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 养成系男友里包恩》 第1页 [bg同人] 《(综漫同人)养成系男友里包恩》作者:鸟窝窝【完结+番外】 文案: 我,二十六岁,社畜,正努力攒钱筹备创业开店中,目前单身。 前男友在热恋期后暴露嘴脸,要我下半辈子给他当洗衣做饭奶孩子的保姆,我冷笑一声,把他踹了。 我的传统家人恨铁不成钢,说我老大不小也该结婚了,我还挑三拣四的。我再次冷笑一声,把我妈我爸都拉黑了。 pua我你是心高气傲,要我奶孩子你是生死难料。然而一转头,我就捡到了一个小孩——准确地说,是被小孩找上门了。 小傢伙一身黑色小西装,拿着一张申请信来应聘当我员工。 而且是应聘保镖。 我没当一回事,直到我前男友那神经病找人来骚扰我,让我成日不得安宁。 我本想和他斗一斗,不料无聊之中神使鬼差拨通了小孩的电话,后者还真的上门工作了。 还带枪了。 还真的打跑了渣男找来的流氓。 我预备智斗人渣的计划一条都没用上。 我:…… 我:你到底是何人 小孩:我是个杀手 我:薪资期待多少 小孩:包吃住 我:很好,你被录用了,带上你所有家当搬过来,现在开始上班 不是催着要孩子吗?我就要这种的。 但没人和我说他长大得那么快啊? - 1、反穿 2、长大速度很快,恋爱部分从成人状态开始 3、小,没啥深度 【排雷:有综一部日腐,一对bl作为主角的同事之二,戏份不多,主要作用是推剧情】 内容标籤: 综漫 家教 甜文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词:主角:友寄新奈,里包恩(reborn)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真不是炼铜噼 立意: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第1章 作为一名社畜,我的命运就是一身死气地回到出租屋后,还不得不顶着怨气加班整理文件。今晚依然如此。我抱着热气腾腾的泡面,一屁股窝进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窄道里,笔记本电脑被我用了好几年,只是多开了几个窗口便嗡嗡散热,斜斜地摆在一旁,四四方方的屏幕闪烁着疲惫的萤光。 我开了电视,它正兴高采烈地放着综艺节目。正嗦着两口面,隔壁还吵起架来,不一会儿又是锅碗瓢盆被打翻的声响。 其实我攒的钱已经够我搬个更好的地方,或者每天吃点好的了,但是我物慾很低,也不介意住所的环境如何,能住、干净就够了,还能攒更多的钱,因此已经在这个小出租屋住了很长时间。 唯一的上进心是以后想要开一家店。所以我也相当于在攒创业资金。 我喝完汤,把杯桶推到一边,着手处理领导发来的文件。这一天本该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过去,但就在工作结束后,我发现我的工作邮箱里多了一封未读邮件。 你大爷的,又是啥杂活? 我一边诅咒领导,一边点开邮件,映入眼帘的标题赫然却是「应聘信」。 发信人名叫里包恩,是个外国名字,措辞恳切,礼貌又专业地说明他需要工作,来应聘我的保镖这个职位,同时十分自信地向我保证他的实力。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点点滑鼠,把这封邮件丢进回收箱。 一看就是垃圾gg。 但起码不是工作,我的心情还不错,喝完水起身洗澡睡觉,睡前刷了刷手机,顺手拉黑了我前男友竹田京助又註册来加我的小号。 多亏了他,我的黑名单现在非常热闹。短短一周内,不仅划入他的大号,六个小号,还有我的便宜双亲,以及一些烦人的亲戚。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放到网上都不算什么瓜:我大学刚毕业时认识的竹田京助,他是富二代,有钱有闲,我那会儿正四处找工作,到处打工,正好每次打工都能碰见他。孽缘也确实是缘。我只要不打扮,原生长相就是乖乖女那一挂,竹田京助这吊毛好死不死喜欢这个类型,没过一阵就对我死缠烂打。 他很会装,演得非常真诚,直接追了我两年,我也是识人不清,被他打动了。结果在一起没几个月,他就开始本性暴露,要我辞职,搬到他家,让他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同时控制欲越来越放肆,动不动尾随我,我一和男同事有接触他就对我发癫,最后一次吃飞醋甚至上手掐我。我一看势头不对,前不久便立刻跟他分了手。 这一分,竹田京助就毫不掩饰他是条疯狗的事实,追着我咬,使用各种话术试图联络我求复合。我家人则是传统观念重,而且还不识大体,不论我说什么,都反驳抛开事实不谈我也年龄大了该结婚生子了,人家家里有钱条件多好啥啥的,男人管你是喜欢你啥啥的。 我一个个都拉黑了。 毕竟我从来都是懒得废话的人,惹到我你算是惹到钢铁闷葫芦了。 今日份的拉黑完成,世界清净,我美美入睡。什么前男友,什么东亚原生家庭,什么垃圾gg邮件,都被我抛之脑后。 然而,到了隔天—— 我穿着背心短裤,咬着牙刷,嘴里都是牙膏泡沫,一头鸡窝毛,沉默地盯着站在我家门前的小婴儿。 没错,婴儿,二头身,一脸萌萌的婴儿肥。但鑑于他看上去比婴儿成熟,还是算小孩吧。 第2页 至于为什么成熟,因为他还穿着规规整整的黑色西装三件套,戴着圆顶帽,帽檐趴着一只眯着眼睛的绿蜥蜴,活像个西洋绅士。仔细一看,小孩哥还留着蜷曲的鬓角发,怪有品味的。 见我没反应,小孩自己破冰,从他的小衣服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一面递给我,一面熟练地说:「ciao,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作里包恩,正是为了寻找一份工作来到这里。」 我根本还没看够这个奇妙的画面,下意识接过纸,但仍颇为震惊地沉默着。自称里包恩的小孩也不在意我的失礼,抬手压了压帽檐,相当正式地接着毛遂自荐。 「我了解到你正筹备创业的事宜,想要应聘保镖的职位。你可以放心信任我的实力,友寄女士。」 他咋知道我的事和我的名字?不过我确实瞒着现在的公司在网上运营工作号,为以后的创业打基础。没准这看着就鬼机灵的小子正好看见了。 平心而论,里包恩说话还挺萌的,看似一板一眼,实际上不忘带点语气词。毕竟是小孩吧……但是我对小孩也无感。 我算是回过神,展开手里的纸一看,竟然是自制简歷。简介的说辞和电子邮件里一模一样,只是附加了他的履歷:世界第一杀手、黑手党继承人家庭教师之类的。 这会儿,临时放在裤兜里(我本来边看手机边刷牙,有人敲门就先揣进了兜里)的手机闹钟也响了,提醒我要去上班。看来就算我有兴趣和小孩子玩玩过家家,现实也不允许,于是我摁掉闹钟,把简歷纸递还给里包恩,拿下牙刷含含煳煳回应道:「好吧,但我不收童工,而且马上要出门了,小朋友,你也先回家吧。」 小孩仰着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静静望着我,「小看我的话会吃亏哦。」 我倒是有闲情搭腔:「年龄小,求职被小看是必然要承受的事。」 里包恩又说:「所以我提醒你,会吃亏的。」 我问:「哪方面的亏?」 里包恩道:「僱佣保镖对现在的你而言好处不少吧?」 我继续含着牙刷,边刷牙边盯着他。这小鬼的话术也很老练,说实话,我不太相信他是真的小孩,也许是侏儒症,但是在交流中,他却没有否定自己年龄小。 哦,也没有肯定就是了。 不过这些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即使他说得不错,竹田京助那人渣之后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有个保镖对我来说利大于弊,可我并不想雇一个宝贝保镖,也没时间多聊了。 「你在告诉我你知道得不少,是你自己打听的,还是别人透露给你的?」我总结,「你不用回答,因为我不想知道。既然你不希望我小看你,那我就如对待普通的求职失败的人一样,可以请你离开了,我要上班,里包恩先生。」 我说着,伸手关门。就在大门即将合上的一刻,西装小孩不知从哪里变来一支手杖,竟然生生卡住了门脚。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我随时等待你的来电。再见。」 一张小小的名片被他体面地放在地上,塞进门缝里。紧接着,手杖抽离,他还替我直接关上了门。 我捡起名片,上面手写着他的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名字还是义大利花体。 ……搞不好这小孩还挺闷骚的? 五分钟后再次震动的手机闹铃打断了我的内心吐槽。我立马把这桩奇事当作浮云,随手把名片往茶几上一放,便加快速度回卫生间洗漱。想到要上班,又在心里暗骂领导和同事别来找麻烦。 要我当牛做马还不如让我和天杀的烦人前男友决斗! 第2章 我收回前言。 要我和疯狗前任浪费时间,那还不如让我加班呢。 我看着眼前三两个堵着前路的地痞,包里还装着笔记本电脑,沉甸甸地挂着肩,本来刚下班就累,这下身心都无比疲倦。 这里是公司楼后设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就剩几辆疑似闲置的电瓶车。我算是最晚走的一批人。顺带一提,我是没骑车的,只不过是从停车场出去能抄近路,我才习惯从后门走。 果然人就该准点下班…… 「你们想怎样?」我嘆了口气,道。 二流子们对视一眼,可能是见我配合,为首的人抬了抬下巴跟我说人话:「我们金主要你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并且好好和他沟通。」 我点点头,拿出手机一顿按,接着把屏幕给他们看。 「这样可以吗?」 「啊?老大,这么简单啊。」 其中一个小弟抻着脖子睁大了眼,随后就被他老大踹了一脚,「滚,不嫌丢人。」 头目一把夺过我的手机,检查了一番,确定我没骗人也没录音,才阴森森地看向我。我从他手里拿回手机,心想赶紧解决,于是假意示弱地别开视线。 他见状,得意地冷笑一声,逼近两步,低下头几乎贴着我威胁道: 「别耍小花招,要是我们交不了差,有你好看的。」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因为他口臭十分浓烈。 地痞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崩人设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走了。我顿时感到空气清新,人生广阔,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手机便在掌心里不知疲乏地振动起来。 该死,是我前男友。 【竹田:你终于肯放我出来了,阿新】 【竹田:我就知道你还爱我的】 第3页 【竹田:我们找个时间见面好吗?我很想你,明天你有空吗?】 【竹田:明晚七点老地方见】 【竹田:哦对,我来接你下班吧】 他一连轰炸我好几条消息,我索性把手机静音了。 回家路上,我忍不住四处警惕有没有人跟踪,或者有没有监视的痕迹,但或许是我反侦察能力一般,天也差不多黑了,一路上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要这么每天警戒属实容易叫人殚精竭虑的,所以一平安到家放下包,我便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一种死狗般的累意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虽然动也不想动,但我还是忍着不适打开手机。 消息轰炸的小红点都快爆了。 「有人管管吗。」我又忍不住吐槽。 都没胃口吃饭了,我就直接截了图,掏出兜里以防万一准备好的录音笔,回放确认了流氓的威胁都有录清楚,证据确凿,当即就考虑报警。然而我也知道竹田京助这种有钱又脑子有病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特地关了灯,假装要出门,实际上则偷偷摸摸从窗角瞄出去,果不其然瞥到两个人影从隐蔽处小跑出来,堵到了必经的楼道口旁。 我拉起窗帘。手机锁屏的消息弹窗不断地跳动:【阿新,求你理理我】 夜色如水般融入室内,有点凉,令人指尖仿佛都微微泛着冷。我在熄灯的黑暗中握着手机,这唯一的光源影影绰绰地闪烁,晃得我眼睛也有点酸。我没发出一点声音,今晚隔壁也没吵架,于是整个房区似乎都缄默不言,一阵熬人的寂静里,我只能听到老式挂钟走秒的咔哒声。 【理理我。理理我。】讯息乐此不疲地跳到我眼前,【阿新,你要是不理我,你也别想离开】 【回到我身边吧】 【乖一点,好不好】 【求求你】 【求求你】 咚咚、咚咚。我的心跳比秒钟还要快一些,但不妨碍我飞速地思考对策。 首先,竹田京助开始找人骚扰我,如果我不满足他的需求,可能连楼都不让我出,非要我回消息才放人;而我是不可能妥协的,和疯子纠缠越久,他就会像狗皮膏药一样越难摆脱,我需要一个尽快能回归正常生活的方法,可以对线周旋,但不能太久。 那么,其实报警的办法并非是最有效率的一条,先不说他这架势一看就会想方设法阻挠我,其次我也怀疑他的财力足够买通相关人员,而且这个辖区的警力效率挺低的,隔壁小两口丢了东西到现在也没找回来。报警在这个情况可以作为兜底方案,实在不行了,起码法律程序上还能慢慢走。 我的目光落到装着笔记本电脑的包上。 竹田京助是富二代,他老爹好歹是公众人物,我恰好认识几个颇具新闻人素养的营销号,即使之后热度被压下去,我也能利用舆论搞他一下,他爹估计也会管住他免得丢人。如果造成的社会影响够了,不用我另寻它法,都会有人治他。 不过写通稿也要时间,我得先请两天假。所幸家里还有泡面,目前就不出门了,看到傻鸟前任派来的人就烦。 当然,不排除他们会直接上门骚扰。但是连放高利贷的讨债都不至于那么快就私闯民宅,竹田也有时间和我耗,我倒是不担心短时间内会上升到入室威胁这种地步。 会也无所谓了,老娘烂命一条就是干。 「先这样吧,」我做好决定,便觉得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先休息一晚,明天再找通稿,「反正现在着急也没用。」 毕竟我只是普通上班族,没什么运动的时间和习惯,武力不足,更不可能单枪匹马杀出去。认识的人里面也没有能提供保驾护航的能力…… 等等。 神使鬼差地,我想起今早随手放在茶几上的名片。 小小的一张,白色的,由于惯性滑到了我放得乱七八糟的纸质文件下面。我特意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它。由于不想多生麻烦,我没有开灯,只是借着手机的光再看了一眼名片上的花体字,一股诡异的、缘分般的直觉倏地如电光火石擦过脑海。 我察觉到心中的某种玩笑心、好奇、万一有用的侥倖与平白无故的信任感,又想起小孩从帽檐下抬起来看我的黑色的眼睛,点开了拨号界面。 要是能解决,搞不好还能省了很多事。 可如果是真的小孩玩过家家,岂不是害了人家吗? ……不对。正如他本人所说,小看他的话会吃亏的。既然如此,我高看一下会发生什么呢? 第3章 「ciao。」 我眨眨眼。反应过来时,电话竟然真的拨通了。清脆的童声礼貌地与我打了个招唿,我却有点不真实感,话忽然说不出口。也许我在侥倖的同时依旧认为这是个恶作剧,这样才能放低期待,以免真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奇怪的人身上。 电话那头的人也还是不介意我的沉默。他反而像是手握剧本,早已预判我会打过来似的,口吻平静又可爱,一字一句说:「你改变心意了,友寄女士。」 手机放在耳边,我扭头望了一眼被窗帘遮挡的窗户。 「嗯,如你所见。」我小声道,「现在有一次试用期,你方便上工么?」 对方似乎哼笑了一下。 「一分钟。」 啊? 纵使我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了,这大放厥词仍然令我有些傻眼。但没等我怀疑他在死装,未挂断的听筒里就勐地响起几声迅速的闷响,听着竟是像消音后的枪声,隐约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然后,便是好几秒钟的死寂。 第4页 我:「……」 我开口:「里包恩?」 「已经解决了,女士。」那萌萌的声音又语气随性地响起,「你可以开门了。」 我震惊之中半信半疑,先是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面什么情况也没有。真的解决了?怎么解决的?该不会真把人做掉了吧?那我也会犯罪啊? 不论如何,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我走到门前,满脸凝重地拧开把手。 门外正站着一位二头身小婴儿。黑西装,戴礼帽,卷鬓髮,一手插着兜,一手垂在身侧,握着一把绿色小手枪。他抬起头,目光从帽檐下望出来,忽地让我心生一种荒唐感。 与我对视之间,他勾了勾唇角,像个大人一样微笑。 「ciao。」又是这声招唿。 我飞快挠了挠头。「忘了问了,你是义大利人吗?」 「没错。」 「你日语说得真好。」我自己一打岔,总算舒了口气,侧身让了一条路来,「总之,谢谢你,先进来谈吧。」 小孩走进来时,我还狐疑地望了一眼外面走廊楼道。只不过什么动静也没有,反而身后还传来里包恩的声音: 「我说过了吧,你可以放心信任我的实力。」 「说是这么说,你也不能强求我一开始就无脑信你能……餵。」 我一回头无语凝噎。因为这臭小鬼居然轻车熟路地开了灯、烧了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副茶具,摆在我茶几上,我的文件都被放到了一边,他自己又搬出一个小板凳坐在主位,还吃着我昨天刚买的豆糕!短短几秒间把出租屋当作自己家似的享受起来了! 「别把这里当你家啊!你交房租吗!」我勐地关上门吐槽。 「你不是已经打算僱佣我了么。嚼嚼。」 「我还没和你谈具体的事宜好吗!」我说,「还有那个咀嚼拟声词是在卖萌吗。」 水正好烧开,里包恩开始有模有样地泡茶了。「你想知道什么?」他问。 好任性的傢伙!但说实话,反而挺好沟通的。我见他这态度,也懒得多废话了,嘴上说着请你让开一下这是我的座位,一边走上前,伸出手,准备把他从主位上抱开,但下一秒,手背却炸起一种火辣辣的疼——他的枪又变形成教鞭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然而我本来没吃饭就烦,身处被骚扰中的麻烦里更烦,非但不缩手,我还要强制把他拎走。 「你是僱主还是我是僱主?」 我盯着他。里包恩虽说行事脱离常理,实力深不可测,但他似乎也非常会察言观色,识时务,知道该怎么和我做交易,于是给了我一个面子。 我的手成功托到小孩的腋下,把他抱了起来。里包恩微微抿着嘴,不过表情倒很是平常,睁着他黑熘熘的大眼睛看我。我把他自带的小板凳放到茶几对面,将他安置其上,自己就舒舒服服地重新窝到我的专座(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里。 坐回主位,我也有心情代替他沏茶了。在此期间我才发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不是小孩吧?」 「我是个杀手。」里包恩说。 我点头。「你刚才杀人了吗?」 「只用了两发昏迷弹。」 「没杀人啊,那就好。」昏迷弹是啥?算了,字面意思上看应该就是让人昏迷的子弹吧。 我给他倒了杯茶水。穿西装的小绅士礼貌地接过茶杯,轻嗅了嗅,啜饮一口。 「请我杀人很贵的哦。」他说得很认真,只是一把童音又亮又软,「而且我现在不干僱佣杀人这行了,直属于彭格列家族,非必要不动真格。」 彭格列也是我没听过的词。我沉下心思索。其实从短暂的打交道之中,可以发现里包恩没说过一句假话,只因为他过于有欺骗性的外表让他显得像在而已。 而且我估计他本人也知道自己这样挺搞笑的,容易让人掉以轻心,所以很喜欢利用这一点搞事情。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我也顺势接受这个设定,挑出重点来问。 「你已经有单位了?为什么还来我这里应聘?」 里包恩答:「因为暂时回不去,现在相当于失业。」 「什么时候会回?」 「不知道。」 「我的需求是别让闲杂人等打搅我的生活,我会视情况要求你接送我上下班,最好在我上班时也在附近待机,工作内容也根据具体情况变动,但主要是贴身保护,不杀人,没问题吧?」 「当然。」 「你的薪资期待多少。」 「包吃住。」 「很好,你被录用了,带上你所有家当搬过来,现在开始上班。」 「我已经带过来了。」 西装小朋友往我家角落一指,电视柜旁赫然呆着一个黑色的小行李箱。 不是,你啥时候带进来的。 但我都懒得吐槽了,说真的,这可实在是……天上掉馅饼啊! 我琢磨着,确实没有比僱佣里包恩更有性价比的方案了:既然竹田有时间跟我耗,我也会有实力跟他耗,而且除了竹田以外的意外安全事件也会有保障。更何况,这位神秘的保镖要害我的话早就害了,我不用担心他本身的威胁,尤其是他相当坦诚地表示出他只需要一个安身之处的条件,同时这点要求我也养得起。 「我还有一个条件,」我给他续了一杯茶,思忖道,「如果你突然被召回原单位,要提前知会我。」 第5页 里包恩顿了顿。 「我不清楚会如何回去。」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回答,「不过,只要可以,我会先跟你说好。」 我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只包吃住,但我的志向是当一个好老闆,这个家的东西不弄坏、不弄丢就可以随便用。你可能不需要,但我每个月会给你一点工资,只是由于我本身可支配的资金也不多,你就当零用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即将上工的宝贝保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一切谈妥! 我的心情一扫阴霾,感到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都放松得多,于是没吃晚饭的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我揉了揉肚子,一边拿起手机,一边问:「你吃饭了吗?」 里包恩跷着二郎腿,很是优雅地喝完了茶,「没有。」 「那我们点外卖吧!」我嘿嘿一笑,这大概是我近几周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我虽然会做点简单的饭菜,但家里没食材了,我也懒得下去买。外卖还比我做得好吃呢。今晚奢侈一回,祝贺你开工大吉。」 「好啊,我要吃寿司。」 「你还真是熟练地狮子大开口啊。不过我也想吃了!」 我低头看向手机,竹田已经没再给我发消息了,我估计他手也累。只是那么多未读消息看着也够壮观。我皱了皱眉,动动手指再次把他所有号都拉进黑名单。 小样,我手里有兵了,有本事就来会会你姑奶奶。 在等外卖的闲暇时间里,我还处理了一下工作。没办法,就算被渣男骚扰,日子还是要过的,更何况现在除了积累创业经费外,还要养个小保镖;加完班,我接着拿电脑拟了一张僱佣合同,内容和详谈时大差不差。我把合同列印出来,交给了里包恩看。 他喝完茶,在我工作时就翘着脚看报纸了。我觉得他活得真的很像个中年男人。 彼时他折起报纸来看我的合同,阅读得还颇为认真。我收拾我的纸质文件,目不斜视道:「虽然你这样子就算上法庭估计很难判定有民事行为能力,合同应该没效力,但起码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吧?」 从这傢伙又发电子邮件又登门拿信应聘这点,就可以看出里包恩很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他捋了捋蜷曲的鬓髮,嘴角轻快地上扬了一下。 「我喜欢和聪明人做生意。」他拐着弯夸了我一句。我相当受用,递给他一支笔。 小绅士干脆利落地在乙方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第4章 「说起来,」我咽下一口寿司饭,问道,「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我家窄窄方方的小茶几桌上摆满了奢侈消费下买来的寿司外送,灯开得敞亮,电视放着当红明星演的电视剧。我还买了几瓶汽水和啤酒,里包恩不喝,所以另外买了咖啡豆,他表示以后他会经常泡咖啡。 这是我几个小时前从未料到的场景。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大概连灯都懒得开。 「明明会有更多条件好的人能给你提供工作,总不能是随便找的吧,认真筛选的话至少还能节约试错成本。」我补充。 里包恩吃东西很快,不过也就前几口塞得多,后面就和我一样吃得慢条斯理的了。他坐在垫高了点的小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纯真地(毕竟没什么比小婴儿的外表还要纯真了)看着我,回答:「确实是筛选过的。」 我嘬了口可乐,等待下文。 「年轻的女士、忙碌的上班族、物慾低、没太多上进心,」里包恩点评道,「说明你接受能力比较高,积累的财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不生事,不会主动惹麻烦,如果喜欢可爱的小孩的话是最好,但并不是,这一点很可惜。」 「那还真是抱歉了。」我吐槽,「你刚才是自夸了一下可爱吗?」 「和家里人关系不好,独居,人际关系简单,也意味着我会少很多麻烦。」 「你怎么连我家庭情况都知道?」 里包恩优哉游哉地喝着味噌汤。 「这种事笨蛋都能查到。」 我:「……」我觉得他在唬我。 「最重要的是,你有坚定的反抗的意志,以及用人的决断力。」他说着,这有点中二的措辞令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这傢伙说得挺顺嘴的,小孩柔软而平常的表情也没有变化,「我应聘保镖会非常顺利。」 我被夸得鼻子朝天,自满地哼哼两声。结果再一眨眼,桌上剩下的寿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扫荡了个干净。 罪魁祸首慢吞吞地喝着汤,喝完放下了碗,煞有其事道:「感谢招待。」 我面无表情地捏着筷子,「吐出来。」 「哔……啵……哔……」小婴儿忽地吹出熟睡的鼻涕泡。 「不准装睡!」睡觉为什么会睁着眼睛啊?! 我本来还想再吃一点的! 不过最后我以此胁迫里包恩负责收拾残局,他也答应了,于是我勉强放他一马。从今晚开始,这位贴身小保镖就要入住我家,因此我尽东道主之宜为他展示了我家的房间——好吧,也就一厅一卫一室,没有厨房,就只有客厅角落做了一个简单的隔断,装了小灶台和便宜的抽油烟机。 给他介绍了浴室的使用方法后,我还有点犹豫,虽然我觉得里包恩的心理年龄肯定不是小朋友了,可他毕竟长得那么小呢。 思考了一会儿,我说:「我帮你洗吧。」 第6页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 我在浴室门外吃了个闭门羹。 算了,我也挺失礼的,不过我可是真心为员工着想啊。我盯着浴室门,挠挠脸颊,便不管他了。虽然现在有里包恩在,我也不打算放弃舆论攻击这个计划。 现在晚上快十二点,我先给认识的营销号发了私信,说明情况和需求,等他们明天上班;接着打开文档,先自己撰一篇初稿出来,列了个瓜条大纲,贴上证据,然后情感丰沛地写几段卖惨的话,以及对这段失败的爱情经歷的感慨与总结,最后提醒大众擦亮眼睛看人,别被糖衣炮弹打得找不着北,警惕恋爱脑,远离控制欲过强的人渣。 在我疯狂打字战斗之际,过了许久,浴室里原本淅淅沥沥的水声渐小了。紧跟着一声开门响,里包恩穿着他的睡袍,戴着小睡帽,堂而皇之地路过我身旁,往我卧室里走。 我打完一段话才反应过来,「等下,虽然只有一个房间没错但我还没允许你直接进来睡啊!」 当然,没人回应我。我保存文档,熘到卧室一看,这傢伙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自己装了一个看上去就很舒服的吊床!已经在唿唿大睡了!还睁着眼睡!只有睡眠效率如此像个小婴儿! 好歹他没直接睡我床。我无语又觉得搞笑地回了客厅,居然已经要凌晨两点了。我抱着睡衣准备洗澡,又发现本来只有淋浴头的浴室里忽然多了一个小浴缸,旁边的置物架还放着几包泡泡浴芭和小黄鸭玩具。 我:「……」太会享受了吧,而且到底是从哪来的。他刚才洗那么久就是因为在泡澡? 我捏了一下小黄鸭。松开。后者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嘎。 多亏有里包恩,这一夜我睡得很安稳,毕竟他睡觉的声音比起隔壁偶尔突然半夜吵架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第二天醒来,我顶着鸡窝头,边刷牙边刷手机,熟门熟路地拉黑了前男友锲而不捨再来加我的两个小号。 看了下拦截名单,手机还自动拦截了好几个骚扰电话。 这些人真是闲得没事干了。 我咕噜噜漱口,接着吐掉漱口水,沖干净牙杯牙刷后擦着脸走出卫生间。我早上生物钟都挺准的,醒来时里包恩还在卖萌似的打唿,结果现在他却已经西装革履地坐在自带真皮小沙发上品尝着咖啡,我一出来便嗅到温热的、夹杂着青草味的焦糖味。 「好香。」我摸了摸肚子,「我也要喝。」 小绅士无情道:「自己磨。」 我很懒的。蹭不到现磨咖啡,我于是识趣地回房换上衬衫西裤,梳好头髮,收拾收拾提起包。 「走吧,今天不知道竹田会怎么发疯,我需要你陪同。」我说,一边把工牌从衣帽架上拿下来,放进包里,里包恩正好走了过来。 他的身高和猫差不多,我忍不住蹲下,有点想捏捏小孩泛着可爱红晕的脸。但想到昨晚我擅自碰他就被抽了一下(好像更像猫了),便只是单纯朝他伸出手。 「请多关照。」我对这位新员工笑了笑。 里包恩注视我片刻,也弯起了嘴角。他伸手,小小的柔软掌心握住我的食指。 我有点被萌到了。远在外地的妈妈、爸爸,你们不是急着催我结婚要孩子吗?我就要这个。不过要是对里包恩说「请当我儿子!」什么的,可能会陷入危险吧。 嘆了口气,我接着伸出指尖碰了碰他帽檐上的蜥蜴。「你也是,请多指教。」据我观察,它应该就是里包恩的武器,虽然有点玄幻,但比起世界第一杀手是个小婴儿,我觉得我没什么设定是不能接受的了。 黄眼睛的绿蜥蜴用脑袋顶了顶我的手指。里包恩适时道:「它叫列恩。」 我:「你好列恩。」 对了,不害怕爬行动物该不会也在筛选僱主的范围内吧? —— 不出所料,昨晚被我再度拉黑后,竹田京助应该直接去拿原先到公司堵我的混混开涮了,于是我一下楼,便正好撞上凶神恶煞的两个男地痞,其中一个是昨天为首的口臭头头,脸上有道刀疤,弓着背,隐隐咬着后槽牙,脸色极差地守在楼道口。 幸好我有提前出门,倒是有功夫多和他们耗一耗……不过估计吓到很多居民了吧。我稍微一瞥,甚至都没有看热闹的人。 再扭头一瞄,里包恩尽职尽责地跟在我脚跟后面,宽圆的帽檐正好挡住了他的眼睛。我没有让他立刻动手,而是两手插着兜,不动声色地开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左右看着一见我下楼便围上来的二人。 「你们又想干嘛?」我先明知故问道。 头目哥歪着脖子瞪我,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口臭,又逼近两步,操着一口纯正的恶霸语气粗着嗓子说:「喂,你这死丫头敢蒙老子……昨晚我组里两个小弟晕倒在路边,是不是你干的?」 我摇摇头,「不是。」 是我后面的小孩。 忽地,我脖颈一紧,浑身被一股劲拽着前襟几乎要提起来。 「哈?!」头目提着我的领口,我能看到他脸上皮肤的皱纹、眼白里长期熬夜的红血丝。粗重又恶臭的气息喷洒而来,我拧紧了眉头。「算你没这能力!但老子警告你,如果敢动我们组的人,老子要你好看!」 我很是难受地掰着他的手,忍着噁心开口。 「所以,你们有人昨晚在小区门口蹲守我?」 第7页 一旁的小弟开腔了,恶狠狠道:「是又怎样!」 我表示感嘆:「竹田京助给了你们多少啊,能让各位对我如此上心。」 小弟继续叫嚣:「反正是你这种穷鬼上班族给不起的钱!」 「闭嘴!」他大哥勐一扭头,把小弟喷得连忙鞠躬道歉。这大脸一转开,我总算能唿吸上点新鲜空气,但还没等我赞美氧气,他就再次突脸,沉声道:「老子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我们金主从黑名单里拉出来,不准再拉回去,然后乖乖跟他道歉和好,懂了吗?」 我抗议:「是他伤害我在先,凭什么要我道歉?」 混混头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小弟:「就是就是!人家委託我们只需要你和他复合,又没绑架你,对你哪里不好了!」 混混头目:「你闭嘴!」 小弟:「对不起大哥!」 我:「他经常尾随我,发现我和男性说上一句话就骂我,甚至打电话给我公司骂我男同事,我已经被逼得换过一次工作了,最后他还打了我。」 小弟:「卧槽!这么炸裂!」 混混头目:「都给我闭嘴!」 刀疤脸不知道哪来那么大脾气,我觉得他肯定也是半夜被竹田京助派发加班任务心情很不爽。只见他瞪了我一眼:「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老闆给了钱,我就要办事。现在把他从黑名单放出来。否则你也别怪我们用什么手段了。」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我身边跟着一个孩子,咧了咧干燥的嘴唇,讥笑道: 「或者,你也不想你家小孩因为你而受罪吧?」 大哥,惹我就算了,你可别惹他。 我盯着他,「那你先放手。」 下一秒,拽在前襟紧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力道可算松开了。我缓了口气,心有余悸般抬手抚平衬衫的褶皱,在两个地痞的注视下,我接着正色道:「请让开,我要上班了。」 头目脸色一变,在他即将出手的瞬间,一声沉闷的枪响从我耳后响起。我只感到耳边的空气被割裂了一瞬,锐利的破空声隐隐令我产生脸颊泛疼的错觉。眨眼间,眼前神情兇恶的男人露出了呆滞的表情,紧接着眼睛涣散开,整个人向后摔倒在地。 他额头中弹了。 什么鲜血也没流出来,子弹就像一个幽灵一样窜进他的额头,便梦幻般消失了。但这一切都令一边的小弟傻了眼。而我此时都快爽飞了,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狐假虎威装帅有多带感! 「你、你、你……」小弟的腿肚子开始明显发抖。他看看倒地的大哥,指了指我,又看向我身后赫然拿着一把枪的西装小孩,一没站稳,便一屁股跌坐下来。 我假咳几声,忍着笑,尽量面无表情道:「没事,他没死。带你大哥走,顺便转告竹田京助,别来惹我。」 就是这个装叉爽! 等小混混屁滚尿流地把他大哥搬走了,我才带着里包恩一起通勤。由于提前出门了,现在这个时间倒还够我买个饭糰当早餐。 我扭头问我刚上分的保镖,「谢谢你,你吃饭糰吗?」 枪管的热气散了点,里包恩把变回蜥蜴的列恩放回帽檐,抬起小脸对上我的视线。我由于难得装一次帅,还在心情澎湃中,脸都有点烫,于是见他看过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里包恩说:「就这么让他回去了?」 「毕竟我也需要他去通风报信嘛。」 小孩哼笑一声,「我要吃海鲜。」 我带着他往街上走。里包恩不走寻常路,非要像猫似的跳到矮墙上。我猜是因为他喜欢视角高一点。 我:「现在请不起你吃那么贵的东西啦……鳗鱼饭糰吃吗?」 里包恩:「可以。」 我:「我其实很想问,你是猫变的吗?」毕竟各种迹象都那么像。 里包恩稍侧过脸,那双神秘又可爱、难辨心绪的黑漆漆的眼睛从帽檐下看向我,虽说嘴角也像小猫般微微翘起,声音更清脆柔软,脱口而出的话却冷冰冰的:「我不介意让僱主也尝尝我的子弹哦。」 我识趣地转回脑袋,「啊,看到饭糰餐车了。」 他果然是无聊的中年男人,一点玩笑也开不起! 第5章 顺利抵达公司,我心情相当好。里包恩在送我到门口后就离开了,依照工作内容到周围地区待机,我给了他一点零花钱,毕竟附近有口碑不错的咖啡店,我推荐他去那里尝尝。 正好,我事先联络的几个营销号一一回復了我的消息,这个关于富二代情感纠纷的瓜在流量上也会很吃香,因此基本都给了我正向反馈。我把我自己编辑的稿子投递给它们,附带竹田轰炸我的截图,以及我录下的我被围追堵截、不堪其扰的证据(当然最后剪辑了一下,只留了里包恩动手前的部分),期望是能原汁原味地匿名发到网上,加几个震惊大标题。 搞定了这些,我忍不住给我自己鼓掌,惹来旁边同事的注意。 「难得看你上班还这么快乐啊。」她拿着杯子,应该是准备去茶水间倒续命水,「前男友的事解决了?」 「正在解决。」我说,「你怎么知道,真聪明。」 「毕竟你本来平时上班就杀气腾腾的,和对象分手又被骚扰之后每天脸都臭得老闆路过都不敢多看你一眼。」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我不爽也是真的。」 第8页 「要咖啡吗?」 「水就好。」我把我的杯子递给她,「谢谢啦。」 「不客气,我正好想试试能不能偶遇野末前辈。」 野末是公司里人气很高的帅哥,也是隔壁的小领导。他确实是个好人,以前两个部门合作的时候就表现得十分靠谱,我和他交接过工作,不过也因此被我前男友发疯波及到。我给他赔礼道歉,他不仅没生气,反倒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说实话,职场上能交到这种同事真的很不错了。至少我在上个公司就是因为前任的骚扰而被男同事说小话,被迫离职的。 「祝你成功。」我接话道。 同事拿着两个杯子跨出工位,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好奇道:「对了小新奈,早上看到你好像带着一个小孩子,是你亲戚吗?」 我正伸了个懒腰,闻言故作神秘地沉吟片刻,随即才侧过头对她弯了弯嘴角。 「是我保镖。可爱吧?」 「噗,超可爱。」同事善意地笑道,「那你可要保护好你保镖呢。」 「那当然。」 这对话可别让里包恩听到了。我和他还不是很熟呢。 「——我听到了。」 嗯。 嗯? 啥动静?! 我心下一惊,下意识看向同事,后者早已满怀期待地走向茶水间了,于是我又四下寻找,发现我背后的储物柜竟然敞开了!里包恩还坐在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属于我的储物格改造成了他自己的小家,沙发茶几绿植俱全,桌上烧着茶水,他甚至正拿着一份比他本人还大的报纸在看! 还有,他会读心吗?! 在百般震惊中我已不知从何吐槽起,便只是盯了他一会儿,诚恳发问。 「……我放在里面的杂物呢?」 里包恩翻了一页报纸。 「扔了。」他语气平常。 「别乱扔别人的东西啊!」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过期的饼干、喝完的矿泉水瓶、多印错印的文件、一盆死掉的多肉还要留着?」 「啊,我失踪的多肉原来在储物柜里。」 「……」 好吧,我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我确实很久没管这个柜子了。以前有一些会议不让带手机我才会打开一下,最近没有这些会要开,我自然就把放了什么忘得干干净净。 回头观望一圈,有的人去茶水间泡咖啡了,有的一早就去汇报工作,有的甚至还没来上班,办公室现在倒还挺空的。没人发现里包恩,我不禁松了口气,用脚拖着转椅挪回办工桌,「那你用吧,公司提供的东西,能多利用正好。」 说着,我又想起别的事,再次向后挪过去一点,上身转过去趴在椅背上看向小保镖。 「我说的那家店你去喝了吗?」 里包恩目不转睛地浏览着新闻报导,一心二用回道,「喝了。」 我来了兴致追问:「好喝不?」 我还没去过呢,只是听同事说那儿招牌的意式浓缩很正宗,网上评分也挺高的。 「还可以,」里包恩说,我严重怀疑在他嘴里的还可以就是很好喝,「咖啡师很好学,悟性也不错。要是我的学生也能像他这样我也能放心了。」 我:「……好学?」 里包恩:「他问了我一点做咖啡的诀窍。」 这傢伙是不是每个技能都精通啊?我默默吐槽。认识里包恩的短短一天里,我觉得我已经什么都能接受了,便顺口再问了一句:「你的学生是简歷里写的黑手党继承人么?」 「没错。」 「那你现在回不去,那边会出问题吧?」 办公室的风扇嗡嗡地、缓慢地摇着脑袋,我半伏在椅背上,不时感到风从发间穿过,不由抬起手捂住被吹乱的耳畔侧发。里包恩这回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他抖了抖报纸,稍微转过头,平静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没听到答覆,我有点困惑地歪头,想要更加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试图从中读出一些情绪的潜台词,可里包恩很擅长表情管理,我仅仅看出了几分针对我的审视与探究性;随后,他微微颔首,帽檐便挡住了他大半神情,我瞧见这位贴身保镖的嘴角又悄然翘起。 「你不好奇我是黑手党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萌萌的童声里含着几分揶揄。这是种令人分不清是讥讽还是宠溺的语气,似乎故意夹杂着义大利的口音与腔调,如果他不是个小孩,搞不好这招还能撩到人。 但他毕竟不是低音炮,而是软软的嗓音。我捋着髮型,摇头道:「你的存在以及出现在我身边已经够神奇了,说真的,你要说你是黑魔法师我都不惊讶。」 说完,转念一想,我又越品越不对劲,讶异地皱起眉。 「你真是黑魔法师?」 里包恩:「……」 宝贝保镖睨了我一眼,应该是懒得搭理我了,又把注意力放回报纸上。不过关于学生的问题里包恩还没回答,我本想再提一次,但如今聊了两三分钟,办公室外开始断断续续响起脚步声、交谈声与开门声。 我连忙说了声「我工作了」,便回过身,拖着转椅挪回桌前。 至于里包恩会不会被发现,我觉得除了他想被发现,没有人会知道他在公司里搞这些小机关的。因此我是相当放心。 重新打开电脑,恰好一两个迟到的同事匆匆赶来,和我寒暄了两句。帮我倒水的同事过了几分钟也回来了,愁眉苦脸地跟我说她还特意在茶水间磨蹭,等了好一会儿,结果没等来帅气可爱的野末前辈,反而等来了本部门的领导,看她在摸鱼便阴阳怪气地说了她好几句。 第9页 我接过水杯,同事提醒道:「赶快干活吧,我看他待会就要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周接连洋溢起高高低低的埋怨声。我两手握着杯子,往身后看了一眼。 储物柜的门一如既往安静地紧闭着。 回过头,我喝了口温水,放下杯子开始处理邮件。 第6章 我本以为会有打手继续堵我下班的路,但事实上,我这两天上下班都特别清净。我前任好像也放弃了消息轰炸这个策略。 不过,凭我对他的了解,事情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因此我拜託营销号先暂时不发文,敌不动我不动,等到时机来临,自然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竹田京助估计也不会料到我正筹备全网挂他,毕竟我一向看起来都挺佛的,不爱多事,加上我面善,他始终觉得我是一个善良又温吞、偶尔讲话比较不客气的小女孩而已。 只是既然他短时间内没再惹我,我也就美滋滋地回归正常生活。 现在家里多了个小孩,我连提高生活质量的动力都有了,下班后难得去参加居民街区的活动,收集店铺印章、抽奖、逛跳蚤市场等等。 我以为里包恩对这些没兴趣,但他这两天居然也跟着我逛得有来有去。说是有贴身保护的工作在身,我也还是注意到他其实一直在观察。 至于在观察什么……嗯,我猜总不能是他从来没接触过亚洲平民文化吧,毕竟他和街坊大爷聊天都挺自在的。所以大概率应该是他以前待的地方和现在多少有点出入。 难不成他真的是从其它魔法世界来的? 正心想着,我忽然感到脖颈泛起一丝凉意,警惕地扭过头,只见二头身的小婴儿站在我身后,仿佛能看穿我任何心思似的,仰着小脸看我,从毛茸茸的袋鼠连体衣肚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玩具枪。 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毛绒玩偶装的里包恩将枪口对准我,大眼睛一眨不眨,纯洁地说:「别想一些失礼的事哦。」 我:「……」先不说读心以及你真的和熊孩子一样有点没素质了,你哪来的cosy服,我给你的工资就是这么用的? 正逢晚饭饭点前的家庭採购时间,活动街区的人气颇为热闹,抽奖摊位前还与我一起站着几个上年纪的大妈大伯,见到穿得这么可爱的萌娃,纷纷发出被萌化的声音。身旁热情的婶子还问我:「姑娘,这是你家小孩吗?看着真机灵。」 没等我回答,里包恩便跳上抽奖台桌,抢答道。 「她是我僱主,我是保镖。」 「哎呀哎呀!那你可得好好保护人家哦!」 「当然,我可是世界一流的杀手。」 「哇!」 围观的中年人们都不禁闹笑出声。我总觉得这对话在短短两天里听了无数遍了。里包恩真的很喜欢顶着这个人畜无害的外表一本正经说恐怖的真话。最恐怖的是,我居然也慢慢习惯了,甚至对于这个场面处于一种欣赏喜剧的态度。 「好了,友寄小姐,到你抽奖了。」 摊主给完上一个人奖品,笑眯眯地叫我。不得不说,由于带着里包恩这个显眼包,我和原先不熟的居民都能聊上几句,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我心里感慨了下,便应声上前,集中注意力许愿一等奖——电视! …… …… 「恭喜抽到五等奖!玩偶公仔,请收好。」 我冷静地接过大叔抱来的趴趴熊,站在原地消化我惨痛的运气。里包恩正乖巧地站在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之间。那儿时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人与人的悲欢果然并不相通。 略为悲伤地揉了揉熊头,还挺软的。 忽然,就在我准备叫里包恩回家时,身旁仿佛掀起一阵旋风,眨眼间扑来一个高瘦的人影,把盖满的店铺印章单子交给了摊主过目:「老爷子,我准备好了。」 我一惊,抬头看去的第一眼便忍不住面部石化般僵硬了一下。我想任哪个良民看见眼前的人都会和我有一模一样的反应:这是一位戴着墨镜也能看出面容兇恶、与我见过的混混一样习惯性地歪着脖子的男人,头髮向后梳,一道极为狰狞的疤纵穿左眼,留着胡茬,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我是黑-道老大」的可怖气息。 ……里包恩同事? 然而。我视线下移。 他的黑衣黑裤外套着一件可爱的米色围裙。 我冷静地抱着趴趴熊,看着他和摊主大叔像黑-道接头似的,确认了盖章无误后抽了一次奖。然后围裙男抱着属于他的趴趴玩偶,沉痛地站在原地。一阵凄凉的风从我们之间吹过。 他注意到我,看了一眼我怀里的玩偶,自嘲地笑了一声:「看来我们都是被组织抛弃的弃子……」 谁跟你是弃子啊! 原本围着里包恩畅聊的大婶们正好转过头,竟然看上去都和这个成分复杂的男人很熟的样子。 「啊,阿先生。」 「这次也没抽到吸尘器吗?」 「反正还有机会,下次再试试吧。」 被叫作阿龙的男人也回头与婶子们点点头,随后似乎急着回去做饭了,临走前,他还专门和我这个同病相怜的弃子打招唿,意味深长地给我道了声别放弃。我觉得我现在一定是死鱼眼,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应了一声谢谢。 抱着装满战利品(一些特价的冻肉、蔬菜、清洁剂与奖品)的纸袋回家的路上,我看向走在矮墙上的里包恩,「你有注意到刚才那个阿龙先生吗?」 第10页 里包恩从善如流道:「他以前是名霸一方的黑-道强者,人称不死之龙,后来金盆洗手不干了,现在和妻子过着平静的生活,以家庭主夫营生。」 「……」我抽了抽嘴角,「和阿姨们聊天时把所有人的近况都掌握了么。」而且我竟然都不惊讶了。 「你还挺聪明的嘛。」 「真掌握了啊!」我吐槽。 「收集情报可是工作的一部分,友寄。」里包恩大步向前走,到街角时从墙上跳了下来,和我一起过马路,「不要大惊小怪。」 「是,是,」我说,「我是在感慨你很厉害啦。」 里包恩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在笑。 以前和朋友边谈笑边回家的日子好像离得很遥远,我甚至都快记不清国小时要好的同学的长相了,没想到如今还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忘掉了没抽到大奖的遗憾,心情愉快地进小区,上楼,没和里包恩聊天了,就哼哼小曲,一手抱着纸袋,一手摸出钥匙开门—— 沉闷的哐当一声,是门轻轻撞到门碰器的声音。 我打开灯,看着被打翻东西、乱得满地狼藉的家,脸立刻挂了下来。 沙发、茶几、檯灯也被掀翻了,又长又重的晾衣架正压在上面,灰尘脏兮兮地铺满整个地板,混杂着被打碎的玻璃碎片,鞋子不小心踩上去,便咯吱咯吱地响。我划开手机锁屏,连续拍了几张照片。不耐烦地用鞋扫开地上的碎渣,我走近一些,拍下被砸出一道蛛网裂痕的电视屏幕。 所幸只是客厅,卧室和浴室倒是安然无恙,这是竹田京助对我的下马威的回礼,同时也是逼我自己去找他服软的信号。 「这神经病,帮我找个理由大扫除是吗。」我录完视频,一怒之下气笑了,把纸袋放到一边便在手机上打字一顿操作,「正好我想换电视了,谢谢他还要赔我一台。」 我倒没有很惊讶他们会直接砸我家。里包恩一天都是跟在我身边的,总会有空子被他们钻到。 令我比较意外的,是他们有人见识到了我身边有人带枪,竟然还敢用这种最容易激怒我的方式试探。因为我真的很懒得做家务。 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做了。 我找来扫帚,准备先把地板清理干净,一进门便不再吭声的里包恩此时开口了。 「友寄。」 我抬起头,他站在没被损坏的电视柜上,拿着一张纸示意我看。我把扫帚暂时搁靠在腿上,接过来,纸上赫然是竹田京助的字迹:【周日,中午十一点,平川水族馆,一个人。】 他这么多戏不当演员真是可惜了。我与里包恩道了声谢,便把纸条撕了,丢到地上一起清扫。 幸好我这小出租屋占地面积不大,小得扫没一会儿就能收拾干净。我在里包恩的帮忙下把翻倒的家具重新归位,再联繫师傅来给窗户装新玻璃,动作快一点,其实也花没一个小时。 我通常习惯家里得有个声响,电视坏了没办法,所以只好用手机放综艺节目解闷。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才起身,这下忙里忙外的,把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便打着哈欠拿起我新买的食材,放到洗碗池清洗。 水龙头哗啦啦地响起水声。里包恩动作轻盈地跳到了台子上。 「你打算自己做饭?」他脆生生问。 我瞥他一眼。重新安顿了一下后,小朋友软嫩嫩的脸颊泛起的红晕似乎更萌了点,我于是用带着水珠的指尖,逗小孩似的,不轻不重地颳了刮他的脸蛋。 里包恩一顿,嘴角不着痕迹地抿起,注视着我。我感到心情好多了,把洗好的菜择到干净的盆里,语气带笑道:「是啊。」 他又理智地问:「为什么?」 经过几天相处,他也知道这可是我难得亲自下厨。前两天工作忙,还要考虑前任的事,和他吃饭都是随便吃的。 「我本来今晚就打算吃点自己做的东西,不会因为一点变故就不做了,」我说,「再说,我才不想我的生活节奏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打乱呢。」 拆开意面包装,一转头,只见里包恩直接盘腿坐下了。他即使长得小,坐姿也有模有样,板板正正地把手放在膝盖上。 我觉得可爱,忍不住边开着火,边多说一句。 「而且虽然我自己一个人挺懒的,但现在有你在了啊。」 就像养了一只猫一样,总会想要带着小猫一起过更有人情味的生活。我可不是那种养了猫,还每天让猫跟我一起吃泡面,正规打疫苗的钱都不肯花还非要去找便宜黑心兽医的人。 里包恩没接话。我把意面放下去煮,四周除了手机传来的综艺夸张笑声、主持声、开水咕噜咕噜冒泡的闷响外,没人聊天还挺无聊的。 我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小孩正低头盯着我的小锅看,我福至心灵地开口。 「你们正宗义大利人是不是不乐意吃日式意面啊,我还想放点菠萝当配餐呢,不过这也不是披萨就是了。你该不会半夜拿十字架处刑我吧?」 「……」 第7章 吃晚饭时,里包恩问我周日要不要去我前男友留言的地方,我舒舒服服地盘坐在刚换的新地毯上,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要是没有保镖,我可能真的会为了自身安全,周旋久一点而赴约。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必要给前任任何面子了。 竹田大概也是从混混那里听说了我好像有帮手的事,才特意表示要让我一个人去。我看他也是缺根筋,就算我真去了,他都搞出了这些人身威胁的手段,还以为我能放心孤身一人见他么。 第11页 那必然是要偷偷带人的啊。 不论如何,我是再见到对方一眼都会不爽,别说水族馆这种一看就是约会的地方,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里包恩很懂我:「在周日之前,你就打算把事情曝光,再利用舆论把他告上法庭了。」 「没错。今天才周四,我还有一点时间。」我满意地嗦了口沾满奶油酱的意面,「赶紧让这小子给我赔钱,我要买电视呢。」 小绅士已经把自己那份吃完了,正坐在他的真皮小沙发里,依然跷着二郎腿,端着杯红茶细细品鑑。他闻言向我瞧过来,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这回嘴边倒是没有笑意。 他说:「直接拜託我出手会省掉很多麻烦哦。」 孩童般天真的语气与咬字使这句话显得颇为俏皮,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意思,而非故意炫耀自己的强大,不如说,这傢伙就算说自己强也只不过是陈述事实。因此,我嗦完面后,也一本正经地跟他讲我的心路歷程: 「我知道,可以说请你帮忙是最快、最有效率的方法。但这样一来,对方只是吃了你的教训,而不是我的——等你哪天离职了,他那样自尊心强、死要面子又偏执的人,一旦发现你不在,总会有新的麻烦接踵而至地找上我。 「所以,我必须让我亲自给他吃的教训占大头,才能让他知道我不好惹,并且知道我有的是方法治他,不是他爱的想像中的乖乖女。而在这个纠纷里,我需要你的帮忙,则是因为对方也会利用暴力手段牵制我;我有了实力完全足以信赖的贴身保镖,就能直接打消这层顾虑,不再会一边顾忌走在路上被拖到哪里殴打,一边还要战战兢兢地维权,而是可以放心地做我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老爹虽然对他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旦危及到他家的颜面,谁能耐得住啊,还不得管管!我保存的证据都够竹田京助到局子喝一壶了。他就是觉得我会被吓得不敢反抗才如此放肆。这也是家暴男经典思路嘛。加上他爹到最后还是会捞他,换我我也有恃无恐。」 当然我才不会像前任这样发癫。 我说着,有点渴了,便给自己倒了杯水。里包恩坐在茶几斜对面听我叨叨,老神在在的,偶尔也喝口茶,吃点茶糕,相当享受。我觉得他根本是在惬意地听八卦。 但话说回来,也确实是八卦。 温水润了润喉咙,我思路一换,又道:「不过我也不能打包票他不会恼羞成怒,最后真干出什么严重的事就麻烦了。以防你离职后他还是破罐子破摔来找我……我倒是有考虑这阵子去学自由搏击,可想想就累,我还要上班呢。」 报课还要交课时费,我有点捨不得这钱;上课时间甚至可能也会冲突。我平时上班就累得不行,加班更是一具活尸,再学搏击干脆要我半条命。 如果有方便一点的教学……对了。 我把吃完的碗碟收拾一下,暂且放到一旁,旋即稍微俯着上身,手肘支在茶几桌面上,朝里包恩压近了些。 「杀手的搏击技术也很厉害吧,你有空的时候能教我两招吗?我请你吃好吃的。」我认真做交易。 里包恩正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他拿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随即看着我凑近,颇为不怀好意地翘起唇角。这人即使笑得很可爱,说起话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慄: 「可以,不过当我的学生可要做好觉悟。」 我于是又认真地罢休了,默默收回拉近的距离。 「听你之前提起你学生的语气,还是不要和你成为师生关系好了。」我当面议论道。 里包恩并不介意这种类型的吐槽,就像现在我说完,他也不过是似笑非笑地多看了我一眼。我背靠着沙发坐垫,心里打着算盘。以后的事还没发生,我也不一定真要用武力的方式自保,便暂时把学武这个问题闲置,免得内耗半天,这才忽地想起先前的话题: 「差点忘了,之前在办公室被打断了一下,你待在这,学生不要紧吗?」我说。 里包恩轻轻哼了一声。 「他早该学会独当一面了,你不用替他担心。」 还真有老师的架子啊。 或许是我从来没见过黑手党或杀手,但见过很多老师,当了很多年学生,我忽地莫名有种奇妙的亲近感,就好像这个奇怪的空降小保镖神秘的一角被揭开了似的,在我面前展现出更多的、我还没见过的生活化的气息。我不禁多关心道:「他多大了?」 「差不多十五。」里包恩答。 「国中生?!」 「不小了。」 「超小,分明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吧。」 「我在他这个时候已经是义大利数一数二的杀手了。」 「你这和一个无聊的爸爸对孩子挑刺说我们那时上学路都要走几个小时你现在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什么区别!」 这位严师对我的控诉岿然不动,「他未来将成为号召整个彭格列的领头羊,自然该严格一点。」 好吧,他都这样说了,我这个外行人只能在心里为那位国中年纪的孩子加个油。 「说起来,那你多大了?」我觉得我俩熟了不少,既然聊到年龄便好奇道,「总不可能真是小孩吧。」 里包恩:「我三岁。」 我:「都说了不可能吧!」忽悠我倒也认真点啊! 不想说就不说!我猜他肯定也是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说,不然显得他现在各种举动都像在装可爱。 第12页 但他倒是也的确可爱。 我用死鱼眼注视了西装小朋友一会儿,懒得多想了,便嘆了口气。乱七八糟的想法歇停后,不到九点,我就开始早早地感觉到困意了。瘫靠在柔软的沙发边,我颇为疲累地使唤人:「不肯回答就帮我把碗洗了。」 然而,没等里包恩回应,我飞快瞥了眼他的小短手小短腿,又认命地闭上了眼。 「算了,我自己来。」 「……」 他肯定发自内心想问我是不是想去三途川观光,但我马上如旋风般拿起碗碟就走,留他一个人坐在茶几边,和手机发出的嘻嘻哈哈的综艺声相伴。里包恩估计也不想跟我多废话了。我挤了点新买的洗洁精,唰唰搓碗,只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微响,是有人喝完茶,将瓷质茶杯轻轻地放在了杯碟上。 没过一会儿,里包恩去洗澡了。我刷完碗,一边心想以后有钱了一定要雇家政洗碗打扫,一边擦干手,拿起手机,点开搜寻引擎。 几秒后,我看着屏幕上搜索「彭格列」出来的相关资讯,摸了摸下巴。 难道说里包恩是从蛤蜊魔法世界穿越来的蛤蜊杀手? 以防万一,我再搜索了一下现在知名的义大利黑手党家族。不像彭格列,它们都有词条,连老大或者家族成员的照片都能搜到,因为或多或少都坐过牢。甚至还有相关电影的推荐。 我删除了搜索记录与歷史浏览,放下手机,重新坐回沙发打开笔记本电脑。 工作工作。 第8章 周五当天,只要是闲着没事刷手机的,无论是临近周末摸鱼的上班族、学生族,还是悠闲的居家人员,都多多少少吃到了一口关于富二代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死缠烂打还人身威胁的瓜。 网络传播的速度相当惊人。无数小红点消息轰炸的截图、能够证明竹田买黑威胁的录音,与触目惊心的被入室打劫过一般的狼藉照片,在做了保护当事人隐私的处理后,都一併展现在正无聊的大众面前。 首发的营销号在推上很快就被转疯了,接连着一些嗅到流量气息的花边新闻号也偷图发表,短短一个早上,甚至有人立刻翻译转发到外国吃瓜,毕竟最令人共情的,是配图里受害者的小作文—— 「……这些,都是他滥用钱权,打破我平凡的、安静的生活,并让我深陷恐惧与惊慌中,成日殚精竭虑、夜夜失眠反胃的证据。 「即使如此,我不能说我没爱过他。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家,打开门,却一脚踩到碎裂的玻璃渣时,我在绝望与崩溃之中,却仍有一个闪回的念头,令我想起两年前那场炎热的、分不清脸上的濡湿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夏天,我在冷饮店打工时中暑跌倒,托盘上的玻璃杯在一位客人的脚边狼狈地碎了一地。可他不介意我的失职,体谅我的疲惫,弯下腰帮我收拾好了玻璃的残渣。被太阳爱怜地笼罩的他笑着问我叫什么。我无不珍惜他为我拾起碎片的那一瞬间,到死也想不到他会成为亲手打碎一切的兇手。 「我深知自己配不上他,龟缩了两年,他也花了两年时间敲开我的心门。我以为时间能证明他爱我,却不曾想自己早已是陷阱里的困兽。两年。对我而言,这两年里我不止一次以为这就是我真正对的人;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富家公子的游戏,把我当作註定会得到的情场得意的奖品。如果我想逃走,下场便是无尽的、让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梦魇。甚至,即使我并非想要离开,他也会把所有人当作假想敌,想要我永远待在牢笼里,不能出去,不能见人。 「可每当他假爱意之名命令我成为他的囚徒,我又会想到还没有在一起前,我在流星雨下许愿,想要在这个满是污泥的世界里当一只飞鸟,想要做一个自由的人,而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的世界将会广阔而缤纷,因为他就是我的流星。 「……我为之爱戴的一切的瞬间,竟然都是他为了实现控制欲与扭曲的偏执心精巧编织的谎言。」 「……」 「……」 此瓜之所以好吃,正是因为不仅有引人动容的自述,还有如山的铁证。散文有的人不爱看,但客观的证据也随之附上。富二代男逼得人在公司被排挤,不得不跳槽,还严重影响当事人的人际关系等等,和部分小说一样畸形的爱,可谓叫人大饱眼福。 看客不同,观点自然碰撞得激烈。 有的人高唿让法律赶紧制裁富二代,有的仇富带节奏说老子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热情的网友还在营销号下留言,教当事人怎么联繫律师维权; 有的人则将重点放在爱情的辩论上,分为几波人,一波喜欢畸形的爱,表示当事人你不谈我来谈,一波表示女孩们千万引以为鑑,不要掉入甜蜜的陷阱,一波觉得男主角其实很深情,看当事人的回忆看哭了,还有一波则趁机经营起心理学帐号,分析男主角是自恋型人格障碍、女主角是迴避型人格障碍,并且开始科普。 甚至还有一些二次元在趁乱吃代餐。 从这场短爆发的舆论里攫取利益的人很多,但最终的受益人当然是我。 里包恩当然有关注网上的动向。在我上班之前,他一大早还抢先看了我精心撰写的小作文。我即使知道他肯定不会把这些堆叠的辞藻往心里去,也仍是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番。 「这你就别看了,」我挠挠头,有种写了擦边小说还被朋友当场阅读的羞耻感,「为了引起重视,我这只能说是一点夸大的小手段啦。不过我可没撒谎,这都是发生过的事。」 第13页 我靠在玄关旁穿鞋。里包恩就站在电视柜上,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我的手机。 「我知道,」他说,「当时你一进门,我还以为我身旁站着的是同行。」 小孩的嘴角颇为调侃地翘起,「没想到还想起了两年前的夏天。」 够了!我肯定脸红得不行,一把夺回手机放进包里。「都说了是夸大手法!走了,跟我去上班。」 趁着事件发酵,我也早早联繫了律师,全权委託她帮我处理案件,诉求就是赔我钱,加上竹田不许再影响我的生活,至于尾随骚扰、人身威胁这些,该怎么定罪就交给专业人士。 这几个步骤都是线上就能搞定的,于是我只需要规规矩矩地通勤打卡,坐在工位上,悠闲自在地喝咖啡,处理工作。唯一要忙的,就是下班后约了律师进行一次面谈。 我的同事们一摸鱼,自然也了解到这个情感八卦,有人去茶水间打水,路过我的工位还朝我竖了个大拇指。隔壁部门的大好人野末前辈(他也算是竹田的受害人之一了)还专门发消息关心了我一下。 嗯,毕竟我之前被骚扰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当事人是我。 「但是热度好像被压下来了诶……」 临近下班时,旁边工位的同事提醒我道,「也不出意料呢,估计到了明天热度就完全降下来了。」 我点点头,一切尽在掌握:「让他吃个教训就行,这样一来,他家里人也不会乐意他继续和我这种麻烦鬼纠缠,免得被我勒索。」 「你也太坚强了,小新奈,要是我可能都不敢跟他这样起冲突。」同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另一手提起包预备回家,「或者干脆绝望了直接顺从也说不定。」 「不说这些,大家最好是别遇到这种人了。」 里包恩全程陪同我搞定了约见律师的流程。等一切结束,天早已黑了。 城市的夜晚被店铺、gg牌的霓虹灯照得亮堂,星星都埋着头,只见一弯皎月乘着烟雾般的云。我揉着酸胀的肩颈,慢吞吞走在街上,贴身小保镖正跟在我脚跟后面。如今正是夏末,晚风倒算不上凉。 我想了想,也懒得回家搞吃的了,干脆低下头看向里包恩的礼帽顶。 「今晚我们下馆子去,你想吃什么?」 圆礼帽一晃,里包恩抬起头,我的目光对上他帽檐下乌黑的眼睛,不知是即将解决麻烦的兴奋,还是单纯对他的陪伴的信任,我几乎按捺不住开心,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就当犒劳我和你——在上次被堵在楼下之后,明明也算得罪了流氓,我最后却没再见到他们来报私仇,其实是你解决掉了吧。」 街区店面明黄色的灯打在小小的身影上,也令里包恩的帽檐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使人看不清神色。但我听见了他含着笑意的可爱声音。 「顺手的工作罢了,我可没有大肆宣扬的打算。」 「那就决定了!我们偷偷宣扬。吃点啥好?」 「日本拉面。」 「不要。你是第一次来日本旅游的外国人吗。吃牛排吧。」 「嘁。」 「别用小婴儿的脸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第9章 「友寄小姐,请你过目。」 萦绕着轻音乐的咖啡馆装潢大气而敞亮,在这儿喝咖啡或洽谈,只需稍一侧头,擦拭得干净透明的大落地玻璃便能展现出户外繁荣的街景。 在最隐蔽的角落的卡座里,最多只能听到不远处其它客人轻微的交谈,与服务员接待顾客的声音。 正逢周末的白天,生意倒是不错。 我抱着手臂,跷着二郎腿,坐靠在圆形沙发上。面前的实木方桌偏矮,因此我得稍微垂下眼来看被放到桌上的一包信封:棕色,有点厚,装了不少东西。 我之所以坐在这家高档咖啡馆里,正是因为我的计划奏效了。 坐在我正对面的是一名中年老大叔,大叉着腿,梳着油头,眉毛与胡茬又黑又浓,衬衫最顶端的两颗扣子闲适地松开。他左手边是身高体壮的男助手,右边是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也是我无比熟悉且厌烦的人——让男助手把信封推到我面前后,他便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一只手伸出,向我示意。 「这里是两百万円。」 竹田他爹说,「足够弥补你的损失了,友寄小姐,希望你能撤掉对犬子的控诉。至于网上的事,如果你愿意出面解释有误会在其中,那再好不过,毕竟是京助有错在先,我们也会多加一百万円以表感激。」 打发狗啊?还以为他能放出什么好屁呢。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他啰嗦,懒得多废话,开口道:「道歉。」 老竹田嘆了口气,接着按着他儿子的后脑勺,狠狠往下摁了摁。竹田京助自始至终都像个神经病一样盯着我,被老爹尅了一下,才低下他高贵的脑袋。 「对不起,阿新。」他说。 「闭嘴。真对不起我就自己滚去吃牢饭,」我没分给他一点余光,只盯着他老爹,「我要的是你的道歉。」 「友寄小姐……」 「你的管教不力给我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烦,有什么问题?」 老竹田与我对视两秒,慢条斯理地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臂放了下来,向我低头道:「很抱歉,回去我必定会好好教育他。事已至此,也希望小姐你能收下我们这一点心意。」 第14页 我冷笑一声。 「请你搞清楚,你的道歉是我应得的,而不是作为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交换。你的儿子只值三百万円与我无关,但我这段时间蒙受的迫害远远不是三百万能弥补的,这点钱我自己就能赚到。」 老竹田听我说话时垂着眼睛。待我说完,他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慢悠悠一摊,抬眼瞧着我道。 「五百万。」 「我要他坐牢。」 「友寄小姐,人要知足。」 「自己儿子管成这鸟样你还有脸管教上我了。」 「哐!」 男助手勐地拍了下桌子:「我劝你放尊重点!」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瞬间,我用跷着的腿当即踹了桌子一脚,发出更刺耳的、砸场般的巨大声响:「我跟你说话了?」 桌上的信封被震得移位,两杯没动过的咖啡都洒出了几滴,堂而皇之地溅在桌面。 咖啡馆霎时陷入死寂。 男助手大概也没料到我不仅没被吓傻,还硬茬成这样,尤其是在这种讲究体面和礼仪的地方。出乎意料的事态让他想找补,却又下意识震惊地定在原地。我仍然抱着臂,倚靠在沙发背上,在紧拧着的凝重气氛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面有唯一话语权的老竹田。 他从一开始就试图颠倒黑白,说得好像我才是加害者一样,没把我当回事的同时其实一直在护着儿子;老大需要面子,助手则是愤怒翻译机,刚才想要威吓我的控场自然也是他默认授意的。 他们仍然觉得我好拿捏,而我不如他意。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彼时,坐在一旁,全程只说了一句话的竹田京助忽然率先打破沉默。他两手成拳,置于膝盖,两眼发红地凝视着我:「阿新,你变了……」 「你住口。」 这次打断倒不是我了。而是他老爹语气沉沉地、不容置喙地开了金口。竹田京助顺从地闭嘴,扭头撞见他爹的眼神,便再次低下了脑袋。 老竹田接着看向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从鼻腔里松出一股气,抬起手示意。助手立刻拿出另一包更厚的信封,连着原先的一起推到我眼前。 「一共一千万円。」他说,「希望友寄小姐能给我个面子,撤诉便好。其它诸如面对大众批评的责任,让犬子自行承担就行。」 我看也没看信封一眼,「我也不想再说第三次,这是他本来就该承担的后果,不用说成是你的让步。」 老竹田笑了笑。 「那么友寄小姐的意思是?」 「我不撤诉。」我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也回他一个笑,「竹田先生,今天答应和你见一面,就已经是我给你的面子了。钱你留着,走程序该赔多少赔多少,多的我不要。」 「年纪轻轻,何必把路走得那么死呢?」 中年男人浓黑的眉毛一扬,慨嘆道,眼看就要继续跟我说废话。我索性将交叠的腿放下,迳自站起身,主动终止对方这场巨大的浪费时间的表演:「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这次被私下约谈,我连包也没带,直接便要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剎那,我望着眼前被清场过一般,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服务员在柜檯眼观鼻鼻观心的咖啡馆,心下瞭然之际,身后果不其然传来一声脆响。 是枪上膛的声音。 「小姐,依我看,还是留步为好。」 你个老登,真是给我气笑了。竹田京助能那么自然地勾结地痞流氓,他爹看起来也并不怕我曝光他买黑的破事,果然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混一口黑-道的饭吃啊。 但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出这个「普通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呢。 稍微一思索,我倒是能换位思考地想到大概答案。 老竹田本来并不觉得有用上这招的必要。 不如说,我前任必然会在他面前说一些「阿新明明很爱我」、「阿新一直都很听我话」之类的屁话,这种感情纠纷,在老竹田眼里本来就不是个大事,甚至不需要他出面,只是被烦得不行了,干脆顺便替自己的窝囊儿子找个场子回来。 他认定,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只要面对了他的亲自约谈,开局就会自然而然地妥协一半。 如果我性子犟,或者被伤害得实在深,一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条件,他就多加钱,再施压,用颠倒黑白的话术pua我一下,我撤诉甚至解释有误会,公众的舆论发生转向,不仅公司股市不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还会提高名声。达成目的不过手到擒来的功夫。甚至于,他儿子还能继续再骚扰我,不再烦他。 而之所以掏出最终手段,我猜也有他想要挽尊的原因。 不只是没达成目的,还被驳了好几次面子,想必老竹田也有点小破防。 可惜他又算漏了一卦。 我侧过身,再次看向三人。老竹田没看我,仍旧懒散闲适地靠着沙发,此时清场了,他便拿了根烟抽,刚点上火,惬意地深深吸吐一口,烟雾登时缭绕在周身;他儿子则祈求般注视过来,这眼神我觉得实在是噁心;至于拿枪的,毫无悬念是男助手。 他已经随我一起站起了身,黑黝黝的枪口直冲着我。 老竹田又嘆出一口烟,眼皮子抬也不抬,口吻随意道:「请坐吧,我想我们还有交流的机会——」 但就在他胜券在握般的话语还未落定之际,蓦地,一声击碎玻璃的清响勐然炸开!他身旁持枪的男助手瞬时发出惨叫,枪身从他脱力的掌心里甩了出去,一走火,子弹险险地打进竹田京助腿边的沙发皮里。 第15页 紧接着,捂着抽筋疼痛的手的男助手还没来得及收腔,又是一声闷响,惨叫声生生戛然而止。 高大的青年男人睁着双眼,在老竹田后知后觉的错愕目光里,他僵直地向后倒下,先摔在了沙发扶手上,再滚向了地板。 随之蔓延开来的,则是比上一次更可怖的死寂。 老竹田夹在指间的烟都不知觉地掉了,他儿子更是慢半拍地意识到腿边惊险的弹孔,整张脸骤然惨白一片。 而我抬头看了眼只缺了一个孔的玻璃,心里也忍不住咋舌。 虽然在看影视剧的时候我也见识过这种枪法,理论上也能做到,但实在没想到能亲眼目睹啊! 「你……!」 老竹田陡然惊回神,匆匆望了一眼窗外,便连忙边瞪着我边站起身。手往后一掏,估计也是要拔枪。 我只好委婉地提醒他:「他没死。竹田先生,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顿,显然是听进了我的话。由于他一头油发往后梳,我能看见他发着冷汗的满是横纹的额头。老竹田虽是惊魂未定,嘴唇微微抖了抖,但好歹见识过场面,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愈来愈复杂,接着想通了似的,慢慢地坐回原位,手也从身后挪了回来。 我相当满意,嘴角都快压不住了,不过为了让我不好惹的信号更进一步传递给他们,我还是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臭脸。 「这是你盘下来的店面吧,赔玻璃的钱从这一千万里扣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我说,「和我的律师法庭见。」 语罢,我扭头就走。刚走没几步,后面便传来前男友难以置信的崩溃的声音,「阿新……」 神经,谁理你。 不出意外的话,这傢伙接下来该被他爹久违地暴揍一顿了。 如此一来,我能确保事情基本上都能顺利解决:老竹田不可能让这个意外引发出什么民众恐慌,不然会牵连到他自己,估计马上会打电话叫人来修玻璃;而他摸不清楚我的底细,绝不愿意再让儿子对我发神经,本身这种纠纷就让他看不起了,这下就算法院最终没判竹田京助服刑,他可能也会选择把这个倒霉儿子禁足一阵子。 因此我镇静地走出咖啡馆,镇静地往地铁的方向走。 就在昨晚,也就是全网挂人的当晚,我收到了和老竹田见一面的请求。 本来只打算穿普通的棉短袖和长裤应约,但转念一想,还是给他点面子,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筋疲力尽的社畜,我难得打扮了一下。 为此,我还问了里包恩的意见,最后穿了灰色系的西装,白色运动鞋(这是我挑的,因为我不经常运动,还没几双能看的皮鞋,穿高跟鞋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只会让我更麻烦),还把头髮卷了卷,遮了遮黑眼圈;很容光焕发,很人模狗样,很都市。 走向地铁前的中心街区时,行人往往返返,擦肩而过,高楼前宽阔的gg屏播放着偶像宣传,不知从哪里传来演讲声、活动吆喝声,伴随着大热单曲的音乐。 风迎面拂来,将我披落在肩膀前的头髮吹向身后。我觉得我简直是走路带风,心情舒爽得想要狂奔。走得越远,我越按捺不住高兴,深吸一口气便能感受到有力的、加速的心跳声,几乎快跳着走了。 又被我!装叉装了个大的! 人在极度兴奋时真是一点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绕过吸菸区,抬头望见站在地铁地下通道楼梯口前的小身影,心跳快到极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大笑着向他跑过去。 「里包恩——!」 那么小一只,穿着西装乖乖地等在路口仰着脑袋看我,可爱晕了!我冲到小朋友面前减速,兴高采烈地把他捞起来,搂在怀里转了个圈,「你帅呆了!超级无敌帅!」 里包恩似乎一开始并不想让我抱,脚都抬起来准备走了,但在我向他奔跑来的时候出于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任由我把他从地上捞进臂弯里。我在兴奋之余,还隐约意识到路过的人似乎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大概是这个场面很像久别重逢的姑侄或者姐弟吧。 然而,我忘了我只是个长期久坐、缺乏运动的可悲上班族,原地转了个圈脑袋就有点发晕,于是发热的脑袋又迅速降了温。我抱着里包恩,在路口边缘的角落蹲下了身。 「等下。我头晕。」我顿时蔫了。 里包恩估计嫌丢人,立刻从我怀里挣脱,踩着我的膝盖跳到地上。 他依旧嗓音萌萌,语气可爱,开口却即是锐评:「今早出发前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结果比我的废柴学生也没好到哪去。」 「我们坐办公室的容易低血糖真是抱歉了……」 我蹲在地上,垂着脑袋缓了缓,捲曲的长髮从肩后再次垂到脸侧,心跳却还是在胸膛内怦怦地响。随即,我稍微歪头看向小保镖,这个视角正好和他差不多平视。 脸好热,我猜我的脸一定像中暑似的泛红,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总之,大功告成。」我对上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黑眼睛,说,「我们回家吧。」 第10章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里包恩一起坐地铁回家。 周末的人流量很大,车门一开,除了零星几个人匆忙下车,便是满噹噹的人群往电车里涌。虽说比平时通勤高峰期要好得多,但仍然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第16页 我动作比较快,找到了角落剩下的一个位置坐下,正好只能坐下我一个,旁边紧挨着的是戴耳机打游戏的高中生。刚坐下,不一会儿,眼前就挤满了拉着扶手站定的人,有的一手刷着手机,有的戴着头戴式耳机发呆,有的三三两两挨着低声聊天。 里包恩这回主动地跳到我的腿上。我任他坐在我怀里,有种真的在带孩子的既视感。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逝,我两手轻轻揽着小朋友,以免人挤人磕碰到他,一边看着他圆圆的、两边微突的帽顶,声情并茂地小声吐槽今早的会谈。 比如,「那老头真的很没礼貌!一上来就一副拽上天的坐姿,一开口就说得好像我做错了怎么样,谁惯的啊!怪不得会教出这种儿子。」 再比如,「那个助手也很狗仗人势,从头到尾都像在看要饭的一样看我,什么意思?你是不知道我坐在那里多无助,因为我还得忍着不给他们两巴掌。和他们待在一个里的短短一分钟让我脑袋上鬼火冒!」 再再比如,「还抽菸?!我闻到二手菸就想跳到他头上跳踢踏舞。你会抽菸吗?会也不准在我面前抽,而且你是(生理上的)小孩不能抽。我是僱主我说了算。」 再再再比如,「其实我被威胁的一瞬间还想过如果你也出意外了怎么办,嗯……就是一剎那的事,我好像想的是要是你掉链子了,我就继续坐回去周旋一下,实在不行接受条件也无所谓,只是后续会麻烦点,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我在人家背后说坏话说爽了,舒坦地往后一靠,赛后总结道: 「当然,我的保镖是何许人,还不得让他们吓破胆子。我看到那个助手倒下的瞬间都恨不得起立鼓掌了!虽然我已经是站着的了。」 里包恩背靠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语气无比平常,「那是当然的。」 我揶揄道:「你也不谦虚点。」 里包恩说:「没有这个必要。」 我确实也深以为然。他就是有这个实力。 在收到见面请求后我就立刻开始想方案,最终出炉的办法就是让里包恩待机在外作伏击,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由于我只见过他用手枪,因此还特意问了他会不会玩狙击,而后者只是喝了口黑咖啡,看了我一眼,唇角勾了勾说,你在小看我么。 想到这个画面,我不由感慨:「真帅,看得我都想去学射击了。」 里包恩似乎笑了一下,我仿佛有心灵感应般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于是又马上收起感嘆的表情,认真补充道:「本人目前还是没有当您学生的觉悟的。」 「追着想拜我为师的人可有很多哦。」 「说实话,要是有觉悟往这个专业走,我真的会拜託你,不过毕竟还是没有需求嘛。我的梦想只是开个小店当店老闆呢。」我说着,话锋一转,「还有你这个『追我的人很多女人你好自为之』的语气是搞毛啊!」 「那真是遗憾。」 里包恩气定神闲,一点也没被我的吐槽影响到。我觉得他肯定是以前一直在听人吐槽所以也习惯了。「我收学生也是有门槛的,但现在如果你想学,我说不定会倾囊相授。」 ……等等,说得我都有点心动了。 我很没底线地动摇了一下,挑了字眼问:「现在?」 「以后我懒得教。」 「你这和请假说老闆我下周发烧要休息三天毫无区别。」 「这是事实。」 「所以收学生的门槛就是取决于你懒不懒吗!」 地铁过了三四站,人群不断流动后已经没有特别挤了。我抬头大致确认了还有几站到,才收回目光,瞥向怀里的小孩时忽地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里包恩,你好像有点变了?」我微微挑起眉,疑惑道。 苍天有眼,我这句话的意思和我前任说我变了的意思可完全不一样。 眼前的黑色圆顶帽晃了晃,小孩稍微抬起头,用余光投来一瞥。列恩也同步地向我望来。 「怎么了?」他问。 我仔细观察他片刻,总觉得有种违和感出现在他身上,于是在世界一流杀手的默许下牵起他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里包恩的视线随之也看向我们交叠的手。 二头身小婴儿的手非常小,整个手掌也不过我的掌心大。虽然他很会用枪,但居然没有茧,指腹轻轻按在小孩手背的皮肤上,又细腻又软嫩。 对比他第一次在我家吃晚饭,我把他抱起来时的记忆,我想了想,不确定地开口: 「你是不是长大了,重了一点?还是吃胖了?」 「……」 里包恩没有说话。我侧过脑袋,再打量了一下他在我怀里的高度,接着半是怀疑地下了个令人颇为难以置信的结论,「有长高了一些吧。」 地铁一刻不停平稳地行驶着,只有轻微的惯性的颠簸。我看着里包恩一言不发地抬起手,他似乎也在估量着自己掌心的宽度,不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或许吧。」 我不禁神色凝重地思忖。 这个发现可是不得了,因为我原先的猜想是,里包恩搞不好真是来自蛤蜊魔法世界的蛤蜊杀手,那个世界的种族比较多,而里包恩属于矮人族,要不然就是婴儿族,是长不大的;或者说,里包恩其实一直是小孩,年龄冻结,但阅歷丰富。 第17页 但他竟然正在长大?难不成是因为脱离了那个世界,所以传说中的世界法则影响不了他了,他就开始重新自然生长了? 倏地,熟悉的寒意爬上嵴背。里包恩的声音从我怀里冷不丁响起:「别成天胡思乱想一些没用的事。」 出于一时震惊与推理可能错误的复杂心情,我下意识忽略了脑海里闪过的他简直有读心术的吐槽,话到了嘴边变得正经接话。 「话是这么说,」我半捂着嘴,顿了顿,一边思索一边道,「关于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多想呢。」 而且他自己不愿意主动和我说的话,我肯定不会问,只会忍不住自己推测嘛。 就在这时,地铁站播报站点的广播打断了我的思路。快到站了。我搂着小孩站了起来,他现在倒还挺轻的,能地单手托起来,因此我还能用另一只手抓住扶手,准备下车。 窗外地下通道的景色飞快地移动着,我灵光一现,提议说:「不过,也可能是我产生错觉了,毕竟你还是那么小,看不出什么。要不回去给你量一下身高吧。」 「不要。」 里包恩拒绝得果断,我兴致来了,当没听见,接着画大饼:「还可以在门口挂一个那种专门记录孩子身高的板子,这样不仅能搞清楚到底有没有长大,还能留个纪念。」 结果我话音未落,眼前忽地闪过一个阴影,紧接着,伴随着清亮的童音,我的额头便被什么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 「好痛!」 我下意识闭了一只眼,小声喊痛。随后定睛一看,里包恩这小鬼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奥特曼变身器敲我!我没怎么看特摄片,依照常识记忆应该是迪迦的吧!有点痛不过没有很痛,但是还是痛啊! 「哪里变出来的啊!刚刚明明什么都没有!」我睁大眼睛瞪着坐在我臂弯里的小婴儿。后者则发出一声可爱的嘿咻,打开了闪光开关,变身器还能炫酷地亮起灯来。他还玩起来了! 里包恩:「在路口等你的时候有个小学生和我聊得很投机,就把这个趁手的武器送给我了。」 我:「人家是用来变身的不是用来敲人的啊。」 里包恩:「少啰嗦!看招。」又拿起神光棒敲了我一下!虽然没有很痛就是了! 我:「你真是熊孩子么?!」 还有一旁和我一样站着等到站的大学生你不要用这种怜悯又想笑的眼神看我了! 行驶的列车此时正好渐渐停了下来,脚底的颠簸趋近平稳。轻盈悦耳的广播声响起,车门随之缓慢地敞开,我先一步抱着小孩走出来,一边和里包恩斗嘴,一边与进站的人们擦肩而过。 「你到底是不是会魔法啊?每次都能诡异地变出东西来。」 「毕竟我是超一流的家庭教师杀手。」 「不用强调这个我也知道了啦!而且这和杀手有什么关系!」 「我还能在瞬间把一千名敌人缴械。」 「根本在答非所问而且在自夸。」说真的有点夸张了吧?瞬间?一千名? 我正感到满腔吐槽欲无处喷发,但还没走远两步,肩膀就突然从背后被拍了一下。 「那、那个。」 诧异地扭过头,我看着眼前有点紧张得唿吸混乱的男生。他的脸颊泛红,抬起来拍我肩的手无处安放地缩回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才勉强正色,从口袋拿出手机,与我对视。 「就是,我刚才准备上车的时候看到了你,那个,你家小朋友也很可爱……」 刚经歷过麻烦事件的我对于突发情况都不禁抱有谨慎态度。于是暂时收起了和里包恩瞎聊天的散漫的心情,我稍微后退一步,把怀里的小婴儿搂紧了些,表示警惕的同时,也是在暗示保镖我要先和对方聊聊。 「你好,」我说,「有什么事吗?」 「啊,我不是什么坏人!」他连忙摆摆手,「就是想问一下,是你的侄子吗,还是什么……」 我愈发不解,「他怎么了?」 总不会是里包恩哪里来的粉丝吧。 「呃,没事……」男生涨红了脸,似乎做了什么豁出去的决定,破罐子破摔道,「我是想说我刚才看到你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很帅气!很漂亮!很、很有气质!可以给我你的联繫方式吗?不过如果是、啊、呃,是儿子什么的,已经结婚的话很抱歉打扰了!」 「……」 咦? 我实在没反应过来,脑袋转了一圈才领悟到这应该是搭讪。原本搂紧里包恩的臂弯也稍微松了松。 这不能怪我。我因为从小物慾低,没心情就懒得出门,读书时向来都是学校里最没桃花运的书呆子、回家部成员的类型,只有一个童年时期邻居的小男孩玩得好(仔细一想我居然还有点印象,因为他髮型很怪),算是半个竹马,不过他很快就搬家了,之后再也没联繫。 幼时的朋友好像总是在懂事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走散了,回过神后会有点想念,但也无济于事。 到大学时,我没事也总是宅在宿舍,刚出来打工,就深陷于富二代前任看似浪漫的追求里,那会儿更是没有被别人搭讪过,甚至都没有要好的、有发展关系前景的暧昧朋友。分手后被死缠烂打地骚扰,就更是不用说了。 而且要不是上班有统一穿正装的形象要求,我一定会出于对领导和工作的怨念穿得很噁心。这就是对形象管理的全部理解。对别人而言大概只有性缩力。 第18页 我望着面前脖子都红了的年轻男生,看上去才不过刚上大学的年纪,蓦地想通了—— 难道是因为我踹了烂人,又好好收拾了一下自己,磁场不同,命里本来该有却被各种原因挡掉的桃花运又復甦了? 没必要。我创业资金还没攒够呢。说到底,刚结束一段糟糕的感情,我也丝毫没有想再次培养某段亲密关系的想法……不过这也算是我人生中少有的经歷,我颇有点新奇,于是为了让对方好受一点,我决定认真对待,正经道: 「谢谢你,我确实没有结婚,这孩子是我的保镖。」 男生一呆,「诶。保镖。」 里包恩靠在我怀里,适时萌萌地打招唿:「ciao。」 我不等他在脑内风暴里把这种奇怪的信息消化完,接着委婉拒绝:「不过抱歉,因为工作原因,我不加陌生人。你是要坐地铁吧?下一班车也快来了哦。」 「啊,好的,」男生回过神,却露出不是很甘心的表情,道,「可是加一个私人号也可以吧?」 我盯了他青涩的脸一秒,也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而且我还是更喜欢年上熟男。」 轰隆! 我仿佛能看见男生背后一道晴天霹雳的背景。 一招制敌。 我倒也没说谎。竹田和我年龄相仿,性格也并不稳重,非要说的话更像,以至于我现在对年下毫无兴趣可言。 目送深受打击失落离去的年轻人,我心情很好地走出地铁站。踏出地下通道之际,里包恩就灵活地从我怀里跳到地上。 正好我手也有点酸了。还心想着他居然愿意被我抱这么久呢。我这时倒能理解一点特别喜欢小孩的人的心情,因为乖一点的小朋友安静地被搂在怀里,还能感受到暖乎乎的体温与唿吸的弧度,确实让人心软软。 他走在我前面,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我摸了摸下巴,美滋滋道:「今天继续做点好吃的吧,你想吃炸天妇罗吗?」 「我要吃汉堡肉。」 我点点头。「那就一起买好了。」 转过街角,宝贝保镖接着一跃上矮墙,几乎和我等高。边走着,他似乎瞥了我一眼,平常道,「你的心情还不错啊。」 「那当然!」我用一种怎么可能不好的眼神回应他,「不仅麻烦事的解决进度推进一大步,而且你不觉得这种摆脱渣男后被搭讪但潇洒拒绝的桥段很像即将开启新生活的电视结局吗?不过我现在确实有点身体被抽空的萎靡感,再也不想谈恋爱了。接下来只要一门心思搞钱就好。」 想了想,我还是不把话说得那么绝对,理智地补充:「除非给我天降一个身材好、性格稳重、一米八的熟男帅哥到我家。这我倒是可能会稍微考虑一下。」 「……」 我觉得里包恩肯定被我无语到了,但我也不指望他能附和,便深沉地摇摇头。 「身为婴儿族的你自然是无法理解我的择偶审美的……」 「不要说些不珍惜生命的话。」 「好痛!」 他竟然又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塑料锤子跳起来敲我的头!混熟了之后这傢伙真是喜欢动手啊! 第11章 说来也巧,拐到商场买食材的时候,我还偶遇了之前在抽奖摊前碰到的那位一看就像在混黑-道的围裙男,也就是被称为不死之龙,但如今正在做家庭主夫的阿龙先生。刚好是周末,所以他的妻子也在一块。 这两人真的很显眼,一个像黑老大(以前确实是),一个像大学生(但其实是精英白领),后者执着地想要买零食或者好玩的,前者则挨个否决。总之,二位非常恩爱。 我也总算能明白为什么街坊的主妇们会和这位大哥这么聊得来了。 毕竟和人家只打过一次照面,约等于不认识,我并不想上前打扰。 然而我忘了我身边正带着一个存在感极强的小显眼包。 里包恩正舒适地坐在购物车的小孩专座里,我推着车走,路过蔬菜区之际,阿龙先生正好低头看了过来,便定住了。 阿龙先生那张可怕的糙汉脸极具暴戾的震慑力,犀利的眼神从墨镜后探出,粗着嗓子率先开口:「哦,是和我一样被抛弃的弃子,还有你是……之前见到过的小婴儿。」 里包恩抬起头,礼貌地回应。 「ciao,又见面了,不死之龙。」 「曾以一己之力在一分钟内轻松获得了每个成员甚至会长的信任,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很荣幸再见到你。」 「客气话就免了,这只是杀手的必修课。」 阿龙先生闻言睁大了眼,随后不知道get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相当郑重地沉下声音,道,「是我粗心了,你真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敢问阁下大名?」 「我的名字叫里包恩。」 我:「……」 里包恩又在用可爱的外表说真话!但是这次被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不如说他俩居然很自然地搭上话了,不会直接快进到举办什么黑-道拜把子仪式吧?! 我觉得我的吐槽之心已是跃然脸上,而这位可怕的家庭主夫身旁的妻子朋友应该和我的心情一样,拿着包薯片,石化般站在一旁,也一副「这是在干什么」的空白表情。我表示非常理解。 一眨眼,她却和我对上了视线。 「啊,你是友寄小姐吧!」年轻的女性露出瞭然的神色,也仿佛像看到了知音似的飞快凑到我身边,「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呢。」 第19页 我一怔,「嗯?为什么?」 我倒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大名远扬了。曝光竹田京助的丑闻时也死死匿名了啊,目前刷手机也没刷到有扒我身份的帖子。 只听对方解释道:「我有听邻居的阿姨聊到过,最近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姓友寄,带着一个很可爱的小朋友,应该没认错吧?」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又想起她说一直想认识我,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用食指挠了挠脸颊,「我是友寄新奈,初次见面。」 「黑田美久。叫我美久就可以啦!」 「那美久也叫我新奈就好!」 没错,美久小姐实在是个亲切的、充满童心的人,而且一表人才,我十分敬佩且欣赏。因此我们一拍即合,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找到了自己的领域般,成功将不远处那两人诡异又危险的对话置若罔闻,总算来到了熟悉的普通人的社交场合: 「新奈是刚搬过来么?」美久小姐问。 我摇摇头,「已经住挺久了,只是比较偏僻。以前我是很懒得出门的,工作日更是经常加班在公司,更别说多走一段路来商场了。」 「怪不得以前没见过你呢。」 「是吧。」 「其实我和街坊邻居的关系也不如阿龙那么熟,毕竟平时上班也很忙嘛。」 「我懂。」我沉痛道。 「每次快要下班的时候就突然要开会什么的……」 「我完全明白……还有回家之后又收到临时邮件,写着明早就要收什么的。」 「我真的超级无敌巨懂……」美久同样沉痛道。 同志。 我与她交换了一个坚毅的眼神,紧紧地和对方握了握手。 「说起来,新奈是做什么工作的?」 「目前差不多是在做文书类的。你呢?」 「我是搞设计的。」 我眼神一凛,「很不得了啊。」 「没错。」美久皱着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虽然我很喜欢,但毕竟是个非常考验人的工作。」 我一下就听出她的潜台词:「我明白。我们公司一个设计部的朋友,有次说是甲方把方案否了十几次,最后倒头只要了第一版,她气得崩溃到把口罩戴到了头上,连着三天。」 「这是什么崩溃方式啊!关键是我竟然很能理解!」 「美久那边没碰到过吗?」 「这种甲方倒是经常有,所以大家都挺习惯的吧,总有一套应对措施。顶多就是时不时会看见有人在茶水间倒立,或者忽然从隔壁办公室传来猩猩的嘶吼,偶尔也能听见砸电脑的声音。」 「老实说这些崩溃方式也不遑多让吧?」我吐槽。 我们聊得实在火热,以至于身旁原本先聊上的黑田龙和里包恩都停下了话题,美久都没意识到。我是面对着她,所以余光正好有瞧见阿龙先生想要拉妻子的衣角又担心打扰她兴致的小动作,便转头与里包恩对视一眼,准备主动帮忙提了个醒。 「我家的猫叫阿银哦,它很乖,有机会可以来我家摸猫。」 「好啊,回头一定。」我说,「正好快到饭点了,我带里包恩回家吃饭,现在就不打扰你们啦。」 美久小姐这才回过神。 「居然都这个点了!」她急忙把手里的薯片往购物车里一塞,「阿龙,加快速度!」 她丈夫几乎立刻把薯片拿了出来,放回架子上,愣了一下问:「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q娃!q娃的演出快开始了!」 干练果断的设计师迅速拉着他和推车就要往外走,不忘开朗地与我挥挥手臂:「先再见了,新奈!还有你家的里包恩小朋友!」 我高高兴兴地挥别新认识的好伙伴,正感慨着不宅在家也挺好,一扭头,却见我推的购物车里不知不觉被装了一堆东西。 包括但不限于高档咖啡豆、咖啡机、各种口径的模型玩具枪、遥控赛车、几打啤酒、高级牛排肉、马里奥和路易吉儿童cosy服(这又有什么必要啊!虽然我貌似还真有点想看)等等,几乎快满出来了。 反观罪魁祸首,还一脸纯良无辜地坐在儿童椅上晃脚。见我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他却仍是像小猫似的翘着唇角,小手一伸,指着斜对面的货架说:「再给我拿两瓶威士忌。」 我忍无可忍! 「不可以,婴儿不能喝酒。虽说咖啡也不算健康,但酒更不行。」 本想板起脸让他不要得寸进尺,结果目光对上里包恩的包子脸和大眼睛,我还是没绷住觉得可爱,于是说着说着就被自己气笑了,「还有别一副你才是僱主的样子命令我!」 里包恩面不改色地嘆了口气。 「真是没办法。那车里的我都包了。」 我:「给我放回去。」说什么包了,最后还不是我付钱。 里包恩:「放回什么?」 我:「不准装傻。」 在我毫不退让的坚持下,最后购物车里只留下了必要的食材、我想吃的零食、饮料和速食食品,除了多给里包恩买的咖啡豆以外,他偷放到车里的东西我只留了几瓶啤酒,不过这是我自己要喝的。 逛完商场,我也没什么想在外面游荡的心情,便和里包恩一起回家吃饭。等吃饱喝足了,我才坐靠在沙发前看手机。 这几天网上还接连爆出了其它新闻,我猜也有专门压竹田热度的缘由在。如今,照常刷短视频或者社交媒体已经连竹田瓜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基本上只会刷到一些无伤大雅的趋势。但这次舆论爆发依旧成功给老竹田的公司和名声带来了损失。 第20页 这就足够了。想必他还是能掂量得清楚,维护儿子的极端恋爱脑和利益哪个更重要。 由于走诉讼程序需要一些时间,我也不着急,反正钱迟早会赔给我。至于前男友会被怎么处置,只要能挫挫他的神经质,那就与我无关。 我的清净日子终于在后头等着我了! 接下来两周时间,我久违地感受到了平静的生活有多么舒服: 不必在焦头烂额的工作间隙还要应付烂人,更无需担心在这个糟糕的社会里独居单身女性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或许如果只是单纯的上下班生活会稍显枯燥,但有了里包恩,便不一样了。 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会找乐子的人,我发现他那无处安放的胜负心还很强——有次在我办公桌底下cosy蜈蚣爬到我膝盖上,却发现没吓到我,反而被我轻轻捏了一下脸蛋就冷漠地无视了(说实话我也差不多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有这些小插曲,上班仿佛都没那么烦人了)之后,他就开始沉迷这个慢慢找我弱点的游戏。 比如我早上起床,有时候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抗拒上班的冲动,赖床赖得久了点,翻过身一睁眼,就会心脏骤停地与一只大蜘蛛对视; 穿着八只脚毛绒绒蜘蛛服的里包恩只露出一张脸。 「再赖床要迟到了哦。」 「……」我的大脑确实顿时清醒了,但过于有冲击感,我的面部毫无表情,「那请你用蛛丝把我缠起来吧,顺便帮我给领导请个假说我被蜘蛛绑架了,手机拿过来用我指纹解锁。」 再者,现在没被人骚扰了,于是有时我午休会到便利店买盒饭,到附近的公园椅子上吃,空气清新,景色优美,还能围观小孩子嬉闹着玩滑滑梯; 这时我刚拿起自带的筷子,又会发现手背上突然趴着一只小青蛙。 我把它放回地面,人家就自己跳走了,倒是一抬头还会看见cos青蛙爷爷的里包恩,站在我身旁,捋着白鬍子,笑呵呵道,「看来向太很喜欢你。」 「你是小学生啊。」我吐槽,一边顺手夹了个丸子塞进他嘴里,「向太知道它叫向太吗?」 我看是我给他的工资和零花的饭钱都被拿去买cos服了,所以他没钱吃饭就来蹭我的。 还有一些情况,像晚上起夜上厕所,打开卫生间的门却撞上一身幽灵服,漂浮在半空,抱着个手电筒从下巴往上照脸的里包恩,我只能说我感觉我尿意都没了。 但不上个厕所又睡不着,于是我顶着还有点惺忪的睡眼,把他绑在肚子上的绳子解开,抱了下来,再把这条绳子直接没收处理,打着哈欠一转身关门,才算把里包恩挡在门外,安心如厕。 洗完手出来,我摸着脖子,瞧见里包恩正坐在沙发上脱幽灵服。 困意在脑子里冒着泡泡,我竟然也有闲心呆在原地围观,心想他果然是小婴儿,因为这位宝贝保镖还包着纸尿裤。随后看着他生活习惯非常好地把衣服叠整齐,放到一边,再一件件穿起斑点睡衣,戴上小睡帽。很萌。 我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发自内心地关心道:「你是不是失眠了,要和我一起睡么。」 说着,我在困意驱使下含含煳煳补充。 「我的床还挺大的,你不用老是睡吊床。」我趿拉着拖鞋,懒懒散散摸着肚皮晃悠回卧室,「过来吧,别抢我被子就行……」 可能被我说中,他真的失眠了,我刚躺回被窝里没多久,迷煳地感觉到旁边有什么钻进了被子里、挪动到枕头边,又让我清醒了点。我于是眯开一点眼睛,翻过身,觉得我的保镖可能不喜欢被闷在怀里睡,便只是伸出手,掌心摸到软软的、有点凉的脸蛋,再用拇指轻轻地擦了擦小孩的眼角。 眼皮周围的体温倒是温热一些。指腹下还能感受到眼球轻微的颤动。 「睡吧。」我也重新闭上眼,没什么力气说话,几乎是用气音小声说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被哄睡的,手掌接着往下,找到小朋友的背,慢慢地轻拍几下。 不知不觉,我便自己睡着了。 结果隔天醒来就被恩将仇报,一条简直莫名其妙的大鲶鱼用他的鳍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的脸!虽然不痛吧!主要是烦人! 「懒虫,起床!」小婴儿清亮的嗓音跟魔鬼一样响起,「今天有领导检视工作,要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摆拍。」 他不说我都忘了!但起床气在胸腔里如风暴般酝酿,我深吸一口气,眼睛都不想睁开,胡乱地伸手一把抓住鲶鱼的须,半张脸接着埋在枕头里,发出的声音有气无力。 「……静音,五分钟后再响。」 回应我的是这个鲶鱼闹钟的又一鳍拍了过来,直接把我拍得人生无望! 可以说,有里包恩的日子完全不无聊,但一定有那么一瞬间会想就地解脱。不过,从另一方面上看,这位贴身保镖的陪伴感给得相当到位,想到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离职回老单位,我心里还隐隐有点捨不得。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捨不得仅仅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比起想着和别人的缘分结束之后会怎么样,还不如顾好当下。 只是好景不长。 就算我没有专注于当下的想法,现实也会让我不得不着眼于眼前发生的事。 这天,刚休息结束的第一个星期一,我洗漱完,换好衣服准备去上班了,里包恩才从卧室里迈着小步子走了出来。 第21页 他今天倒是与往常一般西装革履,没有突然变成一个鬼脸花瓶蹲在我电视柜上试图吓我之类的。绿色的蜥蜴趴在帽檐上乖乖发呆。我靠在玄关边穿鞋子,提了提后脚跟。 由于这个世界一流杀手的状态有点太安静了,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穿好鞋子,蹲下了身,等他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 好像他又长高了一点,是我的错觉吗? 记得以前蹲下来时,里包恩只到我膝盖,现在还超了半个头。 「里包恩?」出于确认的目的,我先叫了叫他。 里包恩稍微抬头,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越过帽檐的阻挡看向我。他似乎也有点不解,沉沉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 「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没睡饱的话就回去睡吧,」我打量他两下,认真说,「最近也没什么危险情况,不用每天接送我下班了。有事我再打你电话。」 里包恩道:「不需要,我不至于连送你上班这种事都做不了。」 他倒是态度很明确,不打算废话,声音听起来也很平静,没什么问题。只是对比他以前精力旺盛到积极cos我空降的上司来检查我工作进度(而且同事还没人觉得哪里不对劲)的程度,现在这种状态都能称之为蔫巴了。 纵然我想尊重他的选择,理智也在告诉我,这情形看起来不能轻描淡写就带过。 我不禁皱了皱眉,伸出手,把他系得有点歪的领带扶正。里包恩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也微微动了动。 「我知道你很讲究职业素养,但我也不是会压榨员工的黑心老闆。」我说,「给你批一天假,去休息吧。待会儿我打点钱给你,没事了可以去你喜欢的店喝浓缩咖啡……」 我话音未落,正准备轻捏一捏他泛红晕的婴儿肥小脸,没想到紧接着,那戴着礼帽的脑袋却忽然失重般一晃、一歪,手中又是一沉,热乎乎的柔软脸蛋竟然直接贴倒在我的掌心里。 颇为沉重而偏急促的唿吸打在掌根,裹着闷闷的湿热。 「里……?!」 我吓了一大跳,心脏骤然跳得飞快,事发突然,眼见下一秒里包恩的身体无力地将要向前倒下,我只来得及连忙跪下膝盖,另一只手匆匆环过去,好让他整个人扑在我臂弯内,以免直接磕到地板上。 「里包恩?」我再喊了他一声,没得到回应,便把他帽子摘到一边。 列恩不知何时隐形看不见了。不过我此时也没心思顾别的事。所幸里包恩还睁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只是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唿吸愈发急促,脸颊到鼻尖烧红了一片。这毫无疑问是病态的。我跪在地上,把小孩搂在怀里,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另一手便伸手拨开他额前几缕濡湿的髮丝,用掌心探了探额头。 里包恩发高烧了。 第12章 滚烫的温度从手掌的皮肤下源源不断地传来。我觉得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很难看,毕竟里包恩可不是普通的小婴儿,我甚至想过他可能遭受敌袭,或者哪天突然原地消失不见,却从未预想过他突然生重病的可能性。 检查了身体其它方面没事,我迅速把他抱进怀里。正想往医院赶,却蓦地想到现在差不多是通勤的早高峰,就算打的过去也会堵车,便先赶紧把小孩抱回床上,脱掉他的西装三件套,免得热量散不开,再给他换回薄薄的斑点睡衣,盖好被子。 「先物理退烧……」我从冰箱底层掏出独居备用的冰袋,再抽了条干净的毛巾,想到小孩子退烧需要的注意事项好像和成年人不一样,一时脑抽急得在客厅转了两圈,「先干什么来着,敷额头?退烧药不能随便乱吃……等等!我个傻子。还没量体温。」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我好久没发烧了,又原地急转了一圈,「我家体温计呢?!」忘了放哪里了! 总而言之,先降温应该没问题。 我用冷水打湿毛巾再拧干,叠成方块,接着在上面放上冰袋,轻轻敷到里包恩额头上。他的唿吸还是又热又急促,脸特别红,而当我坐到床边微微弯下腰,叫他的名字时,那双黑眼睛似乎朝我瞥了过来。 看来是有意识,那我还可以放放心。 印象里,我在搬到这里时有个盒子专门放家庭备用药,翻找了一下,幸好真找到了一个还没拆封的口腔体温计。 我拿着体温计坐回去,甩了甩。里包恩烧得连自主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我就只能轻轻扒开他的嘴巴。他口腔里不断唿出的灼热气息扫过手指,我用拇指顶起小孩湿漉漉的潮红的舌尖,将体温计放到舌头底下。 趁着量体温的五分钟时间里,我再去烧了点水,装了个热水袋塞到被窝里,让他发寒的脚至少能暖和点。也顺便跟领导请了半天假。都差不多搞定之后,才搬了个板凳坐到床边。 摸摸脸,还是偏烫,不过比刚才好一些了。 摸摸手,和脚一样也在发冷,裹进掌心里搓一搓,应该还能促进血液循环。 最后,我把手伸进他睡衣领口里,拿手背试了试腋下附近的温度,发现不会闷着,便安心地替他理好睡衣的褶皱,掖了掖被角。 这小鬼,之前还说不会掉链子。 不过我也无法确定病因,虽然算着日期快要入秋了,但目前也还没有降温,难道是晚上踢被子着凉了?吃了什么东西?还是魔法婴儿族的遗传病之类的? 第22页 只是这回没听见里包恩开口警告我不要乱想东西了。 「……对了,还没吃早饭。」我嘀咕着,抓了抓头髮,拿起手机谷歌搜索小孩发烧该怎么办,「这种情况能餵什么东西吗。做点流食……啊,还是赶紧就医吧。」 别看我这人懒,其实我一向把自己身体照顾得很好,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因此我实在没什么经验,更别说照顾病人。 这下真是养孩子体验卡了。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我拿出里包恩嘴里的体温计,定睛一看,便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36.9c。 这不是正常体温吗,体温计过期失灵了?我飞快抓来刚拆掉的包装一瞅。不可能啊?没有损坏的话通常可以用很久的,我买来充其量也不过一两年吧。 倏地,一道乏力的、低哑的童声响起。 「……不是。」 我放下包装,手掌探进被褥里,握住小孩柔软而泛凉的手。「里包恩?」 里包恩看上去有点力气了。即使脸颊依旧烧着虚弱的红,他乌黑的眼睛也近乎清醒地、平静地盯着我看,与往常的神情一模一样。 「不是真的发烧。」他说。 所以去医院或者吃退烧药都没用。 我听出潜台词,点点头。就算暂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至于擅作主张,只是开口确认道。 「那额头贴着冰毛巾会舒服点吗?」 刚才说完一句话仿佛花了大半精力,里包恩没有答覆。我担心着普通的降温措施会不会适得其反,接着补充:「能缓解的话,动一动手指。」 不久,小孩的手指微微一动,痒痒地刮过我的掌心。 我微妙地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物理降温还是有用的。至于为什么说不是真的发烧,就只能先等里包恩恢復过来。 看他那样子应该对自己的情况心里有数,用不着我瞎着急。小婴儿的一只手被我捂热了,我便再伸去搓搓他另一只手。如临大敌的紧张舒缓下来,我总算有心情跟他开开玩笑。 「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僱佣童工时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以前隔壁家小孩也老是三天两头地发烧。」我放慢语速,替病人捋了捋他被冷汗打湿的卷鬓髮,「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的难处都能理解,算你带薪休假。」 里包恩的唿吸已经没有最初突发时那么急促,但肯定没办法回嘴。我见他这么快就有所好转,微蹙的眉头也慢慢松开,像抓到他弱点似的带着揶揄朝他笑。里包恩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到底是他病了,没有威慑力了,我居然丝毫没觉得后背发凉,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旋即,我想起还要弄点吃的,问道:「你有力气吃东西吗?今早想吃点什么?」 可怜的病患张了张嘴。我把耳朵凑过去。随着闷热的气息轻轻扑洒在耳畔,我听见里包恩说: 「我要吃法国鹅肝马卡龙和奶酪披萨。」 我:「……」 谁家好人一大早吃这些啊!区区员工餐你还想吃个大的! 当然,最后我不负众望地煮了碗粥,把里包恩扶起身靠在床头,拿着调羹一口一口喂,因为吞咽慢,餵了好久才给他餵饱。收拾碗筷后,小朋友已经乖乖躺回被窝里,我把重新拧过冷水的毛巾敷到他额头上,手背贴了贴他的脸蛋:热热的,没那么烫了。 等里包恩睡着,我才感觉到一点饿,随便吃了点速食。 带小孩果然很麻烦,我觉得他病好了之后最好积极为我抛头颅洒热血。当然这只是修辞手法,还是不要真的抛头颅洒热血了,不然我的精神也会受到伤害。 但想了想又算了,我本来就没什么非要他额外为我做的事,雇他只是因为想要人身安全可以得到妥帖的保障。除去僱佣关系,里包恩就像一个神秘又有趣的朋友,我喜欢看到他可爱地笑起来的样子,因此才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 如果可以,他还是健健康康的比较好。 我在床边守了他一会儿,屈起手指,很轻地蹭了一下小孩的脸颊。接着起身到客厅,坐到茶几边打开电脑。 虽然请假了,但工作只会堆在那边,不会少掉。这就是社畜的奥义。 —— 中午,我叫醒里包恩餵了些吃的,就准备去上班了。 毕竟我待在家也没什么事,里包恩又不愿意让我抱他去卫生间上厕所,我也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那就让他自己解决去吧,真不知道这傢伙小小一丁点还在害羞什么。我难得如此体贴入微地照顾人,他应该珍惜。 说起来,习惯了脚跟后面跟着个小豆丁,我一个人通勤竟然真有点感到无聊。 到了公司,我回復了几个同事的关心,便坐在工位对着文件和电脑一顿勐干。把材料打包压缩发给领导邮箱后,我捧着温水杯发呆,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还向后看了眼储物柜。 柜子紧闭着。我闲得没事干,打开它看了一眼,只有普通的杂物。 不知道里包恩之前是做了什么机关。 我嘆了口气,重新锁上储物柜,同事正好干完活,正伸着懒腰看到我摸鱼。她关切道:「怎么了,嘆气容易变老哦。」 「我倒也不年轻了。」 我坐回椅子上,故作轻松地回道,顺带模仿没牙的老人慢吞吞地嘬了一口温水。 同事笑了:「才几岁啊,婚都没结就说老。」 第23页 另一边的同事也探过头来,「你真别说,同样的年纪,我以前有个同学已经结婚生子了,但看起来就是比没结婚的要显老。」 「毕竟有了家庭之后很多事要操劳啊……我也不想结婚,只是我妈老催我。」 「我家也是。我前一阵子还被押送去相亲了。」 「诶……好惨。」 听着同事闲聊,我又抱起水杯喝了两口。公司的电脑屏幕散发着无趣的萤光,盯着盯着就神游了。 里包恩现在好点没有呢。 临走前我在他小手机里设了我的紧急联繫人,叮嘱他如果恶化了就打我电话。现在手机静悄悄的,什么消息也没有。应该不至于会糟糕到连拿手机的力气都没有吧? 嗯,乱想也没用。按逻辑来,我走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用手肘撑起一点上半身了,说明状态是在慢慢恢復的……等等,万一被寻仇呢? 等一下,不能乱想。里包恩不笨,相反他非常聪明,也很强,我用不着担心这个。 说是这么说,但仔细一想他现在浑身乏力的状态再强也强不到哪去啊。 我挪着滑鼠,随意在桌面刷新了几下。 今天早点下班回家好了。 于是,下班前十五分钟我就开始收拾东西。由于我向来是加班大户里的一员,同事还挺惊讶的,问了我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我诚实地表示我家小孩生病了,得赶紧回去照看,她们就瞭然地说了点希望快点康復的吉利话,接着缩回脑袋继续工作。 我们部门一直都很忙,和领导也有关系。不像隔壁野末前辈带的部门都是准点下班,平时也没什么加班任务。 在心里又默默诅咒了一下上司,我提起包,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公司。 摸鱼时我给里包恩发了几条消息,到现在还是未读状态,虽然可能是睡了一下午,但我心里不免还是会泛起一点点忧虑。路上路过鲷鱼烧的摊子,我略微一想,买了两个咸口味的打包提走。里包恩要是有胃口吃是最好,不想吃我也能直接当晚饭了。 如此一边盘算着,我一边提着袋子赶回家,飞速上楼,拿出钥匙迅勐地打开门,直接与客厅里站着的人四目相对。 「……」 空气凝滞了一秒。 我握着门把手,维持着推开门的动作,因为赶得太急了,缺乏运动的身体还在给我有点狼狈地喘着气。我觉得大概是路上风吹得脸僵,所以我现在才面无表情地木着脸,将手把一松,屋门吱呀一声缓缓靠墙。 站在茶几边的黑髮男孩在我开门时转头看了过来。他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皮肤很白,浑身上下只在胯间围了一条白浴巾,头髮擦了半干,鬓角蜷曲地打着卷,但仍然有残留温热余温的水滴从髮丝滴落,落在颈肩、锁骨,滑过他裸露的上半身。 男孩背后正是敞开的浴室,而他手里拿着里包恩的手机,刚才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看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以及熟悉的鬓角,后知后觉地感到累,人一歪,肩膀靠在门上缓了几口气,忽然有种在荒唐到做梦的错觉。 但肩上的包与手里提的鲷鱼烧的重量都无比真实。 我万般吐槽欲在嘴边过了一圈,到最后,还是向他展示了一下我手里的食品袋,姑且先冷静地发出邀约:「我买了鲷鱼烧,不是甜口的。你吃么。」 里包恩在我一声不吭消化信息量的几秒钟里已经老神在在地放下了手机,我瞥到屏幕好像是聊天界面。 「当然。」他开口,嗓音仍有点哑,虽然还是像小孩,但变得沉得多,不那么可爱了,「还有,你打算在门口站多久?」 多站一会儿怎么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妖怪啊! 第13章 三分钟后,我盘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心如止水地玩手机。 只是除了关注关注维权进度、看看社交平台、刷刷短视频以外,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玩的。但我依然还是像中学时期在课间摸鱼那样,用胳膊肘抵着茶几桌面,撑着脑袋,手指频繁地在手机各个平台间滑来滑去——明明无所事事,面前还放了袋鲷鱼烧没吃,却一头栽进这种最无聊的消遣方式里。 是的,客厅目前只有我一个人。里包恩去卧室了。由于刚跑回来还浑身发热,我开了风扇,扇叶转得嗡嗡响,渡来阵阵清爽的凉风。 指尖划到聊天软体,我神使鬼差地又点进与他的窗口里。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我下午上班间隙里给他发的两条消息: 【好点了吗?】 【有情况就电话我】 离开公司前,我看了一眼还是未读;现在则是明晃晃地显示着已读状态。里包恩果然是躺了一下午,快到我下班的时间才退烧醒过来,或者说能站起来。而出了一身汗的他决定先洗个澡,洗完出来拿起手机,正好点进聊天框之际,我推开了门。 想到这里,我划出软体,将手机熄屏,倒盖在桌上。彼时,卧室的门咔哒一声响,我便一手支着脑袋抬起眼,古井无波般的心情辨不清是镇静还是干脆摆烂了。 里包恩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西装,一面扣着一颗西服外套的纽扣,一面侧身从卧室走出来。他没戴帽子,头髮吹干了,看上去清爽又体面,乍一看就如同一位颇具个性的西洋小绅士,叫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他或许正在哪所公学就读。 小婴儿时期看不太出来,但长开了点之后,他那副南欧独特的五官特徵已然有迹可循,初显轮廓。我盯着那张即使稚嫩,却褪去了婴儿肥的脸庞,脑子实在有点无法接受。 第24页 尤其是我分明就在今早才抚摸过小孩子饱满软嫩的包子脸,没人跟我说一个下午就没了啊。 里包恩一如既往地坐到我斜对面……的真皮单人沙发上,我看着他那张等比例放大的专座,实在忍不住了:「哪搬来的啊!」不会还有随意调节大小的功能吧!西装也是! 男孩的口吻理所当然:「毕竟我是从蛤蜊魔法世界穿越过来的人。」 「……」我的神情霎时变得严肃,「原来是真的?」 面对我明显偏向于快要信以为真的态度,里包恩却是唇角一勾,反将问题抛给我。 「你说呢?」 鑑于他这个反应应该是想听我推测,我便暂时不去理会他到底怎么知道我的内心小九九的,毕竟我毕业后总是一个人住,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讲梦话,如果是做梦不小心说出来,那就与蛤蜊魔法毫无干系了。 我拿出一个鲷鱼烧,一边把食品袋推给他,一边啃了一口鱼尾巴。酥香顿时充斥在唇齿之间。我咽下一口,随即瞧向也拿起鲷鱼烧吃上几口的里包恩。后者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跷着二郎腿,悠闲得很。不用上班就是好。 我说:「你身体没有不舒服了吗?」 里包恩似乎没想到我第一个问题不是直切重点问年龄相关。他顿了顿,才看着我回答:「没有完全恢復,但基本行动已经没有问题了。」 我点点头,「会随着时间慢慢恢復?」 「对。」 「为什么?」 我问完,抓着鲷鱼烧把尾部啃光,细细咀嚼着。 据我观察,里包恩在一些关于自己的大事上总是讳莫如深,不到必要时刻,无论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不会直接解释。也许是杀手的生涯令他养成了这种性格,但我也觉得他搞不好是感觉多提自己的事情会显得与人过于亲密,在害羞罢了。 果不其然,里包恩听了我简洁却含煳,按理说可以任他随意回答的提问,却只是再次反问:「你问的是什么?」 众所周知,我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他既然想听我推论,我也乐意配合,因此我吞下一口红豆馅,盯着他,捋了捋思路便打起十足精神,竖起一根手指,说: 「为什么你出现时会是婴儿的形象,却表现得像个能力卓越的成年人……除了有时候的确很幼稚又爱胡闹,」说到这里,里包恩挑了挑眉毛,可我又没讲错,接着道,「但要么是性格使然,要么是你利用婴儿外表取乐的一种方式而已。 「我偏向于后者,至于为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共同生活了一个月,我知道你平时更多是一个冷静、睿智、杀伐果断的人,最重要的是富有责任心,什么事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做到最好。这样一个要强又时刻鞭策自己的傢伙,我虽然确实怀疑过你和普通人类的种族不同,但也不至于认为你是真的天性调皮捣蛋。」 里包恩不刻意捣鬼时,就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聆听者,目光自始至终放在我脸上。飞快多吃了口鲷鱼烧,我瞅着他又兀自上翘的嘴角,非常郑重地补充:「我可不是夸你,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那么,假如我的设想思路是对的,就说明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你是倒过来适应了小孩的形象,而非从头到尾都是小婴儿。否则,很难解释你在我所知的人类社会里能顺利成为如此出色的杀手,甚至曾经干过僱佣杀人的活计。毕竟即使你有万里挑一的对战天赋,也很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当作异类抓去研究; 「第二种,你一直是婴儿,但所在的世界和我认识的这种不一样。在那里,你有成熟的条件可以作为婴儿工作,甚至自然而然地学习、成长、交朋友。结果出于某些原因来到这里。」 我随手倒了杯水喝,不然光吃实在有点干巴。喝了口水,我拿着杯子道:「第三种,你也是突然变成婴儿,但所在的世界和我不一样,同时因此才会变成婴儿。」 话音一落,只听短促而清脆的咔哒一声响,里包恩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开了瓶易拉罐啤酒。我顿时打住,立刻伸手把罐子抢来,「大胆!未成年也不能喝酒,渴了就喝水。」 说着,我把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交换着推过去,顺带把我用来烧水的小水壶也放到他面前。 况且啤酒是我买给自己喝的!要喝自己偷偷买! 「那算了。」里包恩也不跟我作对,那只与婴儿时圆圆小小的不同——已经变得颇为修长的手指拿起水杯,自然地喝了一口,「既然推到这里,你更偏向哪种可能?」 等等,一时情急,忘了那杯子好像我刚喝过来着……他没注意到吗。不过也无所谓吧。我抱着易拉罐,开都开了,便啜饮片刻。酒精入肚,身子也暖了点,我开口回道。 「我本来觉得是第二种。」我说,「然而现在看你的反应,我倾向第三种了。」 自从认识里包恩后接受能力不断提高的本人,曾经可是真的一度认为他属于异界矮人族精英,还说不定是出于任务才来界调查。但是,「你太自然了,不仅适应自己变大,甚至看起来还挺开心的,整个人都闲适得让我这个刚在公司当完牛马的人很不爽。」 与其说信任自己的推理,不如说我相信里包恩在我身旁是相当放松的状态,因此表现出的情绪都不带任何表演的性质。 我怀着这份信任,忍不住信誓旦旦地扬起唇角,像终于抓住一个秘密不慎露出的马脚般,朝他一笑: 第25页 「而且,你知道自己这是正常的,是必然会发生的结果,而且你可能也期待很久了。所以当初在地铁,你一开始就没有否认我的疑惑。如果你觉得不会发生,就不会有这种反应。对吧?」 里包恩不吝夸奖地配合我:「不错。」 「另外,你没有让我远离你,也说明这在你预料中,不是危险且反常的情况。」 男孩哼笑一声,「这倒也是。」 「嗯!综上所述,你虽然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但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小婴儿。你在那个世界普通地长大过了,才因为某些缘故重返童年。」 总结完毕,我收起笑容,又板着脸仔细推测道,「如果和人体转变时间有关,你穿越到这里,应该也和那个缘故有所关系,毕竟时间和空间常常是一体的。而你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一副专业的样子,不像有流浪过,因此你是准备充足了才来到这个世界。」 我再喝了两口酒,越说越心想有道理,于是干脆脑洞大开道:「从这一点来看,你变成婴儿也是做好准备后的必然发生的事,而且早就以这个形象过了很长时间了,但你其实并不喜欢这样。来到这个世界可能就意味着你能摆脱这个幼年状态,因此你不意外,并且等待着—— 「唯一出乎你意料的是,你不知道在缓慢成长以外,还伴随着一次迅速长大,而需要承受的代价是无法被体温计捕捉的奇怪高烧。」 至此,我算是把我目前推测出的有关问题全部说完了,心底一阵舒畅,拿起啤酒罐,咕噜噜干掉了半瓶。再放下罐子之际,只见里包恩连鲷鱼烧都吃完了,水杯也是空的。 我还剩半个呢。这傢伙吃东西是真快。 他捻了捻鬓角,似乎还挺满意:「比我预想得更准确,你果然很聪明。只不过没什么上进心,才在心甘情愿给麻烦的人当下属。」 我登时一噎。大家都知道,自嘲还好,被别人指出来就容易有种缺点被揭发的感觉,何况还是被里包恩说。我不由脸都有点热,迅速直起上身,奋起为自己辩解。 「……谢谢你还帮我骂了我上司啊!领导麻烦归麻烦,倒也没很坏,宠就宠着吧,反正我又没打算在里面干一辈子。」 说着,我忿忿地坐在地毯上,垂下眼睛不看他,捏着易拉罐放到嘴边,哼了哼。 「钱攒够了我就自立门户去了,现在都有你了不是么。我的上进心就是我开心就好。」 「我现在不能保证你会一直有我。」 平静的少年音色重新吸引了我的注意。喝下最后没几口啤酒,我抬眼看去,有点不解:「我知道你会回前单位。」 「能回的话当然会回,但实际上,我并不确定我有没有回去的可能。」里包恩说。我对上他的眼睛,瞬间明白他即将引出的话题,不由放下了啤酒。 男孩给自己倒了杯水,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为小婴儿的时候他也时常沉思般面无表情,但如今看着比以前严肃得多,不过仍然显得有些稚嫩的青涩感。他接着道,「起初跟你说暂时不会回,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其实不是会不会回,而是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 「没错,」他说,「你先前的推理很出色,但现有的信息量还是让你猜错了一部分。我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也确实是长大后才变成了这副样子,不过并不是准备过后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不是我的选择。」 我喝着酒,静静听他揭露真相。 「那个世界与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被迫成为婴儿,如你所说的一样并不乐意,但花了很长时间选择了接受。因为归根结底,这是一个不知道该如何解开的诅咒,与其自甘堕落下去,还是面对它才能过得好受一点。」 「诅咒?」我稍微皱起眉。 里包恩瞥了我一眼,轻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还笑得出来,究竟是已经能把过去的经歷当幽默讲了,还是觉得我为之苦恼的模样很好笑啊。我捏了捏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喝得有点儿上头了,又忍不住开了一罐,「请长话短说。」 「你慢慢猜吧。」 「都提出来了还故意吊我胃口!你是抖s吗!」 里包恩对我的控诉视若无睹,悠哉地喝水的样子像在品鑑一杯红茶,「另一方面,来到这个世界也一样是意外。」 既然他不说,我只好把诅咒的问题抛之脑后。 「发生了什么?」 总不会是科技已经发展到了能让人穿越世界的程度,而他不小心被送过来了吧?这个没根据的脑洞一闪而过,我自己都想笑,毕竟那也太玄幻了,甚至带着点喜剧色彩。 只听里包恩答道:「我认识一个人,他被称为世界最强的科学家。」 「……」竟然真的有关。 我顿感荒谬地木着脸,听他接着说:「……他研究出了能进行穿越世界十分钟的装置,但由于那时候听说平行世界基本都已经被毁灭,便改去研究其它的,这个技术闲置荒废了一段时间。」 「嗯。」 没什么会让我惊讶了。我面无表情,接受良好地接腔。 「前一阵诅咒刚解除,他非常高兴,就把以前闲置的技术都重新捡起来。本来想找跑腿的人做实验,但他更看不惯我,于是把我暗算了。」 我:「先不说你的人际关系问题了,他怎么暗算成功的啊。」 第26页 里包恩冷哼一声:「他就是这么麻烦又阴险的傢伙,我很烦他。」 这个人又在答非所问!而且还顺势骂人! 我抿了一口啤酒,搭话道:「好吧,你都不喜欢的人我应该也不会喜欢。」 「为什么?」 里包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意外。 我是理所当然地顺嘴说的,因此被问了一下还有点卡壳,想了想才握着易拉罐说:「很奇怪吗?朋友讨厌的人我怎么可能喜欢呢。」 男孩没有接话。我望着他垂眼喝水的样子,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了一下,便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再开口补充。 「你们干这行的是不是不太好跟僱主当朋友?抱歉,我不了解这部分。」我尽量解释说,「我确实有把你当朋友,但不是道德绑架你,不会影响你到时候辞职的,你就当我是一个挺欣赏你的老闆就好了。总之,和我喜欢的人讨厌谁我就会讨厌谁是一个道理。」 「这样喔。」他慢悠悠地放下水杯。 我点点头,正想请他继续说他的故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刚才说得不对劲。 「等下,我指的喜欢可没有图谋不轨的意思,」我严正声明,「我真没有恋-童-癖。」 「……」 第14章 里包恩又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充气棒球棍敲我。这个暴力男!我摸着脑袋的包,跟他对视两秒,识趣地暂时逃去了洗手间。 我俩聊半天,都摄入了不少水分,免得他跟我抢厕所,我还是先上一次好了。 洗完手,我隔着衬衫布料摸了摸肚子。好像才感觉有点饿。 点外卖吧。 推开卫生间的门,里包恩又翘着脚在看报纸。我发现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实在有点感,从没看过他沉迷玩手机,起码我顶多小时候上学要做手工,拿了家里的报纸才会看一看。更别说现在纸媒慢慢落寞,就连上一辈的人也有很多都开始刷短视频看新闻。 不过短视频消遣容易玩物丧志,摄取的东西还很碎片化,青黄不接,像他这种人估计也不爱看就是了。 从另一种角度想,他成长的年代应该算挺早的,所以才习惯了用纸媒吧。 听见开门声,男孩敛了敛报纸,朝我看过来。我干脆直接问道:「对了,论生长在人世的时间长度,你和我爸一个年纪吗?」 里包恩一哂,「你的脑袋又痒了?」 我掏出手机,「晚饭想吃什么?我懒得自己煮了。」 虽说我出于礼貌徵求了他的意见,但最后还是由我想吃什么来决定,因为我是一个强势的僱主,反正里包恩也不介意。站着点好了外卖,我活动活动筋骨,才接着盘腿窝到茶几前。一边检查商家接单进度,一边开口。 「我还有想问的,」我重新提起话题,一本正经道,「你说的那个装置不是有十分钟的限制么,难道是故障?」他都在我家住多久了。 「不知道。」 这个问题里包恩倒是回答得很真诚,「我所知的确实是十分钟,但也不能排除威尔帝做了什么手脚。除了寻找这里有没有穿越世界的方法以外,我能做的只有等。」 看来威尔帝就是那个科学家的名字。 我抱着啤酒罐,小口小口地浅饮,思索片刻。 「那发烧的原因呢,」我疑惑道,「也是与那个诅咒有关吗?」 里包恩答:「不。诅咒解除后是没有副作用的,因为有一个人已经成功地变回受诅咒前的模样。我们应当是会依照普通的成长速度,从婴儿慢慢长大。」 我问:「受诅咒的人除了你和威尔帝,还有别人?」 里包恩说:「嗯,有很多。」 我问:「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早早变回原样?」 里包恩说:「她只受了一半的诅咒。」 我陷入沉思。 易拉罐铝制的触感在掌心转了个圈,我换了没被捂热的一面握。角落的风扇呜呜地吹着,几口啤酒淌入胃中,在舌根留下干涩的酒精的苦味。我盯着前方显示屏损坏的电视,消化着信息量,不经意间一侧头,才发现男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只不过似乎也在思忖着什么。 我觉得他这副模样有点可爱,不由想调侃一下,便歪了歪脑袋,把差不多喝光的啤酒罐贴在脸颊,朝他眯起眼眸笑了笑。 「想喝啊,等你真的长大再找我要吧。」 里包恩像是被我打断了思路,瞧见我故意找欠的样子,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而只是面无表情地定定看了我一眼。我倒没感觉背后发凉,另一只手托着下巴,接着猜测道:「那么,既然排除了诅咒,唯一的变动是不是就是穿越了世界?」 小保镖这回露出了点微笑,「没错。」 猜对了! 没等我摆出得意的神情,紧接着,他说道:「发烧确实与你说的一样,是我没有意料到的事,但在突然发作倒下的时候,我大概昏迷了三四秒,做了一个梦。」 「梦?」 「是那个施下诅咒的罪魁祸首。」里包恩不紧不慢地解释。明明说出来的字眼都让我心里一惊,但他轻松稳重的态度自然而然会让人平静下来,「他还能通过梦联繫得到我,也说明我和原来的世界的关联并没有完全斩断。而那个男人趁此向我说明了高烧的原因。」 我再次接受了这个玄幻设定,平淡地接话道:「原因是什么?」 第27页 「排异反应。」 「……」我一愣,旋即便基本从字面意思理解了个大概,「因为你的情况违背了我的世界的客观规律之类的东西,于是产生了排异反应?相当于被催着长大了一样么。」 里包恩:「正是如此。」 我:「还真是啊……」 这时,门铃响起,外卖正好到了。我起身去开门,顺手把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 换在以前,我独居在家等外卖,基本是让人放在门口,我过一会儿确认外面没人了才会开门拿。现在家里有了个小保镖就是方便。 我从配送员手里接过食品袋,道了声谢便关上门。不久,茶几上摆了几盒热腾腾的饭菜,是我点的牛丼饭和一些饭后甜点。我率先掰开一次性筷子:「总而言之,没什么大事就好啦。你知道你早上把我吓惨了吗!」 里包恩跟我一起在茶几旁盘腿坐下,那小嘴角翘翘的,让我看了颇为不爽。 「知道,除了昏迷的几秒钟外我都有意识。」 「你还好意思笑……也罢,想想你都那么难受了。」我说了声开动了,便端起饭盒,趁热香喷喷地塞了两口饭,「那之后如果没能回原世界,就还可能会突然发烧,直到变回受诅咒前的样子喽。」 小孩也吃着饭,含煳地嗯了一声。 「玄幻的世界真厉害啊。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万一他临时回去,我岂不是看不到了。 我慢吞吞咀嚼着咸香的饭粒,一边设想里包恩被诅咒前的模样。 小朋友的形象看久了,有点想像不太出来啊。难不成是兄贵一样的肌肉勐男?《荒野大镖客2》亚瑟那样的大鬍子?《杀手》47那样的光头?这个应该最有可能,但总觉得里包恩不会轻易放弃他的卷卷小鬓角。 想到这里,身旁传来男孩青涩的声线,语气如常:「我以前可是很帅的哦。」 「哦,反正你自吹自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嗷!吃饭还敲我头!你的老闆噎住了你就等着扣工资吧!」 里包恩手里的长手杖又变回列恩,咕叽咕叽地趴回他肩上,小孩则稍阖着眼喝了口汤,随即毫不留情地回堵我:「你吃饭别说话就不会噎着。」 我哼哼一声,不听,「你不也在说话。对了,排异反应是随机发生的吗?」 「是喔。」 「那岂不是总会打个措手不及。」我微微蹙起眉,一边扒饭,一边想了想,还是保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战略态度,「再说吧,至少有我在。」 里包恩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口气不小嘛。」 我:「我好歹也有经验啊。喂,别抢我豆腐!」 这可是最后一块!强盗! 每次吃饭都是里包恩先行解决,这回也不例外。我吃得七分饱,就越吃越慢,而他已经擦擦嘴,一言不合开始大阵仗地做咖啡了。 蒸汽咖啡机发出喷气的蒸鸣,咕噜噜地煮着咖啡,香味逐渐飘向四周。里包恩的手法很是熟练,因此相当赏心悦目,我没事也挺喜欢看他煮咖啡的,还有种眼睛学会了的自信感。 等他收工,将浓缩咖啡倒进精緻的杯子里,我也刚好吃饱,着手收拾外卖盒。正要把垃圾袋拿去门口放着,只听男孩忽地开口道。 「那你呢。」 「嗯?」 我刚站起来,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拿着手机翻看邮箱,闻言扭过头。里包恩没有看我,只在他的咖啡里加了一点方糖调味,端着杯耳,颇有闲情雅致地抿了一口。 「听完这些事后,没什么想说的么。」他像是随口一问。 我发出沉思的声音,但其实没什么好思考的,把垃圾放到门口后便回到沙发窝着,一面把笔记本电脑放到腿上,随时准备打开。 提早下班的代价就是我居家加班的时间又要延长了。 「你这么一问,还真没什么。」我捏着下巴,斟酌着回答,「我本来就是接受能力挺高的人,更何况还遇到了你。 「听到关于异世界的问题,我是有一瞬间心想,有生之年竟然能在我平淡的社畜生活里听见那么神奇的事,不过究其根本,我认为最神奇的还是你主动出现在我眼前,而我不觉得你的到来有哪里不好,所以你说的事我也没感觉哪里不好。相反,我很感谢你在关键时刻出现了,还愿意告诉我这些。」 这么推心置腹,我也有点不太好意思,便先推起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把注意力放在即将处理的工作上。 「即使你可能觉得告诉我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是个普通人,而且作为僱主的话确实有权利知道员工身体状况的真相。但我还是能察觉到我有被你信任,因此,比起震惊,我更多还是开心吧。 「谢谢你,里包恩。在你回去之前,接下来还请多指教。」 我话音一落,抽空抬眼向他看去,竟然对上了视线。我不由摸摸后脑勺,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下: 「不过,又是诅咒成婴儿,又是什么超强科学家,又是毁灭平行世界,还可以自由託梦,你那个世界也太精彩了吧!听起来不仅有魔法侧的东西,科技树点得也很诡异!」 男孩收回目光,颔首喝咖啡,年轻的声音夹杂几分笑意:「是很精彩,你想去看看么。」 我眼神一木:「不了,就算真的能去,我在本世界依旧还有遗愿没有完成。」并且就算我和家里人关系很差,也不是没有感情,再说,从法律上讲我依然要努力赡养二老才行。 第28页 「你和我的学生应该很合得来哦。」 「那位国中生?不行,我都从学校毕业多久了,有代沟的。」 都说到这份上了,里包恩倒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我把垂落在肩上的长髮随手一盘,托着下半张脸,便盘腿坐在沙发上,集中精神开始查阅麻烦领导又发来的临时文件。一干又消磨了不少时间,偶尔才揉揉颈肩,舒展一两下僵硬的后背。 蓦地,我按照顺序点开一封未读通知,白屏黑字的邮件便在电脑泛散出的萤光里,冷酷地闪烁于眼前。我本还发着轻微饭晕而垂下的眼睛都睁大了些。 ……搞毛线啊!为什么要我去,我又不是商务!谁安排的啊! 我一时气急攻心,非要找个人倾诉不可,脑袋一抬就叫:「里包恩。」 在我工作期间,这个爱干净的小孩就与平时一样自发去洗澡了,明明这傢伙前不久才冲过澡。 空荡荡的客厅只有摇头晃脑的风扇回应我的破防。我于是转头面向紧闭的浴室门,对着毫无动静、应该在舒舒服服享受泡澡时光的闲散人员叽叽歪歪:「里包恩!」 下一秒,浴室门刷拉一下被勐地拉开。男孩只穿着条及膝的短裤,身上还挂着水汽,一脸「要是没有急事你就慢慢等我收拾你」似的,挑高了眉毛看着我。 我早已习惯,一点也没被唬到,何况他那小学生的样貌能吓得住谁。非要说的话,他直接在浴室里应我就好了,自己跑出来怎么能怪我。而且我可没乱喊。 我把腿上的电脑转了个向,屏幕朝向他。 「公司让我下周一跟团去沖绳出差。」 瞧见里包恩的脸,我忽然冷静了一些,但仍然很不乐意地说,「应该得待个三天三夜。」 里包恩顿了顿,「几个人?」 我把电脑转回来,仔细一看:「就五六个人吧,我应该是作为机动人员被安排进去的。」说着,我不断吐槽,「真不想去啊,上次出差就巨累,说着可以顺便旅游,其实工作就是工作,还要陪客户吃饭……不过也没办法了。」 竹田的案子也快开庭了,我有预感我会身心俱疲。 见我脸上仿佛有个大写的烦,小保镖反而心情不错,凉凉地锐评:「别抱怨了,懒虫新奈。趁这个机会好好锻鍊锻鍊你从公司跑回家都要扶着门喘半天的身体。」 我:「不准给老闆取绰号!还有这个跑动路程正常人都会累的好不好!」 里包恩:「是吗?我不会。」 我:「你已经超出正常人范围了。」有什么可比性。 里包恩:「我倒认为我还在不断学习当中,不像某些人。」 我:「少影射我!我也在学习的,只是术业有专攻,我又不当杀手。」 以防这傢伙又回嘴,我抱着电脑,相当有气势地瞪了他一眼,「因为有你在身边,所以我才能安心懒着啊。」 虽然听起来有点任性,但这就是僱佣关系的本质,如果我又勤奋锻鍊又有实力,哪还用得着找他贴身护卫。 里包恩估计也埋汰我埋汰够了。浴室门重新被合上,在这之前,他好像有低笑了一下。不过总算没再霍霍我,我就继续跟堆积的工作战斗。 等等,我忽然又想起来,我忘记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了。 沖绳可是能看海的呢。 第15章 里包恩套上他的睡衣一走出来,我就诚挚地发出了邀请。 如果要去的话,我会另外给他买机票、订酒店,这点发放员工福利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是以随身保护的明面理由叫他跟我去,但实际上,我的安全需求如今没有很大,里包恩可以自己去玩。 要是领导肯放人,我也能熘出来和他一起。 至于非带他去不可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首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目前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于竹田京助动向的消息,因此依然不能太过于松懈; 其次,排异反应不确定会在什么时候再发作。即使里包恩表示他自己能熬过去,我也不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想带他玩。 自从这小傢伙入住我家,各取所需,互帮互助,打打闹闹,不知不觉之间,我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现在更像养了一只猫了。 就算我知道他未来会成长,可能真实年龄甚至比我爸或我爷还大,但那副可爱的外表摆在眼前,总会有种不真实感,因此不如干脆只把他当小孩。更何况排异反应只会随机发生,我能不能看到里包恩彻底长大的样子,还是个未知数呢。 至于里包恩,在听到我的邀约后,则表示既然我都这么说了,他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假如我没主动叫他去,而是把人留着看家,他估计也会在我抵达沖绳后的某个时刻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然后说声ciao。 我腹诽着。今日份的工作解决完,收拾收拾起来洗澡回房。 里包恩已经躺在床上靠门的一侧唿唿大睡了。我关了客厅的灯,来到卧室,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再是小婴儿:以前和我睡的时候,明明是小小的、像豌豆似的一团拱在被窝里,如今竟然手脚都变得修长了不少,进化成了个椭圆形的茧(而且都不会吹鼻涕泡了)。 算了,反正他也还是瘦瘦小小的,不占多大面积。 第29页 当初还是我提出的让他不用睡吊床来着……我认命地关了灯,摸黑爬上床的另一边。 柔软的薄被盖在身上,我睁眼注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忽然想起里包恩先前提到的一句话。 也就是,「我现在不能保证你会一直有我。」 我当初乍一听,以为他的意思是再强调了一遍他迟早会离开,因此回答的是我知道他会走。但结合他之后坦白的真相,我倏地意识到其中似乎还有别的含义。 难道说,它的重点不是「不能保证」,而是「现在」? 思路停滞于此,我迟疑地侧过脸,瞄了眼背对着我睡的小孩的后脑勺。但没过多久便不再多想了。 毕竟怎么解释都有道理,如果重点是「现在」,我反而觉得不应该。平心而论,他有这种到哪都吃香的身手,总不会甘愿给我打一辈子工。 目前在我的设想里,最合适的发展,就是到时候各回各家,能联繫是最好,当一个异世界朋友兼前合作伙伴;不能联繫也没关系,当一次人生奇遇。 做人嘛,要是想要什么都留在身边,那过得才难受呢。 一整天的疲惫逐渐席捲而来,我随之也安然入睡。 —— 「……小新奈,一副随时要大开杀戒的样子,好可怕。」 「是吗?」 办公室陆陆续续响起早上问安的招唿声。我把包放到工位上,闻言微调了一下表情管理,才微笑着看向同事。然而后者非但没松一口气,反而更是一脸冷汗直冒的模样,还吐槽我:「完全是啦!从进门开始就像一个背负血海深仇准备死了也要把仇人带走的者!」 我于是干脆放弃笑容,面无表情道:「可能真是吧。宇○波○助看到我都得夸我是行家。」 同事无语:「喂喂。」 她看起来本想继续说些什么,结果目光偶然间瞥到我背后,登时睁大了眼,「新、小新奈!」 这傢伙今天一大早上班还很精神啊,刚看见我就震惊,现在又震惊一次。 我疑惑地挑了挑眉,正坐下,还没顺着她的视线扭头,却见斜上方忽地伸来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提着一个简约而印着可爱印花的小礼品袋,将其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抬头看去,隔壁部门的小领导野末前辈就站在我身旁,一手插着西裤口袋,一手正好收回。 他不愧是本公司有名的年长帅哥,头髮打理得整齐,干净而线条柔软的下颌不见一点胡茬,整个人显得白白净净的,眉眼和善,气质也稳重儒雅。一出现,我的同事们就像突然得到偶像饭撒似的,如同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沸腾的水,在办公室各个旮旯压抑地兴奋起来。 「早上好,友寄。」野末对我笑了笑,好像带着几分歉疚,「昨晚你应该有收到通知吧?」 「野末前辈早。」 我先是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大清早的,我尚且没从即将加班的怨念里抽身,因此他的问话在脑海里过滤几秒,再看了看桌上的礼品袋,我才反应过来:「收到了。不会是……?」 野末不好意思地说:「嗯。我那边人手不够,需要多带一个人,高木就直接把你安排过来了,抱歉。」 高木就是我领导。这个麻烦鬼。 我在心里气得牙痒痒,但面上只能尽量保持着营业礼仪,「没关系,是和前辈一起出差的话任谁都会很高兴的,能帮上您就好。」 「过誉过誉,」帅哥前辈拍了拍我的靠椅椅背,我觉得他可能是会拍肩鼓励的人,只是碍于我是异性而避嫌了,「这家店的招牌据说很不错,希望你能喜欢。我还有工作,就先告辞了。」 看礼品袋标註的名字,应该是附近的烘焙店。它家烤的面包我有吃过,确实味道很好。 对于如此用心对待任何下属的上司,我向来抱着发自内心的尊敬,不由感激地目送他,可我已经吃饱了:「虽然很感谢,但我不能收下,野末前……」 野末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朝我挥挥手,无言地用口型道: 「实在辛苦你了,友寄。」 旋即,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道靓影便潇洒地消失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办公室瞬间彻底沸腾,就像老师前脚刚走的自习课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激动地交头接耳。 我维持着想要拎起礼品袋起身还回去的姿势,一秒后,还是坐了下来,在同事期待而兴奋的目光下把袋子打开。 是一块精緻的小蛋糕。 不大,缀着一颗樱桃。附了一张小纸条,写着如果不喜欢可以分给同事,总之出差请多关照。想必即使是在减肥的同事收到了也会觉得暖心。 野末前辈待人接物确实无比有心。其实自从我前任间接骚扰过他后,他虽然表示过不介意,而且总归不是我的错,但他的态度实在太体贴,以至于我对他依然一直怀有一种微妙的、隐隐的歉意。 秉持着远离就是对对方最好的赔罪的道理,我在赔礼道歉后就尽量没再与他来往。公司安排的聚会之类的,有野末在的话,我也基本会请假推辞。 不过现在我差不多搞定了竹田的破事,倒已经不担心这些了。 「太幸福了吧!小新奈!」我的同事哌哌叫,「听起来你是要和野末前辈一起出差了吗?他果然好可爱啊,还很照顾人,真是名不虚传。」 第30页 我点点头,又掀起一番羡慕的低声感嘆。 直到我们领导姗姗来迟,重咳一声,罗里吧嗦半天整顿秩序,又磨磨蹭蹭地训了几个人,四周才放弃聊人气社畜野末君,回到满是打字声、滑鼠点击声,偶尔有座机铃响的工作环境里。 这倒是高木难得做得好的一件事了,前提是别废话那么多。 我暂且把小蛋糕推到一边,打开工位的桌上型电脑。领导在各个办公桌前巡视晌刻,路过我时站定,兴许是挑不出我的错了,沉默两秒,才指点道: 「通知收到了吧。好好配合野末君,不要辜负公司对你的期望。交给你了。」 交个毛线交!补贴按时发给我就行了! 我懒得理他,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是」,便目不斜视地点开桌面未处理的文档。 高木说话让人听得烦,但贵在他还留有一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摆空架势,而我是个硬钉子。他于是自己演起来,重重点了点头,好像我作了什么庄重的保证,随后大步流星往茶水间摸去了。 写写材料,和其它部门对接对接项目,这个上午便过得飞快。 午休时我决定也去外面吃饭,以防里包恩钱花光了,我拿起手机给他再打了一点零用,顺便问他在哪。一边发着消息,一边提起小礼品袋,我慢悠悠地坐电梯下楼,去便利店挑了一个饭糰,一罐现成的速溶咖啡,一瓶纯净水。 经过公司楼后围的走廊时,忽地,两个人影在较远处的转角出现。 野末和他麾下的一个男部下并肩走着,他部下不时微微低下头,几乎贴在野末耳边说话。而野末作为上司,轻轻推了他一下,后者却不为所动,反而似乎露出了一个笑来。 我熟练地当没看见,拨开咖啡易拉罐的拉环,咕嘟嘟喝了两口提提神,往反方向走了。正要靠近公园前的马路,裤兜里的手机便嗡嗡振了振。 应该是来信提示。 我腾出一只手,掏来一瞧,备註保镖的讯息跳到眼前。 【保镖:在你前面】 啥? 我抬起头,四处张望一番,不久就望见马路对面站着的小身影。 西装革履的小男孩一手插着兜,一手自然垂在身侧。他戴着圆礼帽,阳光晒下一片阴影,令人辨不清他的目光的去处,只能瞧到那岿然不动得近乎冷峻的下半张脸。 不过那稚嫩的脸颊依旧有点肉肉的。有点反差萌。 我知道他在看我,于是用握着手机的手举起来挥了挥。左右观察了一下来车情况,我才小心地穿过了马路,接着迎面向里包恩小跑过去。 「里包恩!」 午休还有饭搭子陪着一起(而不是同事)的感觉让我一颗社畜心颇为治癒,我不禁有点小雀跃,嘿嘿笑着赶到他身边,「你没买饭吗?不早说,我刚才还去了便利店。」 小孩虽是长高了不少,但也还是矮了我一个头多一点,需要抬起脑袋看我。 「我已经吃过了。」他说,一边和我一起绕进公园,「毕竟我不用坐办公室。」 我:「好了不用多说了。我有红眼病。责令你二十四小时贴身待机不许休息。」 里包恩:「要是真到有这个必要的地步,你可不会太开心。」 我:「那倒也是。说起来,你不热吗?」今天应该是夏末最后一次升温。 里包恩:「不热。」 我不是很相信地瞟了眼他的西服三件套。不过本人都说不碍事,我也不多管,找个有树荫的椅子坐下,美美享受午餐。 洁白或灰色的鸽子在公园中心聚集,低头啄吃着路人们投餵的饲料。我把礼品袋放在一旁,先啃完在便利店热过的饭糰,再两三口气喝完咖啡,最后用纯净水换换嘴里的味道,这才拿出袋子里的小蛋糕和小塑料叉子。 里包恩早些时候就在公园里建立了一支儿童情报队,也不知道他怎么解释了自己光速长大的事,但各位小朋友都十分恭敬他,拿他当大哥大。 此时他也刚去收听了小屁孩们带给他的情报,还抱着几个玩具满载而归。 我吃了口蛋糕,咬着叉子,面无表情吐槽: 「受贿也要有个度啊。」要不是这些都是像麦当劳用餐赠送的普通塑料玩具,我都要觉得他在骗小孩了。 「这是贡品。」 「别欺骗人家单纯的感情了!」 他把玩具放到长椅边,随后自己在我身旁落座,帽檐下的目光似乎挪到了我手里的蛋糕上。我于是顺口跟他聊起早上的事。 「下周要出差很烦没错,但跟的是野末前辈,不是高木,我觉得应该不会像上回一样累。」我说,「野末前辈向来是凡事亲力亲为的人,安排给部下的任务也都很合理。估计因为我是临时被调过去的,他就想多犒劳我一点,只是一大早突然出现也让我吃了一惊就是了。」 叉了一块小的塞进嘴里,甜而不腻的香味恰到好处地化在舌尖。我不由含煳感嘆:「好好吃。野末前辈果然挺会挑的。可惜你不爱吃甜食,不然我还能分你一点……啊,对了。」 樱桃应该不算很甜,反而带点酸味。 想到这点,我放下叉子,两指捏起樱桃梗。由于我们之间隔了两三拳距离,我得上身稍微向里包恩倾过去些,才将暗红色的圆润水果凑到他唇边。 「这个吃么?」 「……」 第31页 公园植被茂密,四方不时响起鸟雀清脆的啁啾声,伴随着声声渐弱的蝉鸣。微风的轨迹驱动着枝叶投下的斑驳光影,我莫名感到里包恩的黑眼睛与晴夏十分相衬。那双富有南欧风情却审视般沉静的乌黑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紧接着,他淡色的嘴唇微微张开。 我注意到他洁白的齿尖轻咬在熟透的樱桃上,舌头柔软而灵活地跟着一卷,连表皮沾留的奶油也一併舔去,便轻松地把水果从梗枝上剥离,送入口中咀嚼。 见投餵成功,我随即收回手,把梗丢进装垃圾的塑胶袋里后继续捧起小蛋糕。 「味道怎么样?」我吞下一口甜食,问道。 「一般,偏甜了。」里包恩回答。 「哦。」我应。 我没再看他,一门心思把蛋糕挖空了,嘴里泛着阵阵腻人的甜味。注视着塑料底座刮不干净的奶油渣,我板着脸反省自身,默念三百遍沉心静气。 我绝对不是恋-童-癖。我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 第16章 无论我怎么变着花样拖时间,它也依然在我的怨气中步步紧逼。一转眼,已然到了周日。 一想到明天要早起赶飞机出差,我睁眼即萎靡。按开手机,才早上八点多,虽然昨晚报復性熬夜打游戏打到凌晨三点,生物钟也还是没放过我。 习惯性地先检查一下有没有未接电话或者未读信息,确认没事,我才重新锁机,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侧头一瞥,枕边空荡荡的。卧室外头隐隐约约传来咖啡机的声音。 我直接翻身霸占了整张床,将被褥一卷,化身寿司蒙头睡起回笼觉。 白天赖床似乎总是更容易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中梦。 我首先梦到我在一个人坐过山车,本来是抓着安全带的,由于速度太快,心脏慌得乱跳,于是变成了紧紧握着一个把手。我不习惯尖叫,所以只是憋着气忍耐。 梦里镜头一转,又做了第二个梦。这次梦见我醒了,发现过山车只是做梦,便松了口气,起床准备去学校上课。结果,刚打开房门,正逢我青春期之际,家里最鸡飞狗跳的时期,我妈和我爸又在客厅吵架,因为我妈想送我去辅导班,但我爸觉得这是浪费钱。 对骂完了,我爸就越发跳脚,转而骂起我来。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学校!」他吼道,「你也别成天想上那些偏差值那么高的大学了,有什么用啊,嫁人又不看你学歷,没考上还白花钱!就算读上大学了,那么贵的学费我也供不起你,高中毕业你就自己出去打工。现在好多孩子中学就开始为家里分担开支了,就你还赖在家里。」 我说不出话。我妈骂他:「那培养孩子就是要花钱,你现在捨不得花,以后谁捨得养你啊?上个好大学里面的人脉资源也更好,我以前有个同学就是在大学里遇到真爱,人家又有钱又有权,现在过得比谁都好。」 我爸说:「那也要人家看得上她啊,成天只会闷头读书能讨好谁?」 我妈说:「现在新奈就是读书的年纪,你想让她怎样!」 我说:「我不去了。」 两人同时向我看过来,「什么?」 我提起书包,听见自己故作冷静的声音:「我不去辅导班了,我知道很贵。」 我妈更生气了:「是你自己说想要去好大学读书,我才这么费尽心思想培养你的,哪有你说不去就不去了?别听你爸瞎说。要是不去,你还想要干嘛?」 梦里的我头昏脑涨,喉咙发炎似的干痛,怎么都开不了口,直到感到脸上都是泪水,耳朵里嗡嗡的,才掩耳盗铃似的小声说:「我就想要你们爱我。」 紧接着,我抓紧书包肩带,一声不吭往玄关走。一路上左边是我妈,右边是我爸,丝毫不吝口沫地反驳我幼稚的冲动话。 「我们不爱你吗?」 「世界上只有我们最爱你,谁不爱自己孩子啊。」 我穿好鞋,拧住门把手,推门就走。急躁的、高昂的吵闹声顿时如揉皱的废纸般被抛得远远的。我可能也发烧了(也?),脑袋有点痛,但我知道忍一忍就能过去,告诉谁都没用,因此只是不断地往学校赶。 走得累了,我也醒了。 逐渐转醒的第一秒,我就立刻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我正紧握着什么东西,睁开眼一瞧,竟然是另一个人的手,右手,比我稍小一点,体温却更高,掌心贴着掌心,热乎乎的,我的虎口正好圈着对方的拇指。 这只手往上是一截白皙的小臂。里包恩蹲在床边,这个高度让我刚好侧躺着也能与他对视。他没有穿外套,也没戴帽子,黑领带松松垮垮地系在暗橘色衬衫的领口,袖子则被挽到了胳膊肘。相比起雷打不动的西装三件套与神戳戳的cosy服,这一身显得相当日常居家。 我的大脑待机了两秒,看着他眨了眨眼,才意识到睫毛带着点湿意。这位严格的保镖很快开口道:「好了,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脑门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疼,我不答反说:「你是不是又敲我了。」 刚睡醒的声音果真没什么力气,甚至有点哑。我不适地闭上嘴,闷闷地清了清喉。 里包恩一哂,「不然你也没那么快醒过来。」 是喔。我就说做梦做着做着怎么会头痛。我嗯了一声,由于眼睛酸涩,便又忍不住眯起来,顺便把他的手拉到眼睑前遮光,把脸埋到他手背边,毫无自觉地想再赖一会儿床。 第32页 然而下一秒,鼻子就被无情地捏住了。我瞬间皱起脸,但还能苟一苟。 「起来,懒虫。你答应过黑田今天下午去她家玩。」 「我知道……」 「起来!」 「嗷!好痛!」 他到底是我保镖还是爹啊! 我捂着被弹了一下的额头,最终灰头土脸地从床上坐起,里包恩才从容地起身离开。我摸索半天,摸来手机一看,竟然都十二点多了。 离我定的闹钟恰好还有五分钟。我删除了闹钟,再赖也睡不着了,便慢吞吞地爬下床,抬起手抹了把脸,眼角周围还残留着几分濡湿感。 糟了。 我在洗漱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迟钝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我该不会在里包恩面前做噩梦还做哭了吧。 虽然同居碰上这种情况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仍然颇为心虚,说到底,就像这次把人家的手当成过山车安全带把手握住一样,我也不知道我做梦的时候现实里还会干什么好事。 因此,我把自己捯饬清楚后走出卫生间,谨慎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小保镖。 「我没说什么奇怪的梦话吧?」我问道。 面对着我慎而重之的目光,里包恩抽空瞥来一眼,语气平淡: 「有哦。」 什么?! 在这清醒的几分钟里,有些梦的片段我已经快淡忘了,但依稀记得我在梦里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说了什么。要是现实里也说出来,还被人听到,我心中某种属于独立自强成熟稳重成年人的自尊心搞不好会微妙地轻轻破碎。 我当即有点头皮发麻。不过转念一想,梦呓一般都比较模煳,就算有也应该听不太清,便又镇定不少。以防万一,才多问了句:「说啥了?」 里包恩:「『我一定会考第一名』。」 我:「好的。」 什么鬼啊!我怎么会说这种梦话! 幸好这听着还怪好笑,至少不是什么羞耻的台词。我放下心来,揉揉脖子,优哉游哉地向卧室晃去,准备换身衣服。而就在我刚踏入房间门口之际,背后唐突地响起男孩慢条斯理的声音。 「……还有,『求求你多爱我一点』。」 我勐地止步,不敢置信地扭过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报纸没掩住里包恩微微上扬的唇角,他还生怕我没听清似的,再补充道:「接着一边抓着我的手不放,一边掉眼泪。」 「够够够了!」 我只觉得剎那间气血上涌,耳朵都变得烫,一整个大破防阻止他继续描述,「我只是梦到了中学!青春期谁都有夜来非的时候,孩子不懂事让让我吧!你中午想吃什么!」 里包恩气定神闲地翻了页报纸,「咖喱吧。」 我立马答应,飞快关了门。换了套休闲的夏装,顺便整理一点明天的行李,丢脸丢到家的心情才稍微冷静了下来,默默劝慰自己一分钟。 没关系,人生没那么多观众,里包恩再过几年也不会记得的。 —— 下午,我如约去找美久小姐玩。把里包恩带过去的时候,我找了个藉口解释这是小婴儿的哥哥柏林,他家人没时间带两个孩子,所以会接走一个再寄来一个,让我帮忙带一带。 虽说经不起推敲,但黑田小两口都心很大且脑迴路清奇,所以只是惊讶了一下,没有多问什么,美久便带着我高高兴兴地撸猫、聊天、吃零食,再看了一会儿电视。 里包恩则是被发配去和阿龙先生玩了。 「诶?要去沖绳?」 美久睁大了眼,拿纸巾擦了擦沾满薯片渣的手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咧嘴笑道:「那要不要去买套新泳衣?难得去那里,就算是出差也要挤时间去海边玩玩吧,天气应该也刚刚好!」 「我是挺想看看海啦,游泳就算了,我不太擅长。」我摸了摸蹭到我腿边的小猫脑袋,说。 「就算是用游泳圈游也很有意思嘛。」 「小孩子么!」我吐槽。 「那反正去商场逛逛看,有喜欢的就顺便买了?」 「好啊,正好我还想买点粮食回家。」 我们一拍即合,立即行动,收拾收拾东西出门。由于在家里没看见阿龙和里包恩的身影,美久还诧异地找了一圈,直到迈出玄关,一转头,才瞧见院子里站着的两人——他俩旁边还有另外两个傢伙,一个染着黄毛的小伙,一个小男孩——都双双面容沉重地垂着脑袋。 而阿龙还是一副熟悉的阴狠黑老大表情,歪着脖子看着地面;里包恩两手插兜,也稍稍低着头,圆顶帽的阴影神秘莫测地挡住了神情,只能看见他严肃而冷酷的下半张脸。 被他们如同黑-道聚头般围在中间的,则是一个好像用不了的网红便携除草机。 美久眼神一木:「这是?」 我面无表情:「不知道,但是别管了。」 一看就是刚买了个除草机结果不小心弄坏了或者收到了瑕疵品,实在不行得找商家换货。 早已习惯的美久迅速调整好表情,顺便跟我介绍:「对了,那个年轻人叫阿雅,是阿龙以前的朋友;小朋友是邻居家的亮太君,偶尔会来玩。不过他们现在看起来挺忙的,我们先走吧!」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边四人正好注意到这边,我和美久就打了个招唿,表示要去商场,便不管他们又在演什么剧本了。 第33页 于是,直到傍晚六点前,我都和美久混在一起。先前说过,她是一个非常具有童心的人,比如原定计划是先去泳装区逛一逛,但路上看到大头贴拍照厅,又会拉着我先去拍一组照片;或是经过香喷喷的烤面包店,便食指大动,问我想不想一起买一个吃。 恰好我也很有兴趣,因此逛个商场就花了不少时间,还在专业设计师的推荐下买了一套秋装(最后没有买泳衣,只添了一件适合海边的连衣裙和一顶遮阳帽)。 来都来了,也顺带给小保镖买了个礼物:由于我不知道里包恩的码数,况且他之后可能还会长高,就给他挑了一条新的黑领带。 它的尾巴有一枚手艺颇为精巧的橙色英文绣纹。我觉得很适合他。 等我们都心满意足地提着袋子走出商场时,天倒是还没黑,但美久接到了她丈夫的电话。 「餵?啊,结束了。」她一边朝我眨眨眼,一边回电话,「马上就回去。对了,新奈要来我家吃饭吗?阿龙下厨很好吃哦,说是尝试一下新的调味,已经和小柏林吃上烤肉了。」 那傢伙甚至留下来吃饭了! 我很感激,不过今晚我只想随便吃一点就赶紧休息,所以婉拒了这份好意。 「等忙完回来一定会登门叨扰。我得先回家收拾行李,如果里……柏林想多玩一会儿的话,就麻烦你们多关照啦。」 「没问题,那下回见,出差加油!」 「嗯!」 与她顺路走了一段后,我挥别了美久。傍晚的余晖像金子般洒落在街道,我向西走,正好面向正在下山的太阳。万里无云的天边柔软地透出几分橘黄色。我掏出手机,点开了跟里包恩的聊天框。 正输入到「我先回去」,还没来得及发送,忽然间,一股不容置喙的迅疾力道蓦地从背后拿一块纱布捂住了我的口鼻。 「……?!」 我心下一凛,却只来得及攥紧手机,几乎在下一秒便眼前一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的脑海如同黑体加粗放大的单张ppt似的,堂而皇之地蹦出一个惨澹的念头—— 我明早还要赶飞机啊! 第17章 大脑如雪花屏般的混沌之中,我勉强在指尖找回一点知觉。 要形容身体的迟钝、沉重、乏力与松懈,只能与酩酊大醉过后被一股妖风吹脸,然后不省人事地倒在玉米地断片一整个冬夜的感觉相联繫。也许还伴着极短暂的失忆,令我一时想不起来昏迷之前有做了什么事。 胸膛里倏地涌起一阵干呕的冲动。我急促地唿吸了一下,水袋似的沉甸甸的眼皮总算小气地交还给我一点掌控力,微弱地颤抖着。 我想起来了。 在这之前,我就是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平常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梳理着要带的行李的清单,手里提着礼物——要给某个人,心里想像着他看到礼物时那双眼眸会闪烁的神采。 对了,里包恩。他是我的小保镖。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留着个性而可爱的卷卷鬓角,笑起来像一只小猫。 ……分明之前一直让他随身跟随,我自认已经足够了,结果真的在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出了差错。 是我错估了危险性。 不知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甦醒,无法预估严重程度;还是对自己处理紧急事件的能力抱有自信,破罐子破摔一样觉得大不了极限一换一;或是因为想起了家里小朋友的脸,我竟然丝毫没有紧迫感。 唯一令我心生两分焦躁的,则是要出差这事。 为了出差顺利,野末前辈还把我拉进了临时组建的工作群,我整理完行李还要汇报情况呢。 代表身体復甦的气泡信号一串串窜过四肢骨骼,像前夜连喝了十瓶五百毫升的碳酸饮料。我察觉到肩膀、腰腹、两只手腕、双脚都被束缚着,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某个地方。耳边有细微的风声,水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我嗅到一股奇异的咸腥味。 我应该是坐在哪里的。 好像是一把椅子。 最近天气依然挺热,人们都穿得薄,我也不过只穿了一件短袖和一条宽松的长裤。身上粗糙而暴力的捆缚方式把我的皮肤勒得生疼。 仿佛是躯体深处想要唤醒我一般,肺腔一痒,我忽然重重地咳出了声(但依旧没什么气力)。得益于这颇具冲力的开机方法,我的眼睛足以自主地睁开一条缝: 正如浑浊的黑被揭开一道疤痕,伤口外翻的血肉笼罩着深蓝色的纱。 我首先窥见我坐在椅子上的腿,视线两侧是自然垂落的头髮;后颈刺刺麻麻地泛着一阵酸胀。看来我以垂着脑袋的姿势坐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地板好像是深蓝色,又好像不是,更像被灯光侵染的颜色。幻觉般的波光荡漾在膝盖、鞋尖、脚前的光滑的地板上,如同有一层薄膜包容着粼粼的水面,空气也变成能唿吸的海。 我缓慢地抬起眼皮,脖颈僵硬,因此抬头也迟钝。 而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高耸又巨大的玻璃——在它身后赫然是波光潋滟的海底般的光景,千奇百怪的鱼穿梭其中,小的结伴成群,围绕着观赏用的海草与色泽艷丽的珊瑚;大的如闲庭散步般慢悠悠地浮动着,各不打扰,安然自若。 水族馆。 零散的漫游的思维一点点拼凑起来,我的大脑开始恢復迅速转动,瞭然地注视着前方。 第34页 如果天堂真如油画与影视剧那般,会高高在上地、眼含悲悯地为人类投下圣洁的光环,那么这片波澜壮阔的海蓝色,也一定与天堂无异,以它宏伟的胸怀拥抱着枯坐在面前的我,以柔韧又自由的光影沾染我的面颊。 我沐浴于此,毋庸置疑会被自身的渺小感所吞噬。 但这只不过是无限趋近于感慨的瞬间的念头,单纯基于对海洋的崇敬。 我已经知道我在哪里了。 想像得到从外面眺望教学楼时一层层的走廊吗?我相当于在二楼。弧形的走廊像圆柱体般围绕着中心这最壮观的一块巨型玻璃。换在过去,营业时间,每层廊道都会挤满了来体验参观的人。 此时却只有我自己:两只手腕被厚实的麻绳捆住,放在身前,外层则是绑着肩膀,连着手肘一併绑着腰部,最后是脚腕。 我被紧紧地固定在一张不大不小的椅子上,最大的消遣就是盯着眼前形形色色的海洋生物。 竹田京助,你给我等着。 要么你死,要么你爸也别想活。 宛如听到了我真挚的点名,廊道左手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于是只是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巨大玻璃后种类颇丰的鱼类,直到脚步声渐近,站定在我不远处。 「阿新,你醒了。」 竹田京助的声音故意放得很轻柔,像是怕吓到我似的。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情况,并不出声,只作出一副对这面玻璃很感兴趣的模样。竹田等了两秒,没等来我的反应,这似乎就已然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本就不镇定的心理状态。 他走到我跟前,彻底挡住了我的目光。 「看着我。」他说起话来有点抖了,「看着我,阿新,看着我。」 竹田打扮得很正式,一身深灰色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叠着一方手帕,如果就这么走出去,或许还真会让人以为这是刚参加完哪个上流派对的公子哥。 他应该正低头看我。我没有抬头,仅仅看着他西服外套工艺精细的纽扣,微微皱起眉。 「你是在威胁我,还是请求我?」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比预想中更冷静。 或许是我理会他了,竹田京助的胸膛大幅起伏了一瞬。 他哀伤道:「我请求你。」 我感受着无法动弹的双手双脚,心里一阵讽刺的好笑。但我宽宏大量地不去计较一个神经病的逻辑,骤然放松了语气,仿佛有天大的疑惑无法解决似的,不解道。 「那你为什么还站着,小京?」 「……」 眼前的人明显地顿了顿,片刻后,他如电影的慢动作那样缓缓蹲下,在我脚尖前仰起头。 被遮挡的深蓝色的光再度如雾如霞地倾泻而来。我也得以看清他的脸。 竹田京助和他爸长得像,眉毛浓黑,修成了剑眉的弧度,眼睛却像他妈妈,专注地瞧着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他看石柱都会如此深情的错觉。我当年也是被这种错觉所蛊惑,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看多了,我反而觉得细长一点的眉毛更讨我喜欢。 像里包恩在小婴儿时期是可爱的、细细的塌眉毛,五官长开后,便是狭长而凌厉地向鬓边伸展……对了,现在过了多久?他还在黑田家吃饭吗?还是已经发觉不对劲了呢? 真要算的话,从我昏迷时的位置,假设坐小轿车出发,来到这个水族馆,最慢也只要半个小时。我的肚子还没有很饿,毕竟在商场时吃了一点面包还有甜品,说明总体时长也并没多久。 如果只是过了一个小时不到,那我还有得拖延。 里包恩虽然很强,但我仍不确定他能不能找到这里。这次确实疏忽大意了,究其原因却还是因为我的懈怠,回头勉强不扣他工资。 目前能掌握的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个遍。我做好打算与心理准备,目光落在前任的脸上。 他仍然哀求地仰望着我,两手伸来,掌心像一块烫水浇过的抹布覆盖着我被紧紧绑住的手。这股假惺惺的虔诚散发着发炎般的脓臭,令我的眉头不仅没松开,原本放轻松的柔软口吻也一同冷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么,小京,」我垂眼看着他,说道,「就是因为你既不把自己完全交付给我,又要求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竹田京助应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悲伤而焦虑地耷拉着眉毛,急切道:「不,我怎么会没有呢?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给——」 「你从来都没意识到,现在也一样。」 我不为所动,失望地偏过头,视线转落在地上。他立马躁动不安地攥紧了我的手。 「那我该怎么做?我好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我答案吧,阿新,求求你。」 他一声声说,钳制着我的掌心一次次加重力道,「你不要走。因为你总是想从我身边离开,我才无比痛苦,我只是想要留下你。如果你不肯,我就只好永远把你留在我眼前了,我是迫不得已的呀。阿新……」 空荡荡的水族馆沉闷而悠远地盪起回音。此时,脚底隐隐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有东西被沖开了似的,我听到无尽的水声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 竹田京助也感受到了,他陷入了一瞬的惘然,紧接着笑了。 「我成功了。水很快就会淹到这上面来,阿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第一次约会吗?」 第35页 不出所料,他彻底走极端,想拉我同归于尽。 这个展厅不算小,我预估水流声,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让水位上涨到所在的位置,目前顶多算一个慢性的精神折磨。 心跳不由加快、加快、加快,我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但理智不断地排除异己,占据高处,无数想法和计策像飞快旋转的齿轮般碾过,我突然分不太清自己大脑升温,指尖颤抖的缘由,究竟是出于惊悚,还是…… 兴奋。 我缄默一刻,这才重新对上他恳切的视线,不答反问。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都听不进去是吗?」 竹田愣了愣,不安而深情地说:「没有,没有,你每一句话我都放在心里。」 「你把我的手捏得很痛。为什么不能多在乎我一点?」 「啊,对不起,阿新,」他匆匆收敛了力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你逃走,我最在乎你。」 「你还不认错就不要碰我。」 「我……」 我的语气并不算冰冷,相反,而是愈髮夹带着熟稔的腔调:前两年里,我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呢?为某事感到委屈、愤恨;仰着笑脸想要撒娇、耍赖。竹田京助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恍然之间穿越回了和我成功在一起的第一天,而我如今幻化得辛辣又陌生的模煳脸孔再次打碎融化,重铸成他青睐的乖巧的眉眼。 就是这样,他张了张嘴,轻轻地松开我的手,神情稳定得不像话。 「我错了,阿新。」他期许地望着我。 我问:「错哪了?」 他说:「我不该捏痛你的手,不该让你感受到我没有把一切交给你。」 我侧了侧头,披落在肩的长髮随着我的动作轻晃。我瞧见竹田的目光也跟着闪烁,不由弯弯唇角,俯视着对他露出一丝微笑。 滔滔水声在廊道底下接连不断地闷嚣着。灯光从巨型玻璃里折射开来,如同置身深海的沧澜波光摇曳在我们的上空与脚底。 我慢声道:「现在还有弥补机会,你愿意让我感受一下吗?」 「……我愿意,只要你不走。我愿意。」 「低头。」 竹田呆滞得出神的神情怔了一怔,看了一眼束缚住我的绑绳,才慢慢在我面前低下头颅。 「跪下。」 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欲要抬头,我提醒道:「你不愿意了么,小京。」 男人连忙俯首,我猜他的心境一定如斑驳的灯影那般变幻莫测。我垂眼注视着他薄红的耳尖,静静地等待须臾,紧接着,他后背微微挺起,两膝触地,不声不响地跪在我跟前。 我试了试两腕的麻绳松紧。早已磨破的皮肤泛起酸涩的刺痛。 有机会。 第18章 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种普通麻绳的绑法平平无奇。这个业余的绑匪看似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排场,却到处都是疏漏。 可以说,仅需要注意一些技巧,便能有松开的可能性。 一个人在外独居的风险我都有完全考虑到,因此类似的自救方法也算记在脑子里,没想到真能用上——譬如,虽然绳子绕着我,把我绑在椅子上,但实际上肩膀与椅子之间仍然存在着空隙;手肘处的绑绳更不用说了,只要上身能脱身,就不成大问题;就连手腕,也因为是交叉捆绑,空心的部分多,反而最容易找到脱出的角度。 也就是说,挣脱的成功性并不是零,唯一的不确定性只在于我从未实践过,所以容易因为心态或技巧方面不成熟而失败。 因原先那声巨响而惊吓四散的鱼再次成群,自由自在地在玻璃里浮游着。 我藉由微微低头前倾的动作调整姿势与唿吸,尽量抻出绳子与椅子之间的间隙,在俯首下跪的竹田京助感觉里,我只会是在稍微靠近他。 「为什么要一个人跑来找我?」我轻声问。 竹田闻言一惊,但碍于我的要求,依旧垂着脑袋,说:「阿新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我套话的。 「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意着你。」我话音里不禁夹杂几分笑意,「耳鬓边有擦伤,你没注意遮这一块吧。」 他飞快地摸了一下耳朵。 我:「我让你抬手了?」 他飞快地放下手,规规矩矩搁在膝头。 「你被人打了,小京,所以你才跑出来想见我,对吗?」 「……对。」竹田似乎被我说委屈了,声音都弱了许多,「原谅我,阿新,我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听你放屁啊。要是雇我当乙方我能给你列出五十条不违法的可行方案,你否了一版我还能再给你一版。 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我扯了扯唇角,关切道:「谁做的?」 「我老爸。」他哑声说,「他责令我短时间内不能再出门,冻结了我的信用卡,也不让别人帮我——但为了见你,我愿意抵抗所有阻挠。」 果然。 与我预料的一样,他回头就被揍了一顿,估计还被他老爹警告了不要再接近我。耐不住此人又窝囊又心高气傲,非得一条路走到黑不可。 但他决计不可能死的。 而是会在确认把我淹死之后,准备深情地溺死自己,结果到快要窒息之际仓皇地游起来,然后说什么也不敢死了,哭着打电话叫救援队来救他,接着倒打一耙,说是我让他鬼迷心窍了,是我引诱他殉情,他关键时刻才醒悟过来。 第36页 如果他有勇气自杀,我退一万三千步说,还能算他病得厉害,病得有气魄。 可惜我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就像我应酬喝完酒,喝多了头晕,问竹田京助能不能来接我那时候,他冷嘲热讽说「不是和那男的聊得很开心吗,让他送你去酒店吧」;我难以置信地生气了,他又一边滑跪一边掉眼泪,道: 「对不起,但都是因为阿新让我这么焦虑,你不去应酬不就好了吗?想到你可能是因为想和那些男人喝酒才答应的,我就非常不安。不然辞职吧,我又不是养不起你,甚至能让你过得更幸福。」 没错,一个会问何不食肉糜的少爷死也理解不了普通人为什么要喝酒陪客户、抢项目、加自己不想加的班,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不愿意囿于他的控制之下,选择他给我的这条一劳永逸的光明大道,享受被包养的快乐,当他家的贤妻良母。 同时,他也根本不会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有失败到需要去死的地步。 在竹田提出他父亲后,我适当地沉默片刻。 廊道下水浪渐高,在这么紧促而危险的氛围下,说出的话反而像临死前发自肺腑的坦白。而我由于努力地在偷偷做深唿吸绷紧绳子,再开口时,嗓音也隐约颤了颤。 「我当初并不想让他这么对待你。」 我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气,「我只是想要一个道歉。小京,你之前的行为确实让我感到很烦躁。尤其是你宁愿派人来威胁我,也不愿意给我写一封像样的信,跟我说你想如何解决问题。」 竹田京助的身躯微微一抖,嵴背也驼得多,将低垂的脑袋埋得更深。 「我知道。你在网上写的自述,我反反覆覆翻看了无数遍,才认识到我把你伤得那么深。对不起,我是个笨蛋,总是会以为你不够爱我……」 我:「……」 你大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是写给网友看以便博同情热度的! 思及至此,一个毛骨悚然的结论闪过脑海,差点让我把牙都咬碎了。 对啊,我当初算了半天,怎么偏偏算漏了这个鸟人的反应!不会就是因为我写小作文写得太深情、太悲恸、太遗憾、太夸张了,导致他觉得我还特别爱他,只是因为单纯被吓到了所以才不敢见他吧?! 勐然回想到我激情撰写的那些内容,我猜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一片惨白。 可我不记得我有写什么我现在还爱他啊?他这是什么阅读理解,国文课及格过吗? 「……是我太没安全感,太想当然了。」他埋头苦笑道。 那你可不就是太想当然了么! 此时此刻,我真得庆幸竹田京助看不见我的脸,只能看着我的腿脚。 否则发现我当即失控扭曲的表情管理,他一定会成功意识到我已然杀心四起,乃阎罗转世,就算爆体而亡也要把他一波带走,不可久留。 我几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再靠后压回椅背之际,两段麻绳略为松垮地耷拉下来一小节。 很好,绑得比我想像中要松,绳子的选用也更有弹性。说实话,假如这个歹徒再专业点,带点人来,用的是钓鱼线,我都不至于这么顺利。 这种情况胡乱挣扎当然是挣不开的,不过正如他只能以自身的视角看待问题一样,竹田京助自认这是一盘无法被扭转的局,便不会顾虑到我挣脱的可能性。 我无语笑了。用气音哑然地发出一丝轻笑声,却显得颇为悲怆。 偌大的参观厅在水浪回声之中呜呜地唿吸着,不知哪来的风,从管道里狂吹进来,愈发多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气氛。 鱼群被惊得打散、重聚,短命的泡泡一串串飘散在水中,而海草仍然不知所谓地摇摆。 正想开口,竹田京助又自己起诉自己:「可、可是,我有给你写信的……」 我说:「恐吓信不是我想要的信。」 竹田霎时默了默。 「我——」 「趴下。」 我调整好心态和语气,平静道,「还是说,你不愿意认错,说要把一切给我,也不过是和过去一样的谎言罢了?」 「不、不!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阿新,求求你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他声色慌张,听起来痛苦而愧疚,仅仅是犹豫了一秒,便整个人跪趴下来,两肘抵着地面,脸基本扣在膝盖前。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土下座礼仪,但显而易见,已经是竹田京助能为我作出的最大的让步,还能让他产生无与伦比的、事后在深夜里欢欣鼓舞地品味数万次的自我深情的豪壮感与电影感。 我盯着他弓起的嵴背,深垂的脑袋,冷着脸,慢慢调整着捆缚手腕的绳子。 皮肉摩擦的疼痛一下比一下更尖锐,我的后背紧绷、发冷,头皮难耐地发麻。 没办法。我技巧生疏,还要分心跟竹田周旋,从头到尾都时不时会用上蛮力,做不到教学视频那样安然无恙地脱出,只好在心里不断劝告自己。 反正也是小痛,比起严重时的生理期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待会儿要是有特殊情况,大痛也得保持清醒。 我迅速观察一番地形。 被竹田放出的水已经缓慢而坚持不懈地漫到廊道上来了。鞋底沾到一片浅湿,滑熘熘的,而罪魁祸首也注意到这一点,头不再趴得太低,颤巍巍地偷偷伏起一点身子。 第37页 「涨潮了。」 我扭头注视着脚下盈盈的水面,开口道。 这几个不轻不重的音节像自言自语的感慨,又像百无聊赖的闲谈,却如同一桶沉重的冰块迎头浇来,令竹田京助浑身一抖,紧接着良久都咬着牙隐忍似的,才唐突地、泄了气那般,可怜巴巴地发出一声呜咽。 他抽泣道:「我也不愿意的,我也不想的啊!可只要你不离开我就好,请原谅我,阿新!原谅我吧!我想要给你幸福,我也希望只有我能给你幸福——就只不过是如此单纯的贪心的愿望而已啊!」 人类挣扎着的高昂的噪音盘旋在这座寂寞的水族馆之间。 竹田京助紧握着拳头,好像努力在按捺哽咽的冲动,却因为喊叫,更加不可控地抽着肩膀,犹如一名彻头彻尾被命运击败,因无力回天而怨怼不堪的戏剧男主角。 「如果你不想跟我走,我就拉着你走!因为我爱你啊!因为你让我如此爱着你呀!」 他跪在地上,冲着冷漠地漫升的水面叫嚷,不一会儿,又神经质地笑起来:「是啊,是啊,如果你不原谅的话,我——」 「小京。」我说,「我早就原谅你了。」 「……」无能的宣洩骤然被冷不丁地打断,竹田京助勐地怔住。 沾了水的刘海湿哒哒地垂落在额头前,他两手撑着地,水已然节节逼近地淹没了手腕,并沉默地上涨着,吞噬着,「……什么?」 我垂着眼皮,看着他把自己搞得狼狈至极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开口。 「抬头。」 男人僵硬了片刻,抬起头。我瞧见这张熟悉的脸孔,睁大的眼睛,湿红的眼眶,要说没有不合时宜地想起答应在一起时他喜极而泣的笑脸,也未免有点假。 我并没有说谎,只是没有把真话完全说出来。 早在我决定和他分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身心俱疲,打定主意要把过往一笔勾销,只要他不纠缠,我就当扯平,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的伤害已经构不成对我的打击,而我想要的东西,也从短暂的,虚假却灿烂的热恋中兑现了。 只不过他死乞白赖地继续骚扰我,以至于即使旧恨得以放下,新仇却不能忽视而已。 冰冷的水漫过鞋子,打湿裤脚,撕咬着脚腕,我赫然被冻得剎那间清醒,对上竹田京助怔愣而惊喜的神情。 终于,我对他露出一个极为放松、信任,甚至甜蜜的笑容。 「我说我原谅你啦,你还不打算亲亲我吗?」 眼前的男人顿时陷入狂喜的急剧动摇之中。 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两声我的名字,见我歪了歪脑袋,诧异他为什么还没反应,便颤抖着双手爬了起来;淹到小腿的水波滚动着,在他慌忙抽身而起之际发出哗啦一声闷叫。 我随之抬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竹田京助的西服袖子、膝盖到裤腿便如此吸饱了水分,沉晃晃地紧贴在皮肤,叫他整个人都像一只慌不择路的落汤鸡。而他却雀跃异常,仿佛豪赌一回打了兴奋剂赢得头筹、并顺利逃过审核组法眼的运动员,剧烈地喘着气,带着未散的抽噎,胸膛正如辛勤演奏的手风琴,器宇轩昂地起伏,起伏—— 然后倏地憋了一口气似的,断然停了下来。竹田的腿贪婪地推开海水的重量,直直向我多迈前一步。 我微微后仰,他濡湿的髮丝滑落几滴水,泛着凉意,滴在我的脸颊上。我嗅到仿海水的咸腥味。巨型玻璃投射出的深蓝色光斑彻底被他挡住。 竹田京助抬起手,呢喃地叫着我,捧起我的脸。 他的手又湿又冰,唿吸却炙热而急切,仿佛即将迎接末日那般虔诚地闭上双眼,垂下头。 「——砰!」 就在我准备当机立断给他一个毁天灭地的头槌,并且心脏狂跳地设想以最快速度摆脱已经松垮的束缚之际,一道惊骇可怖的枪声从高处蓦然喝响。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反应时间,竹田京助的身体甚至没有停顿,那副肥皂剧男主角般的表情也毫无变化,就瞬间在高速射来的子弹冲击下歪向一边。 飞出了几米远,啪叽一声落水了。 头槌目标突然消失,饶是我也顿时呆了呆,一身杀气无处使,大脑烧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按着帽子从上层廊道一跃而下,屈膝落地,水声四溅,随即缓缓站直。 我循声望去。 里包恩一手握着枪,一手插着西服裤兜。他看也没看浮尸般了无生息的竹田,面色不善地向我走来。 第19章 「……他应该没死吧?」 我回过神,再瞥了眼一旁脸朝天倒在水中的前任,忍不住抿起嘴角。 该说庆幸还是遗憾呢?因为到了这种程度我完全可以自己处理了,里包恩一枪打来反而让我有种人头被抢的感觉。 但毕竟保镖到位了我也能少点事,头槌和紧急挣脱不论如何还是会痛的。 里包恩稚气的声音压低了些,「与其关心他,还是多关心自己吧。」 冷水滚滚而涨,仍然在不断上升,几乎快淹到膝盖。我感到胸腔里急剧跳动的心跳还未恢復,便含煳地应了一声,在他走过来前,试着先自己把手腕的绳子挣开。 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皮肤擦伤的刺痛就像忽地放大了无数倍。我皱起眉,小心地避过磨出血的地方,寻找到一个较为宽松的角度,才让手腕脱出。 第38页 麻绳掉进水里。我的内心陡然轻松不少。 随即,上身的两段绳子也被解开。里包恩拿着松软的麻绳,随手往旁一丢。 「这个我能行,你能去处理竹……餵。」 我正想弯腰把手伸进水里解脚腕的绳子,男孩却率先俯身,单膝跪到我脚边替我松绑。 这不相当于半个人都泡进水里了么!他穿这么厚不嫌衣服重啊! 我不得已缩回手,以这个视角只能看着他的帽顶和可爱地抬头瞧着我的小蜥蜴。脚腕隐约感觉得到绳子滑动的触感。我的吐槽功能立即归位:「根本不听人说话。」 「你自己来太慢了。」 「解个绳子也差不了太多吧!」我说着,两脚可以动了,「哦,谢谢你。」 里包恩站起身,西装外套和裤子湿漉漉地滴着水。我也总算能自由活动,几乎瞬间化为自由的小鸟弹了起来,结果下一秒便耳朵嗡嗡响,头晕脑胀地一歪,还因为在水里难迈开脚险些丧失重心。 ……这绝对不只是低血糖的程度了! 一只手轻轻扶住了我的后腰。我借力站稳,脸色极差地捂住嘴,一阵干呕的冲动袭上喉咙:「等等,好晕,该不会是……」 「药物的副作用。」里包恩接话道,「由于你的身体本就不算很健康,药效也会变本加厉。」 作为一名普通到不行的社畜,我也从没想过还能碰上这种情况,怪不得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防着仇家每天都带着数十人的保镖团出门呢,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到哪天会惨遭滑铁卢。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 当务之急是带着晕倒的竹田一起离开这里,然后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后面的事。 然而,我刚缓了缓生理的不适感,正打算叫里包恩来帮忙把前男友抬走之际,腰侧忽地一紧,一股我是个被拔地而起的萝蔔的错觉油然而生,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预感不妙的「诶」,整个人就被揽着飞了起来。 「……!!」倒是提前说一声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下意识侧身抓紧了里包恩肩膀的衣料,但不过就是眨眼间的功夫,我便落地了。 他用列恩变成的伸缩绳带我跳到了第三层廊道。 旋即,伸缩绳又变成一把长鞭,凌厉地甩向下方,技术相当精湛地捲起了竹田的身躯,将其抛了上来。 咚的一声,昏迷的男人满身是水地倒在地上,姿势感人。 「他家的人已经发现他逃走了,派来的人以及警察应该已经快赶到这里。」 里包恩攥着鞭子柄,面不改色地说道,「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 我捂着仿佛还在惊慌中的一顿乱跳的心口,心情却冷静下来:「行,那我们先走。能直接拖着他走吗?」 「我还以为你会把他抛在这里,说『竹田京助,落到我手里你可算完蛋了』呢。」 「不许学我说话!还有这说到底可是一条人命,我可以正当防卫但不至于现在脱离危险了还想真的弄死他!」 我脸热地吐槽,话音一落勐地打了两个喷嚏。 该死的,虽然上身没有很湿,但长裤基本湿哒哒地黏在了小腿上,鞋子也全进水了;晚上的水族馆内竟然有点寒意,通气的风一吹还真挺凉。 我注意到里包恩比我还湿的情况,不由赶紧拉来他没握鞭的手。 「快走快走,此地不宜久留。」我忍着胃里残留的不舒服,拽着他往廊道右侧走,「我之前来过几次,有一条路是通往水族馆外侧楼梯的,可以直接出去……你是从那里进来的吗?」 里包恩居然没躲开。他一手被我牵着,一手拖着竹田京助。少年般的嗓音从我后侧传来。 「不是。避免打草惊蛇,我走的通风管道。」 「这样啊。」我瞭然,「来时的路和回程的路,还是要走不一样的才有意思。」 里包恩:「你很悠闲嘛。」 我:「现在有什么好紧张的啦。」 里包恩:「如果我没发现异常,你真的被淹死的机率并不是没有哦?」 我:「这我知道,但也不是百分百。」 我的手没碰水,因而是干燥的,握着里包恩湿冷的手,有种也被打湿的触感。 空荡荡的水族馆里只剩下渐高的水声、我们的脚步声、交谈声,勉强还能算上竹田京助被拖行摩擦在地板的窸窣声。 「可别小看我了。」我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补充,「况且,就算会死,我也有自信不让他比我好活多久。」 廊道的门都没锁,我估计是竹田京助买通管理员,让对方直接下班不用一处处关门。但外围的门就不清楚了,锁了的话让里包恩开就好。 开门离开走廊,梦幻般铺天盖地的深蓝雾色便如同被吸入黑洞般消失了。与这条通道连接着的,是另一个比较小的展厅,中规中矩的观赏玻璃后游着几条熬夜的鱼。再绕个弯,就能到侧门。 所幸周围还亮着几盏供夜班工作人员行动的小灯,方便看路。 里包恩对我极限一换一的发言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问道:「你不怕死么?」 也对,毕竟我是个有梦想的普通人,从小到大也没经歷过什么特别严重的大风大浪,照理说是会怕的。 我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怕,我不喜欢痛苦的感觉。」 除了少数有特殊癖好的人,我猜没有谁会喜欢痛吧。 第39页 「不过,总有没办法逃避的时候,该面对还是得面对。」我说,「以我现在的人生,就算死了也不会有哪里遗憾。想开的店,其实开不了我也不会多难过,因为我在决定设立这个目标的时候就做好最坏打算了;我的家人,没有我也差不了多少;朋友的话,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为我哀悼几天就该重新为生计奔波。总的来说,我没有非做完不可的事,也不需要担心谁听到我的死讯后会大病一场。」 浸满水分的鞋子走在路上稀拉稀拉响,我默默忍受袜子和鞋垫互相挤水又彼此吸收的诡异踩屎感,心里无比后悔今天没穿凉鞋。 里包恩没说话,我觉得是我说得太不好接了,于是嘆了口气,唠家常似的道: 「大多数普通人都是这样的吧?只是我比较容易生气而已,被这么一惹,我就更不怕死了,一上头就会想豁出命也要报復回去一下,不然死也不瞑目。」 「的确。」 「你是在说普通人的确这样,还是说我的确容易生气啊!」 我侧头看了小保镖一眼,发现他的脸上竟然还有点微笑。里包恩即使长大了一些,笑起来也依然萌萌的(或者说是我的滤镜),唇角扬着一个颇显揶揄的小勾。 「当然是两边都有。」他坦然道。 「……」我嘀嘀咕咕回过头,带他拐弯,「好吧,反正都是事实。」 里包恩又道:「换句话说,这么一看你也挺适合当杀手的。」 我毫不犹豫地回绝:「你是你们公司的hr吗?我目前工作稳定,没有跳槽的预期。」 里包恩:「我确实能为你引荐哦。如果错失这个机会,你的人生就不算没有遗憾了。」 我:「不要擅自给我制造这种遗憾啊!」 侧门果然是上锁的。 我让开了点,里包恩连枪都没掏,一脚就踹开了。 随着破门的巨响,户外的晚风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夜幕完全笼罩着这座城市,眼前就是绕着建筑外层蜿蜒而下的楼梯。 新鲜空气! 我抬手捂住险些被吹乱的髮丝,没等我拥抱这份美好的瞬时的自由,浑身倏地一寒,又连续打了两个小喷嚏。 「警方和竹田家的人来了。」里包恩说。 我吸吸鼻子,点点头。从水族馆侧面外围依然能清楚地望见警车不断变换的红蓝光,似乎有不少人围在水族馆前面,还有车子陆陆续续地开过来。 东京兴许真要入秋了。 裹挟着微微寒意的凉爽的风在脚边打转。我下意识牵紧了里包恩的手,后者则比夜风更凉飕飕地开口:「你害怕了?」 我原本还有点儿感慨的心绪霎时无语。 「我又不是罪犯我怕什么。」 「那你别握这么紧。」 「嫌弃就自己甩开啊!」我又拦不住你!以及,「别在这种时候露出被老闆压榨的可怜员工的表情!你已经不是小婴儿了,卖萌效果早就不如往日了!」 第20章 这次,竹田京助是彻底逃不掉了。 他杀人未遂的证据确凿,说什么也无法抵赖,老竹田也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只能配合公安机关工作。 恐吓、骚扰、谋害,罪加几等,社会记者就像嗅到猎物气息的鲨鱼一般纷纷扑来,当晚写完稿子,隔天就在网站、报刊上天女散花,大告天下——竹田家的独子赶紧蹲进去吃国家饭吧! 而老竹田,还专门举办了小型的新闻发布会,郑重向公众鞠躬道歉,自责教导无方,表示很抱歉对匿名的受害者女性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他会加倍赔偿,并且在儿子服刑结束后好好管教他。 由于他表面上还是个慈善家,国民看他还算顺眼,这个真诚的致歉自然而然还是成功地挽回了一点损失的利益。 至于作为被害者的我,拒绝了任何採访,态度强硬地不让自己的个人信息有任何公开。 竹田京助是当晚即刻被逮捕归案的。 唯一的小插曲,就是老竹田那边的人犯蠢。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和里包恩把昏迷的男人带出来,还试图曲解事实,怀疑是我自导自演,其实被绑架的人是我前男友。 但很可惜,监控没坏,或许竹田打的注意就是直接拉我一起死了谁也管不着,便没处理这些细节。 并且他用来作案的迷药採购记录也被轻松查到; 使用的轿车甚至还开着行车记录仪。 老竹田手下指着我们大发阴谋论之际,里包恩稍微上前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当时我直接冷笑两声,火冒三丈,伸手拦住了保镖,挡在他面前对着颠倒黑白的傢伙破口大骂: 「如果不把他打晕你觉得我有什么逃出生天的可能吗?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找了人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否则我现在搞不好就是一条水鬼,夜夜从你们家下水道爬出来,把你们浴缸变得全是血,一靠近水源就缠着你们下水!捂着脸去看监控吧你!」 说到最后,我那种莫名其妙在出差前夜被捲入生命危机的委屈开始真情流露,药效副作用下不舒服的身体降低了忍耐的阈值,竟然真的忍不住鼻尖一酸,眉头一皱,眼泪便热乎乎地、情难自已地夺眶而出。 「你也是给竹田打工的,你也知道明天星期一,星期一啊!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啊!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周日的最后一晚就这么结束了,明天还要上班!还要上班!!我还要赶!飞机!你凭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反过来无脑喷我是兇手啊?」 第40页 众所周知,边哭边骂对于受骂者而言是一件颇具冲击力的事,因为看起来很像在发疯。 周围的人听到我倒的苦水都露出了很精彩的表情,大多是共情,有的还笑出了声(然后被别人制止)。 确实也身为苦涩打工人的老竹田手下讷讷地退了两步,连辩驳的底气也没有,脸部肌肉抽搐半天,只能出于要强心而偷偷瞪了我一眼。 这时,救护车赶到。 专业人员给我和里包恩披毯子,倒热水,然后检查了一下竹田京助的情况,确定只是昏迷后搬上车。 我就这么披着一块薄薄的小毛毯,手捧纸杯,顶着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一边抽噎,一边配合警方做笔录,一边抽空红着眼睛瞪回去。 而里包恩呢,从头到尾老神在在地啜饮热水,看我哭了好几分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递给我一方手帕擦鼻涕眼泪。 这块手帕还挺漂亮的,角落绣着一枚看起来很庄重的图标,加一个大写的r字母。 我很感谢,表示洗了还他,他很大方地送我了(我怀疑他就是嫌弃被我用过)。 老竹田的话,他能干到现在这个地位,自然还是有点眼力见在身上的。 他并没有跟我多提他儿子的事,只是匆匆道了歉,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的赔偿收下,然后程序上走的钱也会一併赔给我,儿子也会乖乖坐牢,他还会再直接送我一台现阶段最新款的电视。 这回不是上次那种需要博弈的情况,我爽快地答应了,但要求买电视的钱直接打给我,我要自己买。 老竹田当然是二话不说就打钱,恨不得瞬间跟我划清界限,再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 我觉得他主要是憷里包恩,然后憷我这个表面是社畜,背地里不知是何方神圣能找到如此恐怖的保镖的神秘人哪天不高兴了,就让里包恩来要他项上人头。 总而言之,这满地鸡毛最终还是扫了个干净。 衣服都烘干了,手腕的伤也上了药。我乘着夜色回家,与每次加完班满脸倦意地在街上蠕动毫无区别。里包恩走在我身边。我路过原先被捂昏绑架的街口,勐然想起我斥巨资购买的礼物不翼而飞。 警察临时搜查结束,只在水族馆工作间里找到了我的手机。我稍微翻看了一下,发现之前准备发给里包恩的消息都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已发送的一条「我打算再逛逛,不用等我啦」。 显示已读。 显然这种障眼法骗不过里包恩,他比谁都知道我是条懒虫。 见我忽然在街口东张西望,里包恩还友情询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记不清我被绑架的时候购物袋是扔掉了还是没有……」我努力回想着,「但是警察没搜出来,说明竹田没管我买了什么,可能被别人捡掉了吧。」 我挠挠头,认栽道:「算了,下次再补给你。」 正当我准备放弃,里包恩却忽然开口。 「是这个么。」 他手上凭空变出了一个精緻的小盒子,里面正襟危坐地待着一卷领带。 精心挑选的礼物成功落到我想送的人手里,我不禁惊喜地睁大了眼。 「你捡到了?还是刚才找到的?」 「去找你的路上捡到了。」 「太好了!我真觉得这条很适合你呢,丢了怪可惜的。不过你会不会喜欢颜色鲜艷一点的?平时也有看你戴蓝色或者红色的领带。」 「多谢了。说实话,只要不难看,什么颜色都可以。」 「那下次我再挑挑,就当你的员工福利吧。」我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他手上只有一个小盒子,「其它东西呢?」 里包恩把领带盒收了起来,然后一脸纯良无辜地望着我。 「不知道啊,我到的时候只剩下这个了。」 我都不想吐槽他这个表情:「……你在骗人吧。」 如我所料,这个爱唬人的傢伙已经把我买的东西放回家了。我到家看见卧室角落熟悉的购物袋,那场面仿佛失踪的孩子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并且健康地睡觉中。 我第一时间找里包恩兴师问罪,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煮着咖啡,一副听不清我说话的信号不太好的模样。 死装神秘!我只好警告他晚上喝咖啡小心睡不着,随后埋头整理行李,到工作群汇报了。 话又说回来。 虽然事情解决,钱也到帐,但也不是没有糟糕的地方—— 我感冒了。 累了一整天,昏头昏脑地睡了一觉醒来,我顿觉不妙地发现喉咙吞咽时有异物感。 于是我愁云惨澹地起床,洗漱,烤面包,兑着牛奶吃两口,倒水,再吞一颗家庭备用感冒药。里包恩起床洗脸的时候,我跟他说不要靠我太近,脱口而出的嗓音都有点嘶哑。 偏偏是今天!竹田京助你再落到我手里你就真的完蛋了! 我戴上口罩,拖着行李箱,悲愤不已地赶往机场。 里包恩的航班和我的差了几个小时,我是早上到,他是下午到,所以送我到机场后,小保镖就优哉游哉地自己去打发时间。 而我如同背负血海深仇般和同事汇合,满脸煞气,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一大早的,大家最多就只听说昨夜哪个水族馆发生犯罪事件,暂且不知道具体情况。因此,我只是收到了大家的慰问,谘询我晚上是不是没睡好。 第41页 「我今早起来感冒了。」我冷静地声如刀割道,「请各位尽量与我保持距离,很抱歉。」 野末前辈闻言露出关切的神色,体贴表态:「不要勉强,实在不行的话就跟我说,身体最重要。」 他真是个好领导!我连连点头,回復了其它同事的关心,中途聊了聊出差报销的问题,顺带聊到财务部那边的瓜,没过多久,我便登上了飞机。 沖绳啊…… 我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起飞时的景色。 希望感冒能突发奇蹟般立刻好起来。不说看海和陪客户了,我还想吃点当地特产呢。 …… …… 根、本、吃、不、上! 我满脸郁色而悲哀地看着同事,后者美滋滋地拿着两支盐巴冰淇淋,一支留给自己,一支伸过来,静悄悄地略过了我,递给了其它人。 「生病的人就不要吃冰淇淋了啦。」她一针见血道,「再这样卖可怜也没用哦。」 也罢,趁这个机会,请允许我隆重介绍我们一行人: 这位大家长般严厉又体贴的同事,姓波岛,也是除我以外唯一的女性,我们自然而然地分到酒店同一间房,是我未来三天的室友; 其余三人,分别是人气王野末前辈,和他关系颇为亲密的外川君,以及最近才从分公司调到总部来的佐久早君。 至于我们为什么正在烈阳高照的商业街,仿佛真正的游客般享受当地特产,尤其要仰赖于野末前辈。 他善待属下的名声果然名不虚传。早上抵达酒店,安顿了行李之后,他并不像高木那样首先发表三个小时废话高见、再催着部下赶紧工作,而是笑着问大家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再约客户。 真好啊……我咬着吸管,喝了两口不加冰的果汁,面无表情地忽视喉咙的干涩。 我们坐在店里。不同于东京,沖绳迄今仍是一副盛夏的景况,明媚炽热的阳光在店外投下团团热气,晒裹着每一个排队买特产的人。 野末前辈尝了两口冰淇淋,目光随即落到我的身上,想必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他多问一句道: 「友寄,确定没问题吗?」 「是的,请不用担心。」我认真道,「区区小感冒而已。」我会让它知道谁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 波岛接话:「要我说,你还是应该在酒店休息啦。」 「我没有这么脆弱的,而且好不容易来一趟,才不要因为这点问题就放弃观光的机会。」我从善如流答覆。 佐久早则说:「不要紧,这些容易上火的食品少吃也比较好。中午我们可以去尝尝本地的阳春面。」 外川同意道:「的确。」 我向四位都报以感激的眼神。 佐久早君如其所言,以身作则,没有买冰淇淋吃,而是和我一样点了去冰的饮料。相比之下,我对他更不熟悉,只能看得出来他貌似是个颇为自律的优秀成功人士,也是因为业务能力强,总部非常重视他的能力。 此时,店内挂的小电视播放完一段gg后,忽地响起慷慨激昂的解说声与欢唿声。 我抬头望去,耳边正好传来波岛的慨嘆声。 「啊,是排球比赛吗?看起来排场好大。」 「是v联盟的赛事。」 「诶?」波岛舔了舔沾着盐巴的冰淇淋,惊讶地瞧向同样抬头看电视的佐久早,「佐久早君听起来经常看排球比赛么?」 一头微卷黑髮的佐久早怔了怔,稍微收回视线,嘴角含笑地浅饮一口饮料。 他平静的面容与小小屏幕里踩着喝彩声出场的某位选手恰好对上,如同一面魔镜横亘于沖绳与仙台,心照不宣地映射出二人别样的关系。 「因为我弟弟是选手之一。」他说,「嗯,我也算是常看吧。」 刚调过来的,关系陌生、却优秀得无懈可击的同事居然露出了这般亲切的一面,哪怕是一向贯彻严肃酷哥人设的外川君也一副「真的假的,也太帅了」的表情,与各位一齐惊嘆出声。 「真的,」野末前辈看着屏幕里短暂贴出的选手名单,「有位叫佐久早圣臣的选手呢。」 波岛跟着夸道:「太厉害了!」 佐久早虽保持着冷静的态度,眼里却流露出令人羡慕的自豪的神采。 说实话,日本大多是多孩家庭,独生的反而更为稀缺;作为唯一的孩子,我还挺好奇家里有姐妹兄弟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说到排球,」健谈的野末前辈顺理成章地引出新话题,「友寄似乎也蛮上手的吧。上回和同盟公司组织的团建友谊赛,作为主攻打出了很漂亮的分数。」 库噜噜——我吸完最后一口果汁,戴回口罩。 「刚好小时候有基础罢了,」我清了清微哑的嗓子,道,「作为业余中的业余,我对排球比赛也没怎么关注。」 佐久早:「难得到海边,要不要玩一次沙排?」 波岛:「不行不行,友寄还带病在身,怎么说也要等康復了再运动。」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我掏出手机,翻看未读讯息的同时,思绪却悠悠地飘向童年如砂窗般模煳的回忆里。 小时候,虽然宅,但我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单纯开朗的小孩。 由于邻居之间常常串门、交换蔬菜、相互照看等等,我和隔壁小两岁的男孩交往甚密,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待在一块:他挺社恐的,没什么别的朋友,因此一大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来敲我家门,问新奈在不在。 第42页 那傢伙喜欢打排球,我便抱着一起玩玩的态度和他练过一阵;直到男孩搬走,我还秉持着类似于缅怀的心情,坚持在当地的儿童排球兴趣社多打了几个月,以告慰我走失的友谊。 遗憾的是,隔得太久,我对他外表的印象仅限于总会被睡得很奇怪的髮型了。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成为一个游刃有余的大人了呢? 第21章 稍晚一点的下午,大约四点钟,太阳相对而言没那么毒辣了,我跟着同事们一起去做了调研。 野末前辈把大部分的工作都揽在自己身上,外川则想方设法替他分担,以至于我和另外二人主要负责的只有整理数据、写材料和后勤。如果这是大学的小组作业,可以说是最舒适的组合了——没有人想着划水,并都在自己负责范围内细緻地工作着。 仅仅花费了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我们就暂时回到了酒店。 波岛出了一身汗。她不喜欢黏煳煳的感觉,一回来便直奔浴室。我则趁着现在感冒还停留在喉咙干涩的阶段,接着和笔记本电脑血战半小时,把材料基本写完。 收尾之际,浴室的水声也渐停了。背后响起帘子拉开的声音,波岛一面感慨着洗个澡舒服多了,一面擦着湿发走了出来。 「小友寄,你也要休息一下啦,去洗个澡吧?」她瞧见我还坐在电脑前,不贊同道,「明明还生着病呢。剩下的我来就好。」 我刚好保存了一个表格,闻言点点头。 「我知道,但来都来了,总不能拖后腿。」 波岛调侃道:「你和外川君挺像的呢,在某些方面超要强。」 「是吗?我也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我回想起外川几乎快黏在野末前辈脚后跟(他自己却仿佛没意识到)的样子,忍不住吐槽:「至少我不会抢着跟野末前辈讨任务做。」 波岛被我逗笑了两声。我伸了个懒腰,合起笔电,便听她语气疑惑地开口。 「不过,我总觉得他俩是不是太亲近了?难不成是亲戚?」 「谁知道呢。」 「嗯,还是不要随便猜别人的隐私了。」波岛拿起电风吹,「快去洗澡啦,对了,浴室可以开暖气,小心不要洗着凉了哦。」 我抱起床上备好的浴袍,「是是。」 波岛:「我看你手腕有贴创口贴,注意不要沾水。」 我走进浴室,「是是。」 波岛:「需要我帮你搓背吗?」 我拉起帘子,关上干湿分离的门,「不用啦,我沖个澡就好。」 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会儿热水澡,我随便吃了点面包垫垫肚子,提前吃了药。等我差不多收拾好自己,波岛也恰好收到了野末前辈的讯息。 晚上要去陪客户吃饭,地点定在一个高级和室餐厅。 脱鞋入室后,服务员礼貌又热情地带路,绕过一个别院般植被葳蕤、茶香四溢的转角,才到订好的贵宾餐间里。屋子面积很大,装潢以靛青色为基调,只在最中心摆着榻榻米和餐桌,每一面墙上都娴静地挂着华美的壁画。 一踏进来,还能嗅到若隐若现的安神香。 身为乙方,我们是提前到的。除了波岛以外,其它人都坐在同一排——野末前辈为中心,左手边是外川,右手边是佐久早君和我。一些资料在波岛手上,到时候她会负责直接给客户过目。 野末前辈提前跟我们知会道:「这次客户很注重仪式感和面子工程,会带男伴过来。套餐我已经点好了,各位只需要多注意一下交谈时的分寸,还有,友寄这次尽量不要喝酒。我知道你挺会喝的,不过现在还是请忍一忍吧。」 他后面是开玩笑的语气,大家都露出了一丝微笑,原本在如此庄重的环境烘托下有些紧张的氛围也不知不觉间放轻松得多。 我无奈地拉下口罩,自觉领命,「好吧,我会克制的。」 这次的客户是一名成熟优雅的女性。 她穿着颇为随性,一件米色的长背心,外搭沙滩短袖外套,墨镜轻巧地卡在额头上。即便如此,举手投足间也带着股贵气,潇洒自如。据野末前辈所说,她本身家里就是企业龙头,也许有富五代了,但觉得继承没意思,于是自己出来单干、找合作,如今事业也打拼得红红火火。 按理说,在我们的猜测里,她带的男伴应该是那种长相俊秀、乖巧懂事的男人,结果俊秀没错,乖巧也对,但却是个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少男。 他似乎是混血,发色偏棕黄,长得纤瘦白净,抿嘴时唇角有两只小酒窝。 甲方女士笑嘻嘻地与我们介绍: 「他是小克里斯,我的小狗哦,可爱吧?」 野末前辈笑道:「真是一表人才。」 外川点点头。 波岛也夸道:「很懂事呢。」 佐久早君点点头。 我:…… 你们比我想像中还要冷静很多啊,各位。这里的槽点我甚至有种不知从何吐起的郁闷感。 不过奇怪的甲方年年有,想必大家都是经歷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此时,我无处安放的死鱼眼恰巧和斜对座的波岛对视,目光擦过的瞬间,紧急进行了两秒的队内电波语音。 波岛:【是她弟弟么?!】 原来她也只是表面沉稳而已啊! 我:【……她都说了是小狗了,那就是小狗吧。】 第43页 波岛:【可他是人类吧?!】 我:【我看出来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不用说得太明白。】 视线交错,我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野末前辈主导的寒暄客套话在前菜纷纷上桌时自然结束,我提起筷子,欣赏艺术品般多看了两眼精緻的寿司摆盘,以及那种大白盘子小沙拉的西式点心。 公费出差寥寥无几的好处之一,就是偶尔能蹭到一桌平时自己捨不得吃的高级佳肴了。 由于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是野末、波岛和外川,我和佐久早君在这里算是气氛组,时不时捧捧哏就够,因此,不像以前说话说得口干还得吨吨喝酒,我总算能纵情享受一番高端的:粒粒饱满晶莹的米饭裹着上好的鱼片,入口层次感鲜明,柔软的米香与特调酱汁在唇齿间铺开,在仍然颇为火热的夏夜里,令口舌品尝到清爽微凉的美味。 配着一口温热的日本茶,惬意得不行。 客户虽然富有个性,在正事上却雷厉风行,态度明确,不讲废话……好吧,还是会讲一些关于她的小克里斯的事情,但总体而言是个非常有效率的合作对象。 我听她和野末前辈谈项目听得有滋有味,这顿饭局几乎能称之为我吃过最有意思的一餐饭。 而就当我心情舒畅地吃到中途,门外忽地被敲响。在甲方准入之际,推拉门缓缓推开,服务员拿着托盘走了进来。 我心无旁骛地挑着碗里的葱花,只听见野末前辈的声音困惑地响起: 「诶?我们这里没有点蛋包饭喔。」 「这是本店的赠送活动,在本时段内消费的顾客都能收到一盘特制的蛋包饭。」 ……等等,这个声音。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只见穿着一身店员灰黑色浴衣的男孩带着营业的微笑站在门口,黑漆漆的眼睛与我目光相交的剎那,那人畜无害的神情也岿然不动,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里包恩?!他什么时候在这里打工了?!!这一身还挺适合他的。不对啊!他是知道我在这里吗?来找我的?还是自作主张的cosy?为什么?! 甲方女士颇有兴致地笑了几声,「哎呀,看来我也撞大运了,还能赶上优惠活动。没问题,放着吧。」 「说得也是呢,我也好久没吃过特制蛋包饭了。」 「啊啦,野末君,如果你喜欢的话欢迎下次光临我的院子哦,我的厨师也是顶级水准。」 「这是自然,回头一定叨扰。」 你们一点也不吐槽这家店疑似僱佣童工么! 几人谈笑风生,而我如坐针毡,脸都木了,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包恩业务水平相当专业地边说明菜品理念、创新之处、店长对贵客的关心如何,边为客人分别上了蛋包饭,上面还用番茄酱写了不同的字。 我坐在最边上,因而也是最晚被发到。 明明跪坐在榻榻米上已有十几分钟,先前不曾察觉,现在我却才感觉到小腿泛酸般迟钝地不适起来。耳后愈发逼近的衣料摩擦声,餐盘与桌面轻轻相碰的闷响,无不让我觉得诡异。 有种眼睁睁偶遇朋友打工现场的搞笑感,又因为情况特殊而莫名尴尬。之前里包恩还是小婴儿时伪装成空降上司来巡视已经让我无语过一次了,没想到他长大了一点还没放弃这个按理说他应该羞耻、可实际上是折磨我的玩法。 我紧紧地抿着嘴,脚趾都要把空气扣出个洞了。佐久早君低声道了声谢,侧后方的动静终于挪到我身后。 也许是我注意力太集中于此,好像嗅到了几丝香味。 一只手从我右肩上方探了下来,宽松的浴衣振袖正好垂落在我手臂边,轻盈地刮着痒,露出一小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腕线清晰地微微突起的小臂。我把碗碟拨开一些,他便将卖相极好的小份蛋包饭稳稳放到我面前。 我小声地说了声多谢。平白无故更紧张了几分。 因为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总感觉身后的人几乎半个身子俯在我耳畔似的,靠得太近,赤-裸的脖颈皮肤便隐约地汗毛倒立,甚至划过耳尖的气息即使轻微到几不可查,也引得耳朵不争气地攀上热意,浑身都如冷风狂吹三小时般僵硬。 紧接着收回,袖口柔软地摆动,我又感到有股幽幽的暗香萦绕在鼻尖,片刻又消逝。 这个义大利人是不是喷香水了。 还没放松,耳边便响起里包恩压低的嗓音。 「请享用。」 我忽视了鬓角不自觉冒出的冷汗,定睛一瞧,下一秒几乎无语至极地保持了某种惊人的沉默。 鲜红的番茄酱淋在明黄而滑嫩的蛋皮上,歪歪扭扭,如同诅咒般可怖地描写着几个大字: 【不回消息?】 我:「………………」 我早上下飞机,整理行李,确定行程,逛街打卡,中午太累了午休了一下,起来就去调研,走街串巷半天,回来写材料,匆匆洗了个战斗澡就赶着来陪客户吃饭了,完全忘记看手机,你还要我怎么样!明明这傢伙也经常已读不回,这时候要求我回消息,凭什么! 第22章 里包恩一离开, 我趁所有人不注意,动用这辈子最快的手速把番茄酱涂平,然后一边侧耳听着同事和客户聊天, 一边偷偷掏出手机。 就像在高中上课时偷看手机那样, 我把屏幕放在桌底,一手还放在餐桌上捏着筷子, 垂眼一瞥。 第44页 在我早上主动发的一条「下飞机到了给我发消息」之后,跟着未读消息两则—— 来自保镖:【到了】 附赠一张坐在海边咖啡馆靠窗位置拍摄的照片, 蓝天白云沙滩大海, 光线充足,简洁的桌子上靠近拍摄者的位置静静地摆着一杯意式浓缩。随手一拍就很ins风。 如果我有看到的话, 一定会吐槽回復一句「都说了下飞机给我发就行了, 不准在我工作的时候给我发你在享受的照片」。 然而我许久都没看一次手机。 毕竟有急事的人会打电话, 而我在这种出差时间基本会把消息震动都关掉的。 于是, 距离这一条讯息后,过了四个小时,大概在我回酒店洗澡的时间点,保镖又多发了一条。 【又被绑架了?】 他明明猜得到我在上班啊!我手腕的疤还没消呢,不许拿这事调侃我!虽然我也没有很介意就是了。 我单手操作, 迅勐地发送了一个沼跃鱼无语的表情贴纸,随即收起手机;想了想, 又觉得反击力度不够, 划开锁屏噼里啪啦再打了一句: 【被绑架了。还有一个可怕的店员在看守我。速来。】 消息一经发出便显示已读。我吃了一口蛋包饭,等上几秒,对面的回覆就弹了出来。 【保镖:是吗, 听起来像个备受尊敬的传奇人物。】 我:【少来】说到最后又在自夸! 【保镖:店里很忙,不回了】 别说得好像我缠着他聊似的。话说回来, 里包恩难道真的在这里打工了? 我对于员工身兼数职感到难以相信,正巧饭局到开酒的环节了,野末前辈为客户倒酒之际,特意为我解释了一番我不能喝酒的原因。我的喉咙仍然干痒着,被这么一提,仿佛触发身体条件反射般忍不住捂着嘴,避开餐桌咳嗽两声。 「……非常抱歉不能陪各位尽兴。」我嗓音嘶哑道。 「没事没事,倒是生病了还坚持工作,实在是了不起啊。」甲方女士爽朗地摆摆手,优雅而矜贵地举起高脚杯,「那么,这一杯祝友寄小姐早日康復,各位也健康顺利。」 我以茶代酒敬了一杯,等大家都热闹地过了一巡,我再表示去上个厕所,戴上口罩,适时离席。 镇静地合上门,我一转身,便勐地撞见一旁候着的小男孩服务员。 「ciao。」 「ciao个鬼啊!」你现在还是日式店员吧! 除了这崩人设的一声招唿,他仍然泰然自若地微微抬头望着我,与一般店员一样,两手乖乖地交叉放在身前;看起来有点扎手的黑色短髮如同一只小刺猬,却被柔软蜷曲的鬓角恰到好处地软化了整个人冷硬的成分,更添几分异域的古典风趣的味道。 里包恩沉浸式剧本杀道:「这位客人,你有什么需要?」 总觉得他要使坏了,所以我不能让他得逞。 我没什么表情地说:「抱歉,厕所在哪?」 「在我左手边走廊的尽头,两次右转就到哦。」 「能请你带个路么?」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明明闲到我一出来就能看到你!」我吐槽。 里包恩:「我只是恰好路过,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客人啊。」 我:「你才……咳咳!」 一时说了太多句话,喉咙深处登时爬上几分难以忍耐的瘙痒。我及时抬手闷咳了几声,接着犹如魂魄骤然被抽干了般,没精打采地化作苍白的纸片人。 「算了,我自己去找。」 里包恩这小坏蛋反而翘起嘴角,一改态度道:「突然没什么事了。请随我来吧。」 我看他就是抖s吧! 但此时的我也无力再吐槽出声了。男孩踩着木屐,熟练地领头走向走廊,我穿着白衬衫打领带,与每一位倒霉的社畜无异,卖保险卖虚脱似的,脚步虚浮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尽头,两次右转,还真看到了厕所的标识。 我其实并不是很急,但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情上了一趟。高级餐厅的厕所也十分亮堂且干净,目前应该只有我一人。我晃悠悠地洗完手,顺带擦了把脸,让自己清醒清醒,才慢慢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水珠。 这个时间来高档地方吃饭的人不多,也就在我正洗手的时候,有一个顾客接着进去。 我走出来,里包恩居然还在原地。 他抱着双臂,神情如常,若有所思地颔首,倚在墙边。注意到脚步声,男孩朝我抬眼看来。我懒得跟他玩角色扮演游戏了,另外也不太想回去,便索性走到他面前,认真发问。 「你怎么来这当店员了?」 里包恩答:「我偶尔也要赚点外快。」 一听就在胡扯。我无语地挑了挑眉毛,「我给的还不能满足你么。」不会都拿去买新的cosy服了吧。 话音刚落,我还没等来小保镖的反应,转角处,也就是里包恩身后倏地传来一声惊讶的、短促的「哎呀」。我蓦地心一沉,循声看去,赫然是满脸讶异的—— 同样出来准备如厕的甲方女士。 我:「……」小姐你听我解释我只摸鱼摸了没一分钟。 但是正好路过的甲方女士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心虚。她染的一头金髮潇洒地披落在肩头,惊讶的神色仅仅温存了一瞬,便全数化作瞭然的、戏嚯的笑意。 我刚想开口,打个招唿然后解释一下之类的,她就越过我们,缓慢地向卫生间踱去三四步之际,目光在我和里包恩之间暧昧地来回打量两圈,紧接着朝我眨了个wink。 第45页 「不小心打扰你们啦,什么也没听到,别在意我。」她说,「眼光不错呀~」 我只来得及抬起手,连问候都赶不上,她就一副超级识时务的样子窜进了卫生间,留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听到什么?什么眼光不错?怎么跑这么快? 「……刚才你进门应该也有印象,这位是我客户,三藤小姐。」 我摸不着头脑,便也不多想,回头与里包恩介绍道。后者在三藤熘进厕所后,平静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半晌,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我知道。」 「嗯。不说这个了,」我也不想谈工作的事,随口带过,清了清喉咙道,「今天忙了一整天,我差点忘了,你办理酒店入住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停在厕所转角说话总归不太方便,我虚握住里包恩浴衣振袖下的手臂,带他走回长廊。 「不用。」男孩言简意赅道,「我下午已经办好了。」 伪装一个合法的成人身份对他而言当然是小菜一碟,我并不惊讶,但忽地想起那份蛋包饭上令人沉默的留言,我顿时开始找他算帐: 「还说我呢,你不也还是到忙完了才回消息吗!」 出于感冒的缘故,我的嗓子没法发出中气十足的音调,于是只压低了声音,闷在口罩里小声控诉,「要是别人看见了我很难解释的!」 里包恩面不改色:「看见什么?」 我:「字啊,这不摆明了我和你有关系么?」 「我们确实有关系。」 「说是这么说!」我看着他坦坦荡荡的表情,一时也分不清里包恩是在逗我玩还是真不明白了,认真地竖起一根手指解释道,「在非工作时间,我和你一起玩被同事看见,然后我向她们介绍你是我亲戚家的小孩,这是一回事;在工作时间,疑似认识我的小孩扮成店员,还用这种方式暗示我不回消息,又是另一回事了。」 里包恩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按你所说的,两者有什么区别?」 「这就在于……」我下意识想回答,然而顺着他的问题仔细想,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被问起来蛋包饭上的字怎么会是这个,只要诚实地说明:这是我亲戚家的小孩,刚好在这家店打工,看见我了,孩子性格调皮,喜欢恶作剧,藉此想吓一吓我——如此一来,便是一套相对完美的说辞。 而四个同事里,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像是会对别人隐私刨根问底的人。 难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不禁沉思片刻,隔着口罩捂住下半张脸。 是啊,我为什么会感觉这是种需要被隐藏、上不了台面的情况?刚才总觉得奇怪的直觉此时又如泥鳅般滑走,让这件事变得稀疏平常。归根结底,里包恩也的确是恶作剧,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地方呢? 就当作生病时脑子不清醒,我不再深究。 「好吧,你说的也对。」我妥协,嘆了口气,状若无奈地伸出食指点了点他肩膀,「但是你也才来半天吧,为什么能这么快当上店员?」 几乎在下一刻,我的手还未缩回,便被蓦地制住。里包恩握住我的手的速度快得像条件反射,宽松的袖子随着他的抬手滑落到肘部。男孩的手掌心比我小一些,体温却更高,温热又干燥地紧贴着我的手背。 里包恩一哂,「略施小计而已。」 我:「……」我觉得我应该不是很想听具体是什么小计。 反正我离席也有一段时间,待会儿三藤小姐估计也快出来了,我也就不想多逗留。然而,刚说完「我先走了」,准备让里包恩放手,恍然间,我又隐隐嗅到了一缕似有似无、如雾似幻的幽香。 我诧异地把口罩稍微摘下一半,没了阻隔,那股轻轻的香气更清晰地绕在空气中。 是之前里包恩身上的味道? 「你有没有闻到香味?」以防万一,我姑且问道。 「嗯?」 里包恩看起来并不理解我,不轻不重地发出一点疑惑的鼻音,接着平常道:「如果你说香薰的话,这家店到处都是。有可能是店长正在点新的。」 不是他身上的? 我蹙起眉。里包恩刚松开我的手,我便干脆反攥住他的手腕。男孩顿了顿,但毕竟没有被甩开,我稍低下头,鼻尖凑到他微微屈起的指节前,轻嗅片刻,未果,又侧首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里包恩盯着我,没吭声,眉角一扬,那只手再次化为魔鬼的钳,重重捏了捏我的鼻子。 「好痛!」 我当即收手缩头,捂住我负伤的鼻尖。 严厉的保镖这才发问:「有什么不对劲?」 我正要表示我以为香味是从他身上飘来的,刚一张嘴,却倏地被一声拔地而起的、尖锐的、高昂的尖叫声打断。 「啊啊啊——!死、死……死人了!」 我立刻悚然回神,心下一紧,对上里包恩瞬时沉下的目光。 那是厕所的方向。 第23章 突如其来的死讯犹如一道惊雷在餐馆内炸响。 我和里包恩赶回卫生间时, 只见到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三藤小姐,以及一屁股摔坐在地的女服务员。她浑身如筛子般颤抖,两手紧紧捂着嘴, 满脸惊恐地盯着女厕门口。 人在看到可怖的景象时, 有时反而会难以移开视线,大脑会下意识一遍遍快速刷新信息, 以便分辨到底是真是假。 第46页 店里其它人从四面八方纷纷跑来之际,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名女性, 目测不过二十来岁, 了无生息地倒在了卫生间光滑的地板上。她脑袋恰好微微侧向门口,双目圆睁, 瞳孔涣散。两股鲜血正从鼻孔与张开的嘴唇里无情地、慢慢地淌出。 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现场, 霎时手脚发凉。 再怎么冷静, 我盯着那张年轻的脸, 也无法不想起前几分钟才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时她还活生生地经过,我虽然记不得余光扫过的样貌,却能认出她脖子上戴的鲜艷的蓝色丝巾。 「抱歉、抱歉,请让一让——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不觉,周遭围来了不少顾客和员工, 或震惊或不忍地窃窃私语着,有反应快的人已经直接报了警, 正与警方通话中。一位看着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拨开众人, 一抬头竟然见到如此场面,就像被人勐然一把掐住了喉咙似的,整张脸都紫了, 磕磕巴巴说不出话。 「这、这……」 「经理……!」作为第一目击人的服务员瞧见他,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霎时崩溃, 声泪俱下,「我刚才只是经过,就、就看到……」 楼上包间的客人与员工也都跑了下来,乱闹闹地闹作一团,我已然被挤到人墙外层,回过神,却在人影间隙中望见甲方三藤小姐。 混血的清秀男伴满目忧虑地陪在她身后,而女人一动不动,抿着嘴唇,紧盯着尸体的眼神里惨澹地透露出某种不可置信。 这并非普通市民对于突发案件的震惊,而是—— 「她认识死者。」里包恩接过我的心里话,缓声道。 我点了点头,稍微后退一步,在这短暂的刺激之下,脑海不断地筛选着这几分钟我所见的任何信息。 尸体外部看上去并没有兇器造成的伤害,最大的可能就是服了毒。假设如此,这是自杀还是兇杀?如果是前者,有谁会选择死在一家高档餐馆的厕所里?而如果有兇手,现在是否还留在现场? 在我洗完手出来,而她进去的时候,死者就已经被下毒了么?还是在这之后? 甚至于,一缕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如果我及时意识到什么不对,是不是能想办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然而,在周围忽高忽低的叫喊声、哭声与低语的喧闹中,我的理智又自发掐断了这马后炮的设想。 无论如何,眼前所见的都是不可变的事实了。除了恐慌,惊讶,默哀,为之感到遗憾,事不关己,或是「天啊我居然会目击案发现场」的小市民感慨,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有到时候积极配合警方工作。只是,死者为什么恰好是三藤小姐认识的人? 忽地,我垂在身侧的手被谁握住。 我这才意识到,分明没有害怕,但我的指尖却依然在轻微地发抖。喉咙发炎的干涩此时更是如鲠在喉的具象化。我越过人与人的肩膀中隙,瞥见着急地维护秩序,向顾客说明情况并不断道歉的餐厅经理,最终收回了视线。 里包恩握着我的手,不如说就真的像亲戚家的小孩似的,小手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出,一言不发地牵上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我低头看去,能够瞧见他细长的眉梢,乌黑的、微垂的眼睫,以及白皙的鼻尖与脸颊未褪的婴儿肥。在振袖的遮掩下,有着卷卷鬓角的男孩看起来就只是乖乖地贴在我身旁,而指腹却诚实地传来温热的触感。 不知为何,我蓦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安心。 轻轻反勾住小孩柔软的手指,我小声说了声谢谢,重新抬起头。身旁围观的人之间突然钻出一个身影,焦急地朝我走来。 「小友寄!」是波岛,好心的同事难掩担忧地靠到我身边,紧张地打量我两番,「原来你在这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你和三藤小姐都出去上厕所,忽然有人喊死人了,真把我吓死了!」 我嗓子还有点哑:「让你担心了,抱歉。我没事。」 紧随而来的是另外三位男同事,确认我无碍,也松了口气。野末前辈安慰了我几句,便留波岛陪我,带着其余二人去找三藤小姐。而就在这时,几个身穿警服的人飞快赶到,一边疏散无关人员,一边封锁了现场。 一片嘈杂间,波岛嘆了口气,说:「可怜的女孩……据说店里正好有一位有名的侦探在,应该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吧。」 「名侦探?」 「好像姓毛利来着,我也不是很了解这块。」 「这样啊。」 警察忙里忙外地工作,金髮的甲方女士此时已经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野末前辈被隔开了。我瞭然地开口:「三藤小姐应该是嫌疑人之一,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了。等监控排查完毕,我应该也是嫌犯之一。」 「啊、诶?」波岛睁大了眼,「骗人,为什么?」 「因为我也刚从卫生间出来不久,暂时不能排除嫌疑。」我已然彻底平静下来,眨眨眼,侧首与波岛对视,朝她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你和野末前辈他们先去休息吧,回头联繫。」 波岛欲言又止,神色变了又变,但片刻后便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友寄好冷静啊,搞得我都不紧张了。」 我看了眼她颇为沮丧的表情,道:「那我稍微紧张一下。」 波岛:「紧张难道是能随意调节的吗!」 我:「嘿嘿。」 第47页 波岛:「别笑啦!」 吐槽结束,她的情绪总算放松不少,转而注意到了一直在我身旁的店员小男孩,惊讶道:「啊,你是刚才的?」 里包恩循声抬起头,「你好。」 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就只是个害怕地随机躲到一个大人身后的普通小朋友罢了,波岛用哄小孩的笑容打了个招唿,准备再跟我说些什么,一位警察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果不其然,警方查过监控后已经基本敲定了嫌疑人:虽然餐馆里的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但重点排查对象就在三藤小姐、第一目击者、我,和正好在那个时段也在附近的里包恩之间。 假如这是探案电视剧,恐怕我们的镜头还会出现基本的人物介绍。 比如三藤慧(33)、河田佳玉子(23)、友寄新奈(26)、里包恩(?【疑似11岁】)。 至于传说中的侦探…… 我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名蓄着小鬍子的中年男人身上。后者与警官详谈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着手勘测现场。我看着他戴着白手套,检查检查尸体,观察观察厕所,四处按了按,摸了摸,然后一脸沉静,胸有成竹地面向所有人,自信发声。 「我已经知道兇手了!」 四周顿时漫起交头接耳的声音,还有较大的嗓门说着「不愧是小五郎」。 领头的警官则相对理性,不解地询问道:「你已经推理出来了,毛利先生?可是我们还没审问嫌疑人。」 「那是自然,不需要这些了。因为我已经掌握了关键的证据,兇手——」 毛利侦探神气地说,只见他信誓旦旦地松了松领带,眉毛一挑,严肃而锐利的眼神勐然向我投来。 「——就是你,顾客小姐。」 这声坚毅的指控顿时让餐馆如烧开的水般沸腾起来,一剎那间,不同含义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扎到了我身上。我迎上侦探信心满满的双眼,原本平静的心更如死了一般毫无波澜,一枚巨大的问号在脑海里飓风过境,形成一个倍感荒唐的疑问: 这傢伙,真的是侦探吗?这个侦查过程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我于是诧异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眼神示意:我? 侦探抱着双臂,沉重地点点头:没错。 没错个毛线啊!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出来的,但还没等我发作,一道含笑的声音蓦地从另一边响起。 「不是哦。」 三藤小姐靠在椅子上,墨镜被摘下,挂到了衬衫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她似乎已经接受了事实,随性得一如既往,泰然自若地替我轻易伸了冤,伸手将额头凌乱的髮丝向后捋着。紧接着,她难掩疲惫地嘆了口气,却仍游刃有余地笑着说: 「兇手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友寄小姐。」 「哦?」被驳回的侦探怀疑地盯着她,「我为什么要听你一个嫌疑人的说法?照你这么说的话,兇手不就是可怜的服务员小姐了吗?」 「那就要看你的能耐了,能不能找出真正的兇手,还宏香一个公道。」 三藤果然认识死者。 所有人纷纷望向她,哪怕是这位不靠谱的毛利侦探也捕捉到了三藤透露的信息:「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你看,连嫌疑人与死者的关系都还没搞清楚,就擅自下结论,不是太随意了么?」三藤低声说,「我和宏香一直是好朋友。甚至,她前几天才来找我玩过,按理说她是搭昨天的飞机走的,我亲自送她到了机场,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此话一出,现场骤然陷入沉默。 这确实太诡异了,就算死者当初实际上没有上飞机,自己跑了回来,为什么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三藤小姐接着道:「我不是兇手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没有杀害宏香的动机。你们可以搜查我的手机,聊天记录都能看——我确实认为宏香已经要离开沖绳了,何况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另外,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监控画面,我是在洗完手,准备离开的时候,背对着卫生间门口,在路过的服务员小姐的提醒下才转身,看到宏香倒在地上。」 她自嘲一笑,舔了舔嘴唇,手伸到口袋里似乎想掏烟,但警察已经搜过身了,只好作罢。 「但问题在于,你离开厕所的时间与死者被发现的时间非常相近。」警官说道。他这一发言打断了侦探本来想开口的动作,引来后者尴尬一秒后若无其事的咳嗽。 「我们初步判断死者是被毒死的,这种毒的成分尚未检测出来,但一般毒性的发作都很快,也就是说,毒发恰好就在你离开的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意味着三藤小姐你就是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同时,只离开几分钟的友寄小姐也不能排除。」 三藤小姐嘆道:「当然,你们可以慢慢检测这是什么毒。不过这么做假设可不负责任,我们该怎么在这短短时间里控制住宏香,并且给她下毒呢?不论是我,还是友寄小姐,都没有谋害她的理由呀。」 这回,毛利侦探抓紧时机,积极加入探讨: 「你说自己就算了,怎么能确定这位友寄小姐就没有行兇动机?」 仿佛是为了让这番质疑更有力,他盯了过来,认真分析,「如果友寄小姐不是兇手,又为什么如此沉着,面对我的指认也毫不慌张,不为自己辩解?」 第48页 当然是因为我都不敢相信你是名侦探了啊。 全程木着脸的我终于又被指名质询。我也不好意思让甲方一直帮忙申诉,刚想自己解释,三藤小姐却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抢先开口道。 「友寄小姐还年轻,会不好意思、在乎别人的眼光,是在所难免的。」 她近乎温和而鼓励地注视着我,以及我身旁的男孩。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听这位洒脱的女士喟嘆般揭秘: 「这孩子是这里最无辜的人了,她只不过是在出差期间,偷偷来和小男朋友约会而已。先不说她根本不认识宏香,友寄小姐有什么理由在这么浪漫而紧迫的时刻,选择浪费时间去杀人呢?」 话音一落,全场譁然。 众人的视线又如同墙头草般唰唰直射到我身上。而我从困惑、迟疑,到难以置信,死了的心终于狂跳了起来,是吓的。 为什么她会认定里包恩是我的什么小男朋友……等等! 牵着里包恩的手瞬间变得无比滚烫。一时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但大脑飞快运转,我立刻下了决定,火速松开:「不是,咳咳,我的情况并非如此,只是——」 然而下一秒,我的衬衫衣角被扯了扯。男孩犹豫而伤心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新奈姐姐,我不想再藏了。」 这天外魔音立竿见影,直接把我思路打得支离破碎。我饱受震撼地低头看向里包恩,这位活爹则毫不受影响,拉着我的衣角,一双黑亮的眼睛明明与往常一般平静、无辜又可爱,嘴角也简直可恶地上翘着,脱口而出的语气却委屈得像被我骗了三年感情还得不到一个名分。 他说:「我也想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 你可不就已经站着了吗!你可能嫌麻烦想要赶紧结束,这时候顺着三藤小姐的话演下去确实有利于尽快排除嫌疑,但我的性命就无所谓了么! 三藤小姐的男伴好歹看起来起码上高中了,这小学生凑热闹,最后完蛋的只会是我。 如此抓马的情节自然让所有人都震惊了,议论声遍地而起,我想到同事们也在其中,恨不得马上以头抢地当场成为第二个死者,脸颊到耳朵都热得惊人。 我觉得我看上去一定羞耻得快烧起来了,所以三藤小姐的眼神还变得愈发慈爱。 不管怎样,宕机的大脑重新运转,我以现有的知识紧急回想了一下恋-童-癖可能触犯的法律——不对,我根本就不是恋-童-癖——事已至此,抱着及时止损的严酷心态,我迎着众多目光,艰难地、冷漠地闭了闭眼。 「我已经说过了,直到你成年之前,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短短三句话,让里包恩从被诱骗的可怜男孩摇身一变成固执的情窦初开恋爱脑小学鸡,我都要为自己鼓掌了。 只是我冰冷的声音刚落下,喉咙一痒,忍不住捂着口罩狂咳,来不及扳回话题。衣角被拉着的力道缓缓松开,是里包恩放手了,因而我还听到了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哀嘆的「哦……不……」。 三藤小姐见状,更如同怀念青春般摇了摇头。 「可见友寄小姐是一位富有责任感的人,各位无需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们也只是追求爱的一份子,讲究感情上的交流。」她颇具诗意地说,「再说,她甚至生着病,更没可能如此精细地完成这桩奇怪的案件了。」 毛利侦探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警官回过神,知道三藤小姐的爱好是什么,也重重清了清嗓子,踌躇道: 「这个……就算孩子没受伤害,但毕竟还是有悖于道德……」 「警察先生,我想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案件的事。」 我终于逮住时机抢断话题,嗓音嘶哑如厉鬼在世,毫无表情地冷静出声,「兇手也许还在现场,甚至有可能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这声提醒总算让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三藤小姐收敛了笑容,眉宇间浮现出悲伤而愤怒的疑云;警方吃瓜间放松的警惕心再次提了回来;毛利侦探神色一凛;四周人员的交谈也如退潮般渐渐消失。 就在彻底死寂的一刻,一个小孩连蹦带跳地从二楼跑了下来。 「警察叔叔,我发现好好玩的地方诶!」 戴着眼镜的小学生不顾阻拦,天真好奇地说:「二楼有一间房间放着好多好多香水!唔,虽然门上写着员工专用、闲人免进,但是居然没锁耶。」 第24章 如同萝蔔似的蹦出来的小学生貌似是毛利侦探家的孩子。但即使侦探一脸麻烦地想要打发他自己去玩, 小男孩仍然抓着警官的裤腿,坚定地要求大家跟他去二楼。 「真的哦!」被叫作的小傢伙一声喊得比一声高,「而且地上也滑滑的, 好像地板也涂了香水呢!」 冷酷的毛利侦探对童言童语不予理会, 毫不留情地抓着他的后领子,拎猫似的把小孩提熘到半空。 「都说了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呜啊!放我下来啦!」 「我看小兰不在你就更无法无天了!」 侦探管教小孩之际, 警官扭过头,看向还在安抚服务员的餐馆经理, 公事公办道:「经理先生, 这个所谓的香水房是做什么用的?」 经理一愣,「啊, 那是放置员工用品和杂物的房间。本店为了给顾客提供更舒适的体验, 专门特制了安神的香薰和香水, 也会让员工的制服染上一点香味, 通常进货后都会先囤积在里面……」 第49页 「那为什么没锁呢?」正被侦探锁喉的男孩马上接话道,「不怕进小偷吗?」 闻言,中年男人脸上流露出拿不准的神情,继而尴尬地笑了笑,「也许是上一个离开的员工忘记锁门了。不过没关系, 店里的监控是全覆盖的。」 警官沉思片刻,很快拿定了主意。 「毛利先生, 」他转过身, 被点名的侦探本与柯南一路火光带闪电地大眼瞪小眼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立刻挺起身板,严肃地看向警察。后者顿了顿, 接着道:「我认为,等我们把二楼的监控也排查一遍, 再来推理也不迟。」 毛利一手成拳,半掩着嘴假咳两声,表示自己正有此意。 由于二楼基本是包间,过道窄,侦查起来不方便太多人挤在一起,因此除了侦探、柯南和经理,警方只带了三四个人上去。我们几个嫌疑人则仍然待在一楼,等待最后的答案。 眼见案件终于继续重新调查,我可算是松了口气。 哪怕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被不靠谱的侦探凭空扣一个巨大的帽子的话,还要花精力平反,想想都累。 至于三藤小姐对我的深如黑洞的误会,如今解不解释倒也无所谓了,有里包恩打岔的那一下,多辩只会越描越黑,反正以后有人问起这事,我只需要死咬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小孩就够。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低头瞅了眼里包恩。他反应飞快,如有所感地也抬起眼来,但我目前一点也不想理他,于是报復性地狠狠移开了视线,却蓦地对上了三藤小姐的双眼。 她的眼睛慵懒而忧郁,见我瞧来,又夹杂着几分愧疚的笑意。 「抱歉,」她说,「连累你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被捲入这桩纠纷里的事,便缓缓摇了摇头,「你不应该道歉,三藤小姐。」 三藤也明白说这些无济于事,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她拜託了一旁的警察给我和里包恩搬了两把椅子来,我也才意识到站得久,脚都有点酸,于是不推脱地坐下了。 等我松了松领带,姿态稍微放松地靠着椅背时,这位初次见面没多久的甲方才低声开口。 「如果宏香还在的话,她也会十分惭愧的。」 我望着她。三藤小姐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微微出神地抬头,盯着和风的天花板,仿佛那里会有谁的游魂在风里逗留。 「那孩子总是认为自身优点不足,总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别人不高兴了,她会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别人为其它事而伤心,她却没办法替人分担的话,也会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宏香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可怜的、喜欢为难自己的女孩。」 说到最后,三藤的语气轻得近乎自言自语。但她并不是一个乐于把气氛变得太伤感的人,脸上始终闪烁着微笑,旋即,她再度看向我。 「宏香呀,就算是死了,要是给人添了麻烦,一定会难受得到处鞠躬的。」三藤眨了眨眼,道,「你就当我替她道歉,收下这份心意吧。」 我的脑海里忽地飘过一条柔软的蓝丝巾。 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远在天边的人死去了,就如同一缕烟消弭于眼前。可如果知道了她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可能爱吃葡萄,你也爱吃;她不喜欢香菇,你也不喜欢;她热爱雨天、茉莉、有着长尾巴的小鸟、手指戳进雪地里的触感,你从今往后看到这些符号,便又要经歷一次她的死亡。她不再是烟啊,云啊,而是淋在肩头的雨滴,是发呆时听到的每一声鸟鸣。 她生前是个总觉得自己在做错事的孩子,是个老爱为别人流眼泪的人。所以你看着她,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看着她,然后成为那个为她而流眼泪的人。这就像最后一通电话一样,是你们之间唯一的还能产生的联繫了。 三藤小姐别开目光。她流泪时皱着眉,也不会发出哭声。 「嗯。」我应道,「请节哀。」 餐馆里一时间安静得针落有声。偶尔有人咳嗽,我听了也想咳,但还是忍住了。渐渐地,周围的人员开始小声交谈,而楼上似乎隐隐传来了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我的神经紧跟着绷紧,但里包恩压低的嗓音随之响起。 「快结束了。」他坐在我旁边,用我刚刚好能听见的声调说道。 我侧首瞧去,正好撞上小保镖从容不迫的目光。 「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小声问。 「那个小孩已经发现了关键证据,他解开谜题的时间不会太长。」 那位叫柯南的孩子吗? 我早已习惯里包恩仿佛手握剧本无所不知的发言,于是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回想。没上锁的员工间,湿滑的地板,先前倏然嗅到的香味,零散的线索逐渐形成一个模煳的结论。我转过头,只见被扣留在一楼的员工们也在交头接耳,轻声说话,脸上无非都是愁苦、惊惧与无奈。 「不用担心,」里包恩说,「再给几百个胆子,兇手也不敢作案了。」 我思忖道:「你是说,真兇甚至都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抱着侥倖和恐慌去下毒的。」 「没错。而且光靠兇手自己一个人肯定下不了决心。」 「所以有人指使或者在背后怂恿这个人。」 我接话,随即却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视线,愣是让我止住了话头。 三藤小姐平復了情绪,身为早就能独当一面的成熟的大人,她深知如何面对悲恸的意外,慢慢擦完眼泪,眼神温和而怀念地、倍感治癒般看着我和里包恩低声交谈。 第50页 我:「……」 如果不是悲伤的心情占据了她大部分精力,我由衷怀疑她甚至会直接採访我们现在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个地步。 我当没看见,立刻把头撇到另一边,捂着口罩咳咳咳。然而里包恩丝毫不打算放过我,那稚气又清亮的正太音充满关切且无处可避地钻进我耳朵里。 「新奈姐姐,你没事吧?」 演一次就够了你还想演几次啊! 我当机立断回过头,趁此机会捏了一把男孩白皙的鼻尖。里包恩仿佛没料到似的,忙不迭抬手捂住了鼻子,只在我能看到的角度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而我大仇得报,手撑着椅子再向他倾身凑近了些,任由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低声道: 「有你在我怎么会有事呢,杀手先生。」 紧接着,我阴恻恻地附到里包恩耳边,狠话哐哐放:「小心我扣你零花钱!还有衣柜里那些衣服我都不想说你,穿了一次就不穿了还买新的,小心我全部挂到二手,你以后别想玩cosy了!」 语毕,我简直神清气爽,感冒都隐约痊癒了一半,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耳边垂落的碎发,直起身不再理他。三藤小姐托着脸望着我,感慨般说着:「感情真好啊,让我一下回到了二十岁呢。」 「没有的事。」我假装嘆气,「我可是很头疼的。」 她十分理解地笑出了声,紧绷的坐姿顿时放松得多,语气比刚才更加愉悦、散漫,「小男孩嘛,就是脾气倔才可爱呀。」 只不过,还没等老道的三藤小姐传授她丰富的经验和感想,二楼忽地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柯南噔噔地跑下来,随之则是经理,警察,以及被警官扶着下来、貌似正半晕半醒的毛利侦探。 全场人的注意力顷刻间都集中于此。不知为何像喝醉了不省人事般的侦探被扶到了榻榻米上,警官拿着记录用的小本子,严厉地扫视了一圈人群。 「刚才,毛利先生已经推理出了案件的真相。」 气氛迫切地凝结着,原本鸦雀无声的餐馆再次掀起一小阵惊讶的议论声。他的目光越过三藤小姐、我、里包恩和第一目击者,最终钉在三三两两扎堆的员工之间,另一名面露惊恐的女服务员身上。 「——兇手就是你,今井。」 第25章 解密时案件的扑朔迷离总会引导人不由自主地往复杂的方面想, 而当谜底揭开时,「原来这么简单啊」的感嘆便会油然而生。 依照警官的说法,这位叫今井的女服务生藉由职务之便, 趁死者中途打电话时, 在其包中常备的胃药里下了毒。白色的粉末粘在同色的药片上,粗心一点的人很难意识到不对劲。与此同时, 死者宏香小姐点的餐点里,也并不干净——这是为了让死者在进食之后, 错以为胃病犯了, 匆忙地叫服务员提供一杯水,囫囵地吞下两颗药片。 几乎在同时, 死者产生了轻微的呕吐与腹泻的冲动, 便离席前往厕所。这样一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发现卫生间刚好没有其它人, 说不定还会暗自庆幸,选了一个最边上的隔间,却发现怎么干呕都吐不出来。 甚至在听到有人中途进来厕所,又即将出去之间,她为了不造成噁心的声响, 死死地忍耐着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个关头,毒效已经到不可逆转的地步了。 她意识到不对, 再也顾不上什么, 着急地推门出来,嘴里却全是血味。不出几步路,她便彻底失去了活力, 倒在地上。 接下来,就是先前发生过的一切。路过的服务员惊声尖叫, 三藤小姐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本应该乘飞机离开的,惨死的好友。 而兇手,服务生今井,则在看着死者吞下药后,心虚地、害怕得濒临崩溃地早早赶回员工间。为了粉饰真相,还特意弄脏了制服,装作一副只是要去换新衣服的模样。她反覆洗手,重新换一身浴衣;因为过分的恐慌与想要掩盖事实的心情,她急忙地开了一瓶香水,却由于颤抖的手脱了力,打翻了一整瓶。 惊慌失措下,她只来得及用抹布简单地收拾地面,彼时一声尖叫从楼下传来,今井再开了一瓶给浴衣喷上香水,便与其它循声赶去的人一起下了楼,融入不知情的无辜人员当中。 「不……不是的。」 真相被警官一步步揭开,今井僵硬地摇着头,后退一步,又一步,双手即使互相紧握着也按捺不住颤抖。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盯着地板,嘴唇苍白地辩解道,「我没有理由要害她啊,我没有,动、动机,我——」 「大姐姐,刚才在上楼之前,我看见你一直在握着什么东西祈祷呢。」 那位古灵精怪的小学生此时两手插兜,口吻好奇,镜片后的神情却透出几分锐利,「可以看看是什么吗?」 今井的脸色骤然一变,彻底失去了血色。 在警方的督促之中,她从浴衣里的贴身衣物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戒指。 就在警官从今井手中拿走,后者尝试为其作出一个无伤大雅的解释之际,在推理期间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的三藤小姐猝然站起身,提出了要求。 她平淡道:「能给我看一眼吗?」 那枚做工精美,在自然光下泛着莹莹光泽的银色戒指被三藤小姐捏在指尖。她静静地欣赏了片刻,随即将它交还给警察,然后转过身,狠狠地给了她的男伴克里斯一个耳光。 第51页 这巴掌声响亮至极,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唿吸,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面容清俊的混血少男被甩得脑袋撇到一边,捂着脸,沉默地接下了这个惩罚。 我也被这仿佛电视剧般的情节惊呆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里包恩瞭然的声音与气息近得就如贴在耳畔一般。 「果然,」他如同一位金牌讲解员,淡然自若道,「这个男人就是策划这场兇杀案的幕后黑手。只不过用了点手段买通了年轻的服务生为他做事,而他能用的办法想必也离不开感情和金钱。」 我闻言转过头,却忽地发现与他离得太近,鼻尖都险些碰上,于是连忙拉紧了口罩远离一二,「……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并不后悔。」 里包恩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眼见克里斯被金主扇了一巴掌,今井仿佛料到了既定的结局,也扑通地跪到地上失声痛哭。总而言之,一切的悲剧诞生于克里斯愈发膨胀的欲望:他无意间听到三藤小姐与人谈笑时说,万一哪天不小心死掉了,就把遗产分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宏香,以及最宠爱的男伴小克里斯。 他本就是因为喜欢铺张浪费而欠下巨款,才贴上三藤小姐,过上被包养的日子。因为乖巧、懂事、嘴甜、会卖惨,又给够了情绪价值,甚至为了让三藤小姐骄傲,捡起了半途而废的学业,并且获得了不错的成绩,自然而然成为最受疼爱的那一个。 在听到遗产划分的内容时,克里斯本来没怎么往心里去。但他渐渐真的爱上了潇洒随性的三藤小姐,于是对宏香产生了别样的妒忌,也对左拥右抱的金主心怀不满;又偶然与同样背负巨债的今井相识,惺惺相惜下心生情愫,一个可怖的念头便应运而生—— 杀了宏香,简直是一石四鸟:一能发泄妒忌,二能独占遗产,三能给三藤一个打击以发泄不满,四能趁虚而入对其嘘寒问暖,更加受宠。 然后利用三藤给他的钱,替今井还债,拥有另一份爱情。如果顺利的话,真的能拿到遗产,他就能效仿三藤,包养每一个他看上的女人,真正享受到他想像中富豪纸醉金迷的生活。 于是克里斯许诺今井,只要事情办成了,就为她还清所有债务,并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再也不用过四处奔波打工,房租、水电、债款交完一些后连顿好饭都吃不上的日子。 「……结果,竟然被宏香那个女人临走前发现了我的计划。」 脸肿得红了一片的克里斯自嘲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逃跑,反而留了下来,甚至跟着我们的行踪来到这家店,但无所谓。她自以为高明,可什么证据也没有,报警了也没用,最后还是被我发现了。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宏香离开三藤小姐身边,再偷偷下手。这次餐厅的选择,也恰巧是克里斯为了和今井偷偷见上几面,才委婉地跟三藤表示想来这里吃饭。 既然宏香不走,那更是正中下怀——今井虽然害怕,但急于给克里斯表忠心,便答应了成为帮凶。而等三藤亲眼看着好友死去,克里斯就能挺身而出,直接成为治癒金主的良药。 克里斯和今井被警方迅速拷了起来,餐馆里的人们有的高声骂他,有的朝他扔了垃圾,但在警察维护秩序的制止下,喧闹的大厅仍是安静了些。 三藤小姐没什么表情。我也看不出她的情绪。半晌后,她盯着混血儿毫无悔改的神色,忽地开口。 「那是因为,宏香是一个始终过度地为别人着想的傻瓜。」她说,「她担心自己跑了,你会突然转变目标,直接对我下手,所以留了下来,心想着寻找办法让我知道这件事。」 然而不知情的、随心所欲的三藤小姐一直把克里斯带在身边,就连应酬也一样。 …… 无关人员都被请了出来,整个餐馆彻底封锁清理。沖绳的晚风比东京颳得更大,不远处还能隐约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在黑夜的凝视下,站在外头唿吸上新鲜空气,一时居然有些不真实感。 无数的车与人挤在这档口,看热闹的,忙上忙下的,比比皆是。 「友寄。」 「友寄小姐。」 「小友寄……」 我转过头,同事们都满脸心有余悸地站在我身后。波岛苦涩道:「那个侦探指着你的时候,我心跳都快停了……但幸好你没事。现在还好吗?会不会哪里难受?要不要帮你预约心理医生?」 我一怔,随即哑然地对她缓缓露出微笑,虽然戴着口罩只能看见眼睛。 「太夸张了吧。」我用半吐槽的语气说道,旋即回过头,看向另一边,「最后侦探不也找到了真正的兇手吗?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没什么难不难受的。」 比我更需要心理医生的,是处在这场悲剧真正的漩涡中心,我们的甲方三藤。 但是,被周围的人嘘寒问暖之中的金髮女士微微偏过头,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看起来倒是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神情含笑,慵懒帅气,夜风在她披散的髮丝间飞舞着。三藤小姐就这么迳自走了过来。 「你们的项目在我看来大有前景,」她开门见山道,「而且接触下来,各位的专业水平与职业素养也令我十分敬佩。我很乐意与贵司合作,至于后续没谈完的内容,我全权委託给了可靠的部下,你们可以和她联繫。」 野末前辈鞠了个躬,接过她递来的名片,「很感谢您的信任与支持。三藤小姐,请节哀。」 第52页 「没事,人生不就是这样么。」三藤直言,「生活还是要继续。野末君,我的邀请也不是跟你客气哦,欢迎你们随时到我家吃饭。」 虽说如此,几个麻烦的大人还是轻车熟路地过了两招客套话。三藤小姐再次表示了她的歉意,说是由于自己没管好枕边人的缘故,让各位辛苦工作期间还受到惊吓。她尤其还给我推荐了她的医生,担心我的病情恶化。 「区区小感冒,算不了什么。」我强悍地拒绝了。三藤小姐不以为意,要了我的联繫方式,说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会更伤心。我于是只好先心领了好意。 蓦地,野末前辈环顾一周,疑惑地看向我。 「友寄,那个原来一直……贴着你的小朋友呢?」 「……」我反应过来,想到即将可能面临同事们的好奇心,不由眼神一肃,「他今天在店里打工,应该留下来帮忙收拾东西了。」 不。其实在散场前,里包恩就说他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我心底腹诽着。再一抬头,本已经准备好了避重就轻回答任何问题的打算,但我贴心且善解人意的同事们都仿佛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处境,波岛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反过来安慰我。 「辛苦了,小友寄。」她怜爱道,「受欢迎有时候也很麻烦啊。」 野末前辈则说:「我很早就知道友寄是容易被死缠烂打的类型了呢。」 外川君也说:「嗯,真是辛苦啊。」 佐久早君深以为然:「看那个小朋友的样子不像会放弃,还是好好引导吧。」 三藤小姐还在一旁笑。 我:「…………」 你们真的一点也不吐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店里打工吗!算了,反正问起来答案也无非是「和店长认识,又听说我在这里吃饭于是自顾自跑过来找我玩」之类的。 总之,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件发生,直到我回到酒店,洗完澡,吃了药,躺到床上感到浑身沉重之际,才忽地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波岛睡在另一张床上,关心了会儿我的健康情况,便拉灯了。大家都很累。没过多久,那头就传来波岛均匀的唿吸声。她会打一点小唿噜,但声音不大。 我盯着酒店天花板烟雾报警器微弱地闪烁着的红光,不知不觉也陷入深眠。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过多的信息量给大脑造成了较重的负担,我前夜尽是在做梦。一阵是高三压力最大的时候,梦到同学跳楼,我的脚被钉在原地似的动不了;一阵又是在火车上和别人聊天;一阵还梦到前男友的脸,以及被掐着脖子时难以置信的瞬间。 我长大后慢慢觉得很多事都不需要在意,只要我不想让自己难受,我也确实能做到什么事都不在乎。因此在梦里我也对所有人说了我不在乎。 小时候翘首以盼的成年人的世界,似乎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三藤小姐也一样。一次失去了两个心爱的人,付出的信任化作狗血,当众淋了满头,结果在无数人都可能心碎的滨海的夜里还是得把背挺直了站着。她说没事,的确是没事,她自己也认为没事,因为任何事到最后都是没事的。这就是大人无趣的地方。忘记带作业去学校已经不再会像天要塌下来那样可怕。 换作是我,也是同样。每个人的歷史都在重复上演。大人是同质化的生物。说不好,却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没有。房间还黑漆漆的一片时,我被生生咳醒。 同事小小的唿噜声十分给人安心感地起伏着。后颈与后背都出了一层汗,但现在去洗澡不仅可能会着凉,还会吵醒波岛。我只好蹑手蹑脚地起来,倒一杯水喝,润一润干涩发肿的喉咙,便接着爬回床上盖好被子。 这次也睡得昏昏沉沉的。 脑海如电影镜头似的闪过深蓝色的水族馆,飘过灵活地打着卷转圈的丝巾。我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背后隐隐发着寒,又没力气动,于是只是随意地忍着,晕乎乎地打着盹。 不知又睡了多久,被角似乎自己动了,掖盖得紧实了些。 后背与被褥之间的空隙被塞上。我感到身子暖了些,越往被窝里缩了缩。喉咙发炎的干痛却极具存在感地将我从梦境与现实之间反覆拉扯。 恍惚间,有一只手如幻觉一般抚着我的额头。 可它比风还轻、还缥缈不定,我还没仔细感受它的温度,就无情地熘走了。 我在混沌的梦境的边缘,无端地心生一股强烈又委屈的留恋。与成年人的法则不同,小孩对于事物的去留感知更深刻,也更紧张,因为凡事都忍不住在意,世界上到处都是值得在乎的东西,这种在乎简单得非黑即白——「去」是不好的,「留」是好的。固执地想要某些东西留下来,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在这本能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在居然真的抓住了谁的手指的一瞬,我也蒙头蒙脑地一脚踩回现实。 但遮光的窗帘只从缝隙里流出几缕黯然的月光,房间里浑浊一片,像回家了,又仍然像一场梦。我只知道床边似乎站着谁,而我想将其留下来,于是仿佛被夜晚送回了十七岁似的,蜷起手指,拉紧了那只险些飞走的手,非要不可地放在枕边,嘴里呢喃着任性的话来。 「……我不要你走。」 第26章 后半夜, 我神奇地沉沉睡去,没有做梦,更没有睡睡醒醒不得安宁。再一睁眼, 已经是晨起闹钟响铃的时候了。 第53页 我关掉闹钟, 另一张床上的波岛也迷迷瞪瞪地坐了起身。 「早上了?」 「早。」我哑着嗓子道。在外面住时,我没什么赖床的习惯, 便直接翻身起来,挪到窗台边, 把窗帘慢慢拉开。 天亮了。海岛清早的太阳富有穿透性, 暖烘烘地倾洒而下,满怀大爱般在室内铺陈开来, 让空气里盈盈飞舞的尘粒都炼作可贵的金子。酒店房间登时亮堂堂的。 我呆在阳光下伸懒腰之际, 忽地后知后觉发现另一只手握着什么东西。 一副墨绿色的手套? 我低头盯着那副莫名其妙的手套, 下一秒, 它却仿佛知道我已经注意到它似的,蓦然发出一阵微光,然后如同橡皮泥一般自然地化形,变成一只通体青绿,有着又大又圆的黄眼睛的小蜥蜴。 列恩?!它怎么在这里? 由于我一开始是竖着握着手套的, 小变色龙在我掌心里变形后,避免滑倒, 便伸出两只小小的前肢扒拉着我的拇指。我迅速反应过来, 连忙把它捧在手心里;得以安心栖息的列恩晃悠着脑袋,用细长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指腹,有点痒。 我正想问它为什么在这, 难道是我半夜梦游夜袭里包恩把列恩偷走了,却见小蜥蜴卷卷的尾巴一耷拉, 倒头在我手掌中打起了瞌睡。 与此同时,身后悠悠地传来同事波岛没清醒般的声音。 「小友寄……」 西装外套挂在一旁的椅背上,我于是冷静地、小心翼翼地把列恩放进外套口袋里,再镇定地回过头,「怎么了?」 只见波岛仍然坐在床上,维持着刚睡醒的坐姿,目光呆滞,头髮凌乱,自言自语似的开口。 「……我昨晚好像见到鬼了。」 我乍一听,还不以为意地吐槽:「阴阳眼吗。」 然而,电光石火间,半梦半醒的前半夜回忆犹如天降彗星般给了我灵光一现的重创。我模模煳煳地想起窗帘罅隙间流动的月色、若有若无的触碰、神出鬼没又偏偏被我察觉到的身影,表情不禁僵硬了一下。 波岛转过头,正好瞧见我木木的神情,瞬间像找到了知音一样,眼神变得坚定而恳切。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更有力量了:「对吧?小友寄也有感觉对吧!」 说着,她掀开被子,坐到床沿,心有余悸地描绘对鬼的印象。 「我昨晚睡得挺死的,不过中途还是被尿憋醒了,起来上厕所的时候脑子没转过弯,但总觉得余光好像看到有个黑黑的影子。」波岛越说越确信,一大清早脸都吓白了,「所以我从厕所出来时特意观察了四周,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随着昨晚的记忆逐渐復甦得清晰,我如芒在背,恪尽职守地履行病号的职责捂嘴咳了几声(虽然昨晚吃过药后睡一觉好了很多),旋即若无其事地准备去洗漱。 「幻觉吧。」我轻描淡写地总结,「毕竟昨天都累着了,睡得昏天黑地的看见什么都不奇怪。」 波岛:「可是、可是……」 我:「也许只是我们社畜一身怨气比鬼还重,鬼看了以为见到了同伴,发现不是就遗憾退场了。」 波岛:「说得好不客气啊小友寄!」 但这么一来,她看起来倒也安心得多。我顺利把话题揭过,心态平稳地刷牙洗脸,换好衬衣西裤,便打着领带等同事收拾完一起去吃早餐。 在此期间,我拿起充满电的手机,列恩恰巧从我的口袋里钻出半个头,睁着眼睛望着我。我划开相机,咔咔给它拍了几张帅照,随即用食指点了点蜥蜴的脑袋。 它轻轻蹭蹭我的指尖,又爬回口袋,估计睡回笼觉去了。 我这才点开聊天框,对着手机格外严肃地狂速打字。 「你昨晚是不是偷偷来我房间了?」——打到一半,想了想还是逐字删除,再打一句,「醒了吗?」犹豫片刻还是删了。为了能体现我内心巨大的疑惑以及对前夜模煳记忆的复杂心情,我最终选择化语言为符号,以便更加深刻地体现以上两点。 发送给保镖:【?】 配图一张列恩扒着口袋边缘探头探脑的照片。 对面一时半会儿没有已读。我刷了刷新闻资讯,再回復了一下律师的消息,就先把手机收了起来。和波岛一同去吃酒店的早餐时刚好碰上三位男同事。我们凑一桌吃完饭,简单地聊几句昨天的情况,野末前辈便带我们接着去对接三藤小姐的部下了。 「今天的行程也不会很紧,大家尽早完成任务,晚一点就能自由安排时间啦。」世上为数不多的好领导野末前辈微笑道。 我们纷纷应声。这一次佐久早君和波岛组队去其它地方调研,我则跟着野末和外川去甲方的分公司,主要负责记录。有三藤小姐支持在先,耗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公司拨的经费很大方,否则我们还没法老是打昂贵的计程车。 坐车前往之际,我翻开手机,两条未读讯息灵敏地跳到眼前。 保镖:【。】 紧跟着是一张亮度很低的照片,一看就是晚上暗蒙蒙拍的。里面的人侧躺着缩在被窝里,睡得有些乱蓬蓬的长髮垂落在脸颊边,一只手从被褥里探出来,把拍摄者的手指抓在枕头旁,却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我点开图定睛一看,顿时如坐针毡地石化在座位上,耳朵迅速升温。 噩梦成真了!不对,我怎么不知道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抓着东西!不对,他竟然真的偷偷跑过来了,我还以为是我夜袭的他呢……不对,他拍什么啊! 第54页 所幸我表情管理十分优秀,同事们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我回过神,面无表情地极限打字: 【你】 对面倏地秒读秒回:【我】 「……」我瞪着屏幕,【你昨晚是来暗杀我吗】 保镖:【被发现了么】 我:【承认了啊】 保镖:【但是暗杀失败了。毕竟目标很麻烦,抓着我的手死活不肯放,我没办法拿枪。】 我:【你不准说话了】 保镖:【所以拍了照片给单主看,他表示非常理解】 我:【对方开了什么价,我出双倍,把照片删了】 保镖:【我不差这点钱】 我:【你差】 保镖:【我不差】 他几岁了啊! 还好戴着口罩,不然我现在一定面红耳赤得很明显。计程车过了一个红绿灯,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坐在副驾的野末前辈时不时回头关心我们会不会晕车,或者偶尔想起要注意的事项稍作提醒,除此之外,车里颇为安静。 外川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有时抬头看看路况,但基本都在闭目养神。 我接受了现实,也不打算催里包恩删照片了,跟这个幼稚鬼斗嘴决计分不出高下。索性演道:【叫你单主来,我跟他算算挖墙脚的帐】 对面不知道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回復。 保镖:【单主已经被麻烦的目标劫持了】 我反应了两秒,意识到他指的是列恩,直言吐槽:【列恩知道自己是单主而且还正在被劫持吗】 保镖:【我问过它本人意愿】 我:【这孩子哪能说话啊!】 保镖:【我们是心有灵犀的伙伴】 我:【那你怎么放任它被劫持了,总不可能是寻找机会刺杀我吧】列恩在我口袋里睡得可沉了呢。 这次对方没有立刻回消息。我干等须臾,没等到,就快到目的地下车了。甲方做事非常周到,已经派了人在楼下接我们,我最后检查了一下资料和备份,便跟着野末前辈准备一同坐电梯上了会议室所在的楼层。 等电梯时,项目负责人还特意笑道:「三藤小姐今天有事不在公司,让我转达她向你们问好的心意。她说友寄小姐带病在身,除了茶和咖啡以外,我们另准备了降火的汤。」 这大概是我目前为止遇到最体贴的甲方了,虽然其中也有共同经歷了大事件的友情加成。我感嘆,「你们费心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 随后,野末前辈也代我们公司表达了感谢,两人在电梯里交谈起来。我和外川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待在他身后。闲来无事,我翻开手机,只见里包恩的新回復慢吞吞地弹了出来。 保镖:【嗯,他担心你】 电梯到了。我收起手机,跟着人走向会议室。负责人为我们推开玻璃门之际,看了我一眼,关心道:「友寄小姐,身体没关系吗?耳朵好像有点红。」 「没事,应该是因为穿着外套,刚才被热到了。」我拉了拉口罩,「今天感冒有好了一些,不用在意我。」 「那就好,请各位随意坐,我去拿电脑过来。」 「好的。」 我坐在野末边上,一边把包里的笔电也放到桌上,一边和同事随口聊了聊这里简洁明快的装潢。很快,有助手打扮的人端来了不同的饮品,飘出淡淡的香味。 手放进口袋,睡得迷迷煳煳的小蜥蜴用脑袋顶了顶我的手指。我轻轻戳了回去。 你的主人乱替你做主的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 项目的对接顺利完成,野末前辈带我们吃了午饭,便很守信用地表示后半天自由活动。 要是领导是高木,不仅洽谈效率不会这么高,还会费尽心思给我们找事,或者强制部下听他长篇大论且毫无用处的工作理念。我简直感动至极,奖励自己回酒店把材料写了,然后发了个信息给波岛,询问她任务办完了没有。 波岛过了五分钟回復道:【我们也快了,小友寄先好好休息吧^ ^】 我:【我等会儿可能也要再出门,房卡寄存在前台了哦】 波岛:【好的,注意安全】 自从我回酒店进门后,列恩便很懂事地从口袋爬了出来,一路趴到我肩膀上。我侧过头,与它黄澄澄的眼睛对视片刻,拨了里包恩的电话。 那头嘟嘟响了两声,很快被接通,男孩有些低哑的嗓音从听筒传来。 「餵?」 「怎么听上去还没起床啊,」我问道,「我算是下班了,你吃饭了没?」 「还没呢。」 「那正好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你在酒店的话我带列恩过去。」 「嗯。它应该也饿了,可以先让它自己去找苍蝇吃。」 我看了眼又从肩膀一路爬到我另一只手手背的变色龙,「是吗,列恩?」 绿蜥蜴吐了吐舌头。与此同时,贴在耳畔的手机里适时响起里包恩语气一如既往、却隐约带着笑意的声音: 「它说是。」 我:「不许替它说话。」 里包恩:「没办法,这孩子又不会自己说。」 又学我!但我刚结束工作,心境平稳而舒适,因此吐槽的台词绕到了嘴边,反倒有了多余的闲情调侃他:「是,你们是心有灵犀的伙伴。谢谢你跟我说他很担心我。」 里包恩顿了顿,我听见他似乎哼笑了一声。 第55页 「不用谢。」 我点点头,即使他看不到,接着收拾收拾起身,「我看你平时带着列恩都不离身,它一晚上都在我这里没事吗?」比如离开主人会变得虚弱之类的。 「没有大碍,但它不在的话,我也确实很不习惯。」 男孩坦诚道,声音裹在听筒里显得有几分失真,却还是能听出他口吻里流露出的好心情,「所以,希望你赶紧带着它来见我。」 「马上啦。」我让列恩趴回我肩膀,提起收拾好的小斜挎包,顺势拔了房卡,打开房门,「不过,不是还说要先——」 话音一滞,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还拧着把手,出乎意料地眨了眨眼。 西装革履的男孩站在门口,同样拿着手机状似通话中。他抬起头,目光便从压低的帽檐下探出,落到我身上,紧接着扬起了一个令我无比熟悉的微笑。 「先走吧,」他说。我注意到他今天并没有把外套纽扣扣上,而是闲适地敞开,露出里面的深红色衬衫与崭新的黑领带,领带的尾巴轻飘飘地绣着一串橙色英文,「它路上就能吃。」 我霎时眼前一亮。 嗯,果然这条领带很适合他嘛! 第27章 先前说过, 我带里包恩来沖绳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带他玩一玩。 「不过今天下午的太阳也挺大的,等晚一点再到外面看看吧。」我吃了口特制热狗面包, 一边看着手机说, 「待会儿吃完饭,我们可以去美丽海水族馆逛一逛, 没那么热了再出来,听说晚上有个小集会活动, 有时间的话倒是能去玩。」 相较于饭点来说, 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日式料理屋里只有三四桌食客,其中大多都是游客打扮的年轻人, 不时嬉笑着聊着天, 偶尔混杂着拍照声。小木屋似的装潢颇为古典地张贴着精緻的古代挂画和字帖, 过道很窄, 却散发着的烟火气。 我和里包恩并排坐在吧檯式的横桌前。因为我早些时候吃过饭了,便只点了一份热狗和花生豆腐。小保镖则抱着一碗叉烧拉面热乎乎地嗦,我顺便给他加了碟炒小菜。 他喝了两口汤,闻言似乎瞥了我一眼。 「发生过那些事,你还想去水族馆吗?」 「当然。」 我舀了勺软糯糯的豆腐, 心底也明白他的顾虑,因此认真解释道:「『不为无关紧要的人打乱我自己的节奏』这句话, 我可不是为了跟你耍帅才说的。美丽海可是沖绳知名的旅游项目之一, 要是出于这种原因不去看一眼,岂不是太可惜了么。」 不过,相比起这种个人色彩很重的理由,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虽然不好的过去无法改变,但我还能自己制造好的未来。」我咽下一勺花生豆腐, 顺滑软嫩的口感抚慰着味蕾,一手托着下颔,发自内心地说,「有了更开心的经歷,自然就能把糟糕的回忆沖淡了。」 里包恩的唇角翘了翘,「是嘛。」 我自信得鼻子飞天:「那必须……喂,我的豆腐!」 里包恩:「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我:「你不去做强盗真是暴殄天物啊!」 可怜的一小碟豆腐被这个穿西装的强盗挖走一大半,但我其实也饱了,便只是发出几声不爽的声音,再舀了一勺吃。 忽然,店门的门帘被撩开,一道明显就是爱喝酒的大叔的卡痰嗓响亮地突袭而来。 「老闆,来两碗拉面,再来瓶烧酒。」 厨台后的老闆热情地应声之际,我下意识循声望去:穿着沙滩衬衫和宽松六分裤的小鬍子男人大喇喇地走进店里,随着他走近,跟在腿边的小孩也露出了圆熘熘的脑袋。 后者酷酷地两手插兜,满脸无语,旋即倏一抬头,与我对上视线后愣了愣。 「啊。」大叔恰好停下了脚步,睁大了眼看着我,「你是昨天的——」 「……」我也反应过来,「毛利侦探?」 他昨天穿着西装,这回却走的休闲风,不怪我一时间认不出来。 经歷案件后今天竟然还能偶遇碰上第二面,性格外向而健谈的毛利侦探立马表示有缘,硬拉着他家(明显不太情愿且正在内心吐槽他)小孩江户川柯南跟我们并排坐;除了日常拉瓜外,先是感嘆復盘了一下昨天的案子,吹嘘了两句自己如有神助、不知不觉就把谜团解决的侦探能力,再毫不留情地揉了两把小朋友的头,教育他以后不许再乱来。 「我知道了啦!放手!」柯南抗拒道。 「真是不可爱……」毛利侦探口吻老成地嘀咕。 随即,仿佛才注意到我身边的西装小男孩似的,他用每一个家长都会说的话接着道:「你看别人家孩子,估计就比你大一点吧,看着多沉稳啊。」 柯南瞬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里包恩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悠闲地吃面,但我知道他在看戏,毕竟连我听了都忍不住想笑。然而那边人小鬼大的小学生很快就找到机会反击大叔:「才不是别人家孩子,那个哥哥是正在和大姐姐约会吧?叔叔你不要打扰人家了。」 我:「……」你们吵就吵别拉上我,哪个成年人会和小屁孩约会啊。 刚想到这,脑海里却蓦地闪过三藤小姐戏嚯的笑脸,我猝不及防地被还没来得及吞咽的热狗呛得埋头闷咳两声。 只听一旁传来毛利侦探质疑的声音。 「哈?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毛都没长齐就想着谈恋爱的东西。」他丝毫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可能、不可能,像友寄小姐这样漂亮成熟的女性,怎么会对小鬼有兴趣啊。」 第56页 谢谢他还夸了我。我非常认同地默默点点头。 柯南狠狠嗦了一口面条,彻底反驳:「本来就是!那个哥哥就是昨天说喜欢友寄姐姐的店员啊!」 他原话可没这样说啊!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想着不能任由他们野蛮的话题继续发散下去了,但还没开口打断,半吊子的侦探便难以置信地瞧了过来。 「怎么可能啊,明显就不是同一个人。对吧友寄小姐?」 柯南:「你看那双鬓角,在沖绳很难有两个同样这么个性,还年龄相仿的人,同时出现在大姐姐身边吧?」 毛利:「呃,这个……昨天那个店员也是这个髮型?」 柯南:「连这种细节都记不住,谁会相信叔叔是名侦探啦。」 毛利:「臭小子!」 在充斥着「敢挑衅我沉睡的小五郎?!」「呜哇!打小孩了!」「我只是太忙了记不住!」「随你怎么说!」之类的一顿饱含温暖亲情的嘈杂之间,里包恩一点不受影响,舒舒坦坦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我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我能插足的地步了,更无意深聊,便也把热狗吃完,跟侦探打了个招唿。 「毛利先生,我们先走了。」我站起身,本又在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的侦探马上回过头,我不由多解释了一句,「我确实不是在约会,只是带他出来玩而已。」 「嗐,我就知道!」 侦探十分善解人意地回道,「你们去玩吧,沖绳很有趣的——对了,要不要交换一下联繫方式,友寄小姐,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联繫我事务所啊。」 这我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在柯南一脸「这个大叔又在耍酷」的无语神情中,我和毛利侦探换了彼此的手机号。只是在离开之前,没得到确切答案的小学生当着毛利的面发出了追问。 「哥哥,你的确就是昨天的店员,对不对?」 他和里包恩四目相对。后者颔首压了压帽檐,倒是承认得很爽快:「没错。」 推理正确的柯南登时颇为自得地瞄了一眼毛利侦探,下一秒,就遭到不容许被挑战的大叔摁着头一阵搓。 「你小子什么眼神!就算是又怎么,友寄小姐当时也说了没答应!你们这些小鬼头没事就爱给人添麻烦!」 没错没错,毛利先生你真贴心,我感动地决定在告别之时和这位知音简单说明一下真相。 「其实昨晚只是孩子不懂事,顺着话说——」 突然间,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被人握住。里包恩拉着我,半个身子已经朝着门外,早就想走了似的。男孩清亮的嗓音从身侧传来。 「新奈。」 我难得听到有谁一本正经地叫我的名字,不禁一怔,甚至都没来得及吐槽他一副又要开演的样子。而毛利和柯南下意识看过来后,里包恩才想起什么般,话音一顿,口气显得别扭,唇边却浮起一个轻笑来,「……姐姐,再不去水族馆就来不及了。」 「…………」 我意识到这傢伙又来损我的把戏,心有波涛而面不改色,目光相对,僵持了两秒。 在毛利家一大一小看着我们的眼神逐渐变得吃瓜之前,我迳自反握住男孩的手,扭头正式和萍水相逢的侦探一家道别。 「小孩没什么耐心,不依着他就要胡闹了。」我尤其强调了胡闹,稍带歉意地挥挥手,「回头再见,毛利先生,以及柯南。」 毛利完全理解我,瞭然道:「我可太懂了,下次什么时候喝酒叫我啊。」 说到这个我就不困了,百分百真心地与大叔对换了个真挚的眼神,「有机会一定。」 坐在毛利侦探边上的柯南似乎有点严肃地打量了会儿里包恩,但彼时已然抬起头,天真可爱地朝我挥了挥手说再见姐姐。 我于是带着手里这个不嫌事大的小保镖迅速远离饭店。下午,碧空如洗,仍然颇为毒辣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空气,在两排充满海岛风情的街道间好似一盆明亮的水漆般泼洒在马路上。我拉着里包恩避开太阳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说谴责了他随地大小演来害我的坏人行为,但看他那样子也一点都没有悔改之意。 也罢,反正我也不会掉块肉,而且仔细一想,除了无语以外,倒也没什么排斥的感觉。 低头看了眼男孩晃悠悠的黑色帽顶,平心而论,我觉得我只是习惯了。如果我有超能力,那一定是超高校级的适应能力。 大约快到交叉路口,我松开里包恩的手,拿起手机重新确认了一眼电车的位置。 「快到了,我们搭这班车就能直达美丽海附近。」我说,「吃饱了吗?前面还有一家卖章鱼烧的网红店,不过如果暂时吃不下,可以到水族馆之后再在那边买,实际上味道都差不多。」 「吃饱了。」男孩语气平常,表情也一如既往,「不过我都可以,听新奈姐姐的。」 我左右滑滑手机,平静地抬起眼。 「这里都没别人了!不许装!」 「什么?」 「装傻也不——咳咳咳!」 「新奈姐姐,脸很红哦。」 「咳嗽咳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热就把外套脱了啊!」 第28章 单轨电车沿着海岛风景线平稳地飞驰着。 掠过一排排开枝散叶的棕榈树, 在澄澈蓝天的大幕布下,若有若无的海岸线透过剔透的窗户映入眼帘。 第57页 只要坐在窗边,余光便都是景色。 男孩坐在我身边, 脱下的西装外套和我的叠放在一起, 深红色衬衫的袖子也卷到了肘部,领带松了些许, 解开了领口第一粒纽扣。 他皮肤白,一热起来从脖颈到耳后都闷出微微的薄红, 我看着很是新奇。 东京夏季的高温比起沖绳而言也算小巫见大巫了, 因此在这之前,我一直怀疑这位在日常总是雷打不动捂着三件套的保镖比铪合金还耐热。 但果然天气是公平的, 能把两个迥异的人放在相同的处境之中, 也能让世界第一杀手露出几分蔫蔫的神态。 「睡一会儿吧。」 我看了他一眼, 提道。 本来小孩需要的睡眠就更久, 也不知道他昨晚几点才睡;里包恩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这个午休的时间点早该吹着鼻涕泡,咻皮咻皮地唿唿大睡了。 由于电车上没有桌子,我补充一句:「你可以靠着我睡,现在我也不困, 待会儿到了叫你。」 「好,」里包恩没有推辞, 「那交给你了。」 或许小朋友的身体是真的被晒困了。 里包恩把他的帽子摘下, 搭在怀里。旋即,我肩膀一沉。男孩矮了我一个头的脑袋正正好地能靠过来,一丛黑髮挨得近了, 显得毛茸茸的。 我低了低头,只见他纤细的睫毛低垂着, 乖得有点可爱。 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些。里包恩的唿吸节奏很快变得均匀而平稳。我稍微扭头看向车窗。 晴空万里。 竹田的案子下周开庭,虽然胜诉是没有悬念的事,但以防万一,我仍然在与律师跟进进度。掏出手机检阅了庭审用的材料,我再点开本部的工作群,看了看未读的聊天记录。 领导又在叽里哌啦地说了通废话,我选择性地忽略过,确定没有新的任务,于是收起手机,专心致志地欣赏沿途风景。 只是电车行驶的白噪音在脑海播下几只瞌睡虫,我忽然也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便合上眼,轻轻靠着里包恩的脑袋,眯了五六分钟。 再过了二十分钟,就快到目的地附近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里包恩睡得挺沉。我以为他是在外面会睡眠更浅的类型。 被我小声叫醒之际,男孩还是身体先轻轻地、蓦地动了一动,才缓缓睁开眼,直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一看就和每个有起床气的孩子似的不情不愿。 肩膀的衬衣衣料被他捂得很热,热源一离开,车内的清爽空气似乎都立刻聚集在这里。我拿起外套,电车的广播恰巧悠然响起。 「要到了,我们准备出发。」我把西装外套递给里包恩,「可以穿着,到水族馆里面应该不会很热。」 小保镖沉沉地嗯了一声,一手戴上圆礼帽,一边接过外套穿了起来。 「……」不妙。 我安静地看着他片刻,举起手机。 几乎是同一瞬间,里包恩套上外套的动作顿了顿,挑起眉毛朝我投来一瞥。而我的镜头忠实地录下这珍贵的一刻: 看起来不过十一岁的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的黑色西装外套,长袖松松垮垮,耷拉着盖住了半只手。有些戴歪的帽子遮住了他盯着镜头的大半神色,嘴角也微微抿起,明明应该显得冷峻,却被刚睡醒时脸颊上淡淡的红印衬得柔软几分。 我被实打实地萌到,视频录制两秒,把手机移开,直直对上那双难辨心绪的黑眼睛。 「抱歉,是我拿错了。」我的嘴角简直压不下来,索性对他嘿嘿一笑,「不过你这样穿也很可爱……哇!我的手机!」 「拿来吧。」 「不可以!」 里包恩这傢伙竟然在眨眼间就把我的手机拿到他自己手上!我顾及电车内不能太大声说话,只好忍不住边笑着边小声抗争,为了守护我难能可贵的战利品不惜伸手去抢,「快还给我,要下车了!」 里包恩:「有偷拍的觉悟就要有自己抢回来的能耐。」 我:「你是我老师么!我都用偷拍了你就让我一下吧!」 但每每在我要碰到的剎那,里包恩又反应更快地躲开,一来二去,手速出残影地和他过了几招无果,我都快笑得没力气了,便当机立断耍阴招:一只手臂从他背后绕去,先抓住男孩的肩膀,好来控制他握着我手机、高高举起的手; 而另一手飞快地伸长去够——几乎形成一个足以桎梏他的拥抱。 里包恩卷卷翘起的鬓角隐约蹭过颈窝,痒痒的,伴随着喷洒在皮肤上的温热唿吸。 再怎么说,我的手也比他长,首先抓到手腕,紧接着顺着向上摸,刚好轻松地完全扣住了男孩的整只手。 一下没把手机抢过来,就挤进他屈起的手指间,光是拔也把手机拔了出来。 我气势昂扬地拿回手机,低头一看,视频果然被删了。 可惜这个用惯了纸媒的傢伙也有失策的时候。 我状若失望地点开被删除的回收箱页面,平静无比地把视频恢復了,加上备份储存到云相册。 抬起头,却见里包恩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帽檐阴影下神秘莫测的目光一直盯着我。 跑跑跑! 在他梅开二度向我的手机伸出魔爪之前,电车到站,我拎着他的外套立刻起身离开,一路笑出了车站。 这回,相比起我,里包恩可能更像个成熟的大人。一袭红衬衫的小绅士慢腾腾地走在我后头,不远不近。 第58页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他离我还有几步距离。 没了荫蔽,阳光痛快地铺洒在大地上,落在行人的肩头,以及饱含夏日感的植被与建筑物之间。偶尔有炸物烧烤的香味被空气托着送到各个角落。 西装外套换了回来。里包恩没有立刻穿上,而是仿佛知道我要干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我。 而我把相机调成前置摄像头,朝他腼腆地笑得眼睛弯弯。 「拍都拍了,再和我多拍一些照片也没关系吧?」 里包恩很快回应了我。 他嘴上说着拿我没办法,好像我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而他不得不陪我似的,唇角却轻快地上扬着;在我微微弯腰凑到他脸旁之际,一手捏着帽檐抬了抬。 咔擦一声,画面定格。 仔细一想,从小到大,我和朋友出去旅游的次数都不多,更别说和家人了。 和家里人出游的记忆,仅仅停留在小学五年级。可那时不仅每天起得很早赶行程,计划要是赶不上变化,还要听两个大人吵上半天架;吃也不敢吃贵的,住也住得很随意。因此,我从那时起就不认为旅游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旅行和出差没什么区别,是远行,是堆积在身上的强制任务,是认床失眠时看着月亮想家的深夜。 然而,兴许是夏末最后一阵张扬的风吹散了往日,一个荒唐的想法竟生生地闯入某个瞬间,敲着我的脑袋告诉我: 我搞不好,想要和身边这个人再去很多很多地方。 「……怎么了,你站着不动在想什么?」 男孩压低的嗓音倏地打断我莫名的思维出游。 我回过神,目光从贴着玻璃浮动的小丑鱼上离开。 水族馆深蓝色的基调像一张流动的巨大的纱。这忧郁、神秘而浪漫的色泽映照在络绎不绝的游客的脸上,也以饱满的柔情,层层覆裹着身旁恰到好处地与我保持两拳距离的人。 谎言在海洋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我于是在如梦似幻地浮游的水母、成群穿梭的热带鱼、迎头向上地荡漾着的花园鳗前,认真地,坦诚地转头望着我的贴身保镖。 「我在想,这次邀你一起来沖绳,说不定是我今生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我说,「因为我很开心,如果以后还能一起去哪里玩就好了。」 里包恩闻言,反而似乎不以为意道:「是喔。就在想这些?」 我不受影响,面不改色地单纯点了点头,「就是这些。」 跟在我刚落的话音后,里包恩骤然再次开口。 「听你的语气好像并不认为你和我以后不会再一起出去。」 他仿佛听到一桩实在难以理解的,不应当会发生的谜题,口吻不解,看向我的神情却如常地平静,甚至轻描淡写地含着揶揄的笑意:「为什么?」 「……」 原因有很多,不算复杂,但很麻烦。不过…… 我的视线回到展览中的海洋生物上。 虽然我只是负责地说出了真心话,并不想在意对方是怎么看待的,更不愿意预设对方的反应。可里包恩话里话外的态度,却让我感到一种没来由的雀跃。 出于成年人的自尊心,我保持了两秒沉默,就两秒。然后重新转过头:「嘿嘿,里包恩。」 迎面又是咔嚓一声。 里包恩放下手机:「笑得像个笨蛋一样就不要搞煽情那一套了。」 我:「我哪有煽情啊!还有你这时候拍我干嘛!」 里包恩:「当然是復仇喽。」 我:「小心眼男……好痛!」又拿列恩敲我!周围还有路人啊! 第29章 好像快乐的时间都如约定俗成似的过得很快。 我拉着里包恩逛完水族馆的展馆, 买了写着沖绳二字的包装精美的波子汽水喝(我只喝了一点,剩下的都让里包恩解决了),拍了两组戴搞怪墨镜和头饰的大头贴, 吃了章鱼烧, 再逛了逛帽子店,太阳就不知不觉地下了山, 变成水天相交线上的一颗甜橙。 手机的照片和视频一次性多了几十条,加上里包恩拍的, 几乎能直接剪成一支完整的vlog: 除了抓拍到的里包恩穿我的西装外套的照片, 和第一张两个人都热得只穿着衬衫的自拍合照,还有在水族馆、逛街时拍到的小视频。 比如, 里包恩站在海豚馆的玻璃前, 海豚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晃过, 结果突然张大嘴想要吓小孩。一旁的孩子纷纷发出尖叫, 里包恩的头顶却仿佛飘过一串省略号。 海豚见还有个小朋友没反应,尴尬地转了个圈,显得有点丧气。 紧接着,就是拍摄者(我)的笑声,调侃着谁让你不陪它玩。里包恩睨了镜头一眼, 这位小绅士随即体贴地伸出手,掌心贴着玻璃;海豚看到原来这个小不点人类不是不会互动, 便用嘴隔着玻璃碰了碰他的手, 才心满意足地游远。 再比如,因为我看到有抽奖活动,又决定痛改前非, 神神气气地杀了过去——抽了一张重在参与奖的明信片和一对四等奖的纪念挂饰,一只是海浪, 一只是帆船。虽然没能抽到头奖,但还是兴奋地挤出人群——然后找不着里包恩了。 而失踪人口此时正站在楼上,趴着栏杆开录像。 视频里的我就像挨个找病处的白细胞一样四处转,发现一楼确实找不到保镖,才满头问号地停了下来,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 第59页 众所周知,人类在决定打电话时,动不动就会抬起头张望一下。我就在此时顺利看见趴在栏杆上老神在在地围观我找人的男孩。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幸好不是真的失踪的庆幸,但来不及细想,因为我的手头还拿着刚抽到的奖品。于是,在有点远的俯视视角里,我喊着里包恩,你快看、你快看,接着小跑几步,兴高采烈、洋洋自得地向他举起我的战利品晃了晃。 录制的画面也随之模煳地抖了一下,是里包恩移开了手机,继而便是一声哼笑。 视频结束。那时的里包恩从二楼走下来,我问他想要船还是海浪,他拿了船。在这里,又诞生了一张照片:我的手拿着海浪挂饰和沖绳景点明信片,从对面伸来另一只手,黑色的外套袖口里微微露出深红色的内衬,拎着属于他的帆船挂饰。 之后,我又问他去楼上做什么。里包恩说看到那里有射击摊,手痒了去玩一玩。 下一秒,他就真如黑魔法师似的,凭空从背后变出一个柔软的、巨大的、呆萌无比的一米七等身海豚抱枕,胳膊肘里还夹着几个小玩偶,有河豚、咸鱼、海胆和灯笼鱼等等。 我瞬时吐槽无能地面瘫了片刻。 哪怕是在特立独行的游客众多的旅游胜地,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依然情不自禁地往这里看,还有人带着小孩过来问玩偶在哪拿的。 而里包恩回答完了路人好奇的问题后,搂着比他自己还大条的海豚抱枕,一副这是射击摊的上限而不是他的极限的表情向我看来。 「它一次就只能拿这些。」他说。 我终于成功重启吐槽功能:「那不然你想要拿多少啊!你自己打的你自己拿,我是不会帮你的!」 当然,晚上带里包恩去当地举办的小集会玩的时候,那里也支了几个射击摊,奖励比海洋馆的周边还丰富。天黑后,街灯、灯笼与各个摊店的霓虹灯,竞相化作地上的斑斓的阳光,如火如荼地点亮沿海繁荣的整条商业线。 我正好看了里包恩玩过之后自己也想玩,于是特别禁止了职业选手参赛,自诩宝刀未老的神枪手挑杆子上。 以前在祭玩,我的准头都很不错,现在试了一试,居然也没有退步。 因为十二发子弹只漏了一发,健谈的摊主在闲聊后知道我是从东京来出差的社畜,为了祝我在沖绳玩得愉快,好心地再免费给了我一个子弹,如果打中就能自选奖品。我非常感动,因此拿出一百零一分的严谨态度面对这最后一次机会。 装子弹,端枪,瞄准仅剩的一个气球。或许是看我认真,摊主也有点紧张地站了起来,在一旁小声地喊加油东京,东京必胜。 我心跳加快,手不由稍稍有所偏移,只好重新瞄准:这个气球的角度和距离都比较难把控。我顿了顿,心里没底,选取一个角度,正打算赌一把,身后却忽地伸来一只手——并不强硬,而是很轻地虚覆着我的手背,把枪身向上再提了一点。 里包恩平稳的嗓音贴在耳后,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鼓励。 「背挺直,右肩放松。」 我照做,扣下扳机,气球应声击破。 摊主一边重新挂上气球,一边吆喝着「恭喜这位来自东京的黑马选手」,围在一边的小孩和家长也煞是捧场地鼓着掌。我不是很好意思地挠挠头,选了一个蓝牙音箱,美滋滋地抱着奖品,把射击位让给别人。 「谢谢你,里包恩教练。」我和保镖穿梭在眼花缭乱的摊位间,半开玩笑道,「这个音响拿回家我们一起用,没事还能听听漫才。」 里包恩相当受用:「不客气。你的天赋比我预想的更好。」 我:「哼哼,也不看我是谁。」 里包恩:「如果以后有进步,还可以获得加入一个很好的黑手党的机会。」 我:「谁家hr这样招人啊!而且我是从一而终的良民好么!」 话又说回来,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不少记录储存在手机。为了不跟别的资料混在一起,我给相册分了组,专门开了一个和里包恩的分类。 照片里,小保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男孩一样蹲在金鱼摊边捞鱼,夜幕的垂帘下,红与黄的灯笼明晃晃地勾勒出他小小的影子; 试吃桃子味的香蕉,不太喜欢吃甜的傢伙咀嚼两下,就毫不留情地皱起眉头; 还有我拿着手机路过哈哈镜,身形被镜子搞怪地扭曲成扁扁的汉堡胚,抓拍到了里包恩偷笑的下半张脸。 玩到七八点,临海的人行道边便有街头歌手在驻唱。 悠扬的民谣在海风里游荡,近乎饱含爱意地吟唱着对素未谋面的恋人的话语。我踩在细软的沙滩上,刚看完讯息,放下手机后抬头望向夜空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还有不少人在海边散步,或挨坐着依偎。 我不禁感慨道:「这个时候真适合喝点小酒。」 可惜我的感冒还没完全康復,依旧时不时有些咳。否则,要是能喝点酒,吹着风,看看海,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惬意的傍晚了。 在我找了块地方坐下之际,一瓶玻璃瓶装的零糖桃子味饮料探到眼前。 我下意识接过饮料,几声衣料摩擦的窸窣后,里包恩盘腿坐到我身旁,手里还拿着一罐蓝山咖啡。 海浪涨涨退退,远处偶尔飘来孩童畅快的笑声;有的游客则在拍照,能够听到忽高忽低的指导动作的喊声。我忽地感到放松。 第60页 里包恩适时道:「没买到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侧着脑袋闷闷地笑。开了瓶盖,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着色泽晶莹漂亮的玻璃瓶,与同样开罐凑来的咖啡易拉罐碰了一碰,「干杯。」 休息闲聊时,里包恩问我怎么不穿之前新买的衣服,我这才想起今天穿着衬衫西裤晃了一整天。 「毕竟出发前发现感冒了,我也不确定能翘班玩多久。」我说,「所以避免有什么突发情况,还是等以后真的出去玩,而不是出差的时候再穿吧。」 不过没想到野末前辈是名不虚传的好人,说没工作是真没工作。刚才在小群里问我们的下落,不仅是我,波岛和佐久早也在外面逛,野末前辈只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早点回酒店之后跟他汇报,就没有下文了。 想到这里,我全心全意地点赞道:「不戴任何帅哥滤镜地说,野末前辈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啊,又成熟又稳重,怪不得公司好多同事想方设法要搭上一句话。」 据说在他部门上班甚至每天都有动力。我觉得老闆应该给他加工资才对。 里包恩喝了口咖啡,静静地听完,接着似乎哂笑了一声。 「你也是?」 我一愣,蓦地想起缀在野末前辈脚后跟后面,如同冰镇的门神般的外川同事,抽了抽嘴角,「……算了,我可不敢。」麻烦得很,「况且野末前辈也不是我直系领导,我没事往那边跑也没意思。不在背后说他了。」 说着,我把没喝完的玻璃瓶盖上,放进包里,伸了个懒腰。沿着浅浅的海岸拍照的游客们不时发出笑声。我转头看向里包恩。 他捋着鬓角,圆圆的帽檐掩住了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应该是没听到我再开口,男孩才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我拿着手机,指了指不远处看着像大学生的游客,偷偷朝他眨了眨眼。 于是,今天唯一一张拜託别人帮忙拍摄的合照存进了双人相册里。 我们盘腿坐在沙滩上,闪光灯一打,背景是夜晚深沉而悠远的天与海;我在脸颊比了一个耶,脑袋凑在里包恩旁边,后者一手拿着咖啡罐,一手在突然刮大了些的海风中按着礼帽,唇边带着一抹微笑。 而我另一只手放在膝头,一只小变色龙趴在掌心,探头探脑地,也睁着大眼睛面向镜头。 第30章 出差最后一天, 主要干一些收尾工作,但并不比前两天闲。 这天我和波岛搭档,跑了一早上, 回来还要接着写材料。而我的直系领导也一点不肯给我省事, 早早地把回东京后的工作安排投送到了我的邮箱里,表示上头要得很急在线等, 其实一点也不急。 我深知其中尿性,冷笑一声, 回了个收到就闲置了。有什么事等ddl再说。 忙到傍晚, 野末前辈带我们去三藤小姐家做了客。 甲方依然是那个随性又贵气的甲方,自己给足了礼仪的同时, 也不要求别人拘泥于礼数。她在有卡拉ok的大院子里请我们吃肉质上好的烤肉, 技术娴熟, 肉汁饱满, 香飘四溢。晚上闲聊,倒也没怎么谈工作的事,而是扯扯家常,讲讲笑话,就像去一个老朋友家玩似的,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 三藤小姐的身旁仍陪着一两个长相秀美、性情温和的花季少男;她笑起来的样子始终大方又爽朗。 只是带领我们参观书房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摆满绿植, 藤蔓张扬地、生机勃勃地缠绕着巨大的落地窗, 如同小型的森林博物馆一般的书房里,静静地放着一盆低垂的铃兰。 一张保存良好的合照躺在那一朵朵小帽子般的白花下,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被时光凝固在其中, 一个低着头微笑着说话,一个仰着脑袋大笑。 约莫到九点钟, 我们就这么告别了。 因为要赶明早的飞机,我和波岛回到酒店,就打算早早睡下。我先洗完了澡,穿着浴袍收拾行李。不一会儿,波岛也抱着衣服进去,浴室响起淋浴声。 我翻了翻衣服,清点半天,挠挠头,忽而抬头朝向浴室,「小波,你有看到我的领带吗?」 「哪条——?」波岛的声音仿佛闷在洒着水的空桶里。 「纯黑的那条,我记得我昨天还戴着的。」 「好像没有哎——你昨晚回来的时候戴着吗?我不太记得了。」 我摸着下巴,仔细回忆半晌,也同样记不太清。我就记得昨晚和里包恩玩完一趟回来,又累又困,鞋子里还进了点沙粒倒不干净。确定男孩也回到住处后,我随便沖了个澡,倒头就睡了。再一睁眼就是一整天的工作。 一条领带,丢了倒也没什么。只是戴了好久,多少还是有些捨不得。 我倒了杯水,清了清嗓子。三藤小姐推荐的医生开的药很有效果,我几乎觉得感冒要痊癒了。现在只是偶尔会勐咳一下,有点鼻塞,喉咙已经没再发炎。 就在我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水之际,酒店的门被敲响。 我:「是谁?」 外头:「客房服务。」 我一手拿着水杯,趿拉着拖鞋趴到猫眼上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一名穿着酒店员工制服的男孩推着清扫车,站在门口,仿佛知道我在看似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抬了抬质朴的员工帽。他那黑黢黢的眼睛在走廊明亮的灯光下微微闪烁,神色如常。 第61页 我拉开门,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 「我可没叫客房服务。」我面无表情道。 小员工从善如流:「你昨晚有东西落在我这了,小姐。」 不要说得好像那种奇怪剧情里的台词啊! 我心下一震,警惕地四处望了望,确定走廊没有别人,才绷着脸,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东西?」 男孩从兜里拿出一卷领带。它被固定好,像一团安静的小寿司躺在他掌心。 居然是我找不到的那条。 「……诶,」我一怔,一边诧异地回想昨晚什么时候放在他那了,一边放松下来,伸手要拿,「我就说怎么丢了,原来我昨天脱下来没放包里么?」 话音未落,我手伸去,他却没给,而是反把领带握在掌心里,倒过来。 我只好把手掌朝上,让他将领带轻轻放到我手里。指尖隐约擦过我的手心。 「你昨天赶着挤去抽奖前嫌热,一摘就顺手塞我口袋里。忘了?」里包恩收回手,明显是看出我一脸记忆丢失的模样,好心地解释道。 「哦。」我确实忘了,不过这么一提还有点印象,便不太好意思道,「谢谢你还特意送过……」 等等。 我反应过来:「你明天回去的时候一起带回家不就好了吗!非要——」 「——小友寄,你叫了服务吗?」 身后的房间里遥遥传来同事好奇的问话。我连忙收住话头,稍微回过头道:「……嗯、嗯!你洗好啦?」 「是呀,我收一下行李。」波岛说。所幸她没有过来,而是蹲在行李箱旁边问,「你叫人送了什么东西上来吗?」 我语气镇定:「对。工作人员捡到了我的领带。」 在波岛为我惊喜的感嘆声中,我重新看向面前气定神闲的男孩,用眼神传递「赶紧回去休你的息!」的私聊信息之际准备把门关上。 然而,正如第一次和我见面时那样,列恩在里包恩手中变成一支手杖,正好卡住了门缝。 我不解地松开力道。只听男孩低声说:「明天我得去别的地方,应该会花一周时间。」 「……」 我立刻回过神,看了一眼收拾行李中的波岛,重新打开门,自己走了出去。酒店的房门在背后缓缓合上。走廊的地毯柔软厚实,空气中漂浮着隐约的消毒水的味道。 「去哪?」我问。 里包恩答:「一座岛。」 我思路一转,「是和你原先的世界有关的事情?」 里包恩道:「是。」 我点了点头。「之后还会回……过来吗?」 「不出意外的话。」 我陷入沉思。 虽然先前做足了准备,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这么突然。我猜里包恩应该是从哪里(比如之前提到过的梦中)得到了相关的线索,所以才要去寻找,或许有回到原世界的办法。 在一瞬间诸多复杂而庞大的心绪中,我像揪线团一样揪出一根于情于理的立场。作为将他视作朋友的人,我对于朋友可能找到了返回家乡的办法的态度是:「有线索就好,你注意安全就行。这一周内能联络得上你么?」 里包恩负责地回道:「可以,我会带着手机,但经过没信号的地方就自然没办法了。」 至于以僱主的心态出发,我不免稍有泄气地一嘆。 「有点意外,不过我知道了。」我说,「你的车费路费够吗,我给你报销。如果能顺利回去,这就算最后的员工福利;暂时没回的话从你工资里扣。」 里包恩:「够,以我的办法花不了多少钱。」 我顿感不妙:「你有什么办法?」 男孩嘴角弯弯:「黑手党当然是用黑手党的路子。」 我:「……拜託你还是我员工就给我用良民的办法!卡给你随便刷!不过有限额。」 里包恩:「哦。」 我:「别一副遗憾又不甘心的表情。」 吐槽结束,我缓了缓,那种忽然间五味杂陈却感到不真切的情绪总算平復些许。 除去朋友、僱主,我没有别的任何立场再表达任何心情,可我依旧能够察觉到某种潮湿感。 下雨时带了伞,但伞打在头顶,脚踩的鞋却仍然被溅起的水花打湿,镜片的边缘滴到一滴雨水。就是这样一种表面上清爽,算不上难受,却总是无法忽视地叫人烦闷起来的潮湿。 我找不到理由解释,只能简单地归结于和朋友旅游结束分道扬镳时相同的境遇。于是顶着思考时一片空白的,估计看起来有点呆呆的脸,最后跟站在跟前的小保镖打上一声招唿。 「那你早点回去睡觉,我也该睡了。」我说,「返程的机票……」 里包恩接道:「我已经退好了。」 「你打的那些玩偶?」 「寄回去了。」 「动作真快啊。」 他哼笑一声。 无论如何,我再次点了点头,「之后有空联繫。你多保重。」 里包恩压了压帽檐。 我回身敲敲门。等了一会儿,门打开,波岛让了半个身子,好奇道,「去哪了?」 「就在门外,我聊了一下在哪捡到的,免得有别的东西丢了我没发现。」 「啊,确实。待会再检查检查行李哦。」 「嗯。你收好了吗?」 「我也还没。」她疲惫地嘆了口气,伸着懒腰走回去。 第62页 我扶着门,员工打扮的小保镖竟然还站在门外。我一手半掩上门,在即将关上的宽隙里朝他小幅度地挥挥手,想了想,抿起嘴附赠一个笑容,小声道:「再见,快去休息吧,谢谢你。」 里包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近乎审视般探究的目光,我向来不介意,也不在意。可如今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反而忽然平白无故地感到一股无措的侷促感。 他知不知道他从婴儿长大之后脸就越来越显凶了啊。 我捏紧门把,心底原本被镇压的湿意又摇摇晃晃、水涨船高。我想起昨天,昨天的阳光,水族馆发光的水母,汽水,射击摊前扶在手背的温度,海风,盘旋的民谣。到了嘴边语气平常的「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倏尔没忍住,绕了个弯,变成一把听起来能拧出两斤不舒服的、低落的口吻: 「……你干嘛凶我。」 里包恩一顿。他一眨眼,神情确实没那么冷峻了,「我没有凶你。」 「你有。」 「我没有。」 「你就是有。」 「我就没有。」 同事抬高的声调从背后传来:「小友寄?」 我把门多掩上了些,从门缝里看了里包恩一眼,「我不信,你再凶我你就等着瞧。」 里包恩细长的眉毛挑高了些。我丝毫不怀疑其中包括「那我等着」之类的,总之根本不把我当威胁的含义;但与此同时,他更像是正在真的等待着什么。 我关上门。过了两秒,又打开。 男孩岿然不动,一手插着兜站在原地。 「晚安。」我小声地、迅速地说。 门咔哒一声关紧,我照常上了锁。紧接着趴到猫眼上,再向外一望。 走廊空荡荡的,就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第31章 当晚, 虽然身体的倦意像有一股力量把我沉沉地往下拉,但精神上,复杂的心绪、想法一团乱地充斥着脑海。我躺了许久没睡着。 这不是第一次失眠, 因而我相当于是经验者。知道着急想要入睡反而适得其反, 我不断清空脑中的杂音,放空, 深唿吸,想像着自己正在一条小溪里乘船自渡。 可就在我感到即将睡着的剎那, 幻想中小船上忽地闪现出一个撑着竹篙的人, 那人长着里包恩的脸。 我翻了个身,男孩的脸庞还变成婴儿白里透红的小肥脸。 我于是冷酷地睁开双眼, 拿起床头的手机, 噼里啪啦朝聊天框里打了一堆字, 随后又统统删除, 最终选择用力地戳了一个表情贴纸。 发送给保镖:【[沼跃鱼怒视]】 发送成功,我霎时轻松许多,再一闭眼便美美入睡。 隔天醒来得有点晚,我和波岛提着行李和三位男同事汇合,一块去机场。在闲暇之余, 我才瞥了眼未读消息。 保镖:【我以为只有第一次和爸爸分床睡的小鬼才会失眠】 「…………」 我漠然地瞪着那串字,手指如金刚剑一般戳在屏幕上。 【社会人压力大反而更容易失眠吧!别说得好像你没失眠过!】 里包恩不知道在做什么, 光速已读, 又回道:【今天不就要回家了么,你还有什么压力】 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在明知故问,但我也嫌绕弯子麻烦, 毫不犹豫地打字道: 【你走得那么突然,我当然有压力】 保镖:【以前没见你这么粘人】 你才粘人! 我:【搞这种突袭谁都会不习惯, 尤其是我本来还在想之后要带你去哪里玩】 讯息发送,我被他揶揄得微微发烫的脑子才勉强冷静下来,诚实地补充表示。 【一时不习惯归不习惯,另一方面,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办法,条件允许的话回去前跟我说一声就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道理谁都懂,我也已经不是会幻想,或者说需要和某个人能永远待在一起的年纪了。 即使知道里包恩这一趟过去,有不会再出现的可能性,我也只能在希望朋友能寻回家乡的同时主动面对遗憾。 毕竟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沖淡的。 昨晚得知这个消息产生的低落情绪,甚至只是睡一觉就好了很多。时间就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包裹着你,让你潜意识里知道,不论如何你的生活都要接着滚动下去,于是新习惯取代旧习惯,除了生死,其它都是小事。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当下的心情是虚假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真实存在,小时候的我才会在朋友搬走之后缅怀地继续打了一阵子排球,直到有了别的爱好,直到为了升学把心思都扑在了学习上。 而这些接触过的东西,又往往以另一种形式隐居在身体里,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候,依旧大张旗鼓地告诉你,你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我才始终认为经歷塑造了人,人本身就是经歷;经歷则有始有终。 能敢于开始,就要敢直面结束,我从最初就做好了准备。 「小友寄,准备登机喽。」波岛提醒道,「你的黑眼圈看起来有点重,没事吗?」 「没事,昨晚脑子太兴奋了。」 「我也是,等回家了我一定要和我的床相亲相爱一整天……」 我深表认同。酒店的床总觉得睡得很潮,还是家里舒服。 机场里人来人往,广播播报声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半空辗转。手机忽地在掌心里振动一秒。我划开锁屏看。 第63页 保镖:【嗯。我不是不讲信用的人,这也是我一开始就答应过你的事。】 他指的是如果要走了会尽量知会我。 里包恩在关键的事项上都非常靠谱,我很是放心,正想回个好,对面的消息又蓦地弹出来一条。 他专门回復了我倒数第二条信息,道:【我要去西西里玩】 我眉角一挑,没忍住,当即吐槽。 【我目前的可支配资金像供得起出国玩吗】 还有作为义大利人还申请去义大利旅游什么啊! 然而,转念一想,我也没去义大利玩过。如果有机会的话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但是可以考虑,你先办你的事去吧,我登机】 保镖:【[沼跃鱼ok]】 还偷我表情贴纸。 我已读不回。想到即将回家,浑身轻松地和同事们一起上了飞机。由于睡眠不足,我和波岛在飞机上补了会儿觉,再睁眼时已经快回到东京了。 野末前辈没有像别的领导一样可能会留人復盘,而是直接放我们回家休息,下午不用回公司。(再次感慨,他真是个大好人) 因为我不是项目的负责人,后续材料会由波岛和外川接手。我的任务就此圆满结束。回到家,我沖了个澡,换身衣服,试了一下在沖绳打下来的蓝牙音箱,便在不时掀起爆笑声的漫才节目音中,优哉游哉地收拾行李。 拿出干净的衣物,昨天的脏衣服则丢去洗。接着,我把临走时因为没晒干而仍然挂着的衣服取下来,收到最后,是一条孤零零地垂在小夹子上,随风轻轻飘摇的手帕。 白色,材质柔软细腻,角落有一个图案和简单的r字母。 我把它摘下来叠好,放到存放毛巾的抽屉里。 随后,回卧室收拾干净的衣服和没用完的一次性浴帽、浴巾,我打开衣柜,一排占据半壁江山花花绿绿的cosy服顿时琳琅满目地展示在眼前,包括且不限于蜘蛛套、鲶鱼套、幽灵服,甚至还有马里奥与路易吉的衣服。 ……马里奥的cosy服当时我不是没让他买么,什么时候偷偷塞进来的啊! 我冷静地沉默片刻,随手叠好自己的衣服,关上衣柜。 一个人在家的生活我过了两年,要回到原来的节奏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难免还会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例如,我在准备吃午饭时,下意识地想问一句你有没有想吃的,转头看向茶几旁的那张单人真皮沙发; 意识到同居的人并不在身边,打算自己吃点速食,去烧水时不小心拿错器皿,握到里包恩放在水壶旁边的咖啡机的把手——然后被我嫌占地方放到了柜子里。 再或者像家里挂外套的衣杆,除了我随手一挂的西装外套、领带,还有比我的小一些的外套,一顶一模一样的圆顶帽,歪歪地斜挂着。 晚上到卫生间洗漱,某人的浴缸也极具存在感地躺在角落,里面坐着只没拿起来的小黄鸭。垃圾桶里还有撕开的泡泡浴芭的包装纸。 我一边唰唰刷牙,一边满嘴泡沫地腹诽。 他都是快上国中的年纪了,泡澡居然还要小鸭陪。 睡前,我坐在床头,回了一些消息: 三藤小姐询问我有没有顺利到达,休息得如何。我如实回答,和她随口闲聊了几句。 同事波岛进行赛后总结,特意表示和我出差特别开心。我非常感动,表示以后午休有需要的话我顺路帮她买便当。 还有美久的讯息。我和她简单概括了出差的情况。 这几天,竹田家的独子绑架并谋害无辜市民的新闻已经在趋势上登顶过了,虽然热度最后还是被别的事顶替,但身在潮流前线的设计师美久小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部分真相。 她和我认识不久,不过依然了解过大概情节,因此特地来关心我的近况。 我:【多大点事,已经解决啦,我拿到的赔偿还能换一台更好的电视呢】 美久:【我当时应该把你拐回家的[哭]】 我:【如果让你也遭受危险的话,我才更会难以安心】 美久:【新奈……】 美久:【下次要是有什么事,你叫上阿龙去撑场子吧!我问过他了】 我一默:【撑场子】 美久:【没错,随时联繫我们就好,别看阿龙有点不苟言笑的样子,其实是个很热心肠的傢伙】 虽然很想吐槽这个黑-道用语,但我还是答应了,顺便也应下美久约我周末一起去秋叶原挑新电视的邀请。 陆陆续续再回復了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的关心,时间便快走到十二点钟。 明天还要上班。 我关了灯,躺进黑暗里。 户外偶尔远远地传来暴走族机车唿啸而过的轰鸣,或是喝醉酒的人扯着嗓子的谈天声。我枕在柔软的枕头上,盯着手机屏幕逐渐随环境变得暗淡的光,神使鬼差地,又戳进备註保镖的聊天框里。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他发的沼跃鱼表情。 要问他那边的情况吗?但仔细一想,凭里包恩的身手和能力,在这个世界大概也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问了反而有点没事找事。 我翻了个身,下半张脸埋在薄薄的被褥里。指尖在键盘上犹豫须臾,忖度一番,还是打算放弃。 结果,秉持着有事再说事的原则,在我准备划走之际,聊天界面却忽地如恐怖跳脸杀一般勐弹出一条新消息,吓得我差点把手机丢出手里。 第64页 ……天杀的!我还没划走啊!他在我手机里长眼睛了吗! 保镖:【[图片]】 对方发来的消息显示被我瞬间已读,我登时心脏骤停,头皮发麻,被抓包一样的莫名耻辱的心情如暴风过境碾碎了我的全部困意。 我于是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控制住僵硬的手指,点开他发的图,姑且先看看。 那是一张照片,还是白天。拍摄者正站在某个风清日明的港口—— 挽起袖子的手拎着帆船挂件,让它和不远处一艘颇为相似的,停泊在岸边的白色小船合了个影。背景是蔚蓝的天,角落飘过一只海鸥。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嗅到海风的咸味。 如果是即时拍的照片,他看样子是出国了,时差应该差了有六个小时以上。 这种返图方式倒是有点可爱,我暂时忘却了刚才泛滥成灾的羞耻感,缩在被子里,忍不住扬了扬唇角,长按图片保存。 回到消息界面,却见又一条新消息附在后头。 保镖:【发给粘人鬼】 我霎时满脸通红,狼人自爆原地起跳,轻轻地破防三秒。 【我!只是刚好也想慰问员工一下而已!!】少管我! 保镖:【是喔,那还真巧】 我:【是啦!算你拍得好看,我要睡了】 保镖:【不会失眠了?】 我:「……」 我几乎能想像到这傢伙饶有兴味的轻笑,严格回復一条霸王条款:【你不提没事,一提要是我真的失眠你就完蛋了,我没睡你也别想睡】 对面很快游刃有余地传来新消息。 【行啊,请便】 我一拳打在棉花上,盯着屏幕,被吓跑的睡意总算是渐渐回到脑海里冒着泡。 算了,还能联繫得上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睡觉】 保镖:【收到】 我设置闹钟,把手机一关,放到床头充电。没人和我抢被子,我便舒舒服服地把被子全部卷到自己身上,霸占整张床。 不知不觉,我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醒来,我和平常一样,按部就班地爬起来洗漱,换衣服,收拾公文包,通勤上班。 人与人的缘分实在是种玄乎的东西。以前没有接触的时候,去哪都碰不上;见过一次后,却好像老是会碰到认识但没完全熟的人。 大多数社恐不想在街上碰到这类关系的傢伙,正是因为不打招唿又尴尬,打了招唿更尴尬。 不过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障碍。佐久早君也是。 他在地铁碰到我,就相当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唿。我们聊了一会儿沖绳,顺路就一起走。 先前说过,这位同事各方面都很优秀,在总部属于头号关照对象,我估计他升职的路也会相当通畅;这样的人,就算和不熟的同事交谈,也不至于让气氛冷场。因而这段通勤路倒也不会无聊。 快到公司时,佐久早还颇为熟稔地向我提起邀约。 「之前听野末君说,友寄小姐排球打得很不错。」捲髮的男青年侧首看向我,直言道,「最近我有个认识的人在一家球馆帮忙,他打算给那里的学员组织一场业余比赛。然而,最近的大型赛事也排得很紧凑,很多会打的朋友抽不出身,有的人工作也比较忙。」 我听到一半,就大致了解了,便点点头,等待下文。 「所以,如果友寄小姐有空或者感兴趣的话,周六下午三点前可以联繫我。」 佐久早说着,语气公事公办,也不乏幽默,「作为答谢,我会让麻烦的举办者请你吃饭。」 我适时闷笑一声,「很难拒绝的条件啊。不过我这人比较懒,回头考虑一下再给你答覆。」 「当然没问题。」同事欣然道。 今天周四,也就是再过两天的功夫……说起来,我也有点久没打了。 我和佐久早在电梯口分别。我回到我的工位,在一众早安声里打开电脑,开始检查邮件。 大约到了早上十点,我才起身,和同事去茶水间接水。她依然问了我一些关于野末的问题,得知我出差结束后就没有和人家联繫,还大为遗憾地嘆了口气,骤然蔫巴地枯萎。 我习以为常地喝着水,点开手机。 保镖:【我今天就会到没信号的地方】 这条汇报发信于今早九点多。在他那里应该是半夜凌晨。 我放下水杯,回信表示了解。 【知道了,注意安全】我照旧叮嘱一句,顿了顿,还是关心道,【没事就早点睡】 我心想他平时出于身体年龄原因都挺嗜睡的,这个点也是熟睡时间,于是收起手机,与同事一起磨磨蹭蹭地回办公室继续打工。 到了午休,我去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打算顺路给波岛带一盒。 一看消息,里包恩居然还有新回復。 虽然就只有一个【嗯】。 我挑了挑眉,猜想这人也许是自己都失眠了。要是放在平时,我可能还会调侃回去,但他毕竟出了国,有时差,晚上睡不着很正常。 正午的睏乏催着我打了个哈欠。 我提着便当袋,晃晃悠悠地乘上电梯,找波岛吃饭。 第32章 里包恩躺在铺满干草的简易矮床上, 一手垫着后脑勺,一手拿着手机。 分明是凌晨,他却丝毫没有要睡上一觉的姿态:在这样了无生趣的床具上, 男孩连那双锃亮乌黑的皮鞋都没脱。一只腿屈起, 另一只垂在床边,还踩着木板, 赫然是随时都要起身的模样。 第65页 他的目的地并不在主流航线的范围内,时间也不赶巧, 因此, 杀手还花了点力气才蹭上一艘顺风船。 房舱非常窄,充斥着海上独有的潮湿的木头的气味, 裹挟着鱼腥, 像个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湿的仓库。海浪调笑着把小船拱起又拍打, 甲板上便是一阵酒桶滚动的闷响, 紧跟着几簇脚步声、语速飞快而低沉的使唤声。有人喝得醉醺醺的,老油条的水手窝在舷梯旁打牌。他听力很好,知道有谁正从主货舱里进出。 总而言之,没有个安宁的时刻。 里包恩并不是不能入睡,相反, 为了清醒时保持更好的状态,他随地大小睡的功夫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但此时, 里包恩只是盯着逐渐信号断联的手机, 然后把它放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他两角尖尖的圆顶帽。 他将帽子盖住眉眼, 阴影顿时笼罩下来。要是有谁进来,也只能瞧见男孩没什么表情的下半张脸。 他已经很困了。 摇摇晃晃的船身在黑夜里漂泊。冷风在窗户夹缝里呜呜地鬼叫。 不一会儿, 一个攥着酒瓶的彪形大汉堂而皇之地推开他的房舱,身后窜出两个猴精似的年轻人。 络腮鬍、脸带疤的粗布麻衣的大汉一脚蹬在干草床沿,手肘靠在屈起的膝盖上,酒气喷发;患有炎症的眼睛被酒精熏得迷濛,却不依不饶地,死盯着一身西装的男孩。他打了个嗝,脸上满是疹子似的红,「喂,小子。」他虚弱又强横地叫道。 「这公子哥竟然什么也没带!」其中一个年轻人嚷起来。 「管他呢,」另一个说,「反正他看起来就有钱,总能掏出点什么。」 「餵。醒醒。嘿。」为首的大汉不满地咧了咧嘴,颠三倒四地嘀咕,「我敬爱的……尊贵的……噗哈哈!这腔调听着真噁心!少爷小子啊,亏您还能睡得着觉。你们这些人,难道不应该睡惯了软了吧唧的大床,一磕到木板就嗷嗷喊疼吗?」 年轻的说:「别跟他废话了。」 粗犷的男人狠狠跺了一脚床沿,「放屁!我没跟他废话,起……起来!乖乖交出你身上值钱的玩意,或者叫鸽子给你的妈咪送信——」 他醉晕晕地放着狠话。眼睛眯缝着一睁,却勐然撞见鼻尖前黑洞洞的枪口。 大汉一迷瞪:「唔?」 紧接着,三声干脆利落的枪响蓦然让嘈杂的上甲板陷入一秒恐怖的静音。 被惊动的水手们从舷梯慌忙地爬起来,捡起护身的防具,一口气冲进枪声来源的小破房舱。 只见向来爱找人麻烦的一胖二瘦姿势感人地昏迷在地,木桶被撞翻,骨碌碌滚到赶来的船长脚边。再抬头,那名西装革履的男孩正坐起了身,按着帽顶,垂在身侧的手指仍扣着手枪的扳机。 帽檐阴翳下,一双冷峻得锐利的眼睛朝舱口瞥来。哪怕再迟钝的傢伙也能感受到它的主人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坏心情。 「插os……」他嗓音低哑道,「你们也找我有事?」 船长冷汗直流,被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水手绊了一跤,下巴磕到酒桶,成了在场唯一受了皮肉伤的人。 至于那三个昏迷的倒霉蛋,自然是再也没出现在里包恩面前。 杀手并不关心之后船上的纷乱。但他也确实一夜没睡。在海上航行的三天里,里包恩没专门数过,也许断断续续只睡了七、八个小时,这让他倍感烦躁。 换在以前,打扰他睡觉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可现在总归是他自己失眠,这股烦劲便一直被带到了岛上,也就是他在梦中被指引的地点。 即使里包恩几乎全天都挂着脸,在三日接触中已经对他深表尊敬的水手们也依旧喊着里包恩先生再见,一面挥着小旗帜航行离去。 他颔首目送片刻,便转身走向岛内。 当初,西洋跳棋脸又託梦过来,里包恩正在沖绳的单轨电车上,依靠着他的年轻的僱主小憩。 那个烦人的铁帽子——虽然自从代理战结束后,他似乎就不打算戴那身麻烦的行头了——先是礼貌地笑着表示很抱歉打扰了他的约会,接着便在里包恩一言不发的注视下,道明了他不远万里联繫上杀手的缘由。 「七的三次方的继承能顺利延续下去,里包恩,你是当之无愧的功臣之一。」 伽卡菲斯说,「那边的世界不需要我多操心了,你不在也不成大碍,但为了表达感谢,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走失在异界,从此再也回不去。毕竟你的学生还没培养上位,你也不甘心就这样退休吧?」 里包恩道:「你的意思是,这次你是带着回到原世界的方法来的。」 伽卡菲斯欣然,「不错。这个世界的角落,也有和七的三次方藕断丝连的地方。」 原世界法国境内有可以加强阿尔克巴雷诺力量的喷泉,这个世界广阔的大西洋上,也藏着一座孤岛,流淌着与七三力量息息相关的瀑布。 理论上说,只要能使用世界基石的能量,从这里不断地进行世界穿梭甚至不是一件值得困扰的难题。它就和十年后火箭筒一样有烟无伤,仅仅作为一个跳板存在。 只是这个普通的异世界相对独立、平平无奇地运行着。就算当时七的三次方被动摇,这点微弱的能量也影响不了它,顶多是一次地震,海啸或者暴风雨。纵使最后脱离七三,依然能安然无恙地存活。 因此,伽卡菲斯一族当时并未对这个世界投以多大的关注,却没想到真有一天会有人误打误撞地探测到这缕彼此相连的力量,发明出穿越的仪器,还把前任彩虹之子之一毫不留情地咔咔送了过来。 第66页 想到这里,伽卡菲斯都忍俊不禁了。 「被暗算的感觉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不是么。」他含笑道,「起码你找到了一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里包恩并不领情,平静地反问:「我需要做什么?」 「你先到这个岛上,我再看具体的办法。」 「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我也没有骗你的理由呀,」伽卡菲斯毫不介意地摊开手,「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只不过是搭把手,其余一切取决于你。」 他说得没错。 世界最强的杀手身手矫健,跃过遗蹟坍塌的断壁残垣,渡过沼泽地,在原始森林般的海岛如履平地地穿行。最终,他蹲在高耸的树干上,捏起帽沿一抬。宽阔的视角远处已然能望见一片奔腾不息的瀑布河,被一圈爬满苔藓的石墙包围着。 川平打扮的伽卡菲斯两手兜在和服宽袖里,往他的方向抬起头。 「你居然会来啊。」 伽卡菲斯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里包恩跳下围墙,提着手枪,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怎么不会。」 「不在你家小女朋友身边没关系吗?」 「你好像管不着这个吧。」 「也是,她看起来也不像离不开你的样子。」 「……」 「别这么紧张,我又没有恶意,」伽卡菲斯摇了摇头,「只是确认一下你的选择而已。」 里包恩侧首看向一旁气势磅礴的大瀑布。水声激昂,湍流不止。他确实能感受到其中微妙的、隐秘的能量流动。 「现在你有什么办法?」他直接问。 白髮的男人慷慨道:「很简单,我能自由行走于两个世界之间——虽然远离瀑布的话就办不到了。但你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由我带着你一起走就足够。」 里包恩轻哼一声。 「真是无聊的方法。」 「即使你这么说,最轻易的办法也就是这样。我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空的。」伽卡菲斯强调。 「那还有不轻易的办法?」 「当然。」 「比如。」 「就像你被送过来一样,科学的方法自然也可以实现两头穿越。只是威尔帝好像高兴都来不及,不知道肯不肯帮你呢。」 「除此之外呢?」里包恩又问。 「你知道穿越的本质是什么吧?」 杀手盯着他镜片后乌黑的眼睛,还算是心平气和地接话:「能量的交互。」 「是的。」伽卡菲斯言简意赅,「按理来说,彭格列戒指、玛雷戒指和彩虹奶嘴所激发出的炎压都可以达成这个交互,但毕竟这个世界的能量微乎其微,也就意味着另一头的能量需要强悍到能够顺利引发世界间的联繫。」 话音刚落,没等里包恩再开口,他接着补充: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打算,但这依然只有我能做到。就算是达到究极死气的沢田纲吉也没这能耐打通世界的壁垒。」 里包恩一哂,「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嗯,想必你已经完全了解我提供的第一个方案有多么省事了。」 伽卡菲斯悠哉地侧过身,面向瀑布,「你依旧没有改变心意吧?」 里包恩:「没有变。多谢你的解释,走了。」 伽卡菲斯:「那么请你站到我……哦?」 表面正值壮年,实则是个老不死的上古种族人士只惊讶一瞬,便一脸平常地注视着里包恩转身远离的黑漆漆的背影,顿了顿,还是跟上前,稍微抬高嗓门提醒道: 「我说了,我也是很忙的,说不定好几年才能抽空来一趟哦。」 「我也并不是图所谓最省事的办法才千里迢迢赶来的。」里包恩用后脑勺回復他。 「沢田纲吉还没出师呢。」 「他身边有了靠谱的伙伴,也该自己歷练一段时间了。」 「虽然诅咒解除后大家都开启了新人生,但你可不像是会耽于平凡的生活的人。」 「我的确不是。」 杀手轻盈地跃上石墙,扭头看了一眼仿佛早有预料的白髮男人。他压了压帽檐,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同时不着痕迹地微微翘起。 「只不过有个爱撒娇的傢伙,在我说要走的时候露出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我难免有点放心不下而已。」 「……」 伽卡菲斯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微笑。在里包恩跳下墙之后,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倒是不想收回前言,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离不开你的样子。」 随即,伽卡菲斯瞬移到一旁。两发子弹在剎那间无比凌厉地从原先站着的位置地底下钻射了出来,追着他跑了三秒。 第33章 领导又开始霍霍人了。 我连着两天加班, 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乘着无尽的夜色回到家, 随便吃点东西, 还要对着电脑苦苦奋战到半夜才算把材料处理完。 好消息是,虽然累, 但也依旧是个早已习惯的常态,而且忙碌的状态可以让我转移注意力, 不去想七想八——正好这个月的工资和以前拖了一阵子的奖金也打到了卡上, 我的创业资金轻轻松松再添一笔; 坏消息则随之冒出了头。 没日没夜地忙完两天,一闲下来, 我竟然感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无聊。 在过去, 忙完工作后只意味着我会拥有一个懒散又舒适的周末, 因而我从没有在合上笔电的瞬间反倒想要嘆气。 第67页 我对于这股没来由的近乎呆滞的沉闷感到费解。 随手把吃完的泡面杯扔进垃圾桶里, 我盘坐在地毯上,捏了捏泛酸的眉心。音响放着综艺电台,夸张的特效音与笑声层出不穷地挤压着出租屋。 我忽然嫌吵,关了蓝牙,小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而不出片刻,隔壁又隐约响起小两口的吵架声。它坚定不移地穿透墙壁, 鸡飞狗跳地传进耳朵里。我简直能听清这是在吵什么。 男的说:「小勇现在成绩都退步成什么样了, 你还送他去打球!」 女的说:「他那样子你看像喜欢读书的料吗?你以为随了谁?」 男的说:「你什么意思?」 女的说:「你说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 男的声音抬高:「你这样和我吵有什么用,关键是老师都给我打电话了!」 女的声音更大了:「你以为老师没给我打?我都说了小勇完全可以走体育特长,现在这个世道又不是读书才有出路!」 男的嗷嗷叫:「小勇打得也不算特别好, 跟人家有天赋的人比不了啊!」 女的呵呵道:「他爱打就让他打啊!」 「你根本没有为孩子考虑!」 「你才一点不在乎孩子的心情!」 「我看你就是看排球比赛迷上那几个帅哥了!!」 「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种人怎么还会和你结婚?」 「你什么意思?!!」 两人双双破防大乱斗,我听得有滋有味, 心中那感觉哪里缺了什么似的空落感都被隔壁声情并茂的小剧场填补了。便收拾收拾起身,搓个澡,躺到床上。墙上的时针走过了晚上十二点。 说起隔壁争执的内容,我作为旁观者,比较站在女方那边: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被打排球的帅哥迷住了才如此乐呵地让孩子去打,但我觉得她讲的话没有问题,既然有条件能提供,孩子爱打就去打嘛。 要是人家本身不爱读书,偏又被塞进东亚内卷的大环境里不停燃烧,在各种各样的鄙视链里备受打压,接着又转而去打压别人以获得人生的优越感,那确实是标准结局,但也是随处可见的噩梦模式。 我睡前刷手机,屏幕微光不知倦地闪烁在眼前。 现在是里包恩失去联络的第二天。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跟他说了一声从沖绳寄回来的玩偶抱枕都到了,再附了一张返图照片。 我盯了一会儿杳无音讯的聊天界面,划走。 习惯性地看一眼时间,如今已是周六的凌晨十二点半左右。隔壁稀稀拉拉的争吵声才渐渐停歇。 家人感情这么好,那家的小鬼应该挺烦恼的吧,毕竟周末有报排球课的话还要早点睡…… 对了。 我勐然想起差点被我抛之脑后的邀请,不禁沉下心,斟酌半晌。 放在平时,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清净的双休。但现在我一个人待在家,却更有种介于惬意与无所适从之间无聊的矛盾感,所以不免再次考虑起外出的提议。 只是手生了一段时间,打比赛会稍微有点吃力吧? 我想了想,点进佐久早的line界面。 犹豫就会败北。爱打就打。 而佐久早竟然也还没休息,不过五分钟就给了我答覆,表示确实还凑不到人,很高兴能收到我的来信。 【方便的话,下午两点半我来接你。】 我:【我ok。佐久早君也是选手吗?】 佐久早:【我不怎么会打,只是还个人情帮忙找人而已】 我:【原来如此】 佐久早:【那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见^ ^】 我应下。但为了欢迎难得的周末,熬夜打了把游戏才睡。 第二天睡到快要中午。我磨磨唧唧地爬起来洗脸,烤了块面包配热牛奶,换了身方便运动的t恤五分裤,边玩手机边慢吞吞地吃完早午餐。 虽说约在两点半,但靠谱的同事提前了十五分钟就到我家楼下附近。我不好让他久等,赶下楼,佐久早君开的是一辆通体漆黑的小车,他人则已经站在车前,看到我的身影便抬起手。 我没忘记人情社会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潜规则。比如老闆的副驾不能乱坐,有对象的人的副驾更不能乱坐。但显然佐久早是个非常贴心的人,并没有让我在这方面为难,而是主动替我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我道谢,坐上他的车前往排球馆。 佐久早在路上跟我聊了具体情况:「练习赛的对手都是差不多国中年纪的小朋友,友寄小姐当作工作之余来运动一趟就好。」 「我可不一定打得过现在的孩子呢。」我说,「又坐了整整两天的办公室,现在浑身僵硬得不行。」 佐久早:「那正好活动活动了。」 我很是认真:「我会全力以赴的。」 驾驶座上的人笑了几声。 东京入秋后下过两场降温的小雨,吹来的风都清爽不少。游荡在半片天的白云形似棉花糖,偶然间从中带出一丝笔直的划痕,是飞机招摇而过的踪迹。 天气舒朗。我们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 小车慢速靠近体育馆后的停车场,我透过车窗,遥遥地瞧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某个空车位前,穿着浅蓝的衬衫,深灰色的西裤,臂弯捞着一件同色系的外套和一条白斜纹的红底领带。 那人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看着车子开进来。 第68页 「这傢伙。」佐久早嘀咕了一声。 开近一些,我看得更清楚: 那是一名黑髮的男青年,虽然髮型有点奇怪,这一撮那一撮,但他应该本身就是一个不怎么在乎这些的人。现在白天依旧挺热的。他衬衫的袖子被一口气撸到肘部,领口的纽扣也松了两颗,随性地袒露出脖颈与一小片锁骨。 在佐久早闪了两下远近灯后,他脸上带笑,后退到一旁让出车位,还故作礼貌地微微鞠躬,没拿外套的那只手仿佛专业的服务员似的,往车位比了个「请」。 我瞭然:「这位是举办者吧。」 佐久早给了肯定的回覆,颇为无奈道:「他有时候比较爱开玩笑,不用理他。」 同事君熟练地倒车入库。在此期间,姿态闲适、打扮得像个刚下班的社畜一样的举办者绕到主驾旁,在车主刚停好车之际弯下腰——他是不是有一米九了?——然后敲了敲车窗玻璃。 佐久早降下车窗。对方便屈起手肘,撑靠在窗沿,低头往里探来一眼。 「哟。」他单刀直入道,「别跟我说是女朋友啊。」 佐久早仿佛早有预料,「我同事啦。不是你说让我叫些有空的人来打么。」 车窗毫不客气地被重新升起。穿西装的男人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佐久早歉意地朝我笑了笑,我表示无所谓;车子熄火,我顺势打开车门,和他一起下了车。 「你怎么还穿这一身?」我听见佐久早问道。 青年说:「刚下班,我们这些人哪有周末啊。」 佐久早:「哦。向你介绍。」 我正好绕过车尾巴,两人同时向我投来目光。 「这位是友寄小姐,位置是主攻手。」佐久早侧身示意,「之前也参加过公司的联谊赛。」 我应声对眼前的高个子点点头,一想,又提前多说明一句: 「我补其它位也可以,水平差不多,总之都是业余打一打。」我稍微露出一个笑来,朝他伸出右手,「请多指教。」 「……噢,没问题,这里才需要你多关照。」 自从看到我走来开始,男人始终盯着我的脸,神色莫名,像是忽然陷入思考的神态,又像是迟疑;继而眨眨眼,慢半拍地回应了一声。 接着,他握住我的手。算是打完招唿后,我准备松手,却被桎梏于力道,一时没能从他掌心里抽开。 嗯? 我下意识看向交握的手。干燥又温热的触感紧切地裹着手指,他的确没有要松手的迹象。一旁的佐久早也迅速意识到不对劲,诧异地瞥了眼朋友。 抬起头,我撞见对方越发确信、笃定的神色,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分惊讶与雀跃。 「新奈。」 蓦地,我的名字居然从他口中唤出。在我微怔的反应中,青年抓着我的手,几乎立刻笑出来道,「你是友寄新奈,对不对?」 「……」我回过神,姑且平静地回应,「我是。你先放手。」 他像是才发现,一面说着不好意思,一面松开手,低头瞧着我。 佐久早的声音从旁边幽幽响起:「什么情况,你俩认识?」 没等我否定,对方抢答道:「当然了,我们以前关系好得很呢。」 佐久早:「哈?」 青年:「你这什么眼神,和你弟似的。」 在他俩扯皮之间,我顺着那句话思忖:以前关系好? 我皱起眉,注视着他的外表,脑海里飞快过滤各种曾经遇到过的人,无论怎么样也没一号人能对得上这个大高个的形象。我于是谨慎开口:「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男人登时一脸我不可能不记得他的表情,稍稍弯下腰,凑近我(我后退半步),一边指着自己的脸,如同一位卖诈骗保险的业务员般睁大了眼。 「我啊,是我啊!」他说,「黑尾铁朗。你真不记得吗?」 「铁朗。」 我跟着念出声,一股如在远古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某个小小的人影适时从陈旧的记忆里奔跑出来。我应该露出了有点想起来的神情,因此自称黑尾的青年开心地点了好几下头。 「嗯、嗯,我们小时候当过一段时间的邻居。」 我顿时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浑身散发着「我是阳光开朗大男孩路边遇到条狗都能和它聊得来公司联谊从未找藉口请假留在家」的气场外向又颇为强势的人,深吸一口气。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 黑尾自信地摸了摸下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啊!」 黑尾:「餵。你的潜台词很失礼哦。」 佐久早左看看右看看,提议道:「不然我们进去再说?什么不可能。」 「我认识的铁朗是一个特别胆小怕生的孩子。」我冷静地解释。 佐久早闻言蹙眉。 「那确实不太可能。」他相当中肯。 黑尾铁朗重重咳了两声,「麻烦你们在意一下当事人行吗?」 我跟着他们进了球馆。相较于户外,室内的空气更加清凉,散发着体育馆特有的气味。 现在是休息时间,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在打闹,大一点的坐在地上,喝水,玩手机,聊天;有些则在教练打扮的成年人面前练习着垫球或鱼跃。 近门的小孩见我们走进,一个个小萝蔔头瞬间围了过来。 「黑尾叔叔!比赛要开始了吗!」一个男孩叫道。 第69页 「叫哥哥啊。」黑尾狠狠搓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再等一会儿,还有人没来。」 「今天也可以教我发球吗?」另一个喊。 「当然了,我会盯紧你的。」 「黑尾叔、哥哥,他一直抢我球。」 「怎么回事啊?你抢回来,我去说说他。」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唿声中,我和佐久早坐到球场边的长凳上。后者递给我一瓶水,我接过并感谢,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观察黑尾那边的动静。 他熟练地应对着俱乐部小朋友的热情,就差没把游刃有余写在脸上。 「你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啊。」佐久早说。 我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嗯。」我回道,「突然遇到失联多久的童年好友,结果发现对方除了名字、爱好……和髮型以外没一点是记忆里的样子,谁都难免要消化一下吧。」 说着,我转过头,把话题带过:「佐久早君会留下来看比赛么?」 「很遗憾,我等下还有事。」他看了眼手錶,「……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不是在一堆陌生人之中会无处安放地尴尬的类型,因此只是点点头,跟这位目前唯一的熟人道别。 偌大的馆内偶尔划过短促的哨声,排球落地,学员跑去捡。一些家长模样的人坐在边上拍照录像,不时还有笑声和唿喊声高高地抛起。青春洋溢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缅怀片刻,简单地做一做拉伸。 这把坐办公室的老骨头一活动就咔咔响。 我揉揉肩颈的肌肉,身旁忽然有人把衣服放在椅子上。 黑尾一手叉着腰,见我仰起脸望来,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现在他又令我想起小时候了。旋即,青年挑起眉毛朝我一笑。 「抱歉,我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明明感觉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说起话来依然大大方方的。 我看着他在我旁边坐下。既然他不说,那我便率先感慨:「你长大了。」 黑尾:「你知道我为了开场白不是这句话废了多少脑细胞吗?」 我:「最好的开场白就是老套的开场白。」 黑尾大笑起来。他的坐姿变得闲适了些,两条被修身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自然地屈起,双手则撑在身侧,扭头对上我的视线。「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他说。 我吐槽:「你这句话比我刚才说的还老套。」 「那就是说比刚才的『最好』还要更好喽。」黑尾道。 我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笑出声。 叙旧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它是消磨时间的利器,让人回过神才发现时间不留情地熘走了;它是人际关系查缺补漏的复习本,一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以前的某些回忆并不只有自己孤单地留存着。 我说以前在河堤旁玩,眼睁睁看着你失足落水,吓得我差点碎了。黑尾说记得记得,其实水不深,但是你脸都白了,把我拉上来之后哭了很久; 我说第一次学打排球时我摔倒擦伤,你带来的药膏落在我家,结果都忘了,我到国中时收拾东西才从抽屉里翻出来。黑尾说太记得了,那盒药他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不到了还不敢跟妈妈说。 聊到最后,我半瓶水都喝完了,黑尾也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时间,匆匆表示他去换衣服。 我点头。站起身,正也想去上个厕所,失而復得的童年伙伴却倒车回来两步,凑到我跟前。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黑尾却更高兴了,用力揉了一把我的头髮。 他笑道:「真是稀奇啊,以前你好像还比我高一点呢。」 我:「…………」 黑尾:「我有一种走失多年的姐姐找回来后发现她居然是妹妹的感觉。」 我:「我本来就比你大,小子,放尊重点。」 黑尾:「诶?!」 我:「诶个毛啊!」 黑尾铁朗顶着一张三观破碎的脸跑去了更衣室。我上了个厕所,一出来,两三个小萝蔔头堵在厕所门口盯着我瞧。 一个小女孩好奇道:「姐姐,你是黑尾叔、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平静地摆摆手:「你当我是他远房表姐就好。」 小萝蔔们面面相觑,纷纷懊恼地嘆了口气。随即,开始嘀咕起什么「我就说吧」、「我还以为能吃到喜糖呢,我姐姐结婚时就给我吃了好多」、「我觉得黑尾叔叔很小气,反正都不会给我们带的」之类的小醋熘话。 我听得很乐,让小孩们不要堵在厕所门口说话,便率领她们回到馆内。 黑尾还没出来,我看着小朋友在排球馆内追逐打闹又被训的欢脱场面,也忍不住开广角拍了一张照片,下意识想要发给谁,却忽地意识到,我甚至不确定我想要与之分享的那个人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手指悬在聊天列表上踌躇片刻,我抿着嘴,还是发送了照片。 发送给保镖:【[图片]】 附字:【不许说我没锻鍊了!】 收起手机。我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脑袋忽然被轻轻弹了一下。 我捂着脑袋,却更愣神地看向来者。换上了一身运动装和号码背心的黑尾铁朗放下手,眼里流露出含着兴味的笑意。 「发什么呆呢。」他说。 我踹了他一脚反击,没用上力气,黑尾却夸张地嗷一声叫。我总算是心情舒畅一些,勾勾嘴角道:「没事,就是有点无聊。比赛快开始了?」 第70页 「快了,待会给你介绍队友们。」他一秒正经,「你还是打主攻,ok吧?」 我表示了解,「你呢?」 黑尾神秘一笑,「我一直比较擅长拦网……」 「副攻啊。」 「我还没说完呢,」他说,「但是因为很怀念小时候一起打排球的感觉,所以我和二传换了一下。你放心,对方也能打副攻。」 我看着他。这位如今已经高了我一个头还多点的老朋友信心满满,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和童年最开心的时候还有几分相似。 「放手打吧,主攻大人。」 第34章 我们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成员职业简直是五花八门。 除了像我一样的文职社畜, 还有坐银行的,开便利店的(我向她取了不少经),还在读大学的, 在ktv打工的, 甚至当律师的——看着便是一副由黑尾动用了二十多年来积累的所有人脉的场面,但大家相处得倒是颇为融洽。 对面的国中生也是有女有男, 说是比赛,其实更多是陪练。 我站到网前, 正对面的女孩眨眨眼, 对我露出一个相当清爽的笑容。我比了个大拇指说加油,旋即凝视着她只矮了我半个头的身形, 沉默片刻。 现在的孩子营养跟上来就是好……虽然勤快地多运动, 以及保持良好作息也很重要。 我青春期时不仅懒得动弹, 还老是熬夜看书写作业, 现在一想,也是错过了最好的长高抽条的时机。 短促的哨声吹响,馆内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对面的二传先手发球。 即便不是正式比赛,这样双方对峙的赛场也依旧叫人按捺不住心跳加速。 我站在四号位,微微屈膝, 紧盯着网另一边准备发球的男孩。后者拍了两下球,响亮的嘭嘭声在鸦雀无声的室内清晰可闻。 他继而闭上眼, 两手抱着球, 深吸了一口气,一张青涩的小脸绷得严肃而庄重;再一睁眼,只见那两眼炯炯有神, 迸发出坚毅的、志在必得的神采,右手一抛, 让白、红、绿相间的排球高高飞起。 下一秒,男孩紧跟几步,目光昂扬地追随着球,原地起跳。 眼见是一次气势汹汹的跳发,我们几个业余的大人全神贯注,生怕身子还没热起来就被后生狂虐——就在我侧身后撤,到五号位随时准备接一传之际,对面手臂一抡,排球如炮弹一般飞射而来—— 「砰!」 我:「……」 大人们:「……」 被弹飞的排球落到地上,在一片死寂中滚到了墙角。 而站在对方前排中心,也就是三号位的副攻,两手捂着后脑勺,痛得面容都扭曲了。 她弯着腰,黑着脸,咬牙切齿地回过身。发球的男孩维持着拍球的姿势,被队友的煞气一剜,先前的意气风发就像皮球泄了气,登时魂飞魄散,小脸煞白,嘴唇抖了半天,最终磕磕绊绊地抖出一声: 「……别、别杀我!」 副攻一字一顿:「赛前我说什么来着?」 二传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过来啊!」 青春啊。 我和我的队友都放松了紧张的姿态,相视一眼,不由露出想笑又要忍着的表情。 网的另一边霎时热闹喧天。有的小孩抱着肚子狂笑,有的无奈地捂住了脸,而最为硝烟滚滚的,就是正在被副攻暴揍的二传那边,惨叫声与警告声此起彼伏。 黑尾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爽朗地朝对面喊话: 「dont mind,dont mind,不要紧张,又不是下次就不会打队友后脑勺了!」 对面的少年们立刻吐槽:「这根本是火上浇油吧!」 我两手扶着后腰,和一旁的接应(银行职员)一同笑出声。笑到一半,我忽地感觉到什么,转过头,直直对上黑尾的目光。 他抬了抬下巴,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双方的队形重新站好。第二轮,由便利店老闆打出一个稳稳的下手发球。对面的一传倒是也发挥不错,稳扎稳打,直接地把球送到二传手里。 那名发球失误的男孩紧抿着嘴,也许是出于不想再犯错的心情,打得十分谨慎:速度不快不慢地把球托给四号位,离网也不高。这虽然让攻手打得颇为轻松,但即使没被拦网拦下来,也被我方的自由人接到,一传到位。 「来喽!」黑尾喊道。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我便已经三步助跑到网前,张臂起跳。风的流动仿佛也滞留在半空。余光里配合及时地闪来一道球影。 赶来拦网的两双手随之压来,却稍显疏漏,能够从中锁定出一个空位。 正正好。 「嘭!」 哨音锐响。 「nice!」 「打得漂亮,新奈!」 「帅~」 网另一边,国中生们也凑到一块,互相拍一拍鼓励,说着比赛才开始,继续加油。 我甩了甩有点震麻的掌心。这一记不遗余力的重扣把心头若隐若现的不爽利给扣走了似的,我蓦地感到难言的轻松。刚和几个队友碰个拳,黑尾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我托的球怎么样,」他扬起眉毛,「是不是找回小时候的感觉了?」 个鬼啦! 我差点被拍得一个趔趄,嫌他没轻没重,便拿胳膊肘捣了一下黑尾的腰侧,无语道:「你再内敛点就有了。」 他捂着腰,笑嘻嘻地熘了。 第71页 不过,虽然黑尾铁朗自称不是专业的二传,但他的确非常擅长审时度势,像个可靠的司令塔,给的球都恰到好处。即使偶尔时机没把握得那么好,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 我后来如实地夸奖他,这傢伙便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说回赛事。因为时间关系,这次练习赛只打三局。 和大多数比赛的标准结局一样,最后2:1——成年组先毫无悬念地拿下第一局,之后由磨合得鸡飞狗跳的国中组险险地拿到赛点; 到了第三把,大人们的体力反而不如越打越起劲的小朋友,于是採取了速战速决的战术。不是打跳飘球就是猝不及防的短平快,加上黑尾动不动就心脏地用二传进攻,又玩时间差,因此经验不足的孩子们仍然被阴险的成年人摁着打。 除此之外,我们的分数也有不少由对方倾情赠送。 比如二传持球,拦网触网,配合不好接一传时撞到人,队内还叽叽喳喳地吵了半天架; 再比如发球超线,或者本垒打,把强力发射的排球张牙舞爪地打到一旁看热闹的家长头顶的墙上,换来教练的高声训斥和一阵慌忙紧张的道歉声。 正如不尝试就不会知道结果的道理,比赛没有我犹豫要不要来时想像中的那么难打。 代表比赛结束的哨声鸣起,嘈杂的交流声、脚步声才逐渐在场馆内铺开。坐到休息区的地上,接过黑尾递来的水之际,我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臂内侧和指尖的生理性颤抖。 被运动点燃的气温仍未降下来。 我浑身都出了薄汗,股股热意闷在t恤领口,只简单地用干毛巾擦拭额角与脖颈。放眼一望,其它平时没什么运动习惯的上班族也七零八落地倒在角落,从脸红到脖子,气喘如牛。 看见自己不是体力最差的那个,我感到非常欣慰。 然而我地板还没坐热,面前的光线就倏地被谁遮挡住。我抬起头,黑尾铁朗脖子上也挂着一条毛巾,拎着水瓶,站在我跟前,不怀好意地、如同鬼片一样俯视着我。 「运动完别光坐着,起来我帮你拉伸。」 我毫不犹豫:「谢谢,不要。我自己来。」肯定没好事。 黑尾:「我可是专业的哦。」 我:「不要。」 黑尾:「真不……」 我:「不。」 黑尾:「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倔吧!跟谁学的啊!」 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吐槽,我却莫名一怔,脑子里稀疏地闪过几个画面,几个身影,反驳的话虽然脱口而出,但又没那么铿锵有力:「……人是与时俱进的,铁朗同学。」 体育馆的地板是容易清洗、不易打滑的木地板,棕黄色。我还有点没缓过气来。垂下脑袋,我看见双腿在灯光投射下映在地板的阴影,与握着水瓶,搭在膝盖上的手。手臂内侧泛着充血的红。 黑尾的声音从头顶降落。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变化。」 他说着,声音近了些。人高马大的男青年迳自蹲下了身,用他的水瓶敲了敲我手里的,「抱歉,你不开心了吗?还是只是太累了?」 我实际并没有不开心,最多是突然有点走神,于是闻言还没马上反应过来。 「没啊,道什么歉,我想起了别的事而已……」 我下意识解释,瞧见他一脸「你绝对有情况」的不知是关切还是八卦的表情,顿时板起脸,握紧水瓶敲了回去,「社畜说话时说着说着就死了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么!」 黑尾一喷:「你能不能打点吉利的比喻啊!我也是社畜好吗!」 在我们闲扯之时,临时队友中有的人待会儿还有事,打了个招唿便匆匆离开。比较小的学员也被家长领走。我们剩下的做完拉伸,攀谈间,国中生那边的復盘与练习也接近尾声。 高高的窗户裁出一方静谧的、蓝紫色的晚霞。 我一看时间,也快到晚饭点了。 黑尾换回西装。有个男孩跟教练说了两句话,便转身一路小跑而来。 「黑尾哥,」小朋友正是那位可怜的二传,「勇二今天为什么没来呀?」 这个关心朋友的好孩子神情好奇却忧虑,仰着小脸望向黑尾,时不时也看看我。 对于这个问题,黑尾一看就知道些什么。但他只是沉吟须臾,道:「他家里好像有事,所以请假了,下周应该还回来。别担心。」 男孩说:「可勇二都没告诉我。」 黑尾揉了把他的脑袋。 「人家临时有事来不及说嘛,好了,我让他下周回来跟你道歉。」话毕,他又按着小孩的肩膀,示意后者转头道,「你爸爸来接你了。」 国中生哦了一声。他明显还是不太高兴,但仍然礼貌地鞠了一躬跟我们道别,然后不情不愿地奔向父亲。 我目送孩子的背影。身旁的老朋友扶额嘆了口气。 「什么情况?」我问。 「那个叫勇二的孩子,今天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他不喜欢打排球了。」黑尾低声道,「但我们之后会先和家长联繫,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只是平淡得颇为公式化。 因为黑尾先前答应过要请我吃饭,散场后,我们踩着余晖,一起向停车场走去。或许是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实在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他忽然把手伸来,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 第72页 「想什么呢。」 我一顿,也不多绕弯子,直接答道:「勇二这个名字,和我邻居家的小孩一样。」 黑尾愣了愣。他反射弧很短,停下脚步,没等我继续补充,便堪称飞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随后把屏幕转向我。 「是在这里么?」 手机自带的备忘录里写着一排我简直刻进了dna里的地址。 我回想到昨晚邻居吵架的内容,神色瞬时复杂起来。 果然把孩子吵抑郁了啊。 迎上黑尾等待着答案的视线,我挑了挑眉,「可惜我懒得做饭,料理水平也一般,不然还能顺便请你来我家吃一顿好的。」 黑髮青年顿时笑出了声。 「不会吧,真这么有缘?」他收起手机,状若苦恼地摸起下巴,「等等,我仔细一想……我做饭好像挺好吃的哦。」 真的假的? 我和他对视两秒。他立刻从某个旮旯里牵出一辆自行车。 黑尾:「走,去买菜。你想吃什么?」 我:「……一副社会精英的样子结果是骑单车来的啊!」还是老古董! 黑尾:「日常出行方便嘛。」 我:「我要吃奶油炖菜。」 黑尾:「交给本大厨就没错,上车!」 第35章 「打扰了——」 「请进, 当自己家就行了。外套可以挂那里。」 晚上,黑尾拎着两袋食材,跟在我身后脱鞋进了门。 我的小屋子虽然做到了干净, 却也称不上特别整洁。前几天因为换季又冷又热的, 我半夜加班套来穿的外套还随手丢在沙发上;茶几一沓资料上放着两张刻录用的光碟、一个u盘与一串钥匙,笔记本电脑合在中间, 旁边是没喝完水的马克杯。 小音箱压着地毯一角,游戏机也安息地躺在地上。我一边进门, 一边四处捡东西, 把机子放回桌上,外套收回卧室。 「新奈, 」黑尾抬高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厨房我就随便用喽?」 我:「好的, 大厨请用。」 黑尾:「呜哇, 等等, 你家电视怎么坏成这样?」 「说来话长。」 我走出卧室,顺手把门带上。黑尾大厨正把食材放到灶台边。我跟着他一同探头看向蛛网般皲裂一块的显示屏,挠了挠头,「我和朋友约了明天一起去挑新电视,反正也该换了。」 黑尾用开玩笑的语气道:「你不会是被黑-道寻仇了吧。」 我点点头, 「差不多。」 「……什么?真的啊?」 我凑过去,窸窸窣窣拨开食材的袋子, 挑来一个圆头圆脑的土豆。接着抬起头, 撞见老朋友一脸「你居然在道上混过」的故作敬畏的表情,不由再拿了根胡萝蔔,作势要用尾巴尖尖戳他。 黑尾「诶」地一叫, 灵活地闪开。我才哼哼地闷笑两声:「真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想知道的话待会儿再跟你说。」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我的神情, 旋即松了口气似的,轻松地扬起一个微笑。 「这可是你说的。」这位大厨说着,我刚要去洗菜,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来我手里的土豆和萝蔔,「好了好了,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玩去吧。」 我面无表情地维持着拿蔬菜的样子。黑尾则在我凝视的胁迫下坚定不移,毫不动摇,赶小动物一般做出几下「去去去」的手势。 帮忙都不要,这傢伙真是飘了。 我索性窝回沙发和茶几间的缝隙里,开电脑登录工作号。 回復同事的消息期间,除了我打字与点击滑鼠的动静,身侧的半开放式厨房也安定地传来洗菜、切菜声。水龙头开开关关。不一会儿,煎锅开火热油,在腌制好的生肉下锅滋滋作响的瞬间,白胡椒的气味夹杂着肉汁四溢的煎香遥遥飘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分明是一种与朋友合租那样温馨平静的氛围,我却又忽然不像话地发起呆来。 盯着电脑屏幕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茶几一侧的单人真皮沙发上。我回过神,眨眨眼,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才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挪回工作邮件。 一旁传来拉开柜子的响动。 黑尾蹲在灶台下的储物柜前,嘀咕道:「还有多余的盆吗?」 我想了想,「应该在你右手边的那个柜子。」 「噢。」 他依照我的话拿出一个装菜的塑料盆,继而关上柜门起身,背对着我,随口一搭话: 「你在家还有自己煮咖啡喝啊。」 「……」 对了,里包恩的咖啡机太占空间,我之前整理东西时顺手塞进了柜子里。 我漫无目的地摁了几下滑鼠。到了嘴边的话有无数版本:敷衍的,撒谎的,含煳其辞一笔带过的,半开玩笑的。可我无故想起男孩从帽檐下望向我的目光,想起他微笑时安静的脸庞,还是语气平稳地回应道: 「没有,那是之前和我住的人平时用的。」 「合租么,」黑尾拿着夹子翻肉,油声溅响,「她现在搬走了?」 「也不是,是我保镖。」 夹子敲在锅的边缘,铿一声轻响。黑尾睁大了眼瞧过来。 「保镖?」 「嗯,」我淡然自若地喝了一口水,「我被黑-道寻仇,当然要想办法自保。」 黑尾说:「原来如此……个什么啊!竟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第73页 我说:「还好吧,我倒觉得这些破事对我来说都绰绰有余,没到走投无路的程度,对他而言更是洒洒水的功夫罢了。」 黑尾嗓门更大了:「还是男的?!」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你那么惊讶干嘛。」 「不是,你怎么会雇个男保镖住在你家啊!」 「没你想的那样,他还是个孩子。」 「还是孩子?!!」 「麻烦控制一下你的眼神!我像是恋-童-癖吗?!」我忍无可忍地吐槽,「还有你再不翻面鸡肉就焦了啊!」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顿鸡飞狗跳后,我的小出租屋总算勉强恢復了宁静。茶几的台面收拾干净,摆了两碗香喷喷的奶油炖菜;黑尾还煮了一小碗土豆炖肉,外加一道盐焗秋刀鱼。在开得亮堂堂的暖色调灯光投射下,卖相很不错。 他坐在我对面,捧着碗,深沉地表示明白。我刚三倍速向他解释完关于前男友的大概情况,说得口干舌燥,便舀了勺炖菜里的裹着酱汁的鸡肉吃。 嗯,口感滑嫩绵密,有一点咸。 黑尾问:「好吃不?」 我答:「好吃。」 男青年露出满意的笑容,但随即又话锋一转,回到方才的话题。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遇到那种人,」他也夹了块鱼肉,说,「要是我们之前没有失联就好了。」 「就算没有失联我也不至于来麻烦你。」我悠闲道。 黑尾:「多一个朋友多一份保障嘛。」 我:「你也知道对方有混黑,我才不想朋友也被牵扯进来呢。」 黑尾:「好吧。」 他也知道马后炮多说无益,便只是感慨着现在顺利度过危险就好。边吃着饭,边闲聊道:「那你家保镖现在是休假了?」 「可以这么说。」我咽下炖肉,「可能回,也可能不回了吧。毕竟我这里也没别的什么事了。」 黑尾又说:「你是不是很想他呀。」 我咀嚼着炖软的土豆,咸香软糯,抚慰着味蕾。筷子戳在碗里。对坐在面前的人一只手支着下颔,在暖洋洋的灯光下眼含笑意,虽说是发问的语句,却口吻戏嚯,像是笃定自己猜得全对一样。 我耐心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既没把他的衣服收起来,」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和西装外套,「又时不时露出沉思和发呆的表情,而且总感觉有点低落。」 我完全暂搁了手头的筷子,看着他。黑尾挑高了眉毛,咧嘴一笑,(在我眼里)贱兮兮的。 「如果你不说,我还猜你失恋了呢……噗唔!」 我重新盘起腿,拿起筷子夹菜吃。出言不逊的老朋友放下碗筷,捂着被踹的脚,看似浑身颤抖地埋头忍痛。但我根本没使劲。 这人铁定是在憋笑。 「少管我。」我于是冷酷道,「我是有点捨不得没错,因为相处得很好,但我还没禽兽到对小屁孩有感觉。」 黑尾铁朗嘿嘿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忍笑忍得脸都红了一半。我嘴角一抽,顺手帮他扶了一下放在碗碟边沿悬悬欲坠的木筷,免得他动作太大把它们震翻。 「是、是。」他瞭然道,「顺带一提,他今年多大?」 「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二岁吧。」 黑尾飞快扒了几口饭,含煳应声;就当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顺其自然地过去之际,这颗髮型奇特的鸡冠头仰头一口气喝完汤汁,随后肃然盯着我,严正声明: 「你放心,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不会向警察检举你的。」 我:「你还没完了是吧!」 他:「少侠饶命!」 按理说一人做饭一人洗碗是最公平的分工,但黑尾自觉领命去洗,我也不跟他抢了。很快,洗碗池传来哗哗水声,碗碟清脆地轻轻碰撞。 我吃饱后有点发饭晕,电视还没换,只能用手机刷刷视频解闷。后又觉得嘴干,爬起来从冰箱里挑出两罐冰镇啤酒。 洗碗工黑尾闻声扭头,「你不是说前几天感冒了吗。」 「都多久了,早就没再咳。」 我拎开易拉罐拉环,对嘴吨吨喝上两大口,清冽浓郁的麦芽香躲在苦涩之间藏头露尾,爽快的气泡感接着在舌尖碾过,冰凉凉的。 黑尾洗完碗,擦着手走回客厅。 「这罐是给我的?」他问。 「我的。你要喝自己拿。」 我放下播放着综艺片段视频的手机,把茶几上另一罐啤酒慢吞吞地捞到怀里。黑尾看我这副模样,先是无语地笑,说我小气,我充耳不闻,「你不是还要顺道去勇二家家访吗?」 「……啊,也对。」 黑尾摸了把脖颈,神情一沉,正经不少,「现在几点?」 「快八点了。」 他和小勇的家长就约在八点。 「这么快啊。」黑尾嘟囔。 我窝在沙发里,半举起啤酒,隔空朝站着的男青年敬去一杯。 「谢谢你的招待,下次换我请你喝酒。」 「我平时倒是没怎么喝。」他很坦诚。 「那下次请你吃饭,无趣的成年人最多只能请到这里了……」 「还是有点想像力行吗!不要露出一副被社会打磨后无欲无求的表情啊!」 黑尾铁朗穿上他的西服外套,人模狗样,整装待发,像个老父亲似的留下一句别喝太多的叮嘱(我觉得他在团队里一定是负责操心的那一个),就离开了。因为目的地在隔壁,我只是意思意思送了他一下。 第74页 回到茶几前,我放松享受周末,看看视频,打打小游戏,喝点小酒。 第一罐喝完。 我翻到一个看起来有点意思的老电影,关了灯,美滋滋地眯着眼用电脑来看。 第二罐。 电影里的女主角刚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奶奶,失魂落魄中误打误撞地坏了男杀手的事,差点被杀,却因为她的蓝眼睛让杀手想起自己死去的妹妹,于是被放了一马,顺利逃脱。 我打了个嗝,把喝空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起身开冰箱。 第三罐拧开拉环。 我抱着冰啤酒,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女主角因为开头误事的蝴蝶效应,被卷进关于杀手身世的事件里,发现了奶奶去世另有蹊跷,却在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暴露了出来,遭到追杀。 这是一个老土的剧情——杀手的家人在他小时候被一夜杀光,因此他要復仇。女主角出于利益相关,再次找上了他,得知情况后表示可以帮助他达成目标,而杀手只需要替她确认奶奶是被谁害死的。杀手答应了。 第四罐。两人本来合作得很顺利,直到中途吵了一次架。 杀手开始对女主角心生好感,却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于是为了让她摆脱这个危险的处境,不愿意让她继续参与下去,一反常态指责女主角拖后腿。二人爆发了争执。 「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我心想,「明明你很爱她。世界上不是只有伤害才能解决问题。」 正腹诽着,电影里的女主角掉着眼泪揭露身世,说我也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了。她声嘶力竭,连哭带骂地告白,在幽黑的、没开灯的房间里被男主角一把搂住。两人突然亲在一起。 一段突如其来的床戏令我陷入沉默。我一言不发地啜饮啤酒,发现又喝完了。 第五罐。我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后面的情节我看得断断续续,还上了个厕所。电脑播放着两人的惊险冒险,我权当背景音,划开手机,一边喝酒一边回消息。 第六罐。 我感到什么事都很有意思,但也什么事都很没劲。 我的笔记本电脑年岁也大了,只是多开了几个窗口,再放一部电影,风扇便唿啦啦地散着热。 关了灯的客厅昏暗迷濛,好像夜色就正从天花板的墙角滴落。惊心动魄的冒险结束,屏幕里吟唱着可泣可嘆的情歌,曲调忧郁,伴随着两个主角吻戏的漫长镜头。 我无聊,于是翻开社交软体。 划来划去,也不知道谁偷偷点我屏幕,保镖的聊天界面竟然自己跳了出来。鑑于我不相信鬼能触碰到活人的东西,因此只能判断得出,是手机自己按的。 我抿了两口啤酒,奇怪地看了它两眼。 最后发出去的照片和消息都仍是未读。 里包恩在干嘛呢?我开始想。 他顺利回家了吗,有没有特地换一身新衣服——虽然他总是穿那一套——突然出现在亲朋好友面前,神秘地微笑着,说我回来了,然后迎接大家担忧又庆幸的欢迎呢?(他老是喜欢破坏煽情的氛围,大概也不会让这个欢迎持续太久) 也许他成功了,只是穿越世界这种情况,连他都没有保证一定会提前跟我说,而是有「如果可以的话」这种附加条件。所以,也许他成功了,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办法。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我忽然想: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不经常想起他。再过一年半载,我会忘了他。 这其实也没什么。 朋友的分离让人难过很正常,我没有感觉到特别伤心。我这几天都睡得很好。 我翻到相册,沖绳的照片连人带景都充满着夏日热情的气息,可分明只过了三天,现在已经秋天了。 我为什么想起里包恩了?我又是不解,又想嘆气。也许是因为黑尾持之以恆的调侃,也许是因为关灯的夜晚的客厅让我回想起第一次打通他电话的时候。 电话,想到电话。 我又有点渴,再想喝一口啤酒,易拉罐却只轻飘飘地、可怜兮兮地淌出几滴酒液。 好吧。把空罐放回茶几上,我两手握着手机,后者睏倦地闪烁着萤光。电脑里的影片倒还孜孜不倦地播放着微微摇晃的镜头。 我拨出了谁的电话。 听筒贴在热乎乎的耳朵旁,有点凉。我把它贴得更近些。 一段机械音接通了我的来电。总而言之,就是一些不在服务区,有事请留言的提醒。紧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我的酒可能一时喝得有点多了,胃里很热,身体都很暖和,脸也泛着烫。这种滚烫的、闷热的感官尤其捂紧了我的眼皮,鼻尖,还有嘴唇。喝了酒的热,好像和大哭一场后的热没什么太大差别。 我于是一声不吭地把手机握在耳边,眼泪一直往下掉。 第36章 黑尾结束家访后, 回来敲响了我家的门,本意是想再道个别,但一瞧见我, 脸色就变得有点搞笑。 他闻到屋子里浓郁的酒味, 还真的跟个大家长似的数落了我一番。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后生疏的态度。 因此,我心里也没有多少隔阂——就像小时候他家长忙, 于是被送来我家小住一样,他说我这样让他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我便说他如果要留宿一晚也不是不行,我请他睡沙发。 结果这傢伙更不贊同了:「不要随便留男人过夜啊!你真是醉得不轻。」 第75页 我只好说:「不是你说这让你不知道该不该走吗。」 黑尾:「你, 我, 哎。」 我:「你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是骑车来的, 」黑尾带上房门, 面色稍显无奈,却颇为强势地自己脱鞋走去灶台边烧水,一边唠叨,「我不会留宿,不过等你醒酒睡了我再走。」 「你还是喝杯水就走吧, 太晚了也不安全。我又没喝醉。」我还倚在门边,好心道。 「你这叫没喝醉?」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酒鬼都这么说。」 黑尾非要给我煮一碗醒酒汤, 如同一名严格的营养师, 死盯着我通通喝光。 我喝了。他又用温水拧了条毛巾,很没礼貌地摁着我的脸一顿擦。视我的抗拒为无物。 「眼睛都肿了,你。」他的拇指隔着温热的毛巾, 搓了搓我的眼角。我不太舒服地眯起眼。「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你没哭过么。」 「哭是哭过……谁都会吧。」 我轻哼一声。 「那你还说我。」 黑尾微微一笑,准备把我赶回卧室。但我或许是喝了汤, 加上酒劲自己也慢慢下来了,脑子的温度一降,人都理智不少。 于是,我用十秒内做出二十道小学加减法为证据证明我没醉,好声好气地送他出门,并反向叮嘱他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黑尾走了。 毕竟喝了点酒好助眠,我晚上睡得非常香。 第二天,我和美久小姐一起去秋叶原逛了一圈,挑到一台性价比不错的新款电视。 我简直爱不释手,回家蹲在新电视前看了一晚上。中途还和黑尾联繫,得知隔壁家小孩勇二已经决定了走体育特长,下周还会去俱乐部打球,也稍微为他高兴了一下。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周末转瞬即逝,新的一周又在闹钟的夺命连环震之中缓缓来临。我因为忍不住熬夜看电视,爬下床时差点就背过气,紧赶慢赶才踩着点到公司打卡。 靠着咖啡续命倒是勉强熬过周一。紧接着,竹田的案子按时开庭。 我在被告席上再次见到了前任: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即使左右都在法警的押守下,依旧被竹田家捯饬得光鲜亮丽,穿戴齐整。 只是偶尔撞上我的目光时,就会如触了电似的躲开,嘴唇紧抿,仿佛被下了多看我一眼就会原地被不知名的狙击手枪毙的诅咒。 我懒得理他,全程面无表情,不如说是挂着脸走完了法律程序。 出庭意味着我请了假,请假意味着领导给的工作又堆积在邮箱里,堆积了任务意味着我要加班。我甚至在开庭前五分钟还接到了新来的同事的电话,教对方业务季度汇总表格要怎么填。 但好在竹田家没再惹我。而法庭因为证据确凿清晰,没拖多少时间。 前任被判了刑,即使最后大概率会被他老爹提前保释出来,能让他在牢里蹲一段时间也算我的目的达成。 时间就这么一如既往、不停歇地迈进。 我记得里包恩原先是说,之后还要过来的话,来回预估得花一个礼拜的时间。他是上周四离开的。我在周五这天看了一眼消息界面,却依旧毫无音讯。 我接受了最坏的可能性,回归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星期五傍晚,我在下班后半个小时还坐在办公室,敲键盘的手几乎要磨出火星子——高木那个混蛋又在下班前十五分钟把他自己能解决的材料拨给我们做,还说今天就要交! 以至于我们部门如今还开着灯,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澹,有的甚至开始摆烂,点点滑鼠就看一眼手机,然后忍不住抱起电脑就走,撇下一句老婆在等,回家吃个饭再干。 「他有老婆了不起啊。」隔壁桌的同事嘀咕道,「那我推还等着我回家刷最受欢迎人物票呢。」 「单身狗就别酸啦,」另一个同事接话,「回家了不也还是一个人加班。我才不想在孤独的深夜还要承受电脑文件的辐射,赶紧做完早点过周末。」 「哦——」 隔壁翻了翻手头的纸质资料,随后向我这里探来半个身子。 「小新奈,你快完了吗?」 我心平气和:「快完了。」 同事:「差多少?」 我:「差一点就完蛋了。」 「……别死啊!」 我抓了把头髮,重新核对了一遍项目要补充的报表,发现一时半会儿实在做不完,便二话不说起身收拾公文包。 「算了,我也先回去填点肚子。」 我拎起包,正和留下来的同事们打招唿告别之际,面朝办公室门口的人忽地精神一振,睁大了眼;与此同时,还反覆给我递来紧迫而惊喜的眼色。 能让这些人加班还有心情八卦的,也没谁了。 我转过头。如我所料,野末前辈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倾身瞧来,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加班。」 我和他一块到了外头等电梯。在此期间,野末的语气仍然礼貌又温和。 「我们都习惯了。」我如实道,「前辈也是,到这个点才下班。」 「我比较喜欢在周末前把事情都做完嘛。」 「这样啊。」 「友寄今天在忙什么?」 我把高木突击留下的任务告诉他。野末闻言,眨眨眼,瞭然地嗯了一声。 第76页 「我记得这个报表下周三前做好就可以了。」他走进电梯,手从裤兜里伸出,边摁一楼边说,「高木君果然是个急性子。」 ……我就知道是个虚假的ddl! 电梯下行,我才想起他特地来我们部门这件事,转头问:「野末前辈这次找我有什么事吗?」总不可能是单纯想约个人搭伙下班。 年长的帅哥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我有给你发信息,不过你没看到,我就猜是不是在加班——现在不用看手机啦,我是想问友寄你今天下班有没有空,正好请你们吃个饭。」 我收起没开屏的手机,「我们?」 「嗯,就咱们上回去沖绳的几个人。」野末说,「和三藤小姐那边的项目前期工作这周圆满收官,不好好款待各位的话有点说不过去了。」 电梯抵达一楼。 我跟着前辈走到大堂,略微一权衡,便爽快答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它人都有空吗?」 野末:「都有,不过工作没问题吗?我换个时间约你们也都行。」 我:「既然是下周三才要的东西,我稍微晚点交也没关系吧。」 能蹭到野末前辈的饭,要是让还留在公司加班的人知道了也得问我一句何乐而不为。 晚餐地点在一家颇为传统的居酒屋。 九月的迤逦秋意侵染不了屋内热火朝天的氛围。正逢周五,除了大学生聚餐外,居酒屋里都是些下班来放松的上班族,十个人里有七个都穿着正装,坐在榻榻米上,围了一桌桌吃着小菜,把酒言欢。 嘈杂的碰杯声、高谈阔论声与服务员的吆喝声交相唿应,室内的气温相当暖和。我和野末前辈来到提前预订的桌位时,其余三人早就脱了外套,抱着菜单激情点菜了。 外川:「来了。」 波岛一抬头,开心地朝我挥挥手,「新奈~过来坐!」 佐久早也点了点头:「友寄小姐。」 我忍不住嘿嘿一笑。 这顿饭在野末的首肯下,我们都没跟他客气,大刀阔斧地点了满桌子荤素。有过共同出差还直面命案的经歷,大家都仿佛一脚从同事迈向关系还可以的朋友,花生米没吃几碟,酒就先过了一巡。 共同话题永远是最上等的下酒菜。 居酒屋的灯光像果汁似的倾倒而下。我吃吃喝喝,热了也把外套一脱。波岛适时把脑袋凑过来,促狭地笑,小声说:「说起来,小新奈身材真的很好呢。」 我夹了口牛肉吃,轻飘飘地瞥她一眼。 在沖绳应酬时,波岛因为负责保管和呈递文件,没有喝很多。如今这傢伙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一看就是一杯上脸,两杯上脑,三杯把天当成地的又菜又爱喝的类型。 「嗯,嗯。」我敷衍道,接着拿开她的酒杯,「酒精过敏就不要多喝了。」 我把她的杯子交给最边上的佐久早看守。后者非常靠谱地顺手拿得更远了点。 波岛撇了撇嘴,但没有多追杯子,而是煞有其事地趴到我耳边。她想要一本正经地说话,一开口却声调七绕八拐: 「我认真的呀,从你的脸根本看不出来……」 我吐槽:「你是在拐着弯说我看起来幼齿么!」 没想喝上头的波岛一点也没听出我在吐槽,反而严肃且飞快地点点头。 「小新奈不刻意往『超利落雷厉风行炫酷无敌officedy年上精英御姐』系的方向打扮的话,素颜完全就是大学生嘛!」 她理直气壮道,「那天知道有小朋友在追求你,别人都很惊讶,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我觉得新奈在国中生眼里肯定都只不过像个大没几岁的姐姐!」 我:「那个什么御姐title也太多了吧!而且说得太夸张了!」 波岛:「本来就是……穿上灰色卫衣宽松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就是完美的大学生啊!」 我:「七十岁的老头子穿这一身也像大学生好吗?!」 波岛:「啊!我不相信!」 我:「信不信另说,你还是别喝酒了。」 同事们笑得肩膀都在抖,波岛大惊失色。但她在热烘烘的居酒屋里嗷呜一叫也不会突兀。我正示意佐久早别把酒杯还给她,腰间就忽地一紧。 波岛的两只手臂实打实地缠住我的腰,脑袋像个挂件似的别了过来。 「我可以,我能喝!」她声音半闷在我怀里,犹如脸埋着枕头说话,「求求公司再给我一次机会……」 「……」 好热。 我不是没有和酒量不好的朋友喝过,因此也算是习以为常。于是只是沉默两秒,便接着夹菜扒饭,顺便应付了一下其它同事的调侃。 正闲谈几句,再喝了点酒,脱在一旁的外套突然传来手机的振动。 我轻轻拍了拍波岛的脑袋。她还是闷头抱着我。我只好直接拿来外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彼时,佐久早君还与我聊起黑尾走街串巷拉人比赛的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忍俊不禁地接话,一边看也没看地划开接通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我话音还带着笑意,接听道,「你好。」 「你好,新奈。」 一道年轻、平静、清亮的嗓音从听筒那头模煳地传到耳畔。 居酒屋人声鼎沸的喧嚣令我一时听得不真切,我却本能地一怔。某种在无数梦境里印证的熟悉感在愈发强烈的直觉中擂响,升腾。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连桌边同事压低的交谈声都变得遥远。 第77页 但也只是一瞬。 我下意识放轻唿吸,飞快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来自【保镖】。 听筒隐约又漏出声响:「还是说——」 我把手机贴近。男孩的声音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他轻笑时的模样。 「……ciao,你才听得比较习惯。」 我终于确认这不是错觉。 兴许是酒精作用,心跳在胸膛里活跃地、怦怦地打着鼓。我张了张嘴,剎那间,想说的话很多,应该也是因为太多了,才纷纷堵在喉咙,最首先地让出一个名字来: 「里包恩。」 「嗯。」他说,「你那边很吵。你在哪?」 我刚要简单回答,半拱在我腰腹处的醉鬼猝然动了动,勐抬起头,朝我傻笑着喊。 「新奈,小新奈,你腰真的好软,好好摸……唔唔呜。」 我嘞个大神,谁让这尊祖宗喝酒的? 我霎时心脏骤停,汗流浃背,一手死死捂住波岛的嘴,一手亡羊补牢地把手机贴紧耳朵。临时打到一半的腹稿全数抛之脑后,我对着沉默的听筒,语速加快道: 「我在和同事吃饭,喝了点酒。你已经到了吗?」 「还没,我三个小时后的飞机。」里包恩答。 「好,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徒手制裁酒品不好又乱折腾的同事,抽空道,「我先挂了,待会联繫。」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哼了一声,我听不太清,「行。」 电话挂断,我才舒了口气。来不及整理刚才接到来电时纷繁杂乱的想法,我盯着闹够了又像死鱼一般趴到我腿上的波岛,再抬眼一看。 野末前辈也喝得有点高了,耳朵红红的,扶着额头犯困了还在夹菜; 佐久早君和外川倒是没怎么喝,两人如同真正的精英一样面色平静地交流工作经验; 外川还时不时帮野末把戳了半天没夹到的菜夹到碗里。 见我打完电话,他俩也停了下来,注意到目前直接喝倒了两个的局面。 我们面面相觑,决定就此结束聚餐。 佐久早有开车来,正好能把四个人挨个送回家。先是把波岛送到,她的合租舍友忙不迭出来接她。接着是我。 我下了车,和他们告别。 今晚月明星稀,没有飘渺的乌云,月光皎洁而温柔地为东京系上朦朦胧的面纱。 我拎着公文包和外套,慢吞吞地上楼。上到一半,才蓦地记起在居酒屋喧闹间接到的电话。 好像不是假的。 我一面爬楼梯,一面掏出手机。 通话记录尤为显眼地标示着一通刚拨来不久的来电。 我忽然开始期待,却又为心底泛起的微妙的开心而感到不齿:虽然里包恩还没说具体情况,但他没有回去,很有可能说明他并没有找到返乡的办法,这次白跑一回。 饭馆实在太吵了。我迟来地意识到,我忘记注意听他的声音里有没有疲惫。 刚冒出头的雀跃顿时被理智压扁。 我借着楼梯间的灯光慢步上楼,走到我家楼层的楼道口转角之际,迎面陡然撞见一个眼熟的高挑身影。 「铁朗?」 「耶?」黑尾倏地停下脚步,「你才回来啊,怪不得敲门没人应。」 仍然一身浅色西装的社畜老朋友稍稍后退一步。我顺势踩上最后一个台阶,「我去聚餐了。没人应怎么不打我电话?」 男青年摊了摊手。 「我倒不是直接来找你,只是勇二家说要今天请我吃饭,吃完想顺便看你在不在,打个招唿,免得你又喝得烂醉。」 我:「我都说我没醉了。」 黑尾:「嗯嗯,哦哦,是是。」 我隔空踹他一脚,黑尾大动作地闪避。 现在天色也有点晚,不仅是他,我回家了也要继续赶材料,因此我们默契地谁也没留谁,只站在楼道口闲扯问候了一会儿。 嗡嗡。 手机震了又震。我拿起来看,还是保镖的来电。 对于路上碰见进行短暂寒暄的朋友来说,另一个人被打断去接电话,意味着通话结束后也该说再见了。 我和黑尾对视一眼,他相当上道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接,而他自己则也拿出手机翻看。 我扭头看向走廊外悄无声息的夜空,接听:「餵?」 「吃完了?」里包恩问。 晚上的居民房楼梯口安静得能够听见风打树叶的沙沙声。相比起居酒屋,男孩的声音可以说是无比清晰地贴在耳边。 「吃完了。」我说,想了想,补充一句,「你大概几点到?反正也要周末了,我去接你。」 里包恩不置可否,「是喔。你在家么?」 「在。」 在我回答期间,黑尾从手机里抬头,看了看我后一顿;他不知道瞥见什么,朝我轻轻招了招手。 我疑惑地凑过去。青年弯下腰,在我额角的髮丝摘下不知何时沾到的线绒似的灰尘,然后露出一副颇为嫌弃的表情。 神戳戳的。 我面无表情,瞪去一眼。手机听筒则接着传来里包恩沉稳的声线。 「那就不用来接我了。」 他的语气如常,没什么变化,也听不出情绪。我只当他是觉得我去接机很麻烦,不如他自己过来更快,于是点点头,目光从夜景和黑尾身上挪开,应道:「你坚持的话——」 第78页 话音未落,没说出口的「也行」勐地凝滞在喉咙。 我仿佛吞了两斤鱼刺,连握着手机的手都僵在耳边。 只见一个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楼道台阶下的转角处,一手也拿着手机通话,一手插在裤兜里。黑西装,黑礼帽,卷鬓角,年少却身形修长。 昏暗的楼道灯将其影子斜斜地拉长,近乎冷峻地折映在白墙上。 而他本尊微微抬头。那难辨心绪的、平静至极的目光从帽檐下望来,准确地抓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异样过于沉默,黑尾发出了不解的声音,诧异地顺着低头看去。 里包恩跟鬼一样站在楼梯下,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你们好啊。」 这魔音既在耳边响起,又在楼梯间徘徊。在我来不及反应却拉响警报声的不好的预感里,男孩状若无意地瞥向我身边的人,口吻淡然,「新奈姐姐,他是谁?」 黑尾呆住了。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是我脑海里被雷噼的闷响。 第37章 十五分钟后, 我窝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面色如司令官般深沉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做报表。 点点滑鼠,敲敲键盘。短促几声脆响, 又是一阵缄默;我一手捂着下半张脸, 一手握着滑鼠,盯着屏幕, 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似的卡顿片刻。 再然后,点点滑鼠, 敲敲键盘。 而每当我稍微把思路捋清, 准备提高效率之际,新买的电视总是好巧不巧地响起飞速换台, 电视剧、综艺、新闻、gg无缝切换的叽里咕噜的声音。 我捏了捏眉心, 心念三百遍集中注意力。 刚敲下一个回车键, 蒸汽咖啡机便像火车一般呜呜地鸣笛。不一会儿, 坚果巧克力的馥郁香气混杂着隐约的柑橘香蒸腾而飘,紧跟着一声绵长的气球漏气似的尖响。 「……」 我再次抓了抓头髮,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切屏核对信息,继续填写表格。 然而, 黏着屏幕的余光里又悠闲地闪过半个身影。 有人勾着一杯咖啡坐进他的专属单人沙发里,翘着腿, 一边优雅自若地轻嗅品鑑, 一边拿着遥控器兇残地换着台,偶尔在新闻或天气频道停留,但最多驻足不过五分钟。 我勉强做完一半。电脑滴滴一响, 同事传简讯过来。 正点开消息界面翻看,屏幕上的字还没入脑, 一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是咖啡杯放在骨瓷杯碟上的轻响,就是谁抖开了报纸,一目十行,神速浏览,翻得相当快;要么又是嫌电视吵,关小声了一点。 我维持纹丝不动的敲电脑姿态,回復了消息,切回表格。 没打几个字,余光里的人影又晃走。 先是进了卧室,然后慢悠悠地走出来。当我猜他应该是要去泡澡时,忽地,我的新电视那边勐然响起一顿恐怖的修理声,其惊悚程度不亚于黎明杀机修炸机。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偏偏直接撞上里包恩似乎正好扭头看过来的视线。 谁也没说话地相视两秒。 「……你在干嘛。」我努力管理着冷静自持的面瘫脸,艰涩开口。 眼前一礼拜没见的小保镖赫然一副电工打扮:穿着颇为显脏且粗糙的连体工装服,脚蹬布鞋,戴着电焊面具和泛灰的针织白手套,手拿各种修理工具,站在电视机旁,目光从面具眼部留出的长条形方框瞧来。 他自然地放下工具,从袋鼠育儿袋般的工装口袋里掏出遥控器。 换到了新增的节目。 我看着标着「黑手党国际新闻频道」的电视节目,里面有个上年纪的老头穿着西装讲述自己的发家史,忍无可忍:「怎么还会有这种电视台啊!你对我新买的电视做了什么!」 「别的节目未免都太无聊了。」里包恩的声音从电焊面具下闷闷响起。 「不准说它无聊。」我毫不留情地维护我的宝贝电视,「还有这身工装又是哪里买的,看起来有点脏,我可是前几天刚拖了地板,马上给我脱了!」 里包恩把面具抬到额头上,露出一张稚气、端正而清秀的小脸。 「虽然我只有十二岁,新奈。」 他面色沉静,甚至语气都显得严苛,「但你现在叫我脱,我也会有点为难。」 我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他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反驳不过脑便脱口而出。 「没让你在我面前做,去我卧室脱。」 里包恩望着我。我看着他。他不动声色地挑起眉毛。 我抱着电脑,义正词严地纠正用词:「……去换了。」 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小屁孩在这里脱光也不会怎么样,我也不是没看过他(婴儿时)换过衣服。 里包恩进了卧室。 我微妙地松了口气,手肘支在笔记本电脑触控板边上,扶额揉了揉脑门。 十几分钟前,这傢伙在楼道口闪现就把我惊得够呛,但他神出鬼没的功夫实在是收放自如,我也算是习惯,只是黑尾被狠狠地初见杀了一下。 倒霉却聪明的老朋友反应很快,轻易就联想到我说的小孩保镖,旋即,把里包恩不嫌事大的开场白有机结合,脑子里不知道生成多少小剧场。 因此到最后,黑尾铁朗看向我的眼神除了「来真的啊」、「恭喜」、「我就知道你死鸭子嘴硬」、「记得解释」以外,还囊括了「自求多福」等不知所谓的含义。 第79页 所幸从走廊吹来的晚风让我头脑迅速清醒一点。 我主动忽视他复杂的神情,硬着头皮给两位各自做了介绍: 这是我保镖,这是我朋友,现在你们认识了,没事就散吧,黑尾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乱说话的小混蛋跟我走。 拿剧本的里包恩倒是乖乖上楼,走到了我身边(他好像又长高了点,都超过我肩膀一些了)。然而黑尾此人在离开前,还特地咳嗽两声,严肃表示: 「小朋友,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一个路过的朋友君。」 免得他俩又徒添惊悚对话,我立刻挡住里包恩半个身子,一手拽住男孩的手,随时准备把他拉回家。 「没什么可误会的。」我果断赶人,「快回去吧,你明天不用上班啊。」 黑尾:「小朋友我跟你说,你老闆上周喝完酒——」 我:「里包恩,做了他。」 黑尾:「喂!」 里包恩:「我倒是很想听完。」 我:「你不想。」 里包恩:「我想。」 黑尾多看了我们两眼,笑了几声。他一只腿已经迈下台阶,却在昏暗的楼道灯与月光的注目礼中,又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几乎带着鼓励性的眼神。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挥挥手,目送他下楼。 再回头,夜色如水,柔软地、真实地缠绵在男孩身侧的影子里。里包恩的眼睛似乎比夜还黑。他平静而若有所思地瞥来。 被我牵在掌心里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摩挲过虎口的皮肤。 里包恩开口:「他说你上周怎么了?」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出于成年人那不能当饭吃但仍然是刚需的自尊心,我略微一顿,还是不打算说那晚酒喝多了干的没出息的情况。 「你刚回来,而且我的工作也还在ddl,今晚要做完。先回去休息吧。」我先如此说道。 松开手,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到家门,插钥匙,开门。 小保镖安安静静地站在身旁。 彼时,我拧着把手,想了想又侧过头,认真地小声道: 「欢迎回来。」 推门进屋,摁开玄关处的电灯开关,整个小屋子霎时暖融融地亮堂起来。 灯光从挂着外套帽子的衣架流下,淌过地毯,摆在地上的音响,小茶几,两个沙发,沙发上的水族馆海洋生物抱枕。 我脱鞋,一面说明:「你的咖啡机我放在烧水台下面的柜子了,想煮自己拿。」 里包恩杵在门口,捏着帽檐,轻轻压了压。我换上室内拖鞋,回过身,正好看见他依旧像个大人那样,脸上露出几乎宽松的微笑。 「好。」 他闻言简单地应声,走进玄关。 而我本也想笑,却想起这傢伙一见面演上的那令人头疼的小剧场和黑尾显而易见的误会,不禁耿耿于怀,板着脸端出僱主的态度。 「接下来我要工作了,做完之前不许跟我说话。」 「为什么?」 「我会分心。」 里包恩把帽子摘到衣架上,老神在在地接话:「但你以前就算隔壁在吵架也能专心工作。」 我正坐回沙发拿出电脑,随即抿着嘴,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 「今天是特殊情况!」 众所周知,我接受能力很好,但晚上不仅刚喝了点小酒,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又突然登场,心头仍然缠绕、负压着未解的心绪。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冷静与梳理,一抱起笔电就决定不理他。 可里包恩嘴上答应,没好生待着多久,就开始四处咚咚锵锵。 最后他拖着一箱不知道哪来的电工工具回卧室,侧脸提供给我的神色还带着一种不顾我死活的愉快。 我认命地深吸一口气。 工作工作。 这一回,里包恩在卧室里待了有点久,我从而顺利地收了个尾。差不多可以把材料打包发给领导时,小保镖才走了出来,钻进浴室。 看一眼时间,也已经快十一点了。 隔壁现在没有吵架,气温也没有到开风扇的地步。整片阒静的夜里,只剩浴室里哗啦啦的沖澡声,以及电视小声播放着哪个黑手党家族最近和谁谈妥生意的新闻。 我竟然还颇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才关掉电视。 工作算是踩点完成,我合上电脑,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盘起的头髮放下。刚站起身活动筋骨,浴室的声响渐渐平静下来。 里包恩推开门。 「这是谁的。」他问。 「嗯?」 我转头,循声看去。 里包恩自从长大后,他那心爱的波点小睡衣小睡帽就被收了起来,换成比较简约的黑色睡衣。我怀疑这是他身体即将步入青春期后产生的偶像包袱的一部分。 而男孩此时手里拿着一条手錶,看着有点眼熟。 我尽量回想:「好像是铁朗落在这的,我问他一下吧。」 说着,我抬腿绕过茶几,打算接过手錶。他却在我即将拿到的一刻忽地抬起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前几天住在这?」 「当然没有了。」 我手一抓空,不由报復性地转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后者倒是不偏不倚没有躲开。虽然比起以前没什么肉了,但手感还是软软的。 「他上周末有来我们这做了顿饭请我吃。本来是没这打算的,只是刚好发现他的家访对象就在隔壁,所以顺路过来一下罢了……」 第80页 话音刚落,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解释这么多,便及时闭嘴,手速极快地突击抢来手錶。 「拿来啦。」 里包恩收回手,哦了一声,「我要睡觉了。」 「去吧,晚安。」 小孩回了卧室。我给手錶拍个照片,发给黑尾。 这个点想必他也没那么早休息,很快就传来讯息,表示怪不得找不到了,他当时去家访前借我家卫生间镜子洗了把脸,整理过髮型(但失败),应该是那时候脱下来忘记戴。 约了个时间下回还给他,我就抱着睡衣去洗了个澡。 在发信给黑尾期间,我才注意到里包恩有回信——不过也只是我和黑尾闲扯的时候才回的——他已读了我发的几条信息(关于玩偶快递到了以及我去打球),然后回了一句: 【等我回来查验】 我:「……」 这副老师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啊! 第38章 说实话, 又是加班,又是消耗精力聚餐,还连带着精神稍微受创, 我能感觉到大脑已经很困了。 然而, 当我轻手轻脚摸回卧室,舒坦地躺到床上, 自己盖好被子,关了灯, 房间悄然陷入沉闷的黑暗之际, 我闭眼一分钟,倏地又毫无困意地睁开了眼。 暗蒙的天花板不高不低地悬在上方。借着温存的月色, 还是能清晰地打量到灯管的轮廓。 身边忽地有人翻了个身, 被子随之扯动。 我无故僵硬须臾, 偷偷侧首一瞧, 只能瞥见男孩黑黑的后脑勺。 还好。我心想。 心底的庆幸好像并不只是单纯的庆幸。它是细细麻麻的,不清不楚地泛着奇妙的酸涩的,知而难言的东西,像不加冰的可乐,冒出的气泡都温温吞吞。 我盯着天花板。刚把困意酝酿回来一丁点, 一旁却猝然响起男孩压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尤为突兀。 「在想什么。」 「……」 我缅怀了一秒又熘走的瞌睡虫, 再默默让自己冷静:我不是很想让他听见我的心跳声。接着, 我才依旧目视天花板,不答反问道:「你不睡又在想什么?」 里包恩说:「等你问我问题。」 该说他别扭还是直白呢。 我漫无目的地滤过几些无关紧要的想法,稍微放松了点, 也不跟他客气:「之前不是说还有三个小时飞机吗?怎么这么快。」 「骗你的,已经到了。」 我:「就为了吓我一跳?」 里包恩隐隐笑了一声, 「看来这次很成功。」 我暂且不搭理这个坏蛋的调侃,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面朝墙。 「没找到回家的办法吗?」我低声问。 「找到了。」他说。 我一怔,差点想要翻身去观察他的神色,看看是真是假,但还是忍住冲动,愈发清醒的大脑挑拣、编织着信息。我闷声看着枯燥的墙面。 「那为什么没回去呢。」 里包恩像早已猜到题库一般对答如流:「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回去的时候。」 「等到你不会喝醉了打我电话偷偷哭的那天。」 我简直心下一紧,脑袋一嗡,瞬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他,却勐然对上一双离得极近的、在黑暗中仍微微闪着平静的神采的眼睛。 短暂的被褥摩擦声停下。我下意识屏住了唿吸。 原先同样只留一个后脑勺给我的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也翻了个身过来。 太近了,以至于我险些以为要撞到鼻尖;可即使没有,事实也是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轻浅的鼻息,近在咫尺地瞧见男孩在夜色中细腻的皮肤,高挺的鼻樑,甚至他偶尔一眨的低垂的眼睫。 一时间,里包恩没有说话。 我来不及发出的吐槽也定住了几秒钟,才缓过神,谨慎地往后挪了挪。 「……抱歉。」 我干巴巴地说着,保持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距离,便迎着他古井无波的目光找回自己的舌头,「你怎么知道——」 思路一转,我到了嘴边的问话蓦地自发得出一个答案:「是留言?」 里包恩盯了我半晌。 「嗯,」他说,「我刚有点信号就收到了电话的留言。也不知道是谁一直一声不吭,到留言快结束了才听见在抽泣。我不觉得你头脑清醒的时候会这么做,所以一定是喝得多了。」 我攥紧了被子,只觉脸颊越发热,想要迴避视线又不甘示弱。心底用沙子填埋的东西仿佛被人耐心地挖出了半个头。我看见他弯了弯嘴角。 「这应该就是你的好朋友说的上周发生的事吧。」 事已至此,我的自尊心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把被子拉高,盖住下半张脸,我阖眼闷声道:「是啊。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里包恩又问:「为什么不?」 我半埋在被窝里,装睡了一会儿。再睁眼,却见里包恩还不急不躁地、沉沉地注视着我。 我只好把脑袋探出被褥,正对着他,语气认真而缓慢地坦白。 「因为我不是一个经常把『我很想你』挂在嘴边的人。」 堵在心口的流沙逐渐抖落。 里包恩没接话,我接着补充:「我知道,单纯说出来其实没什么,更不用负什么责任,换在平时是无所谓,但对着一个可能马上就要回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说,这种话说出来岂不是徒添烦恼吗?」 第81页 深夜依然静得针落有声,我停顿间隙,还能听见时钟走秒的咔哒声,不由稍微放轻了嗓音。 「……我并不是自恋地认为我随口一句话能轻易地影响你的心情。」我捏紧了被子,与他错开目光片刻,收拾好心情,才平稳地望了回去。 「而是我知道,你虽然身世和经歷离奇,动不动就耍坏心眼、臭屁、爱自夸、很幼稚、喜欢搞cosy恶作剧——」 「……」 在里包恩看着我的眼神完全变得危险之前,我及时转折。 「但在我眼里,从相处的日子里判断,」我说,「你就是普通的,甚至有点太负责任的,会为别人考虑,却总要用让人忍不住吐槽的方式来掩掩藏藏的,一个好人而已。」 不过他这次倒还耐着性子听我说这些,没有突然发动煽情气氛破坏技能,直接开始打唿噜睡觉什么的。 然而,正当我想到这里,再多看一眼里包恩。 他居然摆着一副就差没在脸上写「我在走神」几个字的出神表情。 ……忍住!忍住啊!我绝不会如他意吐槽的! 我登时按捺着一口气,一手从被窝里伸出,郑重地抚上男孩的侧脸。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鬓角。紧接着,又在他回过神、一如既往投来的冷静审视般的神情中,轻轻捏住他的耳垂。 指腹下传来温热的体温。 「所以啊。」我透过夜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即使你不是那种会随便改变主意的人,可只要我的话让你感受到了哪怕一点——『哦,这件事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妥当』,或者产生任何的并不开心的情绪——我也都会觉得这样不好。」 我和他对视着。良久,里包恩握住我捏着他耳朵的手;我松开来,被他拽着塞回被窝里。 「那么,你要知道的是,当你想着别人会因此产生什么念头而犹豫的同时,你的假设都仅仅只是假设。」 被窝下的手还被他按在掌心里。我蜷了蜷手指,抽也抽不开。 我说:「有根据才有假设。」 里包恩道:「你的根据只是来源于你的判断,而判断会失误。」 他泛着热意的手指向上,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忽地心生一种脉搏被他握在手里的错觉。只听里包恩的声音坦然地响起: 「因此,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让对方知道』么?」 我不再说话。里包恩也没松手。 道理这种东西谁都懂,所以有区别的是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又也许沉默了几分钟,我往温暖的被褥里缩了一缩,復而抬眼。 「也就是说,你想知道。」 「当然。」 「……」我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看,小声说,「我很想你。」 里包恩:「什么?」 我立刻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还是被紧攥着手腕,顿时心一横。我直白道: 「我说我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无聊,上班很无聊,在家也很无聊,出去玩会不无聊一点,但最后回来还是更无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想很想你。」 眼前人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被黑夜朦胧地包庇之下竟显出几分不像样的柔和。 我看见那样的神色,一鼓作气说出的真心话好像跟没说出口一样,有更多的话停留在喉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跳在胸腔里怦怦响,我揪了揪床单,「里……嗷!好痛!」 里包恩总算松开手,却直接毫不留情地给了我脑门一弹。我捂着额头。他唇角微微扬起,语气却装得平常。 「笨蛋能说到这份上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下次记得及时一点。世界上可没那么多补票的机会。」 我:「哪有对老闆说教的啊!」 里包恩:「不行?」 我:「甚至还威胁我!」 里包恩哼笑一声。我识趣地松口,「知道了,你别这么笑。」很恐怖。 总感觉说话说得有点久,我把手机拿来一看,居然才过了半个小时。 手机屏幕的光一明一暗。 我锁了屏,放回床头,正正好平躺着。里包恩则开口道: 「没别的问题了?」 我刚想说没有,想想又问:「你找到的办法是什么?」 里包恩:「直接从那个岛上回去,或者用科学的办法。」 我:「虽然很想吐槽,但想到你就是因为科学家的陷阱过来的就算了。」 里包恩:「你吐槽也没关系哦。能让威尔帝不爽的态度我都很欣赏。」 我熟练地略过这个槽点。 只是既然能直接回,到底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侧首再瞥了眼男孩,后者仍是朝着我的方向侧躺着,却已经闭上了眼。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微微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睫毛纤细,鬓髮鬈曲地软化了眉眼的线条,光是一眼看去还颇为恬静。 再问的话,无非又是用什么「我说过了,等你不会哭的时候」之类的搪塞的话来惹我。 我于是只当他在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事,暂且放下这个疑问。 重新盯着天花板。我不确定里包恩是不是快睡着了,因此只是轻声地,自言自语似的说:「……整整一周的路程,很累吧。」 没有答覆。 户外偶尔传来野猫遥远的惊叫,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我也有点困了,无声地打了个哈欠,裹好被子。最后扭头看一眼里包恩,没想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抬起眼皮,还不睡。 第82页 「很累。」他低声说。 我一怔。 其实按他以往的脾气来看,我以为他会说这点程度对他而言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累到——总而言之,这样让人没办法替他担心的话来。 或许是我盯着他好一阵没说话的神情里被他看出了些什么。里包恩挑了挑眉,口吻泰然自若。 「想要抱抱我吗?」 我:「……」 看他那样子就没安好心,我面无表情地婉拒:「不,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哄自己睡觉。」 里包恩却又道:「错过可就没下次了。」 我索性翻过身,再度面向着他。 将近午夜的月光隐约更亮了些,曲折的光华清清泠泠地钻过没遮密的窗帘,倾泻入户。 我说:「你要是不介意,就自己来抱我。」 里包恩的眼睛在月色下反而愈发黑沉地微微闪烁。 我稍稍抬起臂弯。不出片刻,男孩便挪了过来。就像他还是个小婴儿那时候,因为在我家第一次失眠,而在我首肯下,如一颗小豌豆似的钻到被窝里来一样。 他的脑袋蹭到我颈窝前,头髮毛茸茸的,身上还能嗅到我家沐浴露的淡淡香味。 好像自己养的啊。 没来由地想着,我原本还有些警惕他是不是又要恶作剧的心都软了不少。于是半搂着他的肩膀,与以前一样,力道轻缓,一下没一下地拍拍小孩单薄的嵴背。 我闭上眼,安抚道:「辛苦了,睡吧。」 里包恩没应声。 他只是伸出手臂,缓慢地、收紧地,一言不发地环住了我的后腰。 第39章 里包恩回来的第一晚, 我睡得还算安稳。 只是在凌晨的夜里迷迷煳煳地被热醒了一会儿:以前无论是入睡还是睡醒的时候,小保镖基本都是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周末我会赖床,他一般都早就起了, 醒来也看不到人), 井水不犯河水; 但这一晚却是几乎挨着睡的。 先前我抱着里包恩拍拍完,不知不觉便陷入梦乡——而怀里的小孩体温比我高, 捂着更热。 这让我在睡梦间不止一次以为自己正被一个小暖炉黏着,或者是什么大型的暖宝宝。 我睡懵到一半, 记不太清是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 还是我自己翻了个身滚远。总之后半夜无梦,一睁眼就是天亮。 生物钟叫醒的时间偏早, 第一次醒时约莫七点不到。 窗外不时飘来清脆婉转的鸟雀啁啾。清早的晨曦也没有迟到, 蜿蜿蜒蜒地漫进卧室, 跃动着, 温柔地垂怜着男孩侧躺的睡颜 。 里包恩应该是累坏了,补觉似的睡得很沉。 我初醒之际转头看了他一眼。想到今天是宝贵的周末,埋头又睡了个回笼觉。 继几个杂乱无章的梦后,再醒来已经快日上三竿。 梦没记住也罢,睡久了脑子还更沉, 身侧的床位也空荡荡。床单只留下一些有人睡过的褶皱摺痕。 比我自律得多的保镖早就摸不着人了。 我再赖了几分钟,翻身下床。里包恩雷打不动地坐在他的小沙发上喝茶看报。我含煳地道了声早安, 一边伸了个懒腰, 路过他。 里包恩翻了一页报纸,头也不抬。 「已经要中午了,懒虫。」 本人早已习惯这个绰号, 便随口应了一声,钻进卫生间洗漱。再接着, 则谘询他中午想吃什么,后者给出一个参考意见,我不一定採纳。最后的选择还是以我为主。 一切都和往常那般。 里包恩缺席的一个礼拜,好像很快就变成了既渺远又不真切的,浮于半空的窗花纸,模模煳煳地贴在角落,不一会儿便落在时间的脚跟后面。 我还是工作日起早贪黑的社畜,里包恩还是时不时喜欢搞cos惊吓的带枪侍卫,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对此,我略表怨念: 譬如以前里包恩并不会管我熬夜看手机或者打游戏。我戴着耳机,他就自己会睡一路去。 而现在我半夜打塞尔达打上头,正到激情澎湃之际,总有一只手忽然从身旁的黑暗中幽幽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容置喙地关了我的游戏机。 视野霎时一暗,手里的机子也被抽走。我当即要抢:「等等,快打完了!」 里包恩变戏法似的,不知道把游戏机塞到了哪里。我要抓也只能抓到他两只空空的手。 「屏幕太亮了,影响我睡觉。」他说。 我:「那我调暗一点。」 里包恩:「按键太吵。」 我:「那我去客厅打完再回来。」 里包恩:「你爬床会吵醒我。」 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娇贵啊!我瞬时吐槽:「我看你就是单纯看我玩游戏不爽。」 「是啊。」 「承认得太快了!」 所幸我打的单机游戏每个节点都会自动存档,这个睡觉督察员倒是没给我的游戏之旅添太多麻烦。 相比起他所说的太吵,我的猜测更偏向于他或许是想有人陪他一起睡。 因为我如果睡前躺着看手机,他也在做自己的事(思考、擦枪——除了列恩能变的手枪以外,他还有自己的真枪——看报纸、偶尔看我买的杂志和漫画等等),就不会说什么; 甚至到关了灯,我摸黑多熬十几分钟,他也不会多管; 直到我不慎玩得太开心了,里包恩的魔爪便会猝不及防地伸向我手里的东西,逼得我不得不无聊到入睡。 第83页 然后第二天醒来,比里包恩醒得早的话,便会看见他安静的、近在眼前的睡脸。 这又是另一个日常里不易觉察的区别。 以前他通常都是平躺着睡,有时背对着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更是豆丁一点大地窝在枕头边边。中间相安无事地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是因为最近开始降温了,所以下意识想靠着别人睡么。 我伸手,戳戳男孩的脸蛋。他几乎在同一时刻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我立刻爬下床准备洗漱上班。 而如果醒得比里包恩晚,需要视他的心情分情况讨论。 这倒和与往常差不多,此保镖心情好会正常地叫醒我,心情一般会制造各种诡异的动静(穿着马里奥cos服打地洞等)让我弹射起床。 至于心情差的时候,要么毫不留情地把我拍醒,要么自己悠闲地品咖啡,等我发现快来不及时勐地惊醒,再看着我一阵鸡飞狗跳地收拾东西。 这时他心情就好了。 但要是我被正常叫一两次还赖床不起,他的心情便会断崖式下降,快进到捶我。 与过去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似乎摸到了一点免挨捶的解决办法。 事发时间在一个我前夜熬夜赶材料,因此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的早上: 我毫无疑问想多睡十分钟,里包恩叫了我两次,我都没力气,应得消极又懒散,到最后直接在脑内意念回復,现实里忘记搭理他。 于是下一秒,我就被连人带被子地薅了起来。 由于睡眠不足,我四肢沉重,突然不得不半坐起身,没得躺了,便不舒服地迷瞪着想要尽快找到支撑点。 手臂胡乱一探,正好抱到站在床边的人的腰身。 里包恩被扑到,却仍然底盘很稳。他手里还拽着我的被子。而我早已弃军保帅,不管半条都流到床脚的被褥,昏头昏脑地搂住了男孩的腰。 他的西装料子肯定是上等材质,质地柔软,有点凉丝丝的。 我把脸埋在里包恩的胸膛前,还能隐约感觉到他心脏稳健的、有力的跳动,简直不要太好睡。因而没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哀嚎,又忍不住要睡过去。 意识沉甸甸地挣扎之际,有谁的手指蓦然穿梭过凌乱披散的髮丝,捏了一下我的后颈。 「起了。」 贴着胸口听到的声音像在空旷的溶洞里迴荡似的。又近又带着磁性,伴随着对方唿吸时的轻微起伏。 我缓缓地用鼻音嗯了一声,不动。 「快点,不要老是撒娇。」 我慢吞吞地挪了一寸。 轻轻捏在后颈的手松开。正当我潜意识里以为要被弹脑门,于是摆烂地紧闭着缺觉而酸涩的眼睛等死的时候,一时间居然什么也没发生。 我反而不太习惯。 静止了几秒钟,想着也该起了。我才艰难地放下手臂,扶着不断传来「想睡觉干脆请假吧」的信号的脑袋,坐在床边缓了片刻。 与此同时,里包恩随手撇了撇我睡翘的刘海,用手背一碰我的额头。我猜是在试我有没有发烧。 确认只是困之后,他再次抬起手——却也只是掌心在我脑袋上放了一下的程度。 严格的保镖语气相当平稳,嘴角微微勾起。 「一分钟起床,别让我看到你又睡回去。」 留下这句话,他就离开了卧室。我枯坐须臾,拿起手机一看,通勤时间还有一些余裕。揉了揉脸,我晃悠悠地起身。心头偶然地窜过一丝疑惑。 ……他难道心情很好吗? 不过,毕竟我也不会每天都赖床,生物钟比里包恩醒得早也是常有的事。因此这个方法还没有完全得到验证。 再还有一些不说也行,说了也没什么的微妙的变化,比如他以前一向让我想喝咖啡就自己煮,如今有次在我居家工作时,却顺手帮我也倒了一杯; 我道谢。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被苦得半个小时做不出任何表情。 又比如之前接我下班,里包恩经常是没有预兆、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在面前。 而我这回在下班前起身活动筋骨,拿着水杯倚到窗户边,竟然一眼就瞧到楼下站着少年熟悉的身影。 西装革履的小绅士以一个明显正在等待的闲适姿态,靠在树下,一手插着西裤口袋,一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个视角看见等我下班的里包恩。 但我只是多看了两眼,那顶黑漆漆的礼帽便动了动。里包恩抬起头。我在楼上望不清他的神情,却也能知道他在看我。 我嘿嘿一笑,拿手机拍了下来。 结果,直接导致了这个有仇必报的傢伙也开始录我下班从停车场后门绕出来、跑向他的过程。 我一开始没发现,还在声情并茂地,边描述边演地跟他吐槽领导。看见镜头后我一个急剎,想方设法让里包恩删了也以失败告终。 我觉得我在视频里一定面目可憎。这是我离职前如同把柄般的存在。 就这样平淡又不失乐趣地转眼过了一个月。 我的常服都换上了长袖、长裤和外套。街道上长出金黄色的落叶,超市上新;热门音乐榜单重新洗牌,大红歌手的秋季新单曲在东京四处传唱。 只要我不问,里包恩就不会提回另一个世界的事。 虽然聊天时会说说他那边的故事,但总体而言,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全然一副闲云野鹤地养老似的模样。 第84页 并且身高再也没长。 又或是长了一两厘米,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在这一点上,我已经不是很好奇了,但里包恩好像颇为在意。我连着几天都瞥见他自己量身高,发现没长高的话,我如果嘴欠揶揄他两句就要被敲脑袋。 好吧,他应该已经快受够当小孩了,我也能理解。 而就在我干脆不瞎猜测,过好一天是一天之际,忽然在最为平常的某天,迎来一位意外的天外来客。 彼时,我坐在茶水间靠窗的位置摸鱼,边喝水边看手机。桌上摆着掩饰用的工作资料。 秋日早晨的温阳铺洒在敞亮的落地窗边。我划了划新闻界面,正拿着水杯抿一口,轻柔地照在脸侧的自然光线却倏地被什么遮住了般,唐突一暗。 紧跟着某种皮质物体甩在玻璃上,欲要下滑的微弱摩擦声。 我扭过头。 一个身穿深紫色紧身机车服,戴着浑圆的头盔的小孩——身形看起来不过四岁左右,正以惊人的毅力使出浑身解数,八爪鱼般死死扒着窗玻璃。 可却仍抵抗不了重力,屁股不断往下掉。 即使看不到脸,那可怕的情绪传达能力,与努力黏着玻璃的颤抖的身躯,也直观地展现出了一种近乎悲惨的惊慌。 「救救、救救我!救救我!」 透过隔音不错的玻璃,我只能听见他夹着嗓子发出的蚊子般的求救声。 「……」 事发突然,原谅我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秒。 什么鬼啊!这可是五楼,五楼!谁家的小孩怎么整个人拍到窗上来的啊! 第40章 偌大的茶水间这次竟正好只有我一个人。 眼见事态紧迫, 喊人恐怕也会来不及或者徒增麻烦。我迅速反应过来,给艰难煳窗的奇怪小鬼比了个坚持住的口型(隔音效果是从外面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与大概手势,便放下水杯, 赶往楼下。 茶水间的落地窗全封闭, 是不能打开的,定期由工人吊在半空清洗外层玻璃。我于是只能立刻决定跑回四楼。 与那个方位纵向正对着的是一间会议室, 好巧不巧,又刚好没人。 我飞快推开窗户, 风顿时争先恐后地涌起对流, 唿啦啦地刮。扶在窗沿探出半个身子,向上张望, 果不其然还能瞥见头盔小孩打颤的小身影。 「小朋友, 你——」 我正要喊他, 后者却已然哆哆嗦嗦得撑不住, 脚忽一打滑。我骤然精神绷紧,伸出双臂,「小心!」 「呜啊啊!本大爷岂能开局就惨败!不行,不可以,可恶的异世界!该死的威尔帝和铁帽子那个大骗子!还有里包恩!哇呀——你们都给我记住……嗯, 诶?」 机车服小鬼扯着嗓子,对着天空吱哇乱骂了一顿后, 似乎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没有从五楼自由落体、重重摔落。 他瞬时僵硬地收敛起来, 直愣愣地躺在我的臂弯里。 因为几乎半个人都趴出窗外,即使成功接到小孩(他真的挺重的),我也相当于拦腰垂挂在窗沿:费了点儿劲才使上腰腹的力气, 把自己支棱起身,顺带把孩子捞回会议室。 关上窗户, 对流的风声总算不在耳边猎猎作响。 无人的会议室重返平静。 我保持镇定,暗暗松了口气,却仍心有余悸地低了低头。一身紧身皮衣的小豆丁也隔着厚重的头盔仰起头看向我。 「你还好吗?」我姑且先问。 听到他指天大骂的内容的剎那,我就大致了解了这个小鬼是从何而来。 知道这是异世界、认识那位科学家和里包恩——这傢伙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的身份抖了个干净;加上他小不点的形象,对其身份有个接近的猜测倒也容易。 头盔小孩呆了呆。 他好像沉浸于焦急的情绪,纵然已经安稳地窝在我怀里,也还是语速匆匆道:「还好……不对!其其其实就算你没救我,我史卡鲁大人也不会有事的!」 我颇为费解地挑了一下眉毛。 「你是想说你很厉害是么。」 自称史卡鲁的小孩霎时自豪地拔高了嗓音:「没错!可不要小瞧本大爷!」 我觉得他不难理解,只是可能有点难以沟通。 想了想,我于是也懒得废话,直接开口发问。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五楼玻璃上?」 史卡鲁:「哼,都是因为威尔帝那傢伙,为了和后辈的科学家较劲,传送装置都没研究好就拿我当试验品,气死我了!等我回去了一定要他好看……啊!反正你们这些异世界人根本不会懂!」 我:「就你一个人来吗?」 史卡鲁:「当然是本大爷一个就够了!」 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史卡鲁:「这个嘛……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我没什么表情,却也算平和地看了他两眼。心里差不多有了个底。 挟恩图报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而会派这种类型的小孩过来,想必委託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除非他的个别能力足够值得託付。既然如此,我也不对此抱有多少好奇心。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与我无关的事情也始终和我不相干。 一手托着小不点,另一只手掏出手机。我瞄一眼时间,早就到了摸鱼该结束的时候,早上的工作还差一些需要收尾。 第85页 「行,」我秉持着送佛送到西的良好原则,语气如常道,「那我送你出公司。最近安保抓得严,你要是一个人熘出去被逮到,还找不到家长,应该会被当成走失的小朋友送去派出所。」 「什么?什么?」头盔小鬼一听又慌了,「不可以!」 「我知道你不想,所以我说由我送你出去。」 「不是!我在这个危险的异世界没有认识的人……」史卡鲁叫道,继而似乎想到什么,张皇地诚实补充,「算是有认识的,但我还不知道他在哪!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还真是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来了啊。我默默吐槽。 至于他认识的人大概率是指里包恩。听刚才隔空放狠话的口吻也像是老熟人,有什么事让他俩自己会晤交流就好了。 我掂量清楚,看着他道:「你没有急事的话,倒是可以等我下班,我再带你一起走。」 史卡鲁立刻高兴起来。 这小傢伙一点也不会藏着掖着,甚至情绪外放到我仿佛都能瞧见他头盔上冒出的小花,一朵朵兴高采烈地发扬着,「真的吗?」 然而我还没点头,他又紧接着产生不必要的警惕。 「你,不对,你不会是威尔帝安排来暗算我的异世界卧底吧!」史卡鲁略为紧张地捏起他小小的拳头,「不过这些伎俩对本大爷来说是没用的,没用的哦!」 「……」好麻烦的人。 「如果我是卧底,刚才就不会接住你。」 我简单解释,再看了一眼时间,「我要回工位了。」 不然待会儿高木又要啰嗦半天。 说完,我弯腰把小孩放到地上。史卡鲁两脚落地,见我要走,又连忙扑上来抱住了我的小腿:「等一下,那我呢?」 我被迫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这团深紫色的腿部挂件。 「你是相信我,」我凭藉仅剩的耐心说,「还是依然觉得我是你的敌人?」 也许是我没空陪他胡闹、再被纠缠就要友善值告罄的态度太过明显,惊醒了史卡鲁内心沉睡的机敏,他扒拉着我的裤腿,毫不犹豫接道: 「我相信你!」 「嗯,我是友寄新奈,叫我友寄就行。」 我蹲下,史卡鲁也随之松开了我的腿,匆忙地在原地站了个笔挺的军姿。我公事公办地与他平视。 「如你所见,我目前就在这家公司就职。如果你想要等我下班后跟我走,这一天里我需要你保持安静,不能打扰我的工作和办公室秩序;而我会帮你找藉口,让你待在公司里,中午可以带你去食堂或者便利店吃饭。可以吗?」 史卡鲁如同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梗着脖子回道:「是!」 「我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有人添麻烦添到我头上还要我来解决。」 我看着他隐隐冒冷汗的头盔,顿了顿,还是明确表态,「所以你要是在这里闯祸,我会很生气。只要你接受、愿意承担这一点的后果,那么今天请多指教。」 话音刚落,我便向他伸出手示意。 史卡鲁这时倒是相当上道,直接两手握上来。孩童的手特别小。我忽然有点怀念婴儿时期的里包恩了。 「请、请多指教,友寄大姐头!你既然救了我,我也一定会记住这个人情的!交给我吧!」他颇显焦虑又口吻豪气地说。 我:「不用喊我大姐头。」这什么黑-道称唿啊。 史卡鲁:「是!大姐头!」 我:「没时间了,走。」 史卡鲁:「好的!」 至于他之后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自言自语说「可恶本大爷怎么会听异世界人的指挥」之类的话,都被我当作耳旁风。 我照旧向同事解释:亲戚家的孩子在家太寂寞,不知道怎么跑了进来,我不会让他干扰各位办公所以还请多加关照。然后在大家表示理解之下,给史卡鲁搬了个小板凳来,靠在我工位旁坐着。 无论这小鬼怎么如坐针毡,我都心无旁骛地先搞定了半日的工作,噼里啪啦打字回了几封邮件。 只在中途倒水时顺便给史卡鲁拿了一个小纸杯。 他真就不敢动弹地坐在板凳上,可能是对异世界的环境感到不自在。但又因为办公室社畜半死不活地打工的气氛过于平民化,还带着某种燃烧生命的诙谐感,那小小的身板慢慢也放松了些。 史卡鲁自己偷偷摸摸把头盔摘了下来,捧着我给他装的温水一饮而尽。 我发现他居然还做了个性的朋克髮型,一张幼稚的小脸上化着浓妆:断眉,紫烟燻,戴唇钉,脸上贴着几张白色创口贴。 ……小孩的皮肤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我也不多问。午休的时候,我带他去便利店买了加热便当回去吃(虽然平日里中午时不时会和里包恩一起搭饭,但今天他受邀去黑田龙家玩了)——我吃得不紧不慢,史卡鲁则吭哧吭哧地进行光碟行动。 到底还是个小朋友,他吃完就困了。 我表示他可以睡一觉,史卡鲁却维护着不知哪里来的不具名的自尊心,非要坚守岗位。于是我自己趴在工位上小憩了片刻。 结果,下午我对着电脑奋战到一半,腿边就耷拉来一个头盔脑袋。 史卡鲁困得像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又一点。 让他就这么呆坐在板凳上犯困实在不太人道。我把他抱到腿上,男孩立马脑袋一歪,身子一软,半躺在我怀里唿唿大睡。 第86页 有的同事偶尔路过瞅到,都忍不住露出善意的微笑。 下午便在一如既往的打字声、不时响铃的电话声与交谈声中过去。我线上跟进了一下项目和其它部门对接的进度,斜阳就已然西下,面颊鲜艷,红彤彤地沉在山头。 比起夏季,天暗得更快了些许。 我不打算加班,订完资料夹进文件夹里,与其余抱有同样目的的同事一齐收拾收拾准备收工。 史卡鲁比我想像中省心得多——因为不知是穿梭世界太消耗精力,还是坐办公室太催眠,他直接倒头睡了快两个小时。 我的腿都麻了。 给他调整睡姿好几次也没醒,哪怕正逢下班时刻,这傢伙照样丝毫没有要甦醒的迹象。 我只好让他靠在我肩膀前,单手抱着小孩,另一手拎起电脑包。接着在同事们敬佩的目光中快步坐电梯下楼。 天杀的,明明这辈子一个孩子都不想生,带小孩的经验倒是与日俱增。 我腹诽着,与以往一样从停车场后门绕出来。 天色愈发暗沉。它逐步吞吃着绚烂的晚霞,连街边的路灯也更早地被点亮,昏昏朦朦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月夜。 我看见候在路口的里包恩时,最后一抹余晖俯映在他身侧。 这位穿戴齐整的小绅士微微颔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拖着疲惫的步伐向他走来。旋即,他似乎很快地瞥了一眼我怀里的头盔小鬼:后者正靠着我的颈窝,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搂住了我的脖子,睡得非常香。 里包恩脸上漠无表情。 我好像有点久没看见他这副神态了,甚至嘴角都显而易见地沉下了一些。 「这傢伙怎么在这里?」他低声问。 「我早上在茶水间摸鱼,一转头就看到他趴在玻璃上。」 我简略说明了一下,正打算谘询他俩具体是什么关系,毕竟从史卡鲁的语气来看应该和他有不浅的交情;可话未落地,里包恩就迳自伸出了手。 杀手二话不说,毫不留情地握着史卡鲁的头盔,把人从我臂弯里撕了下来。 史卡鲁惊醒:「……嗷?」 我:「……」 下一秒,来不及惊慌失措的史卡鲁只发出一声被掐着脖子的鸭那般的短促悲鸣,便被里包恩熟练且冷酷地抛到半空。 「砰!」 夜幕亟待降临。 里包恩伸臂高举的手里凭空冒出一把漆黑的手枪,连瞄准的功夫都没花,无缝衔接地以一发子弹送史卡鲁飞往遥远的天际追日落。 瞬间发热的枪管在傍晚微凉的风中隐隐飘出一缕细烟。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心狠手辣,堪称非同凡响。 我无力吐槽到近乎面瘫。反应过来时,那个辛辛苦苦穿越而来的天外来客已然又化作遥不可及的流星,不知道飞向了哪里。 只能在平静的空气里感觉到似乎有一声残留的、于事无补的「里包恩前辈怎么在这饶我一命啊啊啊」被遗忘在角落。 我看向里包恩。 面色如常的保镖拿枪口顶了顶帽檐,侧身转向我,还算是心情不错地露出一个微笑。 「刚才好像失手打掉了什么碍事的东西啊。」 「不,是人吧。」我吐槽,顺带哲学发问,「虽然他应该没死,但他真的不会死吗?」 里包恩:「谁?」 我:「不许装傻。」 里包恩:「我只是在履行保镖的职责。」 我:「根本是在报私仇而已吧!」 里包恩:「谁的仇?」 我熟稔地无视并跳过话题,拿起手机。 「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要吃披萨。」 「好的,点外卖吧。」 街店的霓虹灯招牌也流光溢彩地亮起。我边走路,边捧着手机点开外送软体。手里的电脑包则交给了里包恩提。「冰淇淋吃吗?」 「不吃。」 「那我自己吃。」没品的义大利人。 第41章 回家填饱肚子后, 我跟里包恩大致讲了一遍史卡鲁出现的情况。 「的确是威尔帝的作风。」 坐在真皮沙发上的男孩沉思片刻,道,「他早就想进行这个实验了。如今想必是从某种途径知道了我还活得好好的, 更不可能放过进一步研究的机会。」 电视机小声细语地播放着新闻, 空披萨盒与小食包装全数收拾进了垃圾袋里。我随手整理了茶几的台面,搁上笔电, 手边放着一听新买的啤酒。 闻言,我先是点开了邮箱界面。接着转头看向里包恩。 「所以他让史卡鲁过来, 除去为了检验你在异世界存活是否出于偶然性外, 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让史卡鲁观察你,再给他带数据和情报么。」我推测。 里包恩轻哼一声。 「前者更有可能。」他说, 「那傢伙不至于指望史卡鲁能从我这里带什么重要的数据回去, 但一定会再拿他试试能否通过科学装置实现自主穿越。」 保镖的神色与语气都十分平静, 甚至构不成对那个头盔小鬼的故意轻视, 而是陈述事实一般冷淡。 而我与史卡鲁只是短暂相处了一天,对他这个态度却也抱有一种微妙的早有预料感。 异世界人真是奇特啊。 但我毕竟并不算了解,不由再问道:「听起来你们都挺熟的,为什么好像都并不担心史卡鲁出事?」 第87页 这个世界虽然没那么玄幻,可是坏的人也是真坏。碰上就麻烦了。 虽然碰上里包恩对于史卡鲁而言好像更可怕一点。 边说着, 呲啦一声,我顺手拉开易拉罐拉环。里包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喝了口凉爽的啤酒, 察觉到他在看我, 顿了顿,报以一个纯粹好奇与诧异的回望。 小绅士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这次可别喝太多了。」 他揶揄得隐晦又轻描淡写,我却顿时有点不自在, 耳尖一热,握着易拉罐的力道都重了些。 「我酒量好得很。」 「哦, 是吗?」 「反正比不宜喝酒的未成年好。」 「……」 几秒后,我捂着微微泛疼的脑门。里包恩从善如流地为我先前的问题讲解道: 「别看史卡鲁那样,归根结底,他也是当时被选中的世界最强的七人中的一员。」他说,「号称被死神唾弃的,从地狱归来的男人。他是真正的不死之身。」 最强的七个人这件事,之前在闲聊期间倒是有听里包恩提过一嘴。那位朋克机车小子果然也是受到了和里包恩一样的诅咒。 「这么厉害。」 我接受良好地点点头。揉揉脑袋,不疼了,于是抱着啤酒啜饮两口,便把注意力放回电脑屏幕上,顺便吐槽:「而且和阿龙先生的绰号中二得旗鼓相当。」 里包恩:「嗯,你有什么想买的都可以叫他去买。」 我:「完全把人家当跑腿了啊!再说他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怎么叫啦!」 「不要紧。」 小绅士一哂,眉眼流露出手握剧本的从容与笃定。 「你应该明天就能再见到他了。」 没错。 如里包恩所料:翌日上班,快到公司的时候,我们就遭到了埋伏。 就在我正跟贴身保镖一路闲扯,经过绿化带之际,犹如一场拙劣的惊吓把戏那般,一团深紫色的小身影勐地从修剪圆润的灌木丛里蹦了出来。叶屑翻飞,伴随一声高喊:「给我站住!」 ——然后忽地踩空台阶,呜哩哇啦地踉跄着一跳,向我的大腿扑来;又几乎在同一剎那,我的余光闪过一道干脆利落的、漆黑的鞭腿。 「噗哇啊!」 不速之客史卡鲁被一脚踹飞回灌木丛。再度掀起一小阵脱落的小圆叶子,植被沙啦啦地响。 里包恩甚至一手还插在裤兜里,一手提着我的电脑包。 压低的帽檐稍微掩住了杀手的大半神情。他放下抬起的腿,语气平淡:「好像又不小心踢到谁了,错觉吧。」 ……幼不幼稚,我请问。 我木着脸注视眼前的一切,左右环顾,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最终决定不浪费时间陪两个打闹的小朋友玩。我低头看了看时间。 「快到点了,我先——」 「等等!是我啊!」 史卡鲁侷促地拨开灌木丛,又钻出来。不愧是被称作不死之身的强者,挨了里包恩一脚仍然生龙活虎地满血復活,中气十足地嚷:「大姐头、里包恩前辈!」 里包恩站在我身边,率先点评道: 「你的埋伏还是一点也没长进,史卡鲁。」 「少、少啰嗦!」头盔小孩一惊,不甘示弱地耸起肩膀,「你长这么大了来打我,根本不公平,太卑鄙了!为什么里包恩才过一阵子不是婴儿了啊!」 里包恩拿起枪:「谁给你的胆子敢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史卡鲁立刻滑跪:「我错了前辈!」 「你有什么事?」我问。 史卡鲁似乎本想继续和里包恩据理力争挽个尊,被我直接一打断,登时浑身紧绷地站起军姿,支支吾吾片刻才从嘴里揪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没什么,不对,我……」 话音未落,他的肚皮蓦地传来咕噜噜的声响,嘹亮且悠远。 我:「……」 史卡鲁那白紫相间的安全头盔逐渐人性化地羞红、冒汗。他霎时破罐子破摔,急哄哄地叫:「我、我是饿了一晚上!怎么了嘛!」 「辛苦你了,那先吃饱了再说。」我说。 史卡鲁:「你们不许瞧不……啊?」 我最后看了眼时间,只剩十分钟不到了。里包恩适时把电脑包递给我。我道了谢,拿着手机转而向小保镖嘱咐。 「我等下再给你转点饭钱,要不要带史卡鲁去吃饭都随你心意,总之两人份应该是够了。」 认真想了想,我接着建议道,「但毕竟也算客人,还是请一顿饱的吧。不然显得我很小气。」 男孩微微抬头,依旧睁着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待我说完,他唇边便一如既往地勾起几分笑意,显然是会答应,口吻却装得仿佛拿我没办法似的。 他应道:「行,你放心去上班。」 我交代完,转头再看向史卡鲁。 这小豆丁自从得到我回话后就一副意料之外、结结巴巴想说什么但迟疑的模样呆在原地。 他左看看里包恩,右看看我。目光急促巡睃两圈,突然撞上我的视线,又再次紧急立正,连两手都乖乖背到身后。 算了,挺可爱的。 我提醒他道:「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但是应该不差这点功夫。好好听里包恩的话让他带你去吃点好吃的,要是找我有事,过一会儿可以用他手机跟我联繫。」 第88页 史卡鲁一回神:「是、是!」 我:「拜拜。」 里包恩:「你中午下来吃吗?」 我:「下来呀,到时找你。」 挥别一大一小的小鬼头们,我飞快踩点到公司,和抓考勤的小领导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部门办公室里还有一两个没来,我不算最晚。 大清早的,同事们连问安都有气无力。 我一一回了个早,坐到工位前先去倒了杯水。 等度过上午最忙的时间,离午休就差半小时,领导也熘得没影了,办公室才稍微热络起来: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跑会议室的抱起文件夹就走;隔壁工位的同事去茶水间时顺手塞给我一个橘子。 作为交换,我把口袋里的糖贡献了出去。 也是在这时,手机屏幕一亮。保镖正好来电。 我接起来,另一头传来的却是史卡鲁稚嫩的、又有些夹着似的沙哑的嗓音。背景音好像也比较嘈杂,应该在店里。 「大姐头!我我我借到里包恩前辈的手机了,不过只有三十秒!」 里包恩的声音听起来远得颇为模煳:「二十五秒。」 「什么!里包恩你会不会数秒?!」 「十秒。」附一声枪枝上膛的脆响。 「啊!」 我忍了忍,还是抿着嘴闷笑一声。边点滑鼠打开同事发来的电子文件,边回道:「吃饱了?」 「吃饱了!」史卡鲁说,「里包恩前辈就近带我去了对面的拉面店。」 他语速飞快,裹挟着吃饱喝足的小雀跃。我有点被萌到。不由瞭然地带着笑音问: 「那家我也经常去,你喜欢吗?」 「嗯!喜……等等!时间还没有到!!」 「我说到了就到了。」 紧随着一阵夹杂着头盔小鬼跳脚声的杂音,沙沙、哗哗又唿唿,似是有谁不由分说地抢走了手机,指腹恰好蹭过收音口。里包恩的声线愈发近了些。 我从抽屉里拿出光碟,准备刻录文件,听筒那边才稍微安分下来。 「新奈。」 熟悉的少年音色几乎贴着耳畔响起。 我眨眨眼。「史卡鲁是有什么事吗,怎么不让他说完?」 「他太吵,我不想听。」 「任性。」 「这是不可抗力的事实。」 那边的背景音当即隐约传来另一个小屁孩气急败坏又敢怒不敢言的动静。里包恩岿然不动,代替他说道: 「这傢伙本来带着威尔帝给的临时通讯装置和用于传送的试验品,但不知道是一开始就不行,还是昨晚被我打飞之后弄坏了。它信号暂时接不上,联繫不到原世界。」 我:「……」绝对是被打坏了吧。 「那岂不是也在这里失联了,而且身无分文。」我接话。 「没错,」里包恩说,「所以史卡鲁想问你还招不招员工。他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跑腿,只要给他饭钱。」 竟然是应聘。 「我开店计划还没落地呢,哪来那么多要跑腿的活计……」 这句话不能让公司的人听见,我弯下腰,把掌心拢在嘴边,小声吐槽,「家里没有多余的客房,你肯定也不乐意把你留下的吊床给别人睡。史卡鲁没地方住的话,能接受睡在客厅倒是可以住过来。」 电话那头,头盔小鬼发出几声喜悦而含煳的唔唔音。听上去像被绑架了一样。 然而我的提议被里包恩无情地一票否决。 「他睡桥洞就够了。」 史卡鲁:「……唔唔呜?!」 我:「你还不如说在门口放个纸箱和猫砂盆就让他凑合过。」 里包恩嗯了一声,尾音含笑,「这个主意不错,真聪明。」 我:「我是在吐槽啊!」 史卡鲁:「呜咕?!」 说实话,反正不是真的养小孩,在攒钱的同时家里多双筷子对我而言还是绰绰有余的;有些该花的钱我一点也不会捨不得——因为我坚信犹豫了没花出去,最后很有可能会以不得不花掉的形式让钱流失。 就像我之前有个朋友,攒了去旅游的钱,迟疑了半个月还是决定不去,结果没过几天骑车不小心摔断了腿,攒的钱全送给医院了。 更何况里包恩这么久以来都从来没提过缺钱,好像有自己的门路可以搞到想要的东西(比如他的咖啡机、沙发和枪)。只是以防万一,加上身为老闆的责任感,我每隔一阵还是会给他转一点零用。 综上所述,我其实很轻松就能准备好让史卡鲁住进来。 只是里包恩看上去完全不想和这个小鬼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不仅如此,还用短短一天的时间向我展现了什么叫真正的黑心前辈。 午休的时候我照常下楼,西装革履的小保镖已经一个人等在公园门口了。我提着便当,问史卡鲁在哪,他还只管敷衍我,让我不用担心。 这天秋阳融融,空气清爽。 和里包恩坐在树影婆娑的长椅上吃完午饭,我才看见史卡鲁大老远啪嗒啪嗒跑来的身影: 一袭紧身机车服的小孩跑得满头盔大汗,怀里则满满搂着几瓶饮料。仔细一听,还能听见他不甘地嘀咕着「给本大爷等着瞧」之类的狠话。 ……一看就又是被里包恩使唤去买喝的了!甚至还买了很多! 杀手喝不腻地点了意式浓缩。 除此之外,还让史卡鲁给我带了瓶气泡水,另外还有红茶、果汁、汽水、维c饮料等等,大方地表示可以拿去跟我要好的同事分享。 第89页 史卡鲁气得如同一只深紫色的河豚。 我看也看笑了,拿走气泡水,剩下的都留给他。 「谢啦,你自己也喝点吧。」我可没里包恩那么爱欺负人。 史卡鲁站在我跟前,抱着饮料,高昂的嗓音里透出几分震惊般的微妙感动:「老闆!」 一旁的小绅士却不贊同地压低嗓音。 「你太惯着他了。」 「是你太严厉了。我可没时间陪你们玩。」 作为还要回去打盹眯一会儿的社畜,我坚定地不接茬。而没等我收拾塑料便当盒拿去扔,里包恩倒是眼疾手快,马上把装好的垃圾袋递给了史卡鲁。 头盔小孩下意识接过袋子。 「你什么意思?!」他随即才慢半拍暴走,「我、我也是很忙的,买饮料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 里包恩:「那你是打算让老闆自己扔垃圾?连这种事都做不好,难怪一直给别人当小弟。」 史卡鲁:「我、不、我——我知道了!我扔就是了!」 我:「……」 简直是教科书级的职场pua啊。 最为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是,今天一整天史卡鲁都落在了里包恩的手上。 因为他无处可去,可能因为威尔帝对他说了什么的缘故,心底又对异世界有警惕的牴触(从他第一次见我也就能看出来);史卡鲁可以说是不得不跟着这个可怕的前辈。 傍晚,我加了二十分钟班,迟迟地赶下楼。 保镖仍然老神在在地等着我。 他西装笔挺,半倚着停车场外围的墙,瞥到我从办公楼出来,便不紧不慢地站直,自然而然地向我伸出手。 而角落的史卡鲁仿佛变成了一坨生无可恋的章鱼,褪色的灵魂在他小小的躯壳上漂浮、挣扎,然后放弃,呈现出极致难言的疲惫感。 我默了默,把手里的包交给里包恩。接着蹲下来检查这具半死不活的小孩。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头也不抬地问。 「带他熟悉了一下周边而已。」 「看这副模样环太平洋一圈还差不多吧!」 「是喔,下次试试。」 「别试啊!」 「不过史卡鲁的手气倒是不错。」里包恩提道,「路过商场活动的时候,我让他去抽了个奖。」 天色黯然,我借着越发深沉的天光与微微闪烁的路灯,打量了一下瘫在墙角、不省人事的史卡鲁。还好后者对外界还有反应。 听到里包恩的话,那又厚又沉的头盔帽子晃了晃,一丝身残志坚的声音从里头闷闷地漏出: 「那是……当然……」 「抽到了头等。」里包恩说。 头什么?什么等? 我还蹲在地上,循声抬起头。小绅士一手提包,一手从从西服外套内衬里拿出已兑换的奖品——两张票券样式的纸,递给我时,乌黑的袖口露出一小截冷白色内衬,以及纤细的手腕。 接过其中一张,我定睛一看。 ……双人豪华游轮三日游? 第42章 史卡鲁最后还是顺利地跟我们回了家, 只不过一路上都和里包恩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他便始终谨慎地贴在我脚边,里包恩要是不经意地投来视线, 就会一惊一乍地做出防御的姿态。 结完帐, 我一回头,身边赫然是一副气氛凝重的僵持场面: 里包恩负责气氛, 只是什么也没干地好端端站在一旁;史卡鲁负责凝重和僵持,一会儿东张西望, 看看异世界便利店的贩卖品, 一会儿猝然转头,警惕地注意棘手前辈的一举一动。 我已然见怪不怪。 左手拎着塑胶袋, 我伸出右手, 握住小保镖的手臂, 率先把他拉走。 里包恩原本揣在口袋里的手顺势抽出, 被我轻轻拉着转身。他看向我。 「再逗人家玩他就快碎了。」我说着,回头喊上呆在原地的史卡鲁。便利店的感应门缓缓敞开,「走吧,买完啦。」 圆熘熘的头盔勐回过神,叫着「等等等等我」, 一边小跑跟上。 晚上吃完饭,我给新来的小伙伴介绍了屋子里的布局和设备。 「无聊的话电视可以随便看, 这是游戏机, 我买的游戏不算多,你要是感兴趣就玩。卡带在那。电视柜下面的抽屉还有我收藏的杂志和漫画。」 我把switch递给他,说道, 「只要不弄脏、不弄坏就好,有问题直接问我。我先处理一下工作。」 史卡鲁手小, 一时没接稳,顿时慌里慌张地抱住机子:「遵命!老闆!」 我点点头。窝在茶几前抬起电脑显示屏,想了想,又问道。 「还有,你确定不和里包恩去玩吗?难得抽到头奖。」这个手气都要让我眼红了。 史卡鲁毫不犹豫:「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和里包恩前辈出去、出去玩的。而且本大爷对游轮也没兴趣,我们卡鲁卡沙的船可比这些气派多了!」 他虽然很怕里包恩,但是有时候说话又一点也不客气啊。 「卡鲁卡沙?」 「是我的家族!」 「哦。」应该就是和彭格列一个概念吧。 「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去的!」史卡鲁态度坚决。 我挑了挑眉,耳边是簌簌的翻报声。里包恩跷着二郎腿,从容地浏览着报纸,那宽大的黑白版面几乎挡住了他整个上半身。男孩的声音只从刊物后面不咸不淡地响起。 第90页 「真遗憾,我还以为能有个跑腿,不,有个同伴给我使唤呢。」 这傢伙非常漫不经心地改口了结果动词却没有改! 史卡鲁:「什么?!我史卡鲁大人才不是跑腿!」 里包恩:「下去给我买瓶朗姆酒过来。」 史卡鲁:「是!——不对、可恶啊!」 我连上滑鼠,点开嘀嘀作响的邮箱。 「小孩不许买酒,买了默认是给我的。」我随口发话,一边阅览来件,一边端起杯子喝了口倒好的纯净水,「好好待着……嗯?」 我从电脑前抬起头。只见大门悠悠地敞开一条缝,有人已经跑下楼了。 「……」 好快。 里包恩读着报纸,目不斜视道:「不用担心,他能买到的。」 「我倒不是在意这个啊!」我吐槽。 刚想再说点什么,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便嗡嗡振响。是后辈同事的电话。我接起来,得知对方还在公司加班,并且对领导派发的新任务有不懂的地方,便收了心,专心替人答疑解惑。 客厅一时只有我低声讲话,偶尔敲键盘的声音。片刻后,里包恩也叠起报纸,抱着睡衣去浴室洗澡。 跑腿的可怜小孩这才吭哧地爬上楼,真抱着一瓶朗姆酒。 究竟是哪个无良商家卖给他的。 我正好挂了电话,见状沉默了一会儿,在史卡鲁趁他前辈去泡澡而不断跳脚抱怨之间拿过酒,暂时塞到储物柜里去。 「你们俩现在都最好别喝。」我说,起身活动活动久坐后有点僵硬的腿,从冰箱里拿出前几天买来屯粮的布丁,朝向他递了递示意,「这个吃吗?」 史卡鲁岔着短萝蔔似的腿坐在地毯上,一副又是气前辈又是气自己的倒霉样。他闻言抬起头,瞧见我手里的透明包装小盒,里面装着覆一层焦糖的明黄色布丁,头盔上代表双眼的部分忽地焕发光彩。 「我吃!」 「拿好了。」 抬腿绕回茶几,我顺手拿起放在一叠资料上的遥控器,替小朋友开了电视。开屏正好是里包恩之前不知道怎么调出来的黑手党频道。 新闻记者用标准的英语播报着最新资讯,画面先是一个航拍的远景来拍摄某个黑手党家族的总部,接着转到相关人员的採访。 眼见史卡鲁的注意力被电视吸引,似乎还挺有兴趣,我便不多换台,重新坐回去处理剩下的邮件。 公司前一阵招了一批刚毕业的实习生,作为前辈之一,除了自己的工作外还要处理后辈的相关问题。忙是忙了点,但幸运的是我没碰到太刺头的年轻人,几个初入职场的小毛头总体还是很乖。 再分神时,电视前的小孩已经把头盔摘到了一边。 一丛深紫色的凌乱短髮居然没有被安全帽压变形,反而仍然像刚打完髮蜡一样时髦。他现在也不过比二头身多一点大,小小坨地盘坐在地上,捧着布丁一口一口吃。 他侧身背对着我看电视,从我的视角看过去,还能看见贴着创口贴的、圆嘟嘟的腮帮子间歇一动。 我不由托着脸颊,百无聊赖中多看了他两眼。没想后者对视线颇为敏感(或是我太不掩饰了),肩膀僵了僵,扭过头向我望来。 他的打扮实在很潮,化着浓烟燻的大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近人情,但那如同大学生般返璞归真的神色又诚恳地彰显出其本人颇为虚张声势的本质。 「干……干什么。」史卡鲁问,嘴角还沾着一点布丁焦糖。 我一顿,只好放下托腮的手,略带安抚地认真答覆:「没什么,电脑盯累了就看看别的地方,你不用紧张。」 不知是出于不习惯我正经的语气,还是羞恼于自己对异世界人草木皆兵,还要反被安慰,小孩白嫩的脸隐约泛着红,干巴巴地喔了一下。 「本大爷知道!不用你多说。」他挽尊地小声嚷道。 旋即,史卡鲁磨磨蹭蹭地伸手,然后一把抓来遥控器,哔哔叭叭地飞快对着电视换了几个节目。 即使大屏幕内容迅速变幻,画质也无比高清,接受反应快,色彩饱满不发灰。虽然我是门外汉,当时充足的预算再怎么样也买不到差的,但依旧感嘆我简直是挑电视的天才。 然而没等我收回目光,紫发小孩又倏地回过头。电视停留在一台知名晚间综艺上。 他半张脸都红透了,像是急得:「你你你,难道想对我史卡鲁大人说什么吗?」 看起来比刚来公司面试的应届生还要紧张。 我倒不是不能理解:不仅在一天内发现自己与家乡失联,还被里包恩虐了半天,甚至不得不寄居人下,尤其老闆兼屋主人似乎还和恐怖前辈关系不错,搞不好是一类人——换作是我,我也多少会心情沉重,以至于更多地注意房主的反应。 只是我可不是故意施压的啊。 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我想起好像还没和他正式地聊过天,不禁干脆将错就错,接过话茬。 「你的脸是擦伤了吗?」我先问,「要换药的话家里也有备用的。」 史卡鲁一愣,接着立刻满脸通红,一串语速很快的话噼里啪啦从嘴里掉出来。 「我知道了!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谢你,狡猾的异世界人!」 工作没完成的时候摸鱼干什么都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盯着如同跳跳糖一般总在哇哇叫的小鬼,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前,一边捧起水杯道:「嗯,狡猾的异世界人也知道了。你和里包恩认识很久了么?」 第91页 就算知道他也是所谓的最强七人之一,其它细节我也并不清楚。 「啊?算是吧,」史卡鲁顺着我的话头,陷入短暂回忆的剎那露出几分心有余悸又不愿承认的窘态,「反正里包恩前辈从一开始就很不好说话!」 我:「咦?」 史卡鲁:「呃?」 我难掩凝重地微微睁大眼,「他那时很难沟通?」 史卡鲁仿佛被我的讶异惊呆了。他当场放下布丁,跳蚤似的勐蹦起来。 「很难啊,很难啊!现在也一样吧!」朋克小孩拔高了嗓子,大声嚷道,「那时候铁帽子不是忽悠我们几个一起做委託吗?那傢伙从第一个任务开始就很麻烦!根本不肯听本大爷的计划,一意孤行就算了,过度谨慎、不信任别人也算了,骂人就更不用多说了,有时候还嫌我拖后腿直接不让我参与委託!」 话音刚落,浴室门骤然发出「砰」的一声可怕闷响,紧跟着小黄鸭啪叽落地的泄气的嘎叫。 史卡鲁当即悚然又喊前辈对不起,光速滑跪埋头当鸵鸟。 ……要是怕被听到就不要这么大声啊! 心里吐槽归吐槽,他的描述我还是听了进去:想也不用想,在史卡鲁眼里可能很多人都不太好说话,但我莫名对他口中的以前的里包恩产生一种新鲜的、探究般的好奇心。 沉思半晌,我捧起水杯抿了两口,再发问:「那他一直都没什么变化吗?」 史卡鲁正支起身,狠狠吃了口布丁压压惊。他听完后含煳回道: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在我看来是……」咕咚地咽下甜品,小朋友偷偷摸摸瞥了眼浴室,压得小声些,「就是没变啊,和可乐尼洛前辈、拉尔大姐一样又凶又狠!我史卡鲁大人迟早有一天会让他后悔把我当跑腿小弟。」 可乐尼洛和拉尔应该也是在那时差不多处境的人吧。 这回我听了深有同感,庄重地点了点头,「没错,他有时候是兇巴巴的。越长大越凶。」 「对吧!本大爷从来不说假话!」 史卡鲁似是没料到我也能心生共鸣,顿时激动起来。我眼看他又要好了伤疤忘了疼,连忙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他小点声。 小鬼于是浑身一滞,满头大汗地急剎车,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补充说道。 「我觉得其它人都或多或少有变化,连拉尔大姐结都明显变了,但里包恩前辈一直都这样。」他毫无保留地跟我抱怨,「该死!他要过生日了,明明又要老一岁,竟然还那么爱使唤别人!」 我闻言怔了怔,放下手里的水杯,半趴到茶几上,同样小声地凑近一些问:「他生日快到了?」 「是啊,」史卡鲁忿忿道,「下午里包恩前辈就是用这个理由命令我去抽奖,然后把奖品送给他。」 「具体是哪天?」 「说是十三号。」 「你呢?」 「诶?啊?我、我八月八。」 这小鬼的已经过了啊。 我摁开手机一看。今天已经十月七号了,十三号那天甚至还是工作日。 因为之前一直没聊到相关的话题,我也不知道里包恩居然这么快就要到生日。我不免严肃地考量片刻。 首先,我知道里包恩是个挺乐意讲究仪式感的人,那么在这个理解下,别人给他置办生日惊喜他应该都会欢迎。 但问题在于,他会喜欢怎么过生日呢? 我想起小时候爱过生日,形式就是等着妈妈下班买个蛋糕回来一起吃。后来长大几岁,家里关系愈发严峻,无论是我妈还是我爸都没空在意这种事情,在两次三次忘记我的生日后,即使在我要求之下陪我过了,在蛋糕面前也无非是继续復盘上一次的考试情况: 教训我哪里粗心,分析这个成绩能考上什么学校,告诉我长大一岁要更聪明懂事,强调这个蛋糕是谁谁谁百忙之中抽空买来的。 我后来没再提醒,也慢慢不喜欢过生日了。朋友问起来,也只以「我不在意这种小事」这样耍帅的话搪塞过去。 等度过青春期最执拗的一段日子,我逐渐看开,但对于生日的重视感不知不觉已经远远落后于别人。到最后,没人提醒的话就会直接忘掉,比起不喜欢,更大一部分是不习惯。 被前任追求的那两年倒是有被追着问生日。我直到答应后才告诉过他,结果好景不长,没等到那天我就把他踹得远远的。 因此突然这么一提,我竟然只能想到最无趣、最传统的庆祝方式。 等等,大学的时候是怎么给舍友准备惊喜来着? 我仔细回想,也只记得几个舍友各有各的忙,要么常年不在宿舍、一下课就跑出去打工拼搏;要么脚不沾地地参与社团与学生工作;要么卷生卷死地早出晚归泡在图书馆。 她们也不太在乎这些,生日要么是刚好在假期,已经回家了;在学校过的,也通常是忙到很晚的时候摸黑回宿舍,大家突然开灯放小彩炮,摆好蛋糕。 虽然惊喜又开心,但其实所有人都困得脸都要埋进奶油里,所以草草了事。更别说并不是每一年都能记得每个人的生日。大家后来都佛了。 「…………」 我思考着,严肃地搞定工作,严肃地翻出备用铺盖把史卡鲁安顿在客厅(他后面一直在鼓捣没反应的通讯和传送设备,是手錶的样式),严肃地搓了个澡回到卧室。 第92页 穿着睡衣的里包恩早早地坐靠在床头,翻我新买的杂志。 不知为何,我原本下意识板着的脸忽地放松了些许。心里紧接着淌出一股道不清由来的平和。 好吧,我也是一时间傻了,才如临大考似的考虑那么久,明明我比谁都知道生日最重要的是开心而非形式——我不是过于重视这个东西的人,里包恩也不是。 只要负责地把希望对方开心的心愿传达过去,就是最妥当的祝福了。 想到可能即将要给小保镖庆祝诞辰,我居然还有点兴奋,飘到床上之际引得他奇怪地看了我两眼。 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男孩语气如常地开口。 「有什么事很开心?」 「嗯!」 我缩进被窝,抱着手机刷了两下,顺手回復几条刚收到的讯息。 顷刻后,身旁的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我的脑袋旋即就被熟悉的力道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我伸手捂住,「疼……」 里包恩:「到底是什么事。」 我:「你不知道吗?不告诉你。」 我侧躺在枕头上揉脑门,几缕髮丝随之颇为凌乱地垂散在眼前,半仰着脸朝他嘿嘿笑了笑。里包恩坐着,我看见他细长的眉毛一扬,低头盯过来,倒也没再回嘴。 他收起杂志,也躺进被窝,「那我要睡了。」 「睡吧,我关灯。」 「把你的游戏机放回去。」 我翻身,支着半个身子,面无表情地把机子搁回床头柜,却恰巧瞟见柜子上被随手放着的两张票券。 再拿来一瞧,我注意到三日游标註的时间。 正好是十二号到十四号。 「……」 我静止两秒,放下票券,先是伸手关了灯。卧室霎时严丝合缝地沉入漆黑的夜晚。我调了个手机闹铃,便倒头缩回柔软的被子里。 闭眼硬躺了不知多久,蓦地,身旁不疾不徐地响来男孩清醒的嗓音。 「新奈。」他说,「有事说就不要装睡。」 窸窣的被褥摩擦声紧随其后。我立刻支棱起上半身,一手直接撑在里包恩耳边,几乎俯在他身侧,藉由晦涩的月光注视着他: 男孩仰面躺在床上,好像饶是他也没料到我突如其来的、居高临下的袭击,即使明面上仍然平静得不动声色,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却也隐约闪过一丝错愕。 现在天还没有很冷,他睡衣的前两粒纽扣随意地敞开着。在我的视角里竟显出一点不设防的脆弱。 捋在耳后的长髮不受控地,顺着重心,雨帘似的缓缓垂落在脸颊一侧。我眼见发尾稍稍擦过男孩的耳朵,才下意识收了收身,不倾靠得那么近。但心底的算盘依旧打得飞起。 「我是想说,」我一眨不眨道,「既然史卡鲁看起来怎么也不想去,那你想去游轮玩一玩的话,要不要我陪你?」 里包恩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你要上班?」 「是没错,因为我本来想留着假期,等哪天带你出去玩了才好请假。之前推脱了,毕竟是不知道史卡鲁那么不想跟你玩,不然我很乐意给你俩放三天假去好好体验。」 说着,我重新翻身躺下,福至心灵接着道:「不过留史卡鲁在家我也不是很放心,他还这么小,跟着一起带去玩应该也未尝不可。」 「你不用担心,」里包恩说,「他是卡鲁卡沙的军师,要是想来有得是办法。」 「军师。」 「对。」 我沉默一瞬。虽然这么想不是很好,但这个家族真的没问题吗? 第43章 为了之后能心安理得地顺利请假, 我这几天忙得像个不沾地的陀螺。 先是早六起床,到洗漱出门时,初来不久的小住客一般都还在客厅铺设的、挨着茶几的榻榻米上睡得昏天黑地。我留了饭钱就走。保镖倒是毫无负担地跟着我起, 风雨无阻, 相当负责地送我去公司。 再者就在工位上变身工作狂战神,去茶水间摸鱼的次数直线下降。同事们看我这架势, 也猜到我是想早点从领导手里拿到假期,钦佩之余都默契地离我远了一点—— 毕竟人类自我燃烧到了这份上, 代价就是即使只在发呆, 脸上也仿佛隐隐约约写着一个「滚」。 午休,波岛没空的话, 则是一如既往找里包恩当饭搭子, 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放松, 有时史卡鲁会被无情的前辈叫来帮忙买东西或者扔垃圾。 偶尔一天我在公园小憩, 黑西装的小绅士很大方地让我靠他肩上。 他好像确实有再长大一点点。肩膀都结实不少。 但午休基本只最多眯个十五分钟,我很快就返回公司:处理邮件,撰写材料,交报告,帮后辈分析客户需求, 无视领导的啰嗦演讲,列印文件, 跟其它部门对接, 开会,无视领导的成功学演讲。 晚上连加了两天班,一工作就晃到晚九点以后。 比起销售部、技术部和设计部的加班惨状, 我还算早出来了。每每拎着包扭头看一眼寥寥几个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窗口,心里都暖暖的, 犹如一个刚出狱的洋洋自得的小人。 这种时候,我会拜託里包恩自己和史卡鲁去吃饭,等准备真的下班了才联繫小保镖:步行得花好一阵的路程,他总是没一会儿就能出现在楼下;如果我下楼更早一点,便会熘去买一听梅子酒,一边望着车水马龙、繁华喧闹的中心路口,一边喝着酒吹晚风。 第93页 里包恩在这当儿出现,如果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沾上酒罐冷气的皮肤会更直白地触摸到男孩的体温。 炙热的,晴天那样温暖的,干燥的温度。 我和他回到家,潮到风湿的朋克小鬼时而在不信邪地摆弄他的通讯手錶,时而在玩游戏玩到破防,时而也不在——他会跑出去做自己的事,不论是到处找原世界信号,还是试图建立一支在异世界里的新卡鲁卡沙部队,我都不加干涉。 要是太晚没回,就在门口留一盏小灯。 隔天榻榻米上便会长出一颗深紫色的脑袋。 终于,在我周末也加班,把工作干了个底朝天后,假期也自然顺利地批了下来。 十一号是周日,我加班到下午就获赦回家,扑到床上补了两小时觉。彼时两个小朋友都待在客厅玩。等我醒来走出卧室,只见里包恩依旧优雅沉稳地喝着他的咖啡,而史卡鲁没戴头盔,抱着手錶,目眦欲裂地瞪着它。 我顶着鸡窝头,揉了揉还有点酸胀的眼睛,打个哈欠。 「怎么了?」我问史卡鲁。 浓烟燻打唇钉的小豆丁像是才注意到我站在卧室门口,吓了一跳,慌张地打磕巴:「啥?没没没!没什么!」 「刚刚他连到了原世界的信号。」里包恩闲来无事地抿一口咖啡,淡定解释,「但是没连到威尔帝,反而打给了别人,没说两句话就被挂了。」 我吐槽:「原来还可以打错电话啊。」 史卡鲁勐地夹着嗓子跳起来:「喂,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告诉异世界人这些事!」 面对后辈的控诉,里包恩只是平常地看向他。 「她知道的事比你想像中更多,」小绅士批评道,「不如说,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没事天天躺在家里睡觉,连跑腿都跑不好,现在居然还说得出这种没出息的话?」 这番熟练又无情的道德绑架每一句都化为一把利箭,唰唰地把史卡鲁戳得浑身僵硬、无地自容、辩驳不能。紫发小孩彻底石化。 我抓了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髮,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死鱼眼。 本来我就没聘用史卡鲁真的给我当员工,不然我一定会提前定好工作内容,更不用说我目前也还只是个小有资产的社畜。他如今在家里的定位更像被我收留的,一个和家人走失的小鬼而已。 不过既然里包恩藉机唱白脸,我也就顺着唱唱红脸好了。 「没事,我又没什么要请跑腿的地方,你乖乖待在家,安心等着连上信号就行。」我摸摸脖子,一路挪向洗手间,「晚上想吃什么?」 里包恩率先说:「牛排。」 史卡鲁回过神,急道:「好的老闆!我我,我和里包恩前辈一样!」 「行,我随便煎一点吧。有其它想吃的再点外卖。」家庭牛排做得还挺快的。 晚上,我切了点黄油和西蓝花,随手煎三块牛排,另外点了一些搭配的小食和饮料。吃饭的时候电视放着当季动漫。暖色的灯光在客厅漫开,黑胡椒洒在煎肉上的香气勾得人垂涎。 史卡鲁吃得也非常快,只是吃相比起里包恩来说更像不拘小节的小屁孩。 他嗷嗷塞了半块牛排,满嘴便都是黑胡椒屑与肉汁煳成的酱鬍子。我递去纸巾,顺便问道:「明天就是十二号了,你确定不一起去玩吗?我现在还能给工作人员打电话。」 「唔唔唔唔呣。」 「谁来翻译一下。」 「咽下去再说话。」里包恩变出一把10t重锤,轻描淡写地狠狠给了他一个脑蹦子。后者直接被锤进地里之际挤出一声悲惨的嚎叫,但还是完好无损地捂着脑袋坐了起来,愤懑地捏紧纸巾擦嘴。 「本大爷说不去就不去!」他非常有骨气地嚷道。 我习以为常,喝了口饮料,有点遗憾。 「可这样的话你就只能一个人看家了。没问题么?」 「区区看家而已,对我史卡鲁大人而言小菜一碟!」 「要是家里丢了东西你就以死谢罪吧。」里包恩适时悠哉道。 史卡鲁顿时紧张又不爽:「……才、才不会呢!别小看我!」 没办法,小孩看起来非常不想继续和他前辈接触,而且我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有别的事想留下来做。因此我把备用钥匙交给史卡鲁,叮嘱他如果看到可疑的人记得联繫我。最后只和里包恩收拾了行李。 他带的东西不多,我也只打算带换洗的衣服和日常必用品,收了一个包就差不多了。 只是我忽然迟来地有点小学生春游综合徵。 去沖绳的前夜我明明倒头就睡——不过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刚从绑架现场脱出,实在累得不行——而今天下午我才多睡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凌晨两点了,我还清醒得闭不上眼睛。 夜深了,万籁俱寂。 睡在身侧的男孩均匀的唿吸声非常浅,却也能被黑夜里放大感官的听觉捕捉到。里包恩应该睡得很熟。 我想着,翻身去够手机,划开锁屏的剎那在荧幕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看清时间,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祈祷自己早上起得来,便无聊地划了划社交平台。 邮箱里居然还有一封未读来件。 我点开一看,是后辈措辞严谨、无比礼貌地强调很抱歉打扰我的假期和休息,然后在无数道歉之中穿插了关于工作内容的疑问。 是资料数据对不上的问题。想了想,以防睡一觉后忘记回復,我直接捧起手机一阵打字,告诉她可以去哪里核对后才锁屏,把手机放床头,准备缩回被窝里努力入睡。 第94页 慢吞吞地一翻身,却猝然撞见男孩安静的目光。 「……」 我唿吸一顿,下意识拖起被子盖住他的脸。于是变成里包恩的脑袋上飘过一串省略号。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小声说。 小保镖探出手。我抓着被褥边沿,他则抓住我的手指,一把将盖脸的被子拉下来。 雾霭般的浊夜里,他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清。「没有,」里包恩的语气倒还是如常,「我只是刚好醒了。你为什么还不睡?」 「下午不小心睡太久了吧……」 「真是懒虫啊。」 「我可是周末加班呢!不许说我!」你们这些不用坐办公室的自由人说话最好都注意一点! 里包恩哼笑一声,起身下床。 他大概是起夜上厕所去了,我干脆也把被子一蒙头,闷着睡。 模模煳煳地,客厅传来也许是里包恩不看路,直接踩了一脚史卡鲁而让后者在睡梦中发出的小黄鸭似的叫声,随即是两秒寂静,有谁倒了杯水,然后又静了片刻。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 我不知不觉真睡了过去。 即将入睡前,好像迷濛间感觉到有人轻声说了句笨蛋之类的,总之不是很礼貌的话,把我盖着脑袋的被子稍微拨下来了点。我翻了个身,与新鲜的、泛凉的空气一起沉入梦乡。 翌日,我居然醒得挺早。 心里有事的话总是会醒得比闹钟还快。虽然依然很困,但我还是磨磨蹭蹭地把差一分钟响铃的手机闹钟关了,爬起来洗漱。 史卡鲁团在被窝里打着鼾。 里包恩提着包,我和他准备出门时,四岁的小孩还睡得昏天黑地。于是我留下一张纸条和三天饭钱,表示我们先走了,冰箱里的食物可以拿去吃。 十月的天秋高气爽。坐上电车,越靠近海湾,窗外的视野便越开阔广袤。抵达目的地时,哪怕我在大学或工作出差时见过不少有钱人爱玩的东西,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豪华游轮: 在晴空笼罩下停靠着的,与其说是船舶,不如说是一座庞大的海上建筑物。 以低调却奢华的白金色为主,鲸鱼鱼身般的船体托起一层层广阔的甲板,以及三层顶级酒店似的建筑。房间窗口在轮船上就像方形贴纸,密密麻麻地、整齐地排列开来;从远处眺望,能够更清楚地瞧见最顶层甲板的露台,摆放着精緻的吧檯、观景店与桌椅,半边搭满充满假日气息的遮阳蓬,半边是直升机停机坪,最尾巴冒出高尔夫球场的青绿色一角。 身穿西式制服的工作人员忙得热火朝天,招待旅客,准备物资。游客之中不时传来孩子畅快的笑声。不少人已经站在甲板上,趴在栏杆看着港口嘈杂的景象。 我们很快登上了船。 「友寄小姐和里包恩先生是吗?」检票员核对了我登记的信息,露出一个微笑,「领航号欢迎您,请跟随工作人员办理入住。」 我拿着房卡,正要和小保镖一起去房间里安顿行李,身后却蓦地传来颇为熟悉的声音。 「咦?友寄小姐?」 「嗯?」 我扭过头,只见一身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夸张地瞪大了眼睛看过来。 这回他身边倒是异常热闹。几个小学生叽叽喳喳地探讨着什么,还有两位年少的,应该不过高中生年纪的女孩,一个激动地比划,一个笑得有点无奈。看起来如同一个小型家庭旅游团。 男人叫唤后,其它人的注意力也分了点过来。我看到他腿边依旧站着那个叫柯南的小朋友——他无语地瞥了眼自家大人,目光落到我身侧的里包恩时,似乎诧异地停了一下。 毛利侦探爽朗地大笑两声: 「哎呀,真是好巧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第44章 我原以为毛利是出于职业的名气而被邀请到此, 随行带上了他家的小孩和朋友,但简单攀谈后,才知道真正的东家是他身侧那位棕色齐肩发, 戴着发箍的女孩。 「因为我喜欢的帅哥乐队正好在这里有受邀演出啦。」 叫作铃木园子的高中生不太好意思地摆摆手, 纵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挺大大咧咧的,面对我这样的陌生人也保持着得体的礼貌。她说:「不过, 最重要的还是带我的好朋友难得出来放松放松。」 能请这么多人一起来豪华游轮玩,这孩子背后的财力也不可小觑吧。 不过我也算见惯了, 没有多追问, 与毛利侦探再寒暄片刻,便和里包恩回了房间。小鬍子大叔则领着小朋友们往反方向走, 应该是要先去用餐。 游轮的客房基本与高级酒店无差:宽敞、明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欧式復古的雕花窗户, 墙纸刻绘着大马士革花纹。有两张铺着洁白被单的大床, 窗边放着两把会客用的单人沙发,夹着一张圆桌,另配有电视、梳妆檯与工作桌,桌上摆着一个身材纤细的玻璃花瓶,里面娴静地斜倚着两枝衔露鲜花。 一推开窗, 清新而夹杂着海风咸腥味的空气便会扑面而来,辽阔的海岸线轻松纳入眼底。 我饶有兴致地趴在窗沿扫了眼景色。回过身, 手脚麻利的小保镖却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不仅如此, 还光速泡好了客房服务提供的茶叶,坐在一侧沙发上,气定神闲地捏着茶杯浅抿一口。 说实话, 他自制饮料时是不是处在一个神奇的时停空间啊。 茶香飘然,沁人心脾。我能嗅出来是很不错的红茶。 第95页 「要喝吗?」里包恩端着小杯子, 正好转头朝我看来,「这是中国进口的祁眉红茶,很有名哦。」 我对茶叶研究不深,但这股幽香确实诱人,不由点头:「想喝。」 里包恩:「关键是我亲手泡的。」 我:「『好的,那我更想喝了』,你是想听到这个吧。」 里包恩:「潜台词点出来就没有意思了,新奈。你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我:「根本明显到算不上潜台词好么!这又算什么情趣啊!」 他一个除了变装吓人外,为数不多的日常安排就是养老看报、逗猫耍狗、习惯早睡早起非必要没有夜生活(尤其爱管别人)、还经常开不起玩笑的,疑似体内住着个中老年男人的小鬼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坐到另一侧沙发,小绅士手法熟练又具有观赏性地为我倒了杯茶。 「请用。」他很是专业地说。 平时用惯了日式粗陶,我看着白瓷杯中鲜红而剔透的茶面,颇感新奇地说了声谢谢。清香净神,阵阵浓郁的茶香仅在端近些许之际便萦绕着鼻尖。我不禁认真地品鑑一口。 虽然茶汤还有点偏烫,但这样味道倒刚好能在味蕾上飞快晕开。比起预料的单纯的红茶味,好茶叶的口感层次更加分明,入口清甜,隐约羼着盈盈的花香,润中带涩,回甘时又似乎尝到一点果香。 即使茶叶优等生的成绩有目共睹,泡茶的功夫显然也相当重要。 「好香。」我稍觉惊喜地微微睁大眼,「你真的很会泡嘛。」 里包恩对于这种技能型的赞赏向来非常受用。他仍端着热气飘飘的茶杯,我却可以瞥见他在杯沿后自然上扬的唇角。 「当然,也不看我是谁。」 「你以前有跟着别人学吗,还是自己研究的?」 「我认识一个中国人,他对红茶的见解很深。硬要说的话,我从他那里也学到不少。」 「看来我们兇巴巴的里包恩前辈也是有好人缘的啊。」我随口接道。 不知是他心情好,还是我的揶揄没像以前一样戳中他肺管子,里包恩这次没来敲我。我本都做好和他搏斗0.3秒钟的准备了。向来严厉的小保镖倒只是悠闲地翘着腿,饮完最后一口红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我的人脉可是很广的。」他说,「像威尔帝和史卡鲁那几个傢伙算不上人缘。」 「是是。」 说到史卡鲁,我得看看他现在什么情况了,毕竟还是有点担心那小子搞不好会拆家。 里包恩似乎对我浮于表面的、宠溺却敷衍的语气有些不满,在我余光里平静地望来一眼。不过我已经放下茶杯,拿起手机,于是他也没说什么。耳边接着响起茶具碰撞的轻微清响。 打了个电话,没接。 我总觉得史卡鲁睡得越来越迟了,一开始他还紧张兮兮地比我还早起,但只坚持了一天,接下来便一日比一日推迟一小时。 通话自动转留言,我挂了电话,掌心里的手机恰好又一振。 果然是新邮件。 即使看似加班搞定了整个季度的工作量,在旅途期间也依然会有持续不断的邮件和电话纷至沓来,这就是社畜的奥义其二(其一是就算请假了工作不做也只会越积越多)。 我点开邮箱一看,目测不是个简单就能答覆的问题;再瞄一眼时间,完全临近午饭点。我下意识摁了摁太阳穴,舌尖舔过后槽牙,转头正色道:「我临时处理一会儿工作,你要不要先去吃饭?」 「行。你要多久?」 「我尽量快一点,对了,帮我拿一下电脑。」 里包恩把电脑包递给我,随手收了茶具,便出门探路了。我交代他提前看看自助区有什么好吃的。 而之后将近二十分钟,我都抱着笔电核查资料,再把后辈需要的文件打包发送过去。 这其实要不了多久,但日本的工作习惯一直都很麻烦,撰写邮件总要一套约定俗成的敬语措辞大礼包。饶是我也多斟酌几句才回覆邮件,以免字面口气看起来不好,不慎伤到后辈的心。 处理完这些,我才伸了个懒腰起身。拿房卡出房门。 游轮走廊的墙面排列着精緻的壁灯,地面铺了一层柔软厚实的朱红色静音地毯,踩在上面几乎发不出太吵的声响。偶尔擦肩而过的人神色各异,但都一袭正装,皮鞋礼帽,隆重无比。 我也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西裤,但没像这些贵宾一样穿、戴领带夹与手帕。只套一件黑色衬衫,外套敞开,连领带都没系,脚蹬一双颇具心机的内增高黑短靴,像个混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头顶「欧皇的便宜老闆」这个黄金称号,泰然自若地从一众非富即贵的客人里穿行而过。 引导人员热情、恭敬而主动地把我领到餐厅,倒花不了多少找路的时间。 游轮的用餐区域分为一个主餐区和三个次餐区。前者就在偌大的一楼,面向游客大众;后者则分布在螺旋楼梯蜿蜒直通的楼上,反而是身份更尊贵的人才会去订一个较为清净的餐位。 我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前往预订的主餐区座位。 绕过雕琢精美的科林斯柱,我环顾一圈,提前注意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在靠着整面落地玻璃、一侧首便能欣赏甲板和海景的餐桌,赫然围坐着毛利侦探与他监护的大大小小的孩子—— 第96页 可即便他是在场唯一的大人,这位不算靠谱的大叔还是明显喝高了。 他背对着我,我也能看得到那通红通红的脸侧和脖颈,餐点没吃两口,酒杯就非要死死捏在手里,煳煳涂涂地嘟囔着什么。所幸他对座的女儿毛利兰小姐以及铃木小姐看起来沉稳得多,一个气得嘆息,一个露出早有预料的表情。 有她们看着,另外四五个忙着吃冰淇淋的小萝蔔头也不缺照应。 按在平时,我也许打个招唿就走了,但醉醺醺的侦探大叔身旁坐着的圆顶帽脑袋唐突地散发着令我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迳自令我的直觉打响警报。 我登时顿在原地。和服务员打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地暂时离开了。我才再次望向那画风参差不齐的一桌,吐槽欲随心而起。 他怎么会跑去人家餐桌吃饭啊!我们也是有订座位的贵客好不好! 这个一闪而过的讶异马上就得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释。 「嘿嘿,小哥啊,嗝。」 毛利侦探七扭八歪地被靠背餐椅支撑着,咧嘴一笑,语调拐上了天。在女儿皱着眉头,不堪其扰地斥责他少喝点之时,充耳不闻地晃了晃脑袋,「那个啊,就是那个……我一开始就想问了,你——嗝,你——难道追到人了吗?」 我刚来得及上前两步,就听里包恩口吻如常地问:「你指什么?」 毛利哼哼三声,爽快地喝了两口酒,继而「哇哈」地叫开一声。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自然是说友寄小姐了!」他仿佛一剎那间找回了舌头,突兀地加快语速道,但紧接着又慢了几分,絮絮叨叨地倒了出来: 「过了这么久,你们还出来约会……就算是在美国也算差不多要正式交往的关系了吧?你听、你听我说啊,我呢,好歹也是阅尽千帆……嗝。在我看来,你们的年龄根~本~没什么关系啊。哈哈哈哈!」 他像是完全忘了在沖绳那会儿自己是站在我这边的人,直接化身墙头草歪到另一边,又豪迈道:「你放心,你放心啊!大叔我经验丰富,你有需要就尽管来问!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追到人家啊?」 我听得一阵无语,却也找不到时机打断。于是好整以暇地走到他们身后,一手插着裤兜,没什么表情地站定,微微低头。 对坐着的两位高中生和几个小学生当然看见了我,纷纷露出各异的精彩神情。 然而她们默契地谁也没说话。(铃木小姐的面部肌肉似乎都快抽筋了,她再待下去真的没事吗) 我看着那颗黑礼帽脑袋也动了动,叉了个金枪鱼寿司吃。他倒是一副浑然不觉,乐在其中的模样,嚼嚼寿司,咽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回应八卦的侦探。 「还没有。」他在一众视线里淡定地表态,「新奈姐姐喜欢年纪比她大的人。」 铃木小姐两肘支在桌上,彻底捂住了脸,肩膀颤动;毛利小姐也捂着额头低下了脑袋。而一旁的大叔则摆出「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的样子,即使当初我为自我辩解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毛利大为震撼的嗓音一扯:「什么?!不可能!」 他激动得脸更红了,但这位又菜又爱喝的军师不出片刻就想出了解决之道。 「友寄小姐嘴上说着不行,其实肯定还是对你有好感的,不然怎么会还带你出来玩呢?」他振振有词地嘀咕,「要是不喜欢你,见……见都不想见你,手机也打不通,简讯也已读不回,去找她她还会把你臭骂一顿!」 里包恩:「说得也是。」 毛利:「是吧,你也觉得有道理对吧?为什么友寄小姐喜欢年长的男人,我跟你说,就是因为男人会使用年轻人通常不会用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女儿双手扶着额头,近乎崩溃的声音闷闷响起:「爸,我求你别说了。」 看得出来她替人尴尬得脸都红了,但身旁的铃木小姐倒像是吃瓜吃得又崩溃又爽,就算捂着脸也能瞧见快要咧到耳后根的嘴角。 至于其它小孩,缩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也有可能是在偷偷听热闹。 只是被酒精催化成演讲大师的大叔哪顾得上这些细节。 他严肃地一放酒杯,随即好不容易蓄着的一口气又松懈了,软绵绵地做了两秒梦,才突然兴奋起来。 只听毛利恨铁不成钢地指点道: 「——那就是欲擒故纵!欲擒故纵啊!你们年轻人根本不懂,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面子!像你们这些愣头青,一看上谁就叫着冲上去了,男人的面子横扫一地!那样女人会珍惜吗?呸!」 我:「……」 再说下去他女儿就要在人前抬不起头了。 大叔一番讲解完毕,简直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握着酒杯接着瘫回椅背上。他不忘慢吞吞地转头确定学员的听课情况:「怎、怎么样,你懂我意思么?」 「喔。」 从头到尾都丝毫不受影响的小绅士偏偏配合得正经,话音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笑意,端起桌上盛着一层葡萄酒的酒杯,作势要干杯,「这些我都知道了,很感谢你的分享,毛利先生。」 我总算头疼地嘆了口气。 手臂越过男孩纤瘦的肩膀,我从他背后居高临下地拿走高脚杯。里包恩像是才发现我似的,顺势仰脸,抬起头。我帮他轻轻摁着帽子,垂眼对上那双熟悉的、平静却隐含戏嚯的黑眼睛。 第97页 「行了,你要在人家这里鬼混到什么时候?」 里包恩不动声色地眨了一下眼。 「我没有鬼混。」 「是好孩子的话这时就不会顶嘴。」 我觉得我的声音总体平和,但依然如同加了三天班那样裹挟着一丝疲惫。 随手晃晃玻璃杯里色泽醇厚的酒液,我话音一落,便探去意思意思跟毛利手里的碰了个杯。清脆一声响,后者还反应迟钝地呆愣着。我则稍稍抬起下颌,一饮而尽,把空杯子放回餐桌。 「多谢各位的招待,这傢伙老是添麻烦。这杯我就替他干了。」 我说着,面前的两位高中生才率先回过神,双双红着脸摆手说不会麻烦。而转眼一看醉鬼大叔,他居然开始眼皮子打架,蒙头蒙脑的,随时要不省人事地昏睡过去似的。 于是在少年们感恩又复杂的目光中,我指派小保镖配合服务员把侦探送回房间睡觉。这时,从始至终恨不得置身在外、不想跟毛利沾上任何关系的柯南也被毛利小姐委託,不情不愿地跟着一起送大叔回屋。 我这才感觉到有点饿。 摸了摸肚子,铃木小姐的声音立刻传来:「那个,友、友寄小姐……!」 我侧过身,「嗯?」 短髮女孩两手捧着脸蛋,眼睛如清晨的朝阳般神采奕奕,又如正午火热的阳光直射似的炙烤一切。她难掩激动地邀请道:「要要要,要一起吃饭吗?!」 「……」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眼她们面前基本吃得收尾的餐盘,体谅地回覆:「你们不用因为客气而请我——」 「不,不不!不对,也不是不请!」 铃木小姐满脸通红地摇摇头,毛利小姐——为了和她爸区分,还是叫兰小姐吧——本来看起来还相对挺沉稳的,结果现在也睁着求知慾旺盛的双眼,有点不好意思,却仍然坚定地望着我。 铃木:「我们只是想和友寄小姐交个朋友!」 兰:「请问友寄小姐是怎么认识我爸爸的呢?」 铃木:「啊,小兰你太狡猾了,我也有问题要问。」 兰:「抱歉,我稍微有点在意……」 我默了默。转头是宽敞的玻璃窗外热闹的甲板风光、阳光、海色,再转头是两位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高中生,旁边是忽然扒着桌沿坐回座位,以栗发女孩为首,一脸乖巧的几个小学生。 三秒后,在孩子们小声的欢唿下,我通知服务员为我更换预订餐位,从容落座了。 第45章 午餐供应没有我想像中天南地北无数佳肴那样丰富, 主要集中在东南亚菜品,真正的大餐菜单应该只有在船长晚宴举办时才会隆重登场。想吃别的美食的话,倒是可以放弃主餐区套餐, 跑到其它楼层的餐厅享用。 据我所知, 中奖得到的这三天旅程并没有赶上晚宴。不过对口腹之慾没那么重的人而言,这里免费提供的餐点已经足够丰盛。 不一会儿, 典雅的餐桌布上便摆盘着几道卖相极好的菜餚,包括且不限于海鲜鸡肉沙拉、奶油蘑菇汤、奶酪牛肉三明治, 与布丁、薯条、舒芙蕾等甜点小食。 我不挑食, 每一道都尝一口。 毫无疑问,有的合口味, 有的不合。毕竟众口难调, 哪怕是顶级的厨师也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至少我还挺喜欢煎牛肉的口感。 慢慢填饱肚子的时间里, 我向翘首以盼、嗷嗷待哺般的年轻人们大致讲了一遍沖绳事件的始末。 除了铃木小姐, 其余人似乎都听过柯南提过一嘴,即使不了解细节,也顶多只有些听得心悸;而唯一没被剧透的铃木诚实地满脸惊骇,拍案而起:「拜託,那个叫什么克, 呃,什么——」 交谈中得知叫作灰原哀的小孩阖眼道:「兇手叫克里斯。」 「对, 克里斯……我一时忘了啦, 」铃木不由收敛了气势,挠挠脸颊,「总而言之, 他也太过分了。」 兰小姐问道:「现在受害者回到正常生活里了吗?」 我咬了口滑嫩咸香的鸡肉,点点头。 「上周她还给我传简讯呢。」我略微一回想, 「虽然都是在给我分享小视频或者推特博主……」 顿了顿,我及时收声。 三藤小姐一有空,或是一时心血来潮,就会发来她刷到的漂亮小男孩拍的颜值短视频,偶尔是给我看只发自拍照片的博主。 虽然她是搞纯爱的,单纯欣赏少男美貌,但这种事说到底还是没必要和几个学生说。 「原来已经和友寄小姐成为朋友了,」兰小姐感嘆,「真好啊。」 我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另一边的高中生立刻举手:「报告,轮到我的问题!」 我:「这位同学,请讲。」 铃木小姐:「请问刚刚那个叫里包恩的男孩子,真的在追友寄小姐吗?」 她神色期待,略有紧张。提问时语调就降了下来,一只手掌挡在唇边,大有窃窃私语的感觉。 这里不是什么需要尽快洗脱嫌疑,亦或容易越描越黑的场合。 因此,我重新坦诚地申明了里包恩只是我便宜请来的贴身保镖,只是出于各种误会导致毛利侦探坚信我俩有所纠缠,而保镖虽实力高强,却是个没事爱添乱子的毛头小子,莫名其妙就认领了这个剧本。 我一番解释措辞恳切,态度自然,几个本想听热闹的小孩都垂头丧气地哀嘆一声。 第98页 「什么嘛,结果就这样。」叫光彦的男孩嘀咕。 「我就说你们在期待什么啊,想来都是不可能的事吧。」元太胖乎乎的,不以为意道。 「可是就是好可惜嘛,元太刚才明明也很想听。」步美不贊同地说。 小萝蔔们都隐约故意模仿着大人的语气交谈。但说到学得最像大人的,还是自始至终表情稳重的茶栗色捲髮女孩。 她正姿态闲适地坐在座位上,比餐桌高不了半个头,却游刃有余地抱着手臂,嘴角稍微一勾: 「只要仔细一想,这个解释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我有点兴致,眉毛一挑,道:「漏洞在哪里?」 「很简单。」 早熟的孩子声线柔软,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灰原抬眼瞧来,「和某个一登船就醉得要命的大叔说的是一个道理,如果对友寄姐姐没有喜欢的话,他根本不会顺着误会将错就错下去。」 小学生顿时恍然大悟。两个高中生的表情则各有各的精彩,由铃木小姐率先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低声附和,「这就是年下劲爆的地方之所在。」 兰小姐看上去也能理解自家朋友,但出于某些底线,好像并不是很想搭腔。她转而看向我,面颊微红,颇显无奈地弯着眼睛笑。 「抱歉,大家没有恶意,希望不会影响友寄小姐的心情。」 我一怔。紧接着把嘴里咀嚼半天的夹肉三明治吞下,表示无所谓。 「放心吧,要是介意我就不会坐在这了,」我说,「何况跟你们聊天也很有意思。和灰原一样叫我姐姐或者阿姨都行哦。」 铃木:「诶?不不,叫阿姨显然还是太早了啦。」 我:「我应该大你们差不多十岁了。」 三人异口同声:「耶?!」 「……」我今天也没穿得很年轻吧,而且小学生凑什么热闹。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探讨,她们最终以我才大学毕业没几年的理由坚持选择了姐姐的称唿。 装潢得金碧辉煌的餐厅上空飘扬着舒缓的轻音乐。 十月中旬伊始的阳光细腻而柔和,如天空海那般波光粼粼地透过玻璃,卧躺在长桌上。 年幼的孩子沐浴着这片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光,眼皮不自觉便愈发沉重。比较胖的小男孩甚至忽然开始坐着埋头打唿噜。于是可靠的小兰站起身,负责带萝蔔头们回房间午休,顺便说要去看看柯南他们怎么二十分钟还没回来。 园子倒是留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陪我吃剩下几口饭。 「说起来,友寄姐姐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 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带了几分忘记备考似的苦恼。 我挖了两勺沙拉,吃得八分饱。想了想,便也放下勺子结束午餐,倒了小半杯葡萄酒,向椅背一靠。 「哪里听过么?」我接话。 老实说,像铃木财团这样的存在,除非我有哪个不知名的远房亲戚有出息了,或者恰好和园子当过同学,否则在这之前,我是一点也想不到有怎样的可能性,会让我这种普通市民一举飞跃到能够和它产生任何联繫。 眼前是女孩那仿佛答案才露尖尖角般冥思苦想的脸庞,我喝了口酒。顺滑而泛着些许酸涩的酒液淌过喉咙,舌根尝到稍为丰厚的复合咖啡味与杏仁味。我蓦地灵光闪现。 一条险些被遗漏在角落的线索反倒自己迎面而来。 ……不对,还有一个可能。 「你知道竹田吗?」我开口。 园子瞬间如大梦初醒,瞪圆了墨绿色的双眼。 「没错,他——」她应道,话音又戛然而止,更加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我,「不是、不会吧?难不成姐姐就是那个以一己之力把独子继承人撕到自闭并堂堂登顶成为竹田最为忌惮的黑名单榜首让全家上下只能以『you-know-who』为代称而不可直唿其名的背景诡异、城府极深、手底下可能拥有一支荷枪实弹的暗影兵团的神秘人?!」 我:「…………」 谁啊! 生平第一次当伏地魔,有点不习惯,改天找那个只由一个人组成的暗影兵团交流一下心得经验好了。 我木着脸在心里吐槽。对座的园子同学并没有察觉到我汹涌热烈的吐槽欲,仍煞有其事地捏着下巴復盘: 「怪不得,我总感觉前段时间还听到过友寄姐姐的名字。只是那个烦人的傢伙以前通常是叫姐姐的小名,害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边听着,我边饮下最后一口酒。 「他以前经常提起我么。」我问。 园子道:「嗯……也没有经常,只是家族组织聚餐的时候,偶尔晚一点会有公子哥邀着去玩,竹田就会说要去找女朋友什么的。」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基本是要来找我麻烦。 我搁下空杯。这位随和亲切的富家小姐才迟钝地想起什么,难掩慌张地补充: 「请等一下,我不是故意提起姐姐讨厌的人……啊,我也非常烦他!经常一副看不起人又要装模作样的表情!」 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啊。 说到这我就不困了,深感认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提不提这种事没什么,是我先问的嘛,我也已经不把他——」当成一桩会引起焦虑的破事看待了。 第99页 话音未落,身后倏地传来男孩压得微沉的嗓音。 「问什么?」 园子应该是早注意到了,反应比我快得多,当即又用上她纯真质朴的视线把我和背后的人连到一块。 我话头被截断,莫名想不起来后半句话,索性坐在餐椅上,半扭过身瞧去。里包恩独身一人站在我椅背后面。位置反转,轮到他稍微低了低头,目光毫无重量地降落在我脸颊。帽檐打下几缕暗色。 「……没什么。」 不知从哪来的没底气感,我竟然不太想说真话,「只有你一个人?」 里包恩嗯了一声,「毛利先生没回到房间就吐了一地,我们多耗了点时间。那个小鬼现在也直接去睡午觉了。」 我:「辛苦了,还想吃点什么吗?」 里包恩:「不用,我吃得很饱。」 他趁我工作的时候到底在毛利一家这里蹭吃蹭喝多久了啊!不会一开始就拼桌了吧! 想像不来他们还会聊上什么奇葩的话题,我干脆略过,回头跟神色暧昧地观察着这边的高中生发出要约。 「我也到想睡午觉的时间了。园子要顺路一起回房间么?」 「噢!不用不用。」首先一个极其充满青春活力的弹射起步,园子小姐手脚麻利地收拾小包,拿出手机,电光石火间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与line的好友,便原地进行太空漫步式退场,「姐姐之后再见!我不打扰你们!」 于是我就这么维持着握手机的姿势,屏幕闪现出一个新好友。我接着沉默地目送她滑步离开。 在犯困边缘反覆试探的思路停滞了剎那。 我不是傻子,这种老是像捆绑营销一样的情况未免太奇怪。 明明已经成功澄清了时常被误会的问题,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四捨五入被起闹的画面?到底是因为现代年轻潮流就是拉郎配,还是我和保镖的关系真的显得过于亲密了? 难解的关键是,我就算换位思考,也根本不会把一个成年人和未成年拉郎到一起。 我思来想去,灰原那纤细的、富有某种余裕的稚嫩声线恰好在脑海再度响起,游荡带回音。 「『……他根本不会顺着误会将错就错下去。』」 下意识稍抬起头,我瞧向站在椅边的西装少年。后者不着痕迹地一扬眉梢。旋即,一只手不慌不忙地稳稳伸到面前。 黑西服换了新袖扣,在临海阳光的眷顾下忽闪着迷人的银色微光,衬得男孩腕骨微微下陷的阴影多添几分线条感。而后我看见他纤长的指节,泛着紫的淡色血管;修剪圆润的干净的指甲,饱满白皙的指腹。 原先这只手无论怎样都不像属于一名杀手。 但或许是随着时间成长,里包恩平时也没有懈怠于枪法的练习,他的中指、无名指与小指指侧皮肤如今都覆着不同程度的茧。指关节也似乎比常人更凸出,更骨感一点。 这使得他好像比以前又更显得冷峻,却也更像一个真实的、有经歷的人。 我想着,只听下一秒,男孩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打断这些转瞬即逝的想法。 「你想赖着坐多久,懒虫。」他面色如常道。 「……」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一点没搭理他那像要扶老人过马路的看似尊敬其实毫无礼貌的手,反而反省地,自发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声音发闷。 「我只是发了会儿饭晕,回去吧。」 年轻人爱乱起闹就起闹好了。我又不是会当真的傻子。 第46章 无论如何, 我的计划还是得进行。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多想,这是人保持快乐的秘诀之一。我忽视了思考之中道不清是不爽快还是疲累的复杂心绪,倒头睡了一觉。 午休时间不宜太长。我小憩半个小时, 便慢吞吞地从柔软的大床上爬了起来。 床正对着工作桌, 其中一把椅子还规规矩矩地待在桌前。西装革履的小绅士侧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靠窗, 手里翻阅着邮轮日报。 游轮早已出发航行。 这座庞然巨物在平静的海面稳健行驶着,吸饱了湿意的微风踩过窗沿, 渡来一阵温和的凉秋。 这一觉很短, 却意外地睡得很昏沉。我下意识捂了捂有点热的脸颊与嘴唇,睡眼朦胧地发了会儿呆。再一侧首, 里包恩把日报放回桌面, 与我四目相对。 「醒了。」 「嗯……」 我随手捋了捋睡乱的髮丝, 忍不住多看一眼男孩。 可能是我刚睡醒的神色看起来又懵又观察得直白, 他顿了顿。由于他算是背对着窗,一双黑眼睛在背光中乌沉沉的,显出颇为不近人情的质感;但杀手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审视般停留一瞬,便鲜活地动容了几分。 他不掩诧异地抬起眉毛, 开口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莫名感到睡前浮动的心安定不少。 没错,无论如何, 我的计划——给这位不吝陪伴、保护与支持的小保镖兼可贵的异世界朋友过个能好好开心享受的生日——都得继续进行。在莫须有的事上假设可能性完全是浪费时间嘛。 「因为你的鬓角很漂亮。」 我挑了个事实回应, 认真说。出声之际嗓音还有些闷,我不由扭头环顾,发现工作桌旁每日提供的几瓶纯净水, 便磨磨蹭蹭地翻身下床。 正扶着脑袋走到桌前,一旁的人适时提醒: 第100页 「左手边第一瓶我喝过。」 「好的。」 我简单应了一声, 拿起第二瓶拧开盖子,咕噜噜勐喝两大口。干涩的喉咙总算清爽得多。接下来得管管我的鸡窝头。再瞧向梳妆檯,台面角落只有赠送的洗面奶、护手霜、面膜等包装未拆的产品。 没等我去拉抽屉,一把还套着保护袋的头梳从身侧递来。我从善如流地接过后才轻微一怔,补了个道谢。 里包恩表示只是随手一拿,继而重新翻开日报。 下午的阳光稍显倾斜地从他身后铺陈,漫开,在男孩的身形边缘勾勒出温柔的、真切的光影。应该是光线使然,打在耳后,里包恩的耳廓透得有点泛红。 我不禁眨眨眼。 他只不过接着低头看报,我却觉得这副样子真实又可爱,不论是胸腔残留淤堵的一股起床气还是先前的郁结,忽然全都彻底一扫而空。 梳好头髮,穿戴齐整,我便带里包恩出去玩了一圈。 豪华游轮相等于在船上建了个大商场,餐厅、酒吧、健身房、卡拉ok、图书馆、免税店、剧院乃至球场都一应俱全,并且尽是良好的环境与氛围,服务到位。 我提前预约了一场魔术戏剧表演的观众席位。 邀请来的魔术师和演员据说也是相当有名,将近一个小时座无虚席。 津津有味地欣赏完整场演出,等戏剧落幕,不少年轻人都往后台钻,想要讨个签名。我没有追星,本打算结束就离场——但不知道为什么,上了个厕所后跟着人群走,却仍晃进了后台。 我去找厕所之前让里包恩先去甲板咖啡厅,线上订好的定制饮品看时间差不多做好了,因此也不怕他久等,在后台凑了半天热闹。 被几个激动不已的粉丝包围着的魔术师特地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简易小魔术的技巧。 我学有所得,受益匪浅,炫耀似的分享欲油然而生,于是顺手买了他们卖的道具(这应该也是剧场营销的一部分),飞快跑去找人。 咖啡厅大得犹如一个小型图书馆。门店装潢将欧洲文艺復兴风格与现代工业设计相结合,以低奢黑金为主色调,吧檯身后静谧地伫立着断臂维纳斯的雕塑。我一踏进店里,便能嗅到馥郁浓厚的咖啡香,头顶盘绕着低沉、性感、缠绵般的蓝调歌曲。 小绅士正坐在三楼的双人卡座里,清闲地品尝特制双倍浓缩。桌对面放着一杯我的摩卡。 他这一身黑西装和这家店倒是挺配的。 我把魔术道具藏在背后,跃跃欲试地凑到他面前:「里包恩,里包恩。」 男孩瞥来一眼,神色不变,但轻轻放下了咖啡杯。 「你想做什么?」 「给你看。」 我神秘地哼哼一笑,右手把一团薄薄的淡红色丝巾拿到身前,轻飘飘地抖开:同一只手小心捏着的还有一朵小玫瑰。掌心轻裹花朵,细长的茎剥去尖刺,恰好被手臂遮挡待命。 以观众的视角当然看不见臂弯内侧有什么。 紧接着,我在脑内复习刚学到的步骤,用左手拎丝巾,挡住右手,就等快速一翻,把鲜花借位变出来。 结果业务不熟练,第一次翻,花茎剪短的尾巴勾到外套褶皱,没抖出来。 我:「……」 里包恩:「你还差得远呢。」 我胸怀大志道:「这位先生请注意,这是我先抑后扬计划的一部分。」 然而第二次左右手又没配合好,丝巾如海浪般气势昂扬地翻过右手,却只露出慢了半拍、呆呆卡在虎口的红花瓣脑袋,深绿色茎梗摇摇欲坠地从手臂内侧晃出。 下一秒,我和花了半分钟看了个拙劣小魔术的杀手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他倒只是一手屈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摁了摁眉角,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真被逗笑了,嘴角扬起一个不乏兴味的弧度;我则满怀挫折,反而被自己倒霉人生的幽默感折服,埋头蹲在沙发旁,一边捂脸忍笑,一边慢吞吞地抬起右手。 这回好好地捏着细茎,将娇嫩鲜艷的小玫瑰举到他面前。 「送你。」我说,收拾好跌宕起伏的心情,抬头看向里包恩,「假期快乐。」 男孩接过花。 我注意到他唇边的笑意稍微收敛了些许,却并未平復,而是变为另一种难辨含义的轻笑,相较起来更宽容,专注得若有所思。 里包恩的视线在鲜花上停留片刻。 旋即,他垂下眼睫,轻嗅了嗅花瓣。艷红似血的玫瑰花颤巍巍地挨近他白净而清秀的面颊。这样象徵着热情、浪漫与炽烈爱意的生物好像从来都与南欧风情搭调契合,有那么一剎那,我甚至错以为它就是为此刻而生。 我没移开视线。里包恩侧过头,目光仿佛望进我眼底。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 「……不客气,」我站起身,他随之微抬起头,「不过,一般不都会说『我会珍惜的』,或者『我很喜欢』么。」 里包恩:「我不是一般人。」 我:「哦。」 里包恩:「如果你的魔术变得再惨烈一点,我应该还会真心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我:「这种时候就不要记住了啊!」 在咖啡厅里边喝边聊天,懒了半个多小时,我才和里包恩去别的区域玩。 在短时间内玩飞镖打破歷史高分记录、打遍高尔夫球场无敌手、卡丁车短道比赛拿下冠军后,我又推着这位备受瞩目,如有神助,人生字典里没有低调一词的选手远离容易滋生是非的竞技类娱乐。 第101页 晚餐前正好有年轻人组局,我们便在棋牌室玩了两把uno。 像这种持牌有限,拼运气成分居多的小游戏,坑里包恩就轻易得多。只是在第一局被我顺位叠加了十二张牌后,第二局逆转出牌顺序,里包恩很小心眼地报復了回来。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这傢伙还把我说过的话再奉还了一遍。 他真的不是天蝎男而是天秤男吗! 我抱着手里一沓厚实的二十二张牌,盯着牌面,头也不转地捶了他手臂一拳。没用多少力气,里包恩也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隐约听到一声闷笑。 下一轮,我狠狠把新入库的加四牌无情打出:「都小心了,我现在强得可怕。变蓝!」 下一个玩家:「我也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不要小瞧我们的羁绊啊!加四变红!」 下下一个玩家:「我抽八张就是了!你们能不能不要用中二的台词打牌啊!」 来不及打第三局挽回名誉,晚饭点便在欢声笑语里来临。我坐到餐桌前才发觉玩得有点累。 不过我还有想做的事。 天一黑,巨型游轮在金黄、璀璨、钻石般层层环绕的灯晕映衬下愈显繁华。 此时要是倚在阳台栏杆旁,身后是宾客满座,觥筹交错的喧譁嘈杂,身前是一片消融于黑夜里的寂寞的海面,人总会忽然感到渺小,却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体验。 但我没什么闲情去体会,看了一眼时间,再抬起头。 斜对面餐桌的短髮高中生和我对上视线,顿时露出坚毅的表情。 饭后,我把里包恩打发给毛利侦探一家看管,自己则表示要陪园子小姐去找她喜欢的乐队要合照。 「啊?这种事为什么要友寄小姐陪?」毛利丝毫不掩饰自己是个无趣大人的事实,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斜眼道。 「因为小兰要留下来看住小朋友嘛。」 园子理直气壮地说,「刚好友寄姐姐也知道那个乐队,你们又没兴趣,当然只能拜託她陪我了。」 「有我在你们不用担心小鬼的事,叫上兰一起去呗。」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瞟向他手里的酒杯。 毛利一激灵,左右环顾:「啊?什么意思?」 不是我不想回答他,而是园子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把我拉走了。我们走出餐区,绕到走廊,热闹的人声逐渐甩在后头,高中生才停下脚步,眼睛亮亮地扭过头。 「姐姐,除了生日蛋糕外,你还有什么惊喜计划吗?我都可以帮忙!」 第47章 是的, 就在下午时,园子在line上找我聊了会儿天。 一开始的确只是心血来潮地讲起她喜欢的乐队,而我刚好认识, 刷到过这个乐队的一些资讯。后来我回消息比较慢, 女孩便随口问起我在哪里玩。 一来二去,我也就跟她说了里包恩生日的事, 以及我打算给他小小地庆祝一下。 这位亲切、外向的年轻人立马提出愿意帮忙。 「说实话,我想不到能布置什么特别惊艷或者周密的惊喜。」思忖须臾, 我诚实道, 「总之,希望他能开心就好了——这傢伙不太喜欢吃甜食, 所以我定的是咖啡坚果裸蛋糕;如果他今晚不想玩到零点, 提前睡的话, 就等他醒了再『突然』祝贺诞辰;没睡的话, 刚好就能直接踩点过了。 「最后,我跟工作人员联繫过,明天在船上用餐、娱乐会提供一些生日优惠,带他再享受一圈。大概就这样吧。」 其实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计划,我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园子小姐却给足了我面子,不住点头, 听完还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不已经是个很完整的惊喜流程了嘛, 就按这样做没问题啦。」 我感动得无以復加,讨教道:「园子有什么建议吗?」 「这个啊……」 少年努了努嘴,绞尽脑汁地陷入思考。我们在此期间并肩前往顶层的烘焙室。 由于事先预约了diy服务, 在前台做好登记,就能跟着糕点师一起装点蛋糕。不像普通的小作坊狭小凌乱, 游轮上的烘焙馆犹如一间大展厅,宽阔,干净,井然有序,以奶油色、木色与淡黄色为主色彩,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模具,顶级设备齐全。 即使排气工作很到位,也依然能嗅到空气中温吞的甜腻香味。 而糕点师是个热情、逗趣、想像力天马行空的男青年,了解诉求后给出了不少建议。 「小寿星有什么比较鲜明的外表特徵吗?」他先是这么问。 我把之前在沖绳集会时拍的里包恩的照片给他看,糕点师拉长音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那干脆做一个小旗子,或者说路牌那样的标志,杆子就用咸口的饼干,标志由黑巧克力做的简易礼帽替代,斜插在蛋糕上。你觉得如何?」 我:「这种可以做吗?会不会很复杂?」 糕点师:「没那么麻烦的~」 园子:「就这样吧!我也觉得很酷!」 原先没预料到会碰见毛利一家,还玩得不错,因此我定制的蛋糕不大,差不多三四人份。现在改倒也来不及了。 至于装饰的水果,我挑了蓝莓、樱桃和草莓。糕点师技法熟稔,很快便做出了小帽子形状的巧克力,挂在手指饼干上。整体扎实的棕色饼身中叠夹了三层少量咖啡奶油与小巧的坚果,比起华丽繁复的翻糖蛋糕,它的成品看起来简单清爽得多。 第102页 我和园子蹭了好几口边角料。满嘴巧克力味地结束diy行程,站在烘焙屋外的甲板时,才发现时间比计划得晚了些。 「已经快十点半了?!」 棕发女孩瞪着手机,难以置信道,「骗人,我怎么感觉才过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也太短了,时停啊。」我忍不住吐槽一句,「看完晚宴表演、吃完饭那会儿就八点多,其实也没迟多久。」 「嘿嘿……啊,我问问小兰她们现在在做什么。」 园子小姐拨出电话。 黑夜如筛网般泌出冰凉的气温,晚风颳过海面,偶尔翻起阵阵拍打在船脚的水花声。 现在北半球天气是渐冷不少,何况还是在海上,游轮最高的一层。我从烘焙屋出来时,为了模拟藏蛋糕,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盖着蛋糕方体的包装盒,抱在怀里。如今只穿一件衬衫。 有点冷。 这股海夜的清冽凉意近乎渗进薄棉的衣料,失温地紧贴皮肤。我略微冻得一哆嗦,不想感冒,便在高中生探听情报、打着电话踱步期间,往靠近船舱走廊的挡风棚方向挪了挪。 不断往领口钻的夜风总算削弱一二。 我腾出一只手,用手指梳了下稍被吹乱的头髮,一面思考要不要把外套穿上,一面大致听着不远处女孩通话的声音,无聊地观望周围。 几个打扮得相当潮的男人正好在走廊尽头经过。 我一顿,想再看仔细一些,但他们长腿一跨,不出一会儿就绕进了转角。 「怎么了,友寄姐姐?」 身后忽地响起园子诧异的询问。我抱着蛋糕盒转过头,不答反问:「小兰说什么?」 「啊,这倒是可以放心。」年轻人叉着腰,一切尽在掌握似的,神采奕奕道,「她带小朋友们去玩桌游,现在还在打宝可梦呢,你家保镖也在那里,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打算回屋睡觉。」 「毛利先生呢?」 「喝醉睡了。」 「……」也不意外。不过中午喝晚上还喝,大叔的身体没关系么。 但我还挺理解的,游轮提供的都是品质上好的高档进口酒。如果不是有事在身,我也想毫无顾忌地爽喝一通。 和园子走进船舱,踩到柔软的地毯,这才与背后哗啦啦颳风的甲板告别。身体暖和了点,我想了想,边走边提道: 「对了,我刚才看到好像有几个男人背着乐器——」 「什、什么?!」 园子小姐在这方面的反射弧异常短,我话没说完,她就立刻推导出了结果:「是『一度灰』,绝对是吧!他们的演出就在明天,搞不好刚才是彩排回来呢!」 好神速的推理啊! 我只好补充:「有可能,不过我也没看得太清楚,他们往客房的方向走了。」 这位年轻的乐队粉丝登时面色严肃地站定。 我跟着停下步伐。只见她身后仿佛燃起熊熊烈焰,神情凝重地握紧了拳头,嘴一抿,压低了嗓子道。 「姐姐,抱歉,我觉得现在我有一件事非做不可。」 「……」 我说:「我陪你去。」 园子:「诶?可以吗!」 我:「一开始不就说要陪你去要合照么,时机正好,我们走。」 「太好了,」女孩顿时庆幸道,「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还有点不太敢呢。但是蛋糕没关系吗?」 「它没多少奶油。包装里面还有放冰块保持低温,不要紧的。」 如果可以顺利在零点给里包恩庆祝的话,现在去借冰箱储存也比较麻烦。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个乐队基本都是成年男性——就算危险的概率可能不大,我说什么也不能放心让女高自己一个人去敲门。 虽说有刻板印象的成分,但某些乐队私生活混乱也是事实。 一般来说,像这种表演型的公众人物容易遭到私生饭的骚扰,因此身边总是严防死守,经纪人团队会专门派人来防狂热粉丝。 然而我们一路沿着客房的方向走去,走廊里一点工作人员的影子都没瞅见。 或许是因为场合特殊,加上游客绝大部分都是生活滋润充实的有钱人,那种过得不如意而把偏激的情感投射在偶像身上的粉丝也不至于有潜入豪华游轮的能耐,在这里确实没必要兴师动众。 园子小声说着超幸运,我却仍感觉奇怪。 即使游轮有一套完善的安保,这一路走到标有乐队名字的房间门口,都没被拦下来,未免太不专业,太放心松懈了。 这里是高级阳台房的区域。门是棕木色,框着古典对称的朴实而庄重的纹路。门边正贴着一张写有乐队休息室的告示纸。 我稍后退两步,朝情不自禁回头望过来的女孩鼓励地点点头。 园子小姐深吸一口气。 「笃笃。」 她敲响门扉,随即迅速放下手,手指紧张地纠拧着。 结果等了片刻,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园子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紧绷,打退堂鼓地小步小步后退到我身边,露出一个故作轻快实则冷汗如瀑的微笑。 「我我我们还是走吧,姐姐,」她僵硬地比了个大拇指,「可能真的看错了,他们还没回来。」 我是无所谓,但看她这副模样,不由确认道:「不再试试吗?」 「不了不了,我——」 「是谁?」一道浑浊的男声从门后蓦地传来。 第103页 高中生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自己的嘴巴,又是激动又是怕失态,一双绿眼睛铜铃似的望着我。我只好摸摸下巴,替她上前一步,对着门斟酌回应。 「我们是『一度灰』的乐迷,请问可以和成员见一面吗?说几句话就好。」我说。 里头依旧是两秒安静。但很快,门把稍一松动,紧闭的房门慢慢打开。 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骤然钻出门缝,扑面而来。 饶是我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门刚拉开的一刻,我还能瞥见里面似乎一片狼藉的场景,下一秒却全数被一个高挑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一手还搭在门后的男人堵在门口,低头看向我。 他长相清秀,眉眼柔软,但极具反差感地打着银晃晃的鼻钉和眉钉;稍被打湿的额发应该被梳向脑后,可此时有些杂乱地耷拉下来,垂在眉角圆润的骨钉前,没什么精神,眼下青黑,乍一看可怜兮兮的。 我认识他。 这位正好就是乐队的贝斯手,艺名「松叶」。 园子比我更熟悉,在男人露面的第一时间就调动了粉丝激昂的心态,给足了情绪价值。她同样飞快凑到门前,「竟然真的是松叶大人!天啊!我没在做梦吧?」 松叶眼珠微动,瞥了她一眼,语气平直:「你们想说什么?」 ……这是喝太多了,还是单纯态度不好? 我不需要多思考就能得出后者的答案。 这个贝斯手脸庞苍白,眼神清醒,没有一点喝了酒的迹象。只是这样的态度毫无疑问是一盆迎头浇来的冷水,作为乐迷的园子小姐的热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她仿佛被鱼刺噎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介于感到尴尬与莫名其妙之间的不知所措。 我直言道:「抱歉,要是很忙,我们就不打扰大家了,只是想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合个影,我们马上就走。」 「为什么很忙?」松叶的目光又倏地定在我脸上,口吻莫名带了几分尖酸,「你知道什么?」 我简直能感受到突然凝固的气氛胶着在周身。一旁的高中生甚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诶。」我立刻装作惊讶,接过话头,「没有知道什么……因为明天要演出了,所以我猜大家可能都没太多时间。」 这种情况如果彻底陷入沉默,场面会更加难看,要是及时再退让一步或许还有缓和的机会。 果不其然,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话像刺猬一样长刺,但听到我的解释,贝斯手僵冷的神色隐隐有所缓和。 「……那行。」他低声说,「合照是么,手机拿来。」 他一手还按在门后,一手直接向我伸来。我本来只是作陪,这下不得不也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的相机功能,递给松叶。 男人举起手机,没有马上和我合影,而是盯着我怀里被外套披盖着的蛋糕盒。 「你抱着什么?」 我说:「蛋糕,不过是我要送给别人的。」免得他以为是粉丝的礼物,我得提前声明。 这句话说得不太客气,但我觉得同样说话不客气的人大抵不会在意这些。只见松叶的唇角轻微一扯,不算笑,也明显没当回事,终于扭头看向镜头。 和我拍了张合照,他便把手机还给我。 至少贝斯手现在看起来好说话一些了,园子也重振旗鼓,虽有迟疑,又还是鼓起勇气拿出了自己的手机:「那个,这里也拜託了!」 松叶一言不发地接过她的手机。 高中生于是肉眼可见地重燃兴奋的心情。我让到一边,她感谢地对我咧嘴一笑,双手背到身后,非常有jk感地凑进镜头里。 成功拿到合照,园子小姐如获至宝地捧着手机。她站在原地,抬起头看向比她高了快二十厘米的男人,不计前嫌搭话道: 「谢谢松叶大人!对了,请问其它成员是不在吗?好可惜啊,其实我是全员厨来着,也特别喜欢小池桑大人,他的嗓音完全是天赐的宝物,人还那么温柔善良,地球失去了小池桑该怎么转呀!」 小池桑是乐队主唱。 放在正常情况下,乐迷吹捧成员的说辞听起来都很可爱,随和一点的偶像会笑着说「那我帮你带话吧」,有趣一些的则会故作抱怨出「明明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诶」之类的俏皮话。 然而贝斯手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差劲。 他眉头不动,眼角的肌肉却勐地抽搐了两下,嘴唇干涩绷紧,脖颈青筋暴起。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已然死死锁在园子身上,唿吸时轻时重,越来越急促。 我只觉头皮一麻,迅速伸出手—— 「啊!」 园子被我狠狠一把拉到身边,始料不及地惊叫一声。她明显没回过神,惊疑不定地飞速看了我一眼,再转头重新看向门口的男人。 紧接着,女孩肩膀一颤,面色煞白。 松叶原本一直藏在门后的手正直直伸出,那几根弹乐器的修长手指里,紧攥着一把锋利泛白的小刀。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持刀的手保持着刺捅的姿势。 而那个捅去的方向恰恰就是园子之前站着的位置。 察觉到女孩好像开始有点腿软,拽在掌心里的手臂也不住抖动。我当机立断,拉着她扭头就跑。 怀里的蛋糕和外套随之滚落到地毯上,只发出一声极为沉闷的微响。 事发恐怕不过三四秒钟,高中生还惊魂未定,但除了不慎一趔趄外,仍然争气地迈开腿跟着跑。我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机,摁下紧急联繫人快捷键。 第104页 辨不清后面有没有传来追赶声,我生怕回头减速,硬着头皮在长长的走廊往前沖,风声与心跳声交杂着灌入耳蜗。我算着交叉口和楼梯的位置,急速拐弯。缀在脚后跟的年轻人在惯性的脱力感下小声惊唿。 贴在耳边的手机被接通。 「顶层走廊速来,」我语速加快,「我马上会下楼,应该快到楼梯口……卧槽!」 眼前楼梯口旁的拐角忽然绕出一个身影。 松叶眼神阴沉而不正常地盯着我们,手隐约地颤抖,却更紧地握着小刀。 这一层依旧和我们从甲板进来时一样没看见别的任何人,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把服务员都引开了。我暗骂一声,紧急剎车,园子重重地撞在我后背。 「怎、怎么……」她抬头,问话顿时生涩地卡在喉咙。 我心脏狂跳,极力平復跑动后紊乱的唿吸,盯紧前方。随即一手把手机贴在耳畔,一手死握着女孩的手臂,掩着她向后退了几步。 「你还杀了谁?」我面无表情道。 松叶前进两步,闻言露出几乎狰狞的憎恨神色。 「都到这里了,都变成这样了。」他神经质地把话音从牙缝里挤出,「那就让你成为第一个吧。」 第48章 歹徒的状态明显不对。我能看出他极为挣扎摇摆的内心:眼充血丝, 面部肌肉偶一抽动,裹挟着愤怒、痛苦、悲哀,尤其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身形摇晃, 步伐虚浮, 就和每一个死到临头的瘾君子一样姿态狼狈。 但他仅仅只来得及再向我们迈开一步。 「唔!」 紧随着骨头扭动的咔吧一声脆响,松叶勐地从喉头拧出短促的痛唿——小刀近乎无声地跌落在地毯。同一剎那, 膝头一折,他整个人顿时连扑带跪地向前趴倒。 我:「……」 知道会很快,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黑西装的男孩一手反扭着松叶的右胳膊, 一手还插在裤兜里。 他一松手,男人便像一片凋零的落叶般, 彻底瘫趴而下。我看到他腰腹在努力收缩动弹, 两腿却使不上劲, 失去掌控似的定在原地。 人终归还是没有毛毛虫的技能的。 临近螺旋楼梯口, 大堂灯光呈暖色调,宽畅又明亮,从仿佛一粒粒人工镶嵌的奢华的水晶吊灯里折射出柔和的光彩:披落在杀手身上,偏偏冷冰冰地加深了帽檐投下的阴霾,叫其神色莫辨, 一时只能瞧见他微抿的淡色嘴唇。 危险,冷峻, 又捉摸不透。 随后, 里包恩稍抬起头,目光自阴影中探出。 他平静的神色软化了周身某种令人望而却步的气质。 我说不清刚才那一瞬间冷硬的氛围是不是小说里常常讲到的杀气,反正我没特别感觉到什么, 而是在他开闪现似的冒出的一刻就松了口气,挂断电话, 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发生什么情况?」我听见男孩稳重的问话。 「刚才——」 我正想回答,掌心握着的女孩的手臂也是一软。被我挡在身后的园子似乎才意识到危机解除,脱力的两腿支撑不住,惊惧不定地跪坐了下来。 「没事吧?」我一凛,连忙屈膝半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刚才有没有哪里受伤?」 高中生跌坐着喘气,眼眶后知后觉地溢出一点心悸的生理性泪花。她垂首,竭力地摇了摇头,肩膀飞快抽动两下,接着忽然倾身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能感受到女孩细微的颤抖。她脑袋埋在我颈窝边,发出后怕的呜咽。 「我没关系,谢谢姐姐拉住了我……呜哇哇!吓死我了!什么鬼啊!」 我总算放下心。 「不怕不怕。」我用力回抱了一下她,随即抚了抚年轻人纤瘦的嵴背,「已经没事了。站得起来吗,腿是不是抽筋了?」 简单检查一番,所幸是没有。 园子全身上下唯一会有点痛的地方,可能只有被我全程紧紧握住那一块的手臂皮肤了。 不过女孩腿软,暂时站不起来,一只手臂环搭在我肩上,半靠着我闭眼缓气。我的掌心不时摸摸她后背,回过头,里包恩已经来到跟前。 男孩屈起一条腿,单膝半跪到我身旁,手肘搭着膝盖。他看向近乎虚脱的高中生。 「那个人的目标是铃木小姐么。」 「不算是,」我侧首,和他平视,「园子和我只是恰好去问合影。他看起来像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 圆顶帽微微一晃,里包恩的目光审视地落在我身上,「你没事吧?」 他虽然一副相当平常且冷静的模样,口吻却出乎意外得严肃,像个不苟言笑的老师。我不由一怔,想了想,稍弯起唇角朝他安抚地笑。 「以你的眼力还看不出来吗,我能有什么事。」 我的语气多少带点轻松的调侃,旨在缓解仍有几分紧张的氛围。但杀手只是稍显一顿,多盯了我两眼。把我看得都有点没来由地心虚了,他才终于敛起打量的表情,哼笑一声。 不远处微弱地传来几声暗含痛苦的呻吟。 蜷倒在地的男人一只手脱臼扭曲,另一只手还在颤抖地,努力地想要伸去够丢在地毯上的小刀。 我们站起身。我扶着园子,里包恩适时侧身瞥向还在试图挣扎的杀人未遂犯。不需要他再出手,楼梯口很快便传来紧迫、杂乱的脚步声。 一帮人乌泱泱地赶来。 第105页 「园子、友寄姐姐!」 「你们两个出什么事了?!」 「啊!这个人是谁?」 「那个人在拿刀!」 「无关人员请稍让一让,让一让!大人看好小孩!」这是安保打扮的人。 不过几秒,这层本来寂静异常的船舱霎时变得热闹非凡。 被通知而来的保安、执勤警察、医护人员,还有一些穿着正装、看起来非富即贵的人都汇集于此。不少游客则看热闹地来到楼下,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往楼上张望。交谈声与指挥声不绝于耳。 医护检查我和园子没有大碍后,便去待命处理唯一受伤的松叶。 小兰小姐和几个小豆丁紧随其后围到我们面前。 「差点吓死我们了!」步美紧张地仰起小脑袋说道。 「就是啊,」光彦拍了拍胸口,復盘道,「里包恩哥哥接到电话,留下一句叫保安去顶楼,一眨眼人就没影了……吓得我还以为他忽然人间蒸发了。」 元太则激动附和道:「简直是假面骑士faiz!」 光彦忽地冷静:「但我还是觉得faiz更快一点,那可是超音速。」 「真的没事吗?」小兰从我手里扶过好朋友,紧皱着眉头,担忧又自责,「我就应该跟你们一起来才对。」 园子已经缓过气来。她显然还颇有余悸,但一脸老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地摆摆手,用大叔般的口气道: 「哪会有事啦,你要是一起来的话这些小朋友该怎么办嘛。总之,姐姐和她保镖救了我……我突然好饿啊。」 灰原背着两手,乖乖站在边上接话:「才刚吃完饭不是吗。」 「都过了好几个小时吧,」园子蔫蔫道,「不行了,又突然好睏。」 人在极度紧张后放松,身体迟来的需求便成倍地反馈回来。我倒是没有很饿,只是精神上蔓延起一阵疲惫,太阳穴隐隐作痛。 大堂的一面墙挂着油画,下边放着几个软凳。我们还不能走,被安排到凳子上暂时休息;里包恩则先留在另一边,和工作人员说明情形。 毕竟松叶是被他打趴的。 我和小兰挨着坐,园子躺在好友的腿上,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学生们搭话斗嘴。 「说起来,柯南呢?」我听见有孩子问。 「可恶,」另一个小孩不平道,「那傢伙又擅自跑去哪里了啊,我们可是一个团体诶!」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听一耳是一耳,偶尔也回答回答问题。 里包恩不一会儿便悠回我跟前。 「那个男人初步判定精神已经出问题了,」他说,「加上并没有谋害成功,恐怕定不了大罪,我估计游轮的态度也偏向于息事宁人。除非调查后再查到更严重的事。」 我背靠着墙面,循声抬起头。 「嗯,也不意外。你呢?」 男孩不解地一挑眉梢,「我?」 「是正当防卫无罪释放吧?」 「当然。」 保镖漫不经心地勾起嘴角,全然是游刃有余的高手做派。 「我可是黑手党,就算把他打残也不会怎样。」 你可拉倒吧!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恐怖的真话! 我迅速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孩们。幸好都还在热火朝天地聊自己的,小兰也握着园子的手细声讲话,没有注意这边的动静。 再转过头,我也懒得说他了。抓了抓脑袋,敷衍地转移话题道:「是啦、是啦。我怎么头有点痛……困得?不过我也确实被吓得不轻。」 正嘀咕着,额角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 男孩即使只是随意地站着,仪态也自然挺拔,衬得一身黑西装笔挺而体面。他微微低头,抬起一只手,很轻地捋开我额边的碎发,拇指贴在眉上几寸,其余四指没入鬓髮。 我的耳朵被半拢着,亦能感觉到他指尖泛开的凉意,与两下力道温和的按摩。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脑袋的酸胀立竿见影地稍有缓解。 「很正常,好好休息几天就行。」 里包恩脸上已然没什么笑意,淡定又专业地说,「我还见过被吓一跳就口吐白沫昏过去的人,醒过来甚至会失忆,有的还会引发心脏病,落下病根,或者导致创伤后应激反应。你这样都算是好的了。」 我吐槽:「谢谢你安慰我,但是这些例子就不用举了。要是乌鸦嘴灵验你就看着办吧。」 里包恩一哂:「能成真我反而会对你刮目相看。」 我顿时气笑了一下,抓住他摁在我头侧的手,「成真你工资就没了。」 「你的志向不是当一个体恤员工的好老闆么。」 「我后悔了!你和史卡鲁一起睡客厅吧!……好痛!」这个时候还敲我?! 「不要装可怜,我根本没用力。」 我哼哼地表演一装到底:「你是觉得没什么了,疼的只有我。」 我本意只是跟小保镖呛嘴。然而后者这回没有接话。我捂着脑门,抬眼瞧去:里包恩居然稍有正色,黑眼睛在帽檐阴影里显得沉沉的,裹着某种意义不明的专注。 但我顶多成功骗了他一两秒。 眼见此人的魔爪又要伸向我脆弱的脑壳,我警惕地紧急止损道:「你让让我又怎么样嘛!」 话音未落,垂落在肩头的髮丝传来被轻轻梳理的触感。 「行了。」里包恩说,「待会警察会过来,做完笔录就回去睡觉。」 第106页 他很快收回手,一如既往地揣回兜里。沉稳、冷静,明明一张小脸清秀又稚气未脱,却如同一位比我更成熟的年长者。 我只好哦了一声,有点困惑地自己再整了整髮型。 旁边不知为什么变得无比安静。 我侧过头。 只见几个小萝蔔头纷纷睁着单纯的大眼睛盯着我们,园子都从好朋友腿上支棱起来(她之前说话就挺像大叔,现在眼神都像了),视线八卦地游弋;小兰也难掩好奇地半捂着嘴看过来。 见我转头,几人又仿佛无事发生地开始热络畅聊,讨论要不要去找柯南。 我:「……」这是什么表演呢。 而后,两位警察走了过来,旁侧则是领航号的船长。 后者态度非常诚恳,不断道歉,表示让这种情况发生是他的失责,愿意补偿我们的精神损失。 等他们向我们大致了解情况,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过程,做了简易的笔录后,嘈杂的人群散开了些。本层楼被暂时贴条封锁。 我越过警察的肩膀,望向贝斯手。 他脱臼的关节被医护人员接上,两腿却还是面条似的软绵,站也站不起来,只能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进行初步审讯和调查取证。 面容清美的男人戴着手铐,无力地靠着椅背,头颅低垂。 后来有几个姗姗来迟的人满脸焦虑地围过去,看起来应该是他们团队的后勤人员,或者经纪人。 我听不太清说话的内容,只望见他们神色各异,不可置信的、懊悔的、无奈嘆气的、抓狂愤怒的,一面在安保的阻止下尝试和松叶对话,一面派人和游轮方沟通。 贝斯手只是一动不动地静坐。 像是身处绝境的,最后的反抗都被制服的人一样,了无生趣地如雕塑般缄默不语。 「他们乐队的房间在哪?」一个警官转头询问工作人员。 「在那边走廊尽头,请随我来。」 我本已开始犯困的脑袋蓦地被点醒般一激灵: 对了,我蛋糕呢? 当时情况紧急,人体的记忆保护机制好像启动得有些太及时了——我勐然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为什么蛋糕消失不见,仅仅记得前不久才好端端护在怀里。 那可是我费尽心思装点得自认为超完美的杰作啊!虽然整体是糕点师做的! 园子小姐似乎差不多恢復了精力。她爬起来,扭头见我一脸凝重,便开口问道: 「嗯?怎么了,友寄姐……」 女孩的表情也紧接着变得僵硬,几乎把「大事不妙」写在脸上。 她一看也是想起蛋糕的事了,我和她对视一眼,掏出手机。 竟然真的快十二点了。 我没敢看里包恩,免得让他察觉到端倪。和园子拿蛋糕出来时应该是将近十点半,去找乐队房间一趟最多花十分钟,和松叶周旋、逃跑、联繫保镖、打趴歹徒,我估算一下,也大概不过十一点才对。 虽然可能比预估的要晚一点,警方和游轮方走程序未免也太磨蹭。 「请等一下,我们可以跟去看一眼吗?」园子直接跟上警察和船长。 船长:「这个……」 警察:「倒也无妨,不过不能待太久。」 高中生立刻连连点头,我也上前道谢。但跟着相关人员一起走到乐队房间门口,一路上都没有看见蛋糕的影子。 房门大敞,里面已经有人了。 几个事先早早来到客房调查的执勤警察站在门外,看见我们,公事公办地抬手行了个礼。随后,门内的工作人员嗷嗷喊了几声,神色微恼地驱逐出一个小豆丁。 「这是谁家孩子,别让他干扰现场!」 江户川柯南两手枕在后脑勺,一脸无语地顺势熘达出来。 他这副样子倒颇为老成。然而抬头撞见我、园子和跟在身后走来的小兰一行人,便马上露出无辜天真的神态。 「啊,你们没回去休息吗?」他眨巴眨巴眼。 园子抽了抽嘴角,叉腰道:「你这小鬼果然又在乱跑啊!」 「我才不是乱跑呢。」 「柯南!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这是见状生气的小兰。 「呃……!」 「柯南好狡猾!」这是少年侦探团。 「……」 「啊拉,所以你熘走这么久,得出什么结果了吗?」这是灰原。 「少管我……」 这个古灵精怪的小朋友没法矇混过关,马上就被伙伴和姐姐制裁得偃旗息鼓。场面混乱了片刻。接着,等调查人员向警官和船长说明现场情况,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讲解所吸引之际,他两手插兜,又趁机跑掉。 我大抵听了一下。 房内那股醇厚浓烈的酒气消散不少。除了贝斯手以外,两个吉他手、鼓手、主唱、键盘手都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上,有的是被药晕,有的被打晕。目前都已经被送去医务室检查身体。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些,松叶明显预谋已久。 园子作为全员厨,打击很大。 我则对他们队内的矛盾并不感兴趣。 正待在人群外围四下观察,我都在心里临时盘算nbcd了,某个本来要开熘的小朋友却忽然跑到我腿边。 「友寄姐姐,给你。」他说。 柯南踮起脚,伸来的双手里抱着一个方盒子,上面盖着我的灰色西装外套。 第107页 他单纯的目光越过盒子探来,仿佛只是随手捡到了东西,再随便找个人给了。但不用多说,我也能猜到这是他推理出蛋糕属于我的结果,然后选择物归原主,帮我一个忙而已。 我顿感意外,更多是感动。蹲下身,我接过蛋糕和外套,稍微抿起嘴露出一点笑容。 「谢谢你,柯南君。」 侦探家的小鬼大方地表示不用谢,估计是知道我不会拦他,调头又跑开。 我蹲在地上,小心地掀起外套一角。 包装盒是半透明的。 原本装点精緻的裸蛋糕撞到盒子边缘,比萨斜塔似的,软叽叽地斜斜塌扁。我挑的樱桃、蓝莓和草莓有的陷在流出的咖啡奶油里,有的洒落一地。倒是坚果还驻守阵地,乖巧地呆在夹层。 但它基本不成型了,像累瘫的臭臭泥。 人们围在乐队客房门口,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我把外套重新盖好,才堪堪站起身,打算想办法把它处理掉时,身后便响起一道我此时并不太想听见的声音。 「这是什么?」里包恩问。 ……我明明刚才还确认他背对我,看着客房里的调查现场的。 心底犹如一次性倒翻油盐酱醋茶,倏地五味杂陈。或许是心虚,惭愧,也可能是一种更微妙的难过的情愫,好像没能弥补过去的遗憾似的;我又是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又是莫名想起里包恩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月光下微闪的神色。 我一时没回头,拿出手机瞥了一眼。 零点已经过了四分钟。 我挫败地低了低头,像考砸了一样,想了想,还是慢吞吞地转过身。 只见年少的小杀手很耐心地看着我。背后不远是依然在忙碌的各方人员。 我更挫败了,心思似乎都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干脆嘆了口气,在寿星面前不太情愿地拿开欲盖弥彰的外套,怀里是被打翻的、变得丑丑的蛋糕。 「按计划进行的话,不该是这种场景的。」 工作人员在房门进进出出,警方、游轮方、乐队经纪人方不停歇的交谈声密密麻麻。人们的情绪低盪。连惊喜蛋糕都是一副惨状。 我抬起眼,男孩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但既然都到点了。」我灰头土脸地对他嘿嘿一笑,「祝你生日快乐,里包恩。」 第49章 当晚大约再过了半个小时, 我们就回到了房间。 关于乐队的问题,案件事实在少年侦探团的帮忙推进下也得到了初步还原:贝斯手松叶遭受了团内霸凌与孤立。 前不久,妹妹的意外车祸更是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松叶再也无法忍受。他决意在这次演出之前轰轰烈烈地昭告所有人, 这个乐队从根上腐烂了, 而他想要復仇。 「但应该没那么简单。」 里包恩闲聊时跟我推测,「我不认为他的精神状态或者话语权能够支撑他完美地支开所有人, 比起制造这种犯罪条件,直接在舞台上捅死队友才更符合他的行为逻辑。」 我深有同感。不过, 既然清空楼层不是他干的—— 「其实是他的队友或者经纪人这么做了。」我接话道, 「松叶受到的迫害或许比目前得知的要更多,他甚至可能欠了乐队一屁股债, 一边又要为妹妹提供条件好的生活, 才忍气吞声直至今日。如果他今晚没有动手, 受欺负的说不定是他自己。」 「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里包恩说。 没错, 毕竟我们不是调查人员,真相究竟是如何,还得看专业的来处理。 只是看乐队经纪人团队那个气势,恐怕调查会受到不容小觑的层层阻力了。 我盘腿窝在客房柔软的单人沙发上,对座的男孩正不疾不徐地叉起一大块蛋糕, 然后果敢、迅速且不失优雅地塞进嘴里。 「……」 我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两只沙发中间紧挨着的会客小圆桌原本是用来泡茶的。如今拿走了茶具, 台面清了一遍, 便放上了可怜的歪七扭八的生日蛋糕。我另拿了一瓶红酒,特准保镖今天可以小酌两杯。但未成年不能喝太多。 灯开得明亮,暖澄澄的余晖般的色泽敷在小绅士青涩的侧脸边, 勾勒出柔软而暧昧的线条。 他没有戴帽子,外套和马甲也挂了起来, 只穿一件暗红色的衬衫,黑色领带松垮地耷拉在脖子上;品尝蛋糕时微微低头,眼睑也阖下。我一开始便能看出里包恩已经又累又困,可叫他去睡,这傢伙还非要说饿了,蜡烛都不点地抱着他的小烂蛋糕就想独吞。 于是我不得不阻止他——「虽然几乎变成了蛋糕泥,但寿星今年份的愿望还是让它听听吧,否则也太可怜了。」我说。 继而点上三根蜡烛(里包恩说他正是三岁生日,我表示他开心就好),关灯,强迫他闭上眼睛,在烛光前许愿。我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地唱了一遍生日歌。里包恩许完愿望,把蜡烛吹灭。客房重陷黑暗的一剎那,我笑着庆祝鼓掌,却又平白无故地想为他流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准是因为我想起他轻描淡写提过的诅咒,或是我觉得他拐着弯不让我准备的惊喜落空的样子傻得可爱,也可能是我单纯被气氛感动。 但作为大人,我当然没有在小朋友面前丢脸地掉眼泪。 起身去打开灯,转头之际,我瞧见里包恩正仰头望着我。他也盘腿坐在沙发里,看起来乖乖的,像只黑色的小猫。这时候他又让我想要微笑。因为就算突然间长这么大了,他好像还是和小婴儿时给我的印象一样令人安心,没什么变化。 第108页 凌晨的海风从窗边悠然自得地渡来。 我不知觉走了神,耳里尽是不远不近、隐约轻柔的海浪声。直到男孩的声音忽地打断我的出神。 「好看吗?」 「嗯?」 我闻言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在神游的期间光顾着托着腮、直直盯着人了。 眼见里包恩又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露出一看就准没好事的轻笑,我死鱼眼地无语片刻。随即沉稳地注视着他的脸庞,慢慢点头道:「好看。」 兴许是没想到我不着他的道,里包恩一顿,没说话。他手里还捏着蛋糕小叉子,目光投来,神色沉沉的,不知是不是在判断我的回答到底是敷衍还是认真。 然而我可没有读心的技巧。 我抽来一张纸巾,伸去擦掉男孩嘴唇沾到的一点咖啡奶油渍。 「倒是蛋糕好吃么,对你来说会不会还是太甜了?」我在他一动不动的视线里收回手,把纸巾团起,扔到垃圾桶,「本来奶油和蛋糕算是分层的,但打翻了就混在一起,味道应该会差很多。」 里包恩多看我一眼,便再次老神在在地叉了一块夹坚果的,很爽快地送进嘴里。 「还行,摩卡味比较重。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甜。」他点评道。 「明天……不对,今天再补你一个完好的。」 「不用,这个就够了。」 我只好提醒:「那你这块吃完就不准吃了,积食会失眠。」 里包恩:「我没那么脆弱。」 我:「你也是人啊。」再怎么会打架吃多了不还是会消化不良。 里包恩:「把我和普通人相提并论的也只有你了。」 那之前又是失眠又是发烧昏迷到要人餵饭的是谁啊! 我瞧他一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浑身上下都写着无敌,你眼睛不好」的理所当然的模样,吐槽欲无力发泄,干脆认真讲道理: 「我才不会轻易相信你自吹自擂的话,你早就在我这里失信了。」 里包恩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不可信的?」他问。 我:「你以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不出一个月会长得比我还高,现在也还是矮我半个头。」 「……」 下一秒,我自讨苦吃地嗷嗷捂住了泛疼的脑门。 有点痛啊!他这次竟然用力了!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好不好?!反正看起来就不过十二岁的小屁孩用得着这么在意身高吗! 为了报復这个暴力保镖,我不容辩驳地没收了里包恩的蛋糕纸碟,把惨兮兮的蛋糕也一併推回包装盒,以免他胜负欲一上来真的全都填进肚子里。随后拿起红酒瓶,给两个高脚杯各倒了一点,我的多一些。 我举起酒杯,轻轻去碰他的杯沿。 「祝你今年事事如意。」我贺道。 里包恩微微一笑。他望过来的眼神几乎称得上柔和,在灯光里烁动着安静却熠熠的神采。如果说这位小绅士平日里常常像位冷静、靠谱、严格的长辈,现在却更像一个少年人。 不那么稳重,不那么无懈可击。在这样的年纪的蓝图里,爱与恨都不是用来权衡利弊的砝码,不是选择,而是死也无法抑制的冲动,欲望,以及一种具有延展性的渴求心。 但我只来得及下意识迟疑了一下。 眨眨眼,在他身上一瞬间预感到的某种冲动似乎又只是我的错觉。里包恩已经和我碰了杯,道了一声谢谢,视线便自然地错开。 他将高脚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我本就没有给他倒很多,估测也就两口的功夫。 再放下杯子,保镖还是原来的保镖,神色平静,态度熟稔,喜欢得寸进尺。 「我还要。」他拿杯伸来。 我毫不犹豫:「不可以。去洗澡睡觉。」 「嘁。」 「给你喝就不错了!不要一脸怪我管得严的样子!」 里包恩在我的督促下晃去洗了澡,换身睡衣,总算是听话地回了被窝。在他磨蹭的时候我还回了两封工作邮件,还有园子她们的简讯,顺便关心了史卡鲁的生活状态。 被留守在家的小孩确实睡到午饭点过了一会儿才醒。 恐怖的前辈不在,他吃完饭,尤其舒爽地打了一下午游戏,吃晚饭时才出门。至于出去后的行踪我就没有多问了,没被人贩子拐跑就行。 园子倒是一回房就想倒头就睡,但她说柯南建议她再缓缓,免得身体来不及消化受到的惊吓,就这么睡过去的话,不仅晚上睡不好,醒了搞不好还会出问题。 虽然不太相信,但年轻的高中生还是多熬了几分钟,传信息问我里包恩的反应怎么样。 【发生了那种事,大家都被喊回房间了,没能举办生日派对,】园子写道,【小朋友会伤心吧?】 我回覆:【不要紧的,本来就困,这时候办派对反而适得其反,白天再玩吧】 至于里包恩,【他倒是也没啥特别的反应。】我想了想,打字道,【刚才吃了几块蛋糕,现在准备睡了】 园子:【居然吃了?!好加分啊!年纪轻轻的还是很会嘛!】 加的什么分啊! 我:【你现在感觉如何,会哪里难受吗】 园子:【不会不会】 园子:【虽说有点难过,还很后怕,不过既然发生了也没办法】 我:【[抱抱]】 园子:【[傻笑]】 第109页 高中生给我提供了一些怎么带里包恩玩的建议,便下线睡觉。我收起手机。再抬头,男孩已然舒舒服服地窝在靠门一侧的大床上,背对着我侧躺。这个角度只能瞥见他毛毛刺刺的黑髮。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沖了个简易的战斗澡。 等洗完出来,躺到另一张床上时,我习惯性地再刷了刷新闻。 海上的深夜比城市更静谧,更富有神秘色彩。只是毕竟前不久才差点发生谋杀事件,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甲板上也不时能听见工作人员匆匆走动的脚步声。 月光影影绰绰地熘进室内。我翻到关于那个乐队的资讯。 部分论坛里已经有些小道消息传了开来,我粗略一看,有的估计真是游轮乘客,说乐队好像出了事,事关队内矛盾,演出搞不好会取消;有的则在搅混水,造谣说是谁在轮船上私会谈恋爱被经纪人发现了,于是在大庭广众下被噼头盖脸一顿骂。 但不论是真实在关心的乐迷,还是不嫌事大的黑粉,无疑都认同的就是这个乐队背后的团队和公司作风非常独断霸道。 曾经还被曝出过非法软禁艺人的丑闻。 我随手再逛了逛sns,蓦地,里包恩的嗓音又像鬼一样幽幽响起。 「你现在不睡,白天想赖床到什么时候。」 「……」我手一抖,手机险些砸脸,「你不也没睡。」 虽说嘴上呛了回去,我心底还是莫名一虚。摁灭屏幕,我把手机放回床头充电,蹭回被窝之际侧过头。男孩不知何时翻过身,目光透过月色落在我身上。 「刚才又在看什么?」他问。 「恰好刷到那个乐队的新闻。」我坦诚地回答,「看起来连粉丝都知道他们公司环境不好,对艺人也更苛刻。」 里包恩轻哼一声。 「虽然那个人有自己的苦衷,但你别忘了他做的事。」 「当然不会。如果我再反应慢一点,有危险的就是园子了……某种程度上说我很生气,但看他那个状态估计也没办法给园子道歉。」 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伤害无辜的人的藉口。 我盖紧被褥,姗姗来迟的困意终于变成眼皮上的瞌睡虫。然而,最后往里包恩那边看去一眼时,隔着一个床头柜宽的距离,我发现他还盯着客房昏暗的天花板,没什么表情,也不像是要酝酿入睡。 鬼使神差地,我小声开口道:「要过来和我睡吗?」 不对,等一下。 话音刚落我就想撤回,但小保镖明显是听见了,还听得清清楚楚。他转过脸来,在我硬着头皮等待答案之际盯了我半晌,语气似笑非笑: 「果然不能指望一个粘人鬼学会自己睡。」 我霎时脸热地驳回,「我可以自己睡啊!只是好心一问,担心你睡不好觉罢了!」 里包恩:「是啊,只有自己睡不着的人才会怀疑别人也睡不着。」 我:「我马上要睡了,你自己数羊去吧。」 紧拽着被子哗啦一翻身,我不再管他,半张脸埋进枕头里。事实证明我睡眠质量很好。闭眼没过几分钟,我便蒙头蒙脑地沉入梦乡。 或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比中午还沉。 甚至中途都没醒过(海上可以说自带助眠的白噪音),再一睁眼就是亮堂堂的天色。这几天天气都很晴朗,适合出海航行:阳光充足,风力正好。暖洋洋的光束从窗户倾洒而来,照在脸庞,泛着温和的热意把我叫醒。 用力闭了一下眼,视野在阳光里隐隐透红。我一面慢吞吞地伸欠,一面抬起眼皮,偶尔感觉上层船舱有人走动。 摸来手机一看,都九点钟了。 我坐起身,扭头瞧见另一张床上小小拱起的被窝,初醒迟钝的大脑停滞了片刻才开始处理信息。 这傢伙以前就算熬夜了也会挺早起的……昨晚不会真积食了没睡好吧? 虽然是一个很适合调侃他的时机,但我还是放轻动静,洗漱,穿戴正装,查询游轮的早餐供应,再回了几条同事朋友的消息。开机步骤完成,再凑到里包恩床头。 男孩好像睡得又沉又不太安稳,细长的眉微蹙着。我其实很少见到他睡觉时会皱着眉。 稍弯下腰,我伸手,用拇指捻过他的眉梢;里包恩却只是如有所感地动了动,薄薄的眼睑稍有一颤。我低声叫他:「起床了,吃个饭再睡。」 没有反应。 「里包恩。」我再唤道,缩回指尖。 一只手竟忽地从被子里伸来,猝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里包恩睁开了眼,但看起来仍然相当没有精神。他侧枕着瞥来,稍显干涩的嘴唇一抿一张,嗓音低哑,「……新奈。」 「怎么了?」 我察觉到不对劲,任由他抓着手腕,另一只手探去摸了摸男孩的脸颊与额头——好像有点烫。心下顿时勐一跳,我不确定手心的温度是否准确,又俯身,用自己的额头相抵着试了体温。 剎那间,我大脑宕机一秒。 「应该发烧了。」我直起身,「不知道是排异反应还是单纯生病,我去问一支体温计过来。」 然而桎梏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下。 这让我暂时推测只是普通低烧,因为上次里包恩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没等我哄他松手,男孩紧扣的指节便自觉地松了些许,我刚准备抽出,又感受到一点阻力。他好像并不是想要松开。 第110页 里包恩只是轻轻拉住我的手指。 由于我没有挣开,他即使脱力似的没抓紧,也顺利地把我的手拉到脸侧。 我的手掌顺势抚上男孩的面颊。 他那始终平静的、却还是没精打采的眼睛这才闭上。里包恩打算再睡回去似的,眼睫低垂,有些泛红髮热的脸蛋半枕住我的掌心。我听见他闷闷地说:「我不舒服。」 我于是索性放弃了自己出去的想法,坐到床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先叫了客房服务,再点了送到门口的早餐。 放下手机,我重新看向床上的小孩。后者似乎已经睡起了回笼觉,唿吸有点粗重,但总体均匀徐缓,倒是令我放了不少心。 我不禁想到,放在以前,要是我生日当天生病了,我一定会非常伤心苦恼的。因为好吃的都吃不到,好玩的也没法玩得尽兴,昏昏沉沉一整天,就这么过了。 拇指指腹轻按了按病人眼尾柔软的皮肤,我忍着没嘆气。 「休息一天也没关系,生日派对什么时候都能补办。」我嘀咕着,也分不清是想对自己说,还是想让里包恩知道。 「……就算突然变成小老头,我也想带你去很多地方玩啊。」 第50章 游轮提供的服务十分万全, 没过多久,我需要的体温计、热水袋、冰块和毛巾都由工作人员送到了门口。后者体贴地询问是否要联繫医生,我只表示是家里孩子的老毛病, 道了声谢, 便拿着一袋子用品,以及两份打包好、放在篮子里的早点套餐关上门。 里包恩在我抽出手, 起身去开门的时候就又醒了一次,眯着眼看我。 量了个体温, 依然是36.4c。 我大致确定是排异反应, 但并不算放心。毕竟如果只是普通生病还好,至少在可控范围内, 可既然是这种仿佛在被世界排斥的情况, 就连里包恩本人也无法预料下一秒可能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上一次是发高烧, 这一次能确保和之前一样, 只是睡觉忍耐就能熬过来吗? 今天甚至还是他的生日。 里包恩见我把早餐拿了进来,便慢慢坐起身,靠到床头。 他似乎还有点力气,本想亲力亲为,自己端餐盘, 结果抓着叉子连个花生米都要叉半天。我看不下去,夺过他的餐具就一口一口餵粥, 五分钟解决并勒令他躺下休息。 男孩不太情愿地躺回被窝。 那张稚气而白皙的脸庞已经攀上病态的红晕, 潮热地捂在眼眶、鼻尖、脸颊与嘴唇。而这位世界第一杀手的神色倒是显得冷静,好像发烧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都不担心,我当然也不会自顾自杞人忧天一路去, 只是任谁也不会想看见亲近的人难受的模样。 因此我只能尽量淡然自若地打湿毛巾,垫上冰块, 敷到男孩额头上;再装了热水袋,跟之前的措施一样,塞进被窝里,让他愈渐发寒的手脚回回温,促进血液循环。 「多睡会儿吧。」我坐在床沿,侧身道。 然而,或许是我的表情仍看上去很严肃,里包恩仿佛一眼就看出我内心的沉重感。他反而微不可查般勾了勾嘴角。 「我不睡。」 我眉角一挑:「那你想干什么。」 里包恩:「虽然我是一流的杀手,但也还在学习的路上。我要看兇杀犯罪片。」 我:「谁家好杀手从影视剧里学技巧啊!」 拗不过他,我打开了电视。 以里包恩越来越蔫巴的状态来看,他估计也只是想听个响而已。于是我没有多挑选,直接翻出当时边喝酒边看,后期情节基本没看进去的杀手片,在电视上点播。 要是小孩睡了,我还能顺便补看一下结局。 以免坐在床沿挡住他的视线,我搬来工作桌旁的椅子,坐到了旁边。虽说电视挂在墙上,屏幕也大,但为了让他不要看得眼睛太辛苦,我好心地多叠了一个枕头,帮他枕得高一些。 这部电影开头没有夸张的音效和公司logo,开门见山地拉出一个洛杉矶的远景,随着镜头的推进,细细密密地传来杂乱的交谈声与笑声,最终定格在医院里的女主角身上。她在看望时日无多的奶奶。 前面我都看过,便只是拿起手机回消息,不时观察里包恩的状况: 客房洁白的被褥包着男孩,盖得老老实实的。他微微侧着头,乌黑的睫毛低垂。竟然真的在相当安静而专注地看电视。 目测没什么大碍,我看回手机。 园子和小兰她们也起床吃饭了,在餐厅没看见我便发来消息关心。 我如实答覆了关于小朋友生病的情况,她们在惊讶、担心之余也替寿星感到惋惜。园子询问能不能帮忙照看里包恩。我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看电影的小保镖,姑且问道: 「园子她们想来探望,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就说让你自己休息了?」 毕竟我在生病最脆弱的时候,也不是很乐意被还不是很熟的人看见。 果不其然,里包恩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替我转达感谢。」他说道,仍然盯着电视,目不斜视,语气平淡。 我不由跟着望向电影。 抛去狗血的情感文戏不谈,它前期的冒险情节非常紧凑,引人入胜,也是因此我当时才津津有味地陪了几罐啤酒。这当儿正放到男主角杀手出场,手段利落又残忍地处理了一个任务目标。 就在他赶去一步步筹备他的復仇大计之际,女主角刚送走了奶奶,伤心欲绝,一反常态地绕进小路,夜黑风高,看不清情形,坏了他的好事。 第111页 里包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换作是我,」他声音没什么力气,却毫不留情地批评道,「即使有无辜的人误入现场打算搭救,那个目标也逃不掉。以刚才的情况,完全可以有一千种方式收拾他。」 不是发着烧吗!这人怎么这么精神啊! 紧接着,杀手抓住女主角,想要干脆把她一起解决了。没想把人家拉近了之后,恰好撞见她美丽而忧郁的蓝眼睛,一瞬间闪回,想到去世的妹妹。他霎时怔住,女主角趁此机会把他狠狠推开,扭头就跑。 里包恩又不合时宜地插话:「干职业杀手这行还能保持走神误事的习惯,这傢伙吃的苦头不够多。」 我面无表情地从饭后水果里摘了颗提子,伸手塞进男孩嘴里,「少说点话。」 于是除了电影的声响外,客房又暂且安静下来。 我回完消息,刚准备放下手机,屏幕偏偏忽地一跳窗口。一则通话出乎意料地打了进来。 看清来电人备註,我有点疑惑地顿了顿,一面接通,一面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餵?铁朗。」 「喂喂,新奈啊。」听筒那头立刻传来黑尾含笑的嗓音。他那边有点吵,但具体听不清是什么杂音,「你现在在哪?」 我走出客房。因为房卡要插电,所以只是掩上门,留了条缝,待会儿好进去。接着,我平静地答道: 「我在豪华游轮旅游。」 黑尾:「……哈?」 这个有点啰嗦的朋友抱怨了几下我居然没跟他说这件事,但得知我也没跟别的人说后便收了声,开始说起他此次电话的目的。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本来想问你明天要不要来看比赛。我身为内部人员嘛,手上有多余的票。」黑尾感慨道,「不过既然你这小日子过得那么滋润,鄙人就不多加打扰了。」 「明天的话我确实来不及,以后还有机会么?」我说。 黑尾轻笑一声。 「肯定得有机会,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对了。我这才被提醒:先前说要请他吃饭,结果不仅是我还是他的工作都很忙——黑尾在中途还出了一次差,去北海道待了两周。打算约饭的时候空闲时间还刚好错开。约了几次没成功,我们就表示随缘了。我甚至几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何况是后来天降一个史卡鲁,我更没心思还这傢伙的饭债了。 「行,我知道了。」 我背靠着房门,偶尔有工作人员在面前的走廊经过,恭敬地与我打招唿。我一一颔首致意,边对着电话回道,「干脆现在就再定个时间吧,你这周周末有空吗?」 黑尾:「这周啊……可能得到时候再看喽。」 我:「你前两次都这么说。」 黑尾:「那有什么办法,被迫加班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好吧。这我倒是代入感很强,已经感觉到通体疲累。 无语片刻,我直接开口:「那没事我就挂了。」 「哎,等等!」黑尾立刻打断,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夸张,难以置信地控诉道,「现代人谁像你一样和好朋友打电话没说几句就挂啊!」 我嘴角一抽,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吐槽。 「谁让你代表现代人群体了啊!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比较可爱,现在现充得简直令人髮指!」 黑尾大骇:「这位施主我劝你口下留德,现充也有现充的可爱之处好不好?」 我:「可爱在哪?」 黑尾:「呃,比如会主动给你打电话。」 我:「退订。」 黑尾:「餵?!」 「我是真要挂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聊。」我口吻平常,「没别的事吧?」 听筒另一头的男青年似乎嘆了一口气。「没有是没有。」他这么说,话锋一转,又一副很闲所以要缠着人聊到天荒地老的架势挑起新问题,「你这人这么着急挂电话,难不成是在约会?」 「不是。」我说,「只是刚好带小朋友出来玩。」 「小朋友指的是你家保镖?」 「嗯。」 黑尾讶然道:「那不就是约会吗?」 我捏着手机的力道都重了些,气笑一声,「黑尾铁朗。」 被我点了大名的黑尾登时识趣地闭嘴,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你放心,我就开开玩笑——说到这个,反正你现在也是单身,没想过去参加联谊会吗?」 「联谊?」 好熟悉又陌生的词彙,大学时还经常听到,出了社会听见的次数就少了很多。现在公司时不时还有聚餐,除了真的想赶快相亲找对象的人,没谁还会希望浪费宝贵的空闲时间去应付社交。 「是啊,」黑尾说,「我刚好有朋友最近打算组局。老实说,虽然知道你经歷前任的事件后应该身心俱疲了,但换个心情,认识认识别的帅哥也不是坏事。」 他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只不过略微一思忖,我还是拒绝了。 「不要,我很懒。」 「这是什么理由啊。」 「这是事实,」我认真表示,「不上班的时候我只想待在家里,你把帅哥空降我家吧。顺带一提我不要比我年纪小的,赚多少钱倒是无所谓,关键是要成熟、聪明、上进,一定要情绪稳定。说起来,大个十几岁也没关系,听说最近叔系爹系也很吃香啊,都说老男人会疼人。但是我不喜欢留鬍子的,他最好爱干净而且有自己的品味……其它要求还没想好,先这样好了。」 第112页 话音未落,黑尾就不识大体地大开吐槽:「你还点上单了!哪有这种好事啊!」 我:「没有就挂了。」 黑尾:「哦,这么说我好像真认识差不多符合你要求的人。」 我:「你是有多无聊才非要粘着我打电话。」 「我是说真的啦,」男青年不知道走到哪里,背景音的嘈杂渐远,声线清晰不少,「到时候发消息跟你说。而且我才不是无聊,现在还在会场当机动人员好么,你这傢伙真是一点也不珍惜朋友想要联络感情的心意。」 他的语气并不是埋怨,而是轻松的调侃。我不由也弯了弯唇角,声音带上些许笑意。 「想要联络就努努力,把你的周末空出来。」我总结道,「能把年上帅哥也一起带来给我看看就最好了。拜拜。」 「是是,回见。」 总算挂了电话,我正低头看手机,走廊边正好经过几个聊得热火朝天的年轻人。由于他们不遮不掩,谈天声响亮,我不需要仔细注意都能听到大致内容。 是在说一度灰乐队晚上的演出正式取消的事。 等到下午,轮船会靠岸停一阵子,因为部分游客是乘船到目的地旅行的,像我和里包恩这样中奖而来的乘客不是没有,可也并不多。彼时贝斯手会被扭送下船,羁押扣留。 而乐队的其它成员虽然暂时留在船上,但少了个贝斯,加上身体不适,演出自然而然没办法进行下去。 我不多在意,转身推门回房。 电视里仍然传来人物对话的声响。我瞥去一眼,剧情居然已经快做到女主角和杀手爆发矛盾的时候了。 里包恩肯定有快进过,我记得这个情节在中期了。 大屏幕里给了杀手的表情一个特写,突出表现他对于发现爱上女主角后,开始害怕她卷进是非里丢了性命的犹豫和挣扎。男演员的演技不错,一张帅脸在没开灯的屋子里更显深沉,一声不吭,神色莫测。 我转过头,坐回里包恩床边的椅子之际,又倏地撞上他随着我的动作而望来的目光。 男孩那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我。一声不吭,神色莫测。 我还以为我走后他会睡了,没想到还醒着。 「……」怀疑了一秒他是不是在学男演员,我关心道,「不舒服吗?」 「嗯。」 病人的应声鼻音有点重。我不由正色,皱起眉,二话不说地把手伸进被窝,握到里包恩的手。 好像是还有些隐隐发冷。 「稍等一下。」 我说着,拿下他额头的毛巾,绕去卫生间重新用冷水打湿、拧干,再贴回去。 泛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男孩热乎乎的脸颊,给他短暂降温一瞬间。里包恩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多谢。」 「这种时候就不用说客气话了。」 我坐下来,继续伸去捞来小孩的手,拢在掌心里搓一搓生热。任我摆布的可怜病人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电视。我无聊也侧首一看——电影好死不死地放到人物矛盾爆发的那一段。 女主角受够了杀手莫名其妙的疏远、冷遇与排斥,直接摊牌起冲突。 我回想起接下来的情节,忽然很想跳过。但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屏幕里的两个人在黑蒙蒙的房间里激烈争吵,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女主角漂亮的蓝眼睛里流下两行清泪,大骂杀手迟钝又懦弱,事到如今都不肯亲吻她。 然后在我和里包恩沉默的注视中,二人像磁铁似的陡然吸到了一块,紧随一段令我当时看了感觉毫无趣味,现在看了尴尬得只好紧绷着脸的床戏。 而就在我思考要怎么装作若无其事才比较自然时,里包恩突然开口。 「你和他周末要去哪里?」 「…………」 饶是我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他在说黑尾的事。 男孩的语气异常平静,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嗓音压得沙哑而低沉,听起来反倒有点口气不好。我忍不住多瞧了瞧他的神情,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我于是当作他只是随口一问,顺便把尴尬的气氛带过。 「你听到了啊。」我说,「还没确定。他也是个大忙人。之前礼尚往来决定请他吃饭,好一阵都没约到合适的时间。这周也不一定会去。」 里包恩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从垫高的枕头上蹭下来了点,闭眼道:「我要睡了。」 「嗯,好好休息。」 我一手还在被窝里拢着他的指尖,抽出另一只手把电视调静音,再替小孩扶了抚略有下滑的毛巾。随即,放回口袋里的手机蓦地一振。 查看讯息前,我也先把手机静了音。 黑尾信守承诺地发来一张照片和一段文字信息。 照片是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后者看起来三十多岁快四十,应该就是他说的符合我要求的大叔。 附字:【我问过了,他刚好也单身。怎么样,看起来成熟吧?稳重吧?这傢伙待人接物都挺不错的,我给你四星推荐。】 我其实有点懒得回,正单手拿手机扣了个1。手指便忽地被谁轻轻勾了一下。 下意识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只见床上病人的眼皮稍一抬起,嘴唇微微抿着。让我不知为何感觉到他好像真的有些不高兴。 「怎么不睡?」我问。 「你拿手机的声音吵到我了。」 第113页 「……」 心想着他都卧病在床,娇气一点也没什么,我放下了手机,重新用两手握住男孩的手。 「我已经把声音关了,快睡吧。」 里包恩这才又闭起眼睛。不过一会儿,唿吸变得有规律而沉缓。 第51章 这一天过得仿佛无比漫长。 原本带小孩四处游天玩地的计划搁置下来, 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客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状态每况愈下的里包恩。只在下午离开了一阵。 对我来说宅一天根本不是一件难事,游玩娱乐的打算本身也就只是为了陪小寿星享受生日而已。但是眼睁睁看着本来活蹦乱跳的小鬼再次病倒在床, 说实话也并不好过。 里包恩睡了一个早上。 然而这短暂的休息似乎没能缓解他的乏力。 中午那会儿, 我把午餐打包进来时,他甚至昏昏沉沉的, 眼皮不带动一下,费了点时间才叫醒。 接着乖乖吃完午饭, 又像一只黑色史莱姆似的滩回被窝。 我在挂心担忧之余也难免被微妙地萌到, 而转念一想不太道德,吃了几口饭后水果, 便强迫自己收心。收拾收拾把放餐的篮子拿到门口, 方便工作人员随时回收。 至于电影早已放到结尾, 我大致看了看。 杀手的復仇计划并没有完全达成, 但他和女主角顺利在一起,两人齐心协力扳倒了仇家之一。我估计还有第二部,不过网上没查到下一部制作的消息。 下午,轮船靠岸。 出于特殊原因,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园子她们邀请我一起去给小朋友买生日礼物。 今日仍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阳光都事无巨细,笼罩在女孩的肩头。高中生们打起遮阳伞。 我确认里包恩安安稳稳地睡着后, 跟着下了船, 和毛利家小旅行团逛了一圈。 「友寄姐姐想送什么样的礼物?」小兰问。 园子刚责令小萝蔔头们不能吃太多冰淇淋,转过头,从善如流地提议道:「新衣服怎么样?小孩子的话, 穿黑西装显得很没有朝气耶。」 我沉思片刻。 「他长高挺快的,衣服不太好买。」 园子:「诶?是这样吗?」 小兰:「这么说的话, 青春期的男生到后面抽条确实很快。」 我挑选礼物向来是实用派,尽可能地以对方平时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为主。因此鑑于上次送的是领带,我货比三家,挑了一枚领带夹:银色,偏灰调。 或许是我挑选审视的表情看不出满不满意,商家还特意问我是否需要定制刻字。 「只要不复杂就不用太多时间的。」柜檯的姐姐如此微笑道。 我想了想,也报以一个莫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来。 于是在轮船再度出航的前二十分钟,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船上,替小保镖心领了园子几人的慰问后便与其告别,推门进屋。 里包恩在我进门之际似乎醒了一下,眼睫不紧不慢一眨,随后又闭眼休憩。 这时候都一切还好。 当我以为这次的排异反应没有当初那么严重了,临近晚餐点时,里包恩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先前不过是持续性的低烧,那么这回就是实打实的高烧——与第一次一样,男孩原本均匀的唿吸愈发急促滚烫,他细长的眉近乎无意识地难忍地紧蹙,脸色苍白,却烧得病红。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发汗。 我一把晚餐篮拿进来便吓了一跳。 上次他只是昏迷了几分钟,之后至少还有清醒的意识注意外界;可现在小杀手紧阖着眼睑,梦魇般睡得不安稳。 我叫了他几声,病人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眼。 「……」 我唿吸一顿,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额角反而沁出一层薄汗。 别无他法,我当即放下篮子,忙找来干净的毛巾,拧干冷水。旋即坐到床沿,一点点擦拭他的额头、眼鼻、脸颊,它们无不烫得惊人,不正常地发散着虚弱的热意。 良久,里包恩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但这次又太静了。唿吸几若游丝,胸膛几乎没有起伏。若非小孩昏睡的白皙脸庞还微微泛着红,脉搏也有力地、沉稳地、令人心安地跳动着,我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以往的人生任何一个阶段,我都不曾想时间还能过得这样慢。 日升日落,月亮掉入辽阔无际的大海。越吹越高的海风不知不觉吹开了客房的窗户。 我没有心思去关。耳边偶尔是风声,浪花声,或者谁在甲板上奔跑走动的脚步声。 夜的凉意沾惹着鼻尖。 我感到一丝寒冷,才起身关紧了窗户。房间里顿时静谧得多。 床上的人始终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再坐到里包恩床边,我看了他低垂着的眉眼半晌,最终还是没忍住嘆了口气。 轻轻握住男孩的手,触摸到手腕皮肤下细微的、富有生命力的搏动,我坐得肩和背都累了,便像中学在课间假寐那样伏下,把脸趴在臂弯里,蹭了蹭。 我只打算闭目养神几分钟。 而不知是因为中午没休息,还是恰好这样的环境太好睡,我一不注意,竟真的睡了过去。 一个接一个梦稀里煳涂地钻进脑海。 我先是啼笑皆非地梦到里包恩从小学生变回了小婴儿,他相当不高兴,一天到晚都不吭声,不管我怎么找他说话,他都不肯理我。 第114页 然后镜头一转,再次被定格在婴儿状态的杀手提着行李箱,礼貌地跟我作道别。 梦里的我问他要去哪,里包恩只是压了压帽檐,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比他整个人还要大十倍的滑翔伞,挂上他的小行李箱,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于是家里只剩下我和史卡鲁。 我在梦里对于里包恩的离开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一如既往地上班(只是梦中的领导诡异地变成了国中的班主任),通勤,直到有一天我接到里包恩的电话。他拜託我把他落在家里的cos服拿给他。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拿着他的衣服去见面时,里包恩又变成了十二、三岁的模样。 他身边站着一位看不清样貌的人。男孩接过我送来的衣服,我还没开口问,他就仿佛知道我要提什么似的,不咸不淡地出声。 「我找到了更合适的新僱主。反正你当初不是也同意了么?」 我听见简直窒息了一剎那。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被不断怀疑、自我唤醒的意识勐地拽回现实。 噩梦的余劲在太阳穴酸胀地抽跳,我睁开眼,懵头懵脑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夜色:毋庸置疑的海夜。 它浑浊如膜般贴附在客房的角落。月光隐约在遥远的地方泛起光华,也无法撼动它的侵蚀丝毫。 蓦地深吸一口气,我才缓解些许梦醒之前如同荒诞喜剧般的窒息感。 紧接着,我慢半拍地发觉到这个视角是侧躺着的,眼前是被洗手台隔开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再一侧头,是房间高悬的天花板。手掌下不是小孩腕部细腻的肌肤,而是柔软又有点潮冷的被褥。 在意识到这张床是里包恩的床,而我居然躺在上面,还盖着被子的瞬间,我本能地伸手一探。 摸到一片空荡荡的床单。 不容我细想,梦境里的画面和经歷都与现实唐突地接轨。我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称得上心慌无措地弹坐起身,满脑子都是要找到哪个谁。 厚重的被褥料子被勐然簌簌翻动。这阵短促的沉闷声响引得站在窗边的人转过头。 ……等等,有人? 我霎时呆坐在床上,准备掀被角的力道忽地顿住。 倚靠在月色下的赫然是一名绅士——在现代,这个名词就像一个西洋上流社会的遗留物,因此他正如同一方復古的冷峻剪影——身形高挑,站姿随性自如,被一袭剪裁合身的黑西装衬得肩宽腿长;戴礼帽,卷鬓角。 那帽檐洒下阴影,掩得神情晦暗不明的模样熟悉得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高大的男人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手还捏着一支稍显凋萎的,可怜兮兮的小玫瑰。 他刚才似乎是在借着月色端详它。 海上的雾一般灰濛的月光浇灌在红得黯然的花瓣间,却反被鲜花勾勒出明媚的色泽。 我的大脑顿时陷入某种颠覆性的博弈: 这是谁?不对,我认识他。我不觉得危险,相反,我发觉里包恩不见时近乎恐慌地加快的心跳已经慢下,脱离了焦急的情绪,只剩一声声清晰而有力的跳动盪在耳畔。 可以说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心生一股难言的庆幸与安心感。但这是谁? 我张了张嘴。窗边的男人已然慢条斯理地放下拿玫瑰的手,转而侧过身。 对上他那道平静的、审视般的、总而言之让我熟悉得无处逃避的目光,我心底蓦然一紧。一个名字在嘴边极具迟疑地抖出: 「……里包恩。」 「现在才凌晨三点多。」他开口,嗓音不復清亮,低沉磁性得又让我感到陌生,「你可以再睡一觉。」 我的接受能力飞快復甦,但难免忍不住抓了把头髮。看着那个男人转身,把小玫瑰放进桌上花瓶里,我莫名有种写了好几个月的文件数据忽然被人掉包,然而整体项目却还是可以顺利进展的有气发不出的错觉。 「你。」 绅士瞥来一眼,我瞧见他唇角稍微勾起,「我?」 不知为何,我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完全松懈下来。 盯了他须臾(他倒也还一派悠闲地让我盯),噩梦惊醒后的疲惫捲土重来。我低头抹了把脸。缓了口气,再抬眼,姑且问道: 「你的身体没大碍了么?」 里包恩说:「嗯,一个小时前好的。」 「……」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反省两秒,我的目光落到身上的被褥,倏地木起脸。 我原先应该是趴在床边的。 想像不来他是以怎么样的状态醒来发现我睡在床沿,又是怎么把我收拾到被窝里,我于是选择忽视这个发现。 说起来,这傢伙到底哪来那么多合身的西装,明明收拾行李的时候我都没看见他有放什么备用的大人衣服啊。 我在头脑风暴中重新望向里包恩。后者正两手插兜,姿态闲适地微微弓背,倚坐在工作桌前,好像知道我还有话想说,所以耐心地等待一样。 他这副模样更让我察觉到不同。 换在之前,小保镖根本没办法这么轻松靠坐在桌上——就算要坐上去,两条腿也会在半空摇摇晃晃; 而如今他却实实在在地踩着地板,甚至腿还没有伸直,留有余裕地稍屈着膝盖。 我再一次意识到那是一个高挑、修长、无一不彰显着成年男性特徵的身影。 这一发现带来的不具名的忐忑与无法忽视的安定感在心底打起架来。 第115页 我的心情极为跌宕复杂,可其中无需确认的,就是我很高兴他恢復了健康,能够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除此之外的心绪都盖不过席捲而来的困意。 我沉默一瞬,还是什么都没说,自顾自把被子搂回怀里,「好吧。」我说,「我困了,懒得动,你去另一张床上休息……你有吃东西吗?」 晚饭的时候他一点也没醒。 里包恩一顿,「吃了。」 「哦。」我准备躺下。 「没有别的问题了么。」 只离床尾几步之遥的男人换了个姿势,两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瞧来。 闻言,我怔了怔,没来由地忽然想起方才的梦:里包恩从我手里拿过落在我家里的最后的衣服,说着要跳槽的话,还冤枉我说是我自己答应的。 我登时抿起嘴,手指不由拽紧了被角。 「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僱主了?」我的语气近乎质问。 话音刚落,那黑漆漆的圆顶帽上方仿佛灵活地蹦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我却暂时并不想理会他的疑惑,面无表情地认真道:「是谁。」 里包恩似乎挑了一下眉毛。「没有这个人,你从哪听来的?」 我:「梦里。」 里包恩:「……」 我:「你确定没有?」 男人一时没接话。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两下,月色暗淡,我看不太清。但依然能听到他隐隐哼笑了一声,接着声音里也带上几分笑意。 「如果我说有呢?」他说。 我没料到这样的反问,一股无名鬼火遽然将脑海里某一块思路烧出焦味。 睡不好的困与疲累,欣喜于他情况好转的安心,感到陌生的微妙忐忑、不爽与慌乱,以及朝夕相处以来自然而然的信赖心搅合在一起,种种情绪被黑夜反覆碾转,压缩,又膨胀。我突然不想再依循理智。 一反准备躺进被窝的架势,我兀自翻身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毯。 里包恩看我走来,抱着手臂的姿态也随之放下。 而我径直气势汹汹地三步做两步迈到他面前——平视时只能瞪到他胸膛前系得体面的领带——抬起头,我直直望进那双乌黑的眼睛里。 它们好像不曾变过,依然会在月光下动人地微微闪烁。 杀手只稍微低下头,我不认为这个距离足够,因此伸出手臂。 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衬衫,一手拽过那条我送的领带。我用了一点力气,里包恩便顺势弯下腰。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已经彻头彻尾褪去了稚气,属于一个义大利男人的面孔。 我看见他细长而凌厉的眉,紧压着颇为深邃的眼窝,让这副富含南欧特色的眉眼显得锋利、冷淡,面部线条偏又极为硬朗。 长大的里包恩垂下眼睫,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我不同意。」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抓紧他,一字一句道:「梦里你说,我一开始就答应了你莫名其妙跳槽这件事,这不可能,因为我不会同意。」 第52章 手机的闹铃在枕边嗡嗡作响。 我闭着眼, 胡乱一摸,抓到手机便把响铃关掉。一团浆煳的脑子在清早阳光的支使下缓缓开机。我没觉得睡够,因此怀着一股烦闷的起床气, 赖了几分钟才慢吞吞爬起来。 看了下时间, 九点半。 一旁的沙发上已经有人在泡茶了。 清幽温吞的茶香飘来,伴随着茶具轻微磕碰的泠泠脆响。我早就习惯了醒来时有谁在泡茶或者煮咖啡的动静, 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趿拉着客房拖鞋往卫生间晃。 总感觉没睡醒……昨晚干了什么来着。 我一边迷瞪着刷牙洗脸, 一边迟缓地心想。 而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我洗漱完毕,绕过洗手台, 瞧见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人之际立刻如闪回般跳进脑海: 里包恩又长大了, 而且一下从十来岁一夜之间长到了二三十来岁。凌晨那会儿, 我中途被噩梦惊醒, 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 注意到我的视线,西装革履的男人轻抿一口红茶,随即从容不迫地放下茶杯,转过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心脏咯噔一跳。 里包恩一如既往地翘了翘唇角。 「插os。」 什么卡欧斯啊!我面无表情地绷着脸, 内心的吐槽欲却如浪涛汹涌而至:混乱?考我单词?这个单词我记得可牢了,因为高中有次期末考刚好背到就考到……不对, 现在我确实很混乱啊! 就算接受能力再强大, 面对这种家养小屁孩摇身一变成型男——我承认这傢伙之前自吹自擂的话有一定道理——的局面,任谁都得花点时间消化。 我缄默三秒,费了点力气才找回平静的声音: 「列恩呢?」 礼帽边缘缺了只小蜥蜴伙伴的绅士侧了侧头。我顺着看见桌上原本用来放餐点的篮子, 里面的餐盘已经被收拾出去,绿油油的小变色龙正趴躺在柔软的碎花餐布上, 难掩疲惫地打瞌睡。 很难想像我居然能在蜥蜴身上看到自己连续加半个月班的样子。 「它累坏了,」里包恩说,「排异反应对它也影响很大。」 我应了一声表示了解。 其实这两次高烧,列恩都在第一时间隐身消失不见,所以我并不清楚在此期间它的行踪和状态;只是上次回来时它倒还神采奕奕,这次或许是因为更严重,所以显得蔫巴巴的。 第116页 凑去用食指轻轻摸了摸小蜥蜴的脑袋。它在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地蹭上来。 至少现在能好好休息了。 随后,我到衣柜前拿出干净的衣物,拆了一块一次性浴巾。塑料包装窸窣地响,身后不远处传来男人语气平常的声音。 「你要洗澡了么。」 「嗯。」我顺带把一次性毛巾也拆开,「昨晚光顾着睡了,一晚上没洗,现在挺难受的……」 蓦地,我话音一顿。 提起昨晚而回想起来的记忆与画面勐然袭击了我本就还在消化信息量的思路。 我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像考试最后几秒来不及写完时紧张得手脚发冷那样,抓着衣服和浴巾的手也涌起一阵酸麻。 勉力按捺住这种不争气的侷促感,我语速加快,头也不回道,「你要是饿了还没吃就先去吃饭不用等我。」 保镖那边又响起倒茶声:「哦,我不是很着急啊。」 我嘴角一抽,「那你就等着吧。」 「我不介意。」 「谁问你介不介意了!」 哗啦一声推上浴室的门,我总算有点私人空间,忍不住替昨晚的自己羞耻地捂了把脸。 做那种稀奇古怪的梦也罢,干嘛还把梦代入现实啊。 虽然我那时心情复杂、脑子不清楚是真的;做完噩梦代入感很强,情难自抑地不高兴起来也是真的;甚至跑去扒拉人家说不同意也照样是发自内心。但是真实归真实,这种表现未免也太幼稚了。 那时里包恩依着我的力道弯腰低头,还没说什么,我就跟个爱给员工上压力的黑心老闆一样,再把他领带拽紧了些,非得讨个说法出来: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我这么问。 我已然想不太起来里包恩的神情。他老是戴着帽子,房间又暗,只记得当时雾蒙蒙的月光扑在杀手身侧,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也就没有别的什么好想了。」 我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你的想法很重要,」我说,「即使我不同意,你要跳槽也完全可以跳槽。我们之前订立的合同本就是没有效力的。也就是说,只有你也同样想继续和我合作,我的不同意才能生效。」 里包恩注视我片刻,欣然承认:「你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 我索性踮起脚,逼近几寸,以便让这个质问显得更具有压迫感。而对方在帽檐下晦暗难明的目光似乎微微一动,略有下滑,但很快又望回我的眼睛。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有更合适的僱主就会跳槽,还是在我这里做事,直到你觉得该回家了?」我尽可能地保持平稳的语气。 里包恩却道:「谁知道呢。未来的事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 我说:「你说得很对。」 随即,我放下脚后跟,站直身子,干脆地松开他的衬衣和领带。下一秒,没能收回的手又被不容置喙地捉住。 这个一旦遇到关于自己的事就总是不愿意轻易讲得明白的傢伙,曾经的手小到和我握手都只能抓住指尖,现在竟然能直接把我的手指尽数裹在宽大的掌心里。 我被迫触碰到那温热又干燥的皮肤,下意识想抽开,却被攥得更紧几分。 「你松手干什么?」男人似乎挑了一下眉梢,沉声道,「我没说我会走。」 本来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被这么一说,心又是一堵。不由抬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松手手也会酸啊。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走。」 里包恩不紧不慢地说:「不,你显然还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 里包恩又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耐心答覆:「我什么都知道。」 里包恩低低哼笑了一声。 「那你说我以后会不会离开你?」 「……」 我紧抿着嘴唇,盯着他被阴影模煳得难辨其色的眼睛。男人仍然微微垂首,从始至终安静地看着我。 无数纷繁复杂的心情、考虑与权衡不断碰撞交缠。我本就已经想一睡不醒的大脑不出片刻便放弃了各方选择,眨了眨眼,慢慢地,凭藉直觉地小声开口: 「你不会。」 里包恩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 他攥紧我手指的掌心稍微一松,修长的指节勾过我指尖,变得像牵着。我隐约还碰到他指侧粗糙的薄茧。 「这就对了。」他犹如一位善于引导的资深教师,口吻带着夸奖的意味。 要是放在以前,我会相当受用。但这时我只是勐地听到钻到耳里的心跳声,突然生病似的脑袋发蒙,脖颈生热。连接触到对方体温的指尖都隐隐发麻。 我迅速把手指从里包恩掌中抽出——这回没有被阻止,然后若无其事地、镇定地转身,不去看他。 「那既然能达成共识,我就睡觉了。」我爬回自己的床。 贴身保镖还站在原地,嗓音不远不近地响起。 「你不沖个澡换睡衣吗。」 「不了,我很困。」我的确浑身乏力,一翻身就把被子盖上,闷声道,「早上再说。」 于是就这么倒头睡到了九点半。 淋浴器哗啦啦地放水,热乎乎的水汽不出多久便煳上浴室内的玻璃门。我在沐浴喷头下静静地为自己崩溃了一会儿。 没关系,人这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第117页 不就是因为一个噩梦而找保镖耍脾气,还显而易见地暗示且要求对方亲口承认不会跳槽吗,这有什么,你可是老闆,这不是轻轻松松拿捏的事吗? 我一边安慰默默抓狂的内心,一边磨磨蹭蹭地搓澡,顺便洗了个头。直到搓无可搓,才拾掇好五味杂陈的心绪,换上干净衣服,拿浴巾擦拭着濡湿的长髮走出浴室,准备以平常心面对一切。 里包恩仍好端端地翘脚坐着,掌心里摊着今日的游轮日报。 我一出来,他便抖了抖报纸,抬眼瞥来,「太慢了。」 「你不是不介意等么。」我晃到洗手台旁,拿起挂在一边的电风吹,「一直跷二郎腿小心嵴柱侧弯。」 里包恩:「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都懒得站起来。」 我:「我们坐办公室的怎么你了!」 摘下浴巾,我腹诽着打开电吹风。风力强劲的噪音霎时填满耳侧。 吹头髮吹到一半,余光里忽然晃来一道漆黑的身影:高挑的杀手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我身旁。我扭头一看,他正拿着我的手机,屏幕的来电备註显示是公司的一个后辈。 我关上吹风机。接过手机之际,又忍不住往远离里包恩的方向挪了挪。 他突然长得比我高了一个头,以前转头是男孩的帽顶,现在转头是男人被西装裹覆着的宽厚的胸膛,从深红色衬衫领口露出的白皙脖颈,以及线条突出的喉结,我一点也不习惯。 更何况他就算身形修长,骨架也比我宽得多,乍一靠近更让我有些不自在。 然而没等我接听电话,后辈自发挂断了。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正要单手操作点开社交软体的工作号,另一只手里的吹风机就被谁从善如流地拿了过去。 「给我吧。」 「嗯?」我下意识松手,顿了顿,「谢谢。」 里包恩摁开吹风机开关,唿啦啦的暖风随之涌出。 温热有力的风穿梭在半湿的髮丝之间,不时能感觉到身侧人的手指梳理碎发的触感。我两手拿着手机,戳进后辈的讯息窗口哐哐打字。 我:【怎么了?】 与此同时,后辈几乎秒回一串应该是刚编辑好的信息:【真的很抱歉,友寄前辈,我并不是有意打扰您的假期,如果让您感到心情不好的话非常非常抱歉。其实只是一点小事,我不经思考就拨打了您的电话,之后才想起用邮件联络就够了……】 再略几十字,总之是来问关于部门组织的聚餐能不能请假这码事。 我习以为常,表示别的部门我不知道,本部的领导比较棘手,如果不介意他的啰嗦攻击和低级的职场pua,请假也无所谓。 后辈火急火燎地匆忙答谢了我,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的建议到底有没有帮助到他。 一来二去,我也再顺势查看了一下邮件,已阅几篇通知。接着点开line。园子来关心的新消息正好跳出来。 我一一回復。 出乎意料的是,里包恩帮忙吹头髮的技术本来有点生疏,时不时烫得我缩脑袋,但就过了一次两次,他很快便掌握了控制正确的风力与温度的诀窍,后面基本没让我分心。 我摸摸差不多干了的头髮,满意地给他加了奖金。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你睡觉时,我和园子她们买了一点礼物,放在梳妆檯下面——」 我绕出洗手台一看,大包小包的礼品袋还静悄悄地待在梳妆檯下,一看就是没拆。 这傢伙真是一点也不上心。还是说变回大人太高兴了,根本没注意到? 我蹲下,把礼品袋一个个挪出来。里包恩在我的招唿下同样凑来,屈膝半蹲到我身旁。我首先介绍毛利先生喝醉酒前指定代购的礼物:两瓶度数不高的果酒。 「里包恩小哥这个年纪该尝尝人生的味道了!」毛利侦探如是说。 然后是来自少年侦探团共同挑选的礼物:一本笔记本和一支三色笔(里包恩哥哥应该也要上课吧),还有一块小胖蛇卡通样式的橡皮擦(里包恩哥哥好像养蜥蜴,那一定蛇也喜欢吧)。 小兰和园子送的都是书,一本是类似于面向于青少年人群,以诙谐语言描述科学百科的工具书,一本是小说。 我看着小说的推荐活页里写的一行「爱上大十岁的姐姐的他该何去何从」惊爆大字,陷入一阵骇人的沉默。里包恩却老神在在地接过书籍,表示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最后,我拿出一个包装严密而精緻的长方体小盒。 「这是我挑的。」我忍不住扬起嘴角,期待地瞧着他,「打开看看。」 里包恩拨开盒盖。盒子的丝绒内衬里躺着一枚银灰色领带夹。 泛着磨砂般质感的表面刻着一串漂亮的小字: reborn。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几乎完全错过自己生日的寿星低着头轻笑的模样,心口也好像有什么振翅而飞的生物扇动着不规律的风。 只是这个拆礼物的温馨时刻一过,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问题立刻挡在了客房门口。 现在出门可以说是吃午餐了。虽然轮船傍晚就靠岸,我和里包恩这次的旅行也即将结束,但毫无疑问还有一段时间,要么里包恩跟着一起出去吃饭,要么我拿进来。 他一夜间变成大人,要是煳涂一点的对象倒还能忽悠过去,可不说毛利侦探,他家的小鬼就一个比一个机灵了。轮船这边要是核对身份也是个麻烦。 第118页 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解释,我并不能预估会导致什么情况出现。 然而里包恩看上去胸有成竹,淡定自若。 由于这本身就属于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我见他一副不需要担心的样子,也就干脆放下心来,不替他多想。 但事实证明我的放心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诶?」 「耶?!」 奢华的偌大餐区的一角,背景音的钢琴曲悠扬伴奏中,园子小姐率先反应过来。她惊讶地捂住了嘴。与她一起围成半圈的好朋友和小学生们紧跟着发出震惊的声音。 被挤到边缘的毛利先生露出受不了的嫌弃表情,把不懂事的小孩们赶回座位(没成功),才轻咳两声,郑重地和里包恩握了握手。 「原来是柏林博士,真是久仰大名啊。」毛利先生道,「没想到里包恩就是您的儿子,我应该一早就看出来才对!」 里包恩微微勾起唇角,「看不出来才正常,毛利先生。毕竟我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 毛利:「哦,所以这次来也是为了孩子吗?」 里包恩:「是的,他高烧不退,只好先接回家里。」 毛利:「哎呀——小鬼头就是很容易让人操心呢。」 里包恩:「的确如此。这次还辛苦新奈小姐照顾了。」 他话音一落,几道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唰唰向我扎来。 我面无表情地坐靠在餐椅上,抱着手臂,两腿交叠,保持着绝对旁人勿近的低气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怎么说好像都没办法扳回这个诡谲的局面。 只听毛利压着嗓子但实际还是很大声地问: 「看来二位是在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吵架了?」 「算是吧。」我听见里包恩低沉的嗓音,裹挟着不易觉察的近乎揶揄的笑意,「她不认同我一言不合就把孩子接走的行为,这方面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那可不就是你考虑不周么?! 我的心情如同平静的冰山下兇勐的暗流涌动,随时可能掀起冰裂。 就算能猜到他是想要捏造一个假身份,但没料到这么假啊!谁有事没事cosy当自己老爸!而且柏林博士这个莫名其妙的知名数学家身份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维基百科还有他的词条了啊?! 而最让我头疼的,则是园子她们一路漂移的脑洞。 就在里包恩跟在我身侧出现的瞬间,几人刚看到我,眼神就发生了惊人的转变。 接着看到高大的男人递出名片,礼貌地表示感谢各位对犬子里包恩的照顾和关心之际,年轻人们的表情管理基本失控。尤其园子小姐,目光不住地在我和这个西装男之间巡睃,仿佛有个什么雷达在她脑袋上嘀嘀作响。 这只雷达在里包恩说明他和我的关系时彻底闪了红灯。 「我和新奈小姐么。」 听到小孩的问题,自称柏林的里包恩声线一顿。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我则用「你要是不好好说就给我等着」的严酷神色回敬。 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 「……没什么,她是我的『领导』。」 「哦哦。」 「噢……」 得到答案的年轻人们神态迥异。园子又露出了那种面部肌肉快要抽筋般的隐忍的表情,连小兰也一副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模样。 四五个小萝蔔头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领导』是什么意思啊?」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像夫妻。」 「可是里包恩哥哥不是喜欢大姐姐吗……」 「你们怎么能猜到这么多啊,领导不是上级的意思吗?」 「唉呀,你别说话了。」 我注意到柯南和灰原倒是没怎么加入谈话,但这两个小傢伙是什么心情,我已经管不着了,在心里麻木地考虑着假期后接踵而来的季度工作。 人生嘛,这一辈子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 第53章 最后一天的午餐和前两天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被这么一搅合, 我化吐槽欲为食慾,吃得比以往要多一些。 以柏林自居的里包恩坐在我右手边的座位。毛利旅行团热热闹闹地跟我们拼了桌,挨个坐在长桌的对面。等到吃饱喝足, 小朋友们开始抢饭后甜点, 大叔侦探则不出所料地开了瓶红葡萄酒。 「来来,友寄小姐、柏林博士, 我敬你们一杯!」他爽朗道。 提到喝酒,我倒是打起了点精神。举起高脚杯和侦探碰了一轮。作为在场唯三的成年人, 这种场合乃是高中生与小学生们无法加入的。 因此园子只是两手撑着脸, 和小兰聊起别的话题;而作为侦探的女儿,小兰小姐眼见自家老爸又要开喝, 不由无语地劝说:「爸爸, 你这回可不要喝到不省人事, 姐姐下船的时候至少要清醒着跟人家告别吧。」 毛利:「这个不用你们这些毛孩子提醒我也知道啦。」 他死鱼眼地嘀咕一句, 紧接着便吨吨畅喝。末了又嘿嘿咂嘴:「真不愧是好酒啊!」并毫不犹豫地续杯。 对此,我这次真情实感地站在毛利先生这边。 波尔多产区的红酒除去基础的单宁的酸涩口感,还比一般葡萄酒更添几分醇厚的、燻肉般的野味。 而游轮提供的皮诺塔吉红酒经过陈年柔化处理,肉味浓厚,黏稠感强, 算是我在迄今为止的出差、酒局经歷中喝到的酒中上等了。 第119页 我兴致高昂地品鑑半杯。余光里,里包恩喝完, 放下玻璃杯, 还去拿酒瓶打算续上。我于是手比脑子快,习惯性地把他的空杯子没收处理,放到我左手边。 「你少喝点。」我说。 旋即, 我十分顺滑地拿着自己的杯子伸到他面前。这是我挡酒的一贯做法。里包恩本要给自己倒酒,顿了顿, 便直接给我倒上杯子的四分之一。 我很是满意,收回酒液轻晃的高脚杯。正享受一口,抬眼却撞见几个年轻人如有实质的沉默的目光。 我:「……」 等等。忘记里包恩现在明显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时候管他喝酒未免有点奇怪。 反应过来,我如芒在背,找补般扯了个藉口,「他酒精过敏,见谅。」 少年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里包恩放下酒瓶,不慌不忙地接话:「是吗?」 我没看他。几乎咬着酒杯杯沿,低声说:「是啊。」 里包恩:「我不记得我会过敏。」 我:「你忘了。」 面上不显,我盯着摆放在餐桌上精美的花瓶,在桌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鞋跟一下。 里包恩的声音气定神闲地在身边响起。 「那就没办法了。毛利先生,恕我不能奉陪。」 少年们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至于小鬍子大叔,他半眯着眼,飞快地看看我,又瞧瞧里包恩,然后一副对某些事心知肚明但不会明着说的模样,摆摆手道:「没事没事,身体重要嘛。」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又明白了什么。 随口多聊了一阵,主餐区不少乘客也都吃饱离开。里包恩便回房睡他的午觉了。 毕竟这傢伙昨天睡了一整个白天,后面夜里就没睡着,应该是从凌晨两点半清醒到现在。我问他打算睡多久,后者只留下一句「看我心情,你如果有事就过来叫我,或者打电话」,继而转身离开。 我表示了解,因为吃得有点撑,决定到甲板上消消食。 而刚走出船舱,沐浴到温和的阳光与徐徐海风之中,一转头,可以说是没有悬念地对上小孩们闪闪发光的纯良的大眼睛。 园子和小兰去买饮料了,这些小鬼就像被放生了一样。 缄默片刻,我开口:「问吧。」 几人霎时化作大大小小的麻雀,热闹地纷纷围了过来。我背倚围栏,一手插兜,一手屈肘向后搭着栏杆,好整以暇地迎接採访。 然而小学生们有的踌躇不定,不敢发问,特此推举出了代言人灰原小朋友。 「姐姐,」茶色捲髮的女孩淡定地上前一步,「『你和柏林博士是上下级还是伴侣』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关两包薯片的去处——」 「嘘、嘘!」紧张的围观人员小声提醒道,「这个就不用说了!」 灰原丝毫不被影响,乖乖地仰着脑袋看我,嗓音柔软清脆。 「所以我提议,干脆直接来问当事人就好了。」 我瞭然,扫视一圈:「赌上下级的是谁?」 胖乎乎的小男孩正义凛然地举起手。 我:「薯片给他吧。」 元太:「欧耶!」 其余选手顿时发出受挫的声音,垂头丧气地叽里咕噜开始内部復盘。 轮船安定地航行着。微风遥遥渡来,我嗅到一点海面上独有的咸湿气味。看着眼前神情各异,却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小傢伙们,难免心生一种年轻真好的感慨。 大学刚毕业时,我有一段时间仍然保持着学生心态,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四处打工之际心里多少怀揣着惶恐与割裂感;现在在职场上适应两年,居然已经不知不觉融入了大人的环境里。 以至于仅仅只是瞧见学生模样的孩子,都会不自觉地尝到怀念的滋味。 「柏林是数学家,从这一方面看,你们不用怀疑他用词的严谨性。」我补充解释道,「我确实算是他领导。」 严格意义上讲,里包恩没说一句假话,只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可能显得有歧义。 但这也导致我没有理由反驳他,甚至之后连「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说」这种话也说不出口。 因为不用想都知道那个小坏蛋会怎么回应:无非是事不关己地喝他的咖啡,然后一脸「对,我这么说了,然后呢」的表情,说不定还会反问我他哪里说错了。 正腹诽着,戴眼镜的小男孩在甲板上的人群嘈杂声中走到我身侧。 「友寄姐姐,里包恩哥哥是真的回家了吗?」 柯南抬起脑袋,发问时并非一脸好奇,而是稍微挑着眉梢。我能看出这个聪明的小鬼眼神里隐含的诧异与怀疑。 早在沖绳认识的那一会儿,我和里包恩就一致觉得他比毛利更像个侦探,现在看来果真不好煳弄。 杀手搞了个无比真实的身份出来,虽然没有刻意变装成另一个形象,但既然自称和「里包恩」是父子,外貌特徵相似也能自圆其说。我不由好奇这孩子发现了什么端倪。 「嗯,他回去了。」我颇感兴味地低头望向他,「担心他的话,等里包恩病好了,我会让他联繫联繫你们。」 小学生们瞬间注意过来。 光彦:「真的?太好了!」 步美:「他有收到我们送的生日礼物吗?」 我:「收到了哦,他很开心,说会回礼的。」 元太:「其实我不是很想再跟里包恩哥哥打宝可梦了,根本打不过他啊。」 第120页 光彦:「啊,说起来我也是。」 灰原:「那成为队友不就好了吗?」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兴奋讨论。 并未参与话题的柯南捏着下巴,沉思须臾,道:「那位柏林叔叔说,他是用直升飞机把儿子接回家的。可昨晚我分明没有听到直升机的动静。」 听到他的话,小侦探团困惑地转过头。 光彦率先开口:「按柯南你这么说,柏林叔叔是撒了谎,而里包恩哥哥还在船上吗?」 柯南将手揣回裤兜里,「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步美问:「可是他有什么必要骗我们呢?」 元太则道:「晚上我们都睡了,听不到声音也很正常吧。」 「这就是我感到困扰的地方。」柯南说,「因为我昨晚没睡。」 全场登时安静下来。 相比起震惊的另外三个小孩,灰原冷静许多,仿佛料到了似的闭了闭眼,平淡道:「又是去私自调查了吧,你忘了答应我们什么了吗?」 聪明的男孩这才抽了抽嘴角,颇为心虚地移开视线。 等他认命地接受完伙伴们的制裁(我听了一下,大概是柯南答应侦探团有什么事会叫大家一起,但还是自己跑去查乐队的案子了,理由是警方查出的结果他不满意),我略一思忖,问道: 「那么,你是怀疑柏林并不是坐飞机来的么?」 柯南一脸无语地调整着被碰得有些歪了的领结,闻言再次抬头望来。 「不算是。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上去看了一眼,停机坪的确有一艘直升飞机,表漆写着『berlin』。」 我:「……」 我还以为是里包恩随口扯的藉口!他哪搞来的直升飞机啊!不会是真用黑手党的路子抢来的吧?! 元太在一边嘀咕:「数学家这么有钱吗?」 「像柏林博士那种等级,也不奇怪吧。」光彦说,「我查了百科,他在数学界的贡献简直数不胜数。」 这又是什么时候做出的贡献啊。 我已然无力吐槽,满脸空白地旁听。平时在家只看见里包恩在摸鱼养老,闲得让我眼红,没看他干什么正事,难不成是趁我上班的时候出去接私活了? 那既然有更赚钱的活能干,他为什么还留在我这呢。 这个漫不经心的想法掠过脑海,我不禁对着眼前的蓝天、海际与甲板上休闲产业发达的繁荣风光发了一下呆。 先是想起那句「还没到回去的时候」,紧跟着又想到前夜里,被轻轻牵住指尖的触感,还有对于我表示他不会离开我的引导般的应肯。 以前的我并不想多管小保镖的选择,就像他当初突然找上门,神秘、奇特、违背常理,显而易见地怀揣着秘密,我也懒得问出什么名堂来一样。 只要能帮上我的忙,而且足够值得信赖,其它的我一概不在意。 我就是抱着这样一个单纯的奇遇心态接受了他的到来:哪怕隔天起来,他和出现时一样突如其来地消失,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就当命运派了个小精灵过来,替我解决燃眉之急。 因为僱佣关系从来都是有聚必有散。 能上岗工作就好,问太多私人的情况是没有益处的。 再后来,我发现他的陪伴有趣又令生活充实,于是里包恩在我心里又不仅是需要包吃住的员工,而更像一个朋友。 但朋友之间更讲究分寸感,我依然不会,也不想打探他的隐私。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问了也没用。 所以自那晚之后,我没有再提过他什么时候回家的事,更没有问为什么不回。 然而,现在的我忽然感到莫大的不解,想要试探,气馁,与一种微妙的焦躁感。 好像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开始变得越发无法忽视,而我不再能忍受一个模稜两可、避重就轻的理由,反而想要听到某个确切的答案——这个答案甚至在我心里有所预估。 更直白一点说,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里包恩不觉得这样太过于暧昧了吗? 他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每天和我出门、回家,我就和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一样;可现在呢? 即使没有问里包恩待在这里的目的,我自己难免也有一些猜测。其中,我最倾向于他想要在这个世界赶紧长大,完全恢復到原先的状态,才考虑回到他的家乡。 但是昨夜在月亮的注视下,这个摸不清心思的杀手却顺着我的心意,拐着弯告诉我他不会走。 为什么? 胸膛里的心跳忽地隐隐加快,我莫名分不清它在不安还是焦虑。 只听小学生的推理声倏地打断我的思路: 「……但是不论是昨晚,还是今天,我都没有听见直升机的声音。」江户川柯南口吻冷静道,「排除一切可能,所指向的结果就是它一开始就停在那里了。但里包恩哥哥是跟着友寄姐姐一起上的船。」 灰原接道:「可这样不就逻辑成立了吗?柏林博士从一开始就有一台直升机在船上备用,直接飞走的动静和飞过来、停机、再飞走的响动程度根本不一样,游轮在停机坪还有隔音措施,你听不到才正常。」 柯南却不答反问:「假设里包恩哥哥真的被接走了,柏林叔叔又为什么要待在船上?而且前几天根本没看见过他,也就说明他是接儿子的时候过来的,坐船还是什么方式都行。你要说逻辑,他也没有理由自己还跑来一趟,明明直接叫飞行员把人接走就够了。」 第121页 灰原两手抱臂,一张秀气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似是嫌麻烦地微微嘆了口气。 「你没认真听他说话吧?」她说,「友寄姐姐不认同他这么做。所以肯定是被姐姐骂了一顿。」 小男生立刻露出一点也不理解女孩思路的死鱼眼。 「我听到了啊,但是这和柏林叔叔为什么过来,以及留不留下来有什么关系?」 「真是的。」 灰原看起来比他更无语,耐着性子道,「过来是因为姐姐,留下来当然也是因为姐姐啊。」 我:「……」 柯南:「哈?姐姐不是早说了,只是上下级关系而已么。」 灰原:「是吗?所以你对你喜欢的人——好吧,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就算她生气得要死,你也只会埋头做你自己的事,不肯放下工作,还不肯亲自去哄她喽?」 「什……我才不、呃。」 男孩一时涨红了脸,又迅速反应过来,皱着眉沉思两秒,「只是这样吗?」 我漠无表情地抬头望了眼澄澈碧蓝的天空。 当然不是啊!只是你们自己帮他圆了逻辑而已! 海鸥的叫声在半空不时盘旋。远远地瞧见甲板另一头开设的小吧檯,园子和小兰买完饮料,正提着袋子走来,我总算是听够了。 「直接去问当事人吧,就像你们来问我一样。」我低头看向几个小豆丁,说,「想必他也很乐意回答。」 否则以里包恩的性子和七搞八搞的行动力,要是不想被怀疑,根本不会出现这些纰漏。 然而小学生们却犹豫了起来。 「不好吧?我有点不敢。」步美说。 「嗯嗯,总感觉柏林叔叔有点可怕。」光彦附和道。 「怪不得是父子,」元太说,「里包恩哥哥也给我类似的感觉。」 随即,又是一些自以为小声但还是被我听到的碎碎念: 「话说,果然是父子俩喜欢上同一个人吧?」 「是不是有点太劲爆了。」 「你们不觉得很像小说吗,我前一阵看了一本悬疑,就是讲父子爱上同一个女人,然后儿子把父亲杀了,还假扮成父亲。」 「……」一阵沉默。 「光彦!你可不要乱说啊!」这是抬高声音的步美,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听见地对上视线,歪了歪头。小女孩腼腆又心虚地对我笑。 柯南则思考结束,扶了一下眼镜,问我:「那等柏林叔叔睡醒了,姐姐可以叫我过去吗?」 「我也去。」灰原适时道。 只要能让里包恩也体会体会被这几个小记者採访的感觉,我倒是很乐意。 「好啊。」 我应下,接着抬起头,看向走近的两个高中生。 小兰正好走到小侦探团身后,问在说什么,吓得三个小孩脸都白了。园子笑嘻嘻地凑来,递给我一杯奶茶。 「给,」她亲昵又故作庄重地说,「等六点靠岸,友寄姐姐就要回家了吧?这是小女子一点心意,请收下。谢谢姐姐的照顾。」 我眨了眨眼,接过温热的饮料杯。 「多谢,你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园子看起来心情不错,「对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元太当即告状道: 「光彦怀疑柏林叔叔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并且真正的博士已经被杀唔唔唔唔……!」 直接窜上元太后背捂住他嘴的光彦满脸虚汗:「没有!什么都没有!」 园子:「啊?」 我:「……」说对也不对,说错好像也没错啊。 第54章 里包恩的睡相很好。 他在最开始睡吊床的时候就非常令人放心, 不用担心小孩半夜翻身掉下来。长大了也一样:规规矩矩地盖着被子,一只手臂从被窝里伸出来,搭在被褥上。 平躺着, 纤细的睫毛静悄悄地低垂, 唿吸轻缓。客房的遮光窗帘拉得密了,光线昏暗而潮湿, 即使杀手长开后的五官深邃凌厉,在此时也不设防似的流露出几分柔软。 比会发出「咻皮咻皮」声的婴儿时期还要恬静。 以前去修学旅行时, 我见过不少睡得歪歪扭扭、电钻般打唿噜、口唿吸、吭吭磨牙的傢伙。比起这些, 里包恩的睡相可以说是赏心悦目,是最适合当舍友的类型。 我打算给手机充电, 轻手轻脚地路过他床边, 忍不住低头注视他片刻。 虽然视觉上不太习惯, 我心想。但他给我的感觉还是和过去一样, 好像从未改变过。 我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慨嘆。 只是站在一边看了两眼,我在床头柜前给手机充上电,无声检查了一下讯息,便要转身离开——离下船还有两个小时,让他再多睡会儿。可还没迈出一步, 衬衫袖口便被轻轻扯住。 我扭过头。里包恩却已然松了手,似乎刚才小小的一扯, 不过是某只看不见的蝴蝶从我手腕边翩然飞过。 杀手乌黑的眼睛里隐约透出些许懒散的倦怠。 「吵醒你了么?」我问。 「没有。」他嗓音低哑, 慢慢坐起身。被褥随之滑落。「几点了?」 我说:「四点多。你可以再睡久一些。」 里包恩嗯了一声,「不睡了。」 他的外套、领带和马甲挂在沙发背上,睡前应该是把红衬衫换了, 现在一身暗紫色。 但新衬衣也睡得有点褶皱凌乱,两粒纽扣解开, 翻敞的领口袒露出锁骨下陷的弧度;保镖稍微弓着宽阔的肩背,垂下脑袋,抬手摁了摁额角。 第122页 我看他低敛的眉眼,不太爽快地抿起的嘴唇,猜到他是没睡好。不由蹙起眉,凑近床沿一步。 「头会疼吗?」 「有点。」他放下手。 我下意识伸出指尖,触碰到他细长的眉尾,和往常一样想要替小孩揉揉脑袋,却在下一秒忽然意识到眼前坐在床上的是个完完全全的成年男性。 指腹下的体温顿时发了烫似的,我想要状若无事地缩回手。 然而男人却微微偏过头。 似乎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考虑,只是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把初醒之际泛着热意的脸颊自觉地贴到我的掌心里。 与没长大时一样,看上去乖乖的。 我心一软。拿他没辙,力道时轻时重地替他按揉了两下太阳穴。顺便跟这位贡献无数的柏林博士讲起少年侦探团的事。 「柯南和灰原想问你一些问题。」我说,「你要是不睡了,待会自己去找那两个孩子,还是叫过来?」 里包恩原本半阖上的眼睑抬起,最初的倦意早已消散,神色清醒又平稳。 「知道了,我会过去。」他应道。 「嗯。」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收回手。男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我接着道,「那你收拾一下,我先出去了。」 「去哪?」 「其实我在和她们玩鬼抓人,我现在是鬼,正在任务中。」只是手机快没电了,回来充一充而已。 留里包恩自己在房间里,我挽起袖子,势在必得地出了门。 捉迷藏的场地限制在两层船舱,并且不允许潜入别人的客房、娱乐厅或者闲人免进的工作重地。我不一会儿就抓到了躲在餐吧角落的盆栽后的步美、试图叠罗汉乔装打扮成大人的光彦和元太。 园子和小兰倒是难找一些,不过还是被我在室内泳池外部的更衣室里逮到。 一眨眼,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几个被鬼抓到的可怜人类坐在大堂休息用的沙发上喝饮料、吃零食,我蹭了两口薯条,随即环顾一圈。周围乘客形色各异,有的也在休息打游戏,有的在欣赏壁画,有的挨在一起调笑。 就差剩下两个小傢伙了。 「柯南以前都不是很乐意玩这个游戏呢,」园子吸熘着果汁,含煳道,「没想到这回藏得这么深。」 小兰认同地感慨了一声。 「是啊,真是难得。」她抬起头,「友寄姐姐会累吗?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们也一起去找。万一走丢就不好了。」 我忖度一番,心里有点主意。 「不用,我大概知道在哪。马上带回来。」 既然并不是真的在玩游戏,那么就不会停留在限制的两层空间里了。 我乘上游轮直梯,来到客房所在的楼层。踩在静音地毯上,在即将拐弯步入走廊的转角,果不其然听到两个小孩压低的交谈声。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柏林博士就是里包恩么?」这是灰原。 「我还不能完全确认。」柯南听起来老成而严肃,「不过最有可能的真相就是这样。而且里包恩并没有彻底掩饰。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看到他拿出过手机,还有手机上的帆船挂件,和里包恩的一模一样,显然跟友寄小姐的是一对。」 「挂件我倒是没注意到。假如是的话,他当然没有掩饰,连西装和鬓角都没有改变。」 灰原说,稚嫩的声线有点紧绷得冷淡,「可你要怎么解释他突然变成了大人?他绝对不可能是——」 接下来的说话声变得小而模煳。我无意听墙角,加重了脚步。细碎的谈话声顿时收敛起来。 绕进转角,两个乖巧的小孩双手背在身后,仰起小脑袋看我。 「啊,友寄姐姐。」 「还是被发现了吗?」 「不好好玩游戏的话,有时候也是会让人担心的。」我说着,稍稍挑起眉毛,「我会跟小兰她们说已经找到你们了。现在要去找柏林么?」 小朋友们相觑一眼,又望向我,异口同声道:「要!」 灰原率先跟在我身边,抬头问:「姐姐,柏林博士也住在这一层吗?他应该有单独的房间吧。」 之前侦探团推理认为柏林博士非常富有,甚至在船上有产业,所以才备有直升机。以至于柏林这个身份的地位在小孩们心目中仿佛要比船长还尊贵。 我想了想,也懒得解释了:「他现在大概还在我房里。」 柯南:「……」 灰原:「好。」 这个戴眼镜的小鬼一看就正在心里狂吐槽,希望他可以学学身旁小伙伴的冷静自若。 带着小学生刷卡开门时,里包恩戴好了圆顶帽,正站在镜子前打领带、穿外套。 他利落地套上漆黑的西装,两手捻着外套平驳领简单一捋,便转头望来。帽檐低沉,目光冷锐。我身侧的俩小孩都脚步一顿,异常敏锐地往我身后缩了一点。 这人没事吓小孩干什么。 我直接领着两人进屋,先绕去床头拿我充过电的手机,一边道:「你们聊吧。」 给小兰发个消息,说柯南和灰原都找到了,不用担心。 或许是高中生正刚好在玩手机,对面回得很快,配了个可爱的颜文字。 小兰:【那就好,给姐姐添麻烦了】 我:【不会啦,你们现在还在大堂吗?】 小兰:【是的!】 我收起手机,一转身,只见另一边三人鼎立:男人插着兜,姿态清闲地倚在窗边,从我这个角度看,帽子挡住了眉眼,只余一副冷酷的下半张侧脸; 第123页 两个小孩表情各有各的犹豫和凝重,谨慎得不敢轻易动弹似的,灰原还不时往我这里瞄。 「……」我木了木脸,开口道,「你别吓人家。」 里包恩侧首瞧来,倒是神情如常,「我只是站着而已。你还要出去一趟么。」 「是啊。小朋友有话问你,我就不多留了。」 临走前,我顺便宽慰了一下两个用眼神沉默地挽留我的小学生:「不用害怕,他就是看起来凶,故意逗你们玩呢。放心问吧。」 游轮即将靠岸。 浑厚悠远的汽笛声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响彻开来。趴在甲板围栏边,渐渐便能眺望见东京湾横亘海面的宏伟桥樑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景色繁华。 虽说几经波折,但对于航海士来说,这几天无疑是幸运的。天气舒朗,晴空万里却不过分明媚,风清日明,碧波荡漾,一切皆是恰恰好。这个时候,微风送来的都是好消息。 灰原和柯南没过多久就跑回大堂,彼时我正和小兰在沙发上聊着天,小侦探团用基本已经扫荡干净的零食残渣作为对伙伴的欢迎。 「姐姐说你们去找柏林博士了,」园子吞下最后一口薯片,故作不在意地斜眼瞥去,又难掩八卦之心地扬起嘴角,「有问出什么来吗?」 小男孩睁着死鱼眼,两手枕在脑后,「……算是有吧。」 他话音刚落,茶发女孩立刻慢条斯理地拆了台。 「根本什么也没套出来不是吗?」她阖眸道,「不仅如此,反而把自己的问题都暴露给别人了。」 柯南干巴巴地呵呵一声,「你不也是。」 灰原:「我早有预料。」 柯南:「是是是。」 灰原:「不过,硬要说的话,确实不是没有收穫。」 此话一出,年轻人们纷纷放下手头的零嘴,用标准的听热闹姿势伸长了脖子。我不禁也好奇地托着脸,询问道:「有什么收穫?」 结果两个早熟的小朋友再次用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对视一眼。 柯南推卸道:「要说你说。」 灰原轻轻撇开脑袋,「我才不呢,柏林博士明显没打算让我们说。」 其它小萝蔔头们顿时不满地沸腾起来,四周充斥着「哎呀,干嘛这么神秘」、「偷偷说他也不知道」、「肯定不是里包恩哥哥假扮的博士吧」、「这个用脚趾甲想都知道当然不可能啊,你不要惦记这个莫名其妙的悬疑剧情了」之类的叽喳声。 我和两位高中生几乎纵容地观望着一片混乱。 游轮的速度逐而变得缓慢,紧跟着几声低沉的鸣笛。快要下船之际,小兰把喝完酒又睡得喷香的毛利大叔喊了起来。 我回去收拾完行李,和拎着包的里包恩一走到下船口,几个短暂相识、年纪不一的新朋友便朝我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约好以后还要常常联繫。 毛利家小旅行团的假期还没结束,但我并不能自主延长请假的时间,只能略有抱憾地与其告别。 回家路上,我在闲聊中随口问道:「你都跟小孩说了什么?」 保镖却闭口不谈。 他依然回答得避重就轻,并反问我觉得他说了什么。要是在以前,我应该会很有心情跟他猜一猜,说说我的推理,但心底那股没来由的焦躁又密密麻麻地扎着小刺,伴随着某种不平衡感。 察觉到这种不算理智的冲动与烦闷,我不想在这样的状态下硬是深挖下去。于是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至少得等捋清楚心绪,在保持冷静的情况里再来考虑这个问题,对我而言才较为妥当。 里包恩走在我身侧,在我说起别的事时好像低头看了我一眼。 我如有所感,颇为诧异地抬起眼,却只瞧见男人不着痕迹地翘起的唇角。他已然目视前方,没有看我。 不论如何,回家总是令人开心的。虽然只过了三天的旅程,但除了玩乐以外,还发生不少意外事件,我甚至对我的小出租屋产生久违的怀念。 一身疲惫霎时迟钝地席捲而来。 天黑了。下船那当儿,晚霞漫天铺地地在大海里翻滚云涌。而现在夜色却满堂堂地泼在城市背面,如漆如墨,衬得街角模煳的霓虹灯温情而晃眼。 上楼,经过走廊,可以看见家里有人开灯了。我一面拿出钥匙,率先到门前转开了锁。保镖跟在后头。 「史卡鲁,」我推开门,边迈进玄关,「我们回来了。」 「啊!」 熟悉的小孩公鸭嗓匆忙地从客厅传来,紧随着一阵胡乱收拾东西的杂音,接着是噔噔噔的脚步声,「这么快?!」 「我给你发消息了。」没看手机吧。 换上室内拖鞋,我抬起头,视线越过短短的玄关,撞上史卡鲁瞪大的双眼。 他还是小婴儿般的五短身材。小不点仿佛石化在原地,颤抖地举起手,指向我身后,如遭雷噼地扯着嗓子喊道: 「为什么里包恩这么快长大了啊——噗唔!」 朋克小鬼话还没说完,我的耳边划开一道狠厉的破空声,随即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列恩变成的伸缩弹簧10t拳头勐地捶飞。 直接从半开放式厨房边没关的窗户嗖地飞了出去。 「……」我记得那边窗户下面是垃圾堆。 弹簧迅速收回,变回蜥蜴的列恩趴在里包恩手指上。后者语气不变,但多少有点凉凉地开口。 第124页 「吵死了。」 我无比习惯地提过他手里的包,转身回卧室。 无论身体有没有长大,这傢伙果然还是一样幼稚。 第55章 刚和里包恩一起简单收拾行李, 就像长了千里眼知道我回东京了似的,口袋里的手机连续传来几声gmail的新邮件提示音。 我站起身,捏着鼻子划开邮箱界面。 「工作?」里包恩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还好, 没有特别多。」 我粗略一估计, 心里也有点底。扭过头,长大成人的保镖正盘腿坐在地上, 随意地从行李包里拎出十二岁时穿的小号西装。 他现在即使是用这种坐姿,也显得人高马大的:合身的黑西装恰当好处地被肩背撑起, 稍弓着身, 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宽厚的背肌轮廓。线条直至腰际才微微收窄,衣料的褶皱被卧室暖色调的灯光填作细小的沟壑。 里包恩仍戴着圆顶帽, 因此以我的视角, 目前只能瞧见一小片耳朵、清晰的下颌线、鬈曲的鬓角与白皙的侧后颈。 「……」 意识到自己莫名盯着那片从装束严实的西装里裸露出来的皮肤, 我不禁抿了抿嘴唇, 触电似的别开视线。 搞什么啊。明明公司里都是西装男,却跟这辈子没见过似的。 我反省地抹了把脸,沉心定神,只见里包恩把自己的小西装都收到了一边,紧接着, 他从行李包里继续掏出了轮船接待人员制服、厨师制服、安保制服、加勒比海盗服(包括且不限于经典款的眼罩、木头腿、钩子手)等等,统共十几来套的cosy装。 当然, 都是小男孩的尺码。 出发的时候明明只给他带了三套换洗的西装和衬衣。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如同在行李包里装了个异次元一般掏完衣服和道具, 只觉得一阵面瘫。 而男人在疑似向我展示完他的cos服后,还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前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 我冷酷否决:「不行, 衣柜放不下了。」 里包恩:「它们可是我的心血。」 我:「反正衣柜不能放了,还有你小婴儿时穿的cos服也赶紧给我收走!」 里包恩:「成为大方的好老闆这条路你还有得走呢, 新奈。」 我:「少装模作样地嘆气了!我大方也要有大方的条件,衣柜已经很挤了啊!」 而且冬天也快到了,到时候羽绒服更难挂。 不论如何,在勒令保镖把他早就过期穿不了的衣服单独装箱后,我还有自己的事要解决。 明明假期还剩一个晚上,新的工作就接连不断地被塞了过来。我为来之不易的远离公司的三天时光哀悼了两秒,便率先提着笔记本电脑走出卧室。 不死之身史卡鲁颤巍巍地从大门爬了回来。 不得不说,这趟出远门回来,发现他没有把家里搞得很乱,而是基本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整洁水平(也可能是先前紧急收拾后有所成效),我还是挺意外的。 在窝进沙发里,打开电脑之际,我望着从门口失魂落魄地挪进来的小孩,不由出声关切道:「还好吗?」 史卡鲁蹒跚地摸到电视柜,闻言顿时一个激灵。 「什么?!一点也不好!」他两只小拳头紧紧握在胸前,睁大了紫色的眼睛,「就算是本大爷也是会痛的!可恶的里包恩——」 小鬼话音未落,又陡然间冷汗直流。里包恩正一手扶着卧室门框,一手插着兜,探出一道严厉冷峻的身影。于是史卡鲁话锋一转,抖着嗓子喊:「……里包恩前、前辈!」 我没管他俩依旧搞笑的互动,转而注意到史卡鲁颤抖的步伐与滚得脏兮兮的机车服。 「好了,赶紧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下来吧。」我说,以防小孩摔惨了,自行洗澡会出事,出于人道主义关怀道,「要我帮你洗么?」 记得我以前也这么问过里包恩,不过他很坚决地拒绝了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么丁点大的婴儿是怎么自主洗澡的。 毕竟像淋浴开关之类的设备都是成年人适用的高度。 就算可以跳起来,或者搭板凳上去,那也还是有点辛苦。 史卡鲁听见我的关心,原本惨败一片的小脸又恢復了几些气色。 不像里包恩,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还不太熟的人帮洗澡这种事,反而颇有气魄地、迫不及待道:「真的吗?!」 「真的啊。」 苍天有眼,这声答覆并非出自我口。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并放下手头的电脑,里包恩忽然出现在小孩身边,说一不二,提着后领就把小豆丁给薅了起来。 「她还要工作。」里包恩一边说,一边拎着毫无还手之力的朋克小鬼往浴室走,「你也不好意思让老闆百忙之中抽空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吧。念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史卡鲁后知后觉地在男人手里奋力挣扎,但疯扭成了麻花也无济于事。他顿时嗷嗷叫,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把绝望、恐惧、悲愤与无措在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不需要你帮忙!啊!!」 「怎么,你是觉得我做不到?」里包恩语气一冷。 「没有没有!里包恩前辈!求求你放我下来嘎啊啊!老闆救救——」 砰! 浴室门关上的一剎那,小孩的吱哇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第125页 然后不出两秒,门又开了。里包恩迈开长腿走了出来。他缓缓带上了门,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宁静。 我坐在沙发上,见状冷静地发问:「不是帮他洗吗。」 「我只是说帮他一把而已。」 里包恩明显是在钻空子狡辩,却口吻平常。 他说着,又晃去拿他在门口邮件箱里积了三天的报纸,旋即坐到他心爱的单人真皮沙发上——这神秘的沙发不知什么时候又等比例换了个尺寸合适的——再悠然自得地交叠两腿,与以往无异地开始看报摸鱼。 所以帮一把指的是把人丢进浴室吗?! 我吐槽无能地注视他和紧闭的浴室门片刻,还是平静地转回视线,决定先处理完工作。 希望隔壁不要以为我家在欺负小孩于是报警。 因为这次材料从别的部门对接过来,数据上出了点岔子,我花了不少时间,发了好几条邮件才校正完成。 在我对着电脑苦苦思索的时间里,史卡鲁洗完了澡,穿着睡衣,难掩屈辱而谨慎地从浴室里钻了出来。他发现没人盯着他,便松了口气,抱着通讯手錶钻进茶几旁的榻榻米被褥。 结果下一秒,里包恩的声音又残酷地响起:「去把你自己的衣服洗了。」 史卡鲁苦不堪言地爬出了被窝。 在这之后,客厅倒是安静不少。小孩继续苦哈哈地摆弄他寿命未知的手錶;保镖翻完报纸,也去泡了个澡,随即慢悠悠地回了卧室。 我把电脑合上之际,史卡鲁已经抱着手錶,吹着鼻涕泡唿唿大睡。 看一眼时间,原来不知不觉间快到晚上十二点。我无声地揉了揉酸胀的肩颈,一站起来,还有点昏头昏脑的,只能放空脑袋,盘起头髮,尽量小声地摸进浴室沖澡。 温柔轻盈的水流淅淅沥沥,抚去一身疲惫倦怠。我随意地拿毛巾搓了几下背,冲掉沐浴乳泡沫,在淋浴头下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抬起手,濡湿的指尖捏了捏眉心,但一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干脆关了淋浴器,摸来干净的浴巾擦拭水珠。 换上睡衣,我把高高盘在脑后的头髮放了下来,一面按摩按摩紧绷的头皮,一面绕过客厅的榻榻米,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里包恩早就关灯入睡了。 他以前好歹会跟我客气一下,留个小灯等我工作完进来,现在倒是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睡眠状态受损,卧室里一片漆黑昏暗。 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吐槽两句,实在是又困又累,不再多想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轻手轻脚爬上床。 只是心里那股仿佛忘了什么的异样感愈发膨胀。 我给自己盖好被子,闭眼躺下,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时,才蓦地感到不对劲。 如果说以前就像床上多了只公仔抱枕,总归来说无伤大雅,可现在根本谈不上什么公仔的程度。 半夜阒静,连细微的唿吸声也如在耳侧。我睁开眼,视野适应了黑暗,迎面便瞧见微微敞开的睡衣的领口,沉缓起伏的胸膛。再抬头,则是男人淡色的嘴唇,鼻尖,静静低阖的眼睑。 近到我几乎能数到他纤细的睫毛。 成年男性强烈的存在感霎时无孔不入地包围而来,那似有若无的气息都灼热又滚烫,令人心生被圈在怀里的错觉。我嗅到几缕隐约的温存的香气,来自家里的沐浴乳,分明与过往没有区别,我却反常地无法保持平静。 罪魁祸首正事不关己地安然沉睡,但我剎那间大脑一嗡,当即清醒,完全顾虑不及他会不会被吵到,心脏砰砰直跳地勐坐起身。 被子扯得哗啦一声,连带他那边的被角也被捲起掀开。 我总算想起先前遗忘的事: 既然里包恩长成了大人,我应该一早就想到回来他要睡哪的事,再提前和他说清楚。 没想到我忘了,这傢伙也提都不提,一股脑就和以前一样睡了下来。 他有没有意识到他现在不再是小孩了啊! 我觉得我的脸一时绷得有些僵硬,伸手一摸,热得发了烧似的。我不得已捏着睡衣袖子擦了把脸蛋,努力平復心跳,才回身看去。 侧躺在一旁的里包恩毫无悬念地抬起了眼皮。 杀手面无表情,夜色黯然,他黑漆漆的眼睛令人难辨神色,可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被突然吵醒的睏倦与不爽。 「你在干什么?」里包恩沉着嗓子问。 居然还好意思问我。 我登时抓紧柔软的被褥,以求一点能把握的真实感。继而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反问:「你不嫌挤吗?」 里包恩一副一点也没听出我潜台词的模样。 「这不是能睡么。」 「不是睡不睡得下的问题。」 想到翌日还要早起上班,我索性压低了声音,一手撑住床单,立场坚定、态度明确,不退让地低头看着他,「以前你是小朋友,和我睡一张床是没什么。现在你可能对自己变成大人没什么概念,但我得跟你说清楚,你不能和我一起睡了。」 「……」 里包恩的目光越过夜色,落在我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可不知是不是我被迫高度清醒下产生的错觉。在我表明态度后,他的心情变得非常差劲。 然而,我完全不敢想像今晚还要继续和这么大只的成年人挨着睡,里包恩不接话,我就默认他也意识到不对。 第126页 于是当作是一拍即合,我立马转过头,准备翻身下床,「家里还有备用的被褥,我去给你铺一床,你先将就——」 话没说完,只觉腰身忽地由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捞到拦下。我连脚都没伸出床沿,浑身就泛起瞬间失重,被不容置喙地一把掐着拖回被窝。 我本还清晰的思路顿时又陷入空白的疑云。 被扳倒似的躺倒在软乎乎的枕头上,我缓神两秒,才意识到桎梏腰际的是里包恩的手臂。 而男人就与之前某个夜晚那样,脑袋蹭到我颈窝前。明明是充满依赖感的姿势,看起来又乖又让人省心,我却在察觉到身体习以为常的安全感的同时,动摇地感到一种极为剧烈的、另类的不安。 心跳噔噔地窜上太阳穴,我怀疑我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 「……里包恩。」我不确定地开口,「你松手。」 结果推也没推动,叫也没叫动,圈在后腰的臂弯反而再次任性地收紧些许,形成一个严丝合缝的、意义莫名的拥抱。我几乎能透过单薄的睡衣,感受到对方温馨的体温与皮肤细腻的触感。 里包恩的嗓音埋在我的颈侧,显得沉闷而不悦。 「我很困。」他说,「你现在不要胡闹,我就勉强不计较你吵到我睡觉了。」 温热的气息打在脖颈赤-裸的肌肤上,伴随着说话时轻微的振动。我全身僵硬,百般吐槽在心里万马奔腾,硬是找不到一个重点。 不出须臾,怀里的人美美入睡,而我不争气得一句话也没再成功说出口。 到底是谁在胡闹?他心里没点数吗? 干瞪着昏朦朦的卧室,我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但是明天不是周末,还要通勤。我判断这个局面暂时没办法如我心意地解决,只好把沟通的问题放到之后再说。 如果里包恩是因为还没脱离小孩时的习惯才这么做的话,从某种层面上说,占便宜的反倒是我。 我沉默地自嘲一会儿,想一想算了,悬空着无处安放的手臂最终还是轻轻放下,搭在保镖的肩背上,闭上眼暗下决心。 明天一定不能让他继续和我睡。 第56章 说实话, 这一晚我睡得说好也算不上,说不好也不至于。 里包恩的手臂强硬地箍在后腰,太紧了, 我挣脱不开, 又不敢随意动弹,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因此只能催眠自己将就入睡,别把此人当男的。 然而好不容易重新捡回困意, 混混沌沌地陷入梦乡, 露在被褥外的手与侧肩又有点冷。 半梦半醒间,我想要缩回温暖的地方。接着, 我好像的确成功缩进被窝了, 但一头扎进深度睡眠里没多久, 还觉得被捂得又闷又热。 于是我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 鼻尖萦绕着清新而微凉的空气,才终于安心睡下。 翌日。 由于心里挂念着上班,我仍然比定好的闹钟还早醒。 天蒙蒙亮之际,清早略显模煳的光线投映在墙上。刚迷瞪着睁眼,我盯着光影绰绰的墙体放空片刻, 意识回笼,突然发觉嵴背紧贴着谁温热而紧实的胸膛。 耳边近乎能听到后方稳健的、规律的心跳声。 腰际虽说不再有束缚感, 但还是有一只手臂从身后探来, 压在身侧,掌心搭着床面。与其说靠着身后的人,此时更像被笼在怀里。 我的手还无意识地覆在那只手背上, 手指挤入指缝,像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抓过来一样。 耳后四平八稳的均匀唿吸都倏尔变得挠人。 我想也没想便火速抽回手, 撑起上半身。压着腰腹的臂膀岿然不动。我毫不犹豫地抬起他的手腕,一熘烟滑下床,目标清晰、头也不回地开门,绕过客厅,钻进卫生间。 里包恩这个臭小鬼!根本就是在故意整我吧,以前都没粘人到这份上! 边闷声发着怨气,我边慢吞吞地掏来牙杯,专注于刷牙,过了会儿才把心情安抚下来。 随即,我吐掉牙膏沫,洗了把脸。正经地抬起头看向梳洗镜。 打理完乱蓬蓬的头髮。镜中人的形象总算显得精神了些,清醒地、神色平静地望过来,隐隐带着几分上班族通用的麻木与冷淡。 很好,想到假期结束,杀气也上来了。 我走出卫生间。客厅的小孩不出意料地还在打着唿噜,睡得四仰八叉。我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咙之际打开烤面包机。保镖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起床,侧身从卧室出来。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白衬衫,红领带,黑西裤,体面板正得像个公务员。 我正从柜子里拿出果酱,循声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吃吐司吗?」 「好啊。」 「那我多烤两片。」我移回视线,「或者你想吃别的可以自己做。」 既然都长这么大了,想必做饭也不是问题。 然而,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杀手会下厨——即使他看起来什么都会做。却没想到等里包恩洗漱完毕,我也回卧室里关闹钟、换正装时,灶台边忽地响起了开火的动静。 我领带打到一半,怀疑听错了,挑了挑眉开门观望。 只见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灶台前,暗红色的领带被领带夹扣起,即便稍微弯腰也不会乱晃。而他自然而然把衬衫长袖卷到肘部,轻车熟路地热锅、涂油、倒上晶莹嫩黄的蛋液。 第127页 真在做煎蛋? 我感到无比新奇地凑了过去,如同小时候第一次有意识地观察大人做饭,挨到里包恩肩膀后侧探出脑袋。 那只常年用来握抢的手熟稔地拿着筷子,将鸡蛋液在不沾方锅里轻轻摇匀铺平,然后戳破薄薄的气泡,开始掂锅卷蛋。 我嗅到油煎的香味四溢开来,夹杂着蛋液里调过味的轻盈酱香。 「好香。」我睁大了眼,小声感慨,「是玉子烧吗?」 里包恩应了一声。我抬起头,瞧见他轻轻上扬的嘴角。 「之前去跟不死之龙接头的时候,他特地传授了不少关于日式料理的心得。」 我:「接头是什么啊。」跟人家玩就说跟人家玩,黑-道用语用在这里很诡异好不好! 里包恩:「那傢伙可以说是不得了的狠角色。除了日本料理以外,义大利餐也做得相当正宗。」 我:「哦,不愧是家庭主夫……你刚才是不是无视我了。」 我刚顺手帮忙拿出餐盘,吐槽的话音一落,脑袋便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别赖在这里叽叽喳喳的,懒虫。」保镖一如既往地严格道,「你的吐司烤好了。」 我就说了没几句话,哪里叽喳啊!这人不会是因为难得下厨,所以有点害羞吧。 一手捂着脑袋,我把盘子放到灶台边,不打算跟他计较地顶着死鱼眼转身离开。窝在小榻榻米上的史卡鲁迷迷煳煳翻了好几个身,非但没有被吵醒,反倒把小被子都踢到一旁,挠着肚皮流哈喇子。 我好心路过,帮他把被子盖了回去。 由于有里包恩连厨艺都万能的技术加持,我没有随便塞两口面包就出门,而是坐下来好好珍惜了一番杀手的手艺。 出锅的玉子烧卖相十分出色,金黄柔软,嫩得入口即化,裹了樱花虾与海苔。我尝得津津有味,连吃带夸,发自内心地感嘆了好几声「太厉害了」、「心灵手巧」、「完全没想到」、「去当杀手真是厨师界的损失」。 以至于本来还非常自如地把夸奖照单全收、自称是黑手党国际厨艺俱乐部排名第一(他那里的黑手党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排名)的里包恩,都伸手用筷子尾巴再敲了敲我的脑门。 「行了,不要摆出一副从来没吃过饭一样没出息的样子。」他说。 纵使如此,我也依然感动得无以復加。 「因为就算不提有多好吃,我也已经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我坦然道,边塞进最后一口夹着果酱的吐司,「好像家啊。」 吃完,我把碗碟一收,抬眼却见已经戴着帽子的男人手肘支在桌面上,微微屈起指节,托着下颔。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上视线的一刻,我有点疑惑地顿了顿,里包恩倒是神色微动。 那平静得几乎颇为冷感的目光,随着主人的心情变动,似乎揉进些许嘆息般柔和的神采。但我觉得我应该是看岔了眼。因为杀手下一秒就无情地开口道: 「真是个没救的笨蛋。」 我沉默一秒,奋起抗争:「你说谁呢?」 里包恩:「谁应了就是说谁。」 我:「我不洗碗了。」 里包恩:「哦,叫史卡鲁去洗就行。」 我:「餵。」先不说你欺负他了,那孩子会不会把盘子洗砸了都是个问题吧。 扭头一看,睡得一头紫发乱糟糟的小屁孩还在睡梦里浑然不觉地傻笑。我可不打算雇这傢伙当家政。于是只暂时把碗碟放进洗碗池,准备上班。 由于早起了一些,通勤时间还有点宽裕。 我正换好鞋,站在玄关边低头翻着手机里的信息。余光瞥见里包恩跟来的身影,便目不斜视地摸到门把手,推开门。 早晨饱含着清爽凉意的微风顺势拂过门槛,同时送来的,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自行车车铃的叮噹轻响。 还没收起手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地从身侧伸来,把我的领带捞到掌心。 「嗯?怎么……」 我一怔,就在问话的功夫里,保镖手法熟练地替我把先前没打好的领带推紧。旋即又抬起手,很轻地捋了捋我额前的碎发,才率先一步迈出玄关,说着:「走了。」 呆了两秒回过神,我下意识摸了摸头髮。 很乱吗? 但明显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收了手机,提起公文包关上门,「等等我。」 走没两步的男人停下来,插着衣兜回过头。 天气渐凉后,里包恩也没有只穿原来那三件套。今天在铁打不动的西装外,还套了件深咖色的双排扣大衣,版型合身挺括,衣角利落地垂至膝盖。它尽职尽责地把西洋杀手挺拔的身材衬得更修长。 尤其还戴了礼帽,我觉得他穿得的确很符合影视剧里关于黑手党的着装印象——换一顶报童帽,再戴双手套,基本就能cos剃刀党。 乍一看有点惹眼,但这里是东京,什么人都有。 心想应该不至于太引人瞩目,我只是语气调侃地随口说他这样穿挺帅的。里包恩则一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本人帅呆了」的模样,哼笑一声,顺手把我的包拎了过去。 我对于他构成事实的自信表示了纵容与一点无语。和保镖一面互呛一面并肩出行。 只不过,我又犯了个失误: 错估了里包恩这个显眼包吸引眼球的程度。 第128页 或许是我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在这方面产生了疏忽:他从小婴儿开始就毫不避讳群众的注目,所到之处萌声一片,时不时就有爱心泛滥的路人来搭讪,问他是不是我家的孩子,巨可爱,可不可以摸摸(里包恩打招唿都很礼貌,但摸还是没让摸)什么的; 长成小学生年纪的那一阵,也因为个性可爱的鬓角和小绅士般的姿态招来过热情路人的搭讪,只是日本学生制服也有不少是西装,所以比起婴儿时期没那么让人惊嘆。 如今他真成了年长的异国绅士,身高一下窜到一米八几,气质显然异于常人,还把自己捯饬得光鲜亮丽。 即使早高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也可以见得一路上会引来多少注意。 饶是我在通勤路上提前接到工作电话,通话中,照样能听见路过的行人的窃窃私语。 譬如一行男子高中生迎面走来,接着丝毫不掩震惊地聚集起来,贴墙走,热烈讨论着: 「诶,那是外国人吗?」 「一看就是吧,哪有亚洲人长这样啊!」 「好酷!好像剃刀党啊我说!」 果然也有人这么觉得啊! 「喂喂,你别说,不会真是黑//帮什么的吧。」男生的议论声在身后慢慢远去。 「外国的黑//帮来日本干什么?」 「搞不好是金盆洗手退休了,现在陪老婆上班呗。我听我姑父说,他就有认识一个家庭主夫,以前干黑-道的生意……」 我面无表情地答应了同事的拜託请求,随即挂断电话,低头翻开邮件,看了看对方有没有把所说的要用的材料发过来。 里包恩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在头顶响起:「走路别看手机。」 我敷衍道:「嗯,等会儿。」 没多久,又与三两个结伴而行的女生擦肩而过。她们走来时还都很正经,结果才走远几步,熟悉的探讨声便从后头压抑着声音激动传来,空气里充满了惊讶的「诶」声: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我一瞬间脑子里都有剧情了。」 「你们谁看过类似的动漫或者电视剧?我好想看啊。」 「那种体型差,我倒是在韩剧里看得比较多……」 我认命地收起手机,加快脚步。从来没那么想赶紧回工位。里包恩倒是一直优哉游哉地跟在我身侧,直到与往常一般把我送到公司,将我的公文包递迴来。 「中午还是下来吃么?」 「看情况,」我一大早就有点心累,接过包便匆匆打个招唿道别,「到时候跟你说。回见。」 而本以为到了公司,就能安心打打工、摸摸鱼——我刚挪进办公室,挨个道了早安并坐到办公椅上,隔壁与桌对面的同事就磨磨蹭蹭地把脑袋探了过来。 其中一人严肃道:「小新奈,你如实交代。」 我绷着脸,在大脑里急速过滤了一遍我在工作中犯过的毛病,想了想分明都已经解决了,便不解地挑起眉毛。 「干什么?」 只听另一人压低声线,及时接话:「早上陪你来上班的那个帅哥是谁?」 「…………」你们可真是好眼力啊。 见我一时没回答,隔壁接着道:「老实说,我想问很久了。新奈身边先是有个特别小的孩子,后来又是一个同样穿西装的小男孩,现在还看到这么个大帅哥堂堂出现。」 确实如此。只要没人问,我就没有跟任何人解释,里包恩在平常也从来不做乔装。同在一个公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有人发现不对劲。 得亏去沖绳的几个人都不是会乱讲别人八卦的类型,在压抑的日本大环境里出淤泥而不染,否则我都不敢想我在同事眼里的形象会变成什么样。 但我预设了许多可能和应对方式,也没料想到同事诡异的逻辑。 「所以,」她满脸凝重地试探,「新奈你,难道其实早就结婚了吗?」 我镇静地盯着她的脸半晌。 「哈?」 「哎呀,你不要露出那么费解的表情嘛!」同事心虚地捧起水杯,装作很忙的样子刷新了两下电脑桌面,才又扭头凑来,「我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只是稍微有点好奇(这时对座的同事连连点头)——比方说,那个人看起来年纪比你大吧?那是不是他已经二婚了,之前的孩子都是……就是……」 「不是。」 「诶?」 无论她们打算再说什么劲爆猜想,我都不是很想听。于是有点头疼地嘆了口气,我否认完,照常打开电脑,点进邮箱里发来的连结。 「我没有结婚,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单身,陪我上班的也只是雇的保镖。」我说,「而且如果早就结婚的话,我岂不就是分手之后无缝衔接的人渣了么。」 同事们听我这么说,对视一眼。虽然皆是一副没八卦很可惜的模样,却仍然仗义地为我辩护道: 「不不不,和那种前任掰了之后无缝衔接才是最优解。」 「没错!既能气死前男友,又能从下一段感情里治癒伤痛,简直是两全其美的方案。」 气死前男友我倒是认可,不过利用别人来治癒以前的情伤之类的,是不是对下一任有点不太公平了啊。 我嘴角一抽,默默吐槽间心领了她们的好意。 只是这么一来,我得考虑一下之后还需不需要里包恩陪同上下班。 第129页 如今毕竟没有前任的威胁,早些时候招惹的地痞流氓也被杀手收拾得没再出现过。总体而言,除了类似于走夜路的情况外,我对于贴身的接送、护卫,已经没有那么急切的需求。 假设长大成人的里包恩不久后也要返回家乡——像他这样的人,本职工作应该也很忙。 那么,我也理应早点适应回以前一个人通勤的日子,不能再如之前那样:人家突然走了,我还哪哪不习惯,要不是非得上班不可,生活节奏都会被打乱。 兴许是因为保镖亲口说过不会离开自己,我在思及他必定会回原世界的同时,又实在无法与过去一样,产生仿佛有什么会被剥离般的不舍的郁闷。 相反,有种即使这傢伙回去了,也会在某一天照旧神出鬼没地蹦出来的安定感。 怀着这份信任,我边处理工作,边认真思索: 以后上班不用里包恩陪了,最多加班太迟的话叫上他就好。这样他也有更多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至于晚上睡觉,回去就给他暂时打个地铺。总之不能再跟我睡同一张床。 想了想,我在中途去茶水间接咖啡之时,顺手翻开了房屋中介的平台。 现在的小出租屋,我自己住是绰绰有余,虽说早就有条件换了,又因为「反正可以住」这种心态就懒得动弹。 但家里的猫长大了,总要有足够的空间跑酷。关键是最好能再多两间客房吧。 第57章 我并不打算拖延, 有事就想立刻说。快到午休时间之际,我就给里包恩发了消息,邀他中午一起搭饭。 办公室里有不少人早上都在摸鱼, 所以如今仍然坐在工位上奋斗。敲键盘、翻资料、开印表机的声响此起彼伏。我夹着手机和一个文件夹便起身, 熘下楼,钻进便利店, 买了两份便当和一份三明治。 绕到公园,保镖果然已经坐在长椅上:岔着腿坐, 稍微伏着背, 手肘撑在两膝,以经典的餵鸟坐姿, 捏着半包饲料餵鸽子。 正午的阳光暖和了些。 他的长款风衣脱了下来, 叠得整整齐齐搁在旁边。目前穿着一身一如既往的黑西装, 只是在红领带与银色领带夹的添衬下显得不那么沉闷。 几只圆头圆脑的小肥鸟埋头啄着地上五颜六色的、颗粒状的鸽粮。有的比较机敏, 发现我靠近,叼着一口粮食往远处避了避;有的大胆,迈着小细腿过来试图叼我手里提着的便当袋。 里包恩抬头望来。我把袋子抬高了些,没让鸽子得逞,接着放到长椅上。 「你先拆开吃, 」我站在一边,划开手机道, 「我打个电话。」 「嗯?要做什么。」他反问。 「小波——就是我出差时住一起的同事波岛, 早上出了外勤,现在正在回来路上,刚好顺路来找我拿文件。」 我一手抱着文件夹, 拿拨出通话的手机贴到耳边。侧过身看向公园生机盎然的小喷泉风景,拨号声响了三秒, 便被另一头接起。 和波岛交换了位置信息,得知她就快到附近,我挂了电话。等待期间再扭头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动也没动便当袋,低着脑袋,留给我一个黑漆漆的帽顶,还在乱丢鸟食玩鸽子。 我莫名有点被萌到,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你不饿呀。」 圆顶帽一晃,里包恩稍稍抬起头。他掩在帽檐下的目光探来,瞥见我的脸,似乎顿了顿。 「不差这几分钟。」他说,「而且我每天中午都过来,也不只是为了吃饭。」 保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顺着问「那你还为了什么」之类的话,铁定又会被这个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玩具的傢伙捉弄。 因此我抓到别的重点,不贊同地挑起眉毛。 我:「你哪有每天都来?」 里包恩:「难道没有?」 我:「你这副困惑的样子很故意啊。当然没有,我也经常自己吃食堂好不好,有几次你还去阿龙先生那蹭饭了。」 里包恩低哼一声,却带上几分笑音,「你记得很清楚嘛。」 「因为上班族的生活很枯燥,每天就这么几件事。」我半带怨气道。 「和阿龙吃饭是必要的外交活动。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以后要是有午餐的安排我就尽量推掉吧。」 「……」 我反应过来,蓦地脸颊一热,「我又不是在抱怨你不陪我吃饭!不要一脸无奈好像我要求很多在压榨你似的。刚好我也正想找你说,现在没什么贴身保护的需求,你有自己的事就去做。」还有外交活动又是什么,玩就直说。 话音刚落,却见男人手中的鸽粮餵完了,鸽子们顿感无趣地结伴离开,他反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书。 封面是典型的畅销工具书式大字排版,写着「老闆心思太难猜?救星来了!与老闆沟通的说话艺术100招,教你搞定职场二三事」。 里包恩端起书本,连翻几页量子阅读。 「原来如此,当老闆说,『这阵子辛苦你了,接下来没什么事,去休息休息做你自己的事就好』的时候,话得反着听。」 书页挡住了下半张脸,他认真学习道,「因为老闆的潜台词其实是,『请你今后自觉一点,我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主动叫你了,为了体现我会体恤手下,我说这些客气话是一回事,但你还得继续干是另一回事』——」 「你在哪里买的骗钱书,」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并吐槽,「这种老闆也太麻烦了,我才不会说这种拉低效率的反话。」 第130页 里包恩又飞快翻阅:「老闆踩一捧一,表示别人家的老闆不好的同时吹嘘自己,属于想要费尽心思留下职员的表现,只是手段比较笨拙,也可能是想要得到认同,因此这时只需要多加奉承,顺着她的话说——」 受不了。没等他煞有其事地读完,我直接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把书本从男人手头无情地拔出来。 「不需要。」我对上他随之仰起的视线,拎着这本疑似智商税的书,无语道,「我只是解释我不会这么做,算什么踩一捧一啊。」 「是吗?你说了那种老闆很麻烦。」 「那就当我踩了,这位员工你有什么意见?」 心爱的书籍被我抢走举高,里包恩的手追到半空,接话间应该是见我不打算归还,便准备放下。 他的掌心悬落到我腰侧的位置,没有碰到,却似乎堪堪停了一停。随即又很快收回了手。 「……我可没说有意见,领导。」这个一看就意见很多的保镖微微翘起唇角,「只是书上说,适当唱反调也有利于提高在老闆心里的地位。」 男人嗓音低沉,依然是那一把辨不出揶揄、宠溺还是讥诮的语气。 长椅后的树枝繁叶茂,阳光在枝丫间穿梭,投下斑驳的浮动的光影。我无端地感到几分不自在的闷热。这股热感钻进后领,令紧贴着修身衬衣的嵴背隐隐发麻,连带一种肾上腺素分泌般的出汗的错觉。 摸了把脖子,是干燥的。 向侧面远离他两步,我把畅销书放到长椅一边,松了松繫紧领带的领口,有些微妙地嘆了口气。 「你的地位已经够高了,不用别人说,你自己早就心知肚明了吧。史卡鲁不算正式的员工,就你这么一个。」我平静地说,「你还想高到哪里去?」 这是反问的口吻,而不是需要答案的疑问。 然而里包恩的目光却迳自紧随而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你是真不知道?」 听起来平常得只不过是闲聊接话,但又问得颇为质疑,好像我得知道什么一样。 我一怔,蹙起眉歪了歪脑袋,「嗯?」 该知道什么,他想提高员工地位吗,但我不是说了已经够高了么。甚至在我目前还有联繫的朋友名单里,他的重要性都是头筹。 在以前,我从来不会害怕谁就此堂而皇之地离开我的生活,从而非要紧紧地抓住谁不可。因为我知道很可能会有关系淡化的一天,所以当务之急是抓紧当下,珍惜和每个朋友相处的机会。会难过的事就留到真的难过时再说,反正都会过去。 这样在多年以后,即使大家都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事业与人生新阶段的朋友圈,天南地北渐行渐远,聊得少了、聚不起来,也至少能从回忆里提取出残留的灼热的真心,不至于太遗憾。 像里包恩这么会看人,甚至擅长解读微表情到疑似能读心的类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唯独不希望他消失,从此往后几十年都联繫不上。 而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直白地、确切地提出过承诺,让我不用担心啊。 如果这是漫画分镜,我的脑袋后面一定有一个加粗的问号:难不成他觉得我只是说说,而不是真的把他看得很重? 而正要追问,不远处的公园入口忽地传来一声唿唤。 「新奈——」是波岛的声音。 「来了。」 我被打断思绪,马上收心,拿着文件夹转身走去会晤,一边再大致清点了一下她要的资料总数,「应该就这些没错,你回去再检查检查。」 「okok。」波岛接过文件夹,也自己翻开,粗略地看了一眼,「没问题,辛苦你帮我列印啦,谢谢!」 「小意思。」 「你吃过了吗?」她合上夹子。 「刚买了便当,待会儿就吃。你呢?」 「我和同事在外面吃过了。」 寒暄之际,波岛朝我身后瞄了两眼,旋即有点严肃地看向我。 「小新奈,」她的声音压低,半开玩笑道,「那是新交的男朋友?很有型诶,总算是个像样的熟男了。之前的孩子会很伤心吧?」 所幸她没有把沖绳见过的小男孩和现在的里包恩联繫到一起。 经过一个上午,我竟然已经感觉到习惯,连吐槽的功能都彻底关机。于是面无表情摇摇头,不见怪地照常解释了几句。 而波岛也不是热衷于刺探八卦的人,只是混熟了,没事开开我玩笑,这个话题很快就揭了过去。 「那我先走了。」 「回头见。」 「对了,」忍不住操心的波岛没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道,「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相信你不会轻易被骗,但要是打算交新男友,还是要在人品上多把关哦。」 我听得一笑,作势要赶她,「知道知道,我才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要是犯了,你到时候得陪我喝酒。」 一杯倒的波岛拍着胸脯说可以,接着笑嘻嘻地捏着文件夹朝我挥手,熘回公司。 我折返到公园长椅边。里包恩已经把热过的两个便当盒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最后掏出一个厚蛋烧三明治。 见状,我飞快凑去,坐到椅子另一头,及时讲解:「我还不太确定你现在的食量,所以多买了一个三明治。你吃不完的话就放着。」 里包恩悠闲地拆开包装。 「黑手党吃霸王餐,不,吃自助餐是常有的事,食量小的傢伙一般都是文职。我不是。」 第131页 我:「你刚才说了霸王餐对吧。」 里包恩:「新奈,这个三明治有点凉了。」 我:「刚才让你吃你不吃现在叫我有什么用!自己去便利店热。」 就着公园舒缓的微风与秋景,我解决完午饭,顺便制止了里包恩企图把在家待机的史卡鲁摇来跑腿的恶魔举动。回工位前,再把先前被他不正经地混过去的正事提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说客气话,所以想让你轻松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真心的。」 我率先从长椅上站起身,拿着那本职场沟通书,态度坚定地没收,「少看这种书。从晚上开始,不用接送我上下班了。像是加班太晚这种情况我再打你电话。」 男人跷着二郎腿,两手抱臂。从我的视角看,他的眉眼都被帽檐低低遮住,只见唇线平直,微微抿起。 随后,他不知在想什么,不置可否地模煳应了一下。听不清是轻哼还是嘆气。 我耳提面命:「在吗?收到请回復。」 里包恩却偏偏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我,这回真切地哼了一声。 「用完就扔,你果然很有当黑手党的潜质。」他一听就是故意闷着嗓子道,「既然你想,就随你喜欢。」 我:「…………」 我:「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生闷气装可怜的效果早不如前好不好!而且这几句话是化用的前几天给你看的电影里面女主角的台词吧?!再者你就算是彭格列hr也不要心思歹毒地夹带私货了,我不会当黑手党的!」 里包恩这才转回脑袋。 果不其然,他的唇边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让我想起他还是婴儿时小猫般的笑脸。根本没有嘴上演得那么委屈。 杀手抬眼看我,「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新奈。上一个说死也不想当黑手党的傢伙,现在已经是个勉强姑且暂时稍微算得上合格的继承人了。」 我嘴角一抽,用头髮丝想都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更强烈的吐槽欲随之涌来。 「那个勉强什么什么的定语你是认真的吗?人家孩子不想当就不想当喽。」 里包恩不以为意地哂道:「我当然是认真的,他还远不够格,只是比起最开始确实有了不少长进。等你看到他那副样子就能理解我了。」 我:「我的重点是『不想当就算了』不是你认不认真啊!」 第58章 虽然里包恩那样严格地评估自己的学生, 但我也知道,他实际上比谁都认可那位年轻的继承人的能力和资格。 以前平时没事聊到他原世界的故事,这位老师提起两个学生(一个说是已经出师了), 话里话外总会透露出富有默契的熟稔, 这令杀手冷峻的气质都变得颇为亲切。他始终在为那两位年轻人的成长而感到骄傲,这是毋庸置疑的。 要是有人质疑, 站出来撑腰、帮忙说话的反而会是他了。 我其实觉得里包恩谈起过去的人或事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的模样也相当放松惬意, 所以听着听着, 也爱屋及乌地对他两个学生产生不少好感。 虽然里包恩表示他们一个比一个擅长平地摔,但一听都是好孩子, 出师的那个好像也才小我两三岁, 不过是大学生年纪。 因此, 我偶尔也会在他损学生的时候随口维护他们两句。 结果里包恩后来又不怎么提起学生, 我问了也只让我不用在意他们,只会时不时想起来两人的废柴程度,然后跟我吐槽。 这人很少把心里的吐槽说出口,但聊得多了,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他对于学生经歷过大风大浪后还是连隐形眼镜都不敢戴而有点心情无奈, 以及对于学生的某个伙伴(似乎也被里包恩带教过一段时间)至今仍然真情实感地把黑手党当成游戏这件事感到奇妙。 不能怪他,换我我更会忍不住在脑内吐槽刷屏半天。 另一方面, 因为有里包恩的存在, 我也对他身边的人心生好奇。 就如惊讶于他居然有史卡鲁那样的熟人,我也不免想要知道,这个随着时间慢慢揭下神秘面纱的保镖的交际圈到底长什么样。 他是杀手, 那么肯定有同为杀手的朋友;据说以前世界最强的几个人凑在一起,职业各异, 国籍不一,我只知道有替身演员和科学家,以及他认识一位来自中国的品茶专家;而学生是国中生,那应该也有认识不少年纪轻轻的小朋友吧? 之前一直是小婴儿的话,搞不好还有真正的三、四岁的朋友。虽然里包恩或许不会承认朋友这个界定。 我由衷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这些问题,等自然而然地聊到之后再满足好奇心也不晚。 毕竟我也没有完全把以前的经歷、认识的朋友全部让里包恩知道。即使他通过调查提前了解过我的家庭构成和人际关系,也不至于连我的心路歷程都了如指掌。 谈及过去时,我有分享过童年的糗事,也有提起中学时拧巴的青春叛逆期,但也仅限于提过。 说得不多,简单带过,里包恩只是静静地喝着咖啡,侧耳倾听,最多调侃几句,适当接话,不会追问或者深入打探。 所以相对地,我也不想打破这个恰到好处的边界感。 这个人的现在与鲜活的当下正摆在眼前,包含着组成对方的每一寸过去的光阴。和他说话时,也是在与过去的每一个他交流,这就足够了。 第132页 至于里包恩说,我看到他学生后就会理解他无情的评价——我难免还是有点对此存疑。 先不说我一个异世界的人有没有机会和那位继承人碰面,就算有,想必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向来是提倡年轻人活得开心轻松,能不吃苦就不吃。 越会吃苦,苦就会从四面八方为你奔走而来。 所以即使很多事做不好,难以上手,也没什么关系。 人都会犯错,都会迷茫,慢慢找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套观念只适用于还没长大、与我没有利害关系、正值青春时期的小朋友。 如果同事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有人推着走还不乐意的拖油瓶,我的心情就和大学小组作业分到划水蹭分不做事的人一样想为东京犯罪率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比如现在。 「他说什么?」 「新奈,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可怕……」 我一手撑在隔壁的工位桌桌角,一手插兜,冷静地低头瞧着同事。她捧着手机,小声嗫嚅,也是颇感无力的模样。 但我确实一时没理解,又道:「你别怕。这个叫花田的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事说:「就是他觉得分给他的工作太多了,他每天都要通宵工作,很不公平,他就去找领导说了这件事,说我们分配不合理。」 我问:「领导怎么说?」 同事道:「我也还不太清楚,但听说是允许他退出项目组,所以他直接把群退了。」 「他和高木先生什么关系?」 「不懂……」 我大致了解,便不多言。上司的工位空荡荡,我左手随意抽了几张纸质材料,右手拎杯子,快步走到茶水间,正好经过坐在卡座沙发里的高木。 他对上我的视线,立刻咳了两声,放下咖啡杯,对着亮屏显示sns界面的手机装作通话状,故作忙碌地拖长音说了几句「行,那就这样」、「下次再谈时间」之类的生意腔假话。 紧接着,才背靠沙发,努了努嘴,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盯手机,看也不看我地开口: 「友寄啊,也是干完活了来接咖啡?」 「是的,刚才在帮实习生检查文件格式,」我把杯子放到咖啡机旁边的檯面上,顺手翻了翻手头的纸,「初出茅庐的新人总是很容易出情况。」 「嗯。」 高木神色严肃地沉沉应声,又抬起一边眉毛瞄了我一眼。我接完饮料,一转身,他就卡痰似的再咳嗽了两下。 「这几天持续降温,您注意身体。」我说。 「是有点着凉。不过你不用管我,好好工作就行了。」他照常摆起领导架子,但随后又状若无意地提道,「那个啊,友寄,你带后辈也挺辛苦的。我呢,刚才也得知有个新人不习惯本部的工作强度,所以正好,让他退出你们那个组,请假休息两天,再适应一阵子,你也不用带得太累。」 有意思。但至少高木心里也明白是新人的毛病。 我于是带着敬语直言,扯了一套客气话,感谢上司的体谅。随后表示新人退得突然,进度没对接给我们,相当于他那份的两周工作量等于没做。虽说我可以马上分配给组员,让大家尽量分工补上,可其它组员和实习生多少都会有怨言,也影响推进效率。 高木慢吞吞地沉吟片刻。 「唔。这我自然知道。顺带一提,你打算怎么做?」 「先找花田问清楚情况,让他把之前由他负责整理的材料发过来。」 他隐隐松了口气:「这种小事你直接去做就行了。没别的事就赶紧回工位。」 当然是直接找就行,但是实习生一看就和他关系匪浅,提前知会一声能免掉很多潜在的么蛾子。 我没再跟高木废话,回办公室找到花田的联繫方式,直接打了个电话。 没接。 发了邮件,过了半个小时,擅自退组的新人才回了信,说自己在家补觉,没接到电话不好意思云云,并附上我需要的压缩包。 点开一看,就三份文件,备註很乱,内容零散,格式漂移。 每天通宵干活,通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 同事抱着茶杯凑到我电脑边,陷入几秒诡异的沉默,道:「怎么办?」 「全部重写,我待会安排一下分工。他负责的这些内容做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要把花田叫回来?」 「没必要。」我啜饮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叫了更麻烦。」 而正当我准备着手把这个缺漏的部分补上,大不了加加班搞定时,本来还一直在摸鱼的上司忽然如一道飓风闪现到办公室。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高木明显刚才有所跑动,却还努力压抑紊乱的唿吸,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我们工位绕了一圈,「上头临时调了个新人过来,刚好,你们不是缺人手吗?」 同事们纷纷面露惊讶。 「瞌睡来了送枕头?有这种好事?」 「不要又是那种类型就行……」 「其实都快搞定了,来不来人都无所谓吧。」 「呃咳!」高木重重一清嗓。 窃窃私语声渐弱。我见高木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不好的预感应运而生。 上司:「友寄,你比较有经验,负责带一带。待会我让他来找你。」 我:「是。」个毛啊,之前谁说我辛苦来着? 第133页 临时调来的空降新人估计也做不了太多事。 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想着,把分内的工作处理完,开始补漏。正拿座机电话打给销售部确认数据,余光便瞅见桌对面的同事朝我比手势,示意门口有人找。 一边拿笔记着数据,我一边转过头。 看见站在门口等待准许的人的瞬间,我平静地感受了几秒无力吐槽的心堵。 「这些可以吗?」电话那头传来别部的询问。 「可以,帮大忙了,谢谢你。」 「应该的。」 我把听筒挂上。 在缄默中习惯,在习惯中无言以对,我朝门口招招手,临时抵达的空降新人乖乖走到我桌旁。 「你好,我是友寄,」我站起身,伸出手,「高木先生应该和你说过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来问我。」 身穿一袭非常显年轻的条纹西装的里包恩与我握手。 他没戴帽子,另一只手提着朴素低调的黑色电脑包。那双凌厉的眉眼压低,谦逊地稍一躬身,却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兴味的微笑。 不似某些只轻捻女士指尖的麻烦礼仪,那只修长的手实打实地紧握而来,掌心干燥而有力。 里包恩标准地接话:「请多关照,友寄前辈。」 「……」我面不改色地松手,「怎么称唿?」 「我叫里伯山。」 你是张口就来啊! 第59章 同事们丝毫没有认出来这个新人就是送我上班的保镖, 甚至没有吐槽这个时候有空降。 我习以为常。里包恩还是小婴儿时就装过一次空降上司巡视,那时也没人在意他的小短手小短腿,仿佛婴儿当领导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还有不少人去巴结他。 这傢伙用了什么障眼法,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所幸里包恩从一开始都只是为了找乐子,而不是来给我的社畜生活上难度。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工位, 分了点简易的工作内容,再交代了注意事项, 他便毫无异议地坐到了电脑面前。 然后不出三分钟, 我的邮箱就收到了他处理好的资料。 我靠着椅背,喝一口咖啡, 点开来件。 数据明确, 来源清楚, 行文流畅, 格式也没有纰漏。 歪头一瞧,坐在斜对面的新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倒了杯浓缩,闲来无事地端杯品鑑。他几乎在下一秒抬眼捉住我的视线。我迅速收回目光,盯住电脑屏幕。 行,这么能写就多写点。 我没打算把退组的新人欠下的工作全推给他, 因此只挑了点次要的杂活,塞进里包恩报给我的邮箱。 对象是他的话也没必要写啰嗦的客套话。 邮件附文:辛苦。 发完, 我重新埋头写材料。刚集中注意力完成一半, 邮箱里又来一封里伯山的新邮件。 我点开过目,完成度都非常高。 除却附件以外,还有回覆的文字:这也算辛苦? 「是是, 你最厉害。」 我略感好笑地嘀咕一声,确认收到, 懒得往里包恩工位的方向分一点余光,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隔壁的同事正好挪着椅子侧身靠来,问了我几个问题。 我跟她挨着脑袋小声解答。同事比了个ok的手势,又挪回座位,在电脑上点了几下,接着起身朝印表机走去。 回过头,我看着屏幕无语两秒,点开新邮件。 发信人里伯山:【没了?[沼跃鱼疑惑]】 我把杯子推到靠里的边上,两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 【别乱往我工作邮箱塞表情贴纸(▼_▼)有话说就去line找我】 既然这位新人如此积极,我也就如他所愿,在附件挂上退组新人拖欠的两周工作事项,除了我正在做的。 本以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能拖住时间,让某位闲不住的变装杀手在下班前不要到我眼前刷存在感,却没想才清净了一个多小时。 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新邮件提醒又在角落蹦蹦跳。 发信人里伯山:【该下班回家了。(●v●)】 「……」 这个缀在尾巴的颜文字简单又具象,我居然觉得它有点像婴儿时有着黑葡萄般大眼睛的里包恩。连微笑的符号都颇具灵性。 我忍了忍,没忍住,抿着嘴偷笑。不知是怀念还是感到可爱,也许二者都有。 但先不说还没到下班时间,他发来的压缩包我还得检阅。 因此我很快按捺着心里冒着泡似的笑意,板起脸,解压查看。 越是看,越是凝重。我紧盯屏幕,一手握着滑鼠,一手手肘支在桌上,掌心虚掩着下半张脸。 因为正好做完数据,我基本掌握了这几份材料要怎么写、写什么。如果里包恩没来,我大致补好后的效果也会和他发给我的大差不差,所以校对和检查也没花多少时间。 以之前交给花田的工作量来说,只要效率高一点,一两个小时确实就能搞定。 关键是里包恩才刚来,他哪来的社内资料和项目信息支撑他这么快就写完材料的?在公司有眼线?平时看我工作顺带记住了信息?还是在家趁我不注意用了我的u盘? 稍一思忖,我怀疑最后两个可能性比较高。 不过,里包恩就算用我u盘也只会用来故意潜入公司找我玩,我倒是不担心他会拿数据去做什么事,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更是毫无用处。 第134页 都帮我忙了,爱玩就玩吧。 「小新奈,怎么了?」同事转脸来小声问道,「看你一脸严肃,不会是又出什么事……」 我放下掩着脸的手,坐直,「是好事,今天应该可以准时下班。」 同事:「诶?」 我:「花田的烂摊子有人收拾好了。」 同事:「诶?!」 这个好消息在组内迅速扩散,办公室里不出片刻便蔓延着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少人放下手头的事,在线上兴奋地提出要给空降新人兼功臣举办欢迎会。 我替里包恩婉拒了,毕竟我知道他不会久留。但难免有热情的好事者跑去问本尊意见。 临近下班,领导又不在。斜对面的里包恩工位边如雨后春笋般长出了好几个同事,问他交换联繫方式(被他以不会在本部待很久的理由拒绝了),又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喝酒。 我觉得他被社畜包围的场面也挺有趣,便不打算多管,托着脸喝两口刚接的水。 只听在一阵压抑的热闹交谈声后,在留给里包恩回答的稍显安静的时间里,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响起: 「喝酒的事,我得问问友寄前辈。」 天色愈暗,办公室里早已亮起白炽灯。明晃晃的暖色光,泛着温吞细腻的、流心蛋黄般的浅淡色泽,铺亮桌椅,轻柔地笼罩着桌角悄悄舒展叶片的绿植盆栽。 我的手还勾着杯耳,望着眼前气氛欢快的景象。说出要找前辈的里包恩却没有看我,坐在办公椅上,微微侧着头,相当有闲情雅致地答覆着同事的调侃。 同事a:「哎呀~里伯山君,有时候也不用太听前辈的话啦。」 里包恩:「是喔,不过我认为前辈的意见很重要。」 同事b:「虽然是友寄暂时负责带你没错,但我们也是前辈哦!」 里包恩:「那请前辈去说服友寄前辈吧。」 同事b:「看不出来你小子很会借刀杀人啊……友寄前~辈~!求您了!」 我:「……」平时没见你们这么有活力。 众人期许的眼神包抄而来之际,我的保镖,伪装成上班族的杀手才随之看过来。 他的目光混杂在其中,目不转睛,平静、沉着而神采奕奕。没那么迫切,也不那么热烈,却仿佛拥有不可思议的重量,沉甸甸地烁动着。好像他注视我的时候就是比旁人更郑重。 胸腔里忽然像烧干一把稻草,灰烬烫穿心跳,充实着收紧般的挤压感。 分明是鼓胀的,填满的。却又令人感到空空如也。 我放下水杯,合氛围地适当开口:「真拿你们没办法。里伯山君,你大概要待多久?」 同事们起起伏伏地善意闹笑,一人一句发着「人家哪能决定啊」、「肯定要问领导吧」,或是「小新奈别那么严格嘛」之类的调侃。 笑声与揶揄声疏而热络。里包恩望着我的眼睛,接道:「不出意外的话会到明天。」 办公室几个无聊的社畜又夸张地开起玩笑。我怀疑这些人就是和新人打交道不自在所以在故意表演以掩饰尴尬。 「诶,还真已经定了?真的假的——?」 「就来一天吗?好遗憾。」 「里伯山君不会是督查派来的卧底,其实是在巡查吧。」 「你别吓唬人啊!」 「新奈肯定是知道什么吧……」 比较要好的女同事一脸狐疑地打量我,一副誓要盯出什么秘密名堂的模样。我回过神,支着下颔,朝她弯弯嘴角,「谁知道呢。」 同事:「可恶,好狡猾。」 我直接敲定:「那明晚再聚吧,正好周五。不仅是和新认识的里伯山君再相熟一些,趁这个机会,大家也多放松放松。」 「好啊好啊!」 在周末前夜聚餐喝酒,当然是比喝完酒隔天还要上班来得更舒坦。 这个决定全票通过。由于高木这回没有突然犯抽在下班前说要开会什么的,加上花田留的烂摊子一下午蒸发,大家的心情都还算不错,难得没什么人留下加班。 我也不加。提前三分钟便收好了东西,点一到就站了起来。 才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又跟来条尾巴。 「友寄前辈。」 我认命地停步回头,一脸「我是超听话后辈」的里包恩拎着电脑包,长腿一迈,三两步来到我身边。我不等他发表高见,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嗯。」里包恩说,「是有一些问题。」 我:「你说。」 里包恩:「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前辈先请。」 我侧目确定急着下班的同事没谁注意这边,才抬起头,隐晦地轻轻瞪了他一眼。「你就演吧。」我小声呛他。接着立刻转身,先一步前往电梯口。 正逢即将到来的晚高峰,电梯也人满为患。 等电梯、挤电梯到出电梯,我都没有和里包恩说话。直到熟门熟路地从停车场后门熘出去。扭过头,保镖始终离着三步之遥随在身后。 天还没黑,只是午后晴转多云,阴云如雾霾覆满天际,暗沉一片。不远处遥遥飘来车水马龙的川流声。即使顶着一张灰濛濛的幕布,灰色的都市也环抱着灰色的繁荣。 放在以前,我会觉得这样的天气令人毫无生活动力,象徵着无趣、透支和泡面。 但现在天气如何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 第135页 我放慢脚步,里包恩不紧不慢地加快一二,便并肩而行。 他走在左侧,与往常一样伸手,要拎我的包。我把提在左手的公文包换到右手。 「里伯山君,」我跟保镖保持两拳距离,目视前方,公事公办道,「你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说了。」 走上几个低矮的阶梯,绕出公司。我们踏上经过无数遍的街道,皮鞋鞋跟的声响交错开来。 里包恩从善如流地收回落空的手。 我没去看他,只听见身旁男人的声音悠然落下,竟然真的问了我一些部门工作内容的问题。我一一答覆后,他又道:「之前听你们提到的花田是什么情况?」 这傢伙居然不知道么。但说起这个我就来劲,富有感情、满脸无语地跟他吐槽了一路:譬如那个新人从一开始就天天上班摸鱼,下班后才装作忙碌的样子埋头加班; 这就算了,加班了也没加出什么成果,把工作的进度一拖再拖; 能催一下动一下又算了,结果催了还是会有各种藉口搪塞,反而来怪别人不体谅他等等。 「如果你真的是我同事就好了。」我沉着脸无力总结,「就算那种人哪里都有,我也遇过不少,可应付起来还是很浪费时间。本来上班就烦。」 里包恩发出一声哼笑。 「我没办法真的当你的同事,但是你可以当我的。」 我:「责令你三天内不许提出任何挖我当黑手党的话。」 里包恩:「彭格列的薪资待遇很好喔,不用担心医疗养老的保障,每季度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岛上度假。」 我可耻地迟疑了三秒。 里包恩补充加码:「职场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 「哦?黑手党不应该会更复杂么。」 「不会啊。不爽就揍,揍了就听话了。」 「那是只有你会这么做吧。」 我说了又笑,学着漫才的捧哏,右手摆出手刀状,手背不轻不重地拍在里包恩的臂膀。没想紧接着,指尖却倏地被熟悉的温热与力道裹住。 拉着的手垂放到身侧。他没有握紧,我一缩手便轻松挣开。 里包恩语气不变:「干什么。」 「这是漫才的手势,」我吐槽,「你是不是看得少了,回去给你看我珍藏的节目。」 挪远半步,重新回到最初的距离。 我微微屈起近乎泛起几簇酥麻般热意的指尖。若无其事地,难掩严肃地沉下心。 糟糕了。 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可又偏偏是在最平常的时刻才会意识到某些心情。 被老师批评了,第一时间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在当天深夜里才感到难受;有人离开了,一开始并没有多伤感,接受也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却在碌碌几日后突然发现开了电视也会感到太安静。 我想起很多,最后只想到不久前,在热闹闹笑中投来的沉静而专心的目光。 于是原本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忽然隐隐有所贪图。 我感到有些棘手。 比方说,我一时实在难以确定:在这个时候喜欢上里包恩,是不是一件註定会留下遗憾的事。 第60章 人总会在一剎那间就觉察到不同, 之后便回不到过去。内心的欲望开始盘根错节地萌芽、蠢动,我却称不上心乱如麻。 相反,即使心跳声在耳后有节律地闷闷鼓动, 脑子倒比往常还要平静。 首先我想到, 或许我对里包恩心生好感的时间比想像中还要早。 因为回顾才发现,我其实并不抗拒和他传绯闻。否则要是换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捆绑营销——就算是逗我玩, 我也多半会不乐意,随后想方设法也要跟对方说清楚我的不愿意。 苍天有眼, 我绝对没有任何不良癖好。 我只是单纯被这位异界保镖的人格吸引, 不料他迅速长大,没半年就大变型男, 好巧不巧还非常符合我的审美取向而已。 对着小朋友的外表, 无论再看几眼都只会心如止水。 亦或者, 想要和他玩, 再和他去很多地方,一起度过数不清的夏末。这也许只是踩在友情的范畴。 平心而论,这种纯粹的情感多少拥有一席之地。 可问心无愧的友情不会为了谁的眼神而紧迫,也不会为了谁的触碰而忐忑,恨不得逃离, 又巴望着继续。 再怎么骗自己,我也得不出一个坦荡的答案。 回想起过去立过的家里天降一米八熟男的g, 我的心情便处在一种微妙的沉重中, 甚至有点被自己可笑的乌鸦嘴幽默到。 然而,我经歷过一次烂尾的感情,而且早也过了毛躁的、不计后果的年纪了。 我明白并不是每一段亲密关系都会有称心如意的结果, 也不是什么慾念都必须得到满足。能靠一腔热血与冲动去争取的东西,如今少之又少。 就算心知人生的体验在于过程而非尾声, 我扪心自问,也做不到完全不顾将来。 打个假设,如果想去追求他,我能承受最差的结果吗? 有可能再也做不成朋友,于是失去一份我本应当好好珍惜的友谊; 有可能里包恩在暧昧关系中会出现令我无法接受的一面(虽然我还挺想知道的),到头来又不了了之。 再进一步问:万一成功了,然后呢?这可不是异国恋的程度,直接跨了世界。我能搞定这其中衍生出来的各种麻烦么? 第136页 而如果决定把感情压在心底,始终只当他的一个僱主、朋友、熟人,似乎省事得多。 只要不去冒险,自然不会失望。 这也是很多人之所以选择的缘由。 但是有提问就有答案,有答案就有对策。我不喜欢在由一个主要问题延伸出来的无数分支中浪费精力,权衡过后,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的想法很简单。 不去做就不知道会怎样。我想知道,所以我去做。并且作好面对最糟糕的结果的准备。 毕竟我已然无法坦诚地说,我不希望里包恩跳槽之类的要求中没有夹带任何私心。那么如果要努力伪装,还要朝夕相处,还要天杀的上班,烦心的只有我自己。 只是不打算追,也不打算试探。 诚实点讲,我没那么多精力。况且我也不指望我的心情能瞒过杀手的审视。 做到坦坦荡荡就算好了。 目前来说,搞清楚里包恩的态度是第一位。我需要主动地把握住对彼此都恰当的距离感,稍加观察,免得误事。 不过困难的是,他的心思放在平时还很好领悟,但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晚就是一个例证。 回到家时,史卡鲁正在打游戏。他的通讯小手錶被无情地闲置在枕头边,早已没有当时日日夜夜抱在怀里盯梢的劲儿。 我拉着小鬼和里包恩吃了个晚饭,便一如既往地各做各的事,时不时搭话闲聊。 在手机上回了几封邮件,便没有额外的工作。天时地利人和,我吃饱就开始犯困,今天决定早点睡。 给保镖打个地铺的计划自然提上日程。 或者不如说现在更有必要分床睡。我一点也不想挑战自己的自控力,搞不好会失眠。 「好麻烦。」我不禁在心里偷偷发牢骚,暗暗想,「他能不能变回去啊。」 但里包恩当初指望长大成人指望得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算再有一个变小的机会摆在他眼前,他估计也会目不斜视地踩过去。 于是我洗了个澡,换上长袖长裤的睡衣,马上回房开始翻衣柜。 结果压箱底的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我记忆里有塞到里面的备用铺盖。 「……」我背手站在衣柜前沉思。 里包恩之前在我的严酷督促下把他那些只剩下纪念意义的超小号cos服收了起来,因此如今看着还比较顺眼:我的衣服基本挂在左边,他的在右边。留下的剩余空间还绰绰有余。 定睛一看,这傢伙衬衫和领带的颜色还比我鲜艷丰富。 想了想,关上柜门,我去客厅找了一圈。没找到被褥,找到失踪蒙尘已久的小毯子。 刚开始上班的时候我还买了个毯子睡午觉,后来用得越来越少,也就忘了放在哪。往后的日子一埋头趴桌就睡,早就没有当年的细緻了。 怀念一秒,塞回储物柜。它估计最多只能盖住里包恩的四分之一。 我空着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继而转头问人:「史卡鲁,你有看到家里备用的地铺吗?」 戴着头盔的小屁孩盘腿窝在电视前,游戏机接投屏。他打到一半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悚然连按错了好几个键位,吱哇一顿乱叫。 「什、什么?等等……哇啊!可恶的蠢龙吃本大爷一刀!那个那个,什么地铺?没没没有啊,我发誓我动过的柜子只有冰箱!」 那就奇怪了,也不至于是进了贼。谁家小偷会费尽心思把被子捲走? 正凝重地思索一会儿,我再看向里包恩,「你有看见吗?」 男人舒舒服服地坐在真皮沙发里,两腿交叠,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捏着报纸。「没有。」他头也不抬地回道。 这副显然有诈的样子是一点也不遮掩啊。 我顶着死鱼眼盯着他,「真不知道在哪?」 里包恩喝了口茶,旋即不着痕迹地微微勾起唇角。 「不知道。」 「把我的被子还回来。」 「不知道啊。」 玩我是吧。 我认真打商量:「我打地铺,床给你睡。」 里包恩岿然不动:「餵?信号不好。ciao ciao(再见再见)。」 「谁在跟你打电话啊!想矇混过关也找个好点的藉口吧!」 此人搞恶作剧不是一次两次了,因此就算忍不住想藉此猜测他的态度,我也无从下手。说白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小动作除了整我、听我吐槽、看我无语以外能有什么像样的动机? 总不能是单纯想和我继续共用一张床,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说才用这么幼稚的方式达成目的……不对,好像有这个可能。 床确实更舒服。换位思考一下,家里的沙发窄小,又睡不惯地铺,不太好直接提出睡床,所以旁敲侧击试探我的意愿,未尝没有道理。 男人心海底针。 我颇感头疼地在心里嘆了口气。 再怎样我都算不上吃亏。平心静神,心无杂念,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就当督促自己这几天抓紧时间找新房子。 坚决不同床的信念不争气地动摇。我知道只要我真的不想或是觉得冒犯,里包恩不会油盐不进。但我只是退让一步。 在床中间放了保镖当时在沖绳打回来的海豚等身抱枕。 蓝白相间的玩偶憨态可掬,柔软温良,微笑地趴在中心线上。 第137页 我表态:「一起睡可以,但是不能超过海豚。」 晚十点半,卧室里。穿着睡衣的里包恩抱臂站在床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玩偶。接着,他瞧向我,仿佛真心难以理解地挑起细长的眉毛。 「你个别时候也会搞这些没用的东西啊。」 我冷静地破防:「不许说它没用,哪没用了,怎么没用了,它起码可爱。况且腾半个床给你睡就不错了,你现在占地面积很大啊!挤到我的话很影响我睡眠质量。」 里包恩老神在在一哂:「是么?昨晚你倒是睡得挺香的。」 还好意思提?!他不提也罢,提了就来气。我顿时耳颊发烫,半跪在床沿,直起身,硬着头皮面对面抗议: 「那不然你想我一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像具尸体一样横着进公司给领导一点生化危机震撼吗!今天晚上不准扒拉我!」 放完狠话,我坐到属于我的一侧,抓着被角蒙头就躺。面朝墙壁。 被褥随着降温而加过厚,绵沉地笼在头顶。空气闷钝,半张脸与耳朵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怦怦的心跳声便在四面八方波动;在喉咙里,在眼皮下,在每一个既远又近的地方。 好吵,略烦。 我闭上眼,听不清被子外轻微的杂音。里包恩的动静向来很小。我只知道有谁关了灯,随即,后侧床单隐约下陷,似乎稍微翻了个身。 一片寂静。 我警惕了一会儿,贴着嵴背的海豚抱枕毛茸茸的,没有别的响动。 数了一百二十六只羊,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杂念退散。捱不住困意,所幸是顺利陷入梦乡。 第二天又是自然醒。我迷迷煳煳抬起眼睑,映入眼帘的却是眼熟的睡衣领口。另一人的气息潜移默化般围拢而来。鼻尖几乎嗅到体温的热,触及唿吸的起伏。 我当即一个清醒,察觉到后背压着什么。伸手一摸,海豚君的肚子。 「…………」 我怀疑人生地僵直须臾。 枕边人侧身睡得相当安分,反倒是我像个虾米一样缩到人家胸前。这个看起来疑似我睡蒙了自发翻身滚过来的情况对本人十分不利。 竭力不发声响地坐起身,我反手搂起抱枕。 扭头一瞥。很好,没睁眼。 我把毛绒海豚放在床头,捂着脑袋翻身下床。顺手拿走充饱电的手机。 洗漱,穿戴齐整。里包恩走出卧室。吃个早饭,给史卡鲁留点饭钱,到玄关换鞋,开门。 我拦下握着门把准备关门的保镖。 「我们分前后去公司。」我说。 里包恩拎着他的电脑包,看着我,另一手稍一使力,不由分说合上门扉。咔哒一声。 「新奈,」他语气如常道,「我觉得这些没用的办法,你用一次就够了。」 我看着他。里包恩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单手插回兜。我有种刚梳理好的头髮都变得凌乱的错觉。 我梗着脖子强调:「有没有用我说了算!」 里包恩:「再不走就迟到了。」 我:「我知道!倒是你那个包到底有没有用啊,昨天也没见你打开过。」 里包恩低哼一下,沉着声道:「这可比什么都有用。」 杀手拉开电脑包。黑黢黢的包内赫然嵌着两把捷克cz52手枪,备用的大容量弹匣,几枚图案各异的诡异子弹,还有一个手榴弹。 我一脸空白地盯着他(嘴角颇为自得的微笑)和他心爱的小电脑包。接着礼貌地沉默两秒,纵容点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好,收起来吧。」别在公司打开就行了。 第61章 星期五从领导的啰嗦开始。 早上, 作为后辈的里包恩跟着我上班。周末近在咫尺,连我们部的气氛都肉眼可见地松弛懒散下来。大家摸摸鱼,找新人套套近乎, 半天就转瞬即逝。 午休的时候我带里包恩吃了食堂。小憩十五分钟, 迎来躁动的下午。 三两个积极的同事主动承揽了组织饭局的活计,确定人数、敲定时间与地点, 我基本跟着大家意见走。最后也不出所料,选了某家评价不错的居酒屋:人均消费不高, 中规中矩, 总归不会出错。 一下班,有的人驱车直奔聚餐地, 有的人则打算回家收拾一趟。 我懒得回。正好还有一些事亟待处理, 加了会儿班。 再从电脑前抬起头时, 部门的同事走得都差不多。办公室里一时寂然无声。我捏了捏泛酸的肩颈肌肉, 伸个懒腰。越过桌角生机蓬勃的盆栽叶片,瞟见斜对面的工位上仍坐着个人。 里包恩斜斜地靠着椅背,手肘撑在扶手上,正支着脑袋闭眼休息。 记得先前有人邀请他先一起去居酒屋点菜,看来是都拒绝了。 如今没有别人, 天花板的灯只开了我头顶的一盏。光束明亮、鲜活而温情,静静地垂青于一角, 与几乎和室外渐暗天色融为一体的其余区域形成一种模煳的过渡。昏与亮, 沌与清。令眼睛疲累地发涩。 男人倚坐在昏暗里,面容轮廓晦明不清。但还是看得到蜷在脸侧的柔软鬓髮,低阖的眼, 从袖口里露出的手腕的肤色。 我忽然想要嘆气,并不带任何含义。我也这么做了。然后安静地托着脸颊, 花了几秒钟,光是发呆似的记着里包恩的睡脸。百无聊赖地放任这短暂的,在人生里微不足道的时间被浪费。 第138页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我不带答案地想着。 没有掩饰的注视很容易被察觉。 不久,他睁开眼。 坦坦然迎上目光的一瞬,我顿了顿,留给他一点开机时间。随即开口道:「午休没睡着么。」 里包恩乌黑的眼睛盯着我,神色莫辨。 「算是吧。」他回应。 「那待会儿别喝太多了。」我放下手,从亮堂堂的工位上站起身,走两步关了灯。 唯一的光线熄灭。即使还没到真正的夜晚,室内也总比外边更暗。我拎起收拾好的公文包,保镖正好也站了起来,一起下了楼,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等我们抵达目的地时,竟然成了最迟的来客。 周五晚上的居酒屋依然灯火绰绰,人声鼎沸。一掀开深蓝色的帘子,热气与烟火气便扑面而来,食客形色各异,聊天拼酒声此起彼伏。 我找到部门预订的榻榻米包间。有到场的同事分坐两排,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坐满,但也相当热闹。笑着说话的、抱怨工作的、埋头看手机邮箱的、顾着夹菜的——注意到我和里包恩的到来,都纷纷放下手头的事,好几重奏地叫唤起来。 「新奈、里伯山君,这里这里。」 「好慢啊——」 「诶——约会去了?」 「我们才不等你们哦,早就开吃五分钟了。」 「友寄新奈!!你说还有谁比我更懂你!还不快来?」这位一看就是菜没吃两口就开始喝酒,兴奋又夸张地嗷嗷举起一大杯盛着白沫的扎啤。 「某些前辈不会是趁我们走了就欺负人家吧?」 「你们什么时候见我欺负过人了。」 我边脱鞋边吐槽,把包放到一边,「少管那么多,给后辈君腾个位置。」 社畜们笑嘻嘻地挪了挪,挨近些,空出两个相邻的座位。 盘腿坐下,菜单便被塞进手里。 我看了两眼,饭桌上的小菜已经很丰富,没别的特别想吃。于是递给坐到身侧的里包恩。 「说起来——」对座的同事抬高声调,开启新话题,「里伯山君的品味很好啊,穿得比我们部某些老油条好看多了。」 另一头的男性老油条们顿时一阵骚动:「你骂谁呢?」 我接过旁边递来的扎啤,闻言闷笑。转头一看,保镖的画风确实在一众白衬衫黑西裤里脱颖而出:一身浅咖色的细条纹西装,灰衬衫,红领带,显高显瘦,随性又得体。 公司虽然在着装上有正装规定,但没有具体到要求穿什么颜色和款式。而且相对而言管得不严。 比如有要求女性职员穿高跟鞋和包臀裙,实际上一部分人还是穿着平底鞋和裤子。 遇到噁心的上司拿着装来说事的情况并不少见,不过以我们这来说,高木自己都喜欢穿得花里胡哨,自然从来没管过下属的装束。平时同事们都是在正装范围内什么舒服穿什么。 当然,精力欠缺的社畜很多都没心思在上班期间打扮。我还见过衬衫穿反的傢伙,顶着一头来不及打理的鸡窝毛就抱着当水喝的咖啡走来走去。 「啊,还有还有。」另一位同事又提道,「那个领带夹也很漂亮,看起来是有刻字吗?」 「我有看见!好像是reborn吧?」这些人压根没给后辈留回答时间,立刻就此聊开。 「重启?」 「重生啊,我的妈。你高中英语没挂科吧。」 「不是差不多嘛……诶,这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里伯山君?」 「是啊。」 里包恩已经跟回了家一样松弛感十足地吃完了半碗饭,耐心道,「这是有人送给我的。」 谁问你了。我腹诽着喝两口酒。 斜对座的酒鬼伙伴说要拍个碰杯照片,我便把酒杯伸过去,等她举着手机调整视角。 而另一边,收到答覆的同事们果然八卦地惊嘆了好几声。 「是礼物?送领带夹?」 「不会还是女性朋友送的吧。」 「这么一说,里伯山君有女朋友了么?」 里包恩:「还没有。」 听热闹的几人:「哦哦——诶——」 旁边的男同事适时开玩笑道:「那我有机会了?」 饭桌上登时哄堂大笑。 「走开啊!你不是都和女友订婚了吗?」 「而且退一步说也轮不到别人吧,没看里伯山君都戴起来了吗?」 「别管他了,这傢伙每次开玩笑就跟被触发关键词一样,上次也是。」 「上次?」 「上次可搞笑,有个销售部的半天没收到他的答覆,问他在干嘛,他说在想你。」 「噗……好恶俗。」 「然后被领导抓去骂了,我都说了口嗨不可取吧。」 被当面说坏话的男同事刚灌没两口酒,不服气地扯起嗓子:「我这叫风趣,你们懂什么啊?没事叫我『这傢伙』,需要热场子的时候就叫我『大人』。滚滚滚。」 闹腾腾的气氛炒热、拔高到一定程度,便又像扬起一把沙似的,片刻便轻飘飘地落下。一个事情的讨论价值被嚼烂了,见了底,于是在碗筷碰撞声中静了两秒,才拨出新话题。 「我说啊,之前那个人事离职……」 「嗯嗯,对了,上回……」 总而言之,绕不出生活里的琐事、旁人的八卦与对上司的吐槽。 我不时接话,偶尔一起笑。然而心里装着些不大不小的事,主要只是听一听,吃一吃。 第139页 吃了大约六七分饱,就着小菜和同事喝酒。 里包恩还没长大时拿酒就拿得很理直气壮,长大了更是不介意别人来找他喝。 我一开始没管,回头才发现他已然喝了两大杯生啤,正和找他碰杯的同事喝新开的烧酒。 想着他应该自己有分寸,我继续听一旁的人声情并茂地讲自己以前暗恋过的同学。结果余光瞥见里包恩一杯接一杯,那个同事也不服输,坚持不懈地主动给他续酒。一看就是想灌醉新人。 我无语。握着玻璃酒杯伸去,用手背把里包恩的杯子往边上一推。 「有点前辈的样子行不行,还给人混着酒喝。」我稍微抬了抬下巴,调侃道,「而且你脸都红了,不能喝就别在新来的这里找存在感。还是说之前没喝过我,怕了?」 捧着酒瓶的同事立刻用那无处安放的胜负欲给我满上。 「谁怕你?」他本就喝得有点多,嗓门也大起来,「以前是我没准备充足,现在不一样了!都看好,我今天必把友寄喝趴下!」 我提前免责:「我可没说要跟你比酒量啊,你也少喝点。」继而扭头环视一圈,举杯道,「待会儿所有要继续喝酒的都把紧急联繫人报一下,不要没人照顾出事了。都别逞能。这杯我干了。」 在场的人纷纷起闹应声。 里包恩则一点没被影响,反而礼貌地用最后半杯酒跟我碰了一下:「谢谢了,友寄前辈。」 「别放心上。」我说。 一杯烧酒下肚,脸不红心不跳。气得输不起的同事又给我倒满。 他四处找理由劝酒,比如:「给新人挡酒就要有挡酒的觉悟,喝两杯!」 再比如:「你刚才看了帅哥服务员一眼,喝!」 再再比如:「是不是九大的?是不是?是就干了!」 十五分钟后,上了个厕所回来。放话要喝倒我的傢伙眼皮沉重,目光呆滞,满脸通红地伸手拿酒瓶,拿一下、两下,没拿到。 「他下线了。给他妈妈或者哥哥姐姐打个电话,问一下谁有空。」 我向饭局组织者之一示意。后者笑得不行,忙比个ok的手势。 在此期间,有人临时有事,提前离席;有人菜但爱喝,被气氛带着跑,不出意外地红着脖子趴在桌上。也是联繫朋友来接。 酒精总是能让人暂时把一切抛之脑后。 但我是越喝上头,越容易沉在心事里的类型。即使和酒量好的同事边喝边聊的氛围轻松惬意,在发觉自己话越来越少之际,我也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 于是多贪了半杯,结束。 我摸了摸微微发烫的眼睑,爬起来,不小心踩到坐垫边缘晃了一晃。 「喂,你自己行不行?」没喝酒的人关心道。 「行。」 摆摆手,我慢吞吞地摸去再上个厕所。路过镜子时瞥了自己一眼。 我喝酒不上脸,只热不红。镜子里的人倒是依然清清楚楚,人模狗样。我洗了把脸,回去,饭局也到了尾声。 包间里倒着最后一名醉鬼。清醒着的,加上后辈和我只剩下三个人。组织者任劳任怨地联繫家属,见我揉着眼睛回来,顺口也道:「虽然看你挺清醒的,但估计问问,有人接你不?」 「有。」我言简意赅,「我会联繫,别担心。」 而且会来接我的人,不管在哪都会很快就到。 和那个讨人厌的前任不一样。我心想,他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在电话里抱怨我喝酒,也不会和我吵架。 「那好,我先送这傢伙回去,她室友电话打不通。」 「嗯,路上注意安全。」 帐已经提前aa结了。等待清扫的服务员候在包间门口。后辈提起两个包,凑到我跟前,说了什么走吧之类的话。 我转头,第一眼只瞄到浅色的条纹西装,皱皱眉。 「没事。你先走吧。自己路上慢点。」我平静地找手机,兜里没摸到。见公文包在对方手里,便伸手。 触感不对,居然不小心握到手背。我道了声抱歉。公文包便被好心提了提,递来,我顺利接过,说了声谢谢,回头见。 条纹西装在原地停了一会儿,走了。 我翻到手机。与门口鞠躬的服务员打了个招唿,便拨出置顶的联繫人电话。 脑袋顶开帘子,走出居酒屋。夜幕低垂。我被兜头吹来的冷风煳了一脸,眯起眼,意识险些恍惚,不由感慨混酒喝就是容易出问题。 真是艺高人胆大,下次还是老老实实喝一种酒吧。不过我突然也有点记不清是为什么混着酒喝了。 耳边的拨号声好像比平时稍微长了一点。 就当我以为不会被接起来时,蓦地一静。紧接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颇为失真地钻入耳廓,低沉得让我觉得有几分性感。 「餵?」 我沉默须臾,「不好意思,打错了。」 挂断。我诧异地看着通话记录里的备註,明明没有打错。再拨出一次:「里包恩?」 另一边安静了两秒,接着响起我无比熟悉的小婴儿稚嫩嗓音。 「ciao,新奈。」 望着眼前繁华而寂冷的街道,不远处张灯结彩的桥樑,我忽然很想哭。忍住了,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声音却还是委屈得不像样。 我只好小声说:「我把地址发给你了。来接我。」 第62章 第140页 手机屏幕清晰地映着一串时间。 21:46。 我的脑袋里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好晚」。 这家居酒屋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 如今这个地段小店多,生意都不错,只是行人稀少。窄小的马路边一团团地排着路灯昏暗的光。我还是坐地铁来的, 和…… 唉, 我不是和里包恩一起来的吗? 唿出的气在凉飕飕的夜风里更显闷热。我杵在店门口的绿植边,没多久站累了, 蹲下。 手机和包抱在怀里,两手托住沉重的脑袋。我盯着地上从店里漫出的些许暖光, 心里觉着怪。但后劲有点大, 我没力气想,干脆就不去想。反正保镖应该在路上。 没醉没醉。 我默默感受着手指头的存在, 心里嘀咕。忍一忍, 过会儿见到人, 千万不能真丢脸地哭出来。虽然我知道这是酒品不太好导致的夸大情绪, 其实也是正常的,因为我一不注意想得太远,俯瞰到与人终有一别的结局,便会轻易地擅自怀念。但这样并不尊重对方。 已经犯过一次错了,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对于尴尬时刻, 记性的復甦反而相当富有效率。我一时闪回到游轮的某个夜晚,沉心静气, 抱头蹲防, 小声拖着哼哼的长音消化羞耻。 随后又觉得这样像路边被莫名其妙踹了一脚的狗。于是收声,纯埋头当鸵鸟。 晚风与耳鬓厮磨。身侧似乎站来一个人,把轻摇摇的迎头凉风挡了些。 「蹲在这里做什么?」那人自来熟地说, 「起来,回家了。」 我眯着眼抬头。几缕髮丝热乎乎地粘在脸颊, 又被风轻轻吹开。眼前首先是一双黑皮鞋,然后是黑裤脚——男人两手插着裤兜,一袭神秘冷峻的黑西装,只有衬衫与领带的颜色鲜艷点。 他正低头看我,戴着一顶圆帽。 好亲切的穿搭。我说:「我要等人。等到了就回了。」 那人又道:「一杯扎啤,六杯生啤,两杯威士忌,四杯半烧酒。平时不运动,没事就爱抱着电视看,没人陪着就吃得很随便。你到现在还没胃穿孔未尝不是一个奇蹟。」 「……」 我以为遇到了爱数落人的神经病,低下头,没理他。 半晌后,我再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什么酒?」 「我猜的。」 「不可能。」 「原来还有判断力啊。」他的声音里好像裹着笑意,「了不得。」 我觉得有点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轻微的晕眩在眼底飞着雪花。我接连感觉到蹲了会儿后的小腿也隐隐发麻,便扶着墙,晃晃脚。拿出手机。 怎么还不来呢。 头开始作痛,像有谁拿着把小锤子轻轻敲我的后脑勺。我盯着手机,点了三四下——它从大学用到现在,实在有点不灵敏了——才成功点进拨号界面,再打了一次电话。 另一头的来电声却在很近的地方嗡嗡响。 我边把手机捂在耳边,边倍感疑惑地低下头,在地上找记忆里的小孩。可循着声响,只瞥见那双讲话特别不客气的黑皮鞋。 举目望去,西装男也握着一个手机。他接通:「还有什么事?」 同样的嗓音与语句从我手机里迟半拍地传来。 我看了他两眼,蹙着眉头再确认了备註:是保镖没错。 冷静地纠结片刻,我挂断电话,手机揣回兜里。接着左右评估了一下坐电车的方向。判断是往西走,便挪起脚步,绕过居酒屋的红灯笼,走上街道。 这里恰是一条有坡度的路。下坡之际,穿过低矮的栏杆,可以瞧见污浊夜色中一线明明灭灭的灯火。 才走两步,后领子忽地被揪住。 步伐被迫停下。身后的人松开手,我一头雾水地摸着领子回过头,「为什么拽我?」 「我还不至于眼看着你钻垃圾桶里。」人说,「现在又要去哪,不是要等人么?」 「我喝得有一点多,可能出了幻觉。所以我自己去坐电车回家。」 靠人不如靠己,我诚实回答。想了想,随便对莫名其妙的人透露行程又不太妥当,即使他给我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于是沉声道:「骗你的。我去找我朋友。」 仔细一看,面前确实是垃圾桶。一旁是亮着光的自动贩售机。 我绕开它们。下坡,拐弯。这次却被直接拉住手腕。 一位好心人说:「行了。等你一路撞着电线桿回家,明天脑袋可不止里面疼。」 「哦。」我下意识捂了捂脑门,还没撞上。「谢谢你提醒我。」 说着,缩了缩手腕,想要挣开。然而分明没有被握得紧实,却不知为什么甩不掉。我倒没有感到不妙与危险,而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得到顺从,导致情绪不佳。 我抿抿嘴,用另一只手去推他攥起的手指,「你放开。」 那人道:「放开然后让你走到半路睡街上吗?」 我:「我不会这样。我家有人等我的。」 人哼笑一声:「那走吧。」他越过我,两步便走到前头。 「走哪?」我发觉他要把我牵走,顿时严肃地努力定在原地,「我不能跟你走。」 人侧身转头,帽檐挡住了一半眉眼。 「为什么?」 「就是不能。」我说,「里包恩会担心我。」 似乎有谁再笑了一下。腕上收紧的触感一松,我察觉到裸露的指腹皮肤摩挲的温热与细腻,随后手指被轻轻勾着。抽开一寸,又被捉紧过去。 第141页 「傻瓜,看清楚了。」他颇显无奈的口吻里还透着几分耳熟的严厉,「我就是里包恩。」 「……」 我思路卡顿,只能顺着他的话尽力地好好观察这个人的脸。 黑头髮,黑眼睛,眉毛狭长。五官深邃,像外国人,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但是留着一双卷鬓角。我应该一直觉得它们很可爱,很漂亮,也很适合某个人。 不过里包恩之前不是一直都是小朋友吗? 嗯。之前? 我回过神,错乱的记忆盲点终于在越发抽痛、发蒙的脑海里串成线。 这个人好像真的是里包恩。 原来他早就来接我了。我一声不吭地,平静地看着他,心里梳理着印象深刻的日子: 第一天门被敲响,刷着牙开门看见小婴儿的剎那;在地下通道边忍不住奔向他的那几步路;一起逛超市、玩游戏、吃饭散步;上班时低头瞥见趴在腿上的cos蜈蚣版小肥脸—— 还有好多。我喝了酒,但都还记得。沖绳那霸的太阳,海浪声,不安稳的夜里揪紧的手。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他抬头朝我微笑的模样。 晚风习习,路灯寂寞。我抬头瞧着面前的男人,他的样子逐渐与记忆里小孩的身影重合,于是勾紧的指尖也微妙地变得炙热。我蓦然感到有点儿愧疚。 兴许是因为我这才认出他。 颇为自责地抿了抿嘴,我不禁反牵紧里包恩的手,脑子里还在走马灯似的闪过小朋友稚气的萌萌脸庞。几股酒热闷闷地从胃里往肺腑钻,我出神两秒,旋即忍不住发自内心感慨。 「……宝宝,宝贝呀。」我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不太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企图把没认出人的事矇混过关。 里包恩则是一顿,挑起眉梢。我隐约看见他帽檐下的耳朵微微一动,神色沉沉,说不清是动容还是什么。 我发现我似乎总是没能完全读懂他。 当杀手的是不是都这样?生怕别人知道心里在想的事情,所以习惯于不动声色。但是我也不要求读懂他。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自己都搞不懂,我只要保证我所做的选择与决定问心无愧。 因此,在里包恩嗯了一声当回应,另一只手伸到我脸侧,又只是帮忙捋开被风吹乱的碎发便要收手时,我抓到他的手腕。 「等一等。」我慢吞吞地认真开口。 里包恩停住,问怎么了。 我没回答,研究了一眼这只宽大而修长的手掌。拉回来,低低地闭眼偏过头,让脸颊轻轻蹭到他的掌心里。 男人掌心的体温还比我要低。这不太公平,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停留在夏末。脸接触着轻微的凉意,我不由自主地再握着他手腕贴紧一些,多眷恋一点,下一秒却被一股称得上温柔的力道托起脸庞。 睁开眼,里包恩仍是那副淡然自若的、平静得近乎审视的神情。我望着他垂下的眼睛,又忽然隐约懂了点什么: 「你想亲我吗?」 话音刚落,脸颊肉就被毫不客气地掐了一把。 我顿时不舒服地把他的手推开,没听清这个下手不留情的保镖说了什么训斥的话,总之这人动不动就会有老师的架子。 但没等我反驳,那只手反而迳自向下,五指扣住我颈侧。 被力道带着跌前半步,里包恩几乎在同一时刻俯下嵴背,牵在身前的手也攥得紧。 我意识到他手掌的温度似乎也被我捂得更热。躁动地贴附在大动脉的搏动之间,一下又一下。嘴唇与交缠的气息却是泛凉的。 秋夜冷淡又寂寥,幸好人的心意天生就滚烫。 我揪着里包恩臂膀的西服衣料,脑袋不能说清醒。落在唇齿间的吻由浅而深,湿冷、火热、酒味瀰漫,带着某些人一如既往强硬而不容置喙的风格,偏偏缱绻得好似有几分疼惜的意味。 满耳都是重重的心跳声。我没一会儿就累,不想亲了,稍撇过头。结果细碎的啄吻追在唇角,半推半就又交换一个深吻。 烦人! 第63章 本就站不稳, 又稀里煳涂亲了一顿,我的腿都有点发软。头昏脑涨,更不想走路。 于是在好不容易推开男人后, 我提出需要原地休息。接着便打算去找一棵合眼缘的树抱一抱, 暂时把自己锁起来。 最后,有缘的大树是里包恩的背。 我回过神时已经被背了起来, 早先无意识丢在地上的包也回到了尽职尽责的保镖手里。 小心翼翼地环着他的肩颈,我趴在肩后, 不明所以。 看他的方向, 也不像是要去坐电车。更像要直接回家。路上背得很稳,几乎没有颠簸, 绕着连我都不熟悉的近路。 但里包恩身上香香的。吹着微风, 我沉在信任与安心感里, 觉得全世界潜藏的危险、意外及磨难此时离得好远好远。意识里一片打发过的淡奶油, 困意搅动,不知不觉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很好睡,一路都没有醒过。 只在到家的时候迷迷煳煳听到外界的动静。一两声小孩嗓门,然后背着我的人停了下来,好像把什么踹走了。 我模煳地抬了抬眼皮。 卧室门被推开。里包恩腾出手开灯, 我搂着他脖颈的臂弯稍微紧了紧,埋脸, 在那被衬衫领子挡住的颈窝里轻轻地蹭了一蹭。 「醒了就下来。」他说。嗓音离得近, 甚至听得到声带细微的振动。 第142页 「嗯。」 摇头摇头。 没赖多久,被拎了下来。一骨碌塞进被窝。 鞋子和袜子不翼而飞。 我一沾床就失去了哪怕是蠕动的动力。凭着本能把床头的海豚抱枕搂一半到怀里,脸贴到毛茸茸的肚皮, 又昏沉沉地睡回笼。 隔天周末。 按理说,我没有把每日定时的闹钟删掉的印象。可一觉睡到快要日上三竿也没有听到任何闹铃的响动, 手机也充满了电。 这本应该是难能可贵的自然醒睡眠,只是前夜贪杯的代价还是不遗余力地找了上来。 我抱着仿佛要从中线裂开的脑袋,半发泄地蹬蹬腿,蹬开一点被子。起床气与头痛带来的坏心情在崩溃中沉默,在沉默中侥倖——胃倒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想着,再睡了半个小时。 然而睡太久,肚子饿,头也更痛了。 以前刚开始学会应酬时也不缺这样的早上。不再坐以待毙,我一口气调动简直快罢工的身体机能,扶着头,龟速爬下床。 一伸脚,踩到柔软的东西。毛绒海豚不知怎的掉到了床下。 我把它抱回来拍了拍,姑且先放回床头。 客厅里还是一派熟悉的日常景象。 咖啡机的加热蒸鸣慢悠悠地响,夹杂着电视新闻专业的口播。 有人盘腿坐在茶几边摆弄崭新的虹吸壶。 我路过瞥一眼,没太多力气地含煳问:「什么时候买的?」 「前三天下的单。」他说,「这里网购送货的速度还有待进步。」 「喔。」懒得理。 我如一缕无力的魂魄飘进卫生间,洗漱都比平时花了更多时间。洗完脸,低头嗅嗅自己,倒是没什么刺鼻的酒味。不过心理上还是不太清爽。 嫌弃地皱了皱眉,我着手准备搓个澡,收拾一下臭衣服。 然而出来发现昨天穿的外套、衬衫、西裤和领带都好端端地晾在小阳台。 我扯起身上的睡衣领口,重新闻一闻。是带着洗衣液清香的。虽然我没有昨晚爬起来换衣服的印象,但看来就算喝得有点多,我的理智还是足以支撑去挑一套干净睡衣换。 看了会儿只晒到阳台边角的淡淡的太阳光,我一边盘算着得换个採光好的屋子,一边拿洗浴用品摸进浴室。 搓个舒服的热水澡,顺带洗了个头,换一身简单的休闲长袖长裤。我把脏衣篓收拾了一下,才把头髮吹干,随手处理完浴室卫生便跨出门。 里包恩已经泡好了一杯咖啡。 他没穿外套,但仍然戴着帽子;套着件黑衬衫,规矩地系一条白色领带。此时正挽着袖子尝着自己的杰作,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电视。 大屏幕里放着某某黑手党家族老大出门买菜被枪击的新闻。 「真是大意啊。」专业人士点评道。 我拖着总算爽快但依旧疲惫的身躯窝到沙发里,见杀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福至心灵地吐槽:「你该不会想着回头要用这个办法锻鍊你的学生吧。」 里包恩:「看来你也很上道了嘛。」 我委婉道:「我不是很想上这个什么道。」 「设身处地地替学生考虑是家庭教师的义务。这一阵子我为他特意准备突击考的内容,如今差不多完成了。」他说。 「什么内容。」我忍着没吐槽,顺手放下本准备打开的手机。 里包恩凭空递来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 纯黑的封底,正中心是一枚庄重而精緻的黄蓝相间的纹章。我看着中间的子弹图案,想到里包恩早先送给我的手帕角落也绣着一模一样的图形。 「这是彭格列的族徽么?」我顺口问。 「是哦。」 「好漂亮。」 「那是当然。」 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剪裁下来的一角报纸。上面的报导是「某男子与同伴到野外游玩不幸坠落瀑布倖存却遭鳄鱼追咬」,左上角用水笔龙飞凤舞地写着【day5】。 批註:【不够,加五头熊】 我:「……」 平静地翻一翻前四天内容。有的纯手写备註,有的则贴着灵感来源。 简单概括,分别是【day1】特邀瓦利亚参与指环战重现活动助其一雪前耻(我怀疑这是在听我抱怨游戏卡池復刻的机制时想到的)、【day2】家光放假带妻子去义大利旅游不告诉阿纲且不留零花钱、【day3】患上考试没进年级前十就会在一天内迅速衰老至死的绝症。 【day4】就更简单了,骗阿纲家里破产得一辈子给彭格列当牛马卖命,送去家族基层当小职员打工。 说实话,我居然觉得这个方式挺适合培养组织归属感的。如果在那时刚好还碰见什么感人的事,与基层员工产生羁绊,但凡是会心软一点的傢伙都会感到放不下。 我忽视了还有些泛疼的太阳穴,撑着下巴,态度认真起来。 「你很厉害啊,过来兼职给我当人事吧。」 保镖喝了口咖啡,「看我心情。」 嗯,嗯?还真可以吗? 抬头看一眼。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姿态却十分放松,眉眼舒展。他似乎心情不错。 不过我也只是说说。 往后再翻,陆陆续续、尽职尽责地准备了持续将近一个月的突击考内容。 这个册子要是被当事人看见,估计会两眼一黑恨不得原地解脱。 第143页 「人家就这么一条命,」我把小册子还他,「你可别把他玩死了。」 「放心吧,他师兄都能顺利通过。」 「原来之前的学生也经歷过啊!这都算毕业考了吧!」 「毕业?等他数学成绩突破30分再说。」 「……」 在心里为素不相识的阿纲同学祈祷平安一会儿,我收心,盘腿瘫靠在沙发里打开手机。 快十一点了。 回消息,回邮件。高木又在周末发通知,他抽什么风,谁能报警抓他?把文件导出来,待会儿再看。 中途,电视切进gg。里包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不先吃饭么。」 「头痛……突然没什么胃口。等等吃。」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史卡鲁呢?」 虽然那小鬼经常不吱声就自顾自跑出去探险,但中午没待在家里打游戏还挺稀奇的。 里包恩:「死了吧。」 我:「我问问地狱通信。」 回完邮件,反手给史卡鲁打个电话,一边挪下沙发回卧室。 小朋友说是在筹备復仇大计,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地叫我叮嘱里包恩给他等着瞧。 我无意插足他们之间匪夷所思的恩怨。挂了电话,找到放在角落的电脑包就拎回客厅。 一出来,饭菜飘香。 矮桌上摆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粗略一看就有千层面、炖牛肉、熏火腿水果拼盘、沙拉和肉饺,还有两碗与义大利菜格格不入的味噌汤。 我站在卧室门口,木着脸看里包恩气定神闲地戳了一块哈密瓜吃。 「我才进去没五分钟,你是哆啦a梦么!」我吐槽。 「一分钟就能做很多事了。」他又戳了个饺子,「懒虫当然无法理解。」 「少逮着机会说我。我要吃。」 「叉子自己拿。」 义大利不愧是美食大国。我光是闻着香料的味道,头好像都没那么痛了。坐到一边,吃了两片夹着水果的火腿,食慾也恢復一些。 咬一口千层面,里面包了香肠馅,烤得绵密顺滑的奶酪肉酱顿时在舌尖四溢。 好吃,感动。 但胃口毕竟有限,我吃撑了也没吃完。剩下的由里大胃王解决。 把放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它昨晚自动更新,于是等待开机期间,我倒了杯水,才坐回地毯上。 抿两口凉水,点点滑鼠戳进文件。 身旁时不时是保镖走动的动静,紧接着似乎去了卧室。有谁穿上外套,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伴随男人由远渐近的嗓音:「阿龙邀我去他那边的跳蚤市场参观,你去吗?」 说起来,他长大的事黑田家恐怕还不知道吧。 只不过我就不操心了。一觉醒来累得不行,我得宅一天。 我头也没抬,「你去吧。」 「嗯。」 男人正来到跟前,屈膝半蹲下。我以为有什么事,抬起头,他温热的指尖便穿过耳后的髮丝,不轻不重地捻着后颈的皮肤拉近几寸。 旋即,一个自然的、一触即逝的亲吻落在唇上。 里包恩站起身。 「走了,有事打电话。」他说。 然后走去玄关,换鞋,开门,离开又关门。 我在一片惊疑的缄默中反应过来,低头摸摸嘴巴,抬头不可置信地确认这是现实。 大脑痛却光速运转,千百个诸如「穿越了」、「老子上班上得总算是疯了」、「因为异界人的到来世界开始扭曲」、「谁家春梦长这样」的想法鱼贯而入。 冷静一下。 拿来手机,我拨出电话:「餵?」 保镖那边的背景已然充斥着聒噪的杂音。他低声回:「我刚走就有人入室抢劫?你让他等等。」 等个毛线啊!我单刀直入:「你亲我干什么?」 「很奇怪吗?」 「当然了!听说义大利黑手党在处死人之前亲一口受害者,就算会死我也得知道我犯了什么事吧!」 「哦。这个仪式以前的确有一些人在做,现在少很多了。」里包恩讲解道,「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必要,反而给警察提供了追查线索,让工作变得更麻烦。至于彭格列最开始是护卫团,预告杀人在家族内并不提倡,我们倒不会做这种事。」 「……」我竟然还学到了。心平气和地开口,「里包恩。」 「我知道你的意思。」 没等我再开口,听筒里隐约传来一声轻笑,「但这不是你昨晚自己问的么?」 「我?我问什么——」 诧异的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一经提醒便蓦地想起前夜某些画面。未说完的话顿时如鲠在喉。 捂着这该死的短时间断片的脑袋,怀疑人生地沉默片刻。 里包恩又还在电话里叨叨。 「你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帮你想起来。」 我立刻摁下挂断键。 第64章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已知我对里包恩有意思, 已知昨晚后劲太大蒙圈了做出这样那样的事,又已知回家前在无人的路灯边实实在在地被拽着不知道亲了多久。 能得出的结论已经很明显了。 莫名地,我又回想起轮船上, 有着茶色捲髮的小学生说过的话。 「……」 扶着额头, 我勉强把注意力放回笔电。 在喜欢某人后,发现对方也对自己抱有相同的感情, 这种感觉其实无异于中彩票。 第144页 但或许是因为我手气从来都一般,而且相处起来的体验也与平时没什么差别, 我实在没有多少真实感。 仔细一想, 以前的经验也派不上用场。 被前任追求的两年里,不是像家人一样住在一起的关系, 所以平时基本都是在手机上交流。 他比我闲几百倍, 时不时会来探班;周末会邀我出去玩。 如果只和对方一个人出门, 我不会答应。因此去玩也都是一帮朋友一起。直到最后两个月, 我被打动,才松口和他约过几次会。 在一起之后,状态的变化自然就非常大:以前被我拒绝过的邀请我会答应,刻意保持的距离也逐渐允许靠近。 热恋期的几乎每一天,对方都保持着高昂的热情, 恨不得摘星星揽月亮献忠诚的殷勤也日益倍增。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两年隔着人心的追求看似很长, 实际上除了记录的天数可观外没有任何意义。 等热情褪去, 才是真正开始了解对方的第一步。 和里包恩的情况根本是反着来。 思来想去,又发现看个文件居然看了半个多小时。 我当即提起精神,摒除杂念。赶紧先把事情处理了, 后半天好安心瘫在家。 十五分钟搞定。 合上电脑。抱起手机,侧躺到沙发上。刷会儿sns。 刷没多久, 头还是丝丝作痛。 补点水。 我放下电子设备,翻箱倒柜,发现冰箱显眼的地方居然有一罐新买的蜂蜜。 于是泡了杯蜂蜜水,边听电视边小口小口喝。 一点左右再睡个小午觉。 醒来时,脑仁的不适感稍微缓解一些。只是在沙发上睡还是难以舒展,一下子腰酸背也酸。 我只好站起来随意活动一番筋骨。用手指梳梳头,另一手拿起忽然亮屏的手机,瞥见活蹦乱跳的新讯息提示。 保镖:【[图片]】 点开聊天窗口,是一张即时拍摄的照片。 阳光下,深紫色的地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 有手作的,比如亲手缝制的玩偶:小熊、小鸡、史迪仔和小马宝莉,还有围兜或者针织衫;也有厨房用品:鳄鱼打蛋器、熊猫锅铲、哈士奇洗碗机(我简直眼前一亮)等等。角落甚至摆着看起来有十成新的猫抓板。 摆放得并不算整齐,但都好好标註着价格。主打便宜实惠。 而依然在西装外系围裙的黑田龙先生蹲在摊位后,两臂直直搭在膝盖,赫然是黑//帮蹲姿。 那张墨镜后的脸也还是凶神恶煞,对着镜头真诚地、恳切地露出了一丝恐怖的微笑。 镜头的边角煳了一小块,应该是拍摄者的手指不小心挡到了。 我不由弯弯嘴角。 随即,界面里又跳出新消息。一条七秒的语音。 这貌似是里包恩第一次发语音消息。 因为他打字速度一直非常快,以前有事又会直接打电话。线上聊天时,我印象里都是文字交流,从来没把声音留在手机里。 我感到一种特别的新奇,像心口长出一簇蒲公英。 戳开语音。保镖的嗓音便从扬声器里响起,慢条斯理地透过市场嘈杂的背景音传到耳中: 「阿龙先生把家里闲置的东西拿出来转手了,你看看有没有想要的。」 我毫不犹豫地打字:【洗碗机】 保镖:【真懒】 我:【我要买】 马上打给他两万円。 我:【那件绣了青龙的黄色针织衫也要】 保镖:【你穿?】 我:【你穿】 保镖:【[沼跃鱼打哈欠]】 我:【跟阿龙先生说我买了】 对方已读不回。 我冷酷地哼笑一声,手机放一边。开始打游戏。 史卡鲁玩我的游戏时有乖乖地自己建新的存档位。我读档前看了一眼,游玩时长都快超过我的了。 不用上班的傢伙真令人羡慕。 按我的计划,今天下午的安排只有躺尸、打游戏、躺尸和看电视,兴致来了就再看会儿书。 然而大约到了四点左右,门铃却倏地被摁响。 不记得有快递或者外送,近期的保险推销理应都拒绝过才对。 里包恩又恰好不在家。我稍稍提起警惕心,趴到猫眼上一看——只见史卡鲁(没带备用钥匙)气势汹汹地抱着手臂,杵在门口,后面站着三名黑衣人。 但说是黑衣人,其实只不过穿了黑皮衣和黑长裤,有一个甚至是时尚的黑色破洞牛仔裤。此外,还都戴着类似的机车安全帽,整齐划一地把双手背在身后。 我默了默,打开门。 「你回来了。带了朋友吗?」我低头问。 看见出现在门后的人是我之际,头盔小子预备好的气焰显然勐地动摇。 他忙道:「哦哦,我回来了。」接着又紧张地绷紧身子,临时抬高嗓门,「这可是我精心培养的新·卡鲁卡沙精锐战士!养精蓄锐多日,终于到我史卡鲁大人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嗯。」 我抬起目光,看向小孩后头三个站姿僵硬的黑衣人,「你们好。里包恩不在,先进来坐坐吧。」 三人霎时慌忙地把两手搭回身前,连连鞠躬。 左边的:「啊,好、好的!」 中间的:「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右边的:「那就多有叨扰了!麻烦您了!」 第145页 声音听起来都很年轻,撑死不过二十岁,一女两男。站右边的是女生。 听到里包恩不在家的消息,史卡鲁难以置信地抱着脑袋,嚷了几声「什么」、「怎么会」。但消沉不过几秒,很快就打起精神。 「好吧,那,那等他回来再说!」他捏紧拳头放话。 小心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顶着死鱼眼在心里吐槽。这小鬼哪骗来的无辜市民?不过算了,就当家里有小孩带同学做客。 「家里还有点乱,请别介意。」我让出一条道。 三人颇为拘谨地跨进玄关里脱鞋,闻言紧急摆手。 「不不不,没有关系的。」 「不用太客气,既然是史卡鲁的朋友,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了。」 「哪、哪里哪里,」其中一人却说,「怎么能和史卡鲁大人用朋友相称呢!」 我眨眨眼。 回客厅尽量收拾了一下茶几台面,再翻出备用的坐垫,排半圈。 比起大摇大摆就坐地毯上拿遥控器的史卡鲁,他带来的三个手下落座时都诚惶诚恐,老老实实地跪坐着,两手搭在膝头,眼观鼻鼻观心。 我没有刻意放轻声音,只是平常道:「喜欢喝茶还是果汁汽水?」 年轻人们纷纷表示喝普通的水就可以。我直接拿出冰箱里的橙汁、可乐,两个男生便不好意思地选择了可乐,女生活泼一些,选了橙汁。 囤粮里的袋装曲奇和糖果也装盘摆上。 再到水池边切一盘水果出来时,史卡鲁与三人都已经把头盔摘到一边。 比我预想得还要年轻一点。男生最大的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女孩更显小。此时在边喝饮料,边崇拜地围观小孩打怪猎。 发色都染得和史卡鲁似的张牙舞爪。一个大红色,一个明黄色,一个墨绿色。 红绿灯啊。 见我端着果盘过来,原本伸脖子趴桌子的小朋友们立即坐正。 小绿是女生,红着脸道:「谢谢姐姐。」 我朝她一笑。 聊了几句,得知三个人的确只有高中年纪,但是都辍学在外打工。白天兼职,晚上当暴走族——怀揣着热血的信念,加入了当地某个比较弱小的组。 前不久老大卷钱潜逃,组织分崩离析。没人愿意接手,成员没有依仗,一被别的组认出来就会遭到欺负。 有一天,小红和小绿被围堵。史卡鲁恰好路过,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替两人挨了一顿打。 年轻人们被这位小婴儿坚韧不拔的精神所深深折服。 遂拜为老大,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想到史卡鲁的不死之身,感慨: 「那你们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三人听了却一怔。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没必要的东西,望向我的眼神都感动汪汪。 至于小黄则是后来不经意间看到新·卡鲁卡沙的自主训练,心生嚮往,便中途自荐加入。 聊着聊着,气氛活络不少。游戏特效声激昂澎湃地在电视里闯荡。少年人时不时互抢饼干吃,也会挨着脑袋大声密谋地讲悄悄话。 饶是我作为大人识趣地回了卧室,留给他们自己玩的空间,还是多少听到一点嘀咕。 「史卡鲁老大,那个里包恩真的是坏人吗?」这是小黄。 「你这是什么问题?本大爷还能出错不成!」 「但是老闆姐姐好像和他很熟啊,」小绿说,「好人的熟人应该不至于太坏吧。」 史卡鲁一噎。 很快,他结巴道:「总而言之,你们要知道里包恩那傢伙就是个很狡猾的人!」 三人:「噢噢。」 史卡鲁:「他很会空手套白猫!满口谎言!油嘴滑舌!」 小红:「那是空手套白狼吧?」 史卡鲁:「都一样!」 静了一会儿。随后,小绿沉声:「老闆姐姐不会是被骗了吧。」 众人大骇。 我戴上耳机。 手机讯息里,里包恩表示去帮阿龙处理一点事情,会晚点回。 我边听音乐,边抽了本推理小说,坐靠在床头打发时间。直到六点多。正看到精彩处,隐约听到卧室外面一阵唐突的鸡飞狗跳。 放狠话声、喊打喊杀声与急促的脚步声四窜。 事发突然。我算是第一时间摘下耳机,外边却已然一片死寂。 迅速出门一看:客厅没人,余留着没吃完的果盘和零食。走到玄关,只见屋门大敞。户外天色黯淡,从走廊里挤出的一方天空呈现出冷灰的雾蓝色,是黑夜的前兆。 一名穿着灰色制服的快递员站在门外,压低的鸭舌帽挡住了眉眼。 他一只手托着纸箱,另一只手赫然握着一把手枪。嘴角冷冷地下撇。 「……」我趿拉着拖鞋走上前,「他们人呢?」 「刚才有谁在吗?」快递员微微抬起头,「我敲了门,它就自己开了。」 枪枝蓦地变形,神奇地化作一只同样戴着迷你制服鸭舌帽的绿蜥蜴。小变色龙趴在男人戴着白手套的手背上,被稳稳送回肩膀。 好萌。 我伸出手指,列恩便把脑袋凑来,亲昵地舔了舔指尖。 快递员适时开口:「它正在努力工作,女士。请不要在上班时间搭讪员工。」 「长得可爱也没办法吧。」我板着脸回应,「笔呢,我签收。」 第146页 快递员把夹在胸前口袋里的黑笔递来。 我看了一眼纸箱贴的单子。嘿嘿,哈士奇洗碗机。签了。低头签名之际问道:「衣服有吗?」 「在这里。」他把签好的纸箱放到地上,换了个小号一点的。 果然还是买了啊。 我很满意,一併签收。把箱子放进玄关,握着门把手便要关门:「谢谢你,辛苦了。」 「请等一下。」 业务十分专业的快递小哥叫停,从口袋里拿出清单,点了点。花了两秒确认完毕,接着煞有其事地塞回单子,转身蹲下,「还有人给您送了东西。」 「是什么?」 「我找找。」 我稍歪了歪脑袋,看着他从地上的大快递袋里陆续掏出书本、咖啡豆、玩偶、电锯、狙击枪、巫毒娃娃、手榴弹、抗肩型火箭炮等等诡异物件。 好奇心直降成吐槽欲:「那种武器不要在居民楼里乱掏啊!」甚至还有巫毒娃娃,你们杀手的手段有必要丰富成这样么! 然而背对着我的男人对此番正义谴责充耳不闻。 「哦,在这。」他道。 包装纸的塑料摩擦声显得清脆。快递员站起,转过身。 臂弯里静悄悄地躺着一束香槟色玫瑰花。 鲜艷、娇嫩,比热烈的红玫瑰要含蓄,又比纯粹的白玫瑰更钟情。花瓣如曙色,醒得很漂亮,每一朵都大胆地层层怒放着。被渐暗的天际衬得愈发细腻。 它们不会讲话,却好像盛满了倾诉感。一些没说出口的话似乎都有了具象的表达。 我接过花束。 不大,一小捧。抱在怀里刚刚好。不至于重得产生负担,但也能搂个满怀。 我注视着它,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过了这么多年,我自诩好好地学会了爱自己,也幸运地找到了很多人都没有的享受爱的能力。可原来与幸福离得近的时候,人还是会不知所措。 抬起头,里包恩就这么看着我抱花的样子,唇边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 他捏着帽檐压了压。 「喜欢吗?」一个笃定我会喜欢的语气。 我问:「没有寄语,这是谁送的?」 快递员翻翻单子:「来自一位叫柏林的先生。他祝您有个美好的周末。」 「喔。」我左右环顾,走廊没人经过。便空出一只手,向他招招,五指拢在嘴边要说悄悄话,「我也有话跟他说。这里不好大声讲。」 里包恩顺从地弯腰附耳。 我于是踮起脚,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 第65章 我敢保证这个脸颊吻不含任何暗示, 仅仅单纯地传达了各种意义上的关于喜欢的信号。而里包恩明显也接收良好。 他只是微不可查地一怔,随后定定看了我一眼。 纵使囿于鸭舌帽檐的阴影之中,那双乌黑的眼睛也仍然沉沉地忽掠着动人的神采。我望着它们, 心跳一声比一声高, 不自主地眯起眼闷笑。里包恩几乎在同时勾起唇角。 明目张胆的气息缠绕着两方笑意。 男人并没有直起身。他的手掌抚到腰侧,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棉纱白手套粗糙的触感。 侧着脑袋, 蹭蹭鼻尖。 然后是慢吞吞的吻。 一开始轻如羽毛,若即若离。一搭没一搭地贴合、摩挲、轻舐。 我只单纯觉得站在门口不太好, 拽着里包恩肩膀制服的衣料往里倒退了两步, 打算最后再亲他两口终止。结果不知怎么,或许是仰着头承吻时方向感失灵, 只听几声凌乱的脚步夹带着关门声, 嵴背就抵到玄关鞋柜边的墙壁。紧随着压来的亲吻越探越深。 鸭舌帽掉在脚边。 唿吸又湿又热, 交缠勾结。咫尺之间辨不清是谁更急促。一时半会儿, 耳边尽是轻微而暧昧的换气声与唇舌吞吮的渍响。 后颈隐隐发麻。 我感受得到理智的清醒,却又不受控地下沉。恍惚间发觉后腰一紧——是里包恩的手臂搂在腰间,整个人贴着墙面被托起悬空几厘米,拖鞋滑落在地。 怀里的鲜花被抽走,放上柜子。 手忽然没得抱, 只好搭上里包恩的肩背。距离轻而易举地再缩小,压近。令人错觉在昏闷的热带里相拥。 我回过神, 在细密紊乱的唿吸间隙里别开脸, 「好了。」 粗重的吻顿时印在耳垂。相比起估计烧红得彻底的耳朵,他的嘴唇甚至泛着冷。温度差激得我忍不住打了个颤。 里包恩没应声。 又开始低头亲别的地方。脸颊、下颔,到喉咙。 今天穿的休闲长袖是圆领, 他轻而易举便吻到颈窝。还搞小动作。 我倍感不妙,只穿着袜子的脚踩在里包恩小腿上稳住重心。一手揪着他后背的衣服扯一扯, 另一手紧急制动,捂住这个不务正业的快递员的嘴。 「里包恩,」我二次制止,「你放在外面的东西不要了?」 男人总算抬眼瞥来,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 灼热的气息纠葛着铺洒在掌心,有点痒。我见能停下,想要收手却也没来得及。手腕被猝然捉住,拖到唇边;他偏过头,慷慨地在掌根又亲了一下。 杀手说:「无所谓,谁喜欢谁拿去。」 「不行,去收了。」我会被邻居举报的。 里包恩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望回去,第一反应只是想着他睫毛好长。补充道:「待会儿还要录一个开箱视频给美久。你先放……」开。 第147页 没说成。连着手腕也被死死按在墙上,蹬他腿也不起作用地被迫再接了半天吻。 快递员这才听话地出门回收物件。 我抱着纸箱和花束回客厅,仿佛灵魂都被磨平稜角。冷静地反省了一番我到底为什么会看上这个耐心比心眼还小、睚眦必报有仇必还、一不高兴就要折腾人的幼稚鬼。 而且是不是太快了,跳过了什么步骤?不太对吧? 哪家好人刚确定心意就抱着一阵啃的? 我凝重地绷着脸,沉思半晌。想要捋一捋逻辑,可情感上又不觉得有不习惯或排斥的地方。似乎一切都只是顺其自然地发生。 手背捂捂脸。还是烫的。 于是把这辈子最难过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头赧然的热意才消解几许。 现在天慢慢冷下来,嘴巴本就会发干破皮,亲久了更容易裂。我简单盘算一下家里护肤品的存货,回头还得买两支新唇膏。 随手收拾收拾茶几和地上乱放的游戏手柄。 里包恩再出现在眼前时,已经换回了平常的黑西装。 「你把史卡鲁和那几个孩子丢哪了?」我把桌上才吃了一半的曲奇扔进垃圾袋。 「三途川。」 「哦。」算了,应该没大事。 「那傢伙说要正式打败我,一雪前耻。但连分给手下的武器都没有。」 里包恩轻哼一声,倒是平静道:「跑腿的就算给自己重新找了跑腿,到头来也还是个没长进的跑腿罢了。」 我:「不要用名言警句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里包恩:「我饿了,新奈。」 我:「点外卖吧。」 家里的食材也一样即将告罄,改天再去趟超市。 等披萨外送期间,我心情很好地录了个开箱视频(由里包恩版手机架执行录制),热烈欢迎哈士奇洗碗机: 小机器方方正正,并不怎么占地,头上顶了个拳头大的灰白狗头,憨态可掬。机身的涂装则是哈士奇的毛色,左右侧各画了两只脚。 插电检查功能。 没有损坏,齐全且灵敏。 我把视频发给美久小姐。后者可能在忙,没有马上看消息。 接下来是衣服。 实物和下午在照片里看到的没有任何出入——一件淡黄色打底,胸口绣青龙的针织衫。摸起来质地柔软亲肤,不愧是万能的家庭主夫手工缝制。 我坐在地毯,两手拎着针织衫举起,对准靠在沙发里的里包恩稍加比划。 「正好就快到穿毛衣的季节了。」我思索道,「这是阿龙先生按自己的码数缝的吧?你虽然骨架宽,但好像比他瘦一点,穿起来应该也挺合身的。」 保镖正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闻言睇来一眼。 「他最近确实吃胖了不少。」 里包恩说,「我中午也顺口提醒了一下。看他那副表情,回去大概会再报十节瑜伽课吧。」 我叠起衣服,礼貌地沉默一秒。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问。 「正好说到隔壁楼有个人中年发福,身材走形后妻子经常加班不肯回家的事。」 「然后你就直接说他胖了?」 「我没说。我的原话是『你再这么松懈下去不怕步他后尘吗』。」 「有什么区别!那还不如直说啊!」 茶香氤氲。里包恩不紧不慢地啜饮一口红茶。 「收摊后,他要去和主妇协会的会员一起去甜品店,我临走前再好心说了一声会胖的。总的来看,也就委婉地劝过两次。」他说。 我诚心评价:「哪委婉了。他最后去了吗?」 「没去。」 「你真是富有压迫感啊。」 「有吗?还好吧。」嘴角又翘翘。 小样,还得意上了。 没多久外卖送到。就着电视的当红热播剧下饭,解决完晚餐。 天黑得很快,客厅早早地开了灯。 我从吃饱后就撸起袖子翻箱倒柜。里包恩中途下楼扔了个垃圾。直到屋门再次响起开合声,我还踩在凳子上垫高,伸手去开弔柜。 先是挂外套时衣料摩擦的细响,而后一静,几声脚步由远至近。身后站来一个人。 「你在找什么?」 「花瓶。」我往柜子深处探头一看,「我记得刚搬过来的前两个月还有尝试插花。当初心血来潮,忙起来后就没心思照顾,瓶子好像放到——」 喔,找到了。 由于呆在橱柜里,倒没有积出太厚的灰尘。 「只是透明的普通水晶工艺,不过这个纹路我还挺喜欢的。」 我说着,小心地关上吊柜门,回过头。 藉助于三十多厘米的软凳,我此时比里包恩的个子还要高一些。 好令人怀念的视角。 保镖这回没有戴圆顶帽,微微抬头看过来,我能清楚地瞧见暖色的灯光打在他眉眼上的模样。 即使他长大成人,五官线条不再柔软,也没了以前小小一只的萌感。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我却还是感到几分亲切。 把花瓶拿给里包恩欣赏。 他接过透明的、底部如鱼尾裙般收窄的瓶子。垂眼时,乌黑的睫毛也轻轻地搭下。 我忽然又觉得他其实并没有长大。 被可爱到,忍不住伸手,没用上多少力气地捏捏脸。 反正能捏到就说明他不拒绝。因此就算里包恩在下一秒不带情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没收手。 第148页 可惜没什么肉。 我遗憾地缅怀一秒小婴儿白皙软嫩的小肥脸,转而用掌心轻抚上他的脸庞。指腹触摸到皮肤的细腻,以及些许刚从户外挟来的凉意。 「太瘦了,还是吃胖点吧。」想了想,我承诺道,「我不会经常加班不肯回家的,在公司多呆一分钟都是磨难。」 里包恩不着痕迹地挑起眉毛。 不等他反应,我接着说:「顶多下班后坐在车里听音乐、玩手机、找朋友聊天,到了十一点才疲惫地回到家,把锅推给领导,说对不起最近社里特别忙太累了欠你一次……嗷!好痛!」 我目死地捂着脑门。本已经褪去的宿醉感仿若捲土重来。 果然一点变化都没有!我都要问出「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这种定番被渣台词了啊! 里包恩这才沉声开口。 「先不说我会接你下班。」他语气不变,「某种程度上说,我也不喜欢有人欠我什么不还。」 施施然收回魔爪的杀手后退半步,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只好哼哼一声。一面扶着脑袋,一面搭住那只宽大的手掌,从凳子上慢慢下来。 说到平日里的接送,我突然想起先前的计划。但如今一想似乎失去了实施的理由:一是这位保镖完全没有想答应的苗头; 二是在原来,我多少会觉得被误认成暧昧关系有些麻烦,虽说不介意,解释起来也累。而现在看来不再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至于分床睡,我还是认为需要。 不过想到里包恩那一通操作,我权衡片刻,还是算了。跟这种闲着不用上班、精力充沛还喜欢恶作剧的人士对着干实在很耗精力。 在水池边将花瓶洗洗,擦干加水。放点食盐。 再把玫瑰一朵朵插进瓶身。 塑料包装塞给里包恩处理。鲜花暂放在灶台边,我满意地退两步端详。 很好,插花天才。 某些人原本还想插手帮忙,被我遣送回客厅喝他的凉茶。这会儿才拿着他的茶具路过来洗,顺便也凑来看。 「打算放在哪?」里包恩问。 「放茶几我担心容易打坏。」我说,「还是放电视柜旁边吧。」 「喔。」 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穿的黑色衬衫此时解开一粒纽扣,领带也松垮地耷拉着。正一手勾着茶杯耳,一手插着兜,与我一同并肩注视着透明瓶里缱绻盛放的花朵。 随即,他转眼对上视线,神情显露出一丝诧异。 我没多想地伸出手臂。 转身一步抱住他的腰。侧耳正好对着里包恩的胸膛,听了两秒稳健鲜活的怦怦的心跳。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闷在衬衫前襟里:「谢谢你。我很喜欢花。」话音刚落,有迈出一步的勇气就会有第二步,便仍然搂紧了保镖紧实的腰身,脑袋从他胸前仰起。 迎上那一瞬不瞬的垂落的目光,我认真地小声道:「也很喜欢你。」 「……」 他的心跳有没有也加快了一点点?我不确定;他的情绪藏得好,我也读不出。 只是能感觉到顷刻后,里包恩原本忽地有些紧绷的身形隐约放松,似乎有一次无声的嘆息,又或者是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 我不由想到,这个看似万能的杀手一定遇到过无数危急时刻,也一定从来不缺追求、讨好与献媚。 如今面对着这样普通的拥抱,却也会突然觉得有点紧张吗? 不懂不懂。 只见里包恩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把杯子放到一边的檯面上。一声轻响。 紧接着俯身。 一只有力的臂膀揽过两肩,环紧。体温隔着衣料变得亲密无间。这全然已经是一个专心的回应了。但我还是察觉到另一只手抚上后脑勺,手指从披落的髮丝间轻柔地穿过,带着我靠到他的颈肩前。 里包恩侧过头,耳鬓相抵。 他的嘴唇几乎贴在耳畔。低沉道出的嗓音裹挟着温热吐息钻入耳朵,我莫名一阵嵴背发麻,心率攀升。 然而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我又很快平静下来。 一串叽里咕噜的义大利语。 听不懂。 像忘记背单词结果刚好碰上那个单元的英语听力,连蒙带猜的同时还想吐槽这是谁发明的鸟语。 我沉默一瞬,立刻在他怀里挣扎,里包恩从善如流地放开。 「你刚刚说什么?」 「我的家乡话。」 「…………」本来面无表情都被逗笑了。我努力按捺,没忍住笑,烦得轻轻捶了下他的肩膀,「我是问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始作俑者优哉游哉地勾着唇角,挨了一下,满脸不痛不痒的云淡风轻。晃去洗茶杯,铿铿锵锵地收茶具。一边说:「谁知道呢。没什么意思啊。」 我:「好吧,那你再说一遍,我记个音。」 里包恩:「不要。」 我:「求求你。」 里包恩:「现在没用。」 我:「我要把你偷偷塞进衣柜里的快递员cos服挂二手平台卖了。」 他迈去客厅的脚步一顿。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什么好不知道的!不要一脸『你这傢伙不可小觑』的表情看着我!」 第66章 几朵香槟玫瑰挨着脑袋, 乖巧而艷丽地为简朴的电视柜衬上晨曦般的底色。 第149页 晚上十点多,我洗完热水澡。出来还没瞅到史卡鲁的人影,便给他发了个消息, 询问情况。 总是大难不死的小鬼回得非常快。我相当怀疑他有时候大半夜不回来睡觉, 其实并没有在做什么正事,而是纯粹在玩。 史卡鲁:【本大爷才不会有事!】 史卡鲁:【告诉里包恩, 这次算他走运】 史卡鲁:【[怒火][怒火][怒火][微笑]】 史卡鲁:【点错了![怒火]】 收到这个独具个人风采的报平安,我也就随他在外闲晃了。顺便问了一嘴关于三个暴走族年轻人的状况。得知所有人都在为下一次復仇努力奋斗, 便为他们祈祷两秒, 接着处理自己的事。 美久今天有事临时出差,也是差不多九点钟才回了消息。 先表达了对哈士奇洗碗机入住新家的祝福, 再与我闲聊两句。精英设计师小姐这次回家很是郁闷, 因为丈夫不知道突发什么奇症, 本来都在出家中闲置了, 却又购置了一堆健身器材。 她一到家,就看见一个累得气喘吁吁的半裸纹身男,背靠墙面,屈起一条腿。手臂还搭在膝盖上,满脸大限将至的阴沉惆怅。 然后自嘲地说着什么忘却初心的我已经无法再给组织效力云云。如果不是美久小姐及时提出要吃夜宵, 恐怕早已切腹谢罪。 美久:【问清楚了才知道,原来是怕胖了被我嫌弃】 我:【原来如此】 美久:【可是, 其实要胖也没那么容易吧?】 我:【是的】 美久:【何况他在家做家务的运动量那么大】 我:【没错】 忙碌到深夜才休息的设计师发了个嘆气的表情贴纸。 【也不知道是受到谁的刺激了】她感慨道。 我半躺在柔软的床上, 背靠毛绒海豚,平静地打字:【会传播身材焦虑的人真是个坏蛋】 再多闲扯了十分钟,便和美久互道晚安。 某个坏蛋正好泡完澡, 换上睡衣,走进卧室带上门。 与平时一样, 没事就各做各的。我刚回完消息,gmail就开始不长眼地逢年过节般嘀嘀作响。因此我冷漠地盯着手机三秒,眨眼两下,深唿吸一次,一改懒散躺靠的姿势坐起身——回邮件。 自动过滤冗长的问候语,挑拣出核心问题。都没什么大事,光速回完。 然后静音,只开闹钟铃声。 扭头瞄一眼:里包恩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低头认真做枪械护理,涂油擦拭。 光是暂搁在桌面的,加上他手里正在捏着布细细擦亮的,多多少少都有五六来把,型号不一。我记得他刚来时只带着一只百变列恩横行天下,现在不知道从哪神不知鬼不觉搞来这么多。 而且虽然平凡的日常里没有天天看见他拔枪,之前但凡注意过的时候,印象里好像用的都是同一把捷克制。应该是他觉得这支用得最顺手。 其它的枪如同吉祥物,拥有但没用。 果然,兴趣爱好这种事,常常就是围绕着自己可以不用但不允许没有的东西进行的。 我刚从高中毕业那一阵子沉迷游戏,于是兼职打零工买了不少卡带。到手之后最多玩了四五个游戏,也没玩完。 闲置积灰到大学开学,迫于经济原因,这个「可以不玩但不可以没有」的心态才遭受现实破击,转了二手回血。 而卧室里的书桌椅也是当初类似心境的产物。 抱着工作闲暇之余还能读读书、考考证的自信,购置一套,摆在角落。结果贪便宜,桌子买小了,坐着办公也浑身不舒服,尤其在卧室里自带懒惰buff。 于是居家办公的地点转移到客厅。读书就更不用说。又要应付前任,又要努力当牛马在大城市站稳脚跟,没精力。 考研的选择自然而然延后。升学早就不是主要目标之一。 要是哪天有钱有闲,指不定还有心情试试重返校园。 不过,我又想,有时候东西留着也不是完全没用。起码现在就被这位室友拉高了使用率。 脑子里无端的念头闪得七七八八。我盘腿坐床,托腮瞧着不远处斜对的人,偷偷围观专业护理。 杀手眼皮一抬,瞥来两眼。随即坐在椅子上转了个方向,背对我。 「……」我看着他黑漆漆的背影,抽抽嘴角。 这都不让看,小气。 心知肚明这人是纯心逗我玩,我也懒得理他。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充电,我拿起下午顺手也放在上面的推理小说,靠到床头继续读。 我看书的速度向来很快,何况只是剧情流。刚买来的那两天看了五分之一,下午就翻到一半。 等身侧的床单传来下陷感,肩旁有谁探来一个脑袋时,我已经读完剩下内容的二分之一。差不多到线索齐聚,伏笔收线,人物矛盾即将迎来最后一段爆发转折的地方。 余光里是里包恩的黑髮、小鬓角与一小片侧脸。 翻下一页。 我嘞个,这个重要配角怎么死了?翻回上一页。 肩膀边上的某个脑袋轻哼一声,指点江山:「他能成为最后一个被害者,实际上也是他自己害的。」 我倒是不意外里包恩看过。塞在书架和各个柜子里的书籍报刊杂七杂八,他本来就闲,时不时都会扒拉一下看。 确认完确实是死了,翻回去接着读。 「你都看完了吗?」我顺口接话。 第150页 里包恩:「嗯。」 我:「当时看完怎么没说读后感。」 里包恩欣然道:「其实这个兇手的作案动机没有主角猜得那么复杂,单纯就是——」 我冷酷且迅速地捂他嘴:「没让你现在说。」 反正被这么打搅一下也看不进去了。我记了页码,单手合上书放一边,转过头。 轻捂在里包恩嘴前的手松开,继而又屈起手指,半扣住他下颌。像抓着只小孩要检查蛀牙那样,拇指抵在下巴正中心。 我垂下眼,仔细看了看保镖的嘴唇状态。 唇形还挺好看的,下唇稍厚一点,整体饱满,唇纹浅。没表情的时候嘴角总是沉沉地往下掉。 此人倒也是天生的臭脸综合徵。只有小时候有小猫嘴,笑起来可爱。 是人就难免受季节天气影响,还是有些干涩泛白。 这种状态几天不管就该开裂了。 平时也没见他会花心思做皮肤管理。从游轮回来后,倒是有在卫生间发现了崭新的剃鬚膏和男士爽肤水。应该会剃剃鬍茬,顶多洗干净脸,别的一律不在意。 显然作为一个有品位的黑手党杀手,里包恩没事也会挑点好闻的香水用。但一切的精緻管理仅限于此。 能帅就再帅点,对我眼睛好。 男人被我捞着下巴看,目光落在我脸上,倒也没说话。黑黢黢的眼睛与往常一般沉着莫测。 我很快再松开,回身去哗啦啦翻床头柜的抽屉。 掏出一小盒唇膏。 第一次和里包恩逛超市时随手挑来,牌子没仔细看。无色无味型,用手指挖来抹的款式。被我用得只剩小四分之一。 我拨开盖子,用无名指指尖抹点膏,准备霍霍人。 一转头,原本还靠在身旁的室友已然躺在被窝。 里包恩严实地盖着被子。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我毫无表情:「别装睡。」 下一秒,几声萌萌的咻皮咻皮如天外来音般响起。我把被子掀开一角,发现床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放着之前在射击摊打到的小蓝牙音箱,兢兢业业地播放着里包恩小婴儿时期的吹鼻涕泡唿噜声。 我把它收起来关掉,吐槽欲直接盖过了生物钟的睡意,「这个音频从哪来的啊!装睡就算了拿自己小时候的声音当配音又是想干嘛!」 里包恩这才翻过身,平躺着,微微侧头望来。 「这是艺术形式,新奈。」他说,「你有时候周末也该出门走走了,成天蹲在家里只会连最后那点可怜的浪漫细胞都磨掉。」 是是。 我也吐槽累了,闻言便顺着话头,没什么力气道: 「是啊,过一周就出门。刚好铁朗说下周周日有空,没事就去打打球吃个饭。」 「……」 「虽然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放我鸽子。准备好了吗?靠过来点。」我抬起刚沾过唇膏的手,「这个还挺好用的,等过两天嘴巴干裂再后悔我可不会借你涂。」 里包恩盯着我,随后终于乖乖靠近,脑袋挪过来。 我把会垂到脸侧的长髮捋到耳后,低下头,专心给他抹唇膏。刚沾的只有薄薄一层,在唇角擦一下就用完。便再从盒子里抹出一小块,用无名指小心地捻到男人唇瓣上。 指腹轻摁着柔软的触感,缓缓地,一点点沿着唇线擦均匀。 观察一眼,似乎有些绷着。 「嘴唇放轻松。张开。」我说。 最后再在指头抹一角膏泥,轻轻擦进唇内侧两寸,嘴角也刮一刮。顺着嘴唇细小的纹路,快快地点一点,用指尖拍匀。 下嘴唇附近一时没注意,涂出来了几分。 我伸出拇指,蹭掉。 「好了,可以抿一抿。」 我直起身,满意地看着他明显更添色泽、不那么干燥的嘴,心想果然无论哪个五官都是综合颜值的一部分,「平时我的护肤品你也可以随便拿去用。之后秋冬换季,不要得皮肤病了。」 里包恩却不知在想什么。 他躺在枕头上,不动声色地注视我半晌,不辨喜怒。当我以为他根本没在听我讲话时,才又相当平常地接道:「嗯,我要睡了。」 我合上唇膏盖子。 「睡吧,晚安。」 扭过身,带着盖在腿上的被褥窸窣微响。我把小盒子放回抽屉,伸手抓来手机瞧一眼时间。不知不觉也十一点半了。 昨晚睡得早,此时也难免有困意上头。 我只好放弃了再玩一下的想法,伸手关灯。卧室登时重归深夜的怀抱。 眼睛逐渐适应一片昏蒙漆黑。我小幅地挪挪位置,往床沿坐一些。然后照旧拎起在后背靠得颇为瘪软的海豚抱枕,竖着塞到中间,划线。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还没和二三十岁的里包恩玩太熟。 抱抱小朋友是可以,但身边躺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还是喜欢的,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忍不住到处摸摸。也没法确保能控制摸完后的事情走向。 刚开始还是保持点距离感才合适。 我拉起被子盖上,舒舒服服躺进被窝,背对着毛绒海豚与另一侧。 夜里一时间静得针落有声。户外偶尔传来机车遥遥驶过的引擎声清晰可闻,但也沉闷,不妨碍瞌睡虫的迅速酝酿。 然而就在我觉得差不多快睡着之际,背后隐约有什么被突然抽走。紧随着一声跌落在地板的钝响。 第151页 我又困又疑惑地稍一翻身,刚意识到毛绒玩偶不翼而飞,腰上又是一道熟悉的拖拽力道。 「……里包恩!」他不是要睡了吗! 霎时勐地清醒,我眼疾手快,在迎头滚进保镖怀里前当即伸直手臂,用两手抵着他的胸膛。即使被掐着腰拖近也勉强隔开距离,艰难开口。 「都说了不准扒我了!影响我睡觉,你松手……唔!」 擦过护理膏的嘴唇冰冷、柔软而黏腻。我反应过来时,双腕已经好死不死被并攥在一只掌心里,强硬地拉高摁在头顶;几个连吮带咬的吻胡闹似的搅乱唿吸,比先前都更有情绪,也比夜色还要湿重。 手挣不脱,脚没踹两下也被膝盖死压着。 转过脸,里包恩的另一只手又往下颔捏来,于是硬是黏黏煳煳地亲得头晕。 唇膏白涂。 「我现在短时间内不想听见你说松手或者放开。」 他俯下头,声音烙在耳边,反而听起来沉稳又严厉,像一位教导期间从不徇私情的老师,「能做到吗?」 我浑身僵了僵。好不容易缓了口气,觉得说不行会完蛋,说可以心里又不是很乐意,只能想个办法拆解重点。 迟疑一秒,我侧过脑袋,对上他笼罩而来的目光。 「那我现在想抱抱你,」思忖片刻,诚实地轻声问,「也不可以么?」 杀手挑高了眉梢。 头顶手腕的桎梏被松开。我缩回手,一把抱住他,蹭蹭脖颈。嗅到泡泡浴芭温存的清香。 夜里的拥抱似乎连心跳声都能清晰地交换。 「睡觉吧,你很重。」 「你避重就轻的想法真是明显得可以。」 「老管我。有用不就行了,」我吐槽,「你不爽得不也是很明显。不带海豚就不带海豚,但是不能像刚才一样乱动我。」 里包恩:「哦,理由呢。」 我实话实说:「我们才刚认识几天,我不太好意思。」 里包恩:「……」 两秒后,捂着被捏得泛着丝丝疼的鼻子,我镇静地在心里腹诽。身侧的人慢条斯理地重新掀起被褥,躺回被窝。 再过一会儿,我面朝着他侧躺,轻轻牵住被窝下的手。 先这样吧。 不久,里包恩的手指动了动。手被反握在掌心。 我细数着体温传递的变化,不知不觉陷入深眠。 第67章 一夜无梦。 除了凌晨三点左右起夜上了个厕所, 我都没有再醒过。舒适安然地睡到自然醒。 由于白天的觉睡得充足,晚上更不算太累,这次也醒得比里包恩早。 窗外啁啾悠扬。 清早的光线缕缕浮游, 将窗帘勾勒出温室溏心蛋般的轮廓。我察觉到意识清醒, 没什么疲惫感,甚至可以直接起床。 睁开眼, 看见保镖浅浅低垂的眉,睡颜安静。 我想了想, 还是重新闭上眼。 埋头往他胸前挪一挪。蒙起被子再睡个回笼。 然而奈何太清醒, 最多再眯了十五分钟。 睡不着。 赖了三分钟床,我还是蹑手蹑脚地坐起身, 爬下床, 更衣洗漱。 路过客厅的榻榻米时习惯性地瞥一眼:凌乱的小被窝空空如也, 被子还呈现出小孩爬出来之际拱起的弧度。 不会一晚上都在外面特训吧? 年轻真好, 还有精神通宵。 今天称得上真正的周末,主要是因为工作邮件难得基本没响起过。我和里包恩吃完早饭,蹲在家里闲扯了一会儿,给花瓶换水,接着便一起出了门。 到超市买点囤粮和折扣食材, 再採购一波换季日用品。 以免有所疏漏,我提前写了一张清单, 边逛边看。正低头清点, 我一面思忖着道:「今天傍晚有低价鸡蛋甩卖,那其实可以先买点别的。我们去冷冻区看看——」 说着一扭头,本来推着购物车走在身旁的那么大一个保镖没了。 我料到什么般板着脸转过身。 穿着西装、长款风衣、戴圆帽的男人停在后头, 从酒区货架上拿下一瓶起泡酒,然后看向我。 「……」我平静开口, 「行,上一排靠左边的啤酒帮我再拿两罐。」 一成年真是哪里都管不动。 结帐,获得一个活动抽奖机会。 我摩拳擦掌,在工作人员的营业微笑中一丝不苟地从抓阄箱里选出一张。展开一看,不好不坏的三等奖,领了一打纸巾,牌子还不错。 里包恩已经拎了占大头的购物袋。我把纸巾提在一手,另一手在参与抽奖的顾客名单上签名。 「下次还是你抽好了。」我放下笔。 「一等奖我不是很想要。」 「你这种『本人去抽一定只会是头奖』的语气让我有点不爽啊,罚你再陪我去一趟面包店。」 如今天气还好,算不上明媚,抬头却也是蓝天白云。 走进以前来过几次的烘焙小屋,空气里隐隐是松软甜腻的香。这里过道窄,里包恩还拎着大包小包,我就只让他在店外等一等。 而刚拿起一包吐司,身旁便传来一声迟疑不定的轻唤: 「诶,难不成是友寄前辈?」 我闻声看去,竟然是大学时社团的学妹。不由惊讶地稍微睁大了眼。 见我能认出她,原本还小心翼翼的女生当即有点激动。我于是也好奇地与她寒暄片刻,聊个三言两语,也就得知对方今年大四,快要毕业了,趁有空和朋友来东京玩一圈。 第152页 后辈说道:「听说友寄前辈来东京工作的时候我还很震惊!因为好多人都留在福冈了嘛,过了大学四年,我也切实感觉到交际圈就这么固定了下来。能勇敢地迈出舒适圈真的非常令人佩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回道:「其实尝试了就会发现没那么难。累也是真的,但这个世界上做什么都会累,所以我觉得还是要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学妹又说:「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实施起来还是很困难。」她似乎正面临类似的抉择时期,脸上客气而热情的微笑显得有几分苦恼。 我很理解。 「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因人而异。」 我用闲聊的语气道,「我也听过很多不同的大道理,但到头来也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你会问,说明心里也是有倾向的吧?」 女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笑得腼腆。 随即,她兜里的手机振动几声。拿出来看了一眼,学妹连忙惊唿「差点忘了」、「得赶紧」,一边拎着面包篮子朝我鞠了个躬。 我回礼,她抬头,最后问道:「那前辈当时的方法是什么呢?」 我说:「不妥协。」 学妹眨眨眼,用力点了点头。 她火速结完帐,好像犹豫了一下,又回头迈着小碎步凑来。 「对了,前辈认识站在外面的外国人么?」热心的学妹压低了声音,「我注意到他有转头看你,看起来还在等什么……最近新宿那边不是有外国男骚扰事件嘛,我有点担心……」 这个新闻我倒是还没刷到。 我跟着扭头看了一眼透明橱窗外候着的男人。后者如有所觉,很快侧首,平静地接住我的视线。 「谢谢你,不过这个没有关系。」 我收回目光,朝女生弯弯嘴角,「他是我男朋友。」 「……诶?!」学妹霎时捂住嘴。 「抱歉,是我让他在外面当门神的,因为要是进来跟着就有点挤。」 「不不不,没事没事……诶?!」 「很可怕吗?」 「倒、倒也不会很可怕,」学妹稍稍放下手,仿佛听到一个劲爆大八卦似的,脸都有点红,「不如说这么一看,二位很般配呀!就是那个学长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跳脚吧。哈哈哈……」 我纳闷,「谁?」 她说了个名字,我在记忆里检索半天也没想起来有这号人。 学妹再次掩住嘴,笑得不行。 「就是之前校庆活动和前辈分到一组的学长啊,」她解释,「后来他不是追了前辈一阵,结果突然有一天在论坛上发文说再也不会爱了,还特别小心眼地说要诅咒前辈这辈子都碰不上他那么专情的优质日本男人吗?」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真诚摇头,「我没有任何印象。和我一组的男成员还有很多个,每个我都没说过几句话。」 学妹:「耶?那他为什么一副为情所困得很痛苦的样子呢?」 我:「我不在意。」 这种莫名其妙又爱造谣的男人多如牛毛,反正和我没关系。 学妹找我合了个自拍,便有事赶着离开。我挑完面包,买单出门,看见等在外头的里包恩,忽然觉得怎么能这么顺眼。 心情很好,迎着徐徐清风,三两下快步上前。 里包恩把拎在右手的袋子转而提到左边,大方地微微屈起臂弯。我挽住,与他并肩返程。 「太慢了。」他说。 「刚好偶遇了大学的后辈,多聊了两句。」我简单带过,「说起来,我还一直没确认。现在就是你咒解后的样子了吗?」 里包恩:「是啊。」 我:「不会再突然一夜之间缩水成老头子?」 里包恩:「这方面你就放心好了。」 那好办。我抬起头,颇有兴致地邀请:「那回头跟我一起去挑两身新衣服吧。之前老是惦记你可能会突然长高,一直没买。」 男人垂眼瞥来。我看见他轻轻翘起的唇角,觉得天空边淡薄稀疏的云也舒捲得柔软。 「可以。」他忽地提到,「你也一起买?」 「嗯?我就不用了。现在的衣服也够穿。」 本来就没把自己算进去。不过我转念一想,顺便看一看也没差。如果有合眼缘的成对的饰品,倒是也能挑几个。 之前在沖绳抽到的小挂饰,里包恩还有挂在手机上。 虽然他好像除了联繫我以及偶尔查询新闻时才会拿出手机,在此之外都是纸媒的忠实拥趸,但发现了这个细节,我也不免忍不住考虑再送点什么。 第一反应是戒指。但这种过于具有特殊含义的饰品,还是放到后面再说。 「到时候一起看看也行。」我沉思着补充。 里包恩:「那现在就去。」 我立刻否决:「不要,你提这么多东西不嫌重啊,改天。」 里包恩:「懒虫的改天是几天。」 我:「我会说到做到的好不好,下周末。」 杀手轻哼一声。 「你要让我这周都没衣服换吗?」 「这种话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啊!」我说,「不许跟以前一样装无辜,你没衣服换那衣柜里那些都给我穿好了!」 「你穿不了,太大了。」 「我是在吐槽不是在说真的要穿!」 一路瞎聊回家。 收拾一下购物战利品,吃过饭,我选择继续用宅家的方式享受周末最后半天。 第153页 史卡鲁直到晚餐时间才堂堂返场。说是手下小红训练时不小心扭到腰,组合技特训不得不中止。 他在外面闲晃又很容易出意外:要么被当作无家可归的小孩,遭到热情家庭的强制收养;要么走在路边被野狗吠;要么莫名其妙路过网球场,差点被飞弹一样网球打晕。 因此思来想去,还是忍辱负重地回来了。进屋后一直贴墙走,死活不肯靠近坐沙发上喝咖啡的里包恩一点。 但等一吃饱,游戏打上头,又很快放松下来,回到松弛的节奏里。 晚上,我开了罐啤酒和里包恩小酌一杯。 史卡鲁想偷喝,被我毫不留情地制止。于是一晚上他都没管通讯手錶,闹闹着抱怨凭什么里包恩长大这么快,为什么自己连一厘米都没动弹,这是异世界的不公平。 「我记得里包恩也是在这里待了有一段时间才突然长大。」 我洗完澡坐回沙发,把盘起的头髮放下理了理,顺便安慰安慰小孩,「不知道你到时候会不会也突然发烧,但要是哪里不舒服了,直接跟我说。」 史卡鲁这才平復了忿忿情绪,干巴巴地夹嗓子:「那、那就没办法了。哼。」 他伸着小短腿坐在地上,电视放着有名的搞笑综艺。不出片刻我就听到小鬼不带遮掩的嘎嘎笑。 然后被杀手嫌吵,一秒静音。 我不管他俩,准备先回卧室清净地玩会儿手机。站起身,余光却瞥到沙发的脚边有隐约闪烁的光。 走去探头一看,竟然是被丢在一边的通讯手錶。 像运动手錶那样方形的小屏幕没有显示任何文字与图形,只是一晃一晃地闪着纯色的蓝光。 捡起来,我迅速转头:「史卡鲁,你的手錶有反应了。」 「噗哈哈哈哈!」紫发小鬼抱着头盔,指着电视里搞怪的艺人狂笑,「这个人真的是莫名其妙啊!」 倒是里包恩从报纸里抬起眼,看向我。 我正要再提醒史卡鲁一声,并且直接塞给他。然而还没绕出茶几,就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我明明只是拿着而已),手錶发出一声「嘀」。 里面响起一道冰冷死板的电子音。 「检测到晴属性波动,正在匹配联繫人。」 什么属性? 它匹配飞快。我只来得及在头上打出一个问号,几束放射形的蓝光便从屏幕里窜出、成型,变成一块半透明的悬浮通讯面板。 像飞天平板。 紧接着,面板加载出影像。打视频似的出现一个贴着镜头的年轻的大脸。 【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鼻樑上贴着条创口贴的男生瞪大了眼。他极为飞速地伸手戳了两下屏幕,似乎是戳不到,又勐勐出了两拳。 旋即百思不得其解地抱着头,一脸认真地苦恼,热血大喊: 【极限地搞不懂啊。为什么空中会突然出现一个视频?里面的姐姐我也根本不认识啊!可乐尼洛师父——!】 他扭头嚷没几句,通讯又突然断联。 蓝光顿时萎靡,艰难地缩回小屏幕里跳动两下,灰了。 我:「……」 第68章 史卡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错过, 跳起来夺走我手里的手錶。发现又没信号后抓狂地变成一个富有弹性的跳蚤。 「可恶,可恶!」他伸着小手指狂摁开机键,「你为什么不叫我!这次错过下次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我面色一冷, 「我没叫你?」 小鬼霎时僵硬并噤声。或许是听出我因为这声没大没小的指责而真的有点烦, 迅速丢下手錶,朝我直挺挺地站了个军姿, 找补道: 「叫了,是我没听见, 对不起老闆。」 「没事了。自己的事情自己重视, 」我从沙发上捡起自己的手机,「也不用叫我老闆, 我没给你什么工作。」 史卡鲁:「好好好的老闆!」 我:「早点睡。」 懒得过问任何事, 我拿着手机回房间。 由于没关门, 还能清楚地听到客厅传来史卡鲁紧张的小孩音。 「怎、怎么办啊里包恩前辈, 」他颇为焦虑道,「友寄老闆肯定是生气了。」 「她生气会直说,不是让你在这瞎猜。」 「这就是你不懂了!女人连晚安都不说意思就是在生气啊!」 里包恩听起来悠闲到显得有几分幸灾乐祸。 「说话不过脑子当然得付出代价,你真是活该。」 「什么?!」史卡鲁说着又逞面子,声音微微颤抖却故作老成, 「又不是本大爷的错。明明我就是真的没听见。」 「但她没有任何义务要提醒你。」 紧接着一声枪上膛的脆响与史卡鲁的吱哇叫。里包恩语气比我还冷,又道: 「我也没有义务和耐心听你抱怨。给你三秒钟再去楼下买个宵夜回来道歉赔礼, 否则我的子弹不长眼。」 我把手机充上电, 顶着死鱼眼回到卧室门口一探头。 「我听得到好吗。虽然确实烦了一下,但也不至于真的生气。」对差点准备泪奔下楼的史卡鲁说完,再转头吐槽杀手, 「还有不要趁乱使唤人家跑腿了啊,这都几点了。」 小孩立刻感动:「老闆!」 里包恩却没有退让:「这也是帮他尽快长大的修行里的一部分。还不给我快去?」 史卡鲁悲催地跑去买了两杯关东煮。我不吃, 全进了保镖的肚子。 第154页 我觉得他食量那么大,人却长得瘦也是挺玄幻的。 平时也没见这傢伙有积极地健身锻鍊。结果手臂的肌肉很结实,之前反抗时碰到胸膛,没有仔细摸却也能感觉到厚度。难不成单纯是天赋? 有点想直观地摸摸看,不过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不然显得我像什么很好色的人。但我只是好奇。 纵使我并不是很想知道,加上明天要上班,而且被史卡鲁打断一下也没太多富余的心情——到了睡前,里包恩还是主动向我介绍了刚才视频里的男孩。 「他是笹川了平,阿纲的晴守护者。」 男人掀开被子一角,坐到床上,一边专业讲解:「威尔帝发明的那个手錶是从火焰属性里提取了能量,作为搭建信号的桥樑。只要能检测到相关属性的波动,就可以与另一个同属性的人产生联繫。」 我本来平躺着,半举着小说进行懒人伤眼睛式读书。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兴致,将书本遮住下半张脸,侧目接话。 「火焰属性是什么?」异世界的玄幻设定? 「你可以理解为查克拉,属于人体内的能量波动,通常分为大空、晴、雨、云、雾、岚和雷。」 「我记得我naruto的漫画已经压得很下面了才对,你什么时候翻出来看的。」 「刚住进来的第三天。」 「好早啊!你最喜欢哪个角色?」 杀手坐靠在床头,抽了本杂志,「奈良鹿丸吧。」 我眨眨眼,不是很意外,但依旧採访道:「因为智力最高吗?」 里包恩:「如果家族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凡事都会轻松很多。」 我:「这个彭格列hr又在开动他的脑筋了。」 里包恩没管我配的画外音,「而且我觉得他各方面和你很像。」 「我都要分不清你是又在招揽我还是单纯这么感觉了。」我把书本拉下一些,让声音不那么闷,「哪里像,怕麻烦么。」 里包恩答:「懒。」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举起书再读几行。 想了想,又放下,提回聊跑偏的话题:「你们那里的属性都是天空里的,那没有关于地上的吗?」 杀手气定神闲地翻了页杂志。 「有。不过目前只有一个家族比较特殊,拥有大地属性。」 「听起来像隐居已久后会突然跳出来给主角新挑战然后成功化敌为友的特殊阵营。」 「和你说得差不多。」 「还真是啊。」我说,「那刚才听手錶说检测到了晴属性,是因为你和史卡鲁是晴吗?」 里包恩解答:「我是。那傢伙是云。」 「哦。」没别的问题,继续看书。 然而身旁的人却接着道:「但我能确定不是我激活的手錶。」 「那不就只有我了。」我漫不经心地回道,翻到小说下一页,「可我不是你那个世界的原住民,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吧。」 里包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 「这个世界并不算彻头彻尾的异界,还是和那边有所联繫。」 他说:「你想试试看么?」 「嗯?」 我诧异地把书搭放在被子上,转过脸。只见男人已经合上杂志,伸来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很普通,深色,嵌着凸起的圆形水晶面。 脑子当即飞快运转,结合上下文分析语境,我迅速反应过来:「……你们世界引发火焰的武器真是独具特色啊,差点把我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保镖闻言一顿。 「你吓什么。」 他乌黑的眼睛盯过来,口吻平常,却夹杂着显而易见的低沉沉的不满意,「先不说这不可能是我求婚的风格,就算真的是,你还能拒绝不成?」 我听了简直吐槽无能:「还真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啊!我当然有拒绝的权利好不好,这种强取豪夺的台词你从哪里学的?才在一起没多久,我会吓到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我还不想这么早结婚呢。」 边说边把他掌中的戒指拿走。 挪一挪坐起身,试试尺寸,戴到食指上。 本来还有点宽,只是一戴上,戒指便自行伸缩,完美地契合了指节的宽度。 还挺方便。 但还没等我问某个专家要怎么使用,却见他屈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以一个誓要聊出点什么名堂的姿态转头看着我。 「为什么不想?」里包恩问,神情倒是平静。 我没想到真有一天我会和人探讨这个问题,盯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还感到一分紧张。但除此之外,我也难免认真起来。同时也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有点高兴。 因此,我只好把想法坦然托出: 「其实没什么复杂的理由,也不是不想。」我说,「我现在还不够稳定,无论是经济上、心理上,还是和你的联繫上。 「如果要经营一个家庭,那就不单单是谈恋爱的事了:要考虑一起住在哪,家务怎么分工,理财,遇到家事分歧如何处理,要不要孩子,要的话又更麻烦。我本身就不想再搞个人出来到社会上受苦,也不想成为那种给不了好条件就乱养小孩的家长。而且,结婚在我看来是一个严肃的承诺,我得确保有对你负责的能力,否则再怎么谈都是空话。」 里包恩与往常听我讲过去的故事时一样,只是单纯侧耳倾听。 第155页 我转了转戒指,总结道:「起码得等都稳定了,跨世界的问题能解决再说吧。跨国恋到最后都会有个落脚点呢。就算能过去,万一你那个世界太危险,我可是不会选择在那里定居的。」 瞧一眼他的表情,应该是都了解了。 「你说的危险程度有参照的条件么。」里包恩提道。 我说:「我能自保是最基本的嘛。」 不过之前听他说什么平行世界都到被毁灭过的地步,我估摸还是不大可能。 但杀手却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行啊。」他相当自然地开口,仿佛听到一件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有我在你还怕自己学不会自保能力吗?」 我镇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接着毫不犹豫回绝:「不,我不会当你的学生的。」 里包恩:「现在教你怎么用戒指。」 我:「我不太想知道它的用途了。」火速脱下——等等,怎么突然脱不掉了,刚才还能转的!于是立刻转移战略,拿起手机,「好晚,明天要上班,又要见到同事和领导真是烦人啊。睡了。」 下一秒,手机被抽走没收。正拽着被褥躺下,人也被拎起来。 「快点,不要赖帐。」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要学哪来的帐啊!」我紧紧闭眼摸黑,一鼓作气抱住男人的腰,脸埋到他睡衣上闷声抗议,「我要上班餬口的,不是十几岁的热血国中生了。」 后领子总算没有拎扯的力道。 我发觉周遭安静两秒,可能里包恩善心发现放弃折腾一条可怜的社畜了。眼睛眯开一点,从他怀里抬头,一只手便轻轻捏到下巴,托起脸。 里包恩弯腰俯身,亲了亲我的唇角。随即保持着这个微妙的、暧昧而颇具压迫感的近距离,垂下眼睫,耐心地望进眼底。 「听话,用不着太久。」 「……」 我登时心情凝重不少。 今天能用上美男计,明天能用上什么?而我竟然真的很没骨气地想答应了。 第69章 接下来几周, 我回到照常的步调,忙碌地投入于公司与家两点一线。 毕竟月底总是最忙的时候。 兼职上任的家庭教师里包恩虽然说要好好训练我,恰好我和他的火焰属性一致, 对于晴的活性运用, 他自然上手得多。但实际上,我在当晚成功点燃戒指后, 他也没有把什么鬼畜的练习提上日程。 我对此颇感欣慰,他还是很懂我的: 那本死亡笔记本的内容让血气方刚的国中生来承受的话, 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我是第一天就会豁出去摆烂, 要杀要剐随便。反正都在社会当奴隶,已经很给这个世界脸了, 就这么一条贱命谁爱要谁要吧。 只是没想到, 有朝一日我还能碰上玄幻世界的东西。 据专业人士说明, 那枚戒指只是异世界里最普通的一类, 除此之外还有更高阶的。我觉得类似于灵器。 搞不好升级升级还能装物件,搬家都省事。 而使用戒指火焰的战斗方式,还要再过几年才会流行(他说是去过未来才知道)。所以其实穿越到这里的时候,里包恩浑身上下是一个戒指也没有,只带着一只列恩和一把随身配枪。 这个普通小晴戒实则来自于史卡鲁。 出于通讯方式和手段的局限性, 科学家威尔帝(以里包恩所言)还算有良心地给他塞了分别能暗含六种属性波动的戒指,除了大空以外都有。 手錶坏掉后, 第一次连上信号那天——史卡鲁本来想联繫雷属性, 直接打给威尔帝汇报情况。 这倒是灵性点,可以自主选择已录入火焰信息的联繫人。我不小心触发的那一下没有选择,因此才被随即匹配, 相当于手机误触。 结果当时史卡鲁用惯了云属性,不慎拨给远在天边的阿纲同学的云之守护者。 对方接起来一秒, 听史卡鲁说两句话后马上挂了。 我缄默片刻:「这孩子在那边的人缘是有多差。」明明他还会去捨身替被欺负的年轻暴走族挨打。只是毛躁吵闹了点,本质还是善良的傢伙。 「总会有人愿意帮他的。」 里包恩只这么说,接着安静地品一口热腾腾的红茶,嘴角又上翘,「可惜碰到了云雀。」 我:「很硬茬啊。」 里包恩:「也还好吧,只是比你还懒得听废话而已。」 我:「我完全理解了。」 至于学点燃火焰,竟然与里包恩说的一样。没花多长时间。 彼时我盘坐在床单,低头盯着食指指根上那枚偏粗的深色戒指,心情略为复杂。 那是淡淡的质疑中饱含着难以言喻的些许羞耻。与隐约的小猫抓挠般的好奇、期待一同打翻在胸腔里,五味杂陈。 幸好不用喊什么我的心解锁,或者什么隐藏着黑暗力量的指环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等等口号。 不然我觉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太乐意尝试,除非工资给到位。 资深教师里包恩尽职道:「很简单。想像着火炎的形状,然后让决心变成火炎。」 我木着脸抬眼。男人却一副新手教程已结束客服很忙勿扰的模样,重新坐靠到床头,老神在在地自顾自翻杂志消遣。 「简单?」我无感情地复述。 摊开举起的杂志完全遮挡住了某人的脸。其封面赫然写着几行夸张大字「教育特刊——送给每个老师一个忠告」,紧排着小字「切忌抓太紧!让学生自由翱翔,探索新世界」。 第156页 哪买的杂志啊!我可不记得我有订这个刊! 里包恩的声音不紧不慢:「对你来说不会太难。」 我道:「太高看我了。这里的决心指的是什么?」先把抽象的概念搞具体。 「你可以稍作回顾一下,」他说,「开门看见家里被搞得一团糟,还要花时间做家务、修玻璃、换电视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思及过去的烂摊子,我自认很平静且幽默地使用夸张修辞:「想杀人啊。」 话音刚落,指节便倏地一热。 一团微弱的明黄色火焰遽然从指环里绽开。 我:「……」是声控的吗? 里包恩则把杂志放低几分,露出眉眼,投来一个不出所料的目光。 「你果然很适合当杀手。」 「我不是,我刚才什么都没想。」 即使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感到有点苍白无力。我慢吞吞地盯住那簇小小的晴焰,有种答案对了,过程其实是乱写的,但老师没看出来所以给了分的感觉。 难不成我真有这么耿耿于怀?不可能。我连梦都没梦到以前的那些事了。 近日关于过去的最难受的噩梦,顶多就是梦到里包恩还是小婴儿的时候,cos成一个两髻能变成触手的黄头髮背带裤小女孩。用一条条灵活又柔韧的髮丝跟鬼似的缠着我,在周末把我拖去公司加班。 我忖度一番,提问:「这也算决心的一种吗?」 里老师说:「当然了。人的心里怀揣着不同的情感,就有不同的决心。想要保护某人、守护某个地方是决心,想要杀死谁也是。」 说着翻一页杂志,语气平稳地接着道,「只要一个人的内心还会感到伤心,愤怒,愉悦……便都会产生欲望,欲望产生非做成某些事不可的冲动,这其实就是决心的样子。不过有的人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点燃火焰自然就是一件难事。」 话毕,他放下薄薄的刊物。 「至少我就见过有人用愤怒作为觉悟,把指环的力量运用到极致。」经验老道的杀手看向我和我指间的戒指,「不过——」 我边听边思考,差不多理解。也就是说,只要正确地认识自己的情感与欲望,并找到那一股不管不顾、不做不行的冲劲,决心的形状就已经有个轮廓了。 「不过?」我望回去。 「这次火太小了,」里包恩严格地指出,「随时可能会熄灭。你的杀气还远远不够。」 我看了眼指环上弱弱摇动的火苗,疲乏得像加班的我。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点的。 「那些事过了那么久,还能支棱起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辩护。 里包恩:「不及格,重新来。」 我:「我倒是有死也不想上班的决心。」 然而心想着不上班不上班,小火苗也还是呆头呆脑地跳动着。 有黑幕。 我感到骇然:「凭什么我如此真挚的觉悟比不过当初想给前任送终的冲动!」 「因为你心里知道现在还是不得不上,懒虫。」 保镖抱着两臂,好整以暇道:「比起这些,你不如想想,支撑你走到现在的动力是什么。」 我与他四目相对一眼。 归根结底,在慢慢与自己和解的一路上,我自觉已经把内心剖析得干净。但轮到一定要想出个答案的时候反而拿捏不定。 人的动力总是具有阶段性。 小时候,期待明天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本能般的心情;等到了青春期,疯长的欲望多样而复杂,根植于幻想力与虚荣心。那时的动力可能不持久,但总是带着不可言喻的心气极高的势头,想着第二天就能改掉缺点,当主角。 想要分数考得比讨厌的人高,想要在社团比赛拿奖,带领班级在校运动会拿下第一名。想要守住童年时被夸「真聪明」、「简直是神童」的天赋,证明自己无所不能。 然后再大一点,发现外面的天才竟然那样多。那些人能轻易做到的事,自己好像再赔进去多少精力、多少时间也做不到。 于是心想算了算了,跟人家比什么呢。目光又从太过遥远的地方放到近处。 单纯地以明天吃什么为原点出发。 明天有喜欢的老师的课,食堂有爱吃的菜,下周喜欢的歌手有巡演;就快到樱花盛开的季节,多少得再看一眼新一年的落樱。幸福变得很小,但是每一件都能好好落实。 因此即使心有不甘,慢慢也能释怀。对本人能做好一切的误会得以解开,也更认得清自己一些。 后来更大几岁,身边开始确切地经歷死亡。 有老人的故去,有意外离世。不似小时候懵懵懂懂地参加葬礼,有的还要学着亲手操办。 以前生死离别不过是文艺作品里的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种再也不见的分离从来不是故事的悲剧结局,而是生活的插曲。 人走来走去,带到世上来的东西带不走。天赋是,执念也是。 到这时候,动力只不过是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不被旁人影响。这也是我目前唯一想走的路。看起来很窄,自私,小气极了,但我很喜欢。 再然后,我想。如果这也算是源自守护欲的决心,那我现在还有别的欲望。 家人顺遂,朋友平安,有做事业的发发财,遇遇伯乐。某些人缘不好的到最后都能得到一臂之力。有时间就聚一聚,没有也没事。 第157页 还有,想继续看见里包恩的笑容。 他其实经常笑,有时很可爱,有时又令人背后发寒。但好像从来都很难开怀。我见过的他最为放松的笑脸,还是在轮船的旅行里:我用蹩脚的魔术的藉口,送了他一朵小玫瑰。 这傢伙老是习惯把很多事都压在心里,又容易觉得害臊,跟谁也不肯直接讲。但我还是从闲聊中的蛛丝马迹里知道他有过不太好的生活——这个仿佛刀枪不入的人,也曾一蹶不振地逃避过一切,连过去的名字也情愿不要。 我只好看着那枚从异界而来、与这个人息息相关的指环,想道。如果陪伴也是决心,我希望他心事重重的时候有人能倾诉,受到挫折的时候有人能拥抱。如果这也是一种保护欲,我希望他健康。 好不容易走向新人生,就干脆顺顺利利地过完后半辈子。 晴属性的火焰不知不觉蓦地高涨,令我险些以为要被烫到。 「……好突然。」 我嘀咕一声,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定睛一瞧,原来它真正精神起来的颜色很好看,明亮、活跃而畅快,志气高昂又骄傲地在指间燃烧。 我以为我的觉悟毫无热血的斗志可言,它却好像率先认可了。 再抬头,坐在一旁的里包恩也专心地注视火焰燃起的一刻。 随后杀手抓住我的目光。我朝他嘿嘿一笑,换来后者唇边轻松的弧度。 「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称得上温和。 「不告诉你。」我说。隐约领悟到诀窍,收放自如地敛起炎火,「但我趁机向它许了很多个愿望。」 当天很晚了,零点就那么毫不拖泥带水地过去。里包恩显然也不至于让我熬夜学别的东西。他的确是个优秀的老师,知道有效休息的重要性。 我很快关了灯,钻回被窝。 接着稍微拉着他的睡衣袖子,摸黑挪挪靠近,抬手拢在嘴边。我在里包恩顺势也侧来的耳边小声道: 「比如说,关于你的故事我都很想听。」我说,「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多跟我讲讲吧。」 黑夜静悄悄。 回应我的是几秒钟的一言不发,以及一个慢慢落在额头的晚安吻。 第70章 我并没有一直戴着那枚小晴戒, 在学会运用后隔天就归还给了史卡鲁。后者还跟我偷偷抱怨里包恩前辈抢他指环的独裁手段,餵了杯布丁才勉强消气。 不过就算嘴上说着不服气的话,这小鬼在这个家里仍然融入得很好。 玩游戏也很努力。 我多买了两个新手柄, 这几天偶尔晚上下班有空, 跟他坐在地垫上,在电视打打胡闹厨房。史卡鲁虽然经常跑太急掉下河、掉船、掉车、被车撞死, 但胜在听话,指哪打哪, 叫他去切鱼就不会去煮饭。 里包恩一开始不想参与, 和一个无趣的中年男人没两样地泡他心爱的咖啡。 后来不知道是看我手柄都快搓出火了,还是刚好打到番茄意面, 引起了这位义大利人的乡愁。他也坐到了我身旁。 于是一只粉蝾螈厨师呆呆地降临在热气球。 我操控着坐轮椅的小猫头鹰, 仿佛瘸子的耀武扬威, 绕着他转了两圈当欢迎。紧接着拖着轮子漂移, 沖向食材区,光速掏出一捆意面往回扔到地上备用,自己再拿了一捆沖回去煮。 保镖上手得迅速,丝毫没被意面掉地上的贴脸开大影响,没多久也学会了扔食材。 因此余下的游戏时间, 基本以我拉着里包恩配合为主,史卡鲁像吉祥物一样看似很忙实则乱窜。 我:「差个肉。」 切好的肉秒丢进平底锅。 我:「上菜。」 一道淡粉色的身影抄起配好的菜盘稳稳冲去传菜口。 我:「我要两个虾一个鱼。」 兇狠的老鹰(史卡鲁版)扑到食材区, 没对准, 拿起随手乱放在旁边的灭火器。 刚掏出一只鲜虾,粉蝾螈便如风捲残云般路过,撞了他一下, 速度飞快地把另一只虾和一条鱼扔过来,然后脚步生风地闪现切菜。 老鹰吭哧吭哧把虾送过来。 我瞥一眼, 接来切了炒,「谢谢。」顺手把差点煮煳的意面连锅扔地上。 史卡鲁十分不爽:「里包恩前辈刚才撞我!」 里包恩:「你挡在那里碍事。」 史卡鲁:「你说什么?!我可是第一个赶到的!」 老鹰气势汹汹地抓起两把意面丢向粉蝾螈,没扔到。 真热闹。 我端盘子按菜单配好,踩着点送掉最后一单。 看看时间也不早,便提出结束:「先打到这吧。你俩先去洗澡,我过会儿。」 里包恩放下手柄。倒是小鬼觉得没玩尽兴,顶着烟燻妆,鼓着包子脸,试图尝试一人操控两个角色单机玩厨房。 我刚拿起搁在腿边的手机,低头,肩膀就被稍微搂过。 脸颊传来柔软的触感。 杀手继而站起身,收拾收拾晃进浴室。 我已经有点习惯了,依旧平静地划开锁屏翻消息,但过了几秒,又忽然意识到这个关系的变化没有跟史卡鲁说过。 刚才非但不是贴一贴就完事,甚至连结结实实亲了一口的轻响都能听清。 「……」不会吓到他吧。 我做好心理准备,扭头一瞧,却并没有迎来预期中的惊慌失措、不可置信的跳蚤。 第158页 只见紫发小孩嘟嘟囔囔地抓着手柄,仍然目不转睛地抬头盯着电视屏幕。似乎是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我不由严肃起来。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和两个室友住在一起,那二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谈起恋爱,我多少也会感到麻烦和苦恼。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总会有地方需要避嫌。 要是自己全然不知情,突然有一天当电灯泡冒犯到谁了导致矛盾,只会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告都不告一声。 因此在一番郑重考虑后,我打算直接跟他说。 没想到史卡鲁已经发现我的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率先疑惑地挑着眉毛,回头看来:「怎、怎么了?本大爷脸上沾东西了吗?」 小孩赶忙放下手柄,掏出一面镜子反覆检查妆容。 眼影在,口紫在,左眼下画的紫色泪滴也在。 遂丢掉镜子,转眼着急道:「没有啊!」 我只好表示我没有质疑他的化妆技巧,并且斟酌了片刻,把和里包恩的情况简单讲了讲。 「总而言之,现在是这样。」我说,再画个饼,「可能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你觉得哪里尴尬或者不舒服就跟我说。我最近也在找带客房、条件好一些的新房子,有分房间住的话应该会好一些。」 说完,等待答覆。 史卡鲁果然一脸震惊。然而他震惊的重点却是:「你们竟然才好上?」 我面无表情。 这小子还在发力。 「不是,搞什么啊,你和里包恩前辈不一开始就是情侣吗!谁没事天天睡一起啊!」他大叫。 我一顿,实在绷不住吐槽反驳:「那时他才多大啊?!我又没有恋-童-癖!这和临时借宿的弟弟睡一块有什么区别。」 史卡鲁:「啊?!」 我:「你这表情最好不是在说『你真没有吗』。反正你有知情就好,我去工作。」 史卡鲁使劲追问:「那里包恩前辈为什么不和我一样睡榻榻米?」 「他来这个世界后睡吊床都会经常失眠,」我从垫子上爬起来,回沙发抬起笔电,「所以还是小婴儿的时候我就把床分一半给他了。」 自打穿越来后一天能睡十二个小时的小孩霎时噎住。 「不对,那傢伙怎么可能会失眠!」史卡鲁勐地腾身站起,睁大眼,握紧拳头嚷道,「肯定是装的!老闆他骗你——噗呃!」 被平白无故出现在半空的绿色大石头狠狠砸扁。 我的目光越过电脑,看着石头缓缓变形成一条小蜥蜴,抽了抽嘴角。 你说你惹他干嘛。 列恩趴在脸着地的一片史卡鲁背上,歪歪脑袋,熘达下来。一会儿便消失在视野里。不久,又从我左手边窜上沙发,慢悠悠地爬到我放在键盘的手背。 我抬起手背,让它看屏幕里的材料。 变色龙盯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扭头就熘,顺着手臂趴到我肩膀。 —— 月底忙完,再过一阵,路边的银杏树便被秋风吹上一抹粲粲然的金黄,枫叶火红,交相辉映。正是与落叶一同出行的时节。 我把里包恩带上街。 先是定了一套新西服,接着在某人迈开腿准备往另一家高定西装店里走之际,把他牵到休闲风的服装店。 试试黑色的当季高领毛衣和长款风衣。 我候在琳琅满目的衣架边,认真地看向从试衣间里出来的男朋友。 本来就身形颀长、肩宽腰细的男人几乎是个行走的衣架子。对着全身镜捋了捋领子,他随即大方地侧过身,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朝我弯弯唇角。 「怎么样?」 「好看。」我被电到,不吝夸奖,阔绰地大手一挥,「买了。」 再试一套棕色的西部皮夹克,搭皮靴。 等里包恩换衣服期间,店员与我搭话,语气热切而温柔道:「您先生穿什么都很合适呢。二位真是相配。」 我闻言一怔。 虽说先前有谈过一段,但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正式的代称——还是指代着一个前不久还是小孩模样,曾经顶多被称为「你家孩子」、「你那小鬼」的傢伙。我不免感到几分微妙的赧然。 就像真的玩了把养成似的。 「……是啊。」我努力定了定神,自然地接话攀谈,「他自己也挺喜欢玩cosy,什么奇怪的衣服都穿过。」 店员惊讶地捧场:「诶,居然是位coser么,好厉害!」 我:「我也觉得厉害。」 店员:「看您很支持伴侣的爱好呢!说实话,在我迄今为止从业的经歷里,能做到这一点的都很难得哦。不少人陪伴侣逛街买衣服,都经常只是抱着手机玩,什么也不管。」 「那也太扫兴了点吧?是我的话,肯定不会跟这个人再出来第二次。」 「没错没错。」健谈的店员笑道,「顺带一提,平时您先生都有什么样的cos作品呢?」 我抱着臂,微微抬头回想片刻。 「蜈蚣、鲶鱼、青蛙或者公司里谢顶的小鬍子上司。」我负责任地答道,「还有鬼、酒店服务生、电工之类的吧。」 身旁沉默一秒。 「啊,是说有《鬼灭之刃》里面的角色对吧?」店员福至心灵地一拍手,笑容灿烂,「不得不说,这部作品里的反派也很有趣,您先生确实很适合cos其中一些男性的鬼角色呢。」 第159页 我顺着想像了一下,忍不住轻笑:「说起来,有个角色是叫无惨对吗?」 「是的!」仿佛终于和现充对上电波,她轻快道,「也是一样穿着西装喔。」 我:「只不过这傢伙长得更凶一点,得在妆面多下功夫了。」 店员:「二位感情真好呀!」 谈天间,试衣间的帘子被拉开。 里包恩只把夹克拉链拉上一半,露出白衬衫与黑领带。往下,是铅灰色的长裤包裹着的腿,脚蹬靴子,一边单手整领带,一边松开帘子走出来。 我安静地多看两眼,迟来地在某些方面懂了三藤小姐一点。 「这种风格也很搭你啊。」我感慨。 里包恩却说:「我以前有段时间也经常这么穿。」 「真的?有照片吗?」 「骗你的。」 我毫不犹豫地看向笑眯眯的店员,「这套也包起来。」 或许是我刷卡的样子太利落,前台柜员的微笑纵使无懈可击,眼神也隐约透露出「难不成是大富婆和她的小白脸」的信号。 购置新衣暂且结束,我再逛了逛,没看到合心意的饰品,便打算下次再说。 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忘记欠了黑尾一顿饭的约定。 只是前两次是他临时没空,这回是我太忙,因此约好的时间一延再延,到他快要着手组织新比赛的时候才找到两方都闲的一天。 周六当晚,史卡鲁出去找手下不在家。我换了身衣服,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钻进卫生间。随手盘了个头髮,洗把脸,又赶回卧室拿东西。 背起小挎包出来之际,坐在真皮沙发上翘脚看报的里包恩哗啦一声折下报纸。 「去哪?」他问。 「嗯?我是忘了跟你说吗。」距约好的时间有些快来不及,我把桌上的钥匙塞进包里,匆忙道,「之前说要请铁朗吃个饭,定在今晚。你饿了记得自己找点吃的。」 里包恩哦了一声,重新掀起报纸,语气如常。 「你钱包在电视柜上。」 「谢谢。」 我把找了半天没找到的钱包也塞进挎包里,正要去玄关换鞋,想了想,又倒折回去。 两三步飞快赶回,屈起一只膝盖半跪在沙发边。 杀手正抬起头,似乎下意识地伸手,温热的掌心贴合着扶住我的腿侧。我顺势倾身低头,就这么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摁在沙发上亲了亲。 「马上就回来,宝贝。」我说。随后起身,调头就走。 第71章 「哟, 新奈。」黑尾招手道,「这里啦。」 小木屋般的烤肉店窄而热闹,以暖黄为主色调的装修犹如烟燻味的温室。布局像是从客厅改建而来。墙柜上或正或斜地贴满泛黄的海报、宣传单与色彩斑斓的小gg, 一边放着台电视, 声势浩大地播放着足球直播。 选在这,也是因为这位老朋友的推荐, 加上我确实也挺想吃一顿烤肉。 只一进门,便能嗅到燻烤过的肉香与孜然等香料味。店内围着电视坐满半边的顾客, 生意不错, 虽说迎头显得闷热,在凉秋的季节倒是暖得恰到好处。 伴随着店员恭而可亲的欢迎声, 我一眼就瞟见抬起手的黑尾铁朗。后者坐在偏中间的位置, 面朝店门口, 正露出一个抱怨又颇为打趣的笑来。 他望着我走近, 边说:「等你好久了,我自己忍不住先点了一些,不会跟你客气的。」 与此同时,支持的球队成功进球得分,电视边的客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难以压抑的短促欢唿。 我绕到黑尾对面落座, 把包放到另一张凳子上。 「这家据说上菜挺快的,」我瞧了眼他甚至还穿戴齐整的西装, 拉了拉椅子调近座位, 「你也才来没几分钟吧,少说我。」 黑尾呛道:「我可是刚下班呢,你们这些双休就能躺在家里的精英白领一点也不知其中辛酸。」 我:「谁也别说谁好吗。你今天加班是在做什么?」 黑尾:「哦, 我去找以前的同学拉贊助,下午跟他打了球。」 我:「这算什么加班, 谁加班还能和朋友玩的啊!」 「当然算啊!不能因为对方是旧相识就称不上应酬吧!别看我这样,勤勤恳恳忙完一周也是很想休息的。」 社畜男青年说着,把手边的菜单推过来,「今天你是老闆,请。」 我接来。 由于向来不挑食,这次又是请客,我把看起来好吃的牛肉和刺身都囫囵点了一些。差不多凑成两人能吃饱之余再多一把小串的量。最后只加上一杯扎啤。 「你饮料有自己点了吗?」我盯着菜单,头也不抬道。 「没。」黑尾的嗓音传来,夹杂着脱外套的衣料摩擦声,「来杯酒也行。」 「不是平时不喝么。」 「难得来吃一顿嘛,不要小看我的酒量。」 那再加上一杯。 点完单,黑尾正把西装外套叠好,放置一旁。随后闲得没事干地欣赏了一眼我点好的菜品,感慨发言,「吃得完吗?」 我挑起眉,反问:「你不行吗?」 黑尾说:「我肯定得行,不过在部门聚餐的时候看女同事食量都不多。」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脸认真地推理。 「你又长得瘦,一副家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两箱泡面备用、没事还经常熬夜的营养不充分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也吃不多呢。」 第160页 小子,说得还挺准。 「你们搞运动的眼都这么尖啊。」我用死鱼眼看他。 黑尾谦逊道:「还行还行,鄙人才疏学浅,了解过一点营养学。」 我:「只是你的女同事也不一定真的食量小,很多人在团建前可能早就吃过一顿了。」 这直男顿时不解地睁大眼:「诶?为什么?」 「很多种可能。」我好心地给他举例解惑,「比如不想和同事吃太久,饱了就找藉口赶紧走的情况;或者在座有喜欢的人,出于被规训过的体面心而不想被看见自己吃太多的样子;要么也就是怕胖、在减肥、在意旁人的眼光。最近不是有新闻说,太多人一味追求瘦小,普遍平均身高都矮了很多吗?」 黑尾同学领悟得很快,立刻举一反三。 「原来如此,怪不得中学的时候有的女同学的便当也小得可怜。」 「毕竟这个社会烂透了,才会让本应该只负责快乐的孩子都难以安心地吃一顿好饭。」 「真是的。」社畜驼背撑脸,对着空气喟嘆,一副日本排球任重而道远的无奈,「身为排协人完全听不得这些……都给我多吃点长高啊!难不成指望每年都能出一个小巨人或者忍者翔阳吗?」 我:「翔阳?」 黑尾:「一位前一阵刚回国的选手,以前我们学校是死对头,关系可好了。那傢伙现在厉害得很。」 说起这个他就无比精神,滔滔不绝地描述了一番某个身高不足的小透明如何走向国际赛场的事迹。 提前点过的两盘烤里嵴先摆上了台面。 店里桌椅都小,一人份的盘子也小。把随桌搭配的调料的瓶瓶罐罐放在边缘,两盘小肉也占不了太多地方。 紧接着是两大杯扎啤。 喝一口。醇厚的微苦酒液淌过舌根,麦芽香化作回甘。还不错。 心情顿时轻快不少,我放下玻璃杯。黑尾没有马上动酒,而是拿筷子夹了两片肉尝尝,含煳地评价:「嗯,这个好吃。」继而心满意足地咽下,接起刚才的话题开玩笑,「那你现在完全不在乎暴露自己的正常食量,是因为一点也不在乎我咯?」 我也夹了口肉,嚼嚼,「是啊。」 黑尾:「餵?!」 我:「开玩笑的,我只是不在意所有会拿这种藉口随便评判我的人,所以无所谓。」 黑尾:「……你这傢伙,有时候真会耍帅啊。」 「我只是活腻了而已。」我说,「以前也不是没有经歷过被没礼貌的男同学嘲笑胖,于是想要减肥的时期。后来发现就算迎合别人到让人挑不出错,最后也没多开心,更何况总有错可以挑。」 「有这么说自己活腻了吗,换成活久了行不行。而且那种人也太糟糕了吧。」黑尾吐槽。 我深表贊同:「是的,我之后直接叫他看我不爽就去死了。」 黑尾一喷:「我说你这人讲话也有点恐怖啊!」 不远处的电视从gg切回,球赛下半场开始。讲解员的旁白字正腔圆地响起。 陆陆续续还有一些顾客进店落座,有的结帐离开。我听见碗碟轻碰的微响,压低的交谈声与笑声,店员忙碌而熟稔地穿梭在黄油般柔软的灯光里。 「那话又说回来。」 黑尾搁下筷子,也喝了口扎啤,随口闲扯,「人总不会什么也不在意嘛,比如对喜欢的人什么的。要是对方会在意女方食量怎么办?」 我无语,「我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黑尾道:「你真是一点陷阱也不掉。我先前的提议你考虑好了没?」 「什么来着?」 「联谊啊,联谊。」 「这个啊。」我这才想起来,「抱歉,忙忘了。」 转眼间又上了几盘烤得尚且油汁滚溅的燻肉,与两小份三文鱼刺身排排摆放。 同为忙人的男青年倒是一点也不意外,边夹肉边说:「我就知道。不过时间据说是安排在下个礼拜,你要是有意愿可以再想想,到时跟我说一声就行。」 我自然是直接拒绝。 「不去。」我吞下一口香喷喷的牛五花,「我有男朋友了。」 黑尾瞭然:「哦,这样啊。」 本桌一时间只剩夹肉喝酒的声响。 两秒后,黑尾把筷子勐地一放,我从没见过他还能把眼睛瞪得那么大。 「你说啥——?!!」 不用看都知道半个店的人都往这瞅了。我即使有所预料,竟也没拦住此人无处安放的外向和活力,霎时头皮发麻地制止: 「不要搞得好像我谈对象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好么!」 黑尾意识到失态,稍微收敛了点,摸着后脑勺朝周围不好意思地报以颔首一笑。但旋即又转过头,仿佛听到忍者翔阳一夜间长到两米八似的看向我。 他说:「谁?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你保镖呢?他不介意?」 我说:「你是哪来的查户口亲戚。这不是让你知道了吗,还有你为什么会问到我保镖啊!」在黑尾印象里某人还只是个小孩吧! 青年倒吸一口凉气。 「那小鬼明显是个姐控。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 「……」 我的吐槽欲也如同在被反覆煎烤,「我没看出来真是对不住了。但你既然觉得我身边有个人会介意还怂恿我去联谊,这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啊。」 第161页 黑尾一口酒没咽下去,「咳咳,嘿嘿。」 「嘿个毛线。」 「不好意思,所以是谁?我认识吗?」这位热情的亲戚追问。 我夹了只清凉的刺身吃。 就在我考虑该如实地解释里包恩变成大人(这还是有点麻烦),或者卖个关子,再或者直接干脆说不认识之际,对坐在面前的黑尾忽然身形一顿。 像是看到谁而想要确认,他直起身探脑袋,「嗯?那不会是……」 我见状,诧异地跟着回过头。 侧后方只有一桌正好结束晚餐,准备要去结帐的顾客:三位男士,一个提前转身去前台,另外两人还暂且站在位子旁边沉声交谈。 面朝我们桌的男人有几分眼熟,目测四十岁左右,和黑尾一样身穿正装。 蓝衬衫搭条纹领带,还颇具品味,气质成熟,朝着另一人面带微笑地攀谈;后者背对我们,也一袭灰色西服,戴起黑手套的手里拎着一支纤细的手杖,身材高挑。 一个个穿得像刚从剧院下班来吃烤肉。 乍一看仿佛都在哪见过,可盯着看也不好。 我只寥寥投去两眼,转回去,「你同事?」 没记错的话,之前黑尾声称有年上帅哥的备选,还给我发过合照。里面的大叔就是后头那位同样上班族打扮的男性。 黑尾似乎也不太想在周末碰见同事,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应肯道。 「没错,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啊,居然过来了。」 他说没两句又抬头,开始营业,「嗨嗨,好巧——你这傢伙什么时候瞒着我跟贊助商这么熟了?」 青年说着,迳自站起身。我替这个下班还偶遇同事的可怜人默哀两秒,正抬起杯子喝两口酒,余光注意到那两人的身影往这边走来两步。 「虽然我和你同时进的部门,但好歹比你大,臭小子。」他同事的声音由远而近,「怎么说也给我客气点吧。」 黑尾笑了一声。 他微微倾身,和年上男随便握了一下手,又与另一人郑重地握了握。 「里昂先生。」他公事公办打招唿,不乏幽默地开口,「希望户野这次有好好款待您。」 户野:「我说你啊。」 叫作里昂的贊助商应道:「bonsoir,黑尾君。我很喜欢这家日本烤肉。」 人如其名,果不其然带着股法国口音,却因为咬字清楚而听着并不奇怪。但我在他出声的一剎那便蓦地陷入一种诡异的,看了三十遍寂静岭般的心境,习惯中仍然裹挟着一丝惊悚。 心如止水,古井无波,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死了。 捏着筷子的手僵硬两秒,吃一口烤肉。 再抬头,简单寒暄完毕的两个陌生男人不出所料地把注意力分了一点在我身上。 「黑尾,这位是?」户野的口吻暧昧。 今天我穿得很随便,一件保暖的黑色高领打底,外套着宽松的、带卡通小熊图案(这只小熊很萌地戴着一顶绅士的小黑帽,一开始本来是想给里包恩穿,结果这个人又嫌幼稚)的棕色针织衫,长裤,运动鞋。 要是穿着西装还能理解为社畜互相请客,如今却明显只是私下见面。 我听出言外之意差点没呛死。吞下嘴里索然无味的肉,当机立断也站起来,伸手示意: 「算半个发小,不太熟,这顿只是还债局。」 「我是什么脏东西吗撇关系撇得这么清!」黑尾反应极快地吐槽,但也跟着好生解释了一句,「你可别想太多,这位是友寄小姐,有男友了。」 户野眨眨眼,轻轻虚拢了一下我的指尖回礼,「喔,原来如此。你好。」 和一个人打过招唿,按照社会礼仪的规矩,另一个当然也不能冷落。 我平静地侧过身,也向耐心静候一旁的法国绅士伸出手。 「幸会。」我说。 留着鬈曲鬓髮,还蓄着经典法式小胡茬,一下把外貌年龄从奔三拔到奔四的男人微微勾起唇角。 他没戴手套的右手随之伸来。虎口相交,紧实地用力一握,拇指指腹隐约蹭过我的手背。 「今天过得如何?mon 插t,」里包恩魔音顿响,「我不明白我们何时变得如此生疏了。」 我:「………………」 立刻抽手,没抽出来。 看了一眼反应过来后恍然大悟的户野,以及一脸「等等我有点大脑过载了但不管怎样你不是不喜欢留鬍子的吗」的黑尾铁朗,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声音可以如此冷静。 我问:「你什么时候成排协贊助商了?」 里包恩回答:「上个月月底。」 我在公司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你倒是很闲啊! 第72章 所幸乔装打扮成法国大叔绅士的里包恩仅是客气地停留须臾, 仿佛只是无聊地过来吓我一跳,再顺便搞搞暧昧扳回一局,便和黑尾的同事们离店了。 毕竟他现在的人设是即将离席却偶遇异国爱人的外企gg商, 没再整什么让人眼前一黑、吐槽无能的么蛾子。 比起以前的事例, 顶多算洒洒水。 我习以为常地将其当作生活里的小彩蛋。 只是这人仍然浑身都是恶趣味,在道别时胆敢企图给我一个亲昵的贴面吻, 询问待会儿是否需要送我回去。 而我对他那极为仿真的优雅小胡茬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抗拒: 第162页 绅士边说法语的再见,边轻握着我的肩膀, 俯身凑来(那么慢一看就是纯逗我)。凑近一点, 我就后仰一点躲开,接着立即伸手摁住他。 并且坚持底线, 很不给面子地回绝。 「把你鬍子摘了再说。」 既然他不打算装陌生, 我也顺着熟稔道, 「没事就早点回家, 不用等我。」 手指于是被捞在男人掌心里,又从善如流地拉到唇边。 浪漫而重视仪式感的里昂先生自然选择退让一步,只垂眼吻了吻我屈起的指背。轻盈温和的气息从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中浅浅铺开。 「好吧。户野君,」他扭头,如同早已习惯地平稳道, 「看来我们得先行离开了。」 至于户野显然见惯了大场面,面色不变地颔首微笑。 「确实如此, 您先请。」 留下一句下次大家一起吃饭之类的客套话, 两个男人转身离去,和在前台结完帐等待的另一人汇合。 我转头与大脑加载中的老朋友对上视线。 他们尚未走远的期间,还能隐约听见户野非常上道的打趣声。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说的『总是很无情的爱人』, 真是有缘。」 「我也相当意外。」里包恩愈发模煳的声音里含着根本不意外的笑意,「户野君也看到了, 她老是那样严厉地对待我。」 「啊哈哈哈,在我看来二位反而很是甜蜜……」 「是吗?……」 掀开门帘,交谈声远去。 黑尾铁朗仍然杵在座位前,看我的眼神犹如看着一个深藏不露的神秘人。 我懒得陪他站。 坐回位子,捡起筷子戳戳盘,拿稳了便再夹两块烤肉进碗。 吃一口,仍是热乎乎的。 对座的黑髮青年过了三四秒才回神,迅速坐下,宛如是他自己被整似的,鬼鬼祟祟地往四周探头望了望。见多数顾客在那几分钟里被精彩纷呈的球赛所吸引,没什么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瞧过来。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他半趴在桌,像在背后讲坏话一般压着嗓子,几乎用上气音地小声说,「什么时候的事?」 我咀嚼两下觉得腻,配了一口啤酒。 「他去当你们贊助商的前一两周吧。」我坦诚道。 「那段时间你不是刚去过……」黑尾露出灵光一现的神情,「哦!」 我:「又有脑洞了。」 黑尾:「什么脑洞,这叫合理推测。你不会是在轮船上和里昂先生结识的吧?一见钟情什么的,放在法国人身上总感觉也不稀奇。」 我都要被这完美自洽的逻辑说服了。 「要这么说也对。」里包恩确实是在船上长大的。 眼前的二分之一发小明显依旧在消化信息量,但脸上已然浮现出「现代居然能有这种爱情还发生在我身边」的慨嘆。 他既没动筷,也没喝酒,更没追问。 一个成熟的社畜理应具备的接受能力在黑尾身上展现开来。他如一尊佛像般娴静地保持片刻沉默,嘴角带笑;目光落到虚空,沉稳自若。 「新奈啊。」 「干嘛?」我往嘴里送肉的动作一顿。 只见黑尾满目慈祥地盯着我,温声煽情得近乎诡异:「能和你重逢真好。」 我顿时瞪大眼。 「别逼我踹你……」我难以置信地喃喃,觉得自己的脸色此时一定震撼到苍白。 「我是说真的好吗!」 黑尾被打回原形,正色举例,「你看,一开始是我组织练习赛人手不够,有你来帮忙,正好凑够人头——」 我:「嗯。」 黑尾:「现在还间接地帮我们部拉到贊助——」 我:「等一下。我哪帮你们了?」 青年发出一声「哎呀」,颇为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不是你授意的么。」他一时讳莫如深。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摸了摸下巴,才道,「我还以为里昂先生答应提供贊助是专门为了讨你开心呢。」 我乍一听还笑,「没这回事,多半只是他自己感兴趣而已。」 「但是第一次和里昂先生面谈时,他就说是因为懒~散~到没办法的女朋友唯一愿意做的运动就是打排球才来了解来着。」 「……」 笑容消失。我握紧玻璃杯身,耳朵一热,不由咬了咬后槽牙,「这傢伙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黑尾托着脸调侃。 「按理说你们应该在热恋期吧,居然就这样互相拆台了吗。」 我不太服气:「那也是他先动的嘴!」 「这么说起来,我和你单独出来吃饭没关系吧?」 「没事,我提前说过。」 「那就行。」 他慢吞吞地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再松懈下来之际终于拿起筷子吃肉,边阖眼幽幽道,「我可不想不自量力地挑战男人的嫉妒心。」 我倒是不以为意。 「这种解释好的情况没什么好嫉妒的吧。」举杯喝完最后两口扎啤,我默默回味了一下口感,「只有我前任那种人会上纲上线。」 黑尾睁开死鱼眼:「不,你前男友那样是另一个极端了。我是说正常的嫉妒心啊!每个拥有心灵之蛋的人类都多少会有的阴暗的东西!」 「这里就不要插守护甜心的梗了啊!」我吐槽。 「别在意这些细节!」男青年强调着,严肃地打了个响指,顺势指向我,「退一步说,难道你看见恋人和异性单独吃饭不会介意吗?」 第163页 我被这么一指,也不禁蹙起眉认真起来。 代入自己想了想。 「有正当理由就不会。」我说。 黑尾狐疑地瞄来,「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谈恋爱本来就该给对方留出足够的社交空间,都说清楚缘由了还乱吃醋的话不是添乱吗?如果是感觉对方有出轨嫌疑,那再另说。」 我不喜欢胡搅蛮缠的人,自己当然也不会这么做。 对面却摇摇手指分析道。 「虽说是这个理,但情感上总会有点不舒服吧。」 我吃饱。放下筷子看他,「你会介意?在同样的情况下。」 「会啊。」 黑尾的眼神与口吻皆透出一股理所当然的意味,「即使能理解,心里还是不太乐意看见。我这才是正常人的心态。」 我:「……」说谁不正常? 黑尾:「别摆出一副『好小心眼的人』的表情。你吃好了?」 「好了。」 「那走吧,我也吃不下了。」 扫一眼方窄木桌上的餐盘,还剩三两串基本冷掉的烤串。啤酒也没喝完。 作为请客的一方,我是无所谓浪不浪费,只要没饿着别人就行。拎起包,起身结帐。但该揶揄的照揶揄不误:「最开始是谁说肯定吃得完的?」 黑尾穿上外套跟来,音调七拐八绕。 「被某些人的恩爱秀饱了——」 我和善地瞥去一眼。不识时务的男社畜捋着西装外套领子,笑嘻嘻。 出店。 城中的夜常常黑得不彻底,在角落晕沉沉地浮起红得显脏的光污染。街区华灯蜿蜒,正值双休,出行的市民络绎不绝。 我与这位朋友回家的方向不赶巧。 在门口分道扬镳前,黑尾煞有其事地发表一段致谢总结: 「谢啦,吃得很开心。」他说,「还掌握了朋友的感情近况八卦,这次真是没白来。」 我挥挥手赶人。 「不客气。」 这爱操心的傢伙又多关心道:「对了,既然你都谈上了对象,那小鬼还跟你住吗?不太方便了吧?」 小鬼啊。我转念一想,干脆一劳永逸地敷衍过去。 「他之前生病,跟他爸回义大利老家了。」 「诶,没事吧?这算离职了么。」 「听说没大碍。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需要保镖嘛。」 「这样啊。」 黑尾见我半个身子都表现出即将转身走的模样,也抬起手暂别。 「虽然不知道贊助商先生和我的想法会不会一样,」他悠哉的声音渡在晚风里,「但还是建议你回去多观察一下人家的心情哦。」 我本是随口一应,与他道别。 结果晚上回到家,推开门。发现客厅的灯开得明亮,却一个人也没有之际,我竟仍是不可避免地联想起靠谱程度成谜的老朋友的劝告。 随手把挎包丢在柜子上,我踢掉鞋子,快步绕出玄关。 「我回来了。」 没人应。 浴室里有淅淅沥沥的淋浴声,不清楚是谁。我先去卧室看了一眼,没人。便噔噔跑到浴室门口。 礼貌地敲一敲。 「我回来啦。」贴着门再说一声。 不出片刻,里头混杂着水声,闷而模煳地传来熟悉的嗓音。 「嗯,听见了。」 是里包恩。 也许是我先入为主的错觉,他答覆的语气似乎比平时更沉,更没什么精神。可就算只当这是错觉,以理智判断,也不太对劲: 虽然工作日总是同进同出,但不免也有几个周末会各自行动。 从往常的经验上看,我每次回来打招唿,里包恩有时会正常接「你回来了啊」,有时视情况会说我回得慢,或者直接开启一个话题聊起来。 这次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我闻言,结合黑尾军师的声明,不禁立马放心上重视。 毕竟事关感情的安全感问题,懈怠可就糟了。仔细一想,这位保镖从一开始就称不上什么心胸宽阔的类型,反而像猫咪似的一不顺心就会邦邦来两拳。 没伸爪子,不算真痛,但就是一点瘪也吃不得。 忽然这么一想,我好像偷偷猫塑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对一个人产生好感与怜惜感的第一步就是莫名觉得对方像某种小动物么? 算了。只要我不说,里包恩就不知道。 我敛回复杂的心绪,决定以防万一试探一下。继续靠着门缝唿唤: 「我说我回来了。」 没回答。 不妙。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连水声都没了,再严肃地轻轻敲敲门,「里包恩,你不高兴——」 下一秒,门扉陡然从里面拉开。浴室里的暖灯光线就着温润的空气迎头涌出,却被男人的身形遮挡,在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我始料未及,话音一顿,才如同惯性般放慢播出: 「……了吗。」 不对。 里包恩一只手臂还撑在门框边,稍弓着身,低头盯来。我瞧见他斜飞入鬓的细长眉角微微挑起。 「你黏在门上叽叽喳喳说什么呢。」 神情正常,语气正常。 我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落而下。映入眼帘却是沾染水珠的脖颈、锁骨与颈肩。 欧洲人白皙的细腻皮肤被热水澡闷得隐隐泛红,惹了半身朦胧水汽。灯光打下,甚至将肌肉曲线也勾出分明的轮廓。 第164页 一时间,纵然隔着半步距离也仿佛能直接触碰到赤-裸的体温。 我登时如临大敌,霎时动摇的自制力被理性反覆鞭笞。当即拿手背半捂着倏地发烫的脸,后退一步,先发质问。 「你穿件衣服再出来啊!」 里包恩的视线随着我后退而稍微一动。 「我绑了浴巾。」他泰然自如地直起身,一副显而易见的心情好,「你又不是没见过,脸为什么这么红?」 两岁、十二岁和二十二岁能一样吗,这傢伙平时穿得都那么严实,睡衣也是长袖长裤,我现在反应大一点怎么了!亏我还担心这人会不高兴! 第73章 实话说, 我不是没有产生过进一步的想法。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哪怕只是在唿吸都会让人觉得可爱。何况那么大一只男朋友夜夜躺在枕边——天气愈发冷,他又体温高, 睡着睡着就不自觉想往那边靠近。 毕竟都是朝夕相处过的人。虽说外表发生巨变, 导致莫名的不太熟的割裂感,但芯没有变。所以在跟里包恩强调暂时不能乱动我之后, 我其实没多久就度过了不习惯的心理生疏期。 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两天。 那两夜里杀手都睡得非常乖。第三天晚上, 我本来加了会儿班就累, 也只满脑子想着倒头就睡。可睡到一半被冷醒,伸在被褥外的手脚都泛着凉。 迷迷煳煳地忙缩回被窝, 却没能立刻暖起来。手还能揣着捂热, 凉飕飕的脚只能自发寻找被子里温度高的部分, 探一探, 碰到某人的腿。 隔着睡衣布料也暖乎乎的。 我想也没想便翻过身,蹭到暖炉边上,悄悄暖脚暖手。 不久,困意不着边际地蔓延。半梦半醒之时还有感觉到被搂到怀里的动静与触感,但不出两秒又昏沉入睡。 再醒来, 几乎与保镖贴在一块。 他一只手臂搭在我腰侧,另一只则被我枕在脑袋下。我慢吞吞地爬起身, 意识到后半夜是压着他的手睡的, 难免有点不好意思。 道了歉,关心一下会不会手麻了。里包恩却只露出不痛不痒的表情,反问:「你当我是什么人?」 臭屁鬼, 没事就行。我敷衍,「好好, 很厉害。」边起床洗漱。 这天之后,同床共枕基本没再刻意保持距离。 有时是我一关灯就进被窝,把他的肩膀当枕头;有时我自顾自睡一边去,过一阵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我伸手,摸到柔软的耳朵、髮丝,勉强睁眼亲一口额角。这回也能自然地抱着睡过去。 不过第二天醒时更多是各躺各的状态。还是自己睡更舒服。 在这样约等于零距离的接触中,要说没有任何冲动是不可能的。 里包恩的情况我不了解,迄今倒也没发生过什么尴尬的事。至少我作为一个正常且不反对婚前性行为(在我看来这种事等婚后再磨合就晚了,到时候过得不开心更麻烦)的成年人,偶尔睡前亲热,脑子里多少都会闪过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想法。 然而恰逢公司里所有人都忙成狗的阶段。 这种下班后的麻木并不是令人生无可恋的麻木,更称不上沉重得抬不起一根手指的疲惫。相反,它能留出一点力气:非要支棱起来,也行,但也只是也行的程度;说真的想做些什么事吧,好像又没那么想。 这是由内而外的麻木。是对任何事生出半分钟兴趣热度就没有精力支撑的疲萎。是刚把恋人抵着吻上头后,都有上下其手的慾念与暧昧的氛围了,却忽然想到「唉,明天要加班」。 看一眼将近凌晨的时间点,思及拖泥带水的项目,踢皮球的领导,一天的疲累便顿时直逼天灵盖。 忘记静音的邮件声再一响,无欲无求。 想想算了,先睡觉吧。反正也没买安全措施。 不说隔天会没精神,单就这种进一步拉近关系的举措,没有万全的准备和舒适的心情,我一点都不想将就地尝试。 所以综合各方因素,目前为止我连里包恩的衬衫纽扣都没解开。 自然是什么也没见过。 于是对着新鲜出浴的异世界男朋友,我很没底气地沉默片刻。最终仍是以「不冷吗」为由,勒令他穿衣服。且提出我一身烟燻烤肉味,马上也想洗澡,催他赶紧把浴室腾出来。 里包恩老神在在地换上睡衣,回了卧室。 这人也许是待久了无所谓,或是长大发现偶像包袱不如兴趣重要,原先十二岁时只穿简单的纯色睡衣,现在多买了两套都带图案。 一套黑底带波点。一套我挑的,上白下灰,正面绣着一只卡通黑猫头。 目送猫头离开,我才微妙地缓了口气。到玄关收拾东西。 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新消息便弹了几条出来。 两条是黑尾问到家了没,一条是玩得好的同事,剩下的是史卡鲁。 由于我虽然不怎么管小孩到哪浪,但太迟都会发信息问一嘴。史卡鲁慢慢也习惯了,如果晚回或者不回,都会主动来跟我说。 我点开。边回讯息,边拿洗浴用品进浴室。 铁朗:【我到家了】 铁朗:【你安全抵达了没,到了回復1】 我:【1】 同事:【小新奈,明天我们几个打算去卡拉ok(笑),你来不来呀】 我:【有约会喽,你们去吧】和床约会。 史卡鲁:【今天特训!我睡基地】 第165页 他说的基地实际上就是小红的家。但手下们的家各有难念的经,平时最多没事住两天,没办法长留。 可怜的朋克小鬼最后还是得回来直面可怕的前辈。 史卡鲁:【[语音通话已取消]】 史卡鲁:【又按错了!!】 我回覆:【知道了,替我向那些孩子问好】 回完放下手机,搓个澡。 直到穿起干净的睡衣,吹干头髮,闻闻没再有烤肉味,这才舒舒服服抱着脏衣篓去投餵洗衣机。 接着懒在客厅沙发玩了会儿游戏。 等洗衣机工作结束,晾好衣物,时间也不早。 抱着手机晃进卧室之际,里包恩已经靠在床头。被子盖着腿,一如既往地捏着一大张报纸在看,气质悠闲。 我觉得他再戴个老花镜就差不多是个标准的退休人士了。 见我进屋关门,杀手抬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瞥来一眼。旋即又很快收回目光。 「明天有什么安排?」他语气平淡。 「吃饭睡觉吧。」 好不容易熬过差点以为自己会过劳死的时期,能休息就只想休息。 因而不带力气地回应一声,我便爬床躺下。手机充上电后也懒得拿来看。先把脸埋在软绵绵的枕头里,像尸体一样趴上一会儿。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 明明算是打消了他可能会不开心的疑虑,我却还是有点在意。忍不住侧过脑袋,瞄一眼坐在旁边翻了页报纸的保镖,思忖半晌开口: 「你和我在一起要是有哪里不高兴,要及时告诉我哦。」 里包恩顿了顿,低头瞧来。 「突然提这个,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吧。」他依然是一副手握剧本的模样。 我也不绕弯子,爽快地出卖老友:「没错。他建议我要多照顾里昂先生的心情,因为看着恋人和异性朋友单独吃饭,理论上说不论如何是谁都会稍微有些介意。」 里包恩:「喔,不是没有道理。」 我:「你觉得里昂先生会介意吗?」 杀手的唇角微微上扬。他抖了抖宽大的报纸,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新闻报导,接话道:「谁知道呢。我不是他,你得自己去找来问。」 趴累了,我翻个身侧躺,闲来无聊地随手抓来他衣角扣扣。 「等他鬍子颳了我就去找。」我说,「那你呢,会介意么?」 上方传来一声轻哼。 「我怎么会。」 里包恩说着,兀自把报纸一拉,声响很大地遮住整张脸。 我:「……」 这动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闹脾气的表演吗! 松开他的衣角。我面无表情地仰头,只看见挡脸的黑白刊物和捏着报纸的修长手指。 虽然很假,但假的没哄肯定会变成真的。 我不由侧撑起身,凑近陪演:「你生气了?」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生气。」男人故作冷淡的声线从报纸里头响起。 「那你为什么把报纸挡那么近。」 「我近视两千度。」 「谁信啊!近视这么深反而不能这样看吧!」 里包恩压根没被我不自主的吐槽所影响,仍岿然不动地拿着他的报纸保护盾。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所以需要这样。」 还胡扯! 我只好改变计策,再揪了揪他的衣角。随后将计就计把嗓音放轻、放软:「是我错了,以后不会再和异性单独约饭。」 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动了动,没说话。 我歪歪脑袋。实在不明白这是有效果还是没有,思来想去,又诧异地小声道: 「你干嘛一直看报纸,都不看我了?看看我嘛。」 这回一点动静也没有。 等了两秒,见这傢伙仿佛在cos石雕,我登时板起脸。 「里包恩。」 还不应。 胜负心渐起,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翻身跨坐到他的大腿上。接着一点不客气地伸手,哗啦一声拨下薄薄的报纸。 「不讲话在想什么呢!」 我的身影挡住几分卧室的灯光。以至于里包恩从拉低的报纸后对上我的视线,黑眼睛直勾勾地盯来,竟显得有些许晦沉。 他一看就没生什么闷气,但唇边的轻笑也只是潦潦一哂就收敛。将报纸随手叠了放到一旁,另一只手便绕过来,掌心握在我的腰侧。 杀手说:「在想等哄完我之后,你还会怎么哄那位里昂先生。」 我突破成功,满意道:「你想知道?」 「当然。」 里包恩抬起手指,替我把垂落在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之际,我顺势凑近。于是温暖而干燥的手掌抚在后脑勺。 我将这个一回家就乖乖把假鬍子摘掉的贊助商绅士压在床头,轻缓地、细緻地、依依不捨般地亲吻他的眼睫,脸颊,然后是嘴唇。哄着人交换一个缠缠深吻。 第74章 唿吸交融间, 我倏地发觉有谁的手探进睡衣下摆。贴合着腰背的皮肤摩挲着,又耐心地向上游弋;冷空气一钻,带出一片下意识的轻颤。 等等, 这个走向。 我的脑海如同条件反射般闪过一串明天要做什么事的念头, 但很快发现翌日是难能可贵的礼拜天。 同时还信誓旦旦地跟里包恩表示过只打算吃吃睡睡。把同事邀约都推了,只打算休息一顿。 第166页 家里甚至还刚好只剩我和他两个人。 直觉告诉我这种巧合很大程度上可能有人为因素的影响, 然而此时显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将信将疑地再亲没两下,忽地感觉跨坐的地方碰到什么硌人的东西。我霎时垂死病中惊坐起。在细吻间隙说着等一下, 随即搭着杀手的肩膀, 跪在两侧床单上直起身,低下头。 抚在嵴背的手自然随着我的动作滑落, 又握在大腿外侧。我如今视角更高些, 除了看清具体情况外, 还直直对上了里包恩稍微抬起的眼睛。 与往常无异, 神色平静,极为清醒,眉眼冷厉得近乎杂糅着审视意味。 我却对着这样早已习惯的目光开始打退堂鼓。 它读不出一丝意乱情迷的破绽,反而显得这个人看似不受理智控制的触碰越发耐人寻味,也更具有难以抵抗的压迫感。 浑身僵硬一秒, 我大脑里的杂念鱼贯而入又勐地四散,只剩下一个大写的自我反省: 当初为什么要给他买灰色的裤子? 我本以为我早就准备好, 只欠一个哪哪都舒服的条件, 可现在又不是很确定了。心跳心虚地窜上嗓子眼,怦怦又咚咚。事发不过极短促的几个瞬息,我立刻发挥叶公好龙的优秀品质, 临阵脱逃: 「下次吧,没买……」 话音未落, 某人手臂一伸,从床头柜抽屉里看也不看地挑出一盒。 「……」 我倍感荒谬:「你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里包恩:「也就前两天吧。」 我:「不可能,我昨天为了找资料还翻过柜子。」 里包恩:「哦,那就是晚上你去吃饭那会儿放的。」 「改口未免太快了!」我吐槽,继而毫不犹豫地想挪腿翻身回去,「留着吧,我累了,今天得早点睡觉。」 没翻成,被抓着摁坐在他腿上。要按住男人的胸膛推开,手指又被攥进掌心。 只见里包恩挑了挑眉梢,有理有据地跟我算帐道: 「你今天早上睡到快十点,起来吃完饭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伤心的剧情还心情郁闷到连手机邮件都放着不看,留着下午处理。之后又开始拉着我嘀嘀咕咕说领导坏话,快到饭点才急匆匆准备出门——出去也是和朋友吃饭,没多久就回来了。」 保镖拽着我的手凑近,垂下脑袋。一个若即若离的吻落在颈侧。在这个视角,我稍一瞥,便能看见他睡衣后领里隐约露出的几寸肩后皮肤。 耳畔紧接着响起极近的低沉嗓音,似有些许沙哑,「新奈,你今天累什么?」 完了。 我听得竟莫名连侧腰与指尖都发麻,脑子里尽是天人交战: 既想又不想,但又的确被勾引到了。于是不争气地感到两边耳廓都泛起一阵灼热。抿抿嘴,再开口时声音都没反驳的底气。 「正在休整期,出门吃饭当然也会累,不还被你吓了一跳么。」 我说。想了想,为体现我的坚定而侧过头,尽可能平常地迎上他的视线好言相劝,「我还没完全做好准备,你别引诱我了。」 里包恩却哼笑一声。 「我要是想引诱你,压根用不着在这问你的想法。」 我异议:「我也是个有定力的成年人好不好。」哪来那么大自信。 里包恩:「是吗?如果你想证明这一点,我也不介意陪你试试。」 「试什么。」 「催眠。」 「……」大眼瞪小眼地缄默须臾,我几乎产生背后一凉的错觉,绷着脸努力挣脱,「你一个当杀手的不是只要学怎么光速把人扭送三途川吗!学那么多技能干什么,我不试!」 一个翻身使劲没用对力,好不容易躺回自己的床位,拽着的手反而像把人拉到身上似的。一抬头,阴影倾覆。 撑在上方的男朋友已然在单手解两粒睡衣纽扣,慷慨地袒露出熟男该有的绝对领域。 「不试就不试喽。」里包恩很是纵容。 我又被勾到又是心惊肉跳:「不要一副『虽然很遗憾但是毕竟拿你没办法』的口气啊!我不试这个不代表要试别的,下次再说。」 「我的耐心有限。」又低头亲下来。 我狠心地说扫兴话,「我真的累了,动不了的。」 此人毫不退让,「我什么时候说需要你动了?」手又乱摸。 我两手抓住他从腰腹探上去的手腕,冷静地露出一点冒冷汗的轻笑,继续攻防战。 「这种事怎么说也得双方都开心,只有我坐享其成有什么好玩的?这样你也会不舒服,第一次不愉快的话后面就麻烦了。」 「放心好了,我不会不舒服。」 「万一呢。」 里包恩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 「那就用你的反应来取悦我。」他说。 我当即要翻下床,脚踝却忽地被捉住拖回去。 以前即将面临大考而复习没到位时都不见得这么心里没底。 我只觉得我一定脸红得不像话,因为这个声称要看反应的疑似抖s的傢伙赫然是心情非常好,以至于耐心也多得史无前例的模样。 最后的犹豫被几个湿冷又闷热的亲吻打断。 回过神时,手指已经揪紧男人后肩松垮柔软的衣料。里包恩则把脑袋埋在我颈窝边,慢吞吞地蹭了蹭,然后抬眼瞧来。显乖的眼神令我想起他少年时的每一个注视。 第167页 「……好不好?」 我看了他一会儿,心软了。 后来再回想起来,其实整个答应的过程都不啻鬼迷心窍。 我能确信没有被催眠,记忆清晰,感官鲜明。起初的迟疑仅仅只是被略施美男计地逐一分解——晕晕乎乎地就觉得某人的手很好看,那他的指尖摁到口腔里也没什么;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俯在耳边说话之际就别的什么动摇的声响也顾不上。 因此欧洲人的体格差异也还算是可以容忍的情况。毕竟这位保镖其实很会照顾人,该做的准备都做足了,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困难。 按理说,这都是双向选择,也经由了我的默许,不应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但我还是有一件追悔莫及的事。 在初次结束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考虑任何后果,没看任何脸色,只是伸手去摸摸杀手乌黑的头髮与鬓角,蒙头蒙脑地眨了眨眼。出乎意料中带着若有所思道:「你是第一次?」 想了想,推测以这人的阅歷和性格来说不太可能,又补充,「是当了太久小孩,所以很多年没做过了吗?」 苍天有眼,我真的只从关心和了解对方的角度出发,不含丝毫挑衅的成分。就算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也是出于觉得可爱。 然而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家庭教师杀手这次似乎完全没接收到我的好意。 我的小屋子隔音一直都很一般,比如隔壁吵架一大声起来便能清楚听见。因此在这之后,我光是忍着哭声就很累,不用说还要小声地抽泣着一遍遍提醒再慢一点、不要咬、不要抬那么高、腿很酸、不行了、踩不到地板。 甚至短时间内一句话都没能完整地说出来,堪称身心俱疲。 即使里包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付出相应代价后也不是很想知道了。我就多余关心他。 也不该相信黑手党的每一次安慰和鼓励。 第一次体力不支昏过去前,我满脑子都荒唐地想着没想到有朝一日不是在公司过劳死。而努力表达我撑不住,倒是有换来一些轻柔的、爱惜的吻和摸头,以及一声近乎恐怖的「没那么容易死」。 结果到最后也没收敛。 我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是有我自己平时缺乏运动,导致太轻易就被折腾得想报警的缘故。但是里包恩的性格也难逃其咎。 一些特定时期会讲的气氛话通常都不堪入耳。 可杀手一句粗俗的话也没说。只是时不时地,喟嘆般地,含着笑说,「你很漂亮」、「抬起头看我」;既夸很棒、很懂事,又偶尔提问,要问出我喜欢碰哪里,爱的人是谁,某时某刻想着什么。 我好死不死真吃这一套,整个人浑浑噩噩。想着下次就认真点终止,却总是一而再地放任。 周日挺尸。我一觉睡到下午两点钟。 除了哪哪都酸痛的乏力感,其它倒没什么不清爽的地方,一身睡衣整整齐齐。 伸手拿来充饱电的手机。 一看时间,又重新把脸埋回枕头,安静地放置自己五分钟。 这辈子的运动量都花完了。 原先我还不是很相信那些起来后站都站不稳的人的话,心想不过是爽一把就结束。不曾想人与人的体质和耐力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至少对我来说和健身没什么两样。 我下床,龟速移动出卧室。 熟悉而日常的咖啡机蒸汽声短促地响起。窗边偶然传来清脆的鸟叫,矮桌上摆着简单却令人食指大动的奶油炖菜与猪肉汤,都悠然冒着腾腾热气。 有人坐在单人真皮沙发上,一脸闲来无事地看手机。 小巧的帆船挂件缀在尾巴上轻晃。 「洗漱完来吃饭。」里包恩道。 我本来不想理他,不过仍是没耐住好奇心,走到卫生间前回过头。 「你怎么看起手机来了?」虽然这傢伙确实偶尔会看,但也好久没见他研究得这么专心。 里包恩:「帮你看看房屋中介。」 我:「我已经过了会被骗的年纪了。」 里包恩:「说出这种话的人往往是会大意的那一个。」 我:「不要擅自给我立g啊!」 「我搬过三次家,该吃的教训早就吃过。」吐槽一声仿佛用光了所有力气,我沉痛转身,「而且我已经联繫到一个看上的中介了,条件还不错,待会儿给你看。」 哐哐刷完牙洗完脸,先回卧室。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梳妆镜里的人,以及颈肩上圆领睡衣遮不住的几圈深色淤痕,试着先套上衬衫。 所幸领子能遮住。 把衬衣脱下,披上外套保暖。我拿起手机走到客厅,正要和以往一般坐到地毯上,却发觉乳酸堆积的腿连蹲下都会脱力。 我:「……」 严正考虑了一秒分手的可能性,我面不改色地坐下。随即划开手机锁屏,在里包恩随之也坐到身旁之际找到网页界面,给他过目。 男人接过手机,看见内容时隐约顿了顿。 我舀了一勺汤,边喝下暖胃,边旁白道: 「这个川平房地产是新开的,不过提供的租赁服务也很完善。」我转过头,看向神情平静的保镖,「我看了一圈,它有套房子的户型和价格都合适,带两间客房。只是其中一间是榻榻米,做卫生倒是比较麻烦。好在会帮忙装水电,礼金也不多。到时候自己牵个网线就行了。」 第168页 第75章 据说开房地产公司原先是一个婆婆的心愿, 后来没开成。她的儿子为了实现母亲的遗愿,白手起家,做成了这家川平不动产。 最近投入营销的力度也大, 我随手一刷就是它的gg和信息。 而经过检查, 能确认是有营业执照的正经公司,并且正好有正在招租的符合需求的屋子。我比对三家后仍觉得它的条件最好——除了上班通勤时间会拉长十分钟。 早起一点对我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 只要前夜能早睡。 负责和我联繫的中介小哥虽然并没有寻常同行社畜的积极、恭敬与无微不至的礼貌,相反, 还有点懒散。但我也并不在意这种形式上的东西。 他有好好在提供服务和足够的住房信息, 态度不卑不亢,效率更高;同时有承诺找个周末带我去实地看房, 这就行了。 肚子很饿, 我三两下就喝完汤。边打开电视, 边再解决了半碗奶油炖菜。 里包恩这才把手机递还过来。 「还真是各方面都很完美的条件。」他意味不明地沉声道。 我吞下一口包裹着奶白酱的煎肉, 把目光从电视节目落到他脸上。 男人在家也穿着西装三件套,戴着圆顶帽。此时坐姿松闲地挨在身旁,却微微颔首,嘴角下撇,慢条斯理地捻了捻卷鬓角。 帽檐下的神情沉静得若有所思, 颇为冷淡。 我看了他两眼,舀一勺豆角吃, 「我到时候拉你一起去看房, 不满意就换。反正我还有备选。它只是胜在隔音好,以及礼金要得少而已。」 里包恩:「嗯,好啊。」 我:「你有什么担心的地方吗?」 保镖放下手。我用筷子戳起小香肠, 顺手餵他吃一块。 里包恩嚼嚼吃完,开口:「这个人我认识。」 我有些意外地挑起眉。 电视播放着中途插入的gg声, 眼前的男朋友看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不过总归是平静的。 这段日子有时闲得没事聊天,里包恩偶尔提起以前的故事,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神色:好像已经过去了,都翻了篇,但要回想起来依旧历歷在目。 我相当能理解,便只是继续吃饭接话。 「你是说川平不动产的老闆?」 「不,那傢伙只是让这个世界的人来经营,自己退居三线。」里包恩道,「我估计联繫上你的那个普通中介就是他。」 异世界人来这里开店? 我稍蹙起眉,思索须臾,「你认为他有意接近我。」 里包恩:「不错。」 我按着思路分析:「我只是个普通人。既然他有穿越到这里的能力,还能蓄意准备,我身上理应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目标。所以他是因为你才来的吧?」 杀手反而露出一丝微笑。 「你不用小看自己,新奈。」他伸手勾来自己的咖啡杯,不疾不徐地送到唇边,「仔细想想,你可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个点燃指环的人。」 这有啥啊。我吐槽:「别的人没点只是因为没有指环吧。」 里包恩:「有指环却没能耐的人在那边也多得是。」 我:「那个川平之前和你是什么关系?」 里包恩:「简单来说,就是那个给我们施下诅咒的真兇。」 我:「……」 里包恩:「那时候,他以可以跟全世界最强者一起进行团队任务为由,把我们聚在一起。这你已经知道了。之后也如你所见,所谓的任务只是幌子。他的最终目的是把我们变成守护世界基石力量之一的人柱。」 杀手说着,侧首望向我,话音一顿。 我早已放下汤匙筷子,盘腿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听。见没有下文,也抬起头。 「怎么了?」 「没什么。」他抿了口咖啡,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果然要看到你被吓到的样子也是一件难事。」 我一阵无语:「你吓我难道吓得还不多么。」 而且此人的存在我早就知道了。最开始聊到排异反应那会儿,杀手就透露过那个人还能通过梦境之类的办法联繫上他。 里包恩却否认道:「你真的被吓到不知所措团团转的时候只在我第一次发烧那回。这还是挺棘手的,毕竟我也不想总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你这仿佛有天大的遗憾的语气是搞毛啊!实在不行就不要一直想着吓我玩了!」 「那样的话对我来说也太苛刻了。」 他语带谴责地扭过头,不看我,只盯着电视道:「人生会少了很多乐趣和成就感。」 你是觉得有趣了,我呢! 「我是什么游戏关卡吗。」我边吐槽边拿手机。 「那不就意味着我只过了第一关?」 「都说了不要想着过这个关了!」 这人无处安放的优胜欲明显又开始发作。我习惯地掰回话题,握着手机打字,「然后呢?现在你的诅咒解开了,说明也不需要再给他守护什么东西。你们私底下还有别的恩怨么。」 「没有。我也没兴趣再跟他打交道。」 里包恩答道,再看了看电视,便转头瞥来,「你在干什么?」 我盯着手机屏幕,「跟他说不去了。」 身旁的人片刻没说话。 「即使如此,那傢伙提供的租房条件也的确不错,能少很多麻烦。」里包恩口吻平常,「你不需要因此放弃这个选择。不如说,他现在最多是出于对彩虹之子的补偿,或者看热闹的心态才会来插一脚,总归是有利无弊的。」 第169页 我编辑完信息,发送。随后听完接话:「嗯,我知道。」 「你还是打算拒绝。」 「当然。」我把手机放到桌边,转眼跟杀手对上视线,道,「既然有失信记录在前,那么没多少人愿意再继续和他有利益来往,也是做生意应该想到并承担的事。他要是真想招租,就自己开诚布公来跟我谈。」 真实身份都不说就在线上跟我聊。我的时间宝贵得很,没这闲心浪费在他那。 里包恩的目光则停留在我脸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哼一声,眼里多出几分近乎怀念的笑意。 「还有呢。」 「你也知道我容易恨屋及乌。」拿起勺子把最后两口炖菜吃完,我说,「喜欢的人讨厌谁,我就会讨厌谁。和朋友站在同一立场上是有正常共情能力的人类都该做到的吧……何况你对我来说也不只是朋友。」 里包恩:「是喔。」 我:「所以知道这是让你痛苦过很久的罪魁祸首,我怎么可能会给好脸色。他和你的恩怨结束了,你已经可以做到一笔勾销,这是一回事。我听说了这件事于是觉得膈应,则是我自己的事。他的客户是我,那选择权就在我手上。」 花的是我的钱,我想拒绝就拒绝。要是想让我回心转意就是对方要解决的问题了。 保镖的神情瞭然,一脸在意料之中。跟剧本杀dm似的。 「备选的房子有几套?」他问。 「三个地方,条件都差不多。」我说,「我联繫一下,下周末陪我去离公司近的那一间看看。」旋即又蹙起眉嘀咕,「通勤路能短就短点好了。」 哪怕是最近的一套房都比现在的还要远。虽然有舍有得嘛。 我略微郁闷地想着要不要再观望一阵,耳朵便被亲了一下。正习以为常地要转头回个吻,桌上手机忽地振了振,伴随特定软体的提示音,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是中介的新消息。 翻开页面,只见备註川平中介的人传来简讯:【看来你已经听里包恩说了。不过我并不想放弃这个招租的机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约在下一个礼拜天见个面。友寄新奈小姐。】 不出两秒,又跳出一条新的气泡。 川平中介:【我对你很好奇。想必你对我也一样,就算你或许对我的所作所为有点厌烦。不是吗?】 来得真快啊。 这无比直白地抖露底牌的邀请近似挑衅,也无疑让我产生莫大的兴趣。这是一种面对未知情况的微妙的兴奋感,以及他确实说中了——我会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异世界,还想租房子给我。 如果他还对里包恩打着什么算盘,我也该去会会他。 忍不住扬起唇角,但我不打算马上回。只是先收拾收拾碗筷,边跟离得很近、肯定也看到消息内容的杀手说:「下周日正好。我周六去看别的地方,再斟酌考虑他那边的条件。要是不行就拉倒。」 说着要站起身去自觉洗碗。 结果忘记腰腿都还是酸软的状态,一时没成功站起来。还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脚,重心不稳地一晃。 手里的碗筷被丢回矮桌,我反应过来时已然斜坐在里包恩腿上。后者的手臂环搂着我的肩膀,低下头,帽檐阴影里的眼睛沉沉地盯来。 他低声道:「他约你你就去?」 我:「……」 我:「这是正常的约谈啊!我也得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要是威胁到你就不好……等等,别乱动……我还浑身都在酸,不可以!至少今天不、你放开……唔唔!」 又将近一小时后,我趴在沙发上心情宁静地躺尸。不远处响起洗碗的水流声,碗碟碰撞得铿锵。 反省了两秒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小心眼男,又发自内心地考虑了一会儿下周的邀约到底要不要去。 算了。我心想,总得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第76章 川平并没有跟我约在他公司见面, 而是选择了一家拉面店。 这算是一个比较私人的信号。意味着他不仅仅是要跟我谈房子的事,更会以别的身份出面,有其它话想说。 至于另外的细节, 在线上也谈了一些。 对方本来交流时语气就颇显慵懒, 身份揭露后,说起话来纯聊天感就更强了——仿佛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位不速之客, 反而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来扯家常的退休大爷。 但我本身就还有很多事要忙,加上无好感, 也没太多心思闲扯。 川平中介:【你带男朋友来也可以喔】 我:【1】 川平中介:【不过就算你不带上他, 他最后也会自己跑过来吧】 我已读不回。 川平中介:【毕竟这傢伙最开始说的就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才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可把我头疼了一下】 我:【?】 川平中介:【原来他没跟你说么?^^】 我:【头疼就去吃药】 川平中介:【你不好奇他还跟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的那个答案无论真假都不出意料。不然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关系了。而里包恩还有跟他说什么话, 我也不在意;与其从别人口中听到, 我更乐意听保镖自己说。 已读不回, 切出去看邮件。 不一会儿, 弹窗又跳出来:【你和里包恩的脾气真是一模一样,怪不得能玩到一块去】 第170页 我实在是不解。 他没朋友吗?闲到这种程度不如找个班上,何必像个啰嗦的大叔一样拉着我聊。 这人还谈到自己喜欢吃拉面,而这个世界的拉面没有什么创新,令他有些失望。我觉得他就是那种让所有外卖员很头疼的客户, 一有差池,比如面坨了就会变得很啰嗦。 不过这个人的性格也确实捉摸不透。 在里包恩的描述中, 川平更像一个油嘴滑舌、狡诈多智的手握重权的骗子, 并且是经典的会在电车难题里毫不犹豫地选择用少数人性命换多数人存活的傢伙。 活得太久。身上人性不多,神性又发育不良。放在任何影视剧里都是亦正亦邪的守序中立派。 虽说是什么负责管理星球的高级种族,但只要不影响大局走向, 也不会多管别的闲事。 然而目前接触下来,我是觉得他挺接地气的。 真要说的话, 公司管理层也不乏这种类型的人类:工作时阴谋阳谋都会玩,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私底下不涉及利益的时候,人又很温和,明事理。 对此,里包恩先生在睡前发表重要演讲: 「他是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想在最后找点乐子,和人多说两句话罢了。」 我:「他自己说的吗。」 里包恩:「我说的。」 我:「到头来是在许愿么。」 杀手哼了一声:「我才没这闲心盼着他死,只是合理推测而已。」 我回完邮件,半靠在床头玩手机,「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别被骗了。」 「结果还是在盼人家死啊!」 「只不过,自从事情都落定之后,那傢伙的气质确实温吞不少。」 里包恩随手把擦完的漆黑手枪放到床头柜,接着慢吞吞躺下盖被,「你不用在意他说的话。毕竟他身份多变,经常连自己做过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我应声。见他似乎打算睡了,便翻身关了个灯。 躺回来继续摸黑瞄一会儿手机。 最近正好刷到类似的文娱新闻,我顺便也关注了一下之前轮船上闹事的乐队的动向。 这件事被刻意压热度,只激起一两天水花。结合官方说辞与小道消息的透露,倒是能得知杀人未遂的贝斯手险些被雪藏,但最后公司的丑恶嘴脸被侦探调查取证后终于曝光。 天价违约金、和非法高利贷公司甚至警察勾结、引导队内霸凌、压迫囚禁艺人等等。 具体过程不得而知,我简单看了看,结局相对没那么窒息:贝斯手得以从黑心公司里脱身,不过既然犯了事,也还是乖乖伏法。鑑于认错态度良好,障害未遂,法院酌情减轻处罚情节,判了两年七个月。 公司自然也是开不下去。 该解散的解散,该单飞的单飞,该蹲局子的蹲局子,该失业的失业。 各种论坛里仍然众说纷纭,认真分析的、吵架带节奏的、看热闹的比比皆是。 幸好身为粉丝及差点成为受害人之一的园子小姐没有为此伤神太久。 刷到她去修学旅行的plog动态,峇里岛的海滩日落富有蓬勃的生命力,宏大、绚烂又浪漫。海浪潮起潮落,戏弄般推着岸边的学生们走,却从未为谁而停歇。 我挪挪手指头,点个赞。 小兰小姐也有发两张照片,除此之外还转发了一条空手道比赛推文。 点个赞。 往下划划,三藤小姐发了条巴黎街头风景照,配文是一串法文。 甲方不点赞。 再下来,波岛在埋怨公司附近的某家便利店加热服务越来越随便,吃到了夹生又冷的米饭;佐久早转发分享了一条金融行情新闻;没有外川的好友;野末前辈发了坐在店里的照片,看装潢像是甜品店。 同事也不点赞。 黑尾一连刷屏发了四五条排球赛事分享,最后一条才是日常动态,配文是「好想下班……~~」。深感认同,点赞。 美久除了工作动态,也发了和丈夫去踏青游玩的合影。祝幸福,点赞。 以前的同学和朋友也过得有滋有味。视情况与关系友好程度点个赞。 生活的车轮一刻不停地滚滚向前。 有些开朗的夜猫子见我还在社交平台上活跃,还发来几条消息问候。 铁朗:【明天不用上班?】 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铁朗:【大半夜别玩了】 我:【我有男朋友陪,你呢】 铁朗:【…………】 我:【可怜】 铁朗:【已拉黑】 美久:【[萨卡萨卡班甲鱼游过]】 我:【[沼跃鱼探头]】 美久:【新奈早点睡觉哦~】 我:【你也是呀[皮卡丘蹭脸颊]】 美久:【[q娃女警叉腰]】 回完消息,接近晚上十一点。 由于仍是周末,街外偶尔远远传来混沌不清的年轻人的大笑。隔壁或者楼上隐约透出挪椅子与关门的轻响。 在眼前愈发清晰的黑夜里,枕边的人唿吸声均匀而清浅。 我扭头一瞧,发现保镖居然背对着我睡,只留一丛乌黑的后脑勺。 尽量不出动静地撑起上半身,我悄悄俯到他上方,歪头观察。只见男人眼睫低阖,眉也舒展,一张白皙的安静的睡颜被朦朦月色衬得柔和,多添清秀,不像醒时那样又凶又冷。 第171页 我被萌到,垂下脑袋,很轻地亲了亲他上挑的眉尾。 还没来得及躺回去,一只手忽而伸来。里包恩翻过身,掌心抚着我的后颈,拉近来再磨磨蹭蹭地接了个吻。我尝到他嘴唇柔软的、不近人情般的冰凉,舌尖却是温润的,裹挟着一种令人着迷的脆弱的湿意。 随即,我两手撑在他头侧,稍支起身。 川平先前发来的消息蓦地掠过脑海。 里包恩的手指拢在我耳边,指间穿挂着垂落的髮丝。他自下而上地望来,神色清醒,问:「在想什么?」 我如有所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杀手。 「之前好像跟你说过,我无论什么时候死了都不会觉得遗憾。」 在耳廓缓而摩挲的力道顿时停住。 我边思索,边又开口:「事实上,十年前的我是非常惜命的。生怕突然出意外了,会给家人、朋友和老师添麻烦,毕竟死亡到头来还是一场手续;又时不时会想,万一哪天摔断了手脚,考试该怎么办。 「直到发现人生很多时候豁出去也不会怎么样,一些预想里的麻烦就算发生了,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一直以为犯的错会被别人记住一辈子,实际上除了我自己以外没谁会在意。所以后来才慢慢知道,什么东西都会消失,我只要做不让自己后悔的事就够了。至于遗憾与否,终归是人自己下的定义,我认为不会,那就不会。」 耳畔边的手指探到脸颊。里包恩的指腹流动着温热的、晴日似的温度,擦过眼角时带动睫毛的轻颤。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背。 「但是现在我忽然会想到,如果死去的代价是再见不到你,或者会让你伤了心。」 我说着又被自己幼稚得发笑,犹疑着留了点余地,委婉措辞道,「我恐怕真会有点不甘愿。」 里包恩没有说话。 身下的人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不太擅长对付这样的谈话,于是也多少不好意思起来,捉着他的手,不自在地小声补充。 「这样的心态和十六岁时一样,听起来挺胆小的吧?总之,既不强大,又不太成熟,你就听听……疼疼疼。」 两边脸颊肉被某个更幼稚的傢伙毫不留情地捏住。我只能抓着他的小臂稳住重心,含煳抗议:「干嘛?」 只听里包恩老师批评:「说什么傻话。」 我噎住,哼哼一声。他继而松开手,手掌放到我脑袋上。像位体贴的善解人意的爱人,又像能够透过我看到自己更年轻一点时的长辈那般,摸了摸我的头髮。 「强不强大,成不成熟,不也是人定义的么。」他说,「面对心里的牵挂也是一种勇气。这反而不是任何一个懦弱的人能轻易做到的事。」 「……」 张了张嘴,我还没说话又被赏了个脑壳嘣。 「嗷!又敲我!」 「当老闆的多长点记性。」 这个暴力男。 我忿忿地抱头俯身,趴在保镖肩膀上装死。 腰身旋即传来环抱的紧实感,被一点点搂进谁的怀里。我的脸埋在暖乎乎的颈边,看不到里包恩的表情,却能听见他嗓音轻微的振动与心跳,甚至稍显沉缓的,喟嘆一样的换气声。 「会不甘愿的不只有你自己。」 我沉默片刻。 不讲话又不行,被独裁的员工从怀里揪起来一点,捏着下颔被迫抬头。 里包恩:「听见了没?」 我无语:「听见了啦。」 他这才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在我的唇角吻了一下。紧接着伏到耳边。 「所以我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杀手沉声道:「就算你觉得这样胆小,也给我做好老老实实当这个胆小鬼的觉悟吧。」 第77章 在与川平中介见面前, 我按部就班地投入新一轮工作。 稍一闲下来,熘到茶水间摸鱼的人也多了不少。 我前一阵加班加得人快麻了,如今更不愿意工作期间开小差, 把事情拖到下班后才开始做。因此直到把当天的事情基本处理完毕, 才一手端起水杯,悠闲地逛去接咖啡, 顺便列印东西。 遇到问起工作进度的同事,统一答覆都是还没好, 还差一些, 免得对方下一句话就是「那你能不能顺便帮我做个材料」。 而显然还有一部分人并没有和我抱着同样的心态。 相反,纷纷被q4懈怠期所统治。一个个披着外套, 抱着热可可与不知道两个小时里有没有看一眼的文件, 从茶水间摸回来之际都快临近下班。 然后逼不得已地开始唤醒斗志, 埋头苦干。 我踩着下班的点, 保存、备份、关电脑、收拾公文包一气呵成。在办公室鹤立鸡群般站起身,一道道强烈的幽怨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扎来。 「小新奈……留下来陪我……」 「大家都在,怎么就你走……」 还有人用蹩脚的日式韩语改写台词,大喊新奈小姐,你不要走。 天色渐晚。我心如磐石, 拿起披在椅背上的风衣,边穿上边轻描淡写地转移火力:「不要都一副怨鬼来索我命的样子, 要索就索高木先生的。」 于是办公室各个角落的怨声道载再次四起。 「下午根本没看见部长的人影!」 「根本没有——完全、一点都、彻彻底底没有啊。」 「他是已经放假了吗?那为什么我们还在这里?」 第172页 「还不是因为你们白天都在聊天。」个别和我一样干完活的男同事施施然起身, 「别抱怨了,赶紧搞完赶紧回家吧。」 有人顿时眼红:「呀,看这小子急着回家和老婆吃饭的样子。」 我系完风衣的纽扣, 也提起包。把椅子推回原位后准备开熘。 自找苦吃的办公室怨鬼们的无差别攻击毫不例外地追上来。 一个说,「好狡猾啊新奈, 你变了。」 另一个接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再一个悲愤总结,「有了甜甜男朋友就能弃我们于不顾么?!曾经那个辛勤工作的友寄前辈到底去哪里了!」 没错。自从贴身保镖接送通勤时我会和人家偶尔牵牵手、拉拉胳膊后,我的感情状态新变化已然不带隐瞒地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以至于有的人自豪,表示自己早就料到我和所谓的保镖君有一腿;有的人震惊,原本以为我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 有的人则八卦,老想问我和新男友的相识过程。我如实回答「认识他的时候那傢伙还是个小鬼」,对方就一脸脑补了一出竹马天降狗血剧情的表情。 总而言之,我确实懒得搭理这些闲得慌的昔日加班战友。 敢摸鱼就要敢面对准点离开的同事。这是我给你们上的宝贵一课。 「是啊。」我不受影响地转身,「甜甜男朋友在等我下班,走了,拜拜。」 身后霎时漫起一片失魂落魄的声音。 只是我高估了同事想赶紧下班的劲头,刚推开门走没两步,后头仍嘀嘀咕咕地传来几句自以为很小声的交头接耳。 「其实我还以为新奈会和那个里伯山君有什么发展呢。」 「对对对,你也有感觉?」 「啥?那个新人才来两天诶。」 「时间不是问题,关键是你们没注意他看友寄前辈的眼神吗,反正我可不会那样看部长。而且每次一抬头就看见他时不时往人家那瞥……友寄前辈当时还特意给他挡酒了。」 「同感。我那时还心想,无知的小子,你前辈可是出了名的硬茬,很不好追的……」 紧跟着一阵愈来愈远的笑声。 还笑呢,笑完加班。 我不介意这些事被讨论,毕竟也没有恶意。说到底,无非是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只要人还在社会里行走,就总是会成为议论的对象。根本不用往心里去。 但听见了,还是不由在心里吐槽: 这几个人压根没发现里伯山和保镖是同一个人啊,明明除了穿着打扮以外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想想也习以为常。 我一如既往地乘电梯,下班离社。中途和几个眼熟的隔壁部门的人打个招唿。随即从停车场后门绕出去。 金灿灿的秋阳尚未落山,正探头探脑地倒挂在西边楼盘的间隙之中。这天恰好飘着几缕不规律的、懒洋洋的薄云,被黄昏洗出神秘的暗紫色,更衬得蔓延半边天的夕阳如一片静静燃烧的橙黄的火。 出来没看见人影,我站在后门门口,左右张望。 等了两秒,和一个骑着摩托车慢慢驶离的同事道了别。我继而掏出手机,边划到拨号界面,边提着包往出口迈去。 某个神出鬼没的杀手难得没第一时间出现。 然而正停在出口街边,准备打个电话时,耳畔后侧猝不及防地响起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 「友寄前辈。」 「嗯?」 声音近得我一时后颈缩麻,光顾着远离一步转过头。没想攥在掌心里的手机就这么被轻易地顺走——转眼间落在来者的手里。后者原先弯着腰俯在耳边说话,见得手,便优哉游哉地直起身,挑着眉毛看屏幕。 「原来你有保镖么。」一身浅咖色条纹西装的里伯山瞥了一眼我刚点开的拨号联繫人,说道,一边单手在我手机上连按了好几下,「现在正在等他来?」 「……」这小子又在玩什么呢。 等等。 我看他那副如同查手机般的手速,心下一紧,迅速板起脸伸手去抢:「不等了,我打算先回去。还我。」 失礼的后辈兼强盗登时把手机举高。 「这你就搞错了,友寄前辈。」他的目光挪到我脸上,「我拿到了就是我的。」 「都叫我前辈了就乖乖保持人设啊,谁家后辈会抢手机!」 我吐槽,抬头瞪去一眼,跟着伸长手臂。果不其然踮脚追了一下也抢空,死也不肯给我。 不像以前还能仗着手长,轻轻松松一伸就抓得住十二岁小孩的手。如今风水轮流转,只能勉强拽到西装袖子,扯也扯不下来。反而因此几乎与男人贴得极近。 我立刻要转移策略,后腰却被另一只手掌摁着直接贴紧。 里包恩与此同时低下脑袋。气息瞬时扑拢而来,接着游刃有余地,丝毫不关心旁人会不会经过地黏着亲了两下嘴。 他是刚谈恋爱的初中生吗! 这人不是该社的真职员,但我是。 我可一点也不想被看见自己在公司楼后面的街角跟后辈私会接吻。要是还被本部认识里伯山的同事撞见,我连辞职信要写什么内容都想好了。 当即推开这个下犯上的新人,他也好整以暇地稍微放下手臂,只轻握着我的手机。距离就此隔开两步。 我确认后门与往常一样清净,才面无表情地重新伸手,掌心向上一摊。 第173页 「手机给我。」我说。 里包恩:「你在外面藏人了?」 我:「什么晚间剧抓出轨丈夫的復仇女主的口气啊!你觉得可能吗!」 里包恩:「你要是胆子够大确实可以试试看。」 我:「和胆子没关系,我又不喜欢除了你以外的人。」 话音落下,谁都一声不吭地对峙两秒。 「喔。」杀手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抬起我的手机示意,「那你抢什么。」 我知道这是他让步的意思,迳自凑前一步。这次一下就把手机拿回手里。我边垂眼翻看,边颇为郁闷地小声解释:「不是快十二月了吗,我前两天刚挑了想送你的礼物。」 里包恩一顿。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平常。 「礼物?」 「圣诞节的。」 「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我不想到时候才匆匆挑嘛。而且到时候活动那么多,一忙起来很容易忘的。」 抱着手机偷瞄两眼订单界面,我检查浏览记录,确定他刚才没翻到这里,「虽然很多事都瞒不过你,但和我过的第一个圣诞,起码不能让你觉得太无聊。」 不希望惊喜被发现的心情一时急,只顾着阻止了。转念一想才觉得其实被看见也没什么。反正迟早都要送。 里包恩不说话。停了片刻,我没得到答覆,警惕地仰起头一瞧: 「你不会不打算和我过吧?」 晚霞舒捲得越发稠密烂漫。乔装成公司后辈的男人没戴帽子,低垂的眉眼顷刻间便染上暖融融的余晖。好像此时此刻一切都很平凡,注视也是,笑意也是。 时间总在某个剎那患上无药可救的拖延症,不知不觉拉得漫长,却又眨眼就熘走。 里包恩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我也忍不住笑,「那就行,回家。」 说着收起手机,习惯性地要用没拎包的手去牵他。而刚一勾到手指,勐地想起此人目前的打扮不适合亲密接触,我顿时敛起笑容,绷住脸。 松手,转身就走。 某人亦步亦趋随在身后,不嫌事大地开口。 「我帮你拿包吧,友寄前辈。」 「跟你不熟,里伯山君。你自重。」我头也不回地说。 里包恩:「是么,但刚才你还和我接——」 我:「根本不是我主动的好吗!你晚上想吃什么!」 里包恩:「我要吃披萨。」 我驳回:「你吃不腻啊,下次。听说附近开了一家评价不错的中餐馆,陪我顺路去尝尝好了。问问史卡鲁来不来。」 小孩倒是受邀而至。只是来归来,还带了三个手下伺机復仇,叽叽哇哇地埋伏在半路,誓要摆脱小弟诅咒。然后被里包恩看也不看地捶飞。 老大没了,年轻人立刻熄火,被老师罚站似的排排眼观鼻鼻观心。 我于是请客吃饭,换来少年们感动又感谢的泪水;而进餐期间里包恩也表现得十分正常,耐心地回答了不少问题。 因而一顿饭下来,新·卡鲁卡沙几乎被策反得干干净净,临走前停驻在店门口,敬佩且尊重地喊他里包恩先生。 「史卡鲁大人和您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是小黄,「但我们既然效忠于卡鲁卡沙,以后还是不免会针锋相对吧。」 里包恩如老干部般两手一背,一副完全没放在眼里的模样转过头。 「想得太远了。你们还构不成威胁。」他毫不客气地冷淡道。 小黄形似中箭。 「就、就算如此,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小红髮言,「即使不会波及到新奈小姐,也请里包恩先生保护好人家!」 里包恩一哂:「要是真影响到她正常生活,你们不如先想想要怎么保护自己。这种事不用你们提醒。」 小红石化。 小绿则没管那两个毛躁的男生伙伴,拉着我感慨。 「之前以为老闆姐姐是遇见了骗子,没想到二位的感情真的很好呢。」她不太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是我们先入为主了,抱歉……」 女孩比我矮一点。我摸摸她的脑袋,「你无需在意,有属于自己的判断是好事。」 小绿腼腆地笑起来,伸手抱了我一下。 另一边的两个男生见状,面面相觑,又呆呆地看向里包恩。 杀手从西服内衬里掏出一把手枪。 少年们惊声四散而逃。 天空早就垂下黑夜的幔帐。我吃饱发饭晕,没什么力气地挨着男朋友步行返程,时不时声情并茂地说点吐槽公司的小牢骚话。 到了家休息下来,一玩手机才发现联繫人的备註被全部动了一遍,批註似的在后面加上修改内容。 置顶兼紧急联繫人:【保镖(● v ●)】 我:「……」给我加一个颜表情卖萌干嘛。 随后是同事分组。 【销售部幸子(没听过)】你当然没听过。 【智聪君(这谁?)】在同事分组里就是同事啊! 【小波(她知道你谈恋爱了么。)】知道了知道了。 【野末前辈(我以前人气可是更高的)】在跟人家比什么。 【佐久早君(不认识)】那天他也在现场好不好! 【荣辅君(谁?)】已订婚的男同事。 一排下来,甚至连普通好友分组也有所批註。 【毛利事务所(有意思)】嗯嗯。 第174页 【三澄同学(谁)】大学交流会认识的别校医学生,现在应该在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医了。 【黛小姐(有点耳熟。)】当然了,是我之前请的律师。 【桥本学长(?)】搞新传的普通学长,连「谁」都懒得打了啊。 我嘴角一抽,截图。接着花了点时间把这些批註删掉。想了想,只留下置顶联繫人萌萌的小表情,再多看两眼。 好吧,算你可爱。 第78章 充实又相对松闲的工作日一晃而过。 周五晚上, 家里小孩照样去找同样兼职下班迎来双休的手下鬼混,我美滋滋地拉着里包恩喝了点小酒,庆祝休息日到来。和备选的中介约了隔天中午看房。 结果出了点差池, 险些没起得来床。 老实说, 自上个礼拜天后也不是没有再做过。毕竟正值青壮年的阶段,看待欲求的态度比年轻一些时要坦诚得多。不慎走火更是常事: 譬如偶尔只是想亲一口在看报纸的男友, 却不知不觉亲得久,又不知不觉被带着骑到他身上; 或者单纯在睡前捏着某人的耳垂讲悄悄话, 最后搂一搂、蹭蹭脸颊就打算睡, 落在颈窝的细碎亲吻偏偏越探越往下。 但碍于前车之鑑,在我不退让的勒令下, 周中严格来讲真正只做了一次。 最主要的是, 我说不行就不行。 否则如果像第一回那样, 累得不行还要去上班, 我只会发自内心想让这个体力和精力无处安放的杀手自己去和史卡鲁一起睡客厅。 所幸里包恩胡闹都有分寸。 有过几回堪称温柔而妥帖的愉快体验,我感觉良好,十分佩服本人无敌的适应能力。于是借着微醺的劲头打算简单扳回一局——轻轻推了一下男人的胸膛,后者便晃悠悠地坐倒在柔软的床沿上,两手撑着床单, 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半跪上来。 俯身吻他之际,里包恩才乖乖阖眼, 稍微抬起下巴承受。 这位显眼包经常爱穿色彩鲜艷的衬衫, 我也觉得红色、橙色或紫色都很适合他。 可兴许正因如此,他穿上纯黑色反而更性感一点。 肤色被衬得愈发白皙,耳廓、脖颈生理性地泛起红时, 也更吸引我的目光。 彼时,我就这么慢吞吞地一寸寸亲到杀手颈侧。微凉的嘴唇触碰到炽热地跳动着的脉搏。里包恩忽地开口, 声带振动,几乎令我在某一瞬间以为吻到了他的嗓音。 「你确定么?」此人明知故问。 我侧首,再亲了亲他的喉结,不以为意:「随你喜欢。」 这句话的本意是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 平心而论,我觉得我的语气也没有任何可以误会的地方,甚至平静得将近于敷衍。以里包恩的阅读理解能力不可能读不出来。 但除了最开始的半小时以外,接下来整晚我居然都在为它买单。 人的注意力向来有限,一心二用甚至三用必然会损失一定的效率。 正如打针时看向别处,能从视觉上转移注意。晕车时闻到橘子的清香,亦能从嗅觉里稍作缓解。 黑夜之所以容易过度放大情感的重量,也正是因为它暗淡而寂寞的本性最适合难以自拔地沉溺。 一旦不可视物,相当于失去一个重要的用来分心的途径。 其余感官还会随之变得比往常更灵敏。 因此,被某条黑色领带挡住任何光线的全过程中,我基本都游走在微妙的失控的边缘。 不知道下一秒会有又痒又冷的亲吻摩挲着后肩到嵴背的皮肤,不知道要被拖着抱起来,胡乱地摸黑伸手才搂到谁的脖子;更不知道凌乱地垂落在脸庞的髮丝被轻轻捋开时,对方是什么样的神情。 时间被打乱,逐渐连身在何处都辨不太清。抵在耳边的粗重唿吸都像会刻下无法挽回的印记那样滚烫。 听觉不合时宜地敏锐起来,一些细微的杂音也照单全收。我的食髓知味没能维持多久。 实在是难以忍受。 而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不得不尽量按捺着声音,哪怕是斥责。以至于我记不清崩溃地、小声颤抖地骂了多少次混蛋,很讨厌,不听话,不仅什么作用都没有,还莫名其妙让事态变本加厉。 我费力地提出终止,能换来的耐心的回答无非是「不是你说随我喜欢么」。 又不是这个意思! 想奋起解释辩论,结果半天没能成功说出口。我登时怒从心起。使得里包恩的肩膀多了几圈咬痕,背上也不再清爽。 可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感到欣慰。 因为他的反应似乎压根不觉得这是惩罚。 到后来,领带是在枕头上被迫一点一点蹭下来的。 纵然床头小灯的光线昏暗得暧昧,终于融入视野里的瞬间仍然让我平白地心生恍惚。那厚软的面料松松垮垮地垂下,鼻尖能隐约碰到几分湿意。 我的大脑运转越来越迟钝。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稍一回过头,里包恩便只是十指相交地摁着我的手,然后什么也没动地低下头来。 于是眼睫上濡湿的泪光又被细緻地吻去,只剩一种疲倦得发热的酸涩感。 最后一次又回到近乎缠绵舒缓的慢节奏里。 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前,我所留不多的清醒理智闪过一剎不妙的预感: 好像真有点适应了。 不过,这依旧不耽误第二天差点睡过头,也不妨碍我拖拖拉拉地起床后路过客厅——洗漱完了,还觉得忍一时越想越气,折回某个咖啡香四溢的沙发边,踩了杀手的膝盖一脚。 第175页 下一刻,脚腕被预判到似的稳稳托在里包恩掌心。 男人眼也不带眨地表现出十分自然的态度。让我踩住他的大腿,手指顺着往上,把睡裤裤脚撸起来一些,看了看小腿肚内侧的淤青。 「昨晚撞到哪里了?」他问。 我跟着低头,也诧异地瞥了一眼,「不知道……没什么印象。」反正不按下去就不会痛。 随即立刻收腿,发出醒来后第一声吐槽:「是我要撞的吗!比起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 里包恩舒坦地品尝他的意式浓缩:「我已经很注意了啊。」 我:「你注意个鬼啊!」 里包恩:「中午想吃什么?」 我:「休想用这个来收买我。」卑鄙的外乡人。 之后还是点了上次吃过的美味千层面。 接着,保镖尽职尽责地帮忙贴了膏药。 从某种层面上看,他其实说得没错,除了乱七八糟的吻痕外并没有对我的皮肤造成别的影响。 个别贴附在手腕、腰侧或者大腿的掐痕轻,一觉睡醒基本已经消失不见。淤青最多是不小心磕碰到了哪个角落。 倒是他身上的痕迹估计抓得不浅。 我好心询问需不需要上药,里包恩却只是轻哼了一下,凉凉地表示这点小抓小挠没两天就自己痊癒了,完全没必要大动干戈。 爱要不要。 把膏药塞回柜子里,我回房,换衣服。 本来短时间内不打算再理某人,但午后要看房。 碰上明显是一对的顾客,就算真主顾只是其中一方,一位受过合格培训的中介仍会积极地询问另一方的看法。 一来二去少不了交流。 我代入感很强,不至于忍心让周末加班的中介小哥经歷那种「客户情侣之间刚好有脾气导致夹在中间不仅要打圆场而且两头都难讨好」的悲催且尴尬的境遇。因此自然而然地一边参观,一边和贴身保镖交换想法,慢慢也懒得计较了。最终得出结论: 离公司近的房间小,水电和礼金贵,隔音也只比现在的好一些。打听一番,还听说有邻居家的小孩每天都会练习锯小提琴。 离公司远的倒是比较清净,然而通勤要叠加二十分钟,这就够我慎重考虑了。 另一间距离折中的屋子则被别人率先租下。接到中介饱含歉意的电话,我没多在意,这种事也常有。 剩下就等明天去和川平见个面。 至于今天出门都出门了,我就顺便带着里包恩在外玩了一会儿。 吃吃关东煮,看了部重映的老电影。从人杂而温暖的影院里晃出来时,天也黑了,晚风萧瑟。 路灯接连亮起。抬起头,满目便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硕大的gg屏,霓虹灯与写字楼密密麻麻的窗户。灯光缤纷却聒噪,招摇地把夜晚变成另一些人的白昼——在这样一座时间流速仿佛都被蓄意加快的都市里,晚上总是更像未来。 但我犯了懒,走得很慢。 和身旁的人聊着电影情节,不一会儿被香气腾腾的小吃摊吸引。买了两份炸鸡块,想到家里有小鬼大概也回来了,多买份章鱼小丸子。 趁热自己偷吃一个,等红绿灯时再餵保镖一个。 把热乎乎的丸子塞进里包恩嘴里。后者一手提着小食塑胶袋,一手揣在风衣口袋,没有防备地一嚼。 旋即可疑地顿了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咀嚼后吞下。 我注意到,抬手去碰他的脸颊,「烫到了?」 「怎么可能。」里包恩握住我的手背。 我手凉,他掌心热,皮肤贴合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 「抱歉,忘记提醒你了。」我熟练翻译成有烫到,诚恳地表达歉意,「但是正好没有买水,我帮你吹吹?」 里包恩:「现在吹也来不及了。」 我想也没想道:「没什么是来不及的,你张嘴。」 里包恩:「……」 他难得被我无语得一声不吭的表情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望着望着,想忍还是没忍住。里包恩这当儿把我的手也一齐揣进衣兜里。我便低着头闷声嘿嘿笑,脑袋挨了挨他的肩膀,听见头顶隐约响起一声「真是笨」之类的,说得不客气却裹挟着笑音的话。 于是我板着脸支棱起来,「讲我什么坏话呢。」 试图从他口袋里抽出手,竟然纹丝不动。小气鬼一点面子也不给。 指尖与手背不出片刻就被捂得热。 街对面的红灯扑闪着熄灭,绿灯亮。行人在宽阔的交汇口擦肩而过。仍低头看手机的、戴耳机的、挽着胳膊闲聊的、提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打着电话的,一瞬间汇合,又一瞬间涌离。 我悄悄反牵起里包恩的手,慢悠悠地缀在人群的尾巴后头。 过马路,然后回家。 第79章 和风式的拉面馆位于一处静僻的居民区, 小而温馨,生意兴隆。我推开门,提前录好的甜美欢迎声便适时触响。映入眼帘是两排基本坐满的座位。杂乱的交谈声、嗦面声与厨子的招唿声将这间小餐馆挤得满满当当。 里包恩跟在我身侧, 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从出门起就开始在沉心观察四周的状况。 现在还真像个专业的保镖。 虽然杀手之前跟我说过无需在意对方的讯息, 但如今更警惕的反而是他自己。一早就全副武装,擦枪换弹, 坐在沙发里翻书,书封如大字报般写着「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七百种小妙招」。 第176页 我咬着牙刷, 一脸空白地看着这一切, 不知道该先说「又背着我到哪里买的书」,还是「你还用得着复习这些」。 而里包恩只是抬眼瞧了瞧我, 开口时口吻平静。 「那傢伙不是普通人类, 想做什么早做了。你不用把他这次莫名其妙的造访当回事。」 我边刷牙边含煳吐槽:「当回事的到底是谁啊!」 至少我一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 甚至还想睡个懒觉。倒是里包恩起得比我早。估计是看我缩在被窝里睡得太香, 心中不爽,非把我折腾醒了一次才下床做事。 我无欲无求地盯了天花板半晌。拿手机看时间,再睡十分钟。 还能怎么办,宠就宠着了。毕竟换位思考一下,以前的仇人或者没好感的人自作主张地来找里包恩聊天, 就算有必要或者觉得可以,我也会烦得很。 如约来到店门口之际, 手机里恰好弹出新消息。 川平中介:【抱歉, 我会迟到一会儿,你们先享用吧】 川平中介:【由我严选,味道很不错哦。】 我:【迟多久】 川平中介:【我想不会太久的】 没工夫跟他打哑谜。我环顾一周, 在店角落的位置找了三个相邻的空位。 又长又窄的木桌正对着煮面的餐檯,隔板前规规矩矩地排着调料瓶罐。一名戴着厨用头巾的干练男店员正给隔壁桌的客人盛满汤面, 俯身将碗放到桌上,声音热情又洪亮:「请用!」 继而转眼就抽出一张菜单,伸长手臂递到我们面前。 「欢迎光临——特别推荐我们家的豚骨口味喔!」他说。 一旁的老熟客毫不避讳地热络插话:「这是什么话,要我说还是味噌最好。」 只听店员小哥哈哈一笑,边继续弯腰忙活,边哎呀哎呀地回应,「有新顾客来了就不要拆我台了嘛。」 与大商场截然不同,这样建在住宅区的小店,铺天盖地都是咸香的人情味。我个人也喜欢这种氛围。大致瞄一眼菜单,都是传统的面和小吃。 初来乍到,选了推荐的豚骨。我转头问里包恩:「你呢?」 西装革履的杀手坐在身旁,两手抱臂。他微微弓着背,稍一颔首,圆弧的帽檐便轻描淡写地掩住大半神情,平添几分肃杀与冷峻。跟小面馆火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里包恩没看菜单,只与我对视一秒。 「和你一样就行。」他说。 就算往常老是穿着严肃的三件套出门,他连喧闹的菜市场都能轻易融入(并且还能和街坊大爷毫无障碍地聊起来)的能力曾经还令我感到诡异过。 这次却全然不带收敛。我光是从余光里就能注意到附近的食客默不作声地偷偷往这里看了几眼,然后挪挪椅子远离一二,仿佛生怕是什么一惹就完蛋的危险人物。 不稀奇,但平时悠哉久了,这副势头也少见。 我觉得挺可爱的。扭头与店员点单:两碗特制豚骨拉面,附加一小份煎饺、海苔和叉烧肉。 再看看手机,没消息。 头巾小哥吆喝着马上好,站在厨台后头熟练地拿着筷子计时打面,装小料汁。他业务纯熟,健谈地搭着随处可见的客气话:「两位是情侣吧?实在是般配呢。」 我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托着脸颊,抬头看去。 店员长着一张年轻的方脸,小麦色皮肤,脸颊生着两片浅淡的雀斑;单眼皮,眼睛小却神采飞扬,相当真实地流露出诚挚的笑意。 里包恩也微微抬起头。我挑了挑眉梢,接道:「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们一没拉手,二到目前都没讲几句话,更别说别的亲密举动。某人还神神秘秘地带着一身生人勿近露头就秒的气质。以旁人的角度可能连朋友关系都不敢猜。 「诶?啊,难不成猜错了,万分抱歉!」 小哥闻言慌忙地双手合十,解释到一半,又发现时间到了。于是连赶着捞起拉面,兜在笊篱里打散,「我没有别的意思,倒不如说二位不是情侣的话才比较让人惊讶……唔,大概是直觉这么想的。」 我说:「直觉也会有依据吧。」 店员眨眨眼,思忖道:「普通的关系通常会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但从进店到现在,客人你们不论是碰到肩膀,还是说话的时候靠近,都很自然。」 他把面盛进碗里。提勺浇上热腾腾的骨汤,声音放轻了些,「何况有些情感是即使不宣之于口,也能被人类察觉到的东西。」 结果话音刚落,旁边插过话的老顾客吸熘熘嗦完半碗面,听不下去似的补充: 「真是的,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人家的意思不就是说不是情侣吗?要么就是还没捅破窗户纸,正在暧昧期,对吧小姐?」 如果正巧真的不是,你也没放过我。 我若有所思。撑着下巴,没去看里包恩的反应,语气平稳地答覆:「是啊,我正在追求他。」 店小哥和老顾客霎时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露出全球统一的吃到瓜的表情。后者的笑声爽朗,说着喜欢我的个性;前者先顾着在汤面上摆好溏心蛋,插上两片海苔,一手端一碗地呈到木桌上。 我道了声谢,拿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专心当沉默保镖的男朋友。 里包恩气定神闲地接过。他的目光从帽檐里望来,似笑非笑,却令那股过于冷静的气场隐约地、立竿见影地缓和不少。 第177页 「你很有胆量啊,新奈小姐。」杀手道。 「还行,是老师教得好。」我很谦逊。 他哼笑一声。 头巾小哥再端来一盘小煎饺。左看看右瞧瞧,紧接着抚手一笑,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营业性的谄媚。 「那这次是约会吗?我们店能被选择真是荣幸之至——」他说,视线飞速地瞥向我身边的保镖,仅一瞬又快快收回,颇怀余悸地稍微鞠了一躬,赫然一副「怪不得这种打扮得像特工一样的人会出现在我们小店」的神情。 然而职业素养使其嘴上仍保持着轻松的语调:「两位请慢用!」 招牌拉面卖相极好。薄薄的肉片、切半的流心的蛋,乃至菇笋葱花都条理清晰地摆好,伏于晶莹筋道的面条表层。汤汁也盈盈。热气与香味扑鼻而来,引人食指大动。 一旁的漆黑帽子晃低了点,毫无芥蒂地率先品尝。他吃得倒挺香。 我手拿木筷,注视着这碗拉面界的优等生片刻。 店员关切的声音不出意料地响起:「客人最好趁热吃哦,这时候味道是最好的。」 我:「嗯,不过还有一个人没来。」 店员:「竟然是还在等人吗?」 似乎是约会的猜测又被推翻,他不掩惊讶,却也为难地再开口劝道,「让拉面因为迟到的朋友而变坨的话也太可怜了,您先用吧。」 另一边的老顾客又说:「你可真是啰嗦,人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呗。」 头巾小哥回道:「就算是这样……」 我则说:「我确实不希望错失最好的味道,川平先生。」 有那么一剎那,周遭如同错觉般安静。 我在人声鼎沸中抬起头,重新看向厨台后站着的店员的眼睛。 「所以请你有事说事,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 里包恩仍然老神在在地夹着面条和叉烧肉吃。年轻的店小哥定定看着我,随即讶异地「诶」了一声。 我没什么表情,「再演我走了。」 川平这才一顿,不着痕迹地收起故意摆出的大惊小怪的神色。 异界来客不加掩饰的模样沉静、随和又从容。放在这张年轻而健康的脸上,几乎产生一种极冷淡的反差。 我可以从中捕捉到些微的探究与瞭然。但他给我更多的感觉是闲适。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友寄小姐?」川平问。 边上的老食客捧着碗喝完最后一口汤,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起身结帐。我跟着转头瞥去一眼。再回过头之际,眼前店员原本鲜活的皮囊的生命力在瞬间冻结,仿佛脱皮套一般被扯下。随之露出的是一个头髮苍白、戴眼镜的男人的上半身。 当然,穿着墨绿色的和服。瘦削,懒散,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与事前发给我的照片一样。 第一次目睹人类蜕皮般的场面,我面无表情地保持缄默。 里包恩坐在一旁,边嗦面边当我嘴替:「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噁心。」 旧皮囊脱落,而四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里。客人们聊的聊,吃的吃;灶台边忙碌的其它店员和老闆同样浑然不觉地辛勤干着活。世界犹如在这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割裂开来。我多少也能猜到个大概原因。 总算彻底露出真面目的房屋中介将两手拢在袖子里,娴熟地接过杀手的话头。 「你是不是说话更不客气了一点?跟女朋友学的么?」 简直是危言耸听。我根本不想承担这个莫须有的责任,「怎么可能。这是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发出的感慨而已。」 川平:「我就说吧。」 我觉得他不一定看过naruto,因此只转头和里包恩说:「说实话,我刚才还以为他是大蛇丸。」 里包恩吞下一口面条,欣然点头:「他确实很像。」 我:「连我都有点吓到了。」 里包恩:「罪不可赦,我帮你做了他。」 川平的声音平静得惊人:「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不过这么旁若无人也很失礼喔。」 第80章 早在之前, 我就从里包恩的描述以及短暂的线上接触中,对这位异于常人的房屋中介兼异世界上古种族有过初步的了解和猜测。 没想到本尊比我预料中的更像一个普通的拉面爱好者。 店员摇身一变成顾客。川平不知怎么处理了皮囊,坐到我左手边的空位置上, 举手点了一碗味噌拉面。 当厨的老闆热情接话:「好嘞~请稍等!」 我看里包恩嗦面也早馋了。仿佛空了点什么的飢饿感在肠胃游弋, 我着手动筷,爽爽吃了两口面——的确美味, 口味偏淡一些,但配着叉烧也正正好。随即才侧头看向白髮男人。 「给我们推荐了豚骨, 自己却点了别的啊。」 川平道:「因为我已经尝过很多次这家的豚骨拉面了。」 果然不是第一次来。 「被你假扮的那个店员呢?」 「他今天请假, 我就向他稍微借了一下身份。」川平戴着纤细的圆框眼镜,以我的视角看过去正巧有些反光, 「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友寄新奈。」 我单吃一口脆香的海苔, 原话奉还:「直觉猜的而已。」 「你知道这说服不了我吧?」川平面色不变。 「我没有必要说服你。」我同样漠无表情, 「这次答应来和你见面,一是想确认你的目的,二是来看看你努力招租的房子合不合适。除此之外的话题我没有任何兴趣。」 第178页 凭他的演技和法术,加上和老食客对答如流的交谈,其实什么破绽都没露。 我也没有能看破一切的超能力, 有的话早就去跟毛利抢饭碗了。 然而要识破世上一切万变不离其宗的伪装,有时候只需要一点怀疑, 以及简单的思维逆转: 首先, 以川平这种人来说,有什么不得不迟到的理由?他既不是上了手术台的医生,又不是会接紧急任务的警察。他甚至连本来该忙活的事情都已经不用再插手。 假设真撞见某些事, 又好巧不巧在这个时间点被绊住脚,也有数不清的方式可以脱身赶来。 其次, 里包恩跟我聊时提过,川平起初就是神出鬼没地突然坐在他家里,不仅没礼貌,还会耍人。那我也可以姑且断定这个人实际上并没有迟到,相反撒了谎,早就身在店中。 「我想不会太久」这个说辞,则是针对我什么时候能发觉不对劲这一点,由川平自己下的推测。 最后就是店员的态度。如果川平提前抵达,多半是想藉此看看我和里包恩的反应,那必然会直接或间接地来接触我们。在此期间,唯二和我们产生联繫的只有戴头巾的小哥和老顾客。但顾客只是插话。 在这种熟人、生人都认得全的小店,健谈而努力和客人搭话的店员并不稀罕。 可一上来就很可能闹乌龙冒犯顾客地猜情侣关系、话里暗示一进店就在观察我们、强调拉面美学的店员就不常见了。 就算能用情商和职业素质来勉强解释,我也不觉得正逢午饭点,明显人手不足,又要煮面看面又要应付客人,忙成狗一样的打工仔,能有多少富余的心思从那样微小的细节入手,判断一对食客是怎样的亲密关系并且拿来当话题。 我以前在冷饮店打工,顶多闲暇之余和同事观察观察形色各异的客人,还能听或看到不少五花八门的八卦。而旺季生意一好起来连轴转,光是维持营业的微笑都觉得自己是台机器。 只要不是像几个黑老大打扮的人一起来点草莓圣代这种情况,基本留意一眼就结束。 「原来如此。」 川平估计也明白哪里会让人心生怀疑。他本身就没有打算长时间隐瞒,「不过我还是挺想和你多聊聊的,毕竟你是这个世界唯一点燃过指环的人。」 我:「……」 里包恩喝了两口汤,「这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我选择不吐槽,转而问川平:「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白髮眼镜男说道,「你身上流动的死气的能量,对我来说根本不算秘密。」 他微微扬起唇角。眼镜在光线反射下泛起近似翡翠的亮色,令其乍一看像个狐狸般狡诈的阴险角色。 但下一秒,香喷喷的大碗拉面随着老闆的招唿声端来,川平像每一位普通的食客那样转过头道谢。我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睛从圆圆的镜片后露出,神情稳重而平常。 他捧起热腾腾的味噌拉面就勐嗦两口。 「嗯,真是不虚此行!」又大方地夸赞一句。 这傢伙人生的底色都仿佛具有欺诈性。 就在我不免多看他两眼的空档里,坐右手边的里包恩本就吃得快,如今更是喝完最后一口汤——在木桌上把碗一放,便伸手揪了揪我的衣角,「吃完了,走吧。」 我回过头,「你几岁了。」还和以前似的搞小动作。 里包恩:「你前一阵才给我庆祝过三岁生日,现在就不记得了?」 我:「谁信啊!而且又不是真问你!等我吃完。」 川平在一边悠悠吃面。 「真有意思。」他难辨真假地说,「偶尔我也会挺羡慕你的,里包恩。」 杀手即刻道:「你如果等不及想早点死了,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此人言语惊悚,口吻却平淡得像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听出他没开玩笑,顿时一个无语地放下筷子,抓住那只扯在衣角的手。 「要送回你们那个世界再送。」我说着又顶着死鱼眼转头,看向左手边丝毫不受影响的中介,「你很会拱火啊。这应该不至于是你特意来一趟,还要租房子给我的动机吧。」 「当然不全是。」 「你说。」衣角顺利解脱,我也就放开手,抓紧嗦面。 只见川平满足地连面带肉夹了一口吃,才接着慢慢道:「你们,或者说里包恩,有防备心很正常,但如今大可以放松一点。我早就没有伤害谁的理由……不如说,我向来都是从保护星球与人类的立场出发,以前的事都是不得已。」 里包恩:「所以呢。」 川平:「所以,和我当时主动来异世界联繫你一样,你就当我这次也只是顺手帮你们一把。毕竟我很可能过几年就不记得今天的事了。」 白髮男人咕嘟嘟地端碗喝汤,旋即爽快地喟嘆一声,话锋一转。 「友寄新奈,」他说,「你觉得一个人想要把手底下的房子租出去,能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我吹吹还热乎的面条,闻言眉毛也不动地奉陪接话。 「赚钱当收入。或者发生什么事了,自己不想住,因此租给别人。」我数道,「要不然就是房子多,想合理高效地利用资源。」 「那你认为我是哪一种呢?」 「你想利用资源。但不可能是嫌手里的房子太多,否则随便租出去就行了,何况你本质上还是异世界的人。」 第179页 我一口气吃完最后一口面,热汤下肚,身子也暖得多。 保镖顺手递来两张干净的面巾纸。我道谢接来,擦擦嘴。再一侧首,仍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镜片被热气煳得泛白的男人。 「要我猜的话,你是因为知道了还有一个曾经的人柱,也就是史卡鲁同样来到这里。既然你都说是『帮一把』,那就可能只是以星球管理者的身份考虑,想给我这个收留穿越者的普通人一些关怀的福利。就像给内测玩家的礼包一样。」 我边思考,话音一顿,又道:「到底有什么不好直接说的,你是违背良心的事做多了,现在做好事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吗?」 「……」 川平不过是沉默两秒,里包恩的声音便从右侧无情地响起。 「为什么不讲话,被直接说中更不好意思了?」 我:「是吗?活了那么久脸皮应该没那么薄吧。」 里包恩:「你别看他这样。之前解决阿尔克巴雷诺的问题的时候,本来都有一个可行性很强的方案给他了——」 我听出言下之意,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他还不听?」 里包恩抱着臂,跟我聊道:「他因为主导权会被夺走,感到有损颜面。要不是尤尼出面指不定要发一通脾气。」 「碰上这种领导实在是倒霉。」我代入一下,发自内心地真诚评价。 「他就算做项目也没把所有的事项交代给手下,导致员工那时候还被参战人员骂了好几顿。」里包恩补充讲解。 天杀的,我雷区都被踩了一遍,「莫名其妙。」 里包恩颔首,「是吧。」 川平这才面无表情地开口:「这么一看,和你们吃拉面真是浪费心情。当着本人的面说这些话就不担心惹怒别人么。只要我想,控制你们的意志不过是挥挥手的事。」 我一听,更不敢相信地转头盯着他。 「因为别人把自己做过的事说出来所以生气了?你有点意思啊。」要是我就虚心接受批评了。 「…………」 眼镜反光男抽了抽嘴角。我总觉得有一种叫作后悔的淡淡的情绪开始萦绕在他周身。但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依旧稳如泰山,从冷静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出端倪。 里包恩善心大发地维护道:「都说了他脸皮薄。」 我并不解:「我觉得当上位者还是脸皮厚点好。」 里包恩:「我和你想得一样。」 川平:「你们还想聊到什么时候?」 我沉下心来,板起脸看他,「中介先生,明明是你一开始就搞些有的没的,现在还催上我了?吃完带我们看看内测礼包。」 川平中介可能很想吐槽我的用词,只不过忍住了。也许是待在异世界的时间还不如里包恩长,他的松弛感尚且欠缺。 我在心里这么漫不经心地评估着,余光瞧见一旁穿着西装的杀手。后者已然没了最初的紧绷,坐姿悠闲,兀自低下头,还在拉低帽檐偷笑。 这傢伙是不是又有点太松弛了。 第81章 相比起先前看过的三套屋子, 这回我难免审得更严格些。但即使抱着颇为挑剔的眼光看待,也不可否认,川平提供的租房确实是条件最好的一个。 其它都位于人员杂乱的现代小区, 而它则是经典的日式一户建。 没有阳台, 取而代之的是独栋专属的小院子,以丰厚的、生机勃勃的常青绿篱作围墙。 通勤时间不算长, 押金、礼金、水电、火灾保险等等费用也有优惠;隔音好,两间客房, 带一个可以用来储存杂物, 也可以用作住宿的小阁楼。 在客厅角落非常传统地使用了拉绳降梯子的上楼方式。只是空间又矮又窄,小朋友待着还稍显趣味, 成年人上去就会比较麻烦。 我严肃地视察了採光和各个窗户朝向与数量等状况, 依然过关。 进院还带一个小小的停车位。 虽然我没有什么用车需求, 但这块空间就算闲置了, 也能利用起来做别的。 「如何?」 站在空旷的小院里,秋意凉爽,空气清新。一身和服的川平中介随着我的目光,一齐抬头望了一眼装修復古的屋子。他脸上不显,语气倒是如拉家常般轻松, 「应该符合你的预期吧。」 我的包已经交给保镖保管。于是轻松不费力地检视一遍下来,两手插着裤兜, 心里有底, 环顾道。 「它的确各方面都不错。」 「那这几个异世界的客人就交给你了。」中介悠哉道。 我稍一挑眉,「我还没说要租呢。」 川平却说:「你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哼笑一声。转念一想这样有点像被里包恩传染,又平静地板起脸。 「你这边提供搬家服务么。」我问。 川平推卸责任:「这就要问你生性多疑的男朋友了。」 刚从车库钻出来的里包恩并不给面子:「你想错了。我一向听老闆的。」 你最好是。我面无表情:「别在我跟前踢皮球。」 因为川平没多少兴趣再在异世界久留, 我和里包恩也觉得自己收拾搬家更好,这个话题便不多纠缠。 剩余的手续更没花多久。 显然, 这位万能的房屋中介对异界、我和退休养老般的杀手的好奇心如同断崖式下降。顺利达成共识后,他效率极高,直接签好保险协议,给我们安排了水电安装等。要不是知道他身份特殊,我甚至会以为这是栋急着甩手的凶宅。 第180页 思及退租搬家需要时间,我是打算慢慢来。而川平(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真名是伽卡菲斯)挥挥手,表示自己忙得很。 别的事情委託给本世界的打工人来处理,他则要去环游世界,享受人生。 我见这人乐得当甩手掌柜,也就随他去。 毕竟如果房子后面出了问题,有损的是他的面子。想必川平还不至于在这里出纰漏。并且如他所言,只是顺手帮个忙——就像里包恩说他曾经也帮彭格列打过掩护。因此,我更是没什么好推脱的。能省一桩事求之不得。 晚上回家,史卡鲁躺在地毯上摸鱼,吃零食打游戏。 很快就是新的一周工作日。他手下白天要打工,这小鬼就没法待在外头浪了。 叮嘱了一声吃完得把零食渣收拾好,我便跟他讲起搬家以及伽卡菲斯的事。 原本以为史卡鲁会对伽卡菲斯提供的房子抱有警戒心,结果染着紫头髮的小孩惊讶的重点却在于:「什么,那傢伙竟然也会做这种好事啊?」 我不免好奇:「你不关心背后真正的房东是他么。」光是从他们口中听到过往恩怨的冰山一角,我都觉得是足够让人半辈子怀恨在心的程度,何况是亲身经歷者。 没想到这位不死之身看得很开。 亦或是早就摆烂了。此时一把游戏结束,就没个正形地斜躺在地,一只小短腿屈起,懒洋洋地往自己嘴里送薯片。史卡鲁抬起化着烟燻眼影的眼睑,闻言,略显尴尬地呃了一声,但仍然坚定不移地鼓着腮帮子嚼零食。 「实话说,本大爷大人有大量,早就不把格子脸当回事了。」 小孩挪了挪视线,脸上隐约冒出一滴冷汗。随即似乎觉得这样心虚的模样不够大度,又横眉对回我的目光,急急找补道,「反正他想干什么早就干了!我才懒得计较呢。」 今晚吃家庭寿喜烧。腌制好的猪肉放入锅底煎,生肉粉嫩,不出片刻就蜷缩成熟。锅附近就此形成一块极小的闷热热带,香味扑鼻。油汁轻微溅开的滋滋声响充满长秋膘该有的气度。 我拿着长筷翻两次面,熟了。顺手夹到坐在身旁的里包恩碗里,再夹一片涮涮酱料自己吃。 杀手一边被投喂,一边毫不留情地拆台:「你只是因为在这里安逸惯了,连基本的防备心都丢了吧。」 我专心享受煎肉,裹一层蛋液吃。 香香。 还赖着吃薯片的史卡鲁哪受得了这种实话。毛毛躁躁的小孩几乎原地起跳,哇呀呀地申诉: 「我才不是!我可是一有时间就在培训新·卡鲁卡沙精锐战士的,不像你里包恩,谈起情人和以前一样连饭都要让别人餵——噗嗷!」 写着100t的列恩版伸缩锤继而缩回,划出一道冷酷的破空音,紧接着变回小蜥蜴扒在指间。里包恩看也没看被捶得化为纸片黏在墙上的史卡鲁。 「你废话太多了。」他沉着嗓子,厉声道。 我习以为常地继续放下切薄的肉片,再给葱翻个面。 客厅一时只剩温馨的煎炸声。 等史卡鲁膨胀回实体人,颤颤巍巍、灰头土脸地爬回来,想去捡地上的薯片包装之际,我才略为无语地开口。 「再吃就吃不下正餐了啊。你不想吃肉了?」 「唔!」紫发小孩僵硬一瞬,嘟嘟囔囔地迈开腿凑来,「我又没说不想。」 我于是把正好煎熟的肉夹进他迷你的小碗里,「要蘸什么自己蘸。」 史卡鲁:「哦哦。」 小屁孩学我蘸蛋液,豪爽地嗷呜塞进嘴里。旋即相当会给反馈地扭捏捏捏喊好吃,又积极地自己开始放食材。 摆一锅,浇上酱汁焖熟。再一开盖,史卡鲁露出完全被香到的表情,二话不说端起米饭,哐哐火速干了一碗。 我用公筷把挤到香菇与金针菇中间的猪肉卷翻出来些。 正舒舒服服品尝两口,余光却见身旁本来吃得更快的保镖动静全无。嚼着嘴里香喷喷的米饭和肉,我诧异地扭头瞧去,竟然实打实地撞上从帽檐阴影下盯来的,隐隐如同审视般的目光。 碗筷放在矮桌上一动不动。 沉默片刻,我发挥惊人的自控力没有让自己呛住。接着咽下食物,问,「没胃口?」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男人不答反问。 我捧着碗一怔,实在没理解地稍微挑起眉毛。 「我有什么要问你?」 「……」 里包恩好像仔细看了我一眼。随后低了低头,黑底的圆顶帽将他的神情彻底挡住一剎。杀手在此同时轻轻地、很慢地哼了一声。 「是么。」 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应声,便又继续端起碗一起吃饭。 我看着他,仿佛又回到当初听他在公园问「真不知道吗」的时候,如有一枚巨大的问号在后脑勺降临。 一时半会儿猜不到海底针般的男人心,不过在饭桌上追问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不用说还有小孩在场。转过头,史卡鲁浑然不觉地兇勐地干饭,这一口那一口,犹如饿了三天三夜只能啃草的小野人。 不知道某人神秘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我想了想,总之先吃饱。 伸筷子给自己拿了两块豆腐,再打算顺便夹两块熟肉给史卡鲁。 然而连吃慢点的提醒都还没说出口,送到半路的肉就倏地被人截胡:我夹的肉片转眼间就落到里包恩筷里。后者仍一脸风轻云淡,若无其事,手段却极为残忍独裁地把肉送进口中,配饭吃得又香又利落。 第181页 我的筷子顿在半空:「……」 在这种事上眼力极好的史卡鲁:「喂!那是老闆要分给我的份!里包恩前辈!」 里包恩:「我吃到就是我的。」 史卡鲁狂怒:「岂、岂有此理!」 「哦?我看你是连黑手党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男人低声说着,一手拿碗筷,一手不知何时已然握着把黑黢黢的手枪,「需要我帮你想起来吗?」 「什么?不不不需要,我没有忘!」 小孩越说越没底,有气发不出,只能咬牙切齿地忍气吞声。 他抱住自己心爱的小碗,如同一个深受压迫的紫色糰子试图缩到我身边吃完最后两口安生饭。结果黝黑的枪口紧随不放,带着驱赶的架势跟着对准而来。史卡鲁忿忿地坐回原位。 我无力吐槽地夹在中间,怀疑了半晌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成年人。 算了,扒饭。 本想里包恩可能只是闲得没事抢荤的,第二次照顾手短的小朋友时我只夹了素菜,不料又被半路劫走。可怜的小孩敢怒不敢言。我忍无可忍,戳了块裹着酱汤的肉片直接塞进幼稚鬼嘴里。 「邻居家里的三岁儿子都学会主动把糖果让给姐姐了,少跟人家抢。」我说。 里包恩嚼嚼道:「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藏糖果被姐姐发现,挨了一顿打后学乖了而已。」 我:「你给他家里装监控了么!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里包恩:「收集情报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我可不记得有布置这种任务!好好吃你的。」 再餵一口香菇。世界安静。 第82章 里包恩只在吃饭时闹了闹。我盘算着饭后观察一下他的状态, 再回头思考是什么契机让他觉得我会有话要问,但杀手早已恢復成平时的状态,滴水不漏,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喜欢的人表现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特殊情况,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就此忽略。 不过,即使未尝不可直接问, 考虑到刚才简单问了一嘴也没有得到清楚回答,我也暂且先打算有了个自己的答案再拿去确认。 小朋友乐滋滋地开始抱着电视打游戏。表面成年而心理年龄未知的保镖一如既往悠哉地去浴室享受热水澡。 我刷过牙, 就先窝在沙发里, 用手机回了几封邮件。 关于询问和行政对接进度的问题,嗯, 这个不是早就回答过了么, 又一个没认真听汇报的。回復最早要十二月上旬审批才会下来;问手头有没有相应的社内资料, 有, 刚好在手机云端存了备份,发给对方;还有一封来自领导。 看着邮件里写着「急,今晚十二点前要,辛苦了」之类的鬼话,我麻木地再读一遍要求, 表示收到,放下手机。 转而抱起笔记本电脑, 开机。 将诅咒化为牛马的动力, 接着以强行运转吃完饭后本该休息的脑子以及突破手速极限的毅力,二十分钟搞定材料。 点击储存,放进定时发送。 设置一个半夜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的邮件递送时间。 我这才合起电脑, 半辈子都不再想看见它似的塞回包里。想到过了今晚又要上班,心如死水无澜。再一抬头, 看见坐在电视前,捧着游戏手柄正打得慷慨激昂,不用工作还不需要担心自己哪天突然猝死的小鬼。 脑内一瞬间天人交战。 双手交错握在胸前的小天使冷静道:宏观而言,身为大人努力当牛马,正是因为要成为推动社会运转的一环。我们这样辛苦,也是为了孩子们从今往后始终能无忧无虑地玩乐啊。 捏着三叉戟的小恶魔戳着我的脑袋:牛马就牛马了还谈什么为了别人,自我洗脑!可笑!要不是工资待遇丰厚你会挤破头皮来这里工作吗?不会啊!如果是富二代你会勤工俭学边读书边同时打三份工吗?不会!一切都是因为人不得不活,多少人辛辛苦苦一辈子累得差点死掉或者已经无人知晓地悄悄死了,却只是为了苦完后能活得更轻松一点。工作就是狗屎! 小天使仍然静静地呈祈祷状:这是社会制度发展不完善导致的问题,而不是工作本身的问题。工作理应给人以珍贵的成就感,也应该能让人在工作的过程中发掘自身的价值、思考人生的意义。 小恶魔更用力地戳我的脑袋:给人成就感的工作是工作,会让人觉得这辈子再也没救了的工作难道就不是工作吗?工作就该一视同仁地视作垃圾!来吧,辞—— 我挥挥手拂开杂念,宣布两个都有道理,但目前辞职更不可能。我还是很喜欢赚钱的。不用说有家要养,理想也需要资金支持。 钱啊,绕不过去的魔窟。无数人钻进去试试深浅,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捏捏泛酸的眉心,我伸个懒腰舒展倦意,随即又缩在窄却柔软的沙发里瘫下来。 游戏的打击音效与热血背景音富有节律地鼓动着。 明天不用早起的傢伙真好。 天花板的暖灯晃眼,如失温的火光般狡黠地燎着眼皮。我微微翻身,把脸埋进臂弯,披散的头髮便从耳后随之垂落在颊边。眼前这才安详地暗了些。我漫无目的地想:真好,真羡慕。 游戏机和电视还是我的呢。都给我等着,哪天我占有欲大爆发…… 等一下,占有欲? 几个复杂繁芜的念头闪过脑海。线索成形,被不小心忽视的细节重新铺开。 第182页 里包恩之前莫名不说话,难不成是出于某些原因而顾及我的心情? 我一时认为不可能,又好像没什么不可能的。人类的感情那样浩淼,最扭曲的爱却是想要被爱,最阴郁的占有欲则是渴望被占有。 即使形式上会有差,内核也大同小异。 希望里包恩能留在身边的感情当然同属于占有欲。但磕磕碰碰十几年过来,这些涉及控制的欲望早就被磨得没力气,就算有,也称不上执着:不属于我的到死都不会是我的,该属于我的伸出手就能落在掌心。 并非不争取,而是实在得不到就算了。 到头来,要是为太多身外物而神伤,日子只会越过越糟糕。毕竟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正如我一开始不在意里包恩如何,后来却想要交个朋友,再后来做梦都会梦见他,手想牵一牵,脸想捏一捏。 以至于我偶尔会觉得奇妙。原本应当无关紧要的人,到最后怎么能连一颦一笑都叫人感到这辈子好像都再也忘不掉了一样。 里包恩也会这么想吗? 从平时的言行举止里就能看得出他是个掌控欲很强的傢伙。或许从事相关职业的人多少都不能免俗。不仅如此,还相当要强。我那种实在不行就开摆的观念肯定是不能直接套到他身上的。 但他其实又很少真的发过火。准确地说,是基本没有,最多是烦、不高兴。我见到的这人在我面前露出过的最冰冷的脸色,还是在游轮抓兇手那会儿。 世上大多愤怒的情绪实际上都来源于人的无能,亦或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而里包恩赫然是一副什么都能做得很到位的模样。 说脾气差吧,却不介意被吐槽(相反还很乐意制造槽点),真做起事来靠谱稳重;说脾气好吧,那也太夸张。毕竟他一不顺心就不爽地要去祸害别人,老是把快乐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 总而言之,这位异世界的男朋友会有很多小情绪,但偏偏又是个成熟的情绪管理大师,稳定得很。 一个真正控制欲强的人,控制的对象中自然包括自身的心态。 至少现在我是想像不来他能有什么失控的时候。 所以在他的视角看来,我可能会因小孩无心抖露的话而不开心也是理所应当,关键在于不是他自己告诉我过去的事,更不是我主动询问的,而是另一个不妙的情况——从别人嘴里得知。 如果跟我立场调换一下,里包恩恐怕会要么直接搞明白,要么秋后算帐。 这么一想,我应该没什么事情有隐瞒他……倒不如说根本没什么好瞒的吧。 意识走南闯北地漫游着,丰富的、接连不断的游戏音与按手柄声愈渐模煳,远远地向不知名的地方飞去。身体沉入沙发。手指的知觉不再清晰。攀附在眼周的困顿量不出有几斤几两。 仿佛只不过是闭了闭眼。 再迷迷煳煳地找回意识之际,率先感受到的是脸侧髮丝的触动。 没料到躺着休息一会儿会忽然睡着。灯还开着,游戏声却没了。我有些茫然地稍微睁开眼,正好撞上里包恩低垂的黑色的眼睛。 保镖早换好了睡衣,此时蹲在沙发前,正对着我半趴在手臂里的脸。 一只手搭在坐具边缘,另一只手捋开我眼前微乱的碎发。我臂膀有点发麻。没太多力气,慢吞吞地挪了挪保持不知多久的蜷缩的睡姿,那宽厚、温热而干燥的手掌便抚上脸庞。 拇指指腹不经意般蹭过下眼睫,痒。眯起眼,脸又被捏了捏。 「要睡就回房间。」他说。声音比平时要轻。 我用鼻音嗯了一声。 也许是趴着睡得有点缺氧,肺腑牵连着唿吸都又闷又沉,四肢欠缺舒展,心底深处涌起一种想把自己拧成麻花并哼哼怪叫几声的冲动。 我忍住了。作为平替,只阖眼抱住里包恩的手,用鼻尖和脸颊蹭蹭掌心。 能嗅到一丝沐浴乳的淡香。 结果某人仗着手指长,轻松碰到我的耳朵。耳垂随即便被揪住,「懒虫。应了就起来,别赖着。」 我再一瞧去。男人脸上不带什么表情,神色却在柔和的灯光下令我想要拥抱。 于是我听从本心地,讨抱抱地伸出两只手臂。几乎就在下一秒,嵴背传来环搂着托起的力道,我顺势直起上半身,抱住杀手的脖颈。紧接着膝弯也托在谁的手掌里。 当被稳稳地抱起来时,我才想起忘了什么。 「不睡了,」我趴在保镖颈边嘀咕,「还要洗澡,我不想明天更早爬起来洗。」 称职的代步员工有求必应,抱着我往浴室走。 出租屋配备的浴室本就不大。里包恩小时候用着迷你小浴缸倒还不占地方,但越长大用得越宽,如今几乎霸道地占了一半的区域。我的搓澡凳都不得不腾空间给它。 不过浴缸的主人上位当男友后,他的浴缸我也能用,因此我勉强允许它可以留下来。 进浴室,被放下来,坐到浴缸边缘。我拿手背揉了揉仍然颇为泛酸的眼睛,一边借着僱主名头毫无负担地使唤人:「没力气,帮我拿一下衣服和浴巾。」 旋即,懒散地打个哈欠的功夫,保镖就任劳任怨地拎着衣篓和一条干净的浴巾往返回来。 我坐着没动,看着里包恩把衣篓放到角落,浴巾挂上挂钩。心想勤快的男朋友果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谢谢你。」我是具有良好品德和礼貌的老闆。 第183页 「不用谢。」里包恩大方道。 我等他离开。后者却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浴室的暖调光线即刻映出小臂肌肉流畅的阴影曲线。紧接着,男人摁着门把手,咔哒一声推。 门关了。 我安静地注视着没走的人,两秒后反应过来,蓦地清醒不少。 「你干嘛还待在这?」 里包恩:「不是你说连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我:「我是懒得走没错,但是洗澡的力气还是有……等等,你出去!我不用帮忙了!」 里包恩:「做我们这行的也讲究送佛送到西。」 杀手靠近两步,我退无可退。没坐稳就不小心滑坐进浴缸里,眼疾手快用手撑了一下才没撞到哪。一抬头,里包恩已然俯身欺来,一手撑在浴缸边,挡住了大半灯光。我近乎笼在暗色里,腿弯还挂在边缘。 他另一只手把淋浴头放进浴缸。竟敢未经允许就放水。 我还穿着衣服啊! 「佛说不用送就不用送了好不好。」 我最后吐槽一句,支在浴缸底的掌心碰到水,顿感不妙地想起身。然而没有一个妥当的发力点。干脆努力维持冷静地绷着脸,拽住里包恩的睡衣领口,瞪去一眼,「让我起来!」 不料却方便他低头吻下来。 淅淅水声不停歇地流淌,不时温热地溅到身上。打湿衬衣,柔软的布料吸饱了水,又难捱地紧紧贴着肌肤。连唿吸与亲吻都潮湿一片。 单人用的浴缸要塞下两个人太挤。我哪都伸不开手脚,更何况两腿还被里包恩的腰隔开,要发力也只能缠着。 水面缓缓漫上,热气升腾。我在漫长缱绻的湿吻里感到发晕,因而本能地抱紧他的肩颈。但随后察觉到有谁湿漉漉的手推起衣角,理智狂敲情感,我别过脸反抗。 「不要玩了。」我揪住里包恩后脑勺的髮根,后者却又亲到脖子,「客厅还有人。」 里包恩闲暇之余抽空道:「你安心,早就没人了。」 我立刻明白并无语,「又是怎么惹到你了?」 「我出来看见你在沙发上睡着,」杀手总算抬起头。水声混动,调整了一下姿势。我得以坐到他腿上换取重心,但仍然被浮力动摇地包裹着。「那傢伙却还打算熬夜玩游戏,就顺手帮你解决掉噪音。这是工作。」此人好心声明道。 「那史卡鲁现在在哪?」 「谁知道。哭着去找手下了吧。」 「虽然不会死但也还是在意一下人家的下落好吗!不,我没同意你继续。水满了可以关了,不然这个月水费你交……而且这里没有放——你什么时候偷偷放一盒进来的啊!」 第83章 抛开小插曲不说, 有人帮忙搓澡确实效率高得多。 只不过无论是我还是他的头髮都被打湿,又多花时间吹了头。某人还换了身睡衣。我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感到肩头冰凉而濡湿的缕缕髮丝被捞起, 股股热风涌过耳畔之际, 才忽而想起还有事想问里包恩。 莫名被那么打断一下,困意再次坚持不懈地冒起泡来。 我连打了两个哈欠。 邮件显示定时内容成功发出。我最后确认了一遍材料没出错, 便切出界面,刷了会儿新闻趋势。头髮没过多久就吹干, 稍显蓬松地随风在脖颈边打着旋。 好像由里包恩帮忙吹头的时候总是干得更快一些。不知道是因为我作为被伺候的一方太享受了, 还是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技巧。 所以自从发现这点之后,我平时洗完头看他没事干就会把吹风机塞过去。该员工也从没拒绝。偶尔我自己吹头髮, 边吹边单手看文件, 里包恩则会相当自觉地凑过来揽活。 对此, 有次他拿走手里的电吹风时我还开过玩笑:「天天说我懒, 你这样不是会让我越来越懒么。」 「我是说了,但也没指望你违背本性变得勤奋。」里包恩回答。 我:「因为我不是学生?」 里包恩:「你这么认为也没问题。」 「习惯可是很可怕的东西。」 彼时我低头翻邮件,随口调侃,语气平常地闲聊着描述假设,「要是没了你我怎么办?累死累活下班回来, 心想,今晚不洗头不行了, 洗完后却丧失了吹干的动力。于是等着它自然风干, 没想到不小心睡了过去,隔天起来不幸感冒。这样的话你得负四分之一责任。」 这当然只是揶揄。生病不仅上班很麻烦,还要花钱买药, 吃喝都得忌讳。我已经照顾自己很长时间,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顾不上。 里包恩明显也听得出来, 平静接梗:「那就有点糟糕了。」 「是吧。」我漫不经心地开口,「医药费你得摊,工作也要帮我分担,里伯山君。如果你刚好人在国外,我给你打电话就要买当天的机票飞回来赔罪。」 里包恩似乎并不当一回事:「嗯,行啊。」 我从手机里仰起头,「你的吐槽功能被格式化了吗!不要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搞得我像真的玩职场霸凌一样!」 保镖却正好关了吹风机,站在背后抬起我的脸。我只觉得脑袋斜靠到他怀里,一个倒反着的吻便落在嘴唇。 「前辈都说没我不行了,」男人心情很不错似的翘起嘴角,拿原话来堵,「我总要有所表示吧。」 我只是开玩笑噹噹压力怪而已!一般听到这种假设的反应不应该是感到棘手、霸道,吐槽「那你还是别养成这种习惯」或者「自己懒成这鬼样关我什么事」吗。 第184页 这傢伙去做漫才的话戏路很窄啊,最多负责装傻。 回想至此,现实里的电吹风也恰巧一关,客厅霎时没入针落有声的宁静。 史卡鲁果真已经不知道被丢到世界哪个角落去。我打电话,小孩的手机铃声却嗡嗡地在沙发缝里响起。连联繫方式都没带在身边。 希望在外面不要又被光速网球打晕了。 虽然处于无比好睡的时机,但我仍然打起精神,收拾完搁在茶几上的纸质文件后关灯,钻进卧室。 先一步回房的杀手照常坐在角落临窗的小书桌边。 摆在桌面的手枪又多了一把。到底什么时候买的?不过也可能是他自己组装着玩。 我拖来另一把椅子,挨着坐到他右手边,换来后者扭头瞥来一眼,似是略感意外。毕竟我从最开始就对他这些小活动没什么围观的兴趣——起初是觉得与我无关,后来是不想打扰,而且各做各的事挺安逸的。到现在则是因为见怪不怪,反正只是普通的护理。 但这位同桌还是慷慨地移了移椅子,让我坐近。膝盖几乎能碰到膝盖。 除却他目前拿着的,桌上还有型号各异的五把枪。由一条用旧的、留有几片擦不掉的油脂印记的毛巾垫着。边上是棉签、纸与几小瓶清洁剂与枪油。 我探头瞧了瞧,「我能动吗?」 里包恩正把手头枪枝的套筒卸下来,「随你。右手边第一把有子弹,你把保险打开,击锤拉下来就能玩。」 「明天得上班,我暂时还不想被警察找上门。」 我冷静吐槽,拿来长得最帅的一把研究两眼。 杀手抽出一根棉签,随即转头往这一看,讲解道:「双动左轮。一次能装的子弹太少,也没办法带消音器。我用得不多。」 它枪管漆黑,握把则呈现出色泽醇厚的红木色,在几乎全黑的枪伙伴里独树一帜地突出一股潇洒的精緻感。 掂了掂重量,还有点沉。 我想了想,「左轮最有名的好像叫蟒蛇?」 里包恩说明:「柯尔特蟒蛇。这是史密斯威森m29。」 「哦,好帅。」 「你喜欢就送给你。」 「我要它用来干嘛啊!不需要!」 杀手专心致志地上油,一边接话:「我待会儿教你怎么用。」 我:「你是不是又无视我了。而且家里没有可以练习的东西,你住脑。」 玩射击又费钱又耗精力。帅是帅,有机会的话我确实挺想业余玩一玩,但兴趣总归没那么大,活在法治社会用处也不多。 把左轮放回书桌,身旁传来里包恩慢条斯理的嗓音。 「你的准头很好,浪费天赋就可惜了。确定不练练?」 谁知道练好了哪天会不会被忽悠去加入彭格列啊! 我对这个套路花样多的黑手党hr不抱丝毫信任。左手摆出简易的枪的手势,食指当枪管,指尖隔着睡衣布料抵住他臂膀,认真威胁。 「练啊。说,你还有几个情人?」 里包恩装零件的动作一顿。 没等他开口,我保持手势接着道:「吃饭的时候你是觉得我会问这个吧?」 一旁窗帘拉得紧密,瞧不见户外的月色,一片静夜中却仍能听见居民楼下偶然传来的汽车关锁的声响。 我看见里包恩细长的眉毛微微挑起。随着几声脆响,他花了不到两秒就把刚才磨磨蹭蹭装半天的枪完全组装好,旋即屈起手肘搭着桌沿,侧过头。那双令我熟悉无比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过来。 「你当时可不像在意这些。为什么又想起来了?」他问。 「因为我在意你的反应。」我说,「所以不希望你以为我不在乎你。听到史卡鲁提起这个的时候,我确实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连我都有前男友。你以前总不可能一段都没谈,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才是没什么好问的,过去的都过去了。」 里包恩:「是喔。」 我:「不过既然说到,我就直问了。」 食指戳得用力了一点。我对上保镖隐约浮着笑意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那边的『情人』指的是恋爱还是包养走肾的关系?」 「你要说义大利那边的话是都有。」 「你有过几个?」 「四个。」杀手对答如流。 「……」我跟他对视片刻,真诚地表示,「比我预料的要少啊。我认识的一个同学光是在大学四年就换了十二个对象了,集齐了每个星座,后来人送外号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转世。」 见过大风大浪的里包恩很是从容:「我差不多也认识类似的傢伙,他每天闲着就在街上搭讪女士。」 「这些人哪来那么多感情和精力。」 「不知道。」 我扳回话题,再用枪头(食指)戳戳,「情人都是你在变成婴儿前交的吗?那岂不是过了很久。」 「不。」杀手悠哉地任由我威吓,「黑手党最强的婴儿的名头可是很响亮的。」 我:「别跟我说是在婴儿时期谈的。」 里包恩:「和你猜的一样。这很正常,新奈,每个人的癖好都不同。」 我大骇。没心思再比枪,一把揪住男人衣袖的料子,「什么鬼啊!三藤小姐喜欢的那多少也是快成年的男生,恋-童-癖恋到婴儿到底是什么心理,完全是犯罪啊!」 「黑手党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物,当然不会在意这么多。」里包恩被我揪着说。 第185页 「你作为被恋的童难道一点不舒服都没有吗?!」 「我靠的是人格魅力。」 「又自夸上了!」 好在我接受能力良好。虽说听起来诡异,但异世界都有一路狂飙的科技和玄幻设定了,或许那边住民的道德感真的没那么强烈。 我心情复杂但总体平静地松开手。 没来得及收回,手背又被人捉住,拉近去看。我也随他不知干什么无聊地开始研究我的指甲和指节。 「你们公司规定一点饰品也不能戴么。」像是闲着一问。 「没有硬性规定。要戴可以,得体就行了。」我回答,「我只是嫌麻烦。以前戴过手鍊和戒指,要么感觉热,要么戴久了硌人,摘下来又会忘记戴回去。」 说着,我顺势伸去,再次轻轻捏了捏男人的脸颊。在他看向我之时严肃地开口确认: 「然后呢,你是把我当情人,还是正经的恋爱对象?」 我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以防万一异界又异国的观念不一样。 里包恩肯定也知道我是带着答案问问题,因而面色不变,握着我的手背偏过头。掌心触碰到温热柔软的嘴唇。在此期间,杀手稳重的、探究般的视线始终没从我脸上移开。 他低声反问:「如果是前者呢?」 我盯着里包恩。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些话。 于是,思忖须臾,我挪开目光。一面望向淡色的窗帘,一面坦诚道:「那我要和你分手。因为我是抱着今后都想和你度过的决心选择和你在一起的,如果你并不认真,这段感情不对等,最好是及时止损一刀两断。我不想耗着。」 否则我是没那么多精力还要花时间调整状态,用平常心面对这个人的。 话落,我稍微皱起眉头,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抵住下巴,思考可行性再补充。 「总之,就先把联繫方式都删除拉黑。正好我已经没有雇保镖的需求,川平那边也提供了另一个住所——我还会住在这里,你暂时不回或者回不了原世界的话,就能先住到那边。史卡鲁也一样。我就不帮你搬东西了。不过考虑到离得不算太远,我需要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有事也别找我,不要打我电话,我也不会接。反正我想你应该什么事都能自行解决。 「最后避免睹物思人,白白浪费时间来伤心,我会把和你相关的东西扔掉或者换新的。」 想了想没其它疏漏,我重新抬头,「分手基本都是这样吧。虽然知道有的人会和前任好好相处,但我是分开就该是陌路人的一派。」 对上视线,话音蓦地戛然而止。 我接着难以置信地吐槽:「那样看着我干什么,不是你先问的吗!」这时候露出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我可不会哄啊! 第84章 「……小新奈, 没事吗?」 邻座同事的问候声颇为迟疑地,关切地从头顶传来。 我像学生时代熬夜温习回校后不省人事地倒在课桌上补觉一样,抱着电脑包趴在工位。视野沉浑地陷在臂弯和包上, 眼前一片疲怠的灰暗。 听到关心, 勉强动了动手指头。「没事。」我说。嗓音发闷得仿佛灵魂分离。 隔壁:「完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早……这是怎么了?」对座的同事也蹭进办公室,无精打采的声音由远至近, 紧接着是把包和外套放到椅子上的窸窣响声,「我们工作狂新奈前辈又通宵写材料了?」 我心如止水, 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胳膊酸, 伸一伸;头沉,两手撑着额头揉一揉。 「这种称号的殊荣我还是承担不起的。」 「没生病吧?」隔壁问。 「放心。」 「要不要帮你接咖啡续命?」 「我跟你一起去。」我拎起水杯, 调动几欲萎靡的精力站起身。 本来睡眠不足就容易手脚酸胀。如果不适当活动一下, 一屁股坐到下班结束只会更浑身没劲。 摸去茶水间。 一大清早没有特别多的人。茶水间和员工食堂相连, 宽阔敞亮, 与装潢简约的休闲餐吧无异。整面落地窗清透而干净,胸襟宽广地送来东京秋日萧萧的楼景。 等待咖啡机沖泡的时间里,我倚在吧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同事闲扯。 「我再也不想和财务打交道了。」 她扶着桌沿,面朝咖啡机嘆了口气, 「又不爱理人,又搞职场鄙视链, 每天见他都像自动欠了他钱似的。我也只是个打工的好不好?」 我眺向窗外, 一边接话:「正常,那傢伙就差把东大本硕连读的名号贴脸上了。」 「真的真的。」同事顿时严肃地望过来,深有同感道, 「有次下班碰到他,非要跟我聊, 没说几句话就问我哪个大学毕业的。我说庆大。他就露出一副很高深莫测的笑容,说什么要加油哦之类的。」 「某种意义上说很好懂。」 「这倒也是。」 咖啡泡好。 同事接上一杯,率先捧着杯子抿一口。 「啊,小新奈。」她似乎忽地发现什么,「你的脖子受伤了吗?」 热乎乎的咖啡裹挟着馥郁的、微焦的坚果香。我直接接满,想当水喝一大口,但目前还有点烫。于是只是暂且一手握着杯子,一手闻言摸了摸颈侧。 衬衫与西装外套的领子已经足够挺括,创口贴却仍然遮不住地露出一小截粗糙的边角。 第186页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小小啜饮一口加了方糖的咖啡。 「嗯。」我说,「被猫挠了两爪子。」 转身一起悠向办公室。 同事:「诶……疫苗打过了吗?」 我:「第一时间打过了。」 同事:「说起来最近野猫抓人的事件也不少,餵猫的时候真要小心点了。」 我:「是啊。不过野猫最好是不要去餵吧。」 她笑了两声,轻轻屈肘拱拱我的手臂。 「因为被挠了才转变想法吗?」 「差不多。」 我和她前后脚地绕回工位,语气在漫不经心之间略显无语,「真不能一时觉得猫可怜。」 同事鹅鹅笑着坐下。 把靠椅拖近些,我把装着咖啡的水杯搁到一旁,点点滑鼠。刷个新,戳开工作邮箱。坐直了腰又隐隐地绷紧发沉。 只好放弃良好坐姿,半靠向椅背。 再回想起前夜某人故意示弱的神情,心情雪上加霜。 烦。 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发现一些招数对我管用的。可即使理智能判断出心思多的男朋友有时候可能在演,情感上也总是会莫名心软。 要知道,一开始我还实打实地有点生起气来。 里包恩本身长得就眉眼凌厉,听完我的话,不知是不慎代入了还是哪里不高兴,冷锐的神色几乎称得上阴沉。 这些当过僱佣杀手的人,似乎连注视都像晦明不清的低温的牢笼。饶是仅有瞬间我也感到后背一寒。何况被攥着的手紧得要死。 想抽出手,挣不脱。又被拽得竟然都有点疼。我当即不舒服地沉下脸,用态度表明没跟他开玩笑,「放开。如果你只是把我当情人,这样处理有什么问题?」确定清楚不是不就好了? 桎梏着手的力道立刻温和了些。我于是也没有抽开,反牵住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摸到粗粝的茧。 「没有。」 「嗯?」我歪了歪脑袋看他。 「我是说,你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里包恩的目光随着我的动作绰约一烁,泰然自如,仿佛刚才那副谁要是不长眼来惹他就约等于送死的模样只是我的错觉,「换作是对别人,我说不定还会全力支持。」 我:「是对你的话就不一定支持了?」 里包恩一哂:「不需要再讨论这个前提不成立的假设。我和你的决心没有什么不同。」 男人话音未落便拉着我的手凑近。 本就是促膝的距离,稍一靠近就会碰到腿。气息在咫尺间相缠,连眼睫垂下的弧度都暧昧,偏偏若即若离得显得引人怜惜。 他没什么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眉头却微微低蹙,含着不易觉察的委屈似的,嗓音又沉又轻缓:「新奈,你不能这样无情地对待我。」 「……」 脑海里陡然闪过「有点萌」,「又在演」,「但还是很可爱」,「我刚才是不是太兇了」,「可明明是这人先凶的」等等转瞬即逝的杂念。我清醒且冷静地与他相视片刻。 没撑住,放软了语气。 「我哪有这么对你呀?」又不是真的。 我小声驳回,在紧随而来的几个断断续续、摩挲得细碎的轻吻里寻着空隙说话,「你都说和我一样了。我也不想你离开我身边,怎么会真那样做。」 「喔。」里包恩应声,侧头吻到耳朵,「你保证?」 分明是在讨说法,口吻倒是透露出某种示弱的信号。我一向很在意恋人的安全感情况,便忍着耳畔发麻的轻微的痒,心也软地肯定:「我保证。」 「你不会不让我见你,不会不接我电话?」 「嗯。」 「我想听你自己说。」宽厚的掌心不知不觉从侧腰探进睡衣里。 我顿觉头皮发紧。忙扯住保镖的手臂,却仍是没拦住走势。只好在唿吸变得不稳前勉强纵容地开口:「好了,我不会不让你见我。」 眉角印下一个奖励般的吻。 「我给你打电话呢?」里包恩问。 「我都会接的。」我有点受不了,稍别开脸,脑袋抵在他肩前。第二个辨不清是奖励还是鼓励的亲吻便亲昵地落在发顶。 随即听见有谁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喟嘆地夸着做得很好。 我不知为何有种被骗的错觉。之所以说是错觉,是因为我能感觉得到里包恩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真切地想要得到答案,想要提出要求后被满足;然而这种错觉一直延续到后半夜,以至于几乎成了真。 每每想要终止,总会被反覆确认会不会离开、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承诺里究竟几句真几句假。为了好好地回答并保证,放任一次。之后就不得不接着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我狠下心决定推开。却又不料在炙热而混乱的拥抱里撞见他皱起的眉头,等待着的探求般的眼睛。 那片鸦羽般的漆黑常常在动情时闪烁着令人心意缭乱的光采。彼时则毫无道理地,更大方地向我敞开它的隐秘的脆弱。 因此,推阻的手反而神使鬼差地抚上里包恩的眼睑。很薄,鲜活地发热。他的睫毛近似轻颤地刮过手指。我就如平白无故地抚摸到某个人柔软的弱点,忽然发觉他好像也会变得不堪一击。 于是心口飘乎。那是一种连绵不绝的不捨得。 只是后来我更认为是鬼迷心窍。 犹如被海妖矇骗的粗心大意的水手,我到清早被叫醒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好:熬夜赶材料就算了,好歹是迫于生计,不得不做。结果这回睡没多久就要爬起来通勤则是涉及纵慾过度。 第187页 这也罢,谁都可能有美色误事的时候。但艰难地磨蹭去洗漱时看到镜子,我觉得我再怎样也没办法原谅罪魁祸首和几个小时前的自己。 早先就说好领子挡不住的地方不可以留痕迹了啊!之前还很遵守规矩! 我无波无澜,刷牙洗脸,整理着装。精神充沛的保镖贴心地递来一条创口贴。我毫不客气地接过,踩了他一脚,然后一个早上都没搭理人。 自打一开荤后频率就越来越高,我已然深感疲萎。 哪有社畜能受得了这种军训。今后起码大半个月我都不可能再有任何过分旖旎的想法。 中午也把里包恩打发走,自己找波岛买便当吃。 午休半个小时。下午怨气冲天地对着电脑死磕,中途吃了高木出差良心发现后带回来分给部门同事的大坂特产。 一吃别人的就没好事,临近下班被组织着叫去开了一个小时的会。 回办公室再加班。 我一如既往提前告知了里包恩不用来接。天一黑,在灯开得无比亮堂的部门里忙活了半天,终于估算着能回家的时候听见同事略显兴奋、难掩惊讶的招唿声。 装好文件回过头。穿着条纹西装的男朋友赫然出现在门口,维持着敲了敲门的姿势,另一手里提着一只礼品袋。 「友寄前辈。」他礼貌地说,「我看到你们这里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我平静地看了他两眼,在加班战友们的众目睽睽下走到门前。 「前辈还要多久才下班?」 「马上。」我看向里包恩手中的袋子,「这是什么?」 后辈坦然道,「送给你的。」 淡金色的礼品袋,不算大。我打开一看,里面还装着一个厚实、精緻而颇为细长的盒子。 是手鍊。 第85章 带点慰问品还说得过去, 没见过几面、只在一开始短时间共事过的后辈主动上门送饰品,箇中含义就难免显得微妙了。 鑑于男朋友在外人眼里只是保镖的身份,甚至有种诡异的偷情感。 严肃严肃。 我下意识扬起的嘴角又勉强压了回去。 虽说同事们不一定知道送的是什么, 这个小礼品袋的派头一看也不便宜。然而正当我想当面婉拒并暗示某人别乱来之际, 里包恩如变戏法般再次掏出两大个鼓囊的环保购物袋,其显眼程度不亚于上课上得昏昏欲睡的期间老师突然从讲台下搬出两箱零食。 我:「……」哪来的? 「很感谢当初各位前辈的照顾和欢迎会。小小薄礼, 不成敬意。」这位深谙人情世故的暖心后辈如是说。 办公室后头那些加班到幻灭的社畜肉眼可见地找回了失散的灵魂,听取满堂「咦」、「诶」、「我们也有份」、「真的假的」声。 我瞄到从环保袋里冒出头的鱼糕包装, 也霎时来了点精神, 横扫疲惫,「吃的?」 里伯山道:「正好去宫城出差回来。」 从容得我都要信了。 把小礼品袋挂到手腕上, 我率先接过其中一袋, 拉开两耳掂手, 低头一瞧。 满满当当, 基本是鱼糕、柚饼子、米饼仙贝等等知名的当地特产,但也混了一些寻常可见的巧克力、曲奇或大福之类的零食甜品。从办公室人数来看分量正好。 与此同时,同事们也丢下手头的任务。有的凑到里包恩身边攀谈寒暄,有的又挤又扒地趴到我身后伸脖子看。 惊唿与感慨声四起。 「啊,这个超好吃!我之前去找朋友玩的时候吃过!」 「包装好可爱~」 「我饿了, 我真的饿了,分我一点。大家都有份的对吧?」 「够义气啊里伯山君, 我要哭了……」 一个个越激动越挤, 越挤越往下压,仿佛有无数只叽叽叫的猴子围在我背上打架。我眼皮一跳,迫不得已地出声维持秩序:「重死了, 起开啦。让我挪个步。」 跟里包恩一块把环保袋放置到最近的办公桌上。唿唿嘻嘻的猴们便一边道着谢,一边紧随其后涌来分食。 我眼疾手快地拿出两包大福。 邻座同事立即检举:「新奈好狡猾, 我刚也想拿的!」 我哼哼一笑,「拿到全凭本事,你手里的也给我。」 同事:「才不要嘞!凭什么!」 我:「凭我看到了就是我的。」 同事无语喷笑:「什么强盗逻辑啊!你跟谁学的?」 我伸出魔爪吓她。后者小声地尖叫一声,把战利品抱在怀里一熘烟逃出我的射程范围。 嘿嘿。 这波时机正好的慰问瓜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最开始的小袋子混入其中,没什么人关心;但某些同事试图怂恿里包恩晚上再一起去喝酒的时候,仍是有人朝我挨过来,揶揄说大家是不是沾了友寄前辈的光,才收到新人的礼物。 「别想太多。人家自己都说是为了感谢当时的照顾了。」 我不以为意道。套上风衣外套,收拾台面,该装包的塞进包里,顺手整理出一小叠没用的资料拿在手头,「而且我不是单身啊。」 三两个八卦的社畜压低声音调侃,「里伯山君搞不好还不知道呢。」 「他会知道的。」我说。 「可怜的后辈……」 你们的语气可不像可怜他。我在心里吐槽两句,却也习惯得面不改色,提起公文包就抓紧时间准备回家。 第188页 扭过头,只见隔着两个工位的不远处,里包恩还被想要拉新人下水的棘手前辈围着讲话。头顶白晃晃的灯光孤僻而冷淡。杀手身形高挑,轻易便越过人与人的间隙投来一瞥。 我边往门口走,边向那边稍微歪了歪头。 「收工,回见。」下班打招唿,「还有里伯山君,谢谢你的伴手礼。」 原先背对着我的同事们也纷纷侧过身,抬起手回应。 「哦,辛苦了——」 「别走这么早嘛,不一起去喝一杯吗?」一些酒鬼深表遗憾地抬高声调,引出争相附和,扯着什么后辈难得来一趟的理由。 我松散地拖着坚定的步伐绕到碎纸机旁,把废纸塞进去。机器运作得嗡嗡直响。 「不了。」我直言拒绝,「我家那位很麻烦的。」 转身就走。 几声跌宕起伏的控诉不出意外地撵在脚后跟。譬如「无情!冷酷!简直可恶」,又如「趁还没有结婚多出来潇洒啊」、「男朋友只是男朋友,让他管那么严干啥,又不是老公」等等歪理,我一律挥挥手挡开。 走出办公室,外头乌蒙蒙的,已然阒无一人。直梯转角留着几盏聊胜于无的灯。户外近乎料峭的冷意剐蹭过裸露的皮肤。我一手拎着包,一手揣进大衣口袋里取暖。 刚进电梯,摁按钮合上门。下一秒,两页镜子般的电梯门又缓缓敞开。 西装革履的绅士长腿一迈便站到身旁,重新摁上关门。圆柱形直梯内部不算宽阔,此时立马显得逼仄不少。 电梯悠悠下行。 我保持距离。把手机掏出来,垂眼翻翻,「你不和他们去喝酒吗?」 这么快就能摆脱那些缠人的老油条,这傢伙到底用了什么藉口。 「嗯。」 后辈的嗓音带着答案从侧上方落下:「既然友寄前辈不去,那我也不去。」 我:「你该不会原话就这么说吧?」 后辈:「是啊。他们什么也没多说,反而叫我赶紧把你抢回去。」 我:「……」这些人犯了教唆小三罪良心都不会不安么! 不过里包恩倒还是淡定自若。 一个轻笑熟稔地映现在他的唇边。我抬起头,恰好对上男人平稳而颇含兴味的目光。 「我认为他们确实很有远见。你可以考虑一下,新奈。」他顶着公司新人的身份大言不惭道。 似笑非笑的口吻。堂而皇之地伸来的手。我一没注意,一缕极轻却富有暗示意味的力道便攀上颈侧。 谁的手指堪称冒犯地微微探入衬衫衣领,可并未触碰到肌肤。我察觉到柔软的指腹隔着创口贴摩挲的触感:粗,闷,痒。这股挠人的痒一路酸涩地漫到指尖,带着令心口遽然发紧的难以忽视。 在那之下暗藏着的,是他自己留下的痕迹。 而这位犯上的后辈轻声说:「我未必会做得比『你家那位』差。」 「…………」还来劲了!什么后来者居上的台词啊! 我看着如同给马甲人设悄悄叠了好几个私设的杀手。静默一秒,吐槽欲瞬时滔滔翻涌。 「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在好几帮人面前的暧昧对象都不一样了,现在还乱来,都在公司叫我前辈了就乖乖叫前辈!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吗!」 都已经构成职场性骚扰了好不好! 里包恩诡辩:「虽然身份不同,但都是我,他们能有什么意见?」 我照常发挥:「不是别人有没有意见的问题了,是我心脏的问题!」 「是么?你看起来比任何人都接受良好。」里包恩的手指捻到创口贴的边缘。 「接不接受和想不想是两回事,」我感到耳朵赧然地发烫,不由飞快抓住那只手背,「就像我接受了下班还去开会,其实心里在拳打领导脚蹬老闆一样。更何况我对后辈款也没兴趣!」 直梯叮地一声到位。 见某人眨眨眼,知错不改地不打算收手,甚至还转身压近几分,我只好在电梯门即将打开的一瞬间就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 只成功别开一点点,恼得再拍了他手背一巴掌。胜在还算响亮。紧接着立刻踏出电梯。 电梯里毕竟有监控。就算安保可能在摸鱼,或者压根不会管,但我总有种在名正言顺地出轨的心虚和矛盾。 加上事实上无人发觉,偷感重得空前绝后。 于是翌日,我按部就班地踩点到公司。面对细心的同事惊讶的询问,超经意地抬起手腕,顺势欣赏了一眼从袖口露出的手鍊。 链条清冷纤细,一点也不硌皮肤;充满设计感地缀着低调却精緻的碎钻。银灰色。 其中连嵌着一小条能够刻字的部分。 它在贴着手腕的内侧,隐晦地,静谧地刻着一串描绘流畅的漂亮英文。是里包恩的名字。但最后一个字母n却用上了大写。 昨晚拆开看到的一刻,我还思考了会儿要不要再送一个有刻我名字的饰品给他。没想到保镖早有准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送他的领带夹里侧又印了字。 放到手心里一看,是完整的罗马音「niina」。 不用多想都能知道手鍊最后的大写n指代的意义了。 「自从入职以来都没怎么见你戴过手饰诶。」同事摆出一副侦探般的死鱼眼,「该不会……」 我坐在工位上,好整以暇地叠好文件,对齐。 「男朋友送的。」 第189页 「我就知道——」她捧着热可可发出咸鱼之号叫,「果然一旦知道公司里有人在追求恋人就会上赶着宣誓主权,我受够万恶的情侣了!」 「都让你们少乱起闹了。」我左右看看,「订书机呢?」 同事消极怠工:「被我吃了。」 我:「现在去切胃拿出来。」 同事:「我错了,好像放在印表机上面。」 我跨出座位。刚在附近找到订书机,把资料装订好放入文件袋,办公桌上的座机便忽地振动响铃。 隔壁同事贴心地伸长手臂,帮我接通。 「餵?这里是——哦,是的,是。好。」她拎着听筒回过头,「新奈,公司前台有人找你。」 这时候能有谁? 我在脑海里过了几个客户名字,三两步加快赶回。把袋子放回工位,道了谢后亲自接过电话。 「我是友寄。」 「好的,友寄小姐……」 只听前台些许迟疑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这里有一位穿着中国服饰的小朋友找你。他说他是什么『彩虹』……啊,不好意思。什么?」这里似乎掩住了收音筒,杂音模煳,随即才重变清晰。 「『arcobaleno』。总之,他说你应该会知道他。」 第86章 早过了人流量最大的时间, 便利店内还算安静宽敞,只有寥寥一两个顾客偶尔在货架边犹豫挑拣。 我随手把怀里厚实的文件袋放到临窗的吧檯上。 今日天气多云。冷空气一意孤行地盘旋在都市上空,唿朋唤友, 随来再一次范围可观的降温与唿啸的刮面大风。今年东京入冬得比往年更迟缓。灰冷的、干燥的白昼仍然张开双臂环抱着高耸的楼盘, 纵使传过几次要下雪的消息,天空也纹丝不动地照旧日升日落。 出公司时一阵无故妖风差点把我的头髮吹乱, 进了店内才暖和些。 我买了杯速溶咖啡,旋即询问随行的人。如同一颗笔直的小萝蔔立在地上的黑髮小朋友抬起头看我, 紧接着两手作揖, 可爱而礼貌地表示他喝红茶就好。 我拿了瓶红茶,问:「你吃早饭了吗?」 小朋友答:「吃过了。」 那就顺便再只买两串丸子, 结帐入座。我面朝玻璃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小孩灵活轻盈地跳上身旁的椅子, 长长的红袖拂起, 然后板板正正地坐下。 我难免多看一眼。 里包恩也习惯很好地坐得正。但比起动不动翘脚的某人,这位小朋友显然更端正:背挺直,盘着腿,两手乖乖地拢在袖子里。像是打坐。 递给他一串。后者用稚嫩却温和的嗓音道了声谢。只有两个简单的音节,是中国话。 分寸把握得恰好, 一举一止都令人感到舒适。 老实讲,几分钟前接到公司前台的电话, 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早先听里包恩提起过世界最强七人之中就有一位中国人, 据说其不仅泡茶与拳脚的功夫了得,中国料理也相当上手。没想到那么快就能见到本尊: 黑髮黑眼,一袭简约大气的红色长袍, 背后垂着长辫子。我一到楼下,就见到这样一个孩子又乖又安静地坐在前台安排的小沙发里。 他如有所感地扭头望来, 不知为何一眼认出我。随即便跳下沙发,颔首抱拳,与我行了个礼。再抬起脑袋时,我看见小朋友嘴边噙着的平易近人的微笑。 「你好,」这是中文,接着转为颇为熟练的日语,「友寄新奈君,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作风。」 公司门口的人来来往往。不乏有人往这儿侧目。 此地不宜久留,先带他出社摸鱼。 老实说,我谈不上意外。毕竟如今来了两个异世界前彩虹之子,还都阴差阳错地在我家落了脚——川平甚至特地来送房,一副料事如神、还完这个人情我就不管你们了的模样,会迎来下一个客人在情理之中。 异界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谁接到了什么讯息,做了什么决定,我当然不知道。可猜一猜也能想出个大概。 至于川平明里暗里的安排,我倒也不介意。 就算前彩虹之子们出于某些缘由得知了里包恩和史卡鲁在这里过得很好,并且有加速成长的机会,从而再派人来观察试水,来的也是二头身的小婴儿。 小孩的占地面积就那么点,住在家里就像多养了一盆可移动的小盆栽。 而且还不是真正的需要格外照顾的小朋友,吃喝起居都不需要我多操心。等搬了家,空间就更加富余,长大成人也能挤一挤。 最重要的是,我在川平中介拍拍屁股走人之前确认过,这套房子的确正规地划在本世界房地产公司名下,受本地法律保护,和异界不挂钩。如果我住得放心习惯了,会有一次联繫他的方式,可以找他直接买下来。 我本来就很满意新屋子的条件。能久住,又不影响正常工作和日常生活,自然没必要拒绝。 不过这得留到资金充足之后再说了。 坐在便利店窗边欣赏外景,我两肘支着桌面,喝一口咖啡,身边的中国小朋友啜饮一口红茶。 我咬一口热乎乎的丸子。小孩更不疾不徐地拿着签子小口品尝。 好难得的平静。 只是我没法离开工位太久。惬意地享受了一下摸鱼的自由,我转过头,看向低头嚼着丸子、软软的腮帮子微微鼓起的小朋友的发顶,「风。这样发音对吗?」 第190页 风抬起脸,「是的,很标准。」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大,但眼尾微微上挑,形成一对相当漂亮的凤眼。 这么看起来,好像只有里包恩以前的眼睛是黑黑圆圆的。 「你是通过威尔帝的帮助,今天才来到这里的么?」我开门见山道。 「嗯。」 男孩似乎并不讶异于我说出威尔帝的名字。他把竹籤放到桌上的盘子里(以他的身高其实够不到,所以站起来放了才坐下),才好生对上我的目光,「友寄君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那边发生的事都讲给你听。」 我:「好啊。」能听故事的摸鱼时间可是顶配。 风:「不过我跟威尔帝他们接触得不多,知道的细节也有限。」 我:「没关系。刚好听你说完我就要回去干活了。」 小朋友望着我,露出一个浅而内敛的笑来。 「那么,我就从里包恩失联那几天说起。」风的语气平稳,娓娓道来,「威尔帝研究出了穿越异界的机器。鑑于异世界的危险程度成谜,谁也不知道这边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便打算找拥有不死之身的史卡鲁帮忙。当然,你应该也知道了,最后出了点意外。」 我好奇道:「他到底是怎么暗算了里包恩?」 风坦然地摇摇头,「我那时回国了,没有亲眼见到。但听说是史卡鲁不乐意,于是威尔帝直接把机器带过去找他——那会儿史卡鲁正在古里炎真家……嗯,就是里包恩的学生的朋友家玩。」 我:「那位阿纲同学的朋友么。」 风从善如流地改变代词:「没错。刚好沢田纲吉君放学后去那边一起补习,他的几个守护者也跟着。本来威尔帝之前就和大家结过仇怨。一来二去,发生了很多事,据说连房子都炸了。」 「……」 你们黑手党果然连补习都在刀尖上舔血啊。 「然后里包恩也出现了,组织了一场比赛。表示只要彭格列赢了,就让威尔帝停止这项研究,也不会找活人实验投进可能再也回不来的异界。」 「…………」 是那傢伙会做出来的事,看乐子和培养学生一键到位。 「彭格列的一些守护者持反对意见,但炎真和史卡鲁关系好,他拜託纲吉帮忙。首领答应,别人自然也只能听从。可惜比赛进行到中途,眼见彭格列快要胜利,威尔帝却忽然反悔了。」 我听得入神,反应过来才再喝了口咖啡。 「反悔?」 「他好像是说,『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陪你们玩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接着打算趁场面混乱的时候抓史卡鲁进机器。」 中国小朋友回想道,「因此,炎真为了保护史卡鲁,纲吉为了保护炎真,彭格列的守护者为了保护纲吉,又在慌张中推搡成一团。里包恩不会眼看着这些孩子一起被卷进异世界,但给纲吉打了一发死气弹——就是能够激发人体绝命之炎的子弹后,才发现威尔帝的目标是自己。一开始的机器是假的,提前放在里包恩会站的位置上的设备才是真的。」 难怪里包恩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都没有好脸色。 我瞭然:「这样啊。」 风:「很遗憾。虽然他应该马上做出反应了,但威尔帝早就准备好启动程序。所有人回过神时,里包恩已经消失在原地。」 「大家应该都很着急吧。」我不由稍微蹙起眉,估测着接话道,「就算不说关系好的方面,他的能力很强,缺席的话给家族内部造成的影响一定也和裁员裁到大动脉一样。如果两个世界经歷的时间长度是一样的,现在甚至都过了大半年。」 我要是家族的首领头都大了。 风在倾听时始终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闻言,他定定看我一眼,白皙的小脸流露出几分笑意。 「彭格列的情况我不清楚,只是目前看来并无大碍。」小朋友体贴地说,「一开始大家确实都很震惊,也想方设法让威尔帝把里包恩找回去过。威尔帝不肯配合,几个年轻人后来不小心闹得太过,把他的发信器弄坏了。想要联繫到异世界,威尔帝得重新修。」 我已经不会惊讶了。点点头,平静地喝喝咖啡,啃掉最后一个小丸子。 配咖啡果然不是很好吃。 「那史卡鲁之所以出现,我猜也还是威尔帝的主意。」 我搁下籤子,顺着说,「机器修好,但不知道异世界的情况,所以还是得让一个某种层面上说不会出岔子的傢伙来探路。彭格列的守护者都不会同意让首领冒险。因此由史卡鲁来是最稳妥的选择。」 风应道:「的确如此。结果史卡鲁刚到就弄坏了通讯器。」 我几乎和他同时笑起来。 转回头。我眺向玻璃外千篇一律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街景,一手握着咖啡瓶,一手托着下巴闷笑地开口:「这个不能全怪他。」 「嗯?有什么隐情吗?」 「他的通讯器是在被里包恩打飞后坏的。」 「……」风顿了顿,语气颇显无奈,「原来如此。」 期间偶尔有顾客进店或结帐,门口间歇地飘响电子欢迎声与店员营业结算的声音。我把咖啡当水地再喝两口。余光里,一身红的小孩同样收回目光,抱着红茶抿了抿。 「真是波折。」我看着风景感嘆。 「是啊。」风亦嘆道。 「你会直接来公司找我,是因为川平说了什么吧。」 第191页 「嗯。他没有说很多,只告诉我们如果想找到人,就来这里问一位叫友寄新奈的女士。」 我是什么第三方平台吗。 暗自腹诽一句,我喝完咖啡,把瓶盖旋上。 「那他有跟你们说,」我侧过头,重新看向邻座的小孩,「这个世界会让你们恢復身体的速度加快么?」 风稍稍睁大了眼。 果然没有,而且这位看起来就靠谱的小朋友确实是第一时间只找到了我。 我顶了两秒死鱼眼,继而正色,认真地看着他交换情报: 「既然如此,这边的情况你应该也都不清楚。简单来说,现在那两个人都住在我家——我起初是先雇了里包恩当保镖,让他帮我解决一些杂事;后来史卡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公司窗外,我想大概是威尔帝传送的问题。现在的情况是史卡鲁还是小婴儿,但里包恩来得早,已经恢復了。」 短暂的讶异过后,眼前绑辫子的中国小孩依然神情稳重、谦逊而温和,只是不免哑然。他合上眼,轻轻唿出一口气,做了个像是太极的起手式,这才微笑着仰头望过来。 「难怪川平当时说是里包恩主动留在这个世界的。」 「哦,他还跟你们说这个了?」 「原话是,『是里包恩死活不肯回来,想问就自己去见识一下吧』。」 「真爱卖关子。」 我随口聊道,「里包恩倒是已经准备好了给学生的突击考,就等能回去的那天了。虽说是个严格的老师,阿纲同学应该也很想念他吧?」 风颔首,有点遗憾地微垂下眉毛。 「据我所知,他在两个多月前就委託川平,让一群跟自己等比例还原的机器人去继续指导沢田纲吉,把人家折腾得一天都难得休息几分钟。理由是抓紧修炼,迎战不知道哪天会来的突击考试。」 我:「……」 风委婉道:「从我徒儿寄来的书信中,我只知道纲吉君似乎每天都非常疲惫。就算周末高高兴兴地出去玩,回来也是灰头土脸的。虽然刚开始有想念过里包恩,但随着时间一长,现在貌似也不是很想那么快再见到他。」 我沉默片刻。 「那个人有时候是真像鬼啊。」我吐槽。 风无奈地笑,低头喝茶。 掏出手机一瞄,是时候该回公司。趁最后一点摸鱼时间,我问:「你这次来是带着任务的吗?」 「算是。」小朋友回道,「那边是希望我能顺利找到里包恩和史卡鲁的位置,了解一下他们和异世界的大致情况。有必要的话就把人带回去。」 我眨眨眼。「可以随时回去了吗?」 风说:「没有那么方便。按照计划,我需要先联繫上威尔帝,再由他那边分析信号,去到指定的地方才能实现穿越。」 「这样也挺简单的。能两头联繫就没关系。」 「我也是这么认为。」 黑髮小孩温声道,「只是听说可以加快长大,即使是我也难免想多留一会儿了。」 说到底,当小婴儿还是处处不方便。 我非常理解,「你有手机么?」 「有的。威尔帝给了我一个,」风从又宽又长的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翻盖按键机,「我没拿出来过,还不确定在这个世界能不能用。」 「我看看。」 「请。」 接过手机,点开通讯录。一片空白。我手速飞快地录入我、里包恩和史卡鲁的联络方式,再给自己打了个电话。 放在桌上的手机随之嗡叫。 「可以用。」我挂断,把按键机还给一眨不眨看着我操作的小孩,「备註好了。我待会儿回去上班,你可以先找他们玩,如果谁都联繫不上,有事打给我。我十二点十五分午休,傍晚六点下班,直接来找我也行。你身上有钱吗?」 风两手接过手机。 「有,我带了六万円。」 他诚恳地说,「谢谢你,友寄君。」 「不客气。」我心情不错,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和你聊天很愉快,更不用说我还能光明正大地偷偷懒。在这里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就好。」 中国小朋友原本温润清浅的笑意也重了些。 「你现在就要回公司了吗?」他观望着我收拾吃喝完的空包装。 「嗯。」我应着,拎起文件袋,「你刚过来会不会累?我等下跟里包恩说一声,让他来接你去休息。」 我站起身。小孩抱着没喝完的红茶瓶子,轻轻一跃便无声地从椅子跳到地上,袍角都没乱。 风:「麻烦你了。」 我:「不会,发个消息而已。他要是欺负你了就跟我说。」 风一怔,随后莞尔。 「好。」 这位传闻中的大师级人物比我想像得还要更随和。 第87章 我提议让风到公司前台等一等, 但他表示在便利店等就够,我也就不再多劝。回公司路上给保镖发去几条讯息,告诉他风来, 速接。 此人不知道在哪闲晃, 没一会儿便已读回復。 保镖(● v ●):【比我料想的要快】 我:【他就在我公司楼下的便利店门口】 保镖(● v ●):【哦】 我:【接到扣1】 对面丢来一个沼跃鱼打瞌睡的贴纸。 我收起手机,乘电梯回办公室。 交材料, 跟领导汇报一下工作,坐回工位处理邮件。 第192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 手机才弹出新消息。 保镖(● v ●):【2】 附赠一张图片。 我垂眼一瞥, 抽空划开锁屏。里包恩传来一张实时拍摄的照片,背景在家。 以拍摄角度看, 他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 闲来无事地拍下从玄关累得气喘吁吁赶回来, 在镜头里化为模煳人影的史卡鲁, 以及跟在其身后来访,礼貌作揖的风。 两个小朋友一动一静,一紫一红,还挺喜庆的。 我的手离开键盘,抓起手机打字:【又叫人家跑腿】 保镖(● v ●):【他闲着也是闲着】 我微不可查地扬了扬唇角。正打算放下手机转战电脑, 对面的消息又活泼地弹入窗口:【中午下来吃】 他以前还会客气客气问会不会下来,现在真是一点也不留余地。 板着脸盯屏幕, 我哐哐打字:【难得有老朋友过来, 你和他们多聊聊】 里包恩秒回。 【我和三岁的小孩没什么好聊的。】 这时候不仅记得摆大人架子还加了个冷酷的句号啊! 我:【你现在又不是三岁了哦?】 保镖(● v ●):【我是不是三岁你还不知道么】 我:【我好像记得有人两个月前还追着我喊新奈姐姐】 我:【谁呢】 两条消息接连显示已读,对面却只回了个沉默。 小样。 我冷笑一声,心情愉悦地锁屏。解决一部分工作。起身接个水喝, 等到午休便拖拖拉拉地下楼,路上和眼熟的同事寒暄了两句。 正准备拐去便利店买点什么去公园找保镖搭饭, 紧贴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熟悉的g-mail通知音。 我眼皮也没动,习惯地拿出手机。一边戳开界面姑且看看是什么事,一边放慢速度绕出公司。而在经过大楼侧面的玻璃幕墙之际,一道低沉的、隐约含笑的嗓音倏地从偏后方传来,招唿般稍微抬高了声调。 「ciao,be。」 这四周没别人。我停下脚步,循声回过头。 只见一身黑西装的高挑绅士倚在墙面,两手插着裤兜,身后坚实的玻璃如镜面似的裁割出另一个清晰又暗冷的背影。他如此微微歪着头,没被帽檐阴影遮蔽的眼睛从容不迫地瞧过来;像久候多时,又像真的只是街边偶遇的搭讪。 在我接住他的目光时,里包恩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 顿了顿,我把手机塞回衣兜,望着他迈来两三步靠近。 「有什么事?」 这位半路杀出来的外国人在跟前站定。我一抬眼就能看见他低头轻笑的神情。「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请你一起用个餐。」他说。 「抱歉,我已经有约了。」我伸手去牵男朋友的手指。 杀手任我牵住,「那就推掉。」 我耐心吐槽:「你的真面目能多藏一会儿吗!」 里包恩则翘起唇角。 「能啊。小姐,这边请。」 我的手被反握在掌心,领着往公园的方向走。高楼浑暗的玻璃幕墙映出两个交错又同向的身影。 虽然并不怀疑什么,但出于疑问,我轻轻地拽了拽他的手。 「我还没买吃的。」 「不用买。」 「嗯?」 里包恩的另一只手上再次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袋子,袋子的表面还印着彭格列的纹章,「我带了。」 「……」我边走边冷静地看着他炫耀般的举动,「你们黑手党怎么那么多周边文创啊。」又是笔记本又是帆布袋。 里包恩诚然道:「彭格列的追随者在全世界都不计其数,这些一经发售可是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的。」 我:「这个世界又没有。还有你究竟是有异次元空间还是真的会魔法,哪掏出来的!」 里包恩:「我只是用了一点简单的魔术技巧,然后简单地实现了。」 着重强调了简单。 我不说话。拉着他穿过马路。 结果身旁的保镖还意有所指地补充:「和某些笨蛋不一样。」 我觉得他简直不识好歹。仿佛膝盖狠狠中了一箭,我气得甩甩牵着的手,还是没甩掉。于是又气笑了。用力停住步伐,另一手去掰里包恩扣紧的五指。后者也随之停下来转头。 「你才笨啊,我当时那是为了逗谁开心?」我算帐。 「我可没有说是你。」他还有闲心狡辩。 装装装,「你自己吃饭去吧!」 说话间就把这人的手指挨个掰开挣脱。 我两手插兜谁也不爱,抬腿就要越过他往公园后门入口走。然而下一刻,里包恩面色平静,却语带可惜地扭过头看天。 「哦,本来还说有人应该想吃千层面了……」他的口吻平常,就像在嘆说那算了、怎样都可以,「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吃了吧。」 杀手率先转身就走。 诱惑太难抗拒。我立刻被钓到,嘿嘿一笑,快两步跟上前,重新伸手要牵他。没想到手速成幻影地抓四五次也没抓到小手,里包恩总是有角度在我牵到的前一秒逃脱——这又让我想起以前在电车上抢回手机的时候。 那会儿他才十来岁,我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都太宽。 于是最后一下,我借抓手的假动作伸长手臂,实实在在地从侧面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腰身。拖得他走路的步幅都小了不少。 我的脸颊贴了贴他的西装衣料,闷笑得脖颈与耳尖都发热,「不可以吃独食,我也要!」 第193页 肩膀被顺势搂住。 「不是让我一个人吃?」里包恩的嗓音如同在耳边极近地轻振。 「不让了,老闆的城府很深的。」 「那就好好走路,这样像什么话。」 「你不也挺开心……嗷!好痛!」我迫不得已地收手捂着脑门。想要离远点,一股力道又轻描淡写地按在腰侧。因而仍然贴在他身边。 好几天没被敲了,差点忘了这个暴力男还有这种阴招。 磨蹭着晃进常青植被葳蕤的小公园,日光倾泻于淡薄的树影间。我自己揉揉脑袋,嘀咕评价:「说说都不行。」 某人:「你说什么?」 吓不到本人。我光明磊落地抬起严肃板起的脸,「我说你一点也说不得。」 话音未落,唇角又被亲了一下。 我被动停步:「……」 里包恩直起腰,「你现在往后看做什么,刚才抱过来的时候怎么不担心被同事看见?」 程度哪里一样了!虽然都是人见人憎的亲密举动。我可是确认过没什么人才干的。 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我凉凉道:「我在公司养了备胎,比较怕他看到。」 说着迳自拨开他搭在腰上的手,找个合眼缘的野餐位置。 如今气温降下来,时不时起风,公园的人难免比过去要少。放眼望去,只有零散几个同样远远地坐着边吃饭糰边看手机的上班族,喷泉与滑梯边也仅围着寥寥三两个穿得厚实的小孩。连被树枝环绕着的半边天空都显得冷倦。 走没两步,后边又传来沉声的询问:「怕谁?」 「一个专门来送过伴手礼的后辈。」我头也没回,「人家可比你自觉多了,还说会比你做得更好。」 臂膀的外套袖子蓦地被揪住。 我侧过身,里包恩细长的眉毛在帽檐里不着痕迹地挑起,神色带着相当明显而浓重的不满意。 「你这么说是更喜欢他啊。」杀手松开我的袖子,上前一步,反倒捏住我的脸蛋,「那傢伙哪点能比我好?」 我倍感不妙,吐槽却先比制止脱口而出:「谁家好人连自己的马甲都要比个高下啊!你是故意的吧!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不行。亲一下就算了你想亲几下。我以前最烦堵在宿舍楼门口腻腻歪歪挡路的学生情侣了。」 令人感到慰藉的是千层面一如既往得好吃。 有朝一日能享受到男友便当,加上近期工作相对清闲,我回到办公室也心情愉快。 对座的同事昨晚熬夜,午休连饭都没吃就说要先趴着睡一觉。现在正巧醒来,睡眼朦胧且气血不足地注目着我接茶水,端着水杯回工位。紧接着幽幽开口:「真好啊。」 我投去一个问号。 同事声线嘶哑:「热恋期真好啊。」 我嘴角一抽。 「你睡觉能开上帝视角?」 「不,我是趴了会儿觉得渴,去倒水的时候刚好看到你和甜甜男朋友牵手过马路。虽然走过去了就看不见了。」 我诚恳劝解:「再睡几分钟吧。」 同事道:「不行,再睡就来不及了。没有男朋友催吃饭的我只能带着自己可悲且孤独的人生去吃用血汗钱换来的枯燥的盒饭。」 我喝一口热茶,点点滑鼠,「我不拦你。」 同事悲而埋头:「无情、冷酷。凭什么我要成为双标态度的冷淡的那一方?」 「我帮你打包带上来,」我从电脑旁探出脑袋,「你要吃什么。」 两句话打出社畜技能一套连招。 「啊,谢谢。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好。」 我缩回脑袋,「给你一个眼神自己体会。」 同事:「你还是救救我吧。」 她如行尸走肉演员般晃悠悠地站起来。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拿起来一看,新消息来自保镖:【风早上说他会另寻去处,不住这,已经走了】 我着手回覆:【怎么现在才说?】 保镖(● v ●):【刚才忘了】 信你有鬼。 我扬起眉,正要打字,没走远的同事古井无波般射来视线:「不会是对象的讯息吧,你们才道别没多久啊?」 即使能深刻理解刚睡醒并尚未进食的上班族的怨气,也不料这傢伙这么能自讨苦吃。 「是。」我敷衍,「你再不去吃饭就太晚了哦。」 同事扭曲地走了。 我这才顺利发送:【他带的钱不多,而且这边没别的认识的人的话最好还是劝他待在一起吧。要是排异反应导致出事就不好了。】 保镖(● v ●):【晚上再劝也来得及,正好让他熟悉一遍环境】 我:【现在就去】 保镖(● v ●):【哼】 我:【哼什么啊!】 第88章 以风的本事, 想要一个人在异世界尽快安顿下来自然花不了多少功夫。不过有里包恩的前车之鑑在,就算他觉得自己成为住客可能会给我添麻烦,也得谨慎考虑一番身体的安全问题。 因此, 里包恩接我下班时汇报表示风选择了留下, 我只是欣慰地点点头。 果然很好沟通。 「那今晚吃点好的。」 我在回家路上提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里包恩:「这个啊。」 我:「披萨和牛排驳回。」我想吃点清淡的。 第194页 里包恩:「那我要吃义大利面。」 我吐槽:「讲真的, 你是不是想家了?」 说到这里,我还挺想知道里包恩以前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虽然不时会听他讲起一些故事, 但没有亲眼见过充斥着柑橘、香草与玛奇朵甜香的午间小酒馆, 没有亲耳听见波光粼粼的奥尔塔湖面上唿驰而过的船艇引擎声。想像力再如何自由伸展,到头来只能勾勒出一点基于影视印象的暧昧的轮廓。 哪天要是能去, 旅游体验应该也不错。某个保镖带过去还能充当嚮导。 只是今年已经没希望了。 年底后期也会忙起来, 公司里的人基本都在盼望着元旦放假。 我把发散的思维拉回近处。可直到抵达居民楼楼下, 里包恩还没决定晚饭的菜单, 只优哉游哉地跟在我身后上楼。 回到家门口,我掏出钥匙开门。 外头天际黯然,屋子里已然开着亮堂的灯光,熟悉的游戏声不远地传来。我的目光越过窄窄的玄关,一面换拖鞋, 一面说了声我们回来了,便忽而闻到一股几乎能感受到热气的饭菜香。 总不会是史卡鲁下厨。 我眨眨眼, 走两步绕到客厅一瞧。 只见这两天刚换成被炉的矮桌上摆放着几盘中式家常菜, 三荤两素:我一眼就先认出色泽鲜艷的糖醋排骨和一整条清蒸石斑鱼。中间还放着两屉棕色的小蒸笼。 好香。 意识到佳肴在前,陪我上了半天班的肚子霎时感到一阵蓄势待发的空虚。 「啊,啊?」语气一如既往显得毛躁的小孩抱着手柄狂按。史卡鲁坐在电视前, 匆匆瞥来一眼,很快又全神贯注地盯住特效缭乱的屏幕, 「你们回……啊啊可恶!这什么噁心的机制啊,我都死第四回了!」 杀手在我背后路过,我听见他提着我的公文包推门进卧室的声响。 而本场最令人惊讶的新住客,则正从抵在灶台旁用来垫高的椅子上轻轻跃下,黑长的辫子随之扬起又垂落。 穿着一身红色长袍的小朋友端来最后一道汤。 「欢迎回来。」风仰起脸,说。 我凑前几步,帮手短腿短的孩子把盛汤的小锅放上檯面。他也不推脱,乖乖站在一边看向我。 「谢谢。」 「这是我该说的。」我蹲在矮桌前,望着满桌子一看就好吃而营养的中餐,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好厉害,闻着就好香。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风微微一笑,乌黑的眼睛明亮而温和。 「史卡鲁也有打下手,这些不算什么。」他说,「今后或许得多叨扰友寄君。即使已经有里包恩在了,你若是有事需要帮忙,也可以随时找我。」 我两手搭着膝盖,扭头便认真地对上目光,「我会的。不用太客气,当自己家就行了。」 风:「今天工作怎么样?」 我:「马马虎虎,但没有加班,所以可以称之为一切顺利。你跟威尔帝联繫上了吗?」 风:「我只跟他说我到了。」 嗯,毕竟具体情况还是得多待两天才知道。 噼里啪啦的打游戏声仍在一旁热闹地叫嚣。我准备起身洗手,结果一时心情好,不小心站得太快,沉甸甸的疲倦铆着一股气唐突往脑门涌。眼前顿时一阵悲凉地微微发昏。 假期怎么还没到啊。 我习以为常并痛定思痛地站在原地,刚捂着额角缓一秒,一只手忽地从身侧抚来,几乎托住了半张脸,令我下意识转过头。 有谁温热的指腹轻轻摁揉在眉上。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身旁,低头瞧来,语气如常道:「低血压?」 「应该只是累到了。」我嘀咕。 想摇摇头,但只是没什么力地侧首贴了贴他的掌心。顺嘴吐槽了两句不做人的领导,缓过劲来,我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打着哈欠悠去洗手池。 拿碗筷吃大餐。 纵使很难想像一个才几十厘米高的小不点怎么炒得一手好菜,但在美食面前,这些细节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就着粒粒分明、晶莹软糯的白米饭,扒两口,深感治癒。 花式夸奖大厨手艺,大厨表示小意思。 某个沉迷游戏的小鬼赖在电视机前打得激烈,我叫了他两次就没再管。倒是里包恩很不讲情面地路过并拔了他的网线。引来后者怒而不敢言的嗷嗷叫。 不一会儿,又被饭香吸引,摸到被炉边加入。 史卡鲁勐喝一口汤,「不愧是风前辈!对了,这次为什么只有你来了?其它人呢?」 风吃得细嚼慢咽。此时沉吟着咽下一个小蒸饺,方才开口。 「尤尼本来想过来,不过家族还有事要处理;」他解释,「可乐尼洛和拉尔这几天刚好在旅游。玛蒙觉得来一趟不划算,所以也拒绝了威尔帝。而我既然有空,便想着来看看也无妨。」 史卡鲁抱着小碗,闻言撇了撇嘴。 「嘁,毒蛇那个胆小鬼。这时候不过来有他后悔的。」 真是难得的语气。 我咬了口酱甜的排骨肉,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你是觉得他没来找你玩让你很无聊吗?」 「唔咳咳咳!」史卡鲁霎时呛得不行,反应过来后当即满脸通红,攥紧筷子横眉装凶,「才没有!本大爷一个人舒服得很。等着吧,到时我顺利恢復身体了,他们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第195页 把自己说爽了,紫发小鬼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结果就在他沉浸幻想的第一时间,桌上最后一块糖醋排骨被人飞快夹走。 史卡鲁回过神,立刻瞪大了眼控诉:「等等!我还没吃!」 杀手慢条斯理地配了口米饭,「你太慢了。」 史卡鲁气得夹了一大筷鱼肉。 风安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浮现出很淡的笑意。他本要继续动筷,却想到什么似的,又抬起头,「这么说起来——」 我们纷纷望向这位年幼的大厨。 他略微一顿,「按时间算的话,史卡鲁也早该长大一点了吧?」 史卡鲁「啊」了一声。 「的确。」我接话,「我记得里包恩第一次长大的时候还没到一个月。」 某个小鬼褪色般石化。 一旁依然戴着圆顶帽的男人十分平静地打了碗汤喝。 「实际上有一个月了。」他提道,「在找上你之前,我来这个世界也先观察了十几天。」 我:「是么,你当时都在干什么?」 里包恩:「收保护费。」 「在跟谁抢地盘啊!」我吐槽完吃口饭,转而看向另外两个小豆丁(其中一个仍在石化),「不过就算算上这几天,也比史卡鲁待在这的时间要短了。我猜是排异反应的效果因人而异。」 「……」这是史卡鲁。 「果然,我也想是这样。」风垂眼一嘆气,「听说里包恩当时是发高烧,我一开始以为大家都是。这么看来,会不会每个人的情况都会不同?」 「……」依旧是史卡鲁。 「或许是。」我说,「不过还没发生的事再怎样也不会清楚,随机应变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你们平时可以尽可能不要走太远,有情况及时找我和里包恩。」 连里包恩都会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在排异期间不小心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再接着话题闲扯两回,化着浓重烟燻妆的小朋友才勐地解除石化,一手小碗一手筷子地迅速站起身。他嘴边还沾着米粒,一脸难以置信道: 「难不成,难道说,还有完全触发不了排异反应的可能吗?!」 现场没有一丝停顿,我紧接着回答:「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啊。」 里包恩接腔道:「说不定你的排异反应是生长速度减慢。」 风体贴地递去一张纸巾。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都在史卡鲁的抱头嚎叫中度过。 直到被里包恩嫌太吵,捶至静音。 饭后,碗碟交给洗碗机。保镖先回了卧室。史卡鲁在短时间的失魂落魄后再次发挥不信邪的优良品质,心态很好地重新开一局游戏,并且不断劝风赶紧联繫威尔帝,把所有人都叫过来试一试。 来自中国的小朋友泡着茶,非常耐心地婉拒了。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过两天再说也来得及。」他不紧不慢地沏茶。 史卡鲁盯着屏幕,手上不停,嘴上也依依不饶:「为什么你听到这种消息还跟自己没关系一样啊?万一你也变不回去怎么办!」 风则说:「现在诅咒已经解除,没什么好担心的。异世界能够加快长大是意料之外的事,如果没有误打误撞发现这一点,我们原本也应该慢慢等着成长。」 史卡鲁:「哼,本大爷从来不搞弯弯绕绕的东西。你不叫我叫!」 风:「最有可能来的尤尼有要事在身,你想叫谁呢?」 「叫、叫可乐尼洛前辈,他肯定会感兴趣的!」 「但他现在正在和拉尔度蜜月。」 「那又怎么了!」单身的史卡鲁连按手柄的力气都变得重,蹬着两条短腿叫嚷,「早点变成大人不是比旅游更重要吗?」 风熟练地端起茶壶。 他给我倒了一杯。我坐在沙发前回邮件,慢半拍地抬头道了声谢,换来一个柔软的微笑。 「拉尔好不容易才结束工作请了假,」风缓声道,「我认为可乐尼洛也期待很久了,否则他不会一点也不犹豫地拒绝威尔帝。」 史卡鲁一噎。想了半天,似乎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忿忿锐评: 「讨厌的情侣。」 他说着,不知想起什么,又咬牙切齿地强调:「情侣真是可恶啊!我跟你们拼了!」后半句应该指的是游戏boss。 第89章 新住客的正式加入没有给我的生活步调带来多少改变。 当晚, 我蹲在衣柜前,很快就翻出先前怎样都找不着的备用被褥。平静地抱着被子转过头,只见里包恩早早地洗过澡, 坐靠在床头, 正看似津津有味地读我前几天刚买的小说。 敏锐的杀手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我的目光,瞥来却是一副不明白的模样。他微微挑起眉毛, 把「看我干什么」的潜台词明摆着写在脸上。 我想想算了,懒得理他, 但转念又没忍住好奇。暂时将软乎乎的被褥放回衣橱底层。紧接着挪挪位子, 半趴到床沿边。 「你之前把被子藏哪了?」我抬头看向他。 里包恩把目光放回小说,闲来无事地翻了一页。 他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藏过被子?」 我装作没听出这是反问, 回答:「你刚回来那几天。」 「那几天怎么了。」里包恩的语气不以为意。 「那时我打算让你自己睡, 」我直接说明, 「你非不肯, 最后还把被子藏起来不让我找到。」 第196页 「有吗?」 「有。」 「我不记得。」杀手又随手翻一页,视线落在排版细密的文字间,一顿,「原来如此,这种杀人手法确实有可取之处。」 还转移话题! 我既无语又想问是什么手法, 但小说什么时候都能看,我也不想被剧透。因此只是轻轻揪住男人的睡衣衣角, 扯一扯。 「你就说嘛。」我等待着, 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里包恩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他盯回书籍,稍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然而下一秒又不想说了。这位讳莫如深的男朋友忽地合上书, 伸手勾着我的下颔便俯身。 被子与床单细微的窸窣声随之掠起。我伏在床沿,想往后躲, 后颈却立刻被另一只手扣住。 「你别想……」 我想警告他别打着靠亲密行为矇混过关的坏主意,可冰凉的气息与吻交融着,不容置喙地落下,如骤雨般在脑海里淋下一片僻静而空旷的湿意。 没说完的话尚且缀在舌根就快要忘却。我本以为只是浅尝辄止地亲一亲,怎料伴着一声声轻巧、短促、暧昧的吮吻声,节奏愈发缠人地抵着越来越深;托着后颈的手掌也逐渐揉上披散的髮丝间。我几乎仰着脑袋承受,缺氧感比往常更重。 唿吸化得紊乱,如湿热的薄雾似的令脸颊都变得滚烫。 在发觉自己没稳住,几乎侧坐到了地板上之际,我才难捱地用力去推里包恩的肩膀。 「老实交代。」 「交代什么?」 「就是——」我刚要正色,缓慢细密的啄吻再次堵在唇间,一下又一下,无比耐心。 我不问了。 反正要么是做了暗门机关之类的手脚,要么就是藏到连我都不知道的哪个角落。 在心里腹诽着算他厉害,我挣脱起身。面无表情地把滑到一边的小说塞回他手里,抱起备用被褥去客厅。 这几天搭起暖桌,两个小朋友都可以钻进被炉里睡觉,但地毯比较薄,躺在地上仍然太硬。我把柔软的被褥铺进去,才放心地招唿新来的小室友。 与史卡鲁截然不同。聊完天后,风只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冥想。 彼时他睁开眼,即使快要十点钟,该到小婴儿唿唿大睡(比如已经半个人埋进被炉里打鼾的史卡鲁)的时间,也依旧看起来精气神十足。 我压低声音道:「刚好还有一床。先委屈你在这里睡两天,这两周我们就打算搬进更大的房子里了。」 仍身穿袍子的小男孩眉眼平和,朝我轻轻扬起嘴角。 「没关系,我睡在哪里都可以。」他相当令人放心地给予答覆,跳下沙发,迈着小步子来到被炉边,「你们明早几点出门?」 我说:「一般八点十五出门,有时候会醒得早一点。」 风点点头。 他解开扎着辫子的皮筋,钻进被窝。 「还行吗?」我问。 「很舒服。」他侧躺着,垂落在枕巾上黑髮如墨浪般铺开。接着抬了抬脑袋向我看来,「我现在很能理解他们两个为什么捨不得走了。」 中国小朋友的态度从始至终都不卑不亢,说起这种像是恭维的话反而能让人听出满满的舒心的真诚。 我忍不住轻笑,下意识想抬手摸摸这个懂事的宝贝住客的头髮。但想了想还是只拍拍枕头,顺手掖了掖从暖桌耷拉下来的被角。 「无论你会待多久,请多指教。」我小声道,「晚安。」 「你也是。晚安。」风回应。 被炉另一头的紫发小孩在睡梦中砸吧嘴,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我把客厅昏暗的小灯关上。 进浴室轻手轻脚地沖了个澡,回卧室带上门。 卷鬓角的保镖倚在床头,手里的推理小说几分钟前才翻到一半,现在似乎就看到了尾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工具书看了。 我把手机放到床头充上电,便直接关了灯。 一股脑摸黑爬进被窝里。同床的人被迫放下书,却也不恼。他手臂一探,便不出意外地把我捞过去,自己慢吞吞地躺下来。 「难得没继续玩。」 「本人今天很累。」铺天盖地的沁凉的昏暗之中,我抱着大型暖宝宝,蹭蹭胸口,「有什么邮件你帮我回。」 里包恩很爽快:「行啊,手机拿来。」 我就地悔棋:「我只是说说。」 「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怕的就是你!睡了勿扰。」 一声哼笑在男人胸膛里又低又闷地震颤。我听见他的嗓音仿佛游荡在溶洞中,从四面八方包拢而来,「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坏了,新奈?」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触碰到皮肤细腻的脸庞,凑去吻了吻这个死不承认的坏人的眼尾、颊侧与嘴唇。 静音。 话又说回来。这一周依然安排着铁打不动的加班,在办公室平淡而隐隐发疯的气氛中安然度过;有保镖兼男友接送,经常晚归,偶尔早回。 不同的是,早上起来不用再考虑要吃什么。 就算不小心差点睡过头,也能打包带走两个包子吃:热腾腾地咬一口,肉馅丰满。溢出的汤汁层次丰富,与薄而嫩的面皮口感交错。啃几口下肚就能幸福好久。 不过即使按部就班地来到周末,也迎来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意外事件—— 史卡鲁突然开始害怕出门。 第197页 不仅如此,待在较为宽阔的客厅里也会令小孩感到异常不安。 我周五上班前还看他好好地缩在被炉里睡大觉,回来就发现游戏手柄静静地躺在地上。电视播放着热情洋溢的接头採访节目,却显得家里更加安静。 风把两手揣在长长的袖子里,无奈地示意我去洗衣机里看。里包恩则一副早已预料的样子,极为平常地鼓捣他最爱的咖啡机。 「……」不会吧。 我靠近一探头,竟然真的在方方正正的机器内部发现蜷缩着身体的小朋友。 他严严实实地戴着机车头盔,埋头靠在没关紧的洗衣机里,自闭般一声不吭。我没有贸然出声打搅,先回到沙发边,向同样居家的风询问具体情况。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下午两点左右,」风说,「他睡了个午觉,醒来就到处找狭窄、拥挤的地方躲。」 我盘腿坐在暖桌边,一手撑着脸颊,平静地思忖道:「史卡鲁的排异反应么。」 红衣小孩站在一旁颔首。 「只能这么解释了。」 「他还能交流吗?」 「我隔时间叫过他几次。要么没有回应,要么会很紧张地说『别管我』之类的话。」 这跟发烧是完全不一样的形式啊。 「不论如何,应该不会持续太久。」里包恩开口,拿出一盒混合咖啡豆,「除非他这次一次性恢復成大人。」 风闻言提问:「时长和长大多少挂钩么?」 里包恩答:「没错。而且效果也会有所变化。」 中国小朋友瞭然地沉思片刻。 「有人看着就不会出什么差池。」我接着道,「史卡鲁今天吃饭了吗?」 风:「有,我把包子放进去,他吃完就把袋子拿了出来。」 我:「水呢?」 他一顿。 旋即,这位靠谱的小先生登时露出惭愧的神情,如同一个把猫领回家餵了两周的干粮却忘记人家也要喝水的养猫新手。他难掩疚意地说:「抱歉,我忘了。」 「没事,很多人经常连自己都忘记喝。」我安慰。 「没事,一天不喝死不了。」里包恩附和。 我扭头瞧他,「你又晚上喝咖啡,到时候睡不着别吵我。」 杀手丝毫不受影响地启动磨豆机,「明天就周六,别忘了你没人吵也早睡不到哪里去。」 我:「我是说等我睡着了之后。」好不容易周末打打游戏怎么了。 里包恩一哂:「你不醒不就行了?」 我骇然:「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讲什么东西!」 黑髮红袍的小豆丁在一旁眨了眨眼,继而低头抿了一口红茶,掩下唇边的笑意。 吃过饭,给寂然无声的洗衣机投餵新的食物和水。确认了史卡鲁的生存情况良好,且能够接收外界信息,只是变得非常内向之后,我才着手准备搬家的事宜。 一开始就打算慢慢来,因此我也不着急。联繫好了搬家公司,退房申请提交上去得再过一周才生效,我于是先提前预约了一下停供水电以及关煤气的时间。 至于这些手续的安装,在新房那边倒是已经被川平安排好了,不需要多操心。 还要给公司报告搬家的地址变更,顺带在线上办理了邮件转送业务等等。 该率先处理的手续搞定,再和里包恩一起打包了一部分行李。 我两手抱臂,倚在卧室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件件检查自己从小到大穿的cosy服,然后细心地收进纸箱。后者则对我饱含无声吐槽欲的注视仿若浑然不觉。 这人甚至在装箱完毕后站起身,颇显严肃地抬头。 「我有件鲶鱼装不见了。」他帽檐下的神色冷峻。 我跟他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彙成一个转身。拉开衣柜门,我没翻两下就从角落掏出一坨有点皱巴巴的婴儿尺寸鲶鱼cos服,拿给他。 里包恩接过小衣服。 我终于忍不了:「不要用这副『你果真不可小觑』的眼神看我!我以为你把它丢在里面有你自己的道理,结果是单纯忘了啊!」 「没办法,它的颜色深,比较不起眼。」职业coser如此表示。 又装无辜。我转移话题,诚心提问:「你这些三岁穿的衣服留着做什么,以后穿不了,收藏也是吃灰。打算传给以后的小孩穿吗?」 里包恩悠闲地屈膝半蹲在纸箱旁,把鲶鱼装收纳进箱。他一低头,黑漆漆的圆顶帽便挡住上半张脸,我仅能看见男人淡色的嘴唇,瘦削的下颌骨线条,与一小截从衣领里露出的脖颈。 只听他语气平常地说:「你不介意就可以。」 我歪头。 「和我有什么——」 打住。 是我原话有歧义,赖不了别人。 自觉沉默两秒,我在里包恩抬首望来的隐含兴味的目光里全身而退,离开房间前搁下一声「你喜欢就慢慢收吧」。 第二天,我在生物钟的摧残下很早就自然醒来。 磨磨蹭蹭地爬下床,打算上个厕所再睡个回笼觉,推开卫生间的门却一眼撞见一条从洗衣机口流出的人形生物。 我平静地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生死未卜的男孩上半身趴在外,半条腿则仍然搭在机器里。清早的光线打在他乱糟糟的深紫色短髮上。 不出须臾,脸朝地板,勐地打了个响亮的唿噜。 第198页 岁月静好。 第90章 我不明白这些前彩虹之子们的衣服到底用的是什么料子, 怎么一夜间抽条长大,身上的衣服也能跟着变得合身。 其中里包恩最玄乎。他的随身用品和自带家具甚至都会等比例放大。 当作是个异世界科幻设定,我暗自吐槽两句就不再多想。帮史卡鲁把滚落到一边的安全帽捡起来, 暂时先放到洗手台上, 接着直接叫醒他。 一身机车服的男孩迷迷煳煳地抬起头,脸上仍然带着紫晕晕的烟燻妆, 唇钉上银链轻晃。 「我是谁……」他压根没清醒。 「去被炉里睡,不要着凉了。」 「哦。」 他揉揉眼睛, 稍一动弹, 似乎才发现自己两腿塞在洗衣机里的处境,总是像在生气般的眉毛诧异地皱起。 但这些外在信息好像只在他的大脑里轻易滑过。 史卡鲁睡眼惺忪地爬出机器, 站起身, 如前夜酩酊大醉一场似的趔趄着晃了晃。但我刚伸出手想扶一扶, 他就自己争气地稳住, 摸回客厅。 然后什么也没意识到地躺进被炉。 不确定是不是精神类排异反应导致的迟钝,我缄默而关切地目送他重新陷入甜美的梦乡。想了想,还是先如厕。 来都来了,再洗把脸;感到一觉睡醒口腔又干又涩,干脆也刷个牙。 两分钟清醒。 我迈出卫生间, 只见暖桌被窝里的黑髮小朋友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 风坐起身。他一看就没有起床气与晨起的迷煳,黑色的眼睛始终明亮而清润。我走两步路过。中国小朋友瞧了瞧被赶尸般赶回被炉睡觉的, 目测不过十岁左右的室友, 再仰头朝我望来。 不吵别人睡觉,小孩比了个吃包子的动作。 我思来想去,摇摇头。表示就算醒了还是想继续睡。 风点头。 本以为他会直接起床做事、打坐练功。然而我在推开卧室门前回头瞥了一眼, 发现这个小豆丁也不紧不慢地躺回了被窝。软而厚的被褥拱起一个小小的土豆似的弧度。 看来即使生活习惯好,没事的时候也耐不过婴儿的睡眠需求。 我默默萌了一下, 关门爬回床。 冷水洗过的双手凉得连动弹的触感都变得难以捕捉。皮肤像紧附着一层无形的冰丝,没能立刻回温,钻回温暖的被子里反而更具存在感地隐隐发散着冷气。 理智顿时摇摆,在「懒得动了,自己捂着慢慢热起来吧」和「旁边有个现成的大暖炉,起床气换暖手倒也不亏」之间周旋片刻。 可我侧躺着,看了眼枕边人在睡梦中舒展的眉,低垂的眼睫毛。偏又无端地暗想怎么能看起来那么乖。 滤镜一启动,心就一软,没捨得打扰。 然而正要把脑袋也蒙进被褥里,下一秒,宽大的手掌迳自握来。保镖始终闭着眼,却轻轻地、准确地攥住我的指背捂了捂。旋即又塞到胸前。 这只手随即绕到后腰。 男人的体温裹挟着鲜活、稳健而有力的心跳声。我隔着睡衣的布料,刚触碰到这股源源不断的温馨的热,里包恩稍一翻身,窸窣声起,视野里便覆来一片阴影。 「……」 好重。 几乎是整个人如同抱枕般被半压着按在怀里,我的鼻尖正对着某人的肩颈,嗅到的气息和印象里家里的味道没什么区别。温暖归温暖,但实在有点动弹不得,唿吸都像在负重。 我于是报復性地把还泛着冷的两手向上一伸,冰他的脖子。 毫无反应。 那算了。我轻言放弃,一边阖眼酝酿睡意,一边手往下,充分利用资源地摸索着探进男朋友的衣摆里。没了布料的阻隔,与体温直白的接触更暖和。 指尖、掌心乃至手背每一寸低温的部分紧贴着赤-裸而炽热的皮肤,这边捂得差不多了就换另一边。而掌下的身躯似乎被凉得愈发紧绷。 正好,杀手的胸腹肌肉紧实又柔韧,摸两把也是顺手的事。 结果压在身上的重量忽地一轻,连盖着的被子也随着谁坐起身的动作滑落。 空气中久候的冷意清晰而刺骨地扑面而来。 我没能抓住他的衣角,不解地睁开眼,对上里包恩不知是被起床气还是什么心愫笼罩着的黑沉沉的眼睛。 「怎么——」 我目光落下,话音便戛然而止。大腿被握着拖近之际只来得及一手撑起身,一手赶忙拽住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低声控诉道:「我就摸两下怎么了,你让我摸完就睡不行吗?」 里包恩的嗓音低哑得听不出情绪。 「我现在不就在让你睡么。」魔爪伸来。 睡什么啊! 说又说不得,碰也碰不得。虽然确实顺利睡了回笼觉,甚至助力睡得更香,手也不冷了。但建立在我心力疲累的基础上就显得不那么美好。尤其还得忍着一声不吭,床单被抓皱得近乎难以抚平。 中午,我是被窗外烟花炸开般的动静吵醒的。 里包恩已经不在卧室。纵使那股噪音只延续了一两秒,如同放了一发就江郎才尽的烟火,我被闹醒后也没有再睡的心思,更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起床,披个外套开门。风做好了午餐,客厅饭香四溢。 见我一脸空白地站在卧室门口望过来,年幼的大厨盘坐在被炉边,适时招唿道:「中午好,来吃饭吧。」 第199页 「谢谢。」我慢吞吞地回应,总觉得哪里不对,「史卡鲁和里包恩呢?」 电视自顾自地播放着当日的新闻,连线记者採访的交谈声口条清楚地传来。听着热闹,整个客厅却只有风一个人安分地待在桌边。 小孩闭上眼睛,微妙地嘆道。 「这个啊……」 不等他开口讲解,玄关处的门便被谁从外面打开。 我扭过头。又是一声关门响,里包恩换上拖鞋,绕出玄关。他在大冷天里只穿着红衬衫与黑西裤,衣领间繫着一条黑领带;面色如常,仿佛不过是下楼扔了个垃圾。 保镖走到衣架边拿起西装外套,一边注意到我的目光。 「下楼处理了一下垃圾。」他还真这么自觉地说着,套上衣服,「吵醒你了?」 我觉得我本就睡得有点四翘的头髮更凌乱了。 「刚才那个响动是你搞出来的,」我绷着脸推测,「不会还是炸的史卡鲁吧?」 里包恩扣上西服纽扣,「我下次尽量让他无声地消失。」 我:「你还等着下次呢!」 吃饭时我才得知,史卡鲁也就比我早醒半个小时。 在清醒后发现自己从豌豆成功进化成小学生,他无比激动,兴奋上头,感到浑身本领都得到了解放。因而一时没想开,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三秒钟以摆脱跑腿小弟名号为中心主题的復仇大计。 结局无外乎是变成天边昙花一现的烟花。 现在居委会还没找上门,除了懒得管以外,多半是因为谁都想不到人也能窜上天。 而我也只感到这在情理之中。 这种暴力事件不知不觉间竟然变成吐槽都无处可使的日常,我的某些脑部构造可能都快和异世界同化了。 风自己包的饺子一如既往得好吃。 直到桌上只剩残羹冷炙,可怜的白日烟花才拖着狼狈的小身板回来。 和里包恩以前一样,史卡鲁长到这个人憎狗嫌的年纪依然瘦瘦小小,四肢纤细。 他不知在哪滚得一身脏兮兮的,一张明显不服气又偏偏认怂的倔脸贴着几片白色膏药。乍一看可怜,但嚣张而高调的妆容让他瞧上去更像一个不服家长管教、心气高的朋克乐队成员。或者没事就到处惹事,别人看一眼就要瞪回去的非主流叛逆刺头。 小刺头一看菜没剩几个,登时瞪大了眼:「我的呢?!我昨晚可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的,饿死了!」 靠谱的中国大厨早有准备,掏出两屉新鲜出炉的小笼包,配上一碟花生酱。 史卡鲁立即被安抚。 他嘀咕着说些「哼,我就知道我也有」之类的小醋熘话,坐下来,肚子就绵长一叫。于是男孩为掩羞耻地端起碗狼吞虎咽,勐吃几口才意识到风的问话。 「啊?你刚才说什么?」史卡鲁满嘴花生酱地抬起头。 风已经放下碗筷,气定神闲地托着茶杯,耐心道:「我是问,昨天排异反应的过程你都有印象么?」 里包恩坐在专座里,捏着一张足以挡住脸的大报纸在读,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我则喝完最后一口汤,与风一起看向刚长大的男孩。 史卡鲁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当然,又不是断片!」 「原来如此。」 风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那就是说,其实你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对吗?」 史卡鲁:「没错,总之就是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很莫名其妙啊。」 中国小朋友的目光继而落到我身上。 「里包恩当时也是这样么?」 「嗯,」我立刻出卖保镖,「只要没睡觉就还有闲心点评杀手电影。」 报纸清脆地一抖。当事人插话:「就算睡着了我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谁信啊。」假睡就直说。 报纸:「我可没骗你。杀手都是戴着墨镜睁着一只眼睡觉的。」 我严肃起来:「之前去看老电影重映的时候你不是说不想看《这个杀手不太冷》吗!」 报纸点评:「后来太无聊就看了,对我来说也还行。」 天塌下来还有他的嘴顶着。 至于风,问完大致情况似乎就放心了些。红袍小孩呷了一口热茶,望来的眼神带着阅尽千帆后的淡然的温和,不知为何还令我觉得有点慈祥。 无论如何,退房的日子一步不停地接近。 史卡鲁一长大,又多了一个打下手的苦力(虽然即使仍是小婴儿也会被里包恩发配去跑腿)。加上现在通讯科技发达,以前要到处跑手续的事项都能一次性搞定——就算流程依旧很繁琐,一些工作人员办事会拖延,搬家也不再是个太费心力的事。 但归根结底,有亲朋好友帮忙的感觉确实不一样。 风住进来的时间不长,除了厨具、部分衣服与日用品以外没有太多别的行李。因此,他更多是帮我们打包,以及处理大型垃圾。 不得不说,这位小住客的确体贴得过于周到:他甚至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接受了我留的零用钱,后来说是会去外面开小推车卖中华包子(我不清楚他怎么搞到的摆摊许可),赚到一些利润,就不需要从我这里领饭钱。 而摆摊赚的钱要么拿去帮我买食材,要么想当作房租上交给我。 我拒绝了,让他自己辛苦赚的钱拿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风稍显苦恼地表示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我想了想,说那就当来异世界旅游,到时候买点伴手礼回去给徒弟和朋友吧。 第200页 毕竟从里包恩搜刮我漫画书的反馈可以知道,这边的一些漫画是异世界没有的。而且那边虽然科技树点得很疯狂,时代却好像在更早以前,大多数人都还在用翻盖机。 也就是说,还是有很多ip对那边的孩子而言相当新鲜。 于是周末的时候,我也拖家带口地去秋叶原逛了一圈。给风介绍了当季最时兴,受小孩欢迎的动漫、游戏或特摄作品,买了不少战利品。 只是带着这三个风格迥异的人过于惹人注目。 我仅仅是与里包恩和风一起,在店门外等史卡鲁拿汉堡,就有几个冬季也打扮得时尚新潮的年轻女孩上前搭讪。 也许是观察发现我是最适合搭话的人,便来问我和史卡鲁是不是姐弟,她们能不能和他一起合影。 我自然是把选择权交给史卡鲁自己。 因此紫发男孩一抱着纸袋出来,便被热情的漂亮妹妹们团团围住。一顿夸,一顿拍,又蒙头蒙脑地点头允许被拥抱,散开时整张脸都红得形如煮熟的虾。 「……异世界,最好了。」这个起初对异世界深恶痛绝的小鬼如是说。 风尝了口汉堡,态度真诚地採访:「你不想回去了么?」 「也也也不是,当然不可能不回去了啊!」 朋克男孩一心虚就咋咋唿唿地大叫。但很快原形毕露,嘴都笑歪地仰头幻想着什么,「嘿嘿,等我再大一点,找个异世界女朋友也不是不行啊。哈哈——」 他说着说着又没声了。 里包恩正好闲得没事招惹我,低着脑袋,抓着我拿汉堡的手就抢去吃第一口。我瞪着缺了一大块的汉堡肉,气得踢他一脚,换来后者不痛不痒的哼笑。接着在我的吐槽中拌嘴两回合。 我懒得理他,回过头,史卡鲁露出如同生吃了块柠檬一样的表情。 我也没干嘛啊。 只见他怒急攻心似的跟乖乖品尝西式快餐的风说:「不等了!我现在就要找!」 风:「你现在还是未成年哦。」 史卡鲁:「我不管!本大爷的内在可是成熟的大人啊!」 第91章 十二月上旬, 我从挤挤攘攘的铁骨公寓楼搬到了两层独栋平房。 日本的租房基本都是精装。我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包,送上搬家的货车,留下的光景好像和两年半前刚住进来时没什么不同。我记不太清了。 或许多了一些油烟的痕迹, 或许墙纸多了点斑驳的皱纹。但总体而言, 它还是那个沉默不语的小屋子,我想它不会太寂寞, 世界上无数细微的宏大的声音会沿着来者不拒的墙体充斥而来。它还会和过去一样热闹。然后等待怀揣着梦想的人,每晚都吃泡面的人, 等死的人, 在生活的阵痛里醒来的人。 我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我从未在此停留过。可将近九百天(也许有超过)的日夜非要细细数来也不会有所缺漏。这就是我与这间小屋子颇为畸形的关系:淡到可能再也不会踏进一步,又紧密到在住房手续里一览无遗。 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我也只是攥着两年离开的其中一个。 我没有特别感伤。我知道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相反从中拥有了很多。陈旧的岁月不可见, 带不走, 人却是无时无刻不在翻新的建筑。 只要慢慢走下去,总会有值得期待的变化。 我最后一次关上门,取下钥匙。与电话里的房东确认了细节后寒暄几句。她透过稍显失真的听筒说:「祝你今后每天都能过得开心,要元气满满的。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健康的新奈小姐。」 「一定会的,您也多保重身体。」我对着紧闭的门说道。 「哈哈哈, 承你吉言。」 「再见。」 「再见,和男朋友要幸福喔。」房东的声音含笑。 她一直是不太打听租客隐私的类型, 年轻时搞过合唱团, 上了年纪后最喜欢的事就是宅在院子里听曲,看比赛。没想到居然连她都知道我的情感状况。 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平时太黏了,我安静两秒, 随即也扬起一个笑,「嗯, 谢谢。」 挂断电话,转过头。 灰蓝色的天空如同一整片辽阔的雾,冷得迷人。称不上晴朗,但自然的白昼日光也泛着温润的莹白,一视同仁地注视着钢筋水泥的森林外若隐若现的远山。 走廊一旁,紫头髮的小学生坐着行李箱,两手死死捏住手机,几乎要把屏幕瞪出一个洞来;另一个小朋友稳稳地站在他身后的栏杆上,拢着袖子,神色略显无奈地低头看去。 初冬的寒意毕露,两人都换上了我临时买的厚衣服。 史卡鲁难以置信地嘟囔:「我这样回能有什么问题啊?已读不回是什么意思?」 风则说:「我说了吧?你现在只是未成年。」 史卡鲁:「表面,是表面!」 风的语气平稳得毫无动摇。 「如果有个十岁的小女孩跟你说,『你想和我搞对象对不对,本大爷答应了』,你会怎么做?」 「哼,我史卡鲁大人也是她能随便勾搭的?当然是让她……」 史卡鲁不说话了。 男孩在身后小豆丁的摇头中气急败坏地抓了抓头髮,支吾半天,脸色在羞耻与气愤之间顺滑地左右横跳,最终憋出一句找补,「那她要我联繫方式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中国小朋友提醒道:「小点声,这层楼的人都会听见的。」 第201页 我把手机放回衣兜里。 身侧唿唿吹来的寒风蓦地减弱几分。有谁站到了我的身旁,斜斜映在墙角的极淡的影子便不分彼此地重叠。 里包恩穿着衣摆垂至膝盖的深咖色双排扣大衣,系两颗纽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马甲,白衬衫与黑底蓝纹的领带。他戴一顶漆黑的礼帽,气质冷峻,仍然像个来出差的剃刀党绅士。 杀手如往常一样屈起臂弯。 「走吧,别管他。」 闻着味就勐抬起头的史卡鲁:「里、里包恩前辈!你们不能这样!」 我看着他们,和风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嘆笑出声。 熟稔地挽住里包恩的手臂,我拉着他走向候在一旁的两位小住客。 「我们去还个钥匙。房东太太现在人在外地,先放到居委会那。」 「喔。」史卡鲁从行李箱上挪下来。 风问:「还完就去新家了么?」 我道:「是的,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边下楼边点餐。 风:「我都可以。」 史卡鲁:「芝士汉——」 里包恩:「烤火鸡。」 我:「那吃烤肉吧。」一个没追求就算了,另一个甚至想过感恩节。幸好还有个好养的。 吃饱,再忙活一下午。 当天空渡过短暂而神秘的绛紫色,都市的霓虹灯与gg牌竞相亮起的时候,我领着异世界的大小室友正式搬入新屋子。 虽然家具和基础的设备都相当完善,但这栋小独户依然显得岑寂。 绕成围墙的绿篱安谧地舒展着,小院空旷的角落与车库的边缘却长出没人来及时修剪的杂草。 直到一楼、二楼乃至侧边阁楼的灯被接连打开。玄关摆放着几双各异的鞋子,顺路买回来的水果、年糕小吃与零食放到餐桌上;在浴室试水温的男孩不小心被烫得嗷嗷叫,灶台开了火,狭窄的楼梯不时响起只穿着袜子上下跑的声响。 直到玻璃花瓶里栽入初醒的鲜花。 平时经常上班上得没工夫打理,大多数时间都是里包恩在挑选和照顾。杀手比我勤劳得多,隔几天就会换新花样(他甚至还和阿龙先生一起加入了某个花艺协会)。 我站在院落门口,与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签完字,互相行礼着说了些顺风顺水的客套话。 随后目送对方上车,驶向冬天的街道的尽头。我转过身。搓搓冰凉的掌心,捂到嘴边哈气之际仰头看了一眼新家。 披上朦胧夜幕的一户建静静地坐落在居民区的一角,厚实而宽的窗户里漫着光,暖色调,偶尔闪烁,摇曳着晃动的影子。它看上去没那么冷寂了。似乎有了光、花香、排气扇的振响与一点点的模煳的笑声就能拨动一栋房子的生命。 我不知为何呆在原地,再多看了半分钟。 忽然,二楼主卧的窗户被谁抬起。一个人将上半身稍微探出,像本意只是要看风景,才又注意到我似的,手臂屈起,闲适地搭在窗沿。 他低头望来。目光被夜色托得遥远,我却能知道他在看我。 记得以前也有这样的视角。那时的我是怎么做的? 我站在院门口,抬起两只捂半天也没暖多少的手,朝他左右晃晃。一边仰着脑袋,露出一个慢吞吞的、轻松的笑脸,拉着长音喊里包恩。 扶在窗沿的保镖好像笑了一下。 「你在干嘛呢?」我双手拢成喇叭,向他放送。 里包恩不答反问:「你站在外面又在干什么?」 我说:「我看看我们家。」 这回我确定他在笑了。 但这个冷酷的老师型男朋友依旧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粉碎煽情的机会。他的声音毫不留情地从二楼降落:「外套没穿还傻愣着吹风,明天感冒就知道跟我哭了。」 毛衣已经很暖和了好不好! 我放下拢在嘴边的手,真情实感喊话反驳。 「我哪会哭啊!」 「哪不会?」 「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我说。 里包恩:「那之前在留言里——」 我在大冷天里感到脸颊发热:「你不准说话了!」 打断,对峙两秒,靠着二楼窗户的男人旋即无视警告并悠悠补充:「……因为我走了就偷哭的人是谁呢。」 竟敢顶撞老闆,岂有此理。 我关上院子的门,熘进屋。经过玄关,经过不时换台的电视节目声,哐哐上楼。 主卧的房门是关着的。我正要推开摁住把手,房门却猝不及防地从里面拉开。 下一刻,摁了个空的手指被一把拽住。 我迎面落进一个宽厚的,连温度都在记忆里有迹可循的怀抱,嗅到亲切而浅淡的咖啡气息,夹杂着轻微的柑橘香。里包恩的另一只手臂搂在后腰。我立刻反应过来,按着他的胸膛抬起头,「我可是来找你算帐……嗯?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洗过澡了?」 仍然是一袭剪裁合身的黑西装,但和白天的那套不一样。 里包恩道:「你出去的时候洗的。」 新屋的浴室自带浴缸。下午整理洗漱用品那会儿我看过一眼,比以前的大很多,想必有人又能尽情享受泡热水澡的时间了。 「喔。」我应声,想了想,「我也得去洗个澡了,头髮上好像还有烟燻味。」 正往下握住搭在腰侧的手,某人好心提醒。 第202页 「不是要找我算帐?」 「……」 我左右环顾。床单被褥都已经齐整地铺好,本来堆在衣柜边大大小小的纸箱早就被清走。我的小书桌椅老实地待在梳妆檯边。一部分杂志、书籍与漫画有的放在桌上,有的码进自带的书架。 寝室的大灯明亮而雅致。放眼一望,都干干净净,挑不出错。 我于是沉默片刻,然后煞有其事地表示:「这次放过你了。」 分不清是谁的轻笑飘散着融入从窗外踏来的冷空气中。 我踮起脚和恋人接吻。濡湿的,柔软的,清冷的亲吻,带着冬与夜约定俗成的倦意,耳畔却仿佛听到下一个夏末不歇的海浪与骄阳。 第92章 在着手处理退租那一阵子, 我就把搬家的情况告知给了目前还有在联繫的朋友,以及要好的邻居。 前几年里,学生时代玩得好的同学或舍友曾经偶尔还会来东京找我玩。 可如今有的结了婚, 生了孩子, 周转于家庭的琐事中;有的出国,有的不知不觉就弄丢了联繫方式。 到今天还有常联繫的, 仔细一算也只剩一两个。 她们在电话里笑着说改日一定要来拜访骚扰,但其实都在天南地北忙成狗。除非我故作神秘地说「我有些事一定要当面跟你们讲」, 才会抱着花生米和啤酒千里迢迢打飞的过来找我。 朋友, 有缘再见的生物,一生都没几张像样的合照。 至于关系好的同事, 则更早知道我地址的变动。包括波岛在内, 几人都在我搬家后很快就欢天喜地地来做客。 彼时, 小院早已花团锦簇, 甚至腾出一块专门喝下午茶用的区域:浅棕色与白色调的西式圆桌高椅,搭着可遮阳可挡雨的伞棚。车库里停着一辆黑色法拉利。 原本杂草丛生的角落都被清理一新,修葺齐整,短短几天从稍显荒凉变得颇具生活情趣。 我不用想也知道同事会是什么表情。 推开院子栅栏门后转过头,果不其然迎上几张仿佛褪色成黑白漫画的脸。 同事a:「小新奈, 难不成……」 同事b:「和我一起连夜加班努力赚饭钱的同事其实背地里是个富家小姐的情节也能出现在我身上么。」 我:「那一长串的rap是什么啊。」 院子的装修基本不是我搞的。 不如说,在我第二天起来想要打扫一下的时候, 一出门就看见如同上流社会花园般的场面, 就算有心打理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里包恩当时还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穿西装、打领带,翘着腿坐在遮阳伞下喝咖啡。 而我穿着睡衣, 趿着毛绒拖鞋,走出来之际还在努力捋着肩头睡打结的髮丝。 一抬头, 温存的睡意都蓦地作鸟兽散。 画面富有冲击力,我都有点忘了当时第一句话是什么,总之有脱口而出的好像包括「大冬天的你就算是晴属性也不能这么晴吧」、「你是打算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吗」之类的吐槽。 好在他估计只是想逗我玩,美其名曰等春天来了就能好好享受,之后便很少再待在外面。 不得不说,出太阳时偶尔出来晒一晒的感觉确实挺好的。 风也常常出来泡茶——据他所说,他以前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在湖边小亭和朋友品茗,尤其是在絮絮飘雪的日子里。 因此这个户外娱乐项目保留了下来。被这样一提起,我也有点期待东京的第一场雪。 再说,虽然不知道里包恩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些地方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但也省得我费力气装饰打扫。 干脆由他去。爱玩就玩吧。 只不过某天莫名其妙开着一辆法拉利过来表演丝滑倒库就算了,鑑于他曾经还搞过直升机,这都算小场面。 令我没想到的是,里包恩居然真的开始养蜥蜴。 男人抱着一个透明生态缸走进客厅的时候,我本来正窝在被炉里,心潮澎湃地和史卡鲁联机打游戏。 忽地,听到什么东西放在柜子上的闷响,便抽空抬起眼。 不料一眼就与玻璃缸中趴在小树枝上的普通幼年高冠变色龙四目相对。 我:「……」老天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史卡鲁的手柄搓出火:「啊啊啊要死了!」 里包恩介绍道:「它叫泰格。」 我:「这孩子知道自己被寄予老虎的期望吗!」 史卡鲁:「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当然,最后boss还是有成功打赢的。 我担心了两天列恩会不高兴,忍不住多照看了一点。所幸心宽体胖的小变色龙并没有什么异常。 只是在我对着笔记本电脑工作时,它偶尔会趴到我身上,变成耳夹、项鍊、腰带或者披风等等各种挂件饰品。 直到有一次列恩停在电脑旁,变形成里包恩(小婴儿版)的公仔。 不论是一声不吭找我玩的举动还是小公仔,都把我萌得不行。 于是暂时放下工作,伸手捏捏。接着心软地低头亲了一口。 玩偶却又宛如橡皮泥般,团团变回绿体黄眼的蜥蜴,冒着烟从暖桌上火速熘走,比起变色龙更像一条小泥鳅。 我不以为意,谁知它之后就始终没再出现。当晚,里包恩洗完澡,换上睡衣推开卧室门,我还坐在床头一边质疑人生一边回覆邮件。 第203页 刚摁下发送键,视野里就映来一小片挡住灯光的阴影。 「新奈,你对列恩做什么了?」 「嗯?」 我搁下手机,抬头看去。只见杀手摊开的掌心上卧着一只罢工般绵软无力的小蜥蜴,捲曲的长尾巴耷拉着垂下,脑袋还有点泛红。 「生病了么?」 我睁大眼,想摸一摸,但还是克制地收手。蹙起眉头,回忆半天也不记得它有跑去哪,只好迟疑地看向站在床边的里包恩,「你睡午觉那会儿,它有来看我工作。当时看起来还健健康康的。」 保镖挑高了眉毛,问它除此之外还做了什么。我把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后者盯着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得平静,只渐渐扬起几分瞭然。 而我在此期间心里也有些猜测,便诚恳地直言道:「抱歉,以前碰它不会这样,我就没怎么注意。我现在问一下有没有值班的兽医吧。」 结果手机还没重新拿起来,里包恩就说不用,「我知道原因了,不需要看医生。」 我问:「是怎么了?能自己好起来吗?」 杀手的语气略显低沉,「这我也不太确定。但是我有个办法,应该可以缓解一点。」 他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一顶礼帽,让病恹恹的变色龙躺进去休息,再把帽子放到床头柜。紧接着微微俯身,朝我招了招手。 我见此人表情不像作假,也难免正色,直起身把耳朵凑过去。 旋即,肩膀被握住,耳廓落下一个仍带着浴室水汽般湿冷的吻。我诧异地侧过头,还没反应过来,这样细密纠葛的亲昵又缠在嘴唇。 分明一次比一次滚烫、深刻,舌尖也被裹动着吮吻之际却让我产生被冷血动物捆缚的错觉。 即使我口舌欲不重,也早已习惯了奔放的义大利人没事就突然亲过来,一时没说什么。只不过被压在床头亲久了也会麻。 我要别开脸又被预判。杀手毫不客气地捏着我的下巴,亲到我觉得累了捶人也没松开。 口口声声扯了个给列恩报仇的理由,另一只手却慢慢到处乱摸,假公济私的态度丝毫不带掩饰。 玄幻的是,隔天列恩竟然真的恢復了活力。 这下我实在有点怀疑这一主一宠是不是确如里包恩所说的那样心有灵犀。 毕竟先前有听说,这种有特别能力的宠物是在成为彩虹之子之后才有的。史卡鲁的是一只巨型章鱼,出于各种不方便的原因没有带过来;风的说是一只小猴子。他觉得没必要让人家跟过来,因而也留在原世界。 但是,既然在某些方面宠物或许能反映主人的态度或心情——那在被我亲的时候,里包恩岂不是也会害羞? 我回想一番,没看出来。 而且就算现在测试估计也没用。什么都做过的关系,任谁都不会再因为一个简单的吻而感到羞涩。起码我就已经相当适应,没太大感觉,根本不用说在亲密举动里相对更主动的一方了。 然而后来有一晚,里包恩正坐在书桌边,专心地低头保养枪械。我平时一般都自己忙一路去,完事就直接摸摸鱼,困了睡觉。当天却不知怎么想起这一点。 也许是接领导的电话,听完正事发现对方开始啰嗦一些有的没的就开启了神游模式,天马行空什么都能想到。 我一面拿着手机,公事公办地回应着「嗯」、「好的」、「是」等等看似简洁郑重实则敷衍的答覆,一面将目光落到某人卷卷的鬓角上,不知觉便向他走近。 里包恩细緻地上着枪油,两手都忙。察觉到我的靠近,也只是抬了抬头,瞥来一眼。 而我正好挂了电话,扶着椅背,弯腰亲了亲他的额头。 男人手头的动作一顿。 「风说他尝试做了新品的包子,你要不要下去吃吃看?」我稍微拉开一点距离,问。 杀手把用脏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 「可以啊,我过会儿就下楼。」他接话。 「那我去跟他说一声。」 最后翻一翻手机,确定领导没再发什么要人命的东西过来,我才准备转身出门。余光里瞧见保镖仅仅是一动不动地,对着手里拆了一半的枪端详般沉默了两秒,接着又继续埋头做清洁。 耳朵都没红,也没说什么让人吐槽的话。我暗自判断。果然早就不会害羞了。 我对此略感遗憾。 话说回来,同事来拜访那天是周末。 史卡鲁刚好去找手下玩,风也在外面摆小摊,连里包恩都受邀去和阿龙先生上课(什么课我就不知道了)。我一个人在家招待客人,聊得倒是很惬意。 至于美久小姐带着丈夫来做客的时候,则只有风不在。 但不出我所料,史卡鲁果然也和阿龙玩得来。只是刚见面时不太顺利: 一开始听说「不死之龙」这个称号,便咋咋唿唿地放话要收人家为小弟。等人家到了,又被阿龙戴着墨镜的兇悍的脸吓得腿抖,还得故作冷静地说自己也不是好惹的,导致阿龙以为是以前的敌人寻仇,差点在院子里对峙起来。 最后被我和美久拉开,话说开了才缓和些,没过一会儿不知聊了什么,便煞有其事地称兄道弟。 「本来听到新奈你搬家,我还觉得挺捨不得的呢。」 美久坐在暖桌边,接过我递去的橙汁杯子,道谢后接着道,「这里毕竟还是和以前离得远了不少嘛。不过看到能租到这么好的房子,我也放心了,恭喜你!」 第204页 大多数租客都极少租独栋,尤其在东京,这几乎算不上一个选择。 除了有钱,或者准备组建一个家庭,一般都和我以前一样住单身公寓。而这栋一户建在条件上还超出了预期。 两层楼,我和里包恩睡二楼的主卧;史卡鲁在一楼的两间客房里选择了带床的一间,另一间是宽敞的和室榻榻米,一个人睡甚至会有点空旷。 风还小,主动表示住在阁楼上就可以。因此那边暂时都是他的地盘。 除了最开始打扫卫生外,我只偶尔在找人时会上去看过一两次:收拾得很干净,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床头装饰着一个小小的中国结。 偶尔会飘来饺子的味道。但不知道是不是正经的饺子,闻得令人有些窒息。 客厅则与餐厅、半开放式厨房连着,整体呈常见的棕色调。铺着防腐的木地板,实木家具,木百叶窗与障子门,富有復古特色的同时保留了现代的时兴装修。 我心爱的电视原先在小出租屋里多少会格格不入,搬来后简直融入得完美。 採光、通风、隔音都好。邻居也第一时间拜访过,都是普通的大家庭,没有奇怪的人。水电和租金难免比以前昂贵得多,但相较之下完全能称为实惠。 我发自内心地点头,捧起杯子感慨道:「是啊,我都觉得捡到大便宜了。幸好前半生都有在扶老奶奶过马路,没做什么亏心事。」 美久笑喷:「什么什么,你还怕是谁想报復你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说,转念一想又沉思,「不对,要说得罪的人也还真不少。」 「得罪的人?」 「高中的时候给自己压力太大,脾气不太好,跟不少人都说过『那你去死』、『那我去死』之类的话。」 「前面一个还可以理解,『那我去死』是什么情况!」她一针见血地吐槽。 我喝了一口饮料,语气平静。 「面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出『那你去死』的人,随便在路上找个人死又不是很礼貌,只好让自己来了。」 「根本不是礼貌的问题吧,别轻易死啊!」 同为白领的设计师相当能get到我的笑话,一手握着水杯,一手捶了捶桌,笑得见牙不见眼。但一旁的几个男性都反应迥异。 史卡鲁抱着游戏机,一点点默默挪远,仿佛我才是会谋财害命的黑手党。某个无趣的杀手更是没什么反应,老神在在地给阿龙先生倒咖啡。 而阿龙明显也没听出其中的幽默。 他以一种犀利的看黑-道般的眼神,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看了看聊得正开心的妻子的笑脸。 最后似乎不打算打扰到她的兴致,颇有些悻悻地转过头,继续和里包恩探讨咖啡磨豆机的品牌。 我在和美久小姐聊天的间隙里,还注意到那边的窃窃私语。 「你做咖啡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里包恩先生。」阿龙说。 「当然,我曾经在国际比赛里拿过冠军。」 金盆洗手的前黑-道低低地哼笑了一下,大有地下接头的气势。 阿龙:「你和你夫人果然都有两把刷子。」 里包恩:「在心狠手辣这方面,她比我厉害多了。」 阿龙:「原来如此,人不可貌相。」 里包恩:「确实。」 确实个毛球,还有那种代称倒是反驳一下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结婚了! 第93章 「对了。新奈, 」美久吃了口草莓大福,问道,「柏林还好吗?」 柏林? 桌上用来待客的饮料、糕点差不多尝了个遍, 电视机播放着引进的德国电影, 不熟悉的语言在角色台词中抓耳地跳动。我先是安静地看着她,两秒后反应过来, 面不改色开口: 「嗯,还好。」我睁眼说瞎话。 好心的朋友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 平常地点点头, 吞下甜品,「那就好。」她说, 「之前里包恩先生替柏林来找阿龙, 说那孩子生病回老家了, 我们还有点担心呢。」 我:「这样啊。」 美久:「后来工作又一直忙, 总是忘记问……」 我:「没关系,我会转达关心的。」 可靠而开朗的设计师小姐哼哼笑着,说了声谢谢。旋即拿起剩一口的橙汁再跟我轻轻碰了碰杯。 「不过真没想到,里包恩先生还是这对兄弟的教父呢。国外的小孩取名字可以和教父一模一样么?」 她说着,忽而微微睁大眼睛, 「啊。等等,那新奈可以说是教母吗?」 我冷静地对上这位朋友的视线。 不说我都快忘了。里包恩还是五短身材的小婴儿时, 跟黑田家自我介绍用了本名, 长成小学生后就自称柏林。 此柏林并非数学家柏林,而是婴儿的哥哥。 至于他变回大人后怎么去社交,找的什么藉口, 给自己套了什么身份——我当初没管,之后更没有多加关注。现在看来, 这傢伙在黑田家那边的人设果然又和别的不一样。 所幸黑田夫妇接受能力也十分良好。 瞥了一眼和阿龙跑到半开放式厨房摸东摸西的男朋友,我心无波澜,分析道:「不是,我不信基督教。」 「哦……教母这种称唿很酷诶。」 「你看起来很失望啊。」我吐槽。 美久爽朗地笑起来,脸颊微红。 二位之后还有事,没有待太久。美久和我一起聊聊天,玩了几盘桌游,又打了两把魂斗罗后试图多吃一口零食,结局是被她丈夫制止且带走。 第205页 我有些不舍地挥手目送,约好下次再一起玩。 除了远在天边的、已经来拜访过的,我的好友列表里更熟一点的朋友还有半路捡来的二分之一发小黑尾。不过他不仅忙,而且听说我有和「男友」住一起,就干脆地表示他本人的祝贺心意送达即可。 「你搬家了?恭喜恭喜——虽然很想去观赏一番,但我可不想下班时间还要和贊助商喝茶。」 黑尾如是说,「你俩好好过比什么都重要。」 这也正好。如果他会来玩,我估计得多考虑一下要不要让里包恩继续乔装成当时的小鬍子法国绅士,以免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但我早该想到,就算这时候看似少一桩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当学生时总觉得时间如步履蹒跚的老人般缓慢,如今它却健步如飞,眨眼间便涌向不具名的未来。 我真诚地怀疑它其实是一种蚊子:难以捕捉,平时常常被忽略,人在发觉它的存在时才感到烦躁;它无伤大雅地吸食青春的皮囊,留下记忆里的瘙痒与细小的创口。自己吃饱喝足有力气了,却搞得人越发疲惫,提不起劲。 只是一晃,手机各软体的推送不知不觉就开始进行圣诞节的预热营销。 当然,如我所料,公司年底沖kpi,所有部门都各有各的忙成一锅粥的方式,偶尔路过营销部的办公室甚至会听到有人喊死了算了。我们更是不例外。一投入工作,节日的事很快就被置之脑后。 难得偷闲的时候和同事聊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年即将翻篇。 幸好给亲朋好友的礼物都提前准备好了。 气温一降再降。东京的冬天是干冷的,天色发浑,没有下雪便略显枯燥。街边的树打着盹,枝丫发秃,让人不自禁摸摸自己的头髮。但好歹有枫色的山茱萸稍作点缀。 赶来筑巢的乌鸦偶然渡过电线桿,在余光里掠来一线漆黑。 我总觉得这样的冬景在城市里更添凄寂,不如山间生趣。自然也没什么下班后慢慢步行回家的兴趣与精力。 因此,里包恩第一次开着他那辆不知是不是好道来的黑车来接我下班那天,我破天荒什么也没说。只一股脑钻进温暖的副驾,然后cos一具被安全带束着的尸体。 在这之后,坐车的概率直线上升。 说来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和保镖小吵小闹后第二天,我还会希图一些私人时间,勒令他自己待在家。可里包恩总会以各式离奇的方法跟在身边。 比如我都下了电车,走到半路遇到同事,陪她到路边餐车买吃的之际发现摊主留着熟悉的卷鬓角; 再比如下班后闲得没事去抓娃娃,有一架娃娃机里面满噹噹的全是婴儿版里包恩的卡通公仔。我沉默一秒,投币抓了一个,拿到手里时摸到玩偶腹部有硬硬的按钮。一按,响起一声稚嫩而可爱的「ciao」。 下一刻,身后也传来一声「插os」。要不是店里光线充足,里包恩和恐怖游戏的npc简直没什么两样。 而现如今,但凡在洗漱后发现里包恩还缩在被窝里冬眠,想偷车又找不着车钥匙,我就会用尽浑身解数、不惜代价地把他拽起床。并坚定地打鸡血: 「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觉的!正是闯荡的好时机,别的保镖早就起来在门外打着伞等老闆了!」 如果拽也拽不动,揭开被子翻身跨坐到他身上就会有效果,唯一的缺点是可能会多浪费一点时间。 只是极个别风不大的时候,我下班仍然会拉着里包恩坐地铁。顺路买点小吃和酒犒劳自己。 好死不死,某天就在地铁站撞见同为社畜的朋友。 站在候车点,我扭头看着黑尾铁朗。 穿着西装、背着双肩包,刚出外勤回来一样的黑尾也转头看着我。紧接着,目光落下,缄默地把注意力放到我搭着保镖胳膊的手上。 我:「……」等等。 黑尾:「……你……」 身旁某人稍微俯身到耳边,「怎么了。」 我触电似的松手,头皮发麻地拍了他一下。随即正经地看向黑尾,开口:「你今天怎么在这里等车?」 明明离晚高峰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地下通道的人流量仍然很大。压低的交谈声、脚步声与电子播报声交错而响。社会经歷早已颇为丰富的黑尾赫然一脸反应过来的模样。 他维持着相对平常的面容,打招唿:「啊,正好有事和佐久早见了个面。」 话毕,顿了顿,微微紧绷的嗓音里呈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故作轻松感。 「那个,」黑尾说,「你也来坐地铁啊,好巧。」 他并不真诚地发出两声哈哈的笑。我礼貌地陪了一声呵呵,接着立刻板起脸。 「搞什么,不要摆出一副碰见朋友干了亏心事于是在是否要劝说对方远离歧途的良心与干脆包庇朋友当海王的妥协之中摇摆的样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以后可会吃亏的。」 黑尾:「你要形容得那么确切么!但是——」 我:「这位就是你们贊助商,留鬍子和没鬍子长得是两个样。」 社畜朋友诶了一声,难掩惊讶地看向我身边的男人。幸好里包恩这会儿相当配合,欣然颔首示意:「你好,黑尾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里昂先生。」黑尾当即收拾好心情,不失热情地扬起眉毛,笑道,「不好意思,一开始没有认出您,颳了鬍子果然显年轻。怪不得电视剧里乔装打扮的特工都会用假鬍子呢。」 第206页 「我本人是很喜欢我的鬍子的,可惜有人不允许。」里包恩闲适地接话。 「有一个严要求的女朋友真是辛苦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缓缓驶来,停到面前的列车:「别带我。走了。」 黑尾在更早两站下车。一路健谈闲聊,分道扬镳时还热情开朗,我本以为此事已经顺利解释,欣慰地告了别。 结果前脚刚到家,后脚就收到line的新消息。 铁朗:【你放心,我觉得我会在良心和妥协中选择妥协的】 铁朗:【即使你是海王也是我的好朋友[祈祷]】 他到底是信了只是在开玩笑还是没信啊! 我眼皮一跳,想想应该是揶揄。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就算被当成海王也算我魅力过人,于是飞快打字回覆:【玩去吧】 对面的讯息又噔噔跳来。 【你就不担心我其实没信?】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铁朗:【一般都会想解释清楚吧!】 我:【哦,我只是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 对方已读,老半天没有答覆。我处理了邮件再切回来,才看见一串省略号。 铁朗:【………………】 小子,还太嫩。 我:【[微笑]】 铁朗:【[祈祷][祈祷][祈祷]】 铁朗:【新奈放心飞,出事自己背】 我:【你不用加班了?】 铁朗:【再见】 我冷笑一声。放下手机,坐在被炉里打开电脑。 然而还没过多久,这个年轻人又耐不住地蹦出来:【对了,下周就是圣诞节。我们协会在节日前天有举办友谊赛,你要和里昂先生来看吗?】 是哦。我一怔,不说都没注意这么快就要到月底了。 思忖片刻,我回道:【考虑一下。】 铁朗:【友情提示,可以看佐久早他弟弟打球喔,错过就没了】 我:【你忘了我男朋友之一是谁吗】 铁朗:【你别自己坐实了海王身份啊!】 第94章 一年的终点在红绿相间的节日预热氛围中悄然靠近。 这也意味着假期的来临。气温多么冷清, 吸气间,空气仿佛也打着细微的寒颤。而作为违逆天理的存在,在办公室吊着一口气的上班族之中则蔓开一股燥热。 基本从21号开始, 大多数人都不那么沉心于工作。 我也在内。 有时候, 假期就该自己给自己放。何况人类在这样困顿的季节本就需要周期性的休息。于是本分的事处理完,能摸鱼就钻进茶水间。 下班后领导抽风找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起来, 黑尾的邀请诚意给得很足。细聊过后大约第三天,里包恩就在宅前小邮箱里收到排协送来的比赛门票, 并附新消息表示到时候来不了也没关系, 都可以调整。 我颇为感动,只是除此之外, 还有一件值得在意的事。 「……嗯?」 我从暖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后面抬起头, 看向端坐在沙发上的黑髮红袍的小孩, 后者正沉心静气地打坐。 塞满材料信息的脑子过滤了一下, 我才稍挑起眉梢,「原来你还没和威尔帝再联繫么?」 先前一直没有过问,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不过一向做事牢靠的风居然会表示尚未跟原世界汇报情况,让人听了也难免有点惊讶。 史卡鲁白天就跑出去撒欢,声称是去约会, 到了晚上也不见人影。 彼时电视机没开,客厅只剩我偶尔敲键盘、点击滑鼠的脆响。暖融融的灯光自天花板铺来, 敷在小朋友低垂的眼睑、圆润的鼻尖与婴儿肥的脸蛋上。 听到我语气稍显不理解的答覆, 风睁开眼,微微一笑。 他有理有据道:「是的。因为我的任务只是找到史卡鲁他们,有必要就带回去。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我和史卡鲁还没有回去的打算,里包恩更不像着急的样子——既然报过平安, 我也就不需要再跟威尔帝说什么了。」 有点意思。 我把最后一缕心思从电脑里拔出来,一手托着脸,好整以暇地对聊。 「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会第一时间告诉同伴具体情况的类型。」我缓声说,「这里不仅是安全的,还有加速恢復身体的机会。我甚至都做好了哪天接收更多住客的心理准备。」 「的确如此,但以我对威尔帝以及其它人的理解……」 「怎么了?」 风的嗓音仍显稚气,语气却宽容般温和,「这个消息一传播开,他们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想要过来。而且威尔帝很可能会选择独自一人垄断信息差,不愿意再带别人。」 我隐约察觉到潜台词,心态平静,等待下文。 只见小孩稍稍颔首,无奈地补充。 「所以,免得发生闹成一团的情况,或者甚至我行我素地来影响到友寄君你的正常生活和工作,我想这个情报可以等到更好的时机再让他们知道。最近公司不是很忙吗?」 原来如此。 从各种小道消息(里包恩说坏话)中,我对那位科学家的初步了解只呈现出一个比较棘手的形象: 智商高,科学至上,大多数时候都一意孤行。偶尔利益一致才会吝啬地暂显人情味。 这样一位如同科幻剧里定番的科学怪人,会来异世界做什么研究更是难以得知,但怎么想不至于会做慈善——譬如不求回报地帮忙点亮科技树之类的。 第207页 无论如何,很感谢小室友贴心地替人着想。 我摸摸披在肩上的西装外套的口袋,摸到一颗橙子味的糖果,塞给他。 「明白了,你们自己决定就行。」 我瞧着小孩伸出两只小小的手接住硬糖,把目光放回电脑屏幕。点点滑鼠,忖度道,「我的话,快放假了,比起最忙那会儿倒也还不算昏头。」 说着,熟练地摁下ctrl c+v。一边做数据的搬运工,一边说明。 「另一方面讲,我雇保镖也不是嫌无聊闹着玩的。」我抽空朝沙发看去一眼。对上风的视线,定定一顿,「我不会轻易让谁影响我。你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亦或不得不做的事,尽管去办就好。」 黑髮小朋友一怔。他眨眨眼,好像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神情稳重地站起身,简单抱了抱拳。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总是承蒙你的关照。」他说。 「我没有特意做什么啦。」我诚然表示,「反倒是我,以后搞不好会非常怀念早餐的包子。」 风笑了一下。他不怎么笑出声,现在也只是轻轻抿起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以后有机会的话欢迎来中国玩。」 「好啊,到时候得叨扰你了。」 「随时恭候。」风大方地应允,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事得提前跟友寄君说。」 我点头,洗耳恭听。 没想一个重磅新闻在多重铺垫后用力地落到耳边。 「虽然没有主动和威尔帝交流,但我还是收到了一个消息。是格子脸,也就是川平借梦境递来的,不过醒来的时候只记得一部分。」 小孩嘆道:「前不久,已经有别的人也从那边穿越过来了。」 我姑且算是平静地捕捉到关键词。 「前不久?」 「没错。我这两天尝试去找过,线索太少。威尔帝的传送装置没有那么可靠。连我最初也是被传送到一座山上的庙里……如今并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 我问:「通讯器也不管用么?」 风摇摇头。 「我们的属性不一样,同时没有多余的大空指环用来联繫,来到异世界后,还没办法从威尔帝那边定位。那孩子到现在也没主动找我们。」 但据川平所说,对方是想要登门拜访的。 我和风相视片刻,抓来刚舒舒服服泡完澡出来晃悠的里包恩讨论一番,得出的结论是稍安勿躁。 两个不用在办公室坐牢的自由职业者没事会继续找人。可要是找不到,就只能等对方找上门了。 以里包恩的推测来看,她说不定是有自己的主意,并不打算太早过来。 「不用太担心。」男人从他专属的真皮沙发里站起身,看向我,口吻沉稳,「吉留罗涅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来,应该也带着保镖。不会出事的。」 像大小姐和管家的组合。以前倒也听里包恩聊起过。 我大致了解这并非是不速之客,但对于对方没有出现的推测持有怀疑态度。 「说不定只是传送在外国,因为黑户的关系被滞留,甚至可能一时半会儿攒不到食宿路费和机票钱呢。」哪有那么多神秘的理由。 里包恩不以为然:「解决这种事对黑手党来说绰绰有余。」 我坐在被炉里吐槽:「人家一听就是当黑手党也会按时纳税的好孩子好不好。依法办事不奇怪。」 「哦,你要看我的纳税证明吗?」 「哪来的啊!」 总而言之,平时照常上班之际,偶尔心里也会挂念一下这个意外情况。 只不过仍是好一阵没消息。 在这期间,黑尾邀约的排球友谊赛如约而至,时间在晚上。然而墨菲定律无处不在,充斥在人生的每一个倒霉的毛孔里。 白天摸鱼顺利,下午就如付出代价一样,突然被领导拉去开会。本来说好预计开一个小时,莫名其妙墨迹到两个半。 完了还没结束,转头又被拜託去见个客户——刚好在下班前十五分钟。 我面无表情,忍住报警的冲动,便轻车熟路地给里包恩发消息: 【临时有事,你先去会场吧,我过会儿顺路自己过去】 对面回得与往常一般快。 保镖(● v ●):【嗯,有事叫我】 我:【[沼跃鱼点头]】 今年入冬晚,降温却更严重。时间迈到傍晚时分,天色就骤然转暗,茫茫的黑如同结霜般泛着光污染的浑浊边缘。 我裹着厚实的长款羽绒外套跟同事一起出社。光是踏出办公楼一步,无孔不入的寒意便大摇大摆地渗进布料纤维,直逼皮肤骨髓。继而唿啦一阵不长眼的风颳过。我把下半张脸缩在挺括的衣领里,也挡不住这股富有穿透性的冷。 此时冬风尚且干燥,吹得脑袋几乎呈待机状态,脖颈凉得刺刺地发痒。 「……」一旁的同事顶着被头髮煳住的脸,勇往直前着沉声道,「早点搞完早点回家吧。」 我深有此感。 结果扛不住别人不想太快放过我们。 协商开会到一半,技术部的人和客户吵得不可开交。几人哇哇叫,一声比一声高,状况愈演愈烈,谁也不肯让步。 若不是及时阻拦,眼见差点就要爬上桌互掐。 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下班时间怎会有如此旺盛的精力(但就吵架过程而言,我支持本部的技术人员一方)。 第208页 所幸没有像下午那样多拖一个多小时。不过即便如此,也仍是迟了不少。 拿起手机一看,比赛还有十分钟开始。 纷繁闪耀的大楼灯牌早已耀武扬威地化为都市夜景的一部分。商场前的小广场繁华热闹,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我捏紧挎包的肩带,听见喷泉洒脱的簌簌低语。 身旁,和我同路上街的同事深吸一口气,又嘆出。 「总算结束了——友寄,要一起去吃关东……」 「抱歉,有事先走一步。」 「嗯……啊?喂!好快!」 将其颇为惊讶而埋怨的唿唤甩在后头。我记着近路,快步赶往地铁站。 今天商场附近正好办活动,好友三五成群,情侣成双结对,甚至不少家庭拖家带口地来玩。小孩活泼的笑声不时响起。 我停在马路红灯前,握在掌中的手机一振。 低头一瞄,与里包恩的聊天界面里堂而皇之地跳出一张照片。 图中正是vip前排座的视角,连选手开场翻跟头整活时飘扬的头髮丝都能拍清楚。 天杀的,好想看现场。 我忿忿打字:【在路上】 附赠一个表达悲伤的线条小狗流泪贴纸。 讯息被飞快已读。 保镖(● v ●):【你已经错过一个精彩环节了】 我:【什么环节】 保镖(● v ●):【他们假装和对手起矛盾,额头对额头贴面示威的时候忽然彼此亲了一口】 我无言地盯着这行诡异的字。 近期比赛看得不多,可即使是不那么严肃的友谊赛,你们男排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正准备回復吐槽,蓦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略显犹豫的轻声唿唤。 「您好。」 声音离得近,我便循声扭过头。 一眼只看到街角闪烁的商业彩灯、形色各异的路人,与夜幕中暗淡的绿化植被。 我随即低头,目光落下。 这才注意到站在后侧的人:一位陌生的矮个子女孩,墨绿色的头髮,蓝眼睛,左眼眼尾下开着一小朵橙花的印迹。 不知是胎记还是纹身贴。看起来不过国中生的年纪。 她体态很好,身板笔直。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针织衣,内衬是白衬衫,外套一条薄薄的长风衣;修身的牛仔裤将裤脚裹进短跟的靴子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放课后换一身衣服来出游的寻常学生。 只是一般都会有伙伴在旁边。放眼一望,这孩子却似乎孤身一人。 「你好,」我在她微微睁大眼的注视下颔首回应,「有什么事吗?」 女孩闻言反应过来。 她两手交搭在身前,礼貌地稍一鞠躬,才望着我开口。说话声音比刚才要响亮、清晰一些,但也更温和。 「是的。我和我的朋友走散了,只记得原先所在地点的读音,想请问您知不知道在哪里。」 女孩将情况简述一番。 和大多数走失的情况大差不差。原来,她本是和朋友一起刚抵达日本游玩。朋友君半路说要去买点东西,让她暂时在原地等候。但这位手拿零食的好心女孩被一只野猫妈妈缠住,带去给嗷嗷待哺的小奶猫餵食。 等她安顿好风餐露宿的猫咪,回过神时已然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天黑,人杂,市区又吵。女孩记不得来时的路,只好随缘寻求帮忙。 我侧耳听她说了一遍走散地点的读音。是两条街开外的地方。 「有点远啊。」我思索着说。身侧稀稀拉拉的行人忽地一致向前。抬头一瞧,绿灯明晃晃地扑打在街对面。 女孩见状,有点不好意思地惭愧道:「抱歉,您先走吧。」 我站在原地,回过头。 「同学,你记得你朋友今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吗?」 「嗯?」她看着我,坦诚回答,「记得。他穿的是西装。」 那就好找了。 随手打了几个字发送消息,我把手机揣回口袋。紧接着在人群涌去的寂然夜风中,望向女孩浅含着困惑的澄澈的眼睛,回以一个安抚性的笑。 「我带你去最近的派出所等他。」我说,「你的朋友应该是在那边的商场里买东西,让警察沟通广播站通知一下就好,别担心。」 第95章 「饭糰吃不?」 「等等啊。」 负责接待我们的值班警察嘀咕着, 抓抓脑袋,将路过的同事打发走。「我看看。和金黄色头髮、穿着西装的朋友走散,嗯, 没带手机, 刚到日本……住处也还没落实。稍等。」他抽出一张纸质表格递来。 「请坐,这边登记一下就行。」 我没有坐下。拿起笔, 稍微弯腰,将纸张放在桌子上唰唰写完。 蓝眼睛的小姑娘乖乖坐在待客的沙发里。 她的坐姿放松了些, 但也仍然端正地将两手搭在膝头。我搁下水笔, 转头便瞧见女孩正看着我。四目相对。她安静地朝我一笑,眉眼近乎沉稳柔和, 却透露出独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赧然的青涩。 虽说她不慌不忙的模样显得十分早熟, 这样可爱的笑容难免还是会让人产生「果然是个小朋友」的慨嘆。 警察看了眼登记表, 随手收起。 「唔, 友寄小姐是吧?没问题了,我们待会儿就跟商场联繫找人。」 「辛苦了。」 「没事。」他抬起头,「小妹妹,你在这里多等一等哦。」 第209页 女孩道了声谢。 专业的事给专业人员负责。我放心交给警方,正准备跟她告别,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却率先隔着棉厚的衣料嗡嗡振响。 保镖来电。 接待厅里不算安静,一些人靠在窗口边翻证件, 一些则或大声或拘谨地跟民警搭话。丢钱包、丢车、丢贵重物品的;不慎被诈骗的, 还有喝高了闹事,如今满脸通红、安静如鸡地坐在椅子上挨训的——各种情况复杂而琐碎。 整个所里忙得不行。 暂且挨向相对更静的角落,我一手接起电话, 一手拢在嘴边压低嗓音:「喂,怎么了?」 听筒那头也相当热闹, 背景里的赛场杂音与观众席的嘈杂人声煳成一团。连里包恩的声音都不清晰地混入其中。 「在哪?」他问。 「派出所。」我说,「刚才发消息给你了。」 「哦,我看见了。」 我:「那怎么还问我?」 里包恩语气平稳:「这也没办法,我得确认一下你没有被黑手党绑架。」 「什么黑手党会闲着没事绑架我啊,」我对着室内角落忧郁垂头的盆栽,无语地小声道,「而且这边治安挺好的。我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走丢。」 「是吗?也不知道是谁丢过一次。」 「那都多早以前的事了!」 电话另一边隐隐传来一声轻笑,伴随着穿透杂音、拔地而起的短促的哨声。 比赛应该开始有一段时间了。我连忙说:「我这边已经搞定了,马上过去。」 「太慢了。我直接去接你。」 「你就放心看比赛吧,里昂先生。」又不远。 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检查检查挎包与随身物品。 嗯,都在。 转过身,沙发上的女孩仍远远地朝我望来,神情似乎有些忧心。我非常能理解。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都是陌生的景物与面孔,总是会忍不住多注意有交集的人。 我于是绕到沙发旁边,期间掏掏外套衣兜,抓到一颗平时用来随身补充糖分并调节工作心情的水果硬糖。 「我有事,得先走喽。」我放软声调,说。顺便稍一俯身,把糖果轻轻放到她掌心里。 女孩一怔,「啊,谢谢您。」 她微微抿起嘴唇,清丽而尚显稚嫩的脸庞浮上很浅的红晕。那双神采沉稳的眼睛也轻盈地闪烁着。我看着她,深感自己应该是年纪到了,不由关切地多说几句: 「不客气。虽然这里办事效率一般(此处小声),但找个知道行踪的人还是很快的。」 这位小同学闻言点头,笑得腼腆又真挚。 「嗯!」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如果可以的话,」她问道,「我能知道姐姐的名字吗?」 我眨了眨眼。 「叫我友寄就好。」 话音刚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松了口气。连笑容都轻快了不少。 但我没有打探别人的兴趣和时间。随着一声乖巧的「友寄姐姐再见」,我稍微扬起唇角,摆摆手告别,便推门离开。 室外一股瑟缩的冷意唐突地刮上面门,唿气间白雾飘散。 派出所门口倒是没什么人。仿佛整个街区的游客都涌去了繁华的商场,以至于那边万人空巷。我揣着口袋,迎着静悄悄的晚风没走两步,忽地瞥见不远处马路牙子边停着的一车一人。 天边乌云浅薄,迟缓如纱地遮掩着月光。黑西装的高挑绅士倚在轿车一侧,帽檐低斜,便几乎陷进浓重的夜的身影里。 他两手抱着臂膀,比起保镖更像来绑人的黑手党。 动作好快。 我不禁腹诽,行动派果真是世界上最有压迫感的存在。 本人已经自诩很擅长行动了,但明显还是某个自律大师更胜一筹。 脚步一顿,我决定逗逗这位神出鬼没的男朋友。因而仍然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装作压根没看见他,迳自沿着人行道往地铁站的方向熘去,等着被叫住。 结果都路过车边了,也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我还没感到诧异,下一刻,反而浑身倏地一紧。我的脑海里骤然跳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低头一瞧,某条一看就是列恩变成的长长的绿绳子极为灵性地缠来。接着紧实地束缚在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从肩膀、腰腹不遗漏地绑到大腿与膝盖。 双手还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丝毫动弹不得。 我盯着几无人烟的僻静街道的夜景,木着脸,感受到绳子的主人在另一头收紧力道。 旋即,重心被拉得一晃,向后倒进谁宽厚的怀里。男人的嗓音近得在头顶与耳边周旋。 「有车坐还想走,真不像你啊。」他说。 我顶着死鱼眼找补:「偶尔也想运动一……等等。里包恩!」 满腔翻涌的吐槽欲无处可发,起起落落。终于在保镖转到身前、弯下腰的瞬间与颠倒的失重感一同冲上峰值:「正经的黑手党也不至于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绑架无辜市民吧!」 艺高人胆大的绑架犯态度非常平静。 「以免你遭遇不测,我先下手为强而已。」 我毫无感情地棒读:「哈哈,那谢谢你啊。」 里包恩:「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我报警了!」 一把被人扛到肩膀上,我只觉得由绳子绑住的身体更紧得难以挣脱,何况绑匪的小臂与手掌还牢牢地拦握着大腿后侧——视野里天地倒转,单纯靠着腹部的力量也支不起重心。 第210页 我努力了一秒,冷酷地放弃,没过一会儿便被塞进副驾驶。空气过渡得温暖。头还有点发晕,又有一片阴影倾覆而来,严严实实挡住车内昏黄的灯光。 紧跟着拉安全带之际皮革摩擦的细响,一个称得上温柔的啄吻落在唇上。 「……」我心想算了。 车门随即关紧。捆在身上的绿绳应声散发出变幻时的光彩,而后周身一松。 我得以把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活动一番,再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爬到肩上的小蜥蜴的脑袋。后者飞快地探出细长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指尖。 主驾驶的门这才拉开。 衣冠楚楚的杀手跨进车内,摘下圆顶帽,关门之时转头看了一眼挂在我肩头的列恩。 「它还真是越来越粘你。」里包恩的声音在密闭的车里更显出几分厚重。 这种话我很爱听。 勉强原谅了他刚才的绑架行径,我心情不错地窝在副驾座位,听着他扯安全带的动静,应道:「是喔,羡慕我啦?」 「你觉得呢?」保镖反问。 「虽说你们更像同伴,但有一种说法是宠物和小孩一样。」 我觉得他是想不明白,说不定心里还不是很舒服,遂好心道,「爸爸有了第二个孩子,老大当然会感觉到失落。这时候我趁虚而入,它就会更喜欢和姐姐待在一起。」 汽车发动的轻振四起。 我从后视镜中看见里包恩的眉毛一挑。「哦,为什么你是姐姐了?」 「因为按这种说法来的话,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有列恩了。」我说着,不由摸摸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相当于你是单身父亲带一子,和我没什么关系。叫姐姐也是应该的。」 不对。 我神色严肃,看向窗外,补充:「不过你们还是当伙伴好了。我还不想当后妈。」 列恩爬到我脑袋边,变成鬓边一个小巧的小花髮夹。 于是看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我沉默片刻,莫名有种跨过语言障碍理解了动物行为的感觉。我坚守底线道,「想夸我漂亮也不行。」 髮夹又变回愁容满面的小变色龙。它灵敏地一窜,便熘回里包恩肩膀上。 男人哼笑一声。 「这个人又得意起来了。」我旁白吐槽。 只见里包恩泰然自若地握着方向盘,开车右转,不忘安慰多年的伙伴:「列恩,后妈都很薄情,你不用理她。」 我嘴角一抽,「列恩,姐姐待会儿请你吃好吃的。」 里包恩:「她会给你下毒。」 我:「我会先药晕你爸再把你带走。」 里包恩哂道:「勇气可嘉,你带走我儿子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忍不住了:「原来列恩有性别啊!它喜欢待在哪我就带它去哪。」 「它当然喜欢跟我待着。」他说。我觉得这属于杀手挽尊的行为。 「是吗?」我扭头看向呆呆地趴在男人肩头的小蜥蜴,「我知道你捨不得他。我们可以每个月定时来探望里包恩,让他和泰格过去吧。」 「你确定么,新奈。」里包恩在一个红灯前停车,欣然提醒,「按你刚才的说法,泰格反而才是你亲生的。」 我早已料到,两手抱臂靠着椅背,从容表态。 「那都带走。我可比他更会两碗水端平,列恩。」 「小心点,她会把你们都卖了。」 「你是在睡前会跟小孩说不乖乖早睡就要被怪物抓走的恐吓型家长吗!别把我说得那么恐怖!」 不会说话的变色龙被夹着,左看右看。在人类的争执声中缄默地爬下来,翘着捲曲的尾巴,趴到里包恩上车时摘放到中间的礼帽边缘上,才与世无争地打起盹来。 红灯即将变绿。 就在机动车的引擎轰然准备之际,一个人影急忙地踩着点,匆匆穿过人行横道。 我越过干净的挡风玻璃,注意到那是一位年轻的金髮男青年:穿着白衬衫、黑色的马甲与西装外套,挂在脖子上的黑领带却松松垮垮,像被胡乱地扯过两下似的。 他手里捏着一个包装可爱的袋子,相当快地跑到街对面。原本向后梳得齐整的额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里包恩发出一声短促而意义不明的鼻音。 我目送行色匆忙的男青年往派出所的方向跑,稍有放心。接着回过头,「怎么了?」 「没事。」 司机跟前车保持着安全距离,乌黑的眼睛平静地盯着前方,「只是觉得刚才那个人像我同行。」 我习以为常地接话:「你是指黑手党的同行还是保镖的同行。」 「严格意义上说应该都是。」里包恩答。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瞎猜就不要措辞这么严谨了!」 第96章 我和里包恩抵达会场时, 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 虽说有点遗憾没看到全程,但后半场的较量也不乏有精彩的瞬间。黑尾给的位置靠前排。我一眼就能注意到身穿黑色队服的主攻手男生:黑捲髮,沉沉地蹙着眉;打配合很利落, 可看起来不苟言笑, 或者心情总是不太美妙似的。 「那应该就是佐久早的弟弟吧,长得很像。」我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 看着这位主攻手反应迅速地垫步接一传,提道, 「真是年轻有为。」 某位贊助商接话:「的确, 不过比起他哥哥更有个性。」 第211页 他坐在我左侧的座位,由西裤包裹着的两腿悠哉地交叠, 一副明显不是观众而是投资方的理所当然的做派。「拍摄gg的时候人很挤,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提前走人。」 哨音吹响, 佐久早弟弟那一队得分。 我随着场内一起鼓掌。扭头看向里包恩, 发自内心地好奇:「原来你真的有和排协做生意啊。」 「当然。」 「究竟是什么时候瞒着我搞出的身份?」 「那边好像在要求裁判回放了。」 小气。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我哼哼一声。目光重新放回赛场。对方怀疑触网的判定没有成功,新的回合开始。稳健的一传与二传飞快到位,卷头髮的选手在四号位起跳扣球。 他的手腕似乎柔软得非比寻常。使得整条手臂抡甩之际都犹如藤鞭一般,让暴扣的排球形成一个更为逼仄的角度。对面的自由人已经足够迅速地飞扑补救, 却也抵不住高速旋转的球体在拳头上反弹,朝预料之外的方向飞去。 又得一分。 掌声与喝彩的潮水紧跟着翻涌。我隐约听见对阵一方的球迷丧气的哀嚎, 代入感很强, 「这种球很难接到位,那位3号救得很好了。」 里包恩则点评:「他们配合有点问题,不然可以更快。」 懂得很多嘛。 「不如说佐久早弟弟真是厉害。」我吐槽, 「刚才一剎那我还以为他手脱臼了。」 里包恩:「很稀奇吗?我也可以。」 我见他伸出手,果断否决:「好了不用现场展示给我看……这个眼神意思是你也很厉害么, 几岁了啊!」 由于两方都是水平很高的选手,即使是友谊赛也打得酣畅淋漓。 我看得难得心生几分热血。以至于回家路上,还跟从来都会耐心听讲的男朋友说起以前的经歷—— 国中时的学校有社团参与率的硬性要求,我吃老本继续加入了排球社。但考上重点高中后,就只和前后桌同学一块加入英语爱好协会自助小组。课后要么去图书馆的自习室看书,要么去英语角玩;因为小组不强求出勤率,我和归宅部也没太大区别,没事就直接回家。 本来应该和排球比赛再也无缘了,没想到校园运动会的时候,班里排球团体赛的名额没报满,东凑西凑才凑出五个人。 不仅如此,还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小白。 「那时我已经报了别的项目了。并不是刻意和排球割席,只是因为国中是排球强校,先入为主地以为高中的大家也多少会擅长一点。」 我舒舒服服地靠在副驾驶,手捧一份在体育会场出口摊位买的香喷喷的炸鸡肉串,回忆道,「而我已经打腻了,加上当初很久没运动,手也生,就没打算再报排球。」 司机兼保镖非常称职,在注意路况的同时不忘接老闆的话。 「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是谁得知我会打,消息一下传播开来。」我说,咬了口炸串,「我原本在班里只是很普通的学习党之一,一夜间变成大红人。两个班长、文娱委员和报了排球的同学某天突然堵在教室门口希望我帮忙。」 里包恩预判道:「你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承认,拿着签子伸去,餵了他一口鸡肉串:「不错。我只好牺牲本人珍贵的课后自习时间,帮小菜鸟们特训,每天练习,然后亲自上阵。那段时间是我高中最现充的时候。」 「赢了吗?」 「输了。对面有四个人都是排球部成员,其中两个还是正选。」 我的口吻轻松。保镖嚼着炸肉,闷笑了一下。 目视前方不断后移的夜幕下的马路,我感慨道: 「实在是宝贵的遗憾。」 「听你这么说,似乎并不觉得输了有什么不好。」 「一开始当然会不太甘心,好像自己的努力没得到回报。毕竟我在此之前还跟队员们放话,说我这人平时追求不高,但站上了赛场,既然要打就一定要拿下第一。」 出社会多年,讲起以前的中二史,我还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吃完两口鸡肉串,把签子放回纸盒包装里,收拾两下,才接着补充。 「不过后来慢慢发现,我得到了新的真诚的友谊,有了一起顺路放学回家的搭子;在班里不再是半透明,趴着睡觉都会有人来关心身体情况。为了比赛练习的那几天,反而成了想起来就会觉得开心的回忆。」 「是喔。」 「那阵子我可受欢迎了,连赛场上敌对过的同学路上看到我都会跑过来打招唿——『啊,我记得你,下手发球很噁心的傢伙』。情人节还有人支支吾吾地找我要巧克力。」 我一改有些煽情的话头,自得地抱着双臂,道,「虽说之后我照常泡图书馆,人气渐渐恢復原样……对了,我当时穿的队服还在,记得号码背心是一号。」 侧首看向专心开车的杀手。后者不着痕迹地勾着唇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笑。 我单纯贡献我的分享欲:「搬家那天我还特意收了。应该还可以穿,你要看吗?」 里包恩似乎也只是单纯接收这个分享欲:「行啊。」 至于当晚是怎么画风急转直下,莫名被塞了一个「为了帮队伍拉到经费而不慎深陷潜规则陷阱的队长」的诡异剧本,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实话,这种角色扮演太有打工人代入感,我本身毫无欲望可言,消极且萎靡。结果被嘴脸极为可恨的狡猾贊助商从背后按在怀里,挣也挣不脱就算了,轻薄的运动短裤贴着腿根勾起,耳朵还被紧挨着问「你为队员考虑的决心就仅限于此了吗」。 第212页 导致原本最多只是配合反驳一句,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打消麻烦的恋人的兴趣。一来二去却仿若身临其境。气得上头,骂人的心坚不可摧、势不可挡,比辞职的欲望还要真。 不料正中某些人下怀,让根本见不得人的情景剧更加真实地一路狂飙。 他是心情舒坦了。我却爽中带着三分绝望,五分恼羞成怒和两分前所未有的杀意。 然而真情实感地骂一声滚开,又换来数不清次数的摇摇欲坠的顶撞。久而久之实在是累得没力气。 说来也棘手。自从换了隔音好的房子后,我还会习惯性地忍着不出声。于是这个不嫌事大的抖s就和以前执着于想办法吓我一样,变着花样要听。他确实如愿以偿。但一般到体力告罄后,我完全疲于应对。 本能的、小声的呜咽与抽噎闷在枕头里。我疲怠地揪着柔软的枕巾,眼前是床头斑点般模煳而柔和的灯光,以及撑在一旁的手臂。缓慢地,耳后俯来一道游刃有余的低哑嗓音。 「没到休息的时候,新奈同学。」他劝慰道,「你要再努力一点才行。」 「……不行……」 「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竭尽全力到最后真的甘心么。」 我慢半拍地感到犹如电流弹动的酸涩,脑袋松懈,下意识摇了摇头。里包恩的掌心便隔着紧厚的黑色护膝握在膝弯。我被翻过身,似近又远地望见他的眼睛,好像对距离与接触的感知一时变得混乱不堪。 而异国的贊助商如此鼓励着。说不愧是深受所有人依赖的前辈,又说大家都等着我从他这里带去好消息。 所以自己坐上去的程度,比起让后辈失望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隔天醒来,我只觉得我短时间内再也不想打球了。 洗干净的球衣挂在院子里晾。我看也不看,麻木地上班。由于前夜回得早,睡够了七个小时,心情总体还算平静。 只是堆积的新邮件比较多。 我坐在工位上极限处理结束,拿起咖啡续一口命。身后蓦然响起一声「前辈」。 差点喷出来。忍住了,代价是呛了好几下。 「啊,对、对不起!吓到您了吗?」真正的实习生后辈连忙掏出一包纸巾,唰地抽出一张,试探性地伸到我身边,「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 我绷着脸,按捺喉咙里粗糙的涩意。随即用上平生的定力镇定地接过纸巾,「谢谢,是我吓到你了。有什么事?」 实习生仍然十分紧张,把一手搂在怀里的文件夹放到我桌上,摊开。 「您看,是这样的……」 为后辈解决完问题,我才算歇下来。 邻桌的同事刚列印材料回来,唉声嘆气地跨进办公椅前。她勐地摆出一鼓作气的架势,然后趴到桌子上。 「平安夜和圣诞节为什么不能干脆一起放假啊,离得这么近。」 「别抱怨了。」 另一边的同事慢腾腾接话,声音都没劲地拖着长音,「你上周不是才请了假吗?」 「说是这么说。」 「反正就快到了,等着吧。」 「诶——」 没错,公司的元旦假期从28号开始放。这几天照样苦哈哈上班。 纵使整个办公楼都打扮得富有节日气息,门口摆着毛茸茸的圣诞树,墙上装饰着卡通的袜子、驯鹿、糖果拐杖、塑料铃铛与小雪人,也遮掩不了在座机铃响和打字声间蔓延的怨气。 领导高木悠闲地出现了一分钟,在一片郁郁死气中装作打电话默默离开。 好在他今天没有留人开会。 平安夜。 还没有下雪,市中心的人车流量比往常更大。这个特殊的冬夜几乎象徵着团圆,给高楼耸立的城市衔上尤为温情的意味。 漫天铺地的灯展霓虹闪烁,彩灯条做成树、星星或爱心的形状,搭建成可爱又闪亮的灯牌打卡地;肯德基也供出家庭炸鸡套餐,明黄的店面外排起长龙;特价活动的gg遍地都是。 无人机高高盘旋在半空,凝视着这座矗立在寒冬里的不夜城。 我拖家带口地玩了一圈。 和史卡鲁在太鼓达人街机的圣诞特辑打了一遍歌。他的红绿灯手下半路杀出(对于老大突然长成小学生一事似乎已经全盘接受),伏击里包恩,未果。 我干脆直接带风和小年轻们尝了小摊特卖的节日鲜奶小蛋糕,最后在家庭餐厅一起吃饭。 鑑于在场的义大利人习俗不同,多点了一些海鲜。接着开了瓶香槟。正打算拉着在座仅剩的大人里包恩喝一喝,关键时刻想起他得负责开车,于是我自己承包独吞。 但还是没拦住史卡鲁闹着非要喝两杯。 「啊啊啊!可恶的女人!」只见满脸通红的紫发男孩如同熟透的虾,坐在座位上,抱着他的小手机埋怨,「本大爷究竟是输在哪里啊!」 他手下纷纷露出为之不甘的神情,有的甚至开始抹眼泪。 「史卡鲁老大!」 「够了,我心疼他……」 「要钓就来钓我,钓史卡鲁大人算什么本事!」 我围观半天,抿一口蕴含微甜果香的酒,转头找人问。 「这是怎么了?」 本来和史卡鲁挨着坐的风早已苦恼地挪远。 闻言,红袍小朋友老成地稍嘆了口气,沉稳解释:「说来话长。你就当成,他追求的女孩今天宣布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了。」 第213页 里包恩摘帽:「节哀。」 我把他帽子按回去:「他没死。」 等到餐厅楼下的夜风吹散热闹的笑语,我们与史卡鲁的几位好朋友告别。这些少年同样没有放假,这两天还要兼职打工。 回家前,我坐上副驾。 车门一关,轻车熟路地拉起安全带,另一边司机的长腿也正好迈进来。我刚摁开车内暗沉朦胧的灯,忽地,一丛繫着红飘带的浆果绿叶轻颤着,从后座的方向探来脑袋。 嘭一声闷响,主驾驶的车门合上。 我和里包恩同时看向中间垂着头的槲寄生。 再一回首,是依旧被酒精腌红了脸的史卡鲁。他从后面扒着副驾座椅,暗算成功似的傻笑地拿着枝叶。风则乖乖站在后座,却纵容地拢着袖子,眯眼笑着往这边看。 化着烟燻妆的小屁孩得意洋洋地宣布胜利。 「可算被我逮住一次破绽了吧!」 男人哼笑道,「你也不是毫无用处。」 史卡鲁脸色突变:「哈?!」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等他们再多吵,伸手拉住里包恩的领带。 世界最强的杀手被轻轻一拽就低下头。 车载音响播放着关于平安夜的报导与广播祝福,我听见耳旁起闹般的笑声。暖洋洋的灯,生机盎然的绿叶,垂落的红系带,好像足以构成一个比节日更特殊的瞬间。 于是我们相吻。冬夜在车窗外徘徊。 第97章 只是意外年年有, 今年特别多。 圣诞当日,风消失了。 在往常,这个作息规律的小朋友总在我起床上班的时候蒸好早点——我一下楼, 便能嗅到勾得人食指大动的肉包香味。而体贴的大厨则会站在一旁, 仰着辫子脑袋,用温和的、沉稳的语气说工作顺利。 这天却没见到那小小的人影。 然而, 说消失并不准确。即使他的确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也仍然在客厅留下了早餐包子和字条。 皮薄馅大的肉包静静地躺在保温盒里。拨开盒盖, 指尖陷入一股充满安心感的温热蒸气。 我拿起纸条, 逐字读过留言。 「各位,很抱歉不能和你们一起过节。我的情况不太对劲。」字迹的主人写道, 「这次暂时离开, 只是基于我个人的状态临时作出的决定, 以免影响到你们。我的身体并无大碍, 能够照顾自身起居。请友寄君放心。具体等恢復原状再说明。 「另。如果有事,一样可以联繫我,只是可能无法及时回復。」 落款是「风」的汉字。 之前我有幸欣赏过风的墨宝。字如其人,他的书法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洒脱而不失雅正。但这次留言却明显仓促潦草。 笔锋蚕头燕尾,就算同样一气呵成, 也隐隐流露出急躁的锋芒。 「怎么了?」保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把字条递给凑过来的人。心情平静地啃了口包子, 咸香多汁。 里包恩没两秒就看完。 他把纸条放回桌上,道:「应该和史卡鲁类似,是精神状态上的问题。」 「嗯。」 不仅如此, 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让人想担心都没机会。 三下五除二, 我大口吃肉包,专注地解决完早餐。洗个手。手机翻到和风的聊天界面,简单地发送一个了解,注意安全。 附一张吃完早点的空盒子照片。 收拾收拾上班。 毕竟不是法定节假日,圣诞的氛围浓郁归浓郁,却丝毫不影响坐办公室盯电脑。和平日别无二样,一天眨眼即过。 并且因为活动多,工作量大,晚上得居家加班。 在欢庆的日子里依旧要保持赶材料的毅力,乃是社畜的奥义之三。所幸交换礼物的环节早在平安夜零点的时候举办过。四捨五入也算圆满地庆祝了圣诞。 不知去向的中国小朋友直到深夜才已读了消息。 风:【[微笑][茶][茶]】 上年纪的长辈般的回覆,看来是本人了。 我不确定他的状态如何,只能推断应该有所好转,于是只再发了一个拥抱安慰的表情贴纸。 消息始终未读。 估计对面仅仅是瞄了一眼手机。 由于风的靠谱程度似乎一直以来都非同凡响,他的两位旧识皆对此表现出极为松弛的态度: 紫头髮的男孩捧着我送的3ds游戏机,一边低头酣战着回房间,一边不以为意地嘟囔,「嘁,风前辈怎么也这么快啊,才过了一个月吧。」 一个圣诞老人提着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路过电视机前之际停下脚步,稳重地分析:「既然他自己都说身体没事,那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不如说应该多担心一下别人的安危。」 我盘腿窝在沙发里,抱着嗡嗡散热的笔记本电脑。继而心如止水地望向面前的圣诞老爷爷。 「你是说,」我姑且先接话,「风的情况很可能威胁到别人吗?」 红帽子、白鬍子的老爷爷不紧不慢地开口,却发出年轻而磁性的低沉嗓音。 「不然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喔。」 「而且以史卡鲁的经验来看,精神层面的排异反应很可能让人产生与性格相反的冲动。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理论上说,风应该是暂时没办法保持原有的冷静,才选择了出去闭关。」 我也猜是如此。简略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 第214页 注意力集中到电脑屏幕。 刚才报告写到哪里来着?对了,先回封邮件。 结果刚沉心静气,动手敲两下键盘,某人的天外魔音又再度响起。 「你变心了,新奈。」他说。 我倏地抬头:「不要学电视里开局就被甩掉的男二号说话了,再说我的心能变到哪里去!」 眼前的男人挡着电视,穿得严严实实:一身白绒边的红衣制服。白手套,黑腰带,黑长靴。煞有其事地把巨大的麻袋扛到了肩膀上,全然是整装待发的派头。 同时,他戴着尾尖挂着卡通星星的圣诞帽(疑似由睡帽改造),帽沿绒毛宽厚柔软,遮住额头与眉毛;假鬍子辽阔而茂盛,白雪似的覆盖在下半张脸,一路垂到胸口。 只露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铁打的鬈曲鬓角,与此时聊胜于无的欧式高鼻樑。 「你昨晚说想见圣诞老人,现在又当作没看见。」 里包恩的语气仿佛公事公办。但声音闷在鬍子里,竟显得有些控诉般的不愉快,「你要知道无数的人期待我出现。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还是第一个。」 我骇然。 「又变成『从来没有女人敢这样对我』的口气了,少学坏的。我昨晚只说了希望圣诞老人可以送来写好的报告材料而已!」 里包恩诚实道:「那你算找对人了,我可以帮你解决布置工作的傢伙。」 我委婉答覆:「谢谢你,这个目前不需要……餵。」 只见圣诞老人弯腰把麻袋放到地上,松开系带,伸手掏了掏,居然大摇大摆地从中掏出一把沉重的awm狙击步枪。我瞬时面瘫。 就知道这袋子里装的没什么好东西。 而善良的杀手相当慷慨。他扯宽麻袋开口,露出里面满满当当,型号各异的枪枝、火箭筒与刀斧棍棒,以及数不清几捆的手榴弹、炸药、地雷等等冷热兵器。 里包恩紧接着直起身,向我专业地表示。 「熟客优惠。看在我们的交情上,你还能选一个喜欢的方式。」 兇器五颜六色,极富冲击力。 我的信息接收机能宕机了一秒才復甦,自动忽视他的僱佣杀手台词:「你不会偷偷在家里挖了一个地下武器库吧。」 「哼,果然瞒不住你么。」 「真有啊!」 - 第二天,中国小住客并没有出现。 有点奇怪。但好在消息有回。上班前发的问候,大约到下午的时候得到反馈。 我:【还好吗?】 风:【嗯,让你们担心了。[微笑]】 跟着一条语音信息。 办公室充斥着讨论项目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飞快走动与翻找资料的杂响。我站在工位前,刚放下座机电话的听筒,便拿起手机。 点开,附到耳边听。 首先是短促的轻微杂音。很快,一道清亮又温和的少年声线稳稳传来,咬字清晰,裹挟着令人安心的魔力。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他犹如叮嘱晚辈般,说着,「这两天没有早餐供应了。但是工作再忙,也请记得吃饭。」 别的我向来不多管,只要没事就好。 在心里遗憾地追悼了一下美味蒸包,我低头打字:【好的,祝你顺利】 风回了个热茶的emoji。 第三天杳无音讯。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日,我的日常照旧。 只是由于又对着电脑熬了半天夜,天冷、被窝暖,险些睡过头。里包恩起床后来叫了两次,我也没能抵抗床的滔天诱惑。 于是在被耐心有限的保镖快进到敲头之前,才勉强激起脑内求生本能。 双眼紧闭地缩在被子里,再轻车熟路地……两手捂住脑袋防御。 没办法。早先发现的抱抱耍赖法只适用于某人的小学生阶段。 那时他身高不足,随手一捞就能抱到腰。而自从长成大人,有一次我试图再用同样的办法矇混过关,却只抱到大腿。 虽然手感也不差,但下意识蹭蹭,造成了更麻烦的问题。 因此该方法在那之后就被我干脆地摒弃。还是实际一点来得好。 我护着脑门,困得浑身没劲。默念再睡三十秒,往被窝深处再挪了挪。 「睁眼。」里包恩说。 不听不听。 抱头的手背被叩门似的敲了敲,反正不痛。 站在床边的人隐约嘆了一口气。 旋即,正当我意识松懈地要踩进瞌睡边缘之际,头顶忽地传来窸窣的翻页声。 「二月二日。」男人一字一句道,「今天小测,第二名。」 我眼皮又酸又沉,即将睡回笼。 「二月三日。无事。 「二月四日,无事。 「二月五日,今天小卖铺的牛角包卖完了,恨。 「二月六日,胃痛,跟老师请假去保健室,他却说我连身体都照顾不好还能成什么大事。我有时候真觉得有点幽默了,这种人其实是被派来拉高青少年自杀率的间谍吧——」 霎时间,我每个细胞都陡然清醒,当即脸颊发烫地弹射跪坐起床。 「你从哪里找到的?!还给我!」高中的日记本明明记得早就搞丢了啊! 伸手抢,被保镖轻松避开。后者捏着一本封皮都泛黄的旧本子,若无其事地一目十行翻过好几页,挑拣着念道:「九月十四,我决定把第一个决定所有人都要学英语的傢伙弄死,谁支持谁反对?」 第215页 他话音一顿,又抽空赞许,「不错,你作为杀手的志向比我想像的更远大。」 我毫不犹豫地跳下床。逮不住人,一路把他追杀下楼。 终于,年底假期在社畜们的望眼欲穿中来临。 原则上说,法定假日只有一月一号。但从28日开始是周六,30日与31日公司福利休假,接下来新年一到三号不办公,紧接着新的两天周末。 去年的28号没赶上周末,而这次相当于连休九天。 我十分高兴,当晚拉着里包恩喝了点小酒庆祝。 睡前,枕在男朋友腿上玩手机。哼哼小曲,翻翻工资和奖金及时到帐的存款。 「让我算算,过几天搞不好可以去哪里旅游玩玩。」 我嘀咕着,稍微抬起脸,望向坐靠在床头看什么黑手党国际杂志的保镖,「记得你之前说想去这个世界的西西里玩。择日不如撞日,等新年过后就去吧?」 里包恩专心地浏览刊物,答:「多等两天再决定也不迟。」 「你这阵子有别的事要做么?」 「得看情况。」 「嗯?」我放下手机,诧异地盯去。 这个谜语人在同一时刻合上杂志,搁到床头。随即垂下脑袋,明显在敷衍疑问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装神秘。 我顺势拽住他的睡衣领口,没让人抬起头。 自高悬的天花板倾泻而下的暖灯光线被实打实地遮挡。囿于阴影之中,我与其保持着几乎鼻尖相对的微妙距离,视线潦潦一扫,瞥过淡色的嘴唇。復而又抬眼,注视着男人低垂的睫毛。 「又瞒着我什么呢。」我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眼底。嗓音放得极轻,近乎以气音缓缓道来,一边微微扬起眉毛,「是现在长大了,有了隐私意识,秘密都不愿意跟姐姐说了?」 杀手近在咫尺的目光沉沉。 夜半时分,屋外飘了些棉絮般的星点小雪。室内却连空气都炙热得烫手,如同身侧有燃木壁炉在噼啪作响,闷热而潮湿,令唿吸都一次比一次重。 除了在理智模煳的时候,有谁报復性地压在耳边低声喊姐姐以外,一切都好。 而里包恩留的小悬念,则在翌日就揭开谜底。 「友寄君。」 「……风?」 我握着屋门的把手,一眼瞧见候在门外的清俊男孩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中国少年的五官稍长开了些,丹凤眼的眼尾上扬,更衬得眉眼秀气。他仍然扎着长长的辫子。一袭正红色的唐装。身高不到我肩膀,却身姿挺拔,宛如青松。 几天前我就早已料到会有这次见面的场景。 但在预想中,是只有风(小学生版)一个人的。 我杵在玄关边,平静地看向他身后。 无比眼熟的蓝眼睛女孩腼腆地露出一个微笑。她身边跟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金髮男青年,此时正礼貌而不失稳重地向我颔首示意。 我注意到他的双手分别提着两个袋子。包装看起来像伴手礼。 下一刻,里包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旁。他也一样换好了西装三件套,语气熟稔地打招唿:「插os。尤尼、伽马。」 尤尼? 刚觉得耳熟,只听女孩应道:「里包恩叔叔,好久不见。」 随即,她白皙的脸颊微红,再次对上我的视线。仅犹豫了一下,便难掩赧然地问候道。 「婶婶好。」 我陷入一秒周转于浩瀚宇宙般的沉默。 第98章 一个小时后, 客厅铺满了砍砍杀杀、铿锵作响的游戏音效,低声闲聊声,与史卡鲁张狂的嘎嘎大笑。 朋克小鬼现在在家已经不怎么穿那套修身的机车服。冬天冷, 不出门时便成天穿着普通的深紫色毛绒居家服(睡衣), 连体衣,带连帽, 衣服中间印着章鱼的卡通形象。 甚至偶尔也素颜朝天。比原来更像个小学生。 如今正背靠暖桌,游戏投屏到电视上, 抱着手柄打得激烈。 陪他对战的则是叫作伽马的男青年。 如里包恩所说, 他确实是黑手党以及保镖。这次前来,是为了陪同自家首领, 也就是尤尼, 来到异世界探望她的三个「叔叔」。 关于某人当初认出了伽马却依然保持神秘这一点, 我算是习惯。至于那如同迎面暴击般的抬辈称唿, 我也暂且先忽视。 因为那位有着淡金色头髮的异国青年十分懂礼貌,上门提来了两袋拜访礼物:一袋是义大利的特产日用品——奢侈品牌的皮包、香皂、护手霜、身体乳与男士剃鬚膏等等;一袋是食物相关,包括火腿、香肠、义大利面,甚至有咖啡粉与崭新的摩卡壶。 外头天寒地冻,说什么也不能冷落来客。我先把几人请了进来。 里包恩率先领着风和尤尼往里走, 与揉着眼睛刚睡醒、慢吞吞从房间摸出来的史卡鲁打照面。那边顿时咋咋唿唿地掀起热闹的惊唿。 而伽马却在换鞋前停在原地。 高大的金髮青年郑重地向我鞠了一躬,接着将两个袋子递来。 「这是吉留罗涅的小小心意, 请笑纳。」他说。嗓音压得沉, 显得一板一眼。 我正关上屋门。扭头瞧见伽马颇为紧绷的深邃眉眼,不知为何感到他似乎有点紧张。 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毕竟以初始印象而言,他更像是成熟稳重的类型, 不用说还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黑手党。 第216页 按理说,要照顾尚且年幼的首领, 作为左右手必然要担起更重的责任,确保处处妥当。处理这种小事应该非常游刃有余才对。 如果不是尤尼太小,我都要怀疑他是在见家长了。 当然,这个吐槽只是在心里凌乱地过了一遍。我面不改色,弯弯眼睛一笑,回了一个鞠躬,「太客气了,不用带东西的。」 接过两个袋子。 我:「咦。」这是把半个义大利的特产都搬来了么! 伽马:「咦。抱歉。我忘了它们装了很多东西。」 青年反应过来,连忙再伸手,想要将几乎把我的手臂沉沉往下拖的袋子拎回去。但我只是一时低估了重量。重新使劲,便利落地提起袋子表示婉拒,马上先抬腿往客厅走两步。 「谢谢你们,有心了。」我感慨,回头道,「先进来休息吧。伽马君对吗?」 伽马闻言点头,「是的。那个——」 「叫我友寄就行。」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友寄小姐。」他应道,「打扰了。」 「不会不会,倒是从异世界过来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还要多谢友寄小姐之前帮忙照顾公主。」 我思忖,脑内稍作联繫,立刻理解他是指当时带尤尼去派出所等人的事。 「小事,别放心上。」我说。 「不,这是我的失职。」青年微微扬起唇角,却是一种难掩凝重的苦笑,「本来保护公主就是我的责任,结果还让她一个人在异世界走失。」 我望着他蹙起的眉,问道:「尤尼在那之后有说什么吗?」 伽马一怔。 「有讲了和友寄小姐相遇的事。」 「没有责备你。」 「没有是没有,」他低声说,「公主她总是这样。」 忠犬啊。我镇静地心想。这种属性倒是在当今的职场上很少见(绝大部分都是表面笑容满面,背地里虔诚祝愿领导开会时拉肚子),其脑迴路常常令人惊嘆。 「那不就好了吗?」 我直言,「而且你也不是消极怠职才导致她迷路。当时特意挑好的礼物,尤尼应该也很喜欢吧。」 白衬衫、黑西装的金髮青年已然足够沉稳,但也同时露出「你怎么知道」的惊讶神态,紧接着又灵性地变幻成「果然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之类的瞭然。 他也许顺着我的话头回想到什么,眉头稍有放松。旋即朝我颔首。 「嗯。」 「你右手边那双拖鞋可以穿。」我提醒。 「啊,好的。」 蓦地,我拖在手里的重量一轻。里包恩在我身旁横空出世,拎起其中一袋打开看。 「哦,带了这么多礼物。」杀手口吻平静,又意味不明得近似调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见女方娘家亲戚的女婿呢,伽马。」 我:「……」 伽马:「……」 我绝对一脸「他竟然把这个吐槽说出口了」的无语表情。而正准备低头换鞋的青年动作一顿,竟然真有些噎住似的,介于颇为难以启齿的窘迫与无奈之间,开口道。 「希望二位能喜欢。」 里包恩很是爽快:「多谢了。」 我也没有多想,毕竟这傢伙平时揶揄人的时候确实挺不在意别人死活。反而对这位忠犬产生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不用站在门口聊,进来吧。」 客厅早就和谐地打成一片,围在被炉边叽叽喳喳。 而叽喳的主要来源是史卡鲁。男孩彼时俨然一副小主人般的松弛模样,把自己的零食拆了些出来给客人分享;不忘猴急地问尤尼原世界的情况,为什么只有她和伽马来了云云。 风则只是偶尔接话,老神在在地垂眼泡茶,手法十分具有观赏性。 我带伽马加入其中之际听了几耳。 原来,尤尼在忙完家族事务后就马上找到科学家威尔帝,表示想要到异界帮风的忙。 威尔帝当时并不理解。毕竟风已经给他传过讯,虽然没说具体情况,却也能知道这位中国大师顺利地穿越抵达——传送装置没有出太大问题,那么接下来可以放心交给可靠的风,不需要再送多余的人去冒险。 就算过了很久都没有新情报过来,他也非常耐心。做科研最忌的就是急躁,何况这是个大项目。 因此在那边的视角里,这个世界还充满未知。 即使从伽卡菲斯的说辞与纲吉同学家的恐怖婴儿机器人中可以得知,里包恩他们并没出什么意外,也不能直接判断异世界就是安全的。因为前彩虹之子都是各领域的佼佼者。凭本事,在哪过都不会太差。 但蓝眼睛的女孩只是摇摇头,说:「我并不是想要以救兵的身份前往。」 威尔帝则质疑道:「你不是会因一时兴起而作出决定的人啊,尤尼。」 「麻烦您了。」 「哼。」 仍是小婴儿的科学家多看了她一眼,转头在装置的操控台上熟练操作,一边推测,「看来你是预见到什么未来了。」 「是的。」尤尼笑道,「马上就要新年了,我想过去拜访一下他们。」 威尔帝的声音从宽大得盖住整个背影的靠椅里传来。 「……哈?算了,你可别跟我说什么里包恩在异世界成家立业的东西,我会吐的。想去就去吧。我不介意多一组实验数据。」 第217页 尤尼:「谢谢您。」 威尔帝:「先说好,我还只能做到随机传送。」 「没事的,伽马会陪我一起。」 「哦。我没问这个。」 于是很快,吉留罗涅家族的小首领带着部下前来。怎料传送装置比预料中还要不靠谱——她被送到了一座孤岛上。伽马应该会在同一片区域,可恰好不在身边。 威尔帝给的通讯器在那边更是毫无信号。 跟部下接头花了些时间。离开孤岛,在海上航行也耗了不少精力。等两人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来到义大利的一个海港小镇波托菲诺,当地却正在举办大型宴会。 嘉宾尽是有权有钱的富翁与大人物,安保自然尤其严密。 二人被视作偷渡的不速之客,差点被抓起来。饶是真诚如尤尼,靠谱如伽马,没有在这个世界值得信任的身份证明,也费了点力气才洗脱嫌疑。 然而无论在哪里都有疑心重的人。 尤尼正要离开,一帮不怀好意的黑势力便堵在半路。 首领不慌不忙,左右手则一言不合当前锋。 伽马只身把所有人打昏。面对较为难对付的傢伙,就顺便试了一下从原世界带来的武器还好不好使。没想到被路过的镇民看见,其身份的神秘性又大大加深。 说到底,不管是谁看到有人用撞球杆和撞球作为兵器,还会滋滋地发着绿色的电光,都会大跌眼镜。 当地的天主教信徒听了根本坐不住。 因此,为了解释清楚这并不是圣神显灵,两人又多花了几天应付激动而执着的信徒。好不容易才搞到本世界的合法身份,买了飞往日本的机票。 几番波折,累得不行。但离新年还有时间。 尤尼并不着急联络流落在异界的熟人们,而是跟拉着自家保镖在这里多转了转,先观察观察情况。 最后发现这就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地方。 全世界的黑手党都没有什么超能力,在这个时代更是少有什么家族大纷争。该偷税的偷税,该坐牢的坐牢,该演电影的演电影。 「所以,我大概也猜到了里包恩叔叔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 尤尼端正地坐在暖桌边的垫子上,眼里流露出几分温吞可爱的笑意。「不过风叔叔来接我们的时候,还是有点吓一跳。」 茶香悠悠,夹杂着各式零食糕点的香味。 风闻言也哑然一笑,着手倒茶,缓声回应。 「抱歉,我还以为你已经从看见的未来里知道情况了呢。」 一杯暖茶推到尤尼面前。小姑娘道了声谢,说明道:「我只见到了几个画面,并不清楚大家是在这个世界长大的。」 接着,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顿,感谢地望过来。 我这才知道走失的那天夜晚,女孩在看清长相时就认出了我的身份。只是因为不想吓到我才什么也没说。 咬一口软糯的大福,我平静地接受了各种譬如能预知的玄幻设定。 「你们这几天都住在哪?」我问。 尤尼答:「酒店。」 这倒很平常。我点点头。 「如果不着急回去,就住到这里吧。」如果当初就说是里包恩的熟人,家里的空房早可以利用起来了。我邀请道,「虽然风长大了住阁楼也不太方便,但榻榻米屋很宽敞,应该睡得下。你们不介意的话,在这里住还能省不少钱。」 就算是黑手党,钱也不是大风颳来的。 女孩似乎有些意外,眨了眨眼,随即不太好意思地确认道:「可以吗?」 我欣然应允,「当然。」 风适时道:「让尤尼和伽马住客房,我继续住阁楼吧,现在也并不算太窄。这阵子有劳友寄君照顾了。」 我:「别客气,平时说是你照顾我们也不为过。」 正在被史卡鲁拉着拿手柄对战的伽马操作得生疏,抽空忙道:「实在多谢,友寄小姐。」 我:「不用谢。」 捧着茶杯的尤尼也小声开口:「谢谢婶婶。」 我非常冷静:「不用谢。」 一直坐在身边专心致志地玩摩卡壶的里包恩:「谢谢你,新奈小姐。」 我面无表情地用胳膊肘戳他一下。 「少凑热闹。」玩去吧。 杀手被我戳了戳,依然神情不变地咚咚哐哐研究客人送的礼物。 「搞差别待遇可不是好老闆该做的。」他说道。 「好员工可不会教老闆做事。」 里包恩:「谁说我是好员工?」 我:「这种话就不要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了!」 再吵吵两回合。吐槽完毕,喝一口茶。我才注意到尤尼和伽马一动不动地往这边看。 女孩对上我的目光,被抓包一般顿时红了脸,匆匆摆手说不用在意她。随后抬起头围观部下打游戏; 另一边,史卡鲁不满地喊了一声「喂,别走神啊」。金髮青年表面若无其事地重新看向电视屏幕,开口却有点磕绊的心虚:「等一下,我要重选个角色。」 偌大的客厅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我就当这两人还有点拘谨了。 午饭点临近,总得亲自好好招待一次客人。因而想聊的聊完,我便站起身,把空间留给熟人叙旧。到半开放式厨房翻翻橱柜和冰箱。 食材齐全。 我伸长手臂,抬头拉开弔柜的门。刚想拿一瓶酱油,头顶却探来一只纬度更高的手,抢先把调料瓶拿了下来。 第218页 扭头一瞧,神不知鬼不觉跟来的保镖正转过身,把酱油搁到灶台上。 我顶着死鱼眼,转移目标拿洗菜盆:「我拿得到。」 里包恩不以为意。 「别误会,我是为了保护厨房才来的。」 我听出潜台词,抓起一个土豆奋起为自己辩护:「虽然确实有点久没下厨了,我也不至于把厨房炸了好不好。」 「是吗?」 「是啊!还有你这声质疑是不是有点太真情实感了。」 但有个打下手的帮厨,我自然不会拒绝。 弯腰从橱柜里拿出咖喱罐。再起身,又远远撞见不时望来的女孩的目光。后者连忙微微颔首,紧接着赧然地轻声跟风说着什么。 中国男孩气定神闲地品茗,不时点头。 「发什么呆?」里包恩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他已经挽起袖子,飞快地处理好了食材。我拨开罐头转过身,语气平常道:「在想你竟然只是叔叔辈。」 「……」 「我还说你可能比我爸还大呢。等等,这话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嗷!好痛!」 想起来了,那时候及时转移话题没有被敲!果然人要长记性还是得付出点代价啊! - 尤尼和伽马都不是话很密的人。但家里多了两个成员,难免更热闹。 具体表现之一,在于史卡鲁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不少。 毕竟原先只要某个恐怖的前辈在家,他一旦兴奋上头、大放厥词,或者出于各种原因碍着眼了,就会惨遭暴力制裁。 另一位前辈则向来是中立派。不会偏袒史卡鲁,更鲜少牺牲练功打坐的时间和他玩。 总而言之,就像同班过的小学同学:是熟识,可硬要说,也玩不到一块。 同时在游戏竞技方面,又总是打不过我和里包恩(风不怎么玩)。 我在这一点上从来不习惯放水。不用说仿佛连头髮丝都由胜负欲构成的杀手了。自从有一次打大乱斗,我单肩夹着手机,一边接同事的电话,一边几套连招拿下优胜后,史卡鲁就很长时间都没有再主动找我玩过对战游戏。 而如今有了新人,一切都截然不同。 伽马身为一个古老黑手党家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干部,平时没有太多时间玩游戏。他这次陪首领赶赴异世界,看似出差实则休假,自然不介意跟史卡鲁来两局。 但小白初上阵,一时打不过经验丰富的史卡鲁。 金髮男青年听着小鬼头毫不留情的狂笑,嘴角抽搐。似乎本来都懒得计较了,谁知在一旁围观的首领看得有滋有味,鼓励地来了声加油。 于是咬着牙继续开打,几乎用上打仗的架势死瞪着特效纷飞的电视屏幕。 史卡鲁在家终于打爽了一回。 直到伽马逐渐熟练操作,迅速翻盘。史卡鲁嗷嗷不服气。再激战几回合后腻味了,又不怀好意地叫尤尼来玩。 饭后,我从院子里接了个电话回来。 只见客厅一圈围着暖桌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女孩拿着手柄,神情认真,有模有样地学着玩了一把。 激昂配乐中,游戏角色发出一声倒地的哀嚎。 史卡鲁石化在原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伽马早已把西装外套挂到一旁,白衬衫外搭着浅色马甲,比刚见面时更显得年轻恣意。此时犹如是自己赢了一般,不掩得意地看着某个紫色连体睡衣跳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说着风凉话,「我说过了吧。抱着欺负新手的想法来挑衅公主,你只会倒霉的。」 尤尼抿抿嘴一笑,谦逊道:「只是新手的运气而已。」 史卡鲁:「本大爷不相信!小小失误不足挂齿,再来!」 我闲着没事,趴到沙发后围观。 第二局,史卡鲁险胜。 暖桌边霎时乌拉拉地沸腾。 染上游戏瘾的小鬼威风凛凛地欢唿雀跃,想要再玩;尤尼倒是并不介意,笑容柔软又宽容;但她的心腹部下则跟史卡鲁吵上嘴,毫不犹豫,态度坚定,严肃地表示谁都不要缠着自家boss。 「尤尼都没说什么,你拦着干嘛?」史卡鲁握拳抗议。 伽马丝毫不退让:「公主不好意思拒绝你罢了。」 「哈?管那么多,你是老头子么!」 「……我。」 像是一瞬被冷箭扎心了似的,男青年勉力维繫着嘴角僵硬的轻笑,却瞬时几乎黑着脸与其大眼瞪小眼,「我不管难道你管?」 又是一路火花带闪电。 若不是尤尼急忙劝住伽马,甚至差点上升到吉留罗涅与卡鲁卡沙家族的乱斗。 背景动盪,聒噪吵闹。中国小男孩全然一副心静自然凉的模样,施施然起身,抱着心爱的茶具噔噔回阁楼远离战场。 年轻真好,还有干架的精力。 我悠闲地欣赏半晌。下一刻,鼻尖嗅到缕缕咖啡的焦糖香。 身旁刷新出一个里包恩。 杀手单手勾着咖啡杯耳,目视前方,积极点评:「伽马这傢伙,还是十年后更靠谱。」 对了,以前里包恩有提起过他学生打未来战的事情。只是描述得太过玄幻,以至于我当作科幻故事来听。现在才忽然有点好奇细节。 游戏鼓点般的打击声再次掀起波澜。电视机前一大一小又赌上「能不能继续邀尤尼一起玩」的最终决定权展开大战。 第219页 我两手搭着沙发背,转头看向保镖,「经歷了那么多,伽马有十年后的记忆么。」 「有。」里包恩似乎觉得场面幼稚得无聊。他很快收回目光,喝了口咖啡,解释道,「胜利回来之后,参与过那些事件的人都得到了相关的记忆。」 好方便。 「穿越和电视剧里一样用的是那种大型装置吗?」 「从未来回到过去的时候是。」 我:「去未来的呢?」 里包恩对答如流:「有一个叫十年后火箭筒的武器。人钻进去就能和十年后的自己交换五分钟。」 我顿感匪夷所思。 「钻进去。」 「嗯。」 凭藉曾经海量阅读玄幻小说的想像力,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巨大的一米八等身火箭筒。然而,这座旷世热兵器还未在脑内修筑完成,脸颊肉就被谁冷酷地捏住。 「别想太多了,新奈。」 里包恩垂眼盯着我的脸,唇角不着痕迹地稍一翘起,「那只不过是个能藏在三岁小孩头髮里的玩具而已。」 我刚想扯开他捏脸的手指,闻言在脑袋上打出一枚巨大的问号。 「那是什么火箭筒啊!接触到人类就自动张嘴让人钻进去的类兵器生物吗!」 「你很了解嘛。」里包恩挑起细长的眉毛,「想体验一下的话我可以去抢,不是,去借过来给你玩。」 「改口好生硬啊!我是很想知道什么感觉,但你可别去霍霍人家……放手。」我抬手抓住那只作恶的魔爪。 越捏越起劲了,初中生么! 穿着袜子的脚不客气地踩了踩男人的小腿。杀手这才松开指尖,心情不错地上楼睡午觉。 我目送其背影远去之际腹诽:喝完咖啡睡觉,真厉害。 不过据说咖啡提神功能在喝完后二十分钟左右才会生效,所以不少人也会选择喝完小憩半个小时,醒来更有精力。 只是我没试过就是了。一杯咖啡下肚,或许是心理作用驱使,总会入睡很慢。 第99章 下午晚一些, 我带尤尼上街买了点崭新的贴身换洗衣物,顺带玩了一圈。 小姑娘起初还不太愿意麻烦我。 她来歷神秘,眼睛是幽密的蓝海, 蹙起眉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什么事都会往自己肩上扛的隐忍感。但与之对上视线, 又会发现这不过是个好懂的孩子。她的善意与关怀拥有毫无保留的气度。 对此,我只是搬出老一套说辞: 「你还是小孩, 而我是大人。」我换好出门的冬装,戴上鸭舌帽, 「既然年纪不大, 就做好被照顾的准备吧。」 话音刚落,再稍微弯腰, 俯到女孩耳边偷偷说:「像伽马那样的成年人, 我就不管了。让他去对付史卡鲁和里包恩。我带你去尝尝当地有名的迴转寿司。」 尤尼一边侧耳倾听, 一边被逗笑似的握拳抵在唇边, 眉眼弯弯。 今天天气不错,下午相对而言也比较暖和。我虽然在老家那边也算是当表姑的人了,但毕竟和一些亲戚不熟,如今还是第一次体验到有个小侄女是什么感觉。 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挑的衣服怎么穿都显得可爱;一盒香喷喷的小吃能收买到闪亮亮的注视;拐到游乐场, 把小朋友送上坡度缓和的主题过山车,也能听到畅快而清脆的笑声。 天色没有完全黑。写意的绛紫色云彩从楼房中脱颖而出, 漫漫如烟。游乐场却提前开了灯。各个娱乐设施被环绕在扑闪的、朦胧的光华间。 我懒在正对面的休闲小亭里喝饮料, 正巧望见逐渐慢下来的过山车上向我招手的身影。 萌,拿手机拍一张照片。 与此同时,稍远处的座位也咔咔响起快门声。 我一手拿果汁, 咬着吸管,循声瞥去一眼。 只见三个鬼鬼祟祟的人类围坐在一张白色圆桌边。 一个背对着我。身形较小, 坐在椅子上脚都碰不到地板,戴着卫衣的兜帽,此时半趴在桌面低声对右侧的人急急说着什么;而后者只留给我一个侧面——穿着普通,戴着墨镜、口罩与鸭舌帽,浅金色的髮丝从帽沿下年轻气盛地冒出踪迹。 他手边放了个如同狗仔专用一般的黑包,还做了一个疑似收放相机的动作。随即似乎匆匆往我的方向瞄了一眼。紧接着猫着腰,压低帽檐,从肢体语言上看好像对小矮人的所言所语并不认同。 至于最后一个人。 我面无表情地吸了一口甜滋滋的饮料,看着除了戴了副墨镜外丝毫没有乔装的西装杀手。 他一脸百无聊赖地坐在两个嘀嘀咕咕的神秘人对座,两腿交叠。绿色的变色龙在他手掌心里,一会儿变成向日葵,一会儿变成魔方,一会儿变成鸽子。 那在漆黑墨镜后的目光隐约投来。 我瞧见他似是笑了一下。然后摘下黑底橙圈的圆礼帽,将乖巧的鸽子塞进帽子里。 打个响指,鸽子消失。 男人专业地两手翻转礼帽,给观众(大概只有我,旁边的人根本没注意他)看干干净净的帽子内部。旋即丝滑且利落地单手按着帽子,重新戴起来。 哦……厉害。 我又喝了一口果汁。 野生的魔术师摊了摊手,拉开西服外套的平驳领,一只手伸进内衬一掏。完好无损的小鸽子唐突地矗立在他屈起的指间。 它懒洋洋地拍打翅膀,抖两下。才在人类轻抚羽毛的催促下展翅飞来,在我桌上停鸟。 第220页 脚上绑着捲起的小小字条。 我放下果汁。一给字条松绑,小鸽子就神奇地变幻成纤细娇小的蜥蜴。它顺着我的手臂窜上肩膀,与我一同看向手中展开的纸。 先是tel三个连笔潇洒的字母,后附一串手机号码。 加上一小串老土的搭讪留言:【call me if you dont mind】 我刚想笑,发现还有第二张小纸条叠在下方。 【我饿了,你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饿了就自己去吃饭啊!我还没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尾随发表意见呢! 很快,过山车的出口涌出一片或嘻嘻或不嘻嘻的年轻人。我抬起头,一身冬季裙装的小姑娘小跑过来,脸上洋溢着轻快的微笑。 余光里,某两个犹如做贼的傢伙都迅速拉低帽子。其中一个试图抖腿,因腿太短而失败。 我的果汁喝得差不多。站起身,伸手捋了捋女孩被风吹乱的额发。 「好玩吗?」我问。 「嗯!认识了有趣的人。」尤尼说着,侧过身。过山车设施边上没走远的三两个男学生正好注意到她的视线,远远地挥高手臂打招唿,一个赛一个活泼。 女孩也友好地挥手告别。我隐隐听见某桌顾客传来压抑的「什么」、「那几个臭小子是谁」、「餵你冷静一点」之类的动盪声响,并不值得在意。 我看着少女少男互动,心里泛起一丝怀念。 真是上了年纪,明年就二十七了。 「饿不饿,」我迎上尤尼转回的视线,弯起嘴角,「走吧,吃饭。」 墨绿色头髮的年轻人嗓音清亮,笑着应了一声。而后扭过头,关切地望向最远处圆桌的三位诡异顾客。 「伽马他们要一起吗?」 「……」 我瞥了眼那桌顿时慌乱地拿杂志挡脸的人,以及一旁优哉游哉点了杯鸡尾酒喝的里包恩,沉默两秒,「不知道,问问看吧。」 最后以吉留罗涅左右手(狗仔版)摘掉墨镜和口罩,站在女孩面前低头道歉并一起吃饭收尾。共犯史卡鲁对他缴械投降的举止表示嗤之以鼻。于是原地背刺,要求伽马把站哥直拍的事也全盘托出。 金髮男青年只好上缴拍立得的相片。 照片色调昏暗的背景下,女孩半举着手臂,柔顺的头髮随性恣意地飘扬,露出白皙可爱的额头与笑脸。 仿佛能冲破时空的生命力似乎蕴含着拍摄者的祝福与心绪。这一瞬间的她好像不仅只是肩负家族使命的首领,而是被世界偏爱的少年,生来就该安稳地度过一个由欢笑与无忧构成的青春期。 尤尼拿着相片,神情柔软得不可思议。而她人高马大的部下紧抿着嘴唇,在史卡鲁的嘲笑声中略显羞臊地抓了把脖子,耳朵比晚霞还红。 我围观到一半,莫名嗅到某种不太对劲的气息。 拉了拉凑到身边的保镖的西装袖口。后者弯腰侧耳,窃窃私语。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喔?请讲。」 「正常手下不会因为给老大拍照片而害羞吧。」我推理。 「有道理啊。」里包恩附和。 「就算是以照顾小孩的立场,也不至于这样。」 「这么说也对。」 我继而沉重地指出:「但尤尼看起来才十四岁左右。你不是说她是唯一一个诅咒的代价不是变成小婴儿,而是短命的彩虹之子吗?」 里包恩也沉重道:「嗯,没错。」 我总结:「那既然是真的小朋友,伽马总不会对人家有男女之情吧。」 里包恩却答:「谁知道呢。」 我松开男人的袖子,以冷静的疑问态度抬头看他。 里包恩的墨镜已然摘下,闲适地夹在胸前的口袋里。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庞,稍一扬起眉梢,点点头。 我觉得我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管理肯定出现了裂痕。否则这人不会一副心情好得不得了的模样。 于是抱着可能被耍的警惕心,我在后续多加观察。发现除了正常的照顾外,伽马在他首领面前似乎总有种拧巴感: 比如吃饭时尤尼自己去拿架子上摆好的特供饮料。他想帮忙,被婉拒,便没说什么。结果尤尼想要的饮料在最上层,一时够不到,正好路过一个比较高的男生替她拿了下来。 从普通的下属视角来看,自责一下自己没有做好也算正常。然而伽马竟会皱起眉,露出不知是挫败还是酸楚的神情,似乎想要质问,但开口只是压低的轻声:「公主,这点小事您叫我就好了。」 尤尼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小姑娘诚恳又真挚,表示她本来心想自己拿得到的,没想到刚好差一些,有好心人帮忙挺好的。 金髮青年又变得无奈,嘆了口气。随后强调自己不是摆设,在异世界她完全可以更依赖他一点;被要求的首领则眨眨眼,看起来颇为不明所以,但仍是为了让部下安心而答应下来。 我吃了枚冰凉的寿司,咀嚼着转头一看。 只见另一边,史卡鲁两耳不闻窗外事,狂放干饭;写书法中途被叫出来团建的风一边品尝美食,一边偶尔帮同伴扶好摇摇欲坠的盘子。 里包恩吃相依然优雅,面前堆叠的盘数却形如饕餮过境。 我暂停咀嚼,心想带这个人吃自助真是回本的好选择,但这次只能为钱包缄默地流泪一秒。倒是饕餮吃着吃着注意到我的目光。 第221页 他抬起眼,瞧了瞧为尤尼贴心服务中的伽马,再看向我,给予了一个「我说了吧」的眼神信号。 我:「……」 吃饱结帐。刚发没多久的工资祭天。 店外,月光皎洁,晚风如霜。仿佛每一寸楼盘与土壤都贴着奢侈标籤的银座繁华热闹,人来人往,在宽阔的十字路口秩序井然地交汇着。 我看着帐单,感到唿出的白雾都能立刻冻成冰渣。 学不会揣度圣意的男朋友从背后探头,俯在耳旁偷看小票,仿佛跟自己无关似的感慨:「吃了很多啊。」 我一个向后捣的肘击精确瞄准他的胃。 「胃口越来越大,再吃多一点我可养不起你了。」 「这算是和吉留罗涅与卡鲁卡沙的外交聚餐。」里包恩握住我的肘弯,「去找彭格列报销就行了。」 我回头吐槽:「我去哪里找彭格列报销啊!」 里包恩说:「当然是去彭格列在的世界。」 我忽地顿了顿。 看着他低垂的乌黑的眼睛,我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们财务这么好说话?说报销就报销?」那我们每个季度苦等报销的日子算什么? 男人沉沉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他一哂:「你不看我是谁?」 我耐心请教:「您是?」 「世界最强的杀手,数鸟俱乐部元老成员,帅哥,昆虫语学家,世界一流的数学博士。」 「混进了什么东西啊。」 「更不用说我还是彭格列下一任继承人的家庭教师。」 里包恩以一副本人到哪里都能靠刷脸的独裁语气承包道,「你觉得彭格列的财务好不好说话?」 「…………」代入了财务只觉得恐怖好不好! 我无语,把手臂从他掌心里挣开。转过身,只见原本还吃饱喝足、消食聊天的几个伙伴纷纷朝这边张望——以紫发男孩一脸「又来了」的斜睨打头阵,风两手拢袖,始终带着长辈般的微笑。 尤尼的眼睛在夜色中轻轻闪烁。伽马则看起来对什么感到稀奇,又想看又不想地投来视线。 这种表演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我收起一剎的诧异与帐单。两手揣在口袋里,身后跟着保镖,向大部队走去。 「还想去哪里玩吗?」 「没——好冷啊!」 「我也没有。这两天好像在晚上下过雪呢。」 「今天已经玩得很开心了,谢谢您。」 年轻人同时说起话,叽叽喳喳的。 我把下半张脸稍微缩进温暖的羽绒服立领里,闻言,慢吞吞地扬起一个笑容来。 「那回家吧。」 一唿百应。 第100章 ——基于对这对吉留罗涅上下级观察得出的结论, 我在当晚作出组织架构变动的决定。 「这几天就让尤尼和我睡吧。」我倚在卧室门口,说。 低头顺手回復了一封邮件。检查措辞,点击发送。我抬起眼, 正站在衣帽架边脱外套的男人身形隐约一顿。 旋即, 他只是不轻不重地瞥来一眼。一边抖了抖西装外套,与帽子一起挂到架子上, 一边语气平静地开口:「为什么?」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我把手机拿到床头柜充电,答道:「我问了史卡鲁, 他本人原话是不想和臭男人睡一起。风的阁楼又太窄。家里只有两间客房, 如果让尤尼和伽马一间的话多少还是不太方便。」 而且如果伽马真的对尤尼有意思,不管他是不是纯正的忠犬属性, 说什么也不可能看着小姑娘和一个成年男性睡一屋。 「所以干脆让她上来。」我计划着, 充上电便转过身商量, 「我们超厉害的里包恩前辈就算去客房和伽马住也只是小意思吧?」 却见一身红衬衫的杀手若无其事地握着把黑色手枪。 清脆咔嚓两声。换弹匣, 上膛。 「当然。」他应道,「不过我觉得史卡鲁并不是真的想拒绝。」 我望着他。 里包恩:「我可以帮他认清自己的心情。」 我:「你等等。」 某人迳自离开。没过两秒,楼下倏地传来史卡鲁宁死不从的悽厉的叫声。 算了。 我收回试图挽留的手。反正拦也拦不住。 因此,碍于里包恩的强权压迫,史卡鲁饱受耻辱地抱着心爱的小枕头去榻榻米屋和伽马搭档。我本想尽地主之谊搭个手, 帮忙铺棉被,却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等他们铺完,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宽敞的客房愣是留出一大片楚河汉界。 当然再过两天, 史卡鲁挨过去要跟人家通宵打游戏则是后话。 这栋原本还算僻静的一户建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以前光是史卡鲁和里包恩偶尔对上就很吵了,不用说前者的暴走族小手下们最近放假要回老家——可怜的老大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家里。 招惹恐怖前辈的代价或许相当惨痛, 但惹别人又不一定。而伽马,这位黑手党精英现在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以普通人生换算, 也撑死是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年纪。 一来二去,其实和史卡鲁玩得挺好。 不时还能听到史卡鲁混熟后揶揄(嘲笑)伽马年龄的声音,大致意思有关于「你不要成天像老爹一样管尤尼」、「你这样能讨人喜欢才怪了」等等。 第222页 伽马一开始还会红温。后来从军师风先生那边了解到史卡鲁追求女生未果的故事,便有了反击的武器。 「刚才你放大招太早了。」这是伽马。 「本大爷做什么都有本大爷的道理!真搞不懂你这么吹毛求疵尤尼是怎么看上你的!」这是史卡鲁。 「哈?就你这样怪不得桃桃酱(史卡鲁追的女孩)选了别人。」 「你想打架?!」 吵吵死。 我愈发熟练地捂住尤尼的耳朵,将无辜的小女孩带离现场。 在他们圈里,吉留罗涅首领与她的金髮下属间微妙的关系似乎从来不算秘密。虽然有点惊讶,但听里包恩简单说过二人之间的故事后,倒也稍能理解。 毕竟在那个玄幻的异世界甚至有人愿意和婴儿交往。 我已经不会再震撼了。只是尤尼是真正的未成年,我还是主张她在长大前不能轻易和成年男谈恋爱。 假期的时间好像具有一种幻觉般的矇骗力。 眼一睁一闭,什么也没干,光阴不知怎么就从枕头边熘开。年幼时在无数个枯燥无味的下午数着窗台切割出的阳光的影子,抱怨长大好慢,可长大了却被时光拖着走。 人总在时间的头尾苦苦挣扎。 某一晚我被渴醒,起夜喝水,摸来手机一看。荧荧暗暗的屏幕光在幽夜里跃动,扑在脸上,赫然映出一串清晰的「12月31日」。 我的大脑发出仿佛受到消费者诈骗的投诉:不是才跨过年吗,怎么又到年底了? 新年的贺卡群发寄出。屋子进行大扫除。门前挂上迎春的角松与稻草绳。 原本夜夜张灯结彩的商业街也被冬风一扫喧嚣,尘埃落定般空寂、清冷而祥和。事先准备好的食材在冰箱囤满。给小朋友们的压岁钱静静地躺在抽屉。 一切都和歷年一样,世界的冷暖重复上演。 以至于我曾经也偶然想到,新年与大多数节日无差,都是一场程序性的义务手续。但今年却有些特殊的地方。 一声声电话掐断的嘟嘟声刺进耳朵。我一手拿着手机,没什么表情地靠在卧室的窗户旁,另一手慢吞吞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遮光窗帘粗糙的布料。 看了眼两分多钟的通话记录与妈妈的备註。切出窗口,习惯性地点开邮箱。 幸好没有闲着没事来找麻烦的工作信息。 我单手操作,清掉gg邮件。正要无聊地刷刷社交平台,身侧忽地响起一道极近的熟悉嗓音,近乎贴着耳廓,气息紧密地摩挲在鬓角。 里包恩问:「呆在这里做什么?」 饶是已经很了解他的神出鬼没,我也仍是始料未及地心率飙升。浑身僵了僵才略松口气。我接着侧过身,背靠墙面,像放学被找茬者堵着一样迅速把手机放回口袋,抬起头。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诚实答道。 男人的身形高挑。尽管修长瘦削,骨架也宽得多,不遗余力地覆下能遮住整个人的阴影。 我发觉此人依然保持着几乎一抬腿就能碰到膝盖的距离,便好整以暇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后者却低着头,纹丝不动。 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来。杀手稍微歪了歪头。我只好补充道: 「总之,我逢年过节照常问候,我妈照常损我两句。从某种层面上说感情还挺稳定的。」 「哦,怎么损你的?」手被握住。 「不要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吐槽,顺势牵住他的手指,跟着往门口走,「之前他们死活不支持我和前任分手,我不就都拉黑了么。一接电话就说『你还好意思打过来』什么的。竹田那些八卦在街坊邻居里传了个遍,我妈觉得丢脸,我爸觉得我不识时务。二老表示等我死到临头就会知道后悔了。」 我适时声情并茂地学家里人讲话的语气。里包恩哼笑一声,拉着我一块下楼之际走在前脚,头也不回地接话:「你是不是反驳说你早就死到临头过了,然后因为顶嘴就被挂了电话?」 我对此感到惊异。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我猜的。」 「鬼信啊!」 回应是掌心收紧的力道。 客厅里,暖灯明亮。 电视机大声地播着红白歌会的开场。主持人笑容满面,游刃有余地念着串词,鼓点急促激昂的经典乐曲紧随其后。 刚走下楼梯,围坐在被炉边聊天的年轻人们便收住话头,纷纷探头望来。有的倒苦水喊你俩好慢,有的安静地笑着,有的及时挪挪屁股,腾出空位。 我有一瞬间回想起前些年的小出租屋,想起一个人吃完泡面,搂着抱枕看歌会,又不知不觉靠着沙发睡过去的夜晚。但它只是如人生的每一个当下那样,流星般转瞬即逝。 忙着挤进热乎乎的暖桌里抢零食吃,也就没什么时间回望寒夜。 红白歌会没有横跨新旧年的环节,可中国的春晚有。 从风的手机投屏出的晚会喜庆热闹,载歌载舞,锣鼓喧天;人们举手相庆,在浩瀚齐声的倒数声中,室外隐隐约约,辽远地、厚重地响起寺庙的沉缓钟鸣。 新年伊始。 我请客吃荞麦面。房梁萦绕着打打闹闹的欢笑,绵延不绝到夜半。史卡鲁放话要熬到日出,却是第一个唿噜声震天响的傢伙。 于是隔天,宽大的被炉里横七竖八地窝着人类。 第223页 我在生物钟的驱使下醒来,入眼是客厅悬着挂灯的天花板。不一会儿,大脑慢条斯理地开机成功之时,我听见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袖摩擦声。 有谁在身旁蹲下。 我稍转过头,迟缓地循声望去。新年第一天清晨的光线透明而柔和。熹微之中,只见黑髮黑眼的中国男孩朝我露出一个谦谦轻笑。他低垂的辫子侧搭在肩头,衬得清俊的脸庞秀气又娴静。 「新年好,友寄君。」 他小声贺道,从火红的袖子里掏出一个红包。 我刚睡醒的意识陷入一秒呆滞。 别人还在睡。我慢慢爬起来,暖桌棉厚的被褥从身上垂落,这一下才有点冷得清醒。 「这是?」我哑着嗓子,接过那包鼓鼓囊囊的红色小信封。正面是喜气洋洋的图案:有金花、财宝、鲤鱼,写着四个金闪闪的漂亮书法字。 风随之站起身,说:「压岁钱。」 我盯着这只红包,指腹触摸到踏实的厚度。 「我,」话语滑到唇边,又不知所谓地一默。我好像在头脑风暴,好像也什么也没想。眨眨眼,抬头对上男孩背着光的温和目光,才有些连嘆带笑地开口,「我早就不是要压岁的小孩了……反而是我该包给你们。」 风摇摇头。他将双手揣在长袖里,显得端正可爱。 「算上被诅咒前的年纪,我可你比大得多。」他直言,「友寄君在我看来,一样和小朋友没什么区别。而且,不仅是为了感谢你的收留,更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这都是应该的。 「希望你今年顺风顺水,万事如意。」 于情于理,没有反驳的余地。 心口被某种无形的、饱满的情绪填满,思绪复杂地辗转一圈。我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别的,只弯起眉眼,向这位周到的小住客温温吞吞一笑。 「谢谢你——嗷……!」谁又敲我! 但这回敲在脑壳上的不是硬碰硬的指节,而是再一封满噹噹的祝仪袋。 我捂着头,转眼一瞧。不知何时早也起床的里包恩依旧一身齐整的黑西装,红衬衫,黑领带,戴礼帽。 他此时同样屈膝蹲在身边,手里拿着日式红包。白、粉、金红相间的信封扎着漂亮的花纸绳。上面画着萌萌的小熊卡通图案。 「新年才刚开始,别就这么傻愣着。」 男人的唇角微微翘起。尽管说出的话像公私分明的老师,声音却也放轻了几分,「收到压岁钱可要更上进一点。不要嘴上说着要当个好老闆,又每天压榨员工,一被质疑就喊僱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一边不太好意思地接过祝仪袋,一边感到脸颊都发热,低声抗议:「我知道了啦,你是我干爹吗,第一天就赶着鞭策人。」 里包恩:「你要是想,我也可以是。」 我毫无犹豫:「不可以,你一看就没打好主意。」 一旁的中国男孩笑得温柔。 等年轻人们都相继醒来,我也把事前准备好的压岁钱挨个发了遍。得到不同程度的惊喜与笑容。 遵循习俗,拖家带口去神社参拜。 除了史卡鲁以外所有人都抽到了小吉以上的签。 运气的受害者在绘马架前抓耳挠腮,抱头不满:「为什么只有我是凶啊?!」并试图偷偷跟伽马的中吉交换。 结果小动作被抓包,回程路上又闹成一团。 午餐吃饱喝足。 我在回卧室时偷偷看了一眼风的红包。 数一数。还好,我给的比较多。 作为在座目前唯一有正经工作与稳定收入的大人,这点自尊心还是得好好守护一下。 我松了口气,心情好。遂大手一挥,给唯一的员工发了迟来的年终奖金。 怎料这人不仅不给个感动的表情,还丝毫不给面子地说: 「你不是还想去旅游么。现在花这么多钱,难不成是觉得反正义大利小偷太多,干脆直接去穷游了?」 这是什么本地人吐槽啊! 我又是被逗笑又是无语,「带你去的话我还担心什么小偷!要是钱没有抢回来,我就要到处宣扬传说中的世界第一杀手滑铁卢。」 保镖事不关己道:「这个世界的人可不认识我。」 我从善如流:「那就告诉异世界人喽。」认识那么多异界朋友,还担心行不通? 「是喔。」 里包恩却不咸不淡地应声。随即神色平静地收回视线,坐在书桌前组装他新买的枪,道:「不过我的名声可不是那么简单能撼动的。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试试。」 我察觉到他话中有话。不由放下刚转完帐的手机,扬起眉梢。 随着几声脆响,专业人士手法娴熟地装好一支半自动手枪:通体漆黑,气度不凡,油光满面,泛着崭新的健康光泽。 里包恩试手感似的拿着枪,同时扭头望来。 「尤尼和伽马不打算在这个世界久留,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忙。」他说,「她已经跟威尔帝联繫好,准备后天就离开,顺便检测一下固定坐标传送的效果。」 我忽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老实说,也并不意外。先前在插科打诨的间隙里,也时不时有提到去异世界看看。毕竟只要是个有想像力的人,都会对异界这种现象产生不止一星半点的好奇——何况我还亲眼见识过通讯手錶、能点火的指环;听说过慷慨激昂的黑手党战役,以及神奇的十年火箭筒。 第224页 要不是上班分走了绝大半的精力,我恐怕有一阵子做梦都是这些玄幻的东西。 而另一方面,我在决定和里包恩在一起时,就早有必然要去研究研究异界的想法。 这倒没什么好退却或迟疑。抛开好奇心和探索欲不说,本来异界恋听着就比异国恋还惨痛,要是对恋人那边的情况完全不了解,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相处下去,那也太儿戏。 不少人的另一面往往是在家乡和朋友圈里透露出来的。 身边甚至有谈了多年的情侣,在去对方家里吃过饭后就断崖式分手。 相似的案例比比皆是。所以换句话说,在珍惜恋情之余,我如果要判断这个人能不能继续稳定地交往,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然而,比起我「总要去见识见识」的平淡心情而言,眼前向来遇事沉稳的保镖兼男朋友却似乎有点怪异。 他稍微撇开脸,圆弧的帽檐神秘莫测地遮挡了神情。那张冷峻的下半张脸也隐约绷着,嘴角不动声色地抿起。 这副模样我见得多,可放在这时候就有点令人捉摸不透了。 只听里包恩沉声道:「我刚好也有事要回去。」 我点头,「嗯。」 紧接着两秒仿佛空气都凝滞的沉默。 男人抬起手,看似淡然地捻了捻捲曲的鬓角。 「那么你呢。」他这才开口,语气如常,「史卡鲁肯定打算在这里待到恢復身体再回去。你是想跟他待着,还是一起过去看阿纲考试?」 原来对最强的杀手来说,问一句「你要不要一起」也难如登天。 我望着这位从小看到大的养成系男友,福至心灵,莫名好像看出了他难得的、微妙的侷促。 这傢伙,是不是有点紧张呢。 第101章 异界穿越, 这种题材在各式与少年漫画中屡见不鲜。 或出于意外事故,或被蓄意召唤成勇士。无数学生甚至社畜们从备受压迫的原生环境里跳出,天降金手指, 终于能够在不用坐教室和办公室的异世界里重获新生, 大展拳脚。 当初,刚发展起来的开荒期还会有许多创作者积极地填充世界观, 细讲原理,顺带讽刺社会——如今却已经是卡车一撞、穿越、立刻接受现状一体化的流水线时代。套路偶有创新, 总体渐而趋同, 但这样的桥段经久不衰有它的道理。 我有时无聊闲着淘书看,也很乐意到穿越冒险的轻小说区逛几圈。 从故事性强的作品衍生到升级流、无敌流等仿佛从一个厂子里批量售出的标籤, 我算是众多观众中的其中一个见证者。 最起初的主角日日想着如何回家, 主线剧情也紧扣着时空穿越的奥秘。而现在不少看客都看腻了对主角想方设法反穿的大篇幅描写。因此, 大多数作品的主线开始更多侧重于穿越者给异世界的降维打击, 简单粗暴地将主角心理一笔带过。 要么更省事一点,干脆直接抓一个游走在社会边缘、随时可能死去而无人在意的人当主角。这样转生在异界反而欢欣鼓舞。 对此,我得对着我珍藏许久,搬入新家后就全数收纳到书房里的漫画书与小说诚恳承认: 在见惯了穿越转生桥段后,本人确实更乐意看这种可以无脑过滤信息的设定来打发时间。 当然相对而言, 现在再看到正常想回家的主角,也会产生一种喟嘆的怀念。毕竟它的受众曾经是小学时的自己。 同时说到书房, 还得再点名批评某个把书房另一面墙填上一堆诸如《如何在今天杀死一个人却让对方在三天后死去》此类看似小说实则工具书的诡异书籍的人。 该罪魁祸首以一己之力使(我期待亲自装修已久的)书房呈现出犹如双重人格一般的场面。 一半是我丰富多彩、海纳百川的藏品, 一看其主人就是一位能雅俗共赏的好品味人士;一半则散发着阴森气息,一旦被查搞不好会被当成某宗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其中还混着几本教育学相关。 吐槽过一句,反被里包恩说我拉踩他。 我觉得我何其无辜, 只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他那些书封也走血腥暗黑风的杀手方法论内容都干巴巴的,衔接很多生物学与行为心理学的知识点以及业界不同观念, 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专用名词。 梦回中学,又不是感兴趣的领域,我甚至读得睡着过。 至于家里严格的家庭教师,在某个晚上发现我抓着本摊开的《僱佣杀手是否应当创新杀人诡计》睡得又香又沉之后,就给我多带了几本书。有的表面是子供向连环画册,其实只是用可爱通俗的方式进行杀手入门教学的课本。 我十分感动,并婉拒,且吐槽这些书到底是谁编的。 「里面还有用你喜欢的漫画人物作案例。」因材施教的里老师如是说。 我于是又感到有几分可读之处,花了点时间当二创作品看完。 虽说知识以猝不及防的猥琐姿态熘进大脑,但对我来说根本谈不上实用,迟早得统统还给老师。所以这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扯远了。 话说回来,这几年文艺作品里的穿越者主角一个比一个容易在异界扎根。我也曾做过类似的美梦,可想像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在确认了假期结束前会回来等等事项后,我考虑片刻,判断基本可控才答应了去异世界参观的邀请—— 第225页 一是可以保证顺利来往。即使传送位置极大可能会偏,但就像尤尼和伽马来的时候一样,再偏也不会离太远;而且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一模一样。只是那边相对落后几年。 二是保镖恪守职责,表示到时会跟我一起再过来。 在这方面,他似乎早就做好充足的准备与打算,压根不需要我多操心后续的安全问题。我作为老闆很是满意。而作为亲近的人,不由多关心一下: 「你给学生的考试内容不是很多么?」就待三天的话怎么想都用不完,除非只挑出几个来考。 里包恩却答:「我可没说真的会一天一天慢慢考。」 我:「……」 里包恩:「放心,死不了人的。大概。」 我:「要用这么笃定的语气补充最后一句吗!」 简而言之,和短途旅游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史卡鲁果不其然想要待在家里,放言「我有预感我快长大了」,理由是最近膝盖有生长痛。 然而不久就被风无奈地揭发。 其实他只是有次打游戏太激动,蹦起来恰好勐磕到桌角而已。体贴的中国男孩沉稳道,「这几天我也留在家里陪史卡鲁,你们放心去玩就好。替我向一平(他的小徒弟)问好。」 本来就不是特别担心,有风在就更不用说了。 而尤尼,在听说我也愿意去的时候相当开心。这位年少而友善的黑手党老大表示如果可以去吉留罗涅的基地做客,换她来招待我。 我恭敬不如从命,说一定一定。 最后带小朋友去涩谷玩了一遍。纵然商业街比起年前显得冷清,也有不少勤奋的商家还在营业。 提前警告了某些人别跟过来当尾随犯,耐不住在抓娃娃店又碰上乔装打扮成店员的保镖。 业务能力稳定发挥的店员热情地推荐本家新推出的娃娃机。 一看竟是抓手榴弹。 我在报警和吐槽中选择了当没看见,心态平淡得可怕。 时间很快就来到约定当日。我照常给家里的两个留守小孩留了足够撑三天的零花钱。 异世界科学家给的定点坐标在一个普通的神社前。 前夜,东京下了一场雪。鲜红的鸟居便沉默地矗立在尚未消融的皑皑洁色之中。它的身旁紧挨着两排常青树,褪色的纤细的树枝如爪牙般垂下,银装素裹,在几缕干涩的寒风中瑟瑟低语。 过了人流量最大的时间。此时行人寥寥,脚下的石板路稍显湿滑。偏僻的冬景被不会说话的植被拥簇着,徒添萧条之意。 我们每个人都穿得相当厚,像企鹅迁徙一样晃到指定地点。 由尤尼用通讯手錶传送信号。 墨绿色头髮的女孩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围巾里,给手錶注入火焰能量后,还需等待一段时间。她这才抬起头。鼻尖有些冻红,眼睛却神采奕奕。 「传送可能会分开,」尤尼说道,表情郑重又认真,「请务必注意安全。我和伽马会优先来找婶婶的。」 金髮青年附和地颔首。 我两手揣着羽绒服的衣兜,也点点头。 异世界的小首领还是很值得信任的。按照预计的安排,我只要做到在原地等待汇合就够。 而身边拎着行李包的保镖不合时宜地开口: 「你昨晚还兴奋得差点失眠,现在怎么冷静下来了?」 我嘴角一抽,用手肘排挤了他一下,「要你管。这就和考试差不多,前一晚复习的时候总觉得哪里都需要补漏,走进考场门口就无所谓了。」 里包恩一针见血:「只是困得没力气而已吧。」 我漠无表情:「面刺寡人之过者开静音。」 面前的吉留罗涅二人各自被逗笑,一个掩嘴一个假咳。 但正如杀手所言,我满打满算只睡了五、六个小时。一大清早爬来神社,眼皮底下还时不时蔓延着一种睏乏的酸涩。 忍不住打个哈欠。 这次异界旅游基本安排得妥帖。但「准备充足」的g这种东西,就如励志影视剧里加速跳过主角的努力片段那样,等一阵热血轻快的配乐逐渐落幕后,所有人都能猜到这时或许就要出现不妙的转折。 正心想着传给异世界的信号太慢,我把手从温暖的口袋里伸出,揉揉眼睛。 怎料再睁开眼之际,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 同伴原地消失。 「……」已经启动了?这还是国内吗? 我放下揉眼睛的手,插回兜里。周遭从冬季神社莫名其妙零帧切换成一片浑浊的异空间。 一切发生得太唐突,以至于我毫无真实感可言。气温倒是仍然鲜冷。脚下是漆黑的地板,以站地的触感而言像一般的水泥路;四周像空旷的方屋子,又似绵延不绝、摸不到尽头的黑暗。充满欺骗般的幻觉的作用游弋在这片诡谲的空间中。 唯一的光源如镁光灯似的,打在不远处正中央的椅子上。 一身深青色和服的白髮男人站起身。 我遥遥对上他的视线。口袋里的手指碰到冰凉的枪身。 「新年好,川平先生。」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了,友寄新奈。」 川平站在华丽的维多利亚式扶手椅前,没有接近。他戴的圆框眼镜反着光,说话时看不清神情,但至少口吻十分平常:「这么轻易就决定孤身一人去另一个世界,你不担心这是个骗局么。」 第226页 我收回观察环境的目光,平静接话。 「我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几个之中,可只有你不是那边的人。」 「你挑拨离间得太明显了,这是每次出场必刷的kpi么。」 川平评价:「你真是个没有情趣的傢伙。」 我:「找我有什么事?」 白髮眼镜男明显也没什么再跟我扯皮的心情,微微一扯唇角,直接开口道: 「不用紧张。这次从穿越能量里把你拦截下来,确实是我擅作主张,但同时也是为你、为星球的稳定而考虑。毕竟这还是首个从异界而来的案例。作为管理者,我有必要保证世界的平衡。」 我静候片刻。 没等来下文。看在他提供了那么个方便的租房的面子上,我耐心捧哏:「安检啊。」 川平唇边冷淡的笑意似乎真心不少。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 他说着,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我凭藉还算良好的视力瞧见他手指上微微闪烁的奇怪戒指。紧接着,这位会法术的上古人类嘴唇轻动,冷静地默念了什么。 指环拨动出一阵黯淡的光辉。 我没感觉到任何异样,川平便放下手,重新拢进和服袖子里。 「好喽。」他一改有些沉厉的面色,又开始像个略显随性轻浮的大叔,「免得引起什么浪费我时间的麻烦,我先跟你说好。我只是调整了一下你的死气能量的周转频率。」 我伸手看看掌心,外表没变化。 「为什么?」我稍来了点兴致,抬头请教,「因为我的能量可能和那边的世界不匹配吗?」 川平答:「简单来说,这个世界和七的三次方没有太大联繫——里包恩应该跟你讲过这个吧。所以,你的觉悟被成功激发出来,却也一直是处于压抑的状态。」 「原来如此。」 「就像被强行塞入小盒子里的史莱姆,挤压变形。环境一变,打开盒盖就很容易失控地溅出来。甚至可能造成蝴蝶效应。」 我:「你的比喻着实有点超乎我的想像。」 川平:「能得到解释应该知足,异界人。」 的确。 「我明白了。」我紧了紧有些松垮的针织围巾,朝他正经颔首,一码事归一码事地答谢:「谢谢你。」 站在明亮之处的和服男人瞥了我一眼。 他不置可否,反而悠然地重新坐下,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翘脚。「别误会,我只是首要地为世界着想。何况你和里包恩的关系我没有意见,也乐得促成,所以不差帮你这个小忙。」 对他来说或许确实是洒洒水的事。 不过,我留了个心眼,估测着。以目前对这位中介的了解而言,他在这个节骨眼把我捞到他的异空间里,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排查风险。 我倒是不担心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身为自尊心强的星球管理员,他犯不上花精力暗算我一个普通人。 思路忽地一转。 我顿了顿,环视一圈仿佛包拢而来的阴沉沉的晦暗环境,扬起眉毛。 「你说是把我拦截下来,也就是说穿越已经开始。其它人已经过去了么。」我问,「这个空间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一样吗?」 川平闻言,发出一声「哎呀」。 在我愈发死鱼眼的注视中,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终于反将一军似的撑着脸颊,看起来颇为愉悦。 「你不提我都忘了。敏锐真是你可贵的优点,友寄新奈小姐。」 他显而易见地在笑,在镜片的反光下衬得神秘而狡黠,「但是我也不清楚,这是随机的。这里度过的十分钟,在外面可能只是做了个梦的时间……可早就过了十天也说不定。」 哈? 「你说几天?」 「打个比方罢了,杀气别这么重。」 我冷着脸,正色地表示社畜开不起这个玩笑:「我要上班。川平先生。就算真的过了十天,也麻烦你动动小手把进度条拉回假期。要是全勤奖没了你打算怎么赔我?」 川平:「我以为你会更担心发现你失踪的同伴和男朋友。」 我一哂:「这时候承认我不是只身一人了?」 白髮男人嘴角向下。一挥宽袖,留下一句「你还是说话客气一点比较可爱」,把我逐出空间。 第102章 玄幻的事见多了习以为常, 可亲身经歷的感觉更不一样。 穿越时空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不适。正如从异空间里被赶出来,也只不过是眨眨眼的功夫。头不疼,心跳正常, 就像睡了一场好觉——或许梦境的余韵会残留一二, 但感官更清晰的,是现实的落地感。 面前已然是神社的风光。 我睁开眼, 有那么一剎那以为自己被反送回了原世界。 然而,映入眼帘的便是夜幕中黯淡的、小小的拜殿。木制的古朴建筑宁静地坐落在森沉沉的茂密树林前。屋檐微微拱起, 注连绳下是狭窄的奉纳用的箱子。 相比起来时的我那边的大神社, 这里明显小太多。 人气也稀薄。 自从搬到大城市居住之后,已经鲜少见到这么阒静的拜殿了。一些有名的大社纵使在夜晚也灯火通明, 经常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或摄影师在附近蹲点。 我拨了拨厚实温暖的围巾, 抬起头, 几股冬夜的寒意趁势钻入衣领。 冷归冷, 但好歹让大脑清醒不少。我迅速反应过来,仔细看了眼泼墨般的天色,肉眼可见的烂漫的繁星与皎洁月轮。接着上前几步,透过暗沉的夜光望向殿前的牌匾。 第227页 那里窄小而端正地写着四个字,「并盛神社」。 嗯, 看来是异界了。 很早以前和里包恩聊起他远赴日本当家教的故事,就有听过这个地名。只是在那边要搜索的话, 也仅能搜到牛丼店的相关讯息, 而非确切的市町村。 暂时还是没什么真实感。我旋即低头,摸摸羽绒服又宽又深的口袋:几颗糖果、钱包、证件(不知道能不能用但带了)、手机,以及保镖特意塞来的一把袖珍手枪都在。 拿出手机一看, 没信号。 尝试拨一个电话给本地人男朋友。果然打不通。 换洗衣物之类的行李还在他手上呢。 仿佛头顶有乌鸦嘎嘎飞过,我对搞这种恶作剧的川平中介表示深刻的无语:只是聊了两句, 清早到夜暮之间的时间就凭空蒸发,知不知道这大半天能回多少邮件啊? 只是虽说屏幕显示是1月3日当天,没校对的手机时间却还是在清晨。我不确定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腹诽一会儿,把手机揣回兜里。 毕竟急也没用。来都来了,左右没看到洗手的地方,便简单地擦擦手,在殿前鞠了一躬。随即从钱包里掏出五円塞进赛钱箱里。 想着大晚上的别太吵,就只轻轻摇了一下铃。紧接着再一拜,拍手,许愿。 「初来乍到,还请多包涵。」我默念。 正闭着眼祈祷一切顺利、同事领导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什么急事之际,耳畔忽地窸窣响过几缕风声。 一道颇为冷淡的、压低的年轻嗓音从左侧传来。 「你。」 我抬眼,循声转过头。 只见一名穿着白衬衫与黑外套制服的男生站在树林边缘,目测不过十几岁,看起来像刚从里面钻出来。他的外套并没有完全穿起,而是披在肩膀,因此可以瞧见他垂在身侧的手上握着什么,被外套下摆遮住了一半。 男生语气平稳地接着道:「这个时候,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明明不像自来熟的人,措辞却像负责管事的。难不成这里的学校有安排学生在神社值班?(冬天居然穿这么少) 我放下合十的掌心,侧身向他颔首。 「我是外地来旅游的。刚刚才到,就先来参拜一下。」 学生瞭然地应了一声。 他面色不改,转身就走。一只胖乎乎的小黄鸟从半空扑闪着翅膀飞到其肩头。衣摆随之被晚风拂起的瞬间,我看到他握着的似乎是一把拐棍。 「新年庙会还有半个小时收摊。」这个单薄又利落的背影留下一句宣传,「想逛的话注意时间。」 我一顿,「好的,谢谢你。」 奇怪而好心的少年人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新年庆典一般就在1日到3日间。这种大型活动还没结束,说明还不至于特别晚。我收回礼貌目送的视线,决定接受建议,动身下山去看一眼当地的庙会。 既然那男生会这么提醒,说明就在神社附近。 结果刚转身,前脚还没向参道走两步,后脚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聊天声,由远而近。 「真是……这傢伙越来越难搞了。」 「再松懈下去小心真输给人家,boss。」 「呃!我心里有数好不好,哪有那么容易被打败啊?你们不许笑。」 紧随着几声隐忍的闷笑。 听着都是些上年纪的浑厚男声,只有一个比较年轻。 我回头瞥去一眼,果不其然是四个男人。他们和方才的学生一样,都从树林里晃出来,三个穿黑西装的围着一位穿毛领大衣的金髮男青年。后者似乎是领头人物,边走边无奈地挠着后脑勺。 即使谈笑氛围很是轻松,看上去也多少有点特殊身份。像刚约了架的黑-道人士。 夜黑风高。 我平静地加速离开。 穿过暗红色的鸟居,下面便是有点陡峭的长长的石阶;阶梯两边保留着原生态的灌木等植被,纵使在冬天也保持着良好的绿化。 山的海拔不算高。不久,远处连绵的红灯笼便如一线烟火,满盛着喧嚣与人情味,泡沫似的浮现在山脚下。 我站在山腰居高,能够俯瞰见在摊位间走动的几粒缓缓行人。 以经验推断,现在最晚也就九点左右。我两手插兜,一面注意看路地迈下阶梯,一面盘算:如果到街上手机还没有信号,说明是异世界的电子设备在这边不能用了。 钱包里的资金很充足,要买新的倒是绰绰有余——不过以免再出意外,得找个公共电话亭试试里包恩和尤尼的号码能不能打通。要是不能,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过夜的住处。 最差就是证件不能用,正经的酒店无法入住。那订个网咖包厢包夜也凑合,还能看看异世界的网际网路冲浪状态。 我打定主意,沿着石阶走到底。一拐弯,包揽整条街的庙会热闹、朴实而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笑声,吆喝声,交谈声不绝于耳。红黄相交的灯光仿佛拥有人心的热度,暖烘烘地在寒夜里打着铺盖。 有人在厚外套下穿着柔美的和服,有人则和我一样一身普通的日常冬装。有结伴而行,共吃一盒章鱼烧的年轻人,有出行的一家几口,也有独自在面具摊边挑选的孑然一人。 我轻易混入其中。花五分钟顺着逛过去,这边围观一下小孩捞金鱼,那边买一支苹果糖啃。本该觉得自己是来自异界的格格不入的游魂,却又无端感到一种凡尘间的踏实感。 第228页 不论是哪个世界,天下好像都一个样。 哪怕再怎么光怪陆离,总有人在认真生活,连微笑都很用力。 炒面摊的摊主正是这般不留余力地向我热情招唿:「小妹,听你口音应该是从京都来的吧?」 临近收摊,她卖的炒面打七折。我肚子空,顺理成章地要了一份,「算是。不过准确来说,老家在福冈那头。」 「啊,我也有认识的亲戚在那儿工作!」 「您有去玩过吗?」 「唉,没有没有。说起来,我也已经好久没去旅游了。」 看着约有四十来岁的摊主嘆了口气。她两手握着小锅铲,娴熟地在铁板上飞快翻炒面条,「家里有三个孩子,总感觉自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呢。」 我闷在热火朝天的香气中:「说明您是很有责任感的母亲呀。」 摊主登时露出一个红润的笑脸:「哎呀!是吗?我才懒得管那些小麻烦鬼啦!」 不出片刻,炒面装盒打包。 新鲜出炉的小吃提在袋子里,热气一瞬瞬往手上涌,很快便在指间皮肤结出一层薄薄的轻盈的湿意。 「欢迎来到并盛,玩得愉快哦!」她和身旁打下手的学徒一起朝我挥手。 「谢谢。」我感动道,「您知道附近哪里有电话亭,或者好一点的旅馆吗?」 热心的本地人立刻推荐了好几个酒店与民宿,并把最近的电话亭方位描述了一遍。 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挨个记下。这才正式地道谢作别。向庙会出口走去之际低头再翻一翻触屏机的各项功能。 依旧没信号。 有够麻烦。川平你赔我点钱吧。 我绷着脸暗自吐槽。然而还没来得及依着摊主给的路线去找酒店,迎面忽然勐地传来急促的奔跑的动静,伴随远处一声石破天惊的唿喊: 「抓小偷!小偷!救救我的钱包!」 「我的也是,我也被偷了!」 怎么刚到就碰见这种小概率事件啊! 饶是已经反应够快地从屏幕里抬起头,一股冲劲还是不长眼地撞在侧肩。肇事者仍不停歇地向前冲刺。我被实打实撞得一个向后趔趄——心头当即燃起无名鬼火,正要极力稳住重心,后肩却蓦地被谁轻轻扶住。 有些耳熟的年轻嗓音严肃地在头顶响起。 「罗马里欧、芬克斯。」 「是。」 「了解。」 两个黑西装的男人应声而追,还有另一个西装男在四处安抚群众。我一时紧蹙起的眉心没松开,站稳回头,直直撞见同时垂首望来的目光。 是之前在拜殿前见过一眼(疑似黑-道)的金髮男青年。 近距离看更显然是欧洲人。可相比起伽马,他的头髮更长,颜色更深一些。脸庞生得俊美英气,五官深邃,额前柔顺的碎发下眨着充满异域情调的眼睛,连下睫毛都纤长得迷人。 长着这双眼,垂眼看木头都会显得脉脉含情。 「那个,」他开口,声音也放得颇为温和,但不知为何似乎有点犹豫,「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多亏你扶住了我。」 我稍拉远距离半步。青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一直握着我的肩膀似的,连忙松开并道了声歉。我没当回事地表示没关系,下一秒陡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一手提着炒面,一手空荡荡。 放眼一望,地上没有丢失物。我在冬夜里沉默地望向小偷逃窜的方向,路口已然围着探头探脑的游客与摊主。我刚松开的眉毛又皱起。千言万语彙成倒霉到没脾气的平淡口吻:「我手机也被抢了。」 金髮青年道:「不要紧,罗马里欧他们已经去追了,所有人丢掉的东西都会要回来的。」 他们一看就像专业人员,我也没什么好担心。因此只是收拾着心情点点头。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谢谢你们。」我仰起头,弯起眉眼朝这位好心人一笑,「那就拜託了。」 受託人的脸颊被摊位的灯笼映得微微发红。他好像反倒不太好意思起来,微笑的模样坦然、真诚又稍含青涩。 「尽管放心吧。怎么好让漂亮的女孩失望呢?」青年说。 虽然这话让我怀疑了一下他是不是也是义大利人,但因为态度诚恳,脱口而出反而让人觉得清爽。他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遥遥落到追逃的路口,即刻话锋一转,「他们这次好慢啊。以防万一,我亲自去看看情况。请在这等我回来。」 我看见他的眼神近乎霎时变得沉静,裹挟着靠谱而老练的稳重。继而伸手,从大衣内衬里掏出一把叠好的鞭子。 果然是混黑的吧。我想道。 却见一米八的高个男青年意气风发地迈出两步,倏地左脚拌右脚,紧接着嗷一声前扑摔倒在大坂烧摊位前。 「……」倒是坚持多帅一秒啊! 连脑内问号都来不及打,我第一时间赶忙上前,和绕出来的大叔摊主一起把他搀起身,「摔哪了?有破皮吗?」 摊主:「小伙子小心点啊?我摊子有药膏。」 我:「身体不舒服的话就不用勉强了。」 金髮青年:「……咳!我没摔伤,小事小事。」 他潇洒自如地摆摆手,紧紧抓着鞭子,若无其事继续前进。就这样留给我和大叔一个勇往无前的背影。结果刚走远一些,不慎踩到先前被小偷撞翻的水果篮,又一脚蹬到圆滚滚的橙子,勐然打滑一摔。 第229页 这回是后脑勺着地。 我大骇。 再次和更多摊主一起扶起他,顺带收回前言:比起黑-道,可能还是更像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老实说,在来到异界的半个小时内就碰见如此遭遇,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 我在吐槽无能的同时不免对这个世界的画风感到惊奇且佩服。 留在原地攀谈得知,这里有开店许可的摊主们并不特别担心小偷造成的亏损。并非信任警察的手段和效率,而是因为街道受特殊组织的保护,在缴纳保护费之后,剩下的利润是能得到一定保障的。 这个组织不是黑//帮,不是民间义警。是当地中学里的风纪委员会。 真是卧虎藏龙。 我听着边收摊边唠嗑的人们拉瓜扯皮,时不时搭话,饿了就吃口炒面。都快在这边混了个脸熟,才总算有种这里是魔幻异世界的实在感。 至于为什么被派去追小偷的两位西装男士迟迟未归,答案也很快揭晓: 「这里的风纪委不肯让旁人插手,所以我的部下也花了点时间对付他们。」顺利折返回来的金髮青年解释道,「总之,现在大家丢失的物品已经找回来了,来认领吧。」 他身旁的黑西装部下拎着一个鼓囊的小麻袋。 灯笼渐暗。夜风几乎打湿棉厚的衣料,冷得刺骨。庙会的摊贩与摆架该收的收,该卸的卸。商家纷纷将自己的炉子、食材与其余器械搬上推车。 照常说早该要到安静寂寥的时间了。只是围观看热闹的本地人,以及被偷东西的游客都还留着徘徊。有的正积极地去领失物,一顿感激;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人多还相互认识的时候,光是收尾都热闹非凡。 由于小偷扒窃的基本都是钱包,即使袋子小,装得也多。失主们紧挨着挤在西装男周围。好不容易维持好秩序,又排起小长队。 本异世人认命地缀在队尾。 炒面吃完,没手机看,打发时间只能望望夜空。然而没过多久,一个人影忽然凑到了跟前。 (疑似有钱人家少爷的)男青年低头朝我一笑,眉宇间轩昂俊逸,丝毫不见临走前两连摔的狼狈。除此之外,我瞧见他手里握着两部手机。 一部翻盖,一部触屏。后者挂着一枚小巧的海浪挂饰。 「久等了,小姐。」他说着,将两部都递来,「那个小偷兜里只有这俩是手机。我没注意你的款式是什么,但其中一个应该——」 青年的嗓音戛然而止。 以至于我刚想认领,手指才伸向亲爱的触屏机便停顿在半空。 「怎么了?」我问。 「等、等等。」 他拧紧眉头,带着三分不解,两分狐疑与五分难以置信地盯着触屏的手机屏幕。它恰巧因为感应到外界手势而自动亮起,「……抱歉,这是你的手机吗?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它突然显示出来。」 我很理解:「嗯,是我的。没有关系。」 锁屏而已。 我接过手机,表示非常感谢他的帮助。而这位金髮的年轻人在听我说话时却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睁着漂亮的眼睛看我一眼,又看手机一眼,辨不清是沉思或是迟疑。直到他的身后随即传来部下的催促: 「boss,你呆在那边干什么?」 青年瞬时正经,平静地侧过头,「我确认一下手机的失主,很快。」 他话音一落便再次看向我,神色凝重得前所未有。 「不好意思,」他说,「请问我能再看一眼么?」 第一次碰到这种请求。 我虽不太理解,但瞧见眼前年轻人莫名紧张的模样,倒也不介意再把手机拿给他看。 「当然可以。你是想看锁屏壁纸吗?」我合理推测,干脆直接把屏幕摁亮,正对着递到他面前之际顺口讲解,「这是我在沖绳出差的时候拍的照片。那时是夏天,现在去海边的话就没有很好看了。」 这张用作锁屏的照片,正是当初傍晚时分坐在沙滩上,拜託路过的大学生帮忙给我、里包恩(小学生版)和列恩拍的合影。 闪光灯捕捉的剎那之中,尽是轻快惬然的笑意。 第103章 庙会收尾, 昏白的路灯取代了小吃摊位喜庆的灯笼光,衬得清冷的夜色愈发浓重。有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飞机头男生在街角巡视、登记。似乎是风纪委的人。 一旁,还有不少遭窃的失主市民聚在一块嘀嘀咕咕。小地方民风淳朴, 大多数人还上了年纪, 便连唠嗑带抱怨地向满脸无奈的西装男申诉治安问题。 面前的金髮青年郑重地接过我的手机。 他微卷的刘海有些偏长,低头时郁郁然地垂挡在眼睫前。纵使掩住些许神情, 也耐不住他把手机拿得非常近地看——电子屏幕微弱而刺眼的光线照在脸上,一下就在年轻人稍有瞪大的眼睛里印出方形的光。 这打光自下而上, 突显眼下阴影, 让他看起来像个半夜打游戏到一半忽然想起要查成绩结果发现自己高数差一分及格的大学生。 「咦?为什么显示的时间是……」他盯着屏幕小声嘟囔,但很快收声, 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管太多似的假咳两下, 「那个——」 我歪了歪头, 等待下文。 「抱歉, 我没有找茬的意思,只是有一点在意。」青年叠甲完,才谨慎地抬眼看向我,嘴角扬着不知是客气还是掩饰冷汗的轻笑,「既然这是去出差拍的照片, 那旁边这个戴帽子的小朋友是……?」 第230页 我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什么确切答案的表情,心底划过一些预感与猜测。 不会真这么巧吧。 「是我的保镖。」我想了想, 先答道。 男青年一眨眼, 「保镖?那么小?」 我说:「是啊。虽然年纪小,但挺会打架的。」 他又有点紧张地瞄了一眼锁屏壁纸。下一秒,手机自动熄屏。这位暗怀心事的年轻人连忙把手机还给我, 一边道:「我看合照里还有一条……蜥蜴么?」 「嗯。」我拿回方方正正的触屏机,揣回兜里, 「是他的朋友。」 青年陷入两秒沉默。 「请恕我冒昧。」 他一瞬不瞬地对上我的视线,俊秀的脸上仍然维繫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却无端显得侷促。「你的保镖,」他话头一顿,语气颇有故作轻松之嫌,「不会还叫作里包恩吧?」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喉结微动,似是隐隐咽了口唾沫。 我起了点兴致,在金髮男青年那副好像随时想接话说「开个玩笑只是觉得这孩子很像我一个认识的人而已哈哈哈打扰你了」的神态中,两手插兜,开口: 「你果然认识他啊。」 「开个玩笑只是……啊?」 我忖度道:「金黄色的头髮,看起来二十来岁,部下不在的话就笨手笨脚的。你叫迪诺对吗?」 迪诺:「啊?」 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部下:「是的,这是我们加百罗涅家族的首领。」 我:「你好你好,久仰。之前听里包恩说起过你。」 迪诺:「你、你好……罗马里欧你发完钱包了?不对,等等,诶?啊?」 首领年纪轻轻,叫作罗马里欧的男部下则是一位中年男人:几乎成眯眯眼的小眼睛,戴一副方框眼镜,蓄着短而直的唇髭。 显而易见,在某些方面他比自家老大要更沉稳得多,此时正好整以暇地出声提醒:「我们早就把失物全部归还了,boss,你手上另一部手机的失主还在等呢。」 迪诺这才回过神,把震惊的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发觉手头还捏着一只可怜巴巴的翻盖机。他的面颊霎时略为羞愧地微微泛红。 「我没有忘啦。」尚且年轻气盛的青年低声回应手下,接着紧切地对我说:「请先等我一下,千万不要走呀。」 我点头。目送他犹如一只大金毛转身小跑向街边零零散散的市民堆,喊着这是谁的手机。 再一侧首,一身黑西装的老部下站在原地。他望着首领的背影,隐隐从鼻腔里嘆了口气。继而看过来,与我四目相对。 社畜雷达叮噹作响。 「罗马里欧。」他伸出手。 「友寄新奈。」我跟他握了握。 「幸会幸会,我们家boss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麻烦。你们帮我拿回了手机,是我该说谢谢才对。」 「不不,应该的。」 我:「你们穿得那么少不会冷吗?」就只有普通的西装。 罗马里欧:「说实话挺冷的。」 可能干他们这行着装要求也很严格吧。 熟门熟路打了一套客气话太极,罗马里欧却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地聊:「请问友寄小姐是什么时候和里包恩先生认识的呢?」 我诚然:「去年夏天。」 罗马里欧十分稳重:「原来如此。那时里包恩先生消失,boss他作为以前的学生难免心急担心过一段时间,所以这次再得知老师的新消息就激动了点。」 我非常理解,「不如说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反应。」 中年男人笑了几声。 「友寄小姐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啊。」 「我今年过完生日可就二十七了。」 「那也还小呢。」健谈的罗马里欧摆出属于年长者的不以为意,「要算起来的话,只比我们首领大四岁。」 小四岁的黑手党首领恰好从不远处折返回来。 两手空空,看来失物都物归原主了。当地看热闹的居民也走的走,散的散。原本繁闹喧譁的街道此时忠实地归属于无人问津的夜晚。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聊上了?」 来者挨到部下身旁,外套一圈黑色毛领在夜风中绒绒地晃动。刚插完嘴,望向我的一剎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认真地伸手道,「虽然已经被猜中,但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迪诺·加百罗涅。」 我照样握个手,交换姓名。迪诺的神情却没怎么放松,反而眉峰一敛,细细地看了我两眼。 「完全没想到……友寄小姐应该不是黑手党的人吧?」他问。 「不是。」 「里包恩给人当保镖,僱主还是可爱的女孩子,我真是想像不到。」像是终于稍微消化了信息量,迪诺慨嘆着,用坦率的口吻攀谈道,「照这么看,友寄小姐是从异世界来的吗?那就是说,里包恩也已经回来,并且从小婴儿长大了一点?」 嗯? 我姑且抓住最后一个重点,「里包恩过来没有联繫你们么?」 迪诺和罗马里欧对视一眼,苦笑着耸耸肩:「没有。」 我:「他应该早上就回来了啊。」 迪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罗马里欧?」 罗马里欧为难地皱起眉:「我们也没得到消息。」 不应该。 我捏着下颔思索须臾,抬头问:「那尤尼和伽马呢?」 第231页 只见金髮青年惊讶地挑起眉毛。 「尤尼她也去异世界了?」 「……」 知道会有信息差,但没想到这么大。 我和加百罗涅的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各自都意识到不对劲。在气氛变得针落有声之前,我裹了裹羽绒服衣领,率先道: 「这里不是聊天的好地方。」我说,朝他们稍扬起唇角,「你们肚子饿不饿?正好我刚到这个世界,想尝尝这里的夜宵如何。我请客。」 - 迪诺原本打算把几个手下都赶回家,但罗马里欧为了避免首领在外出什么事,更以不能给我添麻烦的理由加班加点地留了下来。 路过一座公共电话亭之际,我尝试拨打了里包恩和尤尼的电话。 都不在服务区。 我捋了捋猜测的思路,决定先和迪诺聊聊看。 不过说是要吃夜宵,我肚子里的炒面也还没消化完。因此选址在附近的一家会开到深夜的烧鸟店。我自己只点了几串烤物以及一杯桃子酒。至于迪诺似乎真的有点饿,拉着罗马里欧几乎把半个菜单都点了遍。 在场都是成年人,他们再添了两杯生啤。 「跟恭弥切磋实在是太耗精力了,我饿得都比以前快。」年轻的首领如是吐槽,「难得到了新年,我本来想在师弟家玩的。」 这个名字我好像也听过。 我稍作回想,记起恭弥应该就是挂了史卡鲁电话的那位,是阿纲同学家族的成员之一。以迪诺的说法,不难推断出先前第一个从树林里冒出头的男生或许就是他。 居然还真是约架,黑手党的新年都充满硝烟味啊。 但腹诽归腹诽,即使经歷有点倒霉,刚来就能碰上里包恩以前的学生倒也是一种幸运。起码对方友善、开朗又好交流,一来二去能把事情都搞清楚。 异世界的居民日常生活没什么太大区别。 烧鸟店装潢依旧是传统的木屋风格,木桌木椅,颇为低矮的天花板点着一盏盏暖橙色的昏朦的氛围灯。在慢节奏的小地方,仍有不少顾客闲靠在座位边,吃喝畅聊,却并不拥挤。 我们挑了一桌偏角落的位置,加百罗涅坐在对座。开胃的小前菜不一会儿便端上桌。 而在此同时,我收到了第一个令人无语凝噎的消息。 「今天是一月一号?刚跨年?」 「是没错。」正对面的迪诺说道,这时倒是语气平稳得有老大的做派,「看到你的手机显示1月3日的早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我震撼一秒,喝口果酒压压惊。随即盯着桌上如今约等于废铁的手机诅咒了一下诡计多端的川平。让我推迟过来也就算了,提前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岂不是两个世界都有我的存在,这不触及悖论吗? 果然无良中介不可信。 一碟又一碟烧烤陆续呈上,炸串的香气引人垂涎地攫着胃袋。迪诺迅速地啃了两串烤得油滋滋的鸡皮与鸡颈肉,「这么说,友寄小姐不仅是异世界的人,还是从未来来的吗?」 「是的。」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我感受着口腔里漫延的清甜桃香与轻微的酒精味,拿一串鸡软骨下酒,顺带直白地说明一番情况:「我六号要回去上班。原本是趁着放假,和里包恩、尤尼和伽马一起准备来看看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现在手机也没办法用。」 迪诺:「要在这里买新手机么?」 我:「我在考虑。」 罗马里欧放下啤酒杯:「可以找彭格列的技术人员修修看。我记得他们有在研制异世界也能用的手机。」 「罗马里欧说得有道理。」金髮青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现在有点晚了,友寄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先帮你把手机送去给他们试试能不能修好。明天如果有结果,我再联繫你。」 他经验老道的部下适时道:「可友寄小姐没有手机,boss你要怎么联繫?」 迪诺却早有准备似的提出方案。 「请她住到我们订的酒店里就好了,那边是五星级,至少不会亏待人家。友寄小姐刚到,现在应该也还没有找到住处吧?」他说到最后看向我,眨了眨动人的琥珀色眼睛,「里包恩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加百罗涅还不至于让贵客自掏腰包。住宿的费用不用担心。」 不愧是资深的家庭教师,某个保镖的名号就和游戏速通券一样好用。 感慨感慨。能少一桩事当然最好,我答应下来,「但是要修手机的话,我得亲自看着,抱歉。云盘里有一些重要的工作文件和照片备份在手机里。」 善解人意的年轻黑老大点点头。 「没关系,那明天我可以直接带你去。」 「彭格列的技术人员也在日本吗?」我问。 「嗯——虽然总部在义大利,但因为下一任继承人在日本,所以一些干部目前也都住在这里。技术支援比较方便。」 确实。 迪诺的面前已然叠起几碟搜刮干净的空盘。学生吃饭的速度似乎和老师有得一比。 「说起来,友寄小姐既然知道我,应该也知道阿纲吧?」他自然而然地提道。想起自家师弟,笑容也熟稔轻快不少,「那傢伙要是听说再过两天里包恩要回来了,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的。刚好他也放假在家,明天要不要一起去阿纲家玩?他妈妈做饭特别好吃。」 我最后咬一口烤串,开玩笑道:「可以是可以,我也很想认识一下。但作为异界人,吓到他就不好了。」 第232页 罗马里欧把半杯生啤都喝下肚,闻言豪爽地笑起来。迪诺也摆摆手,笑着接话:「他可能确实会被吓到,但绝对不会因为友寄小姐啦!老实说,我一开始还猜你是在外读书,刚放假回来的大学生呢。」 他身旁的干部促狭地说:「boss,友寄小姐可比你年长啊。」 迪诺一怔,睁大眼,「诶?真的假的?」 「她大你四岁。」 「那也还好,没有差很多嘛……」 我跟着不由闷笑两声,拿起酒和两人碰了个杯。 聊得多,嘴馋得快。一巡结束又续杯,点了一些额外的烤鸡腿肉。解决完当下的问题,话题不知不觉就开始围绕到共同熟人身上。 迪诺相当好奇地问起老师在异世界的状况和经歷,我也细细解答:最开始的时候,以里包恩自己的说法是在收保护费,然后或许是玩腻了、闲不下来,想找点乐子就来上门应聘当保镖。那会儿他还是个二头身的小婴儿。 堂而皇之出现在门口,还带着自荐信,我都以为我上班上得精神出问题了等等。 加百罗涅的两个上下级都是非常称职的倾听者。 听到里包恩第一天就把我家当他家似的,连浴缸都自带,两人发出丝毫不意外的大笑;简略地讲起我几乎能称之为前科的前任的光辉事迹,两人则不掩嫌恶地皱眉吐槽,给足了情绪价值。 「原来异世界还能加速前彩虹之子的成长,」迪诺听着,哑然失笑,「怪不得那么久都杳无音讯,连风先生过去都没回来。」 我闲来无事地靠着椅背,应声:「他和史卡鲁这次也决定待在家里。说是快恢復了。」 迪诺露出有点难以想像的表情。我总觉得他可能在幻想一些长出大叔脸的小婴儿风和史卡鲁之类的画面。 「对了。」 他蓦地眼睛一亮。金髮年轻人两臂搭在桌沿,上身稍微前倾着,暗含期待地望着我,「友寄小姐有别的照片吗,我能不能看看?」 哦,真聪明。 我搁下玻璃杯,拿起手机翻到相册,「行啊。我偷偷给你们看,不要告诉他们喔。」 对座二人吃串喝酒的动静都纷纷停了下来。 迪诺十分上道:「放心吧,我和罗马里欧的嘴都很严的!」 我:「请看。」 把触屏机转一个方向,推到男青年面前。后者的属下也凑来看。 我点开的照片是史卡鲁和伽马打游戏的场面。小的坐地上,穿着深紫色的章鱼连体睡衣,化着浓妆面目狰狞;大的坐沙发,表面游刃有余,嘴角带笑,额间却有一丝冷汗暴露了他操作不熟练的真相。 「噗。」迪诺饶有兴味地感嘆,「他竟然还没放弃化妆啊,这么浓真的没问题吗?看起来才十岁?但是竟然真的长高了,而不是二头身。」 我:「这个我也很想知道,但是孩子想化就化吧。」 罗马里欧:「我对记忆里十年后伽马先生的印象很深。没想到他现在还是一副青涩的样子。」 金髮首领深以为然地附和。 我示意他们可以点屏幕往后滑。 倒着看了一眼,下一张是尤尼坐在过山车上招手微笑的照片。我自认手机摄影不如她的站哥伽马的相机直拍,但迪诺很给面子地夸了好几遍抓拍得好。 再下一张。风在院子角落静静地打坐。身着红袍的男孩两眼低阖,墙上蜿蜒的常青藤蔓晃头晃脑地耷拉在他乌黑的辫子后面。而如此岁月静好的一幕,镜头边缘却出现了鬼鬼祟祟的史卡鲁——蹑手蹑脚地想要把小瓢虫放到风脑袋上。 有着墨绿色头髮的女孩蹲在一旁,捧着脸偷笑。她的部下站在身边,抱着臂,挑着眉,以一副「你真以为人家不知道吗」的狐疑神情消极围观。 迪诺笑了半天。 「炎真可担心他了,没想到这傢伙在异世界这么有节目。」 我深有同感:「有史卡鲁在的话每天都很热闹。」 「根本安静不下来吧,有时候说起史卡鲁,连恭弥都会说太吵,哈哈哈……」金髮青年笑着,手指戳戳,滑到下一张,脸上温存的笑意却在看见照片的瞬间凝固,紧接着震惊地收敛,「哈哈……嗯?」 我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去。 这张是新年参拜当天,准备离开神社的时候尤尼提出帮忙拍的。 我难得换上压箱底的和服,挽了一个简单的髮髻。虽然毛绒披肩御了些寒,但依旧捱不过年初清早的寒意,于是大方的保镖就把他的深咖色厚风衣披到了我肩上。他自己穿着单薄的西装。 外套下摆几乎垂到我的小腿。有些沉,不过胜在暖和。 彼时,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脚下是石板路,头顶是清透的天空,背景里朴素庄重的拜殿人来人往。 照片里身量高挑的卷鬓角男人戴着礼帽,唇角仍然不着痕迹地翘起,微微屈起臂弯。我则习以为常地挽着他的手臂,朝着由尤尼执掌的镜头扬起浅浅的笑脸。 都站得很板正,就像普通的游客照,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愈发诧异地抬起眼。 只见罗马里欧已经礼貌地收回视线,年轻有为的首领却瞪大了眼睛,再次发出一声饱含情感的: 「啊?」 他先是打着磕巴,「慢着,这是里包恩没错,等等,他已经恢復了?这么快?」然后皈依佛门般沉进片刻悠远的宁静之中。少顷又赫然抬起头,迅速看了我一眼,再低头看照片。 第233页 「这是友寄小姐也没错——诶?为什么……抱歉,我是想说,我怎么感觉有点——」 金髮青年好像对什么感到非同凡响的不敢相信。 我并不确定以他的视角是在顾虑什么。看着他仿佛被打回部下不在身边一般的,如同清澈的大学生的状态,思考半晌。接着转头瞧向在安然喝酒的稳如泰山的罗马里欧。 情商极高的老干部欣然当首领嘴替:「boss的意思是,友寄小姐难道是里包恩先生的女朋友吗?」 迪诺勐抬头:「喂,罗马里欧!」 我瞭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说的。 对上金髮青年似乎立刻想要向我道歉的神情,我语气平常地说:「是啊。」 空气一时安静。 烧鸟店内偶尔响起食客低声交谈的杂音,与服务员走动的脚步声。迪诺仿佛唿吸都暂停了几秒钟。他一副脑内思路百转千回的模样,白皙的脸不知是憋得红,还是多余的情绪上了头。青年不可置信地深吸一口气。 「女朋友?什么?以后会结婚的那种吗?他怎么去一趟异世界还能交到女朋友?」 我坦然道:「还没这个计划,这次过来也算是观察期。」 迪诺登时浑身紧绷,「观、观察期?!」 罗马里欧:「咳,首领。」 年轻人倏地意识到失态,当即沉着地摆出冷静的姿态,干笑一声解释,「不好意思,虽然里包恩之前也跟我说过他交过情人,但那明显称不上谈恋爱,又是个小婴儿……我就觉得肯定是忽悠我的。加上第一次看到他拍这种照片,所以现在有点惊讶。」 「我懂。」我感同身受,抿了口酒,沉重道,「再怎么说,我也不是恋-童-癖。所以即使有人能接受和婴儿交往也属实无法理解。我是在里包恩成年后才和他确定关系的。」 迪诺:「哈哈,原来如此,是啊是啊。」 紧随而来又是一阵沉默。 金髮青年最后定定看了一眼照片。像是没有再翻看的精力,心情复杂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机推还给我。 我品鑑完果酒,收起手机,「不继续看了吗?」 桌上没吃完的鸡肉串散发出凉掉的信号,迪诺浑然不觉,只表示不用且感谢我的慷慨。我见他盯着木桌的纹路半晌。青年神色莫测,随后才重新望过来。 「那个,」年轻的首领斟酌着说,「那如果里包恩他过了观察期,您是不是就和他订婚了?」 好突如其来的敬语。里包恩当老师究竟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了什么啊! 我只好直接表态:「没事,我们年纪相仿,你不需要用敬语。结婚毕竟是两个人的事,但要考虑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不仅仅局限于两个人的关系,所以我觉得还早。以后也说不准,可起码不是现在。」 这么一来应该就能解除他的疑问了。 我心想着,不料话音刚落,眼前的欧洲小帅哥更是一脸有话难言、难以置信的表情。 罗马里欧在一旁点头道:「我很认可您的想法,友寄小姐。」 而迪诺张了张嘴,终于开口: 「里包恩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啊……」 我仿佛能看见他的后脑勺有宇宙在旋转。 第104章 吃饱喝足, 店内的挂钟走到将近晚十一点。 过了刚得知第一手爆炸新闻的劲儿,加百罗涅年轻的老大看起来已经把信息量消化完全,平常地和我聊了点别的。例如工作(这方面反而我和罗马里欧比较有共同话题, 他在家族内部似乎也分管文职方面的事务, 是个全能万金油),穿越的感觉, 对某位共同熟人的第一印象等等。 只是提起里包恩的时候,迪诺偶尔会有些欲言又止。 以神态、肢体语言以及话题相关性来看, 我推测他可能是想问我和这个魔鬼老师的交往细节, 但是碍于礼貌忍住了。 鑑于两位都是能说会道的外向的类型,深入聊起来相当杀时间, 到最后毫不意外地到了互称名字的程度。直到隔壁几桌的客人都陆陆续续离开, 桌上最后一杯酒喝完。金髮青年才看了一眼钟錶, 道: 「不好, 都这个点了。」 罗马里欧适时接腔,「我已经让人去酒店订了一间总统套房,等会儿直接送新奈小姐过去。」 人在异乡,十分感动。 「多谢。以后如果有机会欢迎来我家玩。」我诚挚邀请。 迪诺一怔,随后朗声应下:「好呀, 我一定不会客气的。真想看看里包恩在异世界是怎么享受的啊。」 我吐槽:「那他可太会享受了,还专门做了个衣柜放他的cosy服。」 年轻人秒懂地大笑起来。 「他还没放弃那些奇怪的变装呢!」 「毕竟是人生爱好。」 迪诺笑喷, 「对喔, 要是不喜欢就不会换着花样玩了。」 唠得差不多,友好的加百罗涅便打算送我去酒店。临走前,罗马里欧收到迪诺的暗示去买单, 没想到我早就在中途去上厕所时付过钱,失败而归。 我熟练地挥挥手, 挡下生怕占普通市民便宜的善良黑手党的控诉,用这是请男友的学生及其朋友吃饭的理由堵住一切迴旋的余地。 出店门,门外停着一辆极为高调的红色法拉利。 「走吧。」迪诺丝毫没有首领的架子,直接绕到驾驶座开门,「顺便带你们兜兜夜风。」 第234页 他的部下则在拉开副驾车门,周到地请我上车后自然地坐到后座,一边笑着拆台:「你想在新奈小姐面前耍帅的想法太明显了,boss。不过还好你没有在冬天选择敞篷跑车。」 「罗马里欧……」青年嘀咕。 我系好安全带捧场:「很帅啊。你们家boss从气质上看就是家里应该会有一部超酷跑车的类型。」 罗马里欧:「您这样说他又该骄傲了。」 迪诺哎呀一声,害臊地闷声道:「好了好了!饶了我吧。」 接地气的加百罗涅老大据说平时就很喜欢开车兜风,车技也确实了得。半夜的街巷没什么人,在保证速度的同时开得很稳,没有任何颠簸的急剎或勐起步。 不仅如此,车内无异味,清淡雅致的香氛还是让人嗅得舒服的果香型。车载音响放着舒缓的曲子,溪水般沉浸式环绕。 整体都对容易晕车的人相当友好。不晕则体感更不错。 年轻的临时司机询问本次uber服务如何打分,我不吝五星地夸一通。 他的笑声清亮又爽快。 「说起来,得多亏有里包恩。」迪诺两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道,「要不是他当初来当我的家庭教师,现在的我恐怕没机会这么轻松地开跑车熘达了。」 我背靠副驾,扭头望去。 这位仿佛天生就与香槟、雪茄与跑车相配的金髮青年含着笑。他第一印象就给人一种无论如何都会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耀眼感,却又不会显得高高在上;此时眼里流动着的直率更是平添几分鲜活的神采。 看来的确和他老师说的一样。 「那个时候,我正不得不面对加百罗涅陷入存亡危机的事实。惊慌失措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门心思只想着逃避……回想起来真逊啊。」 迪诺边打方向盘边说,口吻感慨,「是里包恩毫不客气地骂醒了我。否则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将目光转回面前平稳驶过的路况。我听完,也不由轻轻扬起唇角。 「我猜如果他在这里,」我接话道,「不管嘴上说什么,真心话一定是:『和我没关系,你真正要感谢的是始终信任你、追随你的家族成员,以及关键时刻拼死也不肯丢下家人的你自己』。」 车内悠扬地迴荡着纯音乐,小提琴声宛如低语地倾诉着作曲家轻盈的心境。 我说得慢。话音落下,挡风玻璃外夜色高悬,街景不停向后平移。时间便安静地停顿两秒。 迪诺再开口时,嗓音柔和: 「嗯。也是啊。」他抬起眼,抽空往我这边投来一瞥,「里包恩有跟新奈小姐说起过当时发生的事吗?」 我难得想逗一逗年轻人。 于是学着若是在场肯定会摧毁煽情氛围的保镖,我托着脸,转头欣赏车窗外的风光道:「有哦。」 「诶?都说了什么?」 「比如你被迫穿着绵羊套装被野狼追得边跑边哭着喊我不好吃的样子很好玩什么的。」 迪诺:「……」 法拉利稳健的步伐受到驾驶员影响,隐隐漂了一下。 「怎么连这个都说啊,不提我明明都快忘记了!」脸愈发红的首领在后座部下憋也憋不住的忍笑声中无奈申诉,「等一下,他当初口口声声是要锻鍊我化敌为友的能力,但果然根本就是在玩吧!」 罗马里欧公正地劝说:「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里包恩先生了,boss。」 迪诺头疼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可恶」。 气氛再次快活起来。 地方不大。即使为了兜风绕了点路,也很快抵达酒店:修建得高而宏伟的建筑物在黯然的夜色中楼灯环绕,低调奢华。大堂前的喷泉缓缓变幻着喷洒的花样。辐射到周边的旅游产业相对更发达。 比起神社附近那片僻静的居民区,这边大抵是并盛最繁华的地带。 泊车人员非常及时地前来接车。身着正装的礼宾服务生候在大门。然而我两手空空,本该有的行李在两天后才会来的男朋友的手中,用不上搬运服务。 全部的事务已经由加百罗涅打点好,很方便。 我一路绿灯地入住高层总统套房。 纵使以前跟着大领导出差,也享受过高级套房的舒适,但这回的待遇明显高出以往任何一次外出住宿太多——套间基本独占一层楼,有花园下午茶配置的阳台。它偌大的会客厅足够举办一个舞池宴会,落地窗前摆放着漆黑的三角钢琴;壁灯復古,以一段短而宽阔过道毗邻大餐厅。 书房是现成的小型图书馆,整面墙覆盖着分好类的书籍。同时兼为办公室。临窗摆着红木桌与真皮靠椅,桌上已然备好茶水、座机电话、平板电脑与护眼的阅读灯。 扫了一眼这如同给办公的开阔厅室,竟莫名心生工作的念头。 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现在可是假期。假期啊!甚至还是诡异地多出两天的假。真是权欲薰心。 我坚守初心,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这不祥之地。 套房主卧带浴室,浴室带犹如演艺圈多人化妆间般的梳洗台。梳洗台紧邻着衣帽间。衣帽间直通私人健身房和按摩室。 我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最多体验一下按摩。接下来的活动空间应该主要流连于卧室。 专属的私人管家妥帖地介绍了服务内容,便和两位加百罗涅一同离开。 而迪诺在临走前,仍不忘特意强调如果有事一定要通过酒店联繫他。我一概答应,叫他放心。结果刚要舒舒服服躺下看电视,管家就送来一部小巧的、崭新的翻盖手机。 第235页 里面存着一堆电话,除了迪诺以外还有加百罗涅的各个部门干部,带着一个个对应能提供什么帮助的备註命名。 譬如芬克斯(打架找他);乔瓦尼(迷路找他);约翰(吵架需要加油找他)。 很贴心,我希望我一次也用不上摇人。 另有三条新简讯。 跳马迪诺:【ciao!】 跳马迪诺:【我是迪诺(显而易见吧?),跳马是我的绰号。这个手机送给你,之后要是用不上了闲置或换掉都没关系,反正只是加百罗涅的一点心意。通讯录里的傢伙都已经打过招唿了,有困难的话不用客气地叫他们就行。】 跳马迪诺:【当然,罗马里欧就住在楼下,在酒店找他最方便。我的话,准备去师弟家小住一晚。虽然之前说明天就带你修手机+找阿纲玩,但我猜刚穿越过来你也很累,所以尽管休息到精力充沛了再联繫我吧!在义大利明天就要继续上班,不过我请假了。[墨镜]】 不愧是当上师兄的优秀毕业生,各方面都相当会照顾人。 我半躺在主卧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盯着长方形的小屏幕,后知后觉地感到隐约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许。心底漫起一股温吞的暖意。 学生时代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按键机。因此打字手速如常,飞快触键传讯。 真诚地表达完感谢,再作约定:【没问题。我没有很累,甚至因为时差还很精神。倒是你辛苦了。明天多睡一会儿。我会晚点联繫你】 对面秒回。 跳马迪诺:【ok】 我放下小手机,抱着膝盖研究这里的电视遥控器。 刚玩完遥控器打开电视,挑了部喜剧电影。挨在一旁的翻盖机又叮铃铃地响起简讯铃声。 不知是不是復盘迴忆今晚经歷后忽然更有点兴奋,或是感到新奇的年轻首领再次跳来。 跳马迪诺:【我想了想,果然还是想感嘆,本来我觉得里包恩会突然在异世界交女朋友很令人惊讶。毕竟在我看来,这傢伙在这方面也挺难搞的吧,实现不了的承诺就不会给出,而隔着异世界又是个巨大的不定因素】 跳马迪诺:【但是这次和新奈你接触下来,我反而发现你们会谈到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跳马迪诺:【最开始看见你的时候,我的直觉就莫名告诉我你和里包恩很像。不仅仅是神态,尤其是对小偷有杀气的那一下(这似乎有点损的意思,相信我没恶意)】 耳濡目染,人在朝夕相处之间总会不自觉地同化一些小动作、口头禅或别的习惯。即使我本身没感觉哪里像里包恩,也明白可能某些细节上会向亲近的人靠拢。 里包恩也一样。 我有次发现他竟敢学我咬着牙刷打领带。天知道我是为了节省通勤时间,他一个平时会站在镜子前乖乖刷满三分钟牙的游手好闲之士究竟有什么必要好的不学学坏的! 所以让我反省的是杀心。一个两个黑手党都这么评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单纯凶还是确有其事了。老天有眼,我是好人。 贴墙的电视循序渐进地播放着影片。我笼在它微弱的光影变化之中,抱着手机准备回復。 打两个字,新消息再次弹出。 二十岁出头能藏得住什么事,何况是本身性格偏为大方爽朗的人。点开讯息,小小的屏幕上赫然展现出工整的几排字: 【总而言之,我尽力了,希望他早日度过观察期。[墨镜]】 我被逗笑。忍着笑意回一则:【收到,董事会正在採纳意见】 跳马迪诺:【yes】 跳马迪诺:【欢迎来到这个世界,玩得愉快![蛋糕]】 我:【谢谢你![刀叉]】 过五分钟,管家真的送来一个精緻的奶白色小蛋糕。 长得为人端正,呈正方体。小得一口就能塞进嘴里,但极为细腻地点缀着香槟果冻、曲奇碎、坚果,花开般缠着一圈可食用金箔。 纯白的瓷盘在它身下如辽阔的平原,边上摆着无关紧要的香草。形成价值不菲的象徵。 我沉默片刻,拍了张照片。切一小块品尝,然后剩下的一口吞了。 有钱真好。立一个小目标,死之前过上这种生活。 第105章 到异世界的第一晚, 我有幸失眠了。 只是说失眠也不算恰当。清早出发,却转眼间夜幕降临——以清醒的时间来看,现在半夜十二点才是我生物钟里的正午。 套房主卧的床又大又软, 备有助眠香氛与唱片机, 睡前还能随便用崭新未拆封的知名品牌护肤套装、眼罩与耳塞。我不怎么认床,因此完全有边享受边轻松入睡的自信。但在万事俱备之下也只睡了两个小时。 凌晨自然醒, 精神抖擞。 干脆爬起来继续看电影。 看完嫌无聊,漫无目的地在总统套房里晃两圈, 在客厅发现半自动的迷你吧檯。冰箱里的饮料与酒种类丰富, 储有不少水果。 于是把书房的平板电脑拿来。开着朦胧的暖灯,调调酒喝, 顺便上网观察一下这个世界都在干什么。 「世界地理没有区别, 但每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和那边的都不一样, 社交软体的名称和功能倒是大同小异……短视频还没发展起来。」我一面心想着, 刷着新闻,一面拿着玻璃杯喝两口朗姆酒兑雪碧,「现在看来是各种论坛比较热闹。」 搜索并盛。除了地理位置的百科说明外,相关性内容最多的是并盛中学。 第236页 思及这里居民所说的风纪委,我对这种连黑//帮职能都兼具的学生组织感到几分好奇。然而从学校官方网址里登录论坛, 版面上清一色是日常学习打卡、求书、失物招领之类的正经帖子。 当过学生的都不会相信论坛上只有这些健康的东西。 我回想以前的路数,依葫芦画瓢地找到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版块。一点进去, 飘红的大热帖标题就是:【第十一届!~校花校草争霸赛~火热打响!来为你心目中的那个人投票吧~☆】 我默了默, 抿一口酒。 好久没当国中生了,头皮隐约发麻之余还是略有怀念。 抱着缅怀青春的心情戳进去围观,跳过日常水帖, 被提名并贴上照片的小朋友们长得确实个个清秀靓丽。稚气未脱,风格迥异, 却各自怀揣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熠熠神采。 国中生都很实诚,没一个提名老师或者校领导。 其中,目前校花预选唿声最高、追随者最多的是一位叫作笹川京子的女生。校草预选那边的大热门则叫作狱寺隼人。都是三年级生。 相比起每张照片都笑得温柔可爱的女孩,这个男生似乎因为过于有个性而更有讨论度。 他一头银灰色的头髮,翡翠般的绿眼睛。体育课穿着白色体操服,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皮肤白得近乎发光。 而且说是混血儿。五官颇为深邃,臭脸时更是如此。 他的许多照片基本都是角度刁钻的偷拍视角,但依旧漂亮得实力过硬:扎着小辫子翻书时戴眼镜的瞬间(窗缝角度),足球场上潇洒传球的姿态(外围观众角度)等等。有的拍煳了反而更有氛围感。 扫一眼跟帖吐槽,有人说狱寺学长的单人照最难抓,引起广大共鸣: 【因为他老是跟着他朋友啊啊啊啊】 【这个是其次吧(笑)他也没贴得很近,闲杂人等还是能裁掉的】 【我觉得最难的是偷拍都会被发现……说实话59君凶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但那样上镜有损他的真实颜值(t ^ t)】 【想问……为什么叫59君[疑惑][疑惑]】 【谐音啦ww或者叫gdh君】 【不懂你们女的】 【(笑)有些男同学麻烦照照镜子再上论坛】 【引战禁言,别乱讲话】 【ww超糟糕】 【但是学长不是很在意自己被偷拍吧!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人跑他班上偷看,换谁都习惯了!他只是不耐烦而已!】 【他超级护短[汗]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要拍就大方一点,不要让他误以为你是想对他那位朋友做什么坏事就行了】 关于狱寺隼人的讨论非常广泛。 有的羡慕他看起来都没怎么在读书,成绩却好得离谱;有的感慨帅哥都在跟帅哥玩,他朋友山本武也是校内数一数二的人气王,甚至是大名鼎鼎的棒球部领队。 我觉着眼熟,专门把山本武的名字念了两遍,忽而想起他好像就是里包恩提起过的守护者之一。 之所以有专门说起他,还是因为这个男生曾经被里包恩亲自一对一辅导过一段时间。后者难得地跟我吐槽这孩子是个天生的杀手,不过有时候神经大条的程度让他都有点失语。 没想到这么快就隔着网线看到正主了。同时也是校草竞选帖里的热门候选之一,看照片是很经典的运动系男生形象:短短刺刺的黑头髮,棕眼睛,小麦色皮肤;对镜头总是笑容满面,棒球比赛上的照片却神情冷硬犀利。长得很高。 既然如此,跟他关系好的狱寺君应该也不是等闲之辈。 然而翻来翻去没怎么看到提起阿纲同学的。 我对国中生青春生活实在没有太多兴趣,随便再浏览片刻,发现果真没有多少明确提起风纪委发家史的帖子。 遗憾。就算版规没有明文禁止,什么是不该提的大家似乎都心里有数。 只有一些充满奇怪花名、代称和缩写的帖子(我解码得相当费力)看起来是在吐槽为什么风纪委的成员都是飞机头,或者非常隐晦地提起委员长早该毕业了为啥还留在学校,再或者大胆预测风纪委迟早统治日本。 少年人连打字发言都显得元气满满,感嘆号、可爱符号与颜表情齐飞。 点击退出。 盈盈冒气泡的清透酒液盪在杯底,托着一小簇薄荷叶摇曳着。我饮下最后一口,细润的、 爽快的清甜顿时漫过味蕾。 再倒半杯,玩玩别的调制花样。 上网打发的时间转瞬即逝。 搜搜彭格列,这种有头有脸的大家族真有个完整的大词条;查查彩虹之子,跳出一串彩虹糖的gg和在义大利看到彩虹的博客,索性点进去欣赏一下旅客拍的照片。 顺着相关搜索看完世界各地旅居博主写的日常趣事,不知不觉又刷到其推荐的短篇小说。 津津有味地读完,抬头才发现快凌晨五点。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两侧半掩着巴洛克式窗幔,层层叠叠的细软窗纱束着腰,从流苏之间垂落在沉密的皎洁的月色里。天仍然黑得无动于衷。 我感受着脑子毫无困意的精神,百无聊赖地趴在吧檯椅背上盯两眼窗外的高楼夜景。 对了。 转头再拿平板搜一下数学家柏林。 网速飞快,页面跳转。我看着百科附上的照片里戴着学术帽开讲座的二头身小婴儿,缄默两秒,被萌笑。 第237页 还真有啊!在讲台后面要垫好高的凳子吧! 戳开学术论坛分享的讲座视频。小孩微笑着面向话筒,咬字清晰不怯场。那稚嫩而清亮的熟悉嗓音跨越屏幕、时空与炎夏的过往,稍显失真地响起。 不仅是讲数学,还是英语授课。 我抱着研究的心情看了十五分钟,从饶有兴致到意兴阑珊,梦回大学高数课堂。原本饱满的精力直线骤降,走神一会儿回来就压根不明白台上小老师在说些什么非人类的话。 听困了。 睡觉。 - 这一觉昏昏沉沉睡到早上十点。 我穿着酒店提供的毛绒睡袍,慢吞吞地洗漱完毕,换上前一晚委託私人管家送来的新衣服。由于行李不在身边,只能姑且先买一套用来换洗。 下楼吃个自助。大堂装潢豪华,主打日料和法国菜。我空手来,吃饱后拎着赠送的大袋小袋礼品回房。 再摸了摸鱼,才悠闲地收拾好贴身物品出门。 罗马里欧并不在酒店。作为加百罗涅的高层干部,他一早就去工作了,不忘给我简讯留言,表示有事可以直接找他。而我回復简讯,跟他和迪诺说明安排:决定自己先逛一逛,等晚点他们有空的话再联繫。 罗马里欧:【收到,祝您玩得开心。】 迪诺则还没有回。 我戴上围巾,把两部手机都放进羽绒服兜里,熘达出酒店。 并盛町位于东京一角,景色与另一个世界没有太大出路。居民住宅的类型主要是一户建。从酒店出来,不远处就是车站。 交通便捷,人流量大。旅游业在周边发展得如火如荼。即使才刚过完年,也有不少商店继续开始营业,赫然一片安定的欣欣向荣。 这边好像还没下过雪。天气干冷,但接近中午的时间点风不大。太阳正聊胜于无地注视着这座和谐而安详的城镇。它仿佛也被冬乏催得困了,直视也不刺眼。 正值正月假期,街上尽是年轻活力的面孔。 唿气间,轻微的白雾弥散。目光越过以红绿灯相连的街道,可以望见车站附近伫立着的巨大易拉宝海报。上面字体显眼地介绍地下商业街的新促销活动。 一些学生样的少女少男结伴前去,不紧不慢地闲聊嬉笑。 我混入人群,钻进车站。 乘电梯向下,似乎前不久才翻新过的商场入口便映入眼帘,明亮开阔。平整的地砖上贴着各个街道方向的指示图标。恰逢新春,梅花、竹子与松树枝的卡通立牌憨态可掬地摆在过道口,店铺前都挂着暗喻吉祥的饰品。 车站商场功能繁杂,人们形形色色。打着电话快步路过的、拎着行李箱的、驻足挑选商品的,各有各的忙事。 现代化的商场布局大差不差。 我走没两步就瞄见动漫周边店,进去看两眼。 另一个世界大热的ip在这里完全找不着影。我自诩博览群漫画,身处其中竟然像个被无形排挤的冷圈人。 墙上的特写主角团海报不认识,衣架一排联名t恤写着不认识的梗和图案;店内平板屏幕播放着乙女游戏pv,里面一个赛一个邪魅的纸片男人更是陌生至极。 我本来还期待说不定这个世界有健康长寿且勤快的富○义博,已经把《全职猎人》画到完结了呢。 看来异世界也没什么好待的。 在二次元街道失望离开。走之前望见挂在店门口的电视在放送新番片段,忍不住停下脚步鑑赏片刻。 超能力打斗番,有点意思。买来看看。 商场不算非常大,闲逛二十分钟就算结束。我没看见有卖漫画的店铺,便只到美食街道吃了碗拉面(川平当时非得踩我世界里的拉面没创新,我觉得这边味道也谈不上惊艷,中规中矩罢了!)。随后拎着购物的战利品回一趟酒店。 迪诺在此期间回了讯息。说是天太冷了,他和他师弟原本起床了,却在被炉里打盹,懒到中午才惊觉太晚,连赶着起来吃第一顿饭。 接着嘱咐了一声在外面注意安全,玩完了联繫他云云。 冬天多睡觉是本能。我很理解,回了个好的。 赖在酒店小憩一会儿。 下午快三点。 我照着管家给的路线,抵达当地最受年轻人欢迎的综合书店。 它昨天歇了一天,今天就勤劳地开店接客:有三层楼。一层是小说、杂志、教辅与文学书籍,二层是漫画、cd、同人志等等,三层是可供自习的小咖啡厅。甚至划分了成人区,里面是贴好相关标籤的本子,各个性向与癖好百花齐放。 比起早上,午后出街的小朋友更多。涵盖不同年龄段的学生遍布店内,整个书店都充斥着蓬勃的朝气。 我在一楼扫了一圈,果然这个世界有名的作家都没听过。倒是那些经典的文学巨着还是一样的。 转一转,挑到两册感兴趣的杂志,以及一本悬疑小说。 上二楼。 那部引起我注意的新番应该就是当季大热门之一,主角团的立牌相当显眼地站在中央。 本品鑑大师和其余顾客一起站在专门摆畅销书的圆柱形书柜旁,试读了第一卷 的上册。情节紧凑,总体而言设定还算新颖,主角是搞笑役。 遂拿下前两卷,决定留给晚上睡前品读。 书店只有第三层禁止大声喧譁。一、二楼都有不少人三两扎堆,跟伙伴交头接耳,从四方传来讨论声与不时溢起的压低的笑声。 第238页 而我身旁无人能蛐蛐剧情内容。一匹孤狼晃悠在塞着满满当当的书册的书架之间,没看到其它对胃口的漫画,便提着书篮子,准备下楼结帐。 不想刚走到楼梯口,一阵压着嗓子的争执声忽地从楼下响起。 我放慢步伐,多迈下两个台阶。以俯视的视角正好瞧见有个穿着蓝色厚卫衣的小男生搭着扶手,似乎正要上楼,却被什么绊住似的,回头和谁吵着架。 「我都说了我就看看而已!」 男生听起来抓狂得很,语气带着三分无奈,两分不耐烦与五分浓浓的不爽,低声抗议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漫画啊,好不容易放个假,在家还整天整天地被你们强迫学习已经很累了好吗?我就看一眼!」 「你今天睡了一早上。本来的安排是英语补习,缺掉的课程下午要补回来。」 我微微睁大眼睛。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 死扒在一楼楼梯口的男生口气变得苦不堪言,「早上你不也在充电吗?!我知道了啦,这和我现在看看漫画有什么关系啊。」 「你一松懈下来就很难回到原来的节奏里,」有个小孩被挡在他的脚跟后面,声线稚气可爱,说起话来却一板一眼得颇有机械感,「有这个看漫画的功夫,不如多买几本练习题。」 话音一落,一声清脆的枪枝上膛声蓦然乍响。 男生:「噫?!」 我:「……」哦。 这位一头棕褐色头髮的学生吓得一个激灵。随着他翻身跌坐在台阶上,我得以看清其身后小萝蔔的真面目: 二头身,黑西装,戴一顶黑毡帽。有着一双黑黢黢大眼睛的小婴儿面容无辜,正轻松地端着一把兇残的步枪,枪口直愣愣地抵着男生屈起的膝盖。 紧接着枪身一抬,正对额头。 「还是说,你不想和笹川京子一起读高中了?」小孩慢条斯理道。 男生霎时怔了怔。 在他凝噎般仿佛陷入什么回忆的时候,兇手陡然扣下扳机。子弹在沉闷的枪响中不偏不倚地飞驰而去,正中卫衣男孩的脑门。后者毫无抵抗能力地仰倒在台阶上。 脸色发白,死不瞑目。 我被硬控在原地,提着篮子贴墙站,脑海里蹦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转眼望去,周围在挑书或闲谈的顾客居然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然而他们的悠闲时光时日无多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年轻的死者忽而眨了一下眼,继而勐然间暴起,厚实的卫衣和长裤如纸屑般爆开: 「復活——!」他粗着嗓音宣誓,作出大力水手的姿势。 我:「…………」 只见男生头顶冒火,浑身上下仅剩一条喜庆的红色四角内裤,气势高昂地跳起来。旋即在旁人震惊的注目中一路尘烟滚滚地冲进一楼书架间。 那边我就看不见了。于是连赶几步迅速下楼,到楼梯底层探头一瞧。 在大冬天裸奔的男学生犹如强盗突袭,正飓风过境似的搜刮着教辅区的中考学习材料。仔细听,还能听清他自言自语地喊着「学到死掉也要和笹川京子一起考高中」、「国语习题册在哪里」、「英语单词背诵本?all in!」之类的豪言壮志。 周身形成真空地带,包括店员在内无人敢近。 但由于东京本来就什么怪人都有,一些顾客发现不是什么恐怖事件,也就将就着继续干自己的事去了。 至于我刚消化完震撼感,忽而感到裤脚被谁轻轻扯了扯。 低头一看。罪魁祸首不知何时来到脚边。小不点仰着脑袋,在对上我的视线之际松开手,反而抬起两只短短的手臂,讨抱似的开口: 「新奈。」 我觉得他萌得很离奇。 在一片混乱声中蹲下来,一手拎着书篮,一手将小孩搂在臂弯里抱起身。我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机械纹路,有点意外地眨眨眼,扬起眉毛。 「你真是机器人啊。」我说,「会认出我是因为本身就有相关的指令吗?」 小婴儿乖乖坐在怀里,「是喔。因为老闆是出资人之一。」他回答着,伸手抱住我的脖颈,便像进入待机状态一般毫无动静。 意思是我发的工资和奖金都用来制造斯巴达魔鬼教师机器人了么! 我无语半晌,想想算了。毕竟能看到小时候的里包恩还怪感慨的,时间过得真快。 绕出楼梯口去前台结帐。 店员看起来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仍不时往裸奔男孩那边瞅。仿佛是凭着肌肉记忆才顺利地扫到条形码、装袋并找钱。但她的试胆大会还没结束。 我刚拎起装好书籍杂志的袋子,一阵邪风便从身侧唿啸而来。 紧随一声闷钝的「砰」,又是倒塌的「轰」声:男生细胳膊细腿,竟然生生抱着一大摞练习册与辅导书冲到前台。店员惊唿出声。在她恐慌的视线中,那摇摇欲坠的书山一经放下,便几乎不带考虑地瞬间铺满收银桌。 罗剎般面目狰狞的国中生勐一伸手,拍在其中一本数学题册上:「全都给我包起来!」 店员的泪花飈出:「好、好的……」 我站在一旁,冷静地远离两步,给他腾出结帐空间。吐槽欲在心底翻滚激盪。 这种比守护甜心形象改造还可怕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明明一开始看这位同学(我猜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纲吉君了)不是这么热血到恐怖的性格。 第239页 不用想都能知道肯定是和机器里包恩开的一枪有关系。 说起来,风之前好像提起过,有什么特殊的子弹可以激发所谓的决命状态。虽说不知道别人如何,但我是能看见他额头上燃烧的澄澈的火炎。那么应该就是人点燃死气的状况之一吧。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我心想,黑手党继承人的社会颜面难不成可以无限刷新,等继位之后见过他裸奔的人都会被相关工作人员使用一忘皆空吗? 那工作量未免太大了,牛马也不能这么使的。 腹诽间,眼前气喘吁吁的男生绷紧的肌肉开始慢慢放松。很快,他额间的火炎熄灭,凶神恶煞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正常而茫然。 店员欲哭无泪地努力嘀嘀扫条形码;回过神来的国中生欲哭无泪地抱紧自己的赤膊,以一个崩溃的内八夹紧哆哆嗦嗦的腿。 「好好好冷,好冷!」他原本粗犷的声线瞬时细若蚊吟,压根不敢往周围看似的满脸通红,「我怎么会拿了这么多……阿嚏!……嗯?」 男生愣愣地转过头,手指下意识捏住被披到肩上的羽绒服衣领。 我穿着打底的白色保暖高领长袖,外套一件雾蓝色的针织毛衣,已经足够御寒。一边重新拎起事先放在地上的书袋,一边向他抬了抬下颔示意:「不介意的话先穿着吧,感冒就不好了。」 呆滞的国中生这才反应过来。他本就脸红,这回一路不知所措地烧到耳朵和脖子。 「谢、谢谢您……!」 我:「不用不用。」放着不管反而说不过去吧。 脱外套前被我放到前台柜子上坐着的小婴儿机器人:「别愣着,阿纲。赶紧付钱。」 阿纲同学似乎早就习惯了,一点也没有跟魔鬼教师算帐,只是被提醒着连忙试图翻找,「对了,钱包——我钱包呢?!」 和衣服一起爆体而亡了。 我毫不意外。 「同学,你等一下。」 「啊,好的。好的?」 他身形一顿。我让他把羽绒服穿好(由于是长款,我穿了衣摆垂至大腿,比较矮、腿也偏短的男孩基本能包到膝盖以下),拉链拉上。随后从其口袋里拿出钱包。 收银台的店员兴许是见恶霸疑似转性,人也镇定不少。她用两个大袋子装好书册,顺畅地收钱找钱,然后深深地朝我们鞠了一躬。 「请慢走。」 我清点余额,完事收起钱包,也向她颔首:「辛苦了。」 接着侧头望向被羽绒服包成企鹅般的男生。 「这些你一个人提得回去吗?」我问,目光对上他仿佛要流下宽面条泪的眼睛,「我自己也有一袋,可能帮不动,要不要找两个朋友过来?」 第106章 国中生正要回应, 孩童稚气的声音却唐突地率先打断: 「他不需要。」小机器人绅士说道。他——或者准确地说它,丝毫没有以己度人是不好的行为的自觉,从柜檯上站起身, 「这点程度的重量, 对现在的阿纲来说只是小意思。」 纲吉:「我怎么不知道?!」 小孩:「我说过了,你对自己的潜力缺乏自觉。」 它嘿咻一声, 灵活地自柜檯一跃跳来。我只稍一抬手,前者就精准降落在臂弯:很轻, 比不上真正的实心小孩的体重, 抱在怀里也没那么柔软。 但当它仰起脑袋看过来,那双与原主极为相似的黑眼睛仿佛依然能生动地闪烁。 「抓紧时间回去吧。」小老师放话。 然而, 不甘于被轻易摆布的少年人显然没被说动。阿纲同学眼睛一瞪, 根本无法理解机器人行为逻辑的似的皱起眉, 便不贊同地伸手要来扒拉它:「你不要莫名其妙就让这位姐姐抱你, 明明出门的时候都充满电了吧。赶紧下来,人家可是好心帮……噗嗷!」 机器里包恩收回小短腿。颧骨上赫然多出一枚泛红鞋印的男生生无可恋地捂住侧脸,「疼疼疼!我说错什么了?!」 事发一秒钟不到。我感到脑壳也有些奇异的幻痛。 小孩语气不改:「少啰嗦。」 我冷静地暂且把袋子挂腕上,用另一只手捂住它的嘴部开关,「好了。同学, 你没事吧?后面有人要排队结帐,我们先出去。」 「我还好……」 纲吉以一种在心里腹诽痛得快死了的神情下意识应道。接着才勐地回过神, 赶忙放下捂脸的手, 「啊,好的!」 我于是弯腰把穿西装的小机器人放地上,先帮国中生将两大袋教辅拖到店外。 沉甸甸的书袋安顿在门口边上的角落。 男生险些被知识的重量累垮, 但终于松开袋子挂耳后还是坚强地直起身。 显然,这个有礼貌的孩子非常不好意思给陌生人添麻烦。他首先做的不是马上联繫朋友来帮忙。而是光速鞠了好几躬, 用力地,期期艾艾地闷头说着感谢的话,敬语横飞。 我摇摇头,一律驳回。他说对不起浪费您的时间,我说我正在放假没什么事;他说谢谢您的衣服我回家洗好明天还给您,我说不用着急。冬天要晾干比较花时间,晚一点也没事,送你也无妨。 学生的客套话太极拳打不过万恶的成年人。纲吉君别无办法,脸上一清二白地写着世上果然有好人,打算先把外套口袋里的物品还给我。 摸出兜里的两部手机之际,他愣了一下。 本以为他会产生疑问,结果年轻的小男生将注意力的重点全数放在触屏机(它在这个世界尚未完全普及)的先进程度上,惊讶地想知道这是不是改造机。 第240页 我诚实否认,表明是直接买的。收穫对方疑似看待有钱人的目光。 户外寒意凛然。米白色的羽绒服尽职尽责地套着他纤瘦的身躯,只露出裸露的半截小腿与双脚。男生的鞋子也在热血復活之中惨遭蒸发殆尽。 不过他貌似早已习以为常,有了基本的防寒外套后就没当一回事,反而朝着面前海纳百川的习题册愁云惨澹地嘆了一口气。 「怎么会写得完啊。」他说。 一月的低温简直能让学子应试的苦涩酿成冰美式。 虽然现在看来,读书时代,的确在某种层面上说完全称得上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各种祭典、部活与校活动同样承载了一拨又一拨少年青葱的峥嵘岁月。那时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无非是功课与人际关系,其它社会性的压力远在天边。 但如果要我再经歷一次准备升学考的复习阶段,我绝对是不乐意的。 「挑着写就好,」我打开翻盖机,一边理解道,「全写完未免太反人类了。」 小机器人跳上鼓鼓囊囊的书袋。它刚才只乖乖背手在一旁看着,直到现在才适时插话:「阿纲很快就要接手彭格列了,黑手党的boss能把这些做完是应该的。」 两句话击穿国中生护甲。 纲吉同学脸色一白。像才发现它还在似的,霎时冷汗如瀑,向我急急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请不用听他乱说。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啦。」 不懂事的小孩:「我可一句都没开玩笑。如果你这次没有考上高中,就给我去义大利的黑手党学校上——」 「啊啊啊啊啊!」国中生如同突然被踢了一脚的汤姆猫似的虎躯一震,两手抓头髮,试图以更大的分贝盖住家庭教师恐怖的发言,「我不要!你别在人家面前胡说八道了,什么都没有的事!你电池藏哪了?!」 他边说边蹲过去,似乎想把小孩的电池抠掉。结果手指刚扒住机器的嘴就被噼里啪啦一顿闪光带火花地哇呀呀触电,瘫倒在街道门店的墙边。吓得几个路人惊疑不定地远离。 电麻了似的两眼无神,整个人焦黑。 我维持着点开拨号界面的动作:「……」 发生什么事了?里包恩做的这个机器人是高压带电体吗?不会死人吗? 善良的学生以身体力行交出答案:不会。年轻人超乎寻常得抗造,下一秒就找到失落的灵魂般慢吞吞地爬起来,浑身隐约滋滋带着电光,眼角含着泪花。接着一低头。 阿纲同学被电得像花猫一样的脸上那副「我是不是快死了」的表情赫然惊恐地转变成「我真的要离世了」。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去。白的羽绒服爆改焦黄色,煳着一片片不规则的焦痕。 「对、对对对对不起!」他又勐鞠躬。 青少年身体素质真好,还能如此迅勐地甩头摺叠。 纵使我自认已经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各种奇特的突发情况,好不容易回过味来,也不由在震撼中委婉吐槽:「不不,这不是该急着道歉的时候吧,我说过衣服送你都可以,虽然这种情况还是扔了比较好。你真的没事吗?」 纲吉似乎都快用眼泪下面条了,「没事,就是感觉麻了一点。」 我看向小机器人。后者立于辅导书之上,欣赏风景般抬头看天。 装无辜的样子和原主一模一样。 太真实了,就像又回到小出租屋里的时光似的。我不打算放过它,蹙起眉头:「你干嘛电人家?」 小豆丁这才望来。「明明是他先威胁我。」语气板正。 「他威胁到你哪里了?」 「他刚才要抠我电池。」 我在阿纲同学忽而怔愣的、欲言又止的辗转视线中面无表情道:「你跑掉不就好了,人家天寒地冻光着脚还能来追吗。」 里包恩(电子)无动于衷:「小孩都是风之子,在冬天也能抗冻地跑来跑去。」 我:「抗不抗冻那是相对的,现在他除了外套什么都没穿啊。」 里包恩(电子):「他还有一条内裤。代表火的红色。」 我嘴角一抽:「它红归红又不会真的热起来!」 本还有点不知所措的纲吉顿时崩溃开麦:「不用强调这个也可以!」 没错,现在不是吐槽强词夺理的魔鬼教师的时候。 我一经提醒便迷途知返,重新摁亮按键机,「抱歉。得赶紧叫人过来帮忙,记得朋友或者家里人的电话号码么?」 「呃?」 男生好像迟疑地想说什么,但听到问话就马上被打断思路,条件反射般回道,「记得,记得几个。」然后眼神一虚,极为小声地自言自语一句「应该吧,说起来根本没刻意去背过」。 我当没听见,把手机递给他。 阿纲同学感动地接过。 他拨了一个号码,将手机贴到耳边。那边很快就接通。国中生立刻开口:「餵?妈妈?」 我无意听小年轻给家里打电话。扭头观察四周,商业一条街的店面井然有序,有的仍未开始营业。冬天的白昼冷清得发白。一开始被吓到的路人在观望片刻后竟然就离开了,如今除了进出书店的顾客,没什么人会朝这里多看两眼。 是因为短视频未普及,大家还没有建立看热闹必拿手机录的习惯,还是并盛町的住民都习惯了这种动静呢。 第二种可能性怎么想都太核平了。 第241页 养老还是在原世界最好。 心想着,余光瞥见脚边又凑来一个小身影。 我观察性地歪头看着它。西装革履的机器小朋友犹如程序使然般,伸出圆圆小小的手揪了揪我的裤腿;我装作看不懂它想干什么,它也毫不气馁,仰着脑袋,相当委屈地扁了扁嘴。 两条没发育长开的细眉毛原先就又淡又塌,一耷拉下来更显可怜。 神态倒是做得很鲜活。 我被萌了一秒,心软了。弯腰把机器人抱起来。 「……总之,就是不小心买太多了啦。」一旁的阿纲同学朝听筒说着,目光无意间落到这边之际话音一卡,表情略有崩坏地继续保持着通话,眼皮狂跳,「啊,呃。什么?迪诺先生已经走了?偏偏是这个时候……别让蓝波他们来!好好,我知道了,我去问一下别人。」 他跟妈妈说了再见,便放下手机挂电话。 紧接着迅速找回状态吐槽抠不掉电池的机器人:「你怎么又爬到——那、那个——」 我这才想起忘记自我介绍。 「友寄新奈。」我熟练道,「叫我友寄就好。」 男生也发现自己忘了,当即脸颊泛红地交换名字。他有时的神情让我想起尤尼。这两个年轻人身上好像有着某些无形的共同点。 但彭格列的继承人会更有强势的气焰,即使吃过苦头也毅然地将正义贯彻到底。 阿纲同学道:「你不会不好意思吗,为什么非得——」 怀里的小萝蔔倏地抬手,手背跟金刚狼一样勐然歘一声伸出锋利而巨大的铁爪。 阿纲同学惊悚地住口了。 而我嘴上没贴封条,几乎在同一时刻顶着死鱼眼担任嘴替工作:「这还没有我半个掌心大的手背哪里塞下的金刚狼爪子啊!」 阿纲同学顿时投来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充满希望的目光。 第107章 迫于电子斯巴达教师的恐吓, 弱小又无助的国中生只好当作没看见。他纠结地抱着手机低头,努力回忆朋友手机号码之际,偶尔也会悄悄瞄我一眼, 瞟机器人一下, 好似有什么天大的疑问难以启齿。 我替他开口:「怎么了,沢田君?」 棕头髮的男生登时略一紧张地抬头, 随后才稍微放松,慢吞吞地坦白道:「没什么, 只是在想能遇到好人真是太好了什么的……对了。」 他将手机递来, 倒霉认命,「我实在想不起来朋友的号码, 果然还是自己搬回去好了。」 这样啊。 我点点头。腾出一只手接回长条形的按键机, 提议: 「你这样不方便, 我直接叫人来帮忙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没关系, 你应该也认识。」我边拨通电话边说。 阿纲同学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眨了眨眼。明显无法把书店偶遇的陌生人和自己交际圈里的人联繫在一起。 「嗯?」他费解道,「我认识?」 三分钟后,一辆高调炫酷的红色法拉利从街道拐角绕出,堂堂在我们面前靠边减速, 停车。紧接着车门推开。在国中生吃惊的注目中,随着率先自驾驶座上迈出的长腿, 金髮青年清俊的脸庞带着意气风发的笑意跨出跑车。 加百罗涅首领的目光落到穿着烧焦羽绒服的男生身上, 扬起眉毛,语气瞭然:「真是阿纲啊。你们竟然这么快就遇上了,我本来还想抢占介绍人的身份呢。并盛好小。」 罗马里欧也下了车, 朝这边颔首示意。 「buon pomerigio,彭格列十代目、新奈小姐。」 我挨个打招唿。 纲吉左看右瞧:「咦, 咦?」 迪诺看向堆在墙边的书山书海,「这就是要搬的东西吗?刻苦得我都有点自愧不如了。」 纲吉即刻否认:「不是啦!这不是我自愿的……等等,居然不是重名,友寄姐姐原来是迪诺先生的朋友吗?!那岂不是说——」 国中生相当好懂,用头髮丝猜都能知道他在想些脑洞大开的东西。我只好主动解释:「不,我只是普通人,不是黑手党。」 「没错。」 金髮男青年和善地附和,「新奈是正经企业的上班族。其实我们也是昨天才认识。」 「原来如此……」 阿纲同学下意识回应。他看起来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似的,随即注意到盲点。 「昨天才?」 我讲解:「我逛庙会的时候手机被小偷抢走,是迪诺他们帮忙拿回来的。」 迪诺走到书袋边,拽起挂耳试了试重量,「举手之劳而已啦!」他谦逊道,随后一使劲,利落地将大袋子扛起,并拒绝了我和阿纲同学的帮忙。 顺便闲扯。 「你怎么穿成这样?」迪诺搬运工问道。 「说来话长……」纲吉的口吻极为无力。 迪诺扛两步回头,「哦,我说怎么有点眼熟。这是新奈的外套吧?」 「是、是的。」男生急忙解释,「新——呃,多亏友寄姐姐临时借给我穿了,但现在被里包恩搞得根本还不了。」 金髮青年听笑了,不以为意地转过身。 「哈哈哈,没事没事,里包恩肯定会赔的。」他揶揄。 阿纲则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小声嘟囔了一句「那傢伙才不会管,肯定又要我赔」。 惨遭老师(电子版)抓包。 「那还用说吗,我才三岁,哪有经济能力帮你赔偿。」小机器人如同触发关键词一般倏然发话,「买书的钱也是新奈给你垫的,还不请人家去家里做客?」 第242页 又胡扯还拉上我,它代码是某人亲自写的么! 本人可没有刁难小朋友的兴趣,闻言再次毫不犹豫捂住它的嘴。国中生一看就正在心里疯狂吐槽。我与他对上视线,语气平常地说道:「不用听它的,没多少钱。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就当我的见面礼,祝你顺利考上高中。」 棕发的小年轻泪眼如蛋花:「谢谢你,新奈姐姐。」 按在手掌心底下的电子小婴儿:「哼。」 我:「别哼。」 阿纲继而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小心翼翼地正色道:「但是,里包恩说得也没错。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我回去找我妈拿零花钱,把书费补给你。还、还有羽绒服的……」 我还没来得及婉拒,路旁靠谱的加百罗涅一人一袋,总算把乱七八糟的辅导书塞进车里。迪诺侧过身,手搭在抬起的后备箱上,欣然插话。 「正好。」他朗声道,「新奈,你还记得我说阿纲的妈妈做饭好吃吗?我是认真的,一起过去玩吧,刚好找人修手机。」 有道理。 明天就到对我而言的正常的时间线了。如果手机迟迟修不好,同事领导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说是多添麻烦。我一点也不想放假回到公司就被高木抓住唠叨一通。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了想,朝杵在一边连连点头的男生一笑。后者脸皮薄,一阵脸红地狂摆手,说着「应该的」之类的话。 后备箱轻轻阖上。 「全都是教辅啊。」罗马里欧说。 「确实想不到。」首领直起腰,真情实意地感慨:「日本中考要学这么多东西么?」 纲吉瞬间露出死鱼眼,脸上赫然写着「根本不是日本中考的问题」。 我亦嘴角一抽,勉强为教育界挽回一点名声:「要看考什么学校。不过就算考重点也没那么夸张,买这么多是里包恩在背后推波助澜了。」 扒着我的臂弯挂机的电子小老师立刻申辩。稚嫩的嗓音不知从哪个零件飘出来。 「这是阿纲自己的选择,和我没关系。」 被推锅的可怜学生奋起:「我才没有主动选择!」 他师兄倚着后备箱又笑了几声。作为过来人,迪诺·加百罗涅好像不用听前因后果就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也因为是过来人,他对此没有多作评价。这位义大利小帅哥只是突然注意到我怀里的小豆丁,怔了怔,随后颇为意外地开口: 「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得不说这个机器人做得真逼真啊。」他说,「要不是知道真正的里包恩明天会回来,我都要以为这就是本尊了呢。」 「是啊,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我深有同感地接话。旋即侧过头,看向在冬日没穿鞋的男生,「赶紧上车吧,沢田君。别着凉了。」 阿纲同学被叫回神。 「……嗯,嗯!」 他昨晚和师兄住在一起,我猜应该也听其说了里包恩即将回归的事。只见仿佛陷入内心世界的国中生迈向跑车,蹙着眉,嘴角却轻微地、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地上扬,心事重重。 结果还没拉开车门就被师兄勐地揽住肩膀。 迪诺低下脑袋,挨着师弟笑道:「看你这样子,是知道了吧?」 「哇啊!」纲吉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迅速眨了几下眼睛,「知道什么?」 「抱歉啊,就这件事我特意没跟你说。不然就跟剧透一样没意思了。」 「剧透?」 他俩在一旁嘀嘀咕咕。而我抱着正在吹电子鼻涕泡睡觉的机器里包恩,和罗马里欧就工作内容闲聊两句——毕竟我还有些好奇黑手党的文职一般都在做什么(后来得知其实和普通企业也没有太大区别)。随后坐上副驾。 这回,迪诺攀着师弟钻到后座,便由下属开车。 后头传来声音压低的窃窃私语。 「就是新奈和里包恩的事啊。」这是迪诺。 「嗯?诶?应该……」这是头脑风暴之后好像在努力跟上思路的纲吉。 「我刚知道那会儿傻了半天,毕竟人家和黑手党八竿子打不着。里包恩果然总是喜欢给人惊喜。你也吓到了吧?」 「我还好……?」 迪诺讶然:「什么?你可以啊,变得这么稳重了。」 纲吉不好意思的声音小之又小:「没有没有,只是从一开始就有种直觉,感觉新奈姐姐应该认识里包恩,而且很熟。虽然不是黑手党,但既然迪诺先生也认识,那就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加百罗涅的年轻老大不吝赞扬地抬高声调。 「不错嘛,比我强多了。」他欣慰道,「你也快继任了吧?里包恩之前说你打算成立新的neo彭格列,自己当一代目,我可期待了呢。」 「不不不不不!」男生宛如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口气听起来更是悚然,「我根本没这样说!从头到尾也没想当黑手党,更别说什么继任了!」 「你还在抗拒啊。」 「那当然了!不如说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有这股气势倒也行……」 我听一听,有点奇幻,却也不意外。和里包恩之前提到的一模一样。 身负血统命运不得不当黑手党而百般抗拒的初中生,这种题材画成漫画我或许还会买来看。 他们在后座闲谈间,跑车在加百罗涅干部手下平稳地驶向陌生又眼熟的街区。我望向窗外。由于建筑风格与城镇规划差不多,并盛町弯弯绕绕的路其实都长得和原世界任何一座小镇一样。 第243页 到现在也没有传说中穿越到异界的特殊感,就像国内短途旅行。 「新奈小姐今天有去哪里参观吗?」健谈的驾驶员大叔随口问道。 「嗯,我去车站地下商场看了一下。」我诚实回应,「本来买了一点送你们的回礼,下午没带出来,只能晚点给了。」 罗马里欧说:「哎呀,您太客气了。」 我接:「比起你们的帮助算不了什么。」 「那今天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么?」 「我主要是到acg区逛,看到当季新番还不错。」我翻了翻放到手边的书袋,「所以来书店买了漫画。」 司机抽空瞥来一眼。 「噢——它最近很火啊。我们家族里也有年轻人工作摸鱼的时候偷看,被没收了,我还拿来看了一卷。」 从后座登时伸来两个脑袋。 迪诺挑起眉:「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想看就看呗。」 罗马里欧盯着路况一笑,「boss,你要知道管理层可不能随便纵容手下偷懒。」 纲吉吐槽:「黑手党为什么也要没收漫画……啊,是这个,我原本就是想来书店追连载来着!」 我很欣赏有品的人,「我试阅了一部分,奔着主角的人设买的。」 国中男生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尽管仍有拘谨,也如同一瞬间感到志趣相投似的,扒着车座说:「我也是。老实说,这一季度别的新番都很无聊,就这一部设定对我来说比较新颖。」 「还有一点是主角的超能力很帅。」我深以为然。 「没错没错!」纲吉正如世上每一个平凡的初中生那样,眯起眼睛畅想,「我也想要啊,能和星座对话。考试的时候还能告诉你答案。」 小婴儿的声音骤然在车内响起:「你直接去让风太教你就好了。」 各方视线顿时投向老神在在地坐在我腿上的电子里包恩。 阿纲同学很是无语。 「哪有这么简单?我要是能学会早会了。」 小老师极为无情地堵回去:「你也知道不简单,那还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梦干什么。要是拿这个对漫画侃侃而谈的功夫去做功课,早就不用担心能不能考上高中了。」 我:「……」 纲吉:「……」一脸超级想反驳但哑口无言的悲愤颜艺。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找它的开关,「你是那种走进房门看见孩子写完作业在玩游戏就说『把玩游戏的劲放在学习上早就考上东大了』的扫兴家长吗。」 阿纲同学马上含泪点头附和。两个加百罗涅肩膀颤抖地忍笑。 小机器人道:「我只是说事实而已。开关不在后背哦。」 我于是两手穿过它腋下,将黑西装的小萝蔔头转个方向,面对面捧起来。 「那在哪?」我问。 「不告诉你。」两只小短腿晃呀晃。 就在我摁着机器人四处按一按、摸一摸,寻找开关之际,法拉利悠悠地打方向转弯,很快就在一幢独栋带院的居民房前停下。 罗马里欧的声音依然稳重地传来:「这真是壮观啊。」 国中生话音一紧:「它们又干什么啊!」 迪诺:「呜哇……」 我握着电子里包恩的手臂,疑惑地抬起头,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如惊涛骇浪席捲而来般的沉默。 隔着干净剔透的车窗,只见沢田宅的院门与围墙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一堆小婴儿机器人。 一个个都西装革履,流水线生产似的从一个模子刻出来——墙上有的威风凛凛地站着,有的托着脸蛋趴在上面;候在门前的摩肩接踵,有的在午睡(站立型),有的甚至在与彼此聊天。 车辆停在宅门口,机器人们便齐刷刷地抬起脸看过来。 我:「…………」 听风讲起来的时候还没什么太大感觉,亲眼目睹果然更震撼。我木着脸心想:阿纲同学能够平安地长大,未免也太不容易了。 第108章 「来, 请用~」 沢田家的女主人端来一盘精巧的糕点与果汁饮料。她留着柔软的深棕色短髮,眉眼和善,脸上总是闪烁着近乎单纯的、活跃的热忱。 相比起身为吐槽专业户的儿子, 这位母亲对待奇怪事件的态度要宽和得多。 「请务必不要客气,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草饼。」 大方的东道主介绍道,微笑着坐到暖桌的对座。她的声音也透出一种少年派的天真, 「还要感谢新奈小姐把外套借给小纲。真是的,那孩子怎么会在大冬天参加马拉松比赛, 跑热了就把衣服都弄丢了呢?都这么大了还丢三落四的。」 阿纲去换衣服, 迪诺去帮忙搬书,罗马里欧则有事先走了。如今客厅的活人只有我与热情待客的沢田奈奈小姐。 我应邀坐在暖乎乎的被炉里, 平静道谢, 并接话:「没关系, 据说也有不少人丢了衣服, 应该是马拉松比赛主办方为了提高难度而设置的关卡吧。」 沢田奈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点也没发现打掩护的迹象。 「哎呀呀,是这样吗?那小纲能坚持到最后已经很厉害了呢!」 「是的。奈奈小姐教子有方。」 「你太会讲话啦。」她高兴又羞涩地捧着脸。 与这位可爱的家庭主妇相视一笑。我无意在这个(由机器人里包恩替阿纲扯的藉口所引出的)话题上久留,恭敬不如从命地尝了口麻糬。 第244页 软糯而富有韧性的粉皮夹裹着红豆馅,一口咬下去, 带着艾草芬芳的甜腻便溢满唇齿。 「好好吃。」我咽下,发自内心地感嘆。 世界上会做甜品的人都应该得到贵宾级的尊重才对。 「那就太好了!希望你能喜欢。」她的语气轻飘飘的, 始终亲切地说, 「说起来,新奈小姐也是半个『奈奈』呀。」 我含煳地把手头的甜点嚼完,「是哦, 这么说也没错。」 奈奈小姐道:「为了听起来更特殊一点,我可以叫你小新吗?」 我把垂在肩头的髮丝从某个小机器人手里拨开, 镇静地抿了口被推到面前的甜滋滋的果汁。 「当然啦。」我朝她弯起眼睛,应道,「怎么称唿都可以。人的名字只是代号而已嘛。」 温柔的女主人笑得抬手掩住嘴唇。「说得也是,小新真是有趣的人。」她说,「就连小里包恩们都很喜欢你呢。」 「……」 先前说过,阿纲的妈妈在诡异事件上能够保持弥足珍贵的迟钝。 我板着脸,将又一个蓄意从后背爬上肩膀的西装机器人扒拉下来,两手抱到眼前审视一秒。那张小脸蛋十分仿真:满是萌萌的婴儿肥,白里透红,嘴角软软地上扬。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注视回来。 除此之外,有的电子小婴儿已经趴在后肩,幼稚无比地玩我昨晚刚辛辛苦苦洗过的头髮;有的坐靠在腿边,自娱自乐地玩帽子魔术; 还有的在房子里散步。走来走去,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就非要拿过来,扯着我的衣角要我看。 譬如阿纲同学放寒假前考了37分的国文试卷。 「啊啊!」从二楼楼道口远远传来男生焦急的喊叫,「你干什么又拿我试卷!快点还给——」 紧接着是一阵咚咙哐啷滚下楼梯的大动静,震得我甚至感到地板都在微微发抖。国中生紧张的祈使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短暂安静后吃痛的轻唿: 「疼疼疼……」 「喂,你没事吧,阿纲?」这是帮忙搬书上楼,此时也在二楼的迪诺。 我转过头,从客厅门口逼仄的角度只能勉强瞧见倒在地上的毛茸茸的棕色头髮。不料下一秒,在师弟勉强回答没事之际,像是要紧赶慢赶想要查看的加百罗涅首领也蓦地脚打滑,勐一骨碌滚下了楼。 「砰!」 「嗷!」 「呜噗……!」 挤在楼道口的棕毛金毛叠罗汉。垫底的纲吉君发出如同大半夜睡得正好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猫咪跑酷蹬了胸口一脚的声音,继而人生无望般陷入晕厥的宁静。 成年的金毛似乎慌忙爬起,握住师弟的肩膀试图唤回魂:「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至于客厅这边,坐在我对面的奈奈小姐露出温和的笑容。 「迪诺君和小纲每次玩在一起就很热闹呢。」 关系好是一码事,阿纲同学看起来走了有一会儿了是另一码事吧! 我心底悚然。正想要起身去看看,衣角却被其中一个机器小孩以诡谲的力道拽住。 「你看吧。」它说起话来与原主一样不紧不慢。望了一眼楼道口的狼藉,再仰起脑袋看我,无论是表情还是口吻都浮现出人性化的无奈,「我们做家教也是很不容易的呢。」 我没能站起来,坐在原位吐槽:「这个终于沉冤得雪的语气是搞毛啊!我可没说过你做得容易。」 「以前你明显不相信我说的。」电子里包恩灵活地翻旧帐,「不仅如此,还帮他们说话。」 我:「人家本来就还是年轻人,谁都会犯错,我只是说两句公道话而已。倒是你究竟是具体什么时候制造出来的,怎么连这都记得?」 小老师:「我会实时更新重要的记忆模块。」 「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哪里重要了!」 「你看,他都要中考了,国文连基础题都丢分。」小孩竟熟练地无视我的质疑,松开衣角,哗啦一声抖开皱巴巴的试卷。 纵使我一点也不想乱看无辜人员的试卷,红笔勾出的大大的圈还是精准地占据了注意力。 谚语题:在( )上坐三年。形容只要坚持,事情一定会有所改变。 很普通的送分题,正确答案是石头。意为哪怕是冰冷的石头,坐了三年也会变得非常温暖。 然而答题者颇具魄力地写道: 针。 我沉默。这应该是没认真看题,看到「坐」就以为是考「如坐针毡」吧。 否则谁的铁屁股能在针上坐三年。 而翻卷子的声响惊动了口吐白沫、魂魄出走的学生。被师兄抓着晃的阿纲同学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等等!我的试卷!」 又是短促的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的动静,试卷守卫者闷头冲进客厅。 他已经换好了日常的便服,上是橘白相间的厚卫衣,下是深色的工装裤。此时只踩着单薄的袜子,噔噔跑来,一把将国文考卷唰地从魔鬼教师手里夺去。 「别未经允许就动别人的东西啊!」满脸通红的国中生低头怒视小孩。 但原先的杀手本就无情,作为毫无感情的机器人更是体会不到他欲将爆炸的羞耻心。一袭黑西装的宝贝老师与之对视,平稳道:「我可是一直在为你着想,阿纲。新奈是九州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拜託她分析你的试卷是有利无弊的好事。」 第245页 我被点名得莫名其妙:「不,我毕业那么多年知识点早就……」还给老师了。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摸着脑袋晃进客厅的迪诺听见,钦佩地插话:「哦,很厉害啊!」 沢田奈奈小姐也惊喜地双手合十,「小新一定读书很努力吧,有机会的话能不能传授一点经验给小纲呢?」 阿纲则一脸「偶遇的姐姐不仅认识黑手党而且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的惊疑。 「咦?!不、不用了吧。」他犹豫着拒绝,把揉皱过的卷子藏到身后,「你不要随便提建议啦妈妈!」 「啊啦,是吗?」 他妈妈看起来并不理解儿子的抗拒。她瞧着他眨了眨眼睛,语气遗憾:「可这是难得的好时机呢,正好你最后一学期还没开学。等小新离开了,不就错过请教的机会了么?」 「但是!……呃。」 棕发男生下意识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见他仍把试卷胡乱地抓在身后,杵在暖桌旁,手足无措;随即不慎撞上客厅四周零星分散的各个机器人的视线,又是浑身一僵。 接着大脑正在飞快转动似的,连带着神情变幻多样(他的面部肌肉好像饱经锻鍊,做表情非常生动)——但无一不是把心思都透露在脸上。 我简直能轻而易举看出他这几秒脑内风暴的心路歷程: 0.5s(悲愤):【不行不行,这个姐姐才刚帮过我一次,现在干嘛又让人家给我补习啊?总是自说自话地替别人做主!】 0.7s(沉思):【感觉对方也是不想答应的,总而言之,得想个办法拒绝……】 1.0s(灵光乍现):【不对,等一下。】 1.3s(纠结):【自从放假在家就一直被里包恩的机器人逼着学习,读不懂就要被炸弹轰炸,我才不要假期最后几天时间还要被这些恐怖的傢伙压迫!让好人姐姐帮忙补习的话,肯定不会这样,而且它们是不是就不会插手了?】 2.0s(恍然大悟):【是啊!从各个迹象里都能看出来,里包恩和新奈姐姐很熟,她不仅不怕他,还会帮我一起说他。只要她发话的话,说不定我就能平静地度过假期了!】 2.7s(新一轮纠结):【虽说如此,就这样麻烦别人不太好吧,更不用说才刚认识……】 3.0s(破罐子破摔):【算了不管了!命重要!】 我略感震撼地等待结论。 「那、那个……!」 终于想明白决定,阿纲同学鼓起勇气开口。他硬着头皮望向我。先是语速飞快,无奈又小声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妈说得对。」然后神态稍显严肃,紧张地,试探性地打商量道: 「请问,新奈姐姐这几天可以帮我补习吗?因为要准备参加升学考,哪怕是我也……啊,补习费的话我会想办法出的!」 我注意到眼前的小机器人们都微微勾起唇角。 对座的奈奈小姐闻言尤为开心,笑脸也明快不少:「小纲也长大了啊,会主动提出要补课了。费用这方面不用担心。爸爸的工资前两天刚好寄了过来,完全够用的哦。」 纲吉一怔,反而不知想起什么。 「老爸……」他颇有些郁闷地嘀咕。口气变得别扭。 对于沢田家的情况,我自然并不清楚。只是从以前和里包恩闲聊的只言片语里可以大概得知,纲吉的父亲同样作为黑手党一方的人员,并且属于高层亲信,常年在外忙碌奔波。 即使出于各种原因回到家,也无非是为了工作。待没几天就又坐上出国的飞机。就连新年都没放下手头的事务。 孩子甚至对爸爸感到陌生也是理所当然。 我坐在被炉里,与原先拿来考卷的那只里包恩对视一眼。后者微笑的时候依旧像猫一样。它张口,带着机械感的嗓音清脆又可爱: 「考虑得如何?以你的水平,对付国中的考试绰绰有余。」 学生及其家长的注意力纷纷转移到我身上。就连坐到暖桌一侧凑热闹的加百罗涅首领也瞧过来,感兴趣地发表意见。 「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迪诺屈起手肘搭在桌沿,侧身替师弟趁热打铁,「拜託了,新奈老师!」 你是来拱火的么! 我绷着脸腹诽两秒。顶着各方活人与非人的目光压力,镇静地摇摇头。 继而抬起眼,望向国中生道心破碎般逐渐失落的棕褐色眼睛,认真说明道:「我不是要拒绝。(彼时对方霎时眼前一亮)补习可以是可以,但我已经出校园很长时间了,教材革新后的知识点并不了解,一些基础的内容也不一定记得。」 更别说大学四年学的东西很多都和以前毫无干系,加上工作几年,平时用得少的知识点都快要忘光。现在如果问我「公顷」这个单位的换算法,我都会一时感到不确定,还得查一下。 真要给国中生补课,肯定要花时间自己复习一遍内容。 听我这么说,纲吉连忙腾出一只手摆了摆,「没没没关系的!我本来成绩就没多好,就算毕业很久也比我强多了。」 我一顿,补充:「而且我最迟五号就要回去。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阿纲面露初三生独有的苦涩。 「其实我们这次的开学时间比往年提前了,七号就要返校。也没差几天。」他说着,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稍微睁大眼,「诶?『回去』?」 第246页 旁边吃着草饼的迪诺适时帮忙解释:「啊,原来你还不知道吗?新奈是从异世界来旅游的啦。她六号还要上班。」 提到返工,我也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嗯?什、什么?」 男生陡然震惊地僵硬在原地,左看看面不改色、像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的迪诺,右看看我,随即难以理解地两手抱头。手头攥着的试捲纸随之飘落在地。他的双眼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惊诧:「异世界——?!是我想的那个么?!」 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金髮青年喝了口果汁。作为熟人,他并不意外师弟的惊恐,稳重答覆:「是啊是啊。我知道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惊讶。」 阿纲:「啊?啊?!」 在他犹如被无数个具象化的问号团团围绕的失语中,奈奈小姐跟着讶异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笑得亲昵而柔和。 「小新果然很有意思呢。」她毫不吝啬善意的夸奖,好奇地拉家常道,「平时都在做什么工作?」 我这才回过神。 「目前是会社文员。」 「诶,很辛苦吧?」 「还好,就是动不动会加班。」我说。 「在东京?」 「是的。」 「真厉害呀~」奈奈小姐抚着侧脸,温声问道,「一个人来旅游,应该还没结婚吧?有男朋友了吗?」 她那总算摆脱震撼状态的儿子压根来不及细问异世界的问题,发觉这边的动静便立刻红着脸制止:「妈!你要查人家户口么,这种隐私就不要乱问了吧!」 「哎呀,小纲真是的。」奈奈并不领情,「主动了解对方可是交朋友的第一步哦。」 男生尚未反驳,一道稚嫩的声音便忽然横插一脚。 「妈妈说得对。」其中一个西装小机器人跳上暖桌,好整以暇地望着学生,一字一句说,「像阿纲你这样一惊一乍,可是会错过很多的。」 「你又是为什么突然说我啊!」阿纲同学吐槽。 话音刚落,棕发的年轻人倏地串起线索一般愣了愣。他迟疑地发出假设:「……这样一说,难不成,新奈姐姐是在异世界认识里包恩的吗?」 说完,他似乎又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心翼翼地飞快瞄了妈妈一眼。发现她仍是笑吟吟的才隐约松了口气。 我不由眨眨眼。 本来还说迪诺可能已经跟他讲过这些事了呢,我心想。看来这位被蒙在鼓里的国中生还什么都不知情。 不过照这么看,奈奈小姐应该不大清楚黑手党那边的事。如果不知道阿尔克巴雷诺,不知道里包恩本体是失踪状态的话,说明阿纲同学他们为了不让她担心而扯了很多藉口。毕竟在神经大条的人面前矇混过关很容易。 看她的反应,所幸也是没在意异世界这种说辞,大概是以为在开玩笑。 斟酌片刻,我姑且先回答:「是。所以这两天刚好放假没事,干脆就来这边玩玩看。」 「原、原来如此。」 纲吉应道。新年严寒,竟然不妨碍年轻气盛的男孩的额角渗出薄薄的冷汗。他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欲言又止。 少年时期的好奇心正是藏不住的时刻。我能看出这孩子好像有无数问题想问,但现在并没有开口。他擦擦汗,估计是迟来地发现两手空无一物,卷子不翼而飞——于是当即低头寻找:「咦?我的……」 遍布客厅的机器人老师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看电视,有的诡异地在烤年糕;有的还在试图捉我垂在后背的发尾。站在桌上的则老神在在地尝着麻糬。 谁知还有一只电子里包恩不知何时窜到我身旁,乔装成邮递员的打扮,一身深灰色制服。它手里正是原本掉在国中生脚边的试卷。 「给你。」 年纪尚幼的邮递员将卷子递来,接着拨开小挎包,从里面掏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比它身形还要大的纸,「还有这些。」 接来定睛一看:全是不同科目,但成绩同样惨痛的试卷和单元小测。 最上方的英语单词听写也满是红圈。一眼就能看到被拼错成「hanberger」的汉堡。 我:「……」 能记住发音也很棒了。 惊觉家底快被掏空的阿纲同学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我只感到一阵飓风飈过,伴随着一声惶恐的「啊啊啊等一下等一下都说了不要随便拿我卷子」,手头的试捲纸便凭空消失。 抬起头,只见恼羞的国中生将纸张都抱在怀里,结结巴巴地找补。 「这,这些都没什么好看的!补习又不一定要用以前的试卷!」 我倒是觉得现在更值得在意的是刚才的速度,果然黑手党的继承人不容小觑。 「那傢伙的潜力很大吧。」穿着邮递制服的小不点顺势说道。 「的确。」我不得不贊同。 「毕竟这可是我师弟呢。」迪诺颇为自豪。 「小纲越来越优秀了,妈妈很替你骄傲。」奈奈小姐笑眯眯。 阿纲的脸更红了:「你们究竟是在阴阳怪气还是说真的啊!」 桌上的糕点与饮料正好基本告罄。待客有道的女主人站起身。 「抱歉呀,我再去拿一点过来,你们慢慢聊喔……啊,说起来。」 她朝我露出充满亲和力的笑容,问道:「小新这几天要不要住在我家?虽然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他们刚好出去玩了,晚饭前会回来。但请放心,楼上的客房够用。」 第247页 搂着试卷的国中生着急于她的自来熟:「喂,妈妈——」 虽然很感动,但我非必要还是不太好意思住进刚认识的人的家里的。 「谢谢你,奈奈小姐。」我婉拒,「我就不打扰了。之前说到我再过三天就要回去,这几天纲吉君需要补习的话,我可以定个时间过来。如果觉得在家里学习容易懈怠,纲吉君也可以来我住的酒店的书房读书,或者在外面找个家庭餐厅学。」 沢田奈奈的重点很快就被转移。她喜悦地一合掌:「是个好办法呢,小纲!」 而补习当事人听到最后,兴许是想到什么好处而眼睛闪亮,连连点头。 「可以可以!」 他忙不迭答应,一股胜利在望般的希冀在男生的神情中油然而生。甚至像在借台阶下似的说道:「没错,在家里很难读进去,这是没办法的事啊。我、我去新奈姐姐那边的书房吧!」 话毕又小声地自言自语吐槽一句好高级的酒店。 确实很高级,换在平时我可没心思享受。 既然能达成共识,我也不介意帮初中生备备考,便索性拍板:「我没有去考教资,所以就当和普通朋友一起读书吧,不需要给补习费。我们交换一个联繫方式,你什么时候有空直接来找我就行。」 边说边摸摸口袋,拿出能用的翻盖机。而刚伸手递过去,阿纲同学就火急火燎地给出答覆:「我现在就有空!」 我:「嗯?」 纲吉反应过来:「不……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本来就有安排下午和晚上的补习,为了,呃,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现在随时都可以去。」 他说得有些支支吾吾,但不忘谨慎地靠近,绕过躺在地上睡觉的小机器人。国中生一手抱着乱七八糟的试卷,一手接过我的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 始终围观的金髮青年突然发出一声「啊」。 「差点忘了。」迪诺放下饮料杯,扭头看向我,「不好意思。你有把原来的手机带过来吗,新奈?我马上帮你联繫技术人员过来。」 对了,不说我也快忘。没有工作邮件消息提醒的日子实在太好过了。 我从兜里翻出快要没电的触屏机,由衷感谢道: 「有。麻烦你了。」 加百罗涅的首领十分爽快。 「跟我不用客气啦。」他说,英气的眉眼满是笑意,旋即转而对一头雾水的师弟解释:「新奈的手机可能由于来到这里的缘故,信号出问题了,得找入江他们看一下能不能修。」 男生瞧着先前被他怀疑是改造机的手机,呆了呆。「这样啊。」 他下意识望过来,与我迎上视线。我看见他棕色的双眼。它们好像总是显得无害、明亮而温吞,赤诚地昭告着主人的平凡而稀有的良善。 我忍不住朝他一笑。 「你不用有太大压力。争分夺秒是无路可走的时候才要做的事,我记得统考应该在三月份,还有时间。」我说,「我修手机,你就好好休息放松一下,等修理的结果出来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去我那里读书。想必里包恩也会理解的。」 说着,我侧首看向站在膝边一言不发的小邮递员,「是吧?」 「……」 它抬起脑袋。目光从鸭舌帽檐下探来。 「是啊。」 小孩稍一翘起嘴角,在学生如蒙大赦般逐而雀跃的目光中开口,语气不变:「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会有意见。」 第109章 在并盛町, 随处可见居民们慢条斯理的生活情趣。 地势低平,屋舍低矮而俨然。早些时候站在高处便能眺见天高地阔,与地平线漫出的晨曦撞个满怀;街道四通八达, 左邻右舍紧紧相依。有的住民拽着牵引绳出门遛狗, 一路上也走走停停,四处与熟人寒暄。 有几户人家在院落里种了桃、石榴或柿子树。新春气温一再降, 冷空气过境,探出围墙的深色枝丫顷刻间结了一层轻薄的、晶莹的雾凇。 有些果树在秋收之际没有採摘, 如今霜打柿果。熟透的橘红色果实犹如一个个小灯笼, 圆头圆脑地缀在秃树枝之间,倒也颇为可爱。 沢田宅的院子周围同样植着常青树, 最高的一棵能与二楼窗户咫尺相望。天气预报后天有降雪, 但此时尚未到来, 院角落的灌木丛也仅仅覆上透明的霜。而宽阔的前院铺着一片修葺齐整的人工草坪, 仍算是绿意葱葱。 临近傍晚,冷清而阴沉的天光抖落而下。蛋黄色的昏霞在西边隐隐翻出边角。 阳台门被豁然推开。 「为什么要在外面?」多穿了件外套才来的纲吉君问道。 他隔着布料搓了搓手臂,抱着自己似的,一边迈下又低又窄的木阶。 一台中小型白色机器正摆在院中央。 它呈现出类似座椅的形状。圆柱体的「靠背」紧连着梯形基座,「坐板」则实为一面操作台。国中生好奇地凑过来时, 柱体的表壳早已两面敞开,露出里面复杂的排线与电路板。 几条粗黑的插线嵌入其中的圆槽中, 连接着一旁相对较小的, 似乎主要是用来探测信号的方体仪器。后者牵出一根电线,插口正好可以连着我的手机。 修理过程还能充个电。 而在操作台前,一名金髮碧眼的少男盘腿坐在草坪上。他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 戴着发旧的灰白色棉纱手套,护目镜推到额头。此刻正熟练且迅速地编程操作, 手指翻飞。 第248页 「因为要是在屋子里,」年轻的技术人员头也不抬,含煳地开口,「可能会影响到……」 一边,搬了个小凳子坐的迪诺接道:「手机信号?」 绿眼睛的男孩心无旁骛地盯着操作屏幕,没说话。 这厢似乎毫无预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厢便不得不帮忙解释——另一位技术员一样年少,一头棕红色的短髮,戴一副方框眼镜,也不过是国中生年纪。他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站在白色机器一侧,扭头道:「不是的。如果在室内操作的话,怕会扰乱磁场。」 他应该是刚度过变声期。尽管语气软,嗓音也偏低沉。 阿纲同学和他很熟,一来便站到其身旁。 「磁场?」棕发男生明显不太理解,态度谨慎地谘询,「如果影响了,会怎么样吗?」 「也不会很严重,但可能会让这片区域跳闸停电……」 「那算是非常严重了吧!搞不好别人家会过来骂人的。」 纲吉吐槽着,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聚精会神搞研究的金髮小伙,小声问:「对了,正一,斯帕纳他怎么没有回义大利?」 叫作入江正一的男生眨了眨眼,「诶?」 阿纲思忖着道:「他现在还要上学吧?我记得你们未来还是在大学认识的……不过现在这样说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说到底,入江与他一样,目前正在准备参加中考。 这位拥有未来记忆的红髮国中生也哑然地干笑两声。 「确实。其实我本来也以为斯帕纳回去了,所以在接到迪诺先生的电话之后,我想着毕竟他也有在研究这方面的技术,就发了个消息。」 内向的少年技术宅缓声描述,口气也颇有些无力: 「没想到他直接回復我『要在哪里修』……什么的,然后突然提着工具箱就跑到我家门口。把我吓了一跳。我姐姐看到了,还非要问我他的联繫方式。」 沢田纲吉一脸「真是他的作风」的表情,无奈地笑起来。 身为在场唯二的成年人之一,迪诺·加百罗涅倒是很能融入小朋友的谈话中。青年一身普通的毛衣长裤,托着下巴,缩在矮小的板凳上,顺势开口道:「那斯帕纳是自从代理战后就留在了日本?」 盘坐在操作台前的身影岿然不动,手速出残影。 入江正一顿了顿,迟疑地接话: 「应该,大概吧。」 迪诺:「这样啊。」 入江:「嗯……」 院子里陷入沉默。 围墙外偶尔路过结伴买菜回来的妇人,一阵窃窃的笑语由近至远地经过。 年初的寒风晃悠悠地刮来。 在冬季依然繁茂的常绿大树忽然响起簌簌的风打叶声。这似乎成了冷气侵袭的象徵,空气淡漠的温度沁在衣料间,使得颤颤凉意几乎透进皮肤里。 有谁努力忍耐不成,在一片寂寞中打了个喷嚏。 我穿着奈奈小姐临时友情赠送的厚风衣,站在名叫斯帕纳的外国小伙子身后,从一开始就安静地围观他的操作现场。彼时循声抬起头。 只见那位棕红色头髮的男孩吸了吸鼻子。阿纲同学在他旁边,体贴地低声询问要不要纸。他却只是摇摇头,抬手扶眼镜,自认倒霉般表示是季节性鼻炎而已。 我把风衣脱下来。 「披一下吧,」我拎着衣领,伸手递去,「你穿得有点少。」 入江君一怔,那张一看就属于理工科的脸庞微微发红:「诶,诶?」 迪诺和纲吉纷纷点头支持。 他不太好意思,有意婉拒,但我说得没错。男生身形单薄,明显经常熬夜;由于急着出门,现在仅单独套了一件长袖的格子衬衫,一条宽松得让人怀疑会不会漏风的裤子。好像风一吹,他就会抖成筛子。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穿得很暖和,就连行踪诡异的斯帕纳都有戴围巾。 而我没了外套,也不会冷到哪里去。 聪明的男孩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推脱的话语犹豫了一下,就不幸被第二个更响亮的喷嚏打断。我于是直接把风衣披到他肩上,再回头看专业的科研人施法。 入江君家里有姐妹,不至于像一些从未接触过女生的小宅男一样吓丢半条命。 因而,身后十分平静。少顷便传来一声乖巧又微弱的「谢谢」。 「没事,这也是沢田的妈妈给的。」我说。 何况小孩本就应该得到更多照顾。 一个小时前,加百罗涅的首领说是要叫顶尖的技术人员过来。在我的预想中会是那种要么非常胖,要么特别瘦,穿格子衫、头髮稀少、脸上长痘且黑眼圈很重的成年人。 没想他积极摇人,竟然摇来两个矮我半个头的一红一黄的中学生。 都挺瘦。其中一个确实穿了格子衫,长痘是因为青春期,黑眼圈也有。 然而头髮都还很茂密。 我还来不及感到意外,善解人意的迪诺就主动解释了一番:他们两个都是经歷过彭格列未来战役的重要成员,同为年少有为的天才科学家。即使现在是未成年,也留有十年后的部分记忆。 当前都已经是彭格列的正式成员,更是阿纲的好朋友。在科研方面是无可或缺的人才。 「彭格列的其他编内技术人员当然也还在日本。本来是想叫强尼二来的,不过他在家搞奇怪的研究,暂时把自己困住出不来。」迪诺失笑地耸耸肩,如是说。 第249页 至于威尔帝——前彩虹之子中独一无二的鬼才科学家,因交情不够,以及性格问题而不被考虑。 就在这当儿,坐在草坪上的背影动了动。 「唔。」斯帕纳的两手离开操作台。他稍微直起腰,将扳手形状的棒棒糖从嘴里拿出,侧过头。平淡的眉眼扬起几分不易觉察的兴奋与期待。 「新奈小姐。」他唤道。 「有眉目了吗?」 「嗯,你可以现在试试手机能不能用。」 我上前两步,在给手机插电的小仪器前蹲下。身旁少年发明家的目光追随而来,重新含住糖果。我拿起陪伴好几年的心爱的触屏机。 飞快解锁。 电池满格,时间也顺便帮我校正了,感谢万能又贴心的技术宅。 我随手点开一个软体。首先是给人以希望的加载界面,白屏中loading图标唿啦啦转圈。 耐心地等了半分钟,悲情瘫痪。 仍是连不上网。 我稍有伤感地默哀两秒。一旁的斯帕纳沉吟片刻。 「放着吧。」他说。少年人的音色懒洋洋的,口吻拖得散漫,「不要紧,我再调整调整就好。」 纵使年纪小,听起来也尤其靠谱。 谨遵专家意见,把连着线的手机放回仪器基座。我这回没有站起身,干脆抱着膝盖就近围观码农的工作步骤。 有些专业领域的东西虽然看不懂,但在特定情况下光是看个新鲜劲也会觉得有意思。 后头窸窸窣窣地响起小朋友们的闲谈声。 「真的可以么。」阿纲同学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如果能修好的话,岂不是相当于可以跨世界打电话了吗?」 他的好伙伴入江君说:「这样推演也不能说不行……不过没那么简单啦。异世界的手机到这里能用,也不代表可以跟另一个世界的人通话。那至少要打造一个特殊的基站才好说一点。现在的话,能找到稳定的电波频率就已经算大突破了。」 迪诺好奇道:「你们这阵子一直有在研究跨世界的科技吗?」 入江答:「呃,嗯。姑且可以这么说。毕竟之前里包恩先生被传送到异界,我们都很想帮忙,只是进度一直赶不上威尔帝。不论是斯帕纳还是我,其实都挺不甘心的吧。」 年少的科学家缺乏信心,说着也心虚,没什么底气。但另外两名门外汉都是非常善于体恤旁人的首领。随便挑出哪个都能够毫无负担地、真诚地贡献出对往日战友的信赖。 「那还用说吗,你们肯定可以超过他的!」 迪诺亲切而不失稳重地鼓励。 「是啊。」纲吉不知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附和,言语间满是信任,「虽然威尔帝确实很厉害,但他再怎么说也只有一个人。以他的个性,大概率也不会找搭档之类的。」 加百罗涅:「阿纲说得不错。只要齐心协力,哪怕是威尔帝也不一定能垄断这项技术。」 (抗拒继位的)彭格列:「而且你们的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技术宅霎时发出仿佛待在阴暗的房间里勐然拉开窗帘以至于猝不及防被阳光哐哐扇了两巴掌的声音:「啊?啊——我,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但是真的没那么容易,只能尽量、尽量啦!」 男生们叽叽喳喳,总算没再陷入起先无话可说的尴尬的境地。 全神贯注的斯帕纳则在自己的思路里沉浸。 擅长集中注意力的人向来容易进入心流状态。他叼着糖,糖果融化完了,便只咬着纤细的杆子。冬日的黄昏不喜欢久留。愈渐暗淡的余晖之中,机器与操作台散发的荧荧蓝光倒映在他浅绿色的虹膜里。 我蹲得腿有些麻,便也直接盘腿坐到草坪。 下一秒,一个西装革履的小机器人神出鬼没地冒出戴礼帽的脑袋。随着一声萌萌的嘿咻,它跳到我屈起的膝盖上,一起看向闷头研究的技术人员。 小傢伙很轻,踩上来倒也没什么。我低头,这个视角看不清被帽檐挡住的眼睛,却能瞧见鬈曲的鬓角,以及仿真的圆乎乎的脸蛋。 伸手戳一戳。 没以前真实的脸颊肉那么软。手感更像硅胶。 我面无表情,状若无事地收回手。 而被戳脸的小豆丁仰起脑袋,黑黢黢的眼睛盯过来,「你好像很失望啊。」 这种需要用电池驱动的小孩的口气更听不出喜怒,统一的听感只有可爱,令人心中生不出一丝防备。善意的谎言归根结底也是谎言。我保持着人性中宝贵的诚实,道:「有一点点。」 电子里包恩:「哦,说说看。」 我:「先确定一回事,你的记忆模块是不是能被正主查看?」 小绅士面不改色,「谁知道呢。」 它倒很坚持神秘感的人设。 我当它的意思是可以。两手把这个五短身材的机器人抱到眼前,与其四目相对,态度真挚,小声感慨:「说实话,我本来猜你会把自己的替身做得非常可爱,连婴儿肥也一比一还原呢。毕竟你之前就特别臭屁……疼疼!」 哪掏出来的塑料玩具锤子啊! 一松手,小傢伙就顺利跳回膝盖。我单手捂着也没有很痛的脑壳,发自内心严肃谴责:「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是小人。」 「别承认啊!」甚至还双关! 「再怎么说,我的设定也是杀手。你觉得干这行的能有几个君子?」 第250页 我不搭理它。 冷酷的萝蔔头杀手稳定输出:「不要摆出可怜的样子,我压根没用力。」 只是普通地不说话并别开视线,怎么就装可怜了! 听得忍不住气笑一下,我多看一眼旁边拯救信号的进度:金髮男生仍在坚持不懈地调试程序,心思一动不动地黏在屏幕里,不知道快好了没有。再垂眼一瞥,恰好撞见机器小婴儿平静而专注的目光。 算了,没有完全还原也挺萌的。捏捏脸权当扳回一局。 「是啦,谢谢你手下留情。」我敷衍。 小里包恩勉强接受,只轻轻地哼了一声。旋即站没一会儿,又好像电量不够用似的,不紧不慢地挨着坐到我怀里。气定神闲当监工。 原本还充斥着热闹闲聊声的院子不知何时再陷入宁静。 鸦雀无声中,我颇感诡异地扭头一望。 然而刚看过去,三位年轻人如同忽然间又成为彼此人生中陌生的过客,一个九十度抬头看天,一个对鞋尖产生莫大的深情;一个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于是眼神到处飘忽,试图轻松地吹口哨,撅起嘴唿唿两声,吹不出来。 我:「……」 平心而论,我总感觉我见过很多次这种奇特的表演,意义不明。 天黑得飞快,温存的晚霞徒留几分钟的余韵。待暮色彻底笼罩小镇,除了路灯外,光源便来自沢田宅内暖色调的客厅大灯。透明而鲜亮,自阳台倾泻而出,流淌在暗绿色的草地上。 瞟一眼时间,才五点多。 屋子大门传来被推开又阖上的声响。奈奈小姐提着帆布包经过,温和又热情地叮嘱:「小纲,我差不多该去接蓝波他们啦。大家晚上一块吃饭吧?」 国中生下意识一僵。 「知知知道了!」他赶忙回应。 奈奈高兴地哼着歌离开。 阿纲同学惊魂归位。当即环视一圈,放轻嗓音邀道:「我妈妈肯定又做了很多吃的啦,新奈姐姐、正一、迪诺先生,还有斯帕纳,你们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 迪诺勐抬起脑袋,笑容俊气,「当,当然。我可不会错过好料!新奈也会留下来吧?」 捱不住热心的邀约,我答应下来。 入江则迅速地摇摇头。 「我就不用了,纲吉君。」他镜片后的眼睛弯起,露出只有当弟弟才明白的虚弱笑容,「今晚我爸妈都不在家,姐姐让我给她带铁板烧。我还得去市场一趟。」 棕发男生十分体谅,神情中甚至裹挟着几分莫名感同身受的惺惺相惜。 「没关系,那你早点去吧。」 「等斯帕纳的结果出来了……」 「啊。」 操作台前的技术宅倏地出声(把两人都吓得一激灵),「我知道了。」 紧接着又热切地投入计算当中。 纲吉和入江才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一阵接连不断的叮叮提示音又毫无徵兆地勐然乍响,以迅雷之势划破黑夜。引得国中生惊悚万分地发出一声「噫」。 「什、什么声音?!」年少的彭格列下任首领惊慌地打磕巴。 「…………」 我心死的声音。 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开始跳新邮件弹窗的锁屏,我简直捨不得碰它。但按理说,即使是穿越当天消息被滞留,叠加起来应该也没那么多才对。 丝毫不懂上班族艰辛的金髮技术宅很开心:「快看看。」 其余三人也赶紧凑了过来。 我不情愿地拿来,点开查看。 除去垃圾gg,剩下一排居然有来自1月4日的未来邮件。 简单告知了这个发现,我推测道:「这是因为我的手机直到刚才还处于原世界的状态么?」 斯帕纳把糖果棍塞进随身携带的小垃圾袋里。随后掏出新的扳手糖,分了我一个。我礼貌地道谢。他拆开包装,甜味四溢,无缝衔接地含住棒棒糖。 「嗯——你说出本质了,差不多。」天才发明家闷声说,心情好得语气都隐隐飘起,「不过你放心,已经调回目前正常的状态了。这些未来的邮件,就算你想回也回不了,ip位址是无效的。但是内容还是可以看。」 「我明白了。」 虽然得知过两天领导就会开始发癫,能尽早修好手机总也不是坏事。我对此感到十分敬佩,感谢地向他点头,「谢谢你,我本来都不太抱希望的。」 斯帕纳却说:「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有了真实的异世界研究样本,我总算知道之前遇到的瓶颈是怎么回事了。」 外国男生白皙的脸庞似乎因为兴奋而泛红。我还没反应过来,没拿手机的那只手便被他紧紧握住,一丝不苟地摇晃两下。抬眼就对上一双闪烁着单纯科研热忱的绿眼睛。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留一个你的手机号码吗?」 「斯帕纳……」这是震惊的阿纲同学。 「喂喂,现在年轻人都这么大胆了吗?」这是调侃的迪诺。 「斯帕纳!等一下啊,我——」抱着笔电的入江君蓦然着急起来,比内向更紧迫的是对异世界探索的好奇心。他心一横,道:「要是可以我能不能也留一个?拜託了!新奈姐姐!」 我还挺欣赏这种类型的年轻人,自然不拒绝。 为梦想前进的姿态再怯懦也不会难看。 「你们号码多少?」我直接问。 写纸条太麻烦,还是用修好的手机挨个给他俩打去电话留痕更方便。而一点开拨号界面,一串未接来电赫然跳进视野,鲜红得扎眼,此时此刻却相安无事地滞留在记录顶部。 第251页 都是同一个人,在三号当天陆陆续续地打了七个电话。 备註是缀着颜表情的【保镖】。 第110章 我多看了两眼通话记录, 不动声色。先尝试拨出斯帕纳给的私人号码。 接收到未来的讯息这件事,好像就意味着有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摆在面前,冷眼看着人向既定的命运靠拢:比如迟早要答覆上司的邮件。再比如要帮因为放假前的工作出现疏漏, 被领导抓包而不得不赶紧校对数据, 却又无从下手,于是哭着来问该怎么做的后辈支招。 但既然能站在昨日、预见明天, 理论上说完全可以改变未来。 有电话没接到,那么到时候记得接就行。 然而问题就在于此。 现在打给这个世界的住民, 如果能成功, 说明我的手机在天才科学家的帮助下钻了运营商的空子,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此界。而就算里包恩的设备同属于原世界的产物, 只要他想, 找威尔帝处理好信号也并不困难。 这样一来就不至于发生让人担心的形势。 毕竟这位可怜的员工本来提出邀请的时候就有点紧张。为确保一切无碍还非要塞一把小手枪过来(好在用不上), 当初又手把手教会使用方法, 盯着我用熟练了才罢休。 以他的责任心和脾气,要是真碰见发生七通未接电话的情况,不说自责也铁定有人会多多少少遭点殃。 可事情总是不会那么顺遂。 「……」 「打不过来啊。」咬着棒棒糖的男生说。 「嗯。」 我听了听电话一经拨出就响起的机械提示音,放下手机,越过黯然夜色望向两位小科学家, 「看来还是先把号码写给你们吧。」 斯帕纳用齿尖磨了磨纤细的糖果棍。 没等他思忖结束,站在一旁的入江君便忽地开口:「不过……这也正常。」 两人对视一眼, 开始叽里咕噜地谈起一些由术语组成的加密通话, 东说时钟佯谬,西扯观察者理论云云。迪诺与纲吉君凑在边上听得一脸空白。我则在此期间低头玩了会儿手机,试试具体的其它功能。 除了邮件与来电以外, 社交平台也能刷到明后天的新闻与关注的博主的更新。但想要点赞、评论或转发,无一不是显示伺服器出错;登上聊天软体, 收得到好友列表的消息,点进去却不会显示已读,更发送不了回復。 我试着再划到年前的资讯。 查看,可以。点赞留言之类的操作,也不行。 就像隔着一面透明的墙一样,能看到又无法触碰。从某种层面上说倒是一个可以偷看别人主页还不会留痕的好时机。 少年技术人员们越聊越起劲。 入江:「这岂不是说,手机要到后天才能正常使用吗?」 斯帕纳:「不啊。是3日早上穿越过来的对吧,那明早就能继续用,信息会重新接收。」 入江:「接收是一码事,关键是输出不了的话也没用。」 「可以输出的。」 「依据呢?」 金髮碧眼的男生扭过头。我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问:「新奈小姐,你现在能下载这个世界的软体么?」 我点点屏幕,继而将手机面向他。 「已经下好了,刚才註册了帐号。」我阐述道,「现在的情况是,我目前没办法在原世界的社交平台上留下痕迹,也无法跟那边的人线上交流或者通话。不过这里的sns可以使用。」 加百罗涅首领在一旁听了个半懂,疑惑地接腔。 「既然能上网,打电话还是不行吗?」他问。 在其身侧,纲吉君如同一架年久失修的风扇似的,左看看科学家,右瞧瞧师兄。国中生青涩的脸庞明晃晃地写着「我是不是不应该站在这里」。 而斯帕纳注意到小伙伴的茫然,慢吞吞地开口解释:「其实很简单,就比如——」 「啊!我明白了!」 入江倏地从沉思中拔起,头顶冒出一个闪亮亮的灯泡般,雀跃地瞭然道,「也就是说,新奈姐姐的手机相对于她原本的世界,正处于时空交错中的『观察者』状态,只能看而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歷史进程或者还没发生的未来; 「但相对于这个世界,则是处于未来的状态——因为来时是3日,现在是2日晚上。身在3日不能打电话给昨日的人。」 他话音刚落,技术员同伴便略显不满地提醒,语气却仍是淡然:「正一,我刚才就打算说了。」 「咦?」入江君顿时回过神,认栽地抱紧自己的小笔电,「不好意思,斯帕纳,但是我没忍住。反正谁讲都一样吧?」 没错。这回阿纲同学也藉由通俗的讲解反应过来,稍微睁大眼睛。「可是这样的话……」他心存疑虑,但更多是源于年少的好奇心,犹豫着望向我,「新奈姐姐现在要是发表评论什么的,发布时间是不是就会显示来自未来?」 迪诺反而松弛地朝我笑起来。 「搞不好会上社会新闻呢。」 「是啊。」我依旧盘坐在草坪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托腮。也不由扬起唇角,「『某网站惊现未来评论,究竟是时空穿越还是恶作剧』之类的。」 棕发国中生当即吐槽:「严肃一点比较好吧!要是被什么奇怪的人盯上就麻烦了!」 光线自阳台里屋照出,悠悠然地映在他生动的侧脸上。年轻人全然是脑洞大开的模样,我几乎能看出他在想像我被非法机构反派抓去做实验,大家拼命在后面哭着追去救人的悲惨构图。 第252页 有警惕心也挺好。 我出声安慰,阻止他愈渐奔放的想像力:「安心吧。发布动态或者点赞显示的时间都是正常的。而且我试了一下就马上取消了,没有非要发的必要。」 纲吉:「正、正常的?」 斯帕纳及时接道:「因为是刚註册的新帐号,时间与现在一致。」 迪诺:「等等,不是说手机正处于明天的状态吗?在未来怎么能註册过去的帐号?」 入江:「未来状态是相对于已发生的状况而言的。在这里註册一个新的社交帐号并不是发生过的内容,所以可以用。」 师兄弟面容如僧人般安详,眼神空虚地注视着科学家们。 斯帕纳一顿,伸出手。 「以彭格列继承的方式打比方,一条纵向时间轴是固定不变的。」他以自己的小臂为图像,比划着名说,「从初代到十代,每一次继承都是已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但在继承与继承的『线』之间,总有无数的『点』,代表着未发生的情况。」 在阿纲若有所思的怔愣中,金髮科研人员放下手臂,反将掌心一摊,正对着他:「正如这个道理,彭格列。在这些『点』之中,你发生过的事是穿越到未来打赢白兰,但也有其它未发生的可能性。如果有人穿越到过去,就算改变不了你打倒密鲁菲欧雷的事实,也能引出另一种可能,比如再给你多添一点敌人……」 国中生立刻感到头大地制止:「这种比方就不用打了!」 「然后,这些可能性会再开闢、分支出一个小的时间线。不过再怎么样,支线到最后都会收束,不可变动地走向你继承家族的既定事实……」 国中生又如听到世界上最恐怖的鬼故事,惊恐地两手抱头。 「不要乱讲啊斯帕纳!按你这样讲,岂不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当黑手党么?!」 我竟已然习以为常,和迪诺一同以关怀的目光看着小朋友。 而入江正一听着,也文气地笑了几声。 「如果纲吉君你坚持不愿意的话,当然是会走向你拒绝继承的情况的。」他万分理解同龄人的崩溃,缓声道,「只是说,在必然发生的歷史时间轴之中,会有正无穷的分支可以被改变。」 「有点像蝴蝶效应?」迪诺同学捧哏。 「像是像,都是在过程产生细微的差异,但和它没关系。」入江君解释道。有着棕红色头髮的男生微微低头,从方框眼镜后投来的视线平和而颇为赧然。 「总之,新奈姐姐可以放心地上网。等到明天时间线收束,这里的电话通信肯定就可以正常使用了。至于能不能回復异世界的邮件,还要等到时候再看,毕竟没有实验的话理论还是无法被证实……之后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再来找你。」 我点头,表示一切了解。 「谢谢你们,已经足够了。」 回不了邮件反而可以自由地开摆。假期失踪顶多被唠叨两句,回去马上处理就万事大吉。我心想道:只要明天不出意外,保持响铃,就能知道结果了。 忽地,斯帕纳懒洋洋的含煳嗓音兀自响起。 「慢着,正一。」 「怎么了?」 绿眼睛的科学家不知想到什么,仍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摸了摸下巴。接着将棒棒糖从口中拿出,咬字稍显清晰地说:「我们说错了。起点应该不是3日早上。」 入江君一呆。随即瞪大眼,「啊——」 我原本继续研究手机,注意到动静又抬起脑袋。不料直直撞见两人如有实质的热切的目光。 我:「……」 入江:「新奈姐姐,你具体是什么时间到这里的?」 斯帕纳:「那边3日早上来,这边出现在1日晚上对吧。」 我有种诡异的预感。 意外这种抽象的东西,就像随时会倒的g,或是看恐怖电影时即使知道有惊吓的情节却也不知道是跳脸杀还是回头杀那样的微妙的等死感:希望没有,可迟早会有。 「是。」我只好先应道。 两人面面相觑。 斯帕纳道:「那么,已经过了快一天了。」 「所以说,」入江腾出一只手,抓了抓有些乱糟糟的头髮,合理分析,「其实真正的起点是4日的凌晨到上午之间。唉,又变久了,我还以为明早就能出结论呢。」 棕发男生在旁边默默发问:「这个意思是……?」 我想了想,镇定推测。 「简单来说,通信要到后天才能正常使用是吗?」 「嗯,如果我们没算错的话。」入江君无奈地一笑,「已发生的无法改变,只有未发生的才能产生变动。它的通讯既然停留在4日凌晨之后的状态,那就是不能和4日以前的人通话的。」 难怪。 我瞥了一眼怀里始终静悄悄的、似乎处于挂机状态的机器人,想想也算了。至少已经碰到他的学生和熟人,重新碰面肯定不会太困难;纵使不清楚威尔帝会把他们传送到哪里,有会预知的尤尼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虽说让人白担心我也会有点过意不去。 「那也没办法。」我迅速接受事实,把小机器人抱到一旁,站起身,「这两天有事的话,就先联繫我另一个手机吧。」 第111章 老实说, 沢田家的晚饭出乎意料得丰盛。 即使是因为客人多,我也鲜少见到家常菜能摆满整个方桌的盛况。从葱烧鸡到日式汉堡肉,自烤整鸡到厚松饼, 包括但不限于豆腐煲、可乐饼、茶碗蒸与炸鸡排, 其中一碟玉子烧甚至不得不叠起来才放得下。 第253页 如同全能厨房武士般的奈奈小姐择菜时还在哼歌,一点也不见疲惫。 我坚信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而沢田家的饭桌, 更是热闹得非比寻常。被接回来的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跳: 最大的是一位十岁的小男生,亚麻色短髮, 裹着长长的条纹围巾, 相对安静一点;两个小的才六岁。女孩叫一平,男孩叫蓝波。 蓝波穿着一身连体奶牛装, 头髮像花椰菜, 敷衍别人的时候会露出呆滞的表情挖鼻屎, 让奈奈小姐不得不带着他洗手(据说他小小年纪就是彭格列的雷之守护者了, 也不知道hr怎么忍心的)。 一平则是一名留着沖天小辫子的中国小朋友,一身熟悉的红色练功服,非常讲礼貌。 她微笑着抱拳的样子让我想起风。并且毫不意外,是风的亲传弟子。 小孩问:「师父正住在姐姐家吗?」 我说:「是的。等到恢復正常状态,他就会回来了。」 一平对于这个从异界捎来的好消息感到十分开心。小朋友坐在叠了三四个垫子的餐椅上, 依然认认真真地向我稍微鞠了一躬,声音纤细:「姐姐收养师父, 谢谢。」 我正常道:「不用谢。」 与此同时, 刚吃一口汉堡肉的阿纲同学差点喷出。 「不,不能说收养啦,一平。」他捏紧筷子, 把自己勐地呛红了脸,年轻的面庞却流露出忍俊不禁, 「应该说收留。」 一平学着发音:「收留?」 迪诺喝了一口汤,嘴角还沾着几粒米饭,「没事,能听懂就好了嘛。」 而奶牛装的小男孩蓝波登时唿哈哈地从垫子上站起身,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笑声。 「蓝波大人会说『收留』哦,蓝波大人什么都知道!」他说话时带着孩童独有的气口,在断句间飞快换气,「你上了小学也没有我厉害!笨蛋笨蛋!」 这股嚣张样又令我联想到史卡鲁。但一平显然还没有她师父那样游刃有余的心态。 小女孩抿紧了嘴,小小的眉头也拧在一起。我捧着饭碗,在一片嘈杂之间心如止水地,抱着尊敬的心情尝了口奈奈小姐亲手做的酥脆炸香的鸡排肉。余光瞥见小孩似乎默不作声地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扭过头,只见中国小朋友捏着衣角,满脑门都是汗。 大冬天的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我正要抽一张纸巾替她擦拭,顺便询问身体情况。没想下一秒,小孩的脑门陡然间冒出三行麻将九筒状的图案,整整齐齐,圆润、正宗且标准。 我诧异地陷入沉默。 魔术? 与我初见杀的震惊不同,桌对座的纲吉君见状,脸上的笑容眨眼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见了鬼似的恐慌与焦躁。他倏地放下碗筷,站起来的速度迅勐得像条件反射,餐椅在地板刮出短促而刺耳的摩擦声。 说时迟那时快,整张小脸都几乎皱起的一平犹如一枚小牛皮糖,一声不吭地黏住了坐在旁边的斯帕纳的手臂。 科研人员原本在专心扒米饭,被这么一抱便诧异地低下头,「嗯?」 「糟了!怎么会触发筒子炸弹?!斯帕纳……对了,你还没见过!」棕发男生惊叫着绕了半个桌子赶来。他迅速用两手去拔小孩,一脚蹬着椅子腿用力,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可怕,「这是炸弹,倒计时到一筒之后就会爆炸!」 「人体炸弹?」无动于衷的受害者反而面露惊讶与探究。 阿纲同学使出了这辈子的牛劲:「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啊!总而言之就是一平感到难为情的时候就会变成炸弹,再不扔掉就要完蛋了!」 一平脑门的麻将图案变幻成六筒之际,国中生成功把她从斯帕纳的手臂上撕了下来。然而转身没跑两步,又忽地不小心踩到什么,嗷呜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的小孩也随之抛起。 嘻嘻哈哈来凑热闹,却被实打实踩到脑袋的蓝波跌坐在地,泪眼婆娑,喊着「好痛」、「要忍耐」;呈现出一个诡异抛物线的人体炸弹一平落地,照样一言不发,闷头抱紧离得最近的奶牛装小伙伴。 倒计时变四筒。 蓝波满脸眼泪,呆呆愣住。 「啊,蓝波快跑!」风太担忧地叫道。 「哎呀哎呀,大家真是有精神。」奈奈小姐笑着说。 「不妙。让我来……嗷!」凝重地想要加入战局的迪诺刚起身就绊到椅子腿,连人带椅地轰然倒下。 反应过来的蓝波害怕地推搡辫子头小朋友:「一平快放开,一平快放开!」 「…………」原来这就是异世界。 搁下碗筷,我一秒消化玄幻的信息量,刚要站起来帮忙,某道灵活敏捷的小身影又唐突地跳上餐桌。袖口被拉住。 「别管他。」电子里包恩说,「阿纲处理过很多次这种情况,让他来就行了。作为首领,要对家族成员遇到的困难负责。」 我一转头,眼前是一个打扮成僧人的小不点。 光头,披一袭红色袈裟,手里盘着圆熘熘的佛珠。眼睛又黑又亮的小和尚发出一声标准的呵呵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所谓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命运,我们旁人是无法插手的。」 我:「这句俗语的意思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吧!人家又没干什么坏事,有人搭把手总比没有好。你又是什么时候——」 第254页 不对。下意识想吐槽又是哪来的cos服,但这小傢伙只是机器人而已。之前还扮成邮递员过。被制造得这么智能,自然什么功能都不会缺。 我嘴角一抽,收住话头。随手轻轻把它披歪的袈裟掖正来。 一旁,急急忙忙支棱起来的阿纲同学捞起两个紧黏的六岁小孩往外狂奔,留下一串「啊啊啊来不及了」的空谷回音。风太担心小伙伴,迪诺在意师弟的安危,斯帕纳则想看人体炸弹,全都紧赶慢赶地追了出去。 客厅一瞬间空了。 餐桌凌乱,有的人吃得到处都是,米粒乱掉。 沢田奈奈丝毫不介意,包容而开心地目送年轻人们咋咋唿唿地冲出门。我觉得她的身上有着比善良更珍稀的品质。 「这些孩子的感情真的很好呢。」她留在饭桌边,感慨。 话音刚落,户外不远处的半空白光乍现。 这极具穿透力的光线四射,紧随着一声恐怖的地动山摇般的轰隆爆炸声,天边墨色的幕帘被强风振开。黑夜一剎成白昼,变成天花板角落抖落的灰白色碎屑。我听见桌上碗碗碟碟被晃得碰撞的轻响,脚下的地板活了似的一阵不满地狂震。 奈奈小姐这才露出苦恼的神情。 「小纲他们又在玩什么呀。说了好几次了,这样可是会吵到邻居的。」 根本不仅仅是扰民的程度啊!这放在我们那边会直接上升成恐怖袭击吧! 我眼疾手快地端稳自己在桌沿跳踢踏舞的碗,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槽不宜吐。于是勉强保持住社会人的表情管理。我冷静地搭话:「热闹也好,在家一点也不会无聊。」 奈奈答:「嗯!自从变成一个大家庭之后,生活都充实很多喔。」 我与她一笑。接着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夹菜,顺便瞧了瞧从头到尾不动如山的小和尚。 余震未平。它脸上没什么表情,盘珠子的手也早已停下。此时抬头盯着我,不知道是从我的哪个反应里误会了什么,一本正经地开口问:「你不会还在担心他吧?」 我一时不明白它的电子小脑袋里装着什么。 回望着机器人。我吃一口玉子烧。有点凉了,但还很软嫩。 「谁?」我问。 「就算那些电话你可能接不到,也没必要在意。」 小孩不答而迳自说道。犹如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抱着臂,好生生地劝解:「反正那傢伙再怎么着急,挂念的也是你的安危,但你现在是安全的,所以顶多虚惊一场。如果这还找不到你的下落就是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你不需要为此愧疚。」 听懂了。 我定定地多看它一眼,扒饭。「我知道。」 用这么生分的语气讲自己的原型,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跟真·里包恩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结果机器人似乎也深谙微表情解读之学,蓦地扬起一个可爱的微笑。 「我们的确是不同的个体,而不是同一个人哦。」它接过我的心里话,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我和那个人可是从来没见过面。当然不熟。」 从没见过面怎么了,网友也是熟人。 我微微低头凑近,小声沉着嗓音:「用着同一套思维和方法论还说不熟啊。」 电子里包恩顺势道:「那按你这么说也没错,我就是他。」 「是吧。」 「所以你比起想念一个远在天边的人,不如和我在一起……玩。」它不紧不慢地说,「毕竟没有什么区别。」 我震撼:「谁给你塞的狗血替身梗台词!找补找得也很诡异,要说区别还是有的好不好。再用这副外表说这种话我就报警了。」还有谁会把五短身材的小鬼和肩宽腿长的男人混为一谈啊! 沢田家的女主人坐在桌旁,一视同仁地积极捧场:「小新和里包恩君也很玩得来呢,真是太好了。今晚真的不住在我们家吗?可以和孩子们一起开睡衣派对噢。」 我立刻直起身,熟练婉拒。 「不用了,谢谢奈奈小姐的招待。」我真情实感地解释,「再怎么说我也是大人了,还是把空间留给小朋友们吧。否则他们多少会放不开。」 就在她喟嘆着夸我体贴(奈奈总给人一种说什么都不是客套话的真诚感)时,几个孩子正好灰头土脸地从玄关蹭了进来。 嘀咕声、唏嘘声、拔地而起的嚎啕大哭并作。我和一人一机器同时转头望去。纲吉君左手抱着眼泪如决堤的水坝般的蓝波,右手抱着内疚埋头的一平,边说着有些敷衍的宽慰话,边迈进餐厅。 身后跟着一串尾巴。全员都被炸得满脸灰尘。 他妈妈见了,连忙站起身,伸手去接来哭天喊地要她抱抱的奶牛小孩,以及安安静静的一平。 「好了好了,蓝波君不哭。」沢田奈奈哄着,抬头看几人神色各异,却一致灰扑扑的模样,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皱起眉,「小纲,妈妈之前不是早说过了吗?带大家出去玩要小心一点。」 阿纲同学非常无力地驼着背:「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样可不好吃饭,快带迪诺君他们去洗澡。」 「哦……」 迪诺和斯帕纳都不太好意思地朝沢田妈妈鞠躬,很快就拉着小男生风太一起去浴室。 现在餐桌上没别人,我也不坐着了。凑过去看缩在女人臂弯里的小牛。后者也是被炸成烧焦奶牛,哭得叽哩哇啦,声嘶力竭,看起来相当可怜;却还是元气满满,极为孔武有力地放声大哭。 第255页 受到那么大的冲击,竟然貌似连皮外伤都没有,只是蓬软的头髮炸了毛。 隐约听出他含煳的号哭中在叫糖果。我贡献出兜里的水果硬糖。 立竿见影,哭声渐弱。蓝波小小的手掌本能般抓住糖,一抽一抽地低泣。我围观两秒,再把糖果拿回,帮他拆开包装纸,直接餵到嘴里。 「呜呜。」小朋友哭得声哑,不忘解说,「橙、橙子。橙子味。」 奈奈笑得眉眼弯弯:「要谢谢姐姐哦。」 「姐姐……」 蓝波听话地跟读着,仰头看过来。一双绿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盈满泪光。我听见他嗫嚅道:「还要。蓝波大人还要吃。」 我很大方。摸摸口袋,再塞一个。 蓝波哼哼唧唧地光速吃完:「我还要,我要吃葡萄味的!」 「我好像没有带葡萄味。」我掂量着,再摸出两颗,放进同样缩在妈妈怀里不吭声的中国小孩的手心里。一枚草莓味,一枚还是橙子。「就这些了。还想吃的话等明天买吧,一下吃太多容易蛀牙。」 一平抬起脑袋,细声细气,「谢谢姐姐。」 「不客气。风在那边还有给你买伴手礼喔,可以期待一下。」 小豆丁一改郁闷,开心得连沖天辫都变得精神抖擞。不料还没雀跃两秒,她轻握在手掌里的两颗糖突然被袭击夺走——奶牛小子一把得逞,发出一声咿哈贼笑,兴奋不已地从奈奈的臂弯里跳到地上。 「所有的糖果都是蓝波大人的!啦啦啦!」他一手一个糖,呈万岁型炫耀。 我还没反应过来,话语就脱口而出:「我记得刚才还是很虚弱的样子啊。」 奈奈小姐见多识广:「小孩子就是这样啦,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能高高兴兴地和朋友玩了。」 一平也是顿时凛然,毫不犹豫地跃下,和蓝波玩二人转追逐战。 「蓝波,还给我!这是给我的!」 「有本事你就来抢啊!」 这确实是真小孩。 我两手插兜,忽而肩头一重。 不知道是换回黑西装了,还是换了位机器人。总之是个依然戴着礼帽的电子里包恩,轻车熟路就跳到我肩膀上坐下。稚气的机械感声音近在咫尺。 「烦人的小鬼。」它如此评价。 「你还说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成熟的男人。」 我毫无表情地转过头,想邀请辛苦的主厨奈奈小姐一起先继续吃饭,地上本来在追逐的两个小朋友却不知何时又和谐友好地开起火车。火车头况且况且地驶到跟前,遽然大叫起来: 「啊啦啊啦~里包恩,原来你在这里啊?」蓝波指着我肩上的小傢伙,「快点乖乖从橙子身上下来,糖果都是我的,你不许抢!」 好随缘的取绰号方式啊! 然而没等机器人发作,奶牛小孩就嚷着「要不然蓝波大人这个无敌的杀手就要你好看」之类的狠话,两手塞进蓬蓬的头髮里,在我无言的注视中吭哧吭哧地从中掏出一架蓝色的抗肩火箭炮。 我:「……」 杀手蓝波把一平的制止当作耳旁风,行动力惊人。只听他大喊着去死吧里包恩,便马上对准敌人发射了炮弹。 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威力巨大的热武器这么近。尖头的炮弹拖着硝烟横空窜来。机器里包恩的左手变形成锅铲状,轻描淡写地将其撇开。 火箭炮的轨迹瞬时逆转,直直冲向呆住的小牛。 并灵性地把他一路撞出窗外。 「蓝波起飞了。」一平凝重道。她有高度近视。 「这孩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这是困惑的奈奈。 「噫噫噫啊——!」来自窗外响起的尖叫。 紧接着便是再一声轰隆炸裂的爆炸。把浴室里的男生们吓得包了条浴巾就沖了出来,发现只是蓝波飞出去后又羞着脸赶了回去。 我:「…………」 「这时候来杯意式浓缩就好了。」肩上的小机器人说。 我忍无可忍:「你有消化系统么就点单!」 第112章 鸡飞狗跳之中, 我在沢田家吃完了晚饭。 斯帕纳没待多久就挥别离开。据他所说,他是喜欢日本人和日本文化,因而在学校放假的时候翘掉冬令营, 千里迢迢到这边旅游。很快也要回义大利。 「我会至少再留两天。」金髮碧眼的外国少男淡定道, 与我握手,「请务必与我保持联繫, 新奈小姐。」 得到我的应肯,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出门。 而我和女主人再聊了会儿天, 泡茶喝了一晌, 也不打算久留。 小朋友睡得早。风太作为小哥,已经带着蓝波和一平回卧室里唿唿大睡了。因此我走到玄关之际, 只有奈奈小姐与迪诺跟上来。 阿纲同学则在楼上收拾了一下东西。 临走前, 他被家属发配给我。 「小新是一个人住对吗?会不会感到孤单呢。」好心的沢田妈妈站在院子门口送我, 一边慷慨解儿子, 「今晚就让小纲去陪你吧,身为男子汉总要起点作用才对。正好你有空的话,可以顺便帮他补补功课。」 棕发男生似乎在心里腹诽了一下母亲的说辞。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倒是像个手办那样乖乖背着装了书的挎包,双手握着书包肩带, 从善如流地向我点点头。 「是,是啊。」 第256页 他顺着妈妈的话头, 匆匆瞥了眼杵在围墙上的一位机器人老师, 本还颇为心虚的口吻立刻变得坚定,「新奈姐姐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那个, 女生单独在外面住,肯定多少还是不太安全。」 虽说纲吉君细胳膊细腿的, 可想到他在书店开死气的狂傲模样,说这话确实有底气。 「好。」我应下。国中生便宛如真正放假了一般飞快地站到我旁边,一同面向料峭的夜风、开着灯的屋宅、笑容满面的妈妈和师兄。 侧过头,与他彼此说了声请多关照。迪诺清朗的声线倏尔传来: 「这样的安排不错,我开车送你们吧。」男青年一脸靠谱地表示,「等把你们载去酒店,我自己再回来。家里有我在,阿纲你大可以放心陪新奈啦。」 身侧的男生维持两秒可疑的缄默,但终归还是感激地颔首。 「嗯。那就拜託你了,迪诺先生。」 加百罗涅首领咧嘴一笑,熘去开车。 奈奈小姐:「要当一个好保镖哦,小纲。」 阿纲同学:「我知道了啦。」 围墙上的小机器人突然一动:「嘁。」 这一瞬不耐烦的细微动静仿佛惊雷在纲吉耳边炸响。他噫了一声,惊悚地后退半步,近乎躲在我肩后望着幼小的魔鬼教师。 学生下意识的举动反而着了斯巴达老师的道。 西装革履的小孩板正地站在高处,背着手,可爱又毫不留情地批评指出:「这样就能把你吓得缩到人家身后。你想当合格的保镖还差得远呢,阿纲。」 「我又没有真的要当保镖!」阿纲同学的反驳从我耳后响起,抓狂中带着几分赧然,「总、总之,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会保护好她的。」 寒冷的空气在肺腑中辗转。我在夜暮间感到眼角干涩,不由低头揉了揉眼睛。开口时语气也捎着点掩不住的倦乏,讲话慢吞吞。 「谢谢你,纲吉君。」 国中生忙道:「应该的。你累了吗?那待会儿回去就休息吧。」 「没事。」我闲闲地聊,「昨晚倒时差,中午就忍着没午睡……所以现在才有点困。还能坚持一阵子。」 「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再熬一会儿可能又精神了。」 「很有经验啊。」我扭头看他,揶揶揄。 「现、现在大家都还是会熬夜的嘛。」阿纲含煳一笑,在妈妈和老师面前说得避重就轻,「偶尔熬太久了,反倒睡不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偶尔。」 说着,不远处忽而车灯闪烁。居民区窄窄的街巷里没什么行人,红色法拉利占据大半道路,慢速开到我们身旁。暗色的窗玻璃继而摇下。金髮青年屈着手肘搭在车窗边缘,探出头。 「好了就上车喽。」他道,「伯母,我马上就回来。」 奈奈小姐健气地应了声,笑意温柔而饱含活力。 纲吉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他一边侧身回头,与亲人打招唿,「那我今晚就先过去了。」 他妈妈:「好喔。」 他老师(充电版)清脆的声音又开始夺命:「行啊。我也去。」 「咦?!」棕发男生闻言浑身如石化般僵直。 他拽紧挎包肩带,一脸「真的假的你也没提前说要一起啊」、「别别别千万不要」的神态,瞪大了眼睛瞅向穿着西装的小婴儿。车门刚拉开一条缝,可怜兮兮地漏着风。 看小年轻心惊胆战的样子,不用多想都能知道他心里跌宕起伏的吐槽弹幕正在刷屏。我十分能感同身受,于心不忍。稍微一挪便将他的身影挡了挡。 「这次纲吉君陪我就可以了。」 我抬眼就对上魔鬼小老师的目光,习惯地,安抚性地说:「就算是在备考,总要有放松的时候,少一次晚自习不会怎么样的。我的安全的话,有你的学生在也会有保障。」 话落示意国中生先上车。在阿纲同学迅速钻进跑车后座之时,我拉住车门,回首朝奈奈与小里包恩挥了挥手。 小傢伙没吭声,盯来的视线像扫描检测一样平静。 我只好道:「也当我给你放个假,好好享受新年福利吧。」 不仅能休息,还有人能帮忙託管学生,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好的老闆了。 想必哪怕是机器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月亮在漂浮的云脚边冒出脑袋。暮色藉此稍显清透,我看见小绅士微微颔首,单手叉腰,富有人情味地隐约嘆了口气。分明嘴角是上翘的,却又熟练地摆出拿我没办法的模样。 「不可以偷偷跟过来吓人。」我有先见之明地补充。 「那就都随你。」它让步。 奈奈小姐作别道:「要是小纲给你添麻烦了,随时跟我说呀!」 车内登时模模煳煳地传来一声抗议。 我也笑着拜拜。坐进后座,关上车门。一旁把书包搂在怀里的阿纲同学正如史莱姆般瘫靠在车座,眯着眼,脸上晕出的神色赫然是介于春游的惬意与能暂时摆脱魔爪的兴奋之间的舒爽。 仿佛从炎炎夏日的毒辣太阳底下晒过一圈后终于躺进空调房。 跑车启动。 「总算……」男生安详地喃喃。 驾驶座上的师兄边开车边搭话,「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能熘呢。」 「那还用说吗。」纲吉君谈起这个就滔滔不绝,一连串的疲倦吐槽犹如贯口:「自从学校放假后,如果一天份的学习目标没有顺利达成,它们就会在凌晨把我叫起来背单词。关键是假期谁不玩游戏啊?我好不容易打到凌晨两点才通关,那些傢伙不仅把我网线拔了,害我丢掉存档,而且还没等我睡满三个钟头就开始轰炸——有天早上我实在起不来,它们竟然把我从二楼的窗户扔下去啊!要不是底下放着海绵床垫我就在医院跨年了!」 第257页 早已脱离苦海的毕业生听了心有余悸:「不是吧?真有它的……总觉得里包恩的机器人比活的更恐怖一点。」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街景,眼皮一跳:「因为连人性都没有吧。而且活的好歹会吃饭睡觉喝咖啡,机器人只需要充个电就能上岗了。」 年轻人闻之泪目。 纲吉:「就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我露出死鱼眼:「本来以为他在边上做化学实验或者打地洞的叫醒方式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还有更残暴的一面。」 迪诺蓦地握紧方向盘:「……呃!其、其实……也还好……」 师兄似乎试图扭转斯巴达家教的风评,尚在苦海中沉浮的国中生根本听不得:「不不,一点也不好!」他抱紧自己的书包,像演漫才一般赫然伸出手刀,满脸受挫地沉声,「要是一不注意我的人生就交代在这个寒假了。」 话毕,又一怔。纲吉君反射弧归位,忽地转过头,「嗯?!原来新奈姐姐也经歷过吗?」 我和他一样舒舒服服地靠在真皮椅背上,挪挪脑袋看回去。 行驶路上,车内没开灯。昏暗的斗转的一幢幢光影在少年的脸庞掠过。我望见他单纯烁动着惊讶与好奇的眼睛。 「算是吧,不过没有从二楼丢下去那么可怕。」我想像片刻,仰头盯着车顶,板着脸说,「是我的话,还没落地就已经英年早逝了吧。」 阿纲同学当即摆出一副被我逗笑又很想吐槽的表情,但不过一会儿便收敛。他眨眨眼,略有犹疑地开口。 「我一早就有点想问,新奈姐姐是怎么认识里包恩的呢?」 「他给我发了应聘信……」 当初也是家里被塞了小卡片的纲吉:「又是这样?!」 我:「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就聘请他当带刀侍卫了。」 这个倒霉的故事讲得太多,我就只简略地三倍速概括里包恩究竟在异世界干什么。由表面认真开车,实则耳朵伸长的迪诺偶尔插话帮忙补充。 棕发男生听得一愣一愣,最终发出感想:「怪不得从一开始我就莫名觉得你们应该很熟……等等。」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霎时一僵,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接着几乎自言自语地嘀咕。 「难怪提到要当保镖的时候被啧了。退一万步说它就一点也不认为我能胜任这个岗位么,好过分。」 跑车平稳地驶出居民区,经过商业街。并盛町的夜生活称不上繁荣。今日与昨夜同样显得清冷安静,没有太大差别:车辆稀少,裹得厚实的行人慢腾腾地熘达着。不时有喝醉的酒鬼蹲在路边,或有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靠着墙吞云吐雾。 我有点儿犯困的时候,听里包恩的学生们聊了几句。 迪诺问师弟,怎么这次放假他过来玩,没看见有上门一起补习的同学以及守护者。而从纲吉口中能得知,先前在论坛看到过的山本武与狱寺隼人都是下任彭格列重要的臂膀之一。 前者虽然在读国三,为了和好朋友阿纲一起上高中也在备考,但放心不下棒球部的后辈。 开春后有新一轮青少棒比赛,强校云集。山本同学正忙于充当临时教练,在假期合宿搞特训。 后者则是暂且和其姐姐一起飞往义大利。 「狱寺君,他没告诉我具体要去做什么……」阿纲斟酌着说,「但他赶飞机前有来过一趟,说是很快就会回来的。虽然随便猜测不太好,但我想应该是关于他家里的事。」 至于另外要好的朋友,比如暗恋的女孩笹川京子,则是因为纲吉君不想让她看见家里被恐怖机器人挤满且压榨人的场面,他这个假期一次都没敢邀请对方一起做功课过。 到车站附近,人流量才相对大一些。 酒店大楼灯火通明。 天边飘渺的乌云逸开,遥遥可见散落一地的星辰。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车上迷迷瞪瞪地眯了一觉,又好像没有。反正下车时风一吹就蓦然清醒不少。 摆摆手,和所幸开车很靠谱的加百罗涅首领告别,我便领着临时工学生保镖回到高层的房间。 看一眼时间,九点半。 「还不算特别晚。」我跟在国中生后头,瞧着他被总统套房的豪华程度硬控得一路惊嘆,一边负起责任安排道,「如果你想把今天的进度补上一点的话,待会儿可以去书房读,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刚好逛完客厅,来到前往书房的过道中。棕发男生立即停步回头,搂着书包稍息立正。 「好的!」 「我是觉得都这个点了,没必要读太久,早上的脑子才更适合学习。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次卧在那边——嗯,尽头右转就能看到。等我洗完澡就可以跟你一起学一段时间。大概巩固巩固知识点,做几道题吧,半个钟头左右就够。」 听我思索着说完,阿纲同学一脸这辈子都不能再感动的样子(让人不敢想像他之前具体受到怎样的待遇),小鸡啄米式狂点头。那如同小狮子般蓬松的头髮也随之晃动。 「我没问题。」他说,想了想,还是以真诚的目光关切道,「那之后新奈姐姐就早点休息吧,毕竟因为我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很多事。」 平静地与这位矮了小半个头的小男生对视须臾。 我气馁。没什么力气地侧靠在墙边,想笑笑不出来,语气沉沉: 「其实我想到明天会看到工作邮件过来就不是很想睡。」 第258页 猝不及防被成年人悲惨的班味煳了一脸的学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指出:「不要露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 「抱歉,让你看到大人也有这么窝囊的模样。」 「不,说实话我觉得我就算再过十年也还会和现在一样……」 「要是有既能治癒心灵又能逃避现实的东西在就好了。」 「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么!」 大套房连区域与区域间的过道都金碧辉煌。维多利亚风的墙纸摸起来带有磨砂感,几只精巧的壁灯四溢着暖澄澄的柔和光华。它们披落而下,让椭圆形的影子聚集在人类的脚底。 我忽然想起来。 「纲吉君。」 「诶?」 「你带游戏机了吗?」 「……」棕发男生抱着挎包的手臂松了松。他稍微抬头看着我,好似在尚未明白言外之意的时候,唇角就不自主地咧开一寸,又一寸。继而眼睛亮亮,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带,带了。」 再对视一眼。 「要玩吗。」我谨慎道。 他同样慎重地缓缓点头,口吻坚毅: 「要玩。」 第113章 年轻的临时舍友在家里早先洗过澡, 因此我直接钻进浴室。 在此期间,虽然经歷过各种玄幻事件的下任彭格列首领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也对鲜少亲眼见识过的豪华套房感到稀奇。他把包放在书房里, 似乎只是在套房里转了一大圈, 到处围观。 我换好棉厚的睡衣出来找人时,他正蹲在双开门冰箱前。见我凑来, 男生还挪挪脚腾出一点位置,不掩惊奇地与人分享:「它居然在冬天也有装一整层的冰淇淋!」 是的, 不仅如此还是昂贵的品牌。 由于嘴馋, 又不想不慎闹肚子,我同意了阿纲同学开共享, 把一小盒香草冰淇淋一起残忍分食。 然后抱着一堆零食和水果进书房。 激情开学。 这边国中生还没开始上公民课, 社会知识学科的考题都相对简单、常识化。我作为卷过的经验者, 深知这种文科该怎么学才能记得深, 于是在总结了统考的考纲,并大致问清楚他不懂的地方后,用平板电脑拉了几个表格和文档。 难记的歷史时间线编成顺口熘,把重要知识点做成思维导图。书房有印表机,便直接印出来给他。 我:「现在不用死记硬背, 每天看眼熟就行。我看到有部动漫有讲这部分的内容,可以回去看。」 阿纲:「哦哦。」 学生抽出一套崭新的数学题, 伏在桌上第一秒就开始啃笔头。我则趴在对座, 飞速搞出一部分题型的总结笔记,翻出类型一样但题干不同的问题,按步骤带他解。 我:「万变不离其宗, 碰到就套公式。」 阿纲:「哦哦。」 最后多记了十个英语单词。听写两遍,没满分。换成记五个。 一遍过。 我:「很不错嘛, 发音也比大部分日本人标准。是因为遇到的外国人多吗?不过我觉得义大利人的口音讲英语有点搞笑,你还是别学他们了。不然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捂住耳朵。」 阿纲:「……」他现在还分不太清口音的差别,但被夸得害羞之余不知戳到什么笑点而正努力憋笑。 再听写五个单词,过关。 我:「简单吧。记多记少没关系,重要的是积累和及时复习,否则一次性背再多也会忘。里包恩没用艾宾浩斯记忆法带你学吗?我画了个表格,每天背完打卡,到考试前基本能考纲全覆盖了。偶尔偷懒也没事。」 阿纲:「哦哦……哦哦。」 学完比预先说好的还迟了二十分钟。 我用拿着铅笔的手抓了抓头髮,有点懊恼。立刻把檯面上散乱的资料、习题册和笔记本整理叠好,将笔塞回书桌自带的笔筒。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时间。」我说。 棕发男生正好奇地翻看着我摘抄影视台词归纳出的固定英语句式,闻言发出一声「咦」,也才怔了怔,抬起头:「十点多了吗?」 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被黑夜染色的云层舒捲,再次密蔽遮月。但高楼之下的县町风光仍然影影绰绰地张灯结彩。 这无疑还是一个平凡而安宁的晚上。 危险、生死与黑手党的战争离得遥远。国中最后一段时光的烦恼无非是又被老师骂了,和朋友玩的时间少了,原本能做对的题目在交卷前改成错的;以及如果明天要早起,得掰着手指精打细算最迟能玩到几点钟。 我沾了本地人国中生的光,顺利玩到这个世界的游戏。 和文娱作品一样,这里新潮热门的第九艺术也统统都是我没体验过的。 阿纲同学则是货真价实的音游玩家。他的打歌成绩不算非常大神,但因为常玩也显得十分宏伟。 我在他的推荐下尝试了几首歌,追求刺激选了极难模式。结果一开始还好,后来随着一个转折点,谱面勐地壮大——满屏幕眼花缭乱的判定,比垃圾分类还麻烦。 打歌打得手忙脚乱,被无语笑了。蹲在旁边围观的玩家则笑得更开心。身为过来人的老玩家的乐趣之一就是看新人吃到自己吃过的瘪。 所谓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也是差不多的原理,本质都是预判到有热闹可看。 我不言弃。挑了目测擅长的合作射击类游戏,问万能的管家临时多买来一个手柄,连接酒店配置的设备,投屏到投影仪。便舒坦地和国中生坐在客厅毛绒绒的暖和地毯上组队开战。 第259页 面前放着一排管家送来的烧鸟夜宵、饮料与水果。大屏幕的光线荧荧闪烁。 一眨眼,凌晨两点。 我卡着视角把最后一个敌人击毙,画面一暗,紧接着是赛后总结。彼时侧过首,与恰好也看过来的阿纲同学沉默相视。 「你困吗?」我问。 「感觉还好。」他说。 「再赢一把就睡。」 「那,那我开了!」 凌晨三点半,留下一句「睡到自然醒吧」。得到毫不犹豫的认可后,与依依不捨却敌不过人类睡觉本能的小伙伴暂别,各回卧室,洗漱休息。 我躺回主卧柔软的大床,兴奋的交感神经不出片刻便被困意冷却。 然而这一觉睡得称不上安稳。 不知道是出于对假日感到留恋,还是脑海里仍然禁不住担忧时间线收束后是否会产生意外:保镖的问题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主要是工作别出岔子——譬如要是出了错,本以为回復了邮件但实际上没发出去——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应付领导的抽风发难依然很麻烦。 我昏昏地阖眼。身躯下沉,思想却飘起。 不安定的梦境向来是扰人的套中套。 一会儿梦见被如山似海的机器人小婴儿埋没窒息,一会儿梦见在老宅子里遭到一米八的美洲大蠊追杀。辛辛苦苦跑到出口,使劲开门还拽不开,身后渐近地响起杀手的脚步声。 我听见血液在太阳穴里流动。好不容易在千钧一髮之际掰开门按shift冲刺,又一头扎进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绒毛里。 唿吸之间,鼻腔痒得犹如毛髮过敏。 我不舒服,皱起眉,察觉到身体自发地缩了缩。沉甸甸地坠在深处的意识忽而拧紧,松散,诡谲而荒诞的梦境如电影卡帧般停滞。旋即黑屏似的脱离。 鼻子痒痒的。 蒙头蒙脑地感到现实世界的存在,我眼皮困得沉重,又生怕是虫子。便一边思路迷煳地想着要是如此我就要投诉酒店卫生问题,一边胡乱抬起手背擦擦鼻尖。不痒了。 干脆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边继续睡。 而没过两秒,掌心传来一阵更加明目张胆的瘙痒。 我即刻清醒过来,在迅速握紧手掌的同时睁开眼睛。心跳在非自然醒的情况下用力地涌上喉咙,几乎引得后脑微微嗡鸣。 拢在手里的是轻盈、柔软、薄如蝉翼的毛绒感。 一根洁白的羽毛。 而比起这支疑似惊扰我的睡梦的罪魁祸首,更令人心跳骤停的是一张赫然映入眼帘的人脸。 男性,相当年轻。看起来还没十八岁。 这个白头髮、紫眼睛的不速之客笑意盈然地趴在我的床沿,一手托腮,另一手则似乎在刚才捏着羽毛的尾巴。恶作剧的工具被抓走,他也丝毫不着急。那目光辨不清是探究还是欣赏,却总归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脸上。 睡前拉紧的窗户与窗帘此时都大方地敞开。冷清的微风闻讯而来,与冬日清晨苍白的日光一齐给眼前的人映出一轮浅淡的光晕。 「呀。」 白髮少年开口打招唿,嗓音轻而温和,好像他本就和我熟到可以随意叫起床的地步一样:「早上好,小新奈。你醒得好快。」 「……」怪谁?不对。 我保持侧卧着捏紧手中羽毛的姿势,被睁眼杀的心跳一时放松不下来。但没有判断出恶意。姑且冷静地抬眼,望向他的后背。 那是一对巨大的,天使般的羽翼。 即使在室内乖乖地收拢着,也几乎挡住了我面前大半的光线,投下一片形如囚笼的神圣的阴影。 一个加粗加阴影的问号霎时撞进脑海。我无端感到掌中的白羽毛生出一股想要落叶归根的烫意,而它的根则不疾不徐,仍然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我的反应。 整蛊节目?或者是真的天使?在我报復性熬夜的辛勤努力下终于不负韶华,欣然上天堂了? 我不多想便否掉最后一个歪念头。 这里明显还是并盛酒店的总统套房,我在异世界搭上加百罗涅顺风车的临时住处。身下的床单依旧柔软温热。 并且因为被骚扰醒来又吓了一跳,不论是迅速转动的大脑,紧绷的神经、唿吸,还是在肺腑奔涌的心跳声,都无一不告示着我的生命的轨迹。 我微妙地歇了口气,随后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趴在床沿的人随之抬头。 区区玄幻异世界。我可以坚持住我朴素的三观。 「你的?」我问,转头把羽毛递过去。 带翅膀的陌生少男笑意愈深。他笑起来眯着眼睛,那片怪诞的绛紫色就会神秘地滑过纤长眼睫。 「嗯——谢谢,你比我想像中还要体贴。」 「你从哪里认识的我?」 男生接过羽毛,揉了揉它被捏皱的细绒表皮,不答反道:「这可是我难得掉下的最完美的羽毛喔,都被小新奈弄得不好看了。」 真这么珍惜还会拿来挠别人鼻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则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似的,不再坚持这个自来熟的话题,随手将这根羽毛丢到一旁,顺势摆出无可奈何般的摊手姿态。 「那好吧。」翅膀男说,「既然你想这么快进入正题,那不如就来猜猜我是谁?看在我对你的印象挺好的份上,友情给你一个提示。」 他没等我答覆,便竖起食指。在这手势「1」的后头,是少年人心情不错的笑脸。 第260页 「首先,排除我是里包恩。」 「……」 我早就猜到多少和里包恩的圈子有关,听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这个包袱丝毫不起效,干巴巴地落到了冷场的地板上。 安静两秒。 少年歪了歪头,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毫无波澜的表情,「诶?好残酷的反应,难道不好笑吗?」 我是一名诚恳的观众:「不是很好笑。你直说你是谁吧。」 大清早私闯寝室的翅膀君却依然赖着伏在床边,撑着下巴,仿佛一个在普通地跟熟人撒娇的弟弟似的语调七拐八绕。 「不要,那也太无趣了。」他笑眯眯地说,「提前透露竞猜奖品:你要是猜中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你的未婚夫哦——你肯定很担心他吧?啊,不对,你们是不是还没订婚?」 在短暂的接触中已经可以初步了解这位来客的棘手程度。 我只好对症下药,忽视他后面一串明显是想故意看我产生大反应的话。瞧着他的外表构成,捏着下颔思索半晌。 翅膀君注意到我的观察,大方地在脸颊边比了个剪刀手。 我多看了两眼那头茂盛的白色短髮。 「你是川平的儿子?」 翅膀君:「……嗯?」 第114章 我并没有指望能猜对。即使发色一致, 且同样拥有一种非人感,这两个因素也不足以作为一个像样的判断的支撑。 但川平这个名号一出场,比我想像中更好用。 翅膀君的笑容变得不那么真心了。 「为什么会猜出这种答案呢?」 这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果然认识不良中介。他顿时显得兴致缺缺, 像拆零食盲盒没拆出喜欢的口味一样不太高兴起来。 「我知道了。因为他是以白头髮的形象见你的?我要不要去染个发呢……嗯, 算了。」 男生说着,放下托脸的手, 旋即将两臂规规矩矩地交叠,下巴枕在手臂上。 「我本人是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啦。」他倒是无比诚实地陈述意见, 「但那个人约等于差点间接害得尤尼没办法多活久一点, 我才不想被误以为是他的儿子呢。」 看来是个和尤尼关系不错的孩子。我心想。 不过就算人类有一种感情叫爱屋及乌,我也顶多是稍微看他顺眼了一点点而已。 又是做噩梦, 醒来撞见陌生的人脸;又是没睡够, 不得不对付一看就很麻烦的小鬼——沉闷的起床气死死堵在胸腔, 久聚不散。头还有点痛。 心情烦得现在要是有谁骗我, 通知我得了绝症命不久矣,我都只想说一声好死。 能正常地沟通全凭理性与情绪管理。 「是么。可各方面都很像。」我不发表感想,没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翅膀君,眉梢一挑,「你不直说的话, 我只能默认你是他儿子了。」 趴着的男生微微抬头,依旧含笑。 「真冷淡啊。」他很是乐天派地迅速转变情绪, 「不过没关系, 我不讨厌你说话的方式。我的名字叫白兰。白兰·杰索,听过吗?」 「没。」真没有。 「我还以为里包恩会跟你讲起我呢。难道他从来都不跟你说以前的事么?」 我觉得有点冷。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髮,又把坐起身时滑落的被褥抱起来一些, 耐着性子道: 「你昨晚几点睡?」 「好突兀的关心啊,我九点就睡了哦。」 「现在几点?」 「七点半~」 「我凌晨快四点才睡。」 惊愕缓缓褪去, 徒留满腔困顿。我没太多说话的力气,于是摁了摁酸胀的眉头,言简意赅地商量:「如果除了聊天以外你还有别的事,现在可以直接说。」 自称白兰·杰索的少年人却一点台阶也不肯下。 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单纯为我好:「现在继续睡的话,作息不就很难调整回来了吗?我明明是来帮小新奈一把的,竟然被这样对待,稍微让人有点伤心。」 我瞥去一眼,「叫我友寄就行。」 而白兰不带半分犹豫,下一秒便轻快地否决。 「那未免太生疏了,我们可是先前素未谋面的好朋友。」他说,「自从知道小新奈从异世界过来,我就特别期待和你见面,千里迢迢从义大利越……赶过来呢。」 这种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手握剧本的类型见多了,我已然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好奇,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你刚才想说越狱是吧。」 白兰无缝跨过话题:「我这么辛苦,小新奈应该多陪我玩一会儿才对。」 「我不会为你的自作主张买单。」 想睡觉的本能督促着耐心顺利告罄。我收回目光,稍作阖眼,抓着睡衣袖子托住发沉的脑袋。搭在肩膀的髮丝也随着动作乏力地滑落。我继而听见自己平静到极点的嗓音:「没事就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要么就等我睡饱。」 「真狡猾,我当然是为了正事而来的。」 「请说。」 「只不过嘛——」这个悬念爱好者又开始设置游戏关卡,「刚才你不是猜错了我的身份吗?但毕竟小新奈是来自异界的普通人,所以我可以再提供一次机会:猜猜看,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窗户大敞,渡来无孔不入的冬寒。 搭在身前的棉被暖不到后背,我越发冷。忍不住慢吞吞地缩了缩肩膀,索性拉着被子再躺下,背对翅膀君,埋回余温尚存的被窝。 第261页 三秒后,身后传来打电话发现对方信号不好般的一声「喂喂」。隔着棉被能感觉到后背在被时不时地一戳。 戳一下,「冷暴力不可取哦,小新奈。」 戳两下,「你就不想早点见到里包恩君吗?」 戳三下,「新——」 我包着被褥翻过身,下半张脸拢在温暖之中,不带感情地撑起眼皮看他,「嗯,你的正事就是带我去找里包恩是吧。」 白髮少年依旧趴在床边,大大方方地勾着唇角。见我搭理,那根用来戳人的食指再次颇为高兴地竖起,他开口时的声音几乎裹挟着某种游刃有余的甜意: 「bingo!但准确地说,还要见尤尼和伽马嘛。」 白兰很是随和,乐得自在地讲起心路歷程来,「我前几天想去找尤尼,到吉留罗涅基地才发现她去异世界玩不带上我,害我苦苦等了这么久。听说她待会儿就回来了,我自然得去迎接一下。而你刚好也在等人。搭个伴的话路上才不会无聊,不是吗?」 还没等我吭声,他便笑吟吟地直起上半身,庆祝似的一合掌。 「没想到我的目的真被你猜中了,小新奈真不愧是拿下那个里包恩君的厉害人物。」 我觉得我的眼神一定疲倦又死寂。 「是你自己说了出来,而不是我猜的。」 男生装没听见:「诶?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不理会,只躺在软乎乎的枕头里,接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我想睡觉,就算现在起床也没精神。反正迟早会见面,没必要着急这一时。你要是真的忍不住就自己去吧。」 清清楚楚表明决定,我闭上眼。龟速翻身,重新背对他。 「太累,我就不送了。」再如是补充。 总统套房的主卧大床睡得就是舒服。许个愿,睡到饱饱地自然醒,醒来吃到预约送上门的美食。 而且我已经事先跟迪诺说好,如果有里包恩的消息了就告诉他我在这,所以放心睡过去也没关系。 然而这份珍惜假期每一分一秒的心情很快就被粉碎。 「不行啦,我可是公平公正的主办方——已经说出口要发放竞猜奖励,怎么能食言呢?」 这个叫白兰·杰索的缠人小鬼压根没有识趣离开的意思,相反,他的态度看似富有亲和力,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任性的强硬。他温声说着,年轻的嗓音逐而离得有些远。听起来是站起了身。 「小新奈猜中了答案,我当然得现在就带你去见里包恩君了~」他说。 我被吵得睡不着,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用户拥有不兑奖的权利。再废话我就叫……」 下一刻,暗蒙、温暖、安全的被窝忽然脱离地吸引力一般,我话没说完就连人带被褥地腾空而起。腰腹被捆得紧,差点一口闷气堵在喉咙产生窒息。 抽风啊!我真想买兇杀人了!里包恩以前干僱佣杀手的时候定价多少,接不接受分期付款,我曾经是大学生能不能小刀啊! 两手抓住低垂摇晃的被角,我被欠缺礼貌的天使捞在一只手臂里,形如一条长卷寿司,难受得要命。而把我带到半空的罪魁祸首还在清爽地哼着小曲。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羽翼扇动的频率与弧度,像在空中缓慢沉浮一样加剧头晕。 白兰慢悠悠地往落地窗飞去,「纲吉君昨晚也玩到很晚,现在不会轻易醒来的吧?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哦。」 烦! 我伸手探出被褥,胡乱一抓,应该是抓到他腰侧的衣料(白兰穿着白衬衫,外罩一件圆领的卡其色长袖毛衣,不得不说布料的手感很好),死死拽紧找到重心。 「这种劫匪的台词早就过时了好么!」我彻底清醒,迅速吐槽一句后抬高声调,阻止道,「既然你非要拉我一起去,至少也要让我把睡衣换了吧!」 只要目的能达成,滴滴代飞倒是很好说话。他潇洒地停在剔透明亮的窗户前。以我的视角还能隐约俯望见早晨的街景。 「好呀,那你快一点。」男生欣然掉头。 我直接被送到衣柜前放下。 天使贴心地帮忙把被褥搬回床铺,我感受着躯干的无力与心累,漠无表情地从衣柜里拿出高领的打底长袖、针织衫与新购置的羽绒服。 等下见到杀手就问问他还开不开单好了。 我抱着衣服去浴室换好,顺便洗漱梳头,捯饬好自己的人模狗样。这才叠好睡衣,回到卧室。 「走吧……嗯?」 空无一人。 我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放床上,诧异地环视一圈。原本还悠悠闲闲浮在半空打坐的男生确实不在这里。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敲击着后脑勺。 我飞快离开卧室,穿过宽阔的过道。果不其然,通向会客厅的门是敞开的。已知白兰刚才做到那份上,从决心上看肯定不至于放弃拉我一起走,那么可以推测出他只是从主卧熘出去了。而要问这里还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答案明显唿之欲出: 那傢伙不会是去看阿纲同学睡觉了吧,在想什么啊! 但我根本没来得及赶去次卧。 刚一脚迈进客厅,一道瘦高的轻盈身影就在半空中勐地从尽头拐角处漂移出来。白髮少年的羽翼似乎是可伸缩的,此时在室内缩小成了魔卡少女樱那般的迷你小翅膀,却一点也没有减损时速—— 「哎呀,小新奈!」他直直向我飞来,一边露出亲切的笑脸,「纲吉君要追过来了,不过我给他下了点绊子拖延时间,趁现在我们快跑!」 第262页 「别搞得我像共犯一样……哇啊!」 「走喽~」 猝不及防被飞弹般袭来的天使拦腰抱起,我简直被热血得莫名其妙。为了稳住不掉车,还得赶紧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冷凄凄的狂风霎时一阵阵地兜在后背,风声灌耳,唿吸间尽是紊乱的空气。 眼前的室内光景不断退去,几个瞬息间再次回到主卧,飞出大开的宽敞窗户。 我缺觉的大脑只感到一顿凌空感,一眨眼,人已经在并盛町的上空。越过男生的耳鬓,飞离套房前,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纲吉君追上来的影子。不知道是被绊住得太久,还是白兰的速度太快了。 总而言之,酒店的大楼安安分分地扎根在地,消融于繁荣地域鳞次栉比的建筑之中,愈发小,直至化成一粒模煳的地理标志。 高处的冷风在耳边唿啸。这个速度连开口说话都不一定能听清。 我勉强腾出一只手,抿紧嘴唇,捂住陡然乱飘的头髮。不确定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但隐约间察觉到的胸膛的微微振动显然来自于白兰的笑。 这个状态维持大约半分钟。 很快,人形飞机减速。下方遥远的城市景色已然没有我能认出来的标识。我看到他嵴背后的小翅膀赫然再次生长:洁白,灵动,神性地舒展开来,在扑扇之中变成如果拢起可以把整个人裹住的巨大羽翼。 「神奇吧?」耳畔传来少年人在风中有些抖动的声音。 「……」 我不恐高,以前跟领导出差,对方去玩学开直升机项目的时候也蹭过一次免费体验。但这种被一个活生生的人拉着飞的经歷还是实打实第一次。 天杀的,好想补觉。 我的脸近似于被冷风冻僵。开口,语气和死了没区别:「神奇。你对纲吉君做了什么?」 白兰说:「嗯……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地方。我心血来潮去看看他,不出意外还在唿唿大睡,所以我就拿他的游戏机玩了一下。在这之前避免他突然醒来打扰到我,就用绳子把他绑在床上了。」 「你绑他的时候竟然没醒啊。」 「因为我的手艺很高超嘛,不过我不知道他游戏机声音那么大,没玩一会儿就把纲吉君吵醒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画面,又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笑。 「纲吉君看到我的一瞬间就像看见了鬼一样呢,现在恐怕在计划要怎么救你吧?」 我眼皮一跳,「产生这种误会你就不担心被追杀么。我手机呢,你拿了吗?」 白兰:「没有诶。」 我:「行。」 连报平安的工具都没有,阿纲同学抱歉了,希望你不要太焦虑。 第115章 我不清楚飞了多久, 体感是半个小时。也许有更久。 毕竟中途我都有点麻木了,又困又饿。于是干脆摆烂地靠着人形飞机小睡了一会儿。所幸白兰从头到尾都托得很稳,没搞什么恶作剧。 目的地是一座小岛。 离开陆地后, 海上的风吸饱了水分, 渗出浑然天成的轻微的咸味,气温相对更高。 鸥鸟不时擦肩而过。在稍显温和的湿润空气中滑翔周旋片刻, 白兰的羽翼收拢,带着我顺利着陆。 这座岛十分小。 它孤立地矗立在辽阔浩淼的海面之上, 像被巨人踏下的一枚后脚跟印。踩着沙滩没走两步, 拨开野生的温带植被,一栋坐落在小岛正中央的庞大基地便无比明了地映入眼帘。 银白色, 半圆体。很符合玄幻剧里的科研所的刻板印象。 「终于到了。」白兰·杰索如同一名来度假的学生, 跟在我身旁, 随意地伸了伸懒腰, 「小新奈还没来过吧?这是威尔帝专门修建的基地,用来做穿越实验。这次他想试试能不能使用固定的坐标实现传送,别的地方都不放心,就选址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我抬头打量着,应道。 「好冷酷啊。」 「我困了, 你呢。」 「很遗憾,我很精神哦。」男生无差别躲避我的挤兑, 闲聊般搭话, 「好像就只有突然把你抓起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反应。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在做异世界人类观察吗。」我绷着脸吐槽。 白兰:「被发现了?」 我:「不想被发现就别承认啊。」 我与他一前一后踱到基地门口。仍是早晨,清透的阳光不着片缕地铺洒在小岛表面,映在人的身上却没什么温馨的暖意, 只勾画出两道冷淡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紧密闭合着的扇形大门上。 门旁边嵌着一个类似面部解锁的装置。 白兰往那一杵, 成功扫脸入站。 我这才有闲心对他感到几分好奇。解锁装置判定通过,大门缓缓开启之际,我转过头,看向年轻人含有异域风情的俊逸侧脸。他左眼下有一小片倒皇冠样式的紫色刺青。 嵴背的羽翼也已经收起,衣服却完好无损。 「你有这边的权限,是因为和威尔帝关系很好吗?」我问。 「不。」白髮少年答得简洁又爽快,「这是我强迫他给我录入的。」 「哦。」毫不意外。 我扭头看向彻底开放的大门。 里面首先是一目了然的漆黑的隧道,低气压如有实质,一缕缕冰冷的气息自始就从中蜿蜒而出,浸在脚踝。我嗅到那种地下室都会有的特殊的味道,夹杂着微弱的硝烟味。 第263页 比起科研所,也许更像小学生喜欢用来举办试胆大会的废弃建筑。 男生柔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嗯……头疼。居然没有开灯。」他率先迈开腿,「小新奈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衣角喔。」 我:「你现在的任务是少看言情小说和电视剧。」 白兰:「零分!这时候应该说的是『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吧?」 我:「原来你有这个自觉啊,知道不该说就别说。」打分打的又是什么。 虽然很想说我在外面等就行了,但想必这个(与下课必须要拉人陪着上厕所的男高没两样的)小鬼不会轻易答应。 另一方面来说,也确实很想知道天才科学家的基地长什么样。 试胆就试胆吧。 在强行组队的临时同伴不太满意的嘀咕声中,我把在冬日泛凉的双手揣在羽绒服兜里,一面打量隧道,一面不紧不慢地跟上前。 甬道十分宽阔。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只有拱形的墙壁——不知道是怎样的特殊材质所制成的:和基地外表一样是银白色,乍一看平滑,仔细观察则能瞧见极细的砖块般的纹路。 越走越黑。 大门缓缓合上。一时间,隧道内只剩脚步声、衣料摩挲声与男生偶尔的自来熟搭话声。但这些杂音就像被墙壁照单全收地吸食,没有碰撞出一丝一毫的回音。 户外的光线彻底被黑暗吞噬之际,走在前侧的白兰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没反应。 「啊,坏了吗?」他的声音在幽暗中巧妙地游弋,「还是说把灯拆了?」 紧随着一阵两手轮番打响指声,噼里啪啦,声如摔炮。 我的眼睛适应了漆黑,更困了。摸黑没走两步,一脚踩到他脚后跟。 「好痛!」白兰以完全不痛的语气叫道。 谁知道会突然停下来。 「我只踩到了鞋子吧。」我收住脚步,抬眼看向身前模模煳煳的身形轮廓,「原来你的鞋跟还会叫啊。」 「我是替我的鞋子叫嘛,它还是白鞋呢。」 「那擦一擦。」 「小新奈还差点把它踩掉了。」 「那再穿起来。」 隧道凝聚的黑暗倏然被一束雾白的光芒驱散。我察觉到干涩的眼球泛起几丝生理性的酸意,却也没忍住微微睁大,颇为愕然地看着面前奇异的光源。 一条苍白的、小小的西方龙围绕在少年人周身,散发着足以照明脚下前路的亮光。 它的主人站在原地,侧过身。一抹颇具神秘性的笑意在他紫色的眼睛里流浪。 「虽然和你这种状态说话也很有意思,但是让好朋友生气太久就不好了。」白兰说。 那只奇幻而细长的小龙在他肩膀边悬空转了两圈。随着落下的话音,非常乖巧地将脑袋伸到我能够到的距离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被那细腻的白光拂面,我浑身从头到脚的不适感竟然都如高山冰雪遇春融化那般纾解了: 酸胀的眼眶像刚做了蒸汽修復,因抽疼而闷闷绷紧的神经变得清爽,无力的肌肉焕发元气;连肩颈僵硬的老毛病也忽地消失,仿佛刚得到一场高效惬意的按摩。 甚至都不饿了。 我略为惊奇地眨了眨眼。 白兰口吻轻柔,暗藏着善于俘获人心的宽慰:「就当我擅自拉你出来的赔礼,怎么样?摸摸它的头吧?我觉得还挺好摸的哦。」 不仅能飞,居然还有治癒的效果……这傢伙不会是什么超能力的集大成者吧。搭配着这种性格,要是处于敌对立场应该会麻烦得超乎寻常。 不过这不是我该考虑的。 我揉了揉眉弓。摁下去已经不再会恼人地酸痛。 感受一下也不亏。 初次跟动物打招唿总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就是要让对方先确认你的气味,而不宜一打照面就失礼地直冲人家脑门去,让其觉得你是想威胁它。 虽说不确定这样神奇的生物是否也一样,但收敛点准是不会错。 我看着眯起眼睛、疑似有意卖萌的龙头,手背朝上,屈起手指凑到它鼻子前。 小瘦龙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沉沉的低吟。它又探前几寸,湿润的鼻头贴面礼似的紧贴着我的指背。一丝嗅闻的气流流转。接着低下脑袋,像猫科动物一样,用头顶柔顺的洁白毛髮主动蹭了一蹭我的手。 犹如上好的冰丝绸缎滑过。我忍不住用掌心抚了抚它厚实光洁的鬃毛。 确实很软。 「呜哇,它很喜欢你呢。这就是来自异界的魔力吗?」白髮男生应景地开口,「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放下手,「很可爱,谢谢你。」 他开心道:「不客气~」 抬起头望去一眼,我平静地补充:「只是你一开始不这么做,直到现在才迟来地『赔礼』。给个巴掌再餵颗甜枣的套路未免也太明显。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白兰听完,脸上的微笑并不动摇。 「真是的,小新奈还真不好骗。」 「你在这方面还挺诚实的。」 「因为都被你那么直接地说出来了,那就没有辩解的必要。」他眯起的眼睫睁开,在白龙的光芒之间投来兴味的视线,「不过,实际上的意思就是甜枣还不够甜吧?要怎么样才肯消气呢?」 不动声色地四目相对两秒,我稍稍扬起眉毛。 第264页 「那是你要考虑的事,和我没关系。」 白兰:「诶——」 我两手插兜,慢悠悠地绕过他和他的龙,率先走到前侧。 威尔帝基地的入口通道建得很长。按照印象里科学家的性格,我猜应该是他本人会有一个特殊的出入口。 而这个给别人走的隧道能拖延时间,即便他正在忙碌,也能在幕后及时注意到来客并且採取应对措施。 光源亦步亦趋地缀在身后,前方的路即使幽暗,却也没多可怕。 就是不知道现在究竟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异界穿越到底有没有开始。开始的话又能不能顺利地降落在这个基地。 一边散步一样地走,男生的声音一边从身后侧传来。 「好纠结啊,毕竟我还不是很了解小新奈嘛。」他说,语调里倒是不见犹豫,「你吃棉花糖吗?我有超级超级多的收藏品,全部都是我爱吃的口味。」 白髮年轻人噔噔加快两步上前,笑眯眯地抱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满怀棉花糖。我一转头就瞧见那仿若小山的无数包甜食。心里莫名懂了他那总是听着甜煳煳的口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第116章 我恳切婉拒:「不吃, 太甜了。」 他怀里的糖突然变成好几只呜呜叫唤的小猫小狗:「给你撸超可爱的小动物?」 「我要是想摸会自己去猫咖狗咖。」 「那送你『纲吉君被魔鬼家教飞踢的一瞬间』限定手办~」 「比起送我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收藏这种东西。」 白兰:「拿你没办法,那让你摸摸我的羽毛吧。」 我:「我很像毛绒控么。」 这位健谈的异界人类观察者一点也不退却,挨在我身边开展快问快答: 「钱钱?」 「我不缺。」 「游戏机?漫画?小说?」 「不。」 「ppt和excel一键生成器?」 「……」我可耻地心动了一剎那, 「不。我的工资有我的工资的做法。」 而且我才不打算一辈子做ppt和表格, 收了像立g一样。 「那可麻烦了啊。」男生凭空变出的各个赔礼品又如魔法一般蒸发。他也把空出的两只手揣进裤兜里,面朝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 慨嘆着: 「没想到你连这种诱惑都能拒绝,饶是我也没别的招了呢。这样一来, 只能干巴巴地希望能被原谅了吧?『抱歉, 小新奈,早上突然吵醒你, 还拉着你到处跑。拜託请宽容地对待这样的我, 下次不会……啊, 是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嗯, 好啊。」 「『所以哪怕你……』——咦?」 白兰低了低头,眨眨眼,那副和青春伤痛轻小说文本无异的措辞与语气霎时一顿,「这就管用了?」 他步伐一停,照明的光也就滞留在原地。 我只好随之停下, 转身看向瘦瘦高高的男生。他没有任何掩饰情绪的必要,因此那张清秀的脸上似乎只闪烁着坦荡的惊讶、失望与求知慾。 「骗你干什么。」我反而不太理解地说, 「就事论事, 我的不爽来源于你打扰了我睡觉,所以你道歉并表示会更改做法,我接受, 这事就可以翻篇了。」 白兰同学提问:「这样不是很敷衍么?」 我分析:「用一些有的没的莫名其妙的礼物搪塞才叫敷衍吧。人会发火有可能不是真生气,而是不想下次还碰到类似的情况啊。」 眼前的年轻人登时露出漫画一样的笑眯眯的q版豆豆眼(很神奇)。 「啊嘞嘞, 好奇怪啊。」他字正腔圆地说。 「你在学谁说话吗。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吐槽。 白兰不答反问:「但这样的话下次再犯也很容易吧?」 我耐心道:「有句俗话叫事不过三。而且,人与人之间矛盾的解决是需要交付信任的,而不仅仅依赖利益互补。」 望着那双称得上绮丽的紫色眼睛,我微微颔首,扬起一个简单的笑来。 「我信任你。」我说,「想必这也是尤尼的选择。」 「……」 白兰面无表情地与我相视,神色锐利。 少顷,他迈开腿。我也无所事事地转身继续向隧道更深处前进。不一会儿,少年人闲聊似的,平静而甜腻的音色从身旁飘落。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必杀台词的?不是没听说过我么?」他好奇。 「确实没听过你的名字。但从以前在里包恩那听过的故事、你对纲吉君的态度、你的能力和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就能猜到一点了。」我大方解说。 「哦?猜到我是在未来错误地使用力量差点统治所有平行世界然而不小心被十年前的纲吉君打败回来之后被彭格列门外顾问拘留但在代理战时为了替尤尼战斗而逃出来打架最后和纲吉君并肩作战对抗川平的,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我:「……」这种齐木楠雄般的语速是想怎样。 我:「就算没猜到你也全部说出来了,还有你怎么会知道宝可梦的台词?」 白兰说:「别小看这个世界哦,任天堂还是存在的。」 我说:「这样啊。」 阴沉沉的过道徘徊着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你说里包恩君要是看到我和你一起过来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果然是想看这种乐子啊。」 「来赌他会不会朝我开枪吧~」 第265页 「抖m么。」 有谁窸窸窣窣地拆开零食包装。 「真的不吃吗?棉花糖。」 「不吃,谢谢你。」 「遗憾。」 又多走两步。 「小新奈和里包恩君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两天说过好多遍了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总之,我有事雇他当保镖。」 「诶诶?竟然是金钱交易?能买下里包恩君很厉害啊。」 「你是不是社会化不太充分,以后跟别人聊天最好注意一下措辞。」 白兰:「为了养他工作一定很努力吧?」 我:「还好,挺省心的。」 「我也很省心喔。」 「还差点。」 「零分!这时候应该说『抱歉,我只养一个人』吧!」 「所以你自己知道有些话註定被拒绝就不要说出口了。」 不过片刻,白龙萦绕的光芒打亮了隧道尽头的大门。 我一怔。 那同样是扇形的高科技门扉,此时却并非紧闭,而是孤零零地敞开了其中一扇。 越靠近,越能看清里头正隐隐冒出诡异的绿光。 身边男生意味不明地拉着长音。 「嗯——?真不像他的作风。」 我还没作出反应,便瞧见他不经意地加快脚步,晃悠着挡到我身前。 白兰·杰索一手抱着一大袋棉花糖,一手时不时掏一颗塞进嘴里。我看着那被小龙围绕的身影快乐上前,先我几步抵达科研基地真正的门口,扒在门边探进脑袋。鬼鬼祟祟,神似小偷。 「好久不见,你在干什么呢,摸黑准备生日派对?」我听见他往里面说。 回答他的是一道陌生的模煳声音。 「我就说怎么听到烦人的动静,又是你。」 白兰:「我来接尤尼呀。」 陌生声音:「呵呵。滚蛋。我心情不好。」 恰在这时,一声冰冷的机械电子音骤响: 「修復成功,已连接,很高兴与您再会。威尔帝大人。」 下一秒,整个幽朦朦的基地应声亮起。又宽又长的隧道顿时一扫黑暗,惨白色的灯光近乎刺眼,锋利地、暴躁地充斥着视野,几近让人错觉以为身处冷冰冰的手术室。 我正好走到白兰身侧,下意识眯了眯眼,抬起手背遮了一下光。 「还有谁?」门内的人阴恻恻地问。 白兰含笑道:「里包恩君的来自异世界的女朋友啊。你不知道?」 「…………」 对方没讲话了。 视觉很快就适应光线。我抬起眼,跟着白髮男生一起探头往室内看。 残留的硝烟味更浓。 只见凌乱而又——不,与其说凌乱,不如跟战损相提并论——偌大的研究室满地狼藉,占领一整面墙的大大小小的屏幕基本都出现裂痕,皆是死气沉沉的黑屏,烙着密密麻麻的弹孔。 再放眼一望:烧焦的纸张灰烬、四分五裂的瓷器碎片、颜色各异的电线、螺丝刀等工具散落一地。还有几台胖乎乎的灰黑色机器人。它们东倒西歪,尽数残破不堪,滋滋冒着电光,各有各的破烂之处。 而正中央勉强收拾出的干净的地方,正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二头身小婴儿。 深绿色的头髮,戴一副圆框眼镜;短眉毛,下三白的细长眼睛。 此时此刻灰头土脸,脸色十分差劲。 我注意到他的脸。与精英学者风格的打扮不同,那张充满圆润婴儿肥的脸蛋高高肿起,像是被谁毫不留情地揍了一拳一样。 这位肯定就是威尔帝的小朋友以一种又是难以置信,又是被什么狠狠噁心到宁愿变成哑巴的表情扭头看过来。 他肉嘟嘟的小手按着一个发绿光的方体小装置。 短暂的沉默中,装置里再度响起机械的女声。看来是他的人工智慧。 「正在重建防火墙……」 气氛僵硬。 白兰环视一圈,轻松地破冰道:「怎么回事,你终于被仇家洗劫了?这样的话尤尼他们能成功过来吗?啊,我看到穿越装置了,原来只有它没坏。你把它保护得不错嘛。」 绿头髮小豆丁的脸黑如炭。 「我奉劝你带着她赶紧滚回去。」他的口气很差。 白兰赖在门口。他大咧咧地堵在敞开的半扇门前,我只能在他肩后露出半个身子。 「不要,我们难得来一趟呢。」少年人轻声一笑,「差不多到时间了吧?既然机器没坏,就不要磨磨蹭蹭的了,快点把小尤尼拉回来。」 小科学家闻言,额头青筋凸起,疑似在用眼刀把白兰削成土豆丝。 「那你现在直接去找她就行了。」 「耶?」 坐在一片狼藉中的威尔帝情绪收敛了几分,镜片后的目光逐而沉静、阴森,却仍然咬着牙,说: 「要我说得多清楚?」他压低的嗓子听起来根本不像小孩,「你要见的尤尼,伽马,还有里包恩,两个小时前早就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 白兰微笑:「……」 威尔帝冷笑了一下,「早不来晚不来,滚。」 我处于某种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的无言心境中,听见白髮男生甜蜜的声音:「不应该啊。我得到的消息明明是早上八点半才会过来。」 「你疯了吗?」 脸蛋肿包的小婴儿彻底冷静,唇角一勾,讽刺道,「不管你脖子上的东西出现了什么bug,不变的事实就是,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第266页 我一句话也没说。 看了眼仿佛打过仗的研究室,再漠然地抬起头,看向身前依旧保持着完美微笑侧脸的白兰。 他发觉我的注目,低下脑袋。 一个明显刻意试图萌混过关的粲然笑容涌现在少年的脸庞。 「啊嘞嘞,好奇怪啊~」 啊嘞个毛线啊!自己飞了多久自己都不清楚吗?! 第117章 「……」 「……」 「……干什么?!放开你的臭手!放开!」 「别那么小气嘛, 威尔帝君。」白兰用一只手就把科学家拎在半空又掂又晃,语气亲切而和善,「我只是想知道来龙去脉, 以及小尤尼现在在哪里而已。」 白大褂的后领子被可恶的傢伙捏在手指里, 使劲抬起小短手也够不到,威尔帝只好呜呜哇哇地死命挣扎。但那两条萝蔔似的腿四处乱蹬, 也依然抵抗不了坏人的桎梏。 「都说了你自己去找就行了!」小孩几乎用怒音吼道。 白兰笑容满面:「瞧你说的。我又没有在尤尼身上装定位,怎么知道她往哪里走了?你交代清楚我才能好好想想她可能在哪呢。」 威尔帝:「都什么年代了你没有手机么?!」 白兰:「被彭格列监管了, 逃跑的时候没带出来~」 威尔帝:「呵, 关我什么……啊啊啊!别转!我要吐呃呃呃!」 「好啦好啦,快说吧, 不要浪费时间。」 「别抖唔呕呕呕……!」 就在这座乱糟糟的科研所中, 白髮少男像玩玩具一样开心地狂甩小婴儿, 时而抡圆胳膊提供大风车自转服务, 时而抓着小孩的两只脚,抖塑胶袋似的不顾其死活地抖动。 我心如死水地围观了一会儿,平静转身。 早在原世界听过的大名鼎鼎的科学怪人形象就这么被白兰摧毁了。 跨过满地凌乱的碎片、电线与杂物工具,我勉强找到一个落脚点。眼前是倒得七零八落的胖机器人,抬头是一块块焦黑的墙壁和天花板。 弹孔, 炸痕,刺痕, 皲裂的坏疽可怖地附着在一切入眼可见的角落。 看起来…… 「就算加上伽马, 至于会闹成这样么。」我扭过头,「除了从异世界来的人以外还有别人在吧。」 「呀?」白兰唐突地停下甩动。 「噗唔!」突如其来的停滞似乎让衣领勒住了科学家的脖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绿髮小孩被提在少年手掌心里,惯性使然, 如同面条一般晃动。他原本白嫩的脸涨得红中透紫。看着特别可怜。 三四秒后,威尔帝才艰难地从眩晕中缓过神。 他努力地扶了扶脸上歪歪扭扭(居然没被甩掉)的圆框眼镜, 与我对上视线之际动作一顿。紧接着,我看见他扬起了一个将近阴险的笑。 「你还挺聪明的,不过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嗷啊啊啊!」 「给了台阶不下,是想继续体验我的大摆锤吗?」 白兰一脸亲昵地重新开始抡胳膊,甩得小科学家像一条悲惨的绿色海藻一样化为残影,「真正的聪明人应该搞清楚情况,适当地放下没必要的自尊吧?你能用得上的攻击型机器人还坏了,要用什么抵抗我们呢,热血?你可不是纲吉君他们啊?」 「我咕噜噜呃说……」海藻开始口吐白沫。 我嘴角一抽,「没事,让他说。」 大摆锤停运。 乘客摇摇晃晃地吊在少年手里,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得狂咳了几下。好不容易开口,只听他嗓音沙哑,虚弱地说:「可乐尼洛……拉尔,玛蒙……玛蒙带着瓦利亚的贝尔菲戈尔。还有吉留罗涅的那两个猴子部下。」 前三个名字我听说过,都是前彩虹之子。 「居然有这么多人啊。」白兰似乎颇为遗憾,「看来我错过一场好玩的游戏了。他们也是来找尤尼的吗?」 他拎着的蔫巴白大褂坚持冷酷风度地低哼了一声。 「可乐尼洛和拉尔是来找里包恩的。吉留罗涅才是来找尤尼……玛蒙本来就受我所雇,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找他来当帮手。至于自称王子的那小子只是放假闲着没事来凑热闹罢了。吵得要死。」 我思忖:「这几个人打了一场混架,为什么?结果怎么样?」 威尔帝:「我怎么知……唔嗷嗷!」 白兰:「真喜欢逞强呀,威尔帝君。如果放在恋爱漫画里,你就是那种因为没长嘴、不肯好好说话、心高气傲以至于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女主角看上的可怜男四号哦。」 「放开我你这个混帐臭小子呃呃啊!」 这两个人真是没完没了了。我瘫着脸制止:「行了,速战速决。」 復活的大摆锤再次停运。 小科学家面色悽惨,被甩得险些白眼上翻。 「……呵。」好一阵缓过来,一股自嘲般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他讥道,「你倒是很听她的话。」 白髮男生唇边的笑意不改:「因为我和小新奈是好朋友啊。而且她可是雇得起里包恩君的好老闆,未来的异世界总裁。等我摆脱彭格列的监视,说不定就是我的合作伙伴呢。」 「别擅自发挥你的想像力,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开公司。」我无语吐槽,转而正色,认真地看向威尔帝。 白兰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是管不着,都不熟。但我假日时间宝贵,也懒得耗在这里。 第267页 「抱歉,真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我说。 「……」 绿头髮小孩张了张嘴,没讲话。他细短的眉头微微蹙起。 我抬脚迈过一块废弃的电路板,往门口方向走。 「不玩了吗?下次要抓到这个狡猾的科学家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白兰放下举着小婴儿的手臂,声音从边上传来。 「走吧,放开他。」我自动忽略槽点,「过了这么久,里包恩他们应该已经和彭格列联繫上了,或许就在纲吉君家,去问一圈自然也能知道尤尼在哪。」 年轻人顿时百般无聊地嘟囔了一下,然后顶着纯真的笑脸,突兀一松手。 萝蔔头啪叽一声落地。 「唔!该死,痛得要命啊……」威尔帝记仇着沉沉道,又抬高了音调,「餵。」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一屁股坐在灰尘里的小孩抬起脑袋。即使被恶意抛甩导致本就沖天的头髮形成一道斜坡,衣冠不整,脸蛋肿紫,他的眼神也依旧阴沉、自持而清醒。 这种情景与遭遇也无法让他放弃思考。恰恰相反,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在与我四目相对的剎那发生了微妙的变幻。 像有无数繁芜的心思反覆穿梭,并被这颗总是在高速运转的头脑分解利弊,易如反掌地做出判断。 他扶正眼镜,道。 「你想得不错,不过里包恩走之前没有说要直接去找沢田纲吉他们。」小孩不知为何一把低沉的烟嗓,「尤尼也昏倒了。他们没有走一路。」 我和白兰一同平静地看着他。 鬼才科学家扯了扯嘴角,此时的轻笑竟仍显得游刃有余。 「虽然我对烦人的傢伙的下落并不感兴趣,也不想聊这些无意义的话题。」威尔帝说,「但给你个面子也未尝不可。异界人。」 我向他颔首。 - 威尔帝的个人行事风格很强烈。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 除去可能是出于习惯的冷嘲热讽,他总体上属于有事说事的类型,就算是讲叙事也言简意赅,鲜少出现没必要的废话。 从他口中,也总算是能得知研究所惨遭无敌破坏王袭击一般的大致过程: 这一天,威尔帝起了个大早,调试设备。 他雇用的玛蒙是前阿尔克巴雷诺之中最强的术士,理念向来是收钱办事。于是约好七点到,玛蒙就踩点抵达,准备为威尔帝的基地铺设幻术,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另外,威尔帝还研究出了将幻术实体化的科技。有一个术士伙伴在,自然是利大于弊。 没想到的是玛蒙还带了个游手好闲的朋友来。 那是一个据说「喜欢自称王子,没事就爱嘻嘻笑的犹如人机」的傢伙。 威尔帝并没有多花口舌介绍他,只直白地表露出一种恨屋及乌的嫌弃(贝尔菲戈尔好像和他讨厌的一个麻烦的术士小鬼关系还不错)。以结果来说,他还是准许对方跟着玛蒙一起留下来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吉留罗涅的干部挂念尤尼公主的安危,也匆匆赶来。 威尔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毕竟他还有要忙的事。也就随便这些黑手党苦苦蹲守。 最后不请自来的两位贵客,则是可乐尼洛和拉尔。 我早先和史卡鲁闲聊,有听他提起过这两个前辈级的人物:拉尔是有名的严厉教官,现在在彭格列门外顾问组织里工作;可乐尼洛是她的学生,现在早就出师,等待身体恢復成人的时间里也在带徒弟。 似乎都不是脾气好的类型,各有各的烈性,但感情特别好。 已婚,刚度蜜月回来。 这两个人不耽于放假享乐,听说里包恩即将回到这个世界,马上就带着一堆彭格列的家族公事来堵他。 至于有没有作为好朋友、好战友的担心,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在威尔帝的视角里堪称来势汹汹,简直就是来打架的。 几方势力集结在这小岛上,但科学家更在乎实验结果。 如果能成功,说明传送功能也再进一步——不会再发生把风丢到莫名其妙的山庙里,或者把尤尼和伽马投到无人岛上的光辉事迹。只要实现定点穿越,两个世界的联繫又将变得更为紧密。 当然,天才这个头衔就是他註定成功的铁证。 在科学家的操作与暗自期待中,经歷过异世界之旅的三个人极为顺利地出现在科研所里。 没有任何副作用,没有缺胳膊少腿。唯一令他预料不及的是,里包恩竟然变回了大人的模样。 「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究竟是如何办到的,还是那副讨人厌的自大的态度。」威尔帝坐在操作台前宽大的靠椅上,看向我,冷笑着笃定道,「但肯定是异世界有什么东西能加速生长吧。否则风和史卡鲁没有任何理由留在那里。」 我沉默片刻,吐槽欲渐起。 到头来这么久了,风也没有把异界的奇特效果告诉他啊。真是神奇的人缘关系。 「然后呢?」我问。 「然后?」绿头髮的小豆丁回忆一秒,脸色微沉,「然后那些人就像菜市场一样吵个不停,玛蒙和可乐尼洛都急着想知道他长大是怎么一回事,七嘴八舌闹得谁的声音都听不清。但里包恩只顾着问我还有一个人去了哪里。」 一旁把棉花糖当爆米花吃的白兰:「哎呀哎呀。」 威尔帝讽刺道:「我以为他指的是风或者史卡鲁,就懒得理他。要是想要我帮忙找人,得拿出点诚意不是么?我想解构他的生长之谜,不过是要求他留下来提供一点研究样本,里包恩就开始发神经了。」 第268页 白兰同学插话:「一定是你先说了什么话惹到人家了吧。」 威尔帝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随你怎么说。」 白兰:「意思就是有说喽,比如『死掉了吧』之类的。」 威尔帝:「你以为我是你么,这种话一点也不专业。」 我cue流程:「就这样发展成乱斗了?」 小科学家冷哼一声。 第118章 接下来的发展确实和我猜的大差不差:里包恩不想跟科学狂人废话, 加之他们本就互相看彼此不爽,便以大欺小,出手揍了威尔帝。 这一揍成了乱斗的导火索。 威尔帝是头脑派, 个人战斗力不足, 何况号称世界第一的杀手变回了成年人,能力比小婴儿时期还要拔高好几倍。因此, 孱弱的科学家前几秒基本是在被黑手党单方面殴打并威胁,甚至来不及使用攻击型机器人, 压根没有反抗之力。 但他好歹付了钱给玛蒙。 同样仍是小婴儿的术士有点憷, 保命更重要。不过他也是盼了好久长大,天天都要量身高, 没长高就会感到烦躁的一员, 很想让里包恩冷静一点, 先把成长秘诀讲清楚。 于是在可乐尼洛冲上去, 拉架不成反加入战场后,幻术师就紧随着在远程添乱,尝试解救威尔帝。 成功了吗?自然是没有。 因为在场唯一一个在冷静、理智、平和地劝架的人不小心被幻术波及,昏了过去。 尤尼一出事,吉留罗涅的部下就炸了锅。 伽马的立场本来就是站在里包恩一边, 主张威尔帝配合找人,而其它成员起初还处于懵头懵脑看热闹的状态。发现首领昏倒, 顿时都急得红眼, 确认其没有大碍后二话不说就要报仇,有什么武器都统统往术士那儿使。 玛蒙被打倒了吗?也没那么容易。一是他身为前阿尔克巴雷诺,是曾经世界最强的七人之一;二是他带的小伙伴嘻嘻嘻地就掏出了刀子。 贝尔菲戈尔不嫌事大, 遇上这个大乐子,开心还来不及。 或许他的本意并不是帮玛蒙, 但就实际行动而言,不用别人多说就自觉加入大乱斗,主要敌对吉留罗涅。 而拉尔——她一开始并没有阻止可乐尼洛去拉架。相对于平时没事也会找里包恩过两招的丈夫而言,这位教官镇定得多。 然而镇定不代表她有富余的耐心。 在尤尼昏倒,且这场混乱在好几分钟后没出结果,反而乱得更像黑手党火併之后,拉尔·米尔奇终于受够了这神经的局面。 因而肩负起尤尼没能完成的劝架任务,她也混入其中,一个个拉架。 只是在这种拳脚、子弹、飞刀与玄幻兵器齐飞的动乱之中,没点火力是很难抢到话语权的。于是拉尔也抄傢伙,以暴力唤醒的方式,花了点时间才让吉留罗涅和可乐尼洛乖乖收手。 彼时,场面一时僵直。威尔帝鼻青脸肿,脑门被枪口抵着。 科学家就范了吗? 还是没有。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啥事都走曲折。趁着可乐尼洛和拉尔找里包恩说话的功夫,他寻着机会,启动了研究所里的攻击型莫斯卡机器人。 就近攻击的目标是拉尔。 虽说她及时避开,但这下又真惹毛了可乐尼洛。机器人被里包恩用特制的子弹一枪一个打烂,威尔帝则迎来第二波胖揍。 一旁的吉留罗涅见状,心头气尚未解恨,继续跟玛蒙和贝尔缠斗。 最后还是伽马先冷静下来,心系首领,抱起陷入昏睡的尤尼,和拉尔一起恨铁不成钢地制止了混战。 随后又一番吵嘴对峙。得知威尔帝的确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的下落,里包恩就准备先行离开。 「……所以,伽马决定先带尤尼回去休息。是回了义大利的总部还是仍在日本,我就不清楚了。」威尔帝说。 白兰欢快地嚼着棉花糖。 这乱斗的过程槽点云集,我索性全数忽略。只毫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了解情况,接着问:「那你说里包恩没说要去找阿纲同学,是去了别的地方?」 威尔帝这回倒是大方道:「我是听见他和可乐尼洛他们说的。他打算去找伽卡菲斯。」 果然。我心想,虽然算是乌龙事件,实际上只要尽早去联繫迪诺和纲吉就能解决,但换我我也会第一时间这么选。 忖度间,身旁的白髮少年发表感想:「诶,但是,他要去哪里找呢?连我都不知道那个神秘兮兮的大人物在什么地方哦。」 「谁在意。」威尔帝摆摆手,「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们而已,就这样。」 白兰清爽地笑了两声。 「其实你愿意讲这些只是想拖延时间,让里包恩君多着急一会儿吧?」他语气可爱地一针见血道。 「我不否认有这部分原因,但你也能明白才对,能和异界人交流何乐而不为。」小科学家显然已经从迫害中缓过来,很是沉着地望向我,「新奈女士,我想你不会再在这个世界久留,之后还要回去吧。」 我从思绪中抬起眼,也承认得干脆:「嗯,过两天。」 威尔帝勾起唇角,说:「我目前致力于研究在两个世界往返的技术,需要更多实验,而你不仅要回家,你的男人还属于这个世界的住民。这项技术对你们的关系而言不可或缺。在这方面上看,我们只要合作,就会是双赢的情况。」 第269页 瞧着这个坐在靠椅上的丁点大的小鬼,我捋顺思路,平常地开口。 「我有条件。」 「哦,你说说看。」 「你之后要是打算去异世界想办法加快成长,我没意见。但不能以任何形式影响那边世界的正常秩序和人们的生活。」 威尔帝:「没想到你还是这种类型的好人。」他的口吻里绝无赞赏的意思。 我只道:「你如果搞出什么名堂,影响到各行各业,我可能会被迫加班。」 小孩细长的眼里隐约流露出对上班族的无语。 「我可以答应你。」他说。 我补充道:「以及不能找我家麻烦。」 威尔帝:「那你家找我麻烦呢?」 我:「你们自己找别的地方开竞技场打,我没那么多精力管。」 科学家沉思半晌(他果真如风所说,有到异世界乱搞的念头)。也许是比起在异界搭建他的科研帝国,成长的诱惑力对他来说更大,便爽快地一口应下。 白髮男生则吃光了四包棉花糖,随手把空包装袋乱丢,煽风点火: 「违约的话,小新奈会买兇做了你喔!」 我十分平静:「我是良民,会考虑一下。」 「会考虑已经不是很良了吧?」白兰眨眨眼。 威尔帝不爽道:「白兰,把你的垃圾捡走。」 「有什么关系,这里现在和垃圾堆没有区别嘛。」 「希望你有点自己就是最大的垃圾的自觉。」 「威尔帝君这么和小新奈套近乎,就不怕又被人揍么?」 「麻烦搞清楚……要小心的是你吧。」 小科学家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事不关己,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圆框镜片有些细小的裂痕。身后慢慢恢復运转的电子屏幕亮起,蓝光幽然,在那副小小的镜面上折射出晕染的反光。 「我可不相信你是正大光明把人带来的。」他聪明地推测道,「这个时候,里包恩再怎样也会和彭格列联繫。你猜发现你逃跑,还带着人质后,cedef(彭格列门外顾问)会怎么做呢?」 我转过头,看见少年紫罗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说明又有好玩的情况要发生罢了。」他笑道,空气中夹杂着余留的甜蜜糖味。 - 好玩个鸭毛。 在又一次乘坐人形飞机空中漂移后,我一个很少晕交通工具的人都感到头疼。 显而易见,有了慢悠悠晃荡以至于不知不觉浪费时间的经歷,翅膀君这次的飞行完全值得交管部门在天上也多设置几个限速通道。 狂风唿啦啦地灌进耳朵,抽干力气,又冻得两颊冰凉、僵硬。我渐渐察觉不到飞行员仅用一只手臂箍着腰的触感,于是全凭本能地扒紧他的衣领——很快,十指酸涩得僵直,便只好在白兰的建议下环住他的脖子。 心跳声在脑后扑腾,鼓捣,逐而下落。 被一阵模煳的嘈杂声吵醒时,我皱着眉,意识回归,才发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 不,绝对是昏过去了。 太阳穴颇为难受地发胀。我的脑海紧急加班加点处理外界信息,稍微睁开眼一看:眼前是谁纯白色的髮丝,髮丝下的耳朵,脖颈,还有拢在身边的毛茸茸的羽翼。我是靠在白兰的肩上失去意识的。 如今没有近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刮移位的飓风。 他停下来了?还在半空漂浮……交管部门真的临时设立空中红绿灯了么。 而就在我醒来并头脑风暴的下一秒,白兰富有亲和力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的耳朵贴在他肩膀,就连声带轻微的振动也听得一清二楚。 「都说了不要吵,把小新奈吵醒了全怪你们哦。」 回应他的,是远远从脚底下传来的少年的喊叫。 「把她放下来,白兰!」 是阿纲同学。 紧跟着的是另一声质问,来自加百罗涅的首领:「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兰的语调始终听起来笑吟吟的:「你确定要我现在放手吗,纲吉君?」 「不、不可以!你也要下来!」 「可是我下来的话很危险呢,还是待在天上安全一点吧?」 蓦地,一道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打断了挟持者的周旋。低沉、冷厉,浸在寒冬里。它几乎凭空剐出令人如坠冰窖的杀气,却又莫名让我产生某种安定的亲切感。 「你确定?」 「……」 我抬手揉了揉在飞行路上变僵的脸与眼睑。地上霎时响起几簇压抑的惊唿声。 低头一看。 只见下方正是一户建的沢田宅。与之前来过时不同,此刻的屋宅周遭被一群又一群黑压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包括几辆跑车堵在岔路口。定睛瞧,能发现全是穿着极为正式的黑西装、手持枪械的黑手党。 一眼能望见最亮眼的金髮男青年,加百罗涅数不清的成员气势汹汹地围在他身边; 另一拨黑衣人的头领则是一名黄头髮的中年男子。他同样抬起头仰望过来,可以看到凝重的神情。身边比较显眼的,是一位戴着深红色护目镜的年轻女人。 甚至有一个被白鹰叼着飞的小婴儿。 我的第一反应是「好多人」。其次才注意到站在沢田宅院门口,满目忧心与焦虑的棕发男生,与一旁单手举起枪的男人。 红衬衫,黑领带,黑西装。外套衣摆垂至膝盖的双排扣风衣。 第270页 他冷峻而莫测的目光从帽檐下探出,对上我的视线之际似乎顿了顿。 「尤尼已经醒了。你要是想活着见到人,」里包恩说着,不知为何,好像更烦躁了一点,一字一句道,「就把她还给我。」 第119章 人的杂念总是无法完全摒除, 何况少年人的脑洞本就够大。 因此,纵使面对这样箭在弦上般绷紧的局面,沢田纲吉的思路也按捺不住地飘了一下。 诶……诶?他勉强控制住面部表情, 目不斜视, 只敢借着余光悄悄瞄了两眼旁边高挑的身影,一边心想:什么「还给我」?嗯?……嗯?正常会这样说么?这个人…… 这个在代理战出现过的男人, 和新奈姐姐是什么关系? 啊,其实意思是「还回来」吧?反正这两种说法讲起来都差不多, 忘了刚才是什么发音了, kaeshi……什么来着。 总而言之,被绑走, 对应的就是送还嘛。加上白兰挟持着姐姐, 扬言她是他的好朋友, 还重点强调了「我的」这种……咦, 这叫什么语?宾、宾语?主语?不不不对,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奇异的直觉在脑海里横冲直撞。沢田纲吉仿佛在国文课上被点名,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由咽了口唾沫—— 不对,「还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情不自禁地设身处地做假设。如果被劫持的是京子(只是假设!绝对不能成真!), 那他在和绑匪对峙的时候会怎么说呢? 好像,大概, 八成也会忍不住这么命令对方。 「快点把京子还给我」什么的。 所以其实是正常的?只是想要解救人质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罢了。不, 等等等等,总觉得关键不在这里…… 棕发男生僵硬地放空大脑一瞬。 实在没忍住,他还是犹豫地, 偷偷摸摸地转过头,瞥向戴着礼帽、举着一把黑色手枪的西装男。 触及一眼, 又心虚地挪开视线。 为什么新奈姐姐会认识他?不过这个人是里包恩的朋友,姐姐则和里包恩关系好,那会相互认识也没什么吧? 在此之前,年轻的彭格列继承人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代理战时的奇怪帮手。 时间回到最开始。 白兰的二次出逃将彭格列门外顾问的警报彻底拉响。 而沢田纲吉点燃死气之火,从酒店主卧的落地窗追出去时,还穿着暖乎乎的深蓝色毛绒睡衣。 没有踪迹了。 高层楼的窗帘在寒风中陡然唿啦作响,白昼扑进室内,空荡得像一场成真的噩梦。天空也是,整个并盛町都是——天色好似一瞬间变得苍老。老人都是安静得可怕的。 沢田纲吉找不到绑匪去处的线索,飞回卧室,听到床头手机嗡嗡的振动。 他保持着死气状态下的极度冷静,走上前,一把拿起那部先进的电子设备。是新奈姐姐原本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讯息跳出一个引人瞩目的备註。 「保镖……」他下意识沉声念出,顿了顿。 看了眼备註尾巴神似老师的可爱颜表情,沢田纲吉按下接通键。 显示错误。 再按了两下,依旧接不起来。少年人毫不犹豫,把不断轻振的手机塞进毛绒睡衣的口袋里。 鲜红的齿轮手套燃起火炎,他重新飞出窗外。 但饶是纲吉也没有料到,飞到家门口,居然能碰到他常年不在家的爸爸。 沢田家光。 门外顾问的领头人,彭格列九代目的亲信。这个连新年也待在国外的父亲,似乎是刚申上连夜的飞机航线抵达日本,因此没来得及和以前一样换上邋遢大叔的着装。 彼时,他的身边只有少数心腹陪同:巴吉尔,欧蕾佳诺与塔梅里克。 稻黄色短髮的中年男人低声与部下交谈,一袭体面、挺拔的黑西装。 那张熟悉的面孔仍旧硬朗而粗野,身形高大健壮,蓄着胡茬。但他露出的过于严肃的神情,却还是让纲吉有点不自在。 棕发男生忽然回想起那场别扭的,让人伤心的代理战。 在那之后他们父子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转变。 或许在老爸眼里没什么。可在十五岁的沢田纲吉看来,尴尬几乎成了他见到沢田家光的条件反射。 他一降落在家宅的院子里,额头澄澈的死气火炎就迅速销声匿迹。 「……阿纲。」不远处的沢田家光注意到儿子,没从工作状态中脱出的冷硬面容显得颇为不近人情,「你妈妈说你昨晚和朋友去并盛酒店住了?」 门外顾问的成员也纷纷投来目光。 纲吉和巴吉尔玩得好,有一个中间人朋友在场,好像就没有那么尴尬了。国中生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紧接着,睡衣兜里安静没几分钟的手机又唐突振响。 他这才惊醒般回过神,顾不得其他,将所知的关于白兰的情报尽数告诉cedef这个专业团队。 很快,这里就没初三生的事了。 尽管沢田纲吉作为公认的彭格列十代目,在大人眼中,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而且白兰本就归属于门外顾问监管。 需要国中生挺身而出的事件发生过太多。可这回纲吉连着急的余地都没有。他刚想毛遂自荐飞去满世界找人,就被打发着回了房间。 新奈姐姐的手机也被老爸拿走。 至于妈妈,说是一早就被迪诺先生找理由带出门玩了。 第271页 沢田纲吉感到心烦意乱——那是自责的沉淀物。这位没能追上劫匪的男孩心事重重地上楼,推开自己的房间。 怎料几个婴儿里包恩的机器人居然抱着各个科目的练习册,埋伏似的等着他中计。国中生不服又生气,大喊现在不是复习的时候,惨遭魔鬼小老师的电击偷袭。 他悲催地被逼着又写了两套题。 等能够顺利走出房门,家附近已然热闹得像某种黑手党据点。 加百罗涅把不能被卷进来的沢田家女主人安顿好,回到了宅门口。纲吉早就换下了毛绒睡衣,套着普通的厚衣服,刚一快步下楼就撞见面色同样沉沉的迪诺先生。 「哟,阿纲。」他师兄站在玄关口,扬起眉毛,「你作业写完啦?」 「……呃,嗯。」 国中生点点头,迟疑着凑上前。金髮青年看见他之后,神情有明显的轻松。这让纲吉心生几分安全感。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望敞开的门外乌压压的人群。 「为什么大家都聚在这里?」纲吉问。 迪诺道:「白兰第二次逃过监管,直接从义大利熘到日本,还绑走了新奈。对于现在的彭格列而言,可以说是比较严重的事态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啦……」 沢田纲吉欲言又止:「但是——」 他其实想说没必要用上这么大的阵仗。 自从一起并肩作战过后,白兰·杰索在他心里已经渐渐不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阴谋家。他亲耳听过他想要守护尤尼的决心;他还了解到对方会动不动掏出棉花糖与朋友分享。这个如今还在被百般忌惮的傢伙,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人突然把新奈姐姐抓走,虽然令人担心,但他始终有种「不会出什么事」的预感。 但别人并不这么认为。 彭格列门外顾问依旧把白兰列为头号危险分子,至今没有减刑。 「主要是整个黑手党世界都在关注白兰的动向,」迪诺·加百罗涅颇为苦恼地摸了摸后脑勺,「彭格列得负起这个责任。总之,cedef的人正在搜查了,这件事就交给你爸爸去做吧。」 棕发男生多少有点无奈。他蔫蔫地盯着地板,嗯了一声。 忽然,一名穿黑西装的部下赶进门。迪诺微微侧首,附耳听手下嘀嘀咕咕。 「唔,联繫上了?」 「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知道了,到外面等我一下。」迪诺说,转眼瞧向师弟,「阿纲。」 沉浸在自我思绪里的沢田纲吉愣了愣,才缓过神抬头。 只听可靠的加百罗涅首领语气放松,道:「可乐尼洛和拉尔等会儿也要过来了,说是和尤尼一起。」 「……」 国中生慢慢睁大了眼睛。 「咦,尤、尤尼?」他喃喃,「太好了,那这样白兰一定不会乱来吧……等一下,尤尼回来了,也就是说——」 里包恩! 脑海里闪过西装小婴儿的身影,结果没一秒就化作刚才拿着电//击//枪胁迫人做题的机器人的脸。沢田纲吉心中的惊讶、期盼与思念的触动一时兴起,又蓦地变沉重。 世事无常,起起落落。 有种斯巴达教师从未离开的萎靡感。 他师兄还在笑:「没错,里包恩也回来了。怎么样,高兴吧?」 「啊,是。是啊。」 纲吉嘴角微搐,陪笑一般干巴巴地哈哈了两声,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虽然确实很想再见到里包恩,但真要说实话……对了,既然他回来了,那些机器人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付一个老师总比被无数个二十四小时续航的老师压迫来得好! 抱着微妙的侥倖心理,他如是想道。 然而,直至见到了挂在白鹰爪子上飞来的可乐尼洛,见到了神色平静的拉尔·米尔奇,以及年轻的伽马与吉留罗涅的野猿、太猿——甚至还用了二十分钟帮忙照看昏迷的尤尼——沢田纲吉四处寻找,也没有瞄见任何一个像小老师的影子。 不是说回来了吗?难不成又在筹备什么恐怖的恶作剧? 曾经饱受折磨的国中生相当有经验,几乎立刻警觉起来,免得哪个角落里突然跳出一名打扮成死神的小孩扛着镰刀来收割他的小命。 幸运的是没出现。 奇怪的也是没出现。 接近中午的时候,门外莫名更加嘈杂,几乎称得上人声鼎沸。 尤尼慢吞吞地转醒。在她部下们高兴难耐,嗓音却压得小声的关心中,沢田纲吉给女孩倒了杯水,便摸出门观察情况: 院子门口,一群本在随时待命的黑手党里三层外三层,正如同追星似的围着一个人。挤不进来的门外顾问成员有的甚至爬上围墙,远远地伸长脖子,看不到也硬看。 但谁也没有靠得很近。 站在中心的男人戴着黑色礼帽,帽檐的阴影投下,看不清眉眼。可从其抿起的嘴唇,与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中也能读出他不太美妙的心情。 周身起码隔着三米以上的真空地带。沢田家光是为数不多凑近去说话的人之一。 离得有点远,听不清在聊什么。 但老爸和那个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 沢田纲吉没有放过第六感里泛起的熟悉感,扒着门框,绞尽脑汁挖掘回忆,终于想起来。 那不就是代理战的时候帮他打过老爸,还帮忙对付过百慕达的神秘人吗?! 第272页 只是他还没来记得上去问里包恩在哪。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就注意到外围人群的骚动。 「天、天上!」 「各方注意,十一点钟方向。」 「狙击手预备,收到请回復!」 「噫噫?!」 棕发少年顿时被吓得慌了阵脚。好不容易回过神,一仰头,只见远处的上空出现一道羽翼扑扇的白色身影。 在他怀里靠着的人一动不动。沢田纲吉的视力还可以,能看见她垂在肩头的乌黑髮丝在风中稍稍打着卷,露出半张沉睡的、安静的侧颜。 「新……」他的惊唿当即滑出喉咙,「新奈姐姐!」 而正拔腿跑上前之际,一股比一月气温更令人肺腑生寒的危机感忽而从脚底直冲脑门。 早已在战斗中得到千锤百鍊的男生极为敏锐地收住脚步。 什什什么?!总感觉有什么更危险的生物在附近?!纲吉囧着脸飞速张望,扎马步一般钉在原地。直到直觉帮他锁定了来源目标—— 那个穿西装的代理人,好像在生什么气。 卷鬓角的男人抬头望向天空,旋即平静地、一言不发地从大衣内衬里拔出一把黑漆漆的枪。 纲吉听见自家老爸在一旁低声提醒: 「喂,冷静点。先听听他要干什么。」 而代理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一直很冷静,家光。」他的声音不算耳熟,口吻却总像在哪听过,「只是你们想做什么,最好赶在我开枪之前。」 ……这一次,这个人也是里包恩的帮手吗? 棕发男生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困惑到了对峙阶段更是登上顶峰。 是的,言归正传。 他与所有人一起望着天上漂浮的白兰,表面不动声色、难掩焦急,心里的吐槽欲却开始七上八下地摇晃,微妙地走着神。 谁能告诉他,里包恩究竟到哪里偷懒去了啊!那个代理人看起来真的脾气很差!虽然可能和新奈姐姐关系好,但要是真开枪了不论是白兰还是姐姐都会有危险吧?! 沢田纲吉再干咽了一下。死死握紧了戴着指环的拳头。 第120章 我听见白兰哼哼地笑了两声。 「不愧是男一号啊, 真是有气魄的发言。」他说,仅仅用着只有我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那我要不要表现得再反派一点呢?」 这傢伙难道只是在玩大型剧本杀么…… 高处的空气似乎更冷一些, 令人鼻尖发凉。 我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暂时没理他。 自这个视角望下去,只要视力足够, 其实连狙击手隐蔽的方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人挨着人,车堵着车, 密密麻麻, 但都无处遁形。 俯瞰着满街正装黑手党,心想这种硝烟味一触即发的场面实在令人笑不出来——在决定来看看的时候, 预想里的旅途只是认识认识里包恩的亲朋好友, 做做员工背调罢了。 玄幻世界啊, 我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小臂。 朝好像随时会开枪的男朋友挥挥手。 你好。老闆没事。 举枪瞄准的杀手似乎微不可察地歪了歪头。接着, 他在众目睽睽之间放下了黝黑的枪口。 人群隐约泛起交头接耳的动静。 我这才转过脸,朝会飞的绑匪道:「别玩脱了,下去吧。」 白髮男生低下头,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我的脸庞。他纤长的眼睫毛眯起,语气随和:「我本来想这么做的……只是一过来就发现这么多人在警戒, 让我有点进退两难呢。」 他这句话说得比较大声,地上耳朵好的人估计都能听见。 我换位思考一下倒是也能理解。 「有种『就算没打算干什么, 这样一来反而不得不给个面子』的感觉吗。」 「我就知道小新奈能明白的~」 说起来这也是正常的人类心理。 我有几次消极怠工, 对待刚启动的项目缺乏干劲,而开会的时候新人后辈却相当积极热情地对此抱有期待,于是我在出谋划策时也会多动动脑。 每当在具有感染力的氛围下, 人总会多少想要做点什么。 「但给面子到这个程度已经差不多了吧。」我平稳地对上他的视线,意有所指, 「再拖延久一点,肯定会很麻烦。」 白兰故作思索,「嗯——有道理啊——」 我爽快地打商量:「下去请你吃甜品。」 年轻绑匪的翅膀欢乐地抖了抖。 「啊,竟然用如此幼稚园的手段引诱超级大反派?」 「有用就行了。」 「真不甘心啊。说起来,下去的话我被欺负怎么办?」 冬风在半空涌动。 柔软拢起的白羽翼间,我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他两秒。随即弯起眉眼,温和一笑。 白兰迅速眨巴眼,回了我一个仿佛要冒出小粉花的笑容。 我下一秒立刻板起脸:「很好笑?」 男生完美的笑脸瞬间定格:「诶。」 「你被欺负怎么办。那谁让你乱来的,有人拿着枪逼你这么做了?」 我压低嗓音,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吵我睡觉还让我强行启动并毫无护具地在天上狂飙几个小时,事到如今我甚至没吃上一口饭,难道现在还想要我帮你说话吗?好笑吗?白兰·杰索。」 被点大名的白兰申诉:「是小新奈先笑……」 第273页 我:「别人笑你就要跟着笑?你到底有没有反省自己为什么输给纲吉,以为除了错误地使用力量以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看看哪个同龄世界级反派和你一样每天嘻嘻哈哈唿唿嘿嘿的。能成事的人都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背负着毁灭世界的重任成天那么开心干什么?」 白兰:「……诶?班主任?超严格东亚妈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帮忙拯救了一次阿尔克巴雷诺还要被训?」 我一把拽住年轻人的衣领,在他被扯近之际平静地开口。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我们一起下去,我请你和尤尼吃好吃的;二,你再讨价还价、拖延时间一句话,让我吃不上饭,我们就同归于尽。反正活着回去还要上班也没意思,让狙击手射个对穿就算一时死不了身上也能多几个洞。」 「……」 少年收了收笑意。那绛紫色的目光剔透又绮丽,带着几乎能穿透人心的质感,继而又如漫画豆豆眼似的看了我一会儿。 「比这句话更神奇的是,你居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呢。」他缓声说,「异世界人都是这种饿坏了就要吃人的可怕角色吗?」 差不多吧,我亲眼见过饿昏了碰见学校小卖铺喜欢的面包卖完,于是就地崩溃嘶吼打滚最后校长驱车亲自去买来哄的高中同学。 我依然冷着脸:「成交?」 白兰扬起唇角,「即使是我也不想对付亡饿之徒,而且第一个选择的条件很吸引人。」 这小鬼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是很执着。 也算万幸。 我松开他的领子。在男生「怎么回事,刚才一瞬间好像切换成了心软妈妈模式」(我深刻怀疑他在报復我说他是川平儿子的事,不然一个有理智的人说不出这种鸟话)的无意义旁白声中,低下脑袋望去。 下方犹如乌鸦扎堆般人头攒动,有人仍在紧张且困惑地盯着劫匪的情况,有人则在和同伴窃窃私语,然后被疑似上司的人怒踹两脚。 站在院子门前的男人则没什么太大反应。 只是他垂在身侧的一手提着枪,一手插兜,微微抿着嘴角抬起头来。帽檐洒下的阴霾像是实质化的黑脸。让杀手看起来如同正在烦躁地暗自发牢骚的大型黑猫。 ……在生闷气啊。如果有尾巴的话是不是要把地板拍得震天响了。 之前威尔帝说他去找川平,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凝固在一旁的阿纲同学使用并不隐蔽的小碎步挪着逐渐远离他老师,时而担忧地望着上空,时而惊恐地偷瞄他一眼。 频次相当快。不知道脑补了什么,青涩的脸庞冷汗如瀑。 我再朝下方摆摆手。 一大群黑手党都隐约露出谨慎而一头雾水的表情。而里包恩稍一颔首,侧过头,向身边的黄头髮中年硬汉说了几句话。 后者好像并不贊同地皱起眉毛,但还是夸张地嘆了口气,挠挠后脑勺,再按住了黑色的无线耳麦。我看见他的神色颇为严肃,嘴一张一合。 不过片刻,四面八方的持枪者都把武器放了下来。 「呜哇。」白髮男生不知在感慨什么。 我说:「下去吧,尤尼应该也在等你。」 白兰气定神闲:「真是没办法呢!」 少年人微微一笑。他拢起的洁白羽翼应声舒展,沉甸甸的,厚实又柔韧。它们划过冷空气,风声顿时丰盈地充沛在耳畔。 午后的乳白色天光气质温吞,裹在绒绒羽毛间。 落入我眼中,好像渡上一层万分纯洁的柔光。那天堂的光辉如星屑似的不疾不徐地飘洒,令羽翼每一次扑振都更加庄重、悲悯,富有狡黠的神性。 他缓缓下落。 地上警备的人类开始躁动。 有的下意识后退,将手放到枪带上;有的张开双臂,急切地向被护在身后的下属叮嘱着什么;有的始终忧心忡忡,对现状感到没来由的迷茫。 而有的目光一瞬不瞬,直勾勾地盯着神使降临。 然后伸出手。 在天使温柔的护送中,迎接我来到他身边。 - 至于白兰刚接近杀手头顶就如同丢掷高空炸药包一样松开我,并且无缝衔接地笑着往沢田宅里直飞,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可没有能稳定着陆的体操技能,于是感到自由落体的加速度后当即睁大了眼睛,肾上腺素飙升。 能不能好好做事啊!我这一趟过来迟早得心脏病隐患! 一边反应极快地在心里吐槽不帮那个臭小子说话是正确的选择,一边可以说摔进了里包恩的怀里。我闷头嗅到熟悉的宽厚的气息,还夹杂着些微家里洗衣粉的清香。 甚至好像有温暖的被窝的味道。竟然已经让人忍不住心生怀念。 人群嘈杂的喊叫一声比一声高。我能听见有些人在沖向被白兰突袭的沢田宅正门,又被旁边一道雄浑的声音制止。 「无所谓,让他进!现在家里没别人。」那位黄头髮的中年领队转头喊道,「吉留罗涅的人都有留在尤尼身边照顾她。」 黑手党都是有个性的傢伙,听从命令间也不乏怨声。 「这样真的好吗?家光先生?」 「那可是那个白兰啊……」 「虽然帮过彭格列的忙,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变卦?」 「行了!」这是压低的年轻的女声,口吻严厉而不怒自威,「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这是沢田的家,要是有危险,家光比你们更急!」 第274页 不满的成员通通噤声。 「白兰——啊,咦,诶。那、那我……」纲吉君结巴着出声,似乎在犹豫什么。 一只手腕被紧握着,后腰也环着稳稳噹噹的力道。我顺利站定脚跟,无意识绷紧的神经豁然放松下来,像冬天终于钻回被褥里一样全身卸力,半张脸埋进高定西装柔软的布料里。 「……谢谢,我还以为要摔痛了。」我缺乏中气地闷声道,感觉自己随时可以睡回笼。 里包恩开口,嗓音在胸膛里密麻地轻震。 「不客气。」他体贴地说,「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不怕痛了。」 我顿了顿,略感不妙地抬起眼。 从这个视角望上去,死亡角度里的保镖更显凶了一点。他细长的眉梢挑起。我察觉手腕上用力的桎梏被松开,紧接着脸颊肉就被毫不留情地捏住。 「可以和白兰同归于尽这种比蠢纲还蠢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不远处忽然被扫射的国中生:「噫……?!」 「……」我记得我说得没很大声啊! 大脑迅速运转,我凭藉着最初级的求生欲,认真狡辩:「对不起。那只是权宜之计……好吧,当时确实有点冲动……我知道了,真有必要的时候我会摇你上场的……嗷!好疼!」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好像有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我捂着被人弹了一下,总体不痛,但真有点刺刺酸疼的额头,不得已地展现出一个经常被以下犯上的善良老闆能屈能伸的风度—— 「我刚被绑架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抱头谴责。 里包恩低哼一声:「说错了话知道撒娇了,那刚才开口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我:「没想过!你吃饭了吗?」 「午饭没吃。」 「我早饭都没吃!你就知道凶我!」 「是喔,说你两句就又凶你了。」杀手不以为意。只是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我,「你想吃什么?叫阿纲去买。」 又突然被点名的国中生:「……噫……?!」 我也稍微冷静了点,放下捂脑门的手,转眼一望。 乌漆嘛黑的黑手党一群接一群,关系好的挤在一块,关系不好地互相挤兑,但都木头人似的维持着惊人的安静秩序往这边巴望。 有点晕人了。 我想了想,肚子为先。还是先点单。 「奶油炖菜。」我说了更饿了,「可乐饼。」 下一秒,周身仿佛幻觉一般响起所有人的脑内吐槽:好普通——?! 第121章 餐桌的氛围颇为奇异。 对阿纲同学而言, 不得不身处于这样诡异的空气中应该约等于酷刑,难受程度不亚于有人把他的低分试卷投到时代广场的gg屏上,并且各科目轮番播放十分钟。 否则他也不会一脸大限将至地僵坐在餐椅上, 驼着背, 抿紧嘴唇;时不时额头冒冷汗地左瞄一眼,右瞥一下, 然后面色更加铁青地眼观鼻鼻观心。 分明是他自己的家,却透露出一股如临绝境般的失意。全然是想要吐槽也只敢偷偷摸摸埋在心里的模样。 「噗哈——!」瘫在男生邻座的中年人爽喝了一口啤酒, 豪迈道, 「虽然奈奈还没回来……不过果然还是在家里喝酒最舒服啊!」 酒味扑鼻,大叔感沖天。国中生的表情更濒临崩溃了。 而沢田家光早已换下那身正式的西装, 只随便套了一件素色长袖, 不怕冷地穿着宽松的大裤衩。 先前在外面容冷酷的门外顾问首领好像只是一闪而过的幻影。这个黄髮大叔毫无正形地半躺在靠椅上, 压根不把谁当外人, 一手挠肚皮,一手握着易拉罐,随和地朝我举了举。 「新奈小姐能喝酒吗?哎呀,当然我只是问问。我可不是那些非要让女生碰杯的糟老头。」他大声说,笑得见牙不见眼, 「哈哈哈!能喝的话尽管喝,当自己家就行了。不能喝就当我初次见面的心意吧!」 他儿子的神情瞬间灵动地转变成「哪个好人见面礼是敬酒啊」。 我啃着最后一口可乐饼。作为流心的芝士已经有点冷得固化了, 但总体口感依旧顺滑, 煎香酥脆。 填饱肚子,心情自然而然敞亮得多。 接过保镖递来的纸巾和玻璃杯,我道了声谢, 擦擦嘴角,回应:「能喝, 那我就不客气了。」 沢田的老爸顿时来劲地起身替我倒酒。 纲吉君缩在角落,一时间愈发冷风萧萧。 然而,明显不认为拉人喝酒是件好事的未成年很快打起精神。他睁大了深棕色的眼睛,眉头蹙紧,倍感丢脸地伸脖子阻拦:「不要这样!新奈姐姐只是出于礼貌答应你,用得着倒那么满吗?」 家光先生嘀嘀咕咕地扭过头,满脸宠溺与对小孩的无奈。 「阿纲……果然还是中学生。等你长大就能体验到人生真正的风味了。」 纲吉汗毛倒立:「我不是中学生能是什么!人生的风味再怎么样也不是酗酒吧!」 家光睨着儿子,啧啧啧地伸出一根食指摇晃。 「迄今为止一场恋爱都没谈过的小鬼就别装懂了。你追到那个橘色头髮的女孩了吗?」 「……提、提这个干嘛啊!」 「看吧,这个寒假都没跟人家说上一句话吧?」 会心一击! 阿纲同学当场石化。 第275页 但他的受伤并不是无意义的。这下,餐桌上好一阵介于热闹(家光若无其事找话题,由我好心捧哏)与沉默(另一半桌的客人神色各异,但都不怎么说话)之间的气氛总算得以缓解。 冰冷一方的代表人物拉尔·米尔奇——她在门口对峙时戴着电子护目镜,此时摘下,露出浅赭色的清冷的双眼——靠着椅背,两腿交叠,平静地开口:「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一点也没长进。沢田。」 一支言语的利剑捅进国中生的心窝子。 坐在她旁边的军装小婴儿:「你都要毕业了吧,要是没考上同一所高中不就更没机会了?餵。」 第二支利剑横戳嵴梁骨。 白兰优雅地奖励了自己一枚棉花糖:「真是让人伤心呀,纲吉君。」 第三支贯穿肺腑。 伽马疑惑道:「我记得之前决战的时候,你们看起来不是挺有戏的么。」 迪诺也附和:「是啊,加把劲,你肯定行的。不过要是等到高中,可能会有更多情敌就是了。」 「……」 诡谲的冰火两重天氛围稍显收敛。 而弱小的阿纲同学却千疮百孔,宛若霜打的茄子,从喉咙里凄凉地、饱经风霜地勉强挤出几个声如蚊吶的音节。 「……啊。嗯。」 旋即,我邻座的男人端着标配的浓缩咖啡,不紧不慢地出声: 「又摆出这副窝囊的样子,能追到笹川京子才怪了。」 最后一击必杀! 国中生勐然抬起头,红彤彤的脸上写着「为什么连这个人都会那么自然地批评我」的屈辱心事。而这也成功激出年轻人的不服气,霎时揭竿抗议。 「我、我心里有数!别再说这个了!」他说,「要不是里包恩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好不容易放假也逼我学习,我早就——」 「早就?」杀手耐心以待。 「就……总而言之!」男生陡然间气焰骤减,只能用坚强的声音岔开话题,磕巴道,「那个,我从一开始就很想问了,你是里包恩的朋友吧?之前在代理战帮过忙的……那里包恩人呢?尤尼不是说他也回来了吗?」 值得一提的是,尤尼现在暂时还在客房里休息。 因此,唯一会用寻常心为他答疑解惑的女孩不在,以至于他话音刚落事态就急转直下。 全场再度陷入死寂。 还没炒热多少的气氛二度凝固。在座所有人都露出程度不一的震撼之情。 有的就差没把「他是不是瞎了」几个大字贴在脑门上,有的眼皮抽搐,有的扶住额头,似乎在怀疑出问题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世界。 一秒,两秒。 里包恩捏着帽檐,往下压了压。我感觉他好像也有点无语到懒得回答。 针落有声的境地间,只剩下家光先生热情的大嗓门。 「咦耶?!咦?!」 客人们的注意力重新聚焦过来。 黄髮大叔已然有点喝得上脸,面红耳赤地瞪大眼看着我,手头紧握着喝空的啤酒罐,「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看人不准的一天——不对,得怪新奈小姐你长得太有欺骗性了吧!一点也不像是会喝酒的面相!」 天底下的大叔都有共通之处,他和毛利侦探应该也挺聊得来。 我不在意餐桌诡异的动静,那毕竟是异世界人自己的圈子。于是听一耳算一耳,权当下酒节目。 期间迅速和家光先生推杯换盏,如今在手的已是第四杯生啤。 细密的气泡在味蕾打转,都是门外顾问首领托人新买来的。我尝到新鲜清爽的酒香,意犹未尽地饮下最后两口。 「会看不出来么。」我说着,水平稳定地接住话头,指指自己的下眼睑,「有黑眼圈,脸色也没什么活力。」 沢田家光音速摇头:「不不,这是普遍成年人的特徵而已。」 这位健谈的中年男人半耷拉着眼皮,眉毛高高扬起。他几乎整个上身趴到桌面,一边撑着脑袋,一边勐啜一口酒,随即朝我信誓旦旦地勾起嘴角。 「我是指,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是那种,嗯,优等生嘛——和我可爱的儿子是超级相反的类型。」他完全没注意纲吉瞬间投来的尴尬眼神,乐呵呵分析,「会提早到教室自习,走得也比谁都晚,出了社会也是精英白领,按规章制度办事,无不良嗜好……」 他慢吞吞地起身伸出手,我把玻璃杯子递去。 「具体得都不像第一印象了吧。」我不轻不重地吐槽。 一杯酒满噹噹地回到面前。 「谁让我阅人无数,经常第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个什么人呢。」 家光先生吹牛似的说,与我清脆地碰了个杯,才一屁股坐回位子,「但像新奈小姐这种深藏不漏的人也有不少。唔,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阿纲,这叫什么?」 他儿子满脸抗拒:「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啊。」 白兰适时插话:「我知道我知道~反差萌对吧?」 「喔!就是这个!啊哈哈哈!」 「……」阿纲同学彻底是一副丢脸到想干脆立刻死掉的模样。 逗小孩。这始终是糟糕的成年人在饭桌上亘古不变的娱乐方式之一。 饶是我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两下,一边将杯子凑到嘴边。 「很厉害啊,我以前差不多就是这样。某种层面上说基本都猜对了。」 第276页 我说着,抿一口啤酒,闲闲地聊:「但是人这种生物,一生总是要叛逆几回才算圆满。」 「不错。」那名叫拉尔的青年忽而深有感触地颔首。 「我也这么认为,餵。」黄髮蓝眼的小婴儿可乐尼洛接道。他说话时常常带着显得不是很礼貌的口癖,「不然那样的人生就太没劲了。」 家光露出大咧咧的傻笑:「好!我很欣赏!喝!」 国中生霎时别过头,不愿意看自家便宜老爸,神态灵敏地变成「这些人又突然在奇怪的地方产生共鸣」的难以理解之语塞。 微妙的聚餐氛围却渐渐软化。 迪诺同样没吃午饭,此时又吃得满桌都是饭粒,引来身旁伽马的震惊;白兰笑眯眯地把我买的小蛋糕推给纲吉分享,后者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的犹豫,最后被可乐尼洛看不下去地催促。 拉尔·米尔奇闭目养神,不参与任何幼稚的话题。 虽然门外还守着一干黑手党,但沢田宅里即便坐着个引起轰动的罪魁祸首,此时也维持着称得上其乐融融的平衡。 说到底,我心想:哪怕现在利益有所碰撞,他们应该都是曾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同仇敌忾是最高效的友谊纽带。 而彼时里包恩喝完他心爱的小咖啡,竟转头就要拿酒。 老实讲,我真不懂他是打从心底有自信,觉得自己身体倍棒,永远不会患上胃炎胃溃疡胃出血还是怎么着。但我早已习惯得甚至不想花力气吐槽。 于是这位神人刚把啤酒罐捞到手里,我便面不改色地直接截走,中止他简直是要死的巅峰操作。 单手开拉环,倒一点进杯里。 惨遭抢劫的受害者倒也没说什么,一脸寻常地将手搁在桌沿,另一只手臂屈起搭上椅背。他仍然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就这么半个侧身面向我,低头问: 「你过来的时候是被送到两天前了?」 除了刚见到的那几分钟明显情绪非常不对以外,被迫缺勤两日的保镖看上去总体还算平常。 「嗯。」我拿着酒杯,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是听川平说了吗?」 「算是吧。我没见到他本人,是他部下出来说的。」 「那傢伙果然是甩手掌柜啊。」 「随他怎么做,反正我给了传话的人两枪。」这个杀手特别冷。 「……」我颇具代入感地震撼吐槽,「部下也是拿工资办事吧!你就不能理解一下么!」 里包恩只说:「因为我不相信你死了。」 我抬起杯子的动作一顿。 他的声音听起来与日常无异,就和说着天气、零食、蜥蜴养殖小贴士,和问我要看电视到什么时候才肯洗澡睡觉一样平静,普通,带着惯有的慢条斯理的口吻。 我却不知为何在剎那间感到某种心悸。好像差点以为对方出事的人是我似的。 安静一刻。我回过神,看两眼连神情也没多大变化的男朋友,忍着没有嘆气。 握着杯子的手伸去,用泛凉的杯底冰了冰他的手指。 「这么想就对了。」 我说,语气谈不上轻松,但也不沉重,「哪有那么容易死。」 里包恩没说话,也许并不贊同。我垂眼,换两手抱着酒杯,爽爽啜饮两口。接着半咬着杯沿,一本正经道:「世上可没太多这种好事。何况我还总是倒霉……哇啊!」 迅速腾出一只手捂后脑勺,我真情实感抗议:「要是一不注意我就磕到牙了!」 杀手老神在在地收回手,「那就小心点说话。」 死要面子,明明一看就知道心情缓和了一点。 我顶着死鱼眼回过头。 不料直直撞见桌友们表情迥异的沉默的注视。连原本闭着眼的拉尔也一声不吭地紧皱着眉头望过来。 而没等我反应,沢田的父亲就条件反射般开口热场: 「哦!虽然是普通的啤酒,但我的人挑的都是很好的品牌哟。」他大笑着说,「就算刚喝完咖啡就喝酒确实对身体不好,新奈小姐也务必要在之后让他尝尝看嘛。」 我说:「都是成年人了,真想喝我也管不着。」 家光喝得两颊发红,大气地一摆手:「怎么能这样说呢?都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可以说要管住一个男人就也要管住他的胃啊!说起来,我真的忍不住了,能八卦一下么?」 这也没什么,可以说是与对象朋友见面的基本流程,我点点头。 我:「请说。」 沢田家光摆出一副街坊大爷探听邻居夫妻生活的略显猥琐的八卦样:「你和里包恩——是谁先表白的?」 他刚说完,一旁勐然如水枪般喷出一道色泽靓丽的果汁饮料。 「噗——!」 「呜哇!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被面对面喷了一脸的迪诺生理反射地眯起两眼,慌不择路四处摸纸巾,又一个不慎把叠起的餐盘扫到了地上——只听噼里啪啦碎裂一阵响,紧随着椅子倏然后移发出的尖锐摩擦声。 「喂,纸巾!纸巾在这里!你别乱动了跳马!」伽马眼疾手快地抽几张面巾纸拍到他脸上。 迪诺:「啊?啊?谢谢!对不起啊!什么碎掉了?!」 白兰开朗道:「纲吉君的道心吧!」 可乐尼洛:「别踩过去,地上都是碎片,喂!」 拉尔不耐烦又颇为无语地长嘆了一口气。 第277页 而这一瞬混乱的导火索阿纲同学,此时根本顾不上呛到鼻腔里的果汁,甚至连嘴巴都没抹,半咳半震惊地叫:「哈——?!咳咳、咳咳……谁、谁?!新奈姐姐和里——咳咳咳!」 「喂喂喂,冷静点,阿纲。」 他爹试图平息,但手还没碰到儿子的肩膀,后者就从座位上如炮弹般弹射而起。 纲吉君的眼睛盯着他老爸,几乎要瞪得凸出来,好似最大声的分贝才能体现出男生极为动盪的内心世界,一顿迅勐地三连输出:「新奈姐姐和里包恩?!怎么可能?!骗人的吧?!太假了!她被威胁了吗?!」 第122章 「威尔帝传送的时候, 你反而进入了那个铁帽子的空间?」 「没错。」 「那傢伙……」 传闻中严厉冷酷的教官型青年两手抱臂,神色沉沉。 她摘下的护目镜挂在脖子上,深蓝色的过肩发被压着。发尾有几缕反翘, 看上去并没有很注意打理, 但依旧呈现出很漂亮的光泽。 我瞧着拉尔·米尔奇微微低头思索的模样,道:「不用顾虑他的存在。以我看来的话, 大概率只是被我多呛了几句,所以用这种恶作剧的方式报復回来了而已。」 她和可乐尼洛都注意过来。 「说了他什么?」拉尔问。 「这个要说也有点忘了。」我捏着酒杯, 将捂热的玻璃杯壁轻轻贴到脸颊边, 思忖着说,「问了他热衷于挑拨离间是不是绩效要求, 再加上他吓唬我可能外界时间已经过了十天, 我就大致损了他一下吧。」 身旁保镖插话:「他说不定还记得当时在拉面馆的事。」 我:「不是说他经常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会忘记吗?」 里包恩:「谁知道呢, 被异界人添堵可能更让人难以忘怀。」 这么听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拉尔平静地看了我两眼,「你们——」 她声音低沉,才刚出声便忽地被角落一束几欲掀翻天花板的惨叫打断。 「嗷嗷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放手啊!」 拉尔一顿。旋即再开口:「那,风和史卡鲁——」 「我知道了我错了我错了!手臂要断掉了真的要断了啊!疼疼疼救命救命!」 「……」 拉尔顿时黑了脸,扭过头, 抬高音调斥道:「沢田!吵死了!」 「为、为什么明明是我受伤却要被骂?!呜哇!」 纲吉君欲哭无泪地趴在地板上,艰难地再从嗓子里憋出几声走音的嚎叫, 「对不起!我都说对不起了!我不要死啊!」 而站在他背上的几个西装小婴儿机器人毫无人性可言。 它们无不威风凛凛, 气势昂扬,分工明确:有的轻轻松松把学生的臂膀向后折,有的在他身上绑定时炸药;有的嘴里叼着小哨子, 秩序井然地指挥着。 像交警一样负责管理的小豆丁兀自吹哨,哔哔叭叭。 「既然敢口出狂言, 就要敢付出相应的代价哦。」它松开哨子,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语气可爱地说,「作为黑手党的boss,你将来还要和更多危险的大人物打交道,不学会好好说话可是不行的。」 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纳入危险大人物的行列里了啊! 阿纲:「每次口口声声说要培养什么boss其实根本就是在报私仇……呜啊啊嗷!」 斯巴达机器人:「哦,就是报私仇又怎么样?你意见很大嘛,看来是我平时对你太好了。」 阿纲同学霎时慌得破音:「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惊为天人,冷静地吐槽,「会把心里话说出来而不自知也很了不起啊。」 是的。不久前,就在纲吉君那地爆天星般的质疑声落下的一瞬间,几个小机器人就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它们犹如飞弹似的勐然把国中生踹飞到餐厅一角,开始进行恐怖压制。 可怜受害者的老爸喝得高,满脸通红,拎着酒瓶,挠着头髮,便好似完全没发现儿子即将面临性命威胁那样看着暴力现场哈哈大笑。 师兄就更不用说了。就算积极地打圆场,依然拦不住小机器人依照程序办事的节奏。 于是只能遗憾离场,和伽马一起找扫帚和抹布来清理地面的狼藉。 而我于心不忍,也尽力帮忙说了两句话: 「你肯定有操作机器人的办法。」我在彼时托着下颔,说着也想笑,「纲吉君还只是个初中生,童言无忌。你就收收神通吧。」 杀手悠哉地喝上第二杯咖啡:「『纲吉君』。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这是重点么!」 「我只是在教他什么是真正的威胁罢了,这是家庭教师的义务。」 我转头对他对视,嘴角一抽,真诚的实话当即脱口而出: 「就是因为你经常这么做,人家才会以为我被你威胁好不好……嗷!」 我捂住鼻尖:「很疼的!」小动作怎么这么多! 与此同时,不远处在地上疯狂蛄蛹的国中生:「啊啊啊啊啊啊!很疼!很疼啊!我听见骨头的声音了!我要骨折了!真的没知觉了!」 我:「……」 忽然不是很痛了。 但这是不能比较的,小痛也是痛!我饱含谴责,不轻不重地又瞪保镖一眼:「收了!」 「收什么?」 「不许装傻,把机器人关了。」 第278页 里包恩望向持续性傻笑的沢田家男主人。 「你们买的双倍浓缩还差点味道,家光。」 「啊?诶——哦~抱歉啊!」酒醉的大叔嘟囔道。 又无视我! 我无语地盯他两秒,光速伸出手指戳向里包恩的腰际,试图挠痒。未果,戳到他挡来的手背。岂有此理。手速成残影地再飞快过两招,最终被人看也没看地握在掌心里。 男人手掌宽大,一如既往地涌着一股醇厚的、平稳的、晴日般的热意。 泛凉的指尖蜷在其中,几乎没过一会儿就裹上相似的体温。 握的力道不重。谁的指腹隐隐摩挲过皮肤之际,西装革履的杀手若无其事地跟好友闲扯:「难得从义大利回来,什么伴手礼也没带吗?」 家光先生更没正形地瘫在椅子上,大着舌头摆手道:「事态紧急,事态紧急啦。白兰突然跑掉,我连夜出差哪有时间给你带东西啊!连奈奈的礼物我都来不及买呢!」 疑似要把沢田家的甜品全吃完,面前满是零食碎屑的白兰:「不好意思噢~」 军装小婴儿轻松地扛着一架步枪,用枪口毫不留情地抵住白髮男生的臂膀。 「你这语气可不像不好意思的样子啊,喂!」 「哎呀呀,很危险的,快放下来啦。」白兰说,「我好不容易带小新奈一起去威尔帝那边玩。要不是你们走得那么快,就没这么多事了。」 几人又聊起在科学家那儿的遭遇。 我想想算了,阿纲同学被电击都能满血復活,想必不会那么轻易离去。 缩了缩手指,没抽开。 我:「松手。」 里包恩这才瞥来:「凭什么?」 「你是僱主我是僱主?」 「你这是专制强权,可不会受部下欢迎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背景音却飈起国中生百般悽厉的哀嚎。 「这是什么?!难道是炸炸炸药……?!不要绑到我身上啊啊啊!」 我面无表情地与这位真正的强权老师相视须臾。 「世界上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就是你吧!」我吐槽。 「你这两天是在这里住么?」里包恩问。 「不是。来的时候刚好就碰到了迪诺,托他照顾,现在在并盛酒店……」我说着,坚定地指出他的小伎俩,「不心虚就不要转移话题好吗!」 另一只手放开酒杯,我极为冷酷地拍了一下保镖的手背。 挣脱成功,重新抱起玻璃杯。 也是就在这时,从头到尾都不太说话的拉尔·米尔奇才瞟了过来。 比起旁边连收拾卫生都收得鸡飞狗跳、带着伽马一起平地摔的年轻人,渡劫中的纲吉君,以及正在插科打诨的其余不可靠男性——这位教官(现在也在彭格列门外顾问工作)简直稳重得不像话。 她好像早就在注意这边的动静,面不改色道:「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不注意场合的人,里包恩。」 我在家光先生爽朗的招唿下试喝一点他珍藏的日本烧酒。一边听见杀手意味不明的声音:「指的什么?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你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说我吧。」 拉尔一怔,反应过来后耳朵有点红:「哈?」 可乐尼洛不明所以,凭着直觉挑事:「你什么意思,餵。」 「你们不会要吵架吧?」家光在儿子的惨叫声中举起酒杯,「干嘛呢,难得聚一回,而且新奈小姐第一次来做客……得给人家留点好印象吧!来来来喝酒啊拉尔!」 拉尔·米尔奇应该习惯于保持大脑清醒,立刻拒绝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毋庸置疑,没有从里包恩嘴里套出异世界的话,在威尔帝研究所大战后的一肚子疑问还没得到解答。 「风和史卡鲁怎么样了?」拉尔问。 里包恩:「史卡鲁?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踢了他鞋跟一脚,「现在长到十岁出头。走之前看他们的状态还不错。」 教官邻座的黄头髮小婴儿仰起脸,天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显得专心致志。 「果然。」拉尔捏着下巴,思索地说,「只要待在异世界,就能加快成长么。」 可乐尼洛马上举手:「我要去,餵。」 蓝发青年不贊同地皱起眉,沉声说:「以前跟你说过很多遍吧,遇到看起来有利无弊的情况给我保持谨慎。」 「但里包恩都已经成功了,喂!」 「那就更不用急了,长大是迟早的事!」 可乐尼洛抗议:「你难道不希望我赶紧变大么,拉尔?!」 「啧。安静点,笨蛋!」拉尔把尚是小孩的丈夫口头静音,转而认真地看向我,「友寄,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先前听里包恩说,拉尔和可乐尼洛在没有受诅咒前就已经感情很好了。 只是可乐尼洛当时偷偷代替拉尔成为阿尔克巴雷诺,让心上人只受到一半的诅咒。所以现在女方才已经变回了大人,而男方仍从零开始,在本世界缓慢生长。 好几个沉重泛黄的年头里,两人甚至都无法见面。 所幸是解咒了。在那之后也立刻结了婚。 理论上说,可乐尼洛应该是最想恢復大人形态的人。至于拉尔,虽然她没有直说,我也不清楚这对夫妻的情感状况。但如果是我的话,还是很想丈夫早日成年的(不过这句话说着有种想报警的冲动)。 第279页 比如要是里包恩又缩水回小孩,我估计依然会心如止水,时隔一阵就要怀疑一下自己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亲情。 我对上拉尔·米尔奇一丝不苟的视线,点点头。 「请。」 她沉敛的眉眼稍显舒缓。 说实话,和拉尔谈话很轻松。从形式上说,她和威尔帝有点相像,都不乐于说废话。不同的地方则在于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冷嘲热讽上。 雷厉风行、讲究效率且实事求是的人向来令我很钦佩,也很吸引我的好感。尽管听他们熟人间聊天时能知道拉尔似乎是个老喜欢逞强的傢伙,嘴硬得很,也不妨碍我与其交个新朋友。 差不多交换完情报,我把两个手机号都给了她。 对了。 「斯帕纳和入江君帮忙修手机时跟我说,我这部手机正常应该要等明天才能用。」我掂着自己的触屏机,说道,「等到时候——」 蓦地,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人声。沢田宅的房门紧接着被忽然挤开。 说曹操曹操到。 「唿、唿,别那么急!唿啊!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这是入江君气喘吁吁得快要断气的声音。 地板微微震起光脚小跑的动静。 我回过头,一个抱着工具箱的金髮少男咬着棒棒糖飞速冲来: 「新奈小姐!」他含煳而兴奋地喊,两颊泛红地在我椅子后站定,「怎么样,今天具体有什么情况?」 我眨眨眼,还没开口,跟在斯帕纳后头慢吞吞摸过来的入江正一弱声道:「不要在别人家里跑那么快啊……啊。」 棕红色短髮的男生扶着眼镜,抬起头,陷入卡顿。 白兰后仰着朝他打招唿。 「呀,小正~」 「白、白兰先生……」入江君结巴地嚷着,忽然脸色极差地捂着肚子弯下腰。 被打断的斯帕纳似乎也冷静了一些。他抬起眼,环顾了两下,继而略为讶异地挑起眉毛。 「彭格列,你身上的炸药要爆炸了。」他指出,「这是特训么。没关系吗?」 「……唔唔!唔!」 角落,形如毛毛虫,嘴巴被胶布黏住的阿纲同学四肢都被细线缠绕着。而纷繁杂乱、色彩各异的线紧连着绑在胸前的定时炸弹——上面的屏幕发着红光,正在进入一分钟的倒计时。 几个小机器人则拽着捆在他脚踝的绳子,准备把人拖出房子。 斯帕纳歪着头,解码:「啊,是说帮忙拆掉的意思吗?」 棕发男孩的泪花瞬间飈出:「唔唔唔!唔唔!」 第123章 尤尼一走下楼, 沢田家的餐厅陷入两秒微妙的定格。 家光先生一脚踩在椅子上,硬朗的脸庞攀着醉意,正耷拉着眉毛, 咧嘴大笑着试图以一种豪气的姿势开香槟; 拉尔与可乐尼洛, 则在关于去异世界的讨论中滋生了一些矛盾。两人火速过招拆招几回合,目前战况截止于蓝发青年一手狠狠揪住了小婴儿的衣领, 一手怒扇对方圆润脸蛋十个巴掌上; 迪诺终于把卫生打扫干净,却角度非常刁钻地不小心一屁股栽进垃圾桶里。也许是被碎片扎到了, 正泪眼汪汪地被伽马抓着手臂。 后者一路辅佐, 帮得满头大汗,试图将其完好无损地拔出来; 而他的小首领披着又宽又长的西装外套, 面露惊讶, 小心翼翼地在入口探出脑袋时——阿纲版毛毛虫正好堵在她的脚边。 斯帕纳已经阻止了炸弹的倒计时。 在棕发男生悲伤的抽噎声中, 技术人员还蹲在旁边, 勤勤恳恳地帮忙解着缠绕在他全身到处打结的细线。 尤尼睁大眼睛,稍后退半步。 她放轻的声音随之响起:「沢田先生?发生什么了?」 于是混乱而不失豪情的画面凝固了一瞬。全场目光向女孩看齐。 虽然没被吓到,尤尼也不明所以地抓紧了披在肩上、几乎把她整个人罩住的外套。硬拉着(面色略显发白的)入江君畅谈的白兰率先破冰,笑眯眯地抬起手:「小尤尼~身体还好吗?」 「啊,嗯。」尤尼很快反应过来, 向他满怀关切地一笑,「没有大碍……只是还有点犯困。请放心。」 场面顿时又热闹起来。 个性迥异的傢伙们你一句我一言, 七嘴八舌, 或悲怆或兴奋,或客气或亲近,铺天盖地的问候气势昂扬地扑向年轻的小姑娘。 一时间根本听不出谁在说什么。 家光先生特别能炒气氛, 我因此和他喝得特别开心。比起应酬时边喝边想如何应付麻烦的客户或同事,哪怕没有桌游, 单纯的友情对饮都充满假日风情(当然,还听他说了很多黑手党的搞笑职场日常和八卦)。 酒精的快乐因子在脑海上蹿下跳。早有炙热的讯号自胃里播散开来,浑身都暖洋洋的,脸也发热。 我本来还聊得一直闷笑,听着听着就非要揪住里包恩手臂的衣料,甚至可能和家光先生一样眯眼笑得有点傻,拉着保镖求证黑手党八卦的真实性。余光一瞥门口来了位熟悉的身影,便也没管他到底有没有回答—— 不,我有注意的。这个小气鬼好像只是笑了一下,毛都没说。 总而言之,我姑且松开也许、大概、貌似揪了有五分钟的某人的衣服,靠着椅背,慢吞吞地朝入口边不知所措,生怕不慎一脚踩到阿纲同学脑袋的女孩伸出手。 第280页 「尤尼。」我弯着眼睛打招唿。 吉留罗涅的年少首领在一片堪称无解的乱况中望见我,竟然露出了看见救星般的可爱的表情。 国中生心有余悸的哀嚎声、中年大叔一路单方面高谈阔论声,与情侣无缝衔接继续吵架的争执声不绝于耳。尤尼绕过地上的人,快步来到我的座位后头,一边轻轻握住我伸去的手掌。 「婶婶……」她看起来脸颊还算红润,我也能放心了,「看到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我稍微侧过上半身,牵着身后小朋友的手,诚然道:「我本来就没事呀。」 与此同时,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尤尼你怎么那样叫新奈姐姐啊本来把一个小婴儿叫成叔叔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又没结婚吧」。 紧跟着极短促的被踹的声响,有谁惊叫着机器人不是关掉了吗怎么还活着。 尤尼转过头,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旋即才再次看向我,温声说:「我和伽马、里包恩叔叔发现您并没有出现,都被吓了一跳。」 她用两只手捧住了我的手心手背。我喝了不少,心跳督促着四肢都如运动过后一般烧着热。女孩的体温就此稍显清凉,存在感极强地流淌而来。 「抱歉。」 我觉得自己本就清醒的大脑更清醒了点,不由盯着她,语气缓慢,「因为这个意外,让你受伤了。」 「没有的事,只是中了幻术而已。」尤尼摇摇头,小声宽慰道。 「真的没受伤吗?」 「嗯!真的。」 小年轻站着比我坐着高。我只好仰头瞧着她:皮肤白皙,脸蛋红红的,嘴巴看上去确实也挺有气色;神态也很平常,正在发自内心地高兴于看到不仅全须全尾还能喝酒的我。 我于是也感到安心,再仔细钻研了两眼她的双手。有点瘦,不过嫩粉色的指甲盖圆润有光泽,都藏着浅白的月牙。 很好,应该没事了。 将小朋友的两只手掌心领到脸颊边。我用泛着热的体温捂一捂她凉丝丝的手,一面朝她慢慢地笑着说:「那对不起呀,让你担心了……这件事。」 尤尼被动地捧着我的脸。这个视角里,小姑娘的蓝眼睛似乎更亮、更湿润一点。 她抿了抿嘴,脸红得不像样,却尽可能地把话说得坚定。 「不,没事的。本来就不是婶婶的错。」 我的笑容安静地漂浮两秒,继而收起,认真且郑重道:「你好客气。为什么要喊婶婶?叫我新奈就可以了。」 尤尼飞快地眨了两下眼,「诶。」 下一秒,我感到脑袋,俗称天灵盖的地方突然被一只手盖住。小姑娘温凉得摸着很舒服的两手随之抽出。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头顶,旋转,回过头。 「真是喝得连耳朵都丢了。」身旁的黑西装竟开始数落人,「有人找你,懒虫。」 我定睛一看。 眼前的家光先生喝得双眼都眯成一条缝。他晃晃悠悠地举着酒杯,向我探来,「喂,刚才你萌有咩有听我嗦话啊?嗝——小新,我再敬你……」 我态度真挚,肌肉记忆突发般条件反射。两手托起酒杯,微微垂眼,颔首,进行上班族式敬酒。 「承蒙厚爱。」我近乎要睡着那样说着。 「哪~里哪里!应该的!」家光先生大方地拍桌,「我很久没喝那么爽快了!是我……嗝。要谢谢泥啊!」 「我也很久没这么喝了。上一次还是在上一次。」 「好啊!唔唔,不跟你说大话。我办公室那群人没一个能喝过我的……要么就是不喝。平时看他们在工位偷偷浏览约会网站摸鱼,在这种时候偏偏像个不近人情的黑手党一样。」 我抬起头,听得哼哼地抿着嘴,闷声笑,「因为不想下班后还要和顶头上司喝酒。」 「对吧对吧……啊?!什么——?!」 黄髮大叔像刚发现自己两年前遭受了五十亿诈骗似的大叫起来。 我一边笑一边喝,又干一杯。 一缕黏在颊边的髮丝忽地被捋开。我一边依旧看着热聊对象门外顾问首领,边摸索着伸手再揪住旁边的同桌的衣服,以示不要打扰本人之意。 「家光先生果然很像纲吉君啊。」我由衷感慨。 「咦?是吗?哈哈哈哈!」这位随和的父亲仿佛害羞了似的大笑,「哎呀,毕竟我是亲生的爸爸嘛。」 周围隐隐掀起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在吐槽「能不能把这两个人的酒换成凉水,根本已经神志不清了」、「这时候说出的话简直是可以载入彭格列史册的程度」之类的话。 我都听见了,也明白意思。只是杂音左耳进右耳出,我更注重于当下的谈话,安静地跟着笑起来。 我说:「是啊,但是在坦诚面对对方这一方面,看起来还是家光先生更不够格一点。」 家光险些一口酒喷出。 「……我说,你真的喝醉了吗?为什么感觉比清醒的时候更可怕?」 「我很清醒啊。」 「是、是吗?说起来,真的一点也没脸红啊……更可怕了,现在的年轻人……」 我非常谦逊地摆摆手。将孤零零站在桌上的玻璃杯向前轻轻推了推。等它被盛满时才重新捞回来。 「我觉得穿着背带裤、头髮会变成触手的黄头髮小女孩更可怕一点。」 我接话。并不怎么在意这句话好像引起了什么咚咚哐哐的动静,继续虚心请教道,「请问你是如何做到新年也待在办公室的呢?对我而言,这是完全难以想像的地狱。」 第281页 然而家光先生已经趴在桌上冒着泡,迷迷煳煳地嘟囔着。一副随时要终止客服服务的模样。 「你是在教训我吧,小新?我也没办法啊……啊,奈奈,我的奈奈呢?」他莫名变得失落。 「没有,我是在敬佩你。」我诚实地安慰。 「真的假的?发自内心?」 「没错。不过会因此心虚,说明你心里也是知道会被别人教训吧。」 大叔像是窒息了一瞬间,以至于勐地打了个嗝。他那成功站起来的儿子本来都要过来管制他的杯子了,这下一来又毫不犹豫地顿时撤退两百米。 几秒钟异常的沉默后,家光先生趴在桌面的面容呆滞而沮丧,接着尤为大叔地挥了挥手。 「里包恩,带你老婆走。我需要私人空间。」 在不远处阿纲同学饱含无语的「他都产生幻觉了吗」的吐槽声中,我皱了皱眉,「我没和他结婚呀。」 趴在凉凉的桌上很好睡。烂醉的中年人打了两声响亮的酣,继而又忽然抬起眼皮,迷瞪着问:「是吗,我怎么记得我参加过你们的婚礼。」 我给他倒酒:「你记错了。」 大叔闻着味就支棱起来握住酒杯,「哦,是么。那你们什么时候结?」 「还没到想这个的时候……」我倍感肃穆地思考。 「啥?怎么没到了?」家光先生反而相当激动,一扫困意,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在见奈奈的第……呃,第……总之没几天就在雨天求婚了呢!」 我不以为然地批判:「这样是不好的。」 酒友却一脸没听见的置若罔闻样,一手举杯,一手直冲沖地锤了两下桌子,嚷嚷:「你到底要不要求婚,里包恩?!」 旁边的黑西装似乎想说什么。我更紧地扯住他的衣服,一本正经地拉回对线。 「我刚才说这是不好的。奈奈小姐一定拒绝你了。」 大叔又哽了一下。竟然孩子气地撅起嘴,很是伤感,「哼,好吧。被你说对了。」 他开始在桌上忧郁地画圈圈。然后哭丧着脸,想要找手机,发现不在身上,就大喊着「巴吉尔」什么的(应该是部下的名字),要打电话给妻子,叫她赶紧回来。 我这时又觉得他果然和阿纲同学很相像。 不过家光先生肯定喝醉了。这种餐桌狼藉的场面,怎么能让回家的妻子看见。 作为可靠的酒友,我自动领命,站起身准备帮忙收一收餐盘。 还要散散味之类的。 只是刚走到窗边,一阵冬风从没压紧的窗户里挤进来。我一时感到一股凉飕飕的沉闷钻进耳朵,穿过大脑。 然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124章 我睁开眼, 丝绸般的夜色便渗入睫毛,忽而跟冰冷冷的气温打了个照面。 侧脸压着柔软的枕巾,我发现自己几乎趴着睡在床的边缘。不由先稍稍支起脑袋, 眯起眼, 下意识瞄一瞄枕头与床单。 干净的。 再摸一把,确定没有那么没素质地吐在床上, 才放心地躺回去,翻了个身。 一汪倾斜的月光泼在天花板上, 让偌大而颇为眼熟的卧室呈现出几分油画的色泽。看来是回酒店了。我就这么盯着那缕艺术性的莹白, 缓慢地感受着身躯莫名的沉重与乏力。 或许是好几斤的棉被盖得太久。 突然又从白天一秒跃迁到半夜,即使理智反应过来了, 心情也仍然涌起一股迷路一样的茫然。 头居然没有很痛。只像是睡了一个漫长的、远离烦恼与焦虑的好觉。 除了有一点渴, 以及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顺利躺进酒店外, 倒也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我对着暗蒙蒙的主卧发了会儿呆, 心思才逐渐活络起来。 对了,我在沢田家做客,一时开心喝得多了点。 家光先生珍藏的酒威力果真了不得……最后还有记忆那会儿,他貌似已经喝得把头塞进沙发底下了。但我最多也只记得这个画面。可能是因为大叔仿佛被沙发吃掉的场景对大脑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刺激。 剩下的时间尽是一片空白。 上一秒还在温馨热闹的聚会中,下一秒就在酒店的床上醒来。算起这辈子的醉酒经歷, 这回称得上是断片断得最彻底的一次。 该死,以前常常都是能清楚地想起来的。 我认命地闭了闭眼, 祈祷这次能酒品大爆发:最好是什么话也没讲只顾着睡觉, 要是真做了什么不正常的事就当是第二人格的所作所为。阿弥陀—— 等一下,不会给别人乱转钱吧? 意识倏地清醒不少。我半撑起身,被子滑落, 一阵透心凉的冷霎时席捲而来。 身上的羽绒服冬装变成了真丝睡裙。 先不管这些,我慢吞吞地搓搓手臂, 扭头看床头柜。没看见手机。 再转头,床的另一半睡着一大条裸男。 「……」 我的心在瞬间勐地一沉,藉由冷淡的月色定睛一瞧。 哦。 是没穿上衣的里包恩。 勉强按捺下险些跳出嗓子眼的心跳,我忍不住拿手背按了按额头,顺便扒了扒睡乱的头髮。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吓人一跳。是谁派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旁边的? 厚实的窗帘没拉紧。月泽苍白,柔和,洒满地板,供以微弱的光线。我一坐起身,同一床被褥便大敞地掀起半角。 第282页 即使坐在大床边缘,可以说离得有些远,却也能清晰地看见男人赤裸的颈肩,臂膀与胸膛。 他的皮肤一直很白。室内黯淡沉寂,反而为其敷上一层朦胧又光洁的冷色。 卧室忽然间安静得出奇。 我望了眼里包恩低阖的眼睫,再看向他均匀唿吸间微微起伏的、饱满的胸肌,与上面已然有些不太明显的两圈牙印。大脑放空片刻。 只见些许深色淤痕星星点点,散落在杀手的脖颈与喉结边,一路延续到锁骨下方。 我沉默着别开眼。 目光越过床幔,漫无目的地盯住床铺正对面的沙发背与电视机。我抹了把脸,绞尽脑汁地努力回忆,最终只感觉原本没多痛的太阳穴蓦地狠跳了两下而已。 不行,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心里有种亏了的惆怅感?原来我是会在断片后轻薄男朋友的缺德类型么?不应该啊。 从以往的经验上看,再怎么醉也顶多碎碎念一点。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有人聊天还好,到最后她们都听不进我在说什么,我就一般都是自己盘算着心事,坐着不太说话的那个,并且沾枕就睡。 我面无表情,再望了望不动如山的天花板,旋即回头。捏住被角,把棉被给受害者盖紧实,掖一掖。 算了。就当是我第二人格色心大发吧。 四处没看到手机的下落,我轻手轻脚地挪出被窝,准备找件外套披一披,到别的地方找找。可能还放在原先的羽绒服口袋里。 不料下床之际没踩稳,扑通一声倒在又软又厚的地毯上。 真是水逆啊!虽然也不痛! 我回过神,一时也辨不清是腿软了一下还是酒精余留的脑子出问题的副作用,总之先撑着地毯跪坐起来,让自己的cpu缓一缓。 而下一刻,头顶陡然响起男人低哑的嗓音。 「需要帮忙?」 「……」 果然声音太大了。 我仰起脑袋,直直撞见里包恩垂下的目光。后者正一只手臂撑在床沿,稍倾着上半身,探头看过来。那双乌黑的眼睛尚且裹挟着初醒的倦意。 「不用。」我体贴地开口,发现声音也有点沙哑,又清了清嗓子,「你睡吧。」 随后龟速爬起,穿拖鞋。虽说总觉得腰肌和腿根还隐隐泛着酸痛,也至少安全地走到衣柜边。里头已然挂满了衣服——加上之前在当地新买的换洗的两套,原先放在行李里的衣物都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冷得要命,我随手摸了一件外套出来,看清是里包恩的风衣也干脆直接套上。 接着倒杯水喝两口。在沙发上找到加百罗涅友情赠送的翻盖机。 凌晨4:31。 都快早上了啊。我头疼地瞥一眼屏幕上硕大的时间,检查一下通讯记录。 还真有完全没印象的简讯。 斯帕纳:【刚才没来得及说,谢谢你,新奈小姐!】 我:【不客。】字都没打完。还有这到底是谢什么。 斯帕纳:【ok】 拉尔:【我考虑过了。毕竟已经请过一次假,只是去异世界的话并不能作为延假的理由,工作也更重要。到时候就拜託你们收留可乐尼洛了。】 我那时的回覆倒是很正常:【我知道了,祝你工作顺利。想来的话随时再找我都可以。】 然后是来自国中生断断续续的私信。 纲吉君:【新奈姐姐】 我:【嗯?】 纲吉君:【没事没事!】 我:【嗯。】 过了快二十分钟,小朋友又纠结地传来一条讯息: 【我想请问一下,那个叫里昂的先生也是姐姐你的保镖,那里包恩呢?他是没过来吗?他们都没回答我的问题】 紧接着第二条补充:【实际上,我听你们聊天,有听到异世界可以加快解咒后的阿尔克巴雷诺长大。就在想里包恩是不是想待到很久之后……什么的!】 发送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多。而我那时直到快九点才回復。 我:【?】 当下的我看着那个问号,抽了抽嘴角。 估计要么是没反应过来里昂是谁,要么不理解对方怎么会问里包恩没过来。但这个符号在聊天界偶尔会显得很折磨人。 果不其然,阿纲同学不仅秒回,还发了一大串。 纲吉君:【我没别的意思!!!】 纲吉君:【就是那个就是之前听迪诺先生说里包恩有回来,所以我很奇怪怎么没看见他人在哪!然后想新奈姐姐可能会知道所以才忍不住来问了】 纲吉君:【抱歉!】 纲吉君:【其实我有先问过迪诺先生,但他也喝了很多,跟我说那个里昂先生就是里包恩……一看就醉得很厉害……】 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般的乌龙才能让他误会成这样。 我在心底吐槽两声,一边点开自己的回覆栏。只见上面以平静的口吻、顺畅的逻辑与正确的语法写道:【里昂是假人。相信他。】 于是换阿纲同学扣了个问号。 纲吉君:【?】 纲吉君:【???】 我没有再回。再过了半个小时,不知道是怎么理解这两句话的国中生又发了最后两条消息:一条是【???????】;一条是【新奈姐姐?!你没出事吧??】。 翻到通话界面,还有两个被掐掉的阿纲的未接来电。而在不接他的电话之后,这个手机居然有拨给备註「沢田家光」的联繫人的记录。 第283页 显示通话八秒钟。 后来就没有别的简讯进来了。 手机屏幕惨澹的萤光随着操作轻微闪烁。我看着这些匪夷所思的痕迹,站在沙发旁,如有所感地转过头。 里包恩还坐在床上,被褥下的一条腿屈起,一手托着下颔。杀手似乎始终盯着这边瞧。哪怕对上视线,被抓包,也只是很轻地动了动眉梢。 见他一副不知是无聊还是有心事的模样,上身还胸怀宽广地不着寸缕,我索性问道:「不冷吗?」 「你在看什么?」此人不答反问。 「我应该是断片了,不记得下午之后发生了什么,得看一下消息记录。免得在不知情的时候乱花钱。」我说,「你有看见我另一部手机么?」 里包恩一眨不眨地盯了我一会儿,随即稍微翘起唇角。 纵然是向来体面的黑手党,刚睡醒时的形象也没那么完美无缺。有几缕黑髮睡得翘,稍显凌乱地垂在额前,衬得这位保镖的神情好像比往常更温和。 他瞭然道:「这样啊。你拿给斯帕纳他们了。」 我:「为什么?」 里包恩:「你说可以送给他们当异世界礼物,如果能开发一个依照本人风格自动回邮件并且处理工作的功能就更好了。」 我:「……」虽然很不想相信但确实有说服力。 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保镖说着,慢悠悠地拉起被褥,补道:「还非要给斯帕纳和入江正一每人两百万円。你觉得这些肯定不够,所以打算之后回原世界去取存款,用来继续投资全自动化应付麻烦领导的项目。」 我一听差点背过气。 什么鬼啊!真的乱给钱就算了,这可是我为了自由的后半辈子努力打拼来的大半积蓄,再者我也没带那么多现金过来啊!这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搞笑么! 第125章 万幸是钱还在。虽说如此, 之前在商场逛过一圈,还给阿纲同学买了教材,带来的现金也剩得不多。 就这么一点资本, 真不知道人喝高了之后哪来的底气大放厥词。 我把终于找到的钱包塞回羽绒服口袋里, 对着开着灯的客厅长嘆一口气。 凌晨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刻。即使套着宽大得几乎能把整个人罩住的风衣,也仍抵不住寒夜无孔不入的盘旋。 我只是在酒店套房里转了不过几分钟, 眼角到鼻尖就沁着丝丝凉意。 裹紧外套,衣料紧贴皮肤却又更冷。我当即放弃在太阳出山前游荡的想法, 二话不说, 麻熘关灯,快步钻回卧室。 某人早就重新躺下了。洁白的被褥拢起了一条坡度甚缓的拱桥。 我慢慢摸进被窝。 原先捂热的温度早就散去, 缩进棉被底下也一时只能被低温环绕, 手脚都凉得无可奈何。我本能地向舍友的方向挪了挪。刚一凑近, 本来安安静静躺着的大型暖手宝蓦地一动。 我听见翻身的窸窣声响, 转眼便被捞进一个温热得人情味十足的怀里。有一只手臂相当自然地探进风衣,搂到后腰。 体温交缠。 隔着薄软的衣料,我几乎能感觉到里包恩唿吸的弧度。 这又令我忽然想起他的幼年,我第一次抱着小孩回家的那会儿。当初这位世界一流杀手还是个轻而易举就能搂在臂弯里的小傢伙,乖乖待在怀中, 总让人觉得连唿吸都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的心思在过往驻足片刻。想到游轮的深夜,想到科研所千疮百孔的狼藉, 最终还是回到现在。 视野早就适应了黑暗, 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男朋友侧躺在枕上、闭着眼睛的样子。继而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指间穿过鬓角鬈曲的髮丝。 里包恩的睫毛微微抬起之际, 我将身体再压近一分,亲了亲他的下颌, 接下来是唇角。 吻一吻,又离开两寸。 「我有跟你说吗。」我开口。还没热起来的掌心捧着他的侧脸,嗓音压得几乎用上气音。 里包恩一顿。 「说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让你担心,但更抱歉的是,知道你有到处找我也让我有点高兴和安心。」 人性真是窝藏着自私的基因。 我并不避讳把这些心情告诉我的保镖。即使就算不讲出口他或许也会懂得,更重要的也是让对方听到。 说起来,这还是这位资深教师曾经谆谆教诲过的内容。 而我只是在夜色中望着他的眼睛,像在讲悄悄话那样说: 「其实我前天熬夜到超级晚,早上没睡够,心情一直非常差劲。但在天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变得很高兴。后来聚餐也很高兴。我这个人,喝得开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知道你就坐在旁边,虽然听黑手党的八卦确实很好玩,可有你在又会让我觉得更有意思一点。」 白天那时人太多,很多话都没有及时说。还好断片断的不是这些,该记得的还记得。 我说着,手指闲不住地勾去捏捏里包恩的耳垂。 俗话说得好,再怎么冷硬的人耳朵也是软的。当然这个俗话是我编的。 里包恩倒是没管我的小动作,只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地先听完我的肺腑演讲,目光迟迟不动地盯过来。我说完,又认真总结道: 「我一直都很想谢谢你,所以现在也谢谢你。」 他的神情才有所松动。 我注意到杀手的唇边浮现出很浅的笑,他的语气同样放得轻缓:「这些你在昨晚已经跟我说了很多遍了。」 第284页 我不是很满意地抓着他的耳朵。 「真说过了?我一点也不记得,你少唬我。」 「我骗你做什么。」里包恩几近宽容地说,「除了这些,你还老是在说另一些话。」 我警惕起来,「什么话?」 他没有立刻解答,反而不紧不慢地握住我乱抓的手,攥在手掌里拽回被窝。我于是转头看向天花板一角,将耳畔附去随时准备倾听。 直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几乎笼着耳廓响起,令后颈收紧得发麻。 「你说金钱乃身外之物,一定要把钱包里剩下的零钱塞给我,说这是你的一点心意,不多但是够买我一个晚……」 晚个毛啊!这个喜欢毁气氛的臭小子果然憋不出什么好话! 我顿时心惊肉跳,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他可怕的嘴巴:「瞎说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死了都不会说金钱乃身外之物。」至于调戏男朋友再另说。 然而此招根本拦不住这张嘴。下一秒,我两只手就都被抓着摁进被子里,因而不得不硬着头皮,宁肯四处瞟也不去看他。 但听里包恩还贴在耳边,唠唠叨叨地讲解: 「还有说什么『要是能回到过去,我一定能考上东大,小小东京大学当初错过我可是招生办的损失』。然后非要我问我同不同意,反对的话就要送我去培训拍马屁的艺术并扣我工资。」 我觉得我持续接收念叨的耳朵一定烫得惊人。使劲挣手也挣不开,便抓紧时间打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前我是在升学班啊,可以说全班的目标明里暗里都是东大,我在那种竞争之下没考好时至今日留点执念怎么了!」 找补一般努力挽尊,我要拿回主动权,只好忍着成年人几欲崩塌的羞耻心,脸热地认命道,「我不送你去学拍马屁的艺术,这些也不用再说了。」 里包恩:「是吗,还有——」 我:「圣僧住口!」 唿噜哗啦,被浪翻涌。我动了真格挣扎,已经变得温热的脚顺势踹两下黑手党的小腿。而左手刚顺利挣脱,右手又还是被紧攥着,于是左手去营救右手之际仍逃不出反派的魔爪。 扭来扭去,未果;咬他的手,咬到了,完全不配合。 反覆失败再尝试几番,冷空气都钻进被窝了也没成功。 我闹得自己都想笑,没动几秒玩累了,干脆埋头靠到保镖颈窝前当蜗牛。后者隐隐轻哼了一声(有够烦人),臂弯重新环到我身后。 这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我一时间忽然分不清听到的心跳声来自哪里。 夜半重归半晌的安宁。 过了会儿,里包恩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又像直接在我的心跳里震响。 「还说了别的,你想知道么。」 他的口吻十分平静。我闭目充电中,没精力回呛,也懒得阻止了,便只动了动鼻音。 「嗯?」 「……」 等半天没说话。 我困惑地抬起眼,恰好望进杀手黑黢黢的眼里。 脸靠得近,气息下意识收敛,在咫尺的暧昧的距离间徘徊。我觉察到某种大雨天时蜗居在壁炉边的安定感,嘴唇却嗅到一股惴惴不安的湿冷——是谁有些紊乱的唿吸。 杀手低下头。闷热的掌心按在我的后脑勺,肌肤紧贴的地方似乎都泛起躁动而温馨的燥热。 某些预感偶尔就是会准得出奇。 在深吻的第二秒,户外盪起一阵遥远的闷雷声。 并盛的凌晨旁若无人地下起阵雨。空气愈发冰冷,幸好被窝捂得温暖又亲切,人埋在其中,好像什么烦忧都遥不可及。 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的亲吻厮磨着分离之时,我陷在暗朦的视野间,能感觉到里包恩的嘴唇动了动。 「我爱你。」 我睁开眼。 黑夜传来寂静的深远之意,我看见里包恩的眼睛。它们始终不曾变过,即使在黑暗里也会如映着一掠烛火般微微闪烁着,有时令人不愿移开视线;有时让我徒然地感到喉咙紧涩,生病似的干痒。 此时的光采又似乎比以往更动摇。 而没来由地屏住唿吸的一剎,我的脸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捏住。 「『我特别爱你,我要一直说我爱你,说到我牙齿全部掉光为止』。」 这位杀手再度出声。以一种辨不清是揶揄,闲聊,还是他所擅长的、威胁性的语气,缓而说道,「……你可是这么说了,友寄新奈。」 我:「……」 久违地被点了大名,我理应后背生寒连声答应,可不知为何却一声不吭地与其对视。 好像我在这几个瞬间最想做的事只是注视着他,慢吞吞地记着这个人的模样,然后希望这时候的记忆永远不会断片而已。 可沉默的时间不多。 在含蓄冷淡的文化里,这几个特定的发音被寄予了沉重的意义。有时甚至肃穆得远远超出它们应当承担的内涵。 比起单纯的倾诉心意,似乎更像一个不堪一击又坚如磐石的诺言。 只是我想,倾诉也好,许诺也好。 我在他捏着脸的手指转而抚上耳朵的时候抬起手,掌心覆着手背。耳朵被盖住,再开口——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听到自己在嗡嗡杂音中清晰无比,没有退让的声音。 「嗯。」我说,「我爱你。只要你到时还听得懂,我可是要到牙齿掉光还在说的。」 第285页 - 记不清是几点睡了过去,手机也不在身边。我最后的印象只是枕着里包恩平稳的心跳声。 窗外模模煳煳地下着小雨,不知不觉睡了个无梦的回笼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早上醒来变成我抱着里包恩的脑袋,把人家按在怀里的姿势,但起码我自己是睡得非常安稳,一睁眼堪称神清气爽。 这在醉酒界可是很难得的事啊。 不过严格地讲,我在前日下午喝的;从身上没有酒味并且换了干净衣服上看,回酒店后应该也是仰赖于某个尽职尽责的保镖照顾了——比起以前一个人在大晚上应酬完,不管不顾地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早就被闹钟哐哐催命来说,对抗宿醉的条件简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心情舒畅,抛开还在赖床的傢伙,伸着懒腰熘去洗漱。 套房里的浴室与盥洗室相连,整个洗浴间极其开阔。要是刷牙的时候嫌无聊,还能踱到紧邻浴缸的落地窗旁边欣赏欣赏风景。 我平静地看了眼梳洗镜。 镜中人仍然穿着称得上肥大的深棕色长款风衣,里面吊带的睡裙则领口很宽,遮不住锁骨下的一片皮肤。 以及乱七八糟,深深浅浅的吻痕咬痕。 「……」 这绝对不是凌晨那会儿的杰作,估计是没记忆的时候调戏男友调出来的皮肤病。起床找手机和钱包时太冷,我没有照镜子,自然没注意到这些。 无所谓了,反正冬天穿得厚。 挤了一泵酒店自带的牙膏,我闲来无事地勤恳刷牙,晃到落地窗边眺望一眼早晨天亮的小镇风光。 雨已经停了。 我看了一会儿,收回丢远的视线,忽而注意到干净的玻璃上几个不太显眼的印子。 怎么看着像手印。 「…………」 我毛骨悚然,绷着脸转身,安分地回到洗手台最后刷两下,吐掉清凉的牙膏沫。 可能是以前的住客留下的吧。待会儿帮清洁人员擦掉好了,我简直是这个世界不可多得的好人。 第126章 捯饬清楚之后, 我提着礼物,再次和保镖一同拜访了沢田家:今天一家三口都在,还有三个小孩在屋宅里爬上窜下。每次来都很热闹。 对我来说, 这一趟主要的目的是正式做客, 顺便把纲吉君落在酒店的作业笔记、习题册和游戏机还给他。 我也经歷过偷偷玩游戏的年纪,所以即使奈奈小姐可能并不反对儿子带游戏机去补习, 以防万一也还是多装了一个袋子,把机子藏到笔记本的最下层再交还。 但从阿纲同学的表情来看, 他好像更在意我的安危。 奈奈小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门, 叫了儿子一声,二楼便马上传来一阵咚咙哐啷的声响。我还在玄关放鞋子, 棕色头髮的男生就噔噔噔地一熘烟跑下楼——他从来不擅长粉饰情绪, 满眼都是所有人可见的挂念与高兴。 确认我安然无恙, 他才明显放松下来, 接过袋子。 「昨晚我有点担心,本来想去找你们的。」阿纲同学似乎有点憷我身后的西装男,目光飘忽过去,又紧急收回,心有余悸地打磕巴, 「……只是老爸非要拦着我。不、不过,新奈姐姐你没事就好。」 我安慰他:「不要紧, 其实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印象。以后醉鬼回的消息你可以不用太在意。」 除了作业等遗留物以外, 我多给他带了一盒小蛋糕,来自酒店高级服务的定制,表示他可以尝尝看。 而小朋友拎着袋子挂耳, 刚露出感动的神情,一圈套索却忽地自其背后飞来, 以绞杀之势勐地拴住了他的脖颈。 阿纲同学霎时一脸空白,紧接着被一股可怕的力道拽倒在地。 握着绳子一头的小机器人端正地站在楼梯口。 「唔啊!」国中生死死抓着脖子上的绳索,如同被拍上岸的活鱼一样扑腾,「你要勒死我吗?!」 小婴儿充满机械感的萌萌之声魔鬼般骤响。 「说什么傻话,你早上的五百个单词还没背完。」 我沉默地收回没能及时解救纲吉君的手,吐槽欲翻滚:难道他背完就无所谓勒不勒死么,而且一早上500个是不是有点太为难人了!在以机器人的标准训练人类吗! 这回实在爱莫能助。很快,可怜的中考生被拖上楼。小机器人还贴心地帮他把袋子一同拿了回去。 某位真身在后面点评:「嗯,效果不错。」 我睁着死鱼眼,把脱下的针织围巾塞给他,「一下子记五百能有什么效果。」 「人总是要在逆境中才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新奈。」 「这根本是绝境吧!」 沢田家光则正好给院子除完草。 他穿着一身橘色的石油工人制服,戴一副旧得发灰的白色棉手套,人未到声先至:「你们两个中午也在我们家吃饭吧?」 「当然。」里包恩转过身,看着好友推开门换鞋,「毕竟我还有正事要做。」 工装大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手并作地脱着长筒靴,闻言一顿。 只见他微微扭头,定定地望来一眼。那副硬汉面容流露出五分意味深长,三分凝重与两分瞭然,沉声道:「原来如此,要开始了么。」 里包恩颔首,嘴角也抿起。低斜的帽檐阴影遮住他大半神色。一手冷酷地插着兜,一手拿着我的蓝白色围巾。 气氛凝滞。 第286页 「是啊。」杀手应道。 「真快啊,都到这一天了。」 「总会发生的,只是早晚的事。」 是的。 对里包恩而言,这次拜访就没那么温和了。他不是闲得发慌要跟着我,也不是要找朋友玩,更不仅仅是来蹭饭。而是为了—— 突击考。 所谓突击,即考生仍然正被蒙在鼓里。 我心境平淡,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这个黑手党谜语人交接般的场景两秒,先行离开。 可爱的奈奈小姐已经在暖桌上摆满了小吃与饮料。电视播放着正月的gg,小孩绕桌打闹,她正笑着叮嘱蓝波和一平跑慢点。 这才是毫无槽点的温馨日常啊。 我顿觉心软,在活泼的招唿声中走进客厅。那名叫作风太的小男孩像终于逮住机会一样小跑到跟前,怀里抱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仰着稚嫩而秀气的脸蛋,脆生生地喊:「新奈姐姐,谢谢你的甜甜圈和糖果。」 指的是我带来的礼物,看桌上的残渣应该已经被小屁孩们瓜分干净了。 我看着风太琥珀色的眼睛,被动触发成年人罪恶的秘技:摸摸头。 「不用谢。」我的掌心轻轻抚过孩童细软的髮丝,随即直起身,「好吃吗?我个人是没有先试尝过。」 男孩眯起眼,笑得很甜:「很好吃!虽然被蓝波抢走了一个甜甜圈……」 与一平停战,正赖在被炉边吃得满嘴都是渣的蓝波浑然不觉,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听起来歌词是什么「我是谁?我是蓝波」之类的自我介绍),一边美滋滋地啃着零嘴。 风太又道:「对了,我有个请求想拜託姐姐。」 我将目光放回他身上,「什么事?」 只见小朋友以一种尤为卖萌的角度,眨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他颇有些羞赧而期待地开口。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加入排名。」他说,忽而踮起脚,将手拢在嘴边小声补充,「因为姐姐是从异世界来的嘛。」 我歪了歪脑袋,与他四目相对。 差点忘了,这孩子好像也是黑手党那边的特殊人员。彭格列真是人才辈出。不过排名是什么? 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男孩仿佛真实地闪烁着星光的注视中点点头,朝他稍微扬起唇角。 「好啊,请多指教。」 - 风太,江湖人称「星星王子」,据传能够与宇宙的排名星交流。 我迟来地get到之前电子里包恩挤兑阿纲同学,说的「想要学怎么和星座说话就去请教风太」这些话的笑点在哪。 这是有点令人悲伤的,毕竟笑话是具有即时性特徵的东西,脱离当下那个对话环境就很难产生应有的效果。 不得不说的是,风太进行排名时,周遭的大部分重力便会被抽离似的——被炉浮起,桌上的零食、杯子、餐碟与包装纸晃晃悠悠地漂上半空,体重轻的蓝波和一平也神奇地飘上天(并一脸习惯地开始在空中比赛蛙泳)。 我不例外地感受到轻微的失重感,犹如真的在远离地球的表层漂流一样,身体变成一片风筝。 异世界在这时候真像一个巨大的迪士尼乐园。 奈奈小姐兴奋地感嘆着又是这个魔术,六岁的小鬼们嘻嘻哈哈地在空中翻滚摇摆;站在宇宙中心的风太君不为所动,走神般喃喃自语。 「啊。」他说,「新奈姐姐……在全世界最适合当黑手党的普通人排名中,位列第二。很厉害啊。」 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排名啊!还有第一名又是谁,夜神月吗。 而风太还在输出: 「制作excel的速度排名第11。」都说了怎么会有这种排名。 「在最适合当同事的人之中排名第3。」这是联繫上了社畜排名星么! 「在一个人住就会过得很随便的645个黑手党中排第22。」我不是黑手党啊,这个排行是收了里包恩的钱特地来损我一下的吗。 飘在不远处的奈奈小姐担忧地看过来,「这可不行,小新要照顾好自己噢。」 我面瘫:「嗯,我会的。我有排第一的排名吗?」 星星王子的短髮仿若被微风吹拂着。他依然微微抬头,透过墙壁,眺望寰宇似的道: 「新奈姐姐,在最不想工作但还是不得不做的47亿人之中,与5亿人并列第一。」 我心如铁,已然有闲心在空中盘起腿,两手揣进外套口袋里保暖。闻言可谓一点也不意外,平静自若地把下半张脸缩进暖乎的衣领,「这样啊。还有别的吗?」 风太接着念:「新奈姐姐普遍最吸引人的外表特徵,第三名是敲键盘时的长长的手指;第二名是穿西装时的肩膀;第一名是认真讲ppt时耐心又冷淡的表情。」 喂,搞笑吗,这是哪个烦人的排名星说的啊! 我的心情与吐槽欲一齐跌宕起伏,实在没忍住:「为什么都和工作有关!而且西装和肩膀有什么特殊的联繫吗,这能吸引的顶多是制服控吧。」 「……但是。」 风太像是没听见我说话,轻声轻语地继续道,「对特定的人来说,第三名是披下来的头髮;第二名是睫毛很长的眼睛;第一名是被逗笑时的笑容。」 一旁的奈奈小姐抚着脸颊,温声感慨。 「哎呀,听起来好浪漫。」 在空中蝶泳的奶牛小子拉着自己的嘴角,吱哇叫:「蓝波大人笑起来也很浪漫!」 第287页 「浪漫不是这么用的!」一平皱着眉反驳道。 「啊?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不可以!」 两个小孩顿时叽叽喳喳地吵起架来。 而我在客厅飘飘浮浮,一时无言,又无端地感到心口也缓慢地充斥着某种轻盈的浮力。 真是让人没办法。 「我知道了。」我说,「谢谢你,到这里就可以——」 「新奈姐姐最喜欢的动物,第三名是鹿,第二名是蜥蜴,第一名是猫。」风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仍和星座叽里咕噜地沟通中,「最讨厌的动物,第三名是泰迪犬,第二名是吉娃娃,第一名是大鹅。」 奈奈小姐很捧场:「诶,小纲也很不喜欢吉娃娃呢。」 我两手从兜里掏出来,老神在在地抱臂:「因为小时候被狗和鹅撵着跑过,以至于心生仇恨。但其实现在也没有很讨厌,只是没有好感。好了,可以停……」 「最讨厌的人之中,第三名是佐佐木明也,第二名是竹田治秀,第一名是竹田京助。」 佐佐木是以前找我麻烦过的男同学,第一第二果然都被竹田父子包揽了。但这个环节怎么会把名字说出来。 我决定保卫一下本人的老底,「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 试图掌握滑翔技巧靠近星星王子,但身体并不听指挥,始终毫无重心地上下轻轻浮动着。 好麻烦,请求借白兰翅膀支援。 而就在我尝试着找重心之际,站在原地的小孩语气平直地呢喃:「新奈姐姐最喜欢的人当中……第三名是……」 我心一紧。 虽然听一听也无妨,但被人这么指出来还是有点羞耻的啊! 我:「到这里已经足够了,风——」 风太:「高木高太郎。」 我制止的话音一顿。「……哈?」 喜欢领导?我疯了?意思是我其实是上司的黑粉? 风太唔了一声,又道:「第二名是里包恩。」 我:「……」 「第一名是,」男孩一字一句,慢慢地念,「阿纲哥。」 我:「…………」 奈奈小姐捂住嘴:「啊啦。」 我的脑海刚刷过一串紧密的问号,余光便忽地飘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里包恩一手按着黑色的礼帽,气定神闲,泰然自如地挨到我身旁。他的体重比我重得多,要掌握重心自然更容易。 「又下雨了。」他以笃定的口吻说,「风太的排名在雨天会变得不准。」 杀手一提起关键词,风太倏地回过神,呆呆地眨眨眼。 「啊,下雨了?」 客厅里听不到雨声。毛毛细雨透过窗户也看不清晰,男孩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沮丧而疲惫地坐到了被炉边的垫子上。 与此同时,原本漂浮在半空的物件都重返重力的怀抱,忽然坠落。 我随之一晃。还没来得及调整重心,有谁的手就搂到侧腰,半揽在其怀里稳稳落地。 「好累,好饿啊。」风太低声说。 奈奈小姐也顺利站稳,似乎完全只把这个奇遇当成家里的固定节目,爽朗地笑起来:「那稍微忍一忍吧,我现在去做午饭!老公,要麻烦你收拾一下客厅哦。」 换好居家服,刚绕进客厅的家光先生一口答应:「哦!交给我吧!」 而一平身手矫健地落地,蓝波则一没注意就摔得疼了——忍耐不成,哇哇大哭地缠着家光要买糖果。后者哪怕在外是门外顾问的头目,在家也要无奈地哄小孩。 直到纲吉君拖着沉重的身躯下楼。 「啊,阿纲。」他老爸看到救星似的招唿,「你待会儿带蓝波上街买点零食嗷!」 「哦……等等,什么?」 估计是总算勉强背完单词,一脸萎靡不振的国中生杵在客厅入口,看了眼黏在大叔腿边擦不完眼泪的小鬼,不情不愿地露出死鱼眼。 「为什么要我去啊?现在他明明是在叫老爸你去吧。」 「nono,大人可是很忙的。」沢田家光煞有其事地叉起腰,一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的模样,还转头向我们寻求佐证,「对吧?对吧?」 我正要解围,身边的保镖却率先开口。 「没错。」 男人的嗓音压得沉,语气平静,我却莫名听出一股微不可察的不太高兴的气息。只见他看向瞬间僵住的阿纲同学,说,「我也是带着委託来到这里,而不是来做客的。」 棕发男生看起来毛都有点炸了,仿佛预感到不妙一般,额角冒着冷汗,谨慎道:「什、什么委託要来我家?」 「考试。」 「……啊?」 「里包恩委託我,让我帮他监考,检验你这大半年来有没有长进。」「里昂先生」沉稳地说着,微微勾起唇角,「我本来想让你吃饱饭后再开始,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看见纲吉君的脸色越听越惨白。他下意识后退好几步,嘴上祈祷般快速否认着:「不不不,我根本没听过这回事!」 「出门聊吧,阿纲。」 「出出出出门?去哪里啊,我不要……啊啊啊啊救命啊!help!help!」疑似刚背过的单词以肌肉记忆的形式脱口而出。 第127章 「轰隆——!」 惊鸟四窜。 我在森林外围的帐篷边, 缄默两秒,打了个哈欠。 爆炸的余波在脚底下绵延不绝地震颤,犹如山体哀鸣。阵阵凛冽的冷风被葳蕤植被削弱, 刮出茂林时, 倒也已经和山间清新的空气交缠着拂来,称得上温柔。 第288页 灰白的天空岿然不动地俯瞰着一切, 万里不见云。 我把羽绒服的立领再拉高几分,挡去随之席捲而来的寒意。忽然, 身后由远至近地响起一道颇为爽朗的年轻男声。 「呜哇……果然迟到了么。阿纲他们已经开始玩了?」 我侧身看去, 只见一位背着棒球棍的男学生从山下赶来:他留着一头黑短髮,全身深色的运动冬装。虽然嘴上说着迟到, 实际却只是两手插兜地小跑过来, 戴着一副毛绒的护耳罩。 离十几步之遥的时候, 他就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慷慨地露出一个相当自来熟的健康的笑容,一边把耳罩摘到了脖子上。 「新奈姐!」 「山本君。」我看着男生跑来,逐渐抬起头。他小小年纪长得高,都有一米八了吧,「应该才刚开始, 不用急。」 山本武应道:「是嘛,那就太好了。」 「给。」 「喔!谢啦。」 男生接过我递去的一卷小地图, 展开来, 粗略地瞄了一眼,「这些标红圈的地点就是目标地点吧?」 「是的。」我说,把手重新揣进口袋里, 「加油哦。里包恩说最先跑完的人有彭格列的荣誉奖品。」 这位并盛中学的人气学长闻言,神色顿时坚定不少。他的眉宇间尽是高昂的少年意气, 就连眼里几分笑意都尤为清爽。 光是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非常赤诚的傢伙。 「当然,我是不会输的。」山本同学很有信心,把地图卷进运动外套宽大的口袋里,一手抓紧球棍套的肩带,「别看我这样,学校的定向越野跑比赛也是拿过前三的啦。」 真厉害啊,我点点头。或者说太有精力了。不愧是率领并盛棒球部打进地区青少棒联赛四强的体育优等生。 虽然还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棒球水准,但从理论上说,东京的各大学校竞争肯定依然会很激烈。毕竟天才哪里都有,在球类运动里尤其是。 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可偏偏有的地方遍地都是金子。 这个光鲜又无情的头衔有时候只能作为大赛的入场券,亦或者甚至连入场都难。能从中拔得头筹的人必然兼顾运气与实力,几乎是个可怕的存在。 我有端联想地走着神,目送男生高高兴兴地跑向森林。 而就在此时,森林深处空谷传响般传出一声可怖的熊吼。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山本同学不退反进,甚至沖得更快了。 眨眼间不见人影。 年轻真好。我晃回帐篷边上的小野炊台,窝到板凳上,眯眼等着水煮开。 至于这位好像和谁都能成为好朋友的山本同学,他倒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有先在沢田家的午饭时间登门拜访了一下。 那时,他还穿着白色的厨装。看起来刚从寿司店打完下手出来,手里拎着一盒打包好的寿司。 说是他爸爸为了感谢沢田家对犬子的关照而特意准备的正月礼物。 由于早有听说他的事迹,加上之前在论坛上看过照片,再加上特徵突出,山本同学对我来说并不难认。我在打招唿时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熟稔。 或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本就开朗的大男孩直接跳过了客气生疏的社交阶段,跟着纲吉君一起一口一个新奈姐地叫。 我并不介意。他可能正是明白这一点。 最后,则是听说阿纲饭后(嗯,他老师还是让他吃饭了)要上山「玩」。 好朋友举办了一个友谊定向赛,山本自然义不容辞,积极报名参加——完全就是会让班级文娱委员很放心的类型。只是当时的穿着不太方便,而且还要回店里收拾收拾卫生,才迟了一步,回家换好衣服再赶来。 里包恩曾经客观地评价他神经大条。此话不假,譬如刚才又是爆炸又是熊叫,山本同学还能乐呵呵地表示这是游戏预定的真实cg画面。 但在某些方面,我觉得他格外敏锐。 不论是看似亲近,实则把握得刚刚好的社交距离;还是看到里包恩的第一眼就认出人,甚至很快就在闲聊中准确地了解到我的来歷,并一秒消化信息量,仿佛异世界来客只是一桩见怪不怪的趣事上,都可以看出他本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相较之下,阿纲同学有时甚至显得更一根筋。 比如山本武把寿司盒放在餐桌上,一见到杀手,便惊喜地说着:「里包恩?你回来了啊,小鬼。真的是好久不见。说起来你是不是长个子了?感觉比以前大了一点。」 彼时纲吉君却还在小声地抓狂吐槽:「糟了,山本竟然把里昂先生认成了里包恩!虽然确实都穿着西装,但这个身高差距怎么能用长个子来形容啊,哪里是大了点的程度!算了,以前狱寺君缩小了他也根本没发现……」 然后萎靡地嘆了口气,一脸这个世界只剩他一个正常人的无奈状。 我听了觉得很是神奇。 不过里包恩既然在用假身份忽悠学生,一看就是想让人家自己认出来,而不是由他屈尊降贵做自我介绍。这是他的事,我也就不多管了。 山上的气温比市内低。 我穿得已经很厚了,也忍不住靠着灶火取暖。 这个位置久违地让我再次体验到在校运动会当志愿者,没事的时候不是在看热闹就是在等着看热闹的感觉。同时也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视野开阔,葱葱茏茏。抬头,广袤的天空不断向外延伸。低头,石壁的生态丰富,每个角落都颇具野趣。 第289页 陡峭的山路蜿蜒而下。溪流汩汩,偶尔有扛着渔具的路人经过。 森林深处也不闲着。 有时是大树轰然倾塌的动静,有时是喊救命的惊叫声,有时是巨大滚石落下的震动,有时又有机关枪突突突个不停。 我在心里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小朋友平安,再祈祷自己回去了一定要保持正常的三观。继而拿起茶匙,往茶壶里加了几勺茶叶,倒入刚烧好的滚滚开水。 过了会儿,再次有人登上山。 一名银灰色头髮的男生气喘吁吁地快步赶来,嘴里似乎还在咬牙切齿地碎碎念着什么。 他的冬季叠穿相当时尚,白衬衫打底,外面是圆领的骷髅图案长袖,再保暖又不失风度地套一件版型很帅的黑色牛仔夹克。项鍊与腰带都充满朋克气息。后者在腰侧别了一排精緻的深红色匣子。 走近,注意到我的营地。男生顿了顿,丝毫不在意自己赶得狼狈的模样,迳自大步迈来。 「你就是裁判吧?」他碧绿的眼睛透出几分锐利。即使还努力缓着凌乱的唿吸,声音也压得低沉而富有压迫感。 这位想必就是并盛中学论坛风云人物之一,纲吉君的左膀右臂,狱寺隼人同学了。 我瞭然地腾出一只手,把放在脚边纸箱里的地图递给他。 「不是,我只是来搭把手。」我说,「图上的红点是要打卡的地方,加油。」 狱寺一把展开地图。他一边尽力地沉下气,一边飞快且潦草地扫视一遍,便重新把地图捲起来,丢回箱子里。 「我知道了。」 他显然是一副简简单单就把标记地点记住的模样,接着有点紧张地盯过来,语气并不客气地比划道,「对了。你有看见一个大概这么高,一看就是棒球白痴的傢伙吗?」 我说:「进去了。」 银髮男生当即露出不是很善良的表情,低声说着可恶之类的话,火急火燎地转身就钻进森林。 我目送。然后泡茶。 茶香裊裊,热气如白雾般萦绕。刚给自己倒上一杯,又有人山下直冲而来。 「极限——!」 一道人影一路狂奔进森林,捲起一阵热血烟尘。我及时盖住茶壶和茶杯。两秒后,那突然间闪现的身影又从林子里跑出来,大喊着「极限地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乐尼洛师父究竟藏哪了」,随后才在经过帐篷之际勐地剎停。 我抬头看去。是一个留着草坪一样的短髮的少男,鼻樑贴着一张创口贴。 「哦!你是——」不像刚才的狱寺同学,他连喘都不带喘,在大冬天居然只穿着一件卫衣。男生睁大了眼睛,有些严肃地低头注视着我,声音洪亮,「你极限得眼熟啊。参加过哪个拳击比赛吗?」 我像是打拳击的人吗! 「没有。我们应该是在电话视频里见过。」 我稍微一想也就记了起来,拿一张地图给他,「你是来跑定向的吧,这上面的红点就是目的地。打卡完就可以了。」 应该是叫作笹川了平的男生似乎已经忘了当时的视频。但好在他没有死磕这一点,想不起来就没再想,先是一本正经地接过了地图。 只见其面色凝重而纠结地看了三秒。笹川旋即皱紧眉头,相当有气势地喊道: 「完全!极限地看不懂!」 我说:「那把森林每个地方都跑一遍也可以。打卡地点挺好认的。」 「原来如此!」笹川霎时眼前一亮,背景简直有熊熊烈焰在燃烧,「你说得对啊,我决定就这么做,谢了!」 他立刻视我为知音,绑着绷带的手用力地跟我握了一下(很痛)。很快就在凛冽冬风中热血沸腾地全速奔进不断响起爆炸声的森林,伴随着「哦哦哦」的助兴大喊。 「……」 单纯的人果然会过得很轻松。 我再次目送。揉揉手,捧起热乎乎的茶杯吹一吹。 少顷,又有一个人从山路的石阶走了上来。 我身负副本入口npc的使命,转头看去: 可这回却不是个性迥异的少年人,也不像什么来路神秘的黑手党。 而是一名穿着普通的老爷爷。 头髮已然灰白的老人慈眉善目,蓄着有型的唇髭。看起来平时可能经常健身,虽然瘦削,身形却依然挺拔,精神矍铄。他一身暗蓝色的羽绒服,戴一顶深灰色毡帽,手里拿着登山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之时,正仰头遥望着森林的方向。 我搁下茶杯,站起身。老人同时望了过来。 「下午好。」我在他摘帽走近之际微微鞠躬,「您是来爬山锻鍊的吗?森林里面不是很安全,到这里就可以了。」 老爷爷在小营地前站定。 「这样啊,那我就不进去了。谢谢你的提醒。」 他说着,把帽子摁在胸前,颇有绅士风度地弯了弯眼睛。我迎上这道柔和的慈祥目光,不知为何有种他认识我的错觉。 只听老人的声音温吞,语速慢,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口音。他礼貌道:「年轻一点时爬这座山,还没有现在那么累。真是老了啊。不过,闻到这样清甜的茶香,忽然也感觉没有很疲惫了……不介意的话,小姐,我可以在这里喝杯茶吗?」 第128章 老爷爷很健谈。自从在帐篷边的小木桌, 我的对座坐下开始,他就没有让话题坠落过。我由此知道他叫作蒂莫特奥。 第290页 一个义大利名字,这没有让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某人的关系,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已经认识了太多义大利人, 甚至有来自巴西的罗马里欧。 如果此时有人告诉我,这位总是面带微笑的老人家实际上是货真价实的黑手党教父, 我多半也只会心想果然如此。 里包恩的身影在半个钟头后出现在森林边缘。他看见蒂莫特奥时挑起眉头,脸上闪过偶遇熟识的讶异的痕迹, 像是比我要更料想不到一个老人会坐在这里喝茶。 「buon pomeriggio, reborn.」 我对面的老绅士随和地打着招唿,手里端着粗瓷茶杯, 红茶厚重的甜香热气腾腾地消弭在空中。「新奈小姐, 我们说到哪了?」他笑眯眯地转过头。 我说:「您在威尼斯旅游, 回旅馆的时候发现口袋里的钱包没了。」 「啊。」蒂莫特奥懊恼地咕哝一声, 「这是我的疏忽。我整个晚上都在广场听别人唱歌。」 我搬着板凳,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点位置。里包恩坐到我旁边。我指了指他右手边地上的篮子。 「你怎么出来了?」 「可乐尼洛和拉尔在里面看着,我就出来看看。」 杀手弯腰从竹篮里拿出崭新的茶杯。他一边看向老人,自然而然地接话:「什么歌听得连扒手都没注意?」 老人摇摇头, 他微笑的样子有点儿像晒太阳的年迈的加菲猫。冬风吹着他花白的耳鬓,有种温吞的毛绒的质感。 「我很惭愧地发现, 我已经很难欣赏现在的流行音乐了。」蒂莫特奥说, 「只是那一晚握着麦克风的女士长得很像弗朗西斯卡。」 他银子似的眼睛流露出不加遮掩的怀念。里包恩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微微歪过上身,我的肩膀几乎碰着他的手臂。 「弗朗西斯卡是他的初恋情人, 单方面的。」保镖恪尽职守地跟我说。 我注意到这个略显残忍的定语。 「单方面?」 「我没有追到那个女孩。」蒂莫特奥无奈道。 里包恩说:「他在湖边坐船的时候一见钟情,没和她说上过一句话。写的信全部投错了, 寄给了一个屠夫的家里。」 老人解释道:「事实上,那就是她舅舅,也是她曾经居住的旧址。我算不上寄错。」 「然后过了两个月,那名屠夫拿着一抽屉的信纸和一把砍刀冲进了彭格列总部。」 里包恩相当耐心地向我揭露真相,「当着他守护者和其他部下的面,气急败坏地叫蒂莫特奥不要再企图约他的外甥女去踏青了。她已经有了恩爱的未婚夫,在罗马做生意,并且下个月就要成婚,是决计不可能嫁给黑手党的。」 什么电视剧情节啊。 我一面听得有趣,一面心想果然如此。 有守护者这个构成,蒂莫特奥应该是首领级别的大人物了。 还有那位舅舅就算护短心切也未免太勇敢。我竟然还有点想看现场。 坐在对座的老爷爷别无他法,被迫听着杀手揭伤疤,偶尔抿一口放温的茶。嘆气。不知是嘆好友的无情,嘆红茶的香润,还是事到如今还在为人生中短暂的无疾而终的浪漫感到扼腕。 我侧头看去,老人的目光在热雾氤氲中仿佛也会蒸发。 他温柔地说:「抱歉,会吓到你吗?」 我想他指的是被揭穿自己是黑手党的事。正忍不住想笑地摇摇头,一旁的解说员便轻哼了一声,语气熟稔道:「你放心吧。她连蜈蚣都不怕,怎么会被吓到。」 我嘴角一抽,吐槽:「黑手党和蜈蚣的可比性在哪啊。」 里包恩放下杯子,「不是差不多吗?」 我:「不,差很多吧。」 里包恩:「就让大多数人退避三舍而言没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不和鬼屋比。」 「你可别小看蜈蚣了。」 「重点是这个吗!」而且如果说的是他之前cos蜈蚣来吓我的事那有什么可怕的,那时候顶着那么大一张萌萌的婴儿脸! 蒂莫特奥用两手捧着茶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他如同一个平凡的退休老知识分子那样眯着眼。 我懒得理歪理层出的男友,伸手倒茶。老人就在这时说:「真好。」 山风唿唿地扑打着帐篷后面及膝高的野草,开水煮着,在壶中咕嘟嘟地翻滚。粗瓷制的茶具时不时碰撞,发出卧倒在桌的麻将的声音。 我想起大学在外打工的某个下午,在店门口看见四点结束部活,穿着棒球服打闹着经过的五六个高中生时。太阳高照,我听见生动而开怀的大笑声,嘴里也情难自禁地说出了类似的感慨。 我把泡过几遍的茶叶捞出来,给蒂莫特奥添了茶,问道:「之后钱包有找回来吗?」 他道谢,说:「没有。我的朋友帮我把小偷抓了回来,那只不过是一个眼神倔强的小姑娘,才那么大一点。」 老人比划了一下身高。小扒手的脑袋只够在木桌露出一点头髮。 「那孩子瘦得惊人。我只好把剩下的钱也给她了,还有几只新鲜的面包。」蒂莫特奥嘆道。 我点头。 「被再次打劫了,但这也没办法啊。」 「是呀。」老人看着我笑。 里包恩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你总是这样,管帐的才一直在外面跟别人抱怨。」杀手说,「这次也只有你一个人来么,九代。」 第291页 我眨眨眼,与这位货真价实的黑手党教父对视。 只见眼前仍是一名怎么看怎么慈祥的老爷爷。他缓声回答:「没错,不过家光到时候会陪我一起回去。你尽管放宽心就好。」 男人微微翘起唇角。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 「哈哈哈。」 蒂莫特奥笑得眼睛弯起,眼角铺垫着柔和的、温良的纹路。 「可我听说你一回来就为谁焦心地到处跑,还差点动真格杀了人。」老人说道,「以至于有人来问我是不是十代目要正式继任了,而你终于结束了培养继承人的活计,准备作为杀手復出挣钱攒老婆本。连我都难免有些好奇。但看来这个待遇也是分人的。」 里包恩:「……」 我:「……」谣言传播的速度真快。 身旁的人两手抱臂,似乎隐隐沉下了一口气。一股不是很自在的气质稍微压低了他的帽檐。 他没有正面接话,「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彭格列最近很闲么。」 蒂莫特奥说:「不,当然是抽空来的。现在十代即将继任的消息又传遍了半个义大利,我还花了点时间闢谣。」 「我以为你会重新举办继承式。」杀手低声道。 老人垂下目光。白昼的光像月亮一般摇晃在茶面里。 「纲吉的意愿就是彭格列的意愿。」他慢慢地开口,「我希望这次由他自己来决定,该不该,要不要。」 忽地,年迈的彭格列九代以温和的眼光瞧向我。 「新奈小姐,你觉得纲吉君会是个好首领吗?」 我喝茶的动作一停。抬起眼,蒂莫特奥耐心地等候着一个初次见面的普通人的答案。 我只好放下茶杯,看了会儿杯中未满的红亮的水,最深处泛着幽暗的色泽。想到之前在半空中,俯视到棕发男孩忧虑又暗下决定的神情。紧握着的戴着指环的手。戒指上跃动的干净的火炎。 我说:「不是。」 老人眼尾的褶纹加深了几分。 「说实话,我对他只有这几天的了解。但他是个好朋友。」我诚然道,「会是一个很好的大哥,一个让人觉得把后背交给他也不会怎么样的合作伙伴。我被敌人击倒之后刚好刷新了毒圈,他还是会急着跑过来给我包扎。」 里包恩转头看来:「他不帮你报仇是因为操作不行吧。」 我用拳头推了推说风凉话的人的手臂。他歪了一下又歪回来。 蒂莫特奥眨了眨眼,「哦。游戏。」 我一边回忆思忖,一边接着补充:「随机排到的队友吵架,如果波及到我,他就算觉得可怕也会想办法制止;有优秀的直觉,即使不够果断,最终也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从某种方面上说,游戏可是很见性格和人品的。但他输了会急,却不会怪是队友拖累;队友道歉,他再遗憾也会尽力地安慰对方没关系,只是游戏而已。而我也听白兰说过,是纲吉君在未来打败了他,以身作则地教会了他什么才是力量真正应该使用的地方:比如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对世俗眼中的黑手党首领而言,这些品质或许都称不上合适。」 树梢传来簌簌冬意。蒂莫特奥静静地聆听着,微笑在他苍老的脸孔上如逢暖春般舒展开来。 我说:「我一般把这样的人叫作领袖。」 「谢谢你。」九代笑道,「我想我充分明白了。」 - 继23次爆炸,约14棵树倒下,7次熊吼,5次虎啸(到底哪来的老虎),数不清的遥远的枪响和嗷嗷喊叫,里包恩三次去了又回后,森林暂时恢復了安宁。 天色渐暗。 与最初不同的是,我的志愿者营地变得热闹非凡。 火锅架起,烤肉盘弹出滋滋的油煎声。孜然粉、炒洋葱、特制香料的气味与肉香其乐融融地蔓延。 家光先生蹲在烧烤架边扇风。奈奈小姐串着签子。 蓝波骑着一只穿盔戴甲的牛冲出森林,嚎啕大哭,宣布弃权。风太和一平一出现,他就又没头没脑地开心起来,趾高气昂地夺走了我递给小女孩的零食。小孩在空地追逐打闹。 老爷爷还是那个很会讲故事的老爷爷,支着登山杖,聊着过往的趣事。 而我和两位中途参与的女生边听边笑。 她们一位叫笹川京子——也就是阿纲同学的暗恋对象,了平的妹妹;一位叫三浦春,扎着元气的马尾辫,性格含有一种特别的豪情,表示其目标是成为「阿纲先生的妻子」。 「真受欢迎啊,阿纲先生。」我感嘆青春。 里包恩闻言哼笑了一下。这个小气鬼已经拿好了餐盘和筷子,一副势必不会让学生吃上一口肉的模样。 第一批肉烤好的时候,他还好心地替我装满了一碟。蘸满咸香酱汁的肉片叠成小山。我根本吃不完。 遂转头把剩下的投放给保镖宇宙一样的胃,实现光碟行动。 很快,叫作笹川了平的热血少年最先闻着味沖了出来,将打完卡的地图极限地交给我。 第二名是提着一把武士刀出来的山本同学。他摸着后脑勺,不是很好意思地笑着夸味道太香,他隔十里地都能闻得到; 第三名是紧随其后,两手插兜,黑着脸的狱寺隼人。看到纲吉君不在,又着急地想折返回去。被家光拦住; 第四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的紫头髮女孩。 第292页 我后来得知她叫库洛姆。有些内向,容易脸红,让我想起以前班上每个说话很小声的同学。她们共同的特徵无外乎是善良。库洛姆是下任彭格列的雾之守护者。 没过多久,拉尔和可乐尼洛也来拿摺叠凳找地方坐。 于是等受欢迎的阿纲先生出来,迎接他的便是修学旅行般的场景:帐篷,篝火。烤肉,火锅。笑声与争吵声。灰头土脸的人,吃饱喝足的人。风太坐在凳子上吹口琴。 烟燻味迷失在寒风中。老人轻轻地为孩子的才艺鼓掌。 他妈妈歉疚地招唿道:「小纲,肉已经被吃完了哦。」 他爸爸就在旁边吃最后一口肉:「太慢了,外面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哟,阿纲。」 棕发男生的脸庞脏兮兮的,似乎还有几道不显眼的擦伤。 但他的神情出乎寻常得冷静。与先前在书店看到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少年微抿嘴唇,压着眉头,表情称得上淡漠。只在看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时流露出两分愕然。 「怎……」他沉声开口。 紧接着,那燃烧在额前的死气火炎在风中一瑟缩,仿佛生日蜡烛被一口气吹灭似的消逝。 「怎、怎么这样……!」 阿纲同学哀嚎着,像是顿时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跪坐在地。他还没注意到九代的存在,郁郁寡欢,犹如垂泪,「受不了了,我都快饿死了……」 虽说人多嘴多,但也应该不会吃光得那么快才对。 我正把残破得各有精彩之处的地图收进箱子。想了想站起身,环顾道:「刚才不是还有一盒寿司没打开吗?」 纲吉君重焕光彩。 「啊,那个。」山本君举手,用食指挠了挠脸颊,「被小——呃,里包恩吃掉了。」 「……」 纲吉君再次灰暗下来,并露出「好想纠正他但还是算了」的绝望表情。 我看向翘腿坐在靠椅上的罪魁祸首。后者抬头望天:「好像要下雨了。」 「一片乌云也没有下什么雨。」我拆穿。 里包恩把帽子盖到脸上。 「我还有点困了。」他说。 我骇然:「别在这里睡啊!我现在可背不动你。」 阿纲同学囧着脸:「为什么会想到要背他啊?!」 我即刻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反应好快,全凭本能在吐槽吗。」 仍跌坐在地的纲吉憋得脸都红了:「不要吐槽我的吐槽啊!」 笑声高高低低,围绕着篝火,被火舌卷到高高的地方。我看到蒂莫特奥放松的笑容。天空愈发浑暗,摇曳的火光将他的鬓髮、鬍子与眉毛映得发亮,染出了淡淡的金黄色。 第129章 由京子和小春投餵的零食挽救了即将饿晕厥的纲吉君。 我看见棕发男生坐在地上, 吃着大福,脸上闪烁着仿佛从未如此幸福过的柔软神情。他的同伴们叽叽喳喳地围在身旁。 旋即,蒂莫特奥也拿着一盒饼干向他走去。 越过人群间隙, 只见国中生在看到老人之际陡然愣住。 他继而慌慌张张地爬起身, 嘴边还沾着糯米粉的白屑。少年们不约而同地为一老一少让出一道足以面对面交谈的空间。纲吉君拘谨地颔首,但彭格列九世只用一个和蔼的微笑接待了孩子的束手束脚。 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男生微微红着脸, 接过饼干盒。 我无意关注这对爷孙的对话,收回目光:跟前是装着地图、手电筒、纸笔、杂志等杂物的小箱子, 一张长方形的木桌上摆着脏餐盘, 一台復古的油灯。茶具已经收了起来。 这片空地没有杂草的荫蔽,光秃秃地被人踩在脚下, 结着一块块凹凸不平的泥泞硬块与碎砾。前不久才下过雨, 可泥土的气息微乎其微, 依旧只能嗅到余留的烟燻与高汤的鲜香。 正准备收拾收拾东西, 蓦地,有什么挨在我的手臂边。 低头一瞥,是身旁坐在靠椅上的某个保镖的脑袋。此人竟说睡就睡,黑漆漆的礼帽盖着眉眼遮光,两只手臂抱在胸前。就这么打着瞌睡, 歪歪悠悠地靠了过来。 从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一丛黑髮, 帽子下隐约的眉骨与鼻樑的轮廓, 翘起的鬓角,一点白皙的耳朵。 缓慢而均匀的唿吸轻浅地贴着胳膊。即便隔着厚实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一股令人联想到依赖的重量。 我盯着那帽顶下陷的弧度,安静两秒。 就像突然被猫盘在脚边睡觉, 人类再怎么忙也会下意识不动弹一样。随后才轻轻地动一动手臂——压着的力气轻了些——我抬起手,掌心抚到他的脸庞, 肌肤接触的地方泛着野外清透的凉意。 「不要在这里睡。」我缓声说。 没反应。 拇指揉了揉他眼下的皮肤。我再开口:「里包恩。」 回应我的却是托在手掌又变沉的重量。 不会是昨晚没怎么睡吧。 我只好捏捏他的脸,让这个任性的傢伙自己撑住一会儿,再把另一把椅子拖来坐下。 不远处的年轻人们围成半圈,听着老人说话。神态各异,却都聚精会神,脆青的面孔浮现出与年龄毫不般配的严肃与沉思之意。 小小年纪就开始染上一点班味了。彭格列的就业形势真严峻。 我捞起一本杂志时,肩膀一沉。 比起之前在沖绳电车上的时候果然重了很多。里包恩现在体重多少来着……我就着变灰的天光翻开刊物,一边心想,一边如有所感地抬起眼。 第293页 收着烧烤签子的家光先生正停下手中的动作,挤着眼望来。他忍笑似的,几乎把两片嘴唇都含着那样抿着嘴,略显浮夸,但在表达揶揄这方面称得上传神。 我:「……」这又是什么演出呢。 在外冷硬肃杀的黑手党私底下没个正形,要说反差还得是他自己吧。 奈奈小姐站在他身旁,也一手轻轻掩着嘴,睁着神采奕奕的眼睛往这边探头看。黄髮大叔咧了咧嘴,低头与妻子嘀嘀又咕咕,一面笑着收签子。 而奈奈似乎惊讶了一下,随即脸颊泛红,有些兴奋地拉着家光讨论起什么来。 离得远听不清。我闲来无事地研究异世界杂志。 定睛一看,居然还是黑手党国际刊。我本来觉得里包恩能把电视连上黑手党新闻频道就已经很诡异了,没想到这个世界甚至还有专门的娱乐读物。 主编甚至也是类似网名的代号。 叫什么——我把扉页的角落移到光线充足的角度,才完全看清全名:瓦利亚的超无敌爆炸sexy美丽孔雀。 好的。 我觉得瓦利亚这个组织实在眼熟,仔细回忆一番,想起它貌似也属于彭格列这个大家族的分支之一。先前听过的幻术师玛蒙,以及他的好朋友贝尔菲戈尔就是瓦利亚的成员。 看来黑手党搞副业也挺自由的啊。 我心下吐槽着随手一翻。在十来页的红绿挑染鸡冠头男人半裸性感写真之后,总算出现一篇图文并茂的娱乐报导。 一张占满半面板块的照片,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位留着飘逸的银白色长髮的男子。他在图中呈现出气势磅礴的咆哮状,青筋暴起,身穿睡衣,手里挥舞着的剑在抓拍之中晃成冷冰冰的残影。 标题:为你怒吼,千千万万遍! 配文:想必大家看到这张照片,应该都很摸不着头脑吧?想不到这位亲爱的长毛作战队长(此代号已申请到了青蛙君的授权哟)究竟又在为了什么而生气吧? 小编也很奇怪呢!小编刚刚还在洗香喷喷的热水澡,那样温柔细腻的水流滑过小编完美的肌肉曲线,就在这个时候,白毛队长忽然开始大喊大叫了! 真是的,虽然我们是干什么都很骯脏的团体,但是这样随意扰民未免还是太过分了吧! 而其中的真相是—— 【一条插进来的艺术体大字】: 此处是金嗓子gg位招租~~金主宝宝们看这里哦~~ (附工作室联繫方式) p.s:想找小编约会也是超级ok的~ ——真相就是,我们挑食的老大又把菲力牛排扔到白毛队长头上了!那个场面真的很欢快,让人感到杀气沸腾!可惜小编没有拍到,相机还差点被老大弄坏了(这可是小编两个月的工资呢)~ 不过没关系,请让小编为宝宝们细细描述:首先是一块沾着胡椒粉和酱汁的牛排——白毛队长气得去洗了头; 其次是一杯88年的红酒——白毛队长去洗了头; 然后是一根吃了一半的大鸡腿——白毛队长三顾浴室! 终于,老大吃饱唿唿大睡了!而白毛队长从晚七点开始都在洗头髮和吹头髮,工作积压在一边,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开始加班的说!结果熬完夜正准备睡觉,老大又醒了,真是特别孩子气地想要吃肉什么的,吃不到就暴怒,一顿暴打了好几个小杂鱼,害白毛队长多加班加了两个小时! 但即便如此,白毛队长怒吼的嗓门依旧洪亮,充满力量! 为你voi,千千万万遍! …… 读完整篇娱乐资讯,如果沉默是金,我已是亿万富翁。 在此期间,周围有什么奇妙的动静也被略受冲击的大脑直接过滤。我只隐约听到打斗声。听清是拉尔和可乐尼洛这对对抗路夫妻的争执也就没在意。 一个大概在恼羞成怒地骂「给我把你的胜负欲放在合适的地方」;一个显得比较沉稳,但也紧张地一边哐哐过招,一边反问着什么。 而由于不知为何全程自动代入了那位白毛队长的视角,我丝毫没感到娱乐,心底只有一股几近无言的疲累与早日退休的欲望。 好坚强。 就这样还坚定不移地蓄着长发,干到了队长的位置。即使还活着,他的名字也应该被刻在职场光荣碑上供人仰望。 里包恩曾经多次口头怂恿我跳槽到黑手党,如今很显然完全是纯心坑我。幸好我机智过人,坚守底线与人生理想,一点也没着他的道。 无良hr的漂亮话一句也不能信。 再多翻几页,基本都是瓦利亚暗杀组织在义大利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 为什么家光先生带来的解闷刊物里会有这种杂志。他很爱看吗。 我走马观花地浏览到杂志尾页。最后一页写着几道有奖竞答题,邮寄地址,投稿方式。另夹着几张印有彭格列纹章的明信片。 孔雀主编画了一个自己挤眉弄眼的q版头像(看起来就是最开始的鸡冠头写真男),附文说道: 「小朋友们可以积极参与活动,把答案告诉孔雀叔叔,答对了有丰厚奖品喏!」 谁家黑手党杂志的受众群体是小朋友啊! 不过刚好手边就有笔。图个好玩,我扫了眼题目,腿垫着杂志,随手把答案写在其中一张明信片上。 没有署名。家光应该也不会寄过去。 嗯。最后欣赏答卷两眼。完美,绝对正确。 第294页 我摁下笔盖。 天暗下来,油灯与篝火的光不适合阅读。大自然的阴影大开大合地笼罩在山间。 我把杂志合上,抬起头。原本在开小灶的彭格列们似乎才散会没多久。此时正各聊各的,依旧热闹,似乎还说到待会儿要不要去森林夜间探险之类的话题。 而纲吉君和他的左右手没有参与讨论。 我远远地撞见棕发男生仿佛望眼欲穿、欲言又止、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好像被自己的某个脑洞造成内伤的眼神。 本以为他是有什么问题要过来问,不料与我四目相对的剎那,国中生浑身一僵,视线狂飙,在寒冬中冒出满头大汗,顿时装作无事发生地开始和狱寺攀谈。 至于那名银髮绿眼的同学。 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是由拽、聪慧与中二构成的时尚弄潮儿,但在这当儿听小首领说话时反而也很僵硬。 他偷眼瞟向我,又急遽别开目光。 清秀的脸上除了一种职场性的陪笑以外,更多的是极为微妙的,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尴尬感。让我无端觉得他可能拿不定主意要怎么面对我似的。 实话说,我甚至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不是很明白这个小朋友见到我看着他时为什么会一脸想要立刻消失的模样。 一旁,蒂莫特奥拄着登山杖。 穿过如透明幕布般垂下的斜晖,老爷爷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希望他有跟纲吉君聊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肩颈有点发酸。 我用杂志书嵴推了推身边睡神的腿。这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肩上,愣是开机开了好一会,才面无表情地扶着帽子直起身。 「差不多该收摊了。」我说,「忍一忍回去睡。」 里包恩将圆顶帽戴好。 他微微侧首,目光从帽檐下望来,沉沉地背对着噼啪作响的篝火的光影。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杀手抿着唇角,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片刻,让我不免想到他是否又做了什么会让现实与梦境颠倒的梦。 「嗯。」里包恩应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想看就递给他看。 「你们暗杀组织的《娱乐1+1》。我觉得里面深刻揭露了黑手党过度加班的剥削制度。说起来你也挺辛苦的,当家庭教师是24小时全天候上班吧。」 「……」 第130章 当天夜里, 并盛下了第一场大雪。 翌日,大街小巷都覆上一层洁白,在冉冉升起的冬阳下眨眼般闪耀。大地就好像是白色的夜空。但日光却比深夜还要冷清。 我从里包恩身上爬起来, 凑到落地窗边眺望之际, 它正在皑皑屋顶间倾泻而出,在市民弯腰扫雪的沙沙声中慢吞吞地穿梭。俯瞰望去, 四处是冷白色的细腻的光泽。 异世界的雪啊! 我打起了点精神,迅速洗漱更衣。 戴上保镖新买的围巾、手套与针织帽, 拾掇好之后回到主卧, 某个本地人还在睡大觉。我走到床边,身形挡住了窗外映来的光线。被窝里的里包恩还闭着眼。 男人的睡颜安静, 笼在阴影中。脸廓的线条分明是硬朗而凌厉的, 这会儿却平白无故地添出几分清秀的乖。 我稍微俯身, 用暖和的、毛茸茸的手套包住他的脸蛋。 「起床。」我叫醒道, 「快起快起。下雪了。」 里包恩的眼睑抬了一抬。 我还没看清他黑黢黢的眼中究竟装着清醒还是睏倦。此人就仿佛只是睨来一眼,其眼神信息隐约包含「你很幼稚」、「吵我睡觉小心付出代价」等下犯上的无礼信号,然后侧过头。 脸颊压着我的掌心,又睡过去。 我严肃地观察他半晌。 以往放假的时候,这傢伙经常起得比我早。通常我在睁眼的时候床边就早已没了人影。而枕边人则总会端着咖啡, 悠闲自在地坐沙发里读报纸。 这两天竟然不知怎么很爱睡懒觉。转头就能瞧见卷卷鬓角。 或许是回到家乡,又恰逢冷天, 连向来自律的世界一流杀手也难免被冬乏的力量打倒。 那就不吵他了。 我在心里赞嘆自己是个顶好顶好的僱主, 一边动动手指,将手抽出。 重新枕在枕头上之际,里包恩面无表情地睁开眼。不等他开口, 我一手支在床沿,弯下腰。温冷的嘴唇触碰到额头的皮肤与眉毛。我再亲了亲他的脸。 「你睡吧, 宝贝。」 我撑在里包恩上方,好像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心情好地下发通知,「我下去玩一会,回来给你带早餐。」 说完就走。 我在自己吃早饭和带早饭回来和室友一起吃之间选择了先垫垫肚子。于是先在餐厅拿了只圆头圆脑的小面包,边往嘴里塞,边揣着翻盖机下了楼。 说起来,斯帕纳还没把手机还我。我希望他可以保持职业素养不要乱翻,虽然也没什么不能看的——我很少在手机上看建议成年人观看的东西,毕竟有线下店卖本子,身为尊贵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偶尔心血来潮会直接买实体本鑑赏。 更加极偶尔地,我还在看这些漫画期间跟里包恩分享并吐槽过。 文艺作品反映社会现象,市面上很多女性向漫画的主角都拥有一颗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该趁早谈谈恋爱的心。 因此,作为社畜的女主角就算平时不怎么参加联谊,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松口,答应同事的聚餐相亲邀请。 第295页 之后要么在联谊上碰见帅哥,喝多了酒,迷迷煳煳就滚上了床; 要么在原先的公司里就有暗恋自己已久的上司、前辈或后辈。这些爱在心口难开,长了一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正确使用的漂亮美男因女主去联谊而心生阴暗情愫,最后以花样百出的方式滚上了床。殊途同归。 彼时,我对此的评价是:「真是上班上得脑子不清醒了。就算真喝了酒,没到断片的地步其实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事就算了,到底怎么会愿意和上司在一起。」 里包恩当时擦着枪,非常宽容地站在反方:「人各有志,你要尊重别人的命运,新奈。」 我不以为然:「退一步说,也要像野末前辈那样的人当男主才合理。这本的男主甚至是一个抖s挑剔毒舌爱找茬的上司,只是脸长得好看了点。换我我每天上班都会祈祷他赶紧调走。」 那时我只是无心吐槽。直到第二天上班,高木被临时调走,堂堂空降一个抖s挑剔毒舌爱找茬的黑髮上司时,天才真正地塌了下来。 老天仿佛特意来警告我人生永远不会过得那么顺遂。而我的同事们还都没认出这个天降上司和我的保镖,以及某个后辈长得一模一样。 那天几乎就是我的受难日。 我去茶水间摸个鱼,恐怖上司就在背后的出生点刷新,问我是不是工作做完了,又发了几个材料过来,并叫我给他倒杯热咖啡。 我欣然答应,倒了半杯加了6块方糖的凉白水,在他办公桌上放杯子的声响大到半个办公室的同事一致转头看齐,然后在接触到我的眼神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埋头工作; 我搞定工作,刚开始和同事开心聊天,互蹭零食。上司又如幽灵一般在身后闪现,说他去拜访客户需要一个司机,看我这么闲不如就交给我。 我欣然答应,在关上车门的瞬间恨而动手,抄起车内靠枕就上,誓要夺走世界最强杀手的名号。结果裸绞绞到一半,被摁着跨坐在某人大腿上,莫名其妙接了数不清的吻,接着令我事后一度庆幸这辆黑车停在不显眼的角落里。 最后我在他下车见客户的下一秒直接驱车调头回了公司; 就连加完班偶遇野末,在等电梯时听他说社里的公事,也会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忽然大刀阔斧地站到中间,两手往后一背,开始谈我今天的工作表现如何如何。 他说一句我反驳一句。我在同事间流传的形象由此变得越来越不好惹。 而我也在那两天难得地检视自己,扪心自问对里包恩的感情里有没有暗藏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意。所幸他空降上司的剧本玩一会就腻了,很快变成公司组织体育洽谈会时让我去负责沟通行程的跳伞运动员。 想到这里,我站在酒店外头的雪地里,冷不丁地抬头望向套房所在的最高层。但什么也看不清。纤细的雪粒如棉絮般轻飘飘地飞落着。 没有突然拽着降落伞一跃而下的人,很和平。 住在酒店的客人也有不少在附近转悠。满眼雪白之中,有穿得像北极熊的年轻人趴在喷泉边,手指戳进雪里写字。有结伴的旅客互相挽着胳膊拍照。一位母亲正在帮孩子团雪球。 我把手套拉紧,堆了一个只有半条小腿高的小雪人。 紧接着,两位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赶来。一个抱着一袋装饰品,一个端着相机。 我正近乎坐在厚软的雪地里,闻声抬头,伸手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萝蔔鼻子。继而由衷感慨:「谢谢你,vip还有这种服务啊。」 「新奈小姐是我们的贵客。」她弯腰笑道,「不用客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邀请她和另一位年轻的服务生一起给小不点雪人装点五官:两颗黑黑圆圆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轻轻微笑的嘴巴的弧度。怕它太冷,围一条小毛巾,插上树枝手。 最后戴一顶黑色的绅士小礼帽。 端相机的工作人员见大功告成,极为专业地迅勐后退几步,高声招唿:「小姐,看这里。3、2、1——」 我蹲在小雪人旁边,一手搭着膝盖,一手紧贴着笑脸,比了个万能的剪刀手。 在异世界用异世界的雪堆异世界男朋友的雪人!成就达成! 要不是放在原世界会看起来太可疑,我绝对会发社交平台的。 尽心尽力的工作人员帮我多拍了几张照片。 不同手势的,戴针织帽和不戴的。随后还体贴地立刻洗出来给我过目。 我很感谢两位,但也有点奇怪五星级酒店的服务生居然不肯收我给的小费。直到我看见杀手从酒店门口走过来,西装革履的女青年与少男站直身板,朝他稍微鞠了一躬,道:「里包恩先生(殿下)。」 我:「……」 殿,好古老且二次元的称谓。这种龙王归来般的情节没想到也能亲眼见到。 里包恩两手插兜——他很诚实地履行着「我是成熟男人而不是不怕冷的小男生」之原则,穿得很厚:毛呢的西装三件套,搭着深灰色的翻领大衣,颈间围着我挑的暗蓝色的围脖,戴着铁打不动的浅顶软呢帽——旋即,在他翻版的小雪人前站定。 挑起眉梢,和我对视一眼。他随即朝两人点头。 「欧蕾佳诺,巴吉尔。」他说,「是家光让你们来的?」 「是的。」叫作巴吉尔的男生十分礼貌,一口熟练的日式復古敬语,「虽然里包恩殿下在,但为了避免又出现意外,主上让我们在酒店附近待命。」 第296页 叫欧蕾佳诺的青年手里还帮我拿着我的针织帽,接道:「刚好能帮上新奈小姐的忙,这也足够了。」 我这才模煳地记起,之前在沢田宅似乎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里包恩在我身旁蹲下来。此幼稚的保镖一边把雪人脑袋上的小礼帽摘起,闲得没事干地把它放到我头顶,一边微微勾着嘴角评价:「是吗,那傢伙考虑得还挺周到。辛苦你们了。」 两人面露隐忍的笑意,纷纷表示举手之劳。 我露出死鱼眼,把沾着雪屑的迷你黑帽抓下来。 「小学生么。」 「没啊。我满打满算,现在也不过三岁多一点而已。」 「你有本事就对着镜子说,还有不要用更有槽点的话来回答我的吐槽!」 我抓起一把雪泼了他一腿。下一秒视野一暗,脑袋上堂而皇之地按来一顶更大的帽子。 于是在即将返程时,我的行李中多出的照片包括这特别的三份: 第一张是我和保镖版小雪人的合影。第二张,我和里包恩都坐在白色的地上,跟前是两只呆望着镜头的雪人,其中一只的树枝手毫不留情地戳着另一只的肚子。 而我斜斜地戴着里包恩的帽子,宽圆的帽檐挡住上半张脸,做派冷酷地抱着臂,微抿唇角。 男人盘腿紧挨着坐,像是悠闲地坐在贩卖麦子酒的牛仔酒馆里,屈起的指背支着下颔。有几粒大胆的雪花落在他鬓边。 相机忠诚地记录着杀手眉眼间的几近平和的笑意。这会儿他似乎又只是一名普通的青年。 第三张,身后多了两个笑得腼腆的年轻人。 我跟欧蕾佳诺和巴吉尔不约而同地使用旅游照必杀剪刀手,孤立了里包恩。 胶片的质感将几秒钟定格成老照片,仿佛从洗印出来的瞬间起始就让人想到自己在未来某一天一定会数着相片回忆到这一刻。正如我把夏末海边的合照设置成锁屏壁纸,每次打开手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一样。 我于是提前数着严冬诞生的相片,忽然发现新一年的七月也值得等待。 第131章 斯帕纳在中午联繫了我。 与乱入的路人和酒店住客们一起打了一早上的雪仗, 我们不得不换了身衣服,才紧赶慢赶到沢田家集合。 虽然很难想像那么多人可以在这幢小独栋里扎堆,但眼见就是事实:沢田一家三口, 门外顾问干部, 彭格列九代,纲吉君的朋友们;吉留罗涅家族, 加百罗涅家族,跑来跑去的小孩。甚至还有一个陌生的, 会浮在空中, 戴着兜帽的小婴儿。 犹如黑手党大团建一般,三三两两遍布在院落与宅内。 我和里包恩到场之际, 便迎来齐刷刷的注目礼。由于我走在前头, 保镖很靠谱地殿后, 这些个性迥异的异界好友纷纷先跟我打上招唿。 「婶婶, 」尤尼两手搭在身前,笑起来时眼角的橙色小花胎记也舒展着花瓣,「威尔帝叔叔说,他已经在吉留罗涅的别墅等着了。」 我稍一挑眉,「他果然也会一起过去啊。」 「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倚在围墙边的拉尔开口。今天她披了一件严实的防风斗篷, 护目镜推到了额头上,「不过你放心好了, 我会让可乐尼洛盯着那傢伙。」 我最后询问:「你呢?」 拉尔答:「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友寄。」 我点点头。 随即,面前上空缓缓降落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一看也是前彩虹之子,二头身的孩童。他被深黑色兜帽遮住眉眼, 只露出两颊紫色倒三角印记,头上如光环似的悬浮着一条咬着尾巴的蛇……不对, 看起来应该是蜥蜴。这位神秘的小朋友像一只紫黑色的水母飘到我眼前。 「我的名字是,玛蒙。」他似乎故意压低着声音,但仍然听得很萌,「为了尽快摆脱这副身躯,我也会去。」 接着,小孩好像注意到我身后的动静,又道: 「……里包恩,你是有什么意见吗?我不觉得你有任何阻止我的理由。」 我听见男人平静的嗓音在后头响起。 「你不用这么紧张,玛蒙。」里包恩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而我向来也是听老闆的。」 浮在空中的小朋友一顿。 短短几句话让多方视线再次向我扎来。 我冷静地答覆:「知道了。史卡鲁见到你会很高兴。」 玛蒙似是颇为紧张地多看了我两眼,嘴巴也像倒三角似的抿着。不知是做出什么判断,他的身影渐渐在寒气中变得透明。只留下一句慢悠悠的话语弥散在雪中: 「真是的……钱没有到位的话,我可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麻烦的傢伙。」 我觉得他的离场有点像幻灯片的淡去特效。 加百罗涅的迪诺和罗马里欧趁机凑来,表示很喜欢我送的回礼(其实也就是在商场买的小礼物罢了);京子和小春同学一边惊嘆着奇怪的小婴儿,一边凑过来,可爱地喊着姐姐,说谢谢我昨晚在森林探险时把迷路的她们捞回营地。 我一概让人不用放在心上,但手里又多了一袋礼品装的小蛋糕。 再抬头,忽而瞥见稍远处,银髮绿眼的男生两手插着裤兜,面色复杂地盯着我。 四目相对的剎那,他像是勐然进入了某种头脑风暴,浑身僵直。那抹熟悉的尴尬神色在这张白皙秀气的脸上打着红绿灯。 第297页 总觉得他一直在顾虑该不该和我问好。 我只当他是个偶尔会有点内向的小朋友,正常地点头打了个招唿。 「……呃!」 狱寺同学竟然卡壳一秒,瞪大了碧绿的眼睛。他霎时间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险些炸毛的猫。两手腾地从口袋里抽出,又被冻住似的僵硬地停在半空须臾。 但是很快,也许想到什么安心的事,少年沉甸甸的脸色逐渐恢復如常。 他只是蹙紧眉头,将手揣回兜里。然后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不是很情愿,且相当谨慎地朝我颔首回应。 仿佛我是什么神秘人物。 纲吉君就在他身边欲言又止。时不时抬手,又放下,又抬手。 而最终,棕发男生决定什么也不说。他依旧一脸正在内心腹诽的吐槽役表情。直到注意到大多数人都和我寒暄拉瓜完毕,才正色几分,小心翼翼地上前来。 「新奈……姐姐。」他微微低着头,以一个略显可怜而不自知的角度抬眼望着我,不好意思道,「你真的晚一些就要回去了吗?」 「嗯,我要开始上班了。」我听见自己没什么生机的声音。 国中生顿时一副「提起上班她就像生命力正在流逝一样,职场好可怕我以后真的要工作吗,反正也是干啥啥不行的废柴职员吧没错我才不要做黑手党」的生动神态。 我看出他有事找,便直接问:「怎么了?」 阿纲同学回过神,隐约咽了一口唾沫。他有点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髮。随后正要张口,又像是出于直觉作用般停下,惴惴地瞄了一眼我的身后。 里包恩正在后面跟家光说话。 我很理解地稍微俯身,将耳朵凑近。 纲吉君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肩膀,原先或许有点驼背,这下整个人陡然站得笔直。 「诶,啊!那个,这个——」 我只好疑惑地侧过脸看着他,小声给出方案:「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可以写给我。」 「不,也不……就是……」 男生红着脸,半天才找到舌头。可眼神飘去瞥到什么,脸色又唰地突变,比下雪的天空还要苍白。 他紧接着受到刺激般暗暗下定决心,抬起手拢在嘴边,终于说出悄悄话: 「就是,我想问,」纲吉君说,「新奈姐姐,你真的和里包恩是……?」 某些对他来说或许有些可怕的名词如鲠在喉。 我看着他动摇的面色,也略感震撼: 这位同学,原来还在觉得难以置信啊。说起来真的没人认真地告诉他「里昂先生」就是里包恩吗。 「真的是。」我姑且先应道。 得到确切答案的阿纲同学并不意外,却还是像被雷噼了一样。 「果然是真的么?!但是!……但、但是,」 他及时把抬高的声调压低,小心而一头雾水,夹杂着一种觉得某些事完全不可理喻的忧虑。以至于越讲越慌,越慌越词穷,越词穷越嘴比脑子快,语速起飞,「虽然,我是说里包恩其实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也一直感谢他来当我的家庭教师。不对,我是想说,里包恩是好,但是……总之像新奈姐姐这样更善良的人碰上里包恩真的不会被欺负么!而且那傢伙在想什么啊,姐姐你只是普通人而已——啊,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瞧着国中生再次满脸通红地连连摆手的模样,平常地接话:「谢谢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的。」 棕发男生发出一声如在变声期般的「好的」,然后紧闭着嘴低下头。 少顷,他犹豫地低声说:「我老爸……他很强。」 「嗯,里包恩跟我说过。」 「……」纲吉君的眉头稍动了一下,但说话时还是没什么底气,「像他那么强的人,也还是差点让妈妈受伤了。」 这件事没听说过。 我想到奈奈小姐元气的脸庞,不免皱了皱眉。 而男生抬头看见我的表情,显然勐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提起一口气解释:「但是也只是差一点,老爸还是有保护到……哇啊,等一下,我不是想拆散你们的意思!」 他说着说着,顿感不妙地两手抓头,窘迫道,「就是里包恩他天天说自己是多强多强的杀手,说黑手党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但是新奈姐姐不能舔啊!不不不不能这么说,我的意思是——」 「你不希望我受伤,」我说,「对吧?」 阿纲同学瞬间定格。 他原本脖子都红了,被点出最简单的真正的心情后,反而睁大眼睛,微蹙着眉——这对他而言始终是一个充满关切性的动作。与此同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随后,这位彭格列继承人沉下气来。 「……是。」他心事重重地,口吻坚定地回应。我看见少年人攥在身侧的拳头。也许他自己心里仍有疑虑,却还是在深思熟虑后说道,「如果你因此受到伤害,我一定会把里包恩找出来揍一顿的。」 下一刻,稚嫩的电子儿童音赫然乍响。 「你很敢讲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警告我了?」 「诶?!里……噗唔——!」 我:「……」 只见横空出世的小机器人对纲吉君的脸进行噼里啪啦的连环萝蔔腿飞踢!狱寺慌忙喊着十代目,扑到地上尝试扶起两颊高高肿起、几欲晕厥的首领。而电子小绅士正好优雅地借力,踩在狱寺头上蹦起,直接摁着帽子跳进我的臂弯里。 第298页 「ciao,新奈。」它乖乖地打招唿,「让你见笑了。」 我心无波澜:「我是见惯了。」 (电子)里包恩:「我有看见废柴学生耍帅就情不自禁用鞋底量他的脸有多大的职业病。」 我:「你可以不用这么委婉地解说你的暴力行为。」 机器人语气单纯道:「我只是在教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低头看向稳稳坐在怀里的小孩,沉默两秒,吐槽。 「人家那么好心好意你忍忍怎么了。」 「忍不了,这是我身为家庭教师应该做的。」 「根本只是报復而已吧!」 纲吉君被打倒,整个庭院的人却都习以为常。只有焦急的狱寺君在想办法抢救好朋友。 「哎呀,阿纲,在女孩子面前再起不能很丢脸的哦。」家光在一旁叉着腰,无奈笑道。 「简直让人看不下去。」拉尔评价。 「我师弟一会没注意怎么躺下了?」迪诺才望向这边。 「十代目!醒醒啊十代目!」来自狱寺。 「哦,阿纲?是不是脸过敏了?」这是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山本。狱寺同学仿佛被摁下开关似的立马开始跟他吵架。 我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倏尔之间,直觉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我扭过头,义大利的绅士杀手正站到身旁,而我怀里的小豆丁唔了一声,察觉到什么似的仰起脑袋。 我目睹着一人一机对视了两眼。 然后臂弯的衣料微微一紧。我低头就见电子小孩抱住了我的手臂,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过来,露出一个小猫一样的微笑。 「走之前陪我一会儿吧。」它声音清脆道,「你已经陪他够久了。」 里包恩:「……」 我:「……」 我看向真正的活人:「你到底给它塞了多少狗血剧台词?」 而保镖起初漠无表情。我怀疑他刚听到之际可能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但那帽檐阴影里的目光触及我的脸庞时,里包恩稍作一顿,偏又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他竟然还有闲心问:「你不喜欢吗?」 我简直不敢想这是人类能问出来的话:「我又不是恋-童-癖。」 里包恩道:「之前你喝高了之后非要听到我小时候的声音才认人,好不容易认出恢復身体后的我,还坚持不懈地叫我宝宝。你忘了?」 大冷天,雪花飘飘。 我却感到耳朵发烧似的烫。听出他调侃的言外之意,耳边隐约响起心里哪个角落静静破防的声音。 「哪来的事?没有,不存在,不记得。」我非常冷静地反驳,「别添油加醋说什么坚持不懈,明明就只是提了一下!退一万步说我把你从小看到大管你叫宝宝有什么问题,你三分钟内不准说话!」 半躺在怀里的小孩插话:「有问题,因为我才是。」 我拎着多嘴的小豆丁塞进保镖手里:「把它也关了!」 触发关键词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阿纲同学:「对,对!快关!快关啊!」 和里包恩一起闻声转过头。我这才发觉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得很,以至于连国中生虚弱而挣扎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旋即,杀手释放了替身。 机器人萌萌飞踹:「你说关什么?」 纲吉在左右手慌张的掩护下惊恐抱头:「啊啊啊啊啊!饶命,饶命!我开玩笑的!」 沢田宅又充斥着快活的气氛。 里包恩适时道:「怎么样,在这里住的话一点也不会无聊。」 建立在学生痛苦之上的有趣吗。 我只觉得刚才对上异世界黑手党们或热切或欣慰或惊呆的目光的剎那我的脸都绷得僵了。 「不。」我立刻决定,「要么你选择在我那边养老,要么等斯帕纳他们研究出跨世界通讯后我们网上聊。要么——」 「已经可以了。」斯帕纳说。 到了嘴边的「要么我投胎转世再做人」愣是没说完。我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门口的金髮科研人员目光烁烁,手里拿着我的手机。他向来懒洋洋的语气也难掩兴奋: 「谢谢你,新奈。」斯帕纳物归原主,一边高兴地表示,「通讯的壁垒已经打通了,多亏了你,我们的进度超过了威尔帝——啊,如果你想跨世界网恋的话,我想也根本不是问题。」 我在纲吉君嗷嗷叫的声响中接过手机。 刚拿稳,仿佛知道我的假期即将告罄,它在第二秒便在掌心里勐然嗡嗡振动。 上司的来电备註明晃晃地跳到眼前。 「……」 我本还颇为动摇的心境霎时死了一般宁静。抬起眼,不知人间疾苦的科学家恩将仇报,正翘首以盼,用充满研究热情的眼神鼓励我接电话。 算了。我面无表情地心想,威尔帝炸了世界我也不会管的。 而这个想法,在抵达吉留罗涅基地,临走清点行李时,犹如黑化的心灵之蛋被净化那样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提着早先被女孩们硬是塞过来的礼品袋,发现除了看起来十分精緻的、缀着草莓的红白色蛋糕以外,里面还有一张大明信片。 正面是并盛町的风景照片; 背面空白处,则有工整而圆润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一面留言: 「第一眼见到新奈姐姐的时候,就在心想……好漂亮的人!啊,这样不会被当成奇怪的学生吧?但是即使由小春我执笔,旁边的京子也是这么觉得的。 第299页 「后来聊过天,又在森林里被你打着手电筒找到之后,我肤浅的想法就变成了——哈咿!超帅气的人!结果听说居然很快就要离开了,搞不好会很难联繫上,所以我们一致决定买了这个蛋糕。不知道新奈姐姐是不是也会控制甜食呢?但这个草莓蛋糕超~级~好吃,月初吃一次就能幸福到月底喔! 「ps:京子说很感谢姐姐讲了未来职业发展的事情,她说不定会考虑下定决心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 「pps:小春也会加油的! 「ppps:姐姐和那个跟小里包恩同名的保镖大哥超般配!其实我本来觉得他有点可怕,但看到他靠在姐姐肩膀上休息的时候,我和京子都快忍不住为你们发出lovelove的吶喊助威了……哇啊啊,对吧对吧,简直是电视剧一般的画面! 「pppps:请你们务必要幸福到永远!」 第132章 推开院子的栅栏门, 我把钥匙放回羽绒服口袋里。 已经天黑了。 客厅灯光在南面的窗户里充盈地亮着。进门是一条铺着浅色鹅卵石的步行路,不长。一间车库紧邻房屋,关着棕木色的翻板门。左手边是欧式下午茶常备的小庭院, 围墙爬满常青的绿篱, 一把装着积雪的簸箕正安静地靠在墙边。 看起来前不久才有人专心扫过雪。 这座小独栋依旧僻静,冬天让它忠实而沉默的等候显得有点内向。 我忍不住定定地多看了一眼, 侧过身。紧随在脚跟后头的小科学家像一株会移动的多肉似的走来。 威尔帝仍然穿着颇具风度的白大褂。 据说这是他特制的衣服,能制热, 相当于披了一件暖宝宝衣。 只见绿头髮的小孩抬起萝蔔腿, 很有大佬风范地迈进两步。接着,他停下, 潦草地打量几眼。两手揣在白大褂兜里, 微微扬起下颔。 「你们家院子怎么还在用这种古老的开锁方式。」威尔帝毫不客气地评价, 「这个世界总不会连生物识别都做不到吧?」 个头没我膝盖高, 说话倒是很硬气。 我低头瞧他,说:「它本来就有点年头了。川平把房子租给我的时候门锁还是生锈的。」 威尔帝平淡地哦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后背就被一把来//復枪的枪口狠狠一戳。 「唔!」 他顿时皱起眉,回头横去一记眼刀。 「你发什么疯?」 「是你别堵在路中间, 喂!」黄髮蓝眼的小朋友抱着枪身,催促道。 威尔帝并不领情。他阴沉地扶了扶眼镜, 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笑意:「这么宽敞的路, 你非要走我这条?我丑话说在前头,即使我答应了你们不会影响这个世界的正常发展,也不代表我会容忍……啊!痛死了别戳了!」 用枪口笃笃笃一路勐戳, 戳得脆皮科学家连忙往边上跳开,可乐尼洛这才收起武器。他的爱枪比他整个人还大, 却能稳稳地收回背上的枪带里。 这位个性鲜明的小鬼也依旧穿着深绿色的作战服,额头绑一条迷彩军用头巾。 他背好狙击步枪,那张满是婴儿肥的小脸仰起来,一手叉着腰。看起来态度随和,又因为没什么表情,给人一种为人民服务一般的军人式的认真感。 「新奈,你别管他。」可乐尼洛利落地开口,「我来这里除了想早点长大以外,也是来看住威尔帝不干坏事的,以后有情况叫我就好。餵。」 不愧是拉尔·米尔奇教官严选,看着确实挺靠谱。 我不由得一笑,正点头,身后保镖的声音便不紧不慢地落下:「轮得上你出手的时候再说吧,可乐尼洛。」 小孩的眼神当即犀利起来。 随着一声听似冷静的「那也轮不着你来说,里包恩」——下一瞬,我就站在院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可乐尼洛弹射而起。 他如黄绿色炮弹似的一跃,没有任何前摇,直接在高处滞空着,和里包恩飞快地搏斗数招。威尔帝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专注地捋着先前被弄乱的衣领。 而黄髮小朋友在一阵铿铿锵锵后蹬出一脚,被从头到尾连鞋跟都没挪一下的杀手随意地格挡开来。 可乐尼洛面不改色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气。 他立刻反借力,在空中灵活地后空翻。就在正正好翻了一个跟头之际,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白鹰振翅赶到,爪子恰巧抓住小孩的肩膀。 得以浮在空中的小士兵赫然已经将那把巨大的狙击枪扛在肩上。 戴着黑礼帽的男人在同一剎那拔出手枪。 我一手还扶着栅栏门框,吐槽无能,几乎面瘫地挂着脸。继而听见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你们敢在家门口枪战试试。」 一大一小的身形霎时一顿。 某小孩在一旁嗤笑。 「不论怎么看,需要被看管的都不是我啊。」 可乐尼洛枪口一转:「吵死了威尔帝,要管住的当然是你的嘴吧。喂!」 里包恩将手枪收回大衣内衬,「可乐尼洛说的这一点我倒是很同意。」 有过前车之鑑,威尔帝警惕地摸口袋:「……你们想怎样?可不要以为我会蠢到什么东西都没带来。」 我面无表情道:「停。要聊回屋里聊。」 及时阻止二战爆发。 两只小豆丁神色各异地盯了彼此一眼,才不服输地错开目光。我一点也不怀疑其中或许有「迟早得收拾这傢伙」、「给我等着」之类的放狠话含义。 第300页 阿尔克巴雷诺的感情真深厚。 我松开栅栏门。里包恩将它关上。 夜色浓郁,与屋宅内暖洋洋的光相融相斥。新来的小客人在后头暗暗较劲。保镖锁好门,单手拎着行李箱,三两步便上前。 「好冷。」我等着他走来之时随口闲扯,两手缩在兜里取暖,「好像异世界的气温更高一点。」 话音刚落,男人正好来到身侧。 里包恩一副「小小温差在我这里等同于无物」的模样。他自然地抬起手,捞着我的毛绒围巾下摆,给我随手多绕半圈。 「是么。」 「是啊。」 我转过身,沿着石子路,与他并肩慢慢走。 我说:「春夏在这里住,秋冬去异世界玩好了。」 里包恩道:「这边可以更早地看见雪景。」 我又说:「雪迟早都会下,还是温度更重要。」 里包恩道:「你上班请不了半年的假。」 呵呵! 我的两只手被温暖的衣兜吞吃,只好化身碰碰车:边走边歪着上身,悄悄挤他,以示我对这位聊天鬼才的排挤。「你知道口嗨的时候最忌讳什么吗,里包恩同学?」我目不斜视地开口。 推搡推搡,杀手的脚步都没乱一下。我也没想用力。只是忽而感到有一只手在背后抬起,谁的手指穿过拢在围巾里的髮丝,手掌抚在后脑勺。指腹摩挲的触感粗糙而温和。 里包恩垂下头。 贴得极近,令我在家门口前兀自收住步伐。我的耳尖几乎能感觉到他嘴唇的张合,吐息与嗓音紧密地交织,热流般一股脑钻入耳朵里。 「因为不知道才会做错。」他低声说着,几分笑意在气息间辗转,「教教我,新奈老师。」 我静止一秒。 紧接着,双手如利刃,从羽绒服口袋里堂堂出鞘。我这回真使上劲地以手肘排挤他,一挤成功,便使用如来神掌飞速拍了此人两下——穿得太厚,只发出拍棉被一样的闷响。 在里面我倒会挺有心情跟他玩玩,不过这是!外面!后面还有客人!这傢伙真是cosy玩久了不顾旁人眼光的心态与日俱强啊! 我说我以前最烦那些堵在宿舍楼下亲密的小情侣可不是骗人的。 电光石火之间越想越头皮发麻,但又不太甘愿吃亏。里包恩全然不痛不痒地站在原地,我已踏上门前连廊的窄台阶,回过头,还是忍不住直直地伸出食指,隔空点一点他。 我近乎咬着牙道:「你。很有本事,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里包恩同学乖乖答应:「好啊。」 我随即板着脸转身,拿钥匙开门。 玄关暖色调的灯也开着。我一推开门扉,芒果汁似的灯光就与倾斜的人的影子一起晕出门槛。 眼前是一名面容清秀、黑髮黑眼的男孩。 他身着红色唐装,负手而立。在撞上我的目光之时,唇角便扬起一抹轻笑。 「晚上好。听到热闹的动静,我就猜是你们回来了。」 风微笑道,「欢迎回家。」 对了。我忽地心想,个别像这种时刻,我偶尔会想起以前在小出租屋独居的年头。 下班开门,有时摸着黑也没力气开灯。黑就干脆黑着。 那时的光阴貌似都暗沉,但人在疲倦时总是需要被什么包裹着。黑黢黢的住所自然也会给人独到的安全感。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旅途的疲乏好像在这一瞬间蒙上心头,令人忽然真正意识到离熟悉的被窝已经很近很近;而周身的寒气却又如退潮一样尽数消褪。 我感到唿出的气也温热。 拉了拉围巾,我的思路转过一圈,朝男孩慢吞吞地笑起来。 「嗯,回来了。」我跨进玄关脱鞋,「还有几个小客人。」 风原本站在正中央,说完话就非常礼貌地往墙面靠,侧身向外一望,「果然来了啊。」 我换上拖鞋,也扭过头。 里包恩轻车熟路地跟进来,与风打了个招唿,换鞋,起驾回宫(我目测他似乎对在家里泡热水澡这件事挺归心似箭的)。而过了一会儿,一黄一绿的两个小豆丁才姗姗来迟地跳上台阶,看起来各有各的不情愿。 可乐尼洛沉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威尔帝则把「我恨不得瞎了」的表情写在脸上,下三白的狭长眼睛简直只剩白眼。 风一视同仁地说你好:「可乐尼洛,威尔帝。」 小科学家稍微给了个好脸色。 「风。你长这么大了,」他似乎并不打算过问这位先遣队员没有及时汇报真实情况的问题,只是抬起头,打量几番后问道,「这样的状态要花多长时间?」 「每个人的情况应该都不一样。」男孩说,「我大概也花了一个月。」 威尔帝:「噢。比我预料的要快,这倒是个好消息。」 可乐尼洛看向我:「拉尔有偷偷说什么时候会来吗,餵。」 刚来就想妻子了么,还是说有什么正事? 我回忆片刻,诚然回答:「没有。我最后问的时候她也拒绝得很干脆,工作应该很忙。」 蓝眼睛的小鬼依旧神情认真,听完却略为懊恼地抬起短手,扶了一下额头。 「唉,那傢伙。早知道我跟家光说一声了。」 「真想不到你也是个谈了恋爱脑子就不太清醒的男人,可乐尼洛。」威尔帝口吻平静。立刻把这当成自己家似的,丝毫不拘谨地绕过我和风,用背影凉凉地埋汰别人,「我和你们不一样。所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拜託你不要太靠近我,以免这种病毒会传染。」 第301页 可乐尼洛:「……」 在科学家秀才被士兵撵着打的混乱动静中,我听见风疑惑的声音。 「威尔帝那种性格,不打算自己住吗?」 「他说他没有排异反应的测试数据,一个人待着担心会出bug。」 在吉留罗涅豪华的白金别墅里,绿髮小孩站在庞大的机器前,两手叉腰,如是决定要勉强跟我们一起住。 里包恩一开始当然相当不乐意。杀手雷厉风行,说不爽就是不爽,痛扁了他一顿。确认威尔帝把他的「如果敢动歪脑筋就去死」的警告当一回事后,才在彭格列九代目和我的劝说下更为勉强地松口。 风笑了一声。 「这样啊。」他瞭然道,继而抬起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半空,「玛蒙,你也跟我们一起住么?」 戴披风兜帽的小婴儿应声现身。 幻术师缓缓漂浮,眉眼都被宽大幽暗的兜帽遮盖着。以我的视角也看不清他遮得严实的袍子下面究竟有什么。 只听玛蒙语气漫不经心:「算是吧。」 风浅浅地笑,向他颔首。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聚在一起。」 「你还是老样子,风——」 小孩慢腾腾的话音尚未落定,蓦地,一把破铜烂铁般的嗓子陡然间在客厅拔地而起。 「啊?!怎么这么多人啊!」属于男青年的声音听着并不熟悉,但张扬又急哄哄的口气依然暴露了它主人的神秘身份,「可乐尼洛前辈和威尔……等等……」 那嗓门思忖着变得低沉:「你们……」 下一秒骤然又拔高:「噗!这么一看,你们都好矮啊!哈哈哈哈哈哈!相较之下本大爷简直是高大无比,我说你们也没想到有今天吧——我史卡鲁大人现在充满神力,无论是你们哪个谁都不是我的对手唔嗷嗷嗷啊啊救命,救命!救救我!」 咚咙哐啷的连滚带爬声响起。我很快就看到一名紫发的青年一路滚出,闷头撞上玄关边的墙面。 史卡鲁:「嘎啊!」 玛蒙和风:「……」 我:「……」究竟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他身形修长纤瘦,穿着紧身的机车制服。被一堵墙强制停止翻滚后,那圆头圆脑的头盔便打着轱辘,一路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拿起这顶白紫色相间的安全帽。一抬头,脸贴着墙的史卡鲁一眼看见我,似乎呆了呆。 「只是几天没见,」我有些好笑地说,「你怎么还在乱挑衅别人然后当受气包呢。」 男青年一张嘴,没说出话来。那张化着烟燻浓妆的脸庞本来显得灰扑扑的,而后却倏地闪烁着只有性格单纯的人才会拥有的神采。 「要要要你管!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啊!」史卡鲁紧切地叫道。 「因为我刚到。」我把手里的帽子递去,「头盔。」 史卡鲁又是一愣。这位朋克演员努力蛄蛹,终于把自己的脸从墙上拔下来。那股装腔作势的逞能之意便被迅速抛之脑后。 他的个头已经窜得比我要高了,但迟疑着小跑而来的模样还是和以前一样——越近一步,某种仿佛能找到人撑腰的感性的泪花就越在他眼眶里打转。 「老……」史卡鲁憋屈道,「老闆!我——」 青年刚伸出手,就快碰到头盔之际,我只觉得眼前晃出一道绿影。旋即一把极为巨大的绿色苍蝇拍突然出现在他身侧。 凌厉的风声唿响。 砰一声,伴随一声破音的惨叫,史卡鲁再度被拍进墙里。 风在一旁摇摇头。初来乍到的玛蒙如同在空中后退了好几步,震撼而谨慎地浮在鞋柜旁的安全地带。我则眼神死地看着苍蝇拍发出熟悉的彩光,灵敏地变形、缩小,幻化回一条小蜥蜴。 它爬在杀手屈起的指间,被送回肩上。 「吵得要死。」里包恩不带感情地沉声点评,「如果你恢復身体等同于发出更大的噪音,这辈子也就只有当别人跑腿的份了。」 随后拎着他的浴袍浴巾就走。 史卡鲁嵌在墙里,发出蚊子般的嗡鸣。 我听见玛蒙小朋友压低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我觉得我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住在这里的事。」他说。 我:「嗯,决定好了直接跟我说就行。」 玛蒙:「……你还挺好说话的。」 我:「比起某人来说确实是。」 我镇静地把头盔祭在地板上。为今后的日子祈祷三秒。 第133章 除了京子、小春送的小蛋糕(的确很好吃)以外, 我一趟回来还被塞了不少礼物。 奈奈小姐送了我一件崭新的外套。虽然她说这可以当作烧焦的衣服的平替,但质量比我那件穿了两三年的羽绒服要好得多:浅粉色与白色相间的羊羔毛呢大衣,领口、袖口与衣摆都围着一圈绒毛。 有点太可爱了, 不过她极具人文关怀地表示:「小新也要偶尔尝试新风格啦!我看你和里包恩君去沖绳玩的照片里都穿着衬衫和西装, 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 就在最后跟女生们聚一块闲聊那会儿,刚好扯到雇保镖的事, 我给她们看了原手机里存的旅游照和视频。没想到她们最在意的地方之一居然是我出去玩怎么还穿成社畜的模样。 「最起码也要在酒店换一身可爱的衣服嘛。」同样准备初升高的小春非常有主见地举手,「如果是我的话, 拍好看的照片却没有穿上喜欢的服装, 会超级遗憾的!」 第302页 京子同学忽地想到什么,一合掌, 笑得眉眼弯弯:「如果下次还有机会和姐姐见面的话, 就一起去逛街吧?」 一平高兴道:「逛街!」 奈奈小姐被提醒似的贊同:「说得也是!我觉得小新穿什么都会很好看的~」 接下来, 我便迎来几人期待而闪亮的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诺下次一定来, 肯定会再来,只要放假有空——好的,不要这么看着我,有机会的话我一有时间就会过来的。 在风那边被视作后辈,在奈奈小姐这里却有种久违地被当成孩子的感觉。连推脱也不太好意思, 我只好收下这份珍贵的好意。 其余礼物,则还有一张游戏卡带(阿纲同学偷偷摸摸倾情馈赠); 一枚晴属性指环(拉尔说没什么大用但至少能防身); 一瓶珍藏的烧酒(家光先生还问我要不要去门外顾问工作, 我拒绝了这份明显有坑的黑手党boss直聘); 一副运动护腕和一小盒外送寿司(山本同学听说我打排球后十分高兴地试图约我一起打球, 我没答应,里包恩竟敢给我答应了); 奢侈品牌的护肤品套装(加百罗涅豪迈赠送)等等。 蒂莫特奥送了一只怀表。 贵金属錶盘呈铂金色,光可鑑人, 上面精细地烙着彭格列的家族纹章。时钟採用罗马数字的形式,可以看到两个不同时区的时间。 在头端, 一条纤细的银色表链垂下,不时碰撞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过于贵气。在现代称不上实用,但其中的收藏价值无需言语。 錶盘嵌着一方小小的凹槽,打开可以放相片、邮票。我回到家鼓捣它,尝试着拨开之际,里面却正躺着一张叠好的纸条。 展开来,手感摸着十分奇妙的白纸也印着淡淡的彭格列族徽(文创真的很多)。黑字的字迹漂亮,用义大利语写着: 【致新奈小姐与里包恩先生。】 「这是彭格列特制的魔术纸。」里包恩翻译官行使完职责后说道。 「魔术纸。」我跟读。 为什么会特别制作出这种类型的物件。 我被勾起一点好奇心。侧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注视着同样坐在一旁的保镖兼男朋友接过怀表和纸张,膝盖几乎碰着膝盖。 只见里包恩左翻翻右调调,然后把怀表放到桌上。空出的掌心向上,朝我伸来。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 那早已是宽厚、健康、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模样。长期用枪为他的指侧磨出粗粝的厚茧。紫青色的血管静静地潜伏在皮肤之下,甚至比以前更显骨感。 杀手的手指似乎总是比寻常人更长,又与钢琴师一般灵活。纵使是在天寒地冻的气温里,它们也想方设法泛着独到的温热。让手指冷得僵硬起来估计是他们的行业大忌。 我见他伸到我左手前,便把戴着指环的左手放上去。 随后,指尖被暖而粗糙的触感轻轻捏住。 里包恩稍低着眉,我几乎可以瞧见灯光晕染下的睫毛的阴影。那张抚平摺痕的纸只有小小一片。他用它覆盖在指环微微突起的水晶表层。 老师耐心道:「现在点燃它试试看。」 我将目光放到叠着指环的白纸上,心头一动,明黄色的火炎即刻窜跃而出。 焰心穿透薄薄的纸面,并未伤及魔术纸分毫。而下一秒,星星点点的灿然火光忽然勐涨几分,如星辰聚成银河,小溪汇入江流,鲜艷明亮的死气之炎把纸条上的黑字煅烧成金黄色——它们聚上半空。 一行由决命火焰写出的字,在我们的面孔之间摇曳燃烧。 【祝愿看到这段话的你,身边的人正是你每天早晨醒来会想要微笑的原因与结果。】 我盯着那段烟火般的字迹,听见身边的人压低的声音:「这种上世纪的情话也只有九世还在用了。」 「……」蒂莫特奥知道你会吐槽他么。 百般繁芜的杂念在脑海里转瞬即逝,我抬起眼,望见这位气氛破坏者唇角上翘的弧度,与眼底闪烁着火光的明晃晃的笑意。 我蓦地察觉到心口塌着一股无端的柔软。 「但它说得很有道理。」我说,「你会吗?」 里包恩不答反问:「你呢?」 我端起架子:「每天看到你也不得不跟着我一起早起上班,我心里确实很舒服。」 里包恩很是奉陪,一边把纸片收起:「早上醒来看到你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差不多快发疯的样子,我也会情不自禁想笑。」 我立刻把脚从拖鞋里伸出来踹他。 挨着坐的距离,哪怕是资深的杀手也避无可避。只是得逞后却被握住脚踝。 我听到一声闷笑。实在是胆大包天的挑衅。于是紧接着是以我復仇为主的攻击,打闹,打闹时衣服摩擦的声响,笑声,椅子腿剐蹭地板,火炎在空中余留的温度,心跳声。唿吸在动乱之后又下沉。 后腰传来被摁紧的力道。 我坐在他大腿上,气息交缠间,手指摸到脖颈动脉蓬勃的跳动。 - 第二天,我若无其事地起床,实际上差不多快发疯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刷牙洗脸。 异世界的短途旅行分明才过去一晚,就已经像幻觉一样让人感到一丝不真实。不过旅游结束的戒断反应都大同小异。 我换上正装,一边慢腾腾地穿外套,一边下楼。 第303页 熟悉的、诱人食指大动的包子香味飘飘然。 我颇感怀念地绕出楼梯,转眼看见厨房灶台边忙活的中国男孩。乌黑的长辫子垂在嵴背,像一挂娴静的背云,让他看起来板正而纤瘦。 大厨很快注意过来。 「早上好,友寄君。」风浅笑道,「你和里包恩的已经打包放在桌上了。」 我十分感动,「谢谢你。剩下的是要出摊吗?」 风:「是的。我有一段时间没出摊,再去的时候有一群中学生过来,哭得很厉害……」 我:「某种层面上说已经快成为别人青春的回忆了啊。」 虽然家里又住进了三个新的小室友,但早上这么一看也没什么区别。 史卡鲁还在房间里睡大觉;威尔帝和作为监管者的可乐尼洛住进了另一间客房。而科学家昨晚进去之后就再也没看他出来过,可能搞技术的归根结底都是阿宅;玛蒙则最后还是选择住在这里,因为我不收他租金。 这位小术士接受了风的邀请,一起睡阁楼。目前也没起床。 唯一的早起派,只剩下训练有素的可乐尼洛。 小豆丁穿着从异世界带来的迷你睡衣,顶一头乱糟糟的黄毛,出来时还打着哈欠。他看到客厅的景象之际顿了顿,才揉着眼睛,轻巧一跃,跳上厨房的柜檯。 「怎么回事,你们都起这么早?」可乐尼洛说,一手自然而然地从蒸笼里拿出一个包子。 我正收拾着公文包,「我要上班。」 风搬着食材往外走,「我要出摊。」 「唔?」小朋友吃得满嘴肉汁,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们忙东忙西,含煳道,「新奈要上班我倒是知道,风你怎么还要去摆摊啊。餵。」 中国男孩把食材安顿在院子的小摊车上,折返回来拿蒸笼,温声解释。 「一开始是为了付房租给友寄君。」他说,「现在的话,等待长大的时间里也没什么事做,干脆就再摆一段时间。」 可乐尼洛接过他塞来的第二个包子,慢慢地哦了一声。 「喔,房租。那我是不是也得……」黄髮小鬼露出深思的表情。 已经到了通勤的时间。我拎着包,围上围巾。注意到他的反应便直言道:「有想做的事都可以尝试,不过不用给我房租。哪有朋友来家里住还要收钱的道理。」 可乐尼洛闻声望来。他眨了眨蓝眼睛,咀嚼食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 「这样啊。」 小孩咽下一口包子,又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瞥向我身边的人,「那里包恩怎么也要出门?餵。」 我扶在玄关穿鞋,手里的公文包被保镖提走。后者依旧是一副剃刀党打扮,站在原地,平静地扭头看了好友一眼。他抬手按了按帽顶以作示意。 里包恩说:「我要送老闆上下班,免得她在路上被人绑架。」 可乐尼洛不知被戳到什么点,口气登时严厉起来:「你竟敢用这种『我正在被对象需要和你不同』的眼神看我,喂!」 我:「……」能读出来也很强。 我站起身,用漫才的手刀轻轻敲了敲保镖的手臂,「多早以前了,就那一次。走了。」 院子里,把出摊用品都准备好的风戴上一副圆圆的小墨镜。他的下半张脸缩在深紫色的高领大衣里,扮成看不清年龄的模样,潇潇洒洒地骑走小摊车。 我和我的小住客们的生活再次回归正轨。 家里多了三个小孩的日子也没有变得更特殊。正如他们自己的说法一样,比起「朋友」,称为「熟人」都已经算是对多年交情的让步了:除了活泼闹腾的史卡鲁以外,其他小傢伙各有各的独来独往法。 毕竟在不幸变成小孩之前,一个个都是世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 威尔帝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在客房里又打造出了一个地下研究室。因为只有一张床,可乐尼洛也不愿意打地铺,威尔帝便干脆直接睡在研究室里,经常半天不见人影。 最起初吃饭时倒是会上来。 后来研制出了送饭机器人,技术宅就再也没坐上家里的饭桌过。 只留一个呆头呆脑的小机器人。候在饭点,时刻准备接饭(有时候也会自己点外卖。和里包恩一样,貌似有特别的赚外快的途径)。 一个月后,我看了眼堪称恐怖的水电费帐单,把它递给偶然间出山活动筋骨的威尔帝看。 小科学家接过单子。 大概是第一次住别人家,忘了有这个情况,他一时也被这串数字惊得缄默下来。 随即轻哼一声,小手一挥,主动承包了这个月的水电费。 后来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研究室用的水电便没有再划进我的帐单里。 玛蒙则更不用操心了。 如果要在缩水的阿尔克巴雷诺里面选最省心的人,我或许会在风和玛蒙之间纠结一会儿,然后提名后者——比起会主动照顾别人,更善于投身人情之中的中国小朋友,玛蒙虽然处事态度冷酷一些,但和这类人打交道反而更简单。 有事拜託就打钱,无事也各不干扰。 而且穿越到这边之后,他的状态相当轻松,慢慢也变得好说话:从一开始成天呆在阁楼,到之后时不时会下来客厅漂浮游荡,一起看电视、打游戏;有时候看我如同尸体一般趴在沙发上,甚至没要钱也会用幻术变出按摩仪器给我点房东福利。 第304页 我后来想起来他就是那个诡异组织瓦利安的成员之一。看来度假确实会让人焕然一新,尤其是不会被同事和上司找上门的假期。 然而跨世界通讯就像一个定时炸弹。 有天我上班时居然接到了他的同事贝尔菲戈尔的电话,对方在一片嘈杂中嘻嘻笑,还试图和瓦利安的一些成员一起来异世界探望玛蒙。但那又是后话了。 至于可乐尼洛,他待在家给我的感觉和自律的普通人没有两样。 早起慢跑,回来偶尔会和家光和拉尔打电话,没事就看电视;有人下厨会来打下手,吃完饭雷打不动地定时午睡;睡醒锻鍊,练体术练狙击;晚上习惯泡热水澡,不时问问徒弟的训练情况,然后最晚十点就会回房间睡觉。 因为要管着威尔帝,也基本上是经常宅在家里。 按理说,这些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会经常大吵大闹。可大部分时间里其实井水不犯河水。真要闹起来,几乎都是史卡鲁或者里包恩看某些人不爽而动手引起的事端,一般很快就会以武力压制的方式解决。 而史卡鲁恢復身体却迟迟未回,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正侧趴在暖桌里玩掌机游戏。听我发问,愣是半晌没说话,接着忽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卡壳了一下:「啊。」 我沉默地看着他那副明显是被问了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的模样。 只见紫发青年回过神,开始浑身痒似的东抓西挠,目光仍黏在屏幕里,思路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他支吾半天,额头冒出冷汗,突然又是一个翻身背对着我,莫名其妙地大小声起来: 「我我我我史卡鲁大人自有分寸!不用你说,反正迟早会回去的!」 我:「你的卡鲁卡沙没事吗。」 史卡鲁:「我自有分寸!」 我:「你走了之后那三个孩子——」 史卡鲁:「我自有分寸!我自有分寸!」 一旁坐在专座里看报纸的某人:「别管他,一看就是玩得乐不思蜀,早就忘记自己还是卡鲁卡沙的军师了。而且他最近正在妄想追回之前拒绝他的女孩。」 史卡鲁顿时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进行第176次「跑腿小弟要翻身」之大挑战。 失败,被镇压。 哇哇叫地扑过来要我帮忙做主,被揍得鼻青脸肿三天没出门。 我心如止水,继续工作。 没错,在平稳地回到社畜日常后,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 某日下班,我拎着新工牌——上面贴着新拍的证件照与新的职位。 倚在车边等待的男人抬起眼。东京繁华的地带车水马龙,霓虹灯牌成为不夜城里冰冷的太阳。我踩着浑暗的天色,低调的路灯,快步上前一二,在离他还有十几步距离时停下。 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涌上心头的小人得志的骄傲感。 我不由像小学时期带着满书包小红花回家那样,微抬起下巴,哼哼笑道: 「里包恩、里包恩,猜猜这是什么?」 杀手抱着臂,我看到他在迷濛的街灯里隐隐地翘起唇角。 「我,本人,你世界上最良心的僱主升职了!」 我得意地宣布并展示,「虽然我确实没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此处很小声),但涨薪后我的计划又能多提前几年实现。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可是本部最年轻的主任,一般员工可是要混个四五年才能升呢。厉害吧?超强吧?」 里包恩哼笑了一下。 「我在一周前就听说这个安排了。」他闲闲道。 我霎时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竟然一点惊喜的反应都不肯给! 里包恩:「我想知道什么当然就能知道。」 我:「哦。」 里包恩:「你也不看我是谁。」 我:「……」 世界第一杀手,帅哥,昆虫语博士,世界一流数学家,排协贊助商,一级跳伞运动员是吧。 第134章 瓦利安来访的前两天, 威尔帝和玛蒙闹起了别扭。 放在平时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的打闹里,起因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只是当事人冷静下来就能理解对方的意外而已。 然而舍友之间容易闹矛盾的地方, 便在于这种只要有一个人不够冷静就会变得更严重的意外当中: 玛蒙的排异反应是能力失控。于是那一整天, 家里要么忽然变成熔浆地狱,要么冻成极寒的北极;地板裂开, 长出粗壮的藤蔓或触手;一条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倒挂在天花板上,像海带似的蜷曲飘拂。 我正好人在公司, 因此只来得及看到保镖看热闹发来的照片。 图中, 史卡鲁无能狂怒地被触手捆住,可乐尼洛在断裂的蛇巢房樑上跳跃。 角落的风则已然成长为一名温润如玉的成年男子——黑髮黑眼, 面容典雅俊秀, 仍然一袭正红色的唐装——彼时正稳噹噹地踩在一块浮起的地砖上。他一手负背, 一手拿着蘸了墨的毛笔, 有些无奈地看着仿佛失去重力飘起的书法纸具。 而威尔帝本来有防御装置保护自己,但低估了玛蒙失控的力量,防护罩裂了。 送饭小莫斯卡(机器人的名字)也悲情报废。 我坐在办公室里,耳边是印表机发动的声响、键盘敲击声与业务人员的走动声。手机屏幕里接连发来新消息。我用最标准的死鱼眼,盯着背景设置成雪地合照的聊天界面。 第305页 保镖(● v ●):【你不在真是太遗憾了】 保镖(● v ●):【想看现场的话, 我现在就可以来接你】 我:【不要,我今年打算拿全勤】 保镖(● v ●):【哼。】 我习以为常。 我:【午休来不来】 保镖(● v ●):【你和全勤吃吧。】 我:【又在学昨晚肥皂剧里闹别扭的主角了!乱套什么公式啊!】 保镖(● v ●):【千层面还是咖喱】 我:【你帮我选】 保镖(● v ●):【懒虫】 最后吃了汉堡。 话再说回来, 再理智的人也总有刚好心情糟糕的一天。 威尔帝全程脸都是黑的。他还是小婴儿阶段, 艰难地抱着送饭小莫斯卡的残骸,和长成少年时期、清醒过来的玛蒙吵了一架。 但说是吵架,据战地记者里包恩先生描述, 其实只是威尔帝单方面阴阳了幻术师一顿。 只不过玛蒙被排异反应带来的头痛包围,那会儿根本没精力理威尔帝。被冷暴力的科学家很快就把自己锁进地下实验室里。等小术士缓过来之后, 发现自己终于长到十一、二岁的模样,高兴都来不及,自然完全没注意到威尔帝的不对劲。 一来二去,威尔帝更不爽了。 他熬了个大夜,联繫上玛蒙的同事们,然后效率极高地将有空的人从另一个世界送了过来。 当天晚上,我累死累活地加班回家。里包恩刚把车驶到敞开的院子门前,我从车窗望出去,便看见几个杀马特似的傢伙聚在小院里。 有的留着长长的银白色头髮,想必正是登上杂志的长毛队长。 有的一头金色短髮,刘海长得遮住眉眼。 还有一位梳着红绿相间的鸡冠头。戴墨镜,披一件粉色的貂毛大衣,非常时尚、性感而冒犯冬天地穿着短款上衣,以及紧身款的破洞牛仔裤。正翘着兰花指与同伴说着什么。 主编孔雀君。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竟然是本尊。 只有他们腰那么高的玛蒙被围在中心。 乍一看像遭受职场霸凌的可怜受害者,实际上处境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依旧身着黑色长袍,戴着肥大的兜帽,看不清上半张脸。远远地,越过高个子们臂膀的间隙,我只能看见年轻人抿起的嘴唇。貌似心情不太好。 我能理解。 如果我之前在异世界旅游碰到同事来团建,心底也会涌起淡淡的死意。 「威尔帝果然这么做了。」驾驶座的司机手握剧本地解说,「他们就是《娱乐1+1》那帮人。虽然有点麻烦,但你可以不用太在意。义大利那边事务多,应该留一晚就走了。」 代称直接变成娱乐杂志的名字了啊! 我无语地收回目光。车子停进车库前,我迎着娱乐1+1们如有实质的视线先行下车。 玛蒙几乎在第一时间向我飘来。 他长大后还是不经常自己走路,因此就像从一朵小水母变成较大的水母,依然神奇地保持着低空飞行。黑袍的披肩、袖子与下摆都很长。浑身上下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小片脖颈。 老实说,我一直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女生还是男生。 声音雌雄莫辨,没有明显的特徵。现在长开一点,可以看出脸部的轮廓有些秀气,个头长得不高,留着及肩的紫色头髮。 但除此以外的一切都由谜团构成。玛蒙如同一个纯粹为了幻术而生的人。 「老闆。」他飘来喊道。 自从我时不时会花钱请他帮忙(合适的幻术也有缓解焦虑、失眠多梦等精神状态的作用)后,这位小术士不知从何时也开始这么叫。玛蒙的声音微微绷紧,告状似的说:「是威尔帝……」 而他冷淡的音色轻易就被一道高亢的嗓门掩盖。 「啊——!你!」 玛蒙的话头戛然而止。我抬头看去。 只见站在潮流顶端的鸡冠头男人正难掩兴奋地一手指着我,另一手托着下巴,姿势略显妖娆。他身旁的两位同伴都不约而同地远离了几步。孔雀君却当他们是空气似的,火速赶到我跟前。 腰一扭,把玛蒙挤开。 「你。就是你!这位可爱的女士!」他比我高了一个头,相当体贴地半屈着膝盖,稍一弯腰,便与我平视地把我的手捉到身前,「你就是那位唯一一个给我们寄明信片的小朋友吧?!人家超级感动,超感动的!」 等等,他怎么知道?明信片谁给我寄出去了? 张扬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我嗅到莓果或者黑醋栗的味道。纵然隔着墨镜也能感到男人热切的视线。我在震撼之余脱口而出:「你们杂志的受众究竟为什么会定位成小朋友啊。」 可孔雀君仿佛有吐槽免疫功能,依然闪亮地握紧我的手,夹着嗓子道: 「小朋友,这段时间都是你在关照我们的成员吧?你叫什么名字呀?对了,我的名字是路斯利亚哟!路、斯、利、亚~当然你想叫我孔雀姐姐也可以哦!顺带一提我的爱好是收集尸体,嗯——还有强健的身材。啊,这么一看你也太瘦了,讨厌又粗暴的黑手党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你好。」我平静地开口,「黑手党倒没什么,谢谢你。我没有强健的身材只是因为懒得动。」 孔雀君懊恼地嘟起嘴唇:「哎呀,是吗?等等,糟糕了,人家在喜欢的孩子面前总是会忍不住说很多呢——正式地问一次,你的名字是?」 第306页 我:「友寄。」 孔雀君:「这只是姓氏吧?」 我:「新奈(niina)。」 孔雀君自由发挥:「妮妮宝贝儿!」 从车库里闪现出来的杀手赫然拔枪:「别名是注意没长眼的子弹。」 手枪上膛。孔雀君对上漆黑的枪口的剎那,当即松开我的手,灵敏而夸张地弹跳退散。他的脸上隐约冒出真情实感的冷汗,嘴里却仍是轻松地埋怨着「里包恩君你也真是的」、「小气的男人可不会受欢迎」之类的话。 而他不远处的伙伴,那位金髮的厚刘海少年咧起事不关己的大大的笑容,慢悠悠地说着风凉话。 「别逃啊。要是跟里包恩打起来,」他说,「我会在旁边一边鼓掌,一边期待你的死相好看一点的,路斯利亚。嘻嘻。」 我:「……」这应该是真朋友。 路斯利亚一听,揪着眉,不满地扭头抗议:「至少也要帮人家拍一张人生照片吧!」 贝尔·菲戈尔语气不变:「才不要,你这个变态。」 正伸手把保镖举枪的手臂拽下来,我忽地注意到一旁的长髮男人。 他稍微低着头,额前白色的碎发掩着神情。看起来十分安静。只是很快,他的脸与脖颈接连突起青筋,垂在身侧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利剑——犹如暴风雨前的平静,火山爆发前的安宁,连不断吵嘴的二人也忽然间默契地静了一秒。 里包恩的手腕从我掌心里抽出。他优哉游哉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下一刻,长毛队长怒目圆睁地抬起头,杂志名场面骤然復刻: 「voi——!」他以惊人的分贝吼道,「既然只是来看玛蒙的,就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乱搞!!都给我!!小声一点!!!」 声音传到我被蒙住的耳朵旁边,宛如远古的雷鸣。 二十分钟后,我领着面色肃穆的新客人向邻居道歉。这位叫作斯库瓦罗的长毛作战队长,在队员的嘲笑与推锅责备中毫不留情地削了他们两剑,然后郑重地表示他会赔礼。 我摆摆手说无妨,请娱乐1+1团队一起吃夜宵,但也架不住对方真的认为瓦利安欠我一个人情。 「正好,路斯利亚那个杂志不是承诺过会给答题者奖励么。」斯库瓦罗认真起来便特别靠谱,「反正那傢伙的奖品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就让我来准备。」 我自然不介意。 直到后来才略感庆幸地知道,孔雀君预备的奖品是一个甜美的香吻。 而令人敬佩的瓦利安队长和威尔帝谈好事宜,在世界之间来回往返。第二次他只身前来,带了一套极为奢侈的皇室酒具,一套针对办公室人的预防腱鞘炎、颈椎病、腰椎病等身体护具,还有一条功能齐全的运动手环; 再加上一把木剑,一打磁带。 只听斯库瓦罗一丝不苟地说:「喂,我知道你的工作环境,但平时的锻鍊也是尽量不要疏忽大意为好。刚好我有一些没用的练习录像,本来准备扔了,现在就给你看看。你没事可以找里包恩练。」 我:「谢谢,这个就不——」 斯库瓦罗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像鲨鱼的颇含战意的笑:「我可是听里包恩说过了,你很有天赋。」 我:「……」他又在散播什么谣言啊! 斯库瓦罗:「就这样,我回去工作了。」 于是接下来,他和我感同身受地聊了两个小时工作和烦人的上司,交换了联繫方式后就回了异世界。 顺便给卡鲁卡沙做了个人情,把史卡鲁挟持了回去。 我让吱哇大叫的紫发青年带走了本就是送给他玩的游戏机。 等到立春,一个寒风料峭的早晨,风也离开了。 他眉眼含笑,依旧准备好了香喷喷的早点,然后挎着很小的包袱,正式与我们作别。走的时候,他承诺下次会带着一平一起来拜访。我说我希望这个世界也有给他留下些什么。风摘走了院子绿篱上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家里少了人,我一开始还有点不太适应,拉着里包恩闲扯的次数都变得多。 杀手倒是十分惬意。 天气暖一点,他就翘着腿,养老似的在小院里啜饮着咖啡,说我年纪轻轻就有空巢老人的症状,以后可怎么办。 我回屋,不理他半个小时。冷战结束后才抱着零食出来问:「纲吉君之前的考核怎么样,通过了吗?」 里包恩发出一声冷哼。但我看到他的唇角又不着痕迹地翘起。 「喔,勉强吧。」这位严格的老师如是说。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杯垫发出清脆的细响。「但和你当初说的一样,他作为黑手党的boss还早着呢。」 很悠闲嘛。 男人绅士地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往里头多加两块方糖,抱着真诚的求知慾继续发问:「我听你的机器人说,如果他没考上高中就要被送去黑手党学校读书,是真的吗?」居然真有这种专科院校么。 里包恩坐回靠椅,闻言挑起细长的眉毛。 「不是,我吓他的。」杀手诚然道。 我就知道。点点头,给他捧哏: 「你心好脏。」 「有吗?」 「非常有。」 「还好吧。」里包恩谦虚地说,勾起杯耳,「那里确实有黑手党学校这么一回事,迪诺读过。但阿纲和迪诺不一样。他和他的家族成员都正是要好好读书的年纪,普通的校园生活才是那傢伙要花时间认真体验的东西,他也只会在那片土壤里成长。而且在成为领头羊之前,首先要学会如何当一名优秀的学生。」 第307页 院外,探进围墙的枝头生出几缕新芽。我捂着咖啡杯暖暖手,裊裊焦糖香氤氲在空气间,我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这小鬼……不对,这人,竟然会这么自然又坦率地说出温和的心里话了啊。 半晌没说话。杀手喝了口他心爱的双倍浓缩,瞥来一个「请讲」的眼神。 我慢吞吞地朝他笑,一边抱起杯子。 「我发现你的教育理念和我的还是没差多少嘛。」我说。 里包恩不以为然:「你那些想法不一样,太惯着他们了。」 「不是都差不多……」 「差很多。」 我:「差不多。」 里包恩:「很多。」 我跟这个不服输的保镖又吵了半天架,结局是我气不过,被他几个不着调的调笑话搞得脸都热起来,即刻端起僱主架子开始使唤员工修葺围墙。 绕墙的绿叶正在舒展筋骨。春天,樱花,与我的生日就要到了。 第135章 我的青春经歷过这样一个时期:刻意把生日看淡, 以不期望的态度来换取不失望的结果。 从本质上说,这也是一种对自我的不重视。 期待得到,却被家人忽视, 于是在妥协之中慢慢强迫自己也不去在意这个日子。有这么一段时间我沉浸在索求双亲与外界认可的泥沼里。直到考进大学, 勤工俭学,又是申请助学贷又是四处打工地攒学费和生活费, 才发现为自己活原来是怎样的感觉。 曾经即使在风和日丽的艷阳天里,也只托着脸, 低头翻着地理知识点手册;之后在烈阳高照的下午帮店里搬箱子, 满头大汗地接过同事递来的矿泉水,回过头, 那时阳光打在侧脸的温度暖和得正正好。 因而等到出社会, 领到第一笔真正像样的工资的那一年, 我放下芥蒂给自己过了个一切以我开心为重的生日。 又是请有空的三两朋友吃饭, 去游乐园。又是在卡拉ok唱歌、点蜡烛、分蛋糕。嗨到夜幕降临,朋友各有各的事离开。 我一个人提着没吃完的蛋糕去居酒屋喝酒,喝到人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浪漫得不行。 或许是这一次斥下巨资的快乐补偿直接填满了青春期被自尊烫穿的洞,加上没有养成好好过生日的习惯,再加上拿到知名会社offer后工作越来越忙——后来我就真的再也没太在意这天要如何了。 比如去年生日当晚我还在加班。回家路上突然想起好像有这么一个日子, 但又不是很想吃蛋糕,所以美滋滋地犒劳自己一顿烧鸟夜宵。 热心的服务生听说我生日, 送了一扎免费的生啤。 我喝了很感动, 掏出小费就要塞给她。只是年轻的服务生正是学生兼职,脸皮薄,推辞不肯要。 我只好说, 那就给我唱一段生日歌吧。 她红着脸唱完,我们多聊了一会儿就成了朋友。而巧的是隔壁小酒馆的调酒师在外抽菸摸鱼, 闻声而动,偷拿店里的酒具、方糖和打火机,自来熟地凑过来,给我简单调了一小杯点火的鸡尾酒。 我当时对着鬼火般幽蓝的火焰许愿,便又觉得这就是个很完美的诞辰派对了。这种能够发现并理解微小幸福的心态对我来说有别样的意义。毕竟以前偷偷期望别人能给我的,现在我自己就能给到。当你开始爱自己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安静地爱着你。 何况我本身就物慾低,想要的东西不多。 只是近半年陆陆续续多了些想法。 住的环境干净、整洁就够,但家里有养花和小蜥蜴似乎也不错;能攒更多的钱是最好,但现代生活充满了gg,时不时总会看见想买来送人的东西,忍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唯一的上进心是以后想要开一家店,炒上司鱿鱼翻身当老闆。自己规定上下班时间,没事就宅在店里一边摸鱼一边享受人生。 但答应过某人以后要一起去很多地方,于是要能空出旅游的时间逐渐变成一件足够重要的事。 不会带团队就只能自己干到死,所以至少还得加把劲,好好规划一下成本和招工事宜……说起来,可乐尼洛他们听说我的志向后还表示过愿意帮忙,玛蒙更是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我倒不会很担心起步阶段人手紧缺。 人脉真是神奇的东西啊。 对了,我想到,上次刷到那位调酒师的社交平台,看她好像有找下家的意思。开个小酒馆把她挖过来也不是不能考虑。 不过我对酒也只是有小小的兴趣,酒馆类型那么多,实在也没什么特别想经营的种类。而且酒馆的管理有疏漏的话造成的是非又会更多。 普通的饮品店就挺好的吧。 正好我有在冷饮店打工的经歷,也会做一些饮料。如果卖点咖啡的话,搞不好也可以借关系谘询一下专业人士的看法。 不然直接雇保镖兼职当咖啡师好了。 他现在天天蹲在家招猫逗狗玩cosy,闲得我有点看不惯。 纲吉君的中考分数险险地擦过及格线,成功和小伙伴们考进同一所高中。里包恩那会儿还很关心学生的升学情况,动不动就用变声器打电话,恐吓人家「如果没考上就直接去彭格列打工」等等——中考那两天,他还试图拉着我一起去异世界看中学生们临死挣扎。 不过我要上班。而且我觉得这是小孩子总要独立面对的事,大人太关心反而会给人家压力。 于是吐槽了这位老师两句「你确定他看到你这个压力怪出现不会反倒在考前失眠吗」、「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过去」,便直接婉拒。 第308页 里包恩很不开心,我在当晚花了点力气才哄好,让他自己回去了。那两天还真体验上了异世界网恋。斯帕纳听说了非常高兴,甚至找我做了调查问卷反馈。 只是没过多久,我坐在办公室里,收到来自阿纲同学的跨界邮件。 纲吉君:【新奈姐姐没来吗[流泪]】 我:【[图片]】拍一张工位的照片。 我:【工作中[眯眼托腮]考试加油哦,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 纲吉君:【嗯[流泪][流泪][流泪]】 凌晨两点,我占据整张床,睡前自律地刷手机之际又收到新消息。 纲吉君:【那个】 我:【[沼跃鱼歪头]】 纲吉君:【[流泪][流泪]那个人什么时候走,姐姐知道吗】 我:「……」 我:【快睡吧,我会让他回来加班的】 早上起来,发现凌晨四点半还有一条纲吉君的信息:【嗯[流泪]】 果然失眠了啊。 但好在没影响到最终的考试结果。成绩出来后,发现能和京子上同一所高中,阿纲同学特别兴奋。不知道是不是周围靠谱的大人太少,他还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报喜,顺便倾诉「里昂先生」那两天的暴行。 「那个人和里包恩真的不是兄弟吗?叔侄……父子?不不,应该不可能吧。」纲吉君如此吐槽,「我总觉得他们很像。我在国文考试的时候被诬陷作弊,刚好监控坏了,被带去办公室的时候里昂先生竟然就出现在那里,而且还自称那个高中的校董事!就没人发现他是假冒的吗?! 「虽然后面误会成功解开,我也因为他帮忙说话而得到额外的补考机会了,但是补考的试卷题目居然都是如何当黑手党老大的问题!这明明是大型的综合考试吧,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不对劲啊! 「呃,最后我的国文成绩是全科最差的……」 我站在卧室窗前,边看夜景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颇有同感地附和。终于有人捧哏的吐槽役同学霎时口若悬河,如滔滔江水般讲了快两个小时。 直到我贴在耳边的手机都微微发烫,周身光线一暗,嵴背隐约贴上谁的胸膛。 我嗅到裹挟着温热水汽的沐浴乳的馨香。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之际,有谁的手掌抚在腰侧,又轻又浅的细吻落在后颈与耳鬓,扑来的唿吸都痒。紧接着一不注意,手机也被人拿走。 扭头一看,只见刚泡完澡,还穿着浴袍的男人从我颈间抬起脑袋,自顾自地接过电话:「你这傢伙,刚好在分数线上低分飘过就得意忘形了吗?」 听筒里漏出男生惊恐的声音。 我无语地瞥去两眼。准备走,又被搂在腰上的手臂摁回怀里。 里包恩一脸平常地输出:「为什么是我?不然你觉得还有谁在?……今晚没轮到里包恩值班……嗯,是啊……那怎么了?我是贴身保镖,当然要在离僱主最近的地方。你这种刚从初中毕业的小鬼就不要问那么多了。」 这人还在顺着人家的话继续扮演假身份,万一阿纲同学好几年都没认出来怎么办啊! 我只好抬高声音,出言说着纲吉君你别管他,一边伸手去抢手机。不料不仅没抢到,还又被所谓的保镖以下犯上;后背抵着窗户玻璃,亲吻一个接一个在唇齿间融化。 我很快暴捶制裁了闲得没事干的男朋友。但估计还是有类似于「放开」、「手机还我」之类的打闹的动静传进电话里。 第二天,早已经长成小男孩、估计没多久就要恢復身体的威尔帝两手插兜,满脸阴沉地站在楼道口堵人。 「沢田纲吉那小子突然来骚扰我,说你可能有危险,他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妙。」小科学家顶着黑眼圈,指责道,「我不管你们在玩什么,但是不要再让他缠着我要我送他过来了。斯帕纳和入江正一他们不是和他关系不错么。让他去找他们,别吵我!」 「……」 威尔帝说完就走。 我沉默片刻。保镖下楼,站在衣帽架边拿帽子,我路过踩了他一脚。这就是踢猫效应。 总而言之,学生的又一个成长小阶段顺利度过,某位家庭教师又变得游手好闲。 而我的命运与这个半只脚踏进养老阶层的人截然不同。 升职,一种用寿命换取更多薪资的形式。 它就和每一种上岸一样:考研究生只有考上的那一刻是开心的,考公务员只有面试通过的时候是开心的。光明出现了,说明四周其实一片黑暗。 刚上任那一阵子,我一三五为了交接工作加班到凌晨,二四六镇压因为升职比别人快而在公司里形成的风言风语,星期天一边处理下属的破事一边应付上级的没事找事。有几天甚至干脆睡在办公室里。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满脑子都是工作。人生的乐趣正是被这种邪恶的东西磨没的。 但我不想成为不顾家的那种人,因此过了最忙的时期还是会尽早回家。可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就连回家休息,枕头边恰好有一个肩宽腰细腿长的帅哥,凑去亲两口,也只不过是习惯使然的机械式行为,而非出于心动余裕的情不自禁。 哪怕帅哥的手伸过来,有意进一步发展,依旧让人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只记得昏睡过去的前一秒,大脑接管嘴巴,自动说声「欠你一次」就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 欠确实是欠住了,觉很好睡。每天早上从温柔乡里醒来还能吃上热腾腾的早饭,我被工作消耗的精神也得到了慰藉。 第309页 美中不足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欠过几次。 后来稍微闲下来一点,疑似一次性还完了也愣是没数清。 果然在企业工作只会让人付出无数代价,产生无限的沉没成本之后把人拖垮。最近和一名网友聊天,对方发出「劳动就是狗屎」这般惊世绝伦的政见,我一听起立鼓掌。 干脆让这傢伙去当首相好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社会的希望。 而我要不以后开个相谈所,收留心碎社畜,定期举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简直就是社会垃圾,还不赶紧去做汇报/跑业务/管团队/抢客户/核帐/採购/报价/下乡/道歉/舔上司皮鞋啊!》秘密吐槽大会沙龙,每人只需交饮料费,偶尔接接心理谘询委託也别有滋味。 但不用想也赚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连员工都只能雇好忽悠的初中生。 我如此漫无目的地心想着。点点滑鼠,把整理打包好的文件发到客户邮箱里。 客户竟然马上跳出回覆:【你这么晚还不睡啊】 办公室只开了头顶一盏灯。深夜包裹着办公楼。在攀附着四面八方的暗色中,顶端昏白的灯光像牙医诊所一样不近人情地透着凉意。 我背靠靠椅,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 冬天一过,早就没那么冷了。现在正是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跑来跑去也恰好不会流汗的时节。只是也就白天温和一些。 没心思和客户掰扯,我穿上外套,敲敲键盘。回了个「是的,祝您好梦」,便关电脑起身。 拿出手机一看,都过零点了。 「啊。」 我忽而眨了眨眼,视线落在紧邻电子时钟的日期上。 总觉得在烧鸟店里喝鸡尾酒的记忆还尚在昨日。这种成年人特供的感慨霎时涌上心尖。我挠挠头,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跟自己嘀咕,「真快。」 今年不想吃烧烤,到时候下班路上买个蛋糕吧,回去分一分……嗯,也不去居酒屋了,直接买点好喝的酒回家。反正有人可以陪我喝。 我想着,戳开聊天界面。 我:【下班】 对面秒回:【下楼】 我迅速收好东西,光速下楼。 推开停车场后门,夜风在剎那间涌入。我迎着风声一路小跑,直到抬头就能看见里包恩隐隐含着笑意的眼睛。 「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夜宵。」我大方道。 「我要吃炸南瓜花披萨和用马斯卡波尼奶酪做的提拉米苏。」 「说真的你明天要是没胖五斤就去跟努力减肥的人道个歉好吗。」 第136章 正文完结 我在闹钟的鞭策下爬起床。 过了冬眠期, 某个保镖开始和以前一样养生自律。我赖床一会儿再起来,他已经煮好咖啡,买好早餐, 此时估计正站在生态缸前面餵蜥蜴吃新鲜的虾肉。 我麻木地对镜洗漱, 一边刷牙一边掏手机看两眼。 没有工作信息,真难得这么清净。 把手机放到一旁的架子檯面上, 我顶着困顿的脑袋,龟速吐掉牙膏沫, 漱口, 洗脸。柔软厚实的毛巾擦去面孔的水珠,我听见手机发出短促而清脆的提示音。并不是邮箱的来件声。 拿来一瞥, 我拎着毛巾的手顿了顿。 居然是拖了好久的预售游戏卡带发货了。 我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 点开相关讯息的界面。社交媒体下面的转发与评论区清一色是「万岁」、「能在死前玩上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了什么」、「良心发现」等等尖叫欢唿的玩家网友。 快乐的字眼令网络氛围激情澎湃, 而且有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即使马上就要苦哈哈地通勤, 我也难免有点被影响。 突然觉得下属惹的乱子也没那么令人头疼了。 我抱着手机下楼,坐上摆好早餐的餐桌。 出于个体差异问题,可乐尼洛和玛蒙早已经恢復成年人的身体。不像自由职业的武斗家风和本就不靠谱的黑手党军师史卡鲁,他们都各有工作和职责,没有留太久。 目前, 家里的小朋友就剩住在地下科研所的威尔帝。 虽然可乐尼洛还在担心这傢伙会闹出什么么蛾子,但朝夕相处下来也过了警戒期。有里包恩在, 他便还算放心, 在家光先生的催促下赶回门外顾问组织里復工。 而科学家也的确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如说他最有可能犯罪的时候,我猜是在可乐尼洛怀疑他是因为经常昼夜颠倒、挨电子设备辐射、熬夜、不运动才长得这么慢那一回。威尔帝闻言,不屑地表示自己身高有一米九, 换来我难以想像的眼神。 好在他貌似从没有对我发难的打算,嘴角抽了抽就乘电梯回屋了。 技术宅很少出来。早上的客厅自然非常祥和。 电视播放着天气预报的栏目, 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报着今日东京的大晴天。兴许是我脸上露出过于幸福的表情,坐在对座的男人从报纸里抬头,瞟来一眼。 我接着听到他平稳的嗓音:「一大早有什么事那么高兴?」 哼哼。 我略显反派地一笑,放下手机。一面拆着三明治包装——我昨晚点餐说想吃附近一家面包店的培根鸡蛋款——一面跟这位现充讲解。 「我记得好早之前似乎就跟你说过,」我说,晃晃脚,「有个我期待很久的游戏重置版准备发售。但鸽了好几次,我从去年就开始等,没想到刚才看到它开始发货了!」 第310页 里包恩多看了我一眼。随即不以为意地抖了抖报纸,继续读他的国际黑手党刊。 「效率还可以嘛。」他应道。 「你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那个发行商是老惯犯了,有个魂游还捏在手里没放出来……不过我对它不是很感兴趣。」我虔诚地捧着还热乎乎的三明治。 吐司的口感松软绵密,夹着黄瓜生菜凉丝丝的清新感。一口咬下去,煎得咸香又有韧劲的培根与煎蛋相得益彰地多添层次感,而又惊喜地淌出芝士醇厚的浓香。 好好吃。 我眨眨眼,嚼着这一口饱满的三明治,差不多能开口之际含煳道:「这家培根三明治不是没有芝士片吗?你看,这个居然有耶。你看。」 我伸手展示芝士黄澄澄的夹心。 报纸君潦草地瞄来一眼,啜饮一口手边的咖啡。 他推测:「喔,员工多放了吧。」 美食常具有治癒人心的功效。「如果你去吃自己爱吃的食物结果发现兴致缺缺,说明你该去看医生了」——这个结论总归併非空穴来风。 我不由眯起眼睫,再接再厉地啃一口:「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芝士侠。」 里包恩:「之前看到圣诞老人也没见你这么开心。」 我:「那能一样吗,谁家圣诞老人拖着一口袋的热武器啊。还有你竟然记仇记到现在!」 不过圣诞老人只是嘴上翻旧帐,实际还是兢兢业业地开车送我去了公司。 车一停,我拉开安全带。本要和往常一样直接推门下车,想了想,又转头探去上半身。亲一亲司机的脸颊。 「总感觉今天一起来就好开心。」我对上他挑眉瞥来的目光,心情好地弯弯嘴角,难得在上班前开起玩笑,「不过还是得加班,晚点联繫,别太想我呀。」 戳戳杀手的肩膀,手指便被捉进宽大的掌心里。里包恩哼笑一声。他的脸庞也浮现出像是不由自主的微笑。 「知道了。」此人这回竟没有拆台,反倒闲适地凑近再亲了一下嘴,「去吧。」 喔,萌。 我于是心情更好地轻轻捏捏他的脸,旋即圆润地混进办公室开启牛马的一天。 把公文包先行放在桌上,我一面开电脑,一面坐下。同事从茶水间回来,端着咖啡,路过我的工位打招唿:「友寄君,今天来得比之前晚哦。」 我说:「多赖了一会儿床啦。」 同事道:「诶,但是今天天气很好呢。」 我说:「其实我是天气好会更怠惰的类型。」 同事哈哈一笑,「什么鬼,那你在雷雨天会变得勤奋吗?」 「也不会。」 「反驳好快啊!」 但是晴天的确会让我感到安逸。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在这种暖洋洋的环境里产生错觉,我莫名觉得今天有点像三个月无间断连播的《倒霉熊》之中横插了一条彩虹糖的gg一样,忽然让人歇了一口气。 先是原本预订的两小时会议取消了。后是茶水间新补货,多提供了一些点心。 我还怪喜欢吃的,拉着要好的同事偷偷过去摸了会儿鱼。但因为手头的事还没处理完,心里惦记下属的烂摊子,便很快又再次穿过落地窗外映来的阳光,折返回办公室。 结果刚打算找人,却得知部下越级交的错误文件已经修正了。 我颇为不可置信地看着同事笑眯眯的脸,感到满脑子问号正在头顶盘旋。 「上面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诶,就说了下次注意。」同事悠闲地抱着杯子,伸手拍拍我的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虽然上头没有找我们发飙我也觉得挺反常,但这不是好事吗?我可是松了口气。」 「……」 我站在她工位边。同事一副高情逸态的模样靠着办公椅,抬头看我。周遭是别人翻资料、低声说话与敲键盘的杂音。我冷静地与她相视片刻。 「2012世界末日调休到今天了?」我问。 同事缄默两秒,「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 同事:「……好了,你不要一脸好像自己中幻术的样子。等会儿社内好像有春季抽奖活动,你要去玩吗?」 我:「要去。」能偷懒白不偷。 今天工作也处理完了,没什么突发情况。 只是莫名有点奇怪。 我跟着兴高采烈的同事等电梯,仔细琢磨也想不透心里的不真实感从何而来。想来想去,只能勉强归咎于平时太倒霉,现在舒服一下反而浑身不自在——等等,这岂不是抖m心态吗,我才不要被公司pua啊。 同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转头瞧过来。 我看着她也难得褪去班味的样子,顿了顿,还是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按捺下去。随即与她一起扬起笑脸,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头。 算了,想太多也没用。好事发生时就该享受才对。 抽奖的地方开设在一楼的大厅一角。 日光从旋转门外恣意地钻入室内,泛着柔和的金子般的光泽,大肆铺躺在干净得明亮的光滑地砖上。一个巨大的幸运转盘摆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上面五颜六色地写着奖品内容。后勤部的人还在音箱边忙活。 几个领导正背手站在旁边,低声说着话。 这是有些奇妙的画面,如同开校运动会终于看到各个教职工同框的感觉。原本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不同年段的老师排排站,或慈祥或严肃的面孔竟然能和谐地凑在一起。 第311页 我们下去的时候,甚至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每一个逃避工作的员工。 同事兴致昂扬地冲去试图挤进前排。我十分敬佩地停在原地,踮起脚瞄了瞄正在拿麦克风的主持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吐槽。 「为什么突然搞了个这么正式的活动。」乍一看一等奖好像还挺贵的,居然不是什么做一套ppt之类的奖励。 忽然间,某道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听说是高层为了庆祝某个大项目顺利落地吧?」 咦? 闻声转过头,只见波岛朝我张开手掌,笑得明媚:「好久不见,新奈亲~」 我惊喜地睁大眼,伸手与她贴了贴掌心。 「小波。」我听见自己稍显欢快的口吻,「你不是去琦玉的子公司了吗?调回来了?」 波岛仍然与在沖绳时那般亲切:「没有没有,刚好有工作要来本部做交接,我待几天就回去了。你最近过得好吗?听佐久早说你当上主任了,恭喜!这可不是客套话哦。」 我感动得无以復加,和她叽里咕噜聊到活动开始。 最前排的人开始一个挨着一个冲上去转转盘。 我对自己的运气有自信,必然在三等奖到感谢参与奖之间上下浮动。而且总觉得公司突然显露出人性可能暗藏着接下来又要开会的阴谋。因此暂且只是饶有兴致地围观。 看到玩得好的同事痛失头奖,顺手帮人家拍一张抱头崩溃的照片。 值得一提的是,主持人是特邀请来炒气氛的漫才艺人,我挺喜欢他。当年还住在小出租屋的那段时间里,我还专门听过不少节目。 没想到公司里也有这么有品位的人会想到邀请这位。 虽然早就没有什么追星的心态,但在艺人故意逗趣地揶揄抽不到大奖的人,说「拼运气什么的太不切实际了,想要本人签名的请举手」时,我仍然乐得捧场地抬起小臂。 只是捧场而已。 前方人群里满是高举的手,有人高唿着「我我我」,有人热情地吹着口哨。越过手与手之间的空隙,我倏地迎上艺人如自动瞄准般定位过来的目光。 我觉得我的表情愣是空白了一瞬。 「不是吧。」我心想。 在艺人精准地指过来,对着话筒说「那位站在最边上、长头髮、白衬衫、都没在工作了居然还扎着领带吗、对上视线的时候就想把手放下来的女生,我就喜欢强人所难,你上来」;在大多数人笑着转头看过来,听到熟悉的同事瞎起闹;在波岛不掩调侃地推了推我的后背之时,我倍感荒唐地心想:「不是吧。」 拿到签名,还被拉着合了照。 我听见台下仿佛应援会一般喊着「友寄前辈请客吃饭」、「我要吃迴转寿司」、「小新奈你现在欠我一张签名了」的叫唤。我心想:「不是吧。」 顺便被拽着正大光明地插队抽奖。我划动转盘,看着它轻盈地唰唰转了几圈,最终白色的指针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停在又小又窄的区间里。 特等奖。 我心想:「不是吧。」 台下更是一片音乐节般的激昂的动静,主持人以尤为能调动情绪的腔调大喊着头奖花落谁家。领导在鼓掌。我站在转盘边,陡然间,礼炮热烈一响。 飘飘扬扬的彩带与金色亮片在空中抖动,落在我的头髮、肩头,像庆祝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 站在热闹得快把公司楼掀翻的气氛之中。我心想: 「不是吧。」我对着凑到面前採访的麦克风,发自内心地说,「黑幕吗,有人想暗杀我吗?」 周围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和吐槽声。漫才艺人眨眨眼,摆出夸张的惊恐的神情,一个手刀打在空气里:「谁会来暗杀一个上班族啊!还有这可是五百万的奖金和温泉旅行券,给我表现得高兴一点啊!」 信息量大得令人有点消化不良。 我的大脑辗转于天降馅饼的难以置信与欣喜、出门会不会被车撞的担忧、直觉感到的不对劲,以及突如其来地想起里包恩的心情之中,如泥鳅似的闪过一丝杂念: 真是优秀的吐槽,不愧是专业人士啊! - 接下来的大半天,我都简直能将其命名为《不是吧,有人要害我》生活栏目。 我犹如被挟持的犯人,满身彩带,一大捧鲜花被塞进怀里。站在台上,不知怎么就有摄影师扛着长枪重炮小碎步冲来,开始拍摄大合照。 公司罕见地保持高效率,奖品不出一个钟头就发放到中奖人的手中。我只是上了个厕所,再回到办公室,一抬头就见同事们堵在门口,顶着一张张贼笑的脸要我请客。 我自然是大手一挥,午休点了寿司外送。 然后欣赏了好一会儿艺人的亲笔签名和合照。都拍下来,发给亲朋好友炫耀。 我:【[图片]】 保镖(● v ●):【谁啊】 我:【之前安利给你看过的漫才艺人,来我们公司了】 我:【我还中了奖,回去给你看,以后可以一起去温泉玩!不过依据运气守恆定律,搞不好有杀手埋伏在附近,请在公司周围警戒待机到我下班】 我:【[沼跃鱼开心]】 我:【[沼跃鱼安详]】 保镖(● v ●):【[沼跃鱼无语]】 我:【(● v ●)y】 对面已读了几秒没回。 我友情解释:【里包恩比剪刀手】 第312页 保镖(● v ●):【傻瓜】 此员工比平时还要不领情,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跟保镖说了一声中午和同事吃,之后便在午休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托着脑袋点点滑鼠。 我打着哈欠,习惯性地点进邮箱检查,却发现只有寥寥两条新邮件:一条是垃圾gg,另一条才是工作内容。但也只是部下提交的任务。 花了两分钟简单过目,没问题。 回完邮件,我把邮箱界面缩小到任务栏,无端地卡壳一秒。随后再把早上做好的资料整理起来,发给上级。 紧接着看着平静的电脑片刻,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午休结束,办公室万物復甦。我和同事闲扯好一阵才收到新回復。 点开一看,只不过是领导表示做得很好的通过语。 我:「……」没给新的工作,转性了么。 甚至是顺路帮别人送东西去营销部的时候,突然冤家路窄,撞见之前在公司传我谣传得最凶的前同事。 本该装没看见地擦肩而过,他却登时脸孔煞白,朝我勐鞠躬,低着头大喊对不起。 一些职员路过,惊呆地频频回头。 而我除了心里舒坦以外更多是不解。 「这事不是早就过去了么。」我皱起眉,说,「已经说好以后井水不犯河水,非工作时间不必再来往了吧。」这傢伙当时被我揭穿,也早在部员面前不情不愿地公开道过歉了。 前同事满额头冷汗,不知为何发着抖,支支吾吾地没抬头。 他懊悔道:「不……当时我其实还很心高气傲,没有意识到错误……总之,我现在知道自己犯下了多愚蠢的过错,所以想再跟你说一声……请原谅……」 一个个都人设崩塌了吗,这人我记得是死到临头还嘴硬的类型啊。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低垂的脑袋两眼。不等前同事说完话,迳自绕过他,留下一声好好工作便推门进办公室。 送东西,寒暄两声,出门。 手里又莫名其妙多出几包被热心投餵的零食。 回办公室分享。听到民意+1的声音。 下午一过,本次诡异的社畜生活栏目即将进行到尾声。我适应力极强地窝在靠椅里,悠哉地转了半圈。眼见窗外斜阳西下,蓝色的、紫色的、橙色的黄昏在云彩里翻涌。 到点下班,同事们稀稀拉拉地站起身收拾随身物品。 我凝望着毫无加班动静的电脑和门口,终于严肃地给置顶联繫人拨去电话。 嘟嘟两声,听筒另一边安静了须臾。继而颇为失真地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今天这么早,没加班?」 「没有。」 我把手心掩在嘴边,小声应道,「太奇怪了,我觉得肯定有刺客在附近,你快来。」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挂断电话,我警惕地看了会确确实实拨通的通话界面,再掐掐手心。应该是现实。正翻出帐户余额,审视凭空多添一笔的奖金数值,不远处忽而隐约飘来同事的提醒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从手机里抬起头,这些社畜挤眉弄眼,示意我往门外看。 不用多想,不用多确认。一股诡异的、缘分般的直觉在电光石火间擦过脑海。我想起某个窗帘都拉紧的夜晚。我在凌乱的文件里翻找,找到一张小小的白色名片,上面印着漂亮的花体字。出租屋被飞来横祸般的夜色吞吃着。 那时的我做出一个决定,全凭着手机惨白的光线与侥倖的、平白无故的、不具名的信任。 拨出电话。 电话被接起。 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好像无论多远的距离,他不出一会儿就能赶到。 然后,灯亮了。 同事们或感慨或调侃的声音在四周起伏。我在办公椅上直起身,扭头看去。里包恩一身黑西装,戴礼帽,赫然是丝毫没有乔装的模样。 我听见窃窃八卦着的社畜们迟迟不肯下班,一个劲地把「那个男朋友君」、「可怕的帅哥」、「天天来接新奈那个」、「就那个像杀手一样的友寄家的保镖」等称号往他身上贴。而身处讨论中心的人一手插兜,相当大方地候在门边。 那道帽檐下的目光不轻不重,却又似乎总是比谁都专注地落在我身上。 我收拾好东西,知道我正要回家。 第137章 里包恩视角(一) 烟花窜上夜幕, 一道尤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眼前青年的脸颊。紧接着是怦然巨响。漫天烟火在空中飞舞,阳台下方传来人们高高低低的惊唿。 那种柔软又热烈的光顿时在她脸上讨巧地明灭着。 里包恩看着他的年轻的僱主,看着她垂下的眼睫, 因某些心情而微微抿起的嘴唇。随后他再挪了挪目光, 看着她捉着他的手指。 喝醉酒的人常常控制不住力气。但友寄新奈握得很轻,仿佛他这个大名鼎鼎的杀手是某种纤细的易碎品。他的手心向下, 手背向上,就这么被她轻轻地托在掌心里。青年的指腹沾着冷汽, 他知道那是长久地握着冷藏过的酒罐的迹象。而她的体温又在酒精的催促下升高, 暖乎乎的。 她只是专心地托着他的手。手指又湿又烫。像她被他接下班后,坐进副驾驶, 看见后视镜里摆在后座的生日蛋糕、鲜花和公仔时掉下来的眼泪。 这位老闆级别的大人物向来不是很擅长把这种情绪展现在人前, 否则她也不会对着电话的留言信箱哭的时候还要想方设法地隐忍着。 第313页 所以友寄新奈那时转过身, 半跪在座椅上。她抱着副驾的椅背, 看着后座那些挂着闪亮的星星灯(由蛋糕店服务员推荐)的东西,一声不吭。里包恩看得出来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友寄新奈安静地抱着椅背,什么也没说。 说实话,他看过她哭泣的不同的样子。看电视剧看伤心了,喝醉想太多了, 太累了。被他揶揄的时候她自己还说哭鼻子又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人都是感性的。但这回和以前都不太一样。 人都是感性的。里包恩记得自己看着老闆一言不发的侧脸, 红红的眼圈。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庞。本是带着安慰的想法, 却反而察觉到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干涩。具体一点说,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往日里,很多时刻他都有这种感觉。 最开始干杀手的行当, 枪口的目标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睁着干涸的眼角对他说谢谢的时候;加百罗涅的九代目躺在病床上, 他推开门,一眼看见大限将至的好友的时候;废柴阿纲与他并坐在阶梯前,喃喃自语般说着不会让你死掉的时候;昏暗而潮湿的水族馆里,某个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说着这辈子什么时候死去都不会遗憾的时候。 他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以前最落魄的自己,却在她回头望来,他发现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竟然还是熠熠生辉的时候。 一般而言,里包恩会装作无事发生,或者视情况闹出一点让人吐槽的事,以此缓解这种不上不下的干涩。比方说,他可以捏住友寄新奈的脸,或敲敲她的脑袋,说些肯定能让她忍不住笑着想打他两下的话。 可那会儿是不同的。他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的眼泪太过滚烫。于是这名世界一流的杀手只是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正如某个饱含思念的深夜那样,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拥抱。但其实是他自己想要。 然后和当时一样,他把他的老闆搂在怀抱里。 友寄新奈乌黑的髮丝长长的,垂在他的臂膀上。她的声音闷着,有很重的鼻音,说这一天过得那么顺利,果然是杀手的埋伏。你到底是什么做到的? 他说,我经常教学生一个道理。 是什么。 只要肯下决心就什么都能做到。 老闆没再说话。 里包恩低下头,侧脸能透过碎发感受到她额头的体温。他不由翘起唇角,问怎么了,别人家的寿星过生日可都是很开心的。即使他知道她很开心,也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变成总是泪眼汪汪的十六岁。 里包恩当然知道。因为经歷是最轻易的感同身受。 早在轮船沉浮的海夜,他听着有人轻声地唱着生日歌,为他崭新的岁月鼓掌。她说之后再补一个像样的蛋糕,他说他就要这一个。那一瞬间脱口而出坦白的心情让杀手感到有些无所遁形。 所幸没有被追问,否则他的表情一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里包恩见过她掉眼泪的模样,平时也没少见这傢伙喝多了的样子。剎那间飞远的心绪又被手指上的力道拉回。他的女孩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杀手挑起眉,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 一圈小巧的空气被她捏在指腹之间。他看到友寄新奈似乎唿吸都停了,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清醒、认真又忐忑难安。仿佛此时正是什么极为郑重的时刻。 她将那圈无形的戒指对准他无名指的指尖。 烟花一束接一束地冲上夜空。 嘭嘭闪烁的天幕之下,里包恩一时竟也分不清耳边的烟火声和心跳声的区别。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她喝醉后常常表现得神色清醒,思路却会变得难以捉摸。 友寄新奈在无名指前面钻研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用脑袋辛苦地考虑些什么,又将空气指环挪到他的食指前。 里包恩又想敲敲她了。 然而,楼下赶出来看烟火的傢伙们仰着头,很快就有人率先注意到二楼阳台——玛蒙受贿后非常高效地把这栋房子幻化成了二层的城堡,欧式的弧形阳台正是他刻意安排的看烟花的好地方,只不过被某个酒鬼搞得根本来不及看——的景象。 里包恩听到好友沢田家光醉得不轻的破铜锣嗓子。自从生日宴开始后,他就一直在拉着新奈喝酒。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躲在上面干什么呢,怎么这种事不提前跟我说啊~?!」 烟花还在燃烧着。下面的人的惊唿声与起闹声却水涨船高。有人和蔼地守望,有人捧着脸惊嘆,有人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四处求证;有人拉着朋友又跳又叫,犹如世上再也没有那么值得激动的事情。 有人只顾着大笑,一边喊着,答应她,答应她。 里包恩哼了一声。 在他那醉晕晕的、完全没被外界影响的恋人似乎苦恼地发现空气戒指不合尺寸之际,他抬起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手腕。随即缓慢地,不容置喙地,在她怔住的目光下,将无名指伸进隐形的指环。 烟花的剪影映在指侧,如同货真价实的火炎。 里包恩感到她攥着他的力道微微收紧。友寄新奈的指尖有点发颤,却仍在他放任得近乎鼓励的态度中,沉稳而坚定地把束缚推到最底端。 直到套牢为止。 第138章 里包恩视角(二) 早些时候, 某位老闆就在她的社交平台上建立了一个私密相册。此人那时的想法非常单纯: 第314页 只是在沖绳拍的照片和视频太多,于是单独分类出来而已。 除了这个相册以外,还有不少诸如游戏截图、校园时期、出差等等分类, 以免以后要找照片之时因为太杂乱而浪费时间。 但渐渐地,里面的照片和视频不再局限于这第一个夏天。 友寄新奈只要拍到任何她觉得有意思的影像, 都会随手塞进相册里。包括里包恩默默等待太烫的味噌汤凉下来的模样(平心而论,他觉得他表现得并不明显);到中国香港拜访风,一起去体验做糖人, 杀手唰唰勾出的一个罗浮宫建筑图形的糖; 甚至还有她倒了一杯没放方糖的咖啡,里包恩抿了一口就去拿糖包的模煳背影(他平时自己喝一般都要放三颗)。 后来, 某个被记录的对象略施小计, 就加入了该私密相册。 他报復性地把自己拍的影像上传到里面:抓着他手指不放的傢伙的睡颜;从公司楼后门踩着余晖或月色,向他或走或跑来的身影……还有另外一些令他的老闆非常想删掉的实况照片。 譬如两人去义大利旅游, 友寄新奈手里刚吃了一口的三明治被海鸥勐然叼走的瞬间。 她的头髮与裙摆被海风呜唿唿地乱吹,一手还保持着拿食物的动作,过了两秒才抬起头。紧接着脑袋又被路过的海鸥抓了一下。倒霉的游客顿时无语地笑, 又慢腾腾地捂着脸蹲下。 镜头记录着在她鬓边、肩头、背嵴翻飞的长髮。罗曼式的教堂建筑。红色与灰色的地砖, 灰暗的喷泉。蓝得深沉的天空, 黑色的髮丝。髮丝下泛红的耳朵。 保镖则因没有及时守卫三明治和僱主脑袋的安全而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没什么。三明治再买了一个新的,而他只需略施第二次小计就又能见到她的笑脸。 这些得以记载的影像,有些是无心插柳,有些是刻意而为。 有一回, 里包恩在某个雨天点开相机, 稀有地, 善良非凡地, 难能可贵地没有捉弄懒虫新奈的意思。他只是恰好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然后忽然想这么做了而已。 雨天。他记得, 一场滂沱大雨。 自从被威尔帝暗算,眨眼间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之后,里包恩只花了十分钟就搞清楚情况。 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没有七的三次方,没有自作主张的上古种族。现代的黑手党势力——说难听一点,它们正在逐渐落寞。原本以血统延续为传承的家族纽带不再稳固。有的黑手党继承人不仅是泛性恋,还会堂而皇之地去地下酒馆当脱衣舞郎。家族成员与街熘子的区别变得越来越小。他们一天内最忙的时候恐怕是跑腿帮老大拿快递和外卖。 半个月后,深夜。东京仍然车来人往,霓虹灯牌颇具后现代主义风范地闪烁着。 那时还是个二头身小婴儿的杀手坐在24h咖啡馆的外设遮阳棚下,桌上摆着氛围灯、插花瓶与喝了一半的意式浓缩。他知道路过的行人正以惊奇的神色投来注目礼,但他早就不会放在心上。 里包恩捏着比他身形还要大几倍的报纸,认真地读完新闻板块,以及额外从情报贩子那里买的有关时空穿越研究的科学家信息。 直到服务生第12次状若无意地在他座位附近扫地,小孩才折起报纸。 他喝了口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他打算再乔装去赚点钱,买张机票前往印度——据说那里正有一名研究员在做时空穿越的秘密项目。即使这个消息并不可靠,甚至很可能碰到了情报贩子和人贩子的黑心商业链,他即将面临的是一次拙劣又愚蠢的拐卖。 但里包恩只要能看到一点成功的迹象就愿意尝试,而且去探一探、旅个游也未尝不可。换句话说,杀手在这个世界待了半个月了:他无事可做,闲得发霉。 小豆丁放下杯子。 就在这时,遮阳棚外的地面浮现出比夜更深的阴影——都市的夜晚本就黑不到哪里去。圆点一片一片,如斑点般晕染开来。行人隐隐发出惊唿,走得慢的人开始跑动。他嗅到夏天闷热的潮湿的空气。东南季风正在大显身手。 很快,雨越来越大。 在四周徘徊的新来的服务生终于上前,弯腰道:「小朋友,你的家长呢?」 密密麻麻的雨滴拍打着棚顶,发出紧促而沉甸甸的闷响。他转过头,从帽檐下望出去,雨帘如同无懈可击的流动的幕布。 天黑得漫不经心。这座城市蛰伏在阴沉沉的低气压里。 里包恩拿起陶瓷小杯,朝店员开口:「再给我做一份提拉米苏。」 打发走了服务生,杀手小口啜饮着浓缩咖啡,一面闲来无事地望向令行人作鸟兽散的透明的幕帘。他等着。 倾盆大雨驱散了夜生活的热情。提着公文包的人急匆匆地撑伞,赶不上末班车,满脸痛苦地打着出租;驻唱的乐队狼狈地收拾东西转移阵地。只有几个疯了一样的青少年尖叫着要拥抱大雨。他们拍完视频,不出片刻就一路又笑又骂地淋着走远。 野猫窜进垃圾桶。人类逃进建筑物的庇护里。 整个街区仿佛只剩下粗鲁的雨声。 杀手等着。等雨停下来,他将要启程。 然后咖啡店对面的办公楼侧面有一扇门被推开。有人从建筑物里走出来,停在原地。失去拉力的门在她后背缓缓阖上。 刚好地,恰好地,那条街上在那会儿只有这么一个慢吞吞地活动着的身影。漆黑的雨帘绵延不绝地切割着她,以至于令他看得有点模煳。但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此时正是深夜快一点钟,那是一个刚下班的年轻人。 第315页 青年在狭窄的门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随后,这身影坐到了地上。她盘着腿,背靠墙,宽大的电脑包就放在腿边。她把手伸进那扁扁宽宽的手提包里头。 之后回想起来,组成这次印象的都是恰到好处的小小的意外性。 里包恩以为能欣赏到没带伞的社畜干脆继续掏电脑工作的情景剧,便往那多瞥了一眼。 但他看见她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 易拉罐隐约是深红色的外皮,握着它的手在雨中透出一种颇为苛刻的白。他继而望见白色的衬衫,她把袖子卷到手肘。他瞧见黑色的头髮,她扯开皮筋,盘起的长髮打着疲惫的卷,披散在颈肩。 她用手指随意地梳了梳头髮,就不再搭理它。兴许是坐得不太舒服,又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 里包恩以为这是一个职场失意的人,在被迫加班后借酒浇愁。 但她又只是靠着墙,微微仰头,一边看雨,一边喝一口酒。偶尔多喝一口,接着仔细地看一眼易拉罐的包装,摇一摇。貌似是觉得好喝。 喝完了,又掏出一罐。 里包恩以为她或许马上要喝得微醺上头,或者可能将要在原地睡着。那么作为一名成熟的绅士,他会帮忙搞点掩护的东西,以免这个年轻人被危险盯上。 但她喝了第二罐,似乎喝不下了,放到了地上。旋即缓缓伸了个懒腰,又靠回墙壁。 她看了一眼手机,最后也把它放到一边。 这道身影被大雨洗刷得朦胧,像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可里包恩知道自己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咖啡喝完了。他看见她两手抱臂,再次盘起腿,依旧盯着沉重的雨帘。她在高楼的罅隙之中注视着天空。 杀手不由也抬起头,望向雨珠的来处。 他在那半个小时和这个陌生人看着同一场雨,单纯地等着同一场雨停。 等,等着。无论在哪个世界里总是很难有一个能一起发呆着等着什么的人,这个人的存在会忽然让人觉得什么也不干地享受慢时光并不是一件需要愧疚的事。等到迟来的雨水恋恋不捨地逗留,在棚角细腻而晶莹地垂挂着,不时滴落。他的提拉米苏只吃了一半。她一手提起包,一手拎着酒罐,站起身,摇一摇又抿一口。 雨夜朦胧得像一场清醒梦。 凌晨一点多,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步伐平稳,踩过湿润的地面。没了雨帘的遮蔽,里包恩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着她绕出公司,抬起拿着易拉罐的手,熟练地腾出两根手指松领带,解纽扣。 衬衫衣领下的第一粒纽扣被捻开。潮热的夜风趟过她的耳鬓,几绺髮丝被汗打湿,富有人情味地黏着颊侧与脖颈的皮肤。里包恩想起很多电影的画面,但实际上他平时并不常看电影。 忽地,她如有所觉地往这边投来一眼。 在这同一时刻,里包恩的耳旁响起门铃叮铃的声响。 他扭过头,发现只是雨停后有新的夜猫子钻进这家深夜也营业的店里罢了。杀手转回目光。那道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拐角。 里包恩收回注意力之际拿起咖啡杯,刚凑到嘴边,顿了顿又放下。 他看到自己小小的手。 来到异世界半个月,这家店他来过很多回,也经常待到深夜。也许有无数次和某个人擦肩而过。只是他在翻情报,她混在晚高峰之中下班回家。 杀手叉了一口提拉米苏吃。 他突然觉得拖几天再去订机票也不是不行,反正也没别的事做。 第139章 里包恩视角(三) 世界上有一种心理效应, 叫作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 它本质上是频率错觉。也就是说,当你发现了一个先前从未接触过的新概念、新知识或新想法后,这些崭新的事物就会四处出现在你的生活当中。在此之前, 你的人生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譬如有一天,你第一次了解到「洁癖」的概念, 那么忽然间你便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再次注意到它:和朋友聊天时,对方提起某个星座有洁癖;听家人唠嗑时,对方讲起某个同事有洁癖, 别人递来一把钥匙他都要用手帕擦一下。 即使以前你从来没注意过这些。 里包恩也不例外。 那个潮闷的、令人回过神才发现后背被汗打湿的雨夜归于平静,迎来第二天的破晓。他仍然待在东京。与先前半个月一样, 他搜集情报, 偶尔赚点外快,打点关系——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张罗好了初步成型的人脉网。总而言之, 他依旧做着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闲事。 唯一不同的是,里包恩照旧来到咖啡馆外座,点一杯浓缩, 不时多点一份甜品, 却不再只是埋头研究于两个世界的问题。 榛果与巧克力的味道暧昧不明地夹杂在咖啡香里。 杀手读着今日报刊, 勾起杯耳。温热的气流萦绕着鼻尖。他抬头,夏日的天色澄澈,霞光在边缘周旋,踟蹰着不肯暗下。 人流量逐渐变大。晚高峰到了。 街对面的株式会社本部一般傍晚六点下班, 没有使用夏令时。 尚未到点, 便有人陆陆续续从办公楼里出来。等六点半一过, 或独身或结伴的上班族一个个身着体面的正装, 步调各异地从一个地方涌出,再分散着挤向另一个地方。大多数是去搭电车。 白昼透亮得不近人情, 噼头盖脸地打在人们倦怠的面容与匆匆步履上。 第316页 一张张面孔在各自的路途里游荡。里包恩看向高楼一层的门口。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的时候,又不着痕迹地把目光收回,看向报纸。 不过一会儿,有两个男青年扯着领带,邀着一起来点咖啡。店内坐满了顾客,他们便随意地坐到外设的座椅上。 彼时,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就那样神奇地在里包恩的耳边叨叨念。 「刚出差回来就开了一下午的会,累死我了……昨晚高木说的材料你看了吗?」一个人说。 另一人道:「没。啊,那个不用做了。」 一人说:「不用?」 另一人道:「友寄君早就做完了。高木觉得没问题就说我们也不用管了。」 「诶——不是昨晚九点才要的吗?」 「她好像加班到凌晨才回去吧……」 「诶——」 里包恩翻了一页报纸。 「友寄君好拼啊。我什么时候能有这种充沛的精力呢。」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感慨道。 另一人笑他:「你要是知道她为什么宁愿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人惊讶地一顿,半伏到桌面,压低声音:「为什么,有情况?」 「我也只是听说。」他的同伴漫不经心道,「那傢伙跳槽到这里,是因为上家那里有人排挤她,环境越来越糟糕,她就走了。发生了一些事。估计工作也是麻痹神经的一部分吧,毕竟忙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胡思乱想嘛。」 「什么什么,什么事?」 「据说哦,据说是她男朋友会去公司骚扰别人……当面骂她合作过的男同事,然后还试图直接拉她下班什么的。」 「呜哇!搞什么啊,太搞笑了吧。」 「是吧。当然友寄君那时好像也特别生气,直接报警了。只是警察来了也没什么用。她对象背景貌似挺难搞的。」 里包恩喝了一口咖啡。 「什么鬼……那分手了吗?」全程听得直感嘆的人说。 「不清楚。但肯定分了吧,留着干嘛啊。就是听说那个男的还会一直打电话,在路上堵她之类的。」 「那要是我我也不想出公司。」 「我这也都是听别人说的,你别说出去啊。之前友寄君和那位野末前辈不是有工作交接吗,后来那男的就又出现了,听说闹过一次。」 主要负责倾听的社畜露出痛苦面具的表情。 「还没完啊,」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夸张地拉着长音,「话说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吧,只是我出差了而已,半个公司都知道了吧。」 「谁知道呢。」负责传播的人耸耸肩,抿了抿咖啡,「但也就是野末前辈那一次比较严重罢了,估计是看人家长得太帅了吧。」 「友寄君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啊。」 「情况好多了啦,至少那男的没有像在上一个公司那样到我们这里搞些有的没的。」他说,「老实说,友寄君在工作上一直都很有效率,当同事挺不错的,上次还是她帮了我一把我才得到再面见客户的机会。据说还是九大毕业的。我在聚餐的时候找她敬酒,没想到那傢伙比我还能喝……哎,所以我们都挺希望她赶紧脱离苦海吧。讲真,她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差了点。」 「……」 「……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这说得,简直就像在说『不如看看我这种好男人』一样。」他同伴鄙夷地开口,「轮得上你吗,先把你那头鸡窝头梳好再说吧。」 社畜桌霎时传来低声吵嘴的动静。 「不过,友寄君加班到那么晚才回去不会更危险吗?」一人又说。 另一人再接道:「最近倒是没再听说有什么事了,估计摆平了吧。说起来,之前我有认识一个人,也是失恋了之后太痛苦,于是拼命工作来转移注意力,连老闆都担心他哪天猝死了……」 「诶……」 里包恩放下咖啡杯,重新展开报纸。 后来的后来,友寄新奈本人亲自谈起当时的加班苦旅,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失恋后怒而工作的情况,完全只是领导不做人而已。 那会儿整个部门都要加班加点。只是她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抱着电脑敲,同时分配到的工作有很多辅助材料都在办公室。无论怎么想都是待在公司干完比较方便。 传言总是容易被添油加醋。 也是因此,杀手没有很在意话题的内容,但他不知为何记住了。他在遮阳棚下优哉游哉地读完新闻和情报,顺带拿起在这个世界买的小手机,回复印度接线人的邮件。 上班族拎着咖啡离开。晚高峰逐渐褪去。 里包恩这天不打算久留,他决定再去确认一些事情。西装革履的小不点捲起报纸,将现金放在桌上,便轻巧而敏捷地跃下靠椅。 他往夕阳沉沦的方向踱去。 黄昏给半边天的厚云渡出一层蛋黄流心般的金黄色,它把建筑、行人、车辆与路边摇着尾巴散步的小狗的影子拖得很长。 须臾,杀手缓而停住步伐。 他望见那幢办公大厦的侧门走出一道不紧不慢的身影。与前夜一样的着装让这个年轻人变得非常好认(但事实上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这么穿):修身的白衬衫,袖子捋到手肘;领带是很深的暗蓝色;黑西裤。腰线很高。 她依旧一手提着电脑包,另一手则拿着手机在说话。 第317页 长发被清爽地盘起,令人能更轻易地看清她的侧脸。余晖正不遗余力地追随着这个人的肩膀与背影。她拐向东边,随着电话的进展,脚步稍微加快。应该是还有事要办。 里包恩回过头。 他继续朝她的反方向迈去。 …… 两周后,他敲响了友寄新奈租房的门。 不为别的,只为在异世界谋生,以毛遂自荐的方式讨一份工作。外加一点被烦人的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刷存在感刷腻了之后产生的好奇心—— 这两个礼拜,里包恩总是陆陆续续地注意到关于某个人的消息。 包括但不限于中午又听见社畜聊天,有人表示「要帮小新奈带一杯美式」;在网上和印度人交流时偶然间浏览别的页面,发现某个无人问津的小号正在佛系地筹备创业开店的事项,不时会在博客记录一些想法和攒钱进度(这个进度非常隐蔽,隔了很久发一条只有一串整数数字的帖子,饶是里包恩也想了想才猜到指的是什么)。 他坐在咖啡馆的老位置,有时会刚好看见她下班,有几天又经常看不见。社畜加班的时间始终是不固定的。 而这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又很快被打破。 某个周五,炎炎夏日的午休。有人推开咖啡店的门。清泠悦耳的风铃声叮叮噹噹地响,里包恩在间歇的蝉鸣声中第一次听见她的嗓音:「一杯拿铁。」 店内隐约传来咖啡师惊讶的应答:「好……哎呀,这不是小友吗,感觉好久……」 门关上。但用列恩的尾巴想也知道没说完的话是类似「好久没见」的寒暄。 里包恩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但在那场雨之前也从未注意到店里有这么一个熟客。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太多事物需要在意。 于是,当他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早点注意到会怎么样」,第二个转瞬即逝的想法又是「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心情挺好」的时候,杀手基本已经做好了决定。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 大约仅仅只有五步开外,拎着打包袋的上班族扶着门框,回头跟店员打招唿:「那我先走了,下回见。」 咖啡师探头道:「加油哦。」 她露出了一个颇为动容的笑脸,眉眼都慷慨地微微弯起。似乎是穹顶阳光正盛,又透着一股晴朗的少年意气。这让杀手再次感到意外。一个鲜活的人正从磨砂般的雨夜与流言蜚语里走出来。 年轻人随即提着咖啡回公司,并没有瞧见有个奇怪的小婴儿在一旁的遮阳棚下看笔记本电脑。 里包恩坐在垫高的坐垫上。 在他面前的屏幕里,一边是缩小的聊天界面,聊崩后的印度诈骗师正在苦苦哀求杀手放他一条生路;另一边是一张株式会社的电子入职表、某人的家庭构成、校园社团荣誉,以及情报贩子为了将功补过,免费提供的竹田家的信息与动向。 这种在大多数人眼中如牛皮糖一样的麻烦,对他而言正好是专业对口。 因此,流落在异界的杀手出于就业需求,出于有地方能包吃住需求,出于那一点的好奇心,出于有乐子可找,又出于某种既然有缘就干脆帮一把的心情,他做完简单的调查。 写了一封自荐邮件,再接着搞了一份简歷。 带着好伙伴列恩,在一个工作日的早晨礼貌地造访潜在客户。 小朋友耐心地静候在门外。 很快,门开了。 他未来的老闆握着门把手,低下头,含着膏沫的牙刷还叼在嘴里。她居家只穿着清凉的背心和五分裤,头髮睡得乱,无处不流露出懒散又自在的生活气息。 里包恩与其对上目光,不由翘了翘嘴角。 年轻人则看着他陷入沉默。即使她总体而言看上去面无表情,尚且裹挟着困意的眼睛里也松懈地、真诚地展现着对奇妙景象的震惊。 一流的求职者并不介意这份无声的失礼。 他用一贯的非常可爱的声音打招唿,再一边熟练地从西装外套的内衬里掏出名片和简歷。 「ciao,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作里包恩。」他说,「正是为了寻找一份工作来到这里。」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 第140章 里包恩视角(四) 求职被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里包恩将名片留下, 便施施然离开。他没有去光顾咖啡馆,而是回了一次在这个世界的临时住所,收拾好行李。 他从来是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 大件小件的配套家具和日用品很多。因此哪怕是(异界的)世界第一杀手也花了点时间搞定。紧接着,他去查了一下未来僱主遇到的麻烦对象的行踪, 又顺便吃了顿牛排。 接到电话之际,里包恩刚好抵达未来僱主的居民区附近。 盛夏,月色如飘荡在密林里的面纱那样清纯地充盈着。晚风徐徐渡来, 深吸一口气,可以嗅到缓解燥热感的悠然清新。 杀手站在小区围墙边的大树枝干上, 老神在在地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向楼道口跑去。手机屏幕亮起。他看了一眼备註, 来电显示冷静地跳出一个字母,a。 里包恩接起电话之际, 另一手已经举起了由列恩变成的手枪。 「你改变心意了,友寄女士。」他说。 这是必然的。 付出信任需要一定程度的魄力,而他从组成她的二十六年的简易资料里看出这是一个愿意抓住任何机会的人, 也是一个勇于面对失败从而什么都敢尝试的人。里包恩赌她会留住他的名片。他经歷过无数的赌局, 他知道自己会成功。 第318页 - 友寄新奈, 他的老闆,在调查档案中呈现出来的社会形象是一位勤恳努力的学生,一名令人省心又有出色的兜底能力的同事,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初次接触过后, 在里包恩看来, 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又幸运又倒霉的傢伙: 拥有足够聪明的脑袋和毅力, 但需要一边应付家庭矛盾, 一边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考偏差值高的学校。几次测试考都有稳上东大的希望,却在正式参加东大专业考试的时候落榜; 于是这么一个本就对自己感到不甘心的人, 在决定死也要坚持去上大学时跟双亲大吵一架。她父亲不支持女儿读大学,要她早点工作结婚,补贴家用。于是在尝试撕掉女儿录取通知书未遂(邮递员被友寄新奈提前打点好了关系)后撒手不管,从未给过经济支持。 她母亲起初想给她一点零用钱,让她给家里人道个歉就当矛盾翻篇。但这全被心里闷着一股气性的年轻人拒绝,后来便也鲜少联繫。 里包恩并无意打探别人的家庭隐私,只是情报贩子尽心尽力,而友寄新奈的私人邮箱也没有把好几年前的老邮件们删除。 因而,一条来自她母亲的过时邮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资料中。里包恩潦草一扫就能看清内容。毕竟它十分简短,一目了然:「你最好想清楚了,别后悔。有本事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 谁也不知道友寄新奈是不是真的后悔过。但他觉得她始终没有后悔。 说到底,就连做梦时浑噩得厉害,这傢伙含煳说的梦话也不是「我错了」或者「原谅我」。 当时里包恩已经长成十岁出头的模样,蹲在床边。他的僱主兼舍友侧躺着,睡姿缺乏安全感地微微蜷缩。他刚刚好能平视着她的睡颜。 年轻人阖着眼,稍微蹙着眉。她的长髮乱蓬蓬的,以某种几近青涩的脆弱的方式垂拢在肩头、脖颈与脸颊边。 快中午了,也就只有这种在周末懈怠的傢伙还会被噩梦抓住尾巴。 暖洋洋的明媚阳光正在户外探头探脑,那灿烂得不合时宜的光线被窗帘遮挡,整个卧室便沉没在晦暗不明的暖色调里。 风扇摇头晃脑地喃喃低语。 里包恩望见友寄新奈低垂的、湿漉漉的眼睫。他伸手去拨开她颊侧的髮丝,一股微颤的闷热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随即戳了戳她的手。 「睁眼。」小保镖好心又体贴地叫人起床,「不要再睡了,友寄。」 沉睡的人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被她握在掌心。 不安稳的梦魇令受害者的眉头蹙得更紧。里包恩被抓着的手几乎就挨在她的鼻尖前,气息铺洒在他指背。温热的,轻浅的,近在咫尺的,隐忍似的偶尔又把自己憋着。里包恩瞧见她的鼻子都有点泛红。 他倒是不明白怎么会连做个梦都这么能忍,换个人早就惊醒了。 里包恩用了几秒钟安静地看着她,看着眉心难言的蹙痕,睫毛,和在那之间亮晶晶的平铺直叙的湿意。那几秒里他好像什么也没想。然后这位黑手党才慢悠悠地在心里开着玩笑:搞暗杀的工作经常会需要花很长时间耐心地进行渗透,此人不做杀手确实是暴殄天物。 他想起看过的资料。 十八岁的年纪长满自尊心的尖刺,在血浓于水的人眼里也不过是盛气凌人与不懂事。所有人都在等着友寄新奈低头,而她硬是靠贷款和连轴转的勤工俭学熬过难捱的时光。 以结论来说,最后奖学金大满贯,成为首席毕业生参加演讲,学校替她还了一半的助学贷。剩下的,她毕业两年后就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青春剧里的社会性的好结局。只是人生还在继续。 一些想不通的问题事到如今也没有解决,于是即使早就接受了事实,拥有走出舒适圈的决心,潜意识的皮肉里还是扎着一根软刺。 里包恩看见她松开抿紧的嘴唇。 梦呓都是模煳不堪的,但杀手依然能从中听出几个像样的发音: 「……为什么……」好学生正在提问。 说梦话的人(在梦里大概才十几岁)声音愈发微弱。老练的家庭教师(表面的十岁)负起答疑解惑的责任,另一只手撑在床沿,将上半身微微倾去。他侧耳凑近。 她抓着他的手,说:「……为什么,不爱我。我会……」 里包恩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她一眼。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无意义的带着鼻音的嗫嚅。 他问:「会什么?」 攥着手的力道收敛了些。 少顷,他听见诚实的学生回答:「……拿第一名。」 真是傻瓜,他想。 会说梦话这个优点倒是不利于当杀手,不过要是真想训练也可以干预。 里包恩直起身,敲了敲她的脑袋。 「不要睡了。」 「……」 耍赖的老闆又在被窝里缩了缩。只见即将转醒的预兆她薄薄的眼皮下滚动。很快,她的睫毛抬起。二十六岁的友寄新奈醒过来,睡眼惺忪的面孔不设防地流露出短暂的茫然。 她死机一般看着他,这让里包恩忍不住挑起眉梢。 「好了,」他说,「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友寄新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注意到她眼周柔和的泪光在淡去。 但谁知,这个睡不醒的傢伙不仅没松手,还试图拉着他的手来挡光继续睡。里包恩的手背触碰到年轻人脸颊与鼻樑、眉骨的弧度,皮肤柔软而睡得发热。 第319页 这可是夏天。 里包恩的颈后都隐隐闷出薄汗,拉着窗帘的屋内或许多少有点不透气。 他没有犹豫。 等友寄新奈嗷嗷哼哼地捂住额头(他完全没用力),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起来。里包恩这才欣然起身,离开卧室。 至于之后他的老闆警惕地试探她自己有没有说梦话,要不要说实话就看他心情了。毕竟逗她玩能得到别样的乐趣,而这种乐趣和看到阿纲或以前的迪诺痛哭流涕地被老虎追着跑有些类似,又不太一样。 里包恩捡起先前随手放在矮桌上的报纸,舒舒服服坐进真皮沙发里。 - 撇去外界的评价,他的房东无疑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只要正常生活没有受到负面影响,她时常是怎样都可以的态度。里包恩第一次踏进家门的时候抬眼环顾,基本就能大致推测出这个人的性格:没什么多余的欲望,比较追求高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中则更多是随性。 桌上只有水杯,以及垒着几份文件夹与松散的纸质资料。电脑还没拿出来;游戏机就放在沙发上,旁边随手丢着一条领带;地板干净,有一台小电视,墙上挂着两幅挂画,但明显都是租房自带的精装。 没有盆栽,没有插花,没有可以突显兴趣爱好的海报,没有摆在相框里的照片。 小半个厨房鲜少开火。打开橱柜,里面囤着一箱杯面,豚骨味居多。 他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家具搬过来,她也只是无语地吐槽了一下从哪里掏出来的。 里包恩觉得很有意思。 他展现出了过人的枪法、在这个世界里无比奇幻的特殊子弹、能变形的爬宠、值得吐槽的一切行为,以及手段老辣的黑手党作风——他直接抽空把那群来堵路的黑//帮地痞据点端了,送干部进医院,还善心大发地送他们老大蹲进警局,顺便以此拉拢了警方的人脉。而友寄新奈从来没有对这位保镖刨根问底。 准确地说,她甚至没有很在意他的任何动机与来处。 这的确是最轻松的僱佣关系。你的能力对我有用,我接受你的报价,那么我们就能好好合作,相处,或再进一步交个朋友。而关于你的偏好、身世、经歷等等隐私,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益于我想达成的目标。 就连偶尔提到「猫变的」、「婴儿族」、「黑魔法」之类的假设,都相安无事地处于开玩笑的范畴内。 当需求解决之后,分道扬镳也更简单。 这与他根据房间风格侧写的性格差不多,她总是能釐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知道的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无所谓。 但是和另一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真的能做到分那么清吗? 人都是复杂的,而友寄新奈从最开始就充满了细微的意外性。普通和捉摸不透是两个矛盾的东西,两个相反的事物聚成的同一性使人产生好奇心。 她总是一副只要不越线就什么都不介意的样子。又似乎是知道自己的长相乖得缺乏攻击性,为了有效率地传达严肃或生气的情绪,于是在工作或与歹人对峙之时经常刻意地冷着脸。这种人面无表情时的模样总会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露出别的神情会是怎样的风景。 里包恩那会儿还睡在吊床上,心想也许这会是一个实验。 因此第二天,还是小婴儿的杀手就穿上蜈蚣cosy服,以高超的潜入技巧埋伏在上班族的办公桌下。等她坐下,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捧起水杯,正要喝水之际,他就伺机蠕动蠕动,爬上她的膝盖。 列恩特制的cos服凉丝丝的,能够优秀地还原蜈蚣趴腿的触感。 而实验对象只是诧异地扬起眉毛。 她低头瞥来一眼,心思似乎还放在工作上。顿了顿,漠无表情的脸庞仍然冷淡得不留情面。 里包恩仰着脑袋,下巴靠在她的膝盖上。紧接着,他的脸蛋被很轻地捏了一下,轻得就像羽毛蹭过那样。然后他看着他冷酷的老闆抬起头,抿一口茶水,便又放下杯子继续工作。 好的杀手都不缺耐心。 他扮成蜘蛛,青蛙爷爷,电视柜上的花瓶,下班路上的一棵草,公司走廊的消防栓。他扮成凌晨两点半厕所前的鬼。 然而迎接他的要么是平静的吐槽,要么是一张吐槽无能而面瘫的脸。 就算顺杆子爬上房东的床,翌日扮成床头的大鲶鱼,实验对象也还是无动于衷。 哼。 一般人可能早就放弃了,但他不是一般人。 而正当里包恩考虑转换战略之时,异变突生。 他在某天早晨要送老闆上班前出乎意料地发了高烧。伽卡菲斯藉此联络上这个前阿尔克巴雷诺,告诉他异世界的真相。 意识在现实的几秒钟里模煳不清。 再醒过来时,里包恩的大脑依旧清楚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但他的四肢与躯干都病得无力,像有一股滚烫而潮湿的瘴气紧裹着身体。 高烧的感觉很糟糕。里包恩分神地心想,他好像也很久没生过病了。他的职业需要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当,而等到他打出世界第一杀手的名号,那时候又不再需要担心忽然生病的情况。因为他足够强大,也不会像毛躁的小鬼一样在冬天也穿着短袖。 彼时他躺在谁的腿上,又被抱在怀里,极近地听到那个人着急的声音。 唿吸急促得难以忍受。他浑身都烫,能感受到手指的存在却使不上力,思维却万分冷静。里包恩被塞进被窝,他看着有人在卧室和客厅之间忙上忙下。 第320页 一个连家里被砸得一片狼藉都冷静地保持生活节奏的人,正在焦头烂额地翻着冰袋和体温计,计划着向领导请假。 里包恩没什么张嘴的力气,因此只是看着。脑袋下是柔软的枕头,不出片刻,额头垫上毛巾和冰袋。他的意识更清醒了。然后有人的手碰了碰他的脸,关切而温和,同样带来短促的舒适的清凉,以至于当它离开时竟也令人心生不舍。 友寄新奈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他发烫又发寒的手被温凉的掌心拢住。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尤为宽容的话:「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的难处都能理解。」 里包恩注视着她的脸庞,下意识地想起即将晕倒之时瞧见她露出的不同于往常的神情。他忽然有点不自在。兴许是因为不习惯,也可能是因为先前的惊吓计划还不如一个意外。 帽子早先就被摘到一边,不然他很想遮一遮脸。可此时他连举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杀手只能盯着他年轻的房东,一边在心里平静地、责怪般地、带着答案地想着,怎么这就被吓到了。 第141章 里包恩视角(五) a:【我打算再逛逛, 不用等我啦】 收到这条短讯的时候,里包恩正站在黑田家的院子里。 那时夕阳似火,金灿灿的余晖扑在修葺平整的草坪上, 浇出一片波光粼粼的黄绿色。主夫阿龙搬来炭火烤肉架和一张小桌子,桌上的食材排着队等待清洗和加工。 他一边忙活, 一边跟里包恩聊着黑-道人士做烤肉的秘诀。 「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不留痕迹才是重点。」阿龙沉声道,「肉都腌制完成,下一步就是及时清理台面。对了, 柏林,你——」 「我有点事。」 「嗯?」 黑田龙擦桌子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 目光从墨镜后望去。 原本就在面前的男孩眨眼间不见踪影。 天空默哀般逐而变暗。他孤零零地与烤肉架留在原地, 院子一时寂寞得可怕。 - 谦虚一点说,里包恩在异世界几乎是明星级别的杀手。 在业内广受好评, 备受敬仰。左脚刚踏上黑手党度假岛,右脚落地的一瞬间就会引来嗅觉灵敏的记者们试图採访。用他的头像(婴儿版)做热气球、雕像、立牌的创意产品满地都是。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没有鸟躲得过他的子弹。树大招风对真正有实力的人而言根本构不成丝毫威胁, 更何况他还有高雅的品味、极高的职业素养, 与过硬的人格魅力。因此无论再怎么高调, 明面上他是黑手党的偶像,暗地里他依旧是黑手党的楷模。 当然,再谦虚一点说,个人能力只占了绝大一部分原因。 还有一小部分, 则是他与彭格列家族的紧密关系。最具权势的庞大家族与第一杀手相加, 基本等于人人忌惮的存在——而里包恩近几年都在培训家族继承人, 业界的风风雨雨远在天边。他的形象只会越来越符号化。换句话说—— 他很长时间没有动过真格了。 代理战出手的两次, 里包恩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上上课,帮学生一把。大多时候, 他的身份都是旁观者。他只是站在一旁。有时也什么都做不了。 杀手只花了一分钟确定方位,随即赶向水族馆。 而在这一分钟里,他想了很多。 说白了,看到简讯的一瞬间,里包恩就已经搞清楚了状况:老闆出意外,最大嫌疑人是她前男友,手机在他手上;竹田京助不可能把人绑回家里,否则会直接影响他父亲的事业;一个懦夫大费周章地犯罪,唯一的可能就是想用极端的方式挽回感情。 他布下的眼线传回情报,告诉他竹田京助没有回到其名下的任何一间公寓或者别墅。 再一查,本应该正常营业的水族馆临时闭馆。它又正好是友寄新奈当初第一次答应和此人约会的地方。 漏洞百出。 里包恩当然生气,但其中也有生自己的气。这是他的失职。他确实低估了那些人愚昧的程度,竟然在亲眼见到助手被狙击之后还敢有所作为。 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更令人感到担忧。聪明的人不论善恶做事都有分寸,而冲动的蠢人不一定。 这世上害人的办法层出不穷,里包恩无需多想就能预设出好几个结局。 接着,他想起友寄新奈。 在他高烧后的当晚,他和她第一次聊起异世界和诅咒。客厅的灯开得敞亮,这个人仍然一副什么也不介意的模样接受了玄幻的世界观,喝着啤酒,几缕柔和的灯光沾沾自喜地在她的睫毛间浮游。 里包恩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这被后者细心地注意到。旋即,他看见她的笑脸。 适当的酒精容易把人浸泡得温吞又浪漫。为了降温似的,友寄新奈把易拉罐轻轻贴在脸颊上。她歪了歪脑袋,讲起话来慢慢的,含着不易觉察的笑意。「想喝啊。」她朝他笑,口吻漫不经心,「……等你真的长大再找我要吧。」 她垂在肩头的长髮随心所欲地滑落。里包恩没有接话。他有些口渴。 尽管他被严格的老闆勒令不许饮酒,因此已经喝了不少的水。 在那之前,里包恩以为友寄新奈从不多过问他的事情是出于刻意疏远,可恰好到了谈心的气氛里,她却坦诚地说她早就已经把他当成朋友看待,同时不需要他回馈同等的友谊。如果有穿越回去的办法,他可以自由地辞职离开。 第321页 不求回报,这的确是有利于保持内心平静的处事态度。即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能把关系分得清清楚楚,于是好聚好散就能变成一桩十分简单的事。 天黑得很快。 里包恩潜进紧闭的水族馆之际,黑夜正跟随着他的身影,无孔不入地淌进庞大建筑物的出风口。越过浑暗的甬道,杀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提着手枪,愈接近场馆中心,愈能听到哗譁然的水流声,以及有人在说话的声响。 他一路上微微沉下的心难免轻松了几分。 还在正常交流,那就没什么事了。这在这名黑手党预料的数个结局里称得上是最好的一个。但自知失责的保镖依旧以最快的速度潜到事发现场附近。 环形的走廊,围着中间群鱼游弋的观赏柱。幽蓝的波光跌宕不停地在脚底荡漾着。他站在更高一层,往下望去,他倒霉的、可怜的、坚强的老闆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面前跪着一个连穿的西装都很没品味的人。 这已然是一个由受害者主导的局面。事情比他预设的更好。 里包恩握枪的力道松了松,他用指腹摩挲着坚硬而冰冷的枪柄。身在隐蔽的高处,他能看见她在悄无声息地松着绑绳,一面平静地跟又是下跪又是土下座道歉的男人说着什么。 被放出的海水渐渐漫上檯面。水流声沖刷得高昂,友寄新奈讲话的声音又不大,他听不清下面的交谈。 没关系。 形势一目了然,警察估计也已经收到消息,在赶来的路上。 还挺帅的嘛。确定情况完全得以掌控的杀手盯着下层的动静,忍不住哼笑一声。他一边分析情形,一边开始有闲情地心想,这傢伙当黑手党的潜力超乎想像。 下一世彭格列的家族成员中总体而言缺乏军师类型的人才,他或许可以从异世界挖点人过去。 刚好新奈这个人说不定也会和阿纲聊得不错。和他谈起教育观时,她基本的观念就是孩子应该好好享受青春。都是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的风格,但又没有拉尔·米尔奇那份魔鬼教官的严苛,想必也比较亲民,更容易被依靠。 里包恩这么观望着水族馆迷雾般的景色,不紧不慢地打算着。他早就不是毛头小子了,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底下,水位涨高。沉闷如灌溉般的水声更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气势。鱼群感应到哪里在坍塌,四处逃窜后又忘性大地凑成一团。 透过空中摇曳的深邃的蓝,里包恩看见被绑架的人张了张嘴。 继而,跪着的男人勐抬起头。 像是听见她说了什么足够令人欣喜若狂的事,连周遭的滔滔震动都能暂且抛之脑后。然后里包恩望见友寄新奈罕见的神情——她原先根本只是面无表情——笑容,近乎像在撒娇的眉眼,在狼狈的境遇里仿佛要对某件事一笔勾销的释然与亲昵。一切在昏暗的光线中都朦朦胧的。 她被绑着,坐在椅子上抬起头。因为面前的人赫然站起了身。 他走近了。走到她跟前。 很显然,这是友寄新奈的计划。 里包恩看见她仰起的脸。她专注地盯着绑匪的接近,纵容,宽和,带着情人般的默许。她看他的模样就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个人一样。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兴许是他的错觉,她还依赖似的将脸往掌心里偏了偏。 但是不是错觉都无所谓了。 他立刻失去看她有什么计划的心情。只见绑架犯就要带着一副臭嘴低下头的一剎那,杀手将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一声枪响,人飞远。蓄势待发的友寄新奈浑身一顿。 里包恩一脚踩上围栏,摁着帽子跃下走廊。保镖的下一步任务是帮老闆松绑。他没看倒地不起的罪犯一眼,只迈向被困在靠椅上的人。 或许是他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善良,友寄新奈睁大眼睛,无言地多看了他一眼。 她的视线在幽幽暗光中平添些许潮湿的意味,让杀手忽然想到她那大公无私的友谊宣言与潜台词。好聚好散,他想,没那么简单。 第142章 里包恩视角(六) 想要拉近距离, 说难不难,说简单更不简单。它尤其需要循序渐进的耐心和分寸感。 于是乎,以泡泡老师为主持人兼嘉宾的《有点心机又如何~黑手党特辑~》栏目正式上线。 电视机里, 紧随着潮水般涌来的欢唿、鼓掌与夸张的综艺音效,升降台缓缓升起。泡泡老师正面带微笑地站在台上。 只见这位小老师身高40cm, 一脸萌萌婴儿肥,圆润的下巴却蓄着一撮小鬍子。他顶着蓝青色的大象头套,穿着红色的练功五分裤, 两手戴一副拳击手套,赫然是专业的教练行头。 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直视着镜头。泡泡老师开门见山。 「首先, 最基本的第一点——」 他声音可爱地说, 「要注重考究的着装,外表的好印象能直接地收穫对方的好感。」 突显身材的高定黑西装, 这在成年人身上会更有效果。不过少年时期也不能松懈。同时必然得是给僱主松绑时俯下嵴背,单膝跪下,也毫不费力、完美无缺的版型。 别忘了每日挑选配色大胆的衬衫与领带, 形成视觉印象;绅士的礼帽更需要呈现恰到好处的斜度, 以便神情莫测的模样产生神秘感的吸引力。 泡泡老师友情提醒:「电影《007》在拍摄期间, 男主角的西装就曾多次因为大幅度动作而不慎撕裂。身为正统的黑手党,最好使用列恩特制丝线做成的西装,才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哦!」 第322页 【综艺特效配音:哦~!】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第二点。」老师讲解道, 「想要彰显品味, 就要从细节处入手。让魅力被主动发现, 而不是刻意地送到对方眼前。」 在手腕、衣领或脖颈擦一点好闻的香水, 无意间靠近,经过, 都能在无形中吸引女士的注意力。 另外,还可以随身携带材质优良、绣着私人标志的柔软手帕,然后找个藉口送给对方。 泡泡老师如是说:「这不仅能展现个人品味,还能在不知不觉间让联繫变得更加紧密。你想想,当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的私人贴身物品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吧?」 实践出真知。在老闆拦住自己,挺身而出,骂人骂得生气又委屈时,就该有眼力见地掏出手帕了——但她还在气头上。所以合格的绅士应该等她骂完人,期间就算多看一会儿她哭得抽抽噎噎、眼眶与鼻尖都湿红的脸也无妨。 只要记得及时将手帕递去,充分体现优秀员工的体贴与温柔就完全足够,多余的心思则不必让别人知道。 泡泡老师:「这也是黑手党的准则之一,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况且也播不了。」 【综艺特效配音:哦……】 「接下来是第三点,」老师用拳套捶了几下黑板,「走神的都拼上性命给我认真听!这是最后一点,但也和前面一样重要。那就是,把握你的态度!」 【缓缓浮现的字幕:态度……?!】 泡泡老师扬了扬嘴角。 「没错。」他说,「听好了,你要表现出你的亲近,但也要留给对方空间,若即若离,慢慢再得寸进尺;你要表现出你冷酷的一面,让人知道你强势、危险、不好招惹,但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表现出你的脆弱,孩子气,在必要的时候及时示弱,但不能变成软弱。」 【勐地跳出的字幕:超级复杂的知识点,出现!】 泡泡老师以稚嫩又清脆的嗓音回应道:「都不准抱怨,给我全文背诵,下一期节目我要抽查。」 最好的顺序,当然就是先亲近,再冷酷,最后脆弱。 可实践案例中出于某些意外,已经提前让脆弱的一面抢跑,那就要把更多的重心放在亲近与冷酷上了。 比方说,出其不意地强势空降,到对方聚餐的店内给予惊喜。 冷酷。 适时提出「及时回消息」的要求。(现代人手机不离手,他平时看友寄新奈居家加班也动不动就拿手机看,怎么偏偏就那半天忽视他的消息?不可理喻) 亲近。 店里突发命案,顺势而为地牵住老闆的手以示安慰和陪伴。(她的表现已经十分冷静,但他知道她一时间又会胡思乱想很多) 冷酷。 丝毫不顾对方社死可能,直接出言暗示自己是她小十几岁的地下情人。(还能顺便洗清嫌疑,何乐而不为) 亲近。 当晚,担心本就是病号的人目击命案现场会加剧病重,于是潜入酒店房间探望两眼。(又被睡得迷迷煳煳的傢伙抓住,只好勉为其难用列恩当替身逃脱) 顺带一提,要礼貌且不卑不亢地接受女士的礼物(领带)——这没什么好推脱的,大方地领取员工福利才会让老闆更有成就感,何况它确实讨人喜欢。 接下来,便能找个机会不动声色地在某一天戴上,让对方主动发现。 你不需要大张旗鼓地示意她看,只要摆出无动于衷的模样,好像这是一件多么正常而理所应当的事,专心享受她开心的目光即可。 亲近。 在拉面店倾听老闆的约会计划。(即使她只是抱着带家里小孩出门玩的心情,没关系,客观的性质不会被人的想法改变) 冷酷。 发现老闆试图跟别人解释她和他没有任何特殊关系,遂立刻催着要走。 偶尔多一点脆弱。 靠着老闆肩膀睡午觉,醒来不小心把外套穿错成她的那件。(他脑子里想着伽卡菲斯在梦里说的穿越的办法,一时没注意也是人之常情) 亲近。 逛水族馆,吃吃喝喝。暗示老闆自己不会跳槽离开,以后还要和她一起旅游。 冷。 用专业技能抢劫射击摊。 亲。 用专业技能及时助老闆一臂之力成功抢劫射击摊。 冷。 吃了一口老闆买的桃子味香蕉就毫不客气地拒绝。 亲。 晚上,陪老闆在沙滩吹风喝饮料。 冷。 听到她夸临时领导长得帅性格好,是公司里多么多么有魅力的人物,很多人每天上班都盼着见到人家。于是冷酷地反问「你也是?」,并且冷酷地预估自己下一次长大在什么时候。 然后身为贴身且贴心的保镖,你要送她回酒店。 晚些时候再折返,乔装成酒店清洁员。 你要不辞辛苦地送来她落在你口袋里的领带。 最后告诉她,你要走了。 就在这一晚你要走,就在你白天还拐着弯跟她说以后还会再一起玩,甚至以此得到她的笑脸与信赖之后你要走。 你们都知道走这一趟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不错,谁也说不清命运如何,当然会有这种可能:万一伽卡菲斯说只有这次机会能够在异世界往返,错失机会就再也回不去。万一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就算你身为亲歷者,深知科学的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只是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呢? 第323页 但总之,你要先去看看,你要走了。 也是恰在这时,你会发现你成功了。 你的僱主,亲爱的,亲切与可爱的房东,这个年轻人不论遇见什么事都习惯于保持冷静。那些时候她的面孔也常常是冷静的,但你这回却能清楚地看见她神情的松动。因为你。因为你的话,因为你突如其来的冷冰冰的通知。 你看到友寄新奈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划过的茫然。那是近乎低落的茫然,仿佛她的身体比她自己更早地体会到不算高兴的未来,因而无意识地流露出的静悄悄的难过。 不过,这也就是一两秒钟的事。她很快就理解了你的意思,她开始仔细地,负责地为你着想,直到确认你真的把一切事宜都搞定而不需要她的帮衬。 这是友谊的考验。 你们照常地开开彼此的玩笑,该吐槽时就吐槽,不似要离别。旋即,有那么一会儿你没有说话,她也没再开口。友寄新奈微微蹙着眉头。 她貌似在思考什么,你能瞧见她有点困惑的表情,看上去像个怎么也让人放不下心的笨蛋。 或许是你成功了。你亲自证明,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可能把「你来我接受,你走我随意」这种无聊的关系分得那么清。你证明了世上很难有那么心甘情愿的好聚好散。你证明了她控制不住地正在越来越在乎你。你不再仅仅是个神奇的保镖,甚至不再仅仅是个普通的朋友。 你证明了你无法真的放心地离开。 你一步步循序渐进,反证出自己的欲望与不捨得。 友寄新奈即将关上门之前看过来,她倒是好像很捨得地朝他一笑,小小地挥挥手。她说好好休息,又说谢谢。按理说,里包恩应该点点头,接着就离开。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研读般地盯着她。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只在表情上有所松懈。如果没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甚至都看不出她的不对劲。 然而杀手这点微妙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打破。 他的老闆原先似乎打算关门了,此时却又停下。她抿着嘴唇,只从欲要阖上的几指宽的门缝里露出小半张脸,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倔强而警惕。 紧接着,门扉再稍微拉开了一点。 「你干嘛凶我。」她闷声说。 「……」 里包恩下意识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是的,他维持着小婴儿的外表太多年——俗话说得好,当你长得太可爱的时候连生气都吓不到人。所以他曾经靠杀气和眼神就能吓退很多不自量力的对手,变成小孩后,即使摆出冷脸也构不成像样的警告,反而要多用暴力的手段。 现在他长大一些,五官也长开不少,也许真有点可怕。 可他又不是故意的。里包恩心想着,不快的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适合说出口的好心情。爱撒娇的傢伙总是让人没辙。 他平常地与她吵两下嘴。只听她丢下一句等着瞧,便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里包恩仍是一副酒店服务生的打扮。 他看着紧闭的套房门扉,抬了抬鸭舌帽的帽檐。脚下是厚软的静音地毯。整条走廊阒静无声,针掉在地上都发不出动静。 他等着。 静了片刻,面前的门忽而再次被打开。 那个让他自发地留在原地的人推开一条门缝,补充似的,如他所愿地道了一声晚安。 里包恩这才转身离开。他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中围绕的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重点: 他等到了他想要的。并且他也会让她等到他。 第143章 里包恩视角(七) 有时候, 某位保镖会心想,他的老闆真是个比黑手党还无情的傢伙。 确定科技可以实现异世界穿越后,他在海上折返, 踏上归途。一到有信号的地方,恢復正常运行的手机便陆陆续续弹出软体的推送以及新消息, 其中的一条来自于未接电话的留言语音。 那时里包恩站在船舷旁,白天,天高海阔, 他所在的大西洋一角风平浪静。水手问他打不打牌,他拒绝了。杀手将手机贴到耳边。他听到留言条里漫长的沉默。 盘旋在上空的海鸥叫声清脆, 让他不由得把听筒的出音孔再贴紧几分。过了一会儿, 他放眼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听见最后微弱的、挂念的、几不可察的小声抽泣。 留言语音结束。 自来熟的船员经过, 用义大利语胡诌调侃道:「在和家里人打电话吗?但你现在看起来像刚接到小女友的分手通知,孩子。老实说,你才那么小, 应该想开点……」 里包恩踹了他一脚。后者惨叫着喊为什么动手。他压了压帽檐, 平静地说, 因为听了很不爽。 船员嘀嘀咕咕地走远。 杀手低头再看了眼手机。 友寄新奈这几天只给他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文字,一条配图,还是她去打球的场馆照片。这是她一贯的作风。而那条但凡没有听到底,或是没听仔细, 就发现不了有人在哭鼻子的留言才称得上反常。 她喝酒了, 他知道。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僱主已经顺利摆脱竹田家的骚扰——开庭和宣判的新闻第一时间就推送给了他——并且回归平常的生活。 而工作的压力也不会让这个人花时间买醉。 排除不可能的选项, 剩下的就是答案。 湿润而温暖的海风拂过肩头, 仿佛能捲走长途行程的疲惫。里包恩的心情不错。他用了比预计更少的时间赶回陆地,买最近的机票前往东京。连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对这位杀手而言谈不上累, 更何况他坐的还是头等舱。 第324页 直到下飞机,正好是东八区的晚上,他给小别数日的老闆拨去第一通电话。 里包恩本以为她要么在家,要么在公司;也许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她会非常高兴,急着放下手头的事要来接他。 那么他会拿她没办法地留在机场,多等一等。 结果等拨号的嘟嘟声停下,对方接起电话,却是一片热闹嘈杂的背景音。人声与餐具碰撞声紧密地混杂着。友寄新奈在接通时貌似还在和哪个男人说话。她在笑。那含着轻松笑意的嗓音钻入他耳朵里,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喂,你好。」 「……」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几天赶路累得想杀人。 他坐在机场贵宾休息室的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间里的时钟。他学她打招唿:「你好,新奈。」 对方不说话了。 估计是接电话时不注意看来电显示,此时正匆忙地去确认。杀手这才稍微扬起唇角,扳回一局似的,补充一声义大利语的你好,随后等待老闆的反应。 然而,她只在短暂的怔愣后叫了他的名字,很快又被别人搅和打断。 她在聚餐。这不必多想都能猜到。上班族聚会多少肯定会喝酒,不过她酒量好,反倒是同事喝醉了。 醉鬼的声音离听筒非常近,显然正明目张胆地缠在友寄新奈身上又搂又摸。 里包恩听见他老闆似乎紧急地捂住了别人的嘴。 她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他说还没。 她说那到了再打电话,先挂了。 通话掐断。 休息室一片死寂。 没错。里包恩看着挂断的界面心想,她比黑手党还无情。 于是真正的黑手党收起手机,站起身。刚才随口说还有三个小时才上飞机,因此新奈吃完饭一定会先回家。他打算也先填饱肚子,再突然出现,吓一吓许久未见的房东。 可事情总是没那么顺利。 杀手一手插兜,身在暗处,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堵在楼道口讲话的两个人。 晚风渐郁。大都市的夜晚徒留皎月,星辰寥寥无几。 那悠远静谧的月光勾勒着友寄新奈的侧影。她的站姿挺拔,修身的白衬衫总是把她的肩背约束成一道单薄、伶俐而流畅的弧线,滑到腰身又收窄。她提着公文包,他看到夜色在她手臂与侧腰游刃有余的空隙间蔓延。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 友寄新奈的个头才到对方的肩膀,因而要抬头看他,而后者的肩宽几乎是她的一倍。身高差的视觉对比让她看起来很适合被完完全全搂在怀里。但在这时候想到这一点只会叫人更烦躁。 里包恩听见她开口,语气熟稔。 怎么不打我电话,她问。 另一人说只是刚好路过顺便打招唿,免得她又喝多。听起来像他已经照顾过一次喝得烂醉的某人一样。 她反驳,遭到敷衍,便假装不快地要踹人。男人躲避的动作很夸张,以至于还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里包恩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要知道他才离开了一个礼拜。他没那么大方,更没有再等下去的耐心。就在友寄新奈还要继续跟别人闲扯之际,杀手第二次拨通她的电话。 「吃完了?」他明知故问。 「吃完了。」她说。 友寄新奈望向走廊外的夜景,问他是否需要接机。里包恩没有回答。他只是又问她现在在不在家。 只听这个无情的傢伙回答,在。 她不算骗他,本来就是差不多等于到家的状态。只是谁料得到可能正要路上的人此时就站在附近。而这个答案也让里包恩感到微妙的不爽。 紧接着,他看见她旁边的男人朝她招手。 原本还算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倏尔拉近。友寄新奈就如其所愿地靠近他,对方也微微弯腰。他伸手理了理她的额发,换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关系好才会有的瞪视。 真是够了。杀手心道,他倒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好朋友。 里包恩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烦得够呛。一切问题都并非出自于平常地和朋友谈笑的僱主,而是他。 哪怕他的行为举止多像一个大人,友寄新奈也从头到尾都只把他当成小孩看待。这也有好处,毕竟要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成年人的模样,这个冷酷无情的老闆不仅不会答应一起住,甚至可能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他顺利地住进来,和她睡一张床,被她带着玩,能飞快地变得亲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畜无害的外表。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在身体彻底恢復之前他永远只能站在这个位置。他註定要看着那个人被别人逗笑,看着那个人光是跟别人站在一起都显得般配得烦人。 杀手一手拿着手机,保持着通话的姿势,自下而上地对上友寄新奈愕然的目光。他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他没有理由甘愿只待在这里。 第144章 里包恩视角(八) 长大的需求相当迫切。 这是急不来的, 不过里包恩依然会每天时不时量一量身高。他发现在异世界长大的流速并不规律,有时两周才长高五毫米,有时两天就能拔高一厘米。虽说比正常的速度要快, 但如果没有排异反应也得等个好几年。 家里买了身高尺:卡通款式,画着一条长颈鹿, 由黑田家倾情推荐。友寄新奈这个不解风情的傢伙看见他站在前面抱臂思索的样子,偶尔经过还会调侃一声「怎么了,一米四也很可爱」。 第325页 被他逮着用塑料玩具锤(列恩版)哐哐两下后才安分下来。 在这种时候, 她反而很会装可怜,捂着脑袋控诉他是暴力男, 口吻低落又委屈。纵使里包恩觉得自己根本没用上力气, 有时也难免会怀疑一下到底是僱主太脆皮了,还是他如今对手劲没有自知之明。 只是后来他可以确认是她装的。 友寄新奈会把一些小聪明放在他身上。她逐渐会预判到保镖手起刀落的时刻, 在故意得罪他之后自知理亏,提前笑着要躲。 她知道这位世界第一杀手不会用力,便只是做样子地往边上挪一挪, 或者缩缩脑袋。不幸被敲到, 就会一点也不认真地说很痛, 一边闷笑,一边伸手抱他的腰。像是深知他吃这套一样,晃悠悠地赖进怀里要他道歉。 这是她一贯的犯错先告状的怀柔政策,但通常里包恩的道歉从来不落实处, 都是低下头, 接几个不依不饶的吻。动不动又会上升到不必要的高度。老闆的背后有桌子, 就会被他端到桌上。身后是沙发, 占地方的抱枕就会被抽走。 升得多了,某个玩不起的人会在下次调戏良家男友的时候保持安全距离, 然而也基本以失败告终。亡羊补牢仍然需要付出代价,这是人生重要的一课。 但只要没有长大,这些都是后话的后话。 最初解除诅咒那会儿,杀手还会因为不习惯而做了一个假奶嘴别在衣领。而时间一长,习惯与否的问题便抵不过想要尽快恢復正常的心情。 当小孩有当小孩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他早已经尝腻了。 里包恩慢慢等着。他很擅长找乐子,打发时间的办法数不胜数:拿舍友收藏的漫画和小说看,看到限制级内容,被她以严格管控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理由夺走(很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表情,态度非常平静);担任睡觉监督员,检举报復性熬夜聊天、刷手机、打游戏、看书的舍友,进行强制关机;用各种神出鬼没的方式探班等等。 甚至有一段时间,友寄新奈吐槽说她简直可以剪一个视频,取名叫《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保镖在cosy》,投放到油管上一定会大受欢迎。 里包恩不介意。他就算当网红也只会是现象级网红。但这个计划止步于口嗨,他问她为什么有拍素材却不落实,友寄新奈只说bgm不太合适。 他去听了,原曲唱的是「每天回家都会看见我的妻子在装死」。 「我可不想被当成打擦边球的恋-童-癖。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这位原则十分坚定的上班族这么说道。 就这样,日子慢腾腾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期间莫名其妙空降了一个不重要的傢伙,并不值得着墨。 十月中旬,某位体恤下属的老闆开始偷偷准备给他过生日。 里包恩自然知道。身为可以任性的寿星,他也有假装不知道的权利。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确定要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隐约地期待。 也许是因为友寄新奈忽然翻身撑在他耳旁,长发垂落,他的脸颊被发尾轻轻扫过的时候正好望见她黑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坦然地问要不要陪他去游轮玩,那种过于直白的、明快的好意让人想不到任何拒绝的办法。 里包恩在那几天瞥见镜子,镜面里的人长着尚且稚嫩的面孔。他偶尔也会自嘲般想着,这副不正常的身体好像真的让他的时间倒流到十几岁,以至于一个普通的生日也令他忍不住盼望能早点到来。 不过这总归是人之常情。正如某个人坦诚地询问他的意见一样,他也无比坦诚地面对这份心情。 这是他解咒后的第一个生日。 在某些意义层面,也是新人生的第一年。 友寄新奈为了拿到假期而在公司里燃烧生命之际,里包恩悠闲地心想,他其实应该跟老闆说自己只有一岁才对。 第145章 里包恩视角(九) 里包恩睁开眼。 在他适应落入满目的深夜之前, 先一步到来的是轮船的汽笛鸣声:悠远、绵长、醇厚,伴随海潮翻涌的滚滚轻响。但套房隔音很好。 室内的幽静无尽地伸张着,碾过了户外跌宕的杂音。 他感到口渴, 头也有点痛。高烧的余温却荡然无存。他无言地与天花板打着照面,抬起手, 想要摁一摁泛酸的眉头,又在此时注意到不同。 人最经常看见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手。 夜色昏暗,紧裹着贴附一层凉意的皮肤。里包恩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正常的, 健康的,宽厚而修长的手。他在往日的无数瞬间都在设想这个时刻。如今真正实现, 他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 杀手动了动手指。另一只手隐约被什么压着。 里包恩这才稍微支起身, 身下是轮船客房柔软的床。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用列恩特殊的丝做成的,即使忽然抽条长大, 睡衣也只会随之变成最合身的码数。但他在发烧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从脖颈到后背都紧贴着几分黏腻的不爽利。 该去洗个澡。他想着,目光却落向身侧。 前一天才为他唱过生日歌的人正坐在一把凳子上。她趴在床沿,像守着守着就睡着了。里包恩看见她从臂弯里露出的小半张侧脸, 熟睡的眉眼舒展着, 毫无防备, 任由黑夜温顺地梳理着她的头髮。它们乌黑如瀑,窝在肩膀又伏至嵴背。 她的掌心搭着他的手腕,很轻,但足以令人察觉到温热细腻的触感。 第326页 或许是不断下沉的海夜给予人类别样的错觉,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个视角无比熟悉。只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腕抽出几寸, 便意识到答案。 曾经很多时候, 他整个手掌都没有友寄新奈的一半宽。成年人要和小孩握手都只伸出一点指尖, 婴儿的手自然也只能抓住手指。 再长大一点,可以握住掌心, 但真要被她裹在手里也还是绰绰有余。 里包恩再次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他摊开的掌心,上面搭着的友寄新奈的手。 他的视线停泊在她的手背上,像是第一次发现它没有印象里那样宽大,反而被晦暗的夜色衬得薄薄的,冰凉地、纤细地泛着白。他想起最开始隔着雨幕望见她握着酒罐的模样。 沉睡中的人浑然不觉地阖着眼,均匀的唿吸令人感到安定地缓缓起落。 杀手听见海浪声逐而低伏,空气发出细微的嗡嗡震盪,形成一阵孱弱的耳鸣。这个偌大的房间霎时沉溺在深邃而寂寞的空旷之中。 他只是稍微屈起手指,就能把她的手完全拢在掌心。 - 人常常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真实。在这之前,则会反覆地意识到变化。 身为优秀的保镖,他当然不能放任老闆傻傻地趴在床沿睡。放在以往,里包恩会用列恩变成一些工具帮他把人搬起来,但现在蜥蜴小伙伴也受到异世界影响,蔫蔫地不知隐身窝到哪里去休息。他大可以亲自效劳。 他下床,走到友寄新奈身旁。房间没有开灯。骤然拔高的视角或多或少让人有点不习惯,不过他很快就能适应。 里包恩微微弯下腰。 他的手掌伸到她肩侧,又在触碰前蓦地一停。 她是不是变瘦了?杀手没来由地想着,发觉自己需要重新审视她。他俯视着趴坐在凳子上的年轻人,目光估测性地下落。 友寄新奈仍然穿着衬衫,但不似平时一本正经地扎进裤腰。西装外套与领带早就挂在衣帽架上。她的衣摆轻飘飘地松散着。那洁白的、柔和的衣料吸食着室内微弱的月光,在肩膀与手臂绷紧,往下却轻盈地搭垂。 里包恩能看见若隐若现的嵴背与腰线的轮廓。他掌心碰到她的肩头,发现居然不堪一握。 还是小婴儿那些日子里,他不乏跳上她肩膀的时刻。但他老闆的肩没有一米八的运动系男生山本武好坐,相对更窄也更软。 所以他偶尔只是趴在她肩膀上。后者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气息,又不同于洗衣液的清香。 友寄新奈不介意他这么趴,一般都会像没感觉到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下班路上,她一边慢慢回家,一边拿手机回着同事的消息。里包恩那会儿就待在她的肩头,不时叫人看路。 视角受限,在矮小的孩子眼里所有人都很高大,世界常常是巨人的丛林,放眼望去全是来来往往的双腿与鞋子。 纵使里包恩不是真正的小孩,身处相同的情境里也难免有这样的感觉。 可某位高大的、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处境没那么好了。 他的手掌能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肩,简简单单就能让睡熟的傢伙躺在他臂弯里;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弯,用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极为稳当地抱起来。 里包恩想到第一次帮僱主搞狙击行动的那天。 和老油条对峙成功的友寄新奈凯旋归来,起初还刻意地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却在地铁口看到他的一剎那就笑得非常开心。里包恩不知为何就收住本打算转身先走的脚步。他站在原地,她向他跑来。 太阳追逐着她的步伐。从那之后他看到她的笑容总会想起白昼和夏天。 这个被胜利沖昏头脑的年轻人一把抱起他,转了两个圈。而这就像某种无形的信号,后来他也经常坐在她的怀抱里。 但睡在他怀里的老闆看起来可比平时更亲切一些。这时候里包恩会稍微理解一点以前那些提出想要用力抱住他的要求的国中生。 他把她塞进被窝,脱下拖鞋。自己才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 夜半三更的乌云四散。客房装潢復古的窗棂一片清冷,月光愁愁。那柔软的光线被海浪洗出飘渺的深蓝色,倾泻在花瓶里,变成小玫瑰的露水。 高挑的杀手站到窗边,他捻着削去尖刺的细茎,将这朵被人用来逗他开心的鲜花拿到眼前。 放了快两天,已经有点枯萎了。 里包恩垂眼注视着几乎熟烂的暗红色的花瓣,想到某人蹩脚的魔术。他不由稍稍扬起唇角。或许现在还有一个让他更开心一点的机会,那就是她能早点醒来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些让人觉得可亲而可爱的神情。 第146章 里包恩视角(完) 关于这段拉拉扯扯的关系, 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在第一次亲吻她之前,里包恩实在怀疑过他僱主究竟是真的木头脑袋还是装作看不懂他的暗示。 之所以是怀疑, 则是因为杀手看得出来:这个人确实是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她甚至觉得是他对自身不再是小孩这件事没有概念,才会在长大后做出一些在成年人之间显得出格越线的事。 但他个人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 然而即使连外人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他和她关系匪浅, 默认他是她的追求者;他的每一个乔装身份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友寄新奈此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当成自家保镖在和平的世界里闲得没事干的恶作剧。 第327页 这傢伙真是漫才看多了,总以为什么都是他刻意创造的槽点。 而好消息几乎可以令人忽略坏消息的影响。 她并不排斥他的越线。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从豪华游轮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就对此心知肚明。那时卧室没开灯, 清寂的夜色绵延。里包恩把这个想要划分界限的僱主拖回被窝,他的手臂箍着她的后腰, 同时又一次体会到变化。 正如他先前所预料的, 友寄新奈很适合被完全拢在怀抱里。他想到早些时候。还是小婴儿的杀手第一次从吊床搬迁到房东的大床,他的老闆, 一位合格的负责任的大人,以为他失眠(事实上也确实有一点),便好心地、慢慢地拍一拍他的背, 哄小孩入睡。 虽然那一晚哄睡的傢伙反而先睡着了, 但里包恩也同样睡了个好觉。她的臂弯笼在他身侧, 气息轻浅而和缓。他近乎窝在她身前,仿佛躲在一个安神的温室里。夏夜,被褥很薄。他一点也没觉得热。 再后来,一个小别重逢的夜。杀手以是她想要拥抱的理由去讨要一个久违的怀抱。 那会儿他可以用两只手臂环紧僱主的腰, 不过也只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被搂在怀里。里包恩记得友寄新奈揽着他的肩膀, 宽慰一般, 掌心带着关怀的力道, 安抚他名存实亡的舟车劳顿。 他埋在她颈窝里。真的累了,睡得很快。可那晚睡得并不算安稳。因为有某些无可避免的东西如约而至。 青春期。 正是要发育长高的年纪, 欲望比成年之后更纯粹的年纪。 这个时期独有的冲动向来是丰沛的、滚烫的、不受理智掌控的。前半夜,男孩的梦境在接连不断地变迁:一下是在太阳下暴汗的沙滩。烈阳灼灼,他浑身都热,睫毛沾染潮湿的水汽。热气彷徨地扭曲着视野。正当要错以为中暑之前,他在西西里小镇斑驳的老墙上看见一张海报,里面是一名年轻的亚裔杂志明星。 她长着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脸,站在海边,穿着一条过分贴身的白裙子。吊带的。两条纤细的布料松垮地支撑着它。他看见其中一条细白的吊带乏力而煽情地打滑,从肩膀跌落到她的手臂。她鬓边的头髮被海水打湿,髮丝一绺绺蜿蜒,黏在赤-裸的脖颈、锁骨与圆润的肩头上。这种不规则的图形给人一种脆弱又烂漫的想像。 他瞧见她手臂和大腿的皮肤被太阳笼络,透出柔软的汗津津的色泽与曲线;他冷静地注视这一切,却被晒得干渴又燥热,于是梦一下又变成湿润的深夜。 不求实际的梦境让黑夜真正地变成水。年少的杀手察觉到一丝溺水感,因此他又真的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他和救他的人一起在辽阔的漆黑的水面沉浮。她的额发在不停地向下滴水,又被她随性地捋到脑后。 里包恩得以看见她湿漉漉的眉眼,她的鼻尖与嘴唇都敷着一层晃眼的、晶莹饱满的、摇摇欲坠的水光。 救星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接着水浪涌动,她被压向他。他能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跳不分彼此地紧贴着那个人的身体。被浪潮再次拍入水里的一瞬间她亲吻他。嘴唇是比水还软的冰冷的生物。四面八方的水压挤着人类的情感,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什么东西百无顾忌地溢出。 里包恩在无法唿吸的几个剎那稍微张开嘴。 他尝到氧气。 他尝到她的唇舌。 舌尖。 湿软的,温热的。 吻。 女人。 潮湿的唿吸。纠缠不休的唿吸。 香气。 香气。 香气。 紧接着,他毫无预兆地醒来。 身下是正常的床,夜是平静而平常的夜。 身上则好端端地盖着被子。 里包恩不在谁的怀里。他转头看去,友寄新奈留给他一个冷酷的后背,侧躺在床沿。 估计抱着睡太热了,她于是在迷迷煳煳间滚到边上继续睡。他看见她的黑髮铺散在枕头与床单上,露出几寸白皙的后颈,肩膀安静地随着唿吸缓慢起伏。他收回目光。 里包恩没有出汗,那时的天气早就入秋了,只是有一种令他难得对自己感到无语至极的黏腻感。 他不是小孩了,但身体是,没办法。 世界第一杀手只好翻身起床。洗了个澡,再回去睡。后半夜总算没怎么做梦,却还是睡得不长久。他老是断断续续地醒,仿佛这副身体心事重重。 欲望成了无法掌握的烦恼之一,青春无非如此。 这烦恼等长大后自然迎刃而解。 这位各方面都终于恢復成年人水平的黑手党将他的僱主禁锢在怀里。她确实变瘦了——里包恩一只手按紧她的腰背都富有余裕,而这个人如果要揽住他的肩膀得轮她用上两只手臂。他能察觉到她的僵硬。但不出片刻,发现保镖的任性雷打不动,友寄新奈的身体又渐渐放松下来。 这可是一个还算过关的决定。 里包恩用以往的姿势抱着她。他的鼻尖几乎能蹭在她的颈侧。他嗅到香气,轻微的,曾经在梦里缠绕着他的香气,裹挟着家里洗衣液与沐浴露的味道。但他和她都用同一款洗衣液和沐浴露。因而一时也辨不清是谁的气息包拢着谁。 友寄新奈毫无威胁感地放任了这一个晚上,这说明还会有无数个相同的晚上在未来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他也会等待。 第328页 而目标达成的那一天来得并不迟。 里包恩擅长解读人类的微表情,以至于让人时常怀疑他是不是会读心术,但异世界再玄幻也没有这种超能力般的特异功能。他不过是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 只是友寄新奈此人有时不吝啬于表现情绪,有时又收敛得很好,不那么好猜。 如果真要问她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杀手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他没有问过老闆这个问题,而她也没有提起过。这对之后的二人而言并不重要。 但,就在他第一次乔装成公司后辈,出现在她眼前的当天,或者说当晚,友寄新奈貌似有一些变化。 她不再那么坚持要跟他分床睡,也没再提起不需要送她上下班的话题;乍一看是不错的趋势,可虽说如此,她的态度也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友寄新奈对他好,依旧如平时一样具有上对下的照顾的性质。她该吐槽时还是丝毫没有留情,懒得做一些事的时候也同样会没精打采地动用甲方权利使唤保镖。 于是这有充分的可以解释的空间,而不仅限于是她动了心。比方说,她完全有可能是被任性惯了,懒得管,所以才干脆随他去(偶尔里包恩会看见她望了一眼他的脸后面无表情地嘆气)。 杀手并不完全知道她的想法,直到要去和她同事们聚餐的那天傍晚。 彼时,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他尊敬的友寄前辈坐在工位上,专心地埋头处理没搞定的工作。里包恩等她待会儿一起走。他没别的事,便只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小憩。 天色愈发稠暗,室内开了一盏灯。 里包恩起初没打算睡着,不过人在足够安逸的环境里闭目养神,总会很容易睡过去。 他任由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做杀手的工作让人对目光的踪迹相当敏感。他在感觉到视线之际睁开眼。那时余晖将尽,他在黄昏的边缘侧过头,望见坐在斜对面的人。 整个办公室垂暮般黯淡而闲寂,只有那个人附近的灯开着。 昏朦朦的光影切割着他与她之间的界限。 里包恩望见那柔和细腻的光线倾倒而下,滴落在友寄新奈的头髮、侧脸与肩头,令人无端地想到「年轻」时矫揉做作的梦。他看见她托着下颔,四平八稳地注视着身在暗处的他。分明似是无聊所致的举动,她的目光却像是要永远记住什么似的,专注,认真,又叫人忽而感到闷热。 四周暗沉,被笼在唯一的光晕中的人连注视都仿佛离得万分遥远。 或许是刚睡醒,他在那一刻说不出话。友寄新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闲聊,问他午休是不是没有睡着。 他说算是吧。 她说那等会儿不要喝太多。 里包恩从来不介意被她这样管,相反,他乐在其中。但那时候他反而感到几分别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时间不早。 保镖跟着老闆前往居酒屋。他那天别着她送的银灰色的领带夹。 平心而论,里包恩的酒量还可以。他平日里也喜欢在晚上小酌几杯,不过需要冷静头脑的人不会让自己深陷醉酒的情境。 有的社畜喜欢劝新人喝酒,好在有体贴的友寄前辈为他挡一挡。喝得差不多,里包恩就放下了酒杯。 他接下来的任务是看着僱主不要醉倒在酒桌上。 酒精是个有利有弊的东西,更多时候它也有必要的功劳。友寄新奈后来去异世界旅游,不出所料地和沢田家光成了酒友。可惜交友不慎,被家光所谓珍藏的、度数不高的、很清甜的酒阴了一把——那天不过才下午,里包恩就准备带醉酒的僱主回酒店,而也是从下午开始她始终握着他的手,昏昏沉沉地到酒店也不想松开。 你知道吗。她肯定会断片的,因为那会儿她实在醉得不轻地拉着他叨叨念,说,你知道吗。里包恩要给她脱掉酒气熏熏的外套,后者却还是没有松手。顺利脱了一半的外套挂在她一边手臂上。友寄新奈揪着他的西装袖口,说其实她有话没有跟他说。 然后她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为了让她不那么辛苦,杀手托起年轻人的腿侧,向上掂一掂,她也就顺利地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 里包恩听见她在耳边瓮声瓮气地讲,我爱你。义大利语我也知道怎么说,ti amo。对吗?她又换了一种说法,amo te。 而在此之前,在她的世界的秋天。里包恩记得他换了身衣服再回来接人,他的老闆正孤零零地蹲在晚风里。友寄新奈一时没有认出他,却还是被他牵着走了一段路。直到她不肯走,说家里有人会担心她。直到她认出这个会担心她的人。他的手被她握着贴上脸颊,掌心抚摸到谁的心意的炙热。 她问他是不是想亲她。 他低下头。这是越界的默许,正如他在轮船上被两个小孩问到是不是喜欢她,他微笑着没有回答一样。 第147章 后续(一) 在兢兢业业工作, 干到次长(副部长)后的第三年,我拒绝了上级的提拔。 部长高木浑水摸鱼多年,倒也单方面和我们混出了一点感情。他在我递交辞呈的当天表示心如刀割, 愁容满面,最后为我举办了一次聚会, 赖在居酒屋喝了个烂醉。 但我觉得他伤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又失去了一个好用的牛马。 攒够启动资金,我经过严密谨慎的计划与选址,决定在接近中学的路段开一家咖啡馆。 第329页 由于是好地段, 租金昂贵,我捏着预算, 眼一闭心一狠, 直接在相较偏僻的巷弄盘下一间二层店面。 这当然在我的考虑中:我希望我的咖啡馆最好有一个清净的环境。捨弃热闹的流量,一方面是赌一把, 另一方面也是抱着「既然要开就努力按照自己心意做到理想的状态」的想法。 辞职前,我先跟不少认识的自己创业的朋友取过经,也听过不少缺乏天时地利人和, 经营不善而破产倒闭的经歷。 不过对于失败的可能, 我倒没有特别担心。 只要有死磕到底的决心, 人生可以有很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世界的容错率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因此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 于是,我的,主卖咖啡饮品、兼卖果腹小食、兼可为成年顾客提供调酒服务的清吧功能、兼可自习读书的日咖夜酒小店的蓝图, 正在缓缓展开。 这个店面在此之前是一家准备搬离的家庭餐厅。 该拆的拆完, 该搬的搬走。刚盘下来之际, 一二楼都是亟待装修的毛坯模样。 同时, 正逢异世界的彭格列真正开始改朝换代。 阿纲同学原本对上大学这件事抱有肯定考不上之类的消极思想,结果被里包恩的「要让别人知道彭格列十代目考不上大学你想笑死谁」之铁拳狠狠制裁——他非常争气地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高校, 但后来才知道,不少友方黑手党继承人都在那所大学里待业。 发现认识的大学好朋友有些竟是未来同盟,纲吉君吓得给我打了好几个跨界电话。毕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遭受了世上最可怕的道德绑架: 「他们说自己的家族没有那么强大,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彭格列的帮扶。」 被预定的十代目郁郁寡欢道,「还说他们只期待有我在的彭格列什么的……现在看到他们我都莫名有些愧疚……究竟是为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期待!」 「毕竟期待也是一种隐形的暴力啊。」我坐在矮桌边,一边拿笔规划预算的增减,一边说,「遭受暴力就要暴力回去。」 纲吉君虚心请教:「这种事情要怎么暴力回去……」 我说:「你就难过地跟他们说,『原来你们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我以为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你们甚至不期待我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请他们吃一顿饭,说感谢一直以来的关照,祝各位前途似锦,这是你作为朋友最后能给的祝福。」 纲吉:「……」 我:「接着不主动联繫,等着轮到他们愧疚地找你解释并道歉。这叫抢占道德高地,真诚当武器,以退为进。你要是真当黑手党了,以后估计也用得上这个公式。」 纲吉:「根本不希望有用上的那一天啊!」 「说实话,」我把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双手整理资料,「你在那边读了快四年,心里已经有大致的偏向了吧?」 阿纲同学沉默半晌。 青年的声线早已褪去年少的稚气。 他嗓音成熟,因苦恼的语气而更显低沉。我猜他正皱着眉,「我不确定。」他说,「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也始终不喜欢黑手党。但是,我的确有在考虑继承,狱寺君他们已经在彭格列学习处理事务了……那都是些很危险的工作。 「九代说只有我能改变这些。虽然我还是感到很为难,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他们不需要再做那些事。而里昂听我说了我的想法之后,却很严肃地警告我,说这不是游戏什么的……不用他说我当然也知道啊。」 他继而气馁几分,嘀咕着跟我抱怨明明是那些人想让他继承,现在反倒说他不认真。 这件事我也有了解。里包恩其实挺高兴,也挺欣慰的。不过是想让年轻人把利弊都考虑清楚,学会冷静地看待大局。 人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向别人倾诉,有时候并不是想要一个具体的到底要不要的建议。何况沢田纲吉已经是成年人了。他考虑到的东西比中学时更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底色,有自己必须要坚持的立场。 在面对一条好像永远无法回头,如今又实在没有孤注一掷的必要的前路时,人的底气是退路。 「继承也可以,为了朋友而做事业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不好的。世界上还有人为了素未谋面的群体奔走一生呢。」 我闲扯着说,「要是最后没继承也不错,人各有命,没人有资格怪你。要是当黑手党之后觉得不好,想辞职,又怕在那个世界待不下去,就拖家带口过来给我打工。我很缺人的。不会亏待你们。」 除了前期投入,最奢侈的是用人成本。要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我都打算自己兼顾调酒师了。 听筒另一边传来纲吉君稍显放松的笑声。 他嗯了一声。安静一两秒,才开口。 「谢谢你,新奈姐。」年轻人温声道,随即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话题一转,「你那边进展还顺利吗?」 我答:「还行,经管证已经到手了。我在挑装修,约了过几天去签店面的合同。」 纲吉君的口吻有些不好意思:「里昂说如果我下定决心了,你会过来彭格列帮忙,是真的么?」 我放下资料,重新腾出手拿手机。 「我会帮忙。」 「嗯。」 「我会帮忙?」 「嗯……」 「我能帮什么?」 第330页 「……大、大概,像出谋划策那种……」 「不可能。不会。不要。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良民,你别听他那嘴一张就叭叭胡说。」我毫不犹豫地三连拒绝并吐槽,「我不会当黑手党,临时的也不,阿纲你应该是最懂我的人啊!而且你们彭格列家大业大不缺人,我的店缺我。」 最懂我的阿纲同学最后以一副「新奈姐都不干那我干脆也还是不干算了」的灰暗语气挂了电话。 我不清楚他在那边都有经歷过什么思想波折。但在即将毕业的时候,纵使到最后一秒都还在犹豫,阿纲同学还是冷静地做了自己的决定。 彭格列要举办继承式。 里包恩身为重要人员,早在纲吉刚上大四的时候就受命回去正式復工。 那一年,他总算从退休的家里蹲保镖再次变成人人畏惧的黑手党杀手,过得和我一样忙。 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异界联络,偶尔好几天也没打一次电话。 起初我还有点不习惯。但众所周知,本人的适应能力很好,那会儿为了辞职交接工作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有时也难免会意念回復,导致真的忘记回消息。 结果就在深更半夜被异界男朋友的夺命连环call摇醒了一次。 我对恋人的关心自然没有起床气,便只打着哈欠跟他汇报近日行程,再顺嘴哄一哄这位刚结束继承人培训课程、累了半天打开手机、发现我已读未回于是不爽到极点的资深教师。 第二天醒来感觉没哄好,遂趁周末闲一点,带点探望的伴手礼去了一趟异世界。 以斯帕纳、入江正一为主的新兴科技之星奋力追赶威尔帝的科研进度,两界穿越的方法越来越方便——唯三的门槛,则是需要提供穿越与定位功能的机器; 需要点燃的死气火焰; 以及为了保证世界平衡,互不干扰,尤尼一族扛起了监管员的职责。因此还需要通过尤尼的许可。 威尔帝在我家留了一台装置。白色的圆柱体,玻璃门,认证身份就能进去启动。 尤尼听说我要过去,很开心地表示可以帮我直接连接到彭格列总部的时空装置。 我反正也懒得到了再找人,就恭敬不如从命。而由于那算是我第一次主动地、一个人前往异界(以前基本是带着保镖行动,而且每个人都要忙着过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会有事没事就跑过去),怎料还体验到了一把乌龙事件。 抵达彭格列的时候,置放穿越机器的偌大的房间居然没人。 二月份,哪个世界都还很冷。我套着一件厚实的深咖色毛呢高领风衣,一手拎着礼品袋走下装置的阶梯。推开大门,外头的走廊铺着华美的丙纶地毯,復古精緻的壁灯一盏盏都明亮。四通八达,空空荡荡。 还以为能顺利给个惊喜,看来计划果然还是不如变化。 我掏出手机,正要给保镖打个电话,原本鸦雀无声的空寂的走廊尽头却突然间跳出几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 都是生面孔,像实习生。 实习生们无比紧张,有的甚至把手伸进西服外套里,一看就在准备掏枪。 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领头的青年问。 我的义大利语已经能流畅交流。我说我来找人。 找谁? 找里包恩。 找里包恩先生干嘛? 送东西。 太可疑了!实习生祭出经典台词:里包恩先生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说他是我男朋友,我现在可以打个电话给他。 更可疑了!实习生大喊不许动,谁知道你要掏出什么东西!里包恩先生都有未婚妻了,人家感情好得很!束手就擒! 黑西装们警惕地围到我四周。我只好任由他们严密看守,一边听着年轻的实习生们说我这么冷静又无动于衷肯定有问题,一边听着领头人向上级汇报,说抓到了一个非常可疑的疑似敌对家族趁准备继承式大家都忙得自顾不暇而派来试探的刺客。 尽职尽责的青年一边说明,一边冷酷地盯着我,「……是的,我们刚好巡逻经过。是。这就把她关到……啊?呃,她说要找里包恩先生……是,她是这么说的……好、好的。」 我于是面无表情地瘫着脸,被押送到一个房间前。 半拱形的房门厚重肃穆,木纹精细,流动着价值不菲的神秘性的色泽。 领头人敲门。门被从里面拉开。 「带到了,就是她。」 实习生沉声汇报导。接着让开一步,我得以看见房间里的景象。 这就是一间敞亮的欧式办公室。开门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张宽厚的深棕色办公桌,雕着极为精美庄重的彭格列纹章。在其身后,巨大的落地窗採光优良,半掩着暗红色的巴洛克式窗幔。 办公桌没人用,倒是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了一圈人。 负责开门的是一身正装的巴吉尔。 我与他对上目光。后者两眼一亮,以他一贯的用词微笑着打招唿:「新奈殿下,果然是您!来了怎么不先跟我们说一声?」 「抱歉,」我说,「因为只是抽空过来,本来想吓你们一下。」 巴吉尔笑道:「有人会很高兴的。」 余光里,实习生们的身形纷纷石化般僵硬。坐在沙发里的几人也早就转头望来。蒂莫特奥温和地眯着眼,向我点头;纲吉君惊喜地喊新奈姐,狱寺隼人和山本武坐在他两侧,脸上流露出各异的惊讶神情。 第331页 他们都长大了,穿着非常职场的西装。 我颔首,看向戴着黑礼帽的男人。后者原本半靠在沙发上翘着腿,此时正放下手头的茶杯,站起身。 走近一步,实习生们就惊恐地后退一步。 走到我跟前,实习生们已然背靠走廊墙壁,紧黏着不动弹。 里包恩不轻不重地瞥去一眼,旋即微微低头,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瞧见他帽檐下的黑眼睛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笑意。「拿着什么?」此人伸出手。 我让他接过礼品袋。杀手看也没看袋子就先弯下腰。 「巧克力。刚好快十四号了,」我稍仰起脑袋看着他,被贴面亲了一口脸颊之际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就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不高兴。」 「我没那么幼稚。」幼稚鬼如是说,「你过来待多久?」 我:「最迟晚上就走。」 里包恩轻哼一声,「明天不是周日么。」 「我要加班。」 「早上就要去?」 「中午。不过我早上想在家睡……干什么,说话,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了好了明早走。这位先生请你收了神通。」 第148章 后续(二) 等彭格列继承的预备工作逐渐稳定下来, 某位保镖闲了些,时不时会抽空回来。 只是他穿越过来的时机总是略显阴间。 第一次不打招唿就出现时,我刚好起夜想上厕所。那时大约凌晨三点半。我懒得开灯, 眯着眼摸黑推开卧室门,没走两步就撞上谁的胸膛。 一抬头, 里包恩十分丝滑地开启手机的手电筒,自下而上照着脸。 他本就五官轮廓深邃,彼时四下幽暗, 这么一束诡异惨白的光线便直接将其变成从上世纪漂泊而来的义大利幽魂,仿佛下一秒就要述说一通悲惨的二战往事, 赞赏半小时义大利面的伟大之处再阴阳怪气地损美国人一顿, 最后顺手把我这条无辜的现代小命索走。 鬼说:「ciao。」 我面无表情,眼皮直跳。 翘个鬼啊! 这和以前在厕所门口撞见婴儿小鬼不可同日而语。 我硬是花了六七秒才缓过神, 被迫清醒得困意全无。于是单方面对这只大鬼进行两下不带力气的拳击,接着用肩膀把他挤开,保持冷酷地去如厕。 此后, 里包恩就像当上穿越装置质检员, 每周都会突如其来地空降几次又离开, 并且都卡着晚上的点: 刚好下班回家看见保镖在喝咖啡,这算是相较善良,也堪称偶然的情况。更经常发生的是大半夜睡到一半在梦里感到鬼压床。我挣扎着醒来,才发现原本独享的大床被抢掉半张, 身上压着男人的手臂, 颈边被温热的唿吸剐蹭得泛痒; 或是忽然睡不安稳, 总感觉旁边有人, 睁眼看见床头边正好站着一抹漆黑而颀长的人影。形似黑化版长腿叔叔。 我觉得我的心脏已然强大到能速通所有恐怖游戏。 所幸发现时至今日这种手段还是吓不到我,甚至我的吐槽也逐渐犯懒后, 知难而退的杀手便不再执着于悬疑剧本。 但他就算换了个路子也没多和善。 某个半夜,我昏昏沉沉地陷在梦境里。一会儿梦到和客户喝酒,喝得浑身发热,一会儿梦到形象模煳的客户摇身一变,变成清晰无比的里包恩。我喝多了。不仅被人扶着肩膀送回房间,还莫名其妙就和看过的本子剧情一样双双滚到床上。 梦里的我摸到温热而柔韧的肌肉,上方的阴影一幢幢摇晃,抬头连天花板都看不清。 结果现实也在密密麻麻的堵滞与酸涩感里醒来。 这种梦想成真的手法只让人第一反应心想为什么不是梦到一夜暴富。 我只来得及在初醒之际缓一口气,又感到握在侧腰的力道倏地收紧。下意识地,我伸手抓住夜闯民宅的黑手党的手腕,偏头躲开压下来的人影、稍显粗重的喘息与细吻。那冰冷柔软的触感却十分耐心,摩挲在脸颊,耳朵,脖颈皮肤下攒动的脉搏。 我隐约嗅到几缕未散的硝烟味。凛冽的气息在凉夜里辗转,但更多还是那个人独有的,暖和的被窝般的味道。 颈窝纠缠着炙热的唿吸,我半醒不醒地发出几声闷哼,眼睛还困得想闭上,耳边尽是厚实的床垫不停挤动的闷响。 夜色阒静地流溢又搅乱,碾撞又温存。 我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声音,「不是说好要回来的话,会。……提前说一声吗。」 埋在颈侧的嗓音颇显喑哑,能让人清晰地察觉到声带的振动。 「你睡太早了。」杀手恰好沉到底之际停下,一边推卸责任,「我给你发了简讯。」 我的手指揪紧他颈后粗硬的髮根,「我一点半才睡好不好。」 里包恩:「我一点半还在工作呢。」 我讲道理:「那是你太晚了不是我太早了。」 里包恩:「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太早。」 我骇然。 「小学生都不这么强词夺理了!」 「我可是黑手党啊,」男人从颈边抬起头,我不得不松开手臂。紧随衣料摩挲的声响——他还穿着相当讲究的黑西装,只是领带被胡乱丢到床底下,衬衫的纽扣也解至胸膛——稍直起身。我的视野适应了黑暗,足以看见他挑起眉毛的神情。「……cuoricino mio(我的心肝宝贝)。」他说,语气暧昧不明地含着笑,换成义大利语道,「还这么有力气反驳,看来你已经不困了。」 第332页 「……」 我确实清醒很多,但那时还没到离职日,隔天依然得上班。虽说长久以来都习惯了有这种情况,也不免慢吞吞地耍耍赖,哼笑一声,拖延着去牵他的手。 「听不懂外国话哦。」我说。 掌心相贴的重量沉甸甸的。另一人的手指挤进指缝间,紧扣着压在耳边。在天花板边缘盘旋的月色再度漾起柔和的波光,动摇得悬然欲坠。 里包恩老师并不气馁,「我不介意带你复习一遍。」 「学不会。」我的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西装外套,唿吸又是一场动乱。时轻时重的滚烫热意涌上耳尖,闷得后颈发汗,我别开脸,忍不住稍微蹙起眉心,「有很多不明白的问题,要问。」 杀手俯身。一个奖励性的吻落在唇角,我顺势勾住他后肩,抓住后衣领。 「哪里不懂?」这位家庭教师问道。 「有一个发音……」 「喔,说说看。」 遏制不住的低喘令大脑沉沉浮浮地发昏。我正想开口,身下推搡的闷响骤然加快,刚到嘴边的话语又忽地滑成无意义的收紧的音节。 这人明显没打算让人好好说话! 凌晨深远的黑夜在极短促的时间里天旋地转,令人乏力地松开相扣的五指,而罪魁祸首紧压着掌心的手却还是岿然不动。我感到后腰被牢牢地托高。难忍地仰起脖颈,抬眼只见窗沿边角的月色攀附着墙面,化成一汪颤抖的,淅淅沥沥的,支离破碎的鱼肚白。 纵使如此,还要听人在空隙里追问:为什么不回答了,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我只好花了点时间找回力气,歪歪脑袋,几乎与他耳鬓相抵。再侧过头,嘴唇若即若离地触碰到一小片柔软的炙热。是里包恩的耳垂。 「per favore,sii gentile(温柔一点)。」我低阖着眼睑,在热带雨林般的黑暗里回答,「il mio tesoro(我心爱的宝贝)。」 然而本以为这个刚结束工作、自身也没休息多久的杀手闹腾不了多久,事实却又是失算。早上七点半被闹钟摇醒,我坐起身,绷着脸放空两秒,因睡没几个小时而异常、相当、万分不爽。 于是抄起枕头,压到一旁还在唿唿大睡的傢伙的脸上,再扯起被子给人蒙头一盖。 最好把他闷晕三天。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的倦怠期也该到来了。现在我看他睡得比我香就不是很乐意,有时候也渐渐开始没以前那么宽容(比如为了开店实验而尝试学做烤曲奇,端一盘出来之时某人从背后伸出魔爪试图偷拿,我手比脑子快地就抽了他手背一下,最后为了守护曲奇完整性而缠斗大半天),这都是证据。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想给他看。 由于从我准备辞职到投入创业前期准备的日子也是里包恩最忙的时候,这位亲属顾问基本是以远程建议的形式进行支持,并不在现场。 因此我捏着单子,有条不紊地走完程序,有一些筹划好的项目也作为秘密留存着。 等里包恩的本职工作收尾,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待得也越久(后来我才知道是后续的事务被直接丢给了同盟家族加百罗涅的首领,专门让有经验的迪诺给师弟充当临时家教),我才在空闲时间带他出门。 那是一个半面天空都在燃烧的傍晚。 日落时分,红彤彤的霞云汹涌翻滚,在公园的人工湖面里倒映出低纬度的橙红色极光。 我和保镖兼饭搭子吃完晚饭,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并肩沿路散步过去。 忙里偷闲是世上最自由的事情。与另一个人一起忙里偷闲的光阴则好像能把一切未知的危险与难关都抛之脑后。放风筝的小孩嬉闹着跑跳,经过拄拐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结伴骑单车的少年的谈笑声逐而远去。我抬起头,望见街灯陆陆续续地点亮。 走到巷弄里的时候,天慢慢黑了。 我先一步停在一扇紧闭的铁捲帘门前,从口袋里拿出钥匙。 余晖依依不捨地在脚边逗留。却听沉重的哗啦一声,门帘掀起,晚霞残留的光晕被夜幕揽进怀抱。我迈进门槛,摁开临时接线的电灯,暖橘色的光霎时盈满室内。 这是我精心挑选的未来小店最初的模样。 它目前还是空空如也的毛坯房,满地杂屑,放眼是四面光秃秃的墙与上楼通道外露的骨骼。但谈好的装修公司已经开始搭建它的雏形。进门的右手边即是一条长长的吧檯,其它地方预留着做桌椅、沙发卡座或驻唱台。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做驻唱台。」我往里多走几步,左右环顾一圈,说,「即使只需要雇晚班,现在请歌手也挺贵的。」 随即指指点点地讲解。 这里进门过道,太窄。做了吧檯就只剩下两三人宽的距离,放一排吧檯椅就更挤了。没办法,要做日咖夜酒必须有足够大的空间。 所以只有里面一点能搞休闲区。 嗯,二楼整体就比较宽敞,适合摆几桌供学生自习,还能有余裕做一个小书架区。但大概也只有装饰的功能,我可以割爱贡献一点收藏的杂志或小说——不,你那些书就不要拿过来了……谁要看《如何制作能打穿防弹玻璃的子弹》或者《三十天速成黑手党入门》啊!别想从我店里挖人! 如此大致介绍完,我在店里转过身。 里包恩只踏进门槛,从始至终都站在进门的地方望过来。暖色调的灯光沉稳地速写着他的剪影。星星点点的灰尘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漂浮,对上他的目光,我却觉得它们更像萤火。 第333页 我情不自禁地弯起眼睛,朝着我的理想张开手臂。 「怎么样?虽然只是勉强从一地鸡毛里收拾出来,但还是很不错的吧?」 紧接着,我瞧见这位一路陪同的质检员的微笑。他有模有样地单手插兜,多走进两步。看了看周围,又再次看向我。 「嗯。」里包恩应道,「超乎想像。」 第149章 后续(三) 东京午夜, 十月底,12时43分。 《可以跟去你家吗》综艺节目组正游荡在街边寻找目标。 即使这里是繁华的地段,却也比不上新宿。 夜晚再怎样都充斥着寂寞的味道。油黄色的路灯极为吝啬地照亮有限的空气, 飞蛾扑闪;偶尔有喝得不省人事的傢伙躺在墙角,脚边放着一瓶由过路人好心提供的矿泉水。整座都市换上与白日截然不同的皇帝的新衣。 这档综艺旨在探访不同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趁深夜採访赶不上末班车的路人,以提供打车费的条件交换去对方家里跟拍的机会。而此时,节目组正被两个不方便跟拍的路人遗憾地摆手拒绝。 虽说是很有名气的节目了, 找到合适的素材也仍旧不容易。 果然还是应该去地铁站附近蹲守啊。这里离电车还是有一段距离,心血来潮来这边搜寻, 真不知道导演在想什么…… 主持人无奈地转头看向摄像, 正想用眼神传递几分打工人的辛酸,忽而眼尖地瞧见街对面的巷口绕出一个人。 女性, 挎着一个小挎包,戴着黑色的口罩。看起来十分年轻——目测感觉最多也就二十来岁吧? 穿得也很平常。上身一件米色高领打底长袖,外套着深棕色的针织衫, 上面有一只戴着绅士帽的小熊卡通图案。配一条宽松的黑色休闲长裤, 踩着运动鞋。在工作日, 这样轻松的打扮起码可以排除企业人士了。 啊,在街边停下了。拿出了手机。 做採访节目久了,有时总会有一种别样的直觉。主持人立刻示意摄像和收音一起跟上:有戏! 首先,她搞不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众所周知, 大学生是世界上最好说话的群体, 几乎没有之一; 其次, 只有一个人,又正在低头看手机, 也许就是苦恼于没赶上末班车,因此在考虑用别的方式回家。年轻人的派对开到这个点,倒也是很经常的事; 最后,感觉能行就大胆上前! 「您好!」主持人握着便携麦大胆上前,「不好意思,我们是东京电视台,请问可以接受採访吗?」 就在他们拖着採访设备穿过马路之际,目标人物就已经从手机里抬起头。她看见这副架势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礼貌地提前将口罩摘了下来,并把手机揣进挎包里。 露出全脸让她看起来更成熟漂亮一些。主持人心想,搞不好他猜错了,其实是个大姐姐。 「可以,请。」她说。 主持人稍一鞠躬道:「抱歉,想问一下您这么晚了在外面做什么呢?」 派对?和朋友喝酒之类的?不过这位小姐看起来并不像会喝酒的样子。 可出乎意料地,只听採访对象回答:「我刚看店结束,准备回家了。」 主持人:「看店?是家里人的店吗?」这个时间? 採访对象:「不是,是我开的咖啡馆。」 诶? 「自己开的店吗,」主持人真情实感地感慨,「明明才这么年轻?」 对方似乎听出这个猜测并无恶意,却也没有露出被恭维到的表情。她的神色始终平静、随性,倾听旁人说话的时候总能让人感觉到几分恰当的认真,此时也仅仅是稍微挑了一下眉梢。 主持人看见她的唇角弯了弯。但那更像是年长者的从容。 「我已经三十四岁了。」她说,「就算还要三四十年才会变成老人,现在也称不上『那么年轻』了吧。」 诶?真是姐系?! 发现对方竟然比自己大了三四岁,主持人在客套之余也难掩震惊:「完全看不出来呢……」 店长对答如流:「只要不用上班每个人都会很年轻。」 主持人:「咦?」她是不是说出了什么至理名言? 现在聊天的感觉和节奏都不错,再怎么样也得赶紧进入正题。主持人见缝插针道:「啊,虽然很突然,但冒昧问一下可以跟拍去您家里吗?我们会支付计程车费的。」 此话一出,原本游刃有余的採访对象微微睁大眼睛。 节目有名的好处自此展现。 这位咖啡馆店长平时没事也喜欢看电视,自然没有错过这档人气火热的节目。但她貌似算不上粉丝。即使态度像遇到老朋友一样稍显热络了点,比起能上电视这回事,她更多也只是敬佩他们能把节目做得这么风生水起。 一来二去,节目组也知道了她的姓名。 「友寄新奈。」店长颔首道,「我可以带你们回家,不过不用坐计程车。」 「好的,是很近吗?」 「有点远,所以我叫我保镖开车过来接我了。」 「这样啊……」 等等。诶,「保镖」——?! 话音刚落,寂静的街角车灯一晃。 真是说谁谁就到,友寄店长如此表示。主持人随她一起转过头。他定睛一看,心里便大喊一声我去:经典的跃马标志正意气风发地在车头扬起前蹄,那是一辆漆黑而矫健的法拉利。 第334页 只有颜色低调的义大利豪车驶近,靠边剎停。 综艺节目组瞧见採访对象上前两步。紧接着,车窗摇下,驾驶座里赫然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准确地说,更像是异国的绅士。 毕竟那可不像平常社畜的打扮,还戴一顶黑底橙圈的费多拉浅顶帽,留着一对颇具个性的鬈曲鬓角;纵使被帽檐阴影掩去大半神情,下半张脸的线条轮廓也显得凌厉而冷峻。显而易见,那是一张欧洲人的面孔。 只是保镖而已吗?主持人暗道,还穿着一件质感很好,一看就很贵的双排扣大衣,真的不是剃刀党之类的危险分子么?! 相比之下怎么看怎么善良的咖啡馆店长稍弯下腰。而男人屈肘搭着车窗窗沿,将上身探出几分。他侧耳倾听着僱主的说明,一边似乎往这边瞥来一眼。 主持人莫名感到嵴背发寒。 他条件反射地向其稍稍鞠了一躬,再抬头,只见那位保镖绅士也低声说了些什么。 两人飞快地交谈几句。 正当主持人以为可能没戏之时,他看见友寄店长隐隐板起脸。下一秒,原本看不清表情的男人不着痕迹地翘起唇角,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毫不避讳地、自然又行云流水地亲了她脸颊一口。 接着钻回车内,摇起窗户。 店主则一脸早已习惯的模样,转头示意道:「要去吗,不介意的话请上车。」 要……主持人握紧便携麦,「要去,失礼了!」 他火速扭头与同事们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见几分微妙的紧张、惶然和素材到手的兴奋。 人,果真不可貌相。初印象「刚和朋友吃完饭没赶上末班车的大学毕业生」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有钱有闲没事自己出来开店体验生活的超级富婆」。而且那个保镖是怎么回事?根本不是普通的员工吧?你们管这种会亲人的关系叫上下级吗? 节目组小心翼翼地抱着设备上车。他们神色各异,却都一致两眼放光地打量了会儿豪车红黑相间的内饰。 但主持人没有那么多时间感嘆世界上的有钱人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按照流程,车内还有一段採访要做。 他们坐在后座,向副驾驶的採访对象伸去收音话筒。 「请问友寄小姐的店开在哪里呢,这么晚才关门吗?」 店主说了一个位置,道:「还没有打烊。我们从晚上十点开始做小酒吧,营业到凌晨三点。因为有员工请假,我今天才过来看班。」 「真是辛苦了。」 「不会,晚上人不算多。」 主持人拿手机搜了一下咖啡馆,发现网上评分居然相当高,留言里有不少熟客。 其中点赞高的评论,正序一排下来,包括【店长姐姐人巨好】; 【店内安静,适合学习】; 【三号调酒师很贊,缺点是爱摸鱼。不过挺有人情味的,陪我聊了好一会儿……算了,原谅】; 【好喝,小食也好吃】; 【这个价位很值了】; 【亲眼见过同行破防现场,笑死w但这里环境就是更好,有人别太急了,想搞这家店你最好注意安全】; 【已经和朋友固定时间来了!有时候会没位置,考试周要提前预订比较麻烦】; 【晚上对单独前来的女性很友好,完全可以有一个静静喝酒的空间,不吵也不怕被骚扰,店长很懂我们需要喘口气的社畜,泪目】; 【穿西装的安保(是安保吧?)很帅但是长着一张杀手的脸,现在轮到小偷或者骚扰男害怕了】等等。 在关于安保哥(叔)的评论下面则有一些跟帖回復。 主持人粗略地看了一点,有人在好奇他的身份,好一些熟客便深有同感地热情回道: 【你是说戴帽子那个吗,他是店主老公啊。孩子。】 【我一开始也很震惊,主要是一看就不像普通人,搞得我喝个咖啡也忍不住往那边看……后来实在憋不住搭话了(真不敢大声说话),以为是啥幕后大佬,结果得知竟然是老闆郎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妈啊!!然后老闆突然有事叫他出去,他问都没问就跟出去了……萌吐血了……kksk……】 【问就是太门面了,坐在那看店都让人有种真的在国外的感觉。起初小火过一回,很多抱着搭讪心思过来看的人最后都撤退了,你猜为什么】 【感觉黑手党再就业】 【kksk,很早之前我有次晚上十二点下班,不想回家就来喝酒,看见吧檯里面老闆和老闆郎一边聊天一边研究新品真的满满安全感。希望备孕通知我,我卡着时间跳[心]】 【退一万步说老闆就不能领养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吗】 【有一段时间确实基本是在做安保的工作吧?有幸见过保镖哥做咖啡,但收价高得离谱……被老闆吐槽了一下才肯降价……[汗]但也就那一次了】 【稳定下来就很少看见他单独看店了。新新说他也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倒是有小道消息说是某gg公司的董事长。】 【想看的话建议蹲老闆~因为就算现在不经常亲自看店了,只要老闆有来,98%能看到保镖哥中途或者最后过来接人(甚至可以要合影,这方面挺好说话的,但还是尽量不要打扰人家哈)】 主持人:「……」 好有名气啊,那个保镖哥不会就是正在开车的男人吧?仔细一看各个特徵都能对得上。 第335页 汽车平稳地行驶,镜头中,车窗外,都市繁华而忧郁的夜景正接连不断地迅速倒退。他想了想,总之先按流程问:「家里还有其他成员吗?」 「没有。」店长道,「有时会有朋友过来小住,不过通常都只有我们两个人。」 为避免出误会的乌龙,主持人点点头,斟酌着开口。 「那这位保镖先生,其实是您的……家人吗?」 坐在副驾驶上的人稍微回过头。他注意到她眉眼里很浅的笑意。 「是的。」 「原来如此。」 「一开始没直接说,是因为我在想你们需不需要在这里搞个节目效果。」这位好心的经营者设身处地地关心道,「不过看来也装不了多久。他是我丈夫。」 司机轻轻哼了一声,但嗓音里也裹挟着笑。 「这种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在评论区引发热议的保镖哥如是说,「你完全是多虑了。」 店长用死鱼眼看他:「身上又没贴标籤,你跟有眼睛但没看出来的人道歉行吗。」 看来真的是。 主持人立刻找到切入点,继续发问:「二位结婚多久了呢?」 「一年了。」 「竟然才新婚吗?」 「嗯,因为我是稳定派,店里的运营好起来后才考虑结婚。」 「恭喜恭喜,在这之前二位相恋多长时间了呢?」 友寄店长顿了顿,看了她保镖兼丈夫一眼,「七年吧。」 司机眼也不眨:「七年吧?你这就记不清了?」 店长:「我是在感慨时间过得很快,请收一下你这个质问负心人的语气。」 「……相当长的时间呢!」主持人忍了忍笑,说,「这么一听,友寄小姐也是近年才开始开店的么?」 「没错,以前是上班族。」 「是什么契机让您想到要开咖啡馆呢?」 「这个啊。」她回答,「其实就是单纯不想上班,再加上以前很羡慕在小卖部里闲暇时间可以玩游戏的老闆。我不认为在企业工作是我想要花一辈子追求的事业,所以就这么决定了。」 「原来如此。」 「但能让一个目标真正坚持到实现,还是得靠发自内心的想要。」店长微微转过头。城市浮躁的夜色在她的侧脸上光影绰约,反而衬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平静与坦然,「因为想要,就为了自己争取试试。」 「最后也成功了呢。」主持人说。 「最后也成功了。」她露出一个微笑。 第150章 后续(完) 友寄小姐和里包恩先生的家是二层带阁楼的一户建。 绿篱围墙内有着修葺得很上流的小院, 据女主人所说,外面的装修基本上都是丈夫的手笔。房屋内则又是另一种现代风,带一点古典的情怀。 家里很大, 收拾得很整洁,不过处处是生活的气息:玄关处摆着插花瓶, 里面安静地盛放着几朵当季的鲜花。宽敞的鞋柜分类装着不少备用的大小拖鞋,随时可以迎接不同的客人——节目组换鞋进屋,拍到客厅沙发边的柜檯放着一个生态缸。 纤细的爬行动物趴在枝干上眯眼打盹。 「是他养的蜥蜴, 」友寄小姐介绍道,「叫泰格, 今年九岁。另一只叫列恩, 年龄不详,是老大。」 一旁正在脱大衣的保镖插话:「现在又是我养的了, 之前是谁说把它当亲生孩子看待的?」 友寄小姐拎得很清:「看待归看待,但严格地说我其实很少记得餵它吃饭,抱歉。」 小蜥蜴懒散地撇了一下尾巴。它看起来似乎倒是没有很在意。 至于如今不差钱也不差时间的咖啡馆店长, 当然也有养一个亲孩子的想法。目前的倾向是希望有一只猫咪, 但这个计划也迟迟没有落实。 「总觉得家里约等于有猫, 所以就算了。」她疑似在内涵谁,「我不打算主动去买,如果有缘能捡到,那才会考虑收养。」 除此之外,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一副书法墨宝与水墨画, 以及一张在写真馆拍摄的双人合照。 友寄小姐说:「这两副字画是中国的朋友送的, 之前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字是那时候的礼物,后来我们结婚的那几天他问想看他画什么。我随口说家里有蜥蜴, 那这次就画可爱的毛绒动物吧……于是他画了这一幅。」 只见墨水巧妙勾勒出的细枝上,两只小小的银喉长尾雀紧挨在一起。 它们都身材圆滚滚,羽绒雪白肥沃,几乎由一个圆圈形成。眼如黑豆,栩栩如生,两爪又短又细地抓着树枝。一只歪头盯着画外的人,一只眯着眼靠在同伴身上犯困。 主持人:「真的很可爱啊,好贴心的新婚礼物。这两只小鸟是在比喻二位吗?」 友寄小姐:「如果是的话,那他是在睡觉的这只。」 精装裱好的合照则与可爱的氛围截然不同。 那是欧式復古的样式。就像每一个有头有脸的家族合照一样,照片里的年轻女士正坐在一把洛可可式风格的酒红色椅子上,身着一条长裙:奶油色,绣着蓬软的荷叶边,泡泡袖。头戴一顶别着羽毛的同色系宽沿帽。 这在二十世纪时兴的款式让其颇具欧洲古典的风采。女士的坐姿却相当放松,一边的手肘稍微屈起,闲闲地搭着椅子扶手。袖口露出半截纤细的银色手鍊。 而在她身侧,则端正地守着一位穿着黑色西装三件套的高挑绅士,一手拎着手杖,轻笑地看着镜头。 第336页 「这是有点早的照片了。」友寄小姐却解释说,「大概在五六年前,那时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去义大利旅游。刚好有个写真馆在办活动,我心想也该留个纪念,就拉着他去凑了个热闹。」 节目组尽职尽责地拉近一个照片的特写。 主持人喟嘆:「很漂亮的裙子,虽然是欧洲的风格,但也很适合您呢。」 友寄小姐弯弯眼睛:「谢谢你。这件还在衣柜里,也是在义大利时里包恩挑的。」 那一趟旅游,两人在义大利各个小镇玩了将近半个月。细心的店长留下了当时不少的照片,有手机云端上的备份,也有洗出来的胶片。有烂漫阳光下,友寄小姐趴在鲜花露台招手的男友视角,也有相当富有氛围感的合照——与家庭照一样的着装,二人站在一座灰濛濛的罗马古堡前,相隔一步之遥。 彼时友寄小姐认真地直视着镜头,身旁的人却微微侧首,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侧脸与肩膀上。 相片已然有些泛旧,以至于仿佛真切地拥有一段上世纪的故事,而里面正是一位贵族出身的千金与她的怀有别样心思的保镖。 「这种照片后来再去旅游就拍得比较少了。毕竟穿得不是很方便,鞋也磨脚,差点没把我累死。之后大部分就只有普通的旅客照。」 客厅里,镜头对准了摊开的收藏相册。友寄新奈坐在矮桌边,将相片夹回去,一边继续随手翻阅道,「这是八年前的冬天,和里包恩朋友们的合照;这是和他的学生。」 主持人讶异地接话:「原来里包恩先生还是老师吗?」 「对,他之前在当家教。」 「诶……厉害。是教什么科目呢?」 「他——」 友寄小姐刚想开口,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迳自气定神闲地讲解:「教他们要如何从走路能平地摔的废柴成为一名合格的黑手党boss。」 友寄:「……」 节目组:「咦、咦……?」 友寄:「嗯。别理他。」 这是承认了还是说是在开玩笑啊! 主持人把吐槽欲咽回肚子里,直觉告诉他别往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于是凭藉着高超的职业素养,他重新提起照片:「说起来,那这些照片里的是里包恩先生的弟弟吗?」 友寄新奈看向最后几页塞着的相片。 夏末,临海,沖绳的那霸市。 红衬衫、黑西裤的男孩打着松垮的黑色领带,在以她执掌的自拍镜头里捏着帽檐,将帽子抬起一些,清秀而稚气的脸庞流露着称得上柔和的笑意。 「是啊。远房表弟,也是他的教子。」她顺水推舟,捧着相册扭过头,朝保镖哼哼一笑,「现在人在义大利,我们有时还挺想念他的。对吧?」 镜头转向男人。 这位当哥哥的却只是挑眉瞧了他的妻子一眼,继而面不改色地拿起茶杯。 「当然。」他低声说,「柏林也经常和我说,他很想念……嫂子。」 「……」 虽然店长小姐似乎收敛了揶揄的笑,反倒面无表情地收拾相册,耳朵好像还有点红。但无论如何,节目组也都忍不住感到几分欣慰。 每一个足迹都被用心地记录了下来,真是幸福的跨国家庭啊。 - 礼貌地询问并获准后,节目组得以拍摄家里的其它房间。 半开放式的厨房经常开火,冰箱里囤有许多新鲜的食材。友寄小姐虽然也会不时地做些吃的,但她表示自己技术中规中矩,并觉得做饭两小时吃饭两分钟是一件没什么成就感的事。因此,可以说家里掌勺的大厨就是里包恩先生。 大厨评价:「藉口倒是很多,实际上她就是十年如一日地懒。」 「他做饭速度很快,而且好吃多了,我第一次尝到的时候刚好是准备通勤的早上,感动得不行。」友寄小姐评价,「所以这傢伙这么多年来一直挤兑我是懒虫我也认了。」 书房很大,两面墙的书架分别拥有不同的主人。其中一面收纳着小说漫画、杂志散文,一些经济、金融、法律与新媒体等等的专业工具书,上层几个格子还摆着模玩手办。 另一面则放的是手枪的模型,书籍则是杀—— 「他喜欢看犯罪悬疑那些书。」友寄小姐带着节目组离开,「没什么好看的。」 被撇在一边的保镖:「你的品味还有待提高,新奈。」 他老闆很委婉:「这种品味还是不要太容易提高吧!」 阁楼曾经住过人,现在也留有不少居住过的痕迹,挂着中国结,留着适合挂斗篷的挂钩。 据女主人所言,现在偶尔还会有朋友过来留宿,于是客房和阁楼都会定时找人打扫。 二楼寝室与地下室不方便拍摄。他们便在一楼转了转,在採访两位的婚姻细节时,友寄小姐翻出了婚礼当天的录像带。 她一边打开电视,一边说明。 「我们的婚礼当时在义大利举办,本来就想邀请一些熟识的好友,小聚一下,一切从简,也不打算录像。」友寄新奈回想道,「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变得规模很大,把我累得够呛,喝了特别多的酒。」 她的丈夫一脸平常地补充:「最后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 友寄小姐吐槽:「因为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搞的鬼。你在告什么状!」 节目组早已习惯这二位的对抗路小吵小闹,满脸慈祥笑意地看向电视。 第337页 经过确认、剪辑和审核,《可以跟去你家吗》新一期节目的最后,播放出了一小段婚礼现场的视频。 手持摄像机的,听说是里包恩先生的学生之一。 他那一年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这位年轻人起初站在同龄朋友们身边,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海岛户外宴会的风光。 草坪开阔,阳光舒展,晴天的光耀在海面灼灼燃烧,金子般的浮光被翻涌成一片波光粼粼的蓝绿色。成百张的白色桌椅排列开来,每一张桌子上都呈着花篮与美酒。 乐队演奏着义大利乡间欢快的小曲。有些人坐着,有些人在伙伴的邀请下起身到木台上挽着手跳舞,有些人艺高人胆大地抱着麦克风献唱,但一副只想唱给在场所有女士的深情模样。 甚至有的人在打闹,有的单独一人站在极远的树荫下乘凉。 身着正装的人们相互攀谈,服务生在阳光里捧着托盘穿梭。透过视频,几乎能嗅见太阳、草地、海风、葡萄酒与戚风蛋糕的味道。 负责摄像的男青年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近在咫尺,清晰地传递出不太安心的语气:「我从来没有用过相机啊……待会儿到底要怎么拍都不知道!」 「别担心,十代目!」他身旁传来另一道热情的男声,「只要在新人入场后一刻不停地追着拍就行了,很简单的!」 摄像:「是、是吗……嗯!」 第三个健朗的男声横空插入:「不过真是感慨啊,竟然是我们先参加里包恩的婚礼。总感觉他还是个小鬼的那些日子就发生在昨天呢。」 摄像头晃了一下。隐约传来拍摄者的嘀咕:「怎么这么久了还以为是里包恩啊。」 他身边的伙伴顿时吵起来。 「喂,十代目正在烦恼,你在那说什么风凉话啊!」 「哈哈哈哈,是吗?拍不好也不会怎么样吧,有新奈姐在。」 「又不是这个问题!十代目是太负责任了才会烦心!」 「没事的阿纲,你放松点啦。狱寺你也是。」 「我很放松好么——?!!」 「呃,不不不,你们别在这里吵起来啊。」拍摄者的视角又抖了抖,「这么说来,里包恩有来吗?他不会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在解咒长大期间不能见人吧?」 但没等小伙伴回答,人群中忽地高高响起一阵欢唿声。 婚礼就要开始了。 紧接着,视频剪裁掉了一些前期准备的画面。下一帧便切到新人的入场。 庄重浪漫的进行曲在天空盘旋。海鸟振翅掠过,一切来自艺术与自然的祝福都洋溢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没有什么由父亲交给新郎的没用的仪式,没有什么过于冗长、枯燥又无趣的司仪开场词。这场聚会好像完全真诚地从快乐与昭告出发。大家跳完舞,唱完歌,新娘挽着新郎的手臂,一起迈向巨大花环后搭建的白色看台。 镜头一开始模煳了一会儿,很快又手忙脚乱地重新聚焦。拍摄者的目光跟随着新娘洁白的裙摆,一路陪同着,直到踏上看台低矮的阶梯。两人面对面地站定。 中间,是一位头髮花白的老人。 他苍老的脸庞上尽是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身笔挺的棕色西装,认认真真打了最正式的领结。只听他温柔地注视着两位新人,言简意赅地作出开场白: 「我认识新娘和新郎的时间也有好多年,但认识新郎更久一点——里包恩,没想到我也能在你的婚礼上当见证人,原来这就是年轻人所说的『有生之年』系列。」 镜头一抖,摄像人员发出一声「咦」。 人群泛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老人幽默地补道:「在场有人不知道这个潮流的说法吗?意思是感觉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了,但希望能成真。」 人群这回爆发出不客气的笑声,有人在底下无奈又揶揄地喊:「请您不要跟年轻人们解释笑话了,九世。」 老人道:「好吧,反正我们的新人也等不及了。」 新娘拉着准丈夫的手一直笑。后者似乎颇为无语地看了一眼老朋友。如果不是手被牵着,估计还要压一压白色的帽檐。 等人群骚动平復下来,老人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像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更要对上帝抱有敬畏之心。」他的语气温和又沉缓,「但我知道你们都不是会把命运託付给遥不可及的上天的人。」 现场变得十分安静。 见证人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进视频里:「所以,我想郑重地请问二位——以你们当下真正的人生的名义,从今日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残缺还是健康,你们是否愿意珍爱彼此,忠于彼此,以共同的幸福为尽头,直到死亡。」 摄像机的镜头拉近,又拉近。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新人相视一眼。如同两人早已经歷过无数这般默契的、心意相通的时刻,如同早就不期待有任何退路。视频里响起二位不约而同的回答。 愿意。 乐队奏响欢庆的乐曲,有人高声起闹。老人稍作后退几步,让开整个舞台,一面笑着鼓掌。新郎将新娘的头纱捲起。他的手掌捧着她的面颊,不带犹豫地低下头。 亲吻。挥洒的鲜花。无人机铺天盖地地洒下彩带与金箔。 欢唿与兴奋的尖叫不绝于耳。喝高了的医生抱住麦克风,满脸通红,醉醺醺地、语调七上八下地炒场子:「让我们恭喜勇敢无畏的新奈小姐迎娶世界(此处消音)里包恩啦啊啊啊——!」 第338页 台下:「耶耶耶——!」 镜头倏地又晃得惊人,负责摄像的青年惊慌失措的声音乍响: 「等等,什么,里包恩?!不是吧?!!」 而回答他们的,是视频最后一个极为模煳的镜头。把新娘搂在怀里的白西装男人隐约掏出了什么漆黑的东西,冷酷又凌厉地直指人群,引发又一阵惊恐的巨大动静。 「真是插os。」杀手说道,「我心情好,顺便就让你们都去死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