哪呀?我在校门口边的大石头这里等你,嗯嗯,你慢慢来,不着急的。」 苏栩在一旁憋笑憋得厉害。 很想提醒女儿,脸上的笑容实在过分痴憨了,像只剔透的小虾饺。 十八岁的女儿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脸皮薄得很,经不起逗弄,稍一害羞,就全反应在脸上。 「迟绛。」闻笙终于找到这边。看见旁边的苏栩阿姨,又礼貌笑笑:「阿姨好。」 这是苏栩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活的闻笙。 才见一面,她立即理解女儿为何被迷得昏头。 即使苏栩阅人无数,也还是第一次在高中生身上见到这样杂糅的气质。 沉静疏离,但不失亲切。闻笙的眼眸深邃,透过那双黑亮的眸子可以想见她钻研题目时的凛冽,有令人信服的绝对理性。 但回到生活中来,她眼中又含着年轻人的热望,温柔深情。 倘若闻笙有意选择商业道路,苏栩笃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商业场上运筹帷幄。 「早就听迟绛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苏栩摘了墨镜,笑容爽朗。 她像对待敬重的客户那样,伸出右手做自我介绍:「我是苏栩,迟绛的妈妈,很开心认识你。」 「还有,将来倘若有机会,一定请你吃饭。阿姨听酱酱说,你帮她很多。」 第110页 闻笙从容地回握:「谢谢阿姨,但其实迟绛帮我更多,我也要感激您。」 迟绛在一旁看着交谈甚欢的二人,尤其是忽然「装」起来的苏栩,忍不住插嘴:「喂喂,快松手吧,大夏天的别握了,再握都握熟了!」 她双手作菜刀切菜状,强行把两人的手分开。然后轻推着妈妈的背:「好了苏女士,您就快去赶飞机吧,我和闻笙还得去找同学集合唱歌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妈妈,迟绛总算松一口气,转头看向闻笙:「唿——终于清静了。」 「可我觉得你妈妈性格很可爱。」闻笙轻声笑笑,「相比之下,连你都显得内敛了。」 「怎么是显得?我就是很内敛啊。」迟绛低头看着鞋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我只是看起来外向,其实,我也有很多小秘密呢。」 「比如呢?」闻笙嗓音淡淡,并不看她。 「都说是秘密了,当然不告诉你。」迟绛轻轻撅嘴,心里许愿闻笙再多追问两句。 她很经不住拷问的,再多问两句,准保就全盘托出。 但闻笙似乎也并不想要知道什么,状若自然地拉起迟绛的手:「不讲也好,我喜欢会保守秘密的人。」 等一下,手里怎么多了一只手?迟绛紧张到顺拐。 紧赶慢赶倒腾两步,才跟上闻笙的步伐:「你是不是在牵我的手?」 话一出口,立即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她以为闻笙会抓紧机会笑话自己两句,于是自觉立正站好洗耳恭听。 没想到,闻笙拇指竟在掌心轻蹭了蹭,懒懒道:「也不是第一次牵手,你在紧张什么?」 迟绛再度惊讶。 她认识的闻笙向来谨慎,既不会贸然牵住自己的手,更不可能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调侃自己。 迟绛的思维向来跳跃,她头脑里瞬间涌现无数个猜想,疑心闻笙瞒着自己有位双胞胎妹妹。 于是盯紧闻笙的侧脸,仔细打量。灼热目光快要把闻笙的脸颊烧红,也还是没瞧出任何破绽。 她眼前的闻笙,与她印象里的闻笙有着同一副皮囊。可相处起来,磁场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此前,她总觉得两人像是磁铁关系,负极追着负极。她追一步,闻笙便撤一步,永远接近,但永远不可贴近。 从考场出来,闻笙却像是变换了正负极,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强烈地吸引着自己—— 黏热的天气,掌心紧贴在一起,实打实的零距离。 好怪。事出反常必有妖。 迟绛做了个深唿吸,秉着一口气,从闻笙掌心抽回手。拧起眉毛,一本正经告诉闻笙:「我不可以随意牵别人的手。」 「我也是「别人」吗?」闻笙回头看了看她,无奈低笑。 但还是顺着迟绛的意思,双手插回校服口袋:「好,听你的,不牵。」 看起来,迟绛远比自己想像的更谨慎,更警觉。要在今晚骗她一个吻,恐怕并不容易。 不过,不得不说——高考结束的感受实在美妙。 身体里的暗黑人格终于觉醒。 不冷静,不温柔。我偏执,我欲占有。 我会用多情的眼睛看着你,循循善诱,等你吻上来。 我早已分不清,究竟哪样的我才是真实。 可是迟绛,你会上我的当吗? 一个也许不同往日,也许不完美,但却真实的我。 第61章 ktv开在学校旁边的商场顶层。今晚来这里的多半是高考生, 校服还挂在臂弯里。 走进包房前,迟绛问闻笙:「你可以待多久?要是想早点回家的话,我唱一两首歌就陪你出来。」她知道闻笙家里管得严, 答应聚会已经很不容易。 闻笙摇头, 朝她笑了笑:「不怕晚。」 「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迟绛在进门前摘下头绳,双手捋了捋头髮,过肩的黑髮便松散垂落下来, 气质清丽秀气。 她已经脱掉了校服外套, 里面是一件牛油果色披肩的白衬衫,清新得像杯奇异果汁。 闻笙看得有些出神。高一的迟同学还顶着一颗蘑菇头, 课桌上睡醒了总立着几撮呆毛,吵吵闹闹。 等到后来每周四的校园电台节目中,迟绛在电视里面对着观众盈盈微笑,气质在不觉间多了几分温婉。 三年而已,变化好大。 闻笙的目光里又渗出几分爱意, 「骗一个吻」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还是不敢太贪心,能以同桌的距离注视着她就已经很知足。 「进来吧。」迟绛推开门, 让出半个身位迎闻笙进来。 才进房间,她们身上就聚来了许多目光。早到的那些同学交换了几下目光,又一齐看向音乐课代表: 「咳咳, 咳咳。」大家握着拳头挡在嘴边,咳嗽声此起彼伏, 眼神明显的八卦。 「别闹,还没到时间呢。」管榕压下起闹的众人,起身招唿迟绛:「酱酱, 这边给你留了空位,要不要坐过来?」 迟绛看了眼管榕的座位, 几乎在包厢的c位,有些过分惹眼了。 谢过管榕的好意,她轻轻摇头笑道:「我和闻笙一起来的,你旁边好像只坐得下一个人吧?我俩去坐旁边位置就好。」 管榕看看她,又看看闻笙:「没事啊,挤得下。」说罢,又回头朝各个同学开口:「帮个忙嘛,往旁边挪一个位置。」 众人立即会意。才要起身挪动,闻笙却把迟绛推在前面:「你去坐中间吧,我喜欢安静,去旁边角落就好。」 第111页 「可是!」迟绛凝眉,回头看着闻笙。 闻笙在班里并没有相熟的同学,这样的社交场合,即使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恐怕也并不好受。 头脑里预设的「闻笙语翻译器」自动生效,所以她毫不犹豫轻攥住闻笙的手,挑起眉毛,语气有些小霸道:「不许走,过来一起。」 被她攥住手心的瞬间,闻笙微微低头,更加不敢看迟绛的眼睛。唯恐自己深陷下去,陷在她那句语气坚决的「不许走」里。 周围的同学再度交换了目光,悄悄替管榕捏了把汗。 但转念想想,迟绛在主页上强调过一万遍,「我怎么会喜欢同桌呢?!」 闻笙也向来冷淡,在教室里同迟绛讲话总是声音低冷,连旁人都几乎被她的气场冻住。 这样看来,管榕的告白还是有很大胜算。 她早就和几位要好的同学打好了招唿,想要在今天对迟绛表白。当然,不会大张旗鼓,更不需要众人起闹。 表白的句子就写在手心里,想要在唱到合适歌曲时,摊开掌心告诉迟绛: 【我很喜欢你。】 在最喧嚣的环境里,悄悄表明心意。 闻笙那天只听见管榕说要表白,却不知她的详细计划。 方才见到管榕热情邀请迟绛坐在身边,又见到众人满眼八卦地咳嗽,她便本能地退缩迴避,宁愿独自缩到角落里。 只一瞬间的功夫,她脑中就响起很多个声音: ——「管榕这样的人,性格阳光,家庭优渥,才华横溢,她这样的人才适合和迟绛在一起!」 ——「闻笙,你连自己都爱不好,又怎么能去爱别人呢?」 ——「你还在靠药物对抗抑郁,你怎么敢在这时去索取别人的爱呢?」 ——「你只是把迟绛当作救命稻草,当作治病的药方,你好自私!」 那些声音交替着出现,闻笙只觉得手腕处传来阵痛。知道是躯体化的反应,耳边嗡鸣作响,只想要逃离现场。 可迟绛偏偏在那瞬间牵住她的手。她笑容那样简单,捏着自己手心霸道说:「不许走。」 闻笙只觉得,那一瞬间整间屋子的音符都在空气里剧烈震盪。 她随着迟绛在沙发中间落座,坐姿规矩,甚至有些拘束,像坐在钢琴凳上。 「放松一点啦。」迟绛拍拍她的膝盖,把手机调到录像模式交给闻笙:「我去点一首歌,待会帮我录像好不好?」 闻笙点点头,示意她尽管去。 但迟绛前脚刚走,管榕就起身追了上去。 「酱酱,要不要合唱一首啊?」管榕在点歌机上戳了几下,「我记得你课间总爱哼这首歌,待会我们一起唱吧。」 她的座位在迟绛的斜后方,考试成绩总是巧合地与迟绛不相上下,高三的所有大考都和迟绛同一考场。 每月一起收拾东西跑考场时,她总是焦虑得腿脚发软,反胃噁心,但迟绛总有办法让她放松下来。 会用搞怪的调子哼些歌,会带着她在桌前一遍遍深唿吸。 不知哪天起,她目光就情不自禁跟随着迟绛。暗淡无光的高三里,悄悄喜欢了迟绛一整年。 喜欢到自欺欺人。明明感知得到迟绛对闻笙的喜欢,却还是想要勇敢一次,把心底的喜欢说出口。 「好呀。」迟绛爽快地答应下来:「那就来一首《学不会》,唱给我至深的物理卷子。」 「就只是唱给物理啊。」管榕拍拍麦克风,笑着嗔她:「高考都结束了,往后再也不用学物理了。」 「那可不一定。」迟绛莞尔,笑容狡黠,目光不自觉地看了眼闻笙。 她记得闻笙和自己透露过,想要报考天文专业,到时搞不好还要研究天体物理。 「准备好了吗?」管榕把麦克风拉远了些,小声问迟绛:「你先进?」 迟绛点头,晃着身体合着拍子,握着麦克风看向闻笙。 屏幕上显示出第一句歌词的时候,迟绛想,这首歌大概从来都不是哼给物理卷子的。 是想要唱给闻笙。 「你的痛苦我都心疼想为你解决/挡开留言紧握你手想飞奔往前」 歌词出口时,她却不敢直白地看向闻笙,也不敢唱得太深情。 于是半侧着身子面向管榕,脸上漾着甜甜的笑,好像只是在唱一首简单儿歌。 见她这样开场,管榕的状态也松弛下来。她换了一副轻松的唱腔,半调侃的方式唱完了整首歌。 管榕有声乐基础,迟绛又练了很久的播音,两人的声音条件本可以惊艷全场,没想到居然笑闹着唱成了儿歌。 「再来一首!」台下人起闹,「不许划水,我们要听云平中学天后级live!」 「就是的,迟绛,你带头偷懒,把我们榕榕都教坏了!」 迟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抱着麦克风轻弯了弯身子,向众人缴械:「好吧好吧,随你们点歌。」 台底下,管榕的闺蜜举手,柔声提议:「酱酱,你会不会唱阿拉斯加海湾啊?你和榕榕的声线都好贴这首歌。」 「这个……」迟绛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看着管榕。 这首歌的含义太明显,夜深人静刷题时,她经常挂着耳机循环这首歌,跟随着舒缓的节奏,偷偷地想念闻笙。 可是,一定要在今天唱这首歌吗? 「诶迟绛,我们问你敢不敢唱歌,你脸红什么嘛。」台下有眼尖的同学站起来笑她:「哇哇哇,越说越红,酱酱,该不会你真有喜欢的人吧?」 第112页 「才没有啊!」迟绛假意生气地跺脚,握紧麦克风,「唱就唱,一首歌而已。」 前奏又起。 管榕和迟绛对视着,轻轻点头打着节奏。 这次是管榕先开唱。她声音低柔磁性,把人带到雾气朦胧的环境里,仿佛在人心头浇上了一层水汽。 迟绛被她的情绪卷进去,头脑里又交替着浮现出许多片段。 生病时,闻笙提着一碗粥上门,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拥抱会使人心跳错乱。 冬天,她盛一杯冰雪送给闻笙,闻笙替她暖手时,她才知道原来冷冰冰的人也可以手心滚烫。 可是却不能开口告诉闻笙,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在无数次的试探失败后,迟绛总算认清事实:闻笙对情感是漠视的,她不仅仅是不喜欢自己,而且对人类世界都没有太大兴趣。 所以不得不说服自己,要慢慢冷却,要学会放弃。 迟绛唱得愈发投入,微闭着双目,没注意到闻笙何时起身出的门。 等到一曲终了,她睁开眼睛,才发现沙发上已经没了闻笙的身影。 台下人群在热烈地鼓掌,夸赞声不绝于耳。下一首歌的前奏已经开始播放,麦克风也转交到下一个人的手里。 「你看见闻笙了吗?」迟绛有些着急。 「没太注意,应该是去卫生间了吧。」管榕朝门口看了看。 但迟绛摇摇头,脸上的焦急不减:「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卫生间啊,她怎么会不知道我在唱给她听呢?」 说完便加紧脚步小跑出去,担心闻笙是身体不舒服。 管榕看着她的背影,摊开手掌,久久看着掌心的那一行字。 「算了吧。」她轻笑一下,吸吸鼻子。坐回沙发旁,仰头灌了一瓶啤酒,起身离开包房。 洗手间里,管榕按下两泵洗手液,反覆沖洗,揉搓掉那句「我很喜欢你」。 让手心里的字迹褪色,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 让心里的暗恋褪色,又需要多久时间呢? 她想不懂,也不愿想。只是在后来的毕业礼物中,她把明信片上的「我很喜欢你」变成了「非常感谢你」。 没说出口的暗恋,到底是结束在了那年夏天。 回到包间时,她发现迟绛又被众人推到了麦克风前,蹦跳着举着右臂唱一曲欢乐的快歌。 再看闻笙,已经换到角落里,举杯轻啜着鸡尾酒,眼含笑意望着迟绛。 场内的氛围逐渐热烈起来,期间有好几波人表白,起闹声一浪接着一浪。 迟绛唱累了,坐回闻笙身边,看着牵手成功的同学,双手抱着后脑,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闻笙嗓音淡淡:「怎样算年轻呢?」 「嗯……十八年前的一月十九号出生,应该就算年轻。」迟绛侧目看着闻笙,好笑地等待她的反应。 一月十九是闻笙的生日,她记得很清楚。 闻笙却岔开了话题,晃晃酒杯,轻声问迟绛:「暑假你有安排了吗?」 迟绛不顾她话题的生硬转折,笑着反问:「你要邀请我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推掉其它安排。」 原以为闻笙还会继续迴避,切换话题,说些无关痛痒的事。 但闻笙却一口气喝掉杯中的酒,「是有这个打算。」 早在高一那年,她们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时,闻笙就设想过一场天马行空的公路旅行。 「不敢承认的部分,是想要告诉她耳机里旖旎声音的真实含义。告诉她星子闪烁的夜晚其实是首抒情诗,峰峦起伏的石块上,藤蔓邀请唇瓣相互纠缠。」 如今摩托车已经选好,只差一张驾照,两顶头盔。 「居然真的有安排啊?」迟绛稍感诧异,「我以为,你毕业后又要马不停蹄去忙下一段旅程,再也不会联繫我们这些老同学。」 闻笙默了默,找不出话反驳,只能心虚地说了句:「但你不一样。」 她有顶尖的记忆力,记得迟绛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小愿望。 高一戏剧节,迟绛说想要去西南联大看看,她便着手做好了缜密周全的骑行攻略。 地理课上,迟绛翻着课本设计旅游路线,尽管第一站是不切实际的月球之旅,闻笙也还是绞尽脑汁想到了代替的办法。 「你这一句,怪容易叫人多想的。」迟绛笑了笑,故意开玩笑道:「比如,你和别人不一样~下一句经常就要接,「我第一眼就喜欢你」~」 被戳中心事,闻笙有些心虚。 不过ktv里环境实在嘈杂,并不是聊感情的好地方,闻笙放下酒杯,有点想离开了。 「我好像有点头晕,可不可以麻烦你……」 「送你回家吗?」迟绛笑了笑,自然接出下半句。「好啊。」 果然,只要一提到「喜欢」这样的字眼,闻笙就註定会避开话题。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故意牵起手,故意说这样暧昧的话,引人错觉呢? 不过也好。 就让一切在今晚结束好了,她不会再答应闻笙的旅行邀约,也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再被闻笙扰动。 如果—— 如果她没在暴雨里情不自禁吻了闻笙的话。 第62章 归程的计程车上, 闻笙琢磨着如何开口,才能将这三年里亏欠的情感解释清楚。 她觉得现在真不是告白的好时机,抑郁的药物不敢停, 糟糕情绪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反扑。 第113页 高考前的躯体化已经逐渐严重, 总会莫名地在房间里痛哭流泪。眼泪是刷刷两行落下来的,无声地落泪身体脱力。 比如刚才在ktv,她举着手机给迟绛录像, 听那首很喜欢的《阿拉斯加海湾》。 上一秒还很平静, 下一秒,看见两人深情对望的样子, 尽管明知那是一场表演,却还是手腕阵阵闷痛。 她唿吸微微凝滞,明知不该为简单的对视吃醋,但完全不能克制心底疯涨的嫉妒。 趁眼泪落下之前,她默默避开众人视线, 跑到卫生间的格子里平復了好一阵子,才让唿吸平缓下来。 从卫生间出来洗脸时, 她碰见了正在洗手的管榕。 「原来你在里面啊,刚刚迟绛跑来找你,说没有看见。」管榕甩了甩手上的水渍。 「待会回去, 我向她解释。」闻笙朝她笑了笑,「对了, 你唱歌真的很好听。我录到了前半段,回头叫迟绛发给你。」 「no,我可不要回顾。」管榕晃晃食指, 拿出轻松的口吻:「迟绛急吼吼跑出来找你之前,还说了句蛮重要的话哦。」 「她说什么?」 「你猜呢?」管榕朝她做了个wink, 又摊开掌心,给闻笙看了看掌心里那行几乎看不清的淡淡字痕。 「原本是想要今天和她表白的,但想了想,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管榕重新把手伸到水龙头下面沖洗。 她慢悠悠告诉闻笙:「迟绛应该是猜到了我的意思,才故意强调那首《学不会》是唱给物理。又故意在唱完下一曲的时候告诉我,她是想要唱给你听。」 有些时候,话不必说透,双方已经能够会意。 「所以闻笙,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她喜欢的人是你。」管榕取了张纸擦擦手,抬头朝闻笙笑笑:「不过,你要是执意错过的话,我可要开追了。」 闻笙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才鼓起勇气回到包房。 她当然不想错过的。 可是,自己真的值得被爱吗。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又要如何接住那些热烈明媚的爱意呢? 她没了主意。 闻笙常年在论坛或小组里关注抑郁症的相关信息。有几条内容,她只看了一次,就深深烙在心里,成了忘不掉的心魔。 有帖主说:「别妄想拯救一个抑郁症患者了,只会让自己也陷进去……」 也有试图靠近抑郁者的小太阳,事后却发帖懊悔:「真的是情绪黑洞,多少阳光照进去都点不亮。」 闻笙看着她人的案例,更加胆怯。 那许许多多妄图拯救对方的人,最初也都抱着一颗赤诚的心。但一腔热情到底敌不过现实,在一遍遍的情绪反扑中,在一次次被恋人的冷漠刺伤后,有人厌倦,有人退缩,有人把爱意熬成了恨意。 最坏的结果,是两个人都伤痕累累,面对看不见的那团情绪无能为力。 闻笙更加不敢把自己的脆弱伤痕暴露给她。她不想自己变成那个可怖的「情绪黑洞」,吞噬掉这颗最珍贵的小太阳。 但每一次面对着迟绛失望的眼神,闻笙又知道,即使本意是不想把迟绛捲入自己的情绪风暴,却已经因自己的迴避给对方带来伤害。 闻笙早就分析过,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彻底斩断联繫,自此一别两宽,趁早放下执念。 否则,就要彻头彻尾地打碎自己,重构自己。在每一个胆怯想要退缩的瞬间,逼迫自己继续勇敢,不再让对方的爱落空。 高考之前的许多个夜晚,闻笙的答案都是前者。她在自己的小床上,双肩止不住地轻颤着,劝说自己: 放弃吧。 但每一次下定决心放弃后,迟绛都会笑容明快地坐在她身边,朝她微笑,朝她伸手。 好像每一个动作都在告诉她,「即使你决定放弃你自己,我也不会撒开手放弃你。」 所以,她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放弃,又一次次不可避免地被迟绛吸引。 在无数个下坠的瞬间,被迟绛用五颜六色的调色盘轻轻托住。 一株灰色的生命树,竟也开出了七彩的花朵。 同桌美好得比童话还不真实。 车子很快驶入小区。 「到了,右边开门。」师傅提醒她们。 下了车的闻笙,却开始装醉。 她很清楚,倘若今天继续逃避下去,迟绛恐怕真的会彻底失望。 错过了这假意微醺的夜晚,恐怕也不再有机会和迟绛表明心迹。 平平坦坦的一段路,她愣是走得踉跄。回头,委屈巴巴看着迟绛:「扶我。」 「……」迟绛不知道闻笙卖的什么关子。 都要毕业了,一切都该结束了,就连刚刚的最后一次试探都被她迴避掉,现在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是演给谁看? 她这样腹诽着,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到闻笙旁边,挽住她的胳膊:「小心,看台阶。」 「我不看,你帮我看。」闻笙装出醉醺醺的语调,声音有些娇气。 很会演。迟绛有种被戏弄的感觉。 她已经想好了,无论闻笙今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都不要再上当。 一次次诱着自己靠近,释放着喜欢自己的信号,又一次次在自己试探时冷脸迴避——凭什么?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呀。」闻笙弯起唇角,傻傻地笑了笑,半身的重量倚着迟绛:「我有读心术,我都听见了。」 第114页 迟绛还是不想理她。 倘若真有读心术,难道听不见自己一万遍说出「好喜欢你」吗? 「到了。」迟绛把闻笙扶上了五层,「你进去吧,我先走了。」 「不要。」闻笙嘟起嘴巴,伸手晃晃迟绛胳膊,眼睛里蕴着醉酒者楚楚的柔光:「家里没有人,我一个人的话,很怕雷雨声。」 陷阱!直女把戏! 迟绛脑袋里警铃嗡嗡作响,理智告诉她,赶紧逃离现场,喝醉了闻笙,迷人又危险。 但她抬眸对上闻笙的眼睛,又鬼使神差答应:「只陪你一小会。」 推开房门,房屋里是熟悉的香气,和闻笙校服上的味道一样,自然淡雅。 迟绛贪婪地深嗅了下。 「不用换鞋子。」闻笙轻挽着她手臂,带她走进卧室。 书桌已经清空了,桌面上唯一留下的,就是迟绛送给她的机器人小时钟。 「都没电了,你还留着。」迟绛伸手摸了摸小机器人的脑袋。 「是酱酱送的,我为什么不留着呢?」闻笙拿起小机器人把玩了下:「多可爱。」 「你喊我什么?」 「酱酱啊。」闻笙眨眨眼睛,表现得无辜:「阿姨这么喊你,同学也这么喊你,我为什么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迟绛严厉拒绝,几乎变成一只炸毛蘑菇:「闻笙,你从考完试就一直怪怪的,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有些气恼地问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控制不住脾气。 闻笙显然也被她吓到了,拿耳机线的手一顿,眼神有些茫然。 可她故意忽略了迟绛的问话,递出右耳的耳机:「要听歌吗?」 窗外,暴雨下得正勐烈。雷电交加,雨声造访空荡荡的房间。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一只耳朵听雨,一只耳朵听音乐。 两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耳朵上,所以雨声听不清晰,音乐也听得不明了。 唯一听得清楚的,竟是彼此心跳的巨响。 迟绛偏头看向闻笙的一瞬,闻笙也在用那双含情的眼睛注视着她。 身姿慵懒,微勾起唇角。在她眼睛里,盛满危险的诱惑。 迟绛觉得那眼神烧得她脸颊发烫。近距离的对视让她头脑空白。目光不自觉地向下移了移,最终落在闻笙的唇瓣上。 薄唇呈湿润的淡粉色,又有荔枝的剔透质感。 「在盯哪里?」闻笙浅笑吟吟,幽幽地看着迟绛。 这一个问句,和明显轻佻的眼神果然激到了迟绛。 太明显的撩拨,似乎在刻意诱她上钩,又摆明了一副不负责任的态度。 情感冲破理智,她微微欠身,一个很轻的吻贴在闻笙唇上。 「唔。」闻笙终于等到这只被激怒的小兽。 感受到迟绛唇瓣的温热,她微闭双目,啄了啄迟绛的下唇瓣。 微痒,酥麻。 迟绛情不自禁闭紧双眼,顾不上滑落的耳机线,只感受得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这样的亲吻,在闻笙的想像里已经发生过许多遍,在迟绛的想像中却还是第一次。 所以迟绛实在显得有些生涩。 嘴唇轻贴在一起,又讷讷地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 但她感知得到,始终有股力量牵引着她,诱着她往更深处探索。 双方在缄默中较量。 亲吻中,迟绛记起第一次拥抱记起天台的星,记起那束狗尾草…… 她在甜蜜的记忆里温柔舔吮。 吻到情动时候,记忆却不安分地捣乱,迟绛又记起冷战,记起坐两小时公交车去找闻笙却不敢打招唿的自卑,记起她一次次淡漠着把自己推远…… 于是在酸涩的回忆里纠缠着进攻。 迟绛吻得愈发勐烈,而闻笙默默纵容,双手反手撑在床上,任由她欺上来。 直到一个惊雷响起,亲吻戛然而止。 回到安全距离的两个人,脸颊纷纷泛着一层潮红,额间渗出细密的汗。 迟绛微微喘着粗气,头脑反应不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闻笙……」她开口,企图讲些什么。 「迟绛我记得你说,你一直期待在考后淋一场暴雨,把坏情绪都发泄到雨里。」 闻笙顿了顿,抬起下巴指指窗外: 「所以,要淋雨吗?」 * 顶着倾盆暴雨,两人到小卖店买了两瓶啤酒。 「你确定还要喝吗?」迟绛拦住她,「如果不开心,可以和我讲,喝酒是没有用的。」 闻笙笑了笑,到前台扫.码结帐,扭头递给迟绛一瓶:「买酒喝,是为了有勇气对你讲些实话。」 吻都吻了,无异于把自己架在弦上。今天无论如何,也该把这亲吻解释清楚。 她带着迟绛绕到楼房后面的小花园,示意迟绛坐下来。 没有过多铺垫,启开瓶盖后,闻笙看着瓶中的白色泡沫,柔声笑了笑:「回程路上,到送我上楼梯时,你是不是不开心,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迟绛不肯承认。 闻笙显然不信。撩开被雨打湿的头髮,自顾自不紧不慢道:「其实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在生气什么,而且很早就知道。真要深究起来,其实要怪我。」 雨声太大,她们为了不大声喊话,脑袋挨得很近,几乎贴着耳朵交谈。 「怪你什么?」 第115页 「太自私啊。」闻笙摇摇头,嘆了口气,继续道:「是我太纠结,有些事,我早就猜到,但始终装不知道。」 迟绛每一次的试探,她都明明白白接收到了。 在学校里,她不敢开口承认自己的喜欢,又狠不下心彻彻底底地拒绝,所以总是转移话题迴避现实,一拖再拖。 闻笙想到这里,苦笑了下,心疼地摸摸迟绛发梢:「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只是可惜,害你这么辛苦地喜欢这样一个我。 「我……」迟绛没想到她会聊得这么直接。但既然闻笙问到这里,她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应该是的。」 得到她的肯定,闻笙吞咽了下口水,才鼓励着自己艰难开口:「我原本想着,只要高考结束,拿到自主生活的权利,就向你坦白一切,坦坦荡荡告诉你,我已经喜欢你很久了。」 「那现在,高考结束了呀。」迟绛有点迷茫地看着闻笙:「所以,你是担心阿姨知道吗?」 「如果是担心她知道,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闻笙轻握着酒瓶。 冰镇啤酒的冷气透过手心渗到心里: 「是我自己的原因。」 从她自我意识觉醒,渴望彻底摆脱原生家庭桎梏的那天起,就想尽办法让自己早日独立。 三年来,闻笙压榨了自己的所有时间,在学习之余琢磨金融知识。 当初救助小猫时找爸爸要钱时,她第一次对金钱的重要有了感性的认识。 她可以物慾很低,过朴素节俭的生活,但金钱带来的远不止这些,还有对生活的保障。 因为几千元钱被妈妈痛骂的那晚,她坐在窗边静静地想: 倘若有天是妈妈病重做手术,该怎么办? 倘若有天她要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房屋怎么办? 倘若要出国念书,费用又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现实拷问过早地逼近闻笙,对赚钱的渴望,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她瞒着妈妈研究投资,政.治必修一上只讲了「别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不满足于此,认真地研究了各类投资产品,摸索着调整投资策略。 她嗅觉敏锐,投资风格大胆,数学分析能力帮她更好地锁定优质产品。以那几千元作为启动资金,才总算攒出了暑假独立生活的本金。 「原本,在我的计划里,只要熬过高考,就可以无所顾忌过我想要的人生了。」闻笙双手握着酒瓶搭在膝上,静了半晌,才轻轻启唇:「高三下半学期,我下午请了半天假,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家里有事。」迟绛观察着闻笙的脸色,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严肃。 果然,闻笙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下,淡淡道:「是抑郁,重度,我没有办法不吃药。」 她总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要紧的事情,以此掩饰心里的焦灼。 「原来是这样……」那么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只是面对「抑郁」两个字,迟绛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她能做的,也仅仅是轻轻把掌心搭在闻笙手上,告诉她:「可是,我不在意啊。」 「但我没有办法不在意。」闻笙轻推开迟绛,眼角已经有泪滑落。 她举起酒瓶,勐灌了自己一口,喉咙被呛得有些难受,才得以继续开口:「情绪是会传染的,我不想冒着风险把你卷进来。尤其,当我们两个关系足够紧密,像你这样一个很容易共情、连冰激凌融化都能写出悲剧故事的人,受我的情绪影响几乎是必然事件。」 「可你说了,我和别人不一样。」迟绛抬起手,试图夺下闻笙的酒瓶,「或许,你可以试着信任我呢?」 闻笙摇摇头,抬眸看了一眼迟绛。这才发现,迟绛眼里竟也蓄着泪光。 雨水只能掩饰泪水,却掩饰不掉泛红的眼角。 「你看,我这才说了几句,你就在替我难过。」闻笙放下酒瓶,双手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抬起手臂,指尖轻柔地替迟绛轻揩眼角,眼里掩不住的心疼。 心疼迟绛,她本向阳,却喜欢上自己这样一个阴郁的人。 「是不是笨蛋啊?」闻笙竭力撑起一个笑,压住哭腔,同迟绛开玩笑:「你现在就变成小哭包,后面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讲了。」 迟绛听了,立马用手背揉揉眼睛,收住眼泪,嘴硬着双手抱胸:「我没有哭啊,天气闷热,流汗而已。」 说罢,她又把身子转向闻笙,侧对着她坐好。 双目认真得几乎虔诚:「我说真的,我不在乎会不会受影响的。」 她不动声色拿过闻笙的酒瓶,藏在身后,对闻笙喃喃开口:「闻笙,我说过很多遍的,我会陪在你身边,只要你需要的话。」 「我知道你会的,你从来都是这么好的人。」闻笙垂眸,注视着自己的膝盖,想要把心底里最恶劣的一切都坦白给她: 「可是每接受你的一分善意,我心里都伴随着生出一分愧疚。」 「迟绛,我觉得你值得最好最好的爱,阳光的,健康的,饱满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管榕她喜欢你,喜欢很久了,今天在ktv她是要和你表白的。你温柔望着她的眼睛唱歌时,我忍不住吃醋,醋得快要发疯了——但等我跑出门,冷静下来,你知道我脑袋里的想法是什么吗?」 「闻笙……」迟绛双目有些朦胧。 第116页 她从未见过这样失控的闻笙,更从未想过从她口中听到发疯这样的字眼。 「我那一刻就在想,如果你的同桌是她,你喜欢的是她就好了。」 「我好像,是可以真心祝福你们的。」 闻笙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忍不住双手遮住脸,肩膀止不住的轻颤。 「但你知道的,歷史没有假设啊。」迟绛轻轻摩挲着闻笙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她凑在闻笙耳边,轻声喃喃:「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你就算物理再好,也找不到让时间倒退的方法,没法改变我们是同桌的事实。」 「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能在一起,在一起会让你觉得很有压力,那也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说到这里,迟绛轻轻笑了笑,把哭得有些发抖的闻笙揽到怀中,柔声安慰着:「至少我们还是同桌啊。作为同桌,友爱地陪在你身边,这总不过分吧?」 「很过分。」闻笙憋住泪水,顺应着自己的情绪,回抱住迟绛:「你好得实在有点过分了。」 下一秒,轻咬了一口迟绛的肩膀。 「痛诶!闻笙,你咬人。」迟绛抬手,轻拽了拽闻笙的脸颊:「欺负同桌,我给你告老师去。」 闻笙揉揉自己鼻尖,同她道歉:「真对不起……」 就连她自己也还在状况外,「我不是故意要咬你,真的是不小心的。」 她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她独特的生理反应。在感受到被爱与爱的瞬间,总情不自禁想要咬人。 「真的吗?」迟绛揉揉眼睛,松开拥抱,认真地看着闻笙。 雨还在下,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她们脸上。 「闻笙……」迟绛看向闻笙的目光,逐渐有些迷离。 她心里翻涌着太复杂的情绪,回想起闻笙一遍遍说着决绝的话,一次次把自己推远,再联繫到闻笙此刻的坦诚,便止不住地心疼。 「雨好像有点大。」闻笙被她盯得发紧,低声开口提醒。 「我知道。」迟绛的声音也微颤着。 但下一秒,她还是凑近闻笙,挺直身子,轻吻住闻笙的眼角。 即使掌握了娴熟的吻技,却还是只想要吻她眉梢。 啄到一滴泪珠。 「你不要躲开我,也不用躲开我。」迟绛重新揽住闻笙的腰。 雨势渐大,砸在头顶有些生疼。但雨水很好地遮住泪水,憋闷了一整天的暴雨倾覆下来,把两个人淋得透明。 这一次,她认真看着闻笙,捧着她的脸颊,把动作放得无限轻柔。 吻密密匝匝地落在闻笙眼角,眉梢,鼻尖,最后才是唇畔。 「吻我。」闻笙扶着迟绛的脑袋,轻声下令。 迟绛加深了这个吻。 黑夜中,暴雨里,雷鸣和闪电都发生在口腔里,爱意与痛感在舌尖激烈地扰动。 似乎灵魂都震颤。 真的下雨了。 真的很爱你。 第63章 雨水把两个人浇得很狼狈, 可是她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笑了。 迟绛拉着闻笙站起来,走回闷热的楼道里:「那现在, 我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闻笙刚好走上一级台阶, 她回过身子,犹豫一下,微微低头。 一个轻柔的吻, 落在迟绛的发顶。 她睫毛湿漉漉的, 眉头微蹙,语气有些小心翼翼:「先回家, 好不好?我慢慢告诉你。」 浑身湿漉漉的,衣服黏煳煳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在不舒服的时候讨论事情,容易把讨论本身也弄得不舒服。 「好。」迟绛乖巧地答着,走上台阶牵住闻笙手。牵紧了, 才开口问:「我们今后都可以拉手的,对吧?」 闻笙脚步顿了顿, 没吭声儿,把迟绛的手抓得更紧。 她听着迟绛的语气,内疚得几乎落泪。倘若不是因为自己, 迟绛哪里用得到这样小心。 但是,不能再这样想。 闻笙用力唿吸, 压下对自我的苛责,默默牵紧了迟绛。 重新回到房间,她从衣柜里翻找出一套干净衣物:「快去沖个热水澡, 当心感冒。」 「我身体好得很,你先洗。」迟绛甩甩头髮, 接过一块毛巾擦拭发梢。 「听话进来,我就告诉你更多实话。」闻笙推开浴室的门,笑着提醒:「快点。再磨蹭下去,我们俩就都该感冒了。」 迟绛这才肯抱着一摞衣服进门。 镜子里,她的牛油果色披肩已经变成墨绿色,白衬衫也被雨水浸透。对镜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衣领微敞,迟绛有点陶醉地欣赏自己的锁骨。 还挺漂亮的。闻笙下次可以亲这里。 冷不丁产生这样的想法时,迟绛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捂紧领口:禁止胡思乱想! 她用最快的速度脱了衣服冲进热水里,身体被热水浇得很舒服。怕闻笙等得着急,她扯着嗓子朝门外汇报: 「我开始洗头了!」 「我打上沐浴露啦!」 「我就快要洗完了!」 聒噪得要命。和高一时候一副德行,写完一项作业就恨不得昭告天下。 闻笙坐在餐桌的椅子上,自觉屏蔽掉迟绛的声音,思索着如何回答迟绛的问题。 ——「我们现在是什么样的关系?」 这不是三两个字可以概括的。 同学,同桌,暧昧的关系,恋人的关系? 第117页 都可以是,又不全是。 闻笙抬起头,起身朝窗外眺望。 「闻笙,我洗完了。」迟绛在充满雾气的淋浴间里就换好了衣服,淡黄色毛巾包裹起头髮:「你去洗澡。对了,电视在哪呀?」 「没有电视,电脑在我房间。」闻笙从沙发上拿起衣物:「密码是空格键,你自己开。」 「电脑也太私人了,我还是不乱看比较好。」迟绛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放心看就是了。」闻笙无所谓地笑笑,挑眉骄傲道:「若是能翻出隐私,我倒要对你刮目相看。」 她使用电脑向来谨慎,所有的文件都设了加密,网页也向来不留痕迹。 闻笙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只有在电脑关机时才敢用键盘敲几遍「我喜欢你」,藉此偷偷过把瘾。 她踩着拖鞋走到淋浴间,刻意别开眼睛不看镜子,怕想起自己方才装醉撩人时的窘态。 嗲着嗓音撒娇的表情真是太做作,太一反常态,闻笙现在想起来都要捂脸害羞。若不是在ktv里醋得喉咙酸紧,她不觉得自己会有勇气做出那样的举动。 按两泵沐浴露打在胳膊上,在手臂上搓出泡沫。腕部的细痕已经很浅了,不知道何时能彻底消下去。 此刻她心绪沉重又轻飘。第一次接吻来得实在太快,整颗心好像被悬在半空,幸福得有些发虚。 离开浴室前,尽管是夏天,她还是换上那件保守的长袖睡袍。 走进卧室时,迟绛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两手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在写东西?」闻笙站到她身后半米的位置,微眯起眼睛,模模煳煳看见屏幕上的一团字。 「对呀。」迟绛忙关上文档,回头朝闻笙笑笑:「在写日记,我得趁记忆鲜的时候记下来。」 高考结束和初吻发生在同一天,窗外的暴雨和内心的晴空万里发生在同一刻。 迟绛心里涌动着一万种情绪,和许多似诗而不成诗的句子。 她生怕感觉熘走,所以忙着记录。 「那,你还要继续写吗?」闻笙在床头的位置坐下,慵懒地斜倚着靠枕:「等你写好再聊也不迟。」 「那你等我几分钟,我要再添几句话!」迟绛重新点开文档,笑容神秘,敲字时不忘告诉闻笙:「这篇是共享日记,等我离开时,你可以看的。」 迟绛坏心思地记录了一小时前发生的一切,生怕自己遗忘,更怕闻笙赖帐。 激情短打完最后一段,迟绛把文档保存在桌面,跃身上床,盘腿坐到闻笙对面。 她两手托着下巴,认真看着闻笙:「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还是别聊正事了,一起看动画片好不好啊?」 「嗯?」闻笙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你……不想听了吗?」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要解释,关于三年来为何躲避,关于未来如何打算。 「一点都不想听。」迟绛欢快地摇摇头,挪到闻笙身边,与她并肩坐着:「就保持现在的关系,好像也还不错。盖被子纯聊天,就只是同桌的关系。」 就只是同桌的关系。 这明明是闻笙内心期待的,可亲耳听见这话从迟绛口中说出时,心里又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不过,和普通同桌也不太一样——」迟绛观测到闻笙表情的微妙变化,才继续拖着长音,挑眉卖起关子。 「不一样在哪里?」闻笙心情有些紧张,表面上装作不以为意。 「我们可以只是同桌,但是呢,」迟绛唇角泛起一丝笑容,有点小坏地上下看了闻笙几眼,末了,她让目光落在闻笙的嘴唇上,幽幽道: 「是可以接吻的,同桌的关系。」 还真是闻所未闻的关系。迟绛全然不按套路出牌,彻底扰乱了闻笙的思绪。 趁闻笙来不及反应,她又凑到闻笙身侧,偷袭着亲了一下闻笙脸颊,再迅速逃开。 看着闻笙拧眉嗔怪自己的眼神,她大着胆子,得意笑道:「闻笙,你脸蛋真的很软很好亲。」 下一秒,有只从天而降的棉絮枕头砸在了迟绛的肩上。 她假装吃痛,捂着肩膀笑笑:「干嘛打我,闻笙,你不要不承认,今天第一次亲亲是你先主动的。」 闻笙羞红了耳朵,咬牙狡辩:「我坐在这里没有动,是你先凑近过来。」 「那你敢说,你当时视线清白吗?」迟绛重新靠近过来。她轻轻歪倚在闻笙身侧,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好奇:「反正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互相喜欢,为什么不能每天亲亲?」 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问题。闻笙一时语塞,额头险些渗出冷汗。 她原以为迟绛很胆小的,能骗到个蜻蜓点水的亲亲就很知足。哪里知道,她初吻就可以进步神速,后半段的吻技炉火纯青,直吻地她目光失焦,险些喘不过气。 现在倒好,还学会偷袭了。 「相互喜欢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闻笙稍向后躲了躲,底气不足地辩解:「我们还只是同桌。」 还缺一份正式的追求,和一句认真的「我们在一起」。 「可是,你没准备好谈恋爱。」迟绛笑了笑,歪头靠在闻笙的肩窝处,脸上透露着小小骄傲:「不过,巧了不是?我也没有准备好。你现在要是追我,我可还不一定答应呢。」 「那如果我追你很久呢?」闻笙听着有些着急了,一不小心就问出了口。 第118页 「那——你就可以追我很久呀。」迟绛故意露出讨打的笑。说完便缩回被子,乖乖躺平在枕头上,用棉被蒙住脑袋。 听见闻笙沉默着不讲话,她又悄悄拉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闻笙,哄我睡觉。」 「……」闻笙觉得自己今晚过分被动了。 迟绛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她的预设之外,叫她来不及反应。 早怎么没发现迟绛这么机灵呢? 「要怎么哄?」闻笙矜持着不肯看她,低头看着迟绛那双黑亮的眼睛:「我还没有学过哄人睡觉。」 没学过啊?那更好骗了。 迟绛把自己的脑袋往闻笙身边拱了拱,随后扬起下巴,戳戳自己脸颊:「喏,就在这里。」 她闭着眼睛,笑容得寸进尺: 「同桌麻烦快一点,我要晚安吻。」 闻笙却发现,自己有点听不懂「同桌」两个字了。 第64章 闻笙到底是没敢吻下去, 只轻轻揉了揉迟绛的耳垂,笑着道了句晚安。 「诶,你要去哪里?」迟绛见闻笙起身抱着被子, 半坐起身来:「真的不可以睡一张床吗?我很老实的, 也没有坏心思。」 闻笙脚步停顿片刻,轻嘆了口气,回头轻倚着门框:「有坏心思的, 未必是你啊。」尾音轻飘上挑, 笑容意味深长,重音全落在「你」上。 说罢, 脚步缓缓走到客厅沙发,留迟绛一个人愣坐在床上。 许是累极,迟绛一夜好眠,醒来时已近中午。 起床第一件事是去客厅找闻笙。地板上,闻笙早已经换好了黑色长袖紧身服在练瑜伽。 「你醒了, 」闻笙缓慢拉伸着手臂,语气平稳:「早餐在厨房, 粥在小锅里,你自己去盛。」 「竟然有早饭吃!」迟绛摸摸饿扁的肚子小碎步跑进厨房。 西葫芦蛋饼煎得火候刚好,锅里有现熬的补气血版红枣养生粥, 简单的中式早餐,却很有家的温暖。 迟绛换着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才把早餐端到客厅餐桌。尝了一小口微甜的红枣粥,她歪头看着闻笙,低笑了笑:「闻笙, 你是在追我吗?」 闻笙的动作停下来。从瑜伽垫上起身,用叠成方形的毛巾沾了沾额头的汗:「一顿早餐, 就可以收买你吗?」 迟绛咬下一小口蛋饼,点点头,仓鼠一样咀嚼:「可是蛋饼真的很好吃诶。」 闻笙在她对面坐下来,单手支撑着下巴,噙着笑意默默看着迟绛吃饭,笑容比迟绛还要心满意足。 迟绛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抬手挡脸羞赧道:「你这样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再吃东西。」 闻笙唇角的笑意却不减,提醒迟绛:「昨晚,可没见你害羞。」 同样的眼神,差不多的笑意,迟绛在天黑时似乎格外大胆,心一横就吻了过来。 昨晚闹着要晚安吻时还不见她害羞,今早对视一下倒脸红上了。 「早上我看了你的文档,文风很独特呢。」闻笙把柠檬水倒入杯中,润润嗓子,赞许目光看着迟绛:「关于害羞的心理活动,可以详写一下。」 迟绛这才记起昨晚自己做了些什么。 亲吻这件事让她完全失了理智,恰恰闻笙的唇比酒精还要醉人。她形容自己昨晚鬼迷心窍,用一颗被甜酒浸过的口齿面对屏幕吐出那些冒着气泡的文字。 可她并不上闻笙的当,放下勺子,双臂交叠在餐桌上与闻笙谈判:「我当然会写啊,可是你不能再看。」 那是女朋友才有的特殊权利。 她既然善用分镜制造悬念,自然也能用文字吊人胃口。试读章节结束,后续的故事,还要靠闻笙慢慢解锁。 迟绛模仿着闻笙的表情,莞尔一笑,拿起勺子,重新送入口中。 狡黠,得意,针锋相对。不锈钢勺在她手中似乎也变成西餐的叉子。 闻笙若有所思,晃晃手里的水杯:「这样吗?那麻烦迟同学好好写。」 淡然笑笑,才又缓声道:「将来若有机会,我念给你听。」 迟绛捏紧了勺子,抬头笑道:「好啊,只要你不怕羞的话。」 要大肆写一些闻笙不敢念出的句子。比如……比如什么呢? 迟绛脑海里的草稿纸浮现出一行行壮丽的字,「我很骄傲,我很坚韧,我很勇敢,我十分可爱,」 「我值得全天下最好的爱。」 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就是听见闻笙用淡淡口吻念出这些用「我」字开头的句子。 她想,倘若有天闻笙脱下那层卑怯的壳,从容地表达爱,索取爱,相信自己值得爱——那她多半是会忍不住流泪的。 会为闻同学失而復得的自信而动容。 「你……在想些什么?眼神都愣住了。」闻笙看着迟绛出神的样子和凝重神情,微微担忧。 「哦,」迟绛从想像中回过神来,耸肩笑笑:「没什么啊,只是在想你会为什么样的事情感到害羞。」 闻笙可以神色淡淡地把人推开,也可以故作轻佻地撩人心动,可她偏偏不敢认认真真面对感情,畏惧走进一段未知结果的关系。 像只傲气的布偶猫。 「闻笙,你喜欢我的话就要认真追我,可不要太傲娇啦。」迟绛挖起最后一勺粥,喝完后擦擦嘴巴,装出小恶魔神态虚张声势威胁:「太傲娇的人类,会长出猫耳朵。」 迟绛在用自己的方式循循善诱地教闻笙勇敢。 第119页 她有充足耐心,要把自己了解到的关于「爱」的一切感受掰开揉碎讲给闻笙听,就像闻笙当初浅笑盈盈一步步耐心给自己讲题那样。 果然,闻笙被她毫无威慑力的语言威胁到,举起右掌,笑吟吟缴械投降:「好好好,不要猫耳朵。」 闻笙笑着放下右手,发现自己心底那些偏执的小怪物正变得有些虚弱。 在闻笙心情的房间里,自卑的小怪兽蜷起双膝,消沉的小怪兽躲到角落。 新搬进来住户正抱着勺子坐在房间中.央,滔滔不绝传授爱情童话。 好像一只天真的小仓鼠。 可爱到想要捧在手心,可爱到想要一口吃掉。 「喂,你不要像小猫狩猎那样看着我。」迟绛警觉地站起身,端着餐具往厨房走,顺便提高音量告诉闻笙:「我吃饱喝足啦,好睏,现在要回家补觉。」 「不是才睡醒?」闻笙惊诧于她的睡眠需求。 「吃饱了就又困了。」迟绛打了个呵欠,拍拍嘴巴无奈道:「高考前我就决定了,得睡个三天三夜才够。」 「好吧,那我送你。」闻笙回房间换了件深色的防晒服,拿着钥匙在门口等待迟绛:「碗筷放着我来收拾,走吧,送你回家。」 但迟绛只允许闻笙送自己到玄关处。 换好了鞋子,她站在门外,把闻笙拦住在家中。透过门缝,迟绛娇声解释:「送我回家,也是女朋友的特权,所以不许你送。」 「我……」闻笙吃瘪,按着门把手不知所措。 「这次回家,我真的要人间蒸发大睡三天三夜。」迟绛唇角笑意更深,小声探问:「在本人休眠期前,你还有什么要留言的吗?」 有的,有好多话要说。该挑哪一句?可恶,怎么一句都说不出口。 闻笙站在门槛前,嘴唇动了好几下,也没讲出半个字。 「既然你不肯讲,那我就真走啦。」迟绛眨眨眼睛,抬头看向闻笙的唇角。 一个笨蛋,两个笨蛋,三个笨蛋……迟绛用自己的计数器读了五秒,闻笙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踮起脚尖,「吧唧」—— 猝不及防亲在了闻笙的右颊。 「拜拜,那就等我睡醒了再见!」迟绛轻盈转身,小跑着逃离现场。 反正还是同桌的关系。 反正是可以亲亲的同桌的关系。 第65章 把书包甩在沙发上, 空调开到十七度,迟绛野心勃勃地想要睡上三天三夜。结果不过两个钟头就醒过来,下意识抓笔想要做题, 才记起练习卷都已过期。 迟绛靠一块冰镇西瓜冷静下来, 觉得高考结束得实在不真实。 ktv里的昏暗灯光不真实,暴雨中忽然贴近的唇就更像是另一时空的倒错映像。 闻笙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有些模煳的印象, 虚幻飘忽的感受在头脑里膨胀。 迟绛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奇怪,即使裹着棉被躲在被窝里, 也还是不住打寒颤。 关了空调起身去找温度计,遍寻无果,索性不测,不测就是没有生病。 打记事起,迟绛的感冒发烧多半是一个人扛。 苏栩常年出差在外, 对女儿疏于照顾,小时候还会找相熟的阿姨帮忙照看, 等迟绛长大一点,就无论如何不愿麻烦别人了。 常规生病而已,旁人来了也不过是盯着自己吃药睡觉, 还要叮嘱着自己「休息休息眼睛,别玩平板」, 反倒不自由。 但闻笙和别人不一样。 迟绛模模煳煳记起来,有人昨晚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说过「喜欢你」。 她喜欢我诶!迟绛嗤嗤地笑。知道被人喜欢着,便想要恃宠而骄。更精准说, 应当是恃宠而「娇」,恨不能把一分疼说成三分, 把昏沉沉表演成病怏怏。 发短讯给闻笙,敲敲打打几遍,第一句发出去还是「闻笙,你在干嘛呀?」 连名带姓的称唿,模板式的搭讪,仿佛两人从来不熟似的。 闻笙收到消息,擦擦手坐下来回她:「迟同学是在梦里发消息吗?」 扬言要睡三天三夜,这才不过几个小时。 迟绛便拨电话回去,音调软塌塌似刚睡醒:「睡不着诶,我好想……」 她拖了个长音,把那句「我好想你」变成「我好想吃那家的粥哦。」 上次吃坏肚子生病时,闻笙大半夜提粥来看望她,用粗制滥造的对讲机在楼下发来问候。 后来再生病,迟绛便总是悄悄点一碗粥来喝。粥到病除,以为灵丹妙药。 但这一次,她不再要配送员来。 刻意麻烦闻笙,只是想要闻同学知道,袒露脆弱并不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人和人可以相互麻烦,麻烦来麻烦去,两个人就会交缠成一整团的毛线球,再也拆不开了。 闻笙来得很快,在楼下停妥了电动车,摘头盔走进单元。 敲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迟绛裹着南瓜色棉被,被子几乎拖着地,装扮活像个万圣节小幽灵。 「怎么这身装扮?」闻笙笑笑,把粥递给迟绛:「你要的粥,还热着。」 「这身不可爱吗?」迟绛晃晃脑袋,重新紧了紧被子。她没有伸手接粥,裹着小棉被往沙发走:「闻笙,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忽然想要喝粥?」 闻笙跟着她走进家门,声音低低地重复:「为什么想要喝粥?」 「对啊,为什么呢?」迟绛把粥放到茶几上,盘腿在沙发上坐好,眨眨眼睛宣布重大消息:「因为,我现在很需要你。」 第120页 「嗯?」闻笙不明所以,眉毛轻轻地皱了起来,好像陷入思考。 迟绛见她这副样子,轻嘆一口气,把脑门送过去:「你摸摸看呢。」 闻笙抬手,手背试了试温度:「你发烧了。」 迟绛这才点点头,缩回自己的位置,裹着被子装起可怜:「对啊,昨天雨好大,又透支了太多体力,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也没有胃口。」 话音落了,迟绛偷瞄闻笙一眼,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从没有这样的口吻撒过娇,字音都像是被绿茶沏过一遍的,句子尾调还带着蒸汽,熏得人心头髮软:「打电话把你喊来专程送粥,你会不会嫌我娇气?」 闻笙摇头,认真答她:「当然不会。」 及时出现在喜欢的人身边,反而是种幸福。 她还记得高一放学那次,班上同学纷纷到医院看望迟绛,自己只能在家里透过电脑屏幕翻看大家的合影,她险些要妒忌那些陪在迟绛身边的人。 「真的不会嫌烦吗?」迟绛斜倚在沙发上,语气装得虚弱:「那我如果得寸进尺呢?连粥也喝不下,非要人餵才肯喝的那种得寸进尺。」 闻笙便笑:「得寸进尺也不怕的。」 反而觉得是种荣幸,能够借这机会补偿迟绛好久以来的付出。 迟绛却摇摇头,食指在面前晃了晃:「我才不会得寸进尺。」 她换上一副很礼貌的语气,摘掉被子起身送客:「谢谢你送粥给我,你放心回家好了,我在照顾自己上很有经验。」 「可是……」闻笙重新抬手,探探她发烫的额头:「我等你烧退了再走也不迟的。」 「但是我好睏了,想要睡觉休息。」迟绛右手扶着额头,眼里的疲惫是真实的:「你留在这里,我睡不踏实。」 「我坐在客厅里,你回房间去,我不会打搅你。」闻笙放心不下。 她自己生病时总是很牴触妈妈的嘘寒问暖,看书上描写人们为感冒发烧心焦也觉得小题大做。 直到这发蔫儿的人变成迟绛,闻笙才意识到,自己也只是千千万万俗人中的一个,会为对方的芝麻小事担忧。 「可是,我也很怕给别人添麻烦的。」迟绛加重了「别人」二字。 她从零食柜上挑了些好吃的送给闻笙:「这些你带回家,我真的要回房间休息了。」 饶是不舍,她还是不得不撵着闻笙离开,不愿给她贴身照顾的机会。 「如果我不觉得麻烦呢?」闻笙捉住她的手腕,俯身柔声低哄:「过来,先把粥喝掉。」 闻笙把迟绛按在沙发上,用勺子顺着碗沿舀起一匙热粥,放在唇边吹凉,再把勺子递到迟绛嘴边: 「迟绛,得寸进尺一下。」 「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你餵。」迟绛紧抿住嘴唇,把脸扭到一边去,正声提醒闻笙:「闻同学,注意保持距离,我们只是同桌的关系。」 闻笙放下勺子,把粥碗放回到茶几上。 她沉默半晌,直到察觉到房间里渐冷的空气,终于抬起头: 「如果,我现在开始靠近你呢?」 第66章 迟绛想不清楚闻笙定义下的「靠近」是什么意思, 也没力气去思考。 她烧得厉害,像一团裹在被子里的云朵,头脑飘飘忽忽, 把一切含混地答应下来。 迟绛坚持着不肯回房间, 坐在沙发上看纪录片。迷离星际,轻缓配音,把房间装扮成盛大的谜语, 使人迷惑睏倦。 许是生病的缘故, 迟绛声音些许发糯。半梦半醒中,她倚着靠枕, 眼睛微闭着,很小声咕哝:「闻笙,昨天真是对不起。」 「怎么突然讲对不起?」闻笙不知她是清醒还是煳涂,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因为昨天我好冲动,可我好像不该那么冲动。」迟绛打了个呵欠, 用拳揉揉眼角,慢吞吞开口:「我也不知道, 昨晚我为什么会那样做。」 原本只是怀揣着一份无望的暗恋,怎么也预料不到昨晚那场忽然倾盆的雨,更料想不到雨水浇出的实话和亲吻。 在梦里勾勾手指都要羞上半天的人, 却忽然无师自通学会亲吻。 吻技炉火纯青,却又不知亲吻过后要怎样相处。 「其实, 我也没有做好对你上瘾的准备。」迟绛托着下巴,看起来有点苦恼,「我也有一点害怕, 怕你再把我推开,怕我自己把关系搞砸。」 昨晚累极, 她入睡很快,却在雨夜多梦。 梦境里的闻笙还是和从前一样冷淡,好像下一秒就会静悄悄离开,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推远。 也许是生病惹人自怜,催人悲观,迟绛从初吻的兴奋中冷静下来,此刻内心更多的是惶惶不安。 她读过许多剧本,太仓促的开端总会导向潦草的结局。与其迈入一个不喜欢的结局,她晚点再开始。 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喂,羽捷。」迟绛接起电话,身子微微后仰着躲远:「我在家呢,不过好像有点发烧,你们聚吧,我就不去了。」 「嗯?不用不用,不用你来照顾!」 「哎呀,真的不用,主要是……」 迟绛有点迟疑地看向闻笙,用眼神徵求她的同意。看见闻笙点头,她才压低声音,小声透露:「闻笙在我家呢,明天我再找你们玩。」 「你说什么!!!」祝羽捷忽然在电话那端尖叫出来,就算听筒拿远也听得一清二楚。 第121页 迟绛和闻笙对视一下,稍不好意思地起身,快速和祝羽捷解释:「事情复杂,先挂了,我明天当面和你讲。」 匆忙撂了电话,她深唿吸一下,坐回闻笙旁边:「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她昨晚的事。」 怕闻笙不相信,迟绛又举起右手发誓:「真的,昨晚的事我可以全当没发生。我绝不会说漏嘴,对外就只声称我们是好朋友。」 想瞒住外人实在太容易,只要一口咬定是朋友,私下里就算吻得再缠.绵也不会有人胡乱猜想。 何况闻笙那不食烟火的疏离模样,本就不给人任何遐想空间。 迟绛觉得,就算自己现在抱着大喇叭广播昨晚的事情,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 「但私下里,我觉得我们不该仅仅是朋友。」 和接过吻的人若无其事做朋友,对双方都实在太残忍,也是对爱意的不尊重。 迟绛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滑动几下,点开一条展示给闻笙: 「或许,你想不想要试一试?」 屏幕上赫然写着: 【一周情侣,心动速配!】 闻笙看见海报标题,有一瞬愕然。但旋即轻笑着答应:「好啊。」 从诱着迟绛吻向自己的那刻,她就没想过再后撤。 只不过海报图片上这一周的约会活动实在俗套,闻笙觉得这样无趣的策划只会白白浪费她们两人的时间。 一周的试验期可以,但计划一定要亲自来做,绝不照搬。 所以她轻轻接过迟绛的手机,把手机熄了屏幕扣在茶几上,微勾着唇角,笑意淡淡:「那你做好准备,不准半途后悔。」 迟绛不知她笑容里灌的什么药,只觉得那笑容危险。 危险得叫她很想再轻啄一下。 第67章 被闻笙小心地照顾着, 迟绛一颗心渐渐地软下来。 被人照顾对迟绛而言是个新奇的体验。小时候生病,妈妈总是在外奔波,她没有机会被照顾。等到长大一点, 她又故作坚强, 坚决不再给人机会照顾。 至于影视剧里举着勺子餵粥餵药的肉麻桥段,迟绛向来嗤之以鼻。每次和祝羽捷挤在沙发上看剧,遇到类似桥段, 她都要嫌弃地大声议论:「噫, 吃饭还要人喂,伸着脖子难道不会觉得累吗?太假了!」 祝羽捷必定义愤填膺附和:「就是啊, 吃药还要人哄,简直把自己当宝宝了!」 迟绛于是再添柴火,扁扁嘴不屑一顾:「不明白这些编剧在想什么,总是乐此不疲拍这些土了吧唧的桥段,还以为很甜。到底谁要看人类腻腻歪歪你侬我侬啊?!」 然而, 此刻,当闻笙手握着一把勺子柔柔看着她, 再用那副被薄荷茶浸润过的清澈嗓子低声哄她:「迟绛,尝一尝,不烫的。」 迟绛只觉得她那句「不烫」是在骗人。怎么会不烫呢?整个喉咙都要烧起来了。 原来俗套桥段, 只要换个心爱的演员,也会变成经典。 陷落在闻笙的温柔目光里, 迟绛连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平日狼吞虎咽的猖獗劲儿全没了,她嘴巴只张开一点,含住勺子, 用「抿」取代「吞」,不自觉地装起了乖巧斯文。 一套动作完毕, 她内心忍不住咆哮着嘲笑自己:迟绛!你违背了自己王国的美食条约! 说好要热情洋溢大口品尝,说好要心满意足摇头晃脑,怎么可以在闻笙面前扭扭捏捏。 这一幕若是叫祝羽捷瞧见,她一定会阴阳怪气模仿自己小口吸熘的动作,再贼兮兮地配音:「喔~闻笙餵的粥~就是不一样~是吧?小、酱、酱~」 迟绛光是想着就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于是急忙摇摇脑袋,试图从闻笙手中抢夺勺子:「我好像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照顾诶,我也不是没有长手,不如还是我自己来吧……」 「还不习惯吗?」闻笙垂眸笑了笑,不肯松手。她牢牢捏着勺柄尾端,再次把勺子递到迟绛嘴边,沉声提醒:「不过,慢慢习惯就好。」 「迟绛,你只当是替小时候的自己享受照顾,安心吃饭,踏实睡觉,等一觉睡醒,病就好起来了。」 闻笙字里行间的绵绵情绪,实在叫迟绛感到陌生。 又强势,又温柔,再不像那个冷冰冰只会说反话的傲娇鬼。 如果这就是闻笙自诩的「阴暗面」,如果这就是版本叠代的闻笙2.0……那未免也太可爱了点! 迟绛大气也不敢喘,生怕眼前的闻笙只是梦里的幻象。 她咽下粥,坐起身摸摸闻笙额头,又凑上前打量闻笙五官:「闻笙,你和之前好不一样哦。」 「有吗?」闻笙又笑了笑。「笑了笑」这三个字,发生在她身上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 「有啊,你都不知道你之前有多讨厌。」迟绛大概真是烧煳涂了,盘腿坐起来,实话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委屈巴巴控诉:「你上课故意打我的小报告,罚我抄写,抓我去操场跑步,抢我英语书。这些就算了,你还总是莫名其妙不理我,说什么「我不需要朋友」——哼,都是你!」 闻笙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笑意收了回去。这些控诉都没法抵赖,在毕业之前,她总是迴避着迟绛,态度不自觉地忽冷忽热。「之前是我不好,我,」 「停停停,不是要你检讨。」迟绛捂住闻笙嘴巴,轻揉揉她脸颊:「我说的讨厌,不是真的讨厌。是欲罢不能的意思。是想说就算你很爱欺负人,眼神有时带寒气,我也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第122页 闻笙自动屏蔽了后半句,揪住关键字不放:「你说我欺负你。」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迟绛发觉自己越描越黑了,举双手投降:「你怎么不把句子听全呢?我的意思是很喜欢被你欺负!」 「诶,也不对,我的意思是……」迟绛越着急越说不对,嘴巴总是比脑袋快,因而语无伦次。 闻笙则噙着笑意,有条不紊接话:「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满足你。」 欺负一个气急败坏的小蘑菇头,实在是有趣的事。 迟绛的脾气是一杯温水,即使惹急了,气得冒火,最多也只是咕嘟咕嘟冒出些细密的小气泡。 「但是我保证,以后不会再不小心惹你生气。」闻笙放下粥碗,认真担保。 闻笙对自己的情商有准确认知。她此前只是看起来薄情,但绝非不谙人情世故的木头。 相反的,她心思细腻,对人类观察细緻,能轻易体会到对方微妙的情绪。 只要她肯花心思对待一段关系,就有充足能量确保关系的稳定运行。如果闻笙惹人生气,那准保是刻意为之。 「那万一,我变得特别爱生气呢?」迟绛借着自己头疼发热的机会,肆无忌惮地「胡搅蛮缠」起来:「比如我变得不讲道理,乱吃飞醋,心眼小小的,老远看见你和别人讲话就气得头顶冒烟……」 迟绛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稍有不妥,「我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吃醋,我很大度的。」 「是吗?」闻笙不敢恭维。 迟绛好脾气是真的,性格温吞,笑容随和,走到哪里都有好人缘。 但要说起吃醋——光是「笙笙姐」这三个字,迟绛就酸熘熘地喊了小半个学期。 「说起来,钟芷可能过些天就要回来过暑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机场接她?」 「不去。」迟绛下意识拒绝掉:「我和她又不熟,才不去耽误你们叙旧。对了,她和那个宋什么什么还在一起吗?」 闻笙不想拆穿她,就她方才讲话的语气来看,连标点符号都要变成醋熘丸子。 「听说才到美国不久就分开了,不过她现在断情绝爱,专注玩音乐了。」闻笙又舀起一勺粥,象徵性吹了吹:「喏,再尝尝看。」 迟绛听话地吃掉粥,捧场道:「好喝,温度刚刚好。」 「那,味道呢?」闻笙笑了笑,故意使坏地轻皱起眉毛嗅了嗅:「我怎么觉得,好像酸酸的。」 「闻!笙!」迟绛果真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小蘑菇,蘑菇顶的小烟囱唿唿冒气。 闻笙忍不住想要提醒她,生气时候不要再兼顾可爱,否则只会催人生出更浓烈的欺负一下的欲望。 但出于私心,闻笙并没有提醒她,只是使劲揉了揉迟绛头顶:「你好像,终于进入角色了。」 「什么?」迟绛还原到平和状态,微微疑惑地看向闻笙。 随后,看见闻笙端坐身子,柔声反问:「你说呢?」 迟绛这时才反应过来,闻笙意有何指。是在说自己进入了女朋友的角色吗? 那可不行,没有正式告白,没有小心试探,才不要稀里煳涂进入角色! 她在一秒钟的犹豫里对自己默吼了一万句「把持住!」,这才得以平静开口:「才没有呢。」 「才」字实在是太容易出卖人了。句子加个才字,意思往往就全翻过来。 我不喜欢你——我才不喜欢你呢! 我不想要——我才不想要呢! 「才」字是傲娇鬼的专属配件。 所以,当迟绛别别扭扭地双臂抱胸扬着下巴挤出一句「才没有」的时候,防线已经岌岌可危,几乎是变相在叫嚣着「快点告白!」 但闻笙并不着急,放下快要见底的粥碗:「有困意吗?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实话是困得要命,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闻笙坐在身边,她偏偏又捨不得睡。使劲摇摇头:「一点都不困,根本睡不着。」 「不过除非,除非……」迟绛抬起脑袋,快速眨巴两下眼睛。 「可以。」闻笙从她眼神里读出准确信息,抬手轻捋了捋迟绛头髮,声音轻缓地答应:「刚刚好,我欠你很多故事。」 高三午餐时候,迟绛曾给她讲过太多故事。关于苹果,关于三明治,关于地球起源和恐龙诞生。 她对那些故事的续集上瘾,连带着也对迟绛的迷恋更深。 而现在起,她也要轻轻拍着迟绛,喃喃讲述许许多多的故事。 要在每天睡前连载,要培养她听故事的习惯,要讲一千零一夜,然后不止一千零一夜,要用故事把她拴在耳边。 「很久很久以前……」闻笙隔着被子,轻拍着迟绛。 「唿——唿……」上一秒嘴硬着说不困的小迟,已经打起了幸福的小唿噜。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别别扭扭的小同桌。 闻笙笑了笑,在心里写好了故事的第一章 。 第68章 迟绛发烧来得急去得也快, 小憩醒来浑身微汗,身体轻松了不少。张开眼睛便瞧见闻笙正襟危坐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书。 感受到迟绛的动静, 闻笙合上书放在一边:「你醒了, 有好些没?」 好是好了,却不肯承认。翻身侧对着闻笙,声音懒懒的:「好点了, 但没有完全好。」 「还有哪里不舒服?」闻笙眼含关切, 手背重新试了试她的体温。 第123页 「这里,这里, 嗯……还有这儿。」迟绛对着自己随心指了几处,抬起眼睛悄声说:「如果有人亲一亲,就全好了。」 迟绛上扬的音调和狡黠笑容出卖健康状况,气色明显红润了不少,此刻只像是在故意欺负人了。 「不可以。」闻笙起身离开床角, 「医书上没有这样治病的先例。」 闻笙其实绷着一根弦。知道这是迟绛的家,是在迟绛的卧室, 而她们之间还有太多话没讲清楚,连一句正式的「在一起」都未讲,于是不敢放肆亲昵。 「餵, 」迟绛拉住闻笙衣角,「机不可失, 等我病好了,可就不许人随便亲亲了。」 当然,她也并非真的想要闻笙做些什么, 索要亲亲的话出口时,心脏上蹿下跳得乱七八糟。只是觉得闻笙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好玩, 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转眼又嘆口气继续娇惯着自己。 「欸。」闻笙如她所料,轻嘆气摇摇头。又重新在她床头坐下来,拿起迟绛枕边的小鲸鱼玩偶,迅速地浅浅贴了贴蓝鲸的脑袋,便把玩偶递给迟绛:「好啦,给你。」 「是叫你亲亲我,」迟绛酸熘熘地盯着那只陪伴自己三年的小鲸鱼,「不是要叫你亲亲它。」 「那么,就叫它代替我好了。」闻笙莞尔,两只手抓着小鲸鱼在空气里轻晃着,缓速地游啊游。游到迟绛面前,她又低头哄着小鲸鱼,声线低冷:「喏,我们亲亲迟同学额头,好不好?」 说着,便拿小鲸鱼的脑袋轻戳了戳迟绛。 一下,两下。毛茸的触感,轻轻印在额头。 她把小鲸鱼放下来,眨眨眼睛,语气轻轻:「现在,头痛好些了没?」 迟绛呆愣在床角,只顾得上眨眨眼,痴痴说不出话,被毛茸小鲸鱼贴过的额头还残余着阵阵酥痒。 她揉揉额头,避开闻笙的眼神,虚虚嘆道:「我准保是烧煳涂了,还在做梦。」 她原以为闻笙是很木讷的,冷淡的,要用滚烫的温度靠近闻笙,才能让冰山融化。 怎么也没想到,闻笙就连在温暖别人这件事上都技高一筹,只是轻轻的几个动作,一个眼神,就把自己整颗心轻飘飘地带到了半空去。 迟绛把小鲸鱼拿过来,抱在怀里,忽然想起要紧事:「才想起来,你在我家这么久,阿姨会不会担心啊?」 「我妈妈?」闻笙轻笑着摇摇头,「她回了老家,去孔庙祈福,还要在那边停留些日子。等我的录取结果下来,她也打算重新开始工作了。」 「难怪哦,高考都没见阿姨送考。」迟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兴致勃勃想要多问些事情:「之前只知道阿姨管你很严格,其余的你一句也不肯说。现在考完了,是不是可以多讲讲啦?」 闻笙朝她微笑了下,轻摇摇头:「身处其中的时候,还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现在真要深究起来,好像又不知道从哪里讲起。」 近十年来一以贯之的高压教育,闻笙没力气反抗,咬牙默默承受了下来。比起怨恨母亲,她更想责备那个离婚后事业高升、美美隐身的父亲。 他是名校理工科出身,头脑聪明,技术科的一把手,在人前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待人接物宽和有礼。 即使街坊邻居都知道男人有家暴的歷史,可他手握的权力又让他在单位里受到许多人的追捧景仰。 闻笙小时候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明知他是会打人的坏蛋,为什么见面时还要同他笑脸相迎呢?为什么明明妈妈才是受害者,大家却都劝她「为了女儿忍一忍」呢? 在信息环境闭塞的童年,似乎所有的信息乎都不约而同地凸显着一个论调:妈妈都是为了你,才牺牲掉自己的工作,忍气吞声,只求你有出息。 闻笙懂事,心疼母亲,所以拼尽全力想要做个出色的孩子,让妈妈骄傲。第一名,三道槓,奥赛金奖,器乐特长……妈妈骑电动车风雨无阻带她奔波于无数课外班,省吃俭用,全部的钱都花在教育上。 「她有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从我小学四年级穿到了现在,还是不捨得扔。做饭虽然很单调,但都是根据营养学精心配比的,每天凌晨起来洗菜做饭。」 迟绛想起来了:「我记得的,你的三明治,还有几乎不加盐的中餐。」 闻笙点头笑了笑,语气淡淡地回忆:「其实,每次我生病,她会整晚不合眼地守着,也会很温柔地拍拍我,给我讲故事。你说我会照顾人,但我也只是在模仿妈妈对我做的事而已。」 「原来是这样。」迟绛托着下巴,听得认真。无微不至的温柔,并非天生,而是后天习得的能力。 爱总是一层层的模仿,也是一代代的继承,人类总是在被爱的瞬间里学到爱的本领。 闻笙到现在都记得,有一年冬天闻锦在雪地上滑倒,脚踝伤了三个月迟迟不好,单脚落地就会吃痛。但还是坚持骑车接送她,冒着风雪带她辗转于各个培训机构和比赛现场。 「我有时候宁愿她从未对我掏心窝地好过,这样我就可以无负担地怨恨她的强势。」闻笙努力撑起一个笑,语气低落下去:「我没猜错的话,我妈妈私下里也找过你吧?」 「原来你都知道。」迟绛摸摸脑袋,点头承认了:「是有见过面,但并没说太过分的话。」 见面时,闻锦话里话外提醒她,不要耽搁闻笙的学习。有些话其实说得有些伤人,迟绛在当时也觉得委屈,险些赌气不再理闻笙。 第124页 「你何必替她辩解,我妈妈的处事风格,我最了解。」闻笙缓声告诉她:「之前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遍。我妈妈只想让我和她家长圈里熟识的竞赛生一起交流,但不想让我在友情上花费任何时间精力。」 「所以我才不敢和你走太近,总担心重蹈覆辙。」 「连普通朋友都不可以吗?」迟绛听到这里,还是觉得惊讶:「难怪你独来独往,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话题到这里,迟绛又不禁担忧起眼前的问题:「如果阿姨这么严苛的话,万一知道我们在一起,那岂不是……」好危险。 迟绛自己生活在足够包容的环境里,苏栩总是风风火火,事事洒脱。所以时常忘了,有更多家庭还生活在陈旧的思想中。 「你不必想那些烦心事,放心,我早就做好备案。」闻笙站起身,重新挽起髮髻,轻勾起唇角:「你只要给我答案,今晚零点,我们在一起,」 「好不好?」 第69章 第 69 章 「好啊, 不过得从两周后开始。」迟绛翻翻日历,把屏幕转向闻笙,「我妈妈明天就回来了, 要出去旅游, 之后两星期我都见不到你。」 闻笙听完并不失落,反而松口气似的:「不急,等你回来也不迟。」 「但是还有一点……」迟绛停顿了几秒, 才有勇气告诉她:「这次出门, 羽捷也一起去,是很早就安排好的。」 「你要一起吗?加一个人是很容易的, 何况我妈妈一直想要邀请你。」迟绛说得诚恳。 最开始规划毕业旅行时,她也动过心思,想要问问闻笙是否乐意同行。转念想想,两人的关系似乎还是太过生分,远未到共同出游的地步。 「不用了, 我刚好也有安排。」闻笙轻笑了笑,摇头拒绝。她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更不知如何在苏栩眼皮下和迟绛自然相处。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出门。」迟绛坐下来,抱起那只小鲸鱼:「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把它带走。」 * 整个自驾旅途中, 迟绛都和小鲸鱼形影不离,当然, 和祝羽捷的聊天话题也离不开这只小鲸鱼。 她问祝羽捷,如果聪明绝顶的鲸鱼迷恋深海,红顶蓬白点漆的蘑菇屋藏满童话, 那一只鲸鱼和一颗蘑菇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呢? 祝羽捷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 迟绛总是喜欢抱着胖头鲸鱼朝镜头傻笑,夜晚拍着玩偶问「你想我没有呀」, 惹得祝羽捷阵阵嫌弃,几度跺脚高唿:「迟绛!你们还没在一起呢!秀恩爱——」在分得快三个字出口前,祝羽捷及时捂嘴剎住,斜睨了迟绛一眼。 「话说回来,你真想好要在一起了吗?」祝羽捷打心底里替她担忧:「以闻笙的个性,相处起来可能并不容易。你连她是不是喜欢女生、喜不喜欢你都没弄清楚,就贸然设想未来,是不是太超前了?」 迟绛吐吐舌头,得意挑眉:「要打赌吗?她不光喜欢女生,而且超级喜欢我。」 「什么意思?」祝羽捷睁大了眼睛,「是你感觉到的,还是闻笙亲口说的?」 迟绛轻抿着嘴唇,只笑不说话。 「总该不会是已经在一起了!?」祝羽捷勐晃了几下迟绛肩膀,压着嗓音开心尖叫:「一手的爆炸消息!你怎么搞定的闻笙?」 「迟绛!我全部身家都押给你,你教教我怎么追到高冷小学霸,事成之后我必重谢你。」 这下子,连迟绛自己都被问懵。她也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追」到闻笙的呢? 「如果我说,是她先开口呢?」迟绛抓抓脑袋,声音底气不足。 祝羽捷果然不相信,轻哼了一声:「少诓我。我好歹也认识闻笙三年了,她先和你表白,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好好好,那就是我追的她。」迟绛盘腿坐在沙地上,双手百无聊赖挖着沙坑,「只不过,我们还没有在一起啦。」 「闹半天,原来没追到呀。」祝羽捷顺了顺胸口,长舒一口气:「这才对嘛,我就知道,我们笙笙才不是那么好追的。」 「什么我们笙笙,你胳膊肘朝哪边拐的?」迟绛假装不满地撞了撞祝羽捷胳膊,搓搓手掌拍掉沙子:「那你相不相信,等返程那天,我就能追到闻笙?」 「什么样算追到呢?」祝羽捷知道迟绛爱在语言上耍小花招,特意提醒她:「如果说跑步追上的那种,不能算数。」 「小瞧我?」迟绛轻笑了笑,笑容狡黠:「你刚才说押上全部身家和我学习追人技巧,可还算数?」 「当然算数啊。你去我家看上的所有专辑唱片,随意带走。」祝羽捷回答得大方,「还可以再附赠一年的烘焙,迟老师,只要您开口,我包您满意。」 「成交成交!」迟绛忙握住祝羽捷的手狠命摇晃,连连点头,笑容贪婪,像活捉住了新财神:「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不过,倘若你没有追到呢?」祝羽捷打开手机录音:「有什么惩罚?」 「不可能不成功,」迟绛自信心过分膨胀,自以为胜券在握,所以叉腰骄傲,「真要是失败了,条件你随便提。」 「你说的?」祝羽捷提醒,「如果这次失败了,要你清心寡欲一年,这样也可以?」 「别说一年,就是十年也可以的。」迟绛拍胸脯保证,「如果初恋不是闻笙,我感情生活包清汤寡水的!」 第125页 祝羽捷闻言,心满意足按下「结束」键,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面对着海边拍摄落日。 得到了几张满意照片后,祝羽捷从聊天列表里找到闻笙。她把录音的最后一句裁切下来,悄悄私发了消息过去: 「好东西,慢慢听。[幸福]」 闻笙看着消息,把新手机贴在耳侧,听筒里循环播放着: 「如果初恋不是闻笙,我感情生活包清汤寡水的!」 似乎没听清,不妨再听一遍: 「如果初恋不是闻笙,我感情生活包清汤寡水的!」 「如果初恋不是闻笙,……」把这段海边裹着风声的语音听了几十遍后,闻笙唇角翘起一点弧度,给祝羽捷认真回了声「谢谢。」 * 两天前,闻笙从q/q群里找到祝羽捷的头像,想要和她打探些迟绛的喜好,方便日后追人。 祝羽捷起初还以为是迟绛在用小号整蛊自己,或者有人恶意冒充闻笙。直到对面发来语音,她才惊讶地捂住嘴巴,没在家里尖叫出声—— 居然是真的闻笙!闻笙居然是主动追人的那个!?迟绛你从哪里修来的好福气! 但损友的要义,中在「损」字。 祝羽捷眉毛一挑,大手一挥,化身情感导师告诉闻笙:「哎呀呀,不用着急在一起嘛,小迟早就认定你了,跑不掉的。」 「可是,为什么不能尽快在一起?」闻笙被她说得有些迷茫。 「当然不能啊!这是为了你们好呀。」祝羽捷在卖队友上不假思索:「你想想看,暧昧期这么珍贵的阶段,一旦跳过去,可就没机会重来了。假设你们都活到100岁,未来有82年的时间都在一起,结果暧昧期才一星期,比例上看,是不是太短了点?」 「不短吧?我觉得已经很长了。」闻笙诚实回復。 她其实一天都不想等,从迟绛大着胆子吻向自己那刻起,她就期待着名正言顺,想听迟绛红着耳朵喊自己老婆。 不对,不可以,喊老婆还是太早了。 「但有一点你说得对,好像并不需要这么快确认关系。」闻笙认真回復道。 为了在祝羽捷这里留下个好印象,她还特意补充强调:「羽捷,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慢慢追她,追久一点。」 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耐心,把感情的每一个阶段都展开得饱满。 祝羽捷回了个ok的表情包,便把手机丢到一旁,脸上是溢出来的姨母笑。她收拾着旅行箱,迫不及待和迟绛的见面,很好奇迟绛会作何反应。 * 毫不知情的迟绛美滋滋站到祝羽捷身侧,搓搓手,不放心地询问:「羽捷,你可想好了哦,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那张绝版的专辑,到我手里可就要不回去了。」 「我当然说话算话啊。」祝羽捷放下相机,转身朝迟绛按了下快门:「你就只管放心追闻笙,倘若成功了,专辑就当我随礼了。」 迟绛得意忘形,满面春风地哼着小曲儿,似乎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专辑封面。 怎么也没有想到,返程那天,她当着祝羽捷的面发出「我们在一起吧」,却没有收到预料中的肯定答覆。 闻笙的回答是:「先不急,我还没有认真追你。」 「???」迟绛捂住屏幕躲开祝羽捷,快速回復道:「先在一起再追也不迟!」 但闻笙坚持不肯跳步。她发来了一张模煳处理的excel截图,图片上是密密麻麻的时间和计划:「等这些计划都完成,你再答应我也不迟。」 「这是什么计划?」 闻笙淡声答覆:「我的追人计划书。」 迟绛捧着手机,再闭上眼睛,怎么也看不清那张专辑封面了。 她欲哭无泪,想要反悔:「羽捷,你当时说的惩罚是什么来着?」打赌的时候,她甚至连赌注都没有听清。 「我们说的是——」祝羽捷拿出录音,提高音量,播放给迟绛听:「要你清心寡欲一年,这样也可以?」 录音放完,祝羽捷轻笑了笑,拍拍迟绛肩膀,满眼爱怜地看着迟绛,轻声重申:「说好了哦,就算是闻笙追你,你也要清心寡欲。」 迟绛紧捂着心口,脸上只剩下一层假笑:「我尽量克制……」 但很快,她发现这「清心寡欲」的约定实在是过分考验自己的意志力。 重新见面时,闻笙穿着紧身的深蓝色骑行服,慵懒倚在摩托车边,头盔抱在手里。学生气的黑长髮已经被染成深棕色,髮髻盘得干净利落。只有几缕碎发垂在耳前,把脸型修饰得凌厉。 像杂志封面走出来的姐姐,目光锐利,自带气场,叫人不敢接近。 迟绛眼睛直直地看着闻笙,愣了半晌,才有力气平稳开口:「你好。」 闻笙对她被自己迷住的小表情很是满意。她唇角微漾,缓步走到迟绛面前,替迟绛扣好头盔。凑近迟绛面前,低冷的声线轻声开口: 「这么生分地打招唿,难道是在紧张吗?」 第70章 迟绛第一次坐上了她的摩托后座, 轻扶着闻笙的腰,清晰地听见城市风声。 同样的行驶速度,譬如60公里的时速, 汽车内的世界总是四平八稳, 摩托车却能颠簸着挟持风声,给人一种浪迹天涯的错觉。 迟绛并不问闻笙要载她去哪里,她把身体和灵魂都交给机车, 微微俯身趴在闻笙背上, 耳朵机敏地捕捉周遭嘈杂声响。 第126页 车子在五环路兜了半圈,最终停在西部近郊的一家面馆旁边。 小面馆是褪色的布面红色招牌, 白色默认字体写着「好日子面馆」,菜单上的价格像倒退了二十年,小店装修朴素真诚。 「午餐要将就了。」闻笙摘了头盔,手在脸旁扇扇风,驱逐闷热暑气。 由于风和摩托车同时停下, 她们身上很快就汗涔涔的。 「这怎么会是将就,我馋面条很久了。」迟绛对吃的从不挑剔, 何况是和闻笙一起吃饭。她兴致勃勃举起手机和面馆招牌合影自拍,仿佛这是什么特殊景点。 「在拍什么?」闻笙锁了车,揣起钥匙圈。 「和你第一次在外面餐厅吃饭, 留个纪念。」迟绛对着镜头比了个小爱心,笑得满足。 闻笙低笑了笑, 拍拍迟绛的肩:「别在太阳里晒着,进来啦。」 店内的座椅也像是二十年前的。灰白色长凳,凳子边沿已经磕掉了漆。 闻笙点了两份刀削面, 迟绛则高举起右手,和老闆说:「嘻嘻, 我那碗想要多加一点面。」 回头看着闻笙,稍有些羞赧地揉揉肚子:「我老是饿。」 闻笙还是低低地笑:「多吃点好。」 能吃是福,只要不再像高一那样为了几颗章鱼丸吃进医院就好。 等面的功夫,闻笙问她:「你怎么一点警惕心也没有?」 「什么警惕?」迟绛问得心不在焉,鼻子吸熘吸熘,没出息地闻着隔壁桌的香味。 「随随便便上车,不问目的,下车就只想着吃——」闻笙顿了顿,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迟绛,压低声音,放慢语速恐吓她: 「万一,我要将你拐去深山老林呢?」 「那就在深山老林里搭一座小木屋。」迟绛才不怕她,满眼幸福地搓搓手:「我们在小木桌上刷五三,在小木床上醒来摆手说早安。」 她脱口而出一句「刷五三」,脑袋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高考已经结束很久了。 闻笙用筷子敲敲桌面,无奈地笑:「快醒醒,别再想你的五三了。」 又漫不经心问道:「如果一路向西,像这样骑十七天,横跨四千公里,你愿意和我去吗?」 闻笙在用很轻松的口吻说了问题,筷子慢悠悠挑着面,平静得好像在问「下课要不要去小卖铺」。 「什么?」迟绛没有反应过来。 她久居城市之中,对公里数没有实在的概念,掰掰手指头: 嗯,四千公里等于八个500公里——可8个500公里之外是哪里? 「是拉萨。」闻笙夹起一根豆芽放进嘴里,表情还是很平静,「如果后天早晨八点出发,出成绩的那天我们正好在西安,填报志愿结束的那天在拉萨。 西安?拉萨?迟绛觉得这个决定有点疯狂。 ——妈妈知道了怎么办?家里会同意吗?怎么去,只靠摩托车?去多久,要带什么?如何返程? 上述这些问题,迟绛一个都来不及想。 面条刚好端上来了,她不假思索拆开筷子挑起一根:「好啊。」 「先不要着急答应。」闻笙不紧不慢挑起一根面条放在嘴边吹吹,「后天早晨八点,摩友在驼山客栈集合,你回家再和阿姨商量商量?」 「不用了,妈妈肯定会支持。」迟绛一口答应下来:「都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手机,身份证,充电宝。」闻笙的答案很简洁,「其它物品我已经全部准备好,」 她抬头对迟绛眨了下眼睛,又柔声补充:「双人份。」 似乎早就笃定迟绛会答应,所以早早买好了同款软毛牙刷。购物时暗暗决定,倘若友好,就让牙刷头面对面憨笑;若是怄气闹别扭,就让牙刷头背对背摆放,替自己背生闷气。 迟绛听着闻笙的安排,连连点头。她嘴巴顾不上回答,只忙着吃面条。 宽面条明明不烫,她却觉得有些东西在心口烧起来了。 桌对面是令人陌生又心安的闻笙,小饭桌上谈论着的是想像力都抵达不了的远方。 她觉得高考后的每一天都如梦恍惚,每一秒钟都发生得像在另一时空。 迟绛从面碗里拔起脑袋,又抬眼偷瞥了眼闻笙。 头抬得不高,所以只看见她的唇,薄薄一片,唇角的弧度危险又迷惑。 如果说迟绛在高中时,还不能完全分清友情和爱情,那么在小餐馆里的这一刻,她被一种明确的「爱」的感受刺了一秒。 桌上北冰洋橘子汽水玻璃瓶冒着水珠,她刚刚好看见闻笙汗湿的领口和不再蓬松的髮丝,内心轻轻柔柔地泛起一层薄薄雾气。 不止喜欢闻笙,还喜欢身旁的空气。知道她是闷热空气里的一份素净,笑容浅淡清凉,眼睛里又张扬着鲜为人知的野性。 迟绛心里一喜,不好意思再看闻笙。她继续埋头吃面,刀削面再一次削红了她的耳朵。 趁迟绛低着脑袋吃面的功夫,闻笙才肯认真看向她。 在不被迟绛注视着的时候,她允许自己眼睛多流露几分深情。 闻笙也不知道自己冒险出行的选择是否正确:所有人都说摩托危险,说西藏太远,说不要小觑世上的恶人。 但同样的,也有零零星星几个勇敢的人,说318国道上的风景註定让你不虚此行。 总有年轻的车轮,冒着风雨驶过盘山路又穿越百公里的泥泞。 第127页 她也想要成为勇气车轮的主人。 事实上,倘若是独自出行,闻笙反而可以放轻松些,无需太多顾虑。邀请迟绛一起上路,肩上便陡然增添了几吨重的责任。 「我已经写好精确到每一时辰的路书,并且只走成熟的商业化路线,沿途的客栈接应也都已经安排好。」闻笙放下筷子,语气严肃,「如果你决定要去,一定要把完整规划拿给阿姨看,我们会每半天汇报一次安全状况,叫她不要担心。」 迟绛吃完了面条,用纸巾擦擦嘴巴:「放心好了,我妈妈最信任你。」 * 她怎么也没预料到,妈妈听到西藏两个字时,几乎是喊出来了一句:「坚决不行!」 「不行,太冒险了,除非我陪同你们一起。」苏栩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知道路上都有什么人?就前几年的新闻,好端端的生命……」她不忍再说下去。 电话里,苏栩滔滔不绝举了一大堆的例子反驳迟绛:「反正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你才高考结束,社会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我允许你出发,才是对你的不负责!」 「可是新闻上还说,十七岁的女孩独自骑自行车到西藏呢。」迟绛试图反驳:「既然好新闻和坏新闻都存在,每一种事件都是个例,有人成功有人失败——妈,我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就会失败呢?」 「这不是成功失败的问题,这是关乎生命安全的问题!」苏栩在办公室急得团团转,「迟绛,你不要混淆概念。」 「妈妈。」迟绛软下声来,撒娇说:「如果我每天随时和你汇报呢?」 「那也不行。」苏栩在这件事上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 「好吧……」迟绛不再争论,做了让步:「那如果,我们只去到河北呢?去河北看看草原总没关系吧!」 这次,苏栩松了口,嘱咐了几句安全,要她们一路小心,及时汇报行程。 挂掉电话,苏栩立即拨电话给闻锦,问她对两个孩子要出门的事情是否知情。 闻锦苦笑点头:「知道。」 「那你居然允许闻笙去?」苏栩感到不可思议。 闻锦向来严格,她此前还想找机会与她聊聊,减少一点对小孩的控制欲。 没想到这次,闻锦居然放任小孩做这样危险的事情——还伙同自己女儿一起。 没错,伙同! 她当晚订了家公司附近的餐厅,忙里偷闲约闻锦出来吃晚餐。两人简单聊了两句工作上的事,话题便直截了当地转到孩子身上。 「骑着摩托去西藏,这对两个刚成年的小孩,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苏栩摇头,「我也年轻过吧,在年轻人里也算是爱闯荡的,一个人背包走遍了全国城市,谈业务全球飞——但她们不一样啊,两个孩子毕竟还小。」 闻锦却问她:「你当初要离开家乡出来闯荡,父母是不是也拼命阻拦?」 苏栩:「这不一样。」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同意她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明明之前……」 「之前是我亏欠笙笙太多了。」闻锦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她似乎要努力抑制,才不至于哭出来,「等回去我会劝闻笙不要带着小迟,但笙笙自己要去的话,我无意拦着。」 「你真能放心下么?」苏栩的叉子在盘中轻捣着蔬菜,还是想不明白:「还是说突然发生什么事了,笙笙不懂事的话,我帮你一起想办法解决。」 「真的没有事。」闻锦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似乎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有些家事,她并不想对外人说,也说不清。只是高考前那惊心动魄的夜晚,她不想再重新经歷一遍了。 第71章 闻锦怎么也不愿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会抑郁。她坐在沙发上, 有些脱力地问闻笙,我难道过得不比你难吗? 好多时候,人沉浸在自己的苦难里, 就不再看见别人的苦。家暴, 失业,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再把希望倾注到小孩身上……这十几年来, 闻锦都觉得自己过得太艰难了。 她掏空了自己去付出, 心里想的是「小孩要出人头地,不走我的老路, 将来才不受人欺负。」 在她成长时被剥夺了念书的机会,又太早进入社会,始终记挂着校园生活。她对学生时代有种特别的美好滤镜,陪读的过程虽然辛苦,她却觉得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因而乐在其中。 周围家长时常恭维她,夸奖小孩的时候多半要归功于她。闻锦听了, 心里面骄傲,觉得人生也不算一事无成。 有些牺牲是很值得的,闻笙就是她的功勋章。 但这样一个完美主义教养下的小孩, 怎么会抑郁呢?抑郁是什么?是压力太大了还是矫情?抑郁是一种残缺吗?残缺又该怎么修补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困在自己的逻辑里自我折磨:把自己的苦难放到天枰左侧, 再把闻笙的困难放到天枰右侧——一边是生活的磨难,另一边仅仅是学习上的辛苦,闻笙到底在抑郁个什么? 诊断书没能让她一下子清醒, 反倒加深了两人间的隔阂。她潜意识里已经承认,女儿的抑郁和自己有很大关系, 但话语上却很激烈地斥责女儿: 我辛辛苦苦养你,你就用这个报答我?我究竟亏欠你什么了! 闻笙无力争辩,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木讷地看着桌面,幻想自己凭空消失,或者立即失聪。 第128页 她已经没有爱的情绪,连恨都匮乏。「麻木的做题机器」不是比喻而是写实,闻笙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场测验,修正每一个题目,心灵已经干涸,食物再也咀嚼不出味道。 这样的沉默也没能换来安宁。 下晚自习回家,她面无表情往卧室走,被闻锦拦住。母亲开口便是一个不讲道理的问题:「你成天板着一张脸给谁看?闻笙,我不欠你的。」 闻笙不知道说什么,继续往卧室里走。 闻锦又提高音量,声音有些急:「别人家小孩都能乐呵呵,怎么就你不行?」 对啊,怎么就我不行呢? 闻笙有太多理由反驳,话到嘴边又想起来,用道理和妈妈争辩是无用的。所以仍是沉默。 可那天晚上,闻锦似乎打破砂锅也要问个清楚。她希望答案是从女儿口中说出来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闻笙郁郁寡欢,总对自己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逼问并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 闻笙回应她的,只是抬起眼睛,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母亲,轻飘飘地反问: 「如果高考我交了白卷,会怎样呢?」 「你别拿高考的事情报復我,高考是你自己的事。」闻锦紧皱着眉头,不把这样的威胁当回事。闻笙还是个小孩子,退一万步,她吃穿用度都还要靠自己,不高考难道饿死? 闻笙却不紧不慢打开电脑,登陆帐户,声音很轻:「没有赌气的意思,我只是再也不想念书了。」 闻锦走近电脑界面,这下看清了,帐户上有足够一个人独立生活几年的存款。 「你从哪里……」哪里搞来这么多钱。 「基金,股票,有偿服务,小本买卖。」闻笙轻笑了笑,「简言之,网络。」 她赚到的钱其实并没有这么多,唬人的数字是p出来的。 但鑑于p图的人是闻笙,头脑聪明,数字敏感又胆大心细,闻锦未经思索地相信了。 「可高考是你努力了十多年的东西,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闻锦的语气稍弱了些,因为她现在才意识到,闻笙并不是在赌气威胁,而是蓄谋已久。「何况就只剩下不到百天了,再坚持坚持,考完了,妈妈就再也不管你学习了。」 「可是,然后呢?不管我的学习,再继续管我的报考志愿,对不对?」闻笙早就把未来看得很透彻,「强迫我去读金融,只因为它是分数最高的专业。接着再找一份值得炫耀的光鲜工作,再然后,我是不是还要再按照您的心意嫁人?」 闻锦来不及思索如何反驳,闻笙又问出哪个始终开不了口的问题: 「妈妈,我的人生,究竟是我自己的人生,还是您的人生的修正版?」 问题出口,闻笙眼眶红红的。「您不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吗?那这些东西您自己看啊。」 她把上锁的箱子打开,「五年级,我只是不在首批签约名单,您就带我四处低三下四求人想要托关系进重点初中——可实际上呢?我的成绩已经足够的,我为什么要朝别人弯腰?」 「初中,这是好朋友给我的最后一张纸条,她说受不了您的管教和无端指责要与我断交——再往后,整个年级的人都在传我被全班孤立,除了成绩一无是处,这些事您当年在意过吗?」 「这个您应该就比较陌生了,烟。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抽菸?」闻笙说到这里,仰头擦擦眼睛,才继续笑道:「这东西确实难闻。所以我不抽菸,只是喜欢菸头烫伤的感觉。」 最后,她拿出的是一叠大小形状不一的纸。有些已经泛黄了,有些还像是新的。题目都是遗书。 最早的一封,大概是写在初一。那时候的称唿还是「亲爱的妈妈」,信写了足足几千字,悉数道出委屈不满。 后来,称唿就渐渐变成了妈妈,闻锦女士,闻锦,最后索性没有称唿。内容也越来越短,写下的字又通通划掉。她感到疲倦,懒得生,懒得死。懒得解释,懒得埋怨。 在最晦暗的高二时期,竞赛和统考的压力双管齐下,唯一能让她透透气的地方,就是楼下的饮水机。 在那时,迟绛更像是她的心理寄託。精神无限下坠的时候,闻笙在心底默默念着迟绛的名字,心情总能被施咒般平静下来。 暗恋是有感应的。她知道迟绛会在第二节课课间路过自己的班门口,也察觉得到课间操时总有一束目光在自己身后追随。 只是当时的状态太过糟糕,她实在不想在自己最沉闷的时候和迟绛讲话,担心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对方。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后背挺得更直,步子不徐不疾,端庄稳重,用温柔的背影和迟绛打招唿。 现在想来,真是过分隐晦了。 「但是您放心,遗书这东西,我不会再写了,也不会拿死亡威胁您。」闻笙平静地把东西一件件收回箱子,语气稀松平常:「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人生,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停顿了几秒,她扣上箱锁,抬头笑笑:「高考之后我就是十九岁,我不会再听话,也有能力不再听话。」 闻锦看着闻笙,半晌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知道,这已经不是谈判,而是通牒。 她引以为傲的聪明绝顶的女儿,步步为营,目的仅仅是脱离自己的管束。 「高考我不会耽误的,但是我只想要报天文学,如果您不肯答应,我的高考分数掉个五六十分应该也不算困难。」闻笙把箱子重新放回衣柜,关好柜门。她背靠着窗台,语重心长:「高考结束,我希望我们都自由一点。我会有我的人生,您也应该有您自己的。」 第129页 画面其实有点怪,语重心长的是女儿,哑口无言的是长辈。 那晚过后,闻锦坐在自己的房间,一夜未眠。她仍然想不通,女儿怎么一下子变成今天这样子,像躲避一个仇人一样避开自己。 天一大亮,她动身去了医院,想要从心理医生那里多了解些情况。 在把情况详实交代给医生后,她却听见医生对自己说: 「我的建议是,您也做一下下面的检查,也许对情况更有帮助。」 十几项检查,一排排小房间。闻锦拿着单子跟着流程做完了一项项检查,其间无数次揣测着女儿是以何种心情应对这些问题和测验。 医院里人声嘈杂,候诊室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拿着厚厚一叠检查结果走近诊室,又与医生交谈了一阵子。 最后,她听见了那串「审判」: 强迫症。焦虑症。抑郁症。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只记得那天天气阴沉,空气冷飕飕的。 十几年来,她第一次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做错了。 * 「现在,闻笙想要做什么,就随她去吧,小孩是有分寸的,她们比我们想像得要成熟。」餐桌上,闻锦语气随和,「趁成绩没有出来,散散心总是好的。」 「你倒是真想的开。」苏栩笑笑,「不过也好,两个小孩互相帮衬,总归是安全些。我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开车在临近地方跟着,不到必要时候不打扰她们。你也别坐火车折腾了,和我一起?」 「那就一起。」闻锦点头,「费用我会照常付给你。」 苏栩客气地应了句「好」,低头拿起手机,发消息给迟绛: 「西藏也是妈妈时候嚮往的地方,祝贺你勇敢,祝愿宝贝开心。」 第72章 这趟旅行已经在闻笙头脑中预演了很多遍。 早在高一地理课上看见迟绛异想天开撰写环游世界规划的时候, 闻笙就想过在未来某天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即便迟绛当年大手一挥把旅行首站设成了月球,交通工具规划是骆驼、魔毯和碰碰车,闻笙也并未觉得她不切实际。 在压力值爆表的时候, 闻笙其实喜欢拄着下巴听迟绛手舞足蹈说些天马行空的幻想。 她总是浅浅笑着, 放任自己躲藏到迟绛构建的想像世界。心里默默计算乘过山车飞往月球所需的动能,计算冰薄荷牛奶湖泊的面积。 很偶尔的,也会计量唿吸的频率, 推算爱情的深浅。 而闻笙心底里最期待的, 却还是一场摩托车旅行。 她对摩托的着迷不亚于对物理的迷恋。精密机械,发动机的轰鸣, 流线型车身设计,摩托车是最野性的艺术品,也是承载她自由幻想的寄託物。 闻笙心里的那辆摩托是文学和物理的纠缠,也是刺破日常生活边缘的一柄利刃。 而二手市场上待售的摩托,则像是一块儿沉睡着的, 又梦想着完成使命的生锈废铁。 闻笙也有做大英雌的愿望,觉得自己有义务解救一块不甘心躺平的废铁。 磨损的车轮也足够带自己疾驰着逃离城市, 驶过暴晒或漆黑的无人之境,最终卧倒于荒漠,或沉浮于湖泊。 * 现在, 她真的如愿以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摩托车的大名叫闻不到, 小名叫迟不到。听也听不清的召唤,和迟迟到不了的远方。 闻笙把车身擦得锃亮。正午的太阳下,那泛着光泽的红黑色金属外壳, 在闻笙眼中却仿佛透明玻璃壳。 比起欣赏车子的涂漆,她更乐意花心思琢磨车子的内部构造。 喜欢观察齿轮咬合的形态。 坚硬的, 紧密的联结。为了一个模煳的目的,相互依存着,磨合着,永远不知倦的。像她和她。 闻笙扶稳车身,低笑了笑,转动钥匙、踩下脚踏板、握紧把手启动车子。 她的起步从不急切,总是缓慢提档,再以最平稳的姿态行驶入灰黑色公路。 车子与人都情绪稳定,反而让她们透露出一种平静的疯感,比急吼吼轰一脚油门咆哮着赚回头率的毛愣机车帅气得多。 抵达驿站的时候,迟绛已经背着那熟悉的黄色背包等她了。 一行人简单寒暄,互换了联繫方式。队伍里全部是女生,领队的骑手已经有二十年经验,在318公路还破破烂烂的时候就已经自驾环游了中国。 领队摘了手套,和大家重新强调注意事项,也预警了种种风险。她上来便给摩拳擦掌的车队浇了盆冷水,「按照往年经验,八个人一起出发,也许留到最后的只有三个人,两个人,也可能全队都中途放弃。」 「不知道大家因为什么做出出发的决定,我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团结地抵达终点,完成人生里很重大的一次挑战。 但有些话必须说明白:生命安全是第一重要的,保住生命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可以明白吗?」 她的表情有些沉重,目光逐个扫过队员,与队员用眼神一一确认。 方才还松散着嬉笑的一群人,也一下子被她目光震慑到,挺直腰背严肃起来。 迟绛轻攥了攥闻笙的手,似是在同她重申生命的珍重。她侧目看向闻笙,发现闻笙也正含着笑意看向自己。 内心无端地甜了一下。像白砂糖化开在西红柿切片上,一颗心红扑扑又甜滋滋的。 她们围桌坐下来吃了顿涮锅,领队笑着调侃:「多吃点牛肉,嘿,尤其是你们俩小孩儿,敞开了吃,路上才好有力气。」 第130页 迟绛点点头道谢,往闻笙的碗里又添了两片肉。 水足饭饱,她们在驿站的巨型木牌上签了名字,拉横幅拍下第一张车队合影。趁日薄西山的时候,六台车顺次出发。 队伍里的其她人对两小只格外偏爱,主动把闻笙的车子护在中间位置。 就像马拉松比赛一样,旅途的开端总是亢奋的,车子马力充足,车手心情愉悦,她们毫不留恋地把城市遗落在身后,向城市边缘行进的每一公里都伴随着火热的心跳。 第一天的行程其实不算紧凑,主要目的是为了团队互相熟悉,找到行路的节奏。 当晚在合作的青年旅店歇脚,为了节省费用,闻笙和迟绛住的是同一间屋子。 左脚才踏进房间,迟绛就收到祝羽捷的简讯: [你们到哪啦!有照片没有?快给我见见世面(眨眼)(眨眼)] 迟绛随手拍了下房间,又添了两张风景照一併发过去:[已经快出城了,现在该休息啦。] 没想到下一秒祝羽捷就煞风景地提醒她: [迟同学务必慎独,记得答应我的共同「清心寡欲」,不要违背诺言(爱心)(微笑)] 迟绛看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回她: [猪御姐,你不要坏事做尽!!] 而同一时间,闻笙的手机也响起提示音。 祝羽捷发来一个击掌的表情,坏笑着通知闻笙: [完美搞定!] [尽管放心调戏小迟,禁慾版的酱酱超好rua。(坏笑)] 闻笙读完信息,轻抿嘴唇,心虚地将手机藏回口袋。 不能欺人太甚,不可以套路未来的女朋友。 但当她扭头看看迟绛,看见一颗被头盔压坏髮型的小蘑菇,心里面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偶尔当一次「坏人」,应该也没有问题吧? * 但迟绛丝毫不给她任何使坏的机会,房间里,两人恨不得拉开两米远的距离,生怕靠近。 闻笙那些准备撩人的台词才要出口,总会被迟绛巧妙躲开。 像是特意避嫌,迟绛洗完澡便老老实实地躺在靠墙的床上。闻笙握着吹风机问她要不要帮忙吹头髮,她忙摇头:「这点小事,我自己来。」 闻笙又暗示她一起用电脑看电影,她听了,也只是晃晃食指拒绝:「不可以,我们得早点休息,不然明天起早赶路太辛苦。」 「我真要睡觉了。」迟绛蒙上被子,抬手熄了灯。 房间暗下来,她一骨碌翻了个身,又忽然想起件久远的事: 「闻笙,你是不是说要给我讲睡前故事来着?」 闻笙应声说「嗯。」 迟绛于是一脸幸福地眯起眼睛,在淡淡月光下懒洋洋道: 「那么,请给我讲一讲—— 你第一天陪我坐同桌的心情吧。」 * 闻笙听了她的请求,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讲出实话。真要深究起来,初到云平中学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憋着一股气,并没有打算好好融入环境。 被班主任指派一个话唠的新同桌时,她其实有些心烦,唯恐迟绛打搅到自己原本安宁的生活。 但很快,她发现迟绛并不像预想中那么爱讲话。相反的,她会刻意封住嘴巴保持安静,竭力克制着不发出声响,只有在下课时,才与好朋友们叽叽喳喳说笑。 但迟绛越是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闻笙的注意力越是不由自主跟着她跑。 会忍不住好奇她在课桌上捣鼓的神秘饮料,也会默默观察她在课桌上给文具们排练的微电影。 闻笙从小学起就没有过什么朋友,但有迟绛坐在身边,她便一下子多出了一群性格迥异的好朋友。 因为迟绛的物品多半都有名字,「小象」是个粗心的橡皮擦,「倔倔」是块硬气的三角板,课桌是个承载太多压力的憨憨木头,书包是贪吃的「阿黄」。 她身边明明只坐了迟绛一个人,却热闹得像坐了一整个剧团。 别的同学的同桌都是「人」,迟绛却往往不是「人」。闻笙半躺在床上,努力回忆着高一初相识的秋天。 好荒谬,从来不喜甜食的她,就那样莫名其妙喜欢上了一只「开心果欧包」。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总是端着个铁盒,要我抽籤决定你的角色身份?」闻笙侧身面对着迟绛,轻声地问,「你当时是怎么想到做这些事?」 迟绛这才想起自己的中二往事,一只手遮住半张脸,「别提了,好丢人。」 「丢人吗?我记得你当时乐在其中。」闻笙轻笑了笑,调动自己的好记性,提醒迟绛:「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打赌,倘若你输了,就要做我的小保镖。」 闻笙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一句,迟绛的醋罈子又翻了。 那时候,闻笙每天放学都坚持去初中部等钟芷一起回家。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闻笙、和自己限额每天十句话的闻笙,在放学路上却会和钟芷一路交谈甚欢。 即使已经过去一千天了,迟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还是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小声嘟哝:「我要是当你的保镖,就很小心眼地把你身边人都撵走。」 「你会吗?」闻笙轻声反问,似是不信。心头却泛起喜悦,偷笑迟绛闷在被子里吃些陈年老醋。 「不会啊。」迟绛撇撇嘴,口是心非,「那是你的小青梅,是你童年的避难所,深究起来,我还要感谢她从小陪在你身边。」 第131页 「可是真心话?」闻笙问。 「好吧,是假话。」迟绛一审就招,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干嘛啊,明明是我想要听你讲你喜欢我的小细节,怎么忽然变成我向你坦白我的嫉妒了?」 稍不留神,话题风向就全变了。自己满身酸熘熘的醋意,就算是厚厚的棉被也盖不住。 闻笙却觉得那不是醋味,比起吃醋,她更愿意形容迟绛为「吃菠萝」。酸酸的,酸里透着甜,菠萝有明黄的颜色,存在于充满活力的夏天。 「迟绛,你不要总是悄悄吃菠萝。」闻笙低声调侃她。 「闻笙,你也不要总是偷偷吃猕猴桃。」迟绛反击。 「我怎么会不吃猕猴桃呢。」闻笙有时候真讨厌自己这个记忆力顶尖的好脑子,每一个「吃猕猴桃」的酸涩瞬间,她都记得清楚。 记忆的清晰度,像存在硬碟里的视频合集,点开详细信息,连日期和分秒都看得清楚。 随便从脑海里挑选一帧出来,都足够她喉咙酸上好一阵子。 「可惜那时候,我还没有吃猕猴桃的立场。」闻笙摸摸鼻子,装作嘆气:「现在也还是没有立场吃猕猴桃。」 但她并不着急,浅笑一下后,用低柔的嗓音悄声威胁迟绛:「晚安,等你能够做我女朋友的时候,我再和你慢、慢、算、帐。」 最后四个字,闻笙咬得很轻,字符钻进迟绛的耳朵里,惹得她又怕又急。 怕闻笙和自己算帐,又急着想要探个究竟,想知道闻笙这样到克克计较的人,该会如何算帐,如何惩罚。 而「惩罚」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迟绛发觉自己的脸颊又烫了些。旧记忆总是反覆冒头试探,她很清楚地记得闻笙的惩罚手段—— 倘若背错了公式,便要罚她对视,对视时不准眨眼睛。 似乎就是从那次对视过后,迟绛发觉自己对同桌的倾慕开始变质。心跳的频率不会说谎,梦境更是潜意识的反映。 她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做了个橘红色渐变滤镜的梦,梦境中,除了闻笙的名字,其余的都很模煳。但就是在那样模煳的、畸变的画面里,她紧张到手心都渗出汗,一种奇异的感受流布全身,心跳到快要跃出喉咙。 「今天晚上就只能聊到这里。」迟绛回忆完那个久远梦境,不敢再看闻笙的眼睛。 心里清楚,再看几眼,一旦对视发生,恐怕又会情不自禁地亲上去。 「那么,晚安,菠萝精。」闻笙回到仰躺的姿势,轻轻阖上双眼。 「晚安啊!猕猴桃怪!」迟绛也扯了扯被角,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只是可惜,她的思维并不老实,才闭上眼睛就又开始胡思乱想—— 满脑子都是八个字:「好喜欢闻笙,她好可爱。」 好吧,实在是喜欢到晕乎了,其实是九个字。 第73章 之后的行程便明显紧凑了起来。 当时正值夏季, 天气暴晒,即使摩托车的速度足够掀起凉风,等到车子停下来时, 人们身上还是有黏煳煳的感觉。 关于旅行的美好畅想, 很快被琐碎的现实肢解。为了防风和保护关节,她们骑行的服装要比日常夏装厚上不少。 温度一高,人们心情便容易变得浮躁。在空调屋里可以平静交谈的人, 到了暴晒的马路牙边, 脸色就实在算不得好看。 因为芝麻大的小事,同行者之间已经暗戳戳起了几次小冲突。但大家也都清楚, 吵架只是因为环境过分糟糕,人的身体状态跟着下降,这才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明明是大晴天,天气预报也显示晴朗,却还是会莫名其妙下一场大雨。 一行人毫无徵兆地被雨水淋湿, 又苦于周边没有换衣的场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行驶。 雨后空气清新, 能见度明显提高,道路两旁的风景其实很好。 可是在速度的要求下,为了在天黑前抵达下一个驿站, 车队耽误不得一点功夫。所有人只能盯着前方,埋头赶路。 摩托车上的旅行, 看起来是自由的,等真的实践起来,却好像又被「速度」的指标禁锢住了, 产生了新的不自由。 等到停车休息时,闻笙问迟绛:「你在后座, 连风景都看不全面,是不是会有点枯燥?」 她看着迟绛湿淋淋的衣服,已经开始感到懊悔。 自己当然是不怕吃苦的,但平白无故拉上迟绛遭这一番罪,是不是太自私了点? 迟绛却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 她单手整理了下蓬乱髮丝,笑得明媚:「才不会枯燥,我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和一台摩托车这么亲密。」 迟绛和闻笙一样,第一眼就爱上了这辆名为「迟不到」的小摩托。 坐在后座上,也许不能以第一视角感受到风景以迅勐速度扑面而来的激情,却可以放心地伏身趴在闻笙背上。 她什么都不用顾忌,只需要双臂轻环住闻笙的腰,就可以把自己放心地交给摩托车,交给公路,交给掌握着车把的闻笙。 「说起来,等这次旅行回程,我也想要考一张摩托驾照。」迟绛摸摸车把,弯身对着后视镜臭美。 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时,迟绛忍不住自恋地弯了弯唇角。 笑到一半,忽然眉头紧蹙,想起一件伤心事:「不过,我好像不能开车载人诶。」 见闻笙面露疑惑,迟绛不得不右手轻揉揉自己的腰,面露难色:「你若是坐在我后座,只能扶油箱,不能扶我。」 第132页 见闻笙还是疑惑,迟绛又嘆了长长一口气:「我浑身上下,全是痒痒肉……」 迟绛老早就知道自己的致命弱点。除了自己,谁也不能碰她的腰背,稍碰一下就会扭个不停。 除非是使劲儿拍打,否则的话,动作越轻,她越会笑得花枝乱颤,稍不留神就变成危险驾驶。 闻笙听了,将信将疑地戳戳迟绛的腰。 果不其然,一下子按动了咯咯笑开关。 闻笙那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顾着好玩,还故意淘气地连戳了几下。 直到迟绛笑得前仰后合直摆手说「别碰了」,闻笙才肯收手。 是很久很久以后,闻笙才后知后觉:迟绛这个人,敏感到浑身都碰不得。 初次坦诚相见时,以为唯美浪漫。两人把氛围铺垫得刚刚好,昏黄光线柔暖地覆在皮肤上,她们头脑里摇晃着的也是微醺小调。 哪知道,闻笙不过是指尖轻触到迟绛背部一下而已,就像不小心按遥控器调了频道,画风一秒切向爆笑喜剧片。 「不行,哈哈,这里真的碰不得!」迟绛护住自己的腰,右手重新挂上衣衫。她即使强忍着,也还是憋不住笑意。每次努力平復情绪憋住笑意后,哪怕情绪酝酿得再到尾,重来一遍,还是忍不住笑场。 几番尝试以后,流转在两人之间的旖旎氛围彻底散开了。她们不得不放弃抵抗,笑作一团,连眼泪都笑出来。有点好笑,有点惆怅。 有些事情,再也进行不下去。 后来,闻笙花了很大的耐心,循序渐进苦练技术,这才终于帮迟绛脱敏,摆脱了「笑得根本停不下来」的魔咒。 * 休息的时间很快过去,喝水润润嗓子直直腰杆,又要重新上路。一路向西行驶,道旁的面貌已经逐渐变得单调。 两旁是看不尽的未开发的林原。摩托车在公路上笔直地驰骋半个小时,风景似乎都没有太大变化,车队被连绵不断的深绿色紧密包裹。 一行人谨慎地穿越一小片无信号区后,道旁才逐渐多了些村落。 远远望去,白墙上只有褪色的「红星小学」几个大字,便成了一所学校。 居民的房屋也是最简单的构造,房子松散地排列着,像是分散的大型货柜。房屋屋体破败,光看外面的墙壁,就不难想到屋内掉渣的墙皮。 车子没多停留,一熘烟地驶过这片区域,这个普通的村子也很快被人抛在脑后。 她们只能短暂地用眼睛记住那个画面,用自己匮乏的常识臆想村民也许贫瘠的生活。 习惯了大城市里的24小时便利店,习惯了随叫随到的滴嘟打车和丑团外卖,险些要忘记了,偌大的地图上还有另一种世界。 壮阔的自然景象让人沉醉。在路过巍峨高山或澄澈湖泊的时候,人们忍不住拍照分享,把自己放在美景里,好像自己也是美的。 但美景之外,也有镜头不敢对准的地方。 她们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去「观看」,才能不把观看变成目光的霸凌。 因为没有人把镜头推进,没有人真的走到那村子里,没有具体的谈话发生,所以那些村子就永远都只是安安静静的,静默地存在着,在电子地图上扮演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白点。 这样的村落,在中国有很多。路过那些村子时,迟绛望着村子疑惑:「也不知道这里通网络没有。」 闻笙拿出手机看了看,「这里信号是有的,只是不知道这里的人有没有联网设备。」 出于好奇,她们查nic的报告数据。报告上说,「截至xx年x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92亿人,网际网路普及率达77.5%。」 也就是说,在这片偌大土地上,每十个人里就有将近3人不曾通网。网络提供的一切信息、一切边界,网络时代的所有红利,都与这几亿人无关。 可她们没用时间细想,领队又催着大家重新出发。这次,摩托又足足行驶了一小时有余,总算才抵达一个稍微繁华的商业带。 小卖部的装潢还保持着九十年代的模样,店门口的手写纸壳招牌写着「香菸售卖,假1培10」,旁边的透明塑料桶装的真知棒,五彩缤纷。 小卖店的门口坐着一个小女孩。她穿的是洗到掉色的浅粉色t恤,小脸也脏兮兮的,常年暴露在阳光下,脸颊被晒的黑红,有些脱皮。 见到摩托车队在自家店前休息,她很热情地起身来迎。小朋友年纪虽小,口齿却很伶俐。 她与姐姐们攀谈了几句,话题便很自然地转到了读书上。 她叫啾啾。迟绛听见她说,「啾啾也想要读书」。随后,小女孩又惆怅地摇摇头,吧嗒着嘴里的棒棒糖,脸上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可是,啾啾没有钱念书。」 她的话音落了,阿姨们纷纷起身往屋内走。她们找到老闆询问小孩念书花销的事,又以大人的方式沟通了一阵子,随后便对着绿色二维码扫了扫。 接连不断的到帐金额播报。几百,上千。 只有领队的姐姐没有动,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绛觉得她好像是要用目光阻拦大家,但领队阿姨在店门口徘徊了两圈,又到底是没有开口。 直到晚上,八个人聚在一桌上吃饭。席间又提到白天的见闻,大家纷纷感嘆这边的小孩子念书太不容易。 领队的这时才用筷子夹起一块青椒,告诉大家实情:「在那条街上,过路停车休息的大多是摩旅游客。街上的店主都很会利用善心,比如你们见到的小孩,她可能对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说辞,也时常会找游客索要东西。而你们给的钱,是那些家庭很大一笔收入来源。」 第133页 「那这些钱,到最后会用来供孩子读书吗?」大家关心的只是钱的去向。 领队听到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她抬起头看着眼含期待的众人,实在不想让餐桌氛围太低闷,也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点点头:「会有啊,那么多路人,那么多钱呢,总会用到孩子身上。」 话说完,领队也不知自己做对了没有。她有时不知如何妥善安置别人的善心,也不知该不该把一部分真相透露给这些平生仅仅一面之缘之人。 倘若告诉这些旅客,她们给出手的很多钱,最后并不能花到女孩子身上,这样就是对的吗? 要拆穿她们,她们做为旅客扫码付款施予的「善心」是微不足道的,也许还会滋养出小孩子「伸手就能要到钱」的认知,反而对她们的成长是种伤害呢? 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从朴素的善心出发,本能地想要帮助小孩。 善心却被人拿来利用。总有无良的店主从小将孩子当作谋财的工具,唆使一个单纯的小孩以谎言、以弱小博取同情,再满面堆笑地揽下一笔可观钱财。 「不过啊,虽然有人滥用钱财,但也有人家是真的缺钱,想要供孩子念书。」领队放下筷子,与大家多聊了几句,「要真的有心帮助孩子,除非是盯准了一家人,从头到尾追踪着钱的去向,才能晓得那些钱到底去了哪里。」 无奈的是,大家都是匆匆的旅客。 多数人终究会回到日常生活里,学业与工作会重新占满人的头脑,在途中上的记忆也会一点点淡化。 「我见过有挺多人说要帮助这些小孩的学业,但从没见有谁能真的做到。」领队已经见惯了类似的事情:「等你们再往西边走两三天,那边少数民族的女娃娃就更惨了。多的是十四五岁、十五六岁订婚的,十八岁就又有自己的小娃娃了。她们要想摆脱结婚的宿命,就只能考大学,走出去。」 说完,抬头看了看闻笙和迟绛,眼神惋惜:「嗯,差不多,就和你们这一般大,那些女娃娃就被嫁了人了。」 闻笙和迟绛对视了眼,无言地低了低头。看着满桌的菜,她们第一次明白到,「世界是摺叠的。」[1] 整个世界像风琴一样,一面是富丽喧嚣灯火通明的大厦楼宇,一面是堆砌庸常小事的格子间,再一面,又也许另一番困窘的残破景象。 她们终于意识到,一趟长途旅行,路过的不仅仅是风景带,也绝不是从「耐寒落叶阔叶林带」走到「温带荒漠区」那样简单。 两人不约而同记起在高一鑑赏课上读到的《北京摺叠》,文字里关于阶层、穷苦的一切隐喻,在这个时刻,于她们眼前缓缓铺展开。 她们更像是在横穿不同的「经济带」、「生活带」,在摩托车一路向西狂奔的时候,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日常经验不曾触达的世界。 从餐厅走到旅店的路上,她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有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席捲了她们。 出发明明是为了寻找答案的,等真的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那个「答案」却更模煳,更遥远。 在旅店小院子的石头矮凳上,闻笙坐下来,望着布满繁星的天空,缓缓开口:「我好像,没有那么坚定了。」 「什么事?」迟绛捡起一个小树枝,在地上随手划拉着。 「报志愿的事。」闻笙也学着迟绛的样子捡起一根树枝,「我那么坚定地想要报天文学,会不会也是太爱做梦、太不务事业?」 她苦笑了下,心里嘲笑自己,一味地逃离现实,这何尝不是一种过分浪漫化的想像: 「我连身边的世界都来不及了解清楚,就想要把目光投到宇宙的起源、星系的演化。」 迟绛却不这样想。 她轻轻牵过闻笙的手,用指尖在闻笙手心里描出一颗小星星。描完了,她又替闻笙缓缓包住拳头,把小星星攥紧。 她认真地看着闻笙的眼睛:「你看,这是你高考前画在我手心里的星星,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那颗星星,是勇气,是温柔,是怀揣着隐秘爱意的少女心事。 迟绛贴在闻笙耳边,很乖巧地告诉她:一颗星星可以挂在夜空中,存在于好几光年之外,却同样可以轻轻落在手掌心,给身边的人带来前行的能量。 「而且我妈妈经常说,想要帮助人,办法有很多种。」迟绛挪了挪凳子,紧挨着闻笙,枕在她肩膀上:「我知道的,你还在想那个小女孩,和那些早早结婚,难以摆脱宿命的女生。」 「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这件事牢牢记下来的。领队说「所有人都会在离开后忘记」,那我们就做那个「坚决不肯忘记」的犟人好了。等回去以后,我们还可以一起想办法,能帮一点是一点。」 「对哦,能帮一点是一点。」闻笙也轻轻歪头,枕着迟绛的脑袋,喃喃重复着迟绛的话:「别人都忘掉,但我们还记得。」 她发现,只要有迟绛在身旁,她总是可以很安心。 所有情绪都会被轻轻托住,并且,迟绛总能知道她内心深处想要的是什么。 在彼此相爱之外,闻笙意识到,她和迟绛还在共同热爱着眼前的世界。 又在小院里对着天空发了会呆,她们才起身回房休息。 客栈的设施较之前两天明显简陋不少,即使这已经是当地条件相对完善的一家。 一天行程跑下来,两个人都明显疲惫。 第134页 想要冲一个痛快的热水澡,可惜热水器是需要等的,水流也很细,只够勉强将身上洗干净。 闻笙知道迟绛家境优渥,很少吃这样的苦头,心里难免觉得愧疚。「之后的条件,可能比今天还要再艰苦些。如果忍不下去,一定要及时和我说,随时可以停下来。」 「哼,小瞧我。我是不怕吃苦的。」迟绛用小刀乐呵呵削着苹果。 她总爱钻研些「没用」的小技能,比如转着圈圈削苹果而不让苹果皮断掉。 「而且呢……」迟绛尝了一小口削好的苹果,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朝闻笙咧嘴乐了下:「我觉得呀,和你一起吃苦,苦也不苦!」 她满脸洋溢着天真,可爱得好像一颗苹果。 闻笙也有点想吃苹果了。 第74章 看着迟绛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闻笙有一种「赌对了」的感觉。 她原本对复杂的感情并不抱有太多期待,无论友情还是爱情,在闻笙眼中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高中时候, 闻笙的社交精力实在有限, 手机号码也只给过迟绛一个人。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在赌。 赌的是倘若此生还会发生爱情,那这个人最好是迟绛;如若未来不是她, 孤独到底也不算可惜。 庆幸的是, 迟绛仍然在她身边,还义无反顾陪她疯狂冒险。 「给我也尝一小口。」闻笙看向她手里的苹果, 「是甜的吗?」 「酸甜的,苹果味很足。」迟绛把苹果递给闻笙,才伸出手,又勐然想起什么,缩回手来:「不对, 这个是我咬过的。」 「你要吃的话,我给你洗个新的。」 闻笙拦住她, 目光幽怨:「你嫌弃我。」 「我有吗?」迟绛护住手里的苹果,「怎么会嫌弃你,我只是想要给你挑个甜的。」 迟绛说着, 从塑胶袋里摸出个红透的苹果:「给你,这个保甜。」 闻笙并不是真的想吃苹果, 只是想要尝尝迟绛手里的那颗。 她看得出来,迟绛是在故意不解风情,所以摇摇头, 半赌气道:「不给我尝就算了。」 谁稀罕你手里的半个苹果,才没有很想吃。 闻笙回到床上, 被子盖到腰部:「今天的睡前故事也没有了。」 迟绛眨眨眼睛:「不是故意不给你吃,但共享苹果是原则性问题。」 她走到闻笙床边,抬手把头髮撩到耳后,耐心分析:「我吃过的苹果不能分给别人,我喝过的吸管也不准别人再碰,除非呢……」 除非,你是我老婆。但后半句到了嘴边,屋顶灯光太亮,照得迟绛心虚,她愣是没敢把两个字说出口。 闻笙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起了逗逗迟绛的心思。 她轻嘆一口气,眼尾上挑,悠悠调侃道:「原来,我只是「别人」啊。」 闻笙半坐起身子,装出一副委屈的神情,脸扭向一边:「迟同学还真是很有原则,分享苹果不可以,直接亲吻时候,倒是莽撞大胆。」 她的声音低缓,话又说得直白。话音落了,又转过头,让目光婉转地落在迟绛唇上,直把人盯得发羞。 眼瞅着迟绛的脸颊腾起一层绯红,闻笙又低笑了笑,坏心思地握着手机轻滑几下,调出一份文档。 是迟绛在暴雨的夜晚写过的初吻日记。 闻笙清清嗓子,把那些混杂着细碎唿吸声的文字,一字一顿,用清洌的声音念给迟绛。 浸雨的花瓣,湿滑的水珠,含混着低吼的冲撞。 「诶,你别念了……」迟绛羞得耳尖发烫,抬臂遮挡住眼睛,懊悔自己写下那些文字。 「确定不要听完吗?」闻笙关掉屏幕,凝眸看着对方:「你自己写的睡前故事,我觉得写得蛮好,才想要念给你听。」 剧情紧凑,心思细腻,语言诗意,是质量上乘的睡前故事。 迟绛听出她语言里的蓄意撩拨,抬眼与闻笙对视了下,义正言辞拒绝道:「我不要听。」 她答应过祝羽捷的,至少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要保持清心寡欲。 迟绛起身走去洗手间,对着镜子认真刷牙。漱漱口,她一面沖洗牙杯,一面对房间内的闻笙喊话:「闻笙,睡前故事不可以少,我要听个不同类型的!」 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迟绛擦擦脸走出洗手间,看见闻笙正在床上装模作样看书,鼻樑上还架着一副眼镜,款式明显比上学时的那副斯文。 「在看什么书?」迟绛好奇。 「不同类型的故事。」闻笙偏头看着迟绛。 月黑风高夜,可以讲点不一样的故事。 迟绛走过来,看看书名:「闻笙你……!」 「嗯?」闻笙不知道她为何反应激烈,低头捡查了下书嵴,微微拧眉:「你要听点新鲜的故事,我从书里为今天的睡前故事找灵感,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问题。」迟绛恢復镇定,硬着头皮回答。 但那本书显然是个鬼故事,封皮上赫然写着「胆小鬼和鬼」。 迟绛想像力丰富,对「鬼」字过分敏感。尤其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地方,更是闻风丧胆。 只不过,在闻笙面前,她不想暴露自己是个胆小鬼。 奈何闻笙已经读完了不少章节,她摘了眼镜把书合上,压在枕下:「迟绛,把灯关一下吧,我现在就可以开始讲。」 第135页 还要熄灯讲故事?! 迟绛不自觉往床沿缩了缩,试探着问:「我觉得,还是不关灯比较好。你万一害怕了,屋里还有点光亮。」 闻笙不以为意,柔声笑笑:「我不会害怕啊,反正有你在呢。」 迟绛只好不情愿地关了灯。缩在被子里,紧紧抱着枕头,脑袋里循环播放着运动员进行曲。 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 闻笙的声线本就低柔情冷,还极擅长用声音的高低缓急营造恐怖氛围。 故事场景就设定在她们高中对面的大学,讲的是在读大一的胆小鬼新生鼓起勇气去玩恐怖密室,哪知那手腕凉丝丝的医生npc是真亡灵。 哭包新生自此被阴柔的白衣阿飘缠上,就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迟绛不自觉代入了那个胆小鬼,整个人毛骨悚然。 偏偏闻笙讲起故事又绘声绘色,她极擅长刻画细节,用语言详细地描摹出阿飘漾着笑意勾唇的玩味神态。 迟绛吓得缩在小床角落。而她越是紧闭双眼,眼前的一抹虚影就越是挥散不去。在闻笙语音的指导下,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她就能脑补出那一袭飘然白衣和明艷红唇。 「这个故事不好听,我不要听了。」迟绛捂住耳朵缩在被子里,扭头对着闻笙嗔怪:「闻笙,你准是故意的,成心吓唬人。」 旁边床上,闻笙打开手电筒,语气有点无辜:「平时看你胆大,没有想到你会怕鬼。」 至于迟绛是否真的怕鬼,还要另当别论。但她揪住这一点由头,顺理成章地把自己挪到了闻笙旁边,紧挨着闻笙躺下来,抱着手臂给自己找藉口: 「我怎么会怕鬼呢?我只是担心你害怕,所以过来保护你。」 闻笙吸吸鼻子,没有拆穿迟绛。揉揉她的脑袋,点头承认:「没错,是我害怕。」 迟绛于是又翻了个身,仰躺着面朝天花板,在被窝里摸索着找到闻笙的手。不敢直接牵住,而是试探着勾勾小指。 闻笙愣了一瞬,侧目看看迟绛,默许了她的动作。 得了应允,迟绛内心窃喜,深吸了一口气,才敢牵实闻笙的手。 拉着闻笙的左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又将自己的手掌覆在闻笙手上,她这才踏实了些。浅浅舒一口气,和闻笙分享童年旧事: 「之前一个人在家,不小心看了恐怖片或做了噩梦,就只能整宿开着灯干瞪眼。」迟绛轻攥着闻笙的手,闭上眼睛满脸陶醉道: 「可现在不一样了,害怕的话,可以牵牵老婆的手。」 「谁的?」闻笙听她泰然自若喊出那句老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被牵着,就是谁的。」迟绛又把闻笙的手往自己怀里紧了紧,甜滋滋重复了一句:「老婆。」 闻笙听得心尖轻颤,却下意识把手往回缩了缩:「谁是你的……」 咳咳。 闻笙到底是脸皮薄,「老婆」两个字好像有点烫嘴。话到嘴边,怎么也喊不出口。 「现在还不是,但以后迟早是的,对吧?」迟绛松开手,转过身,面向着闻笙,慢条斯理道:「喊不出口也没关系,听多了就学会了。」 老话说「耳熟能详」,只要多听多练,总能熟练掌握,详细复述。 迟绛美美盖上被子,闭上眼睛:「晚安安,我未来的老婆!」 这一句晚安,却搅得闻笙半宿未眠。 转天早上醒来,睁眼时发现迟绛已经起床。迟同学一面梳着头髮,一面笑着看向自己,继续昨晚的对话:「早上好呀,我未来的老婆!」 迟绛笑起来总是元气满满,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闻笙被这声称唿哄得很好,揉揉眼睛,心情也变得很舒展。 在此之前,迟绛还总是连名带姓地喊自己,连个亲昵的称唿也没有。 眼下迟绛忽然半开玩笑地喊起「老婆」,她发现自己居然接受得很好,连适应的过程都不大需要,甚至觉得早该如此。 但清早的时间紧张,领队已经在院子里喊大家吃早餐。她们来不及磨蹭,匆匆洗漱完便背着行囊出发。 风景从这天起变得彻底不同。海拔逐渐攀升,植被不再茂密,视线也变得开阔。 天空高远,云朵聚拢成山,成团地拦在公路前。路段好的时候,摩托车只管笔直地朝前开,仿佛要一路钻到云里去。 宽阔的公路叫人心情愉悦,她们开了音响,把学校广播里常放的歌单循环来听。 闻笙只管认真驾驶,迟绛则在身后放声唱着。尽兴时,忍不住张开右臂,仰面朝天拥住一阵风。 十六岁的时候,她还只敢静悄悄地坐在闻笙旁边,羞于发出任何响动。 那时整日淹没在课本和习题中,教室里目之所及的最远处只是一块儿黑板。头脑里充满自由的渴望,却只能在教学楼环绕的操场透透气仰望天空。 而十九岁的当下,竟然会坐在闻笙的摩托车后座,可以畅快地吐露爱意,一遍遍地盛赞夏天。 音乐间奏时,迟绛双手扶着闻笙的腰侧,想对着旷野大声唿喊,就喊「这天真是太蓝了!」「这云真是太好看了!」 然后再贴附在闻笙耳边,悄悄地说:「我实在是好喜欢和你在一起啊。」 一点修辞都不要用,告白的话就要像西北的风景一样,开阔,自由,简单纯粹。心头丝丝缕缕「喜欢的感觉」都会被风吹起来,吹拂到耳际,再落到心里。 第136页 闻笙没有回头,唇边漾起浅笑,在心里小声地答:「我也好喜欢你的。」 车子停下来时,迟绛坐在公路边,摆弄着小石头子说冷笑话:「闻笙,我觉得在大西北表白特别划算。」 「为什么啊?」闻笙蹲在她对面,陪她一起摆弄小石头子。 「告白的话被卷在风里,那么西北风就是甜的,以后咱俩要是落魄得一无所有,还可以一起喝甜甜的西北风。」 「……」烂梗。但就算是俗套又土气的烂梗,闻笙也还是配合着伸出手,用指头在空气里书写,把喜欢都写进风里。 「你写的什么啊?我都没看清。」迟绛明知故问。 「没看清就算咯,也许是骂你的话。」闻笙莞尔,摸摸迟绛的鼻尖:「我说你是傻瓜。」 迟绛对答案很不满意,起身到摩托车箱里找吃的。闻笙即使明知行李要轻简,还是专门给她带了最爱的小熊饼干。 迟绛拆开包装,和往常一样,挑出可爱的小熊图案餵给闻笙,再把吹鬍子瞪眼的愤怒小熊留给自己。 「闻笙,考考你,我除了小熊饼干还爱吃什么?」迟绛知道闻笙对自己的口味瞭若指掌,高三时经常在桌角放自己爱吃的零食。 闻笙单手托着下巴,仔细想了想:「爱吃醋。」 !! 迟绛下定决心十分钟内都不要再和闻笙讲话。 刚好领队的吹了口哨要大家集合出发,两人舒展舒展身体,重新跨坐在车上。 可她俩身后的车辆却好像出了什么故障,迟迟打不着火。 回头看看,车主正弯腰对着仪錶盘反覆检查,尝试着启动车辆,车子却还是固执地僵在原地。 「走吧,我们下去帮忙看看。」闻笙拍拍迟绛肩膀,朝身后的车主走过去。 摩托车坏在路上几乎是必然事件,她在出发前就和领队确认过,团队需要提前准备一套维修工具。 她戴上白手套,对着仪錶盘检查了一番。故障提示灯报告是火花塞损坏,属于比较常见的故障。 闻笙对基础的机械维修烂熟于心,动作熟练得像个专业的维修师。 迟绛在一旁看她熟练地拧螺丝刀拆卸外壳,眼神专注地盯着零部件,一连串动作却熟稔得像在和老朋友对话,叫外人以为这是她和这台车子相识很久。 「应该是好了,我们再试试。」闻笙换上了新的火花塞,重新启动了下,确认车子没有异常声音。她朝大人礼貌笑笑:「您试试看,应该没有问题了。」 车主上车试了试,果真可以正常发动。「你专门学过的?小小年纪,本事可真不小。」 闻笙坦言:「因为特别喜欢,所以私下里研究过一阵子。」 还在念书的时候,闻笙对人情态度冷淡,对热爱的事情却可以投注无限心血。在她身上有一股犟气,喜欢求根问底把事情钻研透彻。 喜欢摩托,于是连带着摩托的构造、歷史、赛事,和车轮可能驶过的公路,她都执着探索。 喜欢迟绛这件事,她也是同样的执着,决心喜欢了,便恨不能翻来覆去将人喜欢个透彻。 事实是她的暗恋发生得安静又盛大。占据着同桌的有利地理条件,她不动声色记下了迟绛喜欢的一切。 只有闻笙知道迟绛在遇到难题时会忍不住捏耳朵,也知道迟绛埋头练字时是吃醋了。 闻笙有时哭笑不得,自己都快要和世界绝缘了,迟绛怎么还会在一旁暗戳戳吃醋。 一吃起醋来就哼哧哼哧练字,一学期下来,字帖写了两本。感情不见有多少进展,笔锋倒是锐利了不少。 以至于闻笙后来收到她的情书时,能隐隐约约从文字中嗅到一股酸酸甜甜的奇异果味道。 读迟绛的手写卡片时,一不小心就联想到她生着闷气埋头练字的较真儿模样,于是轻笑出声,一颗心变得轻盈俏皮。 车子还在公路上行驶,闻笙能感受到迟绛压在自己背部的重量,心里反而多了几分踏实。 即使是多弯的盘山公路或泥泞小道,即便一队人要冒雨推车趟过五公里泥泞的路,两个人搭伴而行,心里总归多一份慰藉。 一份正式的表白似乎都显得多余,夜空的星星已经见证了她们两个人太多秘密。租了帐篷在星空下露营,穿厚厚的冲锋衣朝宇宙发射小小信号—— 不再给宇宙增添更多烦恼,而是发射出一串串可爱泡泡。 两颗脑袋歪倚在一起,衣服上沾着不少泥巴,身体也因旅途奔波而有些黏腻。可是晚风吹过来,她们只需要对视一瞬,就知道彼此欢喜得干净清爽。 有些黏煳煳的暗恋心事,早就被时间晾干。月光的亮度刚刚好让她们看见彼此的脸,有点想靠近,又不想靠太近。 也许月光的魔法是把人类变乖巧,她们揣起多余的心思,只是额头抵着额头轻蹭,像两只友好亲昵的小动物。 「闻笙,」迟绛闭着眼睛,悄声呢喃:「我不要再用触角给你发射小信号了。」 不想再做邻星的居民,好遥远,好麻烦。 闻笙沉吟片刻,轻轻捉住迟绛的右手,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请让我搬去你的小星球吧。」 第75章 公路上的故事倘若摊开来讲, 恐怕每一公里都需要一整个章节来书写,因为大脑一刻不停地在思考着,车轮每转动一圈就冒出一个灵感, 眼前的一切都那样陌生, 陌生的体验也总能酿造出新奇的句子。 第137页 那些新鲜的感受,倘若不能及时记录,就会被时间沖淡。 所以迟绛总是端着相机, 身子扭成奇异的形状, 只为拍到一个好看的画面。在她的镜头里,闻笙越来越爱笑, 她的笑容也和沿途的风景一样,愈发开朗起来。 在故事的最开始,她也许是在肤浅地喜欢着闻笙的相貌,喜欢她的喜欢她亮闪闪的学霸光环,或是喜欢她举手投足间的从容。 但现在, 她从取景器里看见闻笙被风吹乱的髮丝,看见她白皙皮肤被太阳晒得泛红, 又看见她张开双臂拥抱大漠风声的背影。 终于可以从内心确认,她挚爱的是闻笙身体里始终蓬勃的生命力。 拍摄视频的时候,她记起来, 在高一和祝羽捷闲谈时,她也想像过和闻笙出游的场景, 在她的想像里,「那画面拍下来一定和绿茶一样清新。」 但现在,她们已经趟着泥泞翻过几座险山, 置身旷野面朝着雪山唿喊。迟绛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丢弃过度曝光的青春滤镜。 体验过横冲直撞的自由, 便不会再一味想要绿茶宣扬的岁月静好。 迟绛放下手里的相机,走到闻笙的身侧,与她并肩站着。 仅仅是站在大地上,以沉默的方式共同凝视着远方,也足够她们剧烈地感受到彼此相互支撑的精神能量。 衣服上已经沾了太多风沙,擦过衣服的湿巾都会变成黑色。髮型也并不能总是保持蓬松,冒雨推车前行的那段路,她们一队人累得表情都狰狞。 咬牙切齿坚持的样子也许并不好看,但她们都知道,费劲吧啦努力的样子真的足够可爱。 同桌是坐在身边见证所有狼狈瞬间的人。迟绛总是为此庆幸,在其她人说起「我很喜欢闻笙」的时候,她总能比别人找出几倍多的理由来喜欢闻笙。 就算是吃醋,她也在醋罈子里暗戳戳得意。 很多人都喜爱闻笙的冷淡孤傲,但她知道闻笙会模仿着小猫的语气写一封暖暖的信;也有很多人都以为闻笙性格平淡如水,只有她反覆见证过闻笙傲娇的小脾气。 毕业那天,闻笙告诉她「你认识的我和实际的我也许很不一样」,迟绛当时还不能解出其中深意。 直到她视野里第一次出现巍峨雪山,看见闻笙的背影镶嵌在雪山与荒野之间时,她才明白真实的闻笙有多精彩。 是让她忍不住追赶背影,想要永远与她比肩而立的挚友。 在遇到闻笙以前,迟绛总是得过且过,在课堂上睡得欢实,对未来没有规划。好像是从坐到闻笙身边开始,她才在与闻笙的较量中挖掘出自己的潜力。 如果不是闻笙坚持替她辅导功课,鼓励她参赛,也许就没有那一次成功的话剧展演,也不会有后来参加艺考的决心。 如果不是和闻笙暗中较着劲学习,高三时就不会有扎实的基础,也许早就在模拟考的失利中崩溃。 是一路有闻笙陪在身旁,她才有机会考到梦寐以求的专业。 所以迟绛搭着闻笙的肩膀,轻声地说:「谢谢你,带我看这些风景。」 不止是眼前的风光。 * 在路上遇到知名的博主,採访时候,博主问了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你们最珍贵的信仰是什么?」 她们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回答:「是勇气啊。」 在当代社会里,聪明、睿智、高情商、华丽丽的履歷或者光鲜外表总是备受瞩目,万人推崇。 但许多人都忘记了,作为人类,要真的想淋漓尽致地体验生活,最重要的还是那个被称为「勇气」的东西。 可是「勇」字总是被男生霸占着,一个人叫张勇或王勇,就总会被默认为男性。「勇」字的刻板印象里似乎还带着鲁莽,连带着「勇敢」的品质也被人有意无意忽略。 但「勇敢」恰恰是女性成长史里最重要的品质。 闻笙最庆幸的,不是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努力,而是庆幸自己的勇敢。 行驶在公路上,戴着那顶深蓝色的头盔,她发自内心地微笑,为自己心中未曾磨灭的勇气而微笑。 笑自己在明知爱情不可求的年代里勇敢地相信爱情,笑自己勇敢地逃出妈妈的掌控,踏上一条在幻想里走过无数次的公路。 去拉萨的路很远,远到像天方夜谭。 直到她们真的发动车子,踏上征程,又觉得拉萨其实并不遥远。 拉萨向来被认为是神秘的信仰之地,路上充满朝圣者。有数不清的自驾者,摩旅者,也不乏骑行者,徒步者。 其中最虔诚的,是朝拜者。她们一路跪行朝拜到拉萨,膝盖磨皮,掌心结痂,衣衫全是残破的,面容温和而虔诚。 而令人震撼的是,当有人问起「为何要到拉萨」,她们的答案是:「为了和平。」 听到答案的那个时刻,她们先是诧异,然后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 在信仰之地,泪水总是不受控制。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爱是无私的,跪行千里的执念,是为了人类无灾难。 作为旁观者的作者,实在难用三言两语写清楚她们在漫长的旅途中学会了什么、收穫了什么。也许,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完整的答案,而那份完整的答案,又需要在漫长的余生里去书写。 但可以确定的是,除了那些过分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乐观想像,她们也遇到了无数与现实息息相关的问题。 第138页 路上多的是好人,也偶有坏人。 她们真的会坏得千奇百怪,有人偷窃,偷走身上的钱财珠宝,偷走故事,偷走感情,反正小偷总是什么都不在乎,她们各取所需,偷得不亦乐乎。 在这长长的朝圣路上,有人偷窃,就必然有人丢失。丢失了什么,又多半会得到些别的补偿。 丢掉钱财的,学会了学会了从零搞钱的本领。被骗走感情的,学会了对爱情的判断。 人们到拉萨来,就算两手空空,也多半可以满载而归—— 至少还可以带走一些故事。 而故事能换酒,酒也能换故事,换来换去,无穷尽也。 人们都说,在拉萨,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反正那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地方,随便走进一家小酒馆,就可以听到有人在讲述着堪称传奇的故事,谎言和真实掺半,真假无需判断,只要够好听、够打动人心,就算是好故事。 说不定,某一天,你也刚好就会听见一个名为《同桌小别扭》的故事,平平淡淡的,刚好适合就着一杯青稞啤酒咽下。 故事里有一堆别别扭扭的小同桌,她们不为什么特定的目的出发,反而在无目的的旅行里收穫了许多。 真正抵达拉萨的时候,她们放弃了摩托车,徒步前往布达拉宫。 解散自由行的当天,闻笙和迟绛在布达拉宫对面的广场席地而坐。那天的云层很厚,风很大,云朵几乎每一秒钟都变换着形状。 她们什么都不做,仅仅是盘着腿,看着那座华丽的、充满信仰的、在内心憧憬了无数次的布达拉宫。 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又是整整一个晚上,就只是坐着,看着,思考着。 身体和大地紧紧地粘合在一起,脸颊很快就被晒得紫红,险些脱皮,但她们丝毫不在乎。 傍晚时分,布达拉宫的对面有卖场的歌手出没。最常被观众点唱的,是许巍的《蓝莲花》和郑钧的《私奔》。 来拉萨朝圣的人,多半对「自由」有着无限的嚮往,歌词里越是把「自由」写得淋漓,就越受欢迎。 可若是详细追问起来,问她们有没有找到自由,答案又多半是否定的。 因为人人都知道,谁也不可能永远留在拉萨。 一趟以摩托车为载体的短暂逃亡,过程就算是再华丽,也不过是短暂的出逃,而人们最终都要回到那无尽的日常中去。 比如,在如期抵达拉萨的当晚,闻笙和迟绛一起在网吧里提交了高考志愿。 在最遥远、最自由、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她们点击按钮提交了一份志愿单,就又把自己扔回到那个熟悉的充满规则的高楼林立的狭窄世界里。 鑑于有过太多的被篡改志愿的先例,所以,闻笙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志愿系统,反覆刷新,生怕妈妈改动志愿。 等到零点时分,报志愿的系统关闭,闻笙心里面的那颗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 她看看迟绛,不经意掉下一串眼泪。 不单单是因为梦想终于实现,更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她总算可以自己的成长选择负责任。 在荆南大学,天文学的教授职位长期被男性垄断,院系网站上不曾出现过一位女教授。 闻笙偏偏想要打破这样的垄断,成为学校里的第一个女性教育者,也想要将天文学的魅力播撒给更多的学生。 迟绛也终于如愿以偿。 当初,她即兴发挥的表演还是得到了一小部分老师的支持,支持者和反对者的意见相互抵消了不少,她的艺考分数排名倒数第一,刚好擦线。 庆幸的是,有闻笙在身边盯着她学习,高三的文化课成绩一骑绝尘。出考场时,她就确定自己可以如意录取到电影学院。 坐在电脑屏幕前,她们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用再煎熬着等待录取结果,几乎可以确定未来的去向。 同行的姐姐和阿姨也为她们感到开心,坚持要为两个小朋友庆祝。 那天晚上,一群人围着篝火,开了很多瓶酒。大人们也喜欢怀念高考的事。 小一点的大人,怀念起来总是说遗憾;大一点的大人,怀念起来倒是释然。 在民宿的小院里,女主人听说两个小姑娘是刚高考完、骑摩托车远道而来,坚持要亲自下厨,送她们一桌好菜。 席间,女主人也说起自己的际遇。 她并没有参加高考,失恋后独自骑车来了拉萨,在这里做些小本生意。剪头髮,卖服装,花好几年时间攒足了本钱,才终于开了这家民宿—— 愁人的是,民宿生意并不景气。 但在这片无谓得失的土地上,她也只是淡然笑笑,洒脱道:「等房子到期,我也要回到四川过好日子去咯。」 那天晚上,没人记得各自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清醒过来时,小院里有许多的空酒瓶。每一个酒瓶,都对应着一瓶时间。 迟绛和闻笙也没有想到,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还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 她们也遭遇了许多挫折,创业者赔得倾家荡产,却还是可以东山再起;有人被感情骗子骗得彻底,却仍然有再爱一次的勇气—— 因为她们共同信仰着,始终要把自己当作.爱的主体。无论被欺骗或被伤害,都不会浇灭自己心中对「爱」的信仰。 小院的中间,在篝火旁边,闻笙轻轻弹奏起吉她。 那是一段只有她自己才熟悉的旋律,歌词作于高一暑假前的夜晚。 第139页 歌曲是专门写给迟绛的,磁带曾经在抽屉里静静躺了三年,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唱给迟绛。 同行的人隐隐看出端倪,惊讶地看看闻笙,又看看迟绛:「难道你们是……」 闻笙点头,弹出第一个和弦:「没错,是我们。」 是曾经共同围绕着太阳公转的我们,也是如今居住在同一个小小星球的我们。 她的话音落时,远处恰有烟花燃放起来。 所谓宿命感,也不过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闻笙和迟绛一起抬头,看着烟花,心里面跟着绽放了许多的欢喜。 迟绛发短消息给祝羽捷:「对不起哦,这次我要背信弃义啦。」 两人爬窄梯登上民宿屋顶,在屋顶上,迟绛轻轻牵住闻笙的手。看着远处的烟火,她开口问:「闻同学,你觉得,我们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吗?」 闻笙本能地想要否定「永远」,但她还是很坚定地点点头。尽管她并不知道「永远」是多遥远,但因为是迟绛,她愿意相信这个名叫永远的传说: 「当然会啊。」 「永远、永远、永远都喜欢你。」 反正是十九岁,反正是从未经歷过分别的年纪,所以把每一句「永远」都讲得信誓旦旦。 在最西边城市的夜空中,小院里的人嘻嘻哈哈说着故事讲着笑话。 而她们十指交握着,静静望向彼此。 就和在教室里无意中对视的每一次一样,目光交汇的瞬间惊心动魄,热烈地确信自己所说的「永远」是比生命终结还要遥远的未来。 在拉萨城区的那些天,她们整日漫无目的地行走。 这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小到只用脚步就可以逛完。她们带着宽帽檐的遮阳帽,踏着每一个游客都会穿的马丁靴,背着棕褐色背包,穿越一条条街巷。 在八廓街喝一杯甜茶,吃一碗五块钱的藏面。事实上,那甜茶和阿萨姆奶茶的味道很是相近。 但是在拉萨,喝甜茶的人在意的从来不是甜茶,而是那一壶茶的时间—— 只需要八块钱,就可以买到一个发呆晒太阳的悠闲下午。 她们慢悠悠地喝甜茶,又慢悠悠地走路。在这里,太阳醒得总是很晚,晚到错过早餐时间。 等到晚上九十点钟,天也总还是大亮着,叫人一不小心就遗忘了时间。 但这样也有好处,她们对彼此的喜爱,在时间里盪着鞦韆,慢悠悠的,摇摇晃晃,好像一不小心,就可以抵达传说中的永远。 从拉萨出发,可以去如画的林芝,也可以去到珠峰的大本营。她们静悄悄地背包赶去了,原本以为会拍摄很多照片,书写许多文字,事实却是…… 她们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是去过了,感受了,用眼睛记住了一些风景,仅此而已。 闻笙说,「特别勇敢的人,不会把珠穆朗玛峰当作标榜自身勇敢的符号」,所谓征服自然,也多半是人类的傲慢。 承认生命的脆弱与渺小又何妨呢? 即使行走了四千公里,闻笙也还是承认,在很多时候,自己都会不小心脆弱,会想要哭泣,恶劣的情绪还是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反扑——可是没关系的,她已经学会和那些负面的情绪和睦相处。 抑郁再度侵扰她时,闻笙不会再大惊小怪。 她只是淡然笑笑,像接待一位不算讨喜的老朋友那样,迎接坏情绪进门:「你又来做客啦。」 知道这坏情绪回来,也知道这坏情绪会走。情绪的风暴总是周期性的,而在她身边,还有一个值得永恆信赖的可爱的人—— 「诶,迟绛,我给你取个暱称好不好啊?」 「你想要叫我什么?」迟绛歪着脑袋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闻笙摇摇头,「不如还是叫你迟绛吧,反正喊习惯了。」 迟绛也不反对,点头应和道:「可以,反正你声音好听,喊我的名字都与众不同。」 但后来,迟绛很快发现,闻笙会变着花样喊她。 小蘑菇,小猕猴桃精,小迟子,小酱酱 ——还有「老婆」。 闻笙终于在听了一百二十遍后,学会了喊「老婆」。 声音糯糯的,听得人心发软,叫人彻底遗忘那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高冷同桌。 第76章 就像每一部的故事结尾那样, 她们终于可以好好在一起。 摩托车暂时留在了拉萨,两人整理好背包,手牵手踏上了回程火车。 卧铺车厢里, 贩卖瓜子饮料矿泉水的小推车来回吆喝, 水果的价格也在车子离开高原后逐渐回落,不再是奢侈的高价稀有物。 车窗外的风景变幻很快,她们坐在窗户边, 用眼睛复习荒漠旷野和雪山景观。 厚厚的车窗玻璃隔绝了风声, 心思也逐渐安宁下来。 迟绛挂上耳机,又分一支给闻笙。 白色的耳机线连接着两个人,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起那堂自习课。 是初秋的一个下午,教室窗子吹来金灿灿的凉爽微风。她们就坐在教室偏左侧的第三排,也是听同一副耳机。 那时候,一切心事还未明了。迟绛只记得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动弹,耳机里的心跳声盖过音乐声响。 如今再听同一首歌, 她总算能听清歌词,也敢在听歌时望向闻笙的眼睛。虽然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个小桌板的距离, 她还是用了「望」这个字,会有一眼万年的感觉。 第140页 列车总是缓缓靠站,她们很喜欢火车降速的那一段路, 咣啷咣啷压铁轨的声音叫人安心。《暖暖》的前奏里也有小火车的声音,她们点头打着节拍, 心里头也暖暖的。 四十小时的车程不算短,但她们总是有事可做。摊开白纸本画一个梦想中的小房子,红颜色的蘑菇屋顶, 天空上有成团的云朵。 迟绛边画边说,「你瞧, 这里是最大的制云工厂。」量产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柔软的云朵会轻轻托住所有沉重的心事。 画累了的时候,她们上床休息。闻笙睡在中铺,迟绛睡在上铺。 不喜欢说话吵人,所以只是静悄悄地传纸条。 纸张从上铺递到中铺,又从中铺还给上铺,白纸上很快挤满了文字和插画。 迟绛看着闻笙手写的字条,开心到忍不住晃脚丫,床尾处便出现一双欢脱的白袜子。 喜欢中文,喜欢这些方块字,纸条的每一颗字都像黄米凉糕一样,软糯地甜心坎里去。 和闻笙在一起的时候,手机电量总是掉得很慢。 比起那些纷纷扰扰的嘈杂声音,迟绛更乐意安静地看着窗外。 一起唿吸,一起发呆,心情和阴天的太阳一样,都是懒洋洋的。 从全力加速的摩託疾行,回到慢吞吞的火车车厢,她们感受到另一种自由。 是无比心安的自由,知道自己会回到平凡的日常,又清楚自己可以随时离开日常。来去自如,像风一样。 在高一的心理课上,老师要她们写下未来的期许。 当时,迟绛随口说「想要做一阵风」,闻笙跟着说「想要做一棵树」。 像是自我实现的预言,迟绛真的变成来去自如的一阵风,自由洒脱。 闻笙也的确变成一棵树,在泥土里扎根,朝着太空星系肆意生长。 火车终于抵达了终点站。背着行囊排队走下车,看着闹嚷的人群浅浅微笑。 闻笙主动牵起迟绛手,十指交握在一起,知道此刻也只是故事的起点。 乘车回家,闻笙和计程车司机报了个新地址。 她小声和迟绛解释:「是租的房子,等下带你认认门。」 房门上,悬挂着木质的空牌子。闻笙捏捏迟绛掌心:「可以给我们的小屋取个名字,等你想好了,我们再刷上去。」 一直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小家,家里有一把琴,一个猫窝,和一个像吃了毒蘑菇一样古灵精怪的女朋友。 屋子不大,屋内是淡淡的草木香气。 闻笙带她走回房间,卧室抽屉里有尘封三年的磁带。 她曾经觉得磁带烫手,生怕歌词里的旋律太直白,被迟绛察觉到那些不敢挑明的喜欢。 现在,这藏满秘密的磁带盒终于可以被打开。 低柔的嗓音从录音机扩散出来,以復古音质充盈着整个房间。 满屋子都飘浮着酸酸甜甜的暗恋音符,暗恋被阳光晒成明恋,迟绛和闻笙对视着笑笑,然后发生了一个短促的拥抱。 虽然旅途疲惫,闻笙还是坚持先把房间清洁干净。 认真地沐浴更衣,再从笔记本电脑上打开早就想看的电影。 浏览器打开的瞬间,闻笙却连忙用手去捂迟绛眼睛——「你先别看。」 「我偏要看。」迟绛缩一下脑袋,把眼睛从闻笙手的上方露出来。 这下好了,看清楚了,是自己的社交媒体主页。 「你怎么偷看啊……」迟绛无奈遮住自己的眼睛。 闻笙轻笑了下,挪开她故作姿态的手:「这里面的许多话,难道,你不是刻意写给我看吗?」 有许多的悄悄话,只有她们两人才懂。 白天里不小心闹了别扭,晚上总能在这里读到一条隐晦的解释。 迟绛其实藏不住多少秘密。 当面连对视都不敢,上网却要夸闻笙好看。当面吃闷醋总不敢说,回家又写些酸熘熘的东西故意闹小脾气给自己看。 「自己写过的东西,你敢不敢当面念给我听啊?」闻笙不怀好意地戳了戳迟绛,慢声细气提醒她:「之前约定好的,只要戳一戳,你就听话。」 迟绛看着那些文字,羞得耳根通红,脸埋在闻笙肩窝处求饶:「不要,太羞耻了,快关掉网页放过我一次吧。」 闻笙也不急,关闭了网页,放她一马。 她想,反正来日方长,之后再找机会翻旧帐也不迟。 因为心里愈发确定,经过了这个盛夏,还会再共同经歷许多个四季。 很快就是秋天了,银杏树会让整座城市变成金黄颜色。 等秋风生出一些寒意时,要一起穿浅色风衣,系红围巾,在校园的银杏大道边留一张照片。要面对镜头作出搞怪表情,笑得比秋天还金灿灿。 秋日的烘焙屋里也很快就会飘散出蛋糕香气,闻笙看看迟绛,不小心想起她在校服上贴面包标籤的蠢事。 「到了秋天、我们去买开心果欧包。可以开心,也可以一口吃掉。」 她说完,一不小心又咬了咬迟绛的耳朵。 咬完了,才后知后觉地道歉——真是糟糕,爱咬人的毛病越来越重。八成是喜欢得太浓了。 等到冬天,天气寒冷,那时候就最适合手牵手了。 掌心里的纹络,是一整个星系宇宙。 大一的第一个冬天,她们特意在期末周约在家附近咖啡厅复习。 第141页 下了很大的雪,迟绛在回家路上转着圈圈手舞足蹈。 而路过那些小商店时,她还是可以轻松回忆起高一寒假的冬天,闻笙把必修二知识点都串联在这条小路上。 等等,奇怪,雪地里怎么有一串小小的猫脚印? 迟绛和闻笙跟着小脚印追上去,追到马路的尽头,看见一只瘦小的三花猫幼崽。 三角形的耳朵,懵懂的眼睛。 小猫在雪地里冻得发抖,见到她们两人时,却莫名亲近。 「小猫。」迟绛轻声地喊。 「喵呜?」 小猫歪着脑袋,听不懂。 「小糖三角?」 迟绛试探着喊。 「喵呜!」 这下,小猫仿佛认清了主人,缓慢地眨眨眼睛,跑过来用脑袋蹭蹭她的裤腿。 「会不会,真的是她啊?」迟绛鼻子发酸,蹲下来,轻轻摸摸小猫脑袋,脱下外套抱起发抖的猫咪: 「但不管你是谁都不重要啦,我们现在一起回家。」 雪还在下着,时间却好像停滞了。 她和闻笙在雪地上踩出一串长长地脚印,每一个脚印都像是一个逗号。 逗号的意思,是永远都有讲不完的悄悄话。 逗号的意义,是每天醒来都要确认一遍: 我们故事,未完待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