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难缚》 第1页 《作茧难缚》作者:叶芫【cp完结】 简介: 他短暂的青春被两场阴谋填满,一场毁了他,一场救了他。 恨意与爱意并存着,分不清谁是因,谁是果。 顾耀x许晟 、he 第1章 永别与初见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许晟睁开了眼睛。 -小晟,晚点了吗? 是张朝发来的信息。 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七分,按照时刻表,半小时前列车就应该抵达z市。 「请问还有多久到?」刚好列车员推车经过,许晟叫住她。 「快了,一刻钟吧。」 「谢谢。」他点点头,把时间发给张朝。 -没事,不急,我就在出站口等你。 信息很快回过来,附带着一个客气的微笑表情。 许晟没有再回復了,来来往往,就会没完没了。 他从对话框退出来,无意间看见置顶的家庭群里,最近的一条信息露出的林逸两个字。 看到这个名字,他心往下沉了一沉,下意识按灭了屏幕,抿住唇,去看窗外远处起伏的山峦,衣袖被人扯了一下,是坐在旁边的小女孩。 「哥哥。」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大概四五岁的模样,摊开手放着一块金箔包装的巧克力,有些害羞地说,「我想吃这个糖,可以拿巧克力和你换吗?」 「不用换,你吃吧。」许晟回过神,把桌板上放着的柠檬糖递给她。 「快说谢谢哥哥。」隔着一个座位的年轻女人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道谢,柠檬糖有些酸,她眯了下眼睛,又笑起来,一脸天真烂漫:「哥哥,你也是去看海吗?我期末拿了两朵大红花,妈妈带我去海边玩。」 小孩子单纯又没有防备心,吃了颗糖,就觉得很熟悉了,语气中是毫无掩饰的快乐。 「宝贝。」她的母亲阻止她,「不礼貌了。」 又抱歉地对许晟笑笑。 「没关系。」许晟摇摇头,看着表情变得有点委屈的小姑娘,想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不是去看海,我去看我哥哥。」 出站口,张朝果然已经等着了。一见到他,赶紧迎上来:「小晟,累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太急了,航班没订到合适的时间,结果高铁也晚点,真是的。车在负二楼停车库......」 一面说,伸手想要接过许晟拿在手里的外套,被后者避开。 「没事,张叔叔。」许晟和父亲的这位秘书,算不得很熟悉,也不习惯这样表面热情实则恭敬的相处方式,「我自己来。」 因为隔壁县冬季突发山洪造成了晚点,好几班列车,在差不多的时间抵达。一时停车场里人多了起来,找车的旅客,和拉客的司机,吵吵闹闹。 准备上车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小姑娘和她的母亲。 「哥哥!」隔着好几排车,她很愉快地用力朝许晟挥手,讲绕口令一样地说,「和你哥哥玩得开心呀!」 清脆的童音在停车场里迴荡,旁边张朝眼皮肉眼可见一颤,许晟微笑沖她挥了挥手,转过头,面色暗淡下来,拉开车门上了车。 「走吧。」他对张朝说。 后者点点头,手指顿了一下,在导航上输下了禺山公墓。 「我以为是先去殡仪馆。」许晟不由得皱了皱眉,说出这三个字都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已经火化了吗?」 「……正在。」 如果高铁没有晚点大概能够赶上,只是林逸人都没了,赶不赶得上,都没什么要紧,不看或许更好。 这句话说来太过残忍,张朝斟酌着说:「火化很快的,现在过去估计就结束了……殡仪馆去墓地,比我们过去距离更近一些。我们直接过去吧,议长和舒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许晟垂下眼睛,半晌嗯了一声。 墓地在z市城郊,环城高速靠海,一路开过去海风习习,阳光在海面上折射出斑驳的光,海鸥从远处掠过,留下一抹雪白的残影。 二月初,冬季还没过完,在这座地处亚热带的滨海城市,却没有太多寒冷的影子。 到墓地时,许启君还没来,打了电话,司机说有些堵车,大约还要有半小时。 「等一会儿吧。」张朝在停车场倒好车,沿着旁边白色的石梯往上就是公墓所在地。 「我想先上去。」许晟一面说,已经解开安全带。张朝赶紧跟下来:「那我.....」 「不用了。」许晟摇摇头,「我先去看看李姨和林叔叔,你就在这里等我爸妈过来吧。」 这是许晟第二次来虞山公墓,上一次来也是冬天,四年多前,小学毕业的前夕。 当时许启君没有当上市议会副议长,还在警察局工作。他和林恆是多年战友,转业后进了同一个单位,彼此的太太恰好又都是z市人,两家关系非常亲密。 n市是旅游城市,有一片非常着名的内陆湖,湖对岸就是绵延的青山,两家人常常约着爬山游湖。 但那一年没有,那一整年都过得非常混乱。 起先是林逸的母亲李然查出来得了癌症,入院之后,情况持续恶化,紧接着,又赶上市局铺排多年的打击贩毒行动开始收网。许启君和林恆忙得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舒琴每天接他和林逸下课,再带着他们去医院照顾生病的李然。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异常糟心的一段日子,只是因为年龄尚小,对很多事情感知并没有那么深。 第2页 唯独死亡格外深刻而凝重。 远处几只不知名的灰色鸟雀从树枝飞过,停留在大理石墓碑上。 许晟停住脚,看着并排着的林恆和李然的名字,又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 期末考结束,他和林逸坐在李然的病房里玩游戏。一周多没见的许启君忽然来了,风尘僕僕,神色倦怠。他兴奋地扑过去叫爸爸,后者一脸凝重地把舒琴拉了出去。许晟很不高兴地想要追上去,却看见了许启君衣服上沾染着的深深血迹。 紧接着就是葬礼,那场行动中,贩毒链条上下游落网的毒贩多达数百人,也有十多个警察因公捐躯,其中就包括林恆。 彼时李然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还是坚持出席了丈夫的葬礼。从头到尾表现得非常镇定,一滴泪也没有掉,或许在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所有决定——回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把输液管的针头,插进了自己的颈部大动脉。 夫妻俩倒是成全了恩爱的美名,只留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林逸,无依无靠。 于是在办完李然的丧事后,许启君和舒琴收养了他,把他带回了家。 「小晟。」 许晟回过头:「爸,妈。」 两天没见,夫妇俩神色都不算太好,眉宇间带着明显的悲戚倦怠之色。 许启君双手端着一个木质的盒子,看得出分量不轻。 自从在那次打击贩毒行动中左胳膊受了伤,不管是舒琴还是下属都很刻意避免让他提太重的东西,但此刻总是不同的。 许晟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走过去扶住了舒琴手臂。 母子俩并肩站着,一时没开口,脸上也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许晟抬手轻轻捋了下母亲鬓角的一缕白髮,半晌,还是没有忍住,问出了那个从知道消息起就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为什么?」 话说得不明不白,但舒琴听懂了,嘆了口气,垂眼低声道:「小逸有抑郁症,你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林逸接连丧父丧母,被许家收养之后,情绪状态长时间萎靡,郁郁寡欢,舒琴自己就是心理学的教授,也替他另请了心理医生,诊断出来都是一个结果——重度抑郁。 「我以为他控制得还可以。」许晟抿住唇,怎么也想不到会到自杀的地步。 这次舒琴沉默得久了一些,抬眸看了他一眼,转过脸去,毫无徵兆地落下泪来。 「妈……」许晟连忙从衣兜里拿出纸巾来。 「没事。」舒琴压了压眼角的泪痕,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哽咽,「去给小逸敬炷香……我没事,站一会儿就好。」 那头骨灰盒已经下葬了,工人们显然对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填一座坟和填一层房子也没有太多不同。 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并不会因为逝者年少而有任何的改变。 他从许启君手中接过香,味道太浓了,熏得许晟脑子有些发空,按部就班地插上去。就听见身后鞭炮声突兀地响起,下葬的仪式算是结束了。 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瀰漫,许晟转过身去,看见许启君和舒琴并肩站在林恆夫妇的墓前,隔得远了,看不清神色,舒琴一只手捂着脸,许启君握着她的肩膀,低声宽慰着什么。 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了,扭过头眼前却又是大理石上林逸的名字,被香烛上飘起的一缕白烟萦绕着,许晟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茫然。 这种混沌感一直围绕着他,脑子也跟着空落落的,如坠云端,回过神来,是许启君在前排接电话,张朝的声音从车载音响中传来,问林逸租的那间房子怎么办。 「我已经去看过了,你再检查一遍,仔细些,不要有什么遗漏。」许启君的声音有些严肃,「房子打扫干净,东西清理了,先继续租着。房东那里不要漏了嘴。」 许启君的身份敏感,林逸是他的养子,父亲又是因公殉职。自杀死了,宣扬出去,对他总是个污点。所以林逸的死讯被压得密不透风,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在学校,办的都是退学手续。 许晟没开口,等到电话挂断,才出声。 舒琴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想去看看。」 舒琴一怔,反应过来,神色顿时有些哀伤,「算了吧,还是别去了。」 毕竟林逸死在那间房里。 「我想去。」许晟固执地说。 许启君在前头一个红灯处停下车,也转过头来:「去做什么?」 「我不知道。」许晟沉默片刻,「……我刚做了个梦。」 夫妻俩对视一眼,舒琴语气试探地问:「梦见小逸了?」 许晟点头,片刻又摇摇头,只是依稀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倒记不清了,或许是林逸也可能不是。 「实在想去……那就去看看吧。」舒琴看了他几眼,终于道,又徵询地看着丈夫。 许启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得出不是很贊同,但还是拿过手机发了地址给许晟,又开了车门的锁:「自己打车去,等会儿直接回外婆家。」 林逸租的房子就在五中旁边,学校有宿舍,但林逸性子孤僻,所以舒琴给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又专程安排了阿姨来照顾。 出事那天是周六,阿姨休假了,晚上回来没见到人,打电话听见铃声在卧室里响,推门进去,就看见了满床的血迹…… 电梯叮了一声,轿厢门开了。 第3页 许晟收回思绪,走出去,左边第一户的门开着,除了张朝还另有一个没见过的人,正在一起收拾林逸的遗物。 张朝起先没注意到他,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到了身后,冷不丁一惊,哎呦一声,尴尬笑道:「走路怎么没声音。」 许晟看了眼正在打包的箱子:「这些东西放到哪里去?」 「议长说运回n市去,已经找好仓库了。」 「全部吗?」许晟皱了皱眉。 几个没有密封的箱子里,可以看见除了书本和衣物,还有些类似餐饮小票的没有任何意义杂物。 「总也不好扔掉。」张朝道。 许晟抿了抿唇,死者为大,所以连无用的杂物也都带上了悲悯的色彩。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物是死物,现在人也是了。 张朝看他神色,尴尬地搓了搓手,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许晟轻声道,目光从有些凌乱的房间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主卧掩着的门上。 「小晟。」张朝见他走过去,不自觉拦了一下,有些犹豫,「……还是不进去了吧。」 许晟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没事,我不忌讳这些。」 轻轻按下了门把手。 清理过了,空气中依然带着很淡的血腥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但地板缝隙里残留着的暗红血迹一定不是。 卧室已经被清空了,只留下一张没有床垫的光秃秃的床,木质的书桌和敞开的衣柜。 许晟试图幻想林逸生前是如何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起居,但徒劳无功,毕竟他们算不上亲密,哪怕后来成为了名义上的兄弟,他并不了解他。 一直以来,许晟都觉得他和林逸相处得别扭。尽管算是通家之好,年纪也相仿,只差了两个月。 一个家属院住着,一所学校念书,父母忙的时候,就去对方家里吃饭,周末双方母亲常常带着一起玩……但或许是因为性格差距太大,林逸喜静,他好动,又或者是常常无意间被比来比去,『哥哥多听话,又考了双百分,小晟也要乖一点……』 哪怕接触再多,关系始终都是淡淡的,熟稔不起来……等到大一些,能够自主选择朋友,相处就更少,除非是两家一起出行,其余时间,充其量也就是在学校碰见,抬手打个招唿。 直到林逸被他们家收养,这种情况也没有太多改变。 一开始林逸因为抑郁症暂时休学,长期待在卧室不愿意出门,同在一个屋檐下,好几天也见不到一次。偶尔撞见了,他按照舒琴的嘱咐叫他哥哥,后者也没太多反应。 后来似乎好些了,重新去学校读书,留了一级。那算是两人关系最密切的一段日子——舒琴总是担心林逸的精神状况,让许晟在学校多照顾他些,于是一起上下学,中午许晟陪着他吃饭。 谈不上厌烦,但的确觉得有些累赘。也很少聊天,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他升上高中部之后,两人下学时间错开了。林逸可能也觉得麻烦,有一天主动说,不用一块儿了。 又过了大半年,林逸中考过后,忽然提出要离开,去z市念高中。 许晟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尘埃落定,才告知他。 但并不清楚原因,不管是舒琴还是林逸都说得很含煳。唯一确定的是,这是林逸自己的意思。 「我没办法再留在这里了。」从头到尾,林逸只对他说了这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深深地看着他,神色戚戚。 当时许晟并不完全明白,直到林逸去z市后,某次许启君的下属来家里拜访时,他陆续回想起一些细节。 比如那位叔叔其实一开始不是许启君的下属,还在警局时,原本是林恆带的徒弟,林恆牺牲后,和许启君的关系才变得更密切。 又比如对于他们收养林逸这件事,还在家属院的时候,就有些风言风语,类似许启君运气真是好,当年他们两个副局长竞争局长的位置,林恆原本是希望更大的一个……他收养林逸也不见得是完全的好心,占了这样的好名声,对仕途也是有利的……不然怎么这么快,就做了副议长呢? 人多的地方总有是非。 这些说法他都听过,林逸听得只会多不会少。 许晟当然相信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许启君不是林逸的父亲。 林逸的父亲死了,而在某些意义上讲,许启君或者说他们一家都是林恆牺牲一事的既得利益者,这点不能否认…… 如果是为此心存芥蒂,那林逸的确可以说出无法再留这句话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许启君和舒琴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半年之后,林逸割腕自杀。 「餵。」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许晟回过神,按下通话键。 「许先生吗?你的快递到了,在家吗?麻烦开下门,我在门口。」 「我不在家,你按门铃吧,家里有人。」 「没有。」快递员一面说,电话那头传来门铃和连续不断扣门声,「按过了,没有。」 可能阿姨出门买菜了,许晟想。 「是什么东西?你放门口吧,有个木架子,放上面就行。」 「书或者文件吧,没写。反正摸着是纸。你记得叫人拿进去,我这边确认签收了。」 第4页 「好,谢谢,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给住家阿姨发了条信息,收起手机,断掉的思绪一时却续不回去。 目光从卧室里一寸寸扫过,最后看向了那张床,搭在距离飘窗半米远的位置,形成了一条仅供一人躺下的缝隙。 林逸家的老房子和他在许家的卧室都是同样的布局,很小的时候,他们玩捉迷藏,林逸就喜欢躲在那里,后来病了,情绪萎靡的时候,他也喜欢躺在那里,狭小的让他有安全感。 许晟看了足有半分钟,慢慢走过去,贴着床沿躺下来。 林逸躺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什么驱使他割下那一刀,会不会痛,人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思绪纷扰,没有答案,他看着头顶的吊灯,摇摇晃晃,看得久了,眼睛开始发涨发酸,视线模煳,水滴滑过眼角留下的湿润感,好像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爬过。 他微微侧过头,抬手想要擦掉眼角那滴莫名的泪水,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床底似乎放了个木质的盒子。 床翼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隐约只是模煳的轮廓。 许晟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够出来。缝隙太窄,盒子又放得太远,探了许久才将将碰到。 盒子上有几滴血,大概是透过床板浸下来的,但并没有什么灰尘,落在床底的时间应该不久。 打开,里面是一部手机和一个本子。 林逸一直在用的手机和许晟是同一个品牌型号,眼前这个显然不是,因为没电,已经自动关机了。 屋子里早已收拾干净,没有充电器,许晟于是先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拿起了那个本子,市面上最常见的硬壳笔记本。 起先许晟以为这是个废旧的草稿本,因为中间被胡乱撕掉了许多页,然而当他定下神来去看上面的字,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是林逸的日记。 他从前不知道林逸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他认识他的笔迹,小时候,他们跟着同一个老师学书法。 一瞬间,许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不自觉咬住了唇,稳住颤抖的手指,犹豫片刻,才继续往下翻。 前面的内容都被撕掉了,能翻到的第一篇是去年十月十五号。 『我看见他了,拐角的那个路口,他骑着单车经过,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没有看见我。我想追上去,但是腿迈不开,是看错了吧大概……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这样不好……我会忘掉。』 写得不明不白的,许晟看着那个单人旁的他字,顿了一秒,又翻到下一页。 「做梦了,睡不着,吃药也没用。睁开眼睛,总觉得他就站在窗帘后头……他不在,我知道。白天在教室上课,忽然很想他,想去找他,他肯定会觉得我有病吧。」 紧接着小半本都是类似的梦呓的言语,中间陆续也撕掉了许多页,其中一张被撕掉又粘上去,写在十一月九号,「怎么会有这样的背影这样的脸,为什么忘不了又会看见……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像漩涡……」 言外之意过于分明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许晟听见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内格外地突兀。 眉头深深皱起,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切,一连又翻了好几页,却都是空白。 直到,一个名字勐地闯入视线。 顾耀。 那一页纸上,满满当当都是这两个字。写得太用力,墨汁浸润了纸页,字迹有些变形,密密麻麻排布着,如同某种古老的符咒。 最下方是一行小字。 「他说可以,那就是在一起了吧,真像梦一样……」 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符号,认真辨认,才发现是简笔画的太阳。 许晟盯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半晌,把那张纸撕下来,攥在了掌心里。 接下来重新又是时隔一个月的零星记录。 「十二月三日,晴天。和顾耀去海边了,跟着踩他脚印,踩歪了。」 「十二月七日,雨。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会下雨,来z市半年,第一次遇见这么冷的时候。在学校外面等了一刻钟顾耀才出来。碰见他几个朋友……买了热可可。」 …… 「十二月二十六日。包装很好看的东西都不太好吃,比如圣诞节的苹果。」 …… 日期并不是全是连续的,中间仍然有被撕掉的痕迹,而留存下的每一页上都有顾耀的名字,不再用代词含煳不清。写的全部都是琐碎小事,咋一看好像是个成真的美妙故事,哪怕性别在大多数人眼中不太合适。 一直持续到了月底,三十一号写的是,「跨年,他没有来。」 往后日记又断了大半个月,许晟皱着眉翻过一张张空白页,竟然直接就到了最后一页纸,用了红色的墨汁,像暗红的血迹。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好又要骗我,还是从来都是在骗我。都是假的吗?是欺骗是利用吗?……因为我蠢才会相信?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 留下的全是问句,日期一反常态写在了最后,看起来不像日记,像遗书,短而绝望。 也就在三天之后,林逸在这间房里自杀了。 日记本落在地面上,惊起细微的浮尘。许晟有些脱力地垂下手,腕骨撞在了床沿,很重的一声响,应该是很痛的,但此刻没有太多感觉。 脑子很涨很乱,被囫囵读过的字句填满。 第5页 时间过去不到半小时,他跟着林逸的日记已经走完了半年,一时不知春秋何夕。 此刻他应该感到惊讶,但实在不知从何开始,林逸的性向吗?还是短暂的恋爱? 他闯进了本该尘封的私人领域,又得到了太多不该属于他的秘密。 如果早一点知道林逸的性向,许晟分神想,他们的关系会因此变得更加亲密一些吗? 没有如果,而所有的假设,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单薄而不堪一击。 「小晟。」 卧室门被敲响了,许晟陡然一惊,勐地坐起身来。 门外是张朝声音有些担忧,不晓得该怎么催促似的,喊了一声就不说了,只又敲了一遍门。 许晟撑着床沿站起身,脱下外套挡住手里的日记本,拉开门走了出去。 「还好吧?」张朝见他出来,关切地问到。 许晟嗯了一声:「我先走了。」 「我送你回去吧,小晟……」张朝道,「你脸色不太好。」 「不用。」许晟摇摇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林逸的手机,你知道在哪里吗?」 张朝愣了一下:「我收拾的时候没看见,应该都在市长那里,小晟,你......」 「没事,我就问问。」许晟快步走向门口,「你们忙,我自己回去。」 「还是我送你……」 张朝话没说完,许晟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心情等电梯,一路沿着安全通道走下去,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冲出小区门口,又毫无目的地走了两条街,险些撞着一棵行道树,才勐地停住脚步。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眼睛有些痛,许晟微微弯腰撑着膝盖,听见自己缺氧般急促的唿吸声,半晌才慢慢缓过来。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从口袋里慢慢摸出了那部手机。 旁边便利店门口放着充电宝,许晟拿了一个,给手机充上电。三分钟后,总算能够重新开机。 林逸通常用的密码是李然的生日,但这次例外。把能想到的数字都试过了一遍,从李然、林恆的生日忌日一直试到了日记里第一次提到顾耀名字那天,都不对。还有两次机会就该锁机了,许晟皱了皱眉,尝试着输下了林逸正式办理收养手续的日子,打开了。 或许是因为室外的阳光落在身上,许晟的心情并不像看日记时那么紧张。 电话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十七条通话记录,全是林逸拨出,排除六条未打通的,最长的一条通话记录也不过五分钟,发生在那个日记里提到的跨年夜。 除了自带的软体,手机里,只下载了微信,微信号当然也不是许晟知道的那一个。 唯一一个联繫人,林逸的备註是一个太阳的符号。 耀,太阳的光芒。 对话框里,基本都是林逸在说,会分享日常的琐事,吃了什么,上了什么课。 顾耀都回得很简单,好,知道了,可以,不行。很少会超过三个字。 哪怕有几条是林逸深夜发信息过去,说想你,想见面。他也只是在第二天回復一条,睡着了,没看见...... 许晟一条条滑过去,翻到最顶上,加上微信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号。 聊天背景图是一片淡蓝的水域,大概是日记里提到和顾耀去的海边,像素不太高,不算清晰。 许晟退出来,又点进相册里。 照片倒是很多,全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或者侧脸,看得出是偷偷拍的,许多都十分模煳。 翻了许久,总算找到一张正脸。 是合照。林逸和一个男生并肩站着,后者没有看镜头,目光不知落向何处,神色散漫,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 黑色t恤,手里提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露出的校标上,模煳能够分辨出,z大附中几个字。 许晟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何,总又觉得有些熟悉。 他看着这张脸,又想起了纸上密密麻麻的顾耀两个字来…… 一朵云飘过挡住了太阳,天色阴了下去。 几个小孩打闹着从身侧经过,不小心撞到了许晟的肩膀,手机没拿稳掉在了地上。转头看了一眼没摔坏,没什么诚意地说了句道歉,嘻嘻哈哈地走了。 一阵风吹过,摇摇欲坠的枯黄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来,遮住了屏幕半边的人脸,没有了懒散笑意的装饰,只余下一双冷漠的眼睛。 许晟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弯腰捡了起来。 走到路边,抬手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去哪儿?」司机问。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是舒琴发来的信息,问他还有多久回去。 许晟收起手机,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手心里满满的汗,可是皮肤却冰凉,静了片刻,轻声道:「z大附中。」 作者有话说 开更~ 第2章 秘密 z市的重点中学里面最出名的有三所,五中,十四中和z大附中。 前两所都位于市北的老城区,而z大附中作为z大的附属中学,前几年政府统一打造大学城,在西边新城给z大划拨了一大块地,附中也一併搬迁了过来。 z市靠海,市内亦有大江穿过,环出岛屿,西边新城就位于岛上。 连结岛屿和主城的是一座长约三公里的桥,据说是某位祖籍z市的建筑大师的得意之作。过了桥,周围的景致逐渐熟悉起来——许晟的外祖父母也住在新城。 第6页 这似乎也在另一种层面印证了林逸转学是对许家心存芥蒂的猜想——z市虽然是李然和舒琴共同的家乡,但李然的父母早已离世,林逸回到这里,唯一相熟,可以照顾他的人是许晟的外公外婆,可林逸最终选择就读的却是远离新城的五中。 「小伙子,到了。」司机停下车。 校门前的路有些窄,司机小声抱怨着不好调头,见许晟坐在后排一动不动,不耐烦地又催促了一遍:「到了。」 许晟回过神,拉开车门下了车。先去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一个大的纸袋,把日记本装了进去。安静地在树下等了一刻钟,听到放学铃声响了,很快便陆陆续续有学生从里面出来,等到人逐渐多起来,他提着袋子混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对于一所中学来讲,附中的面积委实过大了。一眼望过去,苍翠的树木掩映着砖红的屋顶,风中传来少男少女的吵嚷声。 来的路上,许晟翻了日历,去年十二月三号是周六。z市的高中,高三周末是要上课的,顾耀应该不会是毕业生。 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靠在一起,都在篮球场对面,楼下张贴着年级前五十的光荣榜,并没有找到这个人——倒是在许晟的预料中。 他想了一会儿,绕到旁边的通告栏前,一排排找过去,最终在一张处分报告上,找到了顾耀的名字。 高二七班,打架斗殴。 许晟轻轻一挑眉,转身往楼梯上走。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身侧经过,许晟数着门头悬挂的班级牌……六班,七班。 他停住脚,靠在窗边,微微侧过头往里看。学生们赶着吃晚饭,大部分的人都出去了。桌子上各色的教辅资料一沓沓地堆着…… 有两个女生注意到了他,凑近窃窃私语了几句,又不太好意思地嬉笑着低下头去…… 「顾耀!」 许晟专心致志地找着,还没有看到人,忽然听见有人突兀地喊了一声。 他一愣,前门两个穿着国际班校服的男生还在不停地喊:「顾耀,顾耀......」 故意拖长了声音的搞怪语调,两人连着喊了好几声,左右看了一眼老师不在,索性大摇大摆进到教室里面去找人。 这个班的人大概都认识他们,见怪不怪的神色,最后排窗边趴着睡觉的男生这时终于慢吞吞地直起身来:「贺延你给我闭嘴……喊什么?吵死了。」 天气不算冷,但距离春天来临都还有一个月,顾耀却只穿一件黑色的t恤,长袖校服搭在椅背上,随着起身的动作,露出一截精瘦的腰,和一块白色的纱布。 来人被骂了也不生气,其中头髮微卷的那个大概就是贺延,笑嘻嘻道:「估计你就在睡觉,这都下课了,走吧,吃饭去。」 「吃什么?」顾耀甩了甩头,掩嘴打了个哈欠。 「随你呗,你想吃什么?」贺延指指旁边的男生,「一杭家新开的酒店,上周你不在,我们去吃了,海鲜做得还可以。」 「怎么样?」宋一杭也道,「我让人安排上?」 「不去。」顾耀一面说,抬手揉了揉眉心,「后门随便吃两口得了。」 「天天后门,不腻啊……」 「爱去不去。」顾耀把桌上的东西胡乱往桌肚里一塞,懒洋洋往外走,剩下两人耸耸肩,也跟了上去,又问顾耀:「……等会儿吃了饭,打桌球去不去?」 几人说着话从许晟身边经过,大概是没睡醒,顾耀面色始终带着淡淡的倦意,单手压着眉心。眼神从许晟身上滑过,短暂地停滞一秒,又平淡地收回目光。 他们身量相仿,都是瘦高的身材,错身的瞬间,夕阳的余光落在顾耀的眼睫上,能看见极其细微的绒毛,与高挺鼻樑投下的浅淡阴影。 许晟垂下眼睛,慢慢往前走,在心里默数到一百,停住脚往楼下看去。 这个点有些性子急的学生已经买好了面包匆匆赶回教室,顾耀单手插着兜往外走,身影在人群里显得很突出。 许晟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一抹黑色消失在了花坛拐角,转身往楼下走去。 附中后门是一条商业街,因为离z大也只隔了一条马路,所以规模比一般中学旁的小吃街大了许多。 晚饭时间,人头攒动,经过街口拐角蛋糕店时,手机响了。 「妈。」 「到哪儿了?」舒琴问他,「阿姨饭做好了。」 「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许晟一面说话,沿着街边一家家店铺看过去。 舒琴听见背景里的喧譁声:「你现在在哪儿?」 「随便逛逛。」经过一家韩式烤肉店,许晟看见了那个身影。 「小晟……」舒琴欲言又止。 「没事,妈,我很快就回来。」 许晟挂断电话,朝烤肉店走了进去。 这家店生意不算太好,零星只分散坐着几桌客人。 对面两人说着些什么,顾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单手撑着头,黑色t恤下,隐约可以看见肩胛骨的轮廓。 许晟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去,背对着顾耀,在前面一张桌子坐下。 「怎么了?」坐下的同时,他听见贺延在问。 「没事。」顾耀顿了片刻,「你们继续说。」 「什么继续说,你压根没听好吧……」 许晟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过菜单翻起来。 第7页 「一位吗?吃点什么?」繫着围裙的服务生热情地走上前来。 「我看看……」许晟一手翻着菜单,另一只手放在外套口袋里,按下了拨号键。 背后铃声响了,意料之外有些熟悉的声音,让许晟不由得愣了一瞬。 顾耀皱眉看了眼闪烁着来电显示的屏幕,直到宋一杭好奇地问了句谁啊,他才按下通话键。 「餵。」 无人回答。 「一份石锅拌饭,一份参鸡汤。」许晟已经点好了菜。 「餵?」身后顾耀对着听筒有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林逸?」 仍然是一片安静,细听才有一点沙沙的响动,那是手机在口袋里摩擦过衣料的声音。 「还需要其它的吗?」服务生问。 「不用了。」许晟轻轻道。 顾耀皱眉又餵了两声,一直没听见回答,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林逸……」贺延皱着眉努力在回想,「这名字好熟悉……」 「五中那个吧?」宋一杭说。 「哦……」贺延一拍手,恍然大悟,「我说呢,看起来阴沉沉那小子是吧?还没分呢?……我都好长时间没见他来找你了,还以为你已经甩掉了。」 「是吧。」顾耀把手机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叫是吧?」 「他没找我,我也没找他。」 「这不是来找你了?分不掉了吧。」贺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不理就不结了。」顾耀似乎笑了一下,「什么分不分的。」 「也是。」贺延挤眉弄眼道,「我看你本来也不怎么认真,上次那个学弟,你还装模作样接过人家下课呢,这个全程倒贴来找你……不过和男的谈有什么意思,理解不了你......还是得姑娘更带劲,上周来找你那个,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就唱歌那粉色头髮,她挺好看的……」 「都一样,男的女的没什么差别。」顾耀漫不经心地说,把筷子当笔,转来转去。 贺延啧啧两声:「怎么,难道你还真喜欢他?逗个乐就得了……」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顾耀短促一笑,「他挺有意思的,我们各取所需。」 「需什么?」贺延追问。 顾耀耸耸肩,没有回答。 「有意思你现在不也嫌烦了?」旁边沉默的宋一杭包了一块牛舌咬了一口,总结点评道,「渣男。」 于是他们很快又说开了去,整顿饭都没有人再提到林逸,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也不怎么受欢迎的名字。 许晟听着他们语气的谈话,机械地把汤一勺勺塞进嘴里。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胃口正好,吃得很快,两刻钟不到,顾耀便叫了服务生结帐。 「走吧,打桌球去。」 「我不去了。」顾耀懒洋洋道,「你们俩去吧。」 「怎么,你还回学校上自习吗?」贺延一面往外走,问他。 「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顾耀打了个哈欠,「找个地方睡觉,困得很。」 闻言宋一杭转头看了他一眼:「找个地方,你不回家?你爸最近不是在吗……我听我爸说的,前两天他们约着打高尔夫来着。」 「他在,更没必要回去了。」顾耀扯了扯嘴角。 「那你妈能答应啊……」贺延凑上前来,「……你别这么看我啊,阿姨也是关心你。」 「她当然关心我。」顾耀微笑,「没有我,她顾太太的位置就坐不稳了,我是她的护身符,她当然得关心。」 「你这话说的.....」 「实话嘛,都是不好听的。」顾耀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一甩手,却不留意碰到了身后的人。 「抱歉。」 「借过。」 他们同时开口,顾耀轻轻挑了下眉,往旁边侧过身,许晟抿着唇,提着袋子快速走了过去。 身后男生清亮的声音继续说着话,宋一杭略微压低了声调:「……你也不要太胡来了,老和他们对着干有什么好处。我家老爷子新讨那小老婆比我就大三岁,我能说什么?况且你大姐四月就回国了,到时候难免……」 而顾耀只是笑,懒洋洋的调子打断他:「没什么好处,他们不高兴,我就高兴了。她要回就回,我还要为了和她争去装孝子贤孙吗?」 出了店门,交谈被车流鸣笛声掩盖过去,渐渐听不清了,许晟没有回头。加快脚步过了马路,走进了对面的便利店。 没过两秒,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见顾耀一行人也从烤肉店出来了,站在路边又说了两句话。 顾耀始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走到路边,叫了辆车,沖同伴随意挥了下手,关上了车门。 商业街人多车多,车辆行驶得很慢,许晟飞快地拦下一辆计程车。 「跟着前面那辆黑车。」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喂,妈,我等会儿再……」 「小晟呀。」却是外婆的声音,「在哪儿呢?还不回家呀,饭都做好了,等你呢。」 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担忧,许晟知道, 是林逸的死讯惊吓着她了。 「我……」 前排司机勐地一个剎车,回过头来,压低声音,有些尴尬道:「……红灯,跟掉了。」 「小晟……」电话那头,外婆还在叫他。许晟看着前面渐渐开远的轿车,远到看不清,只余下一个模煳的黑点,闭了下眼睛:「我等会儿就回来。」 第8页 距离不远,但有些堵车,五公里的路程,到家却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 许晟先绕到后院,把日记本藏在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木绣球下,这才进了家门。 外婆和母亲坐在沙发边,听到开门的声音一齐转过头来,母女俩有着相似的面容,连泛红的眼角都如出一辙。 「小晟回来了。」 外婆起身迎过来,扬声让阿姨可以端菜了,又对舒琴道,「去书房叫你爸和启君。」 转头爱怜地摸了摸许晟的头:「去哪里了?」 「随便走了走。」许晟低声道。 外婆似乎嘆了口气:「散散心也好……吃饭吧。」 「我吃过了。」许晟摇摇头,「我有点累,想先休息。」 他本是没有调整好心绪,不想让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但说完这一句,又当真觉得累极了,看着外婆担忧的眉眼,倾身抱了抱她,闻到她身上清淡的沉香气:「没事,我睡一会儿就好。」 外婆家是栋二层的小洋楼,许晟的卧室在二楼东南阳光最好的那一间,此刻天色已晚,只有一抹残阳的余晖落在窗台上。 他甚至没有力气脱衣服,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迷迷煳煳中他觉得有人进门替他拉上了窗帘,又为他盖上了毯子,好像还餵了水,像是外婆也像是母亲,他分辨不出。 好似又在做梦,无数的光影片段滑过,捉摸不透,来不及看清,便已然远去……最后定格在一滴滴血落在日记本的封面上,血迹晕出的形状,是一双和他对视的带笑却冷漠的眼睛。 许晟醒了。 夜有些冷,但背已经被汗湿了,睁开眼半晌,视线才慢慢聚焦,时钟指向一点,窗外已是深夜。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往外看,木绣球洁白的花朵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银白的光。 许晟想起刚刚买下这栋宅子的时候,外公并不想在庭院中种植这种树木,觉得像丧花,不吉利。 可外婆很喜欢,说它枝叶繁茂,形若释迦。 「花朵嘛,寓意都是人加上去的。」外婆这样说。 最终就还是种了。 现在这种亦正亦邪的花木下掩盖着一个秘密,一个他还没有完全看透的秘密。 夜太安静了,是一块透明深蓝色的玻璃,脚步声也需要放得很轻,才不会震出裂纹来。 许晟悄悄下楼,开门,从枯叶中拿出日记本,再返回卧室。 关门的同时,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刚刚把日记本塞进枕头下,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晟?」是舒琴的声音。 他走过去开门,看见母亲略显疲惫的脸。 「我就说听见走廊好像有声音,刚刚出去了?」 「有点饿,本来想下楼找点东西吃的。」 「吃了吗?」 许晟摇头。 舒琴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好像退烧了……」 「我发烧了吗?」许晟皱起眉。 「低烧。」舒琴收回手,「去加件衣服吧,昼夜温差太大了, 妈妈去给你热点饭。」 许晟应了声好,等舒琴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轻轻关上了门。 寂静的房间里,心跳声越发地清晰。他从枕头下拿出被露水微微浸湿的日记本,指尖触到了纸页,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翻开吗? 然后呢? 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也见到了顾耀。某种程度上,他明白了林逸,当然也随之有了更多的疑惑,可就算下午一路跟下去,又能做什么…… 许晟深深吸了口气,收回手,起身下楼,在楼梯的拐角处,撞上了舒琴。 「我正说上来看你。」舒琴伸手替他理了下外套的领子,「做好了,去饭厅吃吧。」 白瓷盘里的豆苗是这个时节最应季的绿叶菜,但或许是因为舒琴不常做饭的缘故,本应该清甜的根茎,却咀嚼出淡淡的涩味。 「刚好阿姨今天买多了,还剩一小把。」舒琴一面说,拿过额温枪对着他额头测了一下。 「是降下去了。」她看了一眼上面显示的数值,听见微波炉叮了一声,起身去把汤端出来,放下之后,又转去客厅药箱拿了两袋感冒药。 「等会儿还是再喝点沖剂预防一下……本来你爸还在说,如果早上起来还烧得厉害,就把机票改到晚上......」 「去哪里?」 许晟始终有些恍惚,话说完了,才勐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倒是舒琴顿了一下,一直假装平静的假象因为这无心的一句话,又被撕开了一条细微的口子:「你爸后天市里有会,你下周不是也要期末考试了……」 她还是说不下去了。 沉默持续了很久,半晌,重新平復好情绪的舒琴道:「小逸这里的事情,也结束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他吧……」 结束了吗? 人死如灯灭,是结束了。 许晟垂下眼,金黄的鸡汤上飘着厚实雪白的椰子肉,清甜的香气却让他想起了烤肉店里那碗调料品勾兑成的所谓参汤。 「汤我不想喝了。」许晟抿了下唇,大脑一片混沌,或许是发烧的后遗症,「……那就先回去吧。」 第3章 黄雀 期末考试最后那天在下雨。 写完英语作文,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拍打着树叶,觉得教室里有些闷,索性直接上去交了卷。 第9页 还得回教室取东西,也不能先离开,许晟坐在教学楼屋檐下的长椅上,看雨滴在前方不远处的水池里,留下一圈圈的涟漪。 高欢玥啃着面包,笑咪咪地在他身边坐下:「我刚看见你从我考场门口经过了。」 许晟看她费力地拧手里巧克力奶的盖子,接过来,拧开又递给她:「你又没吃饭?」 「飢饿有助于保持考试清醒。」高欢玥一本正经道,「我又不像你,可以随便提前一个小时交卷。」 「没有那么久,你不也提前了。」 「我只提前了一刻钟,完全在正常范围内。」高欢玥耸耸肩,「说吧,这次你又准备甩第二名多少分?」 「恐怕不行。」 「什么意思?没发挥好?」高欢玥皱起眉头看他不像玩笑,「那你还交这么早……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睡好大概。」许晟随口道。 这显然不算是个太正当的理由,高欢玥想起他期末考试前忽然请的假:「……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 问完想起许晟父亲身份敏感,有些尴尬地顿住了。 许晟顿了片刻:「没事。」 「感觉你这几天怪怪的。」高欢玥小声嘀咕道。 「有吗?」 「有没有你不知道啊。」 「可能想到考试紧张吧。」 「拜託!」高欢玥夸张地瞪着他,「咱们好歹幼稚园就认识了,你拿这种话唬我,你还不如不说呢。」 许晟扯了扯嘴角,当真不说了,靠着椅背,望着远处的雨。高欢玥看着他安静的侧脸,不知为何,心中却忽然有些不安,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喂,许晟,你要有什么心事……」 刺耳的铃声在同一时刻响起来,考试结束了。 「没什么。」许晟目光扫过女孩手里的巧克力奶,却想起林逸日记中提到的热可可,垂眸站起身来,「走吧,回教室拿书。」 听老师讲完一堆假期注意事项,天已经擦黑了。 到家进门一个人都没看见,放了书包,阿姨听见声音才从杂物室出来,手里还拿着新的活性炭——从警局旁边的老房子搬到市中心的新小区也快半年了,舒琴有轻微的洁癖,总觉得家里甲醛的味道没有散尽,不仅买了大堆的绿植,还让阿姨每周都得更换活性炭。 「晟晟回来了。」阿姨看他袖子上沾了水,「外面雨下得这么大呀?怎么衣服都湿了。」 「李姨,我妈呢?」 「卧室收拾行李呢。」 正说着,主卧门就推开了。 「考完了?」舒琴顺手把一个装好的行李箱推到墙边,「去洗澡换身衣服出来吃饭吧……你的行李我还没收,你自己收,还是等会儿妈妈来弄?」 「我自己来吧。」 明天一早,他们要启程,去外婆家过春节。 这几年许启君职位越来越高,舒琴前两年又升了系主任,逢年过节,来来往往都是拜访的人,已经有好几年,春节都是留在家里。 去年快年底的时候,外公外婆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儿女都在国外也没能赶过去,外婆电话里说起来,倒是有几分凄凄感伤,舒琴听得心酸,搁了电话,就同丈夫商量,今年要回z市过年团圆.....结果现在又撞上的林逸的变故,实在说不上是凑巧还是不巧。 「愣着做什么?」舒琴轻轻推了推他,「去换衣服,等会儿又感冒了。」 许晟抿了抿唇,转身看见玄关处未拆的快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阿姨,我在z市的时候,让你帮我收了个快递,放哪里了?」 阿姨刚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不说都忘了,帮你收着的,我去给你拿。」 很快从储物间拿出一个包裹递给他,随口道:「像是书。」 拆开果然是一本棋谱,买了得有一个月了,卖家迟迟没发货,许晟也没催,现在才到。 「你和我说了,我就去门口看,没看见,还准备去快递站问来着,结果下午又在架子上找到了。」阿姨笑着说,「大概是被邻居拿错又送回来了。」 许晟随意翻了翻,他很小开始学围棋,第一个老师是林恆,放学的下午,如果不用练跆拳道,他就去林家,和林逸一起学棋。 林逸性格比他安静,棋也比他下得好,后来病了,就不再下了…… 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洗过澡出来,阿姨已经走了,他们不在家过春节,给阿姨也提早放了假。 舒琴在接电话,听语气是学校的行政事务,打着手势,让许晟不用等她,自己先吃。于是他慢慢喝完了一碗汤,觉得身上暖和一些,把碗扔进洗碗机里,回了卧室。 说要收拾行李,其实没有太多可装的东西。他的衣服和日用,外婆家都有现成的,最后只带了练习册和几本书,想一想,又转身去书柜里把新买的几幅还没打开的拼图也一併带上,一时没拿稳,掉了下去。 他弯腰去捡,于是又看到了放在书架最底端,最深处的那本日记。 从回来之后,许晟没有再打开过。但此刻触碰到封页,露水留下的湿润感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许晟深深唿了口气,想要把它重新藏回去,指尖却僵了许久,最后他改变了主意,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 照例没有睡好,从z市回来这几天,都没有熟睡过,今天和高欢玥说的,并不是一句完全的谎话。 第10页 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才有一点朦胧的睡意,但门很快被敲响了,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许启君昨天应酬到太晚,还没有起床。临近春节,他工作丝毫不减,今天得下乡慰问,后续也还有工作,所以不会一起出发,等到除夕才会过去。 起飞的时候还是蒙蒙亮,落地时,天边已经是一轮璀璨的红日。 天气比上次来冷些了,但沿海城市特有的湿润气候,却也没有太多改变,总觉得笼着一层雾。年味在这短短一周内倒是浓了不少,一路上张灯结彩,满眼望去只是一片红色。 外公外婆同母亲一样,早年也在大学任教,一贯是喜静的,过年也不例外,今年这样的情况下尤其。家里没有添太多的装饰,只在门口贴了外公写的春联。 节前的日子和一个寻常的周末也没有太多的差异,早起看书写题,下午陪外公下会儿棋,只是失眠的症状似乎更加严重了。 昼短苦夜长。 睡不着的时候,许晟会去楼梯拐角的佛堂静坐,沉香萦绕,他看着菩萨,菩萨看着他,到天色发白,一夜又过去。 就这样一天挨一天,挨到了除夕。 「启君是下午几点的飞机?」 外婆同母亲坐在餐厅理菜,准备夜里的年夜饭,厨房里已经有板栗煨鸡汤的香气传出来。 「两点,我到时候去接他。」舒琴又确认了一眼,「早上还给我打电话,问要带些什么东西......」 「带什么,人早点过来就行了,我和你爸这里要什么没有......哎,你爸呢?」 「买花去了,妈你忘了?」舒琴把削好皮的芦笋放进篮子里,又拿了一把。 「哦,对。这人老了,记性不好。」外婆笑着嘆了口气,话题又转回许启君身上,「他这个工作真是忙,昨晚上还在新闻上看见他呢,今天就过年了,也不能早一天休息......小琴,你们现在什么都有了,照我来看,就差不多了,他再往上走,只会更累。」 「他有自己的想法,我能说什么。现在这个位置,难道还能安稳一辈子?要么继续往上,要么......」舒琴听见许晟下楼的脚步声,没再说了。 外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笑了:「晟晟作业写完了?给你外公打个电话,问他到哪里了。」 许晟应了声好,还没拨出去,就听见门口停车的声音。 外公和司机搬着几盆花进来,剑兰、百合、水仙都是颜色素雅的花,花香气在房间内瀰漫开来。 「金桔没买呀?」外婆走过去,把花整理好。 「卖完了,下午得去市郊的花鸟市场看看。」 外公的外套不知在哪里蹭到了灰,舒琴走过去替他拍了拍:「爸,你下午就别去了,忙一上午了,就在家休息,少一盆也没什么.....」 「我去买了送过来吧。」司机连忙道,见舒琴有些犹豫,便说,「我家里花也没买齐,本来也要再去的,顺路,不麻烦。」 「那晟晟一起。」外婆做了主,「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出门,我看人也蔫蔫的,出去走一走。」 花鸟市场四点就要闭市,于是吃了午饭早早便出发。 人比许晟想像的更多,找了好几家店才买到外婆要的金桔树。 许晟抢在司机前面付了钱,连着司机给自己家买的几盆花一起。 「哎呀,你看这事……」 「应该的。」许晟说,他知道外婆让他一道也是这个意思,「本来今天都应该休息了,专门又来一趟。」 「哪里的话。」司机挠了挠头髮,「你外公外婆人好,平时对我们家也是很照顾的,我家小孩去年入不了学,也是舒先生帮忙的……」 许晟笑了笑,一起把花搬上后备箱,发动了车司机又同他搭话:「在n市过年不买花吧?」 许晟微微怔了片刻,n市没有买花的习俗,但是舒琴和李然有,小时候,每到春节,也会带着他和林逸一起去挑选……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他忽然暗淡下去的脸,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到了霉头,小心翼翼地闭了嘴。 许晟垂下眼睛,他诧异于自己这样频繁地联想到林逸,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想起电视里许启君视察工作的新闻,想起母亲这几天同学生们通话,指导他们论文,想起厨房里饭菜的香气…… 他不知道父母长辈是否真的如同他们表现的那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按部就班地投入日常的生活。 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无论他怎么样刻意放空,刻意遗忘都无法改变。 可能是因为,他阅歷不够,还没有学会那些若无其事。 也可能,是因为,他比他们多获得了一个秘密。 结束了吗? 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原来没有,至少对他而言,余震无处不在。 比如后备箱里的花,又比如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顾耀的侧脸。 「停车!」 许晟下意识出声。 司机一惊,一脚踩下剎车:「小晟,怎么了?」 车辆正经过一片别墅区,和外婆家所在的小区看起来风格很像。顾耀刚刚从大门出来,单手插着兜,在和谁打电话,神色非常悠闲。 司机见他看着窗外不说话,以为是认错了路,解释道:「还没到呢,过了前面那条街才是……看着像是不是?我原来也总认错,咱们是南山,这里是西麓,几个盘都是一个开发商弄的,就那什么顾安集团……」 第11页 他一面说,重新发动了车,许晟一直盯着顾耀,压根没注意他在说什么,车往前驶出几米,勐地回过神来。 「叔叔你停车,我先不回去了。」他迎着司机不知所措的目光解开安全带,「你把花带回去吧,我觉得闷得很,想再走一走。」 耽误了这几分钟,顾耀已经走到了拐角处,许晟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看见顾耀进了一家书店。 许晟跟了上去,进门的时候,一股咖啡香扑来,这是近几年在商圈中常见的连锁书店,面积很大,卖书也经营饮品。 此刻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书店里面并没有太多的人,顾耀点了杯拿铁,等待制作的过程中,闲散地晃到书架边挑了本书看。 许晟在原地站了片刻,提步走了过去。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刻,觉得自己一开始其实只是想去替林逸要一句道歉。 可阴差阳错,命运把他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几乎就在同时,顾耀的手机响了。 「餵。」他漫不经心地接起,没有注意到书架对面的许晟。 顾耀声音不大,但电话那头的人情绪似乎有些激动,透出一点声音来,是个女孩子。 模模煳煳地,听不大清,顾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直到对方忽然提高了音量:「可是我喜欢你啊!」 许晟眼睑跳了一下,对面似乎哭了,透出一声呜咽来。 「那你别喜欢我,不就好了?」而顾耀的语调甚至算得上温柔,他慢条斯理地说,「……哦,那是我让你误会了,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隔着一排书架,书本挡住了顾耀大半张脸,许晟只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骨和略显单薄的唇。 他是笑着的,唇角勾起,非常漂亮的弧度。然后微笑着,泰然自若地挂断了电话。 咖啡很快做好了,服务生在前台叫号,顾耀走了过去。 如果要一句对不起,现在或许是好时机。顾耀也不会吝啬这一句,许晟已经提前知道了答案。 但许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顾耀走远,直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响,是顾耀刚刚看过的那本书没有放好,掉在了地上。 许晟走过去捡起来,一本《倚天屠记》。 殷素素临死前告诫张无忌,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其实男人也一样,只要有一张能够蛊惑人心的脸,和含情脉脉的眼睛。 许晟看着门外顾耀高瘦的背影,继而他又想起,张无忌也背过《庄子》。 庄子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进小区天已经黑了,还听到几声鞭炮响。 母亲和外婆都在院子里,远远望见他,外婆就迎上来了,温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转到哪里去了?」 「电话也不接,外婆担心坏了。」舒琴推推他的背,「快进去吧,你爸已经到了。」 「妈妈。」许晟站在原地没有动,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而镇定,「我要转学。」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没有收藏的点个收藏啦,海星评论也想要( ′` )比心 第4章 蠢人 进卧室换衣服之前,许晟先去了一趟佛堂。 佛堂左边是一排红木的柜子,做得很深,放着外婆为全家请的平安符。 许晟拉开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平安符下面是经书,他把表面的几本的拿开,将从书店带走的书同林逸的日记放在了一起。 一切恢復原状之后,他走到供桌前取了一柱沉香点上。 裊裊白烟中,菩萨结与愿印,低眉不语。 换了衣服下楼,长辈们短暂的家庭会议已经开完了,许启君眉头微微皱着,但岳父母在,他在外职位再高,这里是端不了架子的。 「吃饭吧。」外公看了看许晟,发话了,「琴琴去厨房端菜吧,我不能喝酒,柜子里今年的新茶,启君你去拿来泡上。」 许启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去了。 「晟晟,过来。」外婆牵住他的手,掌心温热柔软,「外婆给你做了糖年糕,下次晚回来要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知不知道……」 忙活了一天,年夜饭备得很丰盛,席间没有人提起他说转学的事,饭后陪外公下棋的人换成了许启君,外婆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春晚,许晟陪了一会儿,提出要上楼了。 「你外公还给你买了烟花。」外婆和蔼地对他说,「小区门口可以放,要不要去?」 「明天吧。」许晟说,「有点累。」 「那去休息吧,十二点起来吃汤圆。」 许晟说好,但那晚的汤圆他没有吃上。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之后,他就睡着了,很沉,很久没有过的安稳。 初一一早全家上山去进了香,从初二开始,前来拜访的人再也没有断过,外公外婆桃李天下,今年逢上舒琴一家又在,无论怎样谢绝,从早到晚,客人依旧流水似一波接一波地来,没有清静过。 日子好像比平时快了一倍,一晃就到了初五,一家人才总算又坐下来吃了顿没有外人的饭——许启君第二天得回n市主持工作会,返程的票已经订好了。 饭后许晟绕着小区散了一圈步,照旧上楼看书,快到十点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他以为会是许启君,但来的人是舒琴。 「行李还没有收吗?」她在沙发边坐了一会儿,轻声开口。 第12页 许晟转头看着她:「还有十来天就开学了,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闻言舒琴深深看了他一眼,但目光中并没有任何震惊的神色,片刻之后她说:「除夕那天,你爸爸就想找你谈话,我想还是我来比较好,也让你再冷静几天。」 「我不是一时冲动做的决定。」许晟很快地回答。 这一点他是逐渐想明白的,就算没有听到那个电话,他最终也会这么做。从他看到那本日记,从他找到顾耀的那一刻,所有的决定,已经埋下了种子。 舒琴看了他很久,目光落在他身后翻开的书页上:「是因为小逸吗?」 这当然是绕不开的名字,舒琴提起时却显得有些艰难。 许晟点头,很快又摇头,他想其实并不全是因为林逸,更多是因为他不甘心。 舒琴并没有纠结他前后不一致的反应,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沉重:「但你转来z市,能做什么呢?晟晟,你知道,这都是没有意义的。」 许晟垂下眼睛,舒琴说的,与他想的,并不是同一回事。但没有意义,于事无补这一点是相通的。 然而许晟本从不想要弥补任何,也绝不可能弥补任何,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林逸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顾耀或许不算罪无可恕,不是始作俑者,但谁说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就是全然无辜的? 窗户没有关严实,树叶在风中微微摇晃的声音像蚕吐丝,夹杂着小区人造河缓慢的水流声。 他早慧,一岁就会背古来万事东流水,不可回返。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蠢事。但做了十六年的聪明人,此刻,他愿意做一次蠢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蠢人。 可他无法告诉舒琴,长久的沉默僵持之下,许晟慢慢开口:「妈妈,可能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但是只有这么做我才能心安。」 「……为什么?」舒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有什么事情,是我和你父亲不知道的吗?」 她从不给家里人做心理谘询,林逸当初也另请了医生,但职业使然,总是格外耐心。许晟抬眸,舒琴太敏锐了,有一瞬间,他以为父母是从林逸的遗物里找到了别的有关顾耀的信息。然而舒琴却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停留,只是看着他目光中却带上了一点难以言说的痛苦:「我不知道小逸的死会让你这样……」 她嘴唇颤动着,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许晟的一意孤行,失态或是失智…… 「我原来也不知道。」许晟轻轻说。 他和林逸不是亲兄弟,没有血缘的联繫。认识十六年,但从来都不够亲近。 林逸来z市后这半年多的时间,许晟很少会想起他,太多的时候,林逸于他而言,只是很模煳的影子…… 那他的不安,他的不甘,他报復的心,究竟来自于何处呢?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林逸也不应该是这样。」许晟有些失神,「从n市来送他下葬的路上,我以为我可以很平常地和他告别,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因为这原本不是我们需要告别的时间点……」 月光透过窗棂在桌面上落下浅淡的光影,他想起去年林逸走的那天,也是一个无星的月夜。 他在学校准备竞赛,没有去送他,也漏接了他的电话。只收到林逸简短的道别简讯。他也只是回了一句再见。 那时候,许晟真的以为,很快就会再见面。 「妈妈。」许晟喉结动了动,「你说得对,当然是会结束的。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灯光下,他的神色带着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固执。良久,舒琴嘆了口气,伸手握住儿子冰凉的手掌,语气和缓:「……很难受吗?」 难受吗? 许晟看着母亲,后者的神色中藏着一丝理解与怜悯,恍惚如同佛堂里的菩萨像。许晟坦诚而平静地回答她:「心如刀割。」 第5章 九十七天 转学的手续在十五前办好了。 一开始母亲以为许晟想去的是五中,听他说要去附中的时候,似乎松了一口气,目光中却带上了新的疑惑。 「我可以陪陪外公外婆。」许晟解释道。 「去附中好。」外婆倒显得很高兴,「离得近,可以住在家里面。」 这听上也算过得去的理由,于是舒琴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许晟留在了z市,舒琴和许启君元宵节又特意来了一趟,离开的时候,许晟原本要送他们去机场,被舒琴拒绝了。 「不用送了,明天就上课了,晚上早点休息。」舒琴很快地抱了他一下,「你爸过两个月可能会来z市学习考察,到时候,我们再来看你。」 许晟点点头,眼见舒琴要上车,忍不住开口叫住她:「妈妈……」 「嗯?」 「对不起。」许晟说。 尽管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但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还是出乎他的意料,那天舒琴只留下一句我会说服你爸爸,就离开了卧室,此后一直到转学手续办妥,他都没有再受到任何来自家人的质问或者阻拦。 又或者这一切其实在他的意料中,他知道自己会被同意,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所以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许晟并不后悔,但他必须要对舒琴道歉,为自己的任性,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舒琴一愣,她看了眼还在院子门口接电话的丈夫,转身重新走到儿子面前,轻轻嘆了口气,抬手理了理他的额发:「不管你怎么想的,如果转这个学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那么我和你父亲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有一样,妈妈不希望你背着这个包袱,或者为此自责……这件事情或许有人有错,但绝对不会是你。」 第13页 许晟觉得舒琴的话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但一时却找不出这种怪异感觉的来源,正要开口,那头许启君却已经结束了电话,大步走过来,轻轻揽了下妻子的肩:「该走了。」 又看了一眼儿子:「你心里一向有数,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平时多陪陪老人家,别让他们太操心。」 许晟点点头:「知道了爸。」顿了片刻又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耽误任何事情。」 许启君眉头松开一点,抬手拍了拍快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的肩膀:「回去吧。」 夜里下了雨,淅淅沥沥一整晚,天亮时总算渐渐停了,能听见小区里若隐若现的鸟鸣声。 许晟起得早,在院子里背完了两篇英文课文,阿姨才把早饭端上桌。 「等会儿司机送你去吧?」外婆伸手理了理他的衣服。 「没事,我坐公交去就好。」许晟低头喝了一勺鱼生粥,「在家的时候,也没有让司机送过。」 「就让他自己去吧,男孩子不要太娇惯了。本来也就几公里路,走路顶多就半小时。」外公胃不好,吃东西不能太烫,此刻坐在茶案边看报纸,头也不抬道,「你的成绩单我给学校看过了,进实验班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我想,还是先去普通班念着吧,不要搞得太特殊了……」 「我们小晟这么优秀,哪里有这个必要。」外婆对这个安排显然事先不知情,皱眉说。 外公假装没听见老伴牢骚:「我了解过了,每个月都要月考,会根据成绩重新调班,你到时候好好考一考。」 「我知道了。」许晟听话地说。 外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它都安排好了,你到了之后,去教务处找陈冰老师,他会带你去教室的。」 许晟点点头,把外婆夹给他的虾饺飞快咽下去,起身提起书包:「我先走了。」 「还早呢。」墙上的挂钟才刚过七点,外婆劝道,「再吃点儿……」 「吃饱了。」 许晟已经换好了鞋,走到院子里,还听见外婆提醒他:「公交站出了小区,往左走就是,721和723都能到。」 「知道了。」 下过雨,空气中还残留着湿润的气息,到大门时恰好一辆723驶过,在不远处的站台停下。 许晟看了一眼,转身往对面街区走去。 十分钟后,他到了那天见过顾耀的小区门口。 太早了,周边的商铺都还没有营业,许晟走到树下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化学竞赛卷开始写。 下过雨空气格外的湿润,带着清淡的草木香气。门口偶尔有人经过,但并不是他要等的那一个。 一张卷子写完,许晟抬腕看了眼表,八点半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太阳已经出来了,沾染了露水的白色t恤上的湿意很快消散掉了。 不住在这里,还是坐车走了? 许晟皱了皱眉,正准备收拾书包离开,忽然听到单车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一辆黑色的山地车飞快地冲出大门又驶过街道,扑面来的风吹起男生黑色的衣摆,像一张飘扬的旗帜。 残影消失在了晨光中,许晟收回视线,收起挡脸的练习册,走到路边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进学校的时候,上课铃正好响起来。外公安排他找的教务主任,从前也是z大毕业的,大概是听过外公的课,算半个学生。 非常客气,一路带他去教室态度也很热情,介绍附中的歷史,又说现在新校区氛围不如老校区厚重。 「但环境还是很好的,前两年可以随意进出的时候,附近居民拿这当公园逛……原来来过没有?」 「散步来过一次。」许晟看着眼前的教学楼,楼下公告栏上的处分报告还没有撕掉。 给他安排的是十班,上楼的时候会经过七班的教室,许晟偏头瞥了一眼,陈老师察觉到他的目光却误会了:「我本来想直接安排你进实验班的,舒教授太坚持原则了,其实你那个成绩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这一层是实验班吗?」许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对,全年级最好的学生都在这里。」陈主任颔首,又补充道,「每月月考之后都会调整。」 全年级最好的学生,许晟心里冷笑,也包括打架的学生吗?但他没有再问,说话间又上了一层楼,已经到了十班门口。 这节正好是班主任的课,交接之后,陈主任又站在门口嘱咐了两句,这才离开。 念到高二了还转学的毕竟不多,例行公事的自我介绍,也引起了好一阵骚动。班主任不满地拍了两次桌子才制止下来。 「先坐最后一排吧,你个子高。」她随手指了个位置,又吩咐底下的学生,「闹什么?书拿出来,上课。」 两边的教材不完全相同,课上讲的古文,许晟上学期已经学过,但还是很认真地记了一堂课的笔记。扮演好学生,一向是他擅长的事情。 「班长带新同学去领一下书和校服。」下课之后,班主任提醒了一句,匆匆离开了教室。 靠窗一个头髮微卷的男生应了声,只是隔了好半天也没见人站起来。 周围的同学一面低声交谈,眼神仍然不住地往他身上瞟。许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转校生都要经歷这种类似于动物园猴子被围观的情况,轻轻皱了皱眉。 「班长应该在忙着写题呢。」过道旁的女生小声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要不,我……」 第14页 她话没说完,许晟摇了摇头:「没事,谢谢。」 他起身走到班长面前,想问问领书的地方在哪里,他可以自己过去,但看见桌子一角贴着的『努力考进实验班』的自我激励的纸条时,他变了主意。 「同学。」许晟扣了下桌子。 班长从资料堆里抬起头,厚厚的镜片下,目光看起来有些迷茫,带着几分被打扰了的不高兴。 「可以麻烦你带我去领一下书吗?」许晟装作没有察觉,又补充了一句,「刚才老师安排的。」 班长哦了一声:「等我算完这个题。」 第一道辅助线就画错了,所以算了十分钟还在原地绕圈。 许晟耐心地等着并没有开口催促,眼见着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想到班主任安排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班长也开始变得有些焦急,一面算,抬头看了许晟好几眼,终于把笔往桌上一扔:「哎呀,算了,不做了.....走走走,带你去拿书,快点。」 他一路上走得像要飞起来,只恨不能快点了事,继续回去做题。教材和校服后勤处倒是还有不少没有退回的,就是那几个老师清闲惯了,好半天才把一套书配齐,许晟在登记栏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一回头,发现班长已经跑出老远了。 「班长。」许晟追上去,「我还不太认识路,你还是等我一起吧。」 「你走快点,要上课了。」班长有些不耐烦地说。 「好。」许晟点点头,闲聊似地同他攀谈,「我听你口音是z市人,你一直都在附中念书吗?」 「不是,我高中考进来的。」 「那你成绩一定很好。」许晟道。 「也就一般吧。」班长推了下眼镜,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放慢脚步,看了看许晟手里半人高的一摞书,「我帮你拿吧。」 「不用了,不重。」许晟笑着摇摇头,很随意地问着学校里的事情,经过三楼时,他若无其事道,「这一层楼是实验班吗?」 「嗯。」班长应了一声,听上去情绪低了两分。 许晟假装没有察觉,继续问:「这要考到多少名才能进啊?」 「前一百吧。」 「哦。」许晟露出一点艷羡的神色,转头又往走廊里看了一眼,「都好厉害啊他们。」 班长一时没接话,又往上走了半层楼,忽然有些愤愤地说:「其实也不都是好成绩,还不是有混进去的。」 「混进去?」许晟有些好奇的模样,「怎么混?」 「家里塞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进个实验班有什么难的。」班长一副你怎么不开窍的样子,「别说成绩不够,品行恶劣,打架斗殴的不是照样实验班混得风生水起......我就差没个给学校捐楼的好爹。」 「……捐楼?」 「你看那栋。」班长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往左边看,「图书馆后面那栋实验楼。」 外墙上几个金色的大字,顾安地产。他想起昨天司机的话,当时他看见顾耀了没有留意,原来是同一个顾。 「拼不过人家,会投胎,念不走就去国际部呗,在这里占用资源。」班长酸熘熘地说,讲完大概又觉得有些不好,表情微讪,「……你别和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啊,反正学校很多人都知道。」 「我明白的。」许晟应了一声,「走吧,回教室了。」 附中贯彻素质教育,除了高三的学生,别的年级都不强制晚自习,全凭自愿。 他估计顾耀是不会留在学校的,但是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却没有看见人出来。许晟拿了本新概念站在走廊尽头默背,期间有几个班上的同学路过,以为他是不知道食堂在哪里,倒是很热情地邀请他同行,许晟只笑笑,说还不饿。 这个位置很好,七班的前后门都能看见,支出的屋檐却又挡住了从下往上的视线,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隐匿。 第二篇刚背到最后一段,放在兜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餵?」 「你怎么转学啦!」女孩的声音通过电磁的传播有些失真,「我今天没看到你,还以为你请假了......问了一圈,才知道你竟然转学了.....」 高欢玥语气焦急,许晟耐心地等她说完一长串,才道:「没什么事,没有提前和你说,是因为起先没有定下来,现在知道也不晚。」 「为什么啊......总不能真是因为期末考差了吧,你那也不叫差啊,并列第一也是第一好不好?叔叔阿姨对你不至于这么严格吧。」 「当然不是。」许晟轻轻道,想了想说,「我爸妈工作也忙,我在这边可以多陪陪外公外婆。」 「这样吗?」高欢玥也不知信或不信,事成定局,再问也没有作用。只是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那你现在是和林逸一个学校吗?」 他们三个都是从幼稚园就认识,后来林家出了事,高欢玥和他就接触得少了。 这个名字让许晟一瞬地失神,顿了一顿说:「不是,他在别的地方。」 「啊,为什么......」 「欢玥。」许晟匆匆打断她,「我还有事情,先挂了。」 「那下次你俩在一块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呗,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许晟喉结动了动,沉默了片刻:「……好。」 电话挂断又过了两分钟才自动熄灭,许晟深深吸了口气,从已经黑掉的屏幕上抬起头,这个意料之中的电话让他有些疲倦,不算累,只是心上像蒙了一层灰,但并没有太多沉溺的时间——楼下一层一个瘦高的身影从教室后门走了出来,往楼梯口走去。 第15页 许晟飞快把书放回教室,从另一侧的楼梯下去,沿着图书馆旁边布满石子的小路,抄近道从后门出了学校,一辆提前约好的计程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附中一共两个校门,出于安全和管理规范的考虑,只有后门允许单车出入。 他在等待的过程中下单了一辆trek ,三分钟后,相同的车从校门口闪了出来。 「跟着。」 「自行车?」司机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嗯。」许晟示意他快点起步,「别跟太近。」 今天并没有什么收穫,顾耀一路骑着车直接进了西麓。许晟在对面的咖啡厅坐了一个小时,没见他再出来,给外婆打包了一份抹茶千层,提着往家走。 「小晟,再吃点吧,长身体的时候呢。」外公外婆出门散步去了,阿姨热了饭菜给他,见他吃得少,有些担忧,「还是不合口味?有什么喜欢的和我说,几个菜系我都会一点的。」 「没有不合口味,我忌口也不多,只是不能吃花生,会过敏,别的都没有了。今天饭菜很好吃,只是我不太饿。」许晟笑了笑,「我先上楼了。」 卧室里,窗台下的梨花木桌上多了一瓶风铃草和鸢尾构成的插花,一看就是外婆的手艺。 旁边放着一个倒计时日历,第一页上写着九十七。 外婆昨天看见,问他是什么意思,许晟只道,这学期开学晚,估计到放暑假,差不多也就这么多天。 「我的乖孙,成绩这么好,也盼着放假呢?」外婆慈爱地替他理了理日历本边缘的褶皱,「暑假过了就高三了,今年怕是玩不成了……外婆到时候去给你请假好不好?」 许晟跟着她笑,微微扬起的唇角,像在心底撕开的一道口子,露出很多个和林逸一起经歷过的暑期……泳池,蝉鸣,冰西瓜……那些他原本没有留心过的记忆,再平常不过,也再没有了…… 林逸再也没有了。 从日记里第一次出现那个「他」,到自尽,短短九十七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许晟用力闭了闭眼睛,復又睁开,目光重新定格在面前的日历本上,抬手撕下第一页纸,在掌心里慢慢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废纸篓里。 九十七天,他抿住唇,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严格意义上,是我第一篇主受视角的文,以往基本都是主攻。写法和故事结构也会有一些区别,虽然本质都是矫情的狗血故事......大家多多留言啦。 第6章 酒吧街 他跟了顾耀一周。 偶尔顾耀是一个人,大多数时候,那两个国际班的朋友会来找他。 平心而论,一行人在学校里作风并不算太高调,但顾安地产捐的楼就立在那里,风言风语传来传去,有心留意,总是能得到很多消息。 顾耀是顾安地产老闆顾荣平的儿子,但顾安地产的安,是顾荣平髮妻安玥的姓。而顾耀的母亲叫魏玫,他是个私——当然只是曾经,四年多前安玥病故,魏玫带着顾耀进了顾家的大门。 安玥身体不好,前头只给顾荣平留下了一个女儿。顾荣平靠岳家发家,岳父母过世后,不过一两年就露了原型,四处留情。安玥娇小姐出身受不了,一哭二闹,但久而久之,身体又不好,渐渐只能看开了。 顾荣平借了她娘家的东风,总归要顾忌她一点脸面,对顾溪一直很好,也没有再弄出别的孩子来,自己怎样就都无所谓了。 谁也没想到,她前脚撒手人寰,后脚顾荣平就领回一个马上要上初中的儿子。 从前顾荣平搞那些彩旗飘飘的把戏并不太避讳人,有几个情妇也不是秘密,但的确没有谁在此之前察觉过魏玫和顾耀的存在,足见顾荣平把这一双母子藏得多好。 有人传言,说其它的情妇,都是为了给魏玫打掩护。这当然是假话,魏玫做了顾太太之后,顾荣平的风流韵事只多不少,对魏玫也不算多上心,真正宝贝看重的,是顾耀这个儿子。 进了附中之后,顾耀一直念着最好的班,哪怕成绩次次垫底,把不学无术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初升高的毕业考他都没参加,听说是聚众打架去了,还踩断了人一根肋骨。可随着顾荣平给学校捐了实验楼,顾耀照样安安稳稳地在附中待了下来。 他自己是这样的二世祖背景,朋友自然也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宋一杭家里是做酒店管理的,至于贺延,家里似乎有长辈从政,具体什么官职,倒没有那么清楚。 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吃喝玩乐,逃不开这些把戏。偶尔也会有些别的不认识的人,男男女女,乌烟瘴气,十天有八天不着家,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去上学……只是许晟跟了这么多久,的确没有找到太多可以入手的地方。 许晟并不心急,也不能急。 从前他和林逸一起学棋的时候,带过他的每一任老师,都说他比林逸更有灵气,只是耐心差了许多。 现在林逸死了,他反而领会了这一点……只有足够耐得住,才能等到对手的漏洞......当倒计时开头的数字从九变成八的时候,他等到了一个粉红色头髮的女生。 的确漂亮,许晟透过车窗玻璃看出去,想起贺延那天评价的话。只是看上去比他们要略微大一点,背后背着一把吉他,哭起来都是楚楚动人。 第16页 不过顾耀显然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已经免疫了,垂眼同她说了几句,毫不留情地抽出手转身就走。 隔了这么远,什么都听不清,想来不是好话,女孩哭得更厉害了。贺延似乎有点不忍心,停住脚转回头去看了一眼,被宋一杭拦了一把,就跟着上了车。 眼看他们的车一起步,司机立刻换了档要跟上去。 「等一下。」许晟叫住他,「不用管他们,跟着背吉他那个女孩,看见了吗?」 司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了对象,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只能依言又停了车,心中却不免有些八卦:「小伙子,那是你女朋友啊?」 从后视镜看见许晟手边放着的书包,又道,「你听叔叔一句劝,还是学习更重要,你是附中的学生吧,好学校啊,我儿子想进都进不去呢,年纪轻轻的,不要走歪了......」 可惜他的搭讪没有得到回应,许晟的注意力只放在对面的女孩身上。 校门口人来人往,她哭得可怜,路过的学生,难免都窃窃私语着,投去好奇的目光,倒让她更加难堪。半晌,用力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转头又看了一眼顾耀离开的方向,走到路边拦下一辆计程车离开。 车子七拐八拐地开了二十分钟,到了酒吧街。应该是原来老街的遗蹟改造而成,沿海一带,受宗教影响,装饰艷丽,琉璃瓦,女儿墙,满洲窗……充满了南洋风情,连带着墙上贴着的各种活动宣传海报也是色调饱和花花绿绿。 两边建筑的缝隙望出去,正对着就是z大的图书馆,再远处依稀还能看见附中的教学楼,隔得倒不过几公里,只是有些绕,顾耀上周也和他那两个朋友来过这里两次,像是常客。 石板路歪歪扭扭,车开不进去,女孩下车,轻车熟路地进了左边一家酒吧,许晟摸出一个口罩带上,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黑色招牌,提步走了进去。 七点刚过,酒吧才开始营业,零零星星,只有一两个客人。 吧檯正在擦玻璃杯的酒保热情地同女孩打招唿:「灵灵来了。」 何灵只嗯了一声,垂下脸,飞快地从旁边的小门进了后台。 过道很窄也很深,灯光昏暗。两边架子上胡乱挂着些演出服,巾巾绕绕,带着酒气和脂粉的甜腻气息。许晟跟得远,一晃神何灵已经不见了。旁边敞开的房间里,几个小女生正笑嘻嘻地互相涂指甲油,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个青年的声音:「哟,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许晟皱了皱眉,仔细辨认声音的来源是尽头处半掩着的门。 男人的话没有得到回答,许晟放轻脚步走过去,又听见他语气嘲讽道:「......说了人家就是玩玩你,上赶着倒贴,不嫌丢人。」 说话的人背对着门,缝隙里看过去瞧不到正脸,只能看见耳朵上一排的耳洞,挂着些亮晶晶的骷髅头。 「我丢什么人了?」似乎难以忍受这样的挖苦,何灵勐地转过头来,用力推了骷髅头一把,「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出!」 那人没动,何灵又推了他两把,后者似乎忍无可忍:「你他妈.....」 骂人的话没能说完,下一秒,何灵忽然卸力地蹲坐下去,毫无徵兆地大声哭了出来。 「你做什么的?」 似乎是被这动静惊动,身后的门忽然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来岁光着膀子的男人,看见许晟,愣了一愣。 「洗手间是在这边吗?」许晟挂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走错了,这是后台,无关人士别进来。」 「不好意思,我马上走。」 「快走吧。」那男人摆了摆手,听见对面断断续续的哭声和争吵,不耐烦地低声嘀咕了两句:「一天天的......」提步走了进去:「别吵了你们......」 隔得远了,劝架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总之大意是说演出要开始了,别耽误了正事云云。 不过作用估计不大,八点乐队演出开始的时候,摇晃的灯光与浓妆之下,细看还是能够看见主唱一双画着亮片的眼睛有些发肿。 大概哭过嗓子不好,今晚都是些舒缓的慢歌,不过酒吧气氛还是很热烈,所以也没有太多观众留意到乐队演出者的魂不守舍。不止是主唱,贝斯手同样心不在焉,目光不时往舞台中央晃,耳朵上的骷髅头摇摇晃晃。错了好几个音。 许晟从角落的卡座站起身,穿过人潮走到吧檯边:「一杯曼哈顿。」 「小弟弟,一个人来玩啊?」这个点点酒的人不多,女酒保还算悠闲,笑眯眯地打量他,「成年了没有呀?小孩子喝酒可不好。」 话是这样讲,手上动作却不含煳,很快把马天尼杯递到了许晟面前。 「刚成年,要看我身份证吗?」许晟笑了笑,面不改色地撒谎,酒杯往对面一推,「我不喝,这杯想请你。」 她掩嘴笑起来:「刚成年那也是小孩子,学人搭讪可不好呀。」却又拿过酒杯喝了一口,轻声问他,「你是z大的学生?」 许晟含煳地嗯了一声:「你一直问我,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他们一直在这里驻唱吗?」他抬手指了指台上的乐队。 「原来又是打听灵灵的。」酒保撇了撇嘴,放下酒杯,「你是这周第九还是第十个了......哎呀,我记不清,看你长得好怎么也这么肤浅......你问我没用,他们十一点结束,你可以一会儿直接去问她。不过。」她玩味一笑,轻轻一抬下巴,「你们都没什么机会的。」 第17页 许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靠窗的桌边坐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一身的打头,看起来倒是不菲。 「灵灵是那个主唱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算肤浅。」许晟很快地衡量了一下,收回目光,「不过我不是想问她,我想问那个贝斯手。」 「章城?」酒保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难以言喻,就听许晟继续道:「下个月我们社团有演出,贝斯手前两天下楼梯手摔断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想找个外援,酬劳都好商量,你方便给我一个联繫方式吗?」 「真的?」酒保狐疑道。 「不然呢。」 酒保又笑出声来:「我就说嘛,还以为.....」她没有说完,语意却不言而喻。许晟假装没有察觉,抬眼看着她:「可以吗?」 酒保想了想,有些犹豫的样子:「要不你还是等会儿结束了,自己去问吧。毕竟也算隐私,我不太好把电话给你。」 「我明白,只是太晚了,会赶不上学校宵禁的。」许晟拿过一张酒单,写下一个号码,「那如果你方便,可以帮我问问吗?他要是愿意,可以打这个电话。」 酒保指尖夹着那张纸转了转:「.....我也可以给你打吗?」 许晟但笑不语。 「逗你的,我不和小弟弟玩,长得再好看也不行。不过喝了你的酒,我可以帮你问问,他联不联繫,我不保证啊。」 「谢谢。」许晟站起身来,抽出几张钞票当作小费递过去,「祝你今晚开心。」 没喝酒,待得久了身上难免也沾了酒气,好在外公外婆早已经回了卧室。阿姨倒还在厨房炖燕窝,也只隔着门打了个招唿。上楼洗过头澡再把自己规定每天需要完成的练习题写完,看了眼表,十一点刚过。 许晟能熬夜,但无事总是早睡早起,现在已经到了他通常应该入睡的时间点,许晟想了想,又拿了一套卷子出来。 寂静无声,只有如水的月色落在单薄的纸张上,聊作陪伴。直到铃声响起,许晟拿起旁边林逸的手机,看着陌生的来电,按下了通话键。 「喂!」电话那头的章城声音听着醉醺醺的,身后的环境也异常吵闹,「......你们要找贝斯手?」 不到十二点,今天还没有结束。这个电话比他预料的来得更快一些,想来是他慷慨解囊的小费起了作用。 「我不找贝斯手。」许晟一面说话,拿过草稿纸演算,「你认识顾耀吗?」 仿佛一盆凉水泼过去,对方连带着酒意都清醒了几分,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喧闹声渐渐远了,到了一处略微僻静的地方,章城压着声音,警惕地问:「你刚说什么?」 「你听清楚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许晟语气轻松,笔尖继续写着,沙沙作响,「他抢了我女朋友,我想给他点教训。看看你愿不愿意和我合作?」 「这关我什么事?」过了片刻,章城说,有些底气不足。 许晟一笑:「何灵很漂亮。」 章城登时像被点燃了的炸药一样:「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干净的。」许晟平淡地说,「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谁有其它想法你比我清楚,你现在跟我发火有什么意义。」 「你是谁?」章程从愤怒中慢慢回过味来,「你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没有意义的问题,没有必要过多在意,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 章城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冷笑道:「我干什么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合作,我要报復他,我不会自己去?」 「我也是奇怪呢。」许晟笑笑,卷子翻到下一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怎么不去?觉得她不值得,没必要,还是你听说顾家有权有势,害怕?」 「你少拿话激我!」 「你觉得是就是。」 他这样平静,章城的怒火腾地又燃起来:「你到底什么人!你那么有本事,你怎么不自己去,搞这些花样找我做什么?」 「他认识我,我不方便出面,需要一个中间人。况且你在酒吧驻唱,路子多,想要找人收拾他,比我容易,至于钱,全部由我来出。」 听筒那边沉默着,隐约能听见远处的一点模煳的乐声。章城似乎在衡量他话中的真假,许久开口:「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许晟微妙地顿了一顿,旋即恍然大悟的语气,笑了,「原来你觉得无所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找错人了。」 干脆地挂了电话。 短暂的安静后,铃声再度响起。许晟看也不看挂断,如此反覆几次,来电依旧不依不饶,他终于接通,赶在对方开口前,径直道:「改主意了?」 「我得想想。」章城一肚子的怒火,被他平淡的语气打了回去,良久有些不甘心地说。 「那你慢慢想吧。」 「哎,你先别挂!」章城急忙叫住他,「......我不是吹,我在老街混了这么久,兄弟多得很。但这事毕竟是私事,叫人来,总得......」 「我说了,所有的费用我出。我也可以先给你一部分钱当定金。如果你所谓的好处是这个,你的那一份.....」 「我不用!」章城打断他,「.....你不担心我卷钱不办事走了?」 「你可以试试。」 这次章城倒是没生气,过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人,但是如果你愿意出钱,你不出面,不通过我,也能找到人替你办事。」 第18页 看来风吹得酒醒了,许晟想,抬手捏了捏鼻樑:「你得露个面。」 「什么?」 「我的意思是。」许晟不紧不慢地解释,「你得让顾耀看到你的脸。」 「你想害我啊!你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章城叫起来。 许晟没所谓道:「那你再考虑吧。」 这次挂断之后,章城没有再打过来。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许晟终于收到了一条没头没尾的简讯:『怎么称唿?』 彼时刚刚放学,学校门口人来人往,顾耀高挑的身量在人群中依旧很打眼,身边也仍然是他那两个朋友。 「师傅,可以走了。」 许晟吩咐司机跟上去,这才垂下眼睛,手指动了动,信息很快发送过去:『我姓林。』 第7章 琥珀 顾安地产的名头,大概的确是有几分威慑力的。章城尽管发来了信息,似乎是想好要合作的样子,真的推行下去,却又显得有些迟疑拖沓。 许晟并不催促,要钱就给一笔,有没有进展从不问,一天两天,倒是章城慢慢被他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弄得急了起来:「你到底还干不干了?」 「我有哪里没配合的吗?」体育课,许晟绕着操场慢悠悠跑圈,反问了一句。 这话叫章城有些心虚,讪讪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也挺配合的。只是,你说他不会报警吧?或者找他爸?他们家要是搞我的话......我倒不是怕啊。只是我要露面的,你又不露面,真要进去了或者出了什么事,何灵以后更不可能搭理我了。」 当然不会。 许晟走到旁边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柠檬水,尽管还不清楚原因,但就上次在烤肉店听到的话,顾耀和他家里显然是有些隔阂在的。 那个处分报告,也很能说明问题,一个和父母相处融洽,愿意借势的公子哥,就算逞一时之快打架斗殴,不至于闹到被公开处分的地步,要么,这是顾荣平给儿子的教训,要么这是顾耀打父母的脸。 幼稚,许晟想,拧开水喝了一口:「给他一点小苦头,又不是要把人弄死弄残,警察和顾家都不会找你麻烦的。」 「你保证?」 「我不保证。」许晟抬手按了按眉心,「我再说一遍,你要是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别说我激你,这是劝你。但是如果你继续问这种问题,就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 「行吧。」章城沉默两秒,一咬牙定了决心。 昨天何灵演出迟到了,估计又是去找顾耀了,也不知道见没见到人,眼睛红肿着回来。他都闹不明白,春节自己回了趟老家,也就半个月没见着何灵,走之前顾耀都只是个普通顾客,怎么一回来,就发现何灵对这个小白脸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本来就看不惯那小子,也拿了你的钱。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人其实我也联繫好了.....」 「几个,什么人?」许晟打断他。 「六个,都我弟兄,没提过你。放心。」 「我不是说这个。」许晟扯了扯唇角,「这几个人里面有练过的吗?」 「哪种练过?......没正经学过,反正一直都在街面上混,身手都好。我到时候会让他们注意下手别太重,免得把人打死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点莫名的得色,许晟扯了扯嘴角,随口道:「带上你七个人是吧?还成,问题不大,不会出事的。」 「怎么,这还少?」闻言章城警惕起来,「顾耀很能打吗?」 「谁晓得。」许晟无所谓道。 旁边空地上,几个同班的同学正在打羽毛球。见他经过,热络地抬手示意他加入。许晟不太记得他们的名字,礼貌地笑着摇摇头,转过脸走到旁边树荫下,低声道:「行了,你等我通知。」 「什么时候,哪里动手?」章城立刻被转移了主意力。 最好还是在酒吧那一片。许晟踢着树荫下的小石子,盘算得很清楚。章城越熟悉的地方,风险就会越低,至于时间,他想了想道:「.....我记得老街周末通常有活动?这周有吗?」 「有啊,每周六都有,各家轮着搞。这周是邂逅,弄了个啤酒节还是什么.....」 什么内容许晟毫不在意,回忆了一下,脑子里面没有关于邂逅的印象,只问:「离你们酒吧远吗?」 「老街也就那么大,能有多远,一个街头一个街尾。」 「那就这周六吧。」许晟定了主意,「就在老街。」 「顾耀会来?」 许晟思索了半秒:「百分之八十。」 跟了顾耀快十天,对他的行动线路不说了如指掌,规律也算摸了个七七八八。顾耀本人不算是特别爱热闹的人,被人群簇拥的大部分时候,他甚至算得上安静,明明是中心,却表现得像个随波逐流漠不关己的陪客,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更像是为了打发时间。 但他那个姓贺的朋友倒是真心沉醉其中,哪里人多嘈杂就往哪里凑,什么热闹都少不了他。 或许是因为何灵的事,从上次她出现过以后,顾耀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去过老街,都聚在其它地方,但人的习惯不会这样轻易地彻底改变。 「真的?那就是后天.....」章城将信将疑,「如果没来……」 「没来就下一个地方。」那边体育老师已经在吹哨子组织集合,许晟最后道,「我会通知你的,让你的人准备好就行。」 第19页 事情基本算是定了下来,章城大概还是有些紧张,中途又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没响两声就挂了,许晟也没有回拨过去。两天一晃就过,星期六那天他陪外婆去戏院听崑曲,回到院门口时,微信提示音响了。 『你真神了,人真的来了!』 没有声调的文字,依然能看出章城此刻的兴奋。 「怎么了?」外婆见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没事,垃圾简讯。」许晟回了个好字,手机随手装回兜里,摇了摇外婆的小臂,「快进去吧,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荸荠炒鸡头米,配咸肉粥好不好?这一茬的水八仙吃了,就得等到秋天了......」 白天看戏累了,吃过饭,外婆早早回房休息了。少了个人说话的声音,外公和他下棋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您也去休息吧。」下完一局,许晟抬头笑眯眯道,「我不敢和您下了,您心思都不在这里,我都下不过,实在太伤人了。」 「你这孩子,你哪里是下不过我。」外公假意瞪他一眼,「......你这两年棋艺真是长进了不少,比以前稳得住了。」 「是吗?」 「夸你你就听着,我还犯得着故意夸你。对了,你们快月考了吧?」 许晟嗯了一声:「您放心,没有问题。」 「那就好,你外婆为了这事埋怨我小半个月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我去睡了。」 许晟乖顺地说晚安,耐心地把棋子依次收回去,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卧室门缝隙里透出的灯光,很快熄灭了。他收好最后一枚棋子,上楼换了身衣服,又默默等了半个小时,知道一切声响都安静下来,轻轻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三月,夜风微凉。 明天或许要下雨,月光明亮,空气中却很湿润,夹着露水吹在握着把手的指尖,带来一丝幽微的冷感。 起先是寂静的,周围只有草木的清香,又在某一刻融进了一丝酒气,乐声和嬉笑声也随之而来。远处黑色的天幕,被绚烂的彩灯映上斑驳的色彩,许晟停下车,远处的招牌上,几个跳动闪耀的大字,酒吧街。 「你看着个招牌发什么愣?」贺延气喘吁吁地靠过来,摇滚和周围人的喊叫声快要冲破屋顶,连带着空气似乎都在具象地震动,他怕顾耀听不清,贴着耳朵大声道。 「吵死了。」顾耀收回视线,毫不客气把他往旁边一推,「远点,挤着不嫌热。」 「干嘛啊你,出来玩又摆什么脸色呢,我刚走之前你就这个姿势在这里坐着,我都跳完一个小时回来了,你动都没动一下。说吧,大少爷,谁又得罪你了?」顾耀没理他,贺延倒也不介意,从桌面上拿过酒杯喝了一口,转脸问旁边宋一杭,「是不是你惹他了?」 「我惹他做什么。」宋一杭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是.....」 「没睡好。」顾耀冷声打断他。 宋一杭耸耸肩:「你说是就是。」 「什么又没睡好,你来酒吧睡什么觉啊.....」贺延不吃这一套,皱着眉夸张道。 顾耀干净利落地站起身:「我换个地方睡。」 「等等,我也走了。马上考试,明天还是得做做题了。」宋一杭跟着扯过沙发上的外套,「......你走不?」 「这次刚开始呢。上周为了顾耀那笔风流债,多久没来了。」贺延依依不捨地看着舞池中央跳动的「牛鬼蛇神」,面色犹豫,「我爹妈明天要回来了,一准盯着我,到时候晚上就不好出来了.....」 「那我们先撤了。」 「哎哎哎。」贺延忙喝完最后一口酒,追上去,「等我啊,你们都走了,我多不安全.....」 「多大的脸,整个酒吧找不出比你更安全的了。」 「瞎说什么呢,我这么玉树临风……」 人潮拥挤,从一堆醉鬼中间挤出去,卡座到大门口百来米的距离,走了快十分钟。对面马路上,喝得烂醉的人抱着垃圾桶唱着走调的歌,顾耀深深吸了口气又唿出去,觉得肺里的污浊才散开一点。 「我打车了?」宋一杭掏出手机来,「顾耀晚上去我那儿?」又看了一眼贺延,「你不顺路,自己打车吧。」 「凭什么?」贺延不满。 「车钱也要我给你出?」 「我说凭什么他去你哪里?」贺延说着又恍然大悟道,「哦,顾叔叔还......」 「安静吧你。」宋一杭打断他,无奈道,「凭你没脑子。」 后面争得热闹,顾耀却始终一言不发,单手插着兜往前走。说话间,他们已经快到街口,再穿过一条巷子,就到马路边的上车点。 「常年不安灯,旁边那么多彩灯,分两盏过来怎么了。」贺延脚下踩到一块松翘的石板,险些摔了个踉跄,皱着眉骂骂咧咧道,「我要给市政电话投诉。」 「投诉你一个学生大晚上不着家喝酒被水溅了。」 「你真是五十步笑......」贺延话刚说一半,顾耀忽然反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闭嘴!」 「干嘛......」 贺延刚挣扎着呜呜了两句,就看见前头巷口,五六个人影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影子都透露着一股来者不善的意味。 这一片治安不好,喝多了荷尔蒙上头,这样的场景更是司空见惯,混战连累到路人也是时有的事,但眼前这堆人,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第20页 「抢钱啊?」贺延下意识喃喃道,但很快发现不对,为首的人看着莫名有些熟悉,耳朵上几个突兀的骷髅头晃来晃去。 「我去,这是不是......」 「你们先走。」顾耀把他往后推了一把,转头对宋一杭道。 「走什么啊,我当锻鍊筋骨了。」 「你锻鍊个毛,别又拖他后腿,忘了上次的教训了!」宋一杭冷静下来,抓着贺延往巷子后跑出去。 一见他们要走,对面那群人跟着也追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沖在前面的两个已经到了跟前。 顾耀径直迎上去,在对方试图伸手的瞬间,勐地抓住他的小臂,狠狠一用力,将他摔到另一个人身上,溅起一地的污水,趁着人群短暂停滞的间隙,转身也往外跑了出去。 「姓顾的,你给我站住!」 他和宋一杭他们跑的两个方向,但这群人显然是死咬着他不放。一面跑,发出一些没什么价值的警告。 老街顾耀尽管来得不算少,但常去的酒吧也就那么两三家,对这些小路没有那么熟悉,刚拐进一个小巷,远远看见巷尾几个坐着的人,缓缓站了起来。再转头一看,身后的人也追了上来。 前后夹击。 顾耀抿了抿唇,他无事是不想动手的,但不代表不能动手,用力压了压指节,在心里迅速盘算着第一个动作应该打向谁,才能最快地结束这场混战。 也就在这分秒钟的时间,那群人已经到了眼前,顾耀不再迟疑,一拳刚刚挥出去,巷口,一道刺耳的剎车声忽然划破了漆黑的夜幕。 「干什么这是?」 原本一触即发的气氛,诡异地静固了一秒,跨在单车上的人,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似乎有些疑惑地发问。 他语气太镇定,弄得正准备动手的混混们也有点搞不清状况。 「别多管闲事。」章城率先反应过来,看来人和顾耀似乎不是一头的,恶狠狠道,「滚远点,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的事。」 巷子里太深了,昏黄的路灯下,顾耀不能完全看清来人的面容,但修长的身影却难以被黑夜掩住,像一尾挺拔的竹,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也不想管,但你们总得让我过去吧,挡住路了,知不知道?」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是吧!」 这种让人搞不清是天真还是故意挑衅的态度显然激怒了热血正上头的一群混混,离得最近的一个刺着花臂的胖子,举起手里的木棍就挥过去。 顾耀心里不由得一紧,单车上看着文文弱弱的人却已经出手了,一把抓住木棍的另一头,手腕一转,就轻松拽到了自己手里,用力一个反手,敲在了那胖子的手臂上。 「啊!」胖子惨叫着往后退了几步,这叫声像掉进草堆的一粒火,激得周围的同伴都愤怒起来,「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了!给我弄他!」 叫嚷着,全部朝那人沖了过去,倒把顾耀暂时晾在了一边。 饶是顾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愣了一瞬,还没搞清事情怎么就演变了现在这样,但毕竟也算是因他而起,一走了之总是不好的。心里这样想着,已经果断出手,拦住了又要冲过去的两个混混。 「餵。」他笑了笑,「别搞错对象了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客气地拿着手里的傢伙沖他招唿过来...... 上次和旁边职业学校的那批人打起来是为什么,顾耀都有点记不清了,总不过都是些无聊的事。今天这批混混身手还不如上次,不过五六分钟,围攻他的几个人,基本退得差不多。 「还不走吗?」他一脚踹倒一个挣扎着爬起来的人,见他们明显流露出退缩的意思,转过身去,想要帮忙,才发现那头的形势也已经很分明了。 那人动作非常利落,直拳,勾拳,肘击......每一个招式都快而准确,一丝犹豫也没有,在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却显得游刃有余,姿态行云流水,甚至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控制好力道。 男生似乎察觉到了顾耀的目光,抬眼看过来……乌云不知何时散去,银色的月光映出一张清俊的脸。 怎么是他?顾耀想。 就在这个对视分神的短暂瞬间,旁边一个早就被打趴的黄毛,抓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把刀,挣扎着又朝前扑了过去。 「小心!」顾耀下意识往前一步,探身想要扣住了黄毛的肩膀,就看见那人眼疾手快一个转身后踢,一脚踢在了黄毛拿刀的手腕上。 修长的腿在空中滑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身形丝毫不晃,反手正好握住了那把掉落的薄薄的匕首。 「动刀就没有必要了吧?」他手一扬,直接把刀横在了黄毛的脖子上,好整以暇地把匕首往里面压了一寸,「你觉得呢?」 「我......」那黄毛紧张得直结巴,顾耀的角度却看得很清楚,抵在脖子上的只是刀背而已。 「你们说话啊!」冰凉的触感让黄毛开始语无伦次了,腿肚子不停打颤,沖同伴叫嚷,「章城,你别跑啊,可是你叫我来帮忙的,你就给那点钱,不值得老子送命啊......」 章城的情况也并不好到哪里去,正悄悄往外面挪,忽然被点了名,面上流露出有些尴尬羞恼的神色,硬着头皮道:「你们想......」 话刚说了一半,远处忽然有警笛的声音传来,瞬间变了脸色,也顾不得太多了,拔腿就跑。还横在地上的几位,也慌慌张张,互相搀扶着撤退。 第21页 「你们你们......」黄毛急得大叫,小心地避开脖子上冰凉的匕首转过头去,露出恳求的神色。 「走吧。匕首我没收了,太危险。」男生松开手,黄毛登时如蒙大赦,一熘烟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谢了。」巷子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耀咳嗽了一声,开口道。那男生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不太在意的样子,垂眼掰断手里的匕首,顺手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顾耀!顾耀!」警笛声越来越近,还有贺延嘶哑着喊他的声音。 「这儿!」顾耀出声道,很快就看见贺延和宋一航身后带着三四个酒吧街的保安跑了过来,贺延手里还拿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的喇叭,嘀呜嘀呜吵个不停。 「不是说打架吗?」保安看人身上没怎么挂彩,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血迹,态度顿时就没那么紧张了,转头问贺延,「小伙子,你刚不是说情况紧急,一群人围殴吗?」 贺延跑得太急,差点吐出来,此刻正扶着墙喘气,根本顾不上接话,一个劲儿地摆着手。 「都走了。」顾耀说。 保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注意到一旁的男生:「这是你们一起的?」 顾耀摇摇头:「不是,和他无关。」 「那你什么情况?」保安于是沖那男生道。 「经过。」 「大晚上的,做什么要从这里经过?」 「买书。」他弯腰把滚落在附近的一个塑胶袋捡了起来,里面装着两本厚厚的线装书,赶在保安开口前反问道,「你们是这里的保安吗?治安这么乱平时都不管?」 「喝多了,是容易闹事。」保安讪讪道,觉得这人说话极其不中听,就又问顾耀,「我看也没出什么大事,你这边需要帮你报警吗?」 「不用了。」 「那早点回去吧,看你们年龄也不大,少来这里晃。还有那个买书的,路这么多,非要捡黑的......」 几个保安嘀咕着走了。 「没事吧?」宋一杭一边问,仔细打量他。 「没,他们事比较大。」 「把你能的。」贺延喘了半天,总算慢慢恢復过来,攀着宋一杭的胳膊直起身,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又有点兴奋地好奇道,「那一堆都被你干翻了?可以啊你,越来越能打了,等我以后发财了雇你当保镖啊。」 「滚!」顾耀骂了一句。 「我说真的,你一个可以干八个了?他们还抄了傢伙的。」 「就是心里没底,才需要带刀带棍虚张声势。」顾耀被问得不耐烦,抬手指了指那男生。 似乎是单车链条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掉出来了,他半蹲着在装,「人家还分了一半火力,你以为都像你,只有跑得快。」 这话贺延委实冤枉得厉害,他看着壮实,实际上从小被父母养得娇惯,年前就是因为他逞强,非要留下来帮忙,反倒连累顾耀侧腰被割了一刀,所以这次宋一杭这次才会拉着他去找保安。但顾耀这么一说,注意力还是立刻被吸引过去:「真的?这谁啊到底?」 「刚不是讲了不认识。」 顾耀说,远远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专心只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也不在意他们的议论。 「那认识一下呀,人不刚救了你,懂不懂礼貌。」贺延一如既往地热情走过去试图搭讪,「哥们儿,刚谢谢啊……哎……」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见对方白色外套下的校服t恤,「你是附中的啊?我们也是……」 男生冷淡地应了一声,装好链条,握着踏板转了转,起身跨上单车便走。 「不是。」贺延瞪大眼,「……你这就走了?说个名字,交个朋友呗……」 男生握住剎车,转过身来,语气平静:「问别人的名字前,至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 他声音偏冷,说话时,下颌微微扬起。贺延没料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尚且有些愣,不知为何,顾耀却觉得这句话冲着自己来的。 隔着五六米的距离,暖光的路灯中能看见淡淡的浮尘,像旧港片里的暧昧光影,模煳了那人眉眼间的冷意,隐约却看见右眼角下很小的一颗浅褐色的泪痣。甚至连眼睛也是淡褐色的,是冰川时代亦或白垩纪形成的琥珀,一直沉睡到了现在? 「顾耀。」他于是就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顾耀?潜光隐耀的耀?」 许晟看着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见他点头,似乎笑了笑,却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垂下眼,平淡地说了句知道了,转身融进了夜色中。 第8章 潜光隐耀 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口,单车车架上反着光的银色trek标志一闪而过,竟然和自己的是同一款,倒是很巧,顾耀想。 「这哥们还有点拽啊。」贺延撞了下他胳膊,「人都走了,你看什么呢。」 「我看他有点眼熟。」顾耀收回视线。 身后宋一杭提醒他:「上学期快期末那段时间,有一次在后门那家韩式烤肉碰见过。」 「啊,我记起来了……」贺延一拍手,如梦初醒的样子,「还挺有缘啊。」 「不是说那一次。」顾耀摇摇头。 「什么?」宋一杭没听明白,「之前还见过吗?」 顾耀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可能吧。」 「土不土啊你。」贺延神色夸张地抹了抹手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每次都这样,『我看你眼熟、我见过你……』八百年前就不用这种搭讪方式了……能不能换点新鲜词啊。」 第22页 顾耀冷笑:「我什么时候和人搭讪?谁爱搭讪谁知道。」 贺延登时想举个例子反驳,脑子转了半天,愣是找不出来。顾耀长得好,家境优渥, 出手又阔绰。男朋友女朋友换得再勤快,基本也都是人家追他。 一时语塞,又道:「我那是搭讪吗?我那是有礼貌,而且我又不喜欢男的……上赶着自我介绍的,总是你吧?」 这次顾耀没接茬,贺延得意起来:「……不过这哥们儿长得是不错,像你的口味……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已经看上人家了吧?」 「我是牲口吗?见人发情?」顾耀知道他素来极不着调,「你是一紧张害怕话就多,但架都打完十分钟,距离你落跑也已经半小时了,还没缓过来呢?」 「不要瞎说啊你!」贺延叫起来,心中暗暗发誓回去就报个武术班,「我讲话都是有依据的,今晚找麻烦那骷髅头,是不是那什么乐队的吉他手,不就是你到处招桃花惹来的,不过那男的也怪没种,找一群人来算什么本事……」 宋一杭压了压贺延的肩膀,截断他:「够了啊,这事儿真不能怪顾耀,这个的确不是。况且他跟那女的说得挺清楚了,就是心太软……」 说着嘆口气,有点无奈地看了顾耀一眼:「当时就劝你来着,别借钱给她,对你来说是随手的事,她拿去是救命,能不想着以身相许吗?」 「什么钱,我怎么不知道……」贺延好奇地转过头,凑过来。 「你知道了,路边一条狗都知道了。」 「怎么说话呢你!到底什么事?」 「我不好说,你问顾耀。」 贺延切了一声,知道顾耀不想说的事情,是绝对问不出来的:「你俩就继续狼狈为奸吧,认识时间长,了不起啊?排挤我是吧?我还不稀得听呢。」 「那最好。」宋一杭笑,又正了神色,对顾耀道,「不过这事我看你最好还是和何灵说一声,让她自己解决好,不然这男的又来,你再是不怕,多了也烦。」 见顾耀一脸不在意的神色,又道:「今晚是撞见人了,没出事,我和贺延去叫保安的时候都怕来不及,还是小心点的好。」 「我觉得这事你得听一杭的,要再遭一刀,现在天气热了都不好恢復……」贺延非常跳跃地说,「不过那哥们真那么能打啊?看着文文弱弱的……和你一样也是练散打的?」 「跆拳道应该。」 「也是个神人,大晚上跑这里买什么书。」 「z大旁边那个墨轩书店吧,好像拿的线装书,这附近应该只有那家最多。看他走的方向是附中那边,是得从老街经过距离最近。」宋一杭回忆片刻道。 「演福尔摩斯啊。」贺延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知道你是我们中间唯一会去书店的,不用炫耀了......不过怪是怪,脸真挺好看的,是不是顾少爷?」 顾耀冷着脸一脚踹过去:「你就是欠。」 「哎哎哎,行了,我不乱说了。」贺延往旁边躲了两下,又贼兮兮地凑过来,非常无聊又八卦地问,「说真的,你要和他打,谁能赢?」 莫名其妙地,这个问题让顾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夜风卷着落叶,吹过空荡的巷口,人早就不见了。 「干嘛你?」 「没事。」顾耀垂下眼睛,却是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谁知道呢,你不是说他长得合我眼缘吗?我会让着他的。」 语气玩笑,谁也没多在意。转过街角到了路边停车点,叫的两辆车已经等着了。 「小伙子喝酒没?」他们分开上了车,司机大概常年在这一块儿拉客,非常熟练道,「储物格里面有垃圾袋啊,想吐拿个袋子,别弄我车上。」 「没喝酒,你开吧。」宋一杭掩嘴打了个哈欠,又听见铃声,下意识低头去找,「你的还是我的?」 「我的。」顾耀顺手把他掉在座椅间隙的手机扔过去,垂眼看着自己屏幕上不停跳跃的来电显示,挂了,很快又打过来,不依不饶。 「小伙子,怎么不接啊?」司机非常热心地从后视镜看过来,「这么晚了,你家里人还是女朋友啊,肯定是担心你,快接啊。」 「师傅。」宋一杭有些头疼地看了眼顾耀阴沉得要滴水的面色,「您好好开车吧。」 刺耳的铃声就这么响了一路,顾耀按了静音之后,屏幕还是在持续地亮。手机的光,明明暗暗,照在他冷淡的侧脸上,经过转盘分叉口的时候,终于开口:「前面停一下。」 「啊?」司机依言停下车,「还没到呢。」 顾耀径直拿上自己的外套开了车门:「走了。」 宋一杭没有问他怎么忽然改了主意,犹豫一刻只说:「到家打个电话。」 「我怕是没有时间。」他唇角勾起,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行了,你回吧。」 下的路口有些偏僻,过了二十分钟才又坐上的士,这个司机倒是不爱说话。他闭眼靠着后座囫囵眯了一会儿,却丝毫也没有睡着。有好几次,甚至想开口让司机随便找个酒店放下他,最终还是忍耐着到了西麓大门。 夜已经很深了,繁盛的花草在路灯下投下深深浅浅的交缠的影子,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周围的人家灯都暗了,一幢幢别墅安静地分布在树木掩映之下,只有最中间的那一栋,依旧灯火通明。 花园里的玫瑰冬季之后疏于打理,呈现出一派死气沉沉的颓势,就像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女人。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你去哪里了?」 第23页 顾耀低头坐在玄关旁的矮凳上换了鞋:「外面。」 「你不知道,你爸今天要过来吗?」 「知道啊。」顾耀把外套扔在旁边沙发上,「你们都来了,所以我出去了。怎么,你没能留住他?他又去哪个新欢哪里了?是那个唱戏的?还是那个大学生?」 魏玫勐地站了起来,身形晃了一下,一双眼睛盯着顾耀,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她年纪上来了,再昂贵厚重的脂粉也挡不住眼角的细纹,只能依稀够窥见年轻时的美丽:「......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 顾耀去吧檯给自己倒了杯水,云淡风轻:「错了,我根本不想说话。」 慢悠悠地喝完一杯水,转身上楼,魏玫冲过来拦住他:「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一次又一次打妈妈的脸?」 她泫然欲泣,指着客厅里红木的柜子,里面各种各样的奖盃、证书在耀眼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你以前多乖多听话......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打架、逃课、和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勾搭在一起......」 最后一条似乎尤其让她难以忍受,扯着顾耀的衣服用力推攘了两下:「这么大晚上,你又去哪里惹着一身酒气回来,你才多大!你知不知道自己还是个学生!」 「你又从哪里把这堆破烂翻出来了?」顾耀目光从红木柜子上扫过,带着一点厌恶,冷笑道,「也是,没有它们,没有我从前听话,顾总也不一定能让你进门吧?不过也说不准......」他压低声音,微微弯下腰凑在魏玫耳边低声,有些恶劣道:「谁让他弱精,难生育,只有我一个儿子呢?」 秘辛就被他用这样平静的语气揭穿,他看着面露讶异与惊恐的魏玫:「怎么,这很难猜吗?这对你是好事啊,顾总小情人再多,她们也很难威胁到你地位的......哦......」 他说着,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你上面数落我那么多,其实是噁心我交男朋友是吧?男男女女其实也没多大分别,玩玩嘛都是,但男人有一点好,至少不会弄出个孩子来就想缠住我......现在对女孩,我倒越来越没感觉了。当然了,一个没办法传宗接代的儿子,在顾总那里恐怕就不如女儿了......顾溪是不是要回来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魏玫再难以忍受,尖叫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极其清脆的一声响,精心养护的尖利指甲在他的侧脸上划过一道白痕。口腔里出血了,顾耀喉结动了动,咽下那一口腥甜。 「打痛快了吗?」 他抬眼,微笑着看向魏玫,后者眼底有一点懊悔闪过,伸手想要去碰他的脸:「妈妈刚刚不是.....」 顾耀轻巧地躲开了:「没其它事我就上去睡觉了。你也早点回吧,这里离顾总的公司远,又不能随时监管到他那一堆小情人,你何必呢?」 「你站住!」魏玫嘴唇颤抖着,挣扎想要拦住儿子,却不留神将他的领口拉下去,露出了肩膀上一个淡褐色的旧疤。 有些年份了,食指长度,看得出来当初缝合得很不精细,痊癒了也显得格外狰狞。 像被人凭空泼了一盆冰,她的动作顿住了。 「够了吗?」顾耀皱起眉。 一滴泪,忽然从魏玫眼角滑落出来:「妈妈都是为了你......」 「我早就没有妈妈了,也别为了我。」顾耀漠然地拉好自己的t恤,没有再看魏玫一眼,也没有再为此停留,转身,回了卧室。 隔着门,似乎还能听见楼下隐约的哭泣,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园里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又渐渐开远,魏玫走了。 顾耀有些脱力地坐下来,单手撑着额,缓了良久,拿过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才发现留在外套里面,落在了楼下。 餐桌上精美的一桌菜餚压根没怎么动,冷掉之后,泛着腻人的油光。从外套里摸出手机,提示栏好几条信息都是宋一杭和贺延发来的,顾耀看也没看,随手回了个没事。除此之外,还有个顾荣平的未接。 不知道从哪张床上睡醒了,给他打来的电话,顾耀手指顿了两秒,重新拨回去。他不想明天顾荣平的保镖或者秘书又来学校请他去顾荣平的办公室。 「回去了?」 「回了。」 「你妈本来说晚上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她那些心思......」顾荣平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晚上和谁一起出去的?宋斌家那小子还有贺议长的孙子?」 「嗯。」 「和他们多接触可以,长辈知根知底的。现在搞好关系,以后你接了家里的事,也都有裨益。你妈妈就是妇人之见,小家子气......」 「我不会接。」顾耀打断他,「我没那个本事,没那个能力,你都给你女儿吧。」 「想清楚再和爸爸说话。你姐姐我当然对她有安排,对你也一样。」顾荣平声音沉下去,「你现在年纪小,贪玩,不懂事,怎么胡闹我都可以先由着你。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顾耀,你不要得寸进尺。哪些事情是我不能容忍的,你心里清楚,就不要反覆试了。」 听不见顾耀答话,顾荣平顿了几秒,又换了语气:「你是个聪明孩子,像我,我对你是不担心的。现在转不过来弯没关系,我等得起。就像我零几年买的那快地皮,我捏在手里快二十年,他们都觉得我看走眼了,结果呢?一开发出来,整个z市找不到比它卖得更好的项目。做生意是这样,看人也一样......明天我要去外地子公司,等我回来了,咱们爷俩单独吃顿饭。」 第24页 顾耀没说好或者不好,正要挂电话,忽然听见那边传来年轻女人的娇笑声。 「爸。」他闭了闭眼,终于今晚第一次叫了顾荣平。 「什么?」 「你对她好点儿吧。」 顾荣平似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了:「前几天有个不懂事的,闹到你妈面前去,我已经打发了。放心,她给我生了你这个儿子,我当然会对她好的,前两天她不是看中什么珠宝吗?明天我就让人买了给她送过去。不说了,爸爸还有事,先去忙了。」 电话挂断后的嘟嘟声尤其刺耳,顾耀把手机扔在一旁,抬眼却又看见了不远处的红木柜子。 他慢慢走过去,定定地站了几秒,随手拿起一个奖盃,下一秒,狠狠砸在了地上。 裂开的玻璃,飞溅划伤了他的手背,渗出一抹血来,但并不觉得痛。顾耀垂下眼睛,看见碎片上倒映出的他破碎而颓败的脸。 抬手重重按了下眼睛,转过头,才发现落地窗外,已经要天亮了。 今天有雨,此刻厚重的乌云堆积在青山远处的天幕,摇摇欲坠。而朝阳藏于其后,只露出一抹微弱的光。 「耀的意思,就是指太阳的光芒。」 小时候母亲这样对顾耀解释他的名字。但当时她想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希望能借他荣宗耀祖,还是忍辱负重来太多年,一心想着靠他扬威耀武? 无论是夸耀亦或是炫耀,都早已背离了原来的意思……当然于他无关紧要,他只是一个不够听话的工具…… 顾耀不由得嘲弄一笑,在这一刻,脑海中却忽然有另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 『潜光隐耀的耀?』 继而他想起了那张尚且陌生又隐约熟悉的脸,还有那双淡瞳琥珀的眼睛,色彩一如此刻云后的微光…… 只是当乌云变成雨落下来之后,所有的光也就都不见了。顾耀收回视线,舌尖顶了顶口腔里出血的地方,已经发麻不觉得疼了。 抬手拉上窗帘挡住连绵的雨丝,踏着满地的碎玻璃,转身上了楼。 第9章 青柠 春雨淅淅沥沥,来时酝酿了许久,去得却快。 许晟在逐渐和缓的雨声中醒来,屋檐下残留的雨水落在花园一角的芭蕉上,萦出一层薄薄的水汽。 手机上有好几条来自章城的未读简讯,两个多小时以前,估计也才刚刚把他叫去的那帮人安抚完毕。字里行间还隐约带着怒气,说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结果中途不知哪里跑出个搅局的来。 『不过结果还是好的,那小子肯定是吃到教训了。』 最后章城这样总结。许晟失笑,如果不是他就是搅局的人,或许就信了。 回了句挺好的,辛苦。利落地结了尾款给他,关机把林逸的手机扔进了箱子里。 时间才刚过七点,但也已经没有了睡意。楼下厨房里阿姨在熬粥,厨房门没关,砂锅咕噜咕噜地响。 他换好衣服,去拐角的佛堂上了一柱晨香,随手取了昨晚买的《南华经》坐在芭蕉树下看。 读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时候,外公外婆晨练回来了。 「在看什么?」外公问。许晟把书递过去,后者轻轻皱了下眉,不太贊成道,「你还小,没必要现在就读这些。」 许晟很乖巧地点头,没有反驳,又把书收回来。 芭蕉树旁只配了两把椅子,他起身,让外公外婆坐,站到桌边给他们倒了杯阿姨刚刚沏过来的银尖。 「拜过菩萨了?」外婆闻到他身上很淡的沉水香气,笑眯眯地问。外公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又道:「年纪轻轻......」 「小孩子怎么了,你不拜,还不许别人拜?菩萨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外婆不满地瞥他一眼,转回头看着许晟,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记得晟晟以前是不信的。」 「现在也不信。」许晟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心静。」 「能让自己舒服就好。」外婆温柔拍拍他的手,玉镯子擦过他的手背,「菩萨不会介意的。」 许晟嗯了一声,外公翻着他留在桌上的书,抬头又问:「不信佛?那信老庄?」 「也不。」许晟摇摇头,想了想说,「佛、道都讲究无为,我相信事在人为。」 外公脸上终于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合上书页:「这才是你这个阶段该说的话。你爸妈让你留在这里,不要被我们两个老人影响得暮气了。」 「这点倒是可以听你外公的。」外婆终于和他达成一致,「知道你乖,但不用老是将就我和你外公的生活方式,譬如周末,可以睡晚点,不用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我们又不是非要你陪着吃早饭。」 「外婆嫌我烦了啊。」许晟假装懊恼,「我还打算下周开始,晚饭也陪你们吃呢。」 「不是要学校上晚自习吗?」外婆愣了愣。 「回家自习也一样,没有硬规定。」 「回来也行,反正哪里都是学。只是快考试了,也别自满松懈。」外公低头喝了口茶,不太在意地说。 「知道。」 「我孙子这么自觉,还用你讲。」外婆嗔道,又对许晟道,「那我和阿姨说,以后你的晚饭和我们的一起做。原来下了晚自习再回来吃夜宵我就觉得对身体不好,一日三餐还是要按时来,看你都瘦了。早点回来,也可以早点休息,还在长身体,作息要规律......」 第25页 瘦没瘦许晟倒没太大感觉,长辈关爱晚辈总爱用这些说辞。但时间的确分布得更有规律,被他用各种卷子分割开。 换卷子的间隙,许晟抬起头,看见桌面上摆着的倒计时,越来越近了。抬手撕下一页,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垂下眼睛,继续算题。 他把时间排得很满,夜里写理综和数学,早上背完古文,白天下课的间隙写完当天的作业,再加一套英语试卷。 今天最后一堂课还剩十分钟,老师被叫去开会了。许晟去走廊尽头的茶水间接了杯水,等到下课铃响过之后,却又回到教室,把卷子拿出来继续写最后一篇阅读理解。身边一阵喧譁和桌椅摩擦过地板的声音,没一会儿,同学已经跑了个精光。 「许晟。」班长走到他面前,「还没走你写什么呢?我刚以为你已经提前去吃饭了。」 一面说,就开始翻他卷子,许晟也没有阻拦。见只是书店里最平常的练习册,班长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是什么押卷题,这个没什么效果的,不如前几届的月考真题......」 他话说一半又勐地停住了,许晟抬头只笑了笑:「没事,我练练手感。」 班长似乎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马上就月考了,我看你怎么也不上晚自习。」 「我比较喜欢自己复习。」 「哦......你在原来的学校,排名怎么样啊?感觉你学习好认真。」班长试探地问。临近月考,他尤其紧张,老问周围人复习得怎么样。 「还行。」手里的笔墨水快用完了,许晟换了一支。 「也不用中午还写卷子吧,太卷了。你不吃午饭啊?」 「你先去吧,我晚点去。」 「好吧。」班长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卷子,暗暗记下了名字才往门口走,「你还是快去啊,晚了,人多......」 「怎么这么多人?」 贺延端着餐盘从人群中挤过来,放在桌上,喘着气坐下来,拿过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手臂上的汗,「到底谁说的要来食堂吃饭啊?挤死人了都。」 「你说的。」宋一杭挑了块青笋放进嘴里。 「我什么......」 「你说后门吃烦了,打死都不去,想来食堂体验一下生活。」 「其实也可以去远点。」贺延嘟嘟嚷嚷地说。 「吃你的饭。」顾耀不耐烦地按了按眉心,口腔里的伤还没好全,咀嚼的时候,隐隐作痛,「这一食堂的人加起来都没你吵。」 「吃不下,太难吃了,你以为我像你,不挑食……」他一顿,又摇头,「你这也不叫不挑食,每次都是这几道菜,翻来覆去地吃。 」 「我长情。」顾耀轻飘飘地说。 贺延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我今年就指着这个笑话过了。」 宋一杭轻轻点了下他的胳膊。 「干嘛?」贺延还在笑,下一秒看见了自己手上大片密密麻麻的白色纸屑,笑声戛然而止,「什么东西这!」 顾耀懒洋洋指了指旁边的纸巾盒。 「怎么质量这么差,我要给后勤投诉......」贺延咬牙切齿,用力拍着手臂,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勐地顿住了手,「餵.....喂喂餵.....」 他一面说,神色兴奋得去推顾耀的手臂,示意他往后看。 「你结巴了?」 顾耀皱着眉,侧过身去,看见了人群中,一个清瘦的身影。 「是他吧?就是他吧!」贺延一脸我准没认错的神情,「我可是已经打听清楚了。」 「打听什么?」宋一杭瞥他一眼。 「想知道啊你们?」 「不想。」顾耀平淡地转回脸。 贺延撇撇嘴:「一杭……」 「我也不想,你憋着吧。」 「你们俩真的烦!我非要说。」贺延鬼鬼祟祟地把头往前凑了凑,「姓许,许晟,和咱们一个级,高二十班的,这学期刚转过来。」 他一脸得意地说完,顾耀微微抬眼:「就这些?」 「对啊……不是,你还嫌我情报少?……你刚还说不好奇的。」 顾耀没说话,看见许晟已经走到了点餐窗口前,风吹动着他的额发,发梢处带着一点金色的微光。 天已经有些转热,不知道哪里来的风。顾耀垂下眼睛,喉结动了动,拿过水喝了一口。 「高二了怎么还转学?」宋一杭也跟着看了一眼。 「不知道,这人挺独的好像,我问了好几个他们班的人,都说不太熟。」 顾耀皱了皱眉:「你没事打听人做什么?」 「因为我没事啊。」贺延耸耸肩,「不过这哥们儿,看着也不太擅长交际,不然就他这个脸,也不应该现在我才知道。」 宋一杭意味不明地撇了他一眼,贺延立刻摆手:「我没有和顾耀同流合污的想法啊,我就是单纯对美好事物的赞赏……」 「你不扯我活不下去了是吧?」 贺延宋一杭和他认识得久,彼此很熟悉之后,才渐渐知道他的性向,所以都觉得很平常。 特别贺延,神经大条,心比太平洋还宽,嘴上常年没个把门,实则也是因为完全没当回事,始终觉得顾耀是闹着玩的。 当然某种意义上,也没错。 顾耀唿了口气,提醒自己平静,别打死他。就看见贺延忽然站起身,朝着窗口的方向用力招了招手,「嘿,哥们儿,过来坐啊。」 第26页 一时间,食堂的目光都汇聚过来,又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向许晟。 还是打死他算了。 顾耀皱起眉头:「你干嘛?」 「哎,你这什么表情。」贺延理直气壮地教育他,「没看现在食堂这么挤,没位置啊。不然就得去外面露天位置坐了,今天天气这么热,人家好歹帮了你,知恩图报懂不懂?」 「你就是闲的。」宋一杭道,却也早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个性。 「做人嘛,外向一点,上次宋叔叔不是还让你多向我学习。」 「那是因为当着你爷爷的面。」 「明明是觉得我优点突出。」贺延继续朝许晟招手示意,「你说他长这个样子,还那么能打,多带感的人设……认识一下不亏……」 「无聊。」 顾耀低头夹了筷菜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才发现是自己不吃的胡萝蔔丝,又放进了旁边的骨盘里。视线的余光却看见许晟已经走了过来。 步子有些犹豫,但正值午饭时间,食堂的确也没有更多的空位置,总是要和别人拼桌。 况且贺延已经非常积极地站起身,狗腿地拉开了顾耀对面的椅子:「来,坐。」 「谢谢。」许晟迟疑了片刻,放下餐盘。不小心撞着了顾耀的碟子。 「对不起。」他说,视线飞快扫过,糖醋排骨,京酱肉丝,一水的甜口菜。 「没事。」顾耀把餐盘往里面收了收。 「我叫贺延。」贺延活像个花蝴蝶一样沖人打招唿,「国际部的,周六晚上咱们在老街见过,记得吧。」 「嗯。」 「这是宋一杭。」贺延总有种把一切尴尬场合变得更尴尬的能力,偏偏自己还不觉得,像个联欢会主持人一样在这里引荐,「我俩一个班的……这是……」 「顾耀。」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贺延的喋喋不休。 顾耀抬起头,撞进一双干净的眼睛里。后者却很快挪开了视线,平静而淡漠地说:「那天说过了,我记得。」 贺延一拍手:「成……那我就不多介绍了……这下合你规矩了吧?我们名字都先报完了。」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简略地说:「许晟。」 「哦……」 贺延大概是想表演个恍然大悟,可惜演得不太像,下一句就问,你是十班的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暗中打探过。 许晟应了一声,态度绝对算不上热络。 但这丝毫打击不到贺延的兴致,像警局查户口一样,问个不停。毕竟刚认识——如果这也算的话,勉强还算有分寸,没有问太敏感的问题,倒是对许晟的身手很好奇,缠着讲个不停。 顾耀垂着眼睛专心吃饭,桌子小离得近,视线范围内,总能看见许晟的手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腕骨微微突起,手背上皮肉很薄,隐约能看到青筋。顾耀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像把刚开刃的剑,那晚拿着刀,很难说得清,谁是更锋利的那个。 「我吃饱了,还有事,先走了。」对面手里的筷子放下了。 「啊。」贺延正讲到兴头上,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气,勉强道,「行吧,回见,改天一起出来玩啊。」 许晟礼貌地笑了笑,起身的时候,脚尖不小心碰到了顾耀的小腿,很短暂,一触即分。这次没有道歉,大概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端着餐盘走到回收处,很快离开了食堂。 「都怪你俩,太冷漠,把人都吓走了。」贺延看着人走远,扼腕指责道,「特别你,顾耀,人家一杭还知道点点头,搭个话。你头都不带抬的?人家是你救命恩人啊。」 「你老是用这种夸张的手法,语文是永远及不了格的。贺议长给你请再多补习老师都没用。」顾耀冷笑,「被不认识的人追问,谁会有胃口。」 「哎,这话不对啊。我们刚才是不认识,经过这顿饭,已经很熟悉了。」 顾耀懒得和他打嘴仗,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发现宋一杭也在看自己。 「什么?」 「你今天这么饿吗?」宋一杭抬抬下巴,「怎么胡萝蔔也吃光了。」 顾耀一怔,去看自己的餐盘:「......没注意。你们还吃吗?」 「我再去点个面吧,饭都冷了,没吃饱。」贺延说。 「你活该,再多说两句就又热了。」顾耀冷笑,对宋一杭道,「你等他吧,我回去了。」 临近月考,实验班一直紧张的学习氛围比平常更紧绷,午休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班里的位置基本已经都坐满在复习了。 顾耀从后门进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抬头往上看去。 屋檐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能看见小半边十班的招牌。他盯了两秒,进了教室。 一下午的课讲了些什么也没太在意。快要放学的时候,班主任把考场名单拿了过来:「下周月考,都好好准备,好好考。希望月考之后,还能在班上看见各位。」 下面稀稀拉拉地回答说知道了,班主任在班里巡视了一圈,走到顾耀跟前的时候顿了一下,见顾耀一脸无所谓,无声地嘆了口气,又走了。 前脚一出门,教室里立刻哀嚎一片。 「怎么办啊!」旁边过道的男生愁眉苦脸,「感觉我完全没复习好,月考掉出去,就得回平行班了。我妈非打死我不可。」 「不至于。」同桌的女生宽慰他,「不是还有几天嘛,我看你学得挺认真的。」 第27页 「不行,不行,第一遍都没复习完。我准备好挨打吧.....没办法,又不像某些人,就算交白卷还不是想哪个班就哪个班。」 指向性太明显,顾耀偏头看过去,他和班上的人接触都不多,只依稀记得这个人好像叫周宇。 周宇大概也是一时嘴快,讲完自己也后悔了,对上顾耀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干,干什么。」 顾耀没说话,拿上自己的外套,走了出去。 「你说你好端端的,惹他干嘛。」身后他听见周宇同桌小声地抱怨。 周宇嘴硬道:「这种二世祖,在班上就是败坏风气。」 「你不招他,人家都不多搭理的,安安静静,带坏什么风气……」 走远了,后面还在说什么就听不清了。 顾耀转身下楼,这周贺延爸妈都在家,放学司机就等着了。倒是宋一杭发信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去,不饿。』 他回了信息,走到车棚前,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听到了动静似的,正低头开锁的人,转过身来。目光从顾耀脸上滑过,看了看他面前的单车,又看了眼自己的,面上露出微微讶异的神色。确认似地又看了顾耀一眼,但没说话。 「挺巧的。」顾耀于是开口了。 许晟嗯了一声,跨上车,从车棚骑了出去。 放学时间,校门口挤满了来送晚饭的家长,大概是每个学校都有的特色。 出了校门口往右拐,就是一条林荫道,郁郁葱葱的棕榈树,投下深浅不一交错的影子,再往前走,是滨江桥,早早吃过晚饭的老人们在散步遛弯…… 从学校到小区门口一共要过五条街,顾耀看着前面的黑色单车,在每一个路口消失,而一旦他拐过去,立刻会再度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许晟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停在路边的饮品店买水,又一次看见顾耀跟过来时,轻轻皱起了眉。 「我住在这里。」 顾耀当然可以直接骑过去,但许晟脸上的疑惑太明显,犹豫一下,他还是停了下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西麓的大门。 许晟惊讶地顺着顾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转回脸来,有些不太自然地抓了抓头髮,想要说什么,一时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词,犹豫一下,缓解尴尬般地问:「……喝水吗?」 「不必了。」 「再加一杯青柠。」许晟却已经对店员道,又自己把刚刚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饮料递给了顾耀。 「谢了。」顾耀迟疑片刻,接了过来,两个人的指尖轻轻擦过,带着一点凉。 「我住南山。」似乎是为了解释,许晟轻声说,又怕他不明白的样子,「就在后面那条街.....」 「我认识路。」顾耀打断他。 他心道许晟应该是不知道,这边全都是顾家开发的楼盘,说不清为什么,他也不太想他知道。 像是有些疑惑于他生硬的语气,许晟抬眸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睛,如同澄澈的琉璃。 顾耀想他们应该是没有见过的,不然他不会对这样一双眼睛毫无印象,可是眉眼间隐约的熟悉感,究竟又来自哪里? 「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话说出来果然很像搭讪,他暗暗皱了皱眉,好在许晟没有介意。 「见过吗?」 许晟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右边面颊细看微微有点肿,是被打过之后,没有完全消掉的痕迹,今天在食堂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 靠近下颌的地方有一条隐约的白痕,是尖利指甲留下的印记——女人打的,什么样的女人呢?顾耀那些女朋友,应该是不会的。 被这样专注的目光看得太久,顾耀有些不太自在的咳嗽了一声。 许晟这才摇摇头,垂下眼:「应该没有吧,我这学期才搬过来。」 新点的那杯青柠也做好了,他接过来插上吸管:「我以前在n市。」 「这样啊。」顾耀随口道,「是搬家过来吗?」 「差不多吧。」 许晟听着顾耀毫无波动的声音,他对林逸果然一点多的了解也没有。心中冷笑,低头喝了口水,顾耀也跟着喝了一口,很快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太酸了吗?」许晟无辜而愧疚地看着他,作势要叫店员,「不好意思,我给你重新点一杯吧。」 「不用了。」顾耀下意识扯了下他衣袖又很快松开。 当然酸,加倍的小青橘和柠檬刺激着口腔里的伤口刺痛,一点糖都没加。 顾耀勉强把水吞下去:「还好,不是很酸。」 见许晟还在看他,又强调了一遍:「真的。」 许晟就笑了,变戏法似地摸出一块白巧:「吃点甜的?……当我赔罪,下次不给你点这个了。」 他非常自然地说着下次,顾耀指尖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 「那我先走了。」许晟笑笑,与他擦身而过。 「哎。」 「怎么了?」 天不知不觉间就晚了,顾耀站在背光的位置:「……你叫许晟?哪个晟。」 这个问题来得全无头脑,问完顾耀也沉默了,静默片刻后,许晟走了回去。 一直走到顾耀面前才停下,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一点笑容:「怎么这么记仇啊?」 不待顾耀反应,顺手拿过柜檯上的一只笔,在顾耀拿在手里的白巧包装上,慢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28页 这个角度看过去,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只在眼睑之下落下浅淡的阴影。 写字时的力道压在顾耀的指腹,不算重,也不过几秒钟,他收回手,看着顾耀轻轻说:「这个晟。」 太阳还没沉下去,月亮已经隐约挂上了天际。近在咫尺,许晟的神色却显得有些模煳,顾耀不露声色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指尖,静了静:「有什么寓意吗?」 「我父母是在古乐展上认识的。」 顾耀瞭然:「大晟新颁雅乐名?」 许晟微怔,看了他一眼,半晌又笑了:「对。」 一时便无话了,远处的路灯渐渐亮起。许晟轻轻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得回去了。」 「好。」 「再见。」 顾耀无意识地收紧了手,那块白巧也被收在了掌心里:「再见。」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久等啦。最近还在存稿,所以更得有点慢~但是不会跑路的。 第10章 再见 说了再见,接下来几天,却没有再见到人。 只是去车棚推车的时候,看着停在不远处,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那辆黑色trek,顾耀总是不由得会想起放在书桌上那块白巧包装外面,笔锋分明的晟字。 是在准备考试所以还没走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下意识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骑上车,离开了。 「是今天出月考成绩吧?」 餐桌旁吃早饭的时候,外公忽然问。 「好像是。」许晟慢慢搅着碗里的小米粥,抬起头道,「您要是有什么消息,就不要和我卖关子了。」 「你这孩子。」外公隔空点一点他,眼角却弯起带上了一点喜悦的弧度,「早上教务主任打电话给我了,第一……看你没什么反应,早猜到了?」 「没有,我不清楚别人的水平。」 外婆笑起来:「我孙子啊,最聪明了。」 外公慢悠悠添了一盏茶:「这样,我跟你爸妈也算有交代……不过不能骄傲啊,只是个月考,还得继续保持。」 「你交代什么,晟晟是自己自觉,在哪儿不是第一?」外婆唇边带着笑,拍拍他的手背,「等会儿去给妈妈打个电话。」 「晚上回来打吧,我先去上学了。」许晟起身拿起书包,同他们道别,「外公外婆阿姨,我走了。」 第一节还没下课,就听见从最后一排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红榜贴出来了……」 「啊,真的?」 「我刚看见教务处的拿着去楼下贴了……」 「完了完了,我还以为要再等几天呢,这次怎么成绩出得这么快……」 「吵什么吵。」老师用直尺敲了敲黑板,「平时让你们多看点书,好好复习,一个二个只想着玩,现在成绩出来了,知道着急了……」 急促的下课铃打断了她的话:「算了算了都去看吧,看完就知道该努力了。」 老师抱着书走了,成绩差的和成绩好的都已经冲出去了,剩下中游生在教室里长吁短嘆。 许晟也没去,他还有题没写完,完形填空刚写一半,班长急吼吼地沖了回来。 「许晟,许晟!」 教室后门撞在墙壁上啪的一声响:「你是第一名啊!」 还在教室里的人都看了过来,班长冲到他桌前,又强调了一遍:「你是年级第一名啊!」 「听到了。」许晟放下笔。 「怎么学的,怎么学的……」他看着许晟喃喃道,「你不是说你成绩不好嘛……」 平心而论,许晟从没有说过这种话,但也能理解班长此刻的心情,斟酌道:「只是发挥得比较好吧。」 「真的吗?」班长开始啃指甲,「我这次才两百多名……差老远。」 许晟想说你别这么焦虑或许会好点,犹豫一下:「如果你需要我的笔记都可以拿去看。」 「真的?」 「嗯,要上课了,先回位置吧。」 因为附中一直实行的调班制,保证成绩优秀的学生基本都聚集在实验班,普通班能考进前一百的屈指可数,更别说第一名。 许晟像动物园的珍稀动物被围观了一整天,一直到放学才全勉强消停。 去取车之前,他先去楼下看了红榜,挂到现在,基本都知道自己的成绩了,此刻倒没有了多少围观的人。 许晟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没有找到顾耀的名字——不是排名靠后,他压根没有参考。 许晟皱了皱眉,忽然听见旁边有人笑嘻嘻道:「恭喜呀,年级第一。」 他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贺延手里拿着个篮球和宋一杭一块儿正朝这边来。 国际班的学生并不强制月考,如果愿意也可以参加,他们俩都属于为数不多的后者——不知道是自愿还是家里的要求。 贺延千名开外,并不让人意外,倒是宋一杭成绩出乎意料还不错,许晟记得刚刚看见在年级十七名,胜过很多实验班的学生。 「怎么这么厉害啊你。」贺延非常自来熟地走上来勾他的肩膀,俨然一副哥俩好的姿态,语气夸张道,「又会打架,又会考试,你就是我爹妈理想的儿子。」 许晟不动声色往后看了一眼,没有看到顾耀的身影:「去打球吗?」 「对呀,好不容易考完了放松放松嘛。」 宋一杭在一旁嗤笑:「我看你考前也挺放松的。」 第29页 「闭嘴。」贺延瞪了他一眼,转脸热情地问许晟道,「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还有点事。」 贺延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 「改天吧。」许晟又说,神色很真挚,不似客套话。 「行。」贺延痛快道,「下次打球叫你。」 许晟颔首,走了两步,顿住脚,有些迟疑地说:「加个微信吧要不……我刚来也没什么认识的人。」 「现在不就有了。」贺延闻言立刻掏出手机来,又示意宋一杭把二维码亮出来,通过好友验证后,非常江湖气地拍了拍许晟的肩膀,「以后一起出来玩。」 「嗯,好。」 许晟的头像是非常简单的一片云,贺延点进他朋友圈,又略带失望地退出来:「三天可见,什么都没有。」 「说不定屏蔽你了。」宋一杭道,「他能加你微信我都觉得挺奇怪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这么有魅力,你和顾耀当初还不是非要和我认识……哎,顾耀,这里!」 宋一杭翻了个白眼,那头顾耀单肩背着包穿过了操场。 昨天魏玫不知又在哪里受了刺激,深夜打视频来,哭哭啼啼教育了他半晚上,挂了他也一点没休息好。上课趴桌上睡了会儿,此刻精神还有不济。看着贺延嘴一张一合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让他猜刚碰见谁了。 「我管你碰见谁。」 他把包扔在看台上,拿过宋一杭手里的篮球,一个三分球投过去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 「许晟!没想到吧。」 听到这个名字,顾耀还悬在空中的手顿了一顿,贺延道:「……你这什么表情,你不会不记得了人家吧?」 「我又不是老年痴呆。」 「我看你像。」 顾耀走过去把球拍回来,又听贺延道:「哎,你知道他是这次年级第一吗?」 「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贺延过来抢他手里的球,被顾耀一个闪身躲过,「中午我和一杭过来找你,还看见你在睡觉,下午也在。」 「我是睡了,又不是死了。」顾耀懒声道。 红榜刚贴出来他就知道了,平时年级第一,基本都是那几个人轮换,七班的第一名,偶尔也能争一争。这次忽然被凭空冒出的转校生夺了桂冠,还甩了第二名二十多分,虽然只是个月考,也足够人议论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许晟那张脸,顾耀又觉得不太奇怪。 「人家考第一,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你刚怎么不上去找他要个签名。」宋一杭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顺利地从顾耀手里接过了球。 「你俩又来这一套。」贺延骂了一句,「一般的第一我都不带看的,不过他看起来和那种死读书的好学生还是很不一样的……对了,顾耀……」 「什么?」 「你们不是月考之后要调班吗?那你们是不是要当同学了?」 「谁知道。」顾耀抿了抿唇,「那么多实验班。」 「这么多实验班,你为什么要去七班呢?」 办公室里陈主任拿着许晟的调班申请,神色有些为难,「虽然都是实验班,也还是有些差别。」 「什么差别?」许晟平静地发问。 心里其实明白,无外是有顾耀这个考试都不参加的关系户,在老师心里,学风没那么正。 陈主任打了个哈哈:「我觉得还是六班更合适你,吴老师可是带出过省状元来的。」 「我数学不太好,七班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许晟顺畅地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藉口。 陈冰回忆了一下许晟满分的数学卷子,如果这都还叫不好,也只能归咎于许晟对自己要求过高。 「那好吧。」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陈主任想了想,「赵老师教学经验也丰富。」 说着,他在转班申请表上盖了章递给许晟:「那明天早上直接去七班就可以了,附中每次月考后都会调班,没那么多程序……好好学,舒教授的孙子,果然是不会差的,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来办公室找我。」 月考之后不仅要调班,很多班级还会按照成绩重新排位置。 七班也一样,只是顾耀不用参加。他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打游戏。 从第一名开始选座位,每次都是这样,十来分钟就能结束的事情,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许久都没开始,走廊外头乱闹闹,吵得厉害。 「怎么还没来?」 「第一天就迟到……真了不起。」 议论声不断,终于,班主任发话了:「袁琪,你开始选吧。」 女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很快在第三排的位置坐下。 后面进来的人基本以此为圆心把教室填充满,直到被一个清冷又微微有些喘的声音打断:「不好意思老师,我睡过头了。」 顾耀指尖顿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ko,这一把输了。 他微微侧过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许晟的半张脸,跑得太急了或许,有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 怎么就被贺延说中了,顾耀有些走神地想。 「在旁边等一会儿吧。」赵毅瞥了他一眼,显然是对这样的迟到行为有些不满,并不给年级第一更多的优待。 许晟也没说什么,拿着书包站在一旁,看起来很乖顺的样子。 等到其余人都做好了,赵毅终于道:「许晟是吧?欢迎你来七班,自己进去找个位置坐。」 第30页 桌椅比班上实际的人数略多几张,不过别人都选完了,此刻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许晟从走廊外走进来,各色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好奇,打探,不满…… 第二排还有一个空位,但许晟没有停留,他径直往教室最后走。 这个场景莫名和那天在食堂的时候重叠,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顾耀垂下了眼睛,脑子里却忽然滑过一个念头:旁边的桌子被他堆了不用的书,或许应该先收一收…… 然而他想多了。 没有了贺延的推波助澜,这次许晟并没有坐到他旁边,在还隔着一排的位置,停了下来,安静地放下了自己的书包。 中间这一排的同学个子不算高,隔着他们肩膀的空隙,可以毫无遮挡地看见许晟挺直的背,以及突出肩胛骨把校服t恤撑起的微小弧度。 老师已经走进教室开始讲课了,这节课在讲的练习册并不是学校统一买的。许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下了翻找的动作。 而许晟挑选的位置和顾耀的一样,没有同桌。 隔着一个过道的女生显然也发现了,有些犹豫地想要把自己的练习册借给他看。 在她伸出手之前,顾耀也不知怎么想的,叠了个纸团丢过去。 准头很好,许晟转过头来,有点疑惑地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顾耀把自己那本几乎没用过的练习册递了过去。 前排的同学有点怕顾耀,很识趣地往旁边让来了个位置来。 「谢谢。」许晟愣了一秒才探身接过去,小声问,「你不用吗?」 「嗯。」顾耀含煳地应了一声,低头继续打起了游戏。 作者有话说 后天见 第11章 自顾不暇 大概手感不好,一把游戏总是输,今天这一关迟迟都没有过去。 也有可能是因为太吵了,下课之后,不断有同学到许晟身边问东问西。 许晟客气地应对着,隔着一排也能看见他侧脸上的表情,和气克制,像个礼貌的假人,并不如那晚饮品店前来得生动。 但这并没有打击到大家对新同学或是对新任年级第一的追捧。经过了一天,到下午最后一堂的下课铃响后,去许晟位置上搭讪的人,仍然一波接一波,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顾耀收回视线,提着包从后门出去。 贺延父母终于又出差去了,他前几天压抑得久了,原本约了今晚要出去玩,原话是活动活动筋骨,放松放松,大约还叫了一堆人。 顾耀对这种场合谈不上喜欢,但也已经习惯。反正是打发时间,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一面往校门口走去和他们会和,手机却响了。 来电显示是家里的阿姨,但实际是谁想找他,顾耀心知肚明。自从那天魏玫深夜视频后,这几天都没安生过。 而顾耀也很快拼凑出了背后无聊的原因,倒不是他以为的争风吃醋——顾溪三天前回国了,短暂落地z市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分公司,此刻应该是和他们共同父亲在一起。 时间太快,一晃眼原来已经四月了。这是顾耀得到消息后,唯一的感想。 但魏玫显然想得更多也更远,仿佛看到她顾夫人的美梦因此变得岌岌可危,于是转头鞭策起她唯一的武器——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来。 果然,电话迟迟没有被接通,自然挂断后,信息紧接着追了过来:『小耀,你还是回来一趟吧,太太过来了,我看她状态不好。』 顾耀没有理会,继续往校门口走去。很快就看到了等在马路对面的贺延和宋一杭。来送饭的家长太多,他俩站得有点远。 顾耀忽然想起有一次贺延点评说,不知道学校有食堂,到处都是吃饭的地方,有什么送饭的必要。 是没有必要。顾耀在心里贊同,紧接着又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周宇也在等着送餐的队伍里。 对面站着的应该是他母亲,眉宇间有些相似。这次周宇考得不好,将将一百名,虽然没跌出实验班,但也没能从教室尾端调走。一整天都在旁边说些怨天尤人的话,顾耀再不在意,都听见了好几句。 此刻他也一样,皱着眉头,嘟嘟嚷嚷地说着些抱怨的话,而对面的女人一面帮他擦着头上的汗,低声劝慰着。 手机铃声又响了,这次是贺延打来的:「顾少爷,还有多久啊?」 「我……我不来了。」顾耀分明还在往前走,但开口却说了相反的话,说完他顿住了脚,又重复了一遍,「你们玩吧,我有别的事。」 挂断了电话。 隔着一条街,贺延没有看见他,还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有些不满地对宋一杭说着什么。 倒是周宇被他说话的声音惊动,转过头来,面上是那种有点尴尬的,见到不喜欢人的表情,但紧接着,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又换上了一副笑脸,非常热情打招唿似地用力点了好几下头示意。 顾耀于是也随意地往回看了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许晟。 他不知道许晟站了多久,但莫名确定许晟并没有回应周延的招唿,他此刻是在看自己。 「回家吗?」许晟开口了。 顾耀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嗯。」 许晟点了点头,走去旁边车棚推车,顾耀在原地站了两秒,也跟了过去,开车锁的时候,许晟很随意地说:「前几天都没有看见你。」 第31页 顾耀还来不及揣摩他的语意,又听许晟继续道:「今天谢谢你的练习册,如果你今晚不用的话,明天还给你可以吗?」 于是前一句话,听起来就变成了这个请求的配套开场。 「没事,你用就行。」顾耀莫名松了口气。 许晟偏头对他笑了一下,很短暂,看起来只像客套的敷衍,也没再说谢谢,只道:「那走吧。」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出了学校,骑得都不算很快,但没有再交谈,想到魏玫在等着他,顾耀心情实在很难说好。不知为什么,许晟也不像他在教室表现出来的温和样子,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就这样沉默着,快到西麓门口的时候,许晟有些犹豫道:「我再请你喝杯水吧。」 他指了指上次那家水吧。 「怎么了?」顾耀诧异地按下手剎,被惯性带得又往前骑了半米才停下来。 许晟沉默了半分钟或者更短,在顾耀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忽然快而小声地说:「因为我还不太想回去。」 这个答案让顾耀一怔,许晟说完却似乎有些后悔,自我解围似地催促他:「喝不喝?」 「我请你吧。」顾耀回过神来。 许晟模稜两可地说都行,跟着他往回走了几步,书包里传来震动声。 今天所有的电话都来得不太合时宜,顾耀看不见是谁给他打的电话,但能看见许晟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他接起来,应了两声,含含煳煳说知道了。把手机放进书包里,看了顾耀一眼。 「要回去了吗?」顾耀问。 许晟喉结动了动:「……不好意思。」 「不至于。」 顾耀耸耸肩,许晟看上去心情真不好,这次连再见也没说,骑上车走了。 只留下顾耀独自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折返进了小区。 而两分钟后,许晟从刚刚消失的路口拐了出来,手机重新开始震动,他把多余的闹铃都关掉。去书店买了两套试卷,又去水吧买了杯青柠水。 斜对面西麓的牌匾在夕阳下带着一层金边有些刺眼,许晟面无表情地看了好一会儿,嚼碎了两颗没有剔干净的柠檬籽,直到嘴里后知后觉涌上了一丝苦涩的味道,转身往家走去。 第二天顾耀从许晟那里收到了自己的练习册,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许晟眼下有些淡淡的青色。 原本想顺口问一句昨天没事吧,又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个份上,继而想起还在西麓没走的魏玫——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来的精力关心别人,犹豫间许晟已经回位置了。 后面两天因为魏玫始终没走,顾耀也不想回去,一直和贺延他们在外头晃,也就没有在路上再碰上过许晟。 在学校里面同样没有更多的交际,许晟下课都不怎么活动,基本都在位置上写题。 只是有次去上兴趣课的时候碰上了——许晟和他一样选了游泳,但来得晚,被安排在了不同的泳池。 就像最普通的同学,凑巧有了几次交际之后,就恢復平行线的关系,倒是贺延知道许晟进了七班之后,非常兴奋地问起了好几次。 「巧了嘛,这不是……明天中午叫上他一起吃饭呗。」 「你不是说再也不吃食堂了?」顾耀道。 「可以叫他出去啊。」贺延一脸理所当然,「就这么定了啊。」 「人家和你又不熟。」 「怎么不熟?」贺延掏出手机晃了晃,「微信都加了。」 也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劲。顾耀看得不顺眼,一把将他手机拿了过来。 「做什么你?!」 「我看看说了什么。」顾耀挡开他的手,「……哦,『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怎么样。」贺延又把手机抢回去,「还是许晟主动加的我,看出来没?你说你这同学当得多失败,话都没怎么说过吧。」 顾耀嗤笑了一声,没反驳。 「说真的。」宋一杭在一旁掩嘴打了个哈欠,「如果不是因为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这样,我都以为你爱上他了。」 「你少来啊,我单纯地欣赏。」 「对他这么好奇,你不如转过来算了。」顾耀抬手压了压眉心。 「别别别。」贺延忙不迭地摇手,「……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我还是留在国际部安心等着出去吧……你看一杭挺能念的,不也选容易的路,真不知道你倔个什么……听我劝啊,咱们就不是这块料……不过你们家这个条件,你就算现在休学了,顾总想把你送哪里去镀金也都容易。」 顾耀没说话,闻言旁边宋一杭倒是看了顾耀一眼。这小动作落在贺延眼里,狐疑地打量他们:「搞什么你们?又有什么瞒着我?」 「你这个脑子不用瞒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宋一杭说,趁着贺延去旁边买水,轻声对顾耀道:「……贺延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你现在怎么想的?」 「没想法。」 他不愿意多说,宋一杭也不好追问,迟疑片刻:「阿姨还在西麓?」 「回去了。」 一早保姆发了信息过来说走了,言语之间,多少有点劝和的意味在,说太太也不容易,母子哪里有隔夜仇。 大概怕他不高兴,发了又撤回了。 魏玫倒没有再发信息过来,微信界面还停留在那晚的视频。 第32页 说了什么,顾耀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压抑的,仿佛不会终止的哭泣,从那个黑夜再次涌出来。 虚妄的眼泪浸泡了他一整个下午,放学之后,顾耀还是拿着手机上了天台。 去年年初,五中的一个学生,不堪压力,从教学楼顶一跃而下。自那之后,全市的学校都对楼顶进行了封闭处理。 只是后来没有类似的事件再出现,这场安全行动也就不了了之。 这栋教学楼通往天台的铁门不知是什么时候坏掉的,门环只能虚掩上,顾耀在去年年末的一个烦躁的晚上发现了这一点。自那之后,很多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 可能高处的空气更容易唿吸——尽管这不符合物理定律。 今天也一样,他站在天台一角拨通了顾荣平的电话,先是秘书接的,客气地告诉他顾总正在开会,但是会立刻为他转达。 很快,五分钟后,他等到顾荣平的回电,关切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并不常给顾荣平打电话,所以后者的声音听起来带上了一丝严肃。 「没事。」顾耀顿了顿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你小子知道关心你爸了。」顾荣平道,「分公司这边还有些事情,刚好你姐姐回国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让她在处理,带着她一起歷练歷练,估计还有几天。」 这是一种试探,顾耀心知肚明。他经歷了太多遍,已经从厌烦变得麻木。 可听到顾溪的名字,的确不可能毫无波动,虽然这种波动并不是顾荣平想要的那种。 「是新拿那块地涉及到院拆迁的事吗?」顾耀抿了抿唇问。 「平时说不管,原来也知道。」顾荣平朗声笑道,倒是显得更愉悦了一些。 「看到新闻了。」 「你有什么想法?」 顾耀抿抿唇:「我没什么想法,不是顾溪在处理吗?」 「女孩子,到底心软了一点。」顾荣平语气隐隐有些不屑,「爸爸想听听你的意见。」 「不知道。」顾耀说,「挂了,我还没吃饭的。」 「你这个孩子。」顾荣平倒也没有生气,「行了,你去吧.....对了。」他又叫住顾耀,「这边环境不错,气候也比z市好,我准备把你妈接过来玩一周再一起回去,你觉得怎么样?你姐姐过两天要去周边调研,你们年轻人爱自由,我就不跟着了。」 一瞬间,顾耀有一种被人揭穿遮羞布的耻辱感,手指掐进肉里,低声说了句,都行。挂断了电话。 竟然才一分四十二秒,他看了眼时间,实在漫长而难捱。 而夕阳也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往山那头落下去,几缕残光洒在不远处图书馆顶楼的塔尖。他想起四年多前的初夏,第一次走进附中的校门,看见这座仿南洋风格的图书馆。那时候他幻想着,很快会有新的生活。 然而现实却来得更快,翻天覆地,措手不及。四年了,依然如坠大梦,浑浑噩噩。 太阳彻底看不见了,顾耀转身准备下楼。虚掩着的铁门却忽然被人推开。 他当然不是唯一发现这个天台的人,偶尔也碰见过腻腻歪歪的小情侣或者来背书的学生,顾耀皱了下眉,转头看过去,却不由得一愣。 许晟? 作者有话说 多多留评,投海星啦~后天见~ 第12章 猜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按照这样偶遇的频率,他和许晟不去买彩票,实在太可惜了。顾耀想。 他站的地方在中央空调主机的旁边,身影被挡住了一半。天又暗,不留心很难发现,许晟果然也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往天台边走。 那通电话带来的疲惫感还没有完全散去,此刻顾耀并不想见到任何人,哪怕他对许晟的印象并不坏。 于是往旁边避光处又退了几步,想等许晟走了再下楼。 对方却忽然开口了。 「那你们想我怎么办?」 来得突兀又没头没脑,顾耀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许晟并不是在沖他说话,他和自己一样,也是躲到这里来打电话的。 顾耀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但现在再出去,只能让场面更加尴尬,只好继续站在原地。 「是我不够听话吗?……不用骗我了!我怎么做,你们都不会满意的。」许晟的语气听起来疲倦而痛苦,沉默了许久,轻声道,「随你们便……不是我选择出生在这个家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顾耀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狠狠一颤,许晟挂断电话,无力地垂下手,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晌,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低着头坐在了天台边上。 形单影只,衣领里露出的一段脖颈显得纤细而单薄,顾耀忽然发现他往嘴边放了根白色的东西。 在抽菸?顾耀皱了皱眉,隔得远,却也看不清楚。 许晟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再没有其它的动作,像一尊安静的雕塑,朦胧的月色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顾耀盯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一会儿是魏玫的哭声,一会儿是顾荣安带着上位者口吻的劝告或者警告,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说,如果我不是你们的孩子就好了。 是许晟还是谁,自己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然而当许晟忽然往前探出身的时候,他还是再准确没有地沖了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 第33页 「你干什么?」 黑夜中,许晟扭过身惊异地望着他的瞳孔。两相对视间,让顾耀想起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猫,直到许晟眨了眨眼睛,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许晟似乎也懵住了,朝他摊开手,里面刚刚抓住的一段洁白的柳絮:「……这个,飞过去了。」 他很无辜地解释,顾耀这时才注意到他叼着的并不是烟,只是柠檬味道的棒棒糖,吐息间带着一点清新的香气。又轻声说痛,顾耀勐地意识自己抓得太重了,慌慌张张地松开手。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太冲动了——铁门虽然坏了,围栏却并没有拆,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铁网,许晟不可能会掉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许晟似乎回过神来,先发制人地问。 「我一直都在这里。」 顾耀说完就后悔了,果然下一秒许晟神色变了。 再说什么补救也来不及,许晟一手握住腕,是个有些防备的姿势,顾耀抿了抿唇,想要找点解释的话,下一秒许晟却又泄气似地垂下了肩膀。 「算了。」他闷闷地说,嘴里的糖跟着动了动,「还不就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破事。」 顾耀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心里木木地,又像谁砸了个洞。 他想他应该走,因为没有心情也找不出话来开解许晟,说得没错,的确都是些破事。但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 「顾耀。」许晟忽然叫他,抬手轻轻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 「什么?」 「你上次说请我喝水,还算数吗?」他仰头望着他。 顾耀嗯了一声,回忆起那天在饮品店旁,许晟说不想回家。也是因为同样的事吗? 「喝什么?」 「请我喝酒吧。」许晟垂下眼睛,「我想喝酒。」 「现在?」 许晟颔首。 「在这里?」 「嗯。」 顾耀犹豫了片刻,后者瞥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想反悔啊,那我请你也行。」 他说着要站起来,顾耀掌心压住他的肩膀:「行了,等着。」 学校里的超市和自动贩卖机当然不可能有酒卖。顾耀去后街的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结帐的时候,看见有柠檬味道的果酒,便也拿了两瓶。 他跑着去的,来回不过一刻钟,重新推开铁门,看见许晟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两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莫名松了口气。 「给。」他拉给一听易拉罐递给许晟。后者很大方地往旁边挪了挪,拍拍水泥面,示意顾耀也坐下来。又看了一眼顾耀手里的瓶子:「怎么不一样?」 「我以为你喜欢柠檬的味道。」 许晟便笑了,凑过来和他碰了下杯:「谢谢。」 皓月当空,夜风习习,带着残余的热气。苍翠的树木交错着,掩盖了楼下的林荫道,远远看去只是一排排绿色的波涛,随着风轻轻起伏。 许晟微微仰头喝了口酒:「挺好的。」 「嗯?」顾耀没听清。 「有月亮。」许晟轻轻说 「月亮?怎么了?」顾耀随手指了一下,却被许晟更快地按下去:「不要指,会被割耳朵。」 「几岁了你,还信这个。」饶是心情不算明媚,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顾耀也忍不住笑了。 「九月就满十七了。」许晟说,顾耀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他在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不由得笑得更厉害,肩膀都在颤。 「餵。」许晟有些不满地推了他一把,「干嘛要笑,到你了,你几岁?」 「比你大一点,我六月底满。」 「那还有两个多月就到你生日了。」许晟问,「阳历吗?」 「对。现在应该没多少人用阴历了吧?」 「没有了吧。」许晟应和了一句,漫无边际道,「阴历……月亮歷,我都不知道古人到底是怎么通过月亮辨认天气时间的,你知道吗?我家乡多山多雾,很多晚上都看不到月亮的。」 他语气中带着惆怅。 「你很想回去吗?」 「我应该不会回去了。」许晟慢吞吞喝着酒,隔了很久低低地说,「上次你问我,是不是搬家过来......其实不是的,我是没有家了,才来的。我父母关系不好,很快就会分开了,所以把我送来跟着外公外婆。」 他语气平静,只是垂着头,凸起的肩胛骨显得有几分无助。 顾耀想了想道:「如果是怨偶,不如分开更好。有些人连怨偶都不是,为了彼此的目的,还要拼命去凑,才不知道该怨谁。」 许晟偏过脸看他,顾耀只是沉默着,仰头喝着酒。 一时便又无话了,只有夜风还在继续吹,气氛沉闷地像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 许晟喝完了一罐酒,开了第二罐,又顺手再递给顾耀一瓶,又一次和他沉默地碰了碰。 顾耀有意打破沉默的气氛,打起精神同他玩笑道:「你刚刚让我去买酒,万一我跑了,没回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失约不是很平常的事吗?」许晟说话的声音很慢,像是陷在回忆里,「很久之前,有人和我说再见,我也和他说再见,结果就再也没见过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像平缓的溪流,从很远很深的山谷中淌出。 「朋友吗?」顾耀一手反撑着天台,姿态随意地问。 许晟摇头:「不是……我哥哥。」 第34页 顾耀有些诧异皱了皱眉,随之坐正了身体:「那他……」 许晟却转头看过来,一字一顿道:「他死了。」 「......对不起。」 天边有一声闷雷响过,顾耀没料到这个答案,微微一滞,随即道。 「对不起?」 许晟唇边浮现出一个虚无的笑意,声音透着压抑,「又有什么用,又能改变什么呢?」 黑暗中,他的双眼深处似乎燃烧着一团火,定睛去看,却又熄灭了。 顾耀怔住了,许晟转过头,急促地抓起易拉罐喝了一口,紧紧闭上了眼睛。 神色脆弱,白皙的侧脸犹如一尊易碎的玉石,顾耀不知如何安慰他,无措地低声道:「我也有个姐姐,只是她很讨厌我,不过我想这是应该的……」他自嘲一笑,「你和你哥哥关系很好吧?」 「我不知道。」 许晟重新睁开眼,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静,看着顾耀诧异的神情,他笑了:「骗你的,我没有哥哥。」 顾耀皱了皱眉:「......真的?」 「你生气了?」许晟无辜看着他,「我逗你的。」 「没有。」 顾耀舒了口气,很真诚地摇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没有这样的事就是好事。」 月光下他的脸显得圣洁而无辜,许晟心底一阵发冷,垂下眼睛,拿过酒用力喝了一口。 一罐又一罐,钟声响起,结束了自习的学生,三两成群离开教室,里短暂地喧譁后,很快又重新归于沉寂。 喝光的易拉罐散落在天台上,风一吹,碰撞着发出空荡荡的响声。 「没有了吗?」许晟后知后觉地问。 「你还要喝?」顾耀把瓶子都收起来,装进垃圾袋,重新走到他身边坐下。 「不喝了。」许晟摇摇头,晃着手里的易拉罐,「没什么作用。」 「本来也不会有用。」顾耀不以为意颔首,许晟曲起一条腿,脸埋在膝盖上,「......我知道,想试试而已。我很少喝酒的,他们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不敢做。我一直以为我表现得好一些,他们也会和好。」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到他的父母,顾耀希望这也是他的一个玩笑,可许晟的表情显然并非如此,偏偏这也是顾耀无从安慰的话题。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最后他只能干涩地说。 「不是这样的。」许晟仰头喝完了瓶中最后一点残酒,忽然靠过来,轻声如同分享一个秘密,「不是这样的,我放弃得还不够多。但是我改不了了,真的,有些事情,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按照他们心意来的。」 他恐怕是醉了。顾耀迟钝地意识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见过很多人喝醉,贺延醉了会大笑大闹,十个人也拉不住,宋一杭醉了会白着个脸发呆,开始背各种乱七八糟的英文诗。 但许晟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只是看着顾耀,用那双美丽的明亮的眼睛,无声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他们离得极近,空气中淡淡的酒香瀰漫。许晟柔软的t恤衣料抚过他的手臂,沿海的夏天来得早,然而这一刻,顾耀想起的却是春风的气息。 「什么事情?」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许晟起先轻轻摇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顾耀喉结动了动:「......也还好。」 「才不信。」许晟打量他一会儿,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半分钟,「......好吧,看在你请我喝酒的份上,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 「嗯。」 「拉钩。」他伸出一只手来。 顾耀皱了下眉,但看着许晟因为酒意而淡淡发红的眼睛又屈服了。跟个醉鬼计较什么,他想。 顺从地勾上了许晟的手指,冰凉,有点滑,恍惚自己缠住了一尾蛇或是被蛇缠住了,喉结动了动:「好了吗?」 天边层叠的云短暂地散开了,露出一缕皎洁的月华,却又很快再度聚拢,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许晟唇边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意,就着这个勾手的姿势,探过身,凑到了顾耀的耳边。吐息如同被他抓在掌心的柳絮从顾耀的耳廓滑过,引得唿吸不由得一滞。 「你猜。」 他轻轻地说,见顾耀愣神,就很得意地笑起来。 不待顾耀反应,松开手,撑着天台站起身,抓着手里的易拉罐,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小许在搞一些危险事情,茶茶的。 第13章 步步为营 顾耀回过神来,跟着脚步声追下楼去。 许晟步子不太稳,走得也很慢,顾耀两步追上去,隔着衣服,虚虚扶住他一只手臂:「小心点......酒量这么差,下次不敢和你喝了。」 「我没醉。」许晟说。 「嗯。」顾耀不和他争辩。 许晟顿住脚,瞪着他强调:「真的。」 「好啦,好啦。我相信。」 他们顶着保安打量的目光走出校门去打车。上车之后,许晟没再说话,很安静地靠着车窗往外看,明明灭灭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顾耀挪开了视线。 夜里不堵车,不长的一段路,十来分钟就到了。停下的时候,许晟还有点呆的样子,懵懵懂懂地转头看着他。 倒更像一只猫了。 「要我送你进去吗?」 许晟摇头,拿出手机要付钱。 第35页 「我来。」顾耀拦他一下,探身替他开了车门,「好了,回去吧,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许晟有些迟钝地哦了一声,很乖地点头,下车,清瘦的背影很快融进了夜色中。 一直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顾耀才重新让司机发动了车回去。 保姆只有白天在,晚上并不在西麓休息,空荡荡的别墅里,无声无息。 桌上留了饭,他懒得去热,也有些累了,靠着沙发原本只是想休息一会儿,不留神竟然睡着了。直到几声依稀的鸟啼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墙上的钟时针已经划过了半格。 他揉了揉眼睛,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的来电或者简讯。 不自觉皱了皱眉,想打过去问问,通讯录翻了一圈,却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许晟的联繫方式。 一时间眉心纹路更深。 理智上,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应该相当安全。但犹豫片刻,顾耀还是拨出了贺延的电话,响了两遍才接通,那头吵吵嚷嚷,不知道又在哪里逍遥。 「你说什么?」音乐声震耳欲聋,贺延扯着嗓子问他。 「你能不能换个安静点的地方?」顾耀不得不提高了音量,站起身,去厨房拿了瓶可乐。 「啊……你等等啊。」一阵脚步声响过,总算安静下来:「大少爷, 听得清了吧,说吧,什么事?」 背景中隐约有风声,顾耀皱了皱眉:「你在哪儿?」 「船上。」 「出海了?」 「是啊,本来没打算呢。」他还一个劲傻乐,「不知道怎么这船就开起来了。」 「宋一杭呢?」 「他不在,去他爸公司了。」 「那你现在和谁在一块儿?」 贺延噼里啪啦报了一堆名字:「你都认识。」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顾耀在心里默默评价:「别浪久了,你爹妈走了,贺议长不是还在?」 「我爷爷也出差去了,幸好他也走了。我再玩两天。」贺延嘿嘿地笑,「……你大晚上专门打电话来关心我啊?」 「不是……」顾耀抿了抿唇,拧开可乐喝了一口,「你是不是有许晟的微信。」 「有啊,我跟你说,许晟……」 「电话有吗?」 「没。」 「那把微信推给我。」顾耀打断他。 「啊?......你找他干嘛?」 「快点。」 「哦。」贺延大概也不是很清醒,所以非常听指挥,听筒那头传来指尖点屏幕的敲击声,「好了。」 顾耀挪开看了眼信息:「看到了,先这样吧......你自己注意安全,别被人卖了。」 提示音短暂地响了一声,像一滴水落在湖面上,激盪起一圈涟漪,又很快归于平静。 许晟擦着头髮从浴室里走出来,又干吞了一颗解酒药,拿过手机漫不经心地扫过刚刚收到的好友申请。 窗户玻璃上倒映出他漠然的脸和一片清明的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点下了同意。 很快顾耀的信息跳了出来:『到家了吗?』 许晟扯了扯唇角:『嗯。』 今天在顾耀身上花费了太多时间,给自己安排的练习题还没有做完。许晟回了信息,转着手机走到桌边,抽出一张生物试捲来,一面写,左手指尖仍然在手机键盘上随意地点。 『对方正在输入......』 顾耀看着对话框顶端的提示出现又消失,消失再出现,足足五六分钟,却迟迟没有收到下一句话。 到底要说什么? 顾耀一手撑着头,可乐不知不觉喝光了。拉开冰箱想要再拿一瓶,才发现已经没有了。 又看了一眼没有动静的聊天框,退出来打开外卖软体下单了一提,还差几块钱才到起送。他毫无目的地往下滑,最后莫名奇妙加了一提不怎么爱喝的柠檬水。 懒得选了。 顾耀想,利落地付了钱。付款信息跳出来的时候,微信提示也终于在同一刻响起。 点开却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晚安。 夜里睡得并不好,翻来覆去。脑子里混混沌沌地过着很多事,浆煳一样,如同酒醉的后遗症,尽管他的酒量远远不止于此。 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迷迷煳煳地睡着,一睡却又睡过了头,闹铃响的时候其实听见了,按掉继续,再醒来,透过窗帘的阳光已经非常刺眼了。 以往这个时候,顾耀就不会再去学校,但今天犹豫几秒钟,还是起床换了衣服。 「这个点儿了,还去啊?」阿姨已经来了,正在院子里浇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那吃点东西再走吧,我熬了粥。」 「不吃了,也不用给我做晚饭。阿姨你打扫完就回去吧。」 「成。」阿姨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早上你妈妈打了电话过来,我说你还在睡,你等会儿记得给她回一个吧,肯定是有事找你。」 能有什么事。顾耀扯了扯唇角,无外是顾荣平联繫她了,于是自己就又成了她心里的好儿子。 他没有回答,也不打算会回任何信息或者电话,推开院门出去了。 到学校的时候,语文老师正在讲文言文,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黑板。 顾耀从后门进去,对方颇有些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顾耀没理会,只注意到前方的位置上空无一人,桌肚里也没有包。 还没来? 第36页 他定一定神,拉开椅子坐下,掏出手机打开游戏界面,打到一半又关掉了。犹豫半天,还是发了信息过去:『怎么没来学校?』 短促的震动很快响了,他立刻点进去,信息却是来自另一个很久都没联繫过的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下周我们培训就结束了。』 对话框往前还有许多的信息,断断续续,跨度快三四个月,顾耀一条都没回,这条也一样。冷漠地退出了界面,看了看许晟的名字,提示栏还是空白。 直到上午的课都结束,依然没有收到许晟的回信。顾耀又看了一眼手机,起身去了食堂。 人多,天热,也没什么胃口。挑挑拣拣,点了份桂花冰粉,也只吃了一半,回去的路上,手指在语音通话的按钮上滑了好几次,还是没按下去。 这么大的人了,又不可能出什么事。他对自己说。一进门,才发现许晟已经到了。 大部分同学还在食堂没回来,许晟坐在位置上写题。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他抬起脸来,看见顾耀似乎愣了一愣,旋即很淡地笑了一下。 「怎么没回信息?」顾耀开口,说完又有点后悔。 「你给我发信息了吗?」许晟眨了下眼睛,一面掏手机来,语气中带着一点歉意,「我都没看……睡过头了早上。」 「不舒服吗?」顾耀见他一手支着头。 「有点头痛。」许晟压了压太阳穴,抬眸看他,「……我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 或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他声音很低,听上去平白多了一股亲昵的抱怨。顾耀不由得回想起昨晚他也是同样的低沉语调,说,『我很少喝酒』,又说,『你猜。』 猜什么呢?到底是怎样的秘密...... 「怎么了?」许晟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有些迟疑地问。 「没什么。」顾耀摇摇头,若无其事同他玩笑,「那你记不记得你昨晚喝多了胡闹?」 许晟疑惑地皱起眉:「没有吧。」他似乎在回忆,半晌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你说你有个姐姐。」他脱口道,旋即很轻地啊了一声,「......对不起呀,和你开那种玩笑。你是在说这个吗?......还是我又说其它胡话了?总不至于和你动手了吧......你不要这个表情,没有人和我说过我酒品很差。」 「逗你的。」顾耀压下莫名的情绪,笑笑,「你喝醉了很安静。」 「那就好。」许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垂下眼去,「......我昨天心情不太好,下次不和你喝酒了。」 「我也不敢让你喝了。」顾耀看他神色依然恹恹,「很难受?」 「已经好些了,吃了药的。」他说着往桌肚里翻找了一阵,低声喃喃自语道,「……怎么忘带了。」 周边陆续有同学开始回教室,见顾耀还微蹙着眉头站在面前,打起精神又道:「真的没什么事了。要上课了,你回位置吧。」 下午第一节政治课,附中高二底才会正式分科,但班主任歷届带的都是理科班,基本也都定好了。 所以文科的课程,老师重视度相应也没那么高,底下有做其它作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顾耀睡了一会儿,又打了两把游戏,听前桌的两个人在讨论低声一道函数题,久久没有得出答案,隔着一个过道,周宇也加入了进来。明明一个不等式放缩就能解决的问题,乱七八糟半天也没扯到重点。 顾耀听得烦,戴上耳机,抬眸又往前看了一眼。大概还是头痛,许晟写题时,头埋得很深,白皙的脖颈弯成脆弱的弧度。 一只手拿起杯子,然而还没放到唇边,动作又顿住了,偏头看了一眼,晃晃,又将杯子放回了原位。抬手压住了小腹。 胃也痛吗?顾耀凝眉,那么能打,身体这么差? 下课铃响了,他握着手机在掌心转了两圈,抿着唇,起身出了教室。 黑色的衣摆从走廊尽头闪过,许晟收回视线,抬手把立在练习册上的那面小小的镜子收回了桌肚里。 「许晟。」身后有同学试探地小声叫他。 「怎么了?」 「可以帮我们看下这道题吗?」 许晟抬腕看了眼时间:「好。」 他转身拿过练习册,扫过题干,很快落笔:「这种题都是一类的......用泰勒展开式更快一点,添减项放缩也能做......看明白了吗?」 许晟把草稿纸转过去。 「......我们消化一下。」后排的同学喃喃道。还没拿到自己的本子,就被旁边周宇抢走了:「我看看,我看看,我刚不是也说要用放缩法来着......哎呀,我就是这里看漏了,不然也早就做出来了。是吧,许晟,就是放缩法吧。」 许晟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默默转回去。 但周宇却不肯放过和他搭讪的机会,本子往旁边一扔:「这种题你是不是练过啊?你平时都做什么练习册啊,我听张锐说,你以前在十班的时候也不怎么上晚自习,你是课后还报了补习班吗?哪一家呀?......我看看你资料可以吧?」 问题连串珠似地抛出来,又非常不见外地开始翻起许晟的书,这个动作也让许晟回忆起了张锐到底是谁——班长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他都没太留意过。 「这些资料我也买了的呀。」周宇还在翻,嘟嘟嚷嚷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资料没带到学校来?」 第37页 「没有。」书页被他翻得刷刷作响,边缘都裂了道小口子,许晟淡淡道。 「肯定有,哎呀,你们这些学霸都这样......不过说真的,你成绩这么好,其实你不该来我们班的。」他声音低了一点,左右看看,神神秘秘地说,「......七班和其它几个实验班没得比。」 许晟原本没怎么在意他说话,他胃是真的有些不太舒服,虽然表现得夸大了点。况且只是估着时间,顾耀应该快回来了,他需要快点结束这场谈话。闻言却不由得心念一动,抬眸假装不解问:「怎么不能比?」 「那谁呗。」周宇指了指顾耀的位置,一脸不屑,「有这种人在班上,一条鱼腥一锅。」 「行了你。」后排的女孩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隔三差五就这么说,顾耀到底哪里影响你了。」 「你看他长得帅就帮着他说话是吧,你们女的真是肤浅。」 「我肤浅?」女孩反驳,「我看是你嫉妒别人吧。」 周宇立刻跳脚:「那种人有什么好嫉妒的......我不和你说了,本子拿过来,这道题我还没和许晟说完呢。」 「这是我的!」女孩有些厌烦地嘆了口气,倒没有再和他争。 周宇也没有留意到一旁许晟并不算愉悦的神情,得意洋洋道:「许晟,你看我这么写,其实很快就算出来了对吧......本来也不难,就是没注意......」 最近温度适宜,医务室也更冷清,没什么人。拿好药回教室还没上课。 顾耀又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走到门口的时候,略微停了一停,看着手里的塑胶袋,犹豫了片刻,才提步进了教室。 「哎,你再看看呢,这样肯定能出来的,我觉得没错啊。」隔着一排的位置,周宇吵吵闹闹说个不停,听了两句,大概是在说题。 顾耀脚步一顿,没再往前,随手把药扔进桌肚里,拉开椅子坐下。椅腿摩擦过地板,带出刺耳的声响,许晟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继续讲:「是可以,但是你这里带得不对,这样做计算量太大了,而且到这一步的等式就没办法继续拆了。」 说话时,一手仍然压在胃上。 人不舒服,还讲什么题。顾耀无所事事地转着笔,一圈又一圈。 或许是觉得没面子,周宇不肯相信自己的解法错了,大声争辩道,态度也变得有些不太客气:「我没听明白呢,不是你重新说,到底哪里不对......」 他声音高而尖锐,或许是心里作用,总觉得许晟原本就带着几分病气的脸,看上去更虚弱了。 「听不明白就别听,还要怎么讲,从一加一讲起,回幼儿园重造吗?」顾耀站起身来,两步走到许晟位置旁,重重把水放在了他桌上。 抛开他的家境和很难让人忽视的脸,顾耀在班上的存在感其实算不上很高。 他不太和同班人接触,很多时候不来上课,来了,也都是自己闷头在位置上打游戏或者睡觉。班上很多人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两句话,更遑论起冲突。 周宇虽然心里不爽,但并不敢真的得罪他,也是看顾耀一贯不理会,只当一阵风听了,才时不时说些酸话,此时也呆住了。 「关,关你什么事……」回过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理智上此刻见好就收比较好,然而动静太大,前排的同学都看过来了。 平时或许就算了,可刚刚他才背后说了顾耀的坏话,现在要是当面就打退堂鼓,脸上实在是挂不住的。感觉此刻仿佛被驾在了火上炙烤,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讨论题,和你有什么关系……许晟都没意见。」 许晟的确没说话,仿佛也被眼前的情景搞蒙了,半垂着眼睛。从顾耀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绷紧的侧脸,有些为难的样子。 算了,顾耀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心里一阵烦躁,不知道自己多管闲事是做什么,便也抿住了唇。 在他们的沉默中,周宇倒是又重新得意起来,似乎底气也更住了,小声阴阳怪气道:「有些人,管天管地的,也不想想人家和你熟不熟......」 顾耀沉着脸没说话,转身便走,手腕却忽然被拽住了。 「是很熟。」 许晟开口了,只拉了一下就松开了手,也没有理会周边人诧异的神情,站起身平静而自然地看着顾耀:「我胃痛,剩下的书你帮我搬一下。」 说罢,自己拿起桌上的几本练习册,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顾耀旁边的空桌子,安静地坐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许真的很过分!大家不要学他,但是也很惨啦,如果骂他也麻烦小声点......写这种非伟光正的主角我心理压力也好大。大家多多留评投海星啦~ 第14章 夜叉身 风从窗外吹进来,捲起最后一排的白色纱帘,短暂挡住许晟的身影,又在下一秒重新出现。 顾耀回过神,依言把许晟剩下的书全部都搬了过去,有些多,搬了两次才搬完。 许晟有条不紊地一本本收拾好,头也不抬对顾耀道:「你干嘛又站着?坐啊。」 周围探究的目光久久没有散去,伴随着小声的,意外的,窃窃私语。而他浑然未觉,拉拉顾耀的衣摆:「快点,老师要来了。」 顾耀目光滑过他握在自己黑色t恤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抿唇坐了下来,想了想道:「……你以后要坐这里?」 许晟停下收书的动作,看着他:「不可以吗?」 第38页 「为什么?」 「你不同意啊?」许晟却只是固执地问他,抓着自己的笔,仿佛如果顾耀点头,下一秒他就会走。 「没有。」顾耀一时语塞,「……只是为什么?」 许晟起先不肯说话,安静地把下节课要用的书找出来,顾耀问了两遍也不好再催促他了,实际自己也说不清何必要这个问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许晟却开口了。 「我不愿意别人说你的时候,没人站在你这边。」 他声音快而轻,撞上顾耀微怔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低低道:「……我们算朋友吧?」 「当然。」顾耀下意识颔首。 许晟轻轻笑了笑,撇撇嘴:「那不就结了……干嘛非要问我为什么。」 顾耀愣了一愣,回过神,扯扯嘴角,也笑了:「嗯。」 见许晟已经安静地打开了书,他的指尖碰到桌肚里的塑胶袋,拿出来,很随意地递给他:「把药吃了吧……不是头痛胃痛吗?」 「你刚刚是给我买药去了?」许晟有些诧异道。 前面一排的同学小心翼翼地往后靠,试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顾耀不耐烦地把桌子扯了一把,让他们靠了个空,低声道:「顺便买的,不需要就算了。」 因为莫名的不好意思,顾耀的语气有些生硬,许晟毫不介意,拿过药,又拿过顾耀放在他桌上的水,刚拧开盖子,却被顾耀接了过去。 非常自然而流畅地把水倒了小半在许晟空空的杯子里,又打开自己的杯子,往里添了半杯热水。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这才推给许晟,有点无奈地说:「……明明胃痛,喝药还打算用冷水?……给,吃药吧,看我干嘛?」 顾耀被他盯得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许晟仓促地偏过头,默默拿过药吞下去,一抬眼,顾耀掌心摊开,里面是一颗淡青色透明包装的柠檬糖。 「也是顺便?」 「……买药送的。」 「医务室的老师这么贴心吗?」许晟支着头看他,「……是不是啊,顾老师?」 原本顾耀就对自己去买药又买了糖的行为有些别扭,他想这是因为,许晟昨晚是和他喝了酒才抱恙,他理所应当负一点责任。 调侃之下,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更加明显,所以也没有留意到,许晟尽管说着玩笑话,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抿抿唇拿他的话又堵回去:「不是你自己说我们算朋友的吗?」 「你对朋友都这么细心?」 「有意见?」 「没有。」许晟垂下眼睛,「……只是我现在不太想吃糖。」 「又没催你。」顾耀不以为意,轻轻将柠檬糖放在了他旁边,又顺手把装药的塑胶袋扔进了他书包,「按时吃药。」 「原来买药了。」 外婆敲了敲门走进来,手里拿着胃药和水,正要开口,看见他手边的药瓶便道,「……早上你忘带药了,你小刘阿姨念叨一天呢,想给你送到学校来,被你外公拦住了……好端端地,怎么胃又伤到了?从前你妈妈是说过你胃不好,换季容易痛,最近也没降温呀,吃坏东西了?」 许晟轻描淡写:「小事,不严重。」 「年纪还这么小,更要重视,不要小事拖成大病。」见他没有在写题,外婆絮叨着坐下来,「厨房熬了红豆羹,等下喝一碗,本来花生更养胃,你又不能吃。」 许晟嗯了一声,目光仍然落在手边的药上。 「这个哪里买的?学校医务室?」外婆顺手拿过来,「……有用没有呀?」 「没什么用。」 许晟低低道,见外婆神色闻言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错了话:「我的意思是,已经不痛了,就那一阵的事,也难说是药的作用。」 「你这孩子。」外婆嗔怪地拍拍他的手背,「不痛了就好,那怎么还不高兴?」 许晟抬脸笑笑:「哪有?」 外婆但笑不语,目光慈祥地看着他,直到许晟避开了眼睛,才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发,温声宽慰道:「是不是想你爸妈了?爸爸下个月不是要来考察吗?前两天听小琴说快了。她那几天可能得去参加个什么心理学论坛,不能一起来……要我说,真不该接这么多行政职务,教书育人,越简单越好。」 「我没有问他们什么时候来。」许晟靠着椅子轻声道,「您要是想妈妈,可以告诉她,她肯定会来的。」 外婆摇摇头,微笑:「人老了,儿女有自己的事,不能总想着绑着孩子陪在身边。」 「我陪您。」许晟道。 「哪里一直让你陪,外婆还盼着你快长大呢……我和你外公作伴就够了,你们在哪里都无所谓,平安健康就好……」 外婆的声音短暂地停住了,许晟知道,她和自己或许想到了相同的某个人,不由得也沉默了。 「平安就好。」片刻之后,外婆无声地嘆了口气,低低又重复了一遍,「人啊,太脆弱了。去年,十二月几号来着……我和你外公附中对面那个公园散步,还碰见小逸,谁能想到……」 这个名字终于还是被提起来,许晟眼波一闪:「我没有听您说过。」 「就是凑巧而已。」外婆回忆了一下,「他也没和我们说,叫他来家里吃饭,他说还约了朋友,改天再来,当时,我还同他说,假期也不用回z市了,你们都要来的,他仿佛不知道,听了还挺高兴的样子,说好。我还想着,今年春节家里就热闹了……哪里想得到……你说半大的孩子,怎么这么多心事过不去……」 第39页 外婆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总之,开心健康就好……外婆老了,一点小事想得多,你外公要是听见了,一准说我。」 她刻意轻松语气,想要把无意间触碰到的沉重重新关上,许晟配合道:「我们不告诉他。」 外婆笑笑,怜爱地摸摸他的脸颊:「对,我们不告诉他……但是晟晟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外婆说。我孙子太乖太听话了,有时候,其实也可以让我们多操点心的。」 许晟抬手覆住外婆的手背:「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那我下楼了。」外婆慢悠悠站起身来,「红豆羹我给你端上来?」 「我现在不饿,晚点再喝吧。」 「好,就在厨房,让阿姨给你盛。喝了再吃一次药,不痛了,也稳一稳地好……我和外公出门去转转,你忙吧。」 外婆走了,关门时,风吹过,留下一阵很淡的沉水香气。 许晟安静地靠着椅背坐了片刻,起身去了佛堂。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缝隙落进来,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浅淡浮光,所有的时间,似乎都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间停滞。 刚刚敬的那一柱香,白烟徐徐上升又缓慢消失。许晟看着烟雾缭绕后,菩萨温和的眉眼,回忆起不知哪里看过的书上说,菩萨三十三法相中,有夜叉身,鬼面画皮。 人呢?也一样吗? 林逸的日记安静地躺在身边的红木柜里,他来见的那个朋友是谁?那些心事,原本该一同埋进墓里的秘密,阴错阳差,被封进了这里。 林逸见到的顾耀是什么样子呢?和他见到的一样吗? 某种意义上,他和顾耀是一类人,都太会利用自己的优势,然而他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顾耀呢? 他不认为顾耀是坏人,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过。但人总要为自己恶的一面付出代价。 好坏,善恶,所有对立面的东西,统统不能沖抵。犯下的错,做下的恶,有意无意,只要有人知道,就不可能被掩盖,无论时间或者任何东西。 现在是顾耀,将来可能是他。许晟冷淡而平静地想,心中并没有惧怕。 楼梯上,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阿姨叫他的声音。 许晟拉开佛堂门出去,在楼梯上,碰个正着。 「原来在这儿啊,豆羹要凉了,我刚盛了一碗端你卧室了。」阿姨笑道,「你外婆出门之前,特意嘱咐了的。」 许晟掩上佛堂的门:「谢谢阿姨。」 「没事,喝了碗放着就行,我浇了花来拿。」阿姨笑着又下了楼,脚步声踢踏踢踏。 书桌上,红豆羹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碗上有些微的水珠聚集,沾湿了一旁倒计时日历的一角。 那个数字已经越来越小了。 许晟抬手撕下一页,连着从衣兜里摸的一粒柠檬糖,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被扔掉的柠檬糖,第二天又有相同的出现在了课桌一角。 「一包才卖,我又不爱吃酸的。」顾耀解释说。 「又不是送的了?」许晟笑着偏头看他。 「你同桌送你的。」顾耀一本正经对他道。 对视一眼又都笑了,双方眼眸里映出相似的无暇的弧度,真心假意,就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对于他们忽然成了同桌这件事,同学反应不一,几个科任老师的态度倒是出奇一致。 许晟去办公室拿试卷,好几个老师旁敲侧击对他说,挺好的苗子,不要混在一起,被带坏了。 许晟装作没听懂,走出门又碰见了班主任,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赵毅却只问:「最后一排看得请黑板吗?」 「我视力还可以。」许晟说。 后者笑了一下,末了道:「挺好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这几天看下来,你们关系还行?平时可以让他上课听听课……那孩子……」 他似乎嘆了口气,摇摇头,倒没再说别的,摆摆手,示意许晟可以回去了。 他当然不会去劝顾耀听课,实际上赵毅这个说法来得没什么道理,他的课已经是顾耀为数不多,不会明目张胆睡觉或者打游戏的课程。 偶尔心情好还会草稿纸上笔走游龙记两笔,字倒是写得不错。 可这些似乎不应该能够成为赵毅对他青眼的理由,毕竟许晟作为年级第一尚且没有这样的待遇。 又或许顾荣平给他送了很多钱,或者房子。许晟转着笔想,尽管莫名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算大。但他并不打算去弄清楚这真相。 不重要,不影响。 从小他受的教育都告诉他,做事要目标清晰,看准一条路,不要横生枝节。 可许晟知道,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去管,不要去问。 他不需要对顾耀有任何多的不必要的了解,那是一个黑洞,除了吞噬掉他之外,不会有任何别的好处。 他们的同桌生活就这样平静地继续,平心而论,顾耀是个还不错的同桌,他不怎么听课,但是从不会打扰许晟。自己安静地睡觉,或是戴着耳机打游戏。 放学他们基本会一起回家,这两天顾耀「活动」不太多。 碰见了几次以后,早上一起上学同样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许晟算得很精确,早起多背两篇课文再出门,就可以在路口偶遇到顾耀,不缺课的时候,他往往踩点到。 日子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几天,不知不觉间,逐渐同进同出,周边人也从惊讶到慢慢习以为常。只有对于缺席了人,倒是个突然的冲击。 第40页 「你们什么时候成同桌了?!」贺延瞪大眼道,看着顾耀道,「你还不告诉我?枉我一回来就来找你,太伤人了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顾耀淡淡说。 贺延作势挥了一拳,转头骂宋一杭:「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是不关你的事啊,顾耀又没说错。」宋一杭笑道,又说,「别瞪了,我也刚知道,前几天忙着应付我爸给我找的事呢。」 「……你爸是不是啊,这么早就让你掺和公司那些破事,养蛊呢?没意思,你得算童工吧。」 贺延说话一贯不着调,叽叽喳喳了一圈,又哥俩好地勾住许晟的肩膀:「他们俩都不是东西,我一早知道。但是小许,你不告诉我就太让我伤心了,我一直以为,咱俩比较熟的……对了,你应该不晓得,你的微信,顾耀都是找我要的,大晚上的……」 「你能不能闭嘴。」顾耀打断他,「你一个国际班的学生,老来这里晃干什么?出去出去……」 「只能来找你啊?我来邀请我们小许吃饭不行?」贺延这趟玩得大约是很满意,整个人都洋溢着一股愉快的氛围,笑眯眯对许晟道,「小许没吃午饭吧?走,一起。」 许晟没回答,先看了看顾耀。 「你管他做什么,我现在不乐意带他。」贺延故意道,不等许晟回復了,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出了教室。 由于贺延坚持,午饭没去食堂,转去了后街。宋一杭家里安排的事,还没处理完,一路上接了好几个电话。 贺延在入口处拿了份新开店家的宣传之后,就兴致勃勃地研究了起来,从酸汤鱼一直选到了日本料理。 人潮拥挤,他们略微落后了几步,顾耀轻声道:「贺延那人一直就这样,有时候有些越界,但没什么坏心。」 「我知道。」许晟手里同样被塞了张传单,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叠,「挺好玩的,这种朋友挺有意思的。」 顾耀哦一声,故意道:「很爱交朋友啊你。」 许晟暼他一眼没做声,沉默着自顾自又往前走了几步。顾耀以为这个小小的玩笑,惹他不快,正有些懊恼,许晟却忽然顿住了脚,转身,把手里用传单随意叠好的千纸鹤递给了顾耀。 「做什么?」 「我这个人就是很喜欢交朋友。」许晟看着他故作严肃地说,「不过我可以暂时选你当我最好的朋友。这个是凭证,收好。」 顾耀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出声,又费力压下唇角的弧度,配合地问:「暂时是多久?」 「看你表现。」 「那太荣幸了,我是不是要说谢谢。」 许晟矜持颔首:「不客气。」 「幼稚。」顾耀看他,好奇道,「......为什么是千纸鹤?」 许晟耸耸肩,理所当然:「因为我只会叠这个。」 顾耀再次笑出声来,摇摇头,顺手,把千纸鹤放进了衣兜里。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继续求海星和评论啦~ 第15章 浑水 选了一圈,贺延都没拿定主意,逛到街尽头看见有家新开的泰餐,懒得再挑,索性就进去了。 菜做得马马虎虎,环境倒好。 二层小楼,只坐了他们一桌客人,露天的阳台边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排的木质花盆,种着驱蚊的草木,氤氲开药草特有的温和清香。 过了正放学的节点,饭吃到尾声,楼下的人流逐渐少了。对面蛋糕店的门口,有几个写生的青年坐在屋檐下,拿着画笔,看样子像是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 周边不少经过的行人驻足围观,低声议论着,做大师状指指点点。 「对了!」 似乎是被这场景提醒了,贺延放下筷子,很兴奋地一拍腿,「我就记得有什么事忘了和你说。」 眉飞色舞,一看这个神情顾耀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果然,下一秒贺延已经迫不及待地揭开了谜底:「何远林回来了!我早上进学校的时候碰见了!」 顾耀皱了皱眉,下意识目光飞快从许晟脸上滑过。许晟正在吃沙拉,疑惑地歪了下头:「嗯?」 见他没在意,顾耀摇摇头,掩饰地夹了一筷子菠萝放进嘴里,贺延还在继续叽里哇啦地讲:「他们那个什么美术培训搞完了好像,是去哪里培训的来着......一杭,你干嘛?!」 「啪」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茶水从碎掉的杯子里四溅而出,亮晶晶的玻璃碎片落了一地。 「不好意思,没拿稳。」宋一杭抱歉地说,似乎准备去叫服务生,但他坐在最里面,要出去,倒显得有些麻烦,于是求助地看了看许晟。 「没事儿,我去吧。」许晟善解人意地站起身,背景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怎么回事,你手软呢,杯子都拿不稳,全洒我裤腿上了……」贺延不太高兴地说,见宋一杭沉默看他的神色,话一顿,勐地反应过来,转脸对着顾耀恍然大悟道,「呀,是不是许晟他不知道你……」 「你出海玩一圈,脑子也一起扔海里去了?」宋一杭嘆口气,有些无奈道。 顾耀垂眼喝了一口汤:「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哎呀,我压根就没想那么多。」贺延抓了把头髮,「……而且我看小许人挺好的,没那么封建,不会歧视你的。」 说着倒也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顾耀懒得搭理他:「别笑了,怪渗人的,你这脸又不好看。」 第41页 「怎么说话呢。」贺延登时不乐意了,「你那小学弟好看,那时候异地半个月有没有,你不就把人家甩了嘛……何远林这下回来了,他没联繫你?当时临走,哭得那叫一个凄悽惨惨。」 顾耀冷笑两声没理会,那边服务生拿着扫帚和新的杯子过来了。 「穿白衣服那男生呢?」 没看见许晟一起回来,顾耀轻轻皱了皱眉。 「他在外面接电话。」服务生利落地把碎片扫走,清理干净水渍,重新添上了茶,「……这个杯子,三十五,我记帐上,等会儿一起结吗?」 「 一起结吧。」贺延嫌弃地扯了扯自己的裤脚,牛仔面料被茶水黏在腿上,总觉得很不舒服,「你们有吹风机没有?我吹下裤子。」 「有的,在楼下,您跟我来。」 一时露台上只剩下了顾耀和宋一杭,吃得半饱,也没什么胃口了,顾耀放下筷子,慢慢走到阳台边往外看。 那一阵热闹过去,围观写生的人群慢慢散开了,斜前方,餐厅招牌旁边,许晟不知在同谁讲电话,侧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宋一杭跟过来,递给他一杯薄荷水,也看见了楼下的人,忽然问:「许晟真不知道?」 说得不清不楚,顾耀却听明白了,垂下眼睛,安静片刻:「我不知道……怎么?」他笑了一下,「怕自己刚才演得不好?还行,不算很造作。」 「去你的。」宋一杭背过身,反手抵着栏杆,「……许晟应该是看出来有事了,至于往不往那方便想……」他顿了片刻,饶有兴味地看着顾耀,拖长了声音,「你希望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讲绕口令啊。」 「不讲绕口令,问你呢。」 「什么意思?」顾耀波澜不惊地喝了口水,对上宋一杭似笑非笑的脸,「你比贺延还讨厌,你们俩脑子综合一下行不行?」 宋一杭笑出声来:「如果那样,我们谁也和你做不成朋友了。」 顾耀跟着笑了两声,又沉默下去,目光在楼下许晟身上停滞了半分钟或者更短,垂下眼睛,淡淡道:「没那回事,你想多了。」 片刻,又补充,「……许晟就和你还有贺延一样。」 「是吗?」 「不然呢?」 宋一杭耸耸肩:「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拢共这才没多久……和我和贺延一样,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这跟时间也没关系。」 顾耀说,心里却不由得也跟着莫名滑过一个念头,对啊,怎么就这么熟了? 和高欢玥的电话持续了快二十分钟,他们月考比附中晚些,这两天刚出成绩,她退步了十来名,从老师到家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头都骂痛了……我真的真的就是答题卡涂错了一行……只是我要这么说,铁定被骂得更惨。」高欢玥嘟嘟嚷嚷。 「但是他们怀疑我是谈恋爱导致退步也太没理由了吧……以前你在的时候,还能有个怀疑对象,你说你都转学了,连个嫌疑人都找不出来还要硬想,现在我爸妈看我身边飞过一只公蚊子都觉得可疑。」 「怎么还牵扯上我了?」 许晟失笑,在屋檐下的长椅坐下,一面挂着蓝牙同她说话,一面继续在搜索栏打字。 「没牵扯你。」高欢玥嘆了口气,「就是烦,你最近怎么样?新学校还习惯吗?」 「……还行,换个地方而已,和原来也没多大差别。」许晟手指上下滑动着网页。 「敷衍,跟没说一样。」高欢玥撇嘴,「什么叫和原来没差别啊,上课,下棋,练跆拳道,还是这几样?你也不嫌闷……前两天我去练舞,碰见你跆拳道老师,他还问起你找到新的教练没有。」 「最近没练了,没时间。」 「没时间?忙什么?」 许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手指顿了顿点进去:「钓鱼。」 「钓什么鱼?」高欢玥以为他在说笑,配合道,「你是姜太公啊,愿者上钩?」 「没有那个本事。」 附中公众号去年艺术节的宣传文章里面,有关于学校美术组的介绍。许晟一行行耐心往下,看到了那个名字,也对上了一张清秀腼腆的脸,他想他已经找到了新的鱼饵。 同他抱怨了一通,大概心里好过些了,挂电话前,高欢玥道下次月考之后来z市找他玩。许晟估计她没有太多时间,但也没有泼冷水,只是应好。 这个电话打得久了些,再不往回走,恐怕赶不下午校门关,又得和保安解释半天。回到店里,贺延和宋一杭已经在前台结帐了。 「顾耀呢?」 宋一杭抬手指了指通往后厨的走廊,顾耀提着一个打包盒走过来。 「电话打完了?」他随口道,顺手把盒子递给许晟。里面是一盒芒果糯米饭。 「看你没吃两口。」顾耀解释。 贺延在后面小声嘀咕:「我也没吃饱。」说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偏头疑惑沖宋一杭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有。」宋一杭意简言骇打断他,「一顿不吃饿不死你,走了。」 赶回学校,预备铃刚刚响。他们在校门口两两分开,各自回班。 第一节体育课,老师一如往常地安排了三公里的热身,跑完就放他们各自活动,自己站到操场旁边和别的老师闲话,只要不出安全事故,随便干什么都行。 第42页 许晟中午的确没怎么动筷子,回教室拿了餐盒,熘到天台把顾耀替他打包的糯米饭吃了半份。今天风和日丽,远处图书馆顶楼的旗帜,在微风的吹拂下,摆动出微小的幅度。 公众号的介绍里面说,校美术组的练习室在图书馆的负一楼。许晟转着筷子思索,顾耀轻轻碰了下他的胳膊:「出什么神呢?」 「没什么。」许晟收回视线,抬脸看着他,忽然叫了声他名字。 「嗯?」 迟迟没有等到下一句话,莫名地顾耀心里有些紧张。许晟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中午他听出来了?脑子里一时间滑过无数个念头,最终许晟却只是把餐盒递给了他:「帮我扔一下吧,不想动。」 心里一块大石头像落了下来,但又迟迟没有触到底。顾耀喉结动了动,接过来,起身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下午都很平静地过去了。贺延在外面玩了一周,实在也是累了,回家补觉要紧,难得没有立刻再来找顾耀夜里出去逍遥。 他们于是像往常一样一起骑单车回家,在小区门口分开之后,许晟照例买了杯不加糖的青柠水,然后绕了个圈,重新返回了学校。 晚自习时间已经开始了,图书馆里学生不多,倒是有几个年轻的老师在备课,指尖点着键盘,发出规律的敲击声。 许晟从服务台旁边的电梯下到负一楼,没走多远,就听见了前面的人声。 z大是全国闻名的综合类大学,其中的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知名度也不低。尽管总有关于艺术类学院是不是拉低了z大入学门槛的争议,但在艺术生眼中,还是值得仰望的殿堂。 正是借着z大的东风,附中校美术组和一般的学生兴趣组织也有明显的区别。指导老师是z大的教授,里面的成员基本也都是练习多年的艺术生,何远林也不例外。 练习室外面贴着各色的宣传图和成员介绍,何远林在油画组,位置不算太靠前,似乎并不是重点的培养对象。和公众号上同一张照片,想来应该是前几年拍的了,现在看起来,眉眼明显长开了许多。 今天在做素描练习,何远林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到休息时间台上放着的果盘只画了一半,旁边的同学问他要不要去买水,他也只是摇头拒绝。 人多眼杂,许晟没有待太久,临走前他看见其中一张宣传图上,有一个在线网址,售卖一些美术组成员的练习作品,他拿出手机记下。回到一楼随便借了本书,骑着单车,离开了图书馆。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摸清了何远林的作息规律,因为活动的地点基本都在学校里,所以并不比跟踪顾耀的时候更麻烦。 何远林性格看上去有些清高,朋友不多,常常都是独来独往——也或许和他略显拮据的生活有关,附中学艺术的学生基本家境优渥,颜料大都以麦克哈丁或者老荷兰为主,他常用的却是基础的温莎牛顿,不过衣着打扮,倒是比周围人高调许多。 画风是很明显的表现主义,只是匠气有余,灵气不足,模仿的痕迹非常重——许晟在那个网站上以售价的三倍买下了他好几幅画,买到第四幅的时候,他通过网站的留言栏,留下了一个微信号,表示希望能够定制一副画。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的语文课,藏在书包夹层里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 趁着顾耀出去透风,他拿出来动了动指尖通过,手机连着响了两声,在系统的自动回復之下,第二条信息是:方便问一下,你买这些画是做什么吗?你喜欢蒙克的画风? 许晟没有回覆,放学,依旧和顾耀一起去取车,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顿住了脚,小声说:「怎么忘了……」 「怎么了?」顾耀按下剎车。 「我在图书馆借了本书忘还了,下周再还就超时间了。」许晟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又道,「你先回去吧。」 「走吧,一起。」顾耀调转了车头。 「你陪我吗?」 顾耀无所谓点头:「反正我也没事做,又不是多麻烦的事。」 他们于是一道往回走,远远看见图书馆招牌的时候,是六点一刻。 为了不和其它学生挤,何远林这几天都是这个时候去食堂吃饭,图书馆去食堂有两条路,他喜欢走种了棕榈树的林荫道,比如现在。 「你们认识?」 路有些窄,狭路相逢,总得有一方先让才能过去。他们并肩而行,又推着车不太方便,何远林明显也没有要让路的意思,用力咬住下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耀。许晟神情疑惑地问。 「嗯。」顾耀很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从对面的人身上滑过,并没有停留,「没事,走吧。」 说罢,率先走了过去,许晟跟着他,快到面前,何远林终于退后一步,让出了路来。却又忍不住喊了一声:「顾耀。」 声音微微发颤。 顾耀听见了,但没有回头,单手插着兜,加快脚步离开了。 还完书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是顾耀的手机来来回迴响了好几遍,最后索性关了机。 走到西麓门口,他欲言又止,许晟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着挥手,说下周见。 到家时,外婆正坐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讲电话,笑眯眯对那头道:「现在你讲这些我又听不懂,当初让你跟我一样,学中文,你不愿意我给你做导师,要自己挑专业,现在可不就隔行如隔山了?你爸爸教物理的,指不定都能比我和你聊得多......小晟回来了,你和孩子说吧。」 第43页 径直就把手机递过来:「晟晟来,妈妈。」 「喂,妈。」 他顺从地接过来,外婆在旁边小声道,「说下个月心理学论坛的事儿呢,多大的人,这种论坛参加过多少次呢,还跟小姑娘一样撒娇。」 「你外婆是不是在笑我呢?」母亲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像个小女孩,但对着儿子,又很快恢復了慈母的姿态,问起他最近的生活来。 「都好。」许晟滴水不漏地一一答过,玩笑道,「妈妈,我不是你的病人也不是你的研究对象,你怎么老问我。我上去写作业了。你和外婆聊吧。」 舒琴笑了笑,让他把电话又递迴去。许晟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能听见花园里外婆的笑声。 他打开书包,从最里层拿出林逸的手机来,点开了和何远林的对话框。 指尖在键盘上悬了一刻,许晟知道,自己心里不是没有半点犹豫。 这不是必须的一步,许晟想,他有不止一条路。但只有水搅得足够浑,他才能显得清白而无辜,让一切更加顺其自然。 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很流畅地输入道:『我其实不太懂画,这些画都是买给我男朋友做礼物的,他喜欢类似的风格。他生日快到了,所以我想再另外定做一副。』 他回完这条信息没有再理会,写完一张生物卷子才重新拿过手机。对面已经接连来了好几条信息: 「你男朋友?」 「……你是女生?」 当然不会,头像已经很明显了,这只是无关紧要的试探。 许晟回復道:『……不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会介意这个。」 『不会,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边很快回復过来,许晟没有再回话,又过了十来分钟,对面发来下一条信息,绕过了前面的话题,『你想要什么样的画大概描述一下吧。』 许晟随便捏了几点要求过去,等何远林表示了解了之后,又道:『你先画草图吧,如果有调整,我再联繫你。』 『可以的,但是如果改动比较多。是需要加收费用的。』 许晟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先转了一笔定金:『当然。』 于是整个周末都在沟通画作细节中过去了,何远林也逐渐从「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购画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和男友感情岌岌可危,投其所好,送这份礼物,是为了挽回对方。 『你和你男朋友也是附中的学生吗?』 『不是,我是五中的。』许晟指尖在屏幕上点得飞快,『他不在z市,在别的地方念书,就是因为异地......所以......况且我们这种关系,本来就比一般情侣难很多。』 对面回过来几句宽慰的话,文字中依然显出敷衍而心不在焉,许晟点到即止,重新又沟通起画来。 他显得非常耐心而仔细,希望一切尽善尽美,能让「男友」满意。 一直到了周天傍晚,一切细节才终于基本敲定,何远林忽然问他:『画直接寄过去吗?』 『你寄给我吧,我带着去找他。』 『不是外地离得很远吗?你花这么多精力,做这些能挽回他吗?』 『主动一点总能多一丝机会吧,我还不想放弃。』 对面不依不饶地追问:『再主动一些,真的会有用吗?』 许晟没有回覆,默默退出了微信。 快六点了,他在书桌前坐了一下午,有些疲惫,走到窗户边,垂眼就是院子里繁盛的草木。 何远林问有没有用? 许晟不知道更不在乎。 他看着随风落下的梧桐叶掉在快要凋谢的洁白木绣球上,莫名想起了,那天母亲电话里提起的心理论坛。 每年都会开,舒琴第一次参加,应该是在他念幼稚园的时候,小孩子离不开人,母亲于是抱着他一起出席。 那一次她分享的文章,核心理论是透明假设,讲如何通过自我暴露,让陌生人陷入对你的习惯性信任,乃至达到虚假的情感共同反刍。 当时舒琴只是个普通的副教授,在那种论资排辈的地方,精心准备的文章仍然反响平平,但所有的理论都是精准而有效的,许晟深信也无数次验证这一点。 院子里隐约又有说笑声传来,太阳快下山了,今天天气好,外婆和阿姨正把餐盘往外端,准备在院子里吃早餐。 旁边放着留声机,他推开窗户,听见外婆跟着在哼着京剧,他细细听了两句,是《九莲灯》,讲因果循环,不折手段会遭报应。 「晟晟。」外婆抬头看见他,「作业写完了?下楼洗手准备吃饭了。」 许晟点头微笑:「好,就来。」 第16章 陷阱 『我们可以见面聊聊吗?』 信息从弹窗跳出来,顾耀没有数这是今天的第多少条,却很清楚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被消耗殆尽。 顾耀,我们聊聊,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 下一条信息紧接着追了过来,他的印象中,何远林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尽管快半年以来,信息的确没有彻底中断过。 但顾耀一直认为那是何远林还没有认清现实,才能始终自欺欺人地把自己的冷漠归咎于距离。 现在已经回来了,遮羞布也揭开了,顾耀想自己的态度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何远林却越发执着了起来。 第44页 『没什么好聊的,也没有必要。』他指尖动了动,发出了六个月以来第一条回信,然后直接拉进了黑名单,可没过两秒,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顾耀!」年轻语文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扔,气急败坏道,「上课时间睡觉,玩手机我都没说过你,接起电话来了是吧?!你给我出去!」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机械的铃声还在不断地重复。 顾耀没说话,抬手挂断,起身却看见了许晟轻轻蹙眉的神情。 「没事。」他笑了笑,平淡地提上外套站到了走廊上去。 被挂掉的电话,不依不饶地响起了第二遍,重复了好几轮之后,发来了简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见一面,把话说清楚。』 顾耀垂下眼睛,他觉得有些疲惫,嘆了口气,往后靠着栏杆,身侧一道影子忽然投了下来。 「你干嘛也出来了?」顾耀愣了一下。 「因为我一直往外面看,老师说我不如出来,可以看得清楚一点,所以我就出来了。」许晟非常平静地回答他,「......你笑什么?」 顾耀抿了抿唇,把那点莫名的笑意压下去,不答反问他:「你看什么?好学生没见过人罚站?」 「见得不多。」许晟很严谨地回答。 「那现在自己体验怎么样?」 他们靠得近,说话时顾耀的唿吸从他脸侧擦过,有些痒,许晟抬手抓了一下:「还不赖。空气比教室里好。」 顾耀于是又笑起来,顾忌着教室就在两米开外,勉强压着声音,好一阵才停下来:「其实你不用出来,我没什么的。」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许晟和他不一样,出来还带了笔和练习册,一面说话,已经揭开了笔盖。抵在栏杆上写了两笔,慢慢又顿住了手,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地看了顾耀一眼。 「怎么了?」顾耀问。 许晟抿了抿唇,又垂下眼睛写题,隔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应该问你怎么了吧……你这几天……」他没说完,像是觉得不太好的样子,飞快道,「算了……就是觉得你信息好多,屏幕老在亮。」 「打扰到你了?」顾耀愣了一下,旋即抱歉道,「我注意……」 「没有。」许晟打断他,快而轻地说,「吓到我了,我以为你欠了黑社会钱,在被人追债。」 「你今天故意出来逗我的吧?」闻言顾耀不由得失笑。 许晟没理会,顾耀却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些,偏头侧向他:「我要是真被黑社会追债怎么办?」 「无聊。」 「你先开始的。」 许晟撇撇嘴:「那我可以借你一点。」 「借多少?」 「看你要多少。」 「都给我?」 「如果我有……你又笑什么?」许晟无奈地撇了他一眼。 顾耀抿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唇边那点弧度却迟迟也没完全压下去,许晟不理他了,转过脸继续写自己的题。 春末夏初还不算太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 好一会儿,顾耀侧过头挪开了视线,手机在掌心中转了几圈,片刻后道:「……中午我有别的安排,午饭不和你吃了。」 许晟停住手,嗯了一声:「好。」顿了一顿,「……那你下午还上课吗?」 「上啊。」顾耀耸耸肩,「我又不去哪儿。」 他暗自庆幸许晟没有追问,因为不想骗他,但总觉得有些心虚。而这种诡异的心虚,又让他心里愈发没底,没话找话道:「贺延和宋一杭今天应该都在学校,要不我叫他们过来和你吃午饭?」 「我是不知道去食堂的路,还是需要人餵?」许晟奇怪地看着他,「......我比你小三个月,不是三岁,就算三岁,也不用人餵饭了。」 「大三天也是大。」顾耀幼稚地逗他,「叫哥哥。」 这个称唿让许晟手指不自觉一顿,笔尖划破了试卷,墨汁晕染在洁白的纸面上,如同暴雨将至时,天边密集的云层。 「这笔真难用。」 他若无其事地说,慢条斯理地收起笔盖。正巧下课铃响了,老师拿着书从前门离开了教室,远远很不高兴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去吃饭了。」许晟自动略过了顾耀上一句话,「需要给你带什么吗?」 「不用。」顾耀顿了一下又改口,「带份冰粉给我吧。」 「桂花的?」 「嗯,桂花。」 「那你早点回来啊,冰化了就不好吃了。」 顾耀点头一笑:「好。」 太阳一日浓烈过一日,沿海四季中最漫长的夏天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 走到食堂身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许晟没有太好的胃口,所以直接去了冷饮档口,买的人多,等了快二十分钟才到。 「有忌口没有?」 「不要山楂,不要绿豆,多一点红糖和桂花。」他非常流畅地说,讲完,自己倒是怔了一秒。 「还有别的吗?」阿姨问。 「没有了。」许晟回过神,刷卡结了帐。 提着冰粉出了食堂,他掏出林逸的手机,开了变声软体,开始给何远林打微信视频。 意料之内,第一遍被挂断了,许晟不徐不疾地打到第三遍,那头接起了。 「……不好意思,我按错了,怎么按到视频了。」 第45页 他预先已经调好了手机的位置,确认镜头不会照到自己脸,但足够看清何远林身后的环境。 一个楼梯间。 许晟赶在何远林关掉镜头前快速地截了图,又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啊。」 「没事。」何远林声音压得有些低,「有什么事吗?」 「我买的那副画,底下被我不小心溅上水,颜料晕染了。想麻烦你帮我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我拿来找你行不行?」 「拿来?拿哪里来?」 「附中,我已经到了。」 「你到附中了?」何远林惊讶道。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本来定了今天的票要去找他的……你现在方便吗?」 许晟一面说话,把刚刚的截图打开,铁质的扶手,并不是图书馆的木质栏杆,看着更像是教学楼。 光线不错,开窗应该足够大,五栋教学楼里,应该是后建成的那三栋。 哪一栋呢? 「不太方便。」何远林顿了片刻,「你先等一会儿吧,晚点我再联繫你吧。」 说着就要挂电话,许晟连忙叫住他:「我从哪个门进来找你更方便呀?前门还是后门,你们附中太大了,真是对不起,时间太紧了,我的车可能赶不上。」 「后门进来吧,水池旁边那个亭子等我。大概两点的样子……」他语气中隐约的不耐烦更加明显,「但是你急也没有用,就算要修復,少说也得半下午……」 「这么久……那我来不及的。」 靠近后门的教学楼?许晟面无表情地想,他看着顾耀离开的,怎么兜兜转转竟然把人带回了七班所在的那栋楼? 当然于许晟,倒是更加方便。 脑子里几个念头转过,声音里面带上了十足的为难,「那我还是先去高铁站吧,画我在门口找找有没有地方寄存,到时候麻烦你修復好再重新寄给我,行吗?」 「可以。」电话挂断了。 「你有事就回去吧。」楼梯间重新静下来,顾耀冷淡地说。 他原本是去图书馆和何远林当面把话说清楚,快刀斩乱麻。没成想对方不死心,他刚回教室没两分钟,何远林竟然追了过来。 「你当然想我回去,你希望我不要出现。」何远林咬住唇,「你只想摆脱我。」 顾耀垂眼看了看表没说话,落在何远林眼中,却是一种变相的驱赶。 「为什么顾耀?你莫名其妙就要结束,发信息也不答覆。你明明说不会拉黑我,结果呢?我都回来了,不能问一句理由吗?」 「你想要补偿?」顾耀不答反问,「要什么?钱,美术组的资源,还是别的什么,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吗……」 「你觉得我是想要这些?」何远林打断他。 「我只能给你这些。」 何远林看着他,肩膀微微发抖:「……你凭什么这么做顾耀?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么说我!对!你家有权有势,我穷,你可以这么羞辱我!我没有你那么会投胎,没有当小三上位的妈!那不是你的本事!」 他情绪激动,口不择言之下,话也说得难听。顾耀却不为所动,他听见自己手机响了一声,拿出来看是许晟的信息,说冰粉已经买回来了。 他关掉屏幕,看着何远林笑了笑:「对呀,我妈是小三上位,所以我更不喜欢三个人的关系。」 「你什么意思?」何远林面色白了一分,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 顾耀没开口。一分钟或者更短的沉默以后,何远林声调有些破音吼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故意装煳涂,拿我当笑话看......我和师兄什么都没有。」 「难道我们有什么吗?」顾耀淡淡反问。 「对!」何远林勐地哭了出来,「有什么呢?能有什么?你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同情心多得用不完,爱当救世主,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地配合你吗?他喜欢我,他陪我,我培训的时候,他每天都来看我……你在干什么?」 「对不起。」顾耀很痛快地道歉。 「你道歉为了什么?」何远林抹了一把眼睛,「为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吗?可是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只是无聊,只是同情我,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气一气你,又后悔怕你知道,你呢,你其实根本不关心。你无所谓我和谁一块儿,你自己和谁一块儿都无所谓!我才是最蠢的……」 他所说的罪名,顾耀一个也不反驳,照单全收。手机倒是又响了,还是许晟,问他人在哪里。 顾耀无法回答,又担心他是有事,动了动手指:『怎么了?』 一分钟,两分钟,许晟都没回话。对面何远林发泄了一通,情绪却迟迟没有平復,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他。 「就这样吧。」顾耀道,「你要说清楚,我想也已经够清楚了。」 他没有多停留,转身想走,何远林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顾耀。」他变了神色,急切的,嘴唇仍然在发抖,「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想分手……」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来电显示上跳动着许晟的名字。 「没什么错不错的,我也没有任何羞辱你的意思。你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需要帮忙,还是可以找我。但是没事,我想就没有联繫都必要了。」 顾耀挣脱开他的手,指尖却不留神滑到了接听键。 「喂,顾耀。」许晟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莫名有点回音。 第46页 「怎么了?」他只能应了一声,却勐地反应过来,那回音,是因为他同时,从两处听到了许晟的声音。 隔着一扇门,应急通道外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下一秒,门拉开了。 许晟手机还放在耳边,保持着通话的姿势。 他的目光滑过顾耀,滑到身后何远林带着水汽的眼睛,和那双拉着他衣袖的手,最后定格回顾耀脸上。 两相对视之间,顾耀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看见许晟抓着门框的手指,指节发白。 「我……」 许久,顾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其实也并不知道想说什么。甚至觉得,可能只是想让许晟不要抓得太紧,会痛。 「打扰了。你们继续。」 然而许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僵硬地丢下这一句,转身飞快地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第17章 进退 脑子里一片空白,何远林嘴一张一合又在说什么,近在咫尺,顾耀却一句也听不清。 「够了,就这样吧。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出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 何远林焦急地,再次颤抖着手试图抓住他的衣摆,触碰到顾耀冰冷的眼神,顿时僵立在了原地,心里却还是一阵慌张,下意识问:「他是谁?!」 「与你无关,不要试图试探我的底线在哪里。」顾耀回过头冷淡道,「到目前为止,我答应的事都算数。如果你坚持,就不保证了。」 楼梯间到楼上教室不过五六十米的距离,顾耀一开始快步往回走,渐渐的又忍不住跑了起来,汗水从额头滑到眼睛,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靠窗的同学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好奇地转过头来,当然并不包括许晟——他木偶一样坐在位置上,微微垂着头,手里拿着笔,面前摊着一套试卷。 顾耀立在窗外看了他两秒,慢慢走进去,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冰粉放在课桌上,水汽聚成水珠,沿着塑料外壁缓缓滴落到木质的桌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顾耀抿了抿唇,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可脑子乱心更乱,所有言语的功能在这一刻统统失效。 「冰都化了,别吃了,扔了吧。」 许晟先开口了,声音很低。他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总之没有看顾耀,「我数学练习册没带,想用一下你的......他们说你回了教室又出去了,我就想直接去找你......打电话,好像听见你铃声在那边响,我......」 他语调急促,说得很快,所以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顿了一顿,闭着眼睛很深地唿了口气:「对不起,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对不起? 顾耀呆愣住了,他控制不住地勐地转过头去,看着许晟轮廓分明的侧脸。他不明白许晟为什么要同他道歉,这不能让他心里得到任何哪怕一丝的宽慰,更像一巴掌扇了过来,在盛夏正午时分,涌起一阵突然的凉寒。 他没有立场接受许晟难以分辨是否真心的道歉,也找不出别的应对的话语。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翻抽屉里的数学练习册,递过去:「给。」 「不必了。」许晟几不可见地一摇头。 顾耀还是保持着递给他的姿势:「......我不用的。」 许晟视线终于落在他的脸上:「我现在也现在不用了。」 说罢,他转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试卷,只是笔悬在空中许久,也没有落下一个字去。 「不用就算了。」顾耀低声说,顺手把练习册扔在了两人课桌的中间。 前排的女生转过头来,探究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很快转回去。许晟不为所动,神色平淡地开始写题,就是总也算不对,写下一笔,划掉,重新写,又继续划掉。 顾耀看着他机械的动作,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憋闷。他想要不走了算了,出去透口气也好,但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举棋不定间,上课铃替他做出了决定。 一整个下午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练习册就落在两人中间,像无形中割开的一道楚河汉界。 最后一节课上完,许晟站起身看了顾耀一眼:「……你回去吗?」 顾耀坐在原位沉默不语,许晟没有再问第二遍,安静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那我先走了。」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搬回去坐。」擦身而过的瞬间,顾耀开口,把打了一下午的腹稿说了出来。 许晟立住了脚,很轻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为什么?」 顾耀抬起眼睛,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许晟单薄又锋利的下颌线:「什么为什么?」 许晟不说话,单手提着包沉默地立在原地,一如泥塑。 周边的同学们,吃晚饭的,回家的,陆陆续续都离开了教室,除了他们,只剩下值日生在讲台上擦黑板,粉尘在夕阳的余晖中飘散,像胶片电影的模煳光影。 「是我想的那样吗?」许晟终于问,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顾耀喉结动了动,放在腿上的手悄然握紧。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偏偏他无从回答,肯定群或否定都不能,只能自欺欺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那么我知道了。」许晟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很快地离开了。 顾耀一直坐到晚自习开始,才在老师不耐烦的目光中离开教室,贺延打了好几个电话又发了信息问他要不要出去玩,他没有接也没有回覆。 第47页 沉默地骑车回家,在门口买了一杯不太爱喝的青柠。 家里空无一人,魏玫去了顾荣平那里还没回z市,不用应付她的突然检查,阿姨上下班也越发随性。 他依稀记得前两天魏玫发了信息,大概这周就要回来了,具体什么时候顾耀记不清楚,也懒得去翻。 整个人累而倦,撑着栏杆上楼,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后脑勺不小心撞到了床柱子,那阵疼痛过去以后,太阳穴又开始痛,一跳一跳的,像有个小人在不停地敲。 但翻来覆去地,竟然也睡着了。 模模煳煳做了个梦,顾耀梦到了自己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已经想不起那女孩的脸了,梦里也只是一团朦胧的影子。依稀记得是顾安地产某个供应商的女儿——他回顾家之后,很多顾荣平的合作伙伴来拜访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能和顾耀搭上话,也是某种曲线救国的方式。 那女孩的父亲换了三任太太,她是中间那一位留下的,上面有两个异母的哥哥,下面还有更得宠的小妹,夹在中间,像个隐形人,难以分到更多的关注。兄弟姐妹关系也并不好,一群人聚在一起时,常常故意作弄她,拿她取乐。 那样的场景让顾耀觉得不适,偶尔替她解围,渐渐不知怎么有了传言,说他喜欢她。 顾耀并不当一回事,可某天这女孩忽然找他,问他能不能帮忙说句话,让她父亲参与某次竞标。 「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她说,因为窘迫,整张脸发红,捏着衣角,把这当成唯一可以交换的筹码。 顾耀觉得惊讶,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但他最后同意了。 无聊而已,喝酒,抽菸,打架是无聊,谈恋爱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他们于是交往起来,顾耀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看电影,买花,送礼物,接送上下课,大概也逃不脱这几样。 不过他们很快就分手了。 某个夜晚,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家。或许是夜色,或许电影里的浪漫情节,总之一切正好,在门口说再见的时候,女孩拉住了他的手,凑过来,想要吻他。 她柔软的带着馨香的发尾扫过他的面颊,那一刻顾耀莫名心慌也不适,几乎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了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对方受伤的眼神,没有做任何辩解,转身离开了。 那一夜他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发信息说了分手。 身边认识的人里很快也都传开了,他不想她因为这件事情再陷入麻烦,对外说自己是被甩的那一个。 其它人不敢来触他的霉头,贺延因为宋一杭的关系,和他更熟,脑子也更简单,非要拉他到酒吧散心,美其名曰天涯何处无芳草,叫来了一堆的姑娘。 实则贺议长家教森严,除了一块划拳玩骰子,闹得热火朝天,别的他也不敢。 顾耀丝毫提不起精神,他想起头髮滑过面颊的触感,心里异样的感觉更加明显。 领班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看着比他们也大不了两岁,眼睛很毒,见他神色恹恹,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顾少如果不喜欢女孩,男人也有。」 好像黑暗中忽然扯了道闪电,有些模煳的东西清晰了起来,鬼使神差地顾耀说:「那就你吧。」 于是那人成了他男朋友,严格来说也不算,他只是偶尔去找他喝酒。哪怕顾耀知道他借着和自己的关系避开一些不必要的纠缠,很快从领班升成了经理,他也不制止辩解。 贺延知道之后,一直以为他是受了情伤打击。 「但也不至于性向都变了吧。」 贺延感嘆。宋一杭反应倒是平静很多,他的这位朋友一贯比他更敏锐。 反应更大的是魏玫,如果说顾耀交女朋友是对她的挑衅,他和男人的风言风语在魏玫看来无疑是对她的侮辱。 顾荣平倒是比她看得开,把一切归咎为四个字,玩玩而已。 而顾耀逐渐玩明白了,他当然不爱那个人,但的确更喜欢男人。 不过想清楚这一点之后,后来他交往的人却越发地杂,男男女女,来者不拒。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既然都不是真正喜欢的人,性别同样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有时候和宋一杭聊天,对方笑他这样践踏别人的心意,迟早要遭报应。 顾耀也跟着笑,他没有真心在,他们也不见得有。何远林骂他爱当救世主,仔细算起来,那些有过联繫的男男女女,似乎真的都对他有所求或者图谋。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想起他的母亲,她前前后后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曾经她或许也想向他们求感情,她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她想通了,变成了求安稳庇佑,求钱和权,似乎总能得到更多…… 喜欢,爱......不止一个何远林控诉过他,他只觉得没意思。亲人的情感都靠不住,何必寄希望于陌生人…… 顾耀迷迷煳煳地翻了个身,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柠檬水可真酸。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许晟睁开眼睛,对上外婆担忧的面容。 他直起身,在桌子上趴了太久,背和脖子都有些酸痛。 「不会在这里睡了一晚上吧?」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许晟按了按太阳穴,勉强笑了笑,「……没事,我收拾一下起来了。」 「成绩这么好,写作业写到趴在桌子上睡着,说出去别人都要笑。」 第48页 外婆嗔怪地揉了把他的后脑勺,温暖的手掌,让他心里莫名一酸:「外婆……」 「怎么了?还撒娇呢?」 「没。」许晟摇摇头,「早上吃什么?」 「阿姨还没弄,睡迷煳啦?才五点,我起来喝水,看你房间灯亮着,进来看一眼。」外婆温声道,「想吃什么?等会儿我和阿姨说。」 许晟想了想:「黑米红豆粥。」 「不是不爱喝甜粥吗?」外婆诧异道。 「今天想喝。」许晟低声说。 「好,家里黑米和红豆都有,我让阿姨给你做……还早,再去床上睡会儿吧,起来就可以喝了。」 许晟点头,说好。 实际上外婆走了之后,他也没有再睡,背了篇英文课文,写了三张卷子下楼吃饭。 他不爱甜食,阿姨照顾他的口味,粥里没有放太多糖。吃着仍然有些腻,可许晟还是吃完了。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吃甜食,一直到学校见到顾耀,也还是没想通。 顾耀今天来得很早,那个混乱的梦搅得他整夜都没有睡好。 到学校之后还觉得倦,但看见许晟的身影从窗外经过的时候,整个人还是瞬间清醒了过来。近乎条件反射一样坐直了,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面前根本不知道翻到哪一页的课本。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他不禁疑心,从走廊到位置有这样长的距离吗? 而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许晟终于从他身后经过,顾耀莫名松了口气,挪了挪椅子让他。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在身侧坐下,神态毫无波澜,安静地拿出了课本。 但他们还是没有说话,那一整天都没有,放学之后,许晟也是同样沉默地独自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顾耀才站起身来收包,收着收着,又突然随手扔回了桌面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宋一杭的电话:「在哪儿?」 「稀奇啊。」 酒吧三楼的包厢里,贺延端着一杯果酒,靠过来把住他肩膀,「叫你十次九次不出来,吃个午饭都难见人。我还说顾叔叔最近又不在z市,你被谁管得这么严都转性了,今天哪根神经接上捨得见人了?」 「他在也管不着我。」顾耀冷声道。 「是是是,谁能管你。」贺延抬手打了一下宋一杭,「别看手机了,光这么暗你也看的下去,过来陪我们顾少爷说话。」转头又兴致盎然对顾耀说,「人太少了无聊,难得出来,我再叫几个人来?好几个人找我问你呢,人多才热闹嘛。」 「你自己去旁边找个包厢热闹吧。」 「行行行,不叫就不叫。」贺延撇撇嘴,「......不过你怎么也不带上许晟啊,我也好久没看见他了。」 「哪里有多久,上周还一起吃了饭的。」宋一杭终于忙完了手上的事,从果盘里挑了片西瓜。 「吃完饭他俩不是就撤了嘛......在学校跟连体婴一样,出来玩都不带人家?」 顾耀听得烦,顺手拿起一个芭乐塞进贺延嘴里堵住,转头拿了随便拿了杯酒,仰头灌了下去。 「你干嘛?」贺延最讨厌番石榴的味道,赶紧吐出来,「搞什么啊!。」 顾耀垂着眼睛不理他,宋一杭察觉他情绪不太好,给了贺延使了个眼色,换位置坐过来:「怎么了你?」 「没事。」顾耀摇头,「是挺无聊的,再随便叫点人吧。」 一晚上闹到了深夜,一堆牛鬼蛇神,打牌玩骰子,昏暗的灯光下,面容都是模煳的,简直群魔乱舞。顾耀没怎么参与,坐在旁边看他们闹,反而成了一群人里面为数不多还残存理智的。 「你去哪儿?」宋一杭也喝了酒,他喝得不多,靠在一旁假寐,见顾耀拿了外套,半眯着眼问他。 「七点了,回去换件衣服,去学校。」 「嗯?」宋一杭疑心自己听错了。 顾耀只问他:「你回不回?」 「我回去睡觉算了。」他打了个哈欠,「……贺延呢?」 「地上。」顾耀示意他搭把手,把贺延扶起来,「你回家把他也带回去,别又被人忽悠到船上去了。」 顾耀下楼结了帐,在门口打了辆车,开到西麓门口的时候,朝阳已经映透半边天幕。 「你俩能回去吗?」 「回哪儿?」贺延路上好几个急剎车都没摇醒,此刻但是醒了,话听了半截,晃悠悠坐起来,「不回,继续玩!」 「你躺着吧,等会儿别吐了。」宋一杭把他按下去,对顾耀道,「我把他弄回去就行……你真要去学校啊?」 「嗯。」顾耀应了一声, 「你又不听课,你去学校干嘛?」贺延迷迷煳煳又凑过来问。 顾耀没理会,反手关上门,示意司机可以走了。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去学校,迟到了几分钟。落座的时候,许晟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短暂对视,又平静地挪开。 依旧没有交流。 莫名的,顾耀觉得自己心口像长出了一棵沙盒树,那种浑身带刺,有着艷丽花朵,又极度危险的植物。 而果实就在两人的沉默中一天成熟过一天,在爆炸的边缘摇摇欲坠。 这样的情景又持续了两天,甚至连坐得近的同学都发现了蹊跷,只是谁也不敢当面问,只能窃窃私语。 「说什么这么热闹,怎么不大声点大家都听一听。」 顾耀去楼下买了瓶水上来,听见周宇在和同桌说话,夹杂着自己和许晟的名字。 第49页 平时他不会计较,如今实在烦,水往桌上一放,冷笑道。 被抓了个现形,周宇有些尴尬,嘟嘟嚷嚷两句,走了。 顾耀拉开椅子坐下,许晟不在,前桌回过头,对上他有些不耐烦的脸,犹豫一下小声道:「你手机刚忘带了,一直在响。」 「谢谢。」顾耀说,拿起来一看,好几个未接,除了魏玫,还有顾荣平的秘书。 他一个也没回拨,随手扔在一旁,眼见要上课了,许晟也没回来,整个教室陆续都没剩下几个人,勐地想起来,这节是兴趣课。 他原本不打算去,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打了几把游戏,挨到快放学,去车棚拿车。看到停在前方同样的黑色单车,犹豫片刻,神差鬼遣转身又往游泳馆走去。 z市靠海,大部分学生很小就会游泳,兴趣课选游泳的反而不多,顾耀纯粹是因为没有填表,被随意分的。 马上快结束了,老师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很多学生提前熘号去吃饭。救生员坐在观望台上玩手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还在水里穿梭。 顾耀在池边站了片刻, 心里一阵迷茫。他说不清自己来干嘛,又或者太明白,所以更不愿意深想。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天幕在水池上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正对着的水道那头,有人潜泳过来,技术很好,水面上只有非常细微的波纹。 看不见脸,只有难以忽视的白练似的嵴背在水中飘荡,带着奇异的光芒,眨眼之间,已经到了跟前。 顾耀回过神,下意识往旁边让开一步,然而那人出水太急,溅起的水花落了他满身。 然后他就在这散落如珠帘断裂的水珠中,看见了许晟的脸。 青云出岫,那一瞬间顾耀只觉一怔,许晟似乎也如此。谁也没说话,两个人隔着水池对望片刻,许晟摘下泳镜,单手撑着池沿跃了上来。 赤脚走到池边的木质长椅边,拿过上面搭着的浴巾,胡乱地擦起头髮来。 水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滑落,顾耀垂下了眼睛。 他听见身后细微的响动,许晟随意擦干了水,转身往淋浴间的方向走。 「你搬回原来的位置坐吧。」脚步声那样轻,顾耀却觉得难以忍受,开口道。 许晟顿住了脚,片刻后,脚步声重新响起,这次人停在了他面前。 顾耀垂着眼睛,视线所及只看见他纤细的脚踝,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沾染了自己的衣衫。他说了同样的话,许晟也回復他相同的答案,平淡的语调:「为什么?」 顾耀心里一阵憋屈:「没有为什么。」 许晟扯了扯嘴角:「因为你的性向?」不待顾耀反应,他又问出下一个问题:「宋一杭和贺延知道吗?」 顾耀不答,他不明白这有什么联繫。许晟却不容许他迴避,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 顾耀被他逼出这一句来,许晟却笑了,低声道:「……既然这样,你干什么只针对我,不让他们也离你远点?」 他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走,顾耀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松开!」许晟用了甩了甩手腕,想要挣脱顾耀的桎梏,沾了水的皮肤滑得像一尾鱼,顾耀抓得更紧,只觉得累又无奈:「你这周到底在气什么?」 「我气?」闻言许晟停止了挣扎,愣了两秒,再次笑出声来。 「顾耀。」他叫他的名字,「没有你这么诬赖人的。」 水珠顺着许晟的发梢滚落,他看着顾耀,就着抓手的姿势,指尖点了点他的心口,语气温柔又残忍,浅色的眼眸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生气。」 作者有话说 好爱小许,小顾着实不是对手。 第18章 对峙 世界静了一瞬,顾耀听见心口那棵树,果实在同一刻通通爆裂开来,带着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震动,在无声中震耳欲聋。 许晟还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眼睛看着他,不躲不避。他的眼睛那样漂亮,眼皮却很薄,依稀能看见淡青的血管,一直延伸到眼尾微微上扬的锋利弧度,像一把单薄的刃,割在顾耀的脸上。让他近乎狼狈地别过头去。 而这次许晟轻易地挣开了他的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浴巾,去了淋浴间。 我在生气? 顾耀想着许晟的话,烦躁,憋闷,夹杂着一股很久都没有过的委屈,各种莫名的情绪一齐涌上来。一时间恨不得冲进去,逮着许晟问个清楚,最终却是泄气地坐在了许晟刚刚坐过的长椅上,像个破了洞的氢气球。 救生员也下班了,清洁阿姨拿着拖布在远处清扫。铃声又在响,好几遍,顾耀都懒得理会。久久地盯着面前一汪湛蓝的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看得发酸,也不肯眨一下。 终于,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那么多人从身后经过,他都没有回头,可也说不清原因,这一刻,他明明白白知道就是许晟。 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许晟已经换好了衣服,只有发尾还带着些没有完全散尽的湿润。一个眼神也吝啬分给顾耀,单肩背着包,径直从他身侧擦过。 这漠然的态度叫顾耀喉头一哽,僵在了原地,但看着许晟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游泳馆门口,还是不自觉跟了上去。 变天了。 夏日的天气没个定数,变化无常,不久前天边还是明晃晃的太阳,此刻却因为密集的一层乌云,整个天地都黯淡了几分。 第50页 傍晚的风捲起零星的几片落叶,不冷,但隐约透露出一股阴雨欲来的萧瑟。 林荫道边的路灯开了,把前方许晟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得不快,所以影子也总在顾耀前头两三步的地方晃荡。 晃啊晃的,晃得顾耀心痒,暗暗加快了脚步,非常幼稚地一路踩他的影子。 许晟却忽然停了下来,顾耀尴尬地也顿住了脚,心虚地先把目光别开了,然而前者没有回头,只是拿出了震动个不停的手机。 「餵……嗯,回来了。」 简短说了两句,挂了电话,又继续往前走。顾耀却不敢再踩了,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刚刚是发了什么神经。 经过操场对面的水池,又经过了图书馆,许晟去车棚取了车,顾耀也拿了自己的。 还是推着一前一后地走,他不知道许晟被跟得自在与否,总之他是像热锅上的烙饼,怎样都受煎熬。 跟着不对,让许晟一个人走了更不甘心。顾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反驳许晟那番关于他在生气的言论,荒谬至极。 可是又真的一个字也找不出来。越是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和火气反而又有冒头的趋势 就这样硬挺着到了校门口,左右为难之际,一个声音打破了他的煎熬。 「小耀。」 顾耀抬眼看过去,马路对面是顾荣平熟悉的车牌号,他不由得皱了眉,车旁边的男人疾步过了斑马线,却不是顾荣平,是他的秘书。 「打了几遍电话也没人接,阿姨又说你没回去的,我估计刚放学你应该还在学校,幸好碰上了。」 找人找得着急,语气中却是很客气的。 「什么事?」顾耀问。 顾荣平这位秘书跟他很多年,进退得当,却又不过分热络,顾耀对他的印象比对顾荣平那堆对他处处恭维的下属要好上一些。 「顾总和太太下午的飞机已经回z市了,晚上在云顶吃饭,让我来接你。」 「不去。」 顾耀简短地说,眼角的余光往刚刚许晟的方位看,想着自己被耽误这会儿功夫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却不想许晟还站在原地,也正看着他。 两人眼神碰了个正着,顾耀抿唇转过了头,对着秘书又重复了一遍:「不去。」 「饭总是要吃的。云顶虽然在老城,从绕城高速过去也就半小时,吃了饭司机就送你回来,顾总知道你明天还要上课也不会耽误久了。」 秘书有条不紊地和他打着太极,又道,「顾总和太太本来想亲自过来接你的,从机场过来实在有些堵,所以才安排了我过来。」 顾耀哪里会在乎顾荣平是不是亲自来接,他们不要出现,他倒觉得能舒坦些。只是他不爱迁怒人,对着一个外人,总也说不出难听的话。 「我累得很,不想去。他要是问,我自己会解释的。」 顾耀说着,调转单车就要走,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秘书的。 「喂,顾总……接到小耀了……好的,好的……我送他过来。」他恭敬地应了两句,又把手机递到了顾耀面前,「小耀,顾总找你。」 顾耀手顿了一顿,接过来。 「刚放学?」顾荣平似乎心情不错,声音听起来也很温和,「我和你妈也刚下飞机,到了时间应该差不多。你姐姐比我们早一班机,应该已经到了,你要是到得快,你们姐弟俩还能先说说话。」 听到顾溪的名字,顾耀握着手机的指尖不由得一紧:「我......」 「知道你们年轻人事多,我一贯也是不束着你的。只是吃顿饭而已,一家人,也很久没有聚得这么整整齐齐了。吃了就让人送你回西麓去,我都能挤出时间来,你总不至于比爸爸还忙。」 他刚开了个口,就被顾荣平轻飘飘地挡回去:「况且,上次不是都说好了吗?你妈妈也盼着一家人一起坐坐,又不是多麻烦的事情,何必让她失望呢,是不是?」 她想要的一家人里面,必然不会包含顾溪。 顾耀嘲讽地想,却知道这顿饭自己是不得不去了。 「让刘秘书送你过来吧,再晚就该了堵车。」顾荣平说完结束语,不待他答覆,率先挂了电话。 「小耀?」秘书试探地看着他。 顾耀把手机扔回去,目光从不知为何还站在街对面的许晟身上滑过,渐渐昏暗的光线下,隔着一条街,他不能看清许晟的神色,不知道对方是否能看清他的。 拉开车门,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耽误了一会儿,路上果然堵了。到酒店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到了。 「快一年没见过小耀了,看着比我去年走之前又长高了不少。」 云顶是顾安集团旗下的酒店,顾荣平平时穿着打扮都算低调,但实则喜好奢华,手下的人自然也投其所好,安排了顶层最豪华的包厢。 原来的桌子太大,撤掉换了新的,但只有四个人,依然显得有些空旷。 顾耀刚一进门,顾溪就看了过来,姿态亲昵又热情地同他打招唿。 「姐姐叫你呢,怎么也不说话。」见他表情冷淡,魏玫嗔道。又转脸对坐在身边的顾荣平说,「平时常念叨呢,真见面还不好意思了,亲姐姐有什么害羞的。」 「是吗?」顾荣平也笑,一副慈父的派头。 一派其乐融融里,只剩下了顾耀这个不和谐的因素。 「姐。」他勉强叫了一声。 第51页 「快过来坐。」顾溪拉开自己身侧的椅子,又顺手把旁边放着的几个购物袋递过来,「给你带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让你弟弟回去再看吧,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姑娘一样性子急。」 「哎呀,爸……」顾溪撒娇似地喊了一声。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哪怕重男轻女的思想难以根除,在顾耀回顾家之前,快二十年的时间,毕竟也只有顾溪这一个孩子,总也有些偏爱在:「让他们上菜吧。」 云顶是顾安集团涉足餐饮布局的第一家酒店,十多年了,在z市也很有些名头,不光是环境,菜确实做得不错。 只是顾耀坐在这张桌子上委实找不出任何胃口,机械地夹着面前的清炒慈菇,突然一块红米肠落进他碗里。 「小耀胃口不好呀?」顾溪放下公筷,很关切地看着他,「长身体呢,吃这么少怎么行?试试这个红米肠,我最喜欢的……」 又想起什么似的对顾荣平道:「爸,你记不记得,我小学毕业那年,顾安不是开了第一个高端别墅项目吗?你半个月多都没着家,我去公司找你,你就把我带这里来吃饭,当时就点了这个菜。」 「怎么不记得。」顾荣平喝了口汤,「你这丫头来了一次就次次来,借着来找我,赖了几次家庭作业都没写,你妈还说我来着。」 他毫不避讳地提起亡妻,魏玫手顿了顿,夹起的一颗白果又了掉下去,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 「在国外这几年,唐人街上试了好些粤菜店,吃起来味道都不对。」顾溪继续道,异想天开似地,「要不我也开家餐厅好了,爸,你把云顶的厨师长让给我?」 「天天想一出是一出,先把你手头的一亩三分地理顺了再说。」言外之意顾荣平自然懂,没有正面应承,倒是也没直接拒绝,轻飘飘把话揭了过去。 「孩子喜欢,你怎么连个厨子也吝啬?」魏玫赶快说,「家里新请的保姆,粤菜也做得好,你下次回来,提前说一声,备好了等你。」 「什么下次不下次的,爸,你没和阿姨说呀?我这次回来,就打算搬回家里住了。」 她笑吟吟看着魏玫,从对方妆容精緻的脸上找到任何哪怕一丝裂痕都能让她感到愉悦,「公寓太大了,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离公司又远……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阿姨。」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打着言语官司,暗流汹涌。 顾荣平假装听不出也看不见,完全不为所动:「一家人,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小溪一个女孩子,独自住一边,我也觉得不安全,她想回来住也好,你不是也总嫌家里冷清?都是小事,前头忘和你说了。」 「还是二楼那间卧室?」魏玫神情短暂凝固了一剎那,转瞬即逝,又挂上笑容,「常年都是打扫着的,我给保姆发个信息,让再收拾一下。」 「谢谢阿姨。」顾溪甜甜地笑,「就要多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 「你回来住家里也好,也能多陪陪你阿姨。」顾荣平慢条斯理道,「免得总跟我说在家无聊。」 又看了一眼顾耀,「你弟弟呢,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家里离得也不远,总想着住在一边,没人管才自在……」 「耀耀还小,我像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比他更贪玩。」 「男孩子,说不上什么贪玩不贪玩。」魏玫连忙打圆场道,「只是他们这个年纪正是觉多的时候,老城去学校稍微晚点就堵车,图方便而已......」 「这样啊......」 一群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再其乐融融的表象,都掩盖不住暗潮下的针锋相对。 顾耀听得厌烦,更遑论融入。筷子一搁,站起身来:「我吃饱了。」 顾荣平抬起眼:「怎么?菜不合口味?」 「我不饿。」 「不饿也再坐会儿,等下让司机送你。」 顾耀站着不动,顾荣平也是神色平静地看着他:「陪爸爸吃完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顾溪面上虚假的笑意收起了,慢条斯理地拿勺子搅着汤。 而另一侧,魏玫看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恳求还是指责。 「闷得很,我去透口气。」顾耀说,拉开椅子走了出去。 顶层今天没有对外开放,富丽堂皇的走廊里,只有安静站在旁边的服务生,再也见不到一个客人。 「需要帮忙吗?」见他出来,服务生立刻迎上来。 「不用。」顾耀摇摇头,走到尽头的洗手间,打开冷水,用力覆了两把在脸上。 冰凉的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一直沾湿了t恤的领口。 壁灯的光线照在墨绿色的瓷砖上,透出一股森森的冷意,顾耀撑着洗手台,就着这并不明亮的光线,看着镜子中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顾荣平长相温润,风度翩翩,年轻时借着一副好皮囊,引得安玥非君不嫁,逼着父母出钱助他发家。魏玫也是美人胚子,受了生活磋磨,依然一副好容颜。 顾耀的长相综合了他们的长处,然而这些相似之处,此刻,却只让他心生厌恶。 顾耀站了足足一刻钟,才转身出去,推开门,走廊尽头顾溪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火星明明灭灭,神色冷漠地看着他。 恐怕快下雨了,没有关窗,风从窗外灌进来,吹起她披散的及肩的长髮。 第52页 对视一眼,顾耀转身欲走,顾溪开口道:「爸接电话去了,你可以等会儿再回去。」 那层虚伪的假面卸掉之后,语气也变得冷淡了几分。顾耀没有停,继续往前走。 「等等。」顾溪悠悠叫住他,「一年多没见了弟弟,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没有。」顾耀平静地转过头,「刚才那顿饭还不够你难受的吗?好不容易出来清净会儿,你这么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 闻言顾溪眉头一挑,噗呲笑出声来,半晌都没停,慢悠悠走到他面前,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哪里不痛快了?跟你说话,比和他们说话有意思多了。」 她身量不算娇小,但此刻穿着细高跟站到顾耀面前,还是比他低了半个头。微微仰起下巴道:「你真是长高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大概才到这儿?」 她在自己肩膀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当时我在附中图书馆的礼堂看见你,我想这孩子长得真面善,又乖又懂事……怎么手臂上青青紫紫,谁家的大人这么狠的心?……我妈一直很希望能再生个儿子,我想我如果有个弟弟,我就要你这样的……」 顾溪语气中带着惆怅,鲜艷的嘴唇一张一合。顾耀记得她原来并不用这样艷丽的口红,素面朝天,穿z大医学院的校服,代表顾安慈善基金给他们发奖学金…… 「没想到你真是我弟弟……我真蠢,引狼入室……我看你眼熟,原来是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她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嘲弄,低头吸了口烟又吐出来,「当初给你的那点奖学金怎么够?你们母子俩的胃口,整个顾家吞下去也只怕也填不满。」 「我不想。」顾耀忍耐道。 「你不想?你想不想有什么重要?你妈妈想啊,你总会帮她的不是吗?」顾溪秀丽的眉头深深皱起,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你们母子俩如愿的。」 「我不要,也不会和你争,随便你怎么说,怎么想。」 顾耀不愿意再同她讲下去了,然而转过身,又被顾溪用力地逮住了手。 「你知道吗?」她目光牢牢地锁着顾耀,精緻的妆容也不能掩盖扭曲的神色,「从前,我是说在你们还没有出现之前,我妈妈总希望我以后能接管顾安。我不愿意,我想当医生,她怎么说我都不改,后来她也纵着我……但是你妈妈和你做到了,我放弃了,我可以放弃我的梦想,放弃我的人生……你也永远别奢望得到你想要的!」 她声调不高,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让顾荣平察觉,压抑着,才显得格外歇斯底里,「我在外面念书,给我爸打个电话,你妈一旦听见了也防着,我回国两三天,她火急火燎就来了……她怕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怕?她怕被我拿走的,都是我应得的!」 她的手牢牢地抓在他的腕骨上。顾耀不想伤到她,没法大力挣脱,只能任由指甲掐进他的皮肉,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从前也不留指甲的,因为要弹吉他。和医学院的同学组了个乐队,还邀请顾耀去看过一次——在他的身份被揭开前。 他心里一阵悲哀,反握住顾溪的手:「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全都要怪我?你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吗?」 「不然呢?」顾溪反问他,「你让我去怪谁!去怪从小把我捧在手里的爸,怪他不该四处留情,还是该去怪我死了的妈,当初不该对你妈赶尽杀绝,惹了个疯子,藏了十多年也要回来报復她?!......或者我应该怪你妈妈?」她轻蔑一笑,「但是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松开了顾耀的手,指着不远处印着云顶烫金字样的牌匾。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吃饭吗?」顾溪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妈当年就是在这里打暑期工认识了我爸,和他滚上床,有了你!......脸皮真够厚的,我不说,你今天也一点端倪也看不出吧?不过我估计爸是真的忘了,他身边有那么多女人,哪里个个都记得从哪里勾搭上的?你妈也没什么特殊的......都是因为有你!她才混得到今天。难道你不明白吗?难道你不承认吗?问我凭什么!你凭什么!」 顾耀说不出话了,风颳得越来越兇狠,继而响起了雨滴急促滴落的声音。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铺天盖地的黑暗裹挟着难以掩盖的无望,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不是始作俑者,但顾溪说得对,他是既得利益者,这一点无法否认......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听人说,前几天在海边的赌场,看见沈锐锋了.....」顾溪那双曾经拿着手术刀的手,准确地按在了他肩头的旧伤上,「估计是钱用得差不多就又回来了吧?你说他会先来找你要?还是找你妈妈呢……何必这幅表情?好歹人家也养了你那么多年不是?那才是你叫了十多年的爹,你妈给你挑的……」 顾耀勐地推开她,疾步走出了走廊。 来不及等电梯,顺着楼梯飞奔下楼。空空的楼道里面,高挂着的华丽灯盏,和猩红的地毯,晃得他眼睛疼,反覆迴荡着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他冲出了大门,铺天盖地的雨朝他打了过来,顾耀只知道自己是一刻也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但是能够走到哪里去?日日夜夜,无休止的逃避,又真的避开了什么吗? 漫无目的地走过了两条街,天气太过昏暗,路口驶过的计程车没注意险些撞到了他。 「不要命啦!」司机摇下窗子大吼,丝毫没有是自己闯了红灯在前的自觉。 第53页 骂骂咧咧着,重新发动了车想要走,后座车门被拉开,一个湿漉漉的人坐了进来。 「哎,你他妈……」 「去西麓。」顾耀从钱包里随意抽出一叠钞票丢了过去,司机惺惺闭了嘴。 雨越下越大,前路模煳不清,昏暗的,分不清天和地的边界,只是污浊的积水,没有尽头。 车终于停在了大门口,顾耀拉开车门踏进倾盆的雨里。 值班的保安认出了他,拿着伞跑过来。 「不用。」顾耀推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雨中。 被雨水打湿的手指,好半天才核对上指纹。按了一下灯,没能打开,摸着黑上了楼。 滑进浴缸里,任由水慢慢上涨淹没过自己。手机铃声一直在响,想要扔到一边,却不小心按下了接听键。 「你人去哪里了?」魏玫的声音带着掩盖不住的愤怒,「顾耀,你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惹你爸爸不开心?今天看到顾溪你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你要让她骑到你头上去?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妈妈跟你说话,你人呢?」 「死了。」 顾耀说。也不管魏玫听没听到,把手机用力扔了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放任自己滑进水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身旁的课桌空了一天。 放学走到校门口,许晟停住了脚,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又看着对面街道昨天停车的位置。 他想起黯淡天幕下顾耀更加黯淡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经过西麓门口又绕了回去,推着车走了进去。 门口值班的保安不是昨晚那两个,但都看见过他和顾耀一道回来,他又是东篱的业主。简单问了两句就让他进去了,还很热情地给他指了是哪一栋。 「不过今天没看见他回来,他们家阿姨倒是来了又走了,现在可能没人在家。」 「没事,我去看看。」许晟谢过他。 想来是疏于打理,院子里虽然绿树荫荫,满目苍翠,细看却不甚有条理。繁盛的枝叶下隐约还有冬日没有清理干净的枯枝。 他抬手按了门铃,响了两遍都没有人接,掏出手机拨通了贺延的电话。 「没和我在一块儿啊……电话打不通吗?我今天下午给他打也关机了,没电了吧可能……把你练习册带错了?」贺延出馊主意,「没有练习册正好不用写作业啊,真是你们好学生才有的苦恼。」 「明天要交的。」许晟指尖随意地从蔓延到台阶上的茉莉花瓣上滑过,「反正我刚好经过直接找他拿算了,就是敲门也没人。你有密码吗?」 「他带不带书包都不一定……123456。」 「什么?」 「密码。」贺延非常没心没肺地说,「你试试吧,我只知道他游戏帐号的密码,全都是这个,你试试。」 果然,门开了。 这边的别墅都是统一的布局,除了面积更大一点,整体和外婆家差不多。和外婆家中式的装修不同的是,顾耀家是法式风格,非常奢糜,但看着没什么人味,像个豪华的样板间。 门口的鞋子应该是保姆收拾过了,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很难藉此判断是否有人回来。许晟脱掉鞋放在一旁,赤脚走了进去。 为数不多能体现居住痕迹的,是餐桌上摆着的盘子,菜已经凉了,个个浓油赤酱,从油爆虾到糖醋小排,连青菜都勾了糖芡,许晟怀疑他家阿姨大概率是沪苏一带的人。 他其实不确定顾耀到底在不在家,或许是回别的家去了。毕竟他是顾荣平的儿子,想来不该缺房子住。 可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有隐隐有个念头,顾耀应该还在这里。 「顾耀?」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人应答。 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尽头的那扇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今天天气有些阴暗,又拉着窗帘,屋子里漆黑。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他看见凌乱的床榻深处,蜷缩着一个人。 「顾耀?」 那人动了动,却并没有醒。 哪怕没有镜子,许晟也知道自己此刻眉头一定皱得极深。 他慢慢走过去,盛夏的天,这屋子却冻得像冰窖一样。黑色的地毯上,隐约有深色的未干水渍,一路残留着,从浴室延伸到了床边。 窝在被子里的人,发梢也还是湿润的,露出的小半张脸,却是白得惊人,又带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他在发烧。许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来之前他预设过无数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伸出手背,试探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有些烫。大概是觉得不舒服,顾耀又往里缩了一缩,睡梦中也眉头紧锁。 许晟从地毯上捡起空调遥控器关掉,下楼找到了医药箱。 37.7,还好,低烧。 许晟收回体温枪,又翻找起有没有退烧药来。找到一版感康和阿莫西林,掰了两颗,极不温柔地掰开了顾耀的嘴唇,给他灌了进去。 来不及吞咽的水把顾耀呛醒了。下意识地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手。 安静地对视几秒之后,许晟慢条斯理地把杯子放到了床头柜上,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你醒了?」 顾耀半眯着眼睛看他半晌,像是刚认出来一样,声音低沉而沙哑,仔细听才能分清:「……为什么是你?」 「当然是我。」沉默一刻,许晟轻声说,「是你让我来的。」 第54页 顾耀看着他,因为低烧而混沌的大脑,似乎并不能够分辨他的话。手上的力气慢慢又松了,头一歪,再次睡了过去。 他睡得极静,半点声响也没有,只有心口随着唿吸的频率轻轻起伏。 许晟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然而还没走到门口,顾耀却又开口了。比刚刚的声音更轻,呢喃般的梦呓。 「……冷。」 当然冷,十六度的空调开了一晚,头髮又是湿的,怎么会不冷。 许晟心道真是大少爷作派,梦里也惯会使唤人。却还是走到了柜子前,认命地拉开了柜门,挑挑拣拣拿出了一床蚕丝被。 然而走到床边,下一句话又从被褥深处传来了,迟缓的:「……妈妈,我不痛了,只是有点冷。你不要哭……」 轻飘飘一声闷响传来,怔愣片刻,许晟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无意识地丢开了手。 他沉默地捡起被子,抖散盖在了顾耀身上,掩住门下了楼,一直走到了大门之外,又勐地停住了脚步。 满院的草木在夜风中左右摇摆,转过头,看着身后别墅的轮廓,一盏灯也没有开,在越来越逼近的夜幕中,像蛰伏着的怪兽。 而顾耀蜷缩在其中,那样高的个子,怎么能缩成那样小的一团? 安静的,沉默的,像沉睡在母亲的子宫当中…… 不要想,不要管。 许晟再一次告诫自己,他没有必要知道顾耀任何多的事情。他的过去和他无关,他只是来做完自己的事情,未来,他们也会重新变回陌路人。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重新拉开了房门。 桌子上的菜还摆在那里,和他来时一样,只是凝固的油花更多了,看着叫人反胃。许晟全部倒进了垃圾桶,又把餐盘丢进了洗碗机里。 他给外婆打了个电话说要晚些回去,外婆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没事,有个同学生病了,他家里没有人在。」 「爸爸妈妈呢?」 「……不知道,不怎么管他大概。」 外婆低低说了句真作孽,他一贯是听话的,长辈最不会怀疑的类型,外婆倒也没有过多阻止,只道晚上回来小心些。 许晟应了句好,挂了电话,走到冰箱前面,从冷藏室拿了颗生菜,又找到半包虾仁。 许议长家风严谨,也从不娇惯许晟,但他和舒琴工作到底都繁忙,基本照顾的阿姨总是打小就在身边。许晟并没有太多自己做饭的必要和机会。印象中,上一次应该还是小学的劳动课。 但他记忆力好,看过阿姨做过几次,基本的步骤总是知道。 找了个砂锅出来,加了大半的水。加米的时候,有些拿不太准,估摸着放了两个量杯,又把切碎了的虾仁和青菜一起丢了进去。 他坐在流理台边写完了一张化学试卷,再回到灶台前,一朵朵的米花儿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在砂锅里冒出来。 「可以了。」 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他身后伸过来,径直关掉了火。 许晟僵直着没有动,退后一寸就是顾耀的胸膛,他重新洗过澡了,浑身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一点点蔓延到自己身上,像一团来自亚热带的云。 好在顾耀很快就离开了,走到一旁,打开橱柜拿了一瓶明油,放了小半汤匙,搅了搅又重新盖上了盖子。 「再煨一会儿。」他对许晟说,与他对视一眼,又挪开了视线,垂眼看到了他赤裸的脚,脱下自己的拖鞋轻轻踢给他。也不多解释,走到鞋柜边,重新翻出一双拖鞋穿上,再走回来,这才问:「你怎么来了?」又小声嘀咕,「......我还以为刚刚是在做梦。」 「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我气死。」许晟淡淡道。 顾耀一哽:「……你不是说是我在生气吗?」 「你没有吗?」许晟挑眉,说完,不待顾耀反应,又问他,「烧退了没有?」 他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顾耀倒真是懵住了,这一周以来两人间的尴尬,似乎都被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愣了一愣才说:「……没感觉了,退了吧。」 「医药箱我拿下来了,在茶几。」许晟暼他一眼,「体温枪在里面。」 顾耀应了一声:「……哦。」 「哦什么?去啊。」许晟指了指砂锅,「这个好了吗?」 「好了。」顾耀又看了他一眼,倒真是听话地去了。 那几颗感冒药还算有用,也可能是许晟搭的被子太厚,出了一身汗的缘故,体温已经降到了37。 他放下温度枪,看见许晟把砂锅端出来,放在了餐桌上。 「不烧了。」他转头对他说。 「我看你烧傻了。」许晟似乎笑了一下,「过来吃点东西吧。」 他只拿了顾耀一个人的碗,顾耀看见又去厨房多拿了一只,许晟也没拒绝。面对面坐下来,粥还冒着热气,餐厅暖黄的灯光照得顾耀有点恍惚,连着对面许晟的面容似乎都因为光线而变得格外柔和。 顾耀有些不敢看了,挪开视线,终于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 顾耀笑了:「......别闹了。」 「贺延给我的密码,他说他只知道这一个,看来也只有这一个。」许晟轻描淡写地说,「……我怕你一气之下不去上学了,我罪过就大了,所以来看看。还有什么要问的?」 第55页 「说不过你。」顾耀撇了撇嘴,低头喝了口粥,顿了一下:「……这是阿姨留的,还是你煮的?」 「买的,我不会,热了一下而已。」 「哪一家?」 「家常菜排行榜第一家,不好喝吗?」 「难喝。」顾耀一下子笑了,「……第一的名头才是买的吧?除了不会是真的,没一句实话。」 他这样讲,却又低头吃了两口,顺口道:「不会也没事,我会做饭,可以做给你吃。」 虾和菜都煮得太久,鲜味都没了。米放得太多,粥过于浓稠,味道的确不敢恭维。但顾耀觉得自己真被饿狠了,很快竟然也大半碗下了肚,又听见许晟问:「什么时候?」 「嗯?」 「你不是说要做饭给我吃?」 「投桃报李,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下次再来我家给你做。」 许晟一手撑着头,懒洋洋搅着手里的粥:「下次……你经常邀请别人来你家吗?」 只觉周身一僵,顾耀抬起眼睛:「别人……你指谁?」 许晟耸耸肩:「我又不知道你邀请过谁。」 「没有。」顾耀放下筷子,「谁也没有,包括贺延和宋一杭,也包括其它任何人,我不喜欢别人来。」 「那现在我在这里很讨厌吗?」 沉默了一刻,顾耀喉结动了动:「……不。」 灯带在餐桌上留下一道阴影,隔得越远,也有越发浅淡,宛如一条流入天边的河,而他们站在河的两岸。 「这样不公平。」良久,顾耀嘆了口气,「不能总是你在问我,至少也得给我一个先开口的机会。」 「你说。」 许晟答得爽快,顾耀却迟迟没吭声,像个吝啬的赌徒,盘点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筹码:「......在天台那一次,你醉了。你说,你有一个秘密,什么样的秘密?」 许晟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怎么说的?」 「你让我猜。」 「猜到了吗?」 他轻而易举地把话题又抛了回来,面上还是带着笑意,对视片刻,顾耀脸上浮现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到底也笑了笑。 他不再开口,认真地喝完了剩下的一点粥,抬头答非所问道:「我想过了,你那天问我,你和贺延,和宋一杭有什么不同......没有。你们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如果你这样想,当然。」极短暂的寂静之后,许晟目光一闪,缓缓扯了扯嘴角,「我也觉得,我们做朋友更好。」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久等啦~ 第19章 迷宫 这晚之后,一切似乎就又都回到了原点。 所有或真或假的试探,在同样虚虚实实的坦诚之后,无声无息地归于平静。 他们又开始同进同出,上学放学,偶尔和宋一杭,贺延,四个人一起吃饭。 甚至周五放学在车棚取车的时候还碰见了何远林。谁也没说话,何远林到底更难以忍受这样的氛围,先走了。他弗一离开,顾耀立刻下意识转过脸来看向许晟。 「干嘛?」许晟垂着眼睛开锁,「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是吗?」许晟侧过脸睨他,「你脸上有。」 「什么?」顾耀一愣。 许晟凑过去一点,顾耀手一滑,单车险些倒下去,又被许晟眼疾手快地扶住。顾耀不太自然地抬手抓了一下脸,略显僵硬地又问他一遍:「……有什么?」 许晟轻轻一笑,示意他自己把车接过去,吐出两个字来:「心虚。」 顾耀喉结动了动:「……乱讲。」 许晟也不反驳,目光扫过顾耀看似没有波澜的脸,笑一笑,再不继续刚才的话题:「走了,回去了。」 语气自然轻松地如同刚刚只是朋友间的一个玩笑——顾耀要求,他也同意的那种朋友。 但是贴近时,再淡然的面色,还是盖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毕竟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其实也不可能再心无旁骛地做朋友。 从许晟在楼梯间撞破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未来所有的关系,就已经拥有了不够清白的可能和前提。 潘多拉盒子打开之后是无法合上的,就像潮汐,永远不会真的退却,看似毫无波澜的平静海面,也不过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月圆的到来。 他们在西麓门口分开,许晟记得明天是农历初一,按习惯外婆一早要和阿姨一起去山上进香。回去的路上,在蛋糕店买了块柠檬蛋挞准备给自己当早餐。 沿海的夏天已经热起来了,只有傍晚的时候,温度最适宜,院子里种了驱蚊的草木,外公外婆往往会趁着这个时候,在树下喝茶,然而今天却并没有看到人,倒是看见车停在门口。 要出去?他心里想着,正把单车放好,门突然从里面推开了。 「晟晟回来了?」外婆探出身来,旁边还站着司机,「正巧呢,那你一起去机场接启君吧。」 「我爸来了?」许晟一怔。 「来考察呀?你不是早知道?怎么跟没印象似的?」外婆笑道。 「是记得。」许晟任由外婆把他书包接过去,放在了玄关上,「不知道是今天。」 「原本说是要再等几天,先去邻市再来的,听说是有些别的什么安排,就临时换了……也是上飞机前,我才知道……你一块儿去接吧,你们父子也这么久没见了。我让阿姨晚上再加两个菜。」 第56页 从绕城高速去机场,不堵车,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到了倒是正好,在接机口等了十来分钟,就看见显示屏上,出现了飞机降落的信息。 接机口随时都是挤满人,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再往右走,还有妆容精緻的女人抱着花束,不住地抬腕看着时间。 靠墙壁的地方站了三个男人,穿着打扮很平常,气质倒是很明显。 许晟看了一眼,站到了对面去。 不多时,就瞧见许启君出来了,一行五个人,后面跟着秘书,他正同旁边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说话,看姿态不像下属,应该是平级。 那头许启君也看见了他,面色倒是没有任何波动,步履也仍是不急不缓,旁边那男人远远指了许晟一下,笑着又在说什么。尚且隔着一段距离,话语并不能完全听清,倒是这略显刻意的夸张神色,叫许晟记起了这人是谁。 「爸,郑叔叔。」他上前一步接过许启君搭在臂弯的大衣,又微微颔首对郑斯顺问好。 果然看见那几个男人也走过来了,很客气地打了招唿,是z市市议会派来的接待人员,只道下榻的酒店已经都安排好了。 「我就不过去了,我回岳丈家住,见见老人。」许启君道。 「好的,张秘书已经通知过了。」为首的人恭敬颔首,「明天需要安排车来接您吗?」 「不用,地址我知道。」 「好的。」那人退到了一旁去。 「小晟看着又高了,还是去年见过了。老许你真是好福气,儿子专程来接。」郑斯顺抬手拍拍许晟的肩膀,「不像我们家那个,不成器,成天上蹿下跳,不如许晟沉稳。」 「你实在是谦虚了,男孩子,活泼外向些更好。」说不清是无意还是有意,许启君微微侧过身,将许晟挡在了身后,「年纪轻轻,哪里有什么沉稳的,不爱和我们说话而已,心里八百个主意谁知道。」 「你这话就偏颇了。孩子好就是好,还不许人夸了?哪里有你这么严厉的?孩子又这么孝顺,专程来接你,搁我们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也是你和嫂夫人以身作则,两个孩子都肯送过来陪老人,孩子当然是跟着大人学的。」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往后看去:「小晟,你哥哥呢?」 「小逸还没放学?」许启君波澜不惊跟着问了一句。 「哥哥放学比我晚,估计还不知道爸来了。我也是碰巧遇上司机出门,才跟着一块儿来的。郑叔叔别夸我孝顺了,我爸等会儿真信了,回家一问外公外婆,倒是叫我露馅了。」 周围人配合地笑起来,郑斯顺笑得尤为大声,转脸对许启君道:「我看小晟很有你当年的风范嘛,这说话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 「还是你的嘴最毒,夸人听着跟骂人似的。」 「哎,不敢不敢,自然是夸你。谁敢乱开许议长的玩笑。」 「这话才是真玩笑了。外人这么叫,恐怕是明褒实贬,只是我不好反驳。郑秘书长,非要这么喊,至少得加个副字。」 这话题多少有些敏感了,身后的几位下属和z市前来接待人员都噤了声。郑斯顺一怔,旋即笑道:「我说老许,你也太小心了点,咱们议长可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又给我扣帽子了不是?」许启君一笑,提步往停车场去。 「说你敏感,你还不信。」郑斯顺也跟着往电梯走。怕再听见什么为难的话题,其余几个人这下倒不敢离得太近了。 司机把车就停在电梯口,见许晟和许启君过来,立刻下车示意。 「这是老许家的车吧?我们的车在哪儿?」郑斯顺转头问。 「也在负一层,d区。」接待处的人立刻道,「秘书长,前面右拐就是。」 郑斯顺一面应好,却还是跟着许启君一块走。 「怎么?要去我家吃饭?」许启君转脸笑道。 「不行啊?我们许副议长总不至于吝啬这顿饭?」 「自然。」许启君顺手拉开车门,「请吧。」 周边的人拿不准这是什么情况,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没有再向前。 郑斯顺看了许启君几秒,朗声笑起来:「算了,我还是不叨扰了。这可不是吃你家的饭,是蹭你岳父母家的,这样一声招唿也不打,改明嫂夫人让你跪搓衣板我可不好交代,罪过就大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强邀你了。我先走一步,会上再见。」 许启君同剩下的几人握手作别,带着许晟上了车。 开出一段路,透过后视镜可以看见郑斯顺还站在原地,或许是光线的原因,他面上看起来有几分阴沉。车子拐过弯,身影看不见了。 许晟垂下眼睛,他跟郑斯顺不太熟悉,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许启君并不太把自己工作上的事拿回家说——至少不和许晟说。 但哪怕只是看新闻许晟也知道,郑斯顺是n市市议会的秘书长,不出意外,下一任议长会在许启君和他之间产生。 可是,现在n市在任的议长也只比许启君年长六岁而已,前年才刚刚当选,正常会有五年的任期。就算有龌龊,也不该现在摆到檯面上来……然而今天他与父亲间的氛围,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至少也是暗流涌动了…… 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他更在意的是,为什么,郑斯顺为什么会提起林逸,有心?无意…… 第57页 许启君不愿意别人知道林逸的死讯他当然可以理解,但压着,不宣扬,不代表能够瞒过去,甚至林逸的墓碑,就立在虞山上…… 「在想什么?」 许启君开口,却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椅背,闭目养神。 「没有。」许晟摇摇头,他想起林逸,继而又想到了顾耀,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的一丝莫名不安。 许启君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又重新阖上了双眸,良久忽然道:「下次这种情况,不用来机场接爸爸。」 「......我知道了。」 剩下的路程,他们都没有再交谈,过了大桥,拐进别墅区,车很快停在院门前。外婆正在院子里浇花,看见车停下,便放下水壶迎了过来。 「妈。」许启君下车叫了一声。 「不堵车吧?回来得倒还快。」外婆笑眯眯道,「还有条鱼没蒸好,大概一刻钟吃饭,饿了没。」 「不饿,您辛苦了。爸呢?」 「书房呢。」外婆道,「你去看看吧。」 许启君点点头,提步去了书房。距离吃饭也没多久,许晟没再写作业,坐在院子里拿了英语课文背。他心里有些莫名的乱,难得半天也没有背完一半。 「晟晟。」外婆从厨房喊他,「叫你爸爸和外公准备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书房里,外公和父亲坐在棋盘的两侧,棋局已经过半了。 「下完这局棋就去。」听见开门声响起,外公头也不抬地说。 「您自己和外婆说。」许晟笑笑,在棋盘旁的椅子上坐下。 外公又落下一枚棋子:「你这孩子。」 「晟晟在这里,让您和妈费心了。」许启君微笑道。 「添人添筷子的事,没有麻烦的。」外公淡淡道,「况且我和你妈年龄大了,喜欢孩子在身边,别说他,你和琴琴也一样。隔得远了总是记挂......」 外公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当年琴琴硕士毕业说要出国去,准备签证那段时间,他外婆担心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白天对着孩子呢,是一个字也不敢多提,不想左右她的决策,以后平白落得埋怨。后来,琴琴突然又说不去了,跟着她原来的导师继续读了博,没多久就带着你回来了。」 许晟对父母间的旧事模模煳煳知道一点,当初他对顾耀说,父母是在古乐展上认识的,的确也没有骗他,只是一时倒想不明白外公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只听语气是很寻常的,仿佛是没有意义的闲话。 许启君跟着下了一手:「那天去之前,我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走到门口,心里都是忐忑的。」 「其实我和她妈妈当时倒觉得挺好。想着你们结了婚,她毕业了在学校里谋个教职,你转业出来,进教育系统最好。安安稳稳的最重要......当初我们和琴琴说过,应该没和你提过。她太明白你,自然也更不会和你提。」 「我知道。」许启君低头喝了一口茶,「......是我辜负了您和妈妈的期望。」 「这话谈不上,我们对你没有不满意的。我说句狂妄的话,当初我们想拦你,是拦得住的。只是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左右你的选择......启君,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晟晟也更像你,不像他妈妈,天真,浪漫,不切实际又始终相信人。」外公慢条斯理地说。 「这些都是她的好处。我倒希望许晟更像琴琴。」许启君暼了儿子一眼,「和他妈妈一样待在象牙塔里也好。」 许晟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他的性格的确不太像舒琴,但此刻,那一堆词,却让许晟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不应该想起的人。 「你自己都不选的路,何必强求他。做父母的,永远决定不了孩子。」外公微微一笑,「好了,下棋吧,我看也快结束了。」 说着,他落下一子,许晟顺着他的话,抬眼去看棋盘,不知不觉间,局势已经分明起来了。不由得看向隐隐落了下风的父亲,外公悠悠道:「你跟得太紧,倒是容易骑虎难下了。」 许启君没有反驳,面色是很平静的,仍旧慢慢落下一颗白子。 「吃饭了,叫也叫不听。」 正说话,门又被推开了,外婆走进来,率先拉起许晟,嗔怪道:「自己不吃,倒把孩子也留住了,女婿难得来一趟,是来陪你下棋的?……走了,晟晟,启君,去吃饭了。」 「行行。」外公站起身,「先去吃饭,一桌子菜没人吃,你外婆可要生气了。」 夜里一贯吃得清淡,因为许启君来,多备了几个菜。有外婆在,翁婿俩倒是不再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了,这次是真的闲谈,一派融洽的样子。 家宴而已,席间自然也不饮酒,外公让阿姨拿了雀舌泡上, 就着茶引申开去,又说去明天外婆要去进香的庙宇后,有一片茶园,僧人们常採摘了放在福德箱边供人随意取用,算是对香客的回赠...... 许晟脑子仍是有些乱,从书房出来之后更甚。他们在讲些什么,也没有仔细听,好半天才听到外婆叫自己的名字:「晟晟……晟晟?」 「嗯?」他一怔,抬起头,看向外婆,「怎么了?」 「启君说明天陪我一道去进香,你要不要去?」她这样讲,却又对女婿说,「其实你要是工作忙,也是不必陪我去的,你难得过来,公事又多。」 「明天白天没什么安排,晚上有个应酬,赶回来就是了。我也好多年没上过山,还是当年和琴琴谈恋爱的时候,她带我去过。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许晟都这么大了。」许启君笑道,又问许晟,「作业多吗?不多就同外婆一起,让你来z市,是代我和你妈妈尽孝,现在倒是外公外婆照顾你多。」 第58页 「晟晟够听话了,从不让我们操心的……不过去散散心也好,天天学校关着,把我孙子都累着了。」外婆替他分辨,抬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许晟点头应了一声:「作业没剩多少,今晚就能写完,我和你们一起吧。」 z市靠海,地势平坦,市内略有名气的山只有两座,一座因为释佛寺而闻名,而另一座,则是公墓所在的虞山。 车沿着山道往上,夏日里越发葱郁的树木枝条从车顶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许晟又想起了这一桩心事来。 「是还困吗?」外婆看着他温声道。 「还好。」许晟回过神,摇摇头。 「你现在正是好睡觉的年纪,这么早起,哪里能有不困的。」外婆有些心疼地说,「还是不应该让你一起来,周末就该在家好好休息的。」 「您不想带我啊。」许晟同她撒娇。 「对,不想带你。」外婆笑着指尖一点他的额头,「靠着外婆再睡会儿吧,还有半个多钟头才能到呢。」 白日里见过的人,听到的话,到底让许晟有些心神不宁,昨天睡得的确不够好。外婆用随身带着的毛毯搭在他身上,是那种柔软的羊毛质地,前方开车的许启君察觉到儿子睡了,默不作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车里放着的是一首异常舒缓的英文老歌,摇摇晃晃的,迟来的睡意渐渐将他淹没了。 睡得不算沉,更没有做梦,很多个片段从脑海里滑过,也只是往日里的光影重现。想起很多的人,很多的旧事,又在馥郁的沉水香气悄无声息地瀰漫而来那一刻,重新归于空白。 「到了吗?」许晟问,睁开眼,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牌匾。 「到了。」外婆点头,「下车吧,山上冷,外套穿上。」 还没有彻底亮,天幕呈现出的是一种极其瑰丽的湛蓝色,朔月尚且悬挂在山的那一头。而远处,朝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炫目的光辉让许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说文解字》里面怎么讲的?用哪个字来形容太阳的光芒? 许晟垂下了眼睛。 寺庙门口,两位穿着灰袍的僧人正在清扫地面的落叶,外婆同他们欠身行礼,对方也双手合十还礼。 时间尚早,还没有看见几个游人。满院的柏树和桢楠长得极高,交错掩映,而浓郁的沉水香气息像雾一样,从草木的间隙中,慢慢飘散而来。 万佛宝殿中,已经隐隐有颂经声传出。他陪外婆坐在殿尾听经,殿里尤其地暗,两侧的长明灯也是晦暗幽微。 念的应该是楞严咒,外婆闭着眼睛,低声跟着一起诵,神色安然。 听得久了,许晟却莫名觉得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看着两侧跳动的烛火,莫名的,掌心似乎都有些发麻。 他默默站起身来,悄悄退出大殿,许启君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随他去了。 太阳已经出来了,游客渐渐多起来,往来不止。 有人敬香,有人在佛前长跪不起。一身海青的僧人,神色漠然地立在台阶边,看着香客虔诚下拜。 求籤的人尤其多,解签的白髮老人面前,排着长队。 不知道说了什么,队首的那人忽然哭了出来,许晟平淡地挪开视线走开了。 在庙里逛了一圈再回到万佛宝殿,外婆和父亲都已经不在那里了。看手机才发现发了信息过来,说是听师傅讲经去了,他要是不想去,自己逛就好。 想了想,于是绕去了后山的茶园,夏茶味苦而涩,茶农甚少在这个时候採茶,因此长得尤为茂盛。 慢慢走完了一圈,正是日照最毒辣的时候,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绕回茶园口,又正巧碰上许启君一行人走上来。 「怎么出这么多汗?」外婆拿手帕给他擦了擦,「吃过斋饭没有?」 许晟摇摇头:「我等会儿就去。」 「就在庙里,别走远了,我陪外婆再走一会儿。」许启君道。 许晟乖巧点头,回到庙里却并没有去用素斋,他站在大殿前,看着黄色的莲花幡在风中招展,青铜鼎中缕缕白烟上升,又被飘散在空中的观音纸打断。 半晌,他提步走了进去,取了一支檀香敬上,抬脸,看着眼前菩萨的金身佛像,满面慈悲。 「要求籤吗?」 正要从佛殿中离开,旁边的僧人忽然开口道。 许晟一顿,立住脚:「多少钱?」 「第一次求籤不要钱,解签二十。」 「可以只求不解吗?」许晟问,见对方一怔,笑一笑,抬手拿过了签筒。 这是他头一回求籤,过程倒是十分地顺利。得了签,又掷杯笺,连三圣杯。 把竹籤交给一旁的僧人,签纸也很快拿了过来,上面是几句含煳其辞的诗文,不知道从哪本书里摘抄拼凑过来的,写的是日相。 求籤原本只是一时兴起,这签文却让许晟心中不由得梗了一下,下意识转脸看向莲花台上的菩萨相,自然仍是低眉不语。 签纸的一角有个小小的注释,写着下籤。见多了求籤的人,僧人也会察言观色,见他面色不太对,立刻又道:「求的第一枚签倒也不一定准,还可以再求一次。」 「再求一次多少钱?」许晟道。 「这个自然是随心意的。」 「多少心意足够菩萨给我改运呢?」许晟不由得一笑,摇摇头,「不用了,就这支吧。」 第59页 他还是付了钱解签,中午过后,大部分游客都离开了,上午的解签人也已经不在了,现在是个年轻的女居士坐在那里,穿一身很宽松的法衣,手里拿着个木簪子。 「是问什么」她非常散漫地扫了一眼签纸问许晟道。 「我没有特别想问的。」 这话听着简直像故意找茬,那人却没生气,看了眼许晟:「那你求籤的时候在想什么?」 许晟沉默了片刻:「佛教里面说,人死后会有轮迴,是真的吗?」 「信就是,不信就不是。」她一面说话,拿簪子把头髮挽了起来,「如果没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的人不用多想,如果有,轮迴之后也成了另外一个人,前尘往事都不记得,前世的人又何必想呢?……但是你问我这个没有用,我看你不信佛,也不会信我……你求籤的时候,是在想这个吗?」 许晟短暂地沉默了一瞬,指尖摩挲过签纸上似是而非的签文,站起身来:「忘了……没事……我不解了。」 他拿着那张签快步离开了大殿,走到香炉边,原本想要扔进去烧掉,手伸出去顿了一秒,又慢慢缩了回去。 他把签纸塞进口袋里,径直走出了庙门。 日头还长,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山那一边。许晟深深唿了口气,在庙门前坐下,陆续仍有零星的游客从他身边经过。 许晟垂着脸,觉得整个人晕晕沉沉,似乎从昨晚在机场听到林逸的名字就开始了,直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喂,爸。」 「你在哪里?」 「你们在哪儿,我过来吧。」 山上温度比山下低些,池塘里的莲花还没有开,莲叶却已经生得层层叠叠。撞钟声至东侧钟楼响起,久久不绝。水也随着钟声泛起圈圈涟漪。 「我有个应酬,得先下山了。你和阿姨陪外婆吃了晚斋再走吧,等会儿司机来接你们。」 「晟晟和你一起走吧。」外婆却道,「我看怎么脸色不太好?累了?」 「没有。」许晟笑笑。 「哪里没有,我看就是累了。跟你爸爸下山吧,天天在我跟前,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启君这两天视察完,又该回去了。工作这么忙只怕也没时间过来,总得等到暑假才能见了。」 外婆拍拍他的手背:「去吧,阿姨在这里呢。你们父子俩也别在我面前晃了,我也清净会儿。」 「妈这倒是嫌我了。」许启君笑道,「行,那我就带许晟下去了。」 回去的路上许启君电话便多起来了,或许是因为许晟在旁边,大部分也都没接,或者简短说两句也就挂了。父子俩间或聊两句,也没太问许晟的学习,只问了几句生活上的琐事而已。 下山进了市区又是一个电话打过来,这次倒接了。开着蓝牙,许晟听得也分明,语气不像是下属,职位只怕要高过许启君去。 「悦岸是吧?秘书和我说过了,......我大概六点一刻到。」许启君看了眼表,「好,待会儿见。」 电话挂断,前头正好是个红灯。过了路口往左拐,就是回新区的方向,原本也定好了,先送许晟回家他再去应酬。然而许启君停下车似乎想了一会儿,再次又看了一眼时间,忽然对许晟道:「你同我一块儿去和你桑叔叔打个招唿再回去吧。」 许晟愣了一愣,话来得突兀,一时他也没有什么头绪,好在这个姓并不多见,依稀记得z市的议长似乎是姓桑,春节后,似乎才从外地调到z市。 「桑链?」他想了想,见许启君颔首,「......是我以前见过吗?」 「那时候你小,不记得了。他是你外公的学生,只是前几年外任......不想去?」许启君见他不说话,「就是打个招唿,正巧而已。」 「没有。」许晟抿抿唇,「我都没关系的。」 悦岸位于z市正中心,临江而建,因为价格高昂,平时人流并不算多,今天更是如此,隔着百来米远,许晟已经看到了便衣安保人员。拐过路口,很快有人上前拦截检查证件。 那人看了一眼,很快换了恭敬的神色,对讲机通知放行:「许议长,前面直走就到。」 事实上接待的人也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许晟看了一眼大堂里的巨幅背景图,打着什么探索产业集群的标语,想来应该是两市的产业合作交流会一类。 「酒会七点开始,议长已经到了,在三楼休息室,我带您上去吧。」迎宾接过车钥匙,很快替他把车开走,引着他们上了楼。 「许议长,这边,跟我来。」迎宾抬手指了指前面御湖的牌子,「就是这间。」 待会儿的会议室估计也在这一层,三楼各色的宣传标语更多,两地的产业,过往的合作,照片张贴得密密麻麻。 眼见要到休息室门口,许晟勐地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一时只觉得心跳快了两拍,用力掐了掐手心:「爸。」 「什么事?」许启君转头问他。 「我手机好像是落在车上了,我去取一下再上来。」这理由十分立不住脚,不待许启君反应,许晟转过身匆匆沿着楼梯下了楼。 他一面往大门走,一面关了手机。门口接待处的人员见他去而復返,有些诧异地迎过来,听说是手机忘拿了,立刻安排了人陪他往车库去。 许晟装模做样地上车翻找了一番,背过身,从口袋里把手机拿了出来:「找到了,谢谢啊。」 第60页 「太客气了,应该的。」 许晟跟着她往回走,语气随意地询问道:「对了,贺伯伯到了吗?」 「贺议长吗?」那人并没有怀疑,「贺议长今晚有别的会议,不在这边的。」 「哦,这样啊。」 许晟暗暗松了口气,贺延的爷爷并没有见过他,可若是待会儿说起了,难免某天就对贺延提起,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出了三楼电梯,许启君却还没有进去,站在窗边等他。 「爸爸。」许晟走上前去。 「下次注意。」许启君神情不改,也并没有多责备什么,「走吧。」 休息室里人不算多,大概四五个,门一开,都看了过来。许晟自然一个也不认识——其实这样讲倒也不完全准确,至少每天的新闻上,多少都是出现过的。 许启君倒是很熟悉的样子,挨个握手,又是一阵寒暄,才走到最后一个人面前,姿态明显也要更加熟稔:「桑议长,好久不见。」 「本来不用这么久的,谁叫你是大忙人,上次我去n市,原本想找你喝酒,等不到你拔冗来见一面,这次到了z市,总算是赖不掉了?」桑链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上回的确是不赶巧。你可不要在这里造我的谣。」许启君推了下许晟的后背,「愣着做什么?」 「桑叔叔。」许晟模样乖巧地跟着问了句好,桑链点点头,笑得很和气,「小晟是吧,好孩子,坐会儿,吃点心吗?让他们给你拿。」 见他们还有话要聊,其它几人陪着坐了一会儿,便纷纷藉口,换了地方,只说待会儿会场上再见。许晟端端正正地坐着,问一句便答一句,不多说,也不多看。 「老师身体近来怎么样?」等人走了,桑链问许启君道,见他点头又说,「原本调回来就该去看看老人家的,只是一来我这工作刚交接,事情还没理顺,二来......」他无奈一笑,「人多眼杂的,原本我回z市,外头说法就多,老师那里去多了,倒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了。」 「你这个位置,盯着的人自然多。」 「咱们不都一样?」桑链摇摇头,「孩子来z市也有两个月了吧?我这个当叔叔的,今天才见到。」 没了旁人在,他的姿态和语气都更随和了些,又转向许晟:「你爸妈结婚的时候,我们师门的人,都去送亲来着,一晃,都这么大了。」他说着,点了点许启君,「性子我看着像你,样子还是更像师妹,我看是个可造之才。」 「小孩子家家的,没有什么成不成才的,随他自己长。我们做父母的,只希望平安就好。」 闻言桑链端茶的手顿了一顿,面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又看了许晟一眼,低头又喝了半盏茶,才对许启君说:「好,意思我明白了,你放心。」 「有你这句话,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站起身,给桑链添上了茶。 后者摆摆手:「行了启君,你坐。舒老师对我恩重如山,就算不提这层关系,咱们也认识这么些年了。孩子在z市,我这个当叔叔的自然是要看顾的。你最近事多,要是信得过我,就放宽心来,我这边倒是基本都理顺了,能挪出手来的......我看你白头髮比年前见你还要多些了,明明你比我还小几岁来着。师妹呢?她最近还好?我们家那个,前两天还问起她来。」 「都好,她最近有个论坛要参加,学校的事也忙不开,这次就没和我一起来。」 「忙点好。」 「是。」许启君颔首,很快两人便岔开话,说到了别的地方去。 闲谈似地聊了一刻钟,有秘书进来汇报,说酒会的流程全都已经安排好,检查过了。 「好,知道了。」 「许晟你先回去吧。」许启君对儿子道。 「我安排人送。」桑链起身要叫人进来,被许启君拦住了,「让他自己回去吧,我和他妈妈都不娇惯他。他外公家风更严,最忌讳这些往来,议会的车太显眼了,让他自己回去就行。」 「你把老师都搬出来了,我还能说什么。」桑链只得道,有对许晟说,「晟晟平时要有什么事,随时给叔叔打电话都行,没事也可以过来玩,回头地址让你爸给你。我大多数时候不在家里,你阿姨在的。要是找我就直接去议会大楼,说你名字就行,我回头让秘书跟门口安保都说一声。」 「谢谢叔叔。」许晟勉强笑道。 「哪里的话。」 脸上的笑容撑到进了电梯就迅速的消失了,许晟看着光滑的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茫然的一张脸。 他回想着刚刚听到的每一个字,觉得自己是被突然推到了舞台中央的演员,配合着看周围人演完一齣戏,又匆匆赶下台来。 并没有因为被迫的参与而理解任何其中的要义,相反是更多的疑问随之而来。 许启君和舒琴从来不愿意他接触到政界,所以他来z市这么久,从来都没有把他带到过桑链面前来,甚至没有提过。这点他完全理解,也是许启君一贯的处事风格。 那么今天为什么又变了? 看顾?放心?他有什么值得不放心的。 许晟垂下眼睛,手錶上的数字方才滑过七点,昨天这个时候,他正在接机口,等着许启君的飞机降落。如今二十四小时都没过完,他莫名却陷入了一堆乱麻之中。 父亲、外公、郑斯顺,再到今天的桑链,或者还要包括被提起的林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或者太过于敏感,他总觉得有一条线在他们中间,可许晟一时看不明白,也想不透,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第61页 电梯显示牌上的数字跳到了一楼,电梯门缓缓打开,许晟抿了抿唇,沉默地准备走出去。 勐地,他停住了脚。 酒店大门的方向,顾耀跟在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后,正朝着电梯的方向走过来。 第20章 错棋 人在极端紧张的时候会陷入思想空白,进而身体不自觉地僵硬停滞,无论情况多么危急。 心理学上,把这称作羚羊效应。 在看着顾耀一步步走进的短暂窒息中,许晟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来。 他勉强侧身站在轿厢的一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距离也不过咫尺间,只要顾耀抬头,总是很容易就能够看见他。 许晟咬住唇,冷着一张脸,指尖飞快地在按钮上点,平常异常灵敏的按键,不知为何此刻却显得格外迟钝。 脑海里已经编出了千百种应对的话,似乎哪一种都不够完美。心脏仿佛都无法跟上唿吸颤动的频率,节奏漏拍,一下下地,扯得心口疼,还好,最后一刻,门合上了。 「既然陪爸爸来了,就把戏作足,不要老是冷着一张脸。」 隔着缓缓关上了门,还能听见顾荣平教育儿子的声音。 至于顾耀如何回应倒是无从得知了,电梯缓缓升到了二楼。 许晟深深吸了口气,从电梯出去,迎着服务生有些疑惑的目光,推门从安全通道重新下楼。试探着推开防火门,只一眼,立刻又悄悄缩回去。 斜前方,顾耀仍然站在电梯口,顾荣平倒是已经进了电梯,父子俩僵持了一会儿,隔着一段距离,也听不清到底有没有说话。半分钟或者更久,顾耀还是走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当然也只是暂时。 许晟从酒店出去,在对面绿树掩映的白色长椅上坐下。天快要黑了,夕阳的余晖从树叶的间隙落下来,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他听见自己尚没有平復的唿吸声,指尖跟随着还有些抖,半晌,才完全平静下来。 怎么会忘了,许晟想,从看见产业合作交流会标语时,他就应该想到,顾荣平是z市商会的会长,这种场合怎么可能不出席。 他懊恼于自己的不够谨慎,只是的确也没有料到,顾荣平会带着顾耀一起出席,或者说顾耀,会乖乖跟着过来。 转头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高楼,随着天色渐渐暗下去,亮起的灯光愈发明显,从一个个窗口透出来。 不行,许晟盯着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的光,不自觉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他不能让顾耀留在这里。顾荣平和贺延的爷爷不一样,他是个商人,不是同僚,除非是要拉拢,许启君应当不会无聊到和他讨论孩子的事情。 但如果顾耀在就不一样了,闲谈难免有机会顺嘴提到两句。就算没有,都姓许,都来自n市,谁能保证顾耀丝毫不去联想。 被他知道,他是许启君的儿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也许他会顺带发现,许启君不止一个儿子? 但凡有一步差池,如果顾耀多一点点好奇心,他辛辛苦苦营造的一切假象,立时前功尽弃。 许晟喉结上下动着,不自觉咬住了唇,沉思两秒,很快作出了决断,掏出手机,拨通了顾耀的电话。 没人接,一直响到自然挂断,许晟正要再拨,打回来了。 「餵。」 或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隔着听筒,他的语气听上去略微有些生硬,但还是很耐心的,「怎么了?」 许晟没有说话,等顾耀问到第二遍,他终于轻轻开口:「你在哪儿?」 「什么?」 「你没在家吗?」 「没有。」那头有脚步声响起来,顾耀大概是换了个地方,轻声含煳地说,「有些事情,在外面。」 「哦……」许晟慢吞吞,依稀微微的失落,「还以为你在呢,怪不得,我看灯没亮,敲门也没人。」 「你去过我家了?你现在在哪儿?」顾耀一愣。 「我还在院子门口……没事,我以为你在的。怪我事先没说,我回去了。」 「到底什么事情?」 「没事。」 「许晟。」顾耀叫他的名字。 「真的没什么……」许晟顿了一顿,「就是……就是心情不太好,原本想找你说说话的……真的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是大事,我就应该找警察,不找你了,对不对……」许晟笑了笑,有些勉强,至少顾耀听来是这样。 「你现在一个人?还在西麓?」他问。 「嗯……没事,我回去了。」 顾耀犹豫了一下:「我让贺延来找你?他现在应该有空。」 「不用了。」许晟说,不待顾耀回答,飞快道,「好啦,怪我事先没打招唿,你忙吧。」 他说罢,挂了电话。下一秒,铃声又响了起来。 许晟按下拒接,一直走到路口外,抬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去哪儿?」司机问。 「稍等。」许晟这才接起响个不停的手机,还没开口就听见顾耀道,「你知道密码的,进去等我,我马上回来。」 不知道他站在哪里,细听似乎有隐约的回音。许晟抿抿唇:「没事,不用了。」 「等我。」顾耀不容分说道,又放缓了语调,「我最多半小时就到。」 「……好。」 电话断了,只剩下耳畔的忙音,许晟垂眼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慢慢吐出一口气。 第62页 司机久久没有听到说话,从后视镜打量后座上的客人。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带着一点尘埃落定的放松,但眉宇间却并没有丝毫的欣喜。 「去哪儿?」司机又问了一遍。 许晟回过神:「新城,西麓。麻烦稍微开快点。」 周六没有上下班的高峰期,倒是不堵车。二十多分钟就开到了西麓。许晟沿着林荫道慢慢走到顾耀家门口。 草木依旧迎风招展,许晟指尖在门锁键盘上停了一瞬,又垂下,转过身缓缓在台阶上坐下。 理智上他现在应该看看时间,盘算盘算顾耀到哪里了,或者再打一个电话试探一番……他做事一向谨慎,务必要不出纰漏才好…… 可或许是奔波了一天,此刻他的确觉得有些倦怠,托着脸,一根指头也不想再动一下。看着延伸至远处的小路出神。 路灯开了,白天洒过水,地面还是半湿的,光芒落在上面,摇晃间仿若粼粼的波光。树影交错,层层叠叠,直到被归人的影子搅乱…… 一双球鞋停在了他面前,许晟抬起脸,正要开口,一怔,话又哽住了。 「等久了吧?怎么不进去。」顾耀一面说,沖他笑了笑,顺手把杯子塞给他,「给你买的青柠水……怎么了?」 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他颧骨处微微的红肿却显得格外的明显——明明在酒店时还没有的。 许晟紧紧抿着唇,这不是他头一回看见顾耀挨打,上一回,似乎也是同样的部位,肿起的面颊,和指甲留下的划痕。 当时,许晟尚有心情仔细地打量观察,所有的伤痛,不过是他寻找顾耀弱点和破绽的途径,然而此刻…… 许晟垂下眼睛。 他不能否认,自己心里其实清楚,顾荣平专程要儿子同去,自然是存着带他拓展人脉的心思。顾耀又不是他,想从那样的场合脱身并不会是那样容易的事……然而造成这样的局面,的确不是许晟想要的。 他是要报復他,许晟无数次对自己说,他就是为此而来,从未改变,可是……可是…… 这一步走错了。许晟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诚然,他算计得明白,要规避掉一切的风险,顾耀今晚必须离开那里。 只是此刻,顾耀真的站到了他面前,带着伤,许晟却无端升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仿佛这就是错误本身。 莫明的, 他甚至觉得衣兜里的那枚签开始发烫,像一团火,灼烧着他肋骨隐隐作痛。 签上写的什么来着?日相。 此刻天已经晚了,哪里去找日光,只有远处斜照着的一轮月亮。 「你为什么要回来?」他不由得开口,又紧紧抿住了唇。摩挲着手里光滑的杯壁,原木浆纸,被水汽浸润,带着一股潮湿的触感。 顾耀一笑,只当他是心情不好,闹脾气,也不生气,抬手开门:「讲讲道理,不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你来你就来?」 「对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对每个朋友都这么好?」 顾耀手顿了一顿,按错了一个键,门锁滴滴地报错,他若无其事地重新按过一遍,这才侧身看他,语气随意又避重就轻地玩笑道:「总不能让我现在又走吧?」 停了一瞬,声音也低下去一点:「怎么老是这种问题,变来变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答案了。」 「这不是你决定的吗?」许晟轻轻道。 顾耀没说话,又静了片刻,他嗯了一声,听不出太多情绪,笑了一下:「嗯,我决定的。」 许晟抿了抿唇,《中山策》讲,『魏军既败,韩军自溃,乘胜逐北,以是之故能立功。』 按照他一贯的作风,此刻是趁胜追击的好时机,只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顾耀颧骨上的伤,越发的明显,让他不免暂时起了偃旗息鼓的心思,重新起了话头:「……你从哪里回来的?」 「就外面乱晃。」 顾耀语调随意地敷衍过去,推开门,往旁边让了让,示意许晟进屋去,弯腰去给他拿拖鞋,规规矩矩地放在他脚边,见许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抬脸看他,还是笑了笑:「又怎么了?」 许晟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顾耀侧脸的伤处,僵持得久了,顾耀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舌尖轻轻顶了顶腮——他来得急,一路上只想快些回来,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脸已经红肿了,咳嗽了一声:「有些过敏,没事。」 许晟垂眼没有看他,轻轻抬起手,冰凉的杯壁碰到了顾耀的脸:「……痛吗?」 「没什么感觉。」顾耀一怔,退开半步,摇了摇头,许晟也有些诧异自己的举动,默默又垂下了手。 坦诚讲,顾荣平下手并不如魏玫重,他不怎么打他,回顾家四五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抬手的时候的确是气急了,真的扇下来,还是收了力气。 「我太惯着你了,顾耀。」站在酒店猩红的地毯上,顾荣平拧着眉头看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乱来?」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顾耀记起来了,他说,我就是不知道,才会跟你过来。 他想起顾荣平的神色,心里不由得滑过一抹嘲讽,对着许晟一个字都不露,抿了抿唇:「好了,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久等啦~ 第21章 徽章 今天阿姨没有来,家里也没有收拾。 第63页 书包和外套还胡乱地扔在沙发上。顾耀随手理了一下,许晟站在一旁,等他问自己今天为什么来,出了什么事情,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应对的答案。 然而顾耀始终也没有提,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低头喝了口青柠水,仍然是柠檬的酸涩味道。 许晟想他应该走了,顾耀既然回来了,想来不会再去。那么他安全了,可以随便找个藉口离开了。他今天有些乱,不是应付顾耀的好时间,待得久,恐怕会出差错。 「二楼我卧室里有游戏机,书房在卧室隔壁,你要是无聊,可以上去玩。」顾耀勉强把衣物叠了一下,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你吃饭了吗?」 「我不饿。」 许晟正要开口告辞,顾耀却已经自动翻译了他的话:「那就是没吃,我也饿了......上次不是说要我给你做饭吗?要点菜吗?」 一面说话,开了冰箱翻找起食材来,转过头,却看见许晟已经站起了身,一愣:「……要走了?」 房间里明亮的灯光下,他面上的伤,更加无处遁形。 许晟觉得自己被定住了,良久,他开口:「没有,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点了,随便做吧,简单些就好。」 顾家厨房很大,因为有阿姨的缘故,冰箱里菜也是不缺的。 只是许晟委实没有太多可以帮忙的地方,顾耀比他想像的要熟练得多。 从冰鲜层翻了一包处理过的杂鱼出来,顺手烧了一壶水,加了橄榄油下锅煎了,把烧开的水加进去,又去冰箱里拿姜蒜。 「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顾耀随手取了一罐金橘罐头塞给他,「饿了先吃点,这个不甜。」 许晟的目光扫过冰箱里满满的半层柠檬水:「......你不是不爱喝酸的?」 「凑单买的,好像也习惯了。」顾耀咳嗽一声,拉开冰鲜柜,拿了袋鸡蛋面并一颗生菜,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说简单,我就真的随便弄了?」 「干嘛,威胁我?」许晟笑了笑,「下次点复杂的不行?」 顾耀暼他:「还想有下次?」 「不行?」 「可以。」顾耀笑,转过身去洗菜,黑色的衬衫挽起,露出一截清瘦的小臂,臂弯处隐约有一处仿佛是烫伤的疤痕。 许晟皱了皱眉,看他熟练的动作:「你的兴趣爱好,不会除了打游戏还有做饭吧?」 「想什么呢?」他一面同他说话,垂眼切着姜丝,「这几年少了,小时候经常做。」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 许晟抿了抿唇,心里莫名绷着一片,却没再开口,还好,手机响了。 「我去接个电话。」他说。 「当然。」顾耀回头有些好笑地看他,「你随意。」 电话是外婆打来的,他们已经吃过斋饭回去了,问许晟怎么还没到家,他随意敷衍过去,挂了电话,一时,却也不想再进去看到顾耀。 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晃眼看见正前方有个红木柜子,黄花梨的材质,和顾耀家欧式的装修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许晟的目光定住了,他慢慢走过去,柜子里大部分东西都被清空了,只有柜子最下层,还有些看不出名堂的杂物,相册,吉他拨片,竹编的蜻蜓…… 轻轻拉开柜子,鬼使神差地捡起其中一枚徽章,金属质地,放得久了,边角有些发黑。许晟认得这东西,他家里有一枚同样的,是某一年的全国数学竞赛给金奖得主的纪念品,跟奖盃一道发放。 他印象很深,因为那个竞赛是按区间定奖,前五名都是金奖。他虽然拿到了奖盃,但是错了一道填空,扣了两分。 彼时年纪尚小,面上装得毫不在意,心里是很不高兴的,又打听到有满分的人,一气之下,把奖盃连着纪念徽章全塞进了箱子里,家里谁也不许拿出来。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当时问到的,满分那个人是哪里的?是z市吗?……他真的不记得了。 厨房里,似乎有碗碟碰撞的声音传来,在空荡的房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许晟心神一晃,把徽章扔在一旁,像四五年前藏起自己的奖盃一样,眼不见心不烦。 他动作有些乱,带掉了压在下面的相册,夹在其中的一张小小的证件照滚落了出来。 照片上顾耀应该还很小,顶多不过十一二岁,面容稚嫩,眉眼却依稀能够看出如今的轮廓。只是气质迥然不同,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羞涩的有些腼腆的笑容。 「吃饭了。」 许晟一把关上柜子,胡乱捡起地上的照片,急急地往厨房门口走过去,正碰上顾耀端着碗出来。 「慢点……烫着你。」顾耀眼疾手快地收了手,皱了皱眉,「餐厅坐着就行。」 「需要我端什么吗?」 「不用,就两个碟子,马上就好。」 他用杂鱼汤做底,加了火腿碎提鲜,雪白的面条上是碧绿的青菜和半流心的鸡蛋。配菜是一碟雪里蕻并豆酱仔姜。 都是很简单的家常菜,仔细算起来,许晟的确也是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尽管胃口算不上十分好,竟然也吃掉了大半碗。 吃饭时,顾耀的手机屏幕反覆亮了好几次,显然是有电话打进来,只是提前按了静音,他扫了几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都没理会。中途消停了一会儿,又亮了起来,顾耀看了一眼,这次倒是接了。 第64页 「餵。」 「你在哪儿呢?」 隔得近,听筒里的声音漏出来一星半点,很熟悉,许晟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是贺延,只是有些含煳不清。 「你这又在哪里喝多了?」顾耀漫不经心夹了一筷子青菜,「宋一杭和你在一块儿没?醒醒酒再说话吧。」 「他不在,他搁家呢,你俩都难得叫出来,麻烦。」 顾耀冷笑:「你回头被人卖了就不麻烦了。」 「瞎说!」贺延大着舌头道,「我都在车上了……章叔,你说两句,他不信。」 「小贺,你坐好,安全带繫上。」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顾耀听出了是他们家的司机,也就放心下来,「你酒醒了再说话吧。」 他说着要挂电话,那头贺延叫起来:「哎哎哎!你等等!我事还没说呢。」 「你说。」顾耀按了按眉心。 「……我忘了。」 「滚吧。」 顾耀把碗筷推到一旁,起身去厨房盛了两碗鱼汤,推给许晟一碗,正要说话,贺延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你挂我干什么?我想起来了。」 「你说。」 「这策划可以啊,我决定生日也让这个策划公司搞。」 他讲话前言不搭后语。顾耀皱了皱眉,「……什么地方?你生日还挺久吧……」 「今天那谁姐姐订婚……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这订婚宴不错,挺好玩的,我生日也让这家公司搞……」贺延原本还在喋喋不休,一听,登时急起来,「久什么,就剩两周了……顾耀你根本不记得吧,真是没良心啊,我还说我多出点钱,包两场,你生日也一起弄了……反正也就五六七八十天了嘛……」 顾耀沉默了一会儿:「……我谢谢你。」 「不用,我大度。」贺延嘿嘿笑了两声,「对了,你记得叫上小许啊,我最喜欢小许了。」 顾耀下意识抬眼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许晟:「你不能自己和他说?」 「你俩不是同桌吗?成天黏一块,你帮我跟他先说一声呗……你俩最近没吵架了吧?」 顾耀下意识地掩住了听筒:「你瞎说什么。」 「本来就是嘛,你还不承认,就你找我出去喝酒那周……」 「行了行了。」顾耀咬了下后槽牙,「我跟他说。」 他挂了电话,没让贺延把最后半句说完,心虚地喝了半碗汤,想着也不一定就听清楚了,抬头正要开口,许晟轻轻地问:「贺延有什么爱好吗?我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物。」 顾耀一口汤呛住了。许晟看他一眼,默默递过去一张纸。 顾耀勉强平了下气:「……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乐高或者篮球都可以,你随便看着买就好了,他不挑剔的。」 「你挑剔吗?」 「什么?」 许晟夹了一点雪里蕻:「你的生日不是六月底吗?」 「还早。」顾耀靠着椅背,「再说了,送什么东西哪里有问本人的,一点惊喜都没有了……况且,我要是狮子大开口,你这不是把自己套住了。」 也不早了。许晟心想,放在他书桌上的日历,都快过半了。顾耀生日的时候,他还在这里吗?心里难得有了些不确定的感觉。 可有一点许晟是明白的,自己来这里,总是要走的。 无论是今天,或者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他都是要走的。 第22章 礼物 到家已经过了十点,外公外婆都睡了,许启君倒是还没有回来。 洗过澡换了家居服,打开书桌的抽屉,想要选套卷子出来写。原本按自己订的时间表应该写物理,但看着摆在旁边的数学练习册,许晟犹豫一秒,关上了抽屉。 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了全国数学竞赛的字样,第一行跳出来的,是最新的报名信息。往下是课外辅导机构的gg,许晟面无表情垂着眼睛继续滑。 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翻了好几页似乎都不是要找的消息,或许他原本也不是一定要找到什么,找不到更好。 他轻轻唿了口气,把手机扔在一旁,下一秒又拿起来,删掉了所有的歷史记录。 许晟不再想了,一笔一划,专心致志地写题。卷子写到一半,院外的道路上,有车轮碾过的声音响起。 他拉开窗帘,看见车灯远远照过来,又越来越近,最后在院门口停了下来。 父亲回来了。 模煳听见楼下客厅门被推开了,有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很快就结束了,汽车轰鸣再度响起,想来是司机开走了。 许晟于是推门从卧室出去,正想说话,楼下许启君的声音先响了,许晟一愣,才发现他是在打电话。 原本想要退回去,然而下一秒,他听到了林逸的名字,步子就又顿住了。 「嗯,我去看过了小逸了。」许启君靠着沙发,背微微弓着,「……你不要太难过,就算有错,也是我的问题,没有看顾好孩子,和你没有关系。」 听说话的语气,电话那头是母亲,许晟皱了皱眉。 想来是怕他难受的缘故, 舒琴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有关林逸过世的太多情绪,但对着许启君,显然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母亲具体在说什么,良久,只听见许启君嘆了口气道:「当初小逸要回z市,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就算有不满,也是对我,孩子一贯是很亲近你的,这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总是为此自责……」 第65页 他低低宽慰了好一会儿,舒琴的情绪,大概勉强平復一些,两人絮絮碎碎又说了些别的事情:「……晟晟我看着还好,爸妈状态也都不错……柜子里那两株野山参我这次忘带了,回头给他们寄过来。」 许启君倾身拿过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放下:「你论坛结束是周四下午的飞机回去?我有个会,到时候让司机去接你……我记得你这学期的课都集中在上半学期?回去之后看着再调调吧,可以多过来z市陪陪孩子……」 那头舒琴不知说了什么截断了他的话,许启君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的事,你不要瞎想,我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他顿了一顿,或许是听到什么,语气变得有些郑重,「你什么时候见过师母的,我怎么不知道?……对,贫困区慰问,是我自己要去的,这也没什么,正常的工作安排……不要听风就是雨,妄议上峰,老师都退了这么久了,有些事情,不必烦他……我心里都有数,你别操心。」 他语气低沉,轻轻压了压太阳穴:「行了,我只是觉得,晟晟不在家,你念得多,今天陪妈去进香,她也想你,你多来,没什么不好的……我不需要人照顾……好啦,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放心,真没事。」 墙壁上的挂钟一点点地滑动过,嘀嗒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明显。 结束了电话,许启君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并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的头顶,许晟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的头顶,竟然已经有几根白髮了。 良久,许启君慢慢站起身,朝着书房的方向去了。 这么晚了,许晟不由得皱眉,再次看了眼时间。 上峰? 许启君的上司是谁,实在一目了然。只是现在n市的这位议长,许晟的确一面也没有见过,而这样敏感的身份,网上也很难查到有用的消息。 贫困区慰问的事情,倒是有些印象,春节的时候,许启君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耽误了来n市的时间。 许晟尝试着打下关键词,跳出来了一堆的新闻,翻了许久,只有一条勉强引起了他的注意来,n市贫困县的帮扶政策最早是去年春天就开始的事情,但原本的负责人是郑斯顺,不知道为什么七月的时候换成了许启君…… 是他自己要去的。许晟想起许启君刚才的话,继而想起他提到的师母。 在许晟的印象中,被许启君称为老师,和舒琴也熟悉的只有一个人——许启君当年还在警察局工作时的局长。许启君和林恆都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也是在林恆牺牲后没多久,他因为身体的缘故,提前隐退了。 许晟压下杂乱的思绪慢慢下楼走到书房去,看见许启君坐在棋盘旁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怎么还没睡?」 「刚在写作业……快期中考了。」许晟在他对面坐下,棋盘上还是昨夜对弈的残局。 许启君颧骨处有些发红,想来是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眼神还算清明,闻言点点头:「你自己安排,也不要太累。」 许晟闻到他身上除了酒气,还有很淡的香火气息——除了庙里,会有这种味道的,只有一个地方。 「爸爸。」许晟试探着开口,「你从虞山回来?」 许启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随手落下一枚白子,许晟便也跟着下了一手,才听许启君道:「你最近,去看过小逸吗?」 「……没有。」他当然要去看他,但不是现在。只是这个问题,不免让许晟想到了另一桩事情,「从机场到z市议会大楼,是不是也要经过虞山?」 他问得含煳,许启君显然却听明白了,一顿,却是笑了:「没有关系……晟晟,你说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去公墓找人呢?」 许晟轻轻皱了皱眉,许启君神色不改,慢慢道:「除非你确定人已经死了。」 闻言许晟眼角忍不住一跳,一瞬间许多个念头滑过,但有一点是无疑的,郑斯顺在机场的那句话,的确是来者不善。 「……爸。」他不由得叫了一声。 许启君敲了敲棋盘:「专心些,到你了。」 许晟只得继续下。他接的是外公的黑棋,如今已至收官,看起来局势倒还好,稳一稳心神,落下一枚棋,看了眼许启君的脸色,终究忍不住道:「林逸的事情,会影响……」 「小逸什么事情?」许启君有条不紊地跟上他的棋,一笑,「都要装煳涂,就还不到明白的时候。」 许晟笑不出来,目光紧紧地盯着父亲,良久,终于问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的问题:「爸爸……你和妈妈当时为什么会同意我转学来z市?」 现在细细想来,他的转学实在是太容易也太顺利了,并不是一句简单的,父母包容而理解,就可以解释的。 或者还有更多的疑问,隐藏在这个简短的语句之下,为什么要带我去见桑链,你在防备什么?外公又在提醒你什么…… 「你呢?」许启君闻言却只是反问他,「你为什么想来?」 许晟喉结动了动:「……我想陪陪外公外婆。」 「我们也想你陪陪老人。」许启君又笑了。 现在许晟知道了,这不是实话。但他无法指责任何,因为在这件事上,自己同样不够坦诚。 一时静下来,父子俩都没有再说话了。默默地,只在棋盘上厮杀。 第66页 许启君工作繁忙,在家时,同他下棋不多。幼年时,他也是跟着林逸同林恆学棋,林恆棋路飘逸灵活,锐气十足,时常有些剑走偏锋的险棋。 许晟学不来这样的路数,自己对着棋谱琢磨,倒是和许启君的棋风有些像,把棋下厚,徐徐图之。 一盘棋下得沉稳而缓慢,起初许启君每一步都跟得紧,局势总在许晟掌控之中,然而不知不觉间,逆势竟然悄然扭转了。 待到落下最后一枚子,许晟垂下眼睛:「我输了。」 「你算得倒快。」许启君还是细细数过,其实也只赢了一目而已。 「还下吗?」他问父亲。 许启君摇摇头:「晚了,去睡吧,我明天也还有会。」 许晟于是默默收拾起棋子来:「我下得不好,还是撤了好。明天外公看了,要笑话我乱接他的棋路。」 「谁下都一样。」 许晟手一顿,直觉,这并不是在说棋了。许启君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外公是太关心,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但你不要因此忧虑。」 抬手轻轻按了下许晟的肩膀,也终于说了今晚第一句明白话:「不用担心爸爸,我又不是被人抬到今天的位置上来的。」 许晟不由抬眸看向父亲,后者神色坦然自若,他不得不承认,那些疑惑,担忧,所有不明不白的忧虑,都被这样的眼神压下去了。 慢慢唿了口气:「我知道了。」 许启君说了句好,站起身,先一步离开了书房。 许晟收拾好最后几粒棋子上楼去,经过转角佛堂时,停下了脚步轻轻推门进去。 『你为什么想来?』许晟想起这个问题。 许启君的事情,不是他能够担忧揣测的,而他隐藏的秘辛又能够告诉谁。 佛龛里,菩萨依然是慈悲的面容,和庙里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细长的眼微睁,在缭绕的檀香后,安安静静地看着许晟拉开了左边那一排的红木柜子。 书和林逸的日记都还压在经书之下,被露水浸润又干透的纸页变得格外脆弱。许晟没有翻开,他从口袋里拿出签纸和那枚小小的证件照,看得久了,那张尚且稚气的脸,带着莫名熟悉的错觉。白皙的脸上,没有今晚刺眼的红痕。许晟抿住唇,一起压进了上层的经书里面。 他回卧室,安静地把卷子写完,躺上床,却还是怎样都睡不着,一抬眼,又看到了书桌上的日历。 灯关了,黑暗中,看不清任何的字,只有金属的支架,闪着微光。 他坐起身,从床头柜上摸过自己的手机,点开微信之后,想了片刻,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退出来,又点开了通讯录,最上方的一条记录,还是下午顾耀打来的那一通。 犹豫间,指尖不小心按到了屏幕,竟然就拨了出去。 「餵。」电话接通的速度比想像的更快,快到许晟来不及反悔挂断,顾耀应该是已经睡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黏煳,「怎么啦?……许晟?」 「没什么,我按错了。」 「这样啊。」被吵醒了也不见他生气,等了一会儿不见许晟开口,轻轻问他,「还是不高兴吗?」 「嗯?」 「……是家里的事吗?」顾耀犹豫地问。 上次在天台,他借着父母关系不好,同顾耀搭讪喝酒。那不过是他步步为营,找的一个最容易共鸣他,又不会出错的藉口。这么久没再提,顾耀倒是还记得。 「嗯。」许晟含煳地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冷,又躺回了被子里,「……你的『过敏』,好些了吗?」 「没事了,你周一见到我就全消了。」顾耀毫不在意地说,顿了片刻,迟疑着,轻轻重复了一遍,「没事了,都会过去的。」 话说得含煳,又不明不白。安慰如此的笨拙,怕人听出来,更担心传达不到。 有人安慰他吗?许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能做那个人。 他无声也无知觉地嘆了口气,顾耀却似乎在这短暂的迟钝中听出了端倪,低低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许晟应了一声,又往被子里缩了一缩。 真笨。他想。林逸怎么会被这么笨的人骗了? 「你选一件礼物吧。」许晟低声说,「你的生日礼物,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 「好端端,干嘛又说起这个了?」 「你想一想吧,什么时候想到了告诉我都可以。」 「我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顾耀笑了一下,许晟没有,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对,只要我能办到的……就当报答你今晚的饭吧。」 「怎么了你……」 「我困了。」 顾耀失笑:「那你睡吧。」 他这样讲,电话也没有挂掉,那头还是能够听见轻微的规律的唿吸声。 不应该在夜里打电话的,许晟的睡意慢慢升起来了。 夜晚,黑暗,实在是让人意志薄弱的东西。他甚至觉得自己隐隐开始理解顾耀这样笨拙,是怎样骗到人的。 他想自己是认真的,他想要送他一件礼物,无论什么,只要能力范围内,他都答应。 补偿也好,歉疚也罢……更因为,他对顾耀的仁慈,只能也只应该到此为止。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起来了,是高欢玥回了信息过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我是想来啊,和你说了的呀......只是你上次不是不太愿意我来嘛,我前两天还看机票呢,在犹豫要不要买。』 第67页 『我没有这么说,』 「真的?」下一秒,高欢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那我真的来了?」 「你想来当然可以来。」 「真心话?」 「真心话。」 「怎么回事你?」高欢玥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许晟笑了笑:「没有说不让你来吧,我记得我当时说的好。」 「我听出来了。」高欢玥不满道,「.....哎呀,不管啦,反正你现在问我,我就当你邀请我了。期中考完了我就过来,你不知道,你走了这几个月我烦死了,话都找不到人说......你提前想想怎么招待我啊。」 『好。』许晟抿抿唇,「到时候我来接你。」 第23章 裂纹 「你们俩真是不给人留面子啊。」贺延笑得贼兮兮的,「篮球队那几个眼珠子都快趴你们背上来了。」 「打着玩而已。」宋一杭对国际班刚一队打球的三个同学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不像啊,我怎么感觉像有过节的样子。」贺延摸摸下巴。 宋一杭飞快扫了顾耀一眼,只笑道:「我不知道……所以这是你吓得不敢上场的理由?」 「瞎说。」贺延立刻反驳,「我这种重量级选手哪能轻易出手……我是觉得小宋和小顾就足够应付他们了……你说是不是小顾?」 顾耀没理他的打趣,坐在看台上解下自己的护腕,抬眼问了句:「许晟还没来?」 原本是说了一起去吃晚饭,顾耀下午请假回了一趟市中心——顾溪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顾荣平带他参加产业交流会,他又临阵离开的消息,她心里自然不快,也绝不会委屈了自己。只怕热闹不够大,转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魏玫。 结果不言而喻。 自然魏玫还是那样,一哭二闹……只是她惜命得很,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做要挟……他的母亲要拿捏他,靠眼泪和回忆就够了…… 这次顾耀触了顾荣平的逆鳞,难以借他的手平息,连着好几天没有消停……他不愿意魏玫来西麓哭闹,只能自己去应付一趟。 照例是那些话听,今天倒是没动手……出来的时候,碰上了顾溪——她如今在顾安的品牌部任职,并没有真的搬回去住,心里大概也不愿意和占了自己母亲位置的人日日对着。只是遇着顾荣平来的时候,她一定也要回来晃荡一趟。 今天顾荣平没有来,顾耀不知道她来做什么,姐弟俩对视一眼也没说话,经过时,顾溪倒是笑了,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叫住他,闲闲问他后悔没有。 顾耀不知道她问的哪一桩,后悔跟着魏玫回顾家?还是那天晚上明知后头恐怕有麻烦,仍然从酒店离开? 前者从来不能由他心意,后悔无用。至于后者……再来一次,只怕也还是同样的选择。 回到学校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开始,本来想先回教室去,走到体育馆前面篮球场附近,却碰到了贺延和宋一杭——他们班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索性给许晟发了个信息说在这里等他,跟着打了会儿球。 一开始也就是国际部的几个同学在,没一会儿对面球场上校篮球队的几个人结束了训练,走过来,说要一道打一场。 原本也只是打着玩,对面却不知怎么,好似一定要争个胜负似的,倒把时间拖长了。 顾耀又确认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下课时间快半小时了,却还没有看见许晟。 「我刚问他了,他说要去办公室帮老师改什么卷子,让我们先去,反正你们还在打球,我就说等他了。」贺延一面看手机一面答他。 「怎么不早说。」 「你就问了第一遍啊。」贺延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去扯宋一杭的手腕,「来,选选。」 「这是今天看的第三个了,拿走。」 宋一杭把头往旁边一偏,「你这是要办生日会还是贺议长把半年工作总结会安排给你了啊……一个生日,每年都过,至于换了三个方案吗?你不如先策划策划你的期中考,准备哪几科不及格……哎呀,好像比生日还近了呢。」 「我可以不参加。」贺延嘴硬地说。 「贺议长准吗?」 「你闭嘴,扫兴第一名。」贺延瞪他一眼,转头去扒拉顾耀,「你……行吧,你不用这个表情,不选就不选呗。」 「海边那个挺好的,也近。」顾耀解下自己的护腕,「后两个都到市郊了,开车过去,都得两个小时。」 「我同意。」宋一杭跟着举了下手。 「但是上山露营我也喜欢……」贺延正盘算,闻言白了宋一杭一眼,「你一开始弃权,现在就没有选择资格……不过海边也挺好,晚上可以搞篝火晚会,山上就不能用明火了......对对,我想起那男的是谁了。」 「干嘛你?一惊一乍的。」顾耀皱了皱眉,「哪个男的?」 「刚才篮球队那个。」贺延一脸都快来问我的表情,可惜两个观众毫不捧场,不由得狐疑皱起眉看着顾耀道,「你早认出来了是吧?」 顾耀实在莫名其妙:「什么?」 「去年你谈那个女生,艺术节跳独舞那个,有点印象没有?……当时原本这个哥们在追她的,不然你以为人家莫名其妙找什么茬?」 顾耀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你怎么什么弯弯绕绕的八卦都知道。」 「是你太不在意了……反正谁都行,来者不拒的。」宋一杭接话道。 第68页 「你也认出来了?」贺延一脸找到同盟的样子,要凑过去和他击掌,被宋一杭一脸嫌弃地躲开。 贺延切了一声,立刻转过来大咧咧勾住顾耀的肩膀,又指责宋一杭道:「别瞎冤枉人啊,人家顾耀最近不就没怎么谈嘛……对呀……」他说着又看顾耀,面带疑惑:「你装什么洁身自好?」 「滚。」顾耀没好气甩开他。 「别呀。」贺延还是笑,兴致勃勃道,「那天我出去喝酒,还有姑娘和我打听你怎么没去……你不要这个表情,男的也有……但是还没你好看,我觉得就没什么必要了……主要你挑男朋友的标准我摸不太准。」 顾耀面无表情道:「你这种没脑子的就挺好。」 贺延一愣,旋即笑起来,作势要抱他:「也行,来……」 「别发疯。」顾耀一把打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少在这里拉皮条。」 宋一杭笑得肩膀耸动,贺延夸张地在他身后道:「不是吧……真从良了?」 顾耀实在懒得搭理他们,觉得有些口渴,披上外套径直去了体育馆前的自动贩卖机买水。 瓶子咕噜咕噜地很快从出货口滚出来, 他略一弯腰拿起,转身往回走,犹豫片刻,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停下来,给许晟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两遍,却迟迟没有人接。 皱了皱眉,步子转了个弯,正要往教学楼的方向去,身后忽然传来宋一杭的声音:「你买个水怎么这么久?」 「你怎么也过来了?」顾耀顿住脚,转身顺手扔一瓶水给他,宋一杭抬手接住,又扔回来:「我来就是想说我不喝柠檬味的水……」他一扫顾耀手里一样的瓶子,笑道,「你还是等会儿给许晟吧。」 顾耀喉结动了动,岔开话道:「贺延呢?」 「正在为你拒绝他伤心呢……行行,别这么看我,他的策划公司给他发了第四版方案过来,在挑呢。」 宋一杭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对了,生日礼物你给他买没有?……有备选没,给我抄抄,我实在懒得想了。」 礼物。 顾耀心念一动,想起那晚深夜的那个电话,许晟用轻得像柳絮一样的声音对他说,允他一件礼物,无论什么都可以……他想不到要什么,倒觉得许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古怪。 彼时顾耀只担心他仍然家里有什么事情,心里不畅快,所以才有了那通莫名的电话,甚至动了要不要去找他的念头,听见那头他的唿吸逐渐平缓像是睡着了才安心……周一再见面,倒没有再提起这桩事了。 「餵。」宋一杭抬手打了个响指。 「你随便找个购物软体,搜生日礼物,价格降序,选贵的不就行了。」顾耀回过神,咳嗽了一声。 「也是个办法。」宋一杭深表贊同地点点头,「走吧,还是去篮球场等吧,咱俩再磨蹭一会儿,贺延也得来找了。」 「你先过去吧。」顾耀低头又看了看手机,许晟既没有回信息,也没有回电话过来,跟着他走了两步,到底又停住了脚,摸了下鼻子,「我......」 宋一杭笑了一下,没多说话:「行。」 这里离教学楼不远,过了花园左拐就到。实际上,顾耀走到喷泉池旁边,就听见了许晟的声音,他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说话声,一个女孩儿。 「生物其实背下来就好了,不涉及到基因的题,计算都不用。基因题也就是刚刚和你说的那几个大类,只是应付考试的话,其实也没有太多变通的地方。」 女生顾耀认识,袁琪——许晟来之前,每次考试,不管年级排名怎样,班上她总是第一,只是现在,风头被许晟抢走了。听许晟这样讲,她道:「我也背,生物圈、细胞什么的不都得靠背,就是基因题,连着两次测试都丢了分。」 语气听上去有些沮丧,许晟宽慰了两句,想了想顿住脚,从书包里拿了套卷子集出来,刷刷翻了几页,撕下其中一张,勾了几道题给她:「这几道算是典型题,一通百通,你可以晚上回去练练。。」 「那谢谢了。」袁琪犹豫了一下,感激地接过去,「我明天还给你。」 「没关系。」许晟友善地笑笑,重新背好书包,一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顾耀。 「球打完了?」像是刚注意到他,许晟愣了一愣,旋即问。 顾耀嗯了一声,从树后走过去。袁琪和他不熟,只是很客套地笑了笑,有些尴尬的样子,顾耀点点头算是应了,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卷子,看着许晟道:「过去吗?宋一杭和贺延还在篮球场。」 「你不是要去食堂吗?」许晟颔首,又看了看袁琪,随口般很自然地问,「一食堂还是二食堂?」 「一食堂,也是这个方向。」 「那走吧。」 于是他们一道往回走,路上不知怎么起了话头,又说起前两天的数学小测来。这话题顾耀没办法插进去——哪怕他并非一窍不通。沉默着跟着一旁,倒是许晟和袁琪说得认真,像忘了旁边还有个人。 好容易等到走到食堂门口,分道扬镳之后,许晟终于看向他:「等久了吧今天?」 「还好。」顾耀走到他身边,不自觉问,「你和袁琪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没有啊,只是刚才在办公室碰上了,就一起出来了。」 顾耀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69页 许晟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皱了皱眉:「怎么了吗?」 「没事。」顾耀摇头,笑了笑。 许晟当真也就不追究了,和他往篮球场看台的方向走:「你今天请假干嘛去了?」 然而顾耀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头贺延和宋一杭也看见了他们。 「小许!」贺延还是一贯热情地冲过来,非常不正经地一手勾住许晟的脖子,「还久没看见你了。」 「你怎么每次都是这句话。」许晟笑起来,「周一不是还在操场碰见过吗?」 「那算什么见过,打个招唿你就走了。」贺延佯装不满撇撇嘴,「走走走,去吃饭,我都饿了。」 商业街一如既往地热闹,晚上更甚,大大小小的餐厅都在排队。 不过贺延预先订了位置,又提前付了两倍的押金,所以哪怕过了约定的留位时间一个小时,仍然顺利地坐进了包厢里。 滇菜馆子,贺延非常喜欢这家的白油鸡枞,菜单也没看,先点了两份。不过今天他倒没吃多少,叽叽喳喳一直在讲他那做了好几十页的生日策划案。 顾耀和宋一杭都不怎么捧场,只有许晟,始终非常好脾气地接他的茬。 「你能不能让人家先吃饭?」眼看菜都上完了,顾耀皱了皱眉,对贺延道,「你刚不是自己也说饿了吗?」 「我现在不饿了。」贺延莫名其妙看他,「你吃你的啊,又没拦住你......小许,我说得对不对。」 许晟笑了一笑,拿过桌上的薄荷茶喝了一口,贺延装作可怜巴巴地看他:「你不会嫌我话多吧。」 「当然,他不好意思说。」 「怎么会呢。」 顾耀和他同时出声,许晟偏头瞥一眼,顾耀摸摸鼻子,不说话了。于是他转过去继续和贺延看起策划案来。 就这样,一直到这顿饭吃完,顾耀都没能和许晟再说上几个字。等到从餐厅出去,他和贺延已经讨论到了气球和彩灯应该用什么颜色更合适,虽然许晟是听得多,大都还是贺延在说,但的确没有呈现出一丝的不耐烦。 过了饭点,逛街的人,却反而更多。被人群推搡着,不知不觉间,就逐渐拉开了距离来,许晟说这话已经走到了好几米开外,再转个弯就要看不见了。 顾耀不自觉紧着往前走了几步,却被前面手拖手逛街的情侣挡住了路,不由得冷了脸,正想开口,还在旁边的宋一杭说话了:「到街口也就两百米了,快就两分钟,慢也不过五分钟,差别不大。」 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看顾耀一眼:「你急什么?」 「堵着烦而已。」顾耀道。 宋一杭跟没听到似的,半开玩笑似的,悠悠来了一句:「放心吧,贺延和我一样,都不喜欢男人,他就是比较迟钝。」 顾耀脚步不由得一滞:「你什么意思。」 「看你脸都要拉地上了,帮你捡一捡……万一你等会儿殴打贺延怎么办,那我帮谁呢?」宋一杭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还是笑。 「神经。」顾耀抿了抿唇。 挡路的情侣已经拐进了旁边的奶茶店, 他不再理会宋一杭,加快了脚步,然而到了街口,却只看到了贺延。 「你们俩怎么这么慢?」贺延有些不满地说,啧啧两声,「还是小许最好,方案都帮我选出来了,你们看这个……」 宋一杭不由得笑出了声来,顾耀挡开贺延的手:「许晟呢?」 「哦,他说他有事先走了。」的确非常迟钝的贺延往红绿灯的方向一指,远远看见一辆计程车开走,「那里,刚上车。」 车灯像斑斓的泡沫,融进路灯映照的道路看不见了。 顾耀掏出手机,给许晟发了信息过去:「你走了?」 对面迟迟没有回过来,手机屏幕慢慢熄了,顾耀垂下眼睛,心里想的却是,在操场边,许晟问的那个问题,自己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大概也忘了。 还好,都只是小事。 「在家听外公外婆的话……许晟?」 许晟回过神来:「爸。」 「在想什么?」 「没有,听着的。」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从信息提示栏的红点上收回视线,往窗外看了一眼,过了前面的隧道,就快到机场了。 为期三天的考察已经结束,其余人昨天全都登上了回n市的飞机,许启君说想要再陪陪孩子,多留了一天才离开——虽然许晟昨天也并没有在家里见到他。 「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我多说。」许启君并没有揭穿儿子的走神,尽管从在校门口接上许晟,后者就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平时没事的时候,多给你妈妈打两个电话……」 嘱咐的话总是差不多,许晟一一应好,说话间,司机已经开进了机场停车楼。 「就在这里吧,不用送上去了。」许启君说,「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他这样说,却仍然是半靠着车椅,闭目养神,司机在舒家做得久了,格外识趣,随便找了个藉口先下了车。 「爸爸后面几个月工作多,大抵是没有时间再过来看你。」许启君这才睁开眼睛看向许晟,「有事情电话联繫,如果遇到急事,可以找你桑伯伯。」 他神情颇为郑重,许晟原本想问什么样的急事,也问不出口了,面无表情地听完,抬起眼:「好。」 许启君笑了笑,眼角下方隐隐的纹路,又恢復了一贯沉稳的样子。他没再说话,推开车门下了车。 第70页 脚步声迴荡在车库里,逐渐消失,很快又有新的脚步声响起。司机重新坐上了驾驶室,回头徵询道:「小晟,回去了吗?」 许晟嗯了一声:「回吧。」 车经过西麓的时候,许晟说要买水,让司机停了下来。 照例去买了杯青柠水,年轻的女服务生已经认识他了,一面从透明柜檯里麻利地取了柠檬和小青桔,切片挑籽,放进雪克杯里,笑着道:「今天没和你哥哥一起呀?」 「什么?」许晟一愣。 「不是吗?」服务生也愣了一愣,旋即笑道,「经常和你一起的那个男生,不是你哥哥吗?」 「同学。」 「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我解围道,「有些像呢。」 许晟敷衍地笑笑,接过了她递来的水,转身看向对面的小区。 天将黑未黑,远处的夕阳已经看不见了,天空尽头,却还残留着一抹瑰丽的橘红色,如同正在融化的火山岩浆。 一模一样的屋顶,掩映在层层叠叠,茂密的树林后,难以分清哪一栋才是顾耀的家。 及至今日,许晟已经可以确定,他得以顺利来到z市,并不是他自己有心栽花的结果,而是父母——或者至少许启君,无心插柳,才阴差阳错如了他的愿。 而在他已经远离了的n市,一定有其它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许晟隐约能够猜到端倪,但不愿意再多想,因为那远不是他能够置喙参与的,他也相信父亲的能力。可另一方面心中仍然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一定会有改变,是好是坏,时间久远,一定会有。 像一条细细的裂纹,落在锦缎之上,如果没有看见,或许永远也不会察觉。一旦发觉了,也再难忽视。一种莫名的紧迫感缠绕住了他。 得更快一点了,许晟想,在不确定的改变到来之前,快掉结束这桩他明知是闹剧,又不得不做的事。 他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遍高欢玥来z市的时间,今天下午她已经定好了机票发给了他。又回了一条袁琪的信息,她向他请教卷子上一道生物的遗传题。 许晟站在路边,把解法写给她。退出来再次看了看还显示着未读的顾耀的对话框,目光短暂停留过一瞬,面无表情地塞回了衣兜里。拿着水,往车边走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想要海星和评论啦~ 第24章 迁怒 没回信息。 闹钟响了,顾耀睡眼惺忪地拿过来看了一眼,又点进微信里面。和许晟的对话框还停留在自己最后的问话。 皱皱眉,掀开被子下床,一面往洗手间走,又发了条信息过去:『起来了吗?』 小区里树种得太多又高,二楼网络有些不太好,过了两秒才显示发送成功,但是下一秒顾耀又后悔了,飞快地点了撤回。 只是提示撤回的那行小小的灰字挂在上面,总又显得很刺眼,他叼着牙刷满嘴泡沫地想了一会儿,干脆重新又发了出去。 然而新发出的信息仍然没有等到答覆,走到教学楼下,顾耀看了看手机,上楼的步伐都不由得快了几分,两步并作一步走,腾腾跑上了楼。 睡过头了?没看到信息……家里又有什么事? 脑子里八百个念头转过,推开教室门,许晟和往常一样,好端端地坐在位置上。 顾耀舒了口气,抿了抿唇,慢慢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来。许晟低着头做一份英语卷子,并没有看他。 随便拿了本书翻了两页,看也看不进去,拿过杯子喝了口水,半晌还是没忍住:「……你手机呢?」 「嗯?」许晟做题做得专心,顾耀问到第二遍才听见,头也不抬,「在我书包里,要用你自己拿。」 「……我拿你手机做什么?」 许晟摘下耳机,莫名地看他一眼:「不是你在问吗?怎么了?你手机找不到了?需要打电话吗……」 「我昨天给你发信息了。」顾耀脱口道,又抿住了唇。 许晟笔尖顿了一下,停顿了两秒才说:「哦,我看见了,忙别的事去了……后来就忘回了。」 「这样啊……」 「对。」许晟短促地嗯了一声,卷子翻了一页,继续写着题。 原本顾耀也觉得自己纠结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小气,然而听到许晟不是没有看到,而是看见了,却没给自己回,还是仿佛一口气莫名哽在了心口。 眼角余光扫过许晟安静的侧脸,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硬要掰开了说,似乎着实也没什么。犹豫一刻:「……许晟。」 「什么?」许晟微微偏过头来。 「你……没事吧。」 「干嘛,只是忘回你信息就是有事了?」许晟扯了扯嘴角,玩笑一样轻飘飘的语气答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晟却看他一眼,目光中似乎藏着别的东西,叫顾耀有些看不清楚。下一秒,又转过头去,沉默了片刻:「没事,你别多想。」 越是这样,顾耀越觉得不对,小心打量他的面色:「你昨天干嘛去了。」 「家里一点私事。」许晟简略地说。 顾耀便不能再说什么了,老师拿着教案从前门走了进来,开始上课了。 不到一周就要期中考,附中的教学进度一向快,这学期的内容早已经讲完了。期中考后就会开始讲高三的课本,剩下半学期全部讲完,短暂的暑假结束,就要进入全面复习状态。尽管名义上只是个半期总结,实则从高一到现在的所有知识点都有可能涉及。老师拖了五分钟的堂勾了重点,前脚一出门,教室里面顿时又是哀嚎一片。 第71页 「太多了,根本复习不完。说好的半期呢,半辈子差不多。」 「还复习……上周讲的我都没听懂,这得算预习。我看看从哪本书开始。」 「别装了你。哪次考试你跌出过前五十,我才是完了,不会这个点调到普通班去了就完了,我妈绝对会追杀我的……」 教室里吵吵嚷嚷,说个没完,许晟已经拿了下堂课的资料出来。顾耀有心想要同他说话,刚出声,一道影子垂下来,抬眼看见身边忽然多了个人。 「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到你们在说话……」袁琪有些尴尬道。 「没关系。」顾耀还没开口,许晟接过话去,「什么事?」 「我来还你的卷子。谢谢啊,真的挺有用的。」袁琪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试卷递迴给他,「我按你说的方法做了,感觉现在算基因类型的题,思路清晰多了。但是伴性遗传的题目,我算了一道还是有点没弄懂。」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按理说,生物也没那么难,做起来反而觉得比物理化学要困难。」 「都有自己擅长的科目嘛,每次考语文,我分数不也没有你高吗?」许晟拿过试卷翻开,指着最后一道大题,「你是说这里有问题吗?」 「对。」 「这类题也是有规律的,掌握了不难,但是最容易出现在大题里面。」 「真的吗?哪一类啊。」 前排的同学闻言立刻也来凑热闹。全班一二名讨论起题来,又是马上要考试的关键节点,很快其它同学也都围了过来听,你一句我一嘴地讨论着解法,狭窄的过道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顾耀觉得唿吸都不那么畅快,等到铃声响起,同学们才慢慢散去。 不过这也只是个开头,或许是因为都害怕掉出实验班,许晟看上去又这么平易近人,不管问什么问题都耐心解答,唯一的不好,大概是有个看上去脾气很差,又总是冷着脸的同桌。尽管如此,找他问题的人还是愈发多了起来。几乎一到下课,总有两三个拿着资料或者课本的同学,甚至到了下午放学都是如此。 顾耀晃到走廊上打了两把游戏,再等半小时,晚自习就要开始了。隔着窗户,往教室里一看,许晟旁边还有好几个等着问题的人,连他一贯很瞧不上的周宇也在内,终于忍不住走回去,敲了敲桌子:「不回去吗?」 「我还以为你走了。」许晟对正前方等着问题的人说了句稍等,看着顾耀道,「你先回去吧。」 说罢,又继续开始写题了。 顾耀没说话,沉默地开始收拾书包。周围不知是谁的书嵴戳到了顾耀的肩膀,因为加了外封,有些锋利,带来一丝细微的疼痛。 顾耀蹙眉勐地站起身来,这突然的举动叫周边的同学,不由得静了一瞬,许晟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了?」顿了一秒,又说:「快期中了,我这周准备留在学校上晚自习,忘记和你说了,你先回去吧。」 他重复了两遍,让顾耀先回去,语气和神色都与平时无异。顾耀心中莫名不快,却无法发作出来,径直推开还堵在过道旁边的同学,走了出去。 「拽什么拽。」 被他推开的同学,很不高兴地小声嘀咕了两句。许晟握笔的手指紧了一紧,笔尖在雪白的纸上,晕开了一个浅浅的墨点,但也只是一瞬而已。他很快算完最后两步,把课本推回去:「考试的话,大概率就是这两类,多练练就可以。」 「哎,许晟,昨天老师说是重难点的数学压轴题怎么做啊,我没听明白,你也讲讲呗......」 走出教室还能听见身后的说话声,顾耀单肩背着包独自下了楼。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下课总有同学过来问题,放学,许晟又要留下来上晚自习。成天坐在一起,竟然话也说不上两句。 某天放学吃饭的时候,贺延问起许晟,听说在教室复习,嘴张得能吞下个生鸡蛋:「我们小许这么刻苦吗?.......宋一杭,你怎么不回去复习?」 宋一杭懒洋洋地看他:「你先把自己弄及格再管别人的闲事吧。不然你那生日聚会还能不能办成都两说。」 「肯定成啊。」贺延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成绩出来前我就办完了。」 宋一杭哼笑了一声,贺延不满道:「干嘛?你有意见啊,跟你俩吃饭太无聊了,还是小许好......顾耀,老实说,是不是你又得罪人家了。我看他平时和咱们一块儿玩,也没耽误他考第一啊,不至于一个期中考试,需要复习到这种地步吧。」 「你怎么不说,是你上次缠着要给你看那堆破方案把他搞烦了?!」 顾耀顺手取了枚板栗剥,力气大了点,果肉没有剥出来,直接连着核一起飞出去了,掉在桌面上弹了两下,又掉在了地上。 「你少瞎说,小许才不是这样的,帮我看方案可开心了,多反省你自己,少从别人身上找原因。」贺延挑了挑眉,「我看吃饭那天他就挺不乐意搭理你的,还是比较喜欢和我说话。」 说者无心,顾耀夹菜的手却不由得顿了一顿。贺延当然非常讨厌,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这么想,许晟这几天,与其说是太忙,倒更像找个藉口是有意避着他似的。 但是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顾耀手指摩挲着银叉冰凉的柄,没回信息那天?仔细想一想,似乎更早几天,就已经隐隐有些预兆了,但当时只以为是他忙着复习,也没有留意…… 第72页 「你吃不吃了……这只虾也太惨了。」宋一杭笑着叫他一声,顾耀顺着他的手看了眼碟子,淡红色的白灼虾已经被戳出了好几个孔来。 「不吃了。」他放下叉子。 「我也饱了……贺延?」 贺延跟着站起身,装模作样地嘆气:「没有小许根本吃不香……走吧……」 他们走到校门口分道扬镳,顾耀慢慢走回学校去推车。 放学都快一个钟头,要回家的学生早已经走了,车棚里的车少了一半。倒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所以也可以一眼就看见,在自己的单车不远处,就是许晟那辆trek。 而不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只黑色的流浪猫,正喵喵地叫着,试图用爪子去够车架上的前梁包,包的一角没有拉好,露出一盒淡黄色的柠檬糖来。 「糖你又不能吃。」 顾耀记得书包里还有阿姨早上塞进来的面包,掏出来,慢慢走过去。野猫大概饿极了,也不怕生,见他拿着食物,立刻凑了上来。 顾耀撕开包装袋,把中间夹着的牛肉饼拿出来餵它。猫一面吃,又来蹭他的手掌。额头的绒毛弄得他有些痒,顾耀不由得笑了,蹲在地上一面餵猫,自己慢吞吞地把两片有点发干的面包片吃下去。 猫吃完,他也吃完了。他看着那双浅棕的眼睛,伸手想要摸一摸黑猫尾巴上那一点白尖,小猫却喵呜一声,跳进灌木丛里跑远了。 「没良心。」顾耀扑了个空,哼笑一声,站起身,拍掉手上残留的面包屑,走回自己的单车旁,掏出钥匙,正要开锁,想一想,又顿住了。 反正回去也没事。他抿了抿唇,心里那个莫名的疙瘩总也消不下去。在原地站了两秒,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附中的晚自习是不上课的,临近考试,倒是有些班发了模拟试捲来做,大部分的班级,也还是留给学生自己决定。所以比白日里,显得更吵闹些。 从一楼走上去,路过每一间教室都是各种探讨题目的喧譁声,从语数外到数理化。 七班的教室也不例外,三两成群地聚着,叽哩哇啦说个不停。许晟倒还在位置上,教室里有些晃眼的白炽灯照着他微微弯曲的嵴背,是他一如既往的端正姿势。 唯一和往常不同的是,旁边自己的位置上,此刻却坐着另外一个人。 不是七班的,顾耀没有见过,也不认识。两张桌子并不宽,因为在说话,所以靠得也近,许晟拿着笔,一直在纸上勾勾画画。 「这一章肯定会考的,压轴题,大概率是电磁场的应用......」 旁边的人听得连连点头,十分信服的样子,连顾耀已经冷着脸停在了桌边都没有发觉。 还是前排的女生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提醒了一句,才勐地发现被自己占了位置的正主已经来了。 「不,不好意思啊。」 张锐赶紧站起身来,他自然认识顾耀,甚至当初许晟才转过来,还背后讲过他的小话。后来知道许晟和他当了同桌,想想也觉得有些尴尬。 可是马上要期中考试,总觉得没复习好,试探着想来找许晟取取经,对方倒是十分热心。想着顾耀指定是没有上晚自习的想法的,大咧咧就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了,前两天路过,也看见有别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哪里能想到自己会如此地点背...... 「我是十班的班长.......和许晟以前是同学,过来找他问题......」 顾耀没说话,听他磕磕巴巴地解释完,才道:「现在问完了没,能让我进去了吗?」 平心而论,顾耀的语气算得上客气。只是他生得高挑,垂着眼睛看人时,总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在。 「可以,可以,当然。已经问完了。你坐你坐,我回去了。」张锐赶紧站起身来,起得太急,膝盖在桌腿上撞了一下,抽了口凉气,掩饰地笑了笑,匆匆对许晟道,「谢了啊。」 「没事,有问题,你可以再来问我,大家互相讨论。」许晟温和地说。 张锐心知自己这个水平跟人家也讨论不上,不过是许晟语言委婉,真心说了一遍麻烦了,转身小心翼翼地从顾耀身边绕了过去。 「班长。」身后许晟忽然叫住他,「你笔拿掉了。」 他抬手递过来,张锐正想要去接,可是中间又隔着个面色冷淡的顾耀,伸出去的手就又顿住了。 顾耀当然看见了,但也只是站着,单手插着兜,一言不发。张锐心想这支笔就算不要也没什么,偏偏又不能扭头直接走掉,心里也不禁暗暗叫苦,埋怨起顾耀这个人果然十分不好接触。自己也不过就在他位置上坐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得看这种脸色……谁能预先算出他要回来不是? 「递一下。」 看出他的无措,许晟终于开口。顾耀抿了抿唇,终于沉默地接过去,递给了张锐。 「谢谢,谢谢。」张锐如释重负,赶紧说,转身匆匆和周宇打了个招唿,一熘烟,出了七班的大门。 顾耀这才慢慢坐下来,许晟已经转过头去又开始写题了。 除了刚刚叫他递了笔,并没有再额外的一个字。顾耀忍了又忍,开口闷闷叫他:「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回来干嘛?」 许晟配合又敷衍地应他一句:「回来干嘛?」 「晚上和贺延他们吃饭,贺延说几天都没看见你。」 第73页 「这样啊。」许晟语气平平,目光甚至都没有离开面前的练习册。 有问有答,实在也算不上不理会他。可也正是如此,才让今天贺延玩笑般的那句,没准人家是不愿意搭理他,显得格外乌鸦嘴。 「你怎么了到底?」顾耀揣度了一番他的神色。 「什么怎么?」许晟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正在算的题,「没怎么。」 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态度,顾耀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连缘由也不知,但也只是耐着性子道:「你这叫没什么?」 「你专程绕回来不是上晚自习的,是来和我发脾气的?」许晟放下笔,浅色的眼瞳看着他,和刚才那只猫一样,但他可没有猫乖巧听话,「好吧,你如果是因为刚才张锐占了你的位置不高兴,我替他向你道歉,我也没注意,下次不会了。」 原本还克制着,也被他激起火来了。顾耀喉头翻滚了数次:「就算我因此不高兴,你凭什么替他道歉?」 「你不要太小气了。」许晟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大家都是同学。」 都是,和谁都? 顾耀勐地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哐当被他撞到了地上,刺耳的一声响,周边原本正说话的同学这时都看了过来。许晟冷着脸看向他,顾耀却也顾不上周围人怎么看怎么想了,一把拽住许晟的手腕:「你跟我出来。」 「做什么?」许晟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大概也不想在教室里和顾耀拉拉扯扯,终于还是冷着脸同他出去了。 下课铃刚响了不久,此刻走廊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学累了出来透气的同学,顾耀气上来了,才不理会别人打量的目光。一直把人拉到了天台上。许晟用力又甩了一下他的手:「可以了吧,你好端端的到底要干嘛?......松手,痛!」 顾耀僵了一下,终于松开手去。 天台的灯坏了,始终没有修好。只有从底下教学楼窗户里透出的荧白色的灯光,映照上来,原本刺眼的光芒,经过朦胧的夜色,变得柔和,像一层层缥缈的云或者雾气,轻轻飘落在天台之上。 许晟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垂眼握着自己的手腕转了几下。顾耀刚才怒火是上来,但也克制着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只是许晟生得白,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还是不免留下了浅淡的指痕。 「我......我看看。」顾耀有些后悔。 「不必了。」许晟拉了拉衣袖挡住手,冷淡的面容下,夹杂着一丝难以掩盖的疲倦,「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顾耀想到他手腕上的红痕,天大的火气也消下去了,心里只是后悔,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看来也没事情。只是闲得慌。我要回去看书了,你愿意在这里站就站吧。冷得很,我脑子不发热不想吹风,就不奉陪了。」许晟冷笑一声,转身便要下楼去。 认识这么久,顾耀还是头一回领会到他如此刻薄的一面。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来的,伸手拦住他:「你不许走。」 「你凭什么不许?我要在这里陪你罚站?」许晟一脸不可理喻地看着他,似乎在忍耐着脾气,「我不晓得你是吃了枪药还是炮仗,就算心情不好,也少来拿我撒气,莫名其妙。」 四个字他就给顾耀今天的行为下了定性。顾耀这下才真是莫名其妙了,原本想问什么也忘了,眼见人都走到门边了,终于挤出一句:「你那天为什么不回我信息?」 许晟顿住脚回过头来:「你今天闹这么一通,就是为了问这个?」他两步又走回到顾耀面前:「行了,我知道了,我同你道歉好吧?对不起。可以了吗?」 「你道什么歉?」顾耀用力磨了磨后槽牙,「你能不能好好和我说话。」 许晟冷笑:「又觉得我态度不好了。」 「许晟!」顾耀忍无可忍,叫他名字,「到底是我拿你撒气,还是你拿我发火?就算我哪里又惹到你,你好好说不行吗?每天装没事,就这样让我猜,我能猜出什么来?」 「谁让你猜了?」 「我有毛病,我想猜你的心思行了吧?!」他对着许晟,也说不出太多难听的话来,吼完这一句,声音又低下去,「......总之有事情大家摊开了说,你不能这么冷暴力我。」 这话讲完自己都觉得矫情,喉结动了动,重重咽下一口气来。然而这次许晟没有再立刻反唇相讥。沉默蔓延了许久,他终于很轻地开口,还是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顾耀正要皱眉,却又见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我这几天自己心情不好,却因此迁怒你。」 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安静地对峙着,都没有动作,一直等到刺耳的铃声结束,许晟终于挪动了脚步。却没有再下楼,走到天台边,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坐了下来。 夜风吹起他薄薄的衬衫,鼓在身后,像欲飞的翅膀,衬得人愈发地单薄,瘦削的背影和不久前的另一个夜晚慢慢重叠起来。 彼时还是春末,现在夏天已经走到最热烈的时候了。 顾耀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也挪过去坐下来。 天台还带着白日里被太阳灼烫过的热度,校园里的槐花开了,空气中带着淡淡甜腻的香气。 许晟曲膝坐着,头埋在膝盖上。顾耀看不见他的面孔,一分钟,两分钟,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 第74页 ……总不会哭了吧。 他觉得不至于不应该,却也架不住担心与慌乱,什么火气,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许晟,你别这样啊……」 「我没事……你先下楼吧。」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顾耀怎么可能走掉,心里越发地没底,「别这样,你说话呀。」 「又要我说什么?我都道歉了。」他一下子抬起脸来,清明的一双眼睛,「对,我不应该自己心里不舒服,就故意疏远你,我……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 他承认得倒是痛快,顾耀瞠目结舌:「可是为什么?是我哪里……」 「不是你,是我自己的问题。」他飞快地截断顾耀的话。 「我不明白……」顾耀挪了一挪,离他更近一些。他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只是疑惑,「如果你有心事,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都没有关系……」 「你这样想吗?」许晟几不可见一笑。 「当然。」顾耀想了想,「随时都可以。」他有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笑了笑:「你给我打电话,我不是立刻就回来了吗?」 「可是我后悔了。」 停顿片刻,许晟的声音愈发地低沉下去,迎着顾耀诧异的目光:「可能你觉得那是朋友应该做的,但是……从前我心情再差,也不会这样去找其它朋友……」他用力抿了抿唇,很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太依赖你了。这是不对的。」 顾耀没有想到听到的是这样一番话,张了张嘴,却没能找出合适的应答话语来,呆愣了半晌:「我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所以我说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许晟淡淡一笑,垂下眼,莫名地又起了另外一个话头,「那晚上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爸妈来了,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来了吧……我告诉过你的,他们要分开了,所以送我来外公外婆这里。我不想在家里待就出来了……你给我发信息那天,的确也不是忘了回你信息,我去机场送他们走了……早知道还不如不去。」 「……你们吵架了?」顾耀有些干涩地问。 「算不上,还不就是那些事情。」许晟的神色和语调都一併冷淡下去。 哪些事?那晚天台上若有若无的酒气,从某个时间的缝隙慢慢又飘散过来。 「我曾经希望他们和好,为此做了很多改变,现在他们走到这一步,我发现那些都没有意义……」他的面色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唇角牵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而那些我坚持不可能改的,自以为是的,似乎也没有。」 他说话时并不看顾耀,只看着远处因为云层遮掩而模煳不清的星月,很久之后,嘆了口气,「我脑子乱得很,原本不想说,也实在觉得很丢脸。你非要追根究底,那么随便听一听也就过了……这几天是我不好,我怎么想,其实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顾耀沉默地听着,凝视着他的侧脸和脖颈,直到许晟转过头来同他对视,面上浮出一个虚无的笑意:「不过那天有句话你说得对,都会过去的……我的情绪,我会尽快调整的。我们还是朋友,但是这几天,请你让我自己再静静吧。」 说罢,他很快地站起身来。却在下一秒,被顾耀捉住了衣袖。 短暂的僵持之后,许晟低低发问:「你还有事吗?」 有事吗?当然。可越是觉得要说点什么,越是口干舌燥,一个字也想不出。 「……你说你脑子乱,你把我也弄乱了。」他苦笑一下,「你先准备考试吧,等你考完,我们聊一聊。」 「再说吧。」许晟再没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接下来的几天,许晟还是每天埋头在位置上复习,应付来问题的同学,也很少同顾耀说话。 可是顾耀知道不一样了。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忍不住滑向许晟近在咫尺的侧脸,又在被对方察觉的前一秒,仓惶地垂下眼睛去。 原来他也看他,顾耀心知肚明,但没有这样频繁,也没有这样慌乱。那晚两个人都不算太有条理的谈话,像一阵风,吹开了他心中原本已经打算压抑的隐秘慾念。 而时间也在一天天地过去,期中考很快就到了。 他们被分在了不同的考场,在教室门口分别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顾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进人潮中,这才慢慢去了自己的教室。 和过往的考试一样,他捡着顺眼的题随便写一写,反正都会在交卷之前全部划掉。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发呆或者睡觉。年级的老师都认识他,只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 回顾家之后,或者说决心不再做魏玫要求的完美儿子之后,每一次考试他都是这样煳弄过。也经常在这样的节点,想起过去那些起早贪黑,用功念书的时候。 如同梦一样,可笑至极。 但这一次没有,那些往事没能分走顾耀一丝一毫的心绪。他看着黑板上方挂着的表,指针一点点地滑动。满脑子想的都是许晟。 时间是他自己定的,考试结束,聊一聊。 可是聊什么呢?顾耀没有头绪,又或者太有头绪,所以才迷茫。 不管怎样,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收卷铃也如期地响起。 顾耀坐在位置上,等周围所有的同学都走光了,才起身回教室。然而刚刚经过走廊,晃眼却看见楼下,许晟正背着书包往学校外走去。 「许晟!」他喊了一声,周边有人循声看过来,但许晟没有回头,似乎没听见。 第75页 顾耀想也不想,就往楼下跑,追下楼却已经不见了人。一面往外追,掏出手机来,开机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拨了两遍,已经走到了校门口才接通。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问要去哪里。他听见许晟回了句机场,才开口对他道:「怎么了?」 「你去机场做什么?」顾耀下意识问,「你父母又来了?」 「不是。」许晟似乎一笑,「接我一个朋友,她从n市过来玩。」 「什么朋友。」顾耀忍不住追问。 「同学。」 「这样……」 许晟嗯了一声:「没其他事情我先挂了。」 「等等!」 「你说。」 顾耀抿了抿唇:「贺延星期天晚上生日……」 「我记得,我会来的。」许晟轻轻答他,「先这样吧,进隧洞了,信号不好。」 说罢,电话挂断了。 可能是听到了过隧洞的话,司机透过后视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许晟没有在意,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把手机扔在了一旁。 车辆正从桥上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望无垠。远处已经可以看见机场的轮廓。 高欢玥降落的机场和父亲来的不是同一个,今年年初才开始运营,司机大概也没来过几次。绕了两圈才找到停车场,飞机已经落地快二十分钟了。 「你别来接机口了,我已经出来啦。」高欢玥语气有些夸张,「z市也太热了吧,我感觉已经要被烤化了……」 「你看看周围有什么标志,就在原地别动,我过来找你。」 「我看看啊,旁边是地铁站,还有个炸鸡店,这个看着不太好吃……许晟!这里!」 她突然提高了音量,许晟仿佛耳膜都震了一下,转过头去,就看见高欢玥从身后满面笑容地跑了过来:「……我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 「两个月而已,能长多高。」许晟习惯了她想一出是一出的说话风格,先走过去,把被她扔在原地的箱子拿上,「你不是就来两天,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都是给你带的呀。」高欢玥笑眯眯地说,「不要急着感动,我走的时候,你也得给我装满。」 「好。」许晟笑了笑,他顺水推舟,让高欢玥到z市来,自然是别有用心。但见到好友,一直有些阴郁的心情,还是轻松了些许。 高欢玥像只小鸟,蹦蹦跳跳地跟在他旁边,说起学校里没完没了的考试,做不完的卷子……「简直有毛病,月考和期中就隔了二十天!就为了提前开始小学期……附中是先放假再补课是吧?」 「过马路,你慢点。」许晟拦她一下,「前几届是,今年还没说,应该吧……你们期中考成绩出来了?」 「前天出来的。」她伸手比了个数,一挑眉,「厉害吧!不然我来找你也没这么容易……我本来想的是,就算考差了也来,还能装装离家出走,我爸妈最近管我太严了……结果没注意考太好了,我爸一高兴就贊助我机票了……」 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一直到吃饭也没有停。吃完饭精力终于消耗得差不多,有些累了,撑着脸道:「明天再看海吧,你还是先送我回酒店吧,走不动了。」 「好。」许晟点头,他原本要给高欢玥订房间,但高欢玥异常嫌弃他的品味,自己已经先他一步定好了z市一家很出名的网红海景酒店。 许晟把她送到楼下,看了眼楼上五光十色的彩灯:「要不要给你买个眼罩?」 「才不用!这才有氛围感,你懂不懂......不跟你说了,明天九点,不,还是十点吧。」她想了一下,老老实实道,「太早了,我应该起不来。」 「好,知道了。」 高欢玥于是愉快地沖他挥了挥手,正要进门,勐地又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情,「对了,林逸明天一起来吗?真是好久好久没见他了.....你干嘛这个表情,你压根没告诉他我要来?」 许晟的指甲下意识用力地掐住了掌心,带来的疼痛感才能让他勉强维持住自己的面色不变:「忘了告诉你了,他和同学出去旅游了。」 「啊.....好吧。」高欢玥撇了撇嘴,并没有丝毫的怀疑,「太过分了,你见到他记得帮我骂他啊。行了,我回去睡了。晚安。」 灯光下,好友的面容天真而单纯,快乐得一目了然。 「晚安。」许晟笑着对她说。 但心里清楚,自己今晚,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睡得安稳了。 第25章 试探 天没亮就醒了。 坐在桌边写完了两张试卷,远处云层后才隐隐现出模煳的太阳的轮廓。绕着小区慢跑了一圈,回家换了身衣服,下楼正好碰见外婆从卧室出来。 「专程来找你玩,好好招待人家,这么多年同学不容易……我记得家里相册应该还有你们小学毕业时候的照片,回头翻翻……」外婆见他要出门,端着杯温水过来,「晚上要不要来吃饭呀?我让阿姨备菜。」 「我问过了,她说怕麻烦你们。来了也不自在,我们就在外面吃。」许晟摇摇头,走到玄关边去穿鞋。 「也行。」外婆颔首,跟着他走到院子里,把留声机打开,咿咿呀呀又在放《锁麟囊》,想了想又问,「那要不要司机跟着呀?去哪里也方便点。」 「不用了,外婆你别操心,打车挺方便的。你今天不是要和阿姨做旗袍吗?司机还是跟着你们吧。」早起温度还没上去,许晟回过身,替外婆拉了拉披肩,「我走了。」 第76页 他到酒店楼下九点半刚过,找了家附近评价还不错的早茶店,叫了服务生来点餐,叮嘱半小时之后上菜。安排好了,又给高欢玥发了条信息。 『刚起,你等我一会儿。』 『不急。』许晟回了个好。 昨天放学那个电话之后,顾耀没有再联络他。许晟回完信息退出来看了一眼,然后点开通讯录,把顾耀连着贺延和宋一杭的号码全部设置成了免打扰。 一时再没有别的事做,点开围棋软体,随便开了一局。他不喜欢和ai对弈,只是早上玩家不多,等了两分钟才匹配上人,技术却很烂,下了两手便看出来是初学者。 左右许晟是打发时间,刻意收敛让着下,但也没撑过一刻钟,对面的颓势却已经完全挡不住了。 「许晟。」高欢玥从餐厅外走了进来,见他坐在窗边,立刻加快了步伐。 许晟垂下眼迅速地结束了战局,在高欢玥走到桌边前,屏幕上显出了一个胜利的标志。 「残暴。」高欢玥凑过去看他手机上的棋局回顾,很不客气地点评道。 「我让了这么久还残暴?」 「你那是让吗?你那是享受虐杀的过程。」高欢玥撇撇嘴。 「可以上菜了吗?」服务生走过来客气地问。 「可以,谢谢。」许晟点点头。 很快便有人端着餐盘过来。 「点了些什么?」 「都是你爱吃的,你看看要不要再加菜。」 「不加了,等会儿吃午饭了……你确定都是我爱吃的?」高欢玥话说到一半,看着面前放下的一个个碟子,蜜汁叉烧到菠萝咕噜肉,「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嗜甜了?」 许晟短暂地僵了一秒,拿过红茶喝了一口:「不是还有别的……给你点了十道菜,还挑不出你喜欢的?」 高欢玥才不被他煳弄:「问题是,你不是也不喜欢甜口菜吗?你点菜在想什么?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情况?」 「你脑子天天想什么?」许晟笑了笑,自己挑了一块瘦的叉烧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入乡随俗,总要点特色菜给你吃,倒成了我的不对了……今天想去哪里玩?」 话题转得并不高明,好在高欢玥见好就收也不再追究,听他问立刻从包里拿出平板来:「行程我都安排好了,这我就不指望你了,z市旅游点还挺多的,全部你都得陪我打卡完。」 密密麻麻一屏幕的字和路线指引,旁边还配着各色的插图。 许晟粗看了一眼:「公交站也要打卡?」 「对呀,这一条可是沿海公交线……你在z市这么久,都没去过?」 「小时候这条线应该没开通。我这学期过来,基本没有出过新城。」许晟笑了一下,「今早出门,外婆还问要不要叫上司机。」 「资本家。」高欢玥撇撇嘴,「那只能我今天带你开眼了……等会儿先去民俗纪念馆和灯塔,下午去佛光寺……明天上午就坐这条公交线去码头,换船二十分钟就到棕澳岛,然后回来你再送我去机场。」说着她一拍手,很满意自己的安排,「完美。」 「要去棕澳岛今天去吧,明天再去灯塔。」许晟垂眼用勺子搅着粥,「毕竟远些,时间容易有变数……你是七点的飞机?万一误了机总是麻烦。在市区更方便。」 「可以啊。」高欢玥想了想,很痛快地改了主意,「那你快点吃,吃完就走。」 棕澳岛是离z市城区最近的岛,前两年通了桥,车可以直达,但高欢玥想坐船,许晟也就陪她了。 上一次来这座岛是什么时候,许晟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小学的某个暑假。 岛上有条老街,是清末抗战的旧址,现在卖各色的特产。许晟记得有一种青团一样的点心,带着淡淡的药草一样的苦味,果然也在路边找到了。 买了一堆的海螺,又去了红枫林,半下午才随便找了家岛上的牛杂店吃午饭。 到佛光寺的时候正赶上日落。 比不得外婆常去的释佛寺那样的古剎,佛光寺建成也不过二十余年,只是因为金佛居高台而面朝深海,独特的景象,才吸引了游人如织。 高欢玥拿着相机,寻找最佳的位置让许晟替她拍照,取景框里夕阳洒落释迦摩尼周身,灿烂如佛光普照。 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莫名地,许晟又想起了签文上关于日相的谶语。 吃过晚饭又在海边散了会儿步,回到家已经过了十点。外公外婆早休息了,阿姨听见开门声出来看了一眼,问他要不要吃点水果。 许晟摇头上楼,洗了澡出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来。顾耀临近中午的时候发了条信息来,拍得有些煳的一张照片,也看不太出来在哪里。许晟没理他。 倒是贺延打了好几通的电话过来,自然一个也没有接到。 情况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许晟把免打扰的设置关掉了,起身又回桌前写了两张卷子,关灯睡了。 头天逛了一整天,高欢玥也累了,提前给许晟发了信息,果然睡到快中午才起床。 也不想吃饭,还坚持要把景点逛完,两人在便利店买了两袋酸奶,打了辆车往纪念馆去。 「身份证号发我,后四位我记不住,我先把票买了。」高欢玥靠在计程车后座上打哈欠。 「我已经买了。」许晟好笑地看她,「让你困就继续睡,眼睛都睁不开。」 第77页 「谁说的!我定了的地方,是一定要去看完的……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来电显示是贺延的号码,许晟数着时间又响了几秒才接。 「喂,贺延,怎么了?」 「小许!」贺延的声音带着一股刻意的可怜巴巴,「你终于接电话了!我昨天给你打了好几个,全部都关机!」 「不好意思啊,昨天陪朋友在外面,手机没电了,没注意……才起来,刚看见,本来想给你回,你就打过来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贺延的背景音有些吵,像是轰趴馆一类的地方,「你不会忘了今天是我生日了吧。」 「怎么会呢?」许晟语气含笑,「礼物都给你备好了,晚上我一定准时到。」 「这才中午呢,你给我说什么晚上,晚上是晚上的事。现在已经聚着了,宋一杭顾耀都在,你快来!」 「现在真不行,我朋友还在呢。」许晟温和地说。 「叫上你朋友一起来呗,这有什么关系,人多才热闹。」 「不方便,算了,我晚些过来。」许晟还是拒绝,顺手去拿酸奶。 「哎哎,拿错了,这瓶才是你的。」 那头贺延正说有哪里不方便,你今天怎么这么磨叽,听见高欢玥的声音,话一下被掐断了,顿了两秒,语气中带上了不可置信的兴奋:「……你怎么没说你朋友是女的?小许,你不对劲啊!」 「想多了,没有的事。」许晟轻轻截断他,温声道,「好啦,先不说了,晚上见。」 「喂,小许,餵……」 贺延又喂喂了好几声,才发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他嘀咕了一句小气,又实在压制不住察觉到八卦的兴奋,拿着手机跑进撞球室里:「各位各位,大新闻,劲爆新闻!」 「干嘛?贺议长要升官了?」 「滚滚滚,一边去,没脑子别乱接,谁和你说话了?」 贺延生日其实正儿八经叫的也没几个人,况且正经的局在晚上,现在不过是个无聊的提前预热,知道的人更少。 只是朋友带朋友,他又是个来者不拒的性子,三层楼的轰趴馆,竟然没两个房间还空着。 撞球室里,因为顾耀和宋一杭都在,聚的人尤其多,同贺延搭话那个不知是谁带来的,刚才介绍了两句,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贺延也没认真听。 原本只是想藉机多搭句话,没料到却被这样当众驳了面子,实在也有些难堪,又不能对贺延说什么,抓了抓脸,随便找了个藉口出去了。 其它人一时也觉得尴尬,原本哄闹的房间倒是莫名静了一瞬。宋一杭端着杯果酒靠着桌子看顾耀打球,头也没抬:「什么新闻?你激动成这样?」 「你猜猜。」贺延一脸神秘地说。 「不猜。」宋一杭冷漠道,「你憋着吧。」 「哎呀,你这人真的烦死了……我求你了,你猜吧。」 宋一杭慢吞吞喝了口酒:「有什么可猜的……你不是给许晟打电话去了吗?他什么时候来?」 说话时,他的目光从顾耀背上扫过,后者半趴在球檯上,正要出杆。 「就是这个事!」贺延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小许那个重色轻友的傢伙!我昨天给他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没打通,结果人家陪女朋友去了!」 啪的一声,白球撞了出去,却没能击中顾耀预先盯准的那枚红球,分毫之差,撞在了球桌的边缘上,反弹一下,跳到了地上去。 「哎呀。」贺延可惜地喊了一声,「这杆没打好。」 「你瞎说什么?」顾耀皱起眉头。 「我没瞎说啊,这杆就是没打好嘛,你怎么还不让人说了。」贺延理直气壮道。 宋一杭瞧着顾耀不善的面色,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球,及时把话题拉回正轨:「许晟什么女朋友?」 「我刚不是给他打电话嘛。」一说这个,贺延立刻又来了兴致,「小许推了半天不愿意过来,说要陪朋友,我心想他平时也不是这么磨蹭的人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就听见那边有个女孩说话的声音……」 「许晟说是女朋友了?」顾耀面无表情地给球桿皮头上巧粉。 「那倒也没有,小许那么腼腆的性格怎么会承认嘛......不过我一听......」 顾耀冷着脸截断他:「你就在这里瞎猜。」 「什么叫我瞎猜,有理有据地好不好!你想啊,普通朋友用得着专门陪这么久?而且我听他们说话语气反正亲密得很,你别说,那姑娘声音还挺甜的......」 顾耀的面色在他的絮叨中一寸寸冷下来,然而贺延浑然未觉,说个不停。顾耀腾地把球桿扔在了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 撞球室在二楼,旁边是个k歌房,里面一阵的鬼哭狼嚎,隔着门都挡不住。吵得他心烦意乱,一直走到门外的院子里才好些。 已经过了正午,却恰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水池边白色铁皮的躺椅被太阳烤的发烫,顾耀也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坐了下去。 植物无精打采地蜷缩着叶子,主人家养的一只高大的金毛,趴在走廊前方,吐着舌头。顾耀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又关掉,重新打开通讯录,手指碰到通讯录上许晟的名字,就要拨出去,却又缩了回来。 阳光太刺眼了,屏幕上的字都有些看不清楚,半晌,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抬手挡住了眼睛,慢慢地唿出一口气来。 第78页 「不嫌热啊。」一抹凉意碰到了他的手背,顾耀睁开眼睛,沉默两秒,从宋一杭手中接过水,「你怎么也出来了?」 「晒太阳。」宋一杭也喝了口水,忽然说,「我谈恋爱了。」 顾耀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宋一杭不回答,一本正经又道:「贺延也谈恋爱了。」 这下顾耀反应过来了,静了两秒,低低骂了一句神经病:「干脆你俩谈去吧,我看一个没脑子,一个全身心眼,天生一对,绝配。」 「那不行,我们家还要不要在z市做生意了?贺议长能把我追杀到海里去。」宋一杭终于笑起来,意味深长道,「你怎么不气了?......上次还说许晟和我和贺延一样,原来不一样啊。」 「差不多得了,没有你这么看热闹的。」顾耀抿着唇不想理会他,垂着眼睛喝水。 「你的热闹有什么好看的,里头那么多屋,我随便推一个进去,也比你的好看十倍。」宋一杭耸耸肩,「行了,贺延的话,你不必往心上放,他那个嘴,一分能往百分说的......不过我猜,你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顾耀摩挲着杯子不说话,宋一杭见他这样的表情,微微敛了神色,有些无奈地笑了:「我真是有些搞不懂了。按理讲,这种事情,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也不会这么难,明明都轻车熟路了才对……开个玩笑,只是你这个样子,实在让我觉得很危险。作为朋友,于情于理,我应该劝你两句,不过坦白讲,实在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劝。」 「我也搞不懂......你别说了。」顾耀低低地应他一句,「进去吧,不用在这儿站着了,烦。」 「我又烦了。」宋一杭往后一点靠着树,点到即止,「你不进去?这么热。」 顾耀摇头,又是简短的一个字:「吵。」 「行吧,你自己想吧。」日头实在太毒,宋一杭不管他了,转身往里走,顾耀又叫住他。 「又想聊了?」 「不聊。」顾耀把杯子递给他,「给我加点冰来。」 宋一杭摇摇头接过:「好的,大少爷,马上给你送来。 这家轰趴馆的服务很是周到。还没等宋一杭把水给他送回来,已经有眼尖的服务生留意到有客人去了院子里,很快在旁边撑起了遮阳伞。 顾耀不想同人说话,随手摸过一本杂志挡在脸上,闭着眼睛装睡,脑子里无数个念头转过,又悉数沉下去,最后只留下那晚天台上,许晟平淡的侧脸。 思绪万千,热气却像一团蓬松的棉花,叫人昏昏欲睡。蝉鸣声渐渐远了,忽然又有人用力摇他肩膀。 顾耀倒抽了口气,按了下听宫穴,一把扯下挡脸的书,坐起来:「贺延,你有病啊!」 「来看,快来看!我就说小许是陪女朋友吧,你还不信。」贺延大咧咧往摇椅的扶手上一坐,把手机往他眼前一怼,「你看,小许这不就发朋友圈了。」 心里不由得一紧,顾耀皱起眉头,把他手腕往外推了一点去看屏幕。 没有文字,单纯的一张图片,应该是在咖啡厅,图片的一角,露出了一只手来。 「这绝对是女生的手,百分百,许晟肯定没有带珠链的癖好吧。」贺延跟个侦探一样在旁边分析,「看手应该就是个美女,骨骼这么细。」 「你是天桥下看手相算命的?」顾耀用力抿住唇。 「对啊。」贺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看你今年有血光之灾。」 顾耀不耐烦地把他从椅子上推起来:「一边去。」 「去呗。」贺延笑嘻嘻不动,指着图片上杯子的logo,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样子,「我知道这家店,离这儿不远,就前面商圈那个商场二楼还是三楼我不记得了,咱们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少在这里瞎起闹。」宋一杭走了过来,扯着贺延的领子,把他从顾耀旁边拉开,「该走了,现在过去海边时间差不多,还有这么多人在,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 「哎呀,还早呢。你不去就算了,我想去,难得有乐子看。」贺延转头去拉同盟,「顾耀......」 顾耀话也不说一句,径直起身走掉了。 「不是,他......」 「行了,行了。」宋一杭无奈道,「走吧。」 提议得不到响应,贺延实在有些丧气,返回去拿了自己的外套,不死心地嘟嘟嚷嚷跟着宋一杭往门口走。其它人也都三两成群地从各个房间出来,准备一道转去海边的露营基地。 车是一早安排好了,门口停了两排。 「顾耀呢。」 宋一杭没看见人,心道不会吧,正要打电话,贺延已经眼尖地看见马路对面,顾耀刚刚拦停了一辆计程车,坐了进去。车一熘烟地开走了,方向却绝不是往海边去。 「哎!不是!还有这样的呢!不带我自己去了。太过分了。」贺延气得跳脚,立刻拉开最近的一辆车,报了咖啡厅的地址。 「不是去海滩吗?」司机一脸莫名。 「先不去了。」 宋一杭拦也拦不住,只能随便拉过周边一个还算熟悉靠谱的朋友,让他到了先安排组织一下,跟着贺延上了车。 「你还真发了?」高欢玥指尖滑过屏幕,笑着抬起头。 「我问过你了。」 「我能有什么意见,但干嘛不发正脸。」高欢玥毫不介意,凑过去一点,眨巴眨巴眼睛,「我今天的妆不好看吗?」 第79页 「好看。」许晟点点头表情认真地答她,「只是我记不清楚手机里面到底有你哪些亲人朋友,万一屏蔽漏了,传到叔叔阿姨那里,看见你化妆,不是又要被念叨。」 「我上学又不化。」高欢玥低头挖了一勺板栗千层放进嘴里,「这家蛋糕是还挺好吃的,一点也不腻。不过,也没必要跑这么远来吧。纪念馆过来一个小时,我简直以为要开到郊区去了……」 许晟正看着微信界面,他的那条朋友圈往上再翻几条,是贺延发的一小段视频,音乐嘈杂,背景摇晃。好在有定位,离这里只有不到五公里。 「和机场顺路,等会儿送你过去方便。」听见高欢玥喊他,许晟抬起头平静地回答。 高欢玥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咬着吸管只是笑不说话。许晟不动声色又看了眼时间,眼角的余光滑过玻璃的落地窗,微微一滞。 「哎哎,那里!」 贺延紧赶慢赶催着司机开快点,终于成功堵在了和顾耀前后脚下车。 一边往商场走埋怨着顾耀委实不讲义气,眼尖地盯到坐在窗边木桌旁的许晟,立时就把这点小恩怨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还真和女生在一起呢,这小子……我们怎么过去。」贺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旁边有眼镜店,买副墨镜伪装一下?」 「别添乱了你。」宋一杭啧了一声,下意识去看顾耀,后者却停住了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许晟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眉头微蹙,面上是一个有些迟疑的表情。 大概是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对面的女孩跟着转过头来。 「完了,没办法装偶遇了。」贺延先是扼腕,旋即又哇了一声,「真挺漂亮的,我就说是美女吧。」 女孩看了他们一眼,又凑过去同许晟说话,应该是在询问,姿态熟稔而亲昵。 「打个招唿就回去算了。」宋一杭轻声对顾耀道。 「算什么啊!」顾耀还没说话,贺延先叫起来。 宋一杭简直头疼:「你闭嘴!」 然而顾耀谁也没有理会,一抿唇,提步走了进去。 「快快快。」贺延生怕漏掉什么精彩剧情,赶紧也追了上去。 这家咖啡厅并不提供简餐,快到晚饭时候,客人不算十分多。服务生热情地迎上来,询问几位客人,位置想要靠窗还是去楼上。 「不用,有朋友在了。」贺延摆摆手,越过顾耀径直跑到许晟面前,很热情地勾住他的肩膀,「小许,好巧啊,怎么在这里都能碰见你。」 「这话恐怕我来问更合适。」许晟似笑非笑,「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证明咱们有缘分啊。」贺延很不高明地同他装傻,指着顾耀说瞎话,「他说要喝咖啡,我们就随便挑了一家,哎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何处不相逢。」 「是吗?」 「对啊。」贺延非常肯定地点头,立马抬手招服务生,「三杯冰美式。」 「两杯美式,一杯拿铁,拿铁多加一份奶。」许晟纠正道,顾耀心下一动,莫名竟然有点委屈,站了这么久,终于抬眼去看许晟。然而许晟的目光却只是平淡地从他身上扫过,视线一触即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小许,你可真不够意思。明明知道今天我生日,叫你都不来......不过我这一看也能理解。」他们之间这点古怪的氛围,贺延并没有觉察到,总之心思是只用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表情爱买地笑着,胳膊肘怼了许晟一下,「这是谁啊?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许晟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高欢玥,我同学,从n市过来,我们也很久没见了。刚好撞上你生日,实在不好意思。」 「那也没事,可以一起去玩嘛。」贺延一如既往自来熟地就问高欢玥,「现在邀请你不迟吧?」 「谢谢,生日快乐。只是我等会儿就要回n市了,明天还有课。」高欢玥落落大方地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坐到了许晟旁边去,「你们也坐吧。」 这一系列动作她极为自然,包括示意许晟帮她把包往旁边挪一挪。 顾耀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贺延那些所谓男女朋友的不靠谱的揣测,但目之所及,气氛和肢体动作是骗不了人的,一言一行,都彰显着他们的亲密。他看得分明,垂眼用力咬住了后槽牙,拿过服务生刚刚端上来的,尚且有些烫的拿铁勐地灌了一口,重重咽下一口气。 在咖啡厅坐了快半个小时,顾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有一阵他简直想走,觉得自己不该来,许晟这两天只怕开心得很,他是不受欢迎的。但另一方面,心里却又有些负气地想,许晟越是不想他出现在这里,他却偏偏不能如了他的意。 好在贺延是足够健谈的,高欢玥也是非常开朗的性子,再加上许晟和宋一杭偶尔搭上两句,场面一点也不显冷淡。 「幼儿园就是同学?」贺延表情夸张地起闹,也不知道别人的八卦怎么能让他这样兴奋,「呀。」 「每次认识新朋友都有人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们是划片区分学校,住得近当然就一个学校啦。」高欢玥笑眯眯地同他们玩笑,「不过一直一个班的确是因为我想抄他作业,所以每次分班前都去拜菩萨祈祷……今年就是忘去了,结果许晟就转学了……还不提前告诉我……」 青春少艾,长相又甜美。语气中带着些嗔怪也不惹人讨厌,只有顾耀觉得碍眼。 第80页 终于,许晟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结束了这场对顾耀来说,简直算得上煎熬的闲谈。 「我得送她走了。」许晟站起身,关掉了闹铃,「再不去机场,就要晚了。你们也快过去吧,我等会儿直接去海边找你们,我知道位置。」 闻言贺延只能收住了话头,又问高欢玥:「真的不去吗?你可以坐明天的飞机走,晚一天课也没关系吧……离这么远,你和许晟多难得才见一面。」 「真的不去了,下次吧。」高欢玥笑着拒绝,「我很喜欢z市,有时间都会来,总有机会。」 「那加个微信吧,我对z市可熟悉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商场门口,来时的司机还在门口等着。 「要不让司机送你们去机场吧,我再叫辆车。」贺延提议道。 「不用了。」许晟摇头,「我已经叫了车,还有两公里就到,你们先走吧。」 「行吧,那你送完人早点过来。」 顾耀面无表情地配合说了句一路平安,率先上了车。开出十来米远,从后视镜里,仍然可以看见许晟和高欢玥站在原地,不知又在说什么,看不清表情,却总觉得许晟是笑着的…… 「停一下。」他突然开口。 司机一愣,踩下剎车:「怎,怎么了?」 「你们先走吧。」顾耀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你东西拿掉了?」 「你们先走。」 顾耀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转身走了回去。 「不是,他干嘛去啊。」贺延跃跃欲试,想要跟过去看个究竟,被宋一杭及时制止,安排司机开车。 「我知道了!」已经开过了第一个红灯,贺延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手,「顾耀是不是喜欢……」 宋一杭眼皮一跳,就听见了后面几个字,「高欢玥啊。」 「我说他刚才怎么不说话,害羞呢……见色起意也不是不行,但这不道德啊……」 一时宋一杭都不知道脸上什么表情更合适。顾耀的性向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们,与其说他双性恋,宋一杭其实一直认为,他对女生只是无所谓。 只有贺延,总觉得顾耀是闹着玩,他不由得嘆了口气,想起顾耀刚才仓促下车的样子,又嘆了一口,对贺延道:「我有时候觉得吧,你这个脑子真的挺好的。」 贺延得意洋洋:「聪明吧。」 「永远抓不到重点。」 一开始顾耀是在往回走,渐渐地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回了许晟面前。 「怎么了?」静了两秒,许晟看着他问,车恰好也到了。 「介意我一起送你吗?」顾耀开口却是直接对高欢玥道。 这样的情形下,高欢玥再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也觉得奇怪。看了看许晟,有些犹豫道:「……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要去的话。」 「你干什么?」许晟微微蹙着眉。 「我无聊。」顾耀说,其实也做好了准备,许晟要是说不,他是没有脸僵持下去的。 然而静默几秒之后,许晟没有说话,只隔着袖子轻轻拉了下高欢玥:「走吧。」 先回酒店取了行李,再转去机场。顾耀独自一人坐在副驾驶,听他们低低后面说话。心不在焉地打了几把游戏,稀里煳涂却全都输掉了。 「就在这儿吧,不用送我进去了,还要等防爆检查,麻烦。」 车停在了机场门口,顾耀看着他们下车,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默默把没有关严实的车窗关上了。 后面在说什么便听不清楚了。就看见许晟跟着又往前送了几米,走到门边,才把行李递过去。 然而高欢玥没有接,偏着头对许晟说了句什么,许晟顿了一顿,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顾耀唿吸一滞,一下子握住了门把手,可最终,他也只是默默放开,把头扭向了一旁。 「怎么了?」许晟抱得不实,只是轻轻环住了高欢玥的背。 「没事呀,下次见面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了。想抱一下,沾沾你的灵气,考试也轻松点。」 这句话逗笑了许晟:「有问题随时都可以找我,我不在n市也没有关系。」 「你也一样。」高欢玥很用力地搂了他一下,语气认真了一些,「见面那天说你又长高了是假的,瘦了才是真的……心思不要那么重……这次看见你,总觉得你不开心。」 「没有的事。」许晟微微一笑,否认。 「没有就好,就当是我多心。」高欢玥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车,转头又认真地看着他,「不管怎样,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开心。」 自己的这位好友性格跳脱,但心思细腻。许晟知道她一定是察觉到了端倪。他感激她的缄默,也庆幸她不会深究。 毕竟真相如此残忍,对她也一样。 喉结动了动:「好。你也是。」 「我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爸妈总骂我是全天下最没心没肺的人,没有烦心事的。」高欢玥松开他,退后一步,「我走啦,记得帮我骂林逸,下次我再来,他要是还不见我,可不是发条信息解释就算了。」 光天化日之下的拥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不过谁都没有在意,许晟脸上撑起一个笑容,颔首说好。高欢玥便又笑笑,蹦蹦跳跳地拖着箱子进了机场大厅,身影融进了人潮中,看不见了。 顾耀觉得自己在车上等了许久,窗外天色仿佛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又黯淡了几分,才听见后排被拉开的声音。 第81页 「可以走了吗?」顾耀已经付过了加倍的车费,尽管的时间略微长了一些,司机也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的态度。 或许是没听清,或许是走神,许晟没有做声。顾耀透过后视镜看他,见他仍然看着机场口的方向,心里翻来覆去,也说不清什么滋味。 一鼓作气解了安全带,干脆也坐到了后排去。许晟被这动静惊动,微微皱眉,表情算不上愉悦,顾耀假装没察觉,对司机道:「走吧。」 去海边的路原本不远,偏偏这样一折腾,正好赶上了晚餐的点。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商圈,逛街的人太多,倒是连着堵了好一会儿。 「我昨天给你发信息了。」 前面又堵了,长龙望不到头,司机都等得心焦,动也动不了,索性跑到旁边的超市去买烟。 车厢里,狭小又封闭的空间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顾耀闷闷开口,却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许晟还是看着窗外,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 霓虹灯在车窗上滑过斑驳的光影,顾耀咬了咬嘴唇:「你又没看见……」 「我不想回。」许晟硬邦邦地甩出来一句,「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也不知道回什么,不想回。」 仿佛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顾耀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算不上好看:「……那天明明说好,考试之后我们聊一聊的,你人却走了。」 「不是我们说好,是你在说。」许晟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语气与神色中,都带着一股倦怠,「想聊什么,现在聊吧。」 顾耀张了张嘴,可没能顺利地说说出话来,对视几秒,许晟唇边滑过一个意味难辨的笑容:「你看,其实没有必要。」 「究竟是没有必要,还是你改主意不想聊了?」顾耀按在身侧的手上隐隐爆出了青筋,「......你不能这么对我,这总是你答应过的。」 「嗯。」许晟很轻地应了一声,「是我不好。」 他的态度似乎软化下来了,却也绝不是顾耀想要的:「......许晟,我真的不明白你。」 「你明白你自己吗?」许晟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平静地反问。 顾耀一哽:「我......」 「你手机响了。」许晟截断他。 屏幕的光在已经逐渐暗下去的车厢里亮得很突兀,顾耀原本想要拒接,却不小心按到了免提。 「你们怎么还没回来啊!」贺延的声音登时充斥满整个车厢,「哎,你跟了一路情报打听清楚没,那姑娘到底是不是小许女朋友啊......」 顾耀眉心一跳,手忙脚乱地掐掉了电话。但他知道许晟听见了。长久的静默中,窗外的车流声仿佛也远了。只余下出风口细小的空气摩擦的声音。 车里不够明亮,离得这样近,顾耀却无法看清许晟的神色,更无从说那双琥珀一样幽深而沉静的瞳孔中藏着的是什么情绪。他知道不该,鬼使神差,依旧开口了:「是吗?」 问完这一句,顾耀就后悔了。但还是强迫自己正视他,然而目光相触的这一刻,许晟眼波一闪,沉默地转过了头去。 车流终于疏通了,司机也买好烟重新发动了车。 开出了城区,后面一段路没有再堵。他们也没有再说一个字。许晟甚至一动都没有动,只是盯着窗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如同一尊塑像。而顾耀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眼睛发酸,终于挫败地低下了头。 在这难言的沉默中,风中渐渐传来了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 车停下了。 许晟一言不发径直下了车。顾耀觉得很累,一动也不想动。直到司机出声提醒,才慢慢推开了车门。 他以为许晟早就走了,一抬头,人却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 身后车开走了,风扬起细细的沙。远处露营地的灯光将黑暗的天幕映出了一层瑰丽的色彩。顾耀实在拿不准他的心思,只觉得自己浑身狼狈,抿了抿唇,踩着沙滩往灯光的方向走。经过许晟身边时,对方却开口了。 「不是。」 「什么?」顾耀有些错愕。 「我说不是。」许晟顿了顿,轻轻嘆了口气,「别人或许会问那样的问题,可是顾耀,你不必如此来试探我。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永远都是。但她不可能是我女朋友,永远都不可能是。」 他说着忽地笑了,一丝微弱的光从眼中滑过,但绝对谈不上愉悦。侧过身,靠近顾耀一点,而唿吸落在他的耳畔,语气中藏着难以掩饰的无可奈何,叫人分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顾耀:「......你明明早就知道的,我不喜欢女人。」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和评论啦~这周会调一下节奏,争取每周多更几章。一次性积在一天更,大家都太累了。( ′` )比心。 第26章 潮汐 低缓的声音,却如同初春的惊雷炸开,巨大的无措,跟这昏暗的天幕,一起笼罩住了顾耀。 脑子里是短暂的空白,风声与潮汐声都被隔绝开了,再看不见任何的东西,除了咫尺间,许晟如同月华一样清冷而淡漠的脸庞。 「聊完了。」许晟勾了勾唇角,并不在意顾耀的反应,「走吧。」 说罢,他转身往海岸边走去。 沙子太过柔软,他走得有些摇晃,而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沙地上渐行渐远。 等顾耀循着那一排足迹慢慢走到的时候,派对已经正式开始好一会儿了。 第82页 布置好的一排排帐篷前面,是巨大的露天舞台。贺延找了z市一家小有名气的摇滚乐队,衣着夸张的乐者在摇晃的灯光下声嘶力竭,气氛被烘托得格外热烈。空气中瀰漫着酒味,冰淇淋和朗姆混合的气息,还有因为人群聚集而带来的热气,海风也吹不散。 顾耀没有上前去,找到许晟穿着淡蓝色衬衣的背影后,慢慢靠着身后的木架子定住了脚。 而许晟坐在人潮的另一角,模煳的光线照不清他的面容,只有影子落在沙地上和棕榈树的树影融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看他的影子随风轻轻摇晃,直到眼睛发酸,却也不肯眨一下。他反覆想着他的话,千头万绪,如同不远处的海水一阵阵朝他拍打而来,尚未看得分明,潮汐却又退去。 然而许晟的影子忽然消失了,却是熄了灯。 周遭一阵欢唿声,抬眼才发现是有人推着燃着蜡烛的三层生日蛋糕从露营地的一角走过来。唱得乱七八糟的生日歌后,贺延被簇拥着站在人群中央,笑眯眯地听不清说了什么愿望,引得周围人一阵发笑。在笑声中,灯光先是一闪又亮了。 而许晟原本坐着的那张高脚凳上,却已是空空如也。 顾耀不由得站直了身体,皱起眉,不由自主地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然而气氛正是最热烈的时候,左右都是喝的醉醺醺正闹着的男男女女,挤出人潮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加快脚步,一道力气忽然从身后,箍住了他的肩膀。 「小许!你送个人怎么送这么久!」 贺延喝得有些上头,顾耀转过头去,才发现是认错了人,愣了一愣,旋即笑嘻嘻道,「看花眼了,你们俩背影怎么这么像。」又左顾右盼:「小许呢?」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贺延不满地说,「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顾耀不知道回答什么,沉默片刻,把贺延的手臂从肩膀上扯下来:「奶油别往我衣服上擦,也别在这里烦我了,自己一边玩去。」 「少自恋了你,我找宋一杭呢,不知道又去哪里接电话去了,他每天比我爷爷都忙。」贺延脑子不清楚,也不觉得这话被人占了便宜,缠着顾耀手臂不肯松,反倒推了他一把,「你别晃了,我喝多了腿软眼睛花,一会儿把我晃地上。」 他醉酒之下,力气倒大,刚好推在顾耀锁骨上,痛得顾耀倒抽了口气。贺延倒没察觉,左右看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叫他一声:「……顾耀。」 「又干嘛?」顾耀不耐烦道。 贺延难得露出有点扭捏的样子:「……你今天这样可不太好啊,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劝劝你。」 他口齿有些不够利落,顾耀却还是听得眉心一跳:「……你别说了。」 「我得说!」 贺延一听他拒绝,登时不乐意了。叫嚷起来,好在周遭喧譁,倒是没有人留意,顾耀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往旁边拽了两步,拉进了展架后面。贺延呜呜叫个不停, 用力挣开他:「你怎么还不准人说话啊,你这样就是不对嘛!小许多为难多难受你不想想……」 「我……」 「你什么你!你还有理了!」贺延义正言辞打断他,「你人品再一般,也不至于想抢兄弟女朋友吧……」 一瞬间顾耀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天:「……你这乱七八糟说什么东西?」 「还想狡辩呢。」贺延很不满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要是没有别的心思,非要掺和进去送人家干嘛……别装啊,宋一杭也看出来了。」 顾耀心道宋一杭眼睛那么精和你看出来的可不是同一件事,压了压眉心没说话。贺延缓了一缓,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顾耀,这样真不好……」 「不是你想的这样。」顾耀径直打断他。 「哪里又不是了……难道高欢玥不是小许女朋友?」贺延恍然大悟,想了一想,「那我也觉得你这样还是不妥,我感觉小许挺喜欢她的,兴许只是没捅破窗户纸……」 「你别感觉了,你这个感觉什么时候准过?」顾耀越听越不顺耳,「你脑子偶尔也拿出来用用,我今天就见她第一面,我就能喜欢她?」 「怎么不可能?」贺延的关注点又歪了,「你怎么这么不浪漫,没听说过一见钟情这种事嘛……」 他讲话毫无条理,顾耀却蓦地一怔,直到贺延手指往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被我说中啦……」 「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顾耀凝神皱了皱眉,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同贺延胡言乱语下去了,偏偏贺延酒意上头,脑子格外不好用,歪七扭八地靠着,非要给他做思想教育就是不撒手。 顾耀急于脱身,掏出手机正要给宋一杭打电话,就看人远远走过来了。 「一杭,这边!」 宋一杭听见他声音,转着手机走过来,一看这场景瞭然一笑:「又怎么了?」 「我教育他呢……」 「你先把自己脑子里的水倒倒吧。」 顾耀终于扔开一个包袱,甩甩手便要走,贺延还在后头嘟嘟嚷嚷,被宋一杭拦住了:「行了,人家顾耀有事。」 「什么事……」 「你管他呢,今天你是主角,别在这儿躲着了,一会儿该有人来捉你了。」 顾耀走得快,把鼎沸的人声与音乐都远远地抛在了耳后。待到周遭只剩下了棕榈树的叶片颤动着,被具象化了的风声,他发现自己也已经迷失了方向。 第83页 周遭一个人也没有,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海,在月夜下幽深而美丽。 露营地的灯光已经变得很模煳了,而在靠近沙滩的另外一方,似乎也有依稀的光芒闪烁,顾耀定了定神,朝着那处光亮走去。 看着远,十来分钟也走到了。 几个小孩追逐嬉闹着,原来是个小小的海滨乐园。毕竟晚了,除了不肯归家的孩童,和无可奈何陪伴着的父母,游人并不多。 无聊的小贩蹲在树下玩手机,期待还能在收摊前再成交一笔小生意,目光艷羡地看着此刻唯一还有顾客光顾的摊位——海螺造型的路灯下,穿着蓝色衬衣的清瘦少年,正沉默地拿着弓箭一言不发地射着箭靶上的气球。 身影笔直,拉弓时,白皙的手背上能看见隐约的青色筋脉,而瘦削的腕骨凸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换箭的速度很快,五彩的残片不断掉在地上,一支又一支,不见任何失手。 直到箭靶上只剩下了正中心的最后一个气球,似乎是终于觉察到了身后的目光,许晟忽然停住了手,默默地转过身来。 灯火阑珊,空气中是淡淡的海盐的咸味,他们安静地对视着,海风吹拂过他的额发,右眼角下浅淡的泪痣,像落下的一颗残破的星。 半晌,许晟忽然动了,抬腕抽出一支羽箭,搭弓勐地对准了顾耀的胸膛。 「哎哎,不能这样啊,危险!」原本正在打瞌睡的商贩立刻精神了,慌慌张张地喊起来,「这不能对着人的!」 而许晟置若罔闻,不为所动,平静又淡漠地看着他。顾耀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过去。 一步,两步......慢慢靠近了,近到他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柠檬香气的酒味。近到箭镞的尖端已经抵住了他的左胸口,隔着一层皮肉,顾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许晟是否也听见了? 他无法从他一如往昔平静的脸上看出丝毫波澜,然而在许晟将要垂下手的那个瞬间,顾耀再准确没有地托住了他的腕,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拿过了弓。 指尖滑过许晟冰凉的手背,一触而分,并没有看箭靶,只是注视着许晟那浅褐色的眼睛,手腕一转,羽箭脱弦,飞射如空,气球应声裂开。 许晟的眼睫似乎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响动,轻轻一颤,带起了一阵细细的风,从他被箭矢抵过的心脏上刮过。 原来从没有人会被箭射中,只有人心甘情愿迎着箭去。 顾耀深深吸了口气,喉结动了动,轻轻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然而许晟却摇头制止了他余下的话,他轻轻拿回了顾耀手中的弓,放回了摊位上,低低道:「走一走吧。」 夜已经很深了,乐园的灯光在身后黯下去,只有朦胧的月影陪伴。世界好似陷入了沉睡,而潮汐是它缓慢的唿吸。 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走得足够久,可以走到海岸的另一端去吗? 另一端在哪里? 海之外,z市之外,会是另一个世界吗? 幼年时,带着一身被殴打的狼藉从破破烂烂的出租屋跑出来,躲在沙滩边,等着母亲来带他回家的无数个夜晚,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顾耀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他想离开,从过去,到现在,从家徒四壁的出租屋到顾家富丽堂皇的别墅,这个想法从未改变过。 唯一变了的,大概是在他曾经的设想中,他会带着魏玫一起逃离,后来却发现,她才是最想留在这里的人。 但自己总是要走的,一个人或许更好。 那样多的人,身边来来去去,都只是短暂的过客,萍水相逢,不留痕迹。他不奢望他们停留,也不希望他们停留。因为自己,同样不会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停住脚步,或是改变丝毫的方向。 但是为什么偏偏又遇见许晟了? 某一天,他也会走吗?顾耀不知道。到了那一天,自己捨得让他走吗?他仍然没有答案。 前方有太多的不确定,又或许时移世易,自己会是想要先抽身的那个人。 人与人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比蛛丝更脆弱,比露水更易消散,顾耀见过的,曾经坚信过的一切,最后都用坍塌到粉身碎骨的形式来教会他这个道理,不要去信任这世界上最为人所奢求,也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他害怕,害怕温情褪去就会流露出狰狞的面貌,所以裹足不前,对这段没有开始的关系,无数次地叫停。 然而此刻,在这个星子微弱,月色也暗淡的夜晚,他看着黑暗中,淡淡的月华下,许晟却依旧清晰的眉眼。 一如,那个深冬的傍晚,在走廊上,他们擦肩而过。 那一刻,他已经记住他了。 一见钟情。 相信吗?不信。 可听见这个词的那一刻,他无法欺骗自己,想起的,的确是许晟的脸。 就这样吧,顾耀忽然定下心来,犹豫,迟疑,有万千的顾虑,统统都抵不过此刻许晟站在这里。 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对未来,对他,对自己。唯一清楚的是,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要握住他的手,于是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许晟顿住了脚,片刻之后才转过身来,抬眼看着他。 因为握笔太多,指腹带着薄薄的书茧的手温顺地被他握在掌中。顾耀觉得他的指尖在颤抖,过了片刻,才发现紧张的是自己:「许晟。」 第84页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许晟无声一笑,「不必说了。」 顾耀一怔:「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改主意了?」许晟反问,「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做朋友更好。」 「……你生气了?」顾耀目不交睫地盯着他,想要分辨清楚他的表情。 「当然不是。」许晟似乎嘆了口气,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安静地走到海岸边白色的长椅上坐下。 这样的答案和情景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顾耀在原地驻足片刻,慢慢也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坐。 「对不起,我想是我让你误会了。」许晟看着远处不断涌起又退却的潮汐,轻声开口。 「误会?」顾耀勐地转头看向他。 「不,我不是说这个。」许晟还是更镇定的那一个,纵然唿吸间,残留着依稀的酒气,「我不想和你再绕下去了……对,顾耀,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顾耀看不见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很蠢。只是许晟并未嘲笑他。 他眸色深深,正视顾耀道:「但我说出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听见……只是觉得这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说话时,许晟下颌微微抬起,眉宇间还是淡淡高傲的神色:「喜欢你,总也不是我的错误。」 他一连说了两次喜欢,海上仿佛凭空起了飓风将顾耀裹进了云端,一时口干舌燥,喉结滚了好几下,也找不出合时宜的应答。 唯有摇摇欲坠的理智还在提醒他,许晟的弦外之音,恐怕未尽。 果然,下一秒,风就停了。 「可是我并不是要向你要求什么。」许晟从容道,「更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从而改变心意。」 「不是可怜!」顾耀浑身一凛,断然否认,「……我怎么可能是因为可怜你。」 「那就是我说得不对。」许晟勾动了一下唇角,「但我要说的,也都在这里了。」 一朵乌云飘过,原本就黯淡的月光,彻底不见了踪影。 沉默良久,许晟抬腕看了眼表,站起身来,语调如同此刻平缓的潮汐一样轻柔:「快到十二点了,今天过了,就都别想了。你当我是喝醉了吧,我刚刚不该喝酒的……明天……」 「明天你也能全忘了,不想了吗?」顾耀死死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也能忘了吗?」 问题久久没有应答,莫名地,他有些害怕许晟的回答,可还是强迫自己跟着站起身来,逼近了一步,一定要求一个结果。 「你不明白吗?」许晟本是看着海面,良久,移回目光,「我没有想要在一起是真心的,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事情……也是对你,我唯一还可以选择的事情。」 「那你至少也听听我的选择。」思绪有些混沌,直觉却驱使着顾耀开口,「我其实也……」 然而许晟轻轻抬手,手背碰住了他的额,也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头脑发热的时候不要做任何决定。」黑暗中,许晟的神色是模煳的,「你不需要,我也不要,已经够了。」 他转身离开了。背影融进了夜色中,直到再也无法清晰地分辨出来。 而顾耀后知后觉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感受到的,却只有许晟残留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 海星和评论来一波呀宝宝们~ 第27章 落花 睁开眼,仍是一片漆黑,隔着帐篷,隐隐能够听到海浪蔓延过沙滩的声音。 天应该已经亮了,眼前的黑夜只是遮光布的把戏。待到视线渐渐适应了黑暗,许晟慢慢坐起身来。 时间大概在六点左右,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果然,下一秒就听见了铃声响起的声音。 他摸过手机关掉闹钟,头抵着膝盖靠了一会儿。他不喜欢露营,昨夜和衣而眠,睡得并不如何安稳,尽管心里也清楚,失眠,绝不全是因为环境的原因。 又在黑暗中静坐了一刻,才伸手拉开了帐篷的门。 清晨的日光顷刻落进来,许晟不自觉地闭了下眼睛,回身摸过自己的外套穿上,起身出了帐篷。 早已是盛夏时节,晨起却还有些许的凉意。风中带着淡淡的海水的气息,红色的晨曦中,太阳正从海岸线的另一边缓缓升起,给几朵飘过的浮云笼上一圈模煳的金边。 夜里也不知道闹到几点才收场,此刻整个露营基地都还陷入深深的沉睡中。 没有收拾完的彩带,气球,酒瓶乱七八糟地滚落在沙地上,像一场糜烂的,永远不会甦醒的梦境。 他看了一眼隔得不远处那顶银白色的帐篷,那是顾耀的。 昨晚他回到露营地把生日礼物交给贺延之后,隔了很久顾耀才跟来。久到许晟中途一度疑心他已经离开了,拿了东西,正打算寻个空隙走人,偏偏又瞥见他匆匆地回来。 步履有些急切,许晟知道,他是在找自己。只是在人群中寻觅到他的身影之后,却没有再上前来。许晟于是也不露声色地重新坐下,慢慢喝掉了一杯加了柠檬汁的龙舌兰。 他的酒量不算好,但也没有那么差。大概是喝得太急的缘故,后来他倒觉得真的有些醉了,和服务生确认了一顶还空着的帐篷,走了过去。 而顾耀不知何时跟在了他的身后,始终沉默,只是在他进帐篷时,伸手替他扶了一下支架,轻轻说了一句,晚安。 第85页 此刻在清晨的光线下,那顶银白的帐篷和周围的,看上去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夜里许晟无法安枕,从窗户看了几眼,倒觉得很亮,像是格外被月光偏爱,现在清醒了,想来,那只是一种错觉。 估计顾耀还没有起,许晟从帐篷上收回视线,转身往沿海公路边走去。 昨夜的残酒,刺激着他的胃,隐隐有些不太舒服,许晟走得很慢,又在越过那早已熄灭了的篝火,看见顾耀那一刻,停住了脚步。 夜灯还没有关,泛着柔和微弱的光。光芒连成一片,像一条银色缎面的河。而他们对峙在河的两岸,但终究,有人要做涉水而过的那个人。 顾耀走了过来。 不知道他几点起的,更像是一夜没睡,面色有些苍白,眼底也有隐约的血丝,精神看着倒还好。 「我在等你。」 开口的第一句话,顾耀便道。他站在离许晟不到半米的地方,咳嗽一声,又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我在这里等了一晚上,吹了一晚上的风。无论怎样都冷下来了,所以你不要再说我头脑发热,我很清醒,我确定。」 许晟眉峰几不可见地一动:「然后呢……」 「我喜欢你。」顾耀径直道,望着许晟的一双眼睛是毫不躲避的笃定,「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昨天你不许我说,但我想了一晚上,也还是这两句话。」 带着湿意的海风从他们中间吹过,捲起衬衣的下摆飘扬在一起,是缠绵的姿态,又在下一秒分开。 等不到许晟开口,顾耀鼓起勇气,往前又走了一步:「不管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不愿意信任我,当然都是我的错。可能你不想听,但让我说完。我想我早就已经喜欢你了,我叫停,我不愿意承认……只是因为我害怕而已。」 这个词或许对顾耀来说没有那么容易,停了一刻才完整地讲出来。 许晟没有问他害怕什么,片刻之后,只是道:「现在不怕了吗?」 「也怕,可是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放弃你。」顾耀坦诚地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从前怎么样我无法改变,以后,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我喜欢你,只是你。你拒绝我也没有关系,是我当初先说要做朋友拒绝了你……不……」 他忽然发现这话太有歧义,说得不对,连忙加快语速纠正道:「我的意思,不是说这有什么因果关系……总之,你想要怎样都可以……」 他看着许晟神色没有丝毫改变端倪的面孔,抿抿唇,声音轻了一点,低低地嘆了口气:「我有些乱,但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从哪里知道。」许晟睫毛一颤。 「你当然知道,你是唯一知道的人。」顾耀却笑了,「我在你面前总是很笨拙的,你不要笑话我。」 他的眼睛,他微笑的神情都落在许晟的眼底,许晟别开脸去,却又听顾耀继续道:「你说你没有选择,那么我给你。许晟,我可以等你。」 他抬腕看了一眼表:「……昨天晚上我就在这里等你,到现在五个小时,我觉得等了好久,但是你来了,我又觉得好快。我可以继续等,你想什么时候接受都可以。」 不知不觉间,一轮红日已经高悬,白色的飞鸟,或许是海鸥,从水面掠过,又隐入云层,再也不见了踪迹。 遥远的海岸线那头,隐约可以看见几只漂泊的渔船,带着水珠细密的渔网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已经是收网的时候。 「如果我始终不接受呢。」许晟垂下眼睛。 顾耀握住他垂着身侧,不知何时收紧了的手,轻轻掰开他的掌心,指腹抚摸过被指甲掐出的白痕,随即克制地收回去,小心翼翼又答非所问道:「只要你别不理我就好。」 顾耀没有同他一道回学校。贺延酒品酒量都堪忧,会喝醉,是一早就在预料之中的事情。 倒是宋一杭昨晚难得也喝多了。生日派对虽然终于办完了,总还有些善后的事情,顾耀不放心两个醉鬼,所以留下来,帮着处理完再离开。 这个露营基地有些偏僻,距离新城更是远,天光尚早,外环高速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车辆。 见许晟一直盯着窗外,以为是担心时间,司机非常热情地同他搭讪:「现在学校几点上课?八点还是九点……我家小孩毕业好多年了,我都有些记不清这些事了……不会迟到啊,放心,高速开到底转小路就到了,我对这片的路熟。」 「麻烦前面一个路口下道。」许晟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忽然开口,「先不去附中了。」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虞山山脚。 听到地名开始,原本滔滔不绝的司机,就跟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除了从后视镜悄悄看了许晟好几眼,愣是没有再搭话了。 此刻,见他付了钱,独自往公墓的方向走,到底有点不忍心,摇下车窗道:「你要是快,我可以等会儿。这片不好打车的。」 许晟谢过他的好意,摇摇头:「不用了。」 他沿着白色的石阶慢慢往上走,走到虞山公墓几个大字前,才发现铁门紧闭。墙上金属的提示牌,写着开放和闭园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 许晟隔着铁栅栏往里看了一眼,山顶风大,吹拂过柏树和塔松的叶子,沙沙声和偶尔夹杂进的几声鸟啼,犹如一首不知名的颂诗。绿色的林木招展间,灰黑的墓碑时隐时现。 第86页 来这里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只是看见路牌,忽然想来,也就真的来了。林逸的墓地位于墓园的后方,在这儿无论怎样也是看不见的,许晟回身,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 或许是走了一段路的缘故,胃里难受的感觉更明显了,沉甸甸地往下坠。许晟一手抵着腹部,盯着来时的石阶发呆。 他有些走神,也说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任由思绪信马由缰,一起念的幼儿园,家属院里那棵高大的黄桷树……成片的玫瑰在冬季枯败,又不是在n市了,分明是顾耀家的院子…… 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 「哎呀,怎么这么早。」 守墓的老人从自己的小屋走出来,系在腰间的钥匙叮叮噹噹地响。 正打算来开门,没料想已经有人等着了,愣了一愣,看了眼许晟,小声又嘀咕了一遍这也太早了,慢吞吞拉开管理室的门:「过来登记啊……我的本子放哪里去了……找到了,找到了,小伙子……哎,怎么走了……」 淡蓝色的背影消失在了石梯的尽头,很快不见了踪影。 白色的几朵落花随风悠悠地飘落下来,掉在方才他停留过的长椅边,是零星的几瓣广玉兰。 作者有话说 求一波海星和评论啦~ 第28章 辜负 回到学校,到底是晚了。 许晟踩着上课铃到了教室门口,正碰上赵毅巡完早读出来。 「不好意思,老师,我起晚了。」许晟主动认错道。 大抵是上次月考调班那天许晟就迟到了的缘故,尽管有年级第一的光环顶着,赵毅对他的态度也不算特别宽待。但此刻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多说:「……你这个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没有,跑得有点急。」许晟抿抿唇,「老师,我先进去了?」 「嗯。」赵毅起先颔首,想了一下又改口,「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早读时间,老师有些还没来,来了的大都也去守自习了。除了赵毅,办公室里只有隔壁班一个教化学的女老师在。 「没吃早饭是吧?你们这些小孩子……」赵毅拿纸杯接了杯热水给他,「苏老师,你那里是不是还有豆奶粉……」 「有的,要原味的还是麦香的……」 「老师,不用麻烦了。」许晟摇头推辞,「我不饿。」 「早饭还是要吃的,我买这个豆奶粉特别香,小许你喝点试试。」一旁的女老师笑道。 赵毅从自己的抽屉里又拿了两袋饼干给他:「你坐。」 许晟不好再推辞,谢过他坐下来,胃里委实也有些难受,拿过水喝了一口。 「期中考试卷子基本都改完了,只有物理那边还剩几张,总成绩应该下午就会出来。」赵毅顿了一下说,「不出意外,应该又是你第一名。不要骄傲啊,继续保持。」 坦白讲,这个结果并不让许晟多意外,更谈不上惊喜,他自己的水平,自己心里有数。听赵毅这样讲,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赵毅摆摆手:「这不用谢我。是你努力。」 许晟礼貌地微笑了,喝了些热饮,胃里稍微好受一些,他想赵毅叫他来,应该也不至于只是要通知成绩的事情,又见赵毅神色有些犹豫,索性便径直道:「老师,还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你吃。」赵毅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半开玩笑地说,「这一个月在班上还适应?应该没打算转班吧?当然,你这个成绩自然是哪个班都能去,有这个想法,我也不能强留。」 「适应的。」许晟又喝了口水,「其实在哪个班都一样。」 这话多少有些自大的嫌疑,只是许晟的语气很平淡,也就并不显得多不客气。赵毅怔了一怔,又笑了,倒显得比刚才真心实意一些:「你这孩子还有点个性,少年人,这还是应该的,挺好......我听说考试前你还帮班上同学辅导?」 「谈不上,大家互相探讨。」 「哎,也不用过分谦虚。」赵毅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和你同桌呢,相处得怎么样?」 话题实在转得有些生硬,许晟眉心动了一动,但看赵毅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斟酌道:「挺好的。」 「什么都是挺好的。他期中考试又是乱写一通交上来,跟白卷有什么区别......这事,你知道吗?」 许晟看着赵毅没说话,后者大概也觉得这个话说得不妥当,缓和了一下神情:「当然了,这不干你的事,也更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想顾耀那个性,愿意跟你当这么久同桌,你们关系应该还是可以的,总能了解得多一点。」 「我们平时不会聊这些。」 这个回答让赵毅皱了皱眉:「他今天又跑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一大早就来个信息说请半天假,没头没尾的,只有格式规范,目无纪律......」 「不知道。」许晟还是说。 「......行吧,我是看见他那几张卷子就来气。」赵毅嘆了口气,觉得从许晟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那就先这样,你回去上课吧。你们毕竟坐一块儿,平时,也让顾耀听听课,本来挺好一孩子,可惜了......」 整个上午,顾耀没有回来。等到上午最后一节数学课结束,赵毅出教室前,目光在顾耀空空如也的位置上又停了一瞬,许晟终于确定,早上那一出,的确只是为了叫他多劝劝自己「不求上进」的同桌。 第87页 诚然,这也并不是多叫人意外的事情,毕竟这已经是赵毅第二次找他说起顾耀。在他刚刚坐到顾耀身边时,赵毅就已经同他提过一回,这次看来只是被顾耀的白卷刺激到之后的旧调重谈。 这个不怎么熟悉的班主任对顾耀有种格外的偏爱,许晟一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只是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管。对顾耀产生额外的好奇心,对他来说不会是一个好的徵兆,现在也一样。 胃里好些了,但还是不觉得饿。去食堂转了一圈,最后只喝了一碗没有加糖的银耳汤。回到教室继续写题,化学卷子写了一半,身边的椅子被人轻轻拉开了。 许晟笔尖微微一顿,在白色的纸张上留下一个浅淡的墨迹又继续往下算,一整道大题算完,凝视的目光依旧没有挪开,终于转过头去:「……看什么?」 「你。」顾耀脱口道。 他昨夜等了一晚,破釜沉舟,什么也不顾地告白,脸面也不要了。此刻,说完,倒是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耳根连着脖子红成了一片。转到一旁,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问他:「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许晟卷子翻了一页,「……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看?」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反对。」 「不要这么小气。」顾耀就笑了,没话找话地同他搭讪,「我听说你这次考试又第一……」 许晟眉心一动:「听谁说?」 没料到他会这样问,顾耀很短暂地僵了一下,但许晟看着他,就还是老老实实道:「刚才上楼,碰见班主任了。」 尽管心里已经再三对自己说,不要多问,只是话到此处,许晟握笔的手紧了一紧,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开了口:「……你和赵老师很熟?上午你回来前,他专程找过我。」 「……说什么?」 「让我多关心同桌。」 顾耀皱了皱眉,谈不上很不高兴,更接近无奈,对着许晟又含煳地笑了笑:「你不用理会,他就是操心太多……不过你如果愿意关心我,我是很乐意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许晟一针见血,「如果不想说,你可以直说。」 「……你生气了?」顾耀有些心虚,连忙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毕业那年进附中,本来是赵老师招进来的,他原来是附中奥赛校队的教练。」 奥赛……许晟想起了那个红木柜子里的徽章。 顾耀小心翼翼打量他神色,一个问题回答了,就会有下一个问题出来,他实在不愿意提,不愿意回忆那些过去,可如果许晟想知道…… 「你想问什么都没有关系。」顾耀喉结动了动。 然而许晟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你怕我生气?」 「不怕,但是不想。」顾耀左右看了看,略微凑近他一点低低道,「我在追你嘛,怎么能让你生气。」 许晟转过头来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顾耀沖他展颜一笑。 「怎么追?」 顾耀想了想:「……不知道,买花送你好不好?」 「我不喜欢花。」 「那你喜欢什么?」 「自己想。」许晟不再理会他,垂眼继续写题了。 买花,写情书,自然都是玩笑话,他们的关系能否更进一步,何时更进一步,和这些毫无干系。 这一点顾耀很明白,许晟更是清楚——尽管缘由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 唯一变了的,大概是顾耀黏他更紧,上学放学,午餐晚餐。许晟有时帮老师改作业试卷要晚些回去,他也乖乖地坐在楼下的长椅上等,再久,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你不必这样。」他们一道往停车棚走,「忙你自己的事情就好。」 「会让你不舒服吗?」顾耀立刻有些紧张地问。 「……谈不上。」许晟摇摇头。 「那就好。」顾耀斟酌着措辞,「我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况且我说了,我等你……你不要觉得有压力,我只是想看见你而已……当然。 」他很轻地说,「如果你能早一点心软就更好,不过,我都可以,没有关系。」 说话时,他修长的身影被晚霞笼上了一层毛绒绒的光边,许晟忽然有种很想要摸一摸他头髮的冲动。不过也只在那一瞬而已。 默默开了车锁:「走吧。」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一天天地过着,顾耀心里怎样想,如何煎熬且不论,至少面对许晟,始终是甘之如饴的姿态。 打破这样平静的反而是贺延,生日会回来,顾耀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完全叫不出人。 一天两天也就算了,因为期中考试过于惨澹的成绩,他爷爷发了脾气,也约束了他好几天,好不容易等贺议长公务繁忙起来,他也勉强自由些,一打顾耀电话,还是三个字没时间,立刻就跑到七班找人来了。 「小许也去呗,有你这种年级第一坐阵,我爷爷总不能再说我交友不慎了。」贺延也不管教室里还有其它人,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走, 他立刻就沖了进来,「不走远了,就酒吧街,新开的那家。」 「我不去了。」许晟摇摇头,「我答应了外婆要回家吃晚饭的。」 「我也不去。」顾耀立刻说,见他搭着许晟的肩,觉得极其不顺眼,一把扯下他的手,「站好行不行,软骨症啊你,压着人家了。」 第88页 「哎,不是,你这个人,行行行,别扯了,我站好……」贺延瞪他,「小许都没说什么,你狗拿耗子……我不管啊,你必须去,你又没有外婆等你吃饭……」说完他意识到有些不妥,结巴了一下:「反正你得去,有事。」 「什么事?」顾耀实在不觉得贺延能想出什么正事来。 「哎呀这,我……」 闻言许晟放下笔:「我去买水,你们要喝什么?」 「不用。」顾耀皱了皱眉,盯着贺延,「什么事你直接说。」 「我真的要喝水。」许晟笑了笑,绕过他走出去了。 「干嘛呢你们?」贺延被搞晕了。 「你干嘛!有什么话非要背着说,许晟回头以为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问题。」 「我们小许哪里是这种人,哪儿就那么关注你了,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贺延被他的火气搞得莫名其妙,「也不是我要避着小许,主要这事儿吧.......算了,我们出去说。」 「就在这里说。」 「哎,你这人,来劲了是吧?」贺延无奈,只能声音低了几度道,「宋一杭最近找你没有?」 「没有。」顾耀说完也觉得有点不对了。宋一杭不像贺延这样闲着没事干,但一两周完全不联繫,的确也有些反常。站起身来:「换个地方。」 走到楼梯间,上课铃就响了。原本吵闹的走廊,很快安静下来。 「一杭怎么了?」 「从海边回来他就没来过学校。我不上课正常,你不上课也正常,但是一杭那个性格......」 顾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讲重点。」 「他们家老爷子新娶那个小老婆给他生了个弟弟。」贺延不鸣则已,一讲重点又实在过于重,「你说,他爸都那个年龄了还能生呢,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我爷爷看见都得跟他称兄道弟的......」 「停!越讲越没谱,确定吗?」 「当然了,我的消息来源有什么可质疑的。」 顾耀按了按眉心,想起那天生日会,宋一杭喝多了,的确不像他一贯的作风:「现在他人呢?」 「搁家郁闷吧,又来个分家产的。」 「好好说话。」 「不知道。反正我连着给他打了两天电话,他是松口今天晚上出来玩,人嘛,总是要发泄的。」贺延摆出过来人的姿态。 顾耀蹙眉:「你别乱来。」 「我能怎么乱来。我爷爷是忙起来了,我爹妈还盯着我呢。」贺延嘟嘟嚷嚷,一副你怎么不理解我苦心的样子,「要不是怕一杭在家憋出心理问题来,我能冒这种风险?这你要是都不去,可太不够意思了。我至少和你绝交一周!」 「你真是毛病多。」 他了解宋一杭,就算是真的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一蹶不振。宋一杭家里的情况,并不比他更简单,自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早也应该习惯了。 可这么长时间不露面……顾耀看和他上一条信息还停在贺延生日那天,想了想,临到放学,终于对许晟道:「今天不和你一起回去了。」 「好。」许晟头也不抬地收拾好了书包,起身,「那我先走了......干嘛......」 「你不问我啊。」顾耀一只手还拉着他t恤下摆,低声道。 「问什么?你不是和贺延出去玩吗?」许晟的语气格外的平和,「你先松开,拉拉扯扯的。」 教室里还有其他同学,顾耀不情不愿地收回手去:「我不是为了和他出去玩。」 许晟嗯了一声:「没关系,都是你的自由。」 「我不想这么自由。」顾耀扭开脸,飞快又加了一句,「我十点前一定回家,到家了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随你。」 顾耀无奈,只能道:「你不接也没关系。」 许晟不置可否,单肩背着书包走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多少让顾耀有些郁闷,一直到上了车,神色也不算太愉快。 「你又怎么回事?」贺延从前排转过身来看他,「我让你去开解一杭,你这个脸拉得比他还长……什么情况啊你,喊你吧,要先摆谱,这好不容易喊出来吧,还耷拉着个脸……您这是受情伤了?」 贺延这张嘴,十次有八次在胡扯,偏偏这回踩到了重点,顾耀皱着眉:「你给我转过去!」 「怎么……」贺延原本也是玩笑,一愣,下一秒没忍住笑了出来,「还恼羞成怒了?真让我说中了?……谁啊,这么快把你拿下了?你以前谈那么多次恋爱也不这样啊……」 他说着啧啧两声,伪装感情大师点评道:「这种情况,要么是遇见了真爱,要么是遇见了诈骗……」 顾耀忍无可忍,顺手拿起旁边的纸巾盒砸过去:「闭嘴!」 他有阵子没有来过酒吧街了,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好几家店大概是统一装修换了门头,看着都有些陌生。 「哪家?」 「前头,黑色顶的那个看见没?上次猴子他们来过,跟我说这家琴酒挺好的……」 「你今天又叫了些什么人?」顾耀警惕地看着他。 「我敢吗?」贺延直唿冤枉,一股脑地报了几个人名,「拢共就七八个人,开解嘛,放松嘛,人太少了像什么样?就咱们仨,你俩最近这个严肃劲,还来什么酒吧,我找我爷爷给你们去市政府借个会议室算了。」 倒也不是什么闹得太疯的人,况且前面已经是酒吧的正门,顾耀没再说什么。贺延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胳膊肘撞他一下:「我这安排你还满意吧?心情好点没?再给我讲讲你的新桃花?」 第89页 顾耀大步跨进门,甩掉了他。 「哎哎,你这也太小气了……一杭!」贺延两步追上来,勾住他的背,眼尖地看见宋一杭坐在角落,又兴奋地跑过去,「我还担心你放我鸽子呢。」 「我怕你偷了贺议长的枪来我家砸门,只好来了。」 这间酒吧只有一层楼,没有包厢,也没有设舞池。正中央一个乐手正在弹吉他。 而宋一杭坐在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小跃层上,周围垂下了半圈珠链,勉强和大厅隔开。 顾耀在宋一杭对面坐下来,兴许是灯光暗,扫过他面容,除了眼下乌青略有些重之外,别的也看不出什么。 「还好吧?」顾耀拿过一杯柠檬水,轻轻和他碰了一下。 宋一杭笑了笑:「贺延又跟你说什么?」 「找我干嘛?」贺延今天耳朵也格外灵敏,立刻就蹿到中间来,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杭,我跟你说,顾耀不老实啊,这才几天,背着咱俩,又谈恋爱了……」 顾耀磨了磨牙:「你能不能别瞎说。」 「不要乱扣帽子啊,我这完完全全是陈诉事实。」贺延随手挑了块哈密瓜,一面吃对宋一杭道,「还好我慧眼如炬,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他谈恋爱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宋一杭淡淡一笑,「你还没看习惯呢……那边有人来了,你去看看。」 「啊,谁啊?」贺延成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放下水果过去了。 宋一杭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看着顾耀面无表情的脸,半晌,撑不住又笑出声来:「我今天是真不想来,贺延说,把你也叫出来了,我心想你这自顾不暇的,还能给我分心,我总得来一趟的......结果,真是来得不亏。」 「他跟我也是这么说的,说你答应了。」 「那他还难得聪明,知道两头骗。」宋一杭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唇角,勉强止住笑意,低声道,「真谈上了?」 「注意你的用词。」 「我还能怎么用词。」宋一杭放下杯子,微笑,「总不能问你们结婚了没。」 顾耀沉默一刻,摇摇头,简短地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没。」 「但是你决定了。」 「我确定了。」 极其短暂的沉默后,宋一杭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轻轻嘆了口气:「真是栽了你。」 对于这个评价,顾耀没有做任何的回应,低头喝了口水:「不要被贺延把话岔乱了,本来不是在说你吗?」 「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当哥哥了,又不是当爹了,不值得大惊小怪。这不是我头一个兄弟,我爸活着一天也很难说什么时候会是最后一个。」宋一杭语气轻巧,「我妈都不在意,前天已经又飞到希腊度假去了,带着她的小男朋友,我能有什么介意的地方。」 他的面上仍然是淡淡的笑容,只是在灯光下细看却藏着一丝倦怠,顾耀太习惯他的个性:「还有呢?」 「就这样,没什么大事了。」 「那还是有事。」 「都是小问题,我在处理了,所以最近有点忙。」宋一杭耸耸肩,「过两天可能还要出去一趟,回来了再联繫你。」 话到此处,顾耀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听他坦诚了,反而放心了:「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就说。」 宋一杭颔首:「知道,不会和你客气的。」 其它人陆陆续续也都到了,场面迅速地热闹起来。人多眼杂,他们没有就这些私事再聊下去。来的人里,大概也有知道宋一杭家的事,不过在这个圈子里都算平常,也有分寸,没有胡乱议论些什么,还是和往常一样,玩游戏掷骰子。 毕竟是工作日,又还没到深夜,酒吧里人尚未多起来。很快有嫌不够热闹的客人,要求来点欢快的歌曲,乐手倒是很有个性,换是换了,却是更加忧郁的布鲁斯。 许晟站在靠近门边灯光照不见的位置,影子藏在黑暗中,听那个温柔的女声低唱着,我们该何去何从,我已经迷失在路上…… 「一个人吗?」有人注意到了他,过来搭讪。 许晟从不远处的跃层上挪回视线:「不是。」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不再理会低头去回信息,那人无趣地走开了。 『黑衬衣这个男生?』两分钟前他发出去的照片又被发了回来,顾耀的位置被画了一个红圈。 『嗯。』许晟指尖飞快地点了几下,『多久能到?』 『简单,最多半个小时我给你安排人过来。您这边方便付个定金?』 『我一次性付。』许晟又看了一眼远处顾耀的身影,抿抿唇,打了钱过去,随后关掉了手机。 「哎,打起来了。」 眼见起了纷争,贺延骰子也不玩了,端着杯酒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探头探脑地往下望,跃跃欲试的样子:「哎呦我去,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还动手?」 乐手不愿意换歌原本也不算大事,只是酒精上了头,冲突总是更容易放大,闪烁的灯光下,两群人已经推搡起来,顾耀一脚踩在对面椅子的横槓上头,挡住了他的去路:「你老实坐着行不行?你是要去加一个?还是要去当裁判?」 「我记得上次贺延你是不是去看人打架,结果被酒瓶砸进医院去了?」一旁有朋友笑道。 「去去去!我的那么多英勇事迹你不记得,就逮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你小时候偷吃糖被你爸追得满大院打的事情怎么不记得?」贺延一脸不服气。 第90页 顿时一阵哄堂大笑。他们说话间,底下酒吧经理已经带着保安来制止了这场闹剧,醉酒的客人和固执的乐手都被拉到了旁边去。 「这么快就结束了,没意思。」贺延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坐下来。顾耀收回腿:「反正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找乐子嘛,谁都像你,来个酒吧还冷脸?多没意思,来来来,报数,轮到你了!」 顾耀敷衍地报了个数,抬腕看了眼时间,贺延敲瞧见,立刻又站起来嚷道:「干嘛,还有门禁啊你,今天不玩高兴不喝醉,都不许走!」 他其实已经带了三分醉意,都有些东倒西歪,说话间往后退了两步,没留神就撞到了人,一回身,拿在手里的酒也洒在了别人身上:「……哎呀,不好意思啊……清洗费多少?赔你?」 「没事没事,擦一擦就好了。」来人是两男两女,看着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 被贺延撞到的女孩唇边一个酒窝,笑起来非常甜蜜:「况且是我自己没注意站到你背后了……」她顿了一顿,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我们是想问问,能不能一起玩?……我们人太少了,有些无聊,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当然可以啊,这有什么?人多才好玩嘛。」酒吧里拼桌组局都是常事,贺延满口答应,又招唿服务生过来加单,这群人倒也毫不见外,嘻嘻哈哈地就在卡座找位置坐下来。 「你好。」酒窝女孩正好就坐在了顾耀旁边的位置上,非常大方地同他打招唿,「我叫苏乐,朋友都叫我苏苏。」 顾耀随意地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但并没有多搭话。苏乐有些尴尬的样子,旁边一道来的一个男生似乎是要为她解围,便跟着问:「你们也是附近的学生吗?」 语气是很寻常的,只是忽明忽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点顾耀很熟悉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淡淡道:「和你们没关系吧。」 「没关系呀,我就问问嘛。」那人笑。 顾耀低头喝了口水,没再理会。 人多了,摇色子有些不太适合,新来的那群人里,有人提议玩21点,其它人也同意,便让服务生拿了扑克牌来。 规则都熟悉,玩起来也快,很快桌上的酒就补了两轮。 「你看着贺延点。我先走了。」 又一轮结束,时间已经快到九点半。顾耀看了眼自己的牌,没爆点肯定也不是最小的,扔在一旁,拍了下宋一杭的肩膀。 「这么早?」 「回去了。」顾耀没多说,趁着贺延正在那边数别人的牌,拿上外套准备走人。结果刚站起身,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笑声:「哎呦,刚好二十一呢。」 「你选谁喝酒?……木子,木子吧,这小子今天反正也不差这一杯两杯了……」 身后的声音停了一瞬,旋即又是一阵笑:「你怎么挑咱们耀哥,眼光很毒嘛……」 顾耀回头去,就看见那男生笑眯眯地指着他:「可以吗?」 顾耀皱了皱眉,那人话又一转:「我不想让你喝酒,换个惩罚行不行,比如……给我你的微信号。」 他谈过的女朋友虽然一只手算不完,却也和男生交往过,在这群朋友间并不是一个秘密,一时起闹声不断,还有好事的吹起口哨来。 顾耀一贯是不给人留面子的,冷笑一声,转身便要走。 「哎哎哎,顾耀你不能这样啊,今天怎么这么玩不起。」 除了贺延和宋一杭,平时这群人虽然也玩笑,是不敢真的得罪他。偏偏有人前头连着输了好几局,喝醉了,一时间失了分寸,竟然一把拿过顾耀放在桌边的手机,「加个微信不要这么小气嘛……」 「李韧!你发什么疯!」贺延酒喝得煳涂,但总是维护顾耀的,立刻嚷起来,「你真是喝多了!」 「你喝得少了!出来玩这么扫兴!」李韧说着倒是酒劲更上头,把顾耀的手机高高举过头顶,「这么小气,全部人都得捧着你……谁……」 话音未落,他手上忽然一轻,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去,看见身后一个高瘦的男生。 很眼熟,但醉得煳涂的脑子有些记不清楚:「你他妈谁啊,管什么闲事……」 「你问问他我是谁,能不能管。」 许晟语气很平静,最后几个字淹没在贺延因为惊讶而拔高了的分贝中。 「小许!」他往许晟身上扑,笑眯眯勾住他的肩膀,一脸惊喜,「你怎么来了?」 「路过,想起你下午说过就来了。」许晟笑了笑,「不欢迎啊?没打搅到你吧。」 「怎么可能?」贺延立刻叫旁边的人挪一挪让出位置来,「你坐快坐……李韧你别发疯了!闹上劲了你。」 「行了,彼此的脾气又不是不清楚,玩笑归玩笑,别因为外人闹过了头。」宋一杭出面打了个圆场,言外之意却也很明显。这样一点李韧倒是清醒了些,周边朋友跟着劝一劝,也就坐了下来。 「杨阑,你不对啊。」苏乐轻笑着推了他一把,「好端端的气氛,都被你给搅和了。」 「不好意思啊,只是开个玩笑。我自罚一杯倒个歉。」说着沖顾耀举了举杯子,没得到回应也不尴尬,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贺延的生日会毕竟过去不久,很快就有人记起了许晟来。顾耀看他带着淡淡笑容和周围人打招唿,一圈下来,唯独不搭理自己,甚至眼神都没有分他一个。原本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雀跃的心,渐渐又变得不确定,抿抿唇,坐了下来。 第91页 「哎,你怎么不走啦?」贺延照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耀磨了磨后槽牙:「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要走也是你,不走也是你,和我发什么脾气。小许,你同桌这更年期也太提前了,我真是同情你。」贺延撇撇嘴,又黏黏煳煳地贴着许晟说话去了。 尽管知道贺延只是习惯如此,绝没有其它意图,顾耀还是看得皱眉,膝盖上却忽然一重,低头,是许晟把他的手机扔了过来,目光却还是没有分他一点。 完了。顾耀心底一个激灵,许晟一出现他就彻底乱了,什么重点都抓不住…… 不用说,刚刚那一出肯定是看见了,手机就是他的「罪证」,但看见了多少,从哪里开始的? 再想起他对贺延说的话,句句都像有弦外之音,总疑心是沖自己来的。 脑海里飞快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行为,应该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却还是担心是不是叫许晟误会了……看着灯光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懊恼怎么偏偏就这么赶巧……可另一方面,如果他是为此生气了,是不是也代表…… 脑子里八百个念头转来转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煎熬又夹杂着一点隐约的喜悦。犹豫一下,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过去。 许晟的手机屏幕很快亮起,在黯淡的空间中很是显眼。可他浑然未觉似的,看也没看,只是继续听贺延说话,间或低头喝一口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越是如此,顾耀越觉得格外地难挨,又不敢冒然做什么……终于,许晟动了,放下杯子,偏头对贺延说了句什么,起身从卡座走了出去。 「他干嘛去?」身影一消失,顾耀立刻问。 「啊……」贺延愣了一下,「小许?他说闷,透口气……不是,你怎么这也要管,人家是你同桌又不是你儿子……」 宋一杭听得笑出声来,一脸打趣地瞧他。顾耀实在没心情理会他的揶揄,看了眼许晟离开的方向,到底没忍住,抿抿唇跟了过去。 这间酒吧因为靠近里街,后门出去,还有个很大的露台,只是顾耀一路追去,又在露台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许晟的人影。 难道走了? 顾耀一阵挫败,到底不甘心地拨通了他的号码,下一秒,铃声却在他身后响起。 下意识回过头去,他要找的人,就站在身后五米不到的地方,随风摇晃的装饰灯笼下,静静地看着他。 「做什么?」许晟轻飘飘地问他。 顾耀慢慢走到他跟前,两人沉默一阵,还是问了那个简讯上他没有回覆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散步。」许晟意简言赅。 「散步?」 「你有意见?」 「没有。」顾耀摇头,慢慢贴近他一点,「……我怎么敢对你有意见。」 许晟淡淡瞥他,没说话。顾耀被他这一眼弄得心痒又慌张,试探着问他:「你刚刚让李韧问谁你能不能管?」 许晟斜靠着柱子,只沉默地看着他,顾耀以为自己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正想说点什么解围,许晟忽然开口了,语调中带着一点嘲弄似的:「我不来都不知道,原来你所谓的选择是,一面说等我,一面惹一堆的风流债?」 「我没有!」顾耀连忙道,说到一半,又回过神来,脱口道,「……你吃醋了?」 说话时,他实在没能控制住自己上扬的唇角,但话出口其实就后悔了,果然许晟瞬间冷了脸色。转身便走。 「不是,许晟……」 顾耀连忙去追他,可许晟铁了心要甩掉他,走得极快。酒吧里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许晟三两下绕进了人潮中,等顾耀从人群里挤出酒吧大门去,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电话不接。 顾耀抬手按了下眉心,自我安慰,他可能只是回卡座去了,心里明白可能性不大,还是掉转头去找他。 果然,没有人。 「小许呢?……怎么透个气人就不见了?」贺延一见只有他回来,很不满道。 顾耀觉得疲倦得很,根本不想搭理他,轻声对宋一杭说了句先走了,回头再联繫。转身离开了酒吧。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要打车,正要往路口走,来电提示跳了出来。 「喂,你在哪儿?」 那头只是沉默,顾耀无奈:「……别这样啊你。」 「你下午怎么和我说的?」隔着听筒,许晟淡淡问。 「下午?」顾耀被他搞懵了。 「你说你十点前一定回家,到家了给我打电话。」许晟一字一句背他的话,顾耀目瞪口呆,「……那是因为你来了……我本来都打算走了,真的。我现在就回去,我立刻就回去,我到家了给你打电话,打视频行不行,只要你别不接……」 那头再度沉默下来。 「许晟……」顾耀只得低低地叫他的名字。 一声很低的嘆息之后,许晟开口了,没头没尾:「你赢了。」 「什么?」 「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的确吃醋。」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响个不停,顾耀拿着手机在原地傻站了许久,直到经过的人投来有些诧异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笑。 他要去见他,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顾耀飞快地冲到路边,跑得太急险些撞到一对挽手的男女。 第92页 「不好意思。」 他匆匆地道歉,那女人背着个吉他,看见他似乎一愣,说了句什么,顾耀也没听清,径直拦下一辆正在下客的计程车:「去西麓,不,东篱……麻烦快点。」 六点七公里。 从酒吧街到东篱的路程。顾耀对距离的感知从来没有这么清晰,也没有这么漫长过。 「能不能再快点?」 「已经很快了。」司机忍不住抱怨道,「还有两公里,别急嘛,这一片红灯多……你看你这越催越有问题,堵住了这不是……我看看,前面是怎么回事……树倒了……哎哎哎,你怎么跑了?不用这么多钱啊,我还没补你……」 「还不睡吗?」 门被推开了,外婆走了出来。 许晟拿着喷壶不露声色往旁边退了一步,不想让外婆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您怎么没睡?」 「听见你回来了,又一直没见你进屋,出来看看,怎么在这里浇花?」 「不是您说栀子得晚上浇才长得好吗?」许晟无法承认自己心绪难宁,必须要找些事情做,随口道。 「那也不用我大孙子这么折腾啊。」外婆嗔怪,「行了,快去睡吧。夜里霜重。」 「就这一点了,弄完就去。」 「好吧。」外婆无奈笑道,「那我去睡了,你也快进去,明天不是还有课吗?早些好好休息。」 他怎么可能休息好呢。许晟目送外婆进了门,慢慢把最后两朵花浇完。 他是无法安枕的,只是这段时间都失眠,也已经习惯了。 许晟放下喷壶,转身回屋去,又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背不由得僵了一瞬,迟缓地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顾耀的身影。 灯太暗了,面容模煳不清,唯有一双眼睛,璨若晨星。 疯了。 顾耀大步走进来,拽住他手腕的那个瞬间,许晟的脑子里只冒出这个念头。 可这也是他自找的。 穿过林荫小径,蝉鸣声和林木的都被远远地抛开,喷泉池的飞溅出的水珠沾湿了他们的衣衫,又被夏夜的晚风吹干,时隐时现的花香在一路蔓延,玫瑰还是月季,要如何分辨得出来…… 起先只是在走,渐渐地也不知怎么地,他们跑了起来。 握着他腕骨的手已经滑到了掌心,肌肤相贴,十指相扣。抓得太紧了,有一阵许晟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顾耀在拽着他跑,还是他自己根本就想要同他往前跑。 跑去哪里呢?能去哪里呢? 顾耀不知道他的来处,但他怎么能够忘记,他一早已经为自己定好了归途...... 关门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地响亮,继而是彼此的喘息声,顾耀潮湿的唿吸落在他的颈侧边,许晟知道自己的也一样。他们抵在门边,靠在一起,像两只取暖的小动物。过了许久,才能够顺利地说出话来。 「你干嘛?」 开口,声音也是沙哑的。 「我不知道。」顾耀看着他,有些懵懂,又有些快乐,「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你说你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可以,你说你吃醋,我就只想带你回家来。」 许晟知道自己的嗓音不对劲,他想是因为跑得太累了:「......神经。」 「对,是,怎样都好,也都是因为你,你不能不负责。」他讲什么,顾耀统统都认下,不待许晟说话,又撒娇地晃他的手臂,「求你了,许晟。别再钓着我了,你答应我吧......我不想再和你浪费下去了。」 他没有打任何的腹稿,不是嘴笨的人,但总是在许晟面前显出不像自己的笨拙:「我改,只要你不喜欢的全部都改......如果你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告诉我好不好......就像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和你解释......」 「不用解释。」许晟仓促地打断他,他看着面前顾耀的眼睛,很久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我没有顾虑,可能,可能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很快分开。」 「分开?」 顾耀抱着他的手臂僵住了,继而他想起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自己的那些相同的害怕与顾虑......现在,此时此刻,许晟在他怀里,突然间,他统统想明白了,其实都只是因为太在意而已。 可是已经在意到了害怕拥有的地步,真的得到了,又怎么可能再放弃呢? 「不会的。」他重新搂住了许晟。他想他真是太蠢了,从前怎么会认为他们在一起了,还能分开?好在这段感情中,有人同自己一样蒙昧。顾耀不由得暗笑,他是世界上最蠢也最幸运的人。 「不会的。」顾耀又重复了一遍,「许晟,你放心喜欢我吧,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我保证。」 神情认真得像在宣誓,许晟知道顾耀误会了自己的言语,可他又能够怎么解释,早已经说不清楚了。他紧紧咬住了牙,不然自己显出一丝异样,直到尝到了自己唇齿间有血腥气,他看着顾耀亮得惊人又澄澈透明的眼睛,很轻地点头:「嗯。」 顾耀就笑了,用力地抱住了许晟单薄的嵴背。 手臂包裹着他,心跳声也包裹着他。他听见顾耀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许晟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在发抖,顾耀一定也感觉到了,偏过头想要看他的脸。许晟先一秒低头埋在了他的肩窝上。 「怎么了?」顾耀有些不安地叫他的名字。 第93页 「没事。」许晟默不作声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这样相贴的温度下,心里一阵悲哀。 怎么办呢?你说会对我很好很好,可是又怎么办呢?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被你辜负的人来的。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写过这么多篇文里面,从来没有哪一篇在一起的戏份让我这么难受。小许哪怕千错万错,我始终都怜爱他,因为他痛苦,所以导致我也写得很痛苦。 第29章 风雨 夜里醒了好几遍,窗帘的缝隙望出去,仍然是漆黑一片。 翻来覆去,委实一点睡意也没有了,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六点刚过。 距离他们分开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顾耀却觉得自己分外地想念他,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不会都是在做梦吧?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明知道是胡思乱想,还是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痛得很,顾耀却又一下子笑出声来。 被子捂着脑袋在床上滚了两圈,翻身坐起来,又撞到了床头,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还是一边乐,一边摸过手机给许晟发信息,删删改改几遍,最后只问,『醒了吗?』 『嗯。』过了好一会儿,许晟才回过来。 『想你。』顾耀发出去又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撤回,努力抿了抿自己有些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改成了,『我等会儿来小区门口等你?一起去学校?』 『好。』 拢共就回了两个字,顾耀无端品出了一股甜味来,反反覆覆看了好几遍,莫名其妙忍不住又在床上笑了许久。睡是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换衣服。 天色才刚蒙蒙亮,距离许晟出门,至少还要一个钟头。但多等一等也不要紧,多等一会儿,总能早点见到他。 顾耀这样想着,步伐都更快了些,推开卧室门出去,正要下楼去,忽然听见走廊尽头,似乎有很轻微的响声。 那是魏玫的房间。 她并不常过来,就会来,也不会这样无声无息。顾耀皱了皱眉,放轻脚步走过去,里面似乎有细微的说话的声音,然而灯却没有开。他顺手拿了盏用作装饰的烛台,勐地推开门。 「阿呀!」 阿姨尖叫一声,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手机跟着滚落下去,啪的一声响。 「哎呦,吓死人啦。」阿姨不停地给自己心口顺着气,「小耀,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顾耀看了她两秒,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烛台放下:「……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吧?阿姨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阿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这……太太让我,让我帮她打扫一下……」 「这样啊。」 「你看,刚刚太太刚给我打电话呢……这不是摔断了……」 正说着话,地上的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果然是魏玫。 「她这几天要过来?」顾耀冷淡道。 「没,没听太太说。」 「接吧。」顾耀抬手开了灯,转身走了出去。 「喂,太太……刚刚小耀,没,没,他就问了两句……」 身后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下了楼就听不清了,阿姨想起什么似地,又追了出来,站在走廊问他:「早饭想吃什么呀?我一会儿来弄。」 顾耀头也没回,已经出了门:「不吃了。」 「来,喝碗粥,熬了一晚上。」外婆盛了一碗鱼生粥推给他。 看见第一眼其实有些反胃,许晟早起胃隐隐又有些痛。不算很明显,但也很难完全忽视,想来是前段时间没养好,昨晚又喝了酒的缘故。 他压下那一点不适应,接过粥来,慢慢盛了一勺,又听见外婆问他:「昨晚来找你那男孩是谁呀?怎么那么晚了还出去?」 手不由得僵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地回忆过昨夜的情景。外婆应该是在楼上看见他们的,只是院门口暗,想来没有看见顾耀拉他的手,否则语气也不会如此平静。 「同学。」许晟夹了一筷子雪里蕻,「就是上次生病那个。」 「哦……」外婆想起来了,关切道,「那昨天又是怎么了?」 「不知道,心情不好吧,聊了会儿。」 「那下次带他来家里玩。外婆给你们做点心……难得你有这么和得来的朋友,我记得以前和小逸你们俩都不……」 桌上突然地安静了一瞬,片刻外公轻轻点了下桌子:「吃饭吧。」 像滴落在海面的一滴水,盪起短暂的涟漪后,再次悄无声息地消散。 许晟食不知味地把粥往下咽,又听外公叫他:「晟晟。」 「嗯?」 外公慢慢喝了口茶,沉吟片刻:「你这段时间出去得太频繁了……我不是说和朋友玩不好,少年人,多交朋友是应该的,成天待在家里总也不像话。只是以后深夜,就别往外面跑了……不安全。」 「什么不安全?」这话让许晟不由得一怔,外婆也有些意外的样子,「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 外公放下茶盏:「没什么。想到了, 话赶话,顺便提一句……孩子最近回来都晚,以后如果迟了,就让司机接你去吧。」 许晟心里莫名一紧,然而外公避开了他投去的目光,神色和语气都看不出任何的端倪,抿抿唇:「……知道了。」 再无人说话了,一时间,桌上只剩下了碗碟轻轻碰撞的声音。 第94页 这短暂的插曲,让许晟愈发失了胃口,可他不愿意表露出来,放下粥心不在焉地夹一块酥饼,刚咬了一口,就觉出不对来,低头一看,陷料里果然有颗粒状的花生碎。 「哎呀。」外婆也注意到他夹错了点心,扬声道,「小李,快点把过敏药拿来。」 一面说,自己也已经起身去客厅拿医药箱了。 「没事外婆,我没吃多少。」许晟去卫生间重新漱了口,出来接过外婆递来的过敏药,仰头吞了。 「怪我,早上放碟子没注意。」外婆一脸心疼地看着他。 「哪里能怪您,是我走神了。」 「怪你外公,早上吃个饭,哪里那么多的话说。」 外公一向是不反驳她的,却也记得许晟幼年时过敏连打几天吊针的惨状:「先别去上学了,叫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根本没吃两口,不必那么麻烦。」许晟摇摇头,嘴里的苦涩味一时没有散去,又挑了块梅干吃了,「没事了,我走了。」 出了大门,顾耀果然已经在等着他了。 没玩手机,就坐在槐花树下的长椅上,非常专心地望着小区的方向。 看见许晟推着车出来,立刻就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了,一味地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根本也压不住。 傻兮兮的,许晟毫不怀疑,他要是长了尾巴,大概也能跟着摇起来。 「等多久了?」 「刚到。」 许晟看了眼他被风吹得有些发青的指尖,垂下眼睛,并没有揭穿。顾耀答完这一句也沉默了,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气氛有些奇怪。对视一眼,又纷纷别过脸去。 「走吧。」许晟低声道。 顾耀应了一声,却忽然抬手,试探着轻轻碰过他的发梢。 「干嘛?」 顾耀摊开手,掌心里是一朵洁白的槐花,抿抿唇,莫名高兴,又不好意思似地笑了:「走吧。」 他们走得早,到学校也早,锁车的时候,车棚里还是空荡荡的一片。 「要不要散散步再去教室?」走到教学楼下,顾耀顿住了脚,试探着道,「反正还有时间。」 说罢,自己倒是有些别扭地咳嗽了一声。 大概也是想起了昨晚,更准确一点应该是今天凌晨,冲动的告白之后,许晟要回家去,他捨不得,坚持送他,用的也是散步的藉口。 理智上,许晟觉得自己应该拒绝他,于是没作声着往教学楼走,然而注意到顾耀略微有些失望又不愿意表现出来的眉眼,想一想,他又顿住了脚,抿了抿唇角:「至少先把书包放了吧。」 两个人傻子似地绕着学校操场转了好几圈,并没有怎么交谈。顾耀觉得心里仿佛有无限的话想要讲给他听,又觉得沉默的此刻,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日头渐渐地高了,草地上的露水都消散了,体育班的学生陆陆续续也开始训练起来,隔得远,也能听见一二三四的口号。 「好了吧。」许晟暼他,「回教室了。」 于是一前一后又往回走。像最普通的两个同学,偏偏又靠得近,偶尔手背擦过对方的皮肤的纹路,生出来莫名的汗意,也叫顾耀心里生出一点隐秘的得意与欢喜来。 眼看再上一层楼梯就要到教室门口,趁着左右无人,他上前一步,迅速地拉了一下许晟的手,在许晟皱眉前,晃了一晃又很快地放开:「好啦,我保证,今天放学之前,肯定不烦你了。」 「你的保证根本不算数。」 数不清今天第多少次捉到顾耀投来的目光时,许晟终于道。 「怎么不算数了,我都没找你说话,现在难道不是你在找我说话。」顾耀一半脸埋在臂弯里,偏着头看他,小小声道,「我就只是看看你而已嘛……」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是一种非常坦荡而强烈的喜悦,他想他哪里想过谈恋爱原来是这样的呢,少看一眼都觉得亏了。 「你说我……」 「什么?」 「没事。」顾耀抿唇笑了一下,实在想不通自己原来怎么捨得和他浪费那么长的时间。 许晟嘆了口气:「你再看我,我就有事了。」 「我控制不住。」顾耀理直气壮地说。趁着周围的同学下课时分在吵闹不止,无人注意到他们,轻轻地往许晟那边挪了挪,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怎么都不看我。」 「看你做什么。」 许晟垂眼翻找着下节课上需要用到的资料,胃里莫名又有些明显的反酸的感觉。他皱眉按了下肋骨,顾耀却也察觉了,立刻收起了撒娇耍赖的神色:「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那一阵过去,许晟觉得勉强又好些了,见顾耀一直看着自己,「……真的。」 顾耀皱眉看着他略微有些发白的面孔,想起他午饭时候也没吃两口:「是胃里,还是……」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接电话吧。」许晟抬抬下巴,「我说了没事。」 「怎么没事。你上次不也是胃痛,这么快就忘了?」顾耀撇撇嘴,有些不高兴地说。 许晟当然没有忘,只是不免有些许诧异顾耀记得如此清楚。那一次其实没有这样难受,不过引顾耀上钩的一点手段而已……说谎大概总是要遭报应的,或许这就是,只是他对顾耀撒的谎,早就不止这一个了。 「等会儿去医务室看看吧。」他走神的片刻,顾耀已经去替他接了杯温水回来,「要不现在就去……」 第95页 铃声第二遍响了。 「宋一杭的。」许晟偏头看了看,胃里这时又强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忍住不适,「说了没事了,你先接电话。」 按宋一杭的习惯,闲着没事不会不依不饶地找他,顾耀站起身:「那你等我一下。」 拿着手机出去了。 他心里记挂着许晟胃病似乎又发作了,说话的语气也不免急切了一些。偏偏宋一杭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几次三番都没有讲到重点。 「你被贺延附体了?」 「哪有你这么骂人的?」宋一杭电话那头笑了笑,「怎么,今天档期很忙?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你这半天没个重点的。」顾耀靠着栏杆,「还是你们家又……」 「不是。」宋一杭犹豫一刻,笑了一下,「算了,也没什么。我过几天回来当面和你说吧,电话里说不清楚,不急。」 「什么不清楚的……行吧。」顾耀蹙了下眉,但一颗心都惦记着许晟,也没有多少好奇,「回头说。」 他挂电话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过了。走到教室门口正传来讲课的声音,顾耀轻轻推开后门,侧身进去,脚步不由得又顿住了。 练习册还摊放着,然而许晟的位置上,人却已经不见了。 「这儿痛?」医生抬手按了按他的上腹,很熟练地问,「反酸吗?」 「有一点。」 「有过胃溃疡的病史吗?」 「有。」许晟手掌按住桌角。 这次的胃痛来势汹汹,起先还能忍,走到医务室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却愈发得难受,此刻站着都仿佛胃沉甸甸地往下坠。 「最近有吃什么刺激性的东西吗?」 许晟轻轻嗯一声。 「百分之九十的机率是復发了。如果不放心可以再做个胃镜,但你现在既然难受,还是先不做比较好,免得又刺激到。」 医生看了看他苍白如金纸的面色,非常熟练地开始写处方单,「吊水吧,我今天先给你开两瓶奥美拉唑钠。」 「不用吊水,开点止痛药给我就好。」许晟摇摇头。 「怎么不用?你这是止痛药的事吗?现在不处理,穿孔了有你受的。」医生并不理会他的拒绝,扬声叫护士进来,毫不含煳地开始写处方单,「你们这些小孩子啊,仗着年轻不知道爱惜……怎么,不好请假吗?哪个班的,我帮你请,学校老师我都熟……刘姐,带他去输液室。」 痛得实在难受,推拒的力气都没有。许晟当然知道昨晚的酒和今早的过敏药恐怕都逃不脱干系,心里却又不免再次想起了报应二字来。 「这瓶挂完了叫我给你换。」 这个时间,输液室里人不多,除了许晟,只有靠窗的位置边有个女孩,口罩挡住了半张脸,低着头似乎已经睡着了。 墙上的电视倒是开着,教育频道,正在放博物馆纪录片。 「一瓶大概需要多久?」 「四五十分钟吧。」护士细心地替他调好了速度,「这个别乱动啊,会影响效果的……冷不冷,空调打得低,拿床毯子给你吧。」 许晟摇头,她却还是热心地替他拿了一床薄毛毯过来,又嘱咐了一遍注意事项,带上门出去了。 最后一节课指定是赶不上了,他看了看悬在一旁的吊瓶,药液一滴一滴落得极慢——回家又要晚了。 他想起外公今早突兀的叮嘱,手背上的针孔,指定也瞒不过去。与其等外婆追问又胡思乱想,倒不如自己坦白,还能让他们少担心些…… 这样想着,又缓了一会儿,觉得稍微好些了,便掏出了手机。 占线。 外婆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但很快就拨过来了:「晟晟,怎么了?」 他简单说了下情况,话还没落,外婆便焦急道:「这么严重?怎么都挂水了?」 语气中掩盖不住的担忧,又低低地埋怨了两句许启君和舒琴,工作那样忙,孩子那么小就丢给保姆照顾,年纪轻轻竟然胃就弄出毛病来了。 「外婆,不要太偏心了,你女儿听见该吃醋了。」许晟刻意让语气更自然一些,「我没事……也不用过来,你过来我也快输完了……嗯,都行,就小米粥吧。」 好说歹说,总算将外婆安慰好了,止住了她要来学校的想法。然而刚挂断没两分钟,母亲的电话又追过来了。 「妈妈。」 「怎么胃病又犯了?」 「已经没事了……外婆告状好快。」 「哪里是告状,骂我呢。」舒琴也心疼儿子,嘆了口气,「你呀,什么都好,从小就省心,就是这个胃,一到季节更替就出问题……这也还没到秋天啊,最近吃什么了,还是贪凉了……」 母亲低声絮语念叨他,或许是教心理学的缘故,舒琴说话总是带着一种沉稳又慢条斯理的熨帖。像幼年时在母亲的怀抱中,听她轻声念着童谣,胃里还是难受,又莫名有些昏昏欲睡…… 「总之你自己多注意……你外公外婆年龄大了,照顾你也是有限……妈妈最近也没时间过来看你。」 那点依稀的睡意突然散去,许晟想起了那天夜里他听见父亲给母亲打电话,说的是完全不同的话,让母亲最近都多来z市…… 「是学校里的事情很忙吗?」许晟试探着问。 舒琴含煳而模稜两可地应了一句:「……是有些事情,都是小事,你照顾好自己就好。」 第96页 又说了几句,舒琴便挂了电话。忙音在耳边久久地响,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再一次涌上了心头。或者根本也没有消失过,只是许启君在他面前表现得太平静也太笃定,才短暂地将他的担忧压下去了而已。 旁边那个女孩的药水已经输完了,血液都开始回流,护士推门进来,赶紧去处理,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纪录片已经放完了,现在在重播午间新闻。许晟目光在屏幕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打开浏览器,点进了n市议政的官方网站。 会报导的自然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和把控的新闻,真的有什么端倪,也很难在这里显露。这一点,许晟心知肚明,走马观花地看着,只是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说不清,也道不明。 从老城区的改造到最新的贫困帮扶,n市的每一条重要时政里面,许晟都能看到许启君的身影。 从小他就会有一种很割裂的感觉,他严厉又和蔼的父亲和新闻里铁血手腕的政客,n市的副议长并不是同一个人。 至少作为儿子,他实在很难将屏幕内外的两个人联繫到一起去。 抿了抿唇,重新看向新闻的界面。屏幕最上方,占据着最大板面的报导,是有关上周召开的半年度议会开幕式。 许晟心不在焉地点进去,只看了一眼,他皱起了眉头——议长并没有出席。 照片上,议会厅里,属于议长的那把黑色的椅子空空如也,而在会议桌左右的两边的首位上,许启君和郑斯顺各占一方,尽管均是面带笑容,姿态友好地握手,隐隐地,却已经是一种剑拔弩张的姿态。 许晟抿住唇,把照片点开放大。 许启君右手边的位置上,那个头髮花白的老人看着有些熟悉,他想了一会儿,看见他面上模煳的一道疤痕,终于想了起来——许启君的老上司,曾经的警察局长。 他怎么回来了? 翻了一圈最新的人事公告,没有看见他的聘令,那么职位不会太高。倒是找到了议长缺席半年度议会的原因,写的是身体不适。 实在是个太妥当又不会出错的理由。 许晟垂下了眼睛。指尖点开父亲的号码,但是要拨出去的这一刻,还是停住了。 他是此刻最能甚至唯一能够彻底解决他的困扰的人,也是许晟此刻,最不想打扰的人。 就连哪怕这个电话拨出去,许晟都无法说,自己究竟要问什么…… 不管许启君是怎样的处境和计划,他什么都无法改变,也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最好,也什么都不要问。 许晟定了定神,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情况如何还未知,一切都不过他的揣测……哪怕真的是最差的结果,他因为许启君今时今日的地位而得到的一切,也没有任何是不能失去的。 他如此,他相信他的父母也如此。 许晟慢慢定下心来,顺手打开围棋软体开了一局,刚下到一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下一秒,门被推开了。 「你怎么过来了?」 「你怎么不叫我?」 他们一同开口,也就都沉默了。 僵了两秒,到底是顾耀走了过来,看了看他插着针头的手,一言不发又出去了。过了五六分钟才回来:「……校医说是胃溃疡?」 许晟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已经没事了。」 这话一时叫顾耀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才算有事?」顿了顿,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叫我。」 「……你不是在打电话。」许晟轻声道。 「又有什么关系,那有什么重要的?难道你觉得其它事情会比你重要?」 顾耀天经地义地问他,大概意识到自己语气不算好,只说了这一句就强迫自己顿住了,看着许晟已经有些发青红肿的手背:「……痛不痛?」 「不痛。」许晟摇头,「……也没有总是。」 「痛你也不会说。」顾耀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赶在许晟开口前道,「别说让我去忙自己的事情……除了你我现在没有别的事……」 他短暂地停了一下,无可奈何似地嘆了口气,低低地叫了声他的名字:「许晟……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了。」 许晟喉结滑动了一下:「又没人说你不是。」 「所以你遇到事情要和我说,不然我会生气的。」 说话时,顾耀的一双眼睛盯着他,嘴里说着生气,瞳孔中,却只有一丝没有藏好的委屈。 许晟避开了他的视线:「那你反思一下自己怎么这么小气。」 「小气不也是你选的?」这句话不知怎么又让顾耀莫名高兴了点,一本正经地反问。 许晟懒得再理会他,偏过头去看窗外盎然的绿色。却忽然察觉到顾耀的唿吸贴近了自己。下一秒他的指尖很轻地擦过他的喉结下方。 「好啦,没完了你……」 「你耳朵后面是什么?」顾耀指腹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他的皮肤上,许晟觉得有些痒,但很快,他发现这并不是因为顾耀的触碰,因为甚至脖颈也慢慢痒了起来。 过敏了。许晟意识到。被顾耀匆匆叫来的护士也很快证实了这一点。 「你对奥美拉唑钠过敏?」护士一脸焦急地问,「注射前确认过的呀?」 「不是,以前也注射过,不是我的过敏源。」许晟无奈道,「我花生过敏,早上吃错了,本来也已经吃了过敏药了……」 第97页 或许是因为滴水,两种药物起了反应,倒把药效消解了。 「还好,还好,你要是奥美拉唑钠不耐受,严重是会休克的。」护士松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凑近看了看,「不算很严重,口服的药也别吃了,开点涂抹的就行……你是他同学?跟我过来拿药吧。」 很快顾耀取了药回来,看看许晟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药盒:「我帮你涂?」 「先放着吧。」许晟摇头,「也没特别难受。」 「都已经有点肿了。」顾耀抿抿唇,「我帮你涂吧。」 许晟看着他同样仿佛过敏一样发红的耳廓,不再说话了。 顾耀的指尖沾了药膏,是凉的,可当他的指尖细緻地从耳根和脖颈乃至喉结下方滑过,许晟却觉得烫。甚至痒得更明显了。 「好了。」 一分钟或许其实更短,煎熬似地,终于结束了。许晟忍不住抬手轻轻抓了一下被他碰过的地方,还没有碰到,顾耀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指尖握住了。 「都过敏了,你别抓。」顾耀很不贊成地说。 「……我不抓了。」许晟轻轻活动了一下指尖,又被他握得更紧。 「你手好冷啊。」半晌,顾耀低低地说,没有看他。 「那你松开。」 「不要。」 拒绝得倒是很快,掩耳盗铃地拉过许晟腿上的毯子,把两人交握的手盖住。 看不见了,所以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指尖如何一点点摩挲过他的指腹,像一根羽毛缓缓滑过,温度一直沿着血液流过心脏。 「我昨晚上没睡着。」顾耀忽然说,看着许晟有些疑惑的神色,抿一抿唇继续道,「因为老失眠,所以半夜起来,选了好几家餐厅……结果谈恋爱第一天,约会竟然在医院里。」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傻,很低地笑了一下。 「委屈你了?」许晟暼他。 顾耀摇头:「不,我觉得挺浪漫的。」 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气中瀰漫着。 「……浪漫在哪里?」 顾耀很认真地看着他,眉眼亮亮的:「你呀。」 许晟的胃溃疡连着挂了三天的水,两只手背都被输得青紫一片。周五放学的时候,许久没见的宋一杭倒是突然来了。 「你这个手简直像被人打了一样……开个玩笑,顾耀你别瞪我,我又没说是你打的,你还能有这个胆子……」 宋一杭目光从他们中间滑过,玩笑完,还是敛了神色关心道,「没事吧?我刚在校门口打顾耀电话,没打通就直接去七班了,班上同学说,你们可能都在医务室……你这,不严重吧?」 「已经没事了,胃里一点小毛病。」许晟轻描淡写地说,一旁顾耀有些不满地看看他,忍住了话没有反驳。 这样的反应落在宋一杭眼里,叫后者不由得笑了一笑,准备好的话一时也搁住了,倒是许晟同他又讲了两句,善解人意主动道:「你要是有事找顾耀,你们就去,我这瓶药一会儿也输完了。」 「没事。」顾耀率先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在这儿等你。」许晟很轻地推了他一下,「行了,你去吧……我看一杭站在这里是有事的。」 「那我借顾耀五分钟?」 「当然,都行。」 话到这里,顾耀只能又叮嘱了他一遍不要自己乱调点滴速度,跟着宋一杭出了病房。 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便也不肯再走了:「说吧,怎么了?……你不是说要忙到下周吗?」 「基本算处理完了。」事情告一段落,宋一杭便也同他说了,「我爸给他新出生的小儿子设了份信託基金,说穿了,自然不全是钱的事,当然也有关系……那个金额,总之我是不能认的……不过你也知道,我最不缺兄弟姐妹了,一旦知道了,比我更不能接受的,多了去了……」 他说得简略,顾耀却也听明白了。只是正如宋一杭不会过多点评他的家事,他也很难评价他的行为。 宋一杭自己却是笑了笑:「没办法,人各有志。我是做不到你这么无所谓……行了,也别提我这些事了,你进展倒是快,这次总是真谈上了?」 「有意见?」 「不敢。」宋一杭感慨地摇摇头,「你这二十四孝好男友的状态,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恭喜啊,这还不简单?」顾耀挑眉,「不管怎么说,得偿所愿总是好事吧。」 「我是不是要给你随份子啊?」 他难得这样放松而愉快的神色,倒让宋一杭原本的话,有些不愿意此刻说下去了。 只是他这一犹豫,顾耀也瞧出来了:「有话你不要拖拖拉拉的,贺延喜欢卖关子,你现在比起他也差不离了。」 「不是卖关子。」宋一杭神色莫名郑重起来,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也没找出太合适的,就还是直接道,「我们家这破事,我不是找了我大哥吗?你知道的,城西那个会所是给了他的。」 顾耀心往下一沉,宋一杭说的会所他知道,名义上是个会所,实际上底下是个很大的赌博的场子,果然,下一句话就是:「经理和我说,上周,沈锐锋去过。」 他说得很快,声音也低。顾耀听完沉默了一阵,走到旁边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水,扔给宋一杭一瓶。拧开瓶子喝了一口,下颌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道:「我知道了。」又一顿,「谢了,你倒比我上心。」 第98页 经理不会平白无故同宋一杭说起这样一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只能是宋一杭一直都在让人暗中替他留意着。 宋一杭打量他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唯有握着瓶子的指节因为太用力而略微泛白。心里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气,一时却也拿不准顾耀到底是怎么想的。 实则要不要告诉顾耀,他也是犹豫了好几天,只是这些事情太敏感,他们关系再好,他也不能替他做任何的决定。 「我其实知道他回来了。」宋一杭这样想着,忽然又听见顾耀开口,「顾溪跟我说过了,挺久了,得有一个月了吧。」 「你姐……」宋一杭当然不会认为顾溪是好心。 「那倒不至于。」顾耀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摇摇头,「她应该也只是盯着而已……多半是钱快用光了回来的。」 他这样讲,宋一杭也不能再揣测什么,想了想道:「你如果不方便出面,需不需要我安排人……」 「你怕他来找我?」顾耀扯了下嘴角。 「很难说,无缘无故的,否则没必要回z市来。」宋一杭看着他,想了一想又改口道,「你预备怎么办……要不和顾叔叔说一声?」 他知道顾耀不会同意,还是忍不住提了这个建议,果然,顾耀摇头:「你别管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又问了一遍。 「随便吧。」顾耀始终一副无动于衷,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他想要怎样,再说。」 只要涉及到这些旧事,顾耀总是这样的状态,宋一杭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些事也不是你的错误。」 顾耀不置可否:「我知道……只是没有我,很多事情既没有做的必要,也做不成。」 宋一杭哑口无言,末了道:「……如果需要用钱,我这里也有。」 顾耀还是摇头,笑了笑:「没事,我能应付。」 话已至此,宋一杭也不能再说什么。天色渐晚,起风了,顾耀单薄的外套被吹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弧度。 铃声响了起来,起先宋一杭以为是电话,顾耀按掉了,才发现是他设的闹铃。 「许晟点滴应该输完了。」顾耀看了一眼时间,「事情我知道了,谢了。今天就不和你吃饭了。」 「没计划打扰你,不必急着赶人。」宋一杭放松了语气,「我找贺延去,他今天又在酒吧街......你怎么了?」 「没事。」宋一杭无意的一句话,倒让顾耀想起一件小事来,他记起那天晚上在酒吧街撞见的女人是谁了,「前几天,应该是碰见何灵了。」 宋一杭看他表情:「她......」 「大概吧。」顾耀想起她身边那个男人,皱了皱眉。 宋一杭沉默一下:「那也不能怪你,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还能怎么帮她?」自己都已经一堆破事了。后半句话,他忍住了没说。 顾耀点点头:「我知道,就这么一说而已。行了,我先过去了,改天再约。」 第30章 好运 针头已经取出来了,许晟一手拿棉签压着手背,望着窗外随风飘荡的草木出神。 天已经有些暗了,病房里没有开灯。听见脚步声响起,许晟回过头去,刚要站起身,顾耀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先一步走了过来,握着他的手腕仔细地看了一眼针孔。 他是最近才发现许晟凝血功能不大好,有时候拔了针五六分钟还在渗血,今天大概是已经拔了有一会儿了,针孔处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血痂。 「痛吗?」 「每天都要问一遍。」许晟不动声色往回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我说不痛你又不相信……宋一杭走了?」 「嗯。找贺延去了。」顾耀指尖在他的针孔上很轻地擦过,顿了顿道,「没事,随便说了两句。」 许晟看他一眼:「我又没问你。」 「那我不得有这个自觉,哪能什么都等着你盘问。」顾耀笑了笑,松开他的腕,顺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书包,「走吧。」 今天外公外婆见老朋友去了,全都不在家,许晟于是同他吃了晚饭才回去。 他胃里的毛病太久了,也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打小换季就会不舒服。时间久了,甚至都有几分习惯了。这次虽然弄得严重了些,自己其实也并不太当一回事。 顾耀倒是很有些紧张,把医生的叮嘱记得比他牢,这也要忌口,那也不能吃。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去了一家粥底火锅。 他们俩其实都算不上太挑食的人,只是喜好也都很明显。这家店前头来过了好几次,粥底熬得是不错的,各色的菜品,虽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也还算新鲜。 许晟倒是很喜欢他们家柠檬味道的冰淇淋,坐下来先不露声色地点了一客,然而饭吃了一半,都没见上,再去看餐单,才发现已经被顾耀偷偷取消掉了。 「明明胃痛,还吃什么冰淇淋。」被点破了,顾耀也理直气壮地说,「还是酸的,伤胃得很,更不行。」 顾耀其实不算控制欲很强的人,只是相处下来,许晟一早也发现了,某些事情上,他原则性又强得要命。这样一打岔,也没那么想吃了,更懒得和他争论,只是闲闲把他的话又丢回去:「你明明胃口不好,还吃什么晚饭?」 顾耀一时语塞:「哪有?」 这个位置靠窗,吹起他的额发,他咳嗽一声,换了副手套给许晟剥虾:「……这一只吃完就不吃了,海鲜也伤胃。」 第99页 「什么都伤胃,你把我供起来好了。」 顾耀就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问他:「再点一份松茸好不好?我看你还挺喜欢的……」 他要掩饰,许晟便也不再提。饭后回家的路上,也只是间或说些不要紧的闲话。 倒是到了路口,说过再见之后,往前走出十来米,看着许晟即将要拐过路口,顾耀不由得提步又追上了他。 「还有事?」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顾耀自己心里清楚,再度听到沈锐锋的消息,对他的心情并不是毫无影响。 当着许晟的面,他不愿意表现,可要分开,却又觉得前所未有地空落落。他抿了抿唇,装模作样地看看表:「时间还早,我......我再送送你。」 许晟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东篱的大门:「一百米。」 「没有关系,一百米也想送。」 许晟没有再反驳他,两人又慢腾腾地走到了小区门口,见顾耀没有要止步的意思,许晟便也不说,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院门前,顾耀终于停下了脚步:「进去吧,明天早上,我还是门口等你。」 许晟看他一眼,语气随意道:「我外公外婆不在家,你要去坐会儿吗?」 「这么主动啊?」顾耀回过神,一笑。 「怕你回去一个人蒙着被子哭。」 顾耀笑容僵了一瞬:「哭什么?」 许晟倒是笑了:「我怎么知道......大概捨不得我。」 对视几秒,顾耀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嘴角:「是捨不得的。不过今天算了吧,还是挑个他们在的时候上门比较好,你们家有什么规矩没有?」 「什么规矩?」 他想了一想:「送大雁之类的。」 「没有。」许晟听懂了他的调笑,摇头,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会挨棒子的。」 「我不怕痛,或者你给我送也行。」顾耀耸耸肩,借着书包的遮挡,轻轻拉拉他的手,想起另一件事来,顿了一下,「一杭知道了。」 许晟歪歪头:「什么?」 「我们。」 「知道就知道了。」许晟看了他一眼,眉宇间非常地平静,「......难道你反悔了?」 「我这么好的运气,为什么要反悔。」顾耀笑一笑,摸着觉得他手有些冷,「你不介意就好,等会儿记得吃药,我回去了。」 许晟嗯了一声,看着顾耀慢慢走远。一定有事情发生,他心知肚明。要想知道,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知道,对他而言,更不见得是好事。 天已经晚了,大半黑色的天幕之下,只有远处还残留着一星半点夕阳的余辉。 石子路旁,路灯倒是依次开了,但并不如何亮,隔得远了,更显得黯淡,过了那个拐角,顾耀的身影就看不见了,许晟收回视线,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盛夏的天,夜风吹着久了,也不免起了一丝寒意,他转身进了院子。 窗帘常年都是拉着,房间里漆黑一片。 顾耀觉得有些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是许晟回了信息过来,说已经吃过药了。 指尖摩挲过屏幕上他的头像,顾耀不由得一笑,起身开了灯。 他跟阿姨说了要在外面吃,不会回来,但估计准备得早,离开得也早,桌子上依然留了些饭菜。碰着瓷盘已经冰冷了,凝固成一层薄薄的油花。 顾耀把菜倒进垃圾桶里,又把碟子扔进洗碗机里,这才上楼去。 早起他走得匆忙,窗户没有打开。此刻风却从外面灌进来,带着灰色的窗帘在空中鼓起翅膀一样的弧度,桌面上的日历被吹得沙沙作响,顾耀走过去关上窗,碰到窗台上未干的水渍,他想起什么,忽然顿住了。 不对。 顾耀皱眉收回了手,隔着长长的走廊,他看向了对面紧闭着门的魏玫的房间。突然之间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片刻以后,他走了过去。 魏玫已经有日子没有来过了,打开门,却依然有浓烈的香水味道残留。 顾耀平时几乎不会进她的房间,一眼看过去和往常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分别。比他那间更大,虽然不常住,装修却是很豪华的,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前些年受的磋磨,做了顾太太以后,她追求一切奢糜的东西。 顾耀粗粗扫了一眼,一只青花的五寸瓶还在,象牙摆件在月光下光华温润——这些物件都大又打眼,动是不好动的。 配套的有个小书房,被改成了琴室。一架白色的斯坦伯格摆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弹过了。 往右手边是个偌大的衣帽间,皮草,包,柜子里装得满满当当。顾耀素来不在这上面留心,一眼也看不出来有没有少——况且如果要出手,这些并不是最好变现的东西。 顾耀抿了抿唇,走了进去。 放包的玻璃展架下方,是个白色的柜子,打开以后里面有个保险箱,哪怕在西麓住得不多,也并不妨碍魏玫留了一只珠宝匣子,以备不时之需。 密码顾耀没有问过,但无非也就是那些,试到第二遍就通过了。 他的指尖按着皮质的箱子,手心冰凉,深深吸了口气一把拉开——他记得魏玫有件很喜欢的祖母绿戒指,在暗夜中也光华流转……而如今,匣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几件,不值钱的金珠首饰。 顾耀定定地看了两秒,并不是因为吃惊。相反,他发现自己心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 第100页 无缘无故的,不会回z市来。 宋一杭说得没错,他自己的猜测也是对的,赌徒永远只会为了钱来。 只是宋一杭担心沈锐锋找他麻烦,其实大可不必,要钱,他有更好也更容易拿捏的人选…… 很难说是怎样的心情,顾耀看见保险箱冰冷的金属框上映出他带着冷漠的脸。 应该先确认一遍,摇摇欲坠的理智这样告诉自己。他喉结动了动,拿过手机,按到阿姨的号码,将要拨出去,下一秒,突然又发狠,抬手勐地摔了出去。手机弹了两下,落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没有什么可验证的,他了解他的母亲,特别是在受过那样大的矇骗以后,他已经能够看穿她的一切心思和把戏。 顾耀撑着地板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过了晚高峰,通往市中心的路不那么堵了。远处的霓虹灯映得半边天如同白昼,是和新城完全不同的景象。 司机的窗户没有关严实,开得快,夏夜里潮热的风不断往顾耀的脸上吹,吹得人浑浑噩噩,却又分外地清醒。 阿姨在他家做了这几年,从来没有大清早打扫的习惯……沈锐锋生性鲁莽,更不是安分的人,既然回来了,怎么可能沉寂这么久。甚至魏玫都安稳了太久,很有段日子没来挑他刺了,只能是被其它事情绊住了手脚…… 不是没有察觉异常,有太多露了马脚的地方,只是顾耀的心思不在这里,所以通通都忽略掉了……但看不见不代表事情不存在,锦被扯下,满目狼藉总也会蔓延到他身上来,不过就是早晚而已。 「需要开进车库吗?」司机转过头来。 「不用了。」顾耀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高楼,顾安地产几个大字,夺目又刺目。掏出手机结了帐,「就在这儿停吧。」 他没有拿钥匙,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敲了两遍门,里面才有脚步声传过来:「来了,来了……」 住家保姆看见顾耀有些惊讶,很轻地啊了一声,愣了一愣,才想起赶紧让开给他拿拖鞋:「怎么过来呢,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什么,正好灶上还有吊着的汤,太太说明早要吃鸡汤馄饨的……」 她没话找话地说了一通,一个字也没有得到应答,有些不安地抬头看过来,顾耀还是站在门外。不由得顿住了手,忐忑问:「小耀……」 「她呢?」顾耀抿抿唇,打断她。 「太太在休息呢,应该已经睡了吧。」他们母子关系不好不算什么秘密,保姆有些犹豫道,「要不要我去叫……」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他深深吸了口气,冷着脸径直往里走。 大概是听见说话声,进了客厅,魏玫倒是披着睡袍出来了,看见他也是一怔:「怎么这么晚过来……你,你这么看着妈妈做什么?」 她卸了妆,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看上去近些日子休息得都不算太好,又因为顾耀一言不发冷淡打量的态度,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 到底也上了年岁,刺目的灯光之下,保养得再是好,额上也显出了纹路来。 顾耀挪开视线,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的保姆:「阿姨,麻烦出去帮我买点水果可以吗?」 「……啊?」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保姆一怔,「水果是吧……冰箱里有的,你要吃草莓还是……」 「现在去买吧,不管什么都好。」顾耀喉结轻轻动了动。 保姆就算再不会看眼色,此刻也反应过来了。目光在两人中间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很迟疑。 「还有问题吗?」顾耀却没有太多的耐心。 「没,没,我现在就去。」她有些怕顾耀,尽管女主人也面色不善,还是连连地应了两声,随手拿了个篮子赶紧走了。 听见门关上,顾耀才慢慢坐下来。 他走得急,此刻喉头都仿佛笼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但并不全是因为渴,他心里明白。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唇边又觉得一口气哽在了喉头处,根本难以下咽,只能慢慢又放下手臂。 「你是什么事情过来?大晚上的,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还以为是顾溪那个死丫头……」魏玫抄着手臂问他,见儿子不说话又道,「冰箱里有熬的茅根马蹄……」 「你给了他多少钱了?」顾耀懒得再绕弯子来,开口截断了她的话。 魏玫浑身一僵,下意识避开他目光摄人的眼睛,抬手抚了一下鬓边的头髮:「什么钱?大晚上的,你说什么钱。」 「我十七了,不是七岁……这些把戏对我还能有用吗?」这样的装傻充愣让顾耀一阵噁心,勐地站起身厌烦道,「还是你觉得你能把这个窟窿填完?填得完吗?西麓那点东西你都变卖了,还想瞒到什么时候去?!」 魏玫脸登时又白了几分,盯着他,一时间,却仍然没有说话。 「不说是吧?不承认?」僵持得久了,顾耀心下一阵疲倦,「那随便你……你能填,就自己填吧。」 他把杯子重重一搁,站起身来。 这个举动不知怎么激怒了魏玫,沉默两秒,她忽然爆发出来:「你凶什么?是!我是给他钱了!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冲着顾耀吼道,语调也是发了狠:「他找上门来了,你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以为这些是我愿意吗?……要不是担心你爸听见沈锐锋又要不高兴,牵连了你,我还能受他这个威胁?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第101页 这些天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在被揭穿这一刻到了顶峰。 魏玫声音尖锐,几乎就到了破音走调的地步:「来和我能耐是吧?你整日里就知道和父母对着干,顾溪呢,天天再你爸面前挣表现啊。你知不知道南边那个分公司也要给她了?一点都不晓得着急啊你?」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盯着她?针对她?」顾耀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厌倦地转过身来,低声道,「她得到什么也是她应该的,有什么关系。」 「应该?她凭什么应该!那个疯女人把我一辈子都毁了,她女儿现在又要来同你争,她有什么该的!她的心有多大你不知道啊?你爸要是把公司给她了,你还能捞得到什么好?我忍了熬了这么多年就通通白搭了!想都别想!」 魏玫瞪着一双眼睛,美丽的面庞显得有些狰狞,指着顾耀,指尖都不住地发抖,「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她顾溪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帮着你妈?就在这里向着外人说话?」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来了。 短短几个字让顾耀一种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为了我?什么都是因为我。」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很平稳地反问:「……因为我什么?沈锐锋是我挑的,是我招来的吗?你的顾总再不高兴,再不满意能怪到我头上来?」 魏玫不说话了,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涨得满面通红:「你在怪我?顾耀,所有人都可以看不上我,瞧不起我,想要盯我的笑话,你没有资格!……你有什么资格怪我?当然都是因为你……怀了你我才不得不退学,你外公外婆才不认我,为了能把你生下来,我才需要嫁给沈锐锋这种货色!现在还要受他的胁迫。」 她吼得连空气似乎都在颤抖,眼睛死死地盯着顾耀,不像母子,像是仇敌,顾耀忽然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做什么了。 算了。 他有些泄气地想,争辩是毫无意义的。哪怕魏玫自私地做下那些决定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出生。 如今她最恨的人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只是魏玫的恨和怨没有一道消散。偏偏,真正造成这一切的顾荣安又是唯一可以让她得到理想生活的人,她绝对不能有丝毫的怨怼。 那么当所有人都排除完之后,恨意总需要有人来寄託,所以她认定顾耀是始作俑者,那么他就是。 顾耀不再说话了,沉默地往门口走去。 过了玄关,身后魏玫开口又叫住了他,语气游移不定,还带着嘶吼之后的沙哑:「……你那里有多少钱?」 顾耀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魏玫又忽然着了急,两步赶上来,按住了门,不让他离开,重复又问了一遍:「有多少?」 沈锐锋找上门来有一段时间了,魏玫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这个男人,可她实在太低估了一个赌徒铤而走险的心理,为了钱,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怕回z市来。 毕竟做了十来年的夫妻,沈锐锋手上有太多她见不得人的东西,也早不是她凭藉美丽就可以拿捏的对象。 即使心知肚明,他的胃口难以填满,可是当沈锐锋报出一个貌似可以了结的数字来,害怕旧事重提再度惹得顾荣安不快的惊恐,到底压过了理智。 于是给了一笔又一笔,沈锐锋是赌徒,她又何尝不是,不知不觉间这个数字已经越滚越大,大到看不到尽头。 「你知道了也好。」魏玫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角,被揭穿之后,冷静下来,觉得这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我,我手上快没钱了……你那里有多少能用?」 她的语气那样的理直气壮又习以为常,毕竟对一件不太称心的工具,的确也用不着太客气。 「你给了他多少了?」 这是今晚顾耀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这一次魏玫终于答了,抬手比了一个数字。 顾耀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魏玫当然不是蠢人,她要是蠢,十八年前就被安玥搞死了,等不到今天。但是贪婪,膨胀,自以为是和患得患失,有时候比愚蠢要更加地可怕。 「耀耀……你今天会来,我就知道你是关心妈妈的,你不会不管我,你从小最孝顺……你爸爸前段时间不是给了你几支股票,你是可以周转一下的吧……」 见他一直不说话,魏玫又软了声调。 沈锐锋赌得太厉害,运气又不好。她虽然担着顾太太的名,但在公司没有任何职位。是被豢养着的,能用的钱多少有限,几乎也是要用完了,否则不至于偷偷变卖首饰。 哪怕今天顾耀没有发现没有来,再撑上些时日,恐怕她也不得不把他拉进这个烂摊子中,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你知道的,妈妈也不想,妈妈做这些都……」 「都是为了我。」顾耀看着不远处摇晃的水晶灯,轻轻扯了下嘴角,「对,我有,大不了我去偷去抢,总也要筹给你的是不是?」 「耀耀,你不要说气话,妈妈刚刚也是太着急了。」她急急地剖白,「可是你要相信,妈妈是不会害你的。」 「你要多少?他又要多少算够? 魏玫以为他态度软化:「这你不要管,你能拿出来多少?剩下的,妈妈来想办法,肯定不会让他影响到你的……」 「是你不要再管!」顾耀勐地截断她,有一句话她说对了,他的确没办法不管她。 第102页 哪怕她早已经不是童年时爱护他的母亲,哪怕那些关心,现在回头看全是别有用心,他依然做不到。 顾耀心里一阵悲哀,为自己,也为她。 闭上眼很深地唿了口气,定了定神,飞快道:「你不要再管,也不要再私下见他,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你来处理?你想怎么处理?怎么解决?」登时,魏玫慌了神道,因为急切,灯光下,她的面容有一丝变形,「这件事情,是一定不能让你爸知道的……顾耀,你在听我说话没有……顾耀!」 「如果你再给沈锐锋一分钱,再有任何的联繫,我保证他马上就会全部知道。」顾耀只留下这一句话,拉开门,迅速地走了出去,并不理会,身后魏玫连声焦急的唿喊。 电梯全都停在底楼,按了两遍又懒得再等,多待一秒都让人窒息。拉开一旁的安全通道,一口气冲下了二十层,最后几步台阶没有站稳,撑了一下墙才将将踩到地面上。 热风从通道入口灌了进来,让人觉得一阵的憋闷。 他停顿了片刻,扭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高楼,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哪一户。转过头,快速地地往小区外走去。 夜已经深了,市中心却正是热闹的时候。灯红酒绿,欢声笑语。车辆,行人,从他身侧匆匆而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只有他,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手机一直在响,不用看也知道都是魏玫打来的,一遍又一遍,顾耀始终没有接,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算是消停了。 漫无目的,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穿过了人流涌动的广场,又走过了草木繁茂的街心花园。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周围的人渐渐变少了,偌大的世界,空荡的街道,好像只有影子,还在孤零零地陪伴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让顾耀有一瞬的心慌,加快了脚步,也只是横冲直撞,内心似乎仍然不知道方向。夜越来越静了,在某一刻,黑暗到达了最深处,又逐渐褪色。 天边出现了一抹模煳的白,顾耀精疲力尽地停下脚步,抬眼,看见的是东篱的大门。混乱的一夜之后,他又回到了这里,原来他不是没有方向的。 他提步走了进去。 估计四五点的样子,他懒得看钟。周围没有椅子,顾耀在花坛边坐下。 前方的院子里,盛放过整个白日的栀子与茉莉收敛了花瓣,小小的,白色的花骨点缀在绿色的树叶之间,鹅黄色的飘香藤迎风招展,长长的轻柔的藤蔓,温柔地飘荡过夏堇紫色的花蕊。 他抬头看着高处的阳台,时间尚早,许晟一定还在睡梦中吧,是往哪个方向侧身呢?有没有做一个好梦? 他想着他,烦燥的一颗心如同被温暖的泉水浸润过,逐渐就平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门开了。许晟从别墅里走了出来。 原本他应该是打算在院子里晨读,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见顾耀愣住了,片刻后,他推开院门,走了过来。 「怎么来了?」 顾耀原本是想要躲开的,他想他,需要他,但真的在这个时刻见到他,还是有一丝莫名的别扭,他不想让许晟知道那些不堪。 「怎么了?」许晟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顾耀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片刻后道:「没什么,想你了……不是说一起去学校吗?」 许晟站在他跟前,垂眼与他对视,冷静地陈述:「现在才六点半。」 「好像是有点早……那我……要不我晚点再来。」顾耀挠了挠头髮。 「吃早饭了吗?」沉默一瞬,许晟问。 「吃过了。」顾耀下意识地说。 许晟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身往院子走去。顾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自觉跟着站起身来。 他坐得久了,腿一时有些发麻,踉跄一下,偏偏许晟回过头来,全看见了。 这样的狼狈,顾耀觉得自己简直像只流浪的野猫或者野狗,与这里格格不入。而许晟一手扶着院墙开口了:「进来吃饭。」 有人决定收留他。 「你外公外婆在吗?......我没有带大雁啊......」他故作镇定地和他玩笑,声音却在他的目光中慢慢低下去,干涩地说,「真的不用了,我事先也没有……」 「我家饭一贯备得多。」许晟喉结动了动,语气有些不耐烦,「不够,我的分你一半也饿不死,进来……我是不会邀请你第三次的。」 朝阳下,许晟全身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毛绒绒的金边,看起来那样温暖的巨大诱惑,顾耀于是乖乖跟着他进去了。 还没有到早饭的时间,阿姨在厨房忙碌。 外婆坐在留声机旁听戏,今天听的是越剧,十八相送。跟着咿咿呀呀地在哼:『……凤凰山上百花开,缺少芍药共牡丹……我家有朵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难……』 「不是读书吗?这么快进来了?早上还是冷吧,让你多加件外套,贪凉……」外婆笑着转过头来,看见顾耀不由得一愣,「……这是谁呀。」 「我同学,顾耀。过来等我上课,我叫他进来一块吃早饭。」许晟简短地说,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道,「叫外婆。」 「外婆好。」 「你好。晟晟来这边念书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叫同学来家里玩呢。」外婆显然是有些奇怪的,却丝毫没有多问,只是上前,非常和气又亲切地问他,「早上吃粥,吃得惯吗?阿姨还在热点心,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第103页 「都好,我不挑食的。」 「甜的。」许晟一点不给面子揭穿他,「咸口的不喜欢。」 顾耀脸不由得红了一下。 「喜欢吃甜的?家里有甜点心呀……」外婆笑着,扬声对厨房道,「小李,多热几个奶黄包,栗米饼我记得也有……」又拍拍顾耀的手,「没事儿,来了就跟自己家一样……手怎么也这么凉?倒杯热牛奶喝好不好?先暖暖胃。」 说着就往餐厅走。 不管是外公外婆还是爷爷奶奶,在顾耀过往的生命中都是缺席的状态。从来他也没有太多和老人相处的经验,眼前的老人却又这样亲切的温和,用慈爱的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和许晟的一样,细看也有一点微微的褐色,只是不如许晟的明显。靠得近,他闻到她身上很淡的香气,不是魏玫用的那种昂贵又刺鼻的香水,顾耀分辨不出来,淡淡的,像是木头的香气,叫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得去看许晟。 「外婆。」许晟开口解救了他,「让他自己去吧……餐厅桌上,白底蓝花的那个壶,顺便给我也倒一杯。」 「惯会使唤人,哪有安排客人做事的?」外婆嗔怪道。 「没事的,外婆,我去吧。」顾耀一面说,便往餐厅走。 「是你说爸妈不管他那个孩子?」见顾耀进了餐厅,外婆落后几步,压低声音,悄悄问许晟道。 许晟模稜两可地嗯了一声,外婆顿时轻轻皱了眉头,语气怜爱地说:「这么俊,看着又乖。他爸妈怎么捨得的?生病都能留孩子一个人在家,真是作孽……」 这份怜爱一直持续到了饭桌上。今天外公不在——有个学术研讨会,在邻市,不算太远。一早司机就送他去了。外婆不住地给顾耀夹菜,满满一碟子的点心,许晟看着都替他撑得慌。 又邀了几次,让他多来家里玩:「今天的点心都是阿姨做的,下次你来,外婆给你做天鹅酥吃。」 「好。」顾耀乖巧地点头,外婆的眼神越发地慈爱。 「外婆,那我们先走了。」许晟见他那碟子点心总算都咽下去了,放下了筷子。 「好,慢点去,时间还早。」外婆起身送他们出了院门,「注意安全,小顾没事就和晟晟一起回来玩。」 顾耀今天没骑车,许晟于是也没推。 走到小区外头,经过便利店,顾耀去买了瓶水,一口气咕噜咕噜灌了大半瓶,见许晟看他,抿抿唇:「......有点噎。」 「活该。」许晟撇撇嘴,「谁让你都吃下去了。」 「外婆给我夹,我不好意思嘛……」顾耀仗着左右无人,靠近,轻轻牵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高兴啊。」 当然不高兴,许晟垂下视线。 今早的邀请,和昨天的试探是全然不同的。 他不应该带顾耀回家,不应该让他过多地参与和了解自己的生活,多了解一分,对他都是危险……更何况,这样真实的亲密不适合存在于他们虚假的关系中。 可是早晨,当他看见顾耀孤零零地坐在花台边,耷拉着头,像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猫,他的确没有办法视若无睹。 除了带他回家,那一瞬间,许晟想不出第二种选择。 他当然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意承认,更不能够承认。 「为什么这么说。」许晟抿抿唇。 顾耀有点委屈道:「你桌上都不看我。」 「我要当着外婆的面和你眉来眼去?」 「眉来眼去多难听啊。」顾耀瞪大眼,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不能是情不自禁?」 许晟暼他一眼,就要抽开手去,顾耀却更紧地握住,小声道:「外婆气质真好,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那你们倒是所见略同。」许晟随口道。 「什么?」 他原本不想提,偏偏顾耀一直看着他:「外婆跟我夸你俊来着……」 「其实我是想说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好看,原来是家里遗传。」顾耀就笑了,轻轻一抿嘴,有点藏不住的小小的得意,「我当然俊了,我要是不俊,你又怎么会选我?……我运气真好。」 许晟原本想说,运气好到一早无家可归在门口等?可看着顾耀明亮的眼睛,也不知怎么地,终究却没有忍心说下去。 然而对视片刻,顾耀仿佛看出了他的意思,但仍然是笑了一笑:「……抱一下好不好?」 许晟看着他不说话,顾耀耸耸肩,非常会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抱就算了,不要瞪我嘛。外婆可是让我经常去,下次去,我要告状,说你恐吓同学。」 许晟看着他微笑的脸,浑不在乎的神情下,掩盖不住一夜未睡的疲态,转身两步拐进了旁边巷子。 「许晟?」这不是去学校的方向,顾耀一愣,追了上来,「怎么了?我开个玩笑,你真生气了?我错了……」 许晟顿住了脚,转身看着顾耀有些无措的脸,很不高兴地说:「你不是要抱吗?」 说完他也觉得烦,全部都错了。转身又往外走,就在即将错身的瞬间,顾耀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把他锁进了怀里。 很闷的一声响,顾耀手里的水掉在了地上。 「东西掉了。」 「不管,等下再捡。」顾耀头贴着他的颈窝,一刻也不想放开。 他闻到许晟身上,也是那种很淡的香气,和外婆身上的很像,又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漂浮不定的一颗心,终于降落下来,不自觉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非常肯定地说:「……我运气真好。」 第104页 第31章 锚点 「我进去了。」 「嗯。」顾耀点点头,见他转身往小区走,到底没忍住又跟了一步,「许晟……」 「什么?」 「没事。」顾耀顿了一下,露出个笑容来,「我明早还是在这里等你。」 许晟打量他一眼,一时没接话。这眼神倒叫顾耀有些心虚:「怎么了?……不同意啊?」 「我同不同意,你还不都是每天在这里,。」许晟上前一步,「干嘛忽然说。」 顾耀一愣,旋即笑道:「提醒你嘛。」 「我知道了。」许晟没有再说别的,「走了。」 顾耀看着他进了小区,一直到背影消失在树木之间,自己脸上的笑容也跟着黯下去,又站了片刻,慢慢转身离开。 他走到路边,正要打车,掏出手机,忽然看见几分钟前有个宋一杭的未接。想了想拨回去:「餵。」 「你在哪儿呢?」宋一杭的声音有一丝犹豫。 「怎么了?」顾耀不答反问他。 那头又顿了一秒:「……我大哥那边的人跟我说,你昨天去城西了?」 「怎么你这一天天是有多闲,还让人盯我呢?」顾耀笑了笑,没有否认。 闻言宋一杭的声音紧绷了一些:「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说呢。」 「……你今晚还去吗?」宋一杭又问了一遍,听不到顾耀回答又追了一句,「你现在在哪儿?」 「东篱。」顾耀这次答他了,「今天不去了,换个地方......干嘛,你要来送我?」 宋一杭噎了一下:「我在西麓……」 「你去我家干嘛?不会是打算和我一起去吧?」顾耀愣了两秒,就笑了,「没必要也不需要,真的。」 宋一杭嘆了口气:「其实……」 「那你等我过来吧。」顾耀截断他的话,看了眼表,「反正还早,我买瓶水再走也行。」 过了马路就看见宋一杭站在西麓大门口,他抬手打了个招唿,自顾自拐进旁边饮品店点了杯青柠,见宋一杭走过来,又随口问他喝什么。 「我不渴。」 「再加一杯柠檬水。」顾耀索性就替他选了,「我都还没有食不下咽的,你不用先绝食吧,那我可实在是太感动了。」 说话时他斜斜地靠着吧檯,脸上还是无所谓地笑着,宋一杭开口前又嘆了口气:「你真要去?」 「今天能不能撞上还不一定呢,我原来都不知道z市有这么多……」顾耀话顿了一秒,走到旁边才低声接完,「有这么多的地下赌场。」 宋一杭闻言皱起眉头,顾耀耸耸肩,语气却是很正经的:「你不用管我,也不要再参和这件事了。一杭,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但这是我的私事,你再参与不合适,对你也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去才没有通知你。」 宋一杭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儿:「……其实我不应该告诉你。」 「你当然要告诉我。」顾耀一笑,「这又不是你惹出来的事,难道还能靠你瞒下去吗?」 他越是这样无所谓的表情,宋一杭越觉得没底,斟酌片刻道:「你不喜欢听,我也得说,你不是非要自己去解决的……成与不成,对你来说,都不见得是好事……这件事情我瞒不过你,你也瞒不过别人。」 话他没有点破,指向却是很分明的。 「我根本也没有想要瞒住任何人。」顾耀冷静道,看着宋一杭微微变了的神色,轻轻扯了扯唇角,「所以啊,我不喜欢的话,你还是不要说了。」 「这边柠檬水好了,麻烦取一下。」 宋一杭正要再开口,店员从吧檯探出头来,顾耀上前接过,抬手递给他,「回去吧,谢了,必要的时候我肯定会和你开口的。」 「我根本就不爱喝酸的,你这都学的谁的口味。」宋一杭无奈接过来,嘀咕了一句,看了眼手里的柠檬水,「……许晟知道吗?」 「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让他来劝我。」顾耀斜他一眼,「谈恋爱嘛,我就希望他开心。这些破事和他无关,他要是知道了,就是你说的,回头我找你打架啊。」 「不是,你……」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车到了。」顾耀一指远处停下来的计程车,「回见,放心,没事的。」 半小时后,计程车停在了海岸边。 这里曾经是个港口,三年前受位于新区的新港运行冲击,以一种令人措手不及的姿态,迅速地走向了颓势。如今海面上只剩下几艘渔船孤零零地飘荡着。周围倒是很热闹,茂密的椰林下,各种的大排档摆着,笑闹声和划拳的声音在海滩边迴响。 顾耀付了车费下车,今天是个阴天,有些转冷,风又大,他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路线指引,拢了拢外套,往海边走去。 靠近旧码头的地方有一排废旧的平屋,是曾经的海边仓库,粉刷的白墙已经斑驳了,露出里面的砖块来。离得近了,隐约可以听见里面音乐声,是那种很陈旧的,上个八九十的老歌,似乎是歌厅一类的地方。 几个赤膊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在附近晃荡,看似无所事事的模样,然而一有人靠近,立刻又警惕地围了过来。 「干什么的?」 「干什么不要紧,小宋总给我介绍的地方。」 问他话的是个矮瘦的男人,闻言看了一眼蹲在门店一个转酒瓶的光头——面前一个铁盒子里面放着小半盒啤酒瓶盖子。见光头没反应,转过头来道:「……什么送啊给的,听不懂……去去去,一边去。」 第105页 「听不懂?」顾耀一笑,「这话敢拿到西城去说吗?」 那人顿了一下,光头这下起身走了过来:「小兄弟有点面生啊。」 「多来几次不就熟了?」 光头眼睛绕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了句等等,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一面通话,远远又盯着顾耀看。 挂了电话再过来,态度就客气些了:「既然是小宋总介绍来的人,那都是朋友……只是开门做生意嘛,这……」 「当然。」顾耀点头,这几天他去了z市好几个赌场,已经很习惯了,「规矩我知道。」 「我看你年纪不大,人倒爽快。行。」光头转身从盒子里随便捡了个瓶盖子丢给他,「进去吧,贴着墙右手边直走。」 往里走了几步,里头果然是个歌厅。吵得很,灯又暗得像没开一样,顾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并不是完全没有光。 乐声是通过斜前方那台老式的影碟机放出来的,而不大的屏幕,正播放着灰暗的影像,只是隔得太远,也看不清楚。 衣着清凉的男男女女在乐声中拥抱着,跳着不规律的舞步,顾耀小心地绕开人群,沿着墙走到了尽头的吧檯。 说是吧檯也不恰当,只有几种很便宜的啤酒可以选择。这样吵闹的环境中,服务生看着也快要睡着了,无精打采地问:「喝什么?」 顾耀把瓶盖连着一沓一早准备好的现金递了过去。那人眼睛一闪很快地数了数,重新递迴来的是一沓白色的筹码。同时,他往旁边略微绕开一点,指指身后的布帘:「进去吧。」 掀开了帘子才发现别有洞天,几层楼梯走下去,底下竟然还有个地下室。照例也是有人守着的,光倒是比楼上亮了许多,顾耀走进去都觉得有些刺眼。 也不算很大,百来平的面积 ,堆了十来张扑克桌,张张都围满了人。 比楼上更吵,红了眼的赌徒们,叫骂声,嘶吼声响成一片。烟雾缭绕得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出火警。 有些呛人,顾耀摸出口罩戴上,从赌鬼之间穿过去。 这是这周他来的第五个赌场。沈锐锋这次回来还算小心,并不在某个赌场长期地待着。从顾耀拿到的消息,至少十来个场子,他都出现过。要找他不难,但这件事,顾耀不愿意过多地假手于人,自己亲自来,自然也没有那么容易。 几次扑空,他也会想,这个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但心里知道当然是没有的——魏玫依然在收到要钱的信息。只是迫于顾耀,她不敢再给,却愈发地焦虑,如同惊弓之雀。 前几天顾耀得到的消息,沈锐锋在这个赌场出现过不止一次,尽管没什么规律,但还算频繁,只是或许运气不好,和前几天一样,走了一圈,他没有看见沈锐锋的身影。 已经有打手注意到了他,目光阴恻恻地投过来,手里的棍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掌心。顾耀不想显得太奇怪把事情闹大,索性在一张牌桌前站定。 最简单的比大小,这种赌场没有太多的规矩,顾耀随手丢下两枚筹码,冷眼看着旁边的人紧张而兴奋地盯着荷官手里的筛盅,嘴里还念念有词,不住地祈祷着开出自己想要的数字…… 手里的筹码越积越多,顾耀抬眸看着对面荷官不断变换的手,这是把他当成新来的羊了。他心下冷笑,眸光却忽然捕捉到了沿着楼梯走下来的一个男人。 中等身材,很普通的长相,丢进人群中不一定能认出来,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短袖,非常熟练地接过似乎是熟人递过来的一只烟,吞云吐雾地走向了一张赌桌。 「开,开!哎呀……」 他一拍大腿,愤愤地又往桌子上加了筹码。 并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堆了太多人,角落里放着两台大功率的空调一直运作着,却也不能将闷热完全排出去。天花板上风扇的扇页转个不停,吹起他散乱的头髮,已经可以看见明显的一片白来。 老了。 四年后,真的再见到沈锐锋,顾耀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来。 原来就只是这样普通一个人,曾经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害怕他呢? 甚至就在刚刚,看到沈锐锋的第一眼,身上那些陈年旧伤,竟然隐约又觉得有些痛,如同一种本能的防御机制引起的条件反射。 明明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你们是不是搞鬼啊!怎么老子今天运气这么差!」又一堆筹码递了出去,沈锐锋愤愤不平道,唾沫星子四溅,「有诈吧!」 「不玩就出去!」荷官厉声道。 他缩了下脖子,嘟嘟嚷嚷地准备再去兑点筹码,身边一只拿着筹码的手伸了过来。沈锐锋莫名其妙地看过去,起先是一愣,旋即他瞪大了眼,有些怪异地笑了。 「还要什么吗?」服务生手忙脚乱地放下盘子,一面应付旁边催菜的声音,「等等,等等,一会儿就到你,急什么……你们还加菜吗?」 顾耀摇了摇头。 「那菜上齐了,就这些哈。」 「再加瓶酒!要你们这里最贵的。」对面沈锐锋喊道,看着顾耀脸上仍然是那种阴恻恻的笑容,「我儿子请我吃饭怎么能没有酒呢是吧?」 服务生翻了个白眼,询问地看向顾耀。顾耀微微颔首。 「行,等着。」服务生道,很快把酒拿了过来。 第106页 「这玩意儿,不好喝,没劲。」沈锐锋啧啧两声,虽然这样说,还是给自己倒了杯,用力喝了一口,又拿着在顾耀眼前晃了晃,「你不来一杯?」 他很轻蔑地一笑:「忘了。你现在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讲究要喝什么洋酒是吧。」 顾耀抿着唇没有说话,看他啧啧地拿着筷子在菜里挑来挑去。 旁边一桌几个人像是喝多了,正在那里吆五喝六地在划拳,不远处烧烤炉子滋滋地冒着烟,顺着风吹过来,有些呛人。 这场景忽然让顾耀觉得有些熟悉,他想起小时候,沈锐锋赌钱还没有那么厉害的时候,他常去的那家棋牌室外面就有个夜市,偶尔打牌赢了钱,心情好,他会带着魏玫和顾耀去旁边的夜市摊上吃饭。 「你走吧。」顾耀收回视线,看着沈锐锋安静地开口。 「走?」沈锐锋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酒都呛出来了,满脸不屑,「凭什么?」 「我给你一笔钱,你尽快离开z市。」 「给钱?好啊。」沈锐锋端起酒杯笑了,「我就喜欢钱……给多少?」 「我妈给了你多少了?」顾耀问,「我给她的双倍,你离开z市,不要再回来。」 沈锐锋眯起眼睛,情绪起了些变化:「……是你妈让你来找我的?」 「或者你要多少,都可以说。」顾耀绕过了他的问题。 「听听,听听,这口气,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沈锐锋看了他几眼,靠在椅背上,连连啧啧声道,「……我要多少,先来这么多吧。」 他抬手比了个数:「对你这种大少爷来说,应该不是事?……连着赠与协议一起给我,是叫这东西吧?你妈可给我签了不少了......老子可不是傻子,都他妈别想再把我当傻子煳弄,当傻子哄!想给钱再告我敲诈勒索把我送进去啊?我可告诉你!没戏!」 他说着音量就高起来,一拍桌子,装着啤酒的玻璃杯震了一下,泡沫飞溅出来。顾耀垂下眼睛,就着桌上的水渍慢慢写下一个数字:「我不会给你签任何东西,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出国去,我可以安排。到了以后,钱我一次性给你。如果你不走,什么都不可能再拿到。」 「给钱是你要给我,我可没说要走。」沈锐锋手一挥截断他,「你一张空头支票,叫我走我就要走?凭什么?……你亲爹再是z市首富,难道z市就是你家的地界了,只许你们这些有钱人活?好歹你也叫了我那么多年爸爸呢,怎么,你前老子连在这里落脚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能在这里活多久?」顾耀淡漠地反问。 「你什么意思?」沈锐锋瞪圆了眼睛,勐地站起身来,「难不成你们有钱还可以随便杀人了吗?……那你就让姓顾的来砍了我啊! 」 周围吃饭的几桌探头探脑地望了过来,带着些好奇和打量。而顾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地坐在原位,一动也不动。 「是那姓顾的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你妈!我不怕!」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可怖:「你们这些人不是最假正经,最好面子吗?滚回去告诉你那高高在上的亲爹,老子当了这么多年的龟孙,替他养了这么久的老婆孩子,手里可多的是让他颜面扫地的东西!派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想来威胁我?门都没有!」 他越说越得意,双手叉着腰:「威胁我是吧?我把话撂在这里了,但凡谁他妈不让我舒坦,明天,不,马上,我让z市大大小小的报纸,把那些丑事破事,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抖出来!」 「是吗?」 顾耀平静地听他说完,只是很轻地吐出两个字。 「......你什么意思?」沈锐锋眯起眼睛,「你不信?」 「我是怕你讲多了自己都信了。」 顾耀站起身来,看着沈锐锋明显僵了一瞬的神色,「不是任何人安排我来的,但是如果你能冷静一点,就应该清楚,现在我来,比其它任何人来对你而言都更是好事。我要说的,能说的都在这里了,如果你想好了,随时联繫我,都算数。」 顾耀说罢,留下几张钞票,起身离开。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沈锐锋在他身后跳脚大喊,似乎想要追上来拦住他,不知为什么,最后却又犹豫了。 顾耀没有再理会。 夜愈发地深了,走出这片集市,荒废的港口,连灯光也是看不见的,他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加快脚步,走到路边,拦下一辆计程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回到西麓已经过了十二点。 他觉得有些累,从决定要自己去面对沈锐锋那一刻开始,这么多天,所有的疲惫,似乎都积累着,在此刻爆发了出来。 摸着黑上了楼,顾耀原本以为或许会失眠,可头一沾到枕头,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乱七八糟地,什么都有。 那些阴阳怪气,不怀好意的玩笑,从沈锐锋这样普通一个人,能娶到天仙一样的太太,到孩子同他长得没有分毫的相似。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年节时聚在一起。魏玫看不上他们,他们也看不起魏玫,议论着她不合时宜的清高和顾耀古怪的「早产」。 同辈的小孩子听了父母嚼舌根,指指点点地笑话他是野种……沈锐锋一面否认,转头却用怀疑而阴毒的眼睛看着他……一点小错,甚至没有错,也要忍受莫名的打骂…… 第107页 他怕他,继而恨他,灰暗的童年中,只有母亲的怀抱是温柔的。 『什么野种,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小耀最听话了,乖,都是没有的事,你爸爸是煳涂了。你表现得再好一点,他就不会骂你了。』 顾耀——那时他还叫沈耀,相信了,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 直到所有的谎言被戳破,错位的一切被生硬地掰回原点,那是魏玫蛰伏多年的胜利时刻,是他人生翻天覆地的开始。 从那天开始,他的爱没有了依仗,恨也就此失去了根基。 顾耀醒了。 梦里仿佛过了很久,看一眼表,原来也不过一个钟头。 风卷着窗帘拍打在窗户上,窗外竟然是在下雨了。可暑气没有因此散去分毫,反而更热,像个蒸笼。 整个后背都是汗,t恤黏煳煳地贴在后背上。他去关了窗,又开了空调,重新洗过澡出来,睡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脑子里还是乱,摸过手机胡乱点进各种社交软体晃荡了一圈,看了些杂七杂八的新闻也很难缓解分毫。 不自觉点开了通讯录,他当然知道自己想打给谁,只有他让他安心。可太晚了,顾耀不想打扰他,更不知能对他说些什么。 思来想去,忍不住低头苦笑,结果一不留神,指尖无意地点到屏幕,竟然真的拨出去了。 手忙脚乱地赶紧挂断了,然而没两秒,铃声响了起来。 「餵。」大概是已经睡了,许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和往常不同的黏煳,「……怎么了?」 「我吵醒你了?」顾耀有些心虚地问。 「你说呢。」许晟似乎翻了个身,有被子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什么事……」 顾耀一个没字尚未出口,就听他补上了后半句,依然是半梦半醒慢吞吞的:「你要敢说没事你就完了……」 「怎么完了?你要怎么处理我啊。」顾耀不由得笑了,明明也没说什么,却觉得自己心静些了,「……我就是想你了。」 「最好不要吧……」许晟含煳不清地说。 「什么?」他没听清,许晟却也没有再说话了。 等了很久,都没有再等到下一句,顾耀想他大概是睡过去了,不由失笑,低低地说了声晚安,听着他均匀的唿吸,小小声地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想挂。」 没有听到许晟的回答,他就当他同意了,心安理得地,枕着他的唿吸声,终于,再次睡着了,一夜无梦。 醒来还以为是在做梦。 手指碰到旁边发烫的手机,许晟才意识到原来昨晚的一切原来并不是一场梦境。 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勐地坐起身来。昨晚写完卷子就睡了,的确是有些困,他飞快地回想了一下,应该没有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慢慢地舒了口气。 手机显示的通话时长,已经快五个小时,许晟犹豫了一下正要挂掉,顾耀却也被他的响动吵醒了。 「……早。」电话那头传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 许晟抿了抿唇:「半夜打电话干嘛?」 「没事啊......」顾耀刚醒,声音中带着一点鼻音,听上去就很像在撒娇,「就是睡不着想你嘛。」 「为什么睡不着?」 顾耀很短暂地顿了一下,只是没等他找出说辞来,许晟已经自己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了:「我起床了。」 「好。」顾耀松了口气,「我也起了,等会儿来找你。」 许晟嗯了一声。只是吃过早饭,出了小区,却并没有看见顾耀的身影。 盛开着淡紫色花瓣的梧桐树下,空空如也。顾耀一贯很守时,许晟想了片刻,转身往西麓的方向走,一路上,却也没有碰见他。 然而快到小区门口,信息提示音响了。 『我临时有点事,你先去吧。』 心中不安的感觉,并没有因此缓和分毫,甚至更加强烈。许晟顿住脚,皱眉看着不远处的石子路,绕过中心的花园,就是顾耀家......他站得太久,旁边保安倒是注意到了他,走上前热心地询问:「是忘带门禁卡了吗?」 「走错了。」 许晟简略地说。低头很快地回了个好,把一直提着的,装了奶黄流心酥的餐盒扔进了垃圾桶里,走到路边抬手招了辆车,很快地离开了。 置顶的微信对话框跳出许晟简短的回覆,顾耀看了一眼,默默收起了手机。客厅里的沙发上,魏玫抄着手坐着,她来得急。妆也没有化,此刻,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神色也是极力压抑的焦躁:「现在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顾耀漠然道,「你回市中心去,我也得去上学了。」 「回什么?!惹出这么大个篓子来,你让我回去?」 「不就是沈锐锋又来找你了,没什么可慌的,我说了,这件事情你不用再管,也不会有事的。」 「不要管,就知道让我不要管......」魏玫丝毫也听不进去他的话,一个劲地只是问他,「你昨天找到他了??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你就知道让我别管,你看看,看看,看看他是怎么威胁我的!」 说着,她一下子把手机丢过去,堪堪擦过了顾耀的颧骨,掉在了地毯上。顾耀弯腰捡起,略微一扫,无外乎也就是那些话,其实并不会比骂他的更难听。 「我知道你那里有钱。你给我。」魏玫焦急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撞倒了茶几旁的木质装饰花瓶,又勐地转身折返到顾耀跟前,面容惶恐,「我不要你再掺和这件事了,我......」 第108页 「你冷静点行不行!」顾耀抬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压回沙发上坐下,厉声质问道,「......你这么害怕,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如同一道惊雷闪过,魏玫似是一愣,良久,单薄的嘴唇动了两下:「我......你说什么?」 「你也想不出来,只是觉得应该有,或许有?他给你看过吗?」 魏玫有些迷茫的神情回答了他。 果然。顾耀垂下眼睛,很轻地嘆了口气,「所以说,你在慌什么?」 魏玫因为害怕与焦急而混沌的目光变得清明了一些,犹豫着问:「你的意思是......」 「你觉得他是为什么回来的?」顾耀把花瓶扶起,随意地把花都塞进去,低声开口道。 魏玫起先不说话,顾耀问到第二遍,她终于说:「为了钱,还能是什么。」 回答时,她的神态很不耐烦,一心想着顾耀的话,难道沈锐锋真的是诈她的? 她太慌了,失了理智,冷静下来想一想,似乎真的是被那些模稜两可的话吓住了......魏玫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不由得升起一股恼怒来,然而愤怒之后,心中却还是有些许的不安:「可是......」 「他不甘心。」顾耀突然说,魏玫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话。她皱起眉头,听顾耀语气淡淡继续道,「他当然是为了钱回来,但你现在能拿出来的越多,他就越不甘心......至于把柄,当年事情变得那么快,来顾家之后,你们没有再接触过,至于来顾家之前......」 顾耀顿了一下,很突兀地说:「他打我你是知道的,但其实是他每次动手都还是会背着你的。」 这话听着毫无关联,魏玫眉心却是一动,旋即又轻轻蹙起眉头,是那种有些无助的神色:「耀耀,妈妈也是没有办法......」 「当然,你没有办法,所以我来想办法。」顾耀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看得久了,反而失了焦点,他挪开眼来,「你先回去,他怎么联繫你,你都不要管不要理会,更不要给他钱......没了补给,早晚他会走的。就这样,我要去学校了。」 或许是他的声调,太过死气沉沉,又或者是因为他坐的姿态松散,t恤的领口滑到一旁,隐约露出了一点点褐色的旧伤来,魏玫终于沉默下去,没有再说话了。 偌大的客厅里,时针一点点地走着,滴答滴答,惹人心烦……许久,身旁忽然传来魏玫的啜泣声。 顾耀默默拿起自己的书包,穿过客厅,坐在玄关的矮凳上换鞋,魏玫又跟了过来,走到顾耀跟前,抬手压了压有些晕染开的眼角:「是妈妈太心急了,为难你了……」 顾耀没有接话,垂眼繫着鞋带。 魏玫继续愤愤地抽噎道:「都怪沈锐锋那个疯子,贪心不足,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 「应该怎样?」顾耀淡淡问,「杀了他?还是找人做了他?现在也不晚。」 魏玫避开了他的视线,单薄的唇抿了抿,用力又抹了下脸。 顾耀看着她尤带泪痕的脸上还没有完全消去的狠厉神色,心想在某些方面,他的亲生父母的确是异常登对。 他满心疲倦,鞋带怎么都系不好。索性停住手,掏出手机操作了一阵,就听见魏玫的简讯提示音响了。 「你出去旅游吧。让阿姨陪你一起。」顾耀道,「今天就走。」 「走?」魏玫看了一眼机票信息,想也没想断然拒绝,「不行,我走了,你爸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你在也耽误不了他。」顾耀平静地说,看着魏玫紧皱的眉头,「你自己想想吧。」 他转身要走,身后再度传来魏玫心虚又不确定的声音:「可是,万一,姓沈的……」 「没有那么多万一。」顾耀有些疲倦道,「如果你实在不安心,也行……我手里现在能动的钱都在我卧室床头柜的卡里,密码是我生日……这件事我就不再管了。」 「耀耀。」她连忙说,「妈妈不是这个意思……」 顾耀也没有多坚持,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随你。」 推门出去了。 到学校门口早已过了进校的时间,顾耀没有心情接受保安的盘问,绕到后门边,从操场的矮墙翻了进去。 体育课大都安排在下午,此刻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几个训练的学生在做跳高练习。他想起那天清晨同许晟在操场散步,不由得笑了一笑,只是这笑容又很快黯淡沉寂下去。 今天阳光不错,照在实验楼的壁砖上,顾安地产几个大字熠熠生辉。顾耀垂下眼睛,掏出手机看见了魏玫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大概是冷静些想明白了,她同意了顾耀让她出去旅游的要求。 『妈妈都听你的……但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你爸爸知道了。』 有些可笑,顾耀很想回她一句,你真的觉得他不知道吗?可此刻他满心的疲倦,最终,什么也没有回覆。 退出对话框,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掏出手机,拨通了宋明的电话。那头很快就接起了。他和宋一杭这个大哥见过几次,但算不上太熟,况且年龄也差着辈,也就没有太多寒暄。听对方问他找到人了没有,嗯了一声。 「找到了就好。」宋明笑了笑,很和气的样子,「我说让人替你找,你非要和我见外。......接下来想怎么办?你要是不想这人再去玩,z市大部分的地方,我倒是可以打个招唿。」 第109页 顾耀抿抿唇:「不,他愿意去,没有必要拦着。」 「小耀,你和一杭关系不错,我也拿你当弟弟看。你听我一句话,有什么恩恩怨怨的,外头解决好,其实本来那些地方,真也不是你一个学生该去的。你要是想在这上头做什么文章,实在没必要。」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继而笑道,「你如果觉得这个人碍眼,让他换个地方,说来也简单……你要是不想,按正规的法子来,那就是你对这行没概念了。以为他玩得大,其实真排不上号,关个十天半个月就出来了。怕你没经事,分寸把握不好,鼠没打中,先伤了玉瓶。」 「明哥,你放心。」顾耀抿了抿唇,「我没那个想法,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能有什么麻烦,我一个清清白白按时纳税的好公民。」宋明见他听懂了自己意思,一笑,「行,那你自己弄,我当不知道,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再开口。」 「明哥。」挂电话前,顾耀叫住他,略微顿了一顿,「如果方便的话,还想找你借个人。」 快到正午时分,太阳高悬在空中,地面被晒得滚烫。下课铃响了,练习了一上午的体育生,精疲力尽地拿着衣服往体育馆走。 巡逻的老师收拾着器材,看见顾耀还坐在看台边,问了一句,哪个班的,又赶人道:「大中午的,别在操场待着,要中暑。」 一连提醒了两处,顾耀默默站起身来,拿上包往教室走。放学时间,各个年级的学生从教学楼涌出来,往校门口和食堂奔去,议论着上午的课和无聊的八卦。顾耀在人流中穿过去,阳光从林荫道的缝隙掉落下来,莫名地,他却又想起昨天夜里,昏暗的,嘈杂的赌场。一时间,错觉自己被分裂在了两个世界里面,上不挨天,下不着地。 他又觉得大概真是有点中暑了,脑子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几乎是凭着本能往教室走,转进过道,被人挡住了路,也不知道让。 偏偏对面也似对着干一样,就在原地不动。顾耀不耐烦地抬起头,正要开口,又顿住了。 在两个完全割裂,又都不能让他彻底融入的两个世界之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锚点。 第32章 错位 「去哪儿了?」静了两秒,许晟开口道。 「家里临时有点事。」顾耀含煳地说,见他手里提了个外卖袋子,里面装了一块三明治,顾耀估计是他的午餐——许晟不喜欢太拥挤的地方,中午人多有时候不爱去食堂,「又不好好吃饭?」 顾耀常吃这个牌子,记得配料表里面有花生酱,从许晟手里拿过去一看果然是,不贊成地皱了眉:「……不是过敏嘛,怎么一点也不注意?」 「买错味道了。」许晟看着他略微有些发白的脸,顿了一顿,「……陪我出去吃点东西吧。」 商业街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潮汹涌。他们也没往里走,旁边有家连锁的融合菜,便进去了。 顾耀在太阳下晒得太久,其实没什么胃口,倒是很倦。许晟出去接个电话的间隙,他靠着沙发竟然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再醒来是被一阵小孩的哭闹声惊醒,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落地玻璃外糖掉了的小女孩已经止住哭泣被父母哄着去买气球了,而许晟坐在他对面,正看着他。 「我睡了多久?」顾耀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一个多钟头。」 「啊?」顾耀不信,便想去拿手机看看时间,第一眼却没看到,「……现在快两点了?不会吧?」 他脑子还带着些昏沉,一面左右看看手机掉哪里了,「我睡着了你叫我啊,这不是耽误第一节课……你别看我,我上不上课无所谓,我说你……」 「刚才掉地上了。」许晟默默把他手机递过去,「……骗你的,顶多一刻钟。」 顾耀一愣又笑了:「……我就说不应该。」 「你怎么这么好骗。」许晟低低说了一句。 「那是因为你。」顾耀很自然地说,又问他,「点菜了吗?」 「点了。」 许晟抬抬手示意服务生可以上菜了,端上桌,顾耀才发现全是自己的口味。 「不是你说饿了吗?怎么全点我爱吃的?」顾耀拿过菜单看了一眼,又让加了份沙拉。 「随便点的。」许晟原本在拿薯条沾冰淇淋吃,闻言低头很用力地挖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大概觉得太甜,又扔在一旁不吃了。 顾耀没觉察出不对劲来,睡了会儿,倒是有些渴,顺手拿过去,就着他用过的勺子,慢吞吞吃了半杯,抬眼又撞上了许晟的目光。 「……你还吃吗?」许晟的眼睛里藏着一些顾耀分辨不出的情绪,一怔,旋即问,「再给你点一杯?」 「奶味太重。」 「有海盐味道的。」 「不想吃了。」许晟摇头,目光从他的嘴唇滑过又很快收回去,默默吃着服务生刚送上来的沙拉。 顾耀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能低头继续吃着冰淇淋。 桌上的氛围算不上太好,有些古怪。顾耀把这归咎于自己心里藏着事。想找点话题打破沉默,一时也找不出来,无所事事地按着手机,却发现有条漏掉的信息,十分钟前宋明发过来的,点进去一看,是推了个名片过来。 顾耀知道这就是宋明借给他的人,指尖动了动添加了微信,又给宋明回了个谢谢,面色却不自觉僵了一点。 第110页 「怎么了?」对面许晟却察觉了。 「没事。」顾耀立刻说,看似很自然地顺手把手机压在了桌上,抬头沖许晟笑了一笑。 然而许晟只是看着他,对视得久了,顾耀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收起来:「……怎么了你?」 许晟朝他摊开手,顾耀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让他把手机递过去。 「干嘛?……不放心我?」他有些紧张,语气还是尽量若无其事。 「不可以看吗?」许晟唇角一勾。顾耀被他这个笑容晃得有些心虚,勉强镇定道,「查岗啊?」 「查不得了?」许晟语气平淡,叫顾耀一时分不清真假,又听他问,「你今早去哪儿了?」 顾耀背僵了一瞬:「在家。」 许晟抿抿唇,不置可否。 「……真想看?」犹豫了一会儿,顾耀问。 他没什么不敢给许晟看的,但的确不太想让许晟知道自己家这些烂事。好在涉及到沈锐锋的事,似乎也没有信息发过什么。他脑子里转得飞快,许晟却默默把手又收回去了。 「看吧看吧,有什么你不能看的。」顾耀见状立刻把手机递了过去。这下许晟却不接了:「我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顾耀也并不真的认为许晟是怀疑自己,可早上的确是他失约在先,又不能给他任何解释,索性站起身,绕过桌子坐到了他身边去,「先查什么?电话还是微信?」 见许晟不回答,想了想,索性按了几下屏幕,又抓过了许晟的手。 许晟下意识缩了一下:「做什么?」 「录个指纹。」顾耀按着他手不放,压着他的拇指,在屏幕上点了半天,好一会儿才把指纹录进去。 「好了。」他松开手,笑眯眯道,「要看什么,你随便翻,随时翻都行。」 许晟却没有看屏幕,只是盯着顾耀的脸,好一会儿又垂下眼睛:「你别这样。」 「我怎样?」顾耀凑过去看他,两人离得近,手也还没有放开,交缠的手指不知不觉晕开一点薄薄的汗意,「讲讲道理,你自己说要看的呀。」 「不想看了。」许晟心里愈发地乱。 顾耀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无奈道:「到底怎么了……早上是我不好,我真在家……」 「我不是怀疑你。」许晟仓促地打断他。 「我知道。」顾耀耸耸肩,「是什么都没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许晟喉结动了动,是他担心他,关心他,可这却是他不应该也不能做的事情。 对面顾耀仍然没心没肺地沖他笑,唯有眼下很淡的一点青色显出了疲惫。 「你……」许晟正要开口,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在桌上震动起来,是舒琴打来的电话。 「喂,妈。」许晟走到外头去接,透过玻璃窗,看见顾耀仍然靠在沙发上,只是脸上刻意的笑容已经黯淡下去。 「……晟晟?」 舒琴叫了他两遍,许晟才回过神来:「妈,我在听,什么事?」 「也没什么。」舒琴语气温和,「就是忽然想起了,打个电话问问……在干嘛呢?」 「吃饭。」 「一个人?」 「还有同学。」 「这样……」 舒琴又随意同他聊了几句,问的也不过是些生活上的琐事,也没谈多久。许晟听见那头有人敲门,似乎是叫舒琴开会,她说了句稍等,便对许晟道:「你听外公外婆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妈妈还有事,先挂了。」 许晟说了句好,回餐厅的同时,看了眼通话时间,不过五六分钟。 他回想舒琴对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显得很正常,但这个时候来电,本身就是一件不太正常的事情。 她是很疼爱孩子的母亲,但她和许启君一贯希望许晟独立,所以疼爱也是很克制的。很少会专程打电话来只是为了说几句闲话,还是在上课的中午。 母亲在不安。许晟想,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她打这个电话过来,一定是因为不安。那些闲谈的话语,是为了确认许晟一切无恙过得好,也告诉他,父母都好——尽管他们没有明确地谈论过任何事。 「怎么了?」顾耀见他接过电话回来有些出神,抬手打了个响指。 许晟抬起眼睛,顾耀面对他时,又是那种轻松笑着的神色,目光很专注地看着他。 怎么了,许晟也想知道怎么了。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偏离了他既定的轨迹。 然而此刻,他既不在父母身边,一切都只能靠猜测……却又连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家来到z市的原因,也有些看不清了。 又或者其实是清楚的,看不透的,只是自己的心不知不觉间走错了方向。 「没什么。」许晟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冰水,让自己理智一些。 喝得太急了,有些呛,他咳嗽了一下。看见还扔在自己面前的手机,拿起来塞进了顾耀的外套兜里,若无其事道,「吃饭吧,再晚,上课真要迟到了。」 作者有话说 后天见! 第33章 猫 踩着点到教室,老师还没来。 第一节是政治课,七班基本已经确定了是理科班,期末考试一结束,就会正式分科,所以文科的老师都管得松散,课程内容也早已经讲完了,课上大都自习为主。 许晟从抽屉里翻出物理卷子来写,这本来是他上午安排给自己的功课,只是早晨身边的位置一直空着,竟然题也写得心神不宁,现在一看,几个很简单的空都填错了。 第111页 他握笔的手紧了一紧,忽然想要看顾耀一眼。却又在偏头之前,强迫自己调整了视线,垂下眼,用力把错误的地方全都划掉,从头再来写。 顾耀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回教室之后,他趴在桌子上又睡了一会儿,没再能睡着。 打开游戏软体,埋着头,第一局没打完就关掉了,退出来点开票务网站,看了一眼航班信息。如果没有延误,此刻魏玫应该已经启航去了亚热带的某座小城。 知名的旅游城市,但对魏玫来说,这并不会是个悠闲的假期。 对顾耀也一样。 票务网站的搜索栏自动为他匹配推荐定位附近的酒店,随意扫过一眼,好几家都带着顾安集团的标志,顾耀抿抿唇,按灭了屏幕。 然而下一秒,手机又亮了一下。提示栏跳出一个头像有些陌生的对话框——是刚刚宋明推给他的人。 「我姓朱,叫我老朱就行。」那人自以为讲了个谐音笑话,还哈哈地笑了两声,没等到顾耀的反应,颇为尴尬地停住了。 「我的要求,你这边清楚吗?」顾耀站在楼道的窗台边,对面是初中部的教学楼,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打打闹闹地抱着作业往教室走。 「宋总说了。你放心,我嘴紧得很,不该问的不会乱问,不该说的更不会乱说……」面试一样哐哐一通介绍,末了道,「只是,宋总没说,找到了人,具体是要我做什么?」 「和他尽快混熟就行了。」顾耀语气平平,「每天和我说一下当天的情况。」 老朱连连应好,表示记下了,说这个我擅长,又着问:「……然后呢?」 「没了。」 这答案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倒也没多问,犹豫了一下才道:「那要盯多久?」 「赌场你比我熟。」顾耀轻声道,「再多的钱,又能撑多久呢。」 沈锐锋撑的时间,实际比顾耀预想的更短。当天深夜他就接到了一个来自外地的号码。 完全陌生一串数字,此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但看见归属地的瞬间,顾耀还是知道了对面是谁。 非常遥远的地址,几乎快到国界的边界,他地理曾经学得很好,但在地图上胡乱指出这个小城的时候,其实也丝毫没有概念。 铃声停了,很快又再度响了起来。顾耀轻轻滑下接听键。 「魏玫那个贱人呢!她敢不接老子电话……她人去哪儿了?!」 沈锐锋像是喝了酒,用非常难听的字眼来辱骂她。 顾耀平静地听着,发现心里并没有什么泛起波澜。有些无聊地按着面前的檯灯,开了又关,明明灭灭。 一直到沈锐锋大概是骂累了,他才开口道,语气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平和:「你联繫不上她,你要联繫她也没有任何意义……能给的条件我都给了,你尽快离开z市,钱我会给你。」 「你个婊子生的杂种叫我走?!钱钱钱!给多少钱给我都是应该的!老子这辈子都被你们母子两个毁了……」 他情绪愈发激动之下,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得听不清楚,紧接着又是一阵干呕声,那头一个中年女声惊慌地喊起来:「哎哎!干嘛呢!喝醉了不能在我店门口吐啊……」 顾耀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魏玫的失联惹怒了他,接下来的几天,沈锐锋不时就会打电话过来。顾耀全部都没有再接过。但每天的情况,老朱都会兢兢业业地汇报给他——宋明给他介绍的人还算是靠谱,非常油滑地已经和沈锐锋混了个脸熟。 「撒钱跟水一样啊。」他语气夸张道,「我在这一行也混了这么多年了,见过的人不说上万,至少也上千了,每天输这么多的真是……」 话他没说完,只是啧啧两声,非常老道的继续道:「这种时候,就应该停一停,拜拜财神转转运……」 顾耀听得可笑,抬腕看了一眼表,快到上课时间。许晟去老师办公室拿昨天晚自习的测试卷也应该回教室了,截断他:「还有别的事吗?没有今天就这样,你继续跟。」 「有有有。」老朱忽然想起正事来,语气也郑重了几分,「我估计他钱应该是用得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顾耀原本靠着墙,闻言慢慢站直了身体,他没有告诉过老朱沈锐锋手里有多少钱,要凭藉每天输了多少来计算,大抵也没这么容易。 「我早上听见他跟人打听高炮来着......这都要借钱了,可不就是没了吗?」老朱神神秘秘地说,「他联繫那家我认识,那马钱高着呢……专盯大鱼下手。」 大抵觉得跟了这么小半周,总算有了个不一样的消息,语气中,不免有了几分自得。然而半晌却没听到顾耀的下文,不免有些慌了,意识到什么,连忙道:「这可不是我给他介绍的,.......上次我说找两个鬼手,两三局就能把血放完,本来嘛,十赌九诈,你不是不同意嘛......你既然都说了,那我可不敢乱来,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这次真是我听见他自个儿在找人打听......」 「借了吗?」顾耀抿了抿唇。 「今天没有。」老朱斟酌着说,「不过这种人我见多了,只要起了这个念头.......」 话外之音不言而喻。顾耀截断他:「知道了。」 上课铃响了。或许大多数的学校都用这一种声音,急促的,催促的。但顾耀不太想动,他想着刚刚得到的消息,继而又想起了顾溪。 第112页 昨天夜里她突然出现在了西麓,很嫌弃似地,门也没有进。从她回国,算上顾荣平安排的那场,所有人都不甚愉快的家宴,这也不过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你知道爸爸去外地了吗?」她问顾耀,是难得心平气和的状态。见顾耀皱眉,又笑了一下,「半个多月了。不知道也没关系,下周一他就要回来了。」 拢共没留五分钟就走了,来去匆匆。高跟鞋踩得很响,和现在耳边不停迴荡的铃声很像。 顾耀不太愿意去揣测她的用意,嘲笑也好,提醒也罢。总之顾溪一早说过,他们的关系,做不成正常的姐弟是要做仇人的,多想无益。但她的话并不是全无用处,如果顾荣平下周要回来,那么留给他处理这件事情的时间并不多了。 上课铃终于停了。刚刚还喧闹的校园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他应该回教室去了,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光滑的栏杆映出他的脸,不用看,顾耀也知道面色一定很糟糕。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下了楼。 附中有两个食堂,他去了靠近国际部那一个。还没有到吃饭的点,食堂里的档口基本都没开,只有角落的小超市在营业。顾耀进去付了钱,老闆鬼鬼祟祟地从仓库里拿了一包烟出来。 这里能买烟还是贺延说的,顾耀不愿意宋一杭再掺和这一堆破事,最近刻意没有联络过,连带着贺延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后者倒是始终没心没肺,隔三差五约着要出去玩,顾耀都说忙,拒绝了。次数多了,贺延都好奇,说忙什么。 怎么回答呢。忙什么,为什么,顾耀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无声地嘆了口气,靠着天台的栏杆抽出一根烟来点燃。风有些大,点了好几遍才点燃,他没有菸瘾,抽得其实也很少,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楚,总也有个小半年了。 但当尼古丁和焦油的气息从肺里慢慢过出去,顾耀觉得还算不错,至少神经能够有短暂的一瞬麻痹。 一连抽了两根,正在点第三支的时候,打火机喀嚓的声音中,忽然夹杂进了非常轻的一声喵呜。顾耀低下头,看见了一只尾巴尖带着一点白的黑猫。 「这里这么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顾耀换了只手拿烟,蹲下身,在兜里摸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投餵的食物,只好无奈地耸耸肩,「真的没有,下次餵你吧。」 听懂了一般,黑猫蹭了蹭他的手,皮毛光滑,像一匹段子,继而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湿润的,带着些许的痒。 或许是闻到了菸草的气息,很不习惯似地,顿了一顿,又低低地喵了一声,往后退开一步,歪着头,浅棕色的眼睛看着他。 顾耀下意识把拿过烟的手藏在了身后,然而黑猫却喵呜一声,姿态灵巧地越过天台,跑远了。 尾巴尖上那一抹白色融进逐渐昏暗的天幕里,像掉落进去的一颗星子。顾耀还半蹲在原地,直到香菸快燃到指尖,他勐地醒过神来。站起身,把菸头丢进了垃圾桶里,走了两步又犹豫了一下,折返回去,把剩下的大半包烟连带着打火机塞在了中央空调主机的间隙,这才回了教室。 一节课又结束了。 已经是下午放学的时间,还要回来上晚自习的同学三五成群地往楼下走,看见顾耀从楼梯口过来,靠近窃窃私语着,与他擦肩而过。 教室里只还零星有几个学生站在过道闲聊,而许晟坐在最后一排,面前放着卷子在写题。 傍晚时分的不甚明亮的光线从窗户透进去,落在他低头间露出的一小段的脖颈上,光影的暧昧把戏,看起来仿佛白玉一样。 顾耀一手撑着窗台看他,直到许晟察觉到目光,抬起头来,眼神交错,顾耀笑了笑,这才走了进去。 「在等我啊?」他拉开椅子坐下。 许晟头也不抬,答非所问道:「我卷子没写完。」 英语卷子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题完形填空,顾耀知道他的习惯,暼了一眼笑道:「那你写,我等你。」 许晟没再说话,顾耀也不打搅他,也不太想打游戏了,随手打算从桌肚里摸本书打发时间,却发现多了厚厚的几沓卷子。 「班主任让拿来的。」许晟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在一旁解释道,「都是这一周各科的小测。」 顾耀通通都没写,白捲髮下来,白卷交回去。 最后一节是数学,赵毅发现顾耀又逃课了,放学就把许晟叫到了办公室去。 先是关心了几句许晟最近的学习,但他大大小小的考试不是满分也是第一,实在没有太多值得老师特意关照的地方。于是话题很快就又转到了顾耀身上。 和上次一样,许晟自然也还是说不清楚。 「不晓得成天都在搞什么!前几周我还挺高兴,看着像个人样了,至少晓得来上课。这才多久!现在是越活越回去了,不叫话。」 他这样讲了,赵毅也没办法。他是老师都改变不了的事情,也不能总要求另一个学生去做。但到底没克制住情绪,又骂了顾耀几句。语气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末了把从各科老师那里拿来的卷子递给许晟,「拿回去扔他桌上,白卷有什么可交的!」 但这些许晟都没提。顾耀垂眸看了一眼,又把卷子塞回了桌肚。抬脸撑起一个笑容:「他又找你念叨了?啰嗦,你不用理他……」 说着,声音又慢慢低下去,没话找话解释道:「……教室待得闷,我刚随便出去走了会儿。」 第113页 许晟应了一声,又写了两道题,笔尖却顿住了,转头看向他。 「怎么了?」顾耀道,许晟没说话,倒叫他莫名有些心虚。一时又疑心是不是残留了烟味在身上。可他回来之前洗过手,又吃了两颗糖,想来不至于有什么露马脚的地方。 「没什么。」许晟说。 教室里没有开灯,落日的余晖下,浅色的瞳仁更加明显,顾耀心下一动,鬼使神差道:「我刚才看到一只猫,眼睛很像你。」 「什么?」许晟的视线从他袖口上跟淡的一抹污迹上滑过,深绿色的,像是沾到了某种植物。 「真的很像……上一次在车棚旁边我也看见过它。」顾耀低声说,「原来我也有一只猫。」 「后来呢?」 「搬家之后,跑丢了。」顾耀没有多说,又沖许晟一笑,「下回要是再碰见,我就把它带回家养起来。」 许晟眼睛眨了一眨,带着睫毛微微一颤:「猫愿意被你养吗?」 「愿意吗?」顾耀却反问他,眉眼间应该是有一点笑意的,却因为眼下淡淡的青色,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许晟别开脸去,开始写最后的作文,一贯漂亮得宛如印刷的义大利斜体,今天落笔的墨迹却不那么均匀。写下最后一个句号,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先把自己养好吧。」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周六继续~ 第34章 樱桃 还是一道回了家,进了小区门口,快到拐角的喷泉池时,许晟停住脚,在原地站了半晌后,回头看了一眼。 好像是从某个潮热的深夜——某个顾耀告白之后,傻子一样带他回家,捨不得分开,于是回来时也非要再送他的夜晚开始。分开之时,许晟都会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他离开的背影。 起初连自己也是没有注意到的,直到那天顾耀失约旷了半上午的课,许晟也在那个他缺席的上午,心神不宁以至于写错太多了明明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试题。 他纠正了那些题,也连带着纠正这些「坏习惯。」 说不清为何,今天却又犯了。 可或许是他回头太晚,顾耀又走得太快,穿着黑色t恤,高挑而清瘦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晟晟回来了?」外婆坐在落地窗边,慢悠悠地绣花。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起身来迎他,「晚上吃鸡汤馄饨好不好?」 「我下馄饨了?」听见说话的声音,阿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好。」见他点头,外婆应一声,又慈爱地拍拍许晟的手背,「去把书包放了来吃饭。」 汤炖了一整个白天,浓厚的香气在客厅中瀰漫开来。馅是荠菜馅的,加了切得碎碎的蟹肉。担心他觉得腻,小菜配的是清爽的苦菊炒芡实。外婆已经提前吃过了,坐在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绣花。 绣的是一尊瑞像图,宝相庄严,和佛堂里的那尊一模一样。 留意到许晟的目光,外婆拿近一些给他看,笑道:「眼睛不如前几年了,这匹缎子,还是你外公刚退休那年出差给我带回来的。」 「外公呢?」这样一讲,许晟倒想起了,平常这个时候外公基本都在里头看书的,今天书房门大大地开着,人却不见踪迹。 「见朋友去了,早走了,午觉都没睡多一会儿。不管他。走的时候就说了,要吃了晚饭才会回来的。」外婆随口道,见他放了筷子,「不吃啦?」 「锅里还有,再给你盛一碗吧?」阿姨在一旁道。 「已经吃饱了,谢谢阿姨。」 「你这孩子,总这么客气……哎,放着放着,我来收拾。」 「让他自己收吧。放到洗碗机里又不算多麻烦的事情,小李你坐着歇会儿。」外婆笑眯眯道,搁了针线,又沖许晟说,「水果晚上还是吃樱桃好不,洗好了给你放桌上,你作业做完了自己下来拿。我们等会儿要出去一趟,上次做那条旗袍不灵,让师傅改一改。」 学校留的作业下课时间就做好了,又按着自己排的计划,物理,生物……按部就班把卷子通通写完。 时钟快要滑到八点,外婆和阿姨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外公也没有。许晟原本想再写一套卷子,然而打开写了半页,又放下了,换上外套出了门。 正好是两节自习课的间隙,楼道里,还有学生在追逐打闹。许晟顺着离七班教室更远的楼道往上走,并没有碰见同学,省了一番唇舌解释。 走上天台,迎面的吹来的风关上了身后的门,连带着一切的喧闹,也被挡在了门后,只有中央空调主机运行的身影,嗡嗡作响。 沿海城市,独特的地理环境,让夏天变得格外潮热。栏杆也因为这样的气候而愈发锈迹斑驳,同样悄然长起来的还有栏墙上的青苔,和顾耀袖口上一样的深绿色。 月光斜斜地落到墨绿丝绒毯一般的苔藓之间,似乎留下了星星落落的微光,凑近了看,才发现原来是灰,菸灰。 真是奇怪,其实没有任何证据来告诉他这是谁留下的,所以只能是一种凭空的感觉,让他觉得危险的感觉。 许晟慢慢伸手沾了一点,灰白色的,落在指尖没有任何的重量,轻轻一吹,就散掉了,也不留不下丝毫的印记。 上课铃的声音又响了,许晟抿了抿唇,绕过空调主机准备下楼去。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角落里有微弱的反光,正是因为黑暗,所以格外地明显。走近了,才发现是香菸盒上萤光纸的反光。 第114页 没有积灰,连带着藏得更深一些的打火机都很干净。看得出来并没有在这里放太久——一个下午,或者更精确一些,从放学到现在的时间,正正合适。 来学校的路上许晟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看见这只烟盒的瞬间,他想可能就是为了来抽一根烟。 此前他从来没有碰过,于是第一口就呛住了,辣得割喉咙。咳嗽了好一会儿,气流带得胸腔一起在震,很久才止住,没有犹豫,接着又抽了第二口。 他从小聪明,做任何的事情,上手没有不快的,学生做得好,坏事也习得快。一只烟抽完,已经可以很自如地过肺,再看着淡淡的白色烟雾,在夜幕中消散。 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呢,那些夏夜一样潮热的烦闷也可以一道散掉吗? 烟盒里的烟仔细一算已经少了四支,一支因为他,另外三支因为别人。至少此刻他没有,不知道别人有没有。 到家外婆已经休息了。离开的时候,他关上了卧室的门。外婆一贯尊重他,没事不会来打扰,于是也不知道他出去过。餐桌上果然放着替他洗好的樱桃。果子不够红,微微有些酸,是许晟吃惯了的味道。 没有绣完的缎面一起就放在不远的地方。丝线挡住了一半,光线又有些暗,但还是能够看见菩萨端庄的脸,和一双慈悲的眼。 檀香点起时的白烟和菸草带来的是一样的吗?许晟忽然很想去佛堂里敬一柱香试试。可他又想起了那本被压在经书下的日记,便不愿意去了。 寂静忽然被轮胎压过马路的声音打破,远远地,一道车灯照了过来,又越来越近。 许晟走到窗边,抬手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隙,没两秒,就看见车停在了院门口。副驾驶下来一个男人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外公下了车,又同这人说起话来。 因为是背对着,只能看到一张侧脸。没聊多久,很快他和外公握了握手,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车又开走了。 车尾的标志远远地一闪而过,奥迪a6,最常见的公务用车,许晟忽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上次的两市产业合作交流会上,许启君带他去见桑链,这个人,当时也在办公室里。 门口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赶在外公进门前,许晟坐回了餐桌旁。 「还没睡?」外公抬眼看见他,顿了一顿,才坐下来换鞋。 「一会儿就睡。」 这回答避重就轻,外公也没多在意,换了拖鞋,绕过玄关走过来:「你外婆在楼上?」 「嗯……应该睡了。」 「我去看看。」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二楼门锁响了一声,很快又是关门的声音。 许晟咽下舌尖的樱桃,掏出手机,再次点进了n市的政府官网,报导中,依然大部分是关于半年度议会的最新消息。 按照议程,现在已经进行到了改革方案决定草案的表决,缺席了开幕式的议长,也在上周出席了第五次的会议。 只是因为所谓身体缘故,很多原本应该由他主持的会议,这一次却大都由许启君或者郑斯顺代劳。 许晟继续往下滑,最新的一则报导上,许启君半蹲着,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合影,下面的介绍,写着这是来自n市某个重点贫困县的学生...... 「夜里看手机就把灯打开。」外公换了身居家的灰色棉布衣服,沿着楼梯又走了下来,顺手按开了墙上的开关,「这么暗的光线眼睛会坏掉的。」 「您怎么又下来了?」许晟不动声色地按灭了手机屏幕,顺手倒扣在桌上。 「来喝口茶,今天没喝,否则这心里总是不舒坦的。」 「我给您倒。」 夜里不好喝浓茶,过了晚饭时点,阿姨都只会备茉莉花。许晟起身去替外公倒了一杯,清淡的花香混合着茶香在室内慢慢晕开。 「你也是刚回来?」外公忽然说。 许晟笑笑,把茶杯递给他才说:「作业做完了,我看时间还早,就在小区里面绕了一圈。」 「小区里走走倒是没什么。」外公打量他一眼,垂眸用盖子轻轻拨开漂浮的茶叶,「只是太晚了就别往外跑了。」 这话是第二遍听了,许晟也还是点头,非常乖巧的模样:「知道了。」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您吃樱桃吗?」 「老了,夜里吃了积食。你胃不好,晚上也别吃太多凉的东西。」外公说着,想到了什么,又笑了一下,「你幼儿园的时候,来过暑假,贪凉,冰淇淋吃多了,大半夜胃痛,把你妈妈急得眼泪汪汪的。」 「我不记得了。」 「当时还小嘛。」外公慢慢喝着茶,「你妈妈肯定记得,这次你来z市,因为你这个胃病。你的忌口,还有常吃的药,你妈妈呀,发了整整三页纸过来。」 这事许晟从未听任何人提过,不由得有些惊讶:「我不知道。」 外公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人之常情,当父母的,总是要为孩子操心的。」 「您也是吗?」许晟抿了抿唇。 后者顿了一顿,沉默了一瞬,抬眼看着他,像是在打量。而许晟正视他的眼睛,不躲不避,半晌,外公微微一笑:「当然,我也一样,普天之下的父母,大都是这样的。」 这一瞬间,外公近在咫尺的轮廓恍惚让他想起那天父亲坐在棋盘前的身影,但也只是一瞬。 「心思不要太重。」外公似乎是嘆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些长辈对晚辈特有的纵容与些许的无奈,末了,问他,「最近和你爸爸联繫过吗?」 第115页 「没有。」 「跟你妈妈呢?」 「上周妈妈给我打过电话。」 「说什么?」 许晟抿了抿唇角:「什么都没说。」 「你也都没问。」 「嗯。」 外公就笑了:「我们还总拿你当小孩子看......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许晟摇了摇头,「但只要不是最坏的结果,那我全部都能接受。」 「什么是最坏的?」 许晟抿了抿唇,外公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膀,语气温和而镇定:「放心吧,没事的。万事还有外公在呢。」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外公头上的白髮隐隐闪着光。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外公慢吞吞喝完了一盏茶:「我上去睡了。」 「好。」 「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外公顿了片刻又说了一遍没事,「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了,你这骨头都还没长完,不要你来撑的。」 「我知道。」 「这样就好。」外公站起身来,「少思少想,慧极易伤。我看你最近是有些恍惚的,今天说开了也好。还有别的心事吗?」 指尖莫名一僵。今晚第一次,许晟避开了外公温和的眼睛,低下头,接连又吃了几颗樱桃,酸涩的滋味把舌尖残留的一点菸草的气息全都压下去:「没有。」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第35章 蒙蔽 天台上的那盒烟在一天天地减少。 许晟又去了几次,顾耀没有发现被他抽掉的那一支,他却清楚地记着每一次的数量。 有时候他站在天台上,忍不住猜测顾耀是站在哪个位置,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势,把一根又一根的烟抽掉,夜风也会像此刻一样,吹起他的额发吗? 他在想什么呢? 顾耀从来不会对他说,在他面前总是装得若无其事,一天又一天。 许晟也从来不问,可是静水流深。 顾耀走神的时间越来越多,藉口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原本也不是需要询问才能留意到的事。 「这次借了多少?」 楼栋里冷气开得足,从玻璃外面透进来的午后阳光却晒得人昏昏欲睡,走廊外头,蝉藏在浓密的树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 今天温度尤其地高,楼上贩卖机里的饮料都卖光了,还没来得及补货, 楼下这台也没有剩下太多的选择,顾耀拿了两瓶柠檬味道的苏打水,正要回教室去,手机就响了。 「准确的数字还没打听到的,我再去问问。」电话那头老朱道,「但前前后后这几次加起来,我估计,至少得到七位数了吧。最近出手我看没有以前那么大方了,就是输得也还是多。」 这数字委实滚得太快,顾耀皱了皱眉:「……怎么会有人敢借他这么多。」 「我本来也纳闷呢。」说话间,那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他寻了个人更少的地方,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刚打听到,我赶紧来和你说,是中途有人替他还过一次。」 「还?」魏玫还在国外,手里能用的现金也没有么多了,顾耀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抿了抿唇,那头老朱却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另一帮贵利佬。」 「什么意思?」 「也不叫还,就是后头来这伙人,把他那堆烂债买了。」老朱显然很是打听了一番,此刻讲起来也是一副颇为了解的样子,「黑话管这叫买饵,这帮放贷的之间算帐吧,他们也有好几种算法……」 「你不用说这些。」顾耀压了压眉心,只问,「他们什么时候会买饵?」 「当然就是觉得鱼够大的时候啊。」老朱连忙道,「我打电话,就是想要说这个事,新的这一伙贵利佬,他们……」 「我晚些给你打过来,具体欠了多少,你仔细打听一下。」顾耀突然截断了他,顺手把手机塞进了衣兜里。 贩卖机的玻璃柜上映出了不远处许晟的身影,他手里抱着一沓卷子,像是刚刚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 「我来拿。」 顾耀见他额头上出了细密的汗,迎过去,一手拧开水递给他,又极其自然地接过了他手上的试卷。 「不是有课代表吗?专程叫你去搬卷子?」 化学老师同时也是高一实验班的班主任,办公室在另一栋楼,需要绕过操场才能到。 「不是......说下个月化学竞赛的事情,问我要不要参加。」许晟喝了一口水,「我拒绝了。」 「为什么?」 暑假是省里的比赛,过了十月就是决赛,拿了金牌,入选了国家集训队,下一步就该保送了。诚然依许晟的成绩,去哪所学校都是很轻松的事情,但能更早一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许晟没答话,交谈间,已经进了教室。他把帮忙拿回来的卷子交给化学课代表让她发下去,拉开椅子坐下来才说:「高二了再走竞赛这条路太晚了,又省不下来时间,没必要。」 「那高一的时候呢?你在n市的时候有参加过吗?」顾耀顺口道,「你成绩这么好,总不至于哪个老师放过你这个苗子。」 许晟摇头:「我最后一次参加竞赛还是小学,后来再也不参加了。」 「怎么?」顾耀玩笑道,「没考好啊。」 「对啊,就是没考好,我虽然拿了金奖,但是后来发现,还有拿满分的人。」说话时,许晟扭头看着顾耀的眼睛,慢慢把信息补充完整,「五年前,全国数学竞赛。」 第116页 拿满分的那个人是在z市吗?我假想这么多年的对手,是你吗? 顾耀面上的笑容淡下去了,低头喝了一口水。 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进了衣领里面。 许晟知道,自己如果此刻询问,顾耀是会说的。就像他可以告诉他,为何赵毅总是对他另眼相待。 但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他不需要知道结果,他想知道原因,知道理由,知道让顾耀自我放纵到现在的和他此刻烦恼的,究竟是什么事……事到如今,他已经很难再欺骗自己,毫不在意。 「许晟。」 窗户突然被敲响了,紧接着推开一条缝,同班一个女孩从窗外探头进来。 「什么事?」许晟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班主任叫顾耀去办公室一趟。」对方的声音轻而快。大概是觉得和顾耀不熟,说完很快走掉了。 「你去吧。」隔得近,顾耀自然也听见了。嗯了一声,抿唇站起身来,从后门出去了。 许晟慢慢唿出一口气来,很难分辨此刻内心的情绪是失落还是庆幸,只知道刚才自己心跳的极快。然而这急促的心跳还没有彻底定下去,忽然,耳边传来很轻的一声响。 许晟转过头去——顾耀走得急,没有穿外套,手机还留在衣兜里。 心脏再一次跳了起来。 感官上总觉得犹豫了很久,但实际,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阴差阳错又水到渠成,拇指指尖按在了指纹锁上,屏幕打开了。 上方提示栏里,是一条刚刚发来的信息。 「找你说什么?」上课铃响了又过了五分钟顾耀才回来。 「老生常谈。」顾耀耸耸肩没有多说,又笑了笑,「好啦,别看我了,你自己上课。」 他垂下双眸,没有再同许晟说话,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发了会儿呆,有些无所事事地摸出手机来,很快,眉心轻轻地拧了起来。 屏幕的光落在他鼻樑上,天还没有黑,所以光影也不那么分明,眉心间细微的皱褶却是格外地刺眼。 许晟挪开了眼睛,看似很专注地望向讲台,然而台上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他却一句也听不清。 满脑子只是那条信息的内容,其实也不长,很短的一行字,『刚没说完,我想想不踏实。他最近和那些人走得可近了,……里头好几个都是刚从局子里头放出来的,身上不说人命,血总没少沾的……这些人投了钱买饵,要是没吊上鱼,或者鱼不够大,怕是扒皮抽筋,也脱不了身的。』 「练习册做到第三单元,明天放学前课代表收齐送我办公室。」 英语老师关掉扬声器,听见下面有小声的哀嚎。很不耐烦地敲了敲讲台,「暑假一过就高三了,还是尖子班的学生。做点题还有话说呀,作文都得写完,课代表收的时候检查一下,我看这次又是谁空着。」 高跟鞋哒哒地响着,老师从前门走了。周围的同学简单收了东西,争先恐后地往食堂去,椅子摩擦的声音在教室里响成一片。 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许晟默默收好笔,看了一眼身边的顾耀,后者不知在想什么,手里的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回去吗?」许晟抬手敲了下桌子。 「嗯?……哦。」顾耀回过神来,沖他笑了一笑,「走吧。」 还是同往常一样在小区门口分开,拐过喷泉池后,许晟没有再往前走,他站在原地默背完了两篇辞,只是背到后头,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下一句是什么时候了。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顾耀的电话,响了好一阵才接通。 「喂,许晟?」 「你到家了吗?」 「到了。」顾耀那头信号似乎不太好,声音听着有些模煳,「刚到,怎么了?」 「我家里没人,外公外婆出门去了,我能来找你吗?」 顾耀短暂地顿了一秒:「现在?」 喷泉池溅出的水珠落在许晟的手背上,带着一点点的凉意,他轻轻嗯了一声:「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想你陪我吃晚饭。」 顾耀一时没说话,许晟又问了一遍:「不方便我来吗?」 「没有。」这次顾耀开口了,很快地答他,「你就在门口等我,我来找你吧,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定位置。」 前面司机听见了他电话的内容,踩了一脚剎车,转过头,试探地低声询问是不是需要换目的地。顾耀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而却迟迟没听见许晟的回答。 「许晟?」他有些不安地叫了他一声。 对面似乎有别的人声传来,模模煳煳地听不太清楚,就听到许晟说好,末了才又对他道:「不用了,我外婆刚好回来了。」 「这样。」顾耀松了口气,他这样一讲,觉得刚刚似乎的确是个老人的声音,便抬手示意司机继续往前开,又轻声对他道,「那我不来找你了,明天还是小区门口接你好吧?」 「好啊。」许晟说,「你不要失约。」 顾耀闻言一怔:「……就那一次。」 「一次不算吗?」 「算,当然算,我的错。我保证没有下次。」 顾耀轻轻哄他:「……这是怎么了,要不我还是过来吧。」 「没什么,我上楼写作业了,明天见。」许晟很快地挂断了电话。 车辆已经驶过了跨江大桥,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通话的界面,顾耀回想他说话的语气,心中有些不安,想开口让司机再调头,这段偏偏是单行道,然而还没有到达可以转弯的路口,老朱的信息又已经发过来了。 第117页 先是一张图片,画面不甚清晰,因为烟雾缭绕所以人影也模煳,沈锐锋吊儿郎当地站在赌桌的一角,比上次顾耀看见他似乎要胖了一些。 后面跟着的是老朱的信息,说人到了。 见到真人才发现不是胖了,是浮肿,长期的不规律作息导致整个人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他大概是口渴出来买水,手里拿着一个功能饮料的瓶子,一面走一面仰着头想要喝掉最后一滴。 这个赌场比上次海滩边的更偏僻,前面是一片废弃的工地,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贵利佬聚集在这里,老朱说,最近沈锐锋倒是常常都待在这里。 路灯大都坏了,还在亮着的几个,灯罩也是破破烂烂,只剩下灯泡裸露在外头,飞蛾一圈又一圈地绕。 其中一个路灯下头,有个买水的小摊,旁边还有几个或蹲或坐讲闲话的人。 在沈锐锋走过去之前,顾耀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开口叫住了他。 「大少爷又有什么指示?」对比起上次见面时候的惊讶,这次再见到他,沈锐锋看起来更加的尖锐,「电话不敢接,还敢来见老子……」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提高音量,骂了句脏话,泄愤似地把瓶子往旁边苍蝇围绕的垃圾桶一扔。 没扔准,反弹又跳了出来,正好砸在了顾耀的脚边,飞溅的饮料在顾耀浅色的裤腿上,留下几道刺眼的污迹。 「我跟你没说的!让你妈滚出来,来见我!都别他妈躲着了!」他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走,动静太大,卖水的摊贩见怪不怪地看过来。 或许是觉得没面子,沈锐锋忽然又改了主意,调转了方向往赌场回去,顾耀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你他妈……」 大概是没料到顾耀会动手,沈锐锋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圆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就要往顾耀脸上招唿——像小时候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可是顾耀早就不是孩童了,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骨骼已经隐隐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很轻松地就把他的手扭到了身后。 「你……」 顾耀手上一施力,将他的手肘用力往下一压,沈锐锋痛唿出声,顾耀略微靠近他道:「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我没有这个工夫,也没有这个必要……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现在欠了多少钱?」 沈锐锋面色有一瞬的惊恐闪过:「……你怎么……你找人查我?」 「多少?」顾耀又问了一遍,「十万?二十万?再加多少个零?」 沈锐锋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地精彩,顾耀咬了下后槽牙:「……九进十三出……这种钱你也敢碰?!你现在混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来歷?你一定要埋在z市了才能消停甘心是不是!」 他用力把人往前面一搡,沈锐锋没站稳一个踉跄险些趴在了地上。刚挣扎着想要起身,顾耀略一弯腰,拽住了他的衣领。 「谁让你回来的?谁教唆你的?让你来的人,你以为她会给你兜这个底吗?!」 起初沈锐锋仿佛很是迷茫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却又仿佛是想到了些什么,莫名变成了一个有些恍然的神色。 顾耀观察着沈锐锋的表情,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 他对宋一杭否认,但其实心里是清楚的,沈锐锋固然是想回来,为了他的不甘心。 可是相安无事四年了,后头总有推他的那道力,隐藏在暗处的那个人。 只是沈锐锋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顾耀心中一阵悲哀,他手上的力气松了一分:「我最后再给你个脱身的机会。你欠了多少,我来填。你出国去,不要再回来。」 「我是你老子,你算什么东西,听你的?」沈锐锋张了张嘴,语气中仍然不屑也不服气,但气焰却并不再那样嚣张了。 顾耀没有理会他,只是丢开了手。沈锐锋撑着地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刺耳的铃声,却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喂,哎,健哥……在呢在呢,我买个水呢。」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语气和神色都变得很谄媚,「我马上就回来……烟是吧,行,行,我马上给您买过来。」 他挂了电话,骂了句脏话,揉着手肘,走到小摊上去买了一包最贵的烟,这才又往赌场的方向去。 「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经过顾耀身边时,他愤愤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狞笑道,「现在知道怕了?谈条件没用我一早告诉过你……」 「你其实明白,这不是谈条件,是我在给你机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的耐心没有那么好。」顾耀平静地看着他,又指了下他的手机,「我相信你称兄道弟的这些人更没有,你考虑清楚。」 沈锐锋盯了他两秒,还是冷哼了一声,示威似地,把他往旁边一推,径直走掉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远远地似乎又有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大约是认识,沈锐锋加快了脚步有过去,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一道復又进去了。 莫名地,顾耀总感觉,那人在进门前,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只是隔得太远,并不能分辨清楚。 一天,两天。从赌场离开之后,沈锐锋并没有立刻再联繫他。 可是死水之下并不是全无波澜,到第三天的时候,老朱再度打来了电话,说沈锐锋被打了。 「哎呦,那叫一个恶。那菸头啊,直接往眼睛里头怼,手要是抖一点点啊,人一准就瞎了,这完全没商量的。」 第118页 老朱一面说,还在不停地惊讶啧啧,「不过那些人变脸也快,上一秒还要死要活的,下一秒,又勾肩搭背地哥俩好了……不过这脸都撕过一次了,我看是撑不了多久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心虚:「老闆,打个商量,这活我能不跟了吗?……我也是听宋总安排,混口饭来吃……现在这样……我都……」 「没事。」顾耀平静地答他,慢慢地翻着手机上老朱刚刚发过来的,看起来一片狼藉的图片,想了一想道,「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想撤了也没有关系,这段时间辛苦了。该付你的钱,我等会儿就转给你。」 「没事没事,你这上次都给过了。」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倒叫老朱有点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道,「算了,我再跟两天,跟两天……不过,要是下一次再打起来,我,我就走了哈。」 事实上,并没有等到下一次,就在那天下午,顾耀接到了沈锐锋的电话。 原本是兴趣课,偏巧遇上了学校泳池的定期清理,游泳的课程于是就都取消了。 班上选游泳课的不多,除了他和许晟,只还有两个女同学,索性也没有老师管,提前便去食堂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通数字,再次出现在了他的屏幕上。 响第一遍顾耀没有接,挂断了之后,又坐了一刻钟,他才很随意地站起了身来。 「干嘛去?」许晟在整理笔记,头也不抬地问他。 「透口气,闷得很。」顾耀语气轻松地问他,「干嘛?喝水吗?给你带……或者,要不要陪我出去走一圈?」 「……不去了。」许晟写错了一个公式,改掉之后,才道,「不喝水,你早点回来。」 顾耀笑着说好,笑容一直维持到出了教室,走到许晟看不见的地方。 他去天台上重拨了沈锐锋的电话,那边接得很快,以至于叫错了他原来的名字:「沈……」 这个很久没有人提起过的称唿,让顾耀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那头沈锐锋倒也因此顿了一顿,才提出说要见他。 「没有这个必要,直说吧,我时间不多。」今天下过雨,天气是那种雾蒙蒙的灰蓝色,「你走还是不走?」 「我要见面说。」 「我不想再见你说废话,你就告诉我,走不走?」顾耀重复了一遍,沈锐锋低低咒骂一句,挂了电话。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却又打过来了:「行……你们母子俩都要逼我走,可以,我走。出国嘛……老子还没喝过洋墨水是什么味道呢。」也许是挨过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但是你答应我的,总不能少了。」 「可以。」 事情似乎总算有一个终结,算峰迴路转得太快,又的确拖了太久,顾耀发现自己心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感觉:「票,钱,我都给你准备好……等你到了,会有人给你的。还有你欠的那些……你欠了多少,我来处理。」 沈锐锋安静了一会儿报了一个数字。 坦诚讲,比顾耀想的要少一些,他嗯了一声,说好。 「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一样。」沈锐锋忍不住又嘲讽了他一句,语气有些发酸。 顾耀没有理会:「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这样。」 眼见他似乎要挂电话,沈锐锋连忙叫住他:「出国的票你什么时候给我?」 「你想要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明天,就明天。」 「要申请签证,没有这么快。」 「可以先去免签的地方。」沈锐锋急急道,「……不是你让我走吗?现在我同意了,你把票送过来我就走。」 「可以。」顾耀沉吟片刻,「那就先去东南亚,票我明天让人给你送过来。」 「你拿来!」沈锐锋的语气带着一丝莫名的急切,又强调了一遍,「我不相信别人,你要我走,票你就得自己给我拿过来。」 顾耀一时没有表态,沈锐锋便又道:「……你让人送来给我,我怎么知道你安排的什么人,万一是要害我怎么办……我不相信,你自己拿来,否则我,我就不走了。」 「随你。」顾耀挂断了电话。 沈锐锋很快又打了过来,他没有理会,任由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雨后的空气中,还带着一些莫名的腥气,顾耀在原地站了片刻,点开了老朱的头像。 『上次我让你留意一下,他欠了多少钱,你问到了吗?』 白天老朱回信息一般没有那么快,顾耀走到嗡嗡响着的空调主机旁边,摸出自己放着的烟,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支。 刚要点,屏幕亮了,老朱的信息回了过来。 『具体的,那帮子人嘴紧,不好问,肯定不会比这个少。』 他打了一个数字。 一个和沈锐锋自己说的,完全不同的,要庞大得多的数字。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顾耀明白了沈锐锋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觉得很可笑,说不出原因,也就真的笑了。 不长的几分钟里,简讯提示栏已经堆积好几条沈锐锋的信息,顾耀看也没看,垂着眼很快地打字。 『可以,我给你送来,送到哪里你说。明天没时间,周六吧,后天。没有其它条件可以讲了。』 他也没看回信,顺手把烟放了回去,转身离开。 这支没有抽掉的烟,就这样静静躺在烟盒里,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被另一只修长的手取了出来。 第119页 菸草的气息慢慢沉进肺里,许晟发现这个东西是真的是上瘾的,但让他上瘾的其实从来也不是烟。 在一只烟的短暂时间里,脑子里莫名其妙想了很多事情,有关的,无关的。最后记起的,竟然是那天忘掉的赋的下一句,原来写的是,『别必有怨,有怨必盈。』 他终于定了决心。 就破这一次例,许晟对自己说,就管着一次。他是要报復他,却也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情来。 他用这个并不充分的理由说服了自己,或者说蒙蔽自己。 不小心咬碎的薄荷爆珠在唇齿间散开辛辣的气味。隔着中心花园,他看见对面国际部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 下课铃终于响了,许晟下楼往国际部的方向走去。 第36章 不喜欢 因为课程设置完全不同,上下课的时间也并不完全一致,尽管靠在一起,中心花园和图书馆连接成的屏障却近似把国际部这两栋楼所在的位置隔开成了一个单独的校区。 电梯停在五楼迟迟没有动静,许晟从旁边安全通道上楼。此前他没有往这边来过,但记得宋一杭他们班的教室在顶楼——他在这件事上投入了太多的精力,所有的细枝末节,也就都记得很清晰。 尽管灯火通明,国际部上晚自习的人,却比实验班要少得多,每个教室,都数不出超过十个学生。 他沿着走廊一路走到最尽头的教室,只有一个男生坐在最后一排,懒洋洋地撑着头,眼睛东晃西晃,面前摊着一本练习册,手指非常熟练地转着笔,从插rge到sonic,就是一个字也没写。 似乎是眼角的余光看见了许晟的身影,他先是一愣,旋即很惊喜地站起身迎过来:「小许!你怎么过来了?……你门口站着干嘛,进来呀,没事,晚上没有老师来。」 「你怎么这个点还在学校?一杭不在吗?」贺延很热情地搭上他的肩膀,许晟觉得有些热不露声色地往旁边退开一点。 「在啊,第一排……」贺延顺口道,往前头看了一眼,「哎,人呢?......可能出去了吧,刚刚还在的,衣服这不都放着的……过分了啊,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是来看你。」许晟笑了笑,随手拿起他的练习册看了一眼,题一道没写,边角画了两只狗看起来倒栩栩如生,「……看你这么努力学习。」 「小许你怎么嘲讽人。」贺延很不满地瞪他,拖长了声音,摆摆手,「别提了,上次月考没一科及格,我爷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期末要是又开了天窗,估计他就要家法打死我这个不孝子孙了。」 说着他又嘆气:「你说有必要嘛,我在国际部诶,本来就不用参加月考的好吧……我又不是宋一杭……」 「又说我什么坏话?」 正说着话,宋一杭的声音忽然从门后传来,看见许晟,他脚步顿了一顿,下意识地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才道:「怎么过来了?」 「来找你的。」贺延帮他回答,又假意捂住心口,「我们小许呀,不是来看我的,我心都碎了。」 「站好站好,你把人家书搞掉了。」宋一杭把他往旁边扒拉一下,又顺手把掉在地上的笔记本捡起来,这才看向许晟,「……你自己过来的?」 「我去接的。」贺延完全没搞清楚状况,还在笑嘻嘻地开玩笑接话,忽然又听许晟问他,「附近有卖水的吗?我有点口渴。」 「三楼出去那个平台有自动贩卖机……算了,那里饮料经常不补货,还是去超市吧。」贺延说着,又问宋一杭,「你喝吗?」 「桃汁。」 「我要柠檬水。」许晟说。 贺延一面点头应好,一面往门口走,走了两步看他俩都没跟上来,忽然回过神来:「几个意思?……你们不去,让我一个人去?」 「你刚不是说做不下去题了,必须出去透气不然要憋死吗?你快点去吧。」 「小许……」贺延可怜巴巴道。 「麻烦了。」许晟微笑。 「真够意思你们。」贺延隔空点了点,但的确也不太想继续和练习册相看两厌了,嘟嘟嚷嚷还是走了。 没有了贺延,教室里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虽然四个人常常在一块儿,但相对而言,其实他们俩反而并没有那么熟,宋一杭拉开旁边一把椅子坐下来,缓解气氛似地笑了一下,开口先问:「顾耀呢?怎么你自己过来?」 「当然是我自己过来。」许晟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找你打听他的事,怎么可能和他一块儿来。」 这样直白,倒叫宋一杭原本备的那些套话不能用了,咳嗽了一声:「什么事,你说。」 「我在校医院打点滴的最后一天你来找过他,你们说什么了?」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多久之前你也记得。」许晟没有笑,只是盯着他,「因为就是那天之后,顾耀状态就不对劲了。」 宋一杭没有回答,始终维持着不太真诚的笑容,但是避开了他的眼睛,许晟于是轻声道:「是顾耀说过,不能告诉我吗?」 宋一杭眼睛瞪大了一点:「你想多了,没有这样的事。」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许晟反问,宋一杭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哦了一声,又挠了下头髮,「……我误会了。」顿了一顿又说,「你不如直接问他。」 「的确有事。」许晟总结道。 第120页 宋一杭嘆了口气:「跟你绕弯子太累了。」 「所以不用绕,如果是他打过招唿了,你不方便直说,那么我来问。」许晟同样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先划个范围吧,家事?……你不表态就当我猜对了。那我就有个新问题了……」 许晟歪了下头:「什么样的家事,得他自己担着?他爸呢?实验楼那么大一栋立着,不可能是不重视他,我看顾安最近的股价还挺稳定的,应该也不至于是自顾不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想或者不能让他爸插手……所以是,原来那个家的事?」 「这些你跟谁打听的?」宋一杭皱了眉。 「他爸是谁需要刻意打听吗?其它的连蒙带猜。」许晟很淡地说。 「你别猜也别找我问了,这些事情和你也没什么关……」 「我是他男朋友。」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落下,许晟打断了他。 没料到他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宋一杭嘴徒劳地张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顾耀没跟你说?」许晟比他淡然多了。 「说了。」 「你应该不介意这个吧?」 宋一杭愣了一下:「不至于。」 「我说你要是恐同,我就站远点。」许晟嘴里说着玩笑话,神色却不是这样一回事。宋一杭按了按眉头,「你这跟宣示主权一样……」 「需要吗?」 「不用!」宋一杭赶紧摆手,又嘆了口气,「许晟,这件事你真别管,你自己也说了,是家事,别说你是他男朋友,你俩就算明天扯了证,你也不能去掺和。他对家的概念就这么窄,容不下别人。」 说着,他在空中很虚地划了一道。 「只能装下他一个人?」许晟微笑。 「还有他妈。」宋一杭飞快道,又抿了抿唇,「话我只能说到这儿。我承认,我是知道一点,但也不是顾耀主动告诉我的,是我撞上了而已。我认识他四五年了,只要涉及到他家里的那堆破事,他……」 「你觉得这样对他好?」许晟垂下眼睛。 宋一杭沉默了一瞬:「好不好,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的决定?」许晟一勾唇角,「可是我为什么要顺着他?」 「你不要这么固执,你问我没用,你真想管,你直接问顾耀。」这一连串的质问之下,宋一杭也忍不住了,然而刚刚站起身来,却又被许晟压着肩膀硬生生按了下去。 「是你不要这么固执。」他用了力气,手背上浮出青筋,声调还是很平和的,逆光中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最近应该都没有见过顾耀对吗?刚刚你问我,怎么自己过来,顾耀呢……实际上我不清楚他现在在哪里。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我们分开之后,他说他回家了,但是我知道没有,可是他去哪儿了,和什么人在一起,我也没有头绪……甚至每次他和我说明天见,再见,我都没把握是不是一句真话。」 言下之意过于分明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宋一杭神色僵了一下才说:「……没有这么严重。」 语气却也不如刚刚坚定了。 「我也这么希望。」许晟冷笑,话锋一转道,「你认识一个叫老朱的人吗?」 「谁?」 宋一杭不解,神色不似作伪,许晟便又问:「你知道什么叫买饵吗?」 「买什么……」宋一杭起先是有些懵,但很快反应过来了,「……你说顾耀在买饵?」 语气很有些不可思议。 「没说他。」许晟如实把那条信息背了一遍,他记性好,分毫不差,宋一杭的神色在他平稳的语调中一点点严肃起来,许晟扯了下唇角,「现在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了。」 宋一杭抬眼看他,又垂下眼睛,一时没开口,许晟也不催促,看他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来回地敲了好一阵才道:「你敲出个窟窿也没什么用……或者也不用这么麻烦。」他下巴一抬,点了点远处实验楼的灯火,「可以让别人来解决。」 「不行!」宋一杭立刻道。 「为什么?会比现在更糟糕吗?」许晟偏着头,无声地笑了一笑,「我有个问题……前前后后大半个月了,他们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 「对顾耀来说,就是会比现在更糟糕。」宋一杭只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 教室里的白炽灯闪了一下,忽然熄灭了,远处有铃声传来,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 许晟走到教室前把灯重新打开,语气很淡地问:「因为他妈妈?」 「也不全是……」宋一杭垂着眼睛思绪都飘远了,顺口道。 「还涉及谁?」 「没谁。」宋一杭勐地回过神来,「……你别想着套我话了,我都怕了你了。」 「怕我做什么?我不骂人又不打人的。」许晟靠着门笑了笑。 原本宋一杭想说你这样文弱的好学生打谁,话要出口忽然回忆起许晟和顾耀能这么快熟起来乃至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和那天晚上他们俩人挑了八个混混多少也有点关系,话到嘴边就又咽下去了。 「行。」他已经数不清今晚自己嘆了几次气了,「我知道了,我来问问吧……你别看我了,我会管的。」 「我不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许晟轻飘飘道,「我讲了一晚上了,你什么都不肯透露,这买卖太不划算,你在我这儿也没多大信誉了,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备选。」 第121页 宋一杭瞪大了眼睛:「你别乱来啊,顾耀真能跟你急。」 「再由着他托大,把自己折进去了,倒是没工夫和我急了。」 许晟语气很淡,宋一杭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跟你说行了吧?」 他讲得很快,删繁就简,中途教室又暗下来一次——放学之后,每隔十分钟灯就会自动熄灭,当许晟又一次把灯打开,宋一杭也说得差不多了。 「我不认识老朱是谁。一来顾耀不愿意我再管,二来,最近我家里也有些别的事情耽误了……」 宋一杭想起许晟告诉他的那条简讯内容,心里也不是没有一点担忧,掏出手机要拨电话,想一想,又放下了:「明天我去一趟城西,当面找我大哥问问,他最近应该都在。」 说着他自嘲一笑:「我们家也没几个善男信女,顾耀要是找了他帮忙,总是许了好处的,我要是一个电话打过去,没准他反手就把我卖了,到时候,你想管什么都没机会了。」 闻言许晟极轻地一颔首:「那就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去。」 事已至此,宋一杭知道自己拒绝也是无用,按照许晟今天的架势,没要求连夜去城西已经算是很大让步了。犹豫片刻,只好点点头:「好。」 楼下有很响的脚步声传来,透过窗户又有手电筒的光从走廊的另一侧照过来。 「走吧。」宋一杭起身抓起外套,「等会儿该关门了。」 「贺延呢?快半小时了。」 宋一杭见怪不怪地看了眼表,顺手把贺延放在桌上的练习册塞进桌肚里去:「估计买水买到哪个酒吧去了,不用管他。」 正说着,巡逻的保安已经到了教室门口,催促他们快些离开,宋一杭应了声好,一面往外走,还是给贺延去了个电话。 果然是走偏了道,楼道太静,许晟落后一步,也能隐约听见贺延那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学校超市没开……我本来真的是出来买水的……」 大概是非常习惯他不靠谱的风格,宋一杭懒洋洋说了句好,又让贺延明天替他请假。那头正在兴头上,难得没追问,应了声好就挂了电话。 快十点了,从教学楼出去能明显感觉到晚间的凉意。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灯也熄了一半,藏在树阴里,透出一点阴森来。 「你要去取车吗?」宋一杭问。 「我没骑车来。」 许晟回了家趁着外公外婆散步去了才又出来,关着门开着灯假装还在写题,单车自然也还在院子里放着。 「那我送你吧,司机在校门口。」 「不用了。」许晟摇头,「我打车回。」 宋一杭点点头,没有继续坚持。 绕过花园沿着实验楼旁边的小路出去就到校门口,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已经可以看见附中招牌时,他才问:「你说城西是新城那边?」见宋一杭点头,就又道,「那明天我过来等你,从你家过去近些。」 宋一杭愣了一下:「你知道我住哪儿?」 「好像听顾耀说过一次。」许晟若无其事道,笑了一下,「我记性好。」 夜风轻轻吹过他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眼睛,宋一杭忽然觉得他唇角的弧度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你来过z市吗?」他下意识问。 「嗯?」许晟偏过头,「我现在不就在?」 「原来。」 「来过,小时候每年能有个一两次吧。怎么了?」 「没什么。」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消失了,似乎也就是那个瞬间,宋一杭疑心是自己看岔了,「刚看你有点眼熟,在想是不是以前见过,没印象了。」 「怎么,难道你今天第一次见我吗?」 「我今天倒真是头一回认识你。」宋一杭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道,「你和顾耀这事,我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的确也没什么立场,但其实当时我挺……」 他斟酌了一下,没有找出合适的词语来,不过看表情,大概率也不是什么贊成的话。 「我本来是想劝他来着的。也没别的,就是觉得你太聪明了,看不透。」宋一杭耸耸肩,最后只是说,「咱们认识也不短了,可其实我们都不太了解你。」 「这算夸我吗?」许晟垂着眼睛叫车。 「肯定算啊。」宋一杭笑笑道,「不过今天这事……虽然我还是不太贊成你这么掺和进来,但是顾耀为什么这么快就认定了,要和你在一起,我好像也能理解了。」 马路对面,宋家的车已经到了,司机看见宋一杭出来,很快地下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反正这事过后,你们好好的吧,虽然未来说来也都还早。」 宋一杭正要过去,又顿住了脚,看着许晟很认真道:「顾耀,这么多年,他挺不容易。表面上挺风光一大少爷,内里真的不是这样……这些你应该能感觉到,否则我想你也不会喜欢他。」 许晟握着手机屏幕的指尖莫名紧绷了一点,却仍然是垂着眼睛,没说话,宋一杭其实也觉得很有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行了,这话也不该我说,感觉给自己加辈了……」 手机铃声响了,来电提示标註着计程车。紧跟着就看见一辆车从路口拐过来,停在了宋家的车附近。 「没事。」许晟语气还是很寻常的,没有丝毫的介怀,同他一道往街对面走,临上车时轻声道,「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 第122页 他迎着宋一杭略略讶异的目光,微微一笑,叫人分不清玩笑还是真心:「我不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后面还有一章。 第37章 失踪 天还没有彻底亮,是一种介于黑与白之间的淡淡灰色。云层堆积着,厚厚地,散不开,阳光也透不过来。 谚语说,天有棉絮云,地上雷雨临。今天恐怕会是个阴雨天。 因为早,所以路上也并没有太多的车,还没有来得及熄灭的路灯从车窗一闪而过,只留下斑驳的光影。 「你平时也这个点起?」宋一杭按了按眉心,觉得眼睛还是发胀,他昨晚并没有如何睡好, 许晟手里还拿着单词本,嗯了一声:「差不多,还有半个钟头该早自习了。」 这样说着,他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对话框。出门前,他给顾耀发了一条信息,说家里有事,今天不去学校了,但直到现在,快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回信。 还没起吗?不应该,这个点,顾耀该在小区门口等他了。 再往前翻,昨天分开之后,顾耀也没有发过信息来,在他们的关系中,其实并不是那么正常的事情。 许晟心中有些说不出的不安,便又发了条信息过去,『起床了吗?』 然而一直到了下车,仍然没有回覆。 「您怎么来了?」 清晨显然不是会所正常营业的时间,大门都没有开,宋一杭低头髮了条信息,很快就有个中年女人过来开了门,衣服上的标牌写着是经理,态度惊讶又恭敬。 「我哥在吗?」 「小宋总不在。」 宋一杭正往里走,闻言顿住了脚:「月底查帐,他不是一向都在吗?」 「白天都在的,只是最近晚上没歇在这边……今天还没过来的。」经理很快地打量了一眼许晟又收回了目光,上前一步,替他推开会客厅的门,又问宋一杭道,「您坐会儿等等吧,吃早饭了吗?我让厨房备上。」 「不吃了,他这几天都什么时候过来?」 「有时早些有时晚些,这倒不一定。」经理看了看备忘录,「昨天没说今天有会,那估计得过了中午了。要是有事,我打电话说一声,您到了?」 「我自己联繫吧。」宋一杭转头示意许晟先坐,却看见他立在一旁,看着手机,也略有些神色不宁的样子。 「怎么了?」 「还不知道。」许晟摇摇头,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 宋一杭于是也拨通了宋明的号码,却没人接,看时间估计是还没起。宋明别的都还好,男女关系上,倒很得他们父亲的真传,没结婚,家倒不止一处,现在联繫不上人,宋一杭一时还真不知道他歇在哪里去了。 他挂了电话,正想和许晟说要不再等等,也不差这片刻的功夫,那头许晟的电话却是接通了:「……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现在就去一趟,如果教室也没人,你去西麓看看行吗?……好,我等你消息。」 「出什么事了?」 「顾耀今早一直没回我信息,电话也打不通,我觉得不太对,让贺延过去七班看看。」 许晟低低道,声调还算平静,只是冷静得过分,倒显得有些紧绷。 「顾耀也联繫不上?」宋一杭皱眉,跟着便也拨了过去,果然,铃声一直在响,直到变成了机械的女声,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有时候睡过头也是有的。」许晟似乎笼上了一层阴郁的神色之下,宋一杭也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了,心口不一道。 许晟没说话,垂着眼,出神一般在想什么。那头经理带着服务生送来了咖啡和点心,见氛围不对,犹豫着没有上前,只是把托盘轻轻放在了一旁。 瓷勺撞着杯壁,发出很细微的响动,许晟入定似地站在原地,微垂的睫羽挡住了他浅色的眼睛,然而当手机铃声响起的下一秒,他再快没有地接了起来。 「餵。」 「没找着人呢。」或许是跑得急,贺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顾耀不在啊,学校和家里,我都找了,都没人……奇怪,这大清早的,去哪儿了?」 「别琢磨了。」对面男人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醒了就别装睡了,睁眼看看呗。大少爷没来过这么穷乡僻壤的地儿吧?猜不出来的。」 他穿的是那种非常老式的军靴,踢在胫骨上,有些疼,顾耀咬了下后槽牙没有出声。 实则周围也没有可以猜测地点的依据,这辆卸掉了后面座椅的小型面包车,几面窗户都挡得严严实实,驾驶室和后排之间也用黑布隔开了。 只能根据车身频繁地抖动又不停地在拐弯,判断此刻大概是在某段泥泞的山路上。 迷药的劲还没有彻底过,被捂住口鼻的那一瞬,顾耀刻意屏住了唿吸,但药劲还是比预想的更大,此刻太阳穴依旧胀得生疼,昏昏欲睡。 身上想来是被彻底地搜过一遍了,他看见自己的手机掉在角落里面,屏幕已经彻底碎掉了,机身凹进去一块,漆也被摔掉了。 「一早上就忙啊,手机来来回迴响了好几遍,真是吵得很,我只能让它安静点了。」 一面说着,那人捡起地上已经被折断成两半的通讯卡,手一抬,从窗户的缝隙扔了出去。手腕上戴着的芝柏,指针的反光一闪而过——这是顾荣安送他的礼物,两三年了,顾耀戴得极少,现在看上去还非常新。 第123页 「这表值不少钱吧?给我玩玩,大少爷不介意吧?」那人有些得意地笑道。很轻蔑地推了顾耀一下,顾耀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头一偏,就看到了搭着个小板凳坐在角落里的沈锐锋。 他还带着被打过的伤,脸青青紫紫地肿着,左眼都可笑地小了一圈,对上顾耀眼神,他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健哥。」沈锐锋嗫嚅着说,「还是把眼罩给他戴上吧。」 「戴上做什么。这小子不认识你,还是没见过我?人家精着呢,上次在赌场,怕是就看见我脸了……是不是啊,大少爷?」 张健阴恻恻地看了顾耀一眼,又狞笑道,「不过老子也不怕这个,你知道不……」 他带着点炫耀和训斥的口吻对沈锐锋说:「老子上次在里头,认识几个道上的老油子,说得是真在理,有些事,不成功就成仁……反正干的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与其天天挂着一口气弄那三瓜两枣,不如干票大的,了不起一条命嘛,多大点事,要是成了……票子,女人,那可就是要多少有多少了……」 说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看顾耀的眼神,像看一堆金子,又拍了拍沈锐锋的肩膀:「我看你福气好,你这儿子不是你的种,还是很孝顺的嘛,先前推三阻四地,说要等两天……一听说你要死了,这不是赶着就来给你烧纸了吗……」 那几下拍得用力,芝柏坚硬的錶盘,正硌到了沈锐锋的伤处,疼得他面色一阵青白,又不敢反抗,艰难地赔着笑。 「你们父子俩再好好叙叙旧吧,这也没多少时间了,总有人要走到前头的。」 说着,将那黑布一掀,猫着腰,翻到驾驶室去了,又听他妈妈咧咧地让司机把空调打低些,说这破布绷着热都热死了…… 的确热,等到被推搡着下了车,也没有太多的缓解。尽管没有了车里那种难闻的气息,却依旧闷热,空气中带着一丝泥腥味,远处黑云压城,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这是个废弃的山间别墅群,一眼看过去全是联排。原本顾耀猜测应该是已经出了z市范围,看到这些别墅倒是证实了。 z市靠海,地形以平原和部分台地为主,而临市多山,丘陵地带。在夏天,对比起海边,山林无疑温度更适宜。所以前几年临市有不少这样的项目,专门针对两地的城市中产,算是既有面子,性价比也还不错的避暑之选,只是后来陆续都烂尾了。 这一片还算开发得比较深入了,前面的几栋,主体结构基本都修好了……但荒废得太久了,零星铺着的石子路已经被半人高的杂草淹没。草木在风中摇曳,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景象。 「进去。」张健推了一把顾耀的背。把他推进了靠进中间一幢别墅里头。 他们应该来踩过不止一次点了,空荡荡的别墅里头,地上扔着不少的菸蒂,甚至还有几根针管,吃剩了的快餐盒和泡面桶甩得到处都是,没有喝完的汤汤水水洒在水泥地上,凝结成了土褐色的油块。 「你在这儿看着他。」 靠近拐角楼梯的位置,胡乱扔着几个装着沙土的尼龙编织袋,张健很不客气地把顾耀推搡过去,检查了一遍他手上的绳索绑得牢固,又拿了一根半个指头粗的聚酯绳把他腿也束缚起来,满意地打了个死结,转头对沈锐锋道。 「健哥,你这是……」沈锐锋嗫嚅着,看上去并不想和顾耀单独待着。 「我干什么还需要你指点?!」张健眼睛一凛,沈锐锋立刻瑟缩着又退了一步,小心道,「不是健哥,我,我这不是怕你走远了,他要闹起来,我……」 「孬种!」张健骂他,「手脚都绑住了一个半大小子都制不住?看你这点出息。」 沈锐锋嗫嚅着不敢答话,张健又换了副神色:「我不走远了,就和小李商量接下来怎么弄,门口,你吆喝一嗓子我们都进来了。这招财树搞来了,怎么生果子,不还得再仔细合计合计?」 「那我……」 「怎么?信不过我,非要跟着一起听?!」 「不是不是。」沈锐锋连连摆手。 「这就对了嘛。我还会害你嘛?」张健哥俩好似地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了几步,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在,「你想想那么多的钱,可不是我欠的,这是在替你解决问题,这事你占大便宜了……」 他们走到门口,声音低了一些,后头的话模模煳煳就听不那么清楚了。 风从没有封闭的窗户灌进来,泡沫盒撞击着在地上发出很细碎的响动。顾耀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绳索绑得很严,是个死结,他没有再动。 他在想张健说的那几个电话,会是谁……他的目光滑过门口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张健说话时指点江山一般挥着手,那块芝柏就像他的首个战利品一样,跟着晃来晃去。 不会,顾耀否认了自己的念头,继而他想起了许晟琥珀一样的眼睛。 是许晟吗?顾耀抿了抿唇,昨天分开的时候,他的确没有想到一个晚上过去,事情就变成这个样子。 一开始,他要把时间定在周六,也是存了别让许晟察觉的心思,尽管他觉得许晟或许早就发现了端倪…… 只是当沈锐锋再次打来电话催促的时候,心思昭然若揭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他就想早点结束了也好…… 当时太晚了,不管给许晟发什么理由,都显得很突兀……只能事情过了再同他解释了。 第124页 他回忆起,许晟说,你不要失约的语气,暗暗地嘆了一口气…… 门口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当然,只是张健一个人,看不见他们的脸,沈锐锋背对着一直是点头哈腰的姿态。 没一会儿他磨蹭着进来了,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探头探脑地确认了一阵张健的确没有走远,就在车旁边说话,才慢慢地挪了过来。也没走太近,站在顾耀两米远的地方,低着头刷手机。 「你跟我说,你付不出医药费,被医院扔出去要死了。」顾耀开口道,沈锐锋没说话,他的手机卡也被取了——张健说不安全,没有网,现在只能在各个软体里无聊地点来点去。 「为什么?」顾耀于是又问,「我答应送你走,钱也同意给你,我不知道有哪一点是你不满意的,你是怎么想的?……还是,电话里面说的一开始就是假的,你欠的根本不止那么多……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为什么?你觉得说实话我不会给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他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质问惹怒了沈锐锋,他吼了一嗓子,大概怕被外头两个人听见,又很快压低了音量,上前一步恶狠狠指着顾耀一字一顿道,「没有他妈的为什么,你管不着我。怎么,你和你妈一样,觉得我穷,嫌我没本事,就该被你们这些有钱人像狗一样施捨是吧?!……你给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路的提心弔胆又被张健唿来喝去,此刻,顾耀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刺中了他,沈锐锋说着,一记耳光勐地抽了过去。 看着顾耀的面颊迅速地红肿起来,他似乎找回了从前,在那些顾耀还小的时候,用皮带,衣架,甚至是顾耀的课本,总之一切随手可得的东西,打骂这个孩子的快感。 「你给我记住了。」沈锐锋用力又扇了顾耀一个巴掌,额角撞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蹭掉了一小块皮肉,「不是你给我,这是你,还有你那个妈,欠我的,是老子该得的!」 「干什么?!」这动静到底是惊到张健,他一脸不耐烦地进来,瞧见这场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很快地踹了沈锐锋一脚,「让你看着他!别他妈现在就给我把人弄死了!」 他拧着个眉头上前看了一眼顾耀的伤口,又踹了沈锐锋一脚:「少发疯,你要是坏了我的好事,老子就把你丢进深山餵熊瞎子去……」 「算了健哥。」那个司机开口了,戴着个口罩,站在门口也没再往里走,嗓子很沙哑,是那种长期被菸酒侵蚀过的声带,「有点伤也好,看着惨点,咱们要钱,也更容易嘛。」 闻言张健倒是没再动作,恶狠狠地再指了沈锐锋好几下,又和那个司机出去商量事去了。 沈锐锋这才敢抬起头来,盯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咒骂了两句,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而顾耀在这场内讧的中心,全程置若罔闻,嘴里出了血,他淡然地咽下那一抹血腥气,迎着沈锐锋愈发厌恶恶毒的眼神:「你是不应该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机会的,可我还是给过你了,不止一次。当然,这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但如果现在的一切就是你选择的,你想要的,那么……」他顿了一顿,语调平平道,「任何的结果,也都是你应该的。没有人欠你。」 作者有话说 前面还有一章,不要看漏了 第38章 抉择 许晟记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样挂断的电话,回过神是宋一杭在叫他,底气不足地劝他不要着急。 「我没急,有什么好急的。"许晟抿了抿唇,淡淡道,「你不用管我,你大哥联繫上了吗?」 「还没有,我再……」 正说着,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宋一杭顾不上看来电显示,接起来一听,却是贺延的声音:「不是,这怎么回事啊!我这刚醒过神来,你今天请假,小许也没上学,还让我找顾耀去哪儿了……保安盘问我半天不放,我从围墙翻出去的,你们仨什么情况,就不告诉我是吧!」 「我晚点再跟你说。」宋一杭按了按眉心,「现在真有事,晚些联繫……」 或许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郑重,贺延倒是没有再追问,嘟嘟嚷嚷着道,「那行吧,要有什么事你们随时说。」 宋一杭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又给宋明拨过去。 「还是没接?」等了片刻,许晟问。 「嗯。」宋一杭抿唇挂了电话,「应该还在睡,再等……」 「顾耀的手机已经从无法接通变成不在服务区了。」许晟打断他。 宋一杭一下子噤了声,他很快地想了想,抬手示意经理过来:「赌场我记得不是你负责?」 「不是我……」这事到底比较敏感,经理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许晟,低低道。 「叫负责人来见我。」 「这……」经理神色有些犹豫,同他商量,「还是等小宋总过来……」 「不用等了。」宋一杭道,「出了什么事情,还有我顶着,不会连累你们……或者,我说话不顶用,是需要我给我爸打个电话?」 「不是这个意思。」经理连忙道,心里也明白,真论起来,宋一杭才是宋家正儿八经的儿子,只好道,「我现在就去联繫。」 「半小时我要见到人。」宋一杭正安排着,却看见许晟提步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宋一杭急忙追上去。 第125页 「你忙你的。」许晟淡淡道。 宋一杭心念一动:「你要去找顾总?」 许晟没说话,宋一杭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别急,许晟,你先别急,我来找人……现在具体什么情况什么事都还不知道……」 「但肯定是出事了。」许晟平静地说,宋一杭张了下嘴没说出话来。 「是你不要急。」许晟嘆了口气,「如果顾耀现在失联,是因为我们猜测的那件事。他但凡不是个纯种傻子,大概率不会没一点准备,半天时间应该死不了。」 「那你还……」 「我说应该。」许晟按了按眉心,「万一他是呢,万一有变数呢?你能保证半天找到人吗?……当然也有可能,咱们争这会儿功夫,人已经没了。」 这话说得宋一杭眼皮都跟着跳了一下,又听许晟道:「这件事情,我看着他拖得太久了。」 「这也不是你的问题,你别自责。」宋一杭听着不太好受,「你这说得跟往我脸上唿巴掌一样。」 「我没有自责,只是陈诉一个事实。」许晟面色带着一点莫名的冷淡,「我现在是义务替他解决问题,我有什么自责的。」 「但是你去找他爸……顾耀不会想要这样的解决方式。」宋一杭还是没忘记自己拦下他的初衷。 「还由得他选?」许晟冷笑了一下,「能安稳找到人再说吧。」 「可……」 「没有可是,我也不是来和你辩论的。」许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宋一杭,昨晚我问你,这件事情他们家到底清不清楚,你没有回答我,这其实也不重要。随便他爸是真的还是装的,至少表面上,他不知道。但是这种表象是会被打破的,也已经被打破了。人都弄失踪了,他爸还能继续冷眼旁观多久?」 他说话时语速飞快,没有给他任何抢过话头的机会:「不管顾耀的目的是什么,出发点是什么,他是瞒着亲爹和他养父接触了这么久是事实吧。可是事情到这里结束了吗?」 许晟有些残忍地笑了:「你以为他只需要过这一关?他不仅要管他养父,他今后还要不要管他妈?他拿什么管他妈?靠着谁?」 宋一杭心口起伏了一下,很吃惊地看着许晟:「……顾耀跟你说了多少他家的事?」 「什么都等他说,全是明日黄花了。」许晟轻轻地把话题盖了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宋一杭一咬牙道。 「你不能去。」许晟拒绝得干脆,「他爸不认识我。」 宋一杭愣了一下。 「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就是顾耀一个普通同学,我能这个时候去找他,当然是顾耀让我去的。」 不久前离开的经理去而復返,身边多了一个中年男人。远远瞧见他们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没有上前,只是试探性地望着。宋一杭抬了下手示意他们先等等。 「你那套说辞也不用再拿出来劝我了,这件事情我既然决定要管,就按我的方式来。我不仅要管了现在,我还得提防着他作死没死成,明天的事情怎么过。」 头顶摇晃的吊灯在他眉眼间投下一抹阴影,许晟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至于顾耀满不满意,这不是我的考虑范围……话我已经跟你说透了,原本没必要的。你要是再拦我,我就要怀疑你的居心了。松手。」 语调虽然还算寻常,话却已然是很不客气了。宋一杭还来不及反应,许晟忽然抬手拧住了他的手腕,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只觉得几根指头一麻,不自觉就松开了。 「忙你的去吧,先把人找到要紧。否则什么都白搭。」 许晟走得很快,宋一杭追了两步没追上,出了大门,就看他迅速地上了一辆计程车。 车辆驶过捲起地上来不及清扫的落叶,又飘散开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顾安总部的大楼也在新城,离得不算远。按照许晟原本的性格,去的路上,应该会把思路再梳理一遍,但此刻脑子里的确有些乱,在想,却什么也没有想清楚。 甚至又重拨了一遍顾耀的号码,果然,还是不在服务区。 在哪里呢? 「到了。」 正是上班的时间,男男女女手里端着咖啡或者没吃完的半个面包,往大楼里走。许晟忽然觉得有些累,在车上又坐了半分钟,直到司机奇怪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提醒了一遍:「是这儿吧?」 「是,谢谢。」许晟调整了一下唿吸,推开了车门。 天边的阴云更加密集了。厚厚的云层下,空气炎热得有些粘稠。 许晟走到大楼前,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串数字——顾荣平的私人号码,他从顾耀的手机上记下来的,顾耀给的备註也是名字,最近的一条通话记录快一个月之前了,不像父子,像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许晟这样想着,那头电话已经接通了,喂了一声,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他说要找顾荣平,很客气道:「顾总在开会,请问您这边是哪位,会后我转告顾总。」 在公司就好。 许晟舒了口气,他提前几天就通过顾安官网的新闻,确认了顾荣平已经在上周回了z市,但事态的变化还是比他预想的更快,今天就要来找顾荣平其实并不全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早到现在,这算是第一件顺利的事情,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调:「我是顾耀的同学,顾耀可能出事了……」 第126页 「什么事?」 许晟在大楼顶部的办公室见到了顾荣平。他刚刚中断了一场会议,走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 「具体的我不知道。」许晟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只是前几天顾耀突然和我说,要是他哪天没来上课,又联繫不上人的话,就让我来找您,电话号码也是他给我的。」 「你们关系很好?」顾荣平打量了他片刻,才开口,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让许晟想起了许启君,同样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审视。但许启君一贯是温和而内敛的,顾荣平的压迫感则明显了许多。 「我是他同桌。」许晟斟酌着说,「……还可以,平时大家也会一起玩,还有宋一杭他们。」 「宋家那小子你也认识?」 「认识……早上顾耀没来,我也找他问了。他说他去找。」许晟小声道,「可是顾耀都和我说了,我想总还是要来一趟……」 「这样......」顾荣平沉吟片刻,「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孩子。不急着回学校吧?」是询问的言语,但语气却显得不容拒绝,见许晟迟疑地摇头,便吩咐秘书带他去旁边的休息室歇一会儿。 许晟很乖巧地跟着秘书走,正出门,又碰上一个男人行色匆匆地进来,关上门的瞬间,许晟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沈字。 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继而也确定了顾荣平对于顾耀和沈锐锋接触的事情的确一早就知情。 「你在这边等一会儿吧,有什么需要叫我就可以。」秘书温声说。 「谢谢。」许晟点点头。 这一等一直等到了中午。 中途倒是又有人来问了他两次诸如顾耀还有没有提过什么一类的问题,但新的消息却一直没有传来。 好的,坏的都没有。 「姐姐。」秘书中午替他送了午餐进来,要走的时候,许晟轻声叫住了她,「我可以回去了吗?」 「怎么了?」 「我下午还有课,来的时候没有请假……」许晟低低地说,又看了看表。 「再等等吧,好吗?」 许晟不说话,他有一张很容易博得好感的脸,沉默着,看上去有些委屈的样子,倒让秘书有些不忍心,往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同许晟解释道:「小耀还没找到呢,我刚听他们说,昨天凌晨就从家里出去了……顾总现在只怕正心焦,你再等等吧。」 「……那好吧,麻烦姐姐了。」 「没事。」秘书沖他笑笑出去了。 门关上之后,许晟脸上怯生生的神情也跟着收了起来。送来的午餐饭菜都精緻,但他委实没有一丝胃口。 没有找到人。许晟垂下眼睛。 一刻钟前他和宋一杭打了电话,他已经找到了顾耀手机里的那个老朱,但顾耀现在在哪里,同样没有线索,能够确定的只是,沈锐锋和他最近频繁接触的几个贵利佬也一併不见踪迹,而其中一个贵利佬被清算出挪用了放贷的钱,金额不低。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让本来就不明朗的情势更加雪上加霜。 宋一杭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宽慰许晟时的语气都不那么坚定了,只说他大哥手下安排了人,也给贺延打了电话,请他托贺议长帮忙,让许晟不用担心。 可是这么多人都散出去了,却还迟迟没有找到顾耀……顾耀真的有准备吗?会不会是他猜错了,就算有,这么久过去了,又有什么变数在…… 许晟抿了抿唇,走到一旁试图倒一杯水,不留心却全洒在了檯面上,继而他意识到,是自己的手在发抖。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那些应该的,不该的…… 许晟徒劳地放下手里的茶壶,从旁边抽了几张纸,擦拭着桌面上的水迹。水很快就擦干了,他却仿佛没有察觉,还重复着机械的动作,直到单薄柔软的纸面磨穿了,手指摩擦过桌沿,带来一阵刺痛,才终于停了下来。 休息室的空调温度适宜,然而被浸润的纸巾握在手心中,却依然是难以忽视的凉意。 许晟抬手扔进对面的垃圾桶里,又失了准头。走过去弯腰捡起来,慢慢唿了口气,从外套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其实没有必要。他看着屏幕上桑链的名字,摇摇欲坠的理智,在警告着自己。 以顾荣平在z市的影响,什么样的关系,他都能找得到,况且还有宋家和贺副议长……可是,可是万一呢,许晟又忍不住这样想,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希望,万一缺的就是这一分,这一点呢…… 但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一点,他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许晟不自觉地咬住了唇。这个电话打出去,他的身份就瞒不住了……他是谁,他为什么来,他为了谁来……都瞒不住了…… 可他到底是为了谁来呢? 手机已经没多少电了,红色的提示符,像在催促他做出决定。 许晟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与唿吸声,嘴唇上的伤口渗出了血来,又被他自己咽下去。 他深深唿了口气,一咬牙,按下了拨号键。 第39章 结果 「快点,快!」 几乎和等待音同一刻响起的是走廊外突然传来的,不合时宜的喧譁。 许晟心下一紧,迅速地走过去拉开了门,就看见乌泱泱一堆人快步往电梯口的方向赶去,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顾荣平。 「找到人了吗?」许晟往前追了两步,拉住了一个刚刚来休息室问过他情况的妆容精緻的女人。 第127页 「说是有消息了。」那人似乎也不是很清楚情况,仓促地含煳应了一句,便又急匆匆跟上了大部队去。 许晟没有犹豫,径直也跟了上去。 负一楼的停车场里,十来辆车已经一字排开等着了,看架势是正要开出去。许晟随手拉开距离最近的一辆车门坐了进去,里面除了司机,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在。 「哎,你是……」那人很吃惊的看着他。 「我是顾耀的同学,顾总让我跟着一起。」 许晟答得坦荡,时间紧张,谁也顾不上追究他的真假,车辆很快开了出去。 上了绕城,穿出隧道,过了收费站,竟然是往出城的方向去。 风颳得愈发地大了,阴沉的天幕下,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杂乱无章地摇晃,树叶被风卷着,似无根的飞絮。 而许晟从身边两人的对话中,渐渐拼凑出了找到顾耀的线索——四个小时前,大约也就是在他发现顾耀失联不久,新城的某个警局接到了一条来自虚拟号的声称自己被绑架的信息。和简讯一起发来的,还有一个定位软体的连结。 所有信息都太充分,却唯独缺失了报警人的身份信息。总显得有些反常。再加上定位软体找到的位置已经出了z市的管辖范围,到了临市,所以警局并没有太重视。 抱着大概率是恶作剧的想法,按照流程转给了临市警局进行受理,直到顾荣平儿子失踪的消息一层层传来,终于有人想起了这通奇怪的信息。 两地相距不远,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只是因为经济发展的差距,在城市界面上同样呈现出了很大的差别。 没有林立的高楼,却可以看见远处工厂的烟囱,黑烟飘荡至天际,直到和乌云融为一体。 天更暗了。 而越累越多的雨,终于将厚重的云层压破了一道口子。闪电划过天际,雷声大作间,倾盆的雨,就这样无遮无庇地落了下来。 「什么鬼天气,这雨怎么说来就来!」 伴随着门外传来张健的骂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他们把车开到了檐下来。张健一手拍打着身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又进来看了一眼。 「老实点啊!」他满脸兇恶胡乱地指了两下,也不晓得是对顾耀还是沈锐锋说。顺手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只烟来,但大概是沾了雨水的缘故,润湿了,好几下都没点燃。 「真是晦气。」张健很不高兴地骂了一句,转身又出去了。和那个所谓的司机商量着接下来的安排,交谈声,很快又被愈演愈烈的雨声盖住了。 「你敢威胁我?」沈锐锋方才还是一副唯唯诺诺做小伏低的姿态,等人一走,立刻便瞪起眼来,「你以为还是大少爷呢,现在小命都在我手上,你敢威胁我?!」 「你的命又在谁的手上?」顾耀说话间牵着伤口,有些许的疼,可他不在乎,只是微笑,「他们在商量什么,怎么不带你听?除了那个什么健哥,另一个人是谁?」 「你少在这里打听!」 「你也不知道。」顾耀平静地揭穿他。 「死到临头了你还惦记着挑拨离间呢!」沈锐锋勐地站起身来,把地上一个饭盒踢出一米远,咬牙切齿道,「跟你那个妈一个模子……」 「你们什么关系,纸煳一样,还需要我挑拨?」顾耀眼睛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怎么你看不透?你以为那个什么健哥在车上那些话是给谁听的?……你连你的同伙都认不完,他们的动机你也不清楚……你总怪别人骗你,多少也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沈锐锋闻言脖子上青筋暴起,看着顾耀的眼神似乎要将他千刀万剐,顾耀很轻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一丝残忍:「这里离z市不远吧?他们停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是好心让我休息……总不至于,是要在这里结果了我吧……」 仿佛一阵凉风凭空吹过,沈锐锋勐地瞪圆了眼睛,然而不待他有下一步动作,张健又走了进来。 「又在干什么呢?」他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此刻却也顾不上计较这么多,掏出手机,指着沈锐锋道:「你,站他后头去,这把刀,拿着,比他脖子上。」 「……做什么?」沈锐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录段视频,好要钱去。」张健很不耐烦地将一把两掌长的刀塞到他手里,「快去啊,搞快点,别磨蹭了。」 沈锐锋虚虚地握着刀柄,站着不动,张健眉头皱起:「愣着做什么?听不懂话啊。」 沈锐锋迟钝的扭过头看着他:「……你让我露脸,你怎么不去……」 张健结巴了一下,旋即高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见沈锐锋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他便又道:「……我不是想着他们家本来也认识你,你们本来就有仇,你露个脸,他们肯定立刻就慌起来了,那还不是老老实实就给钱了,免得浪费时间,耽误了我们的计划……」 似乎是在解释,但说话间他音量提高了不少,所谓色厉内荏,其中的因果关系实则应当是颠倒的。 沈锐锋却仍是不动,门口传来催促似的一声喇叭响,张健倒是有些急了,吼道:「干什么?你反悔了?事情可做都做了,搞快点。」 显然沈锐锋到底有些怕他,瑟缩了一下,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我没这个意思,我就是……」 「就是什么!快去!」张健推搡他一把。 第128页 没办法,沈锐锋咬着牙走了两步,看着神色淡然,如同置身事外的顾耀。又顿住了脚,转过头,试探着问到:「那,健哥,那录了视频,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啊……」 「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话讲?一早说了嘛,拿上钱,出国去,到时候车子房子票子,还不是什么都有了,想去哪里不行……」 此刻,这敷衍的回答却并不能够抹去沈锐锋心中已经被种下的,或者说,是被揭开的疑影。 「我没说以后,我说今天,等会儿去哪儿……」 「你管呢!」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张健磕巴了一下,似是丢了面子,又如同掩盖什么似的,走上前噼头盖脸给了沈锐锋一个巴掌,「话这么多,给你脸了是吧!」 他动作太大,锐利的錶盘划过沈锐锋的下巴,竟然破了很长的一条口子,血滴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晕成难看的褐色。 或许是急,又恼怒于沈锐锋的不服管教,张健尚没有察觉不妥,仍然是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个不停,沈锐锋却突然抬头看向他。 面上的血流到了衣服上,衬着藏了几分兇狠的眼神,乍一看竟然多了一丝说不出的阴毒。 「什么毛病!反了天了!」张健愣了一下,旋即骂道,「青天白日的,你这么阴恻恻地看着我做什么?」 沈锐锋还是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用这种令人发毛地神情看着他,张健不由得有些心虚地吞了口唾沫,忽然十分后悔把刀给沈锐锋了,正要开口,门外又是一声喇叭响。 「你等着!」他指了沈锐锋一下,转身往外走,只是还没到门口,意料之外地听到了门外传来不合时宜的,一阵汽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 「哎!哎,这是要干什么?出什么事了?」面包车忽然发动,往远处开去,张健莫名其妙又慌慌张张地追上去,勉强赶上车尾,徒劳地拍了几下。 车辆却没有丝毫的停留,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 溅起满地的泥水混合着瓢泼的雨打过来,也打落了他还没有维持到一天的美梦。 原本空荡荡的,山路间,不知何时,凭空多出来了蜿蜒的车龙。 倾盆的大雨中,车灯如同一颗颗催命的子弹,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 「前面别墅群是吧?好,看到了,知道了。」身边的男人挂了电话,提醒司机在附近找位置停下。 「顾耀在前面的别墅?人已经安全了吗?」闻言许晟敏锐地转过头去,见他点头,一时间几乎克制不住情绪,「……那为什么要把车直接开上山?」 那男人被他吼得一愣:「不是,小伙子你……」 然而不等他说完,甚至车尚未停稳,许晟已经匆匆拉开车门下了车。 漫天的雨毫不留情地落下来,待他穿过冰冷停驻的车辆,冲到车龙最前方时,额发已经尽数被雨水沾湿。 「顾总。」顾荣平身侧一个助理模样的人为他撑着伞,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警方那边虽说都到位了,但到底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控制现场,小耀还没有出来,我们这样上了山,万一对方急了眼,那小耀他……」 「死不了……吃点苦头也是他应该。」顾荣平面沉如水,目光扫过匆匆赶来的许晟,也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声音淡淡,也不知沖谁说,「索性还算是没有蠢到家,如果再蠢些……我也就不缺这个儿子了。」 许晟原本还有许多的质问,此刻却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看着顾荣平,又看向不远处的别墅。只觉得彻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也就在这一刻,一声突兀的枪声,在这层层叠叠的山林中响起。 「嘭!」 张健沖了进来,身上湿了大半,慌不择路,撞到了摇摇欲坠的铁门,发泄似地怒吼道:「妈的,见了鬼了!条子来了!条子怎么就来了!」 沈锐锋尚没有从方才的怀疑情绪中回过神来,乍一听几乎不懂张健的言语,灵魂出窍似地站在原地,又听张健吼了一遍,才如同惊醒一般,浑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条子,你在说什么,怎么会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位置的,那我们快跑啊……」 他嘴唇不住地发抖,第一反应是往门外看,尚没有看到警方的踪迹,却是先发现了面包车不见了踪迹。 「车呢……车呢!」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沖张健嚷嚷道,又喃喃着重复怎么会这么快,「……你不是说,不是说十拿九稳,不会有事吗?」 「那狗东西敢骗我,敢丢下我跑……等老子逮住他,非得杀了他!」 张健没有理会他,身上的雨水顺着裤腿滴答滴答的落在地面上,形成几道蜿蜒的水痕。咬牙切齿地说着虚张声势的话,已然有些掩饰不住的慌乱,却又在注意到顾耀的一瞬间,神色变得狠厉起来。 「想要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他面目狰狞,又沖沈锐锋吼道,「把这小子带上,我们冲出去,今天我还真就不信,有他在手里,他们还能不管不顾及了……既然要死,那好啊,那就就谁都别想活!」 死。 沈锐锋浑身一激灵,这个尖锐的字像一根针刺进了他原本浑浑噩噩的脑子,他目光中呈现出一抹阴毒,发狂似地握紧了手中的刀,跟着转向了顾耀,竟似要刺下去。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顾耀束缚在一起的两只手,却骤然发力。 第129页 很清脆的一声关节摩擦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却也显得刺耳而突兀。 下一秒,他的左手拇指以一种有些怪异的姿态垂落在掌边,却也因此在原本紧密束缚着的绳索间余出了空隙。 借着这一点余地,顾耀勐地抽出了手,旋即抬腕,一抓住了刀刃,竟是直接将刀抽了过来。 迅速涌出的鲜血顺着他的掌纹滑落到手腕,变故来得太突兀,沈锐锋近乎呆滞地看着,想要再去将刀抢回来,顾耀却已经迅速地将腿上的绳索割开了一道口子,勐地挣脱开来。一脚踹中了沈锐锋的胸口。 迷药的劲头还没有完全过去,他其实身上有些使不上力,沈锐锋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又很快挣扎着踉跄站起身来。 「废物!」 张健怒目圆睁,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根像是在装修期间遗留下的,半掌宽,一头还带着铁钉的木条,朝着顾耀挥过去。 或许是因为用了力气,药物在体内流动得更快,顾耀实则也不过勉力支撑着,下意识往旁边侧开一步,木条堪堪划过他t恤的一角。 张健一击未中,愈地发被激怒,吼了一声,抬手便又要砸过来,旁边就是墙壁,已然是无处可避,顾耀一抿唇,抬臂想要挡住,却也就在这一刻,仿佛被突然按下了终止键,张健忽然趔趄着跪了下去。 倒下的动静太大,盖过了屋外大作的风雨,也盖过了穿过膝盖的子弹落在地上的声音。 仿佛天降,一时间,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沖了进来,将原本还算是宽敞的别墅一下子塞得水泄不通。 人群吵嚷成一片,张健侧卧在地上,姿势别扭地按着自己的伤处,因为疼痛,不住地叫着。一旁的沈锐锋早已吓破了胆子,瘫软地跪坐在原地,不住地哀嚎着说着颠三倒四求饶的话。 顾耀看了他一眼,漠然地转过头,好几个人上前来围住了他,神色焦急又严肃,嘴唇张合在说什么,然而他只觉得头嗡嗡的,每个字都听得见却又听不懂,只是凭着本能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可他们仍然七嘴八舌地说着他没有心思分辨的话语。空气似乎都因为人群而变得稀薄,带来缺氧的窒息感。 「能让我先歇一会儿再说吗?」 于是终于有人让开了一条道来,顾耀慢慢走到别墅外的檐下坐下,此时才下午,距离夜晚还有好几个钟头,然而雨势太大,乌云厚重地挡住了天幕,白天黑夜也就此失去了清晰的界限,目之所及,不过都是一片难以分辨的混沌。 连绵的雨斜斜地飘落在他的肩膀,风吹过却也不觉得冷,尚未散去的药效让他的脑子仍然有些昏昏沉沉。 很快,沈锐锋和张健被押上了警车,与他擦肩过的瞬间,沈锐锋挣扎着想要冲过来,却又很快被警察制服带走了。 辱骂,哭闹,最终都在警笛声中远去了。 唯有仿佛无休止的雨还在下,也看不出任何停的趋势,雨幕如同一层细密的,不透气的纱帘,让他忽然有种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是假像的错觉,而他只是个找不到落脚点的旁观者。 人群来来往往地走,世界像一场无聊的黑白默片,现在又算是演到哪一章呢。 在这攒动的人潮之后,崎岖山路的尽头,又有人正往这个方向赶来,风捲起那人蓝色的衬衫,在这漆黑一片的天地中,却是一抹难得的亮色。 姿态那样急切,又是要去往哪里呢,顾耀事不关己地想着,倦怠地垂下眼睛,直到有人停留在了他跟前。 「我知道有很多问题,我配合,都配合,但是可以等我休息一会儿再说吗?」他轻声道,不愿意动弹,然而那人却也固执地僵持在原地。 无奈,顾耀只得抬起眼来,许晟漂亮得不叫话,却又因为寒冷而带上几分苍白的脸,就这样撞进他的眼底。 他穿的这件衬衫原本是极淡的浅蓝色,顾耀记得某一天傍晚,他们并肩回家,许晟的衬衣抚过他的手臂,是一种非常柔软的面料,宛如春风般的触感。 此刻却因为沾染了雨水,而变成了一种浸着一层墨色基调的深蓝。 「……你怎么来了?」顾耀怔了一怔,又问,「你……怎么来的?」 许晟没有回答,一滴雨,从他的髮丝滚落下来,很轻地滑过他的面颊最后又一直落在了顾耀的面上,如同一滴不合时宜的泪,凉得沁人。 顾耀忽然很想要摸一摸,他带着浅淡水痕的脸,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下一秒,却看见他光洁的脸上染了一道血痕,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是自己的手在流血。 「抱歉……」 这刺眼的痕迹让他忽然从始终仿佛隔着一层雾气般的麻木情绪中清醒过来。 有些无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在衣兜里胡乱摸了几下,也没有找到手帕或者纸巾一类的东西,而许晟只是看着他还在不断流血的掌心,继而目光又挪向他怪异的无力垂着的大拇指上。 「谁干的?」许晟问,又很快得出了结论来,「你自己?」 说这话时, 面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唯有微微起伏着的心口还有咬紧的后槽牙,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顾耀掩饰般地往身后藏了一下自己的手。想说不痛,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去,许晟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还是冷漠的样子,手上却骤然发力,硬生生把他脱臼的拇指接了回去。 这次顾耀是真的感觉到疼了。冷汗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额头冒了出来,可他又觉得不是因为手,只是因为许晟盯着他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第130页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他听见许晟很轻地开口,声音弥散在风中,几乎听不清。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没有任何想要的。」顾耀不像谈论任何,却不能不对他说话,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只知道我不想要的是什么。」 然而像出经典的讽刺剧目,也在这句话说完的下一秒,他看见许晟身后的方向, 在这一堆人的簇拥中,顾荣平出现在了山的那头。 第40章 答案 隔得不算近,可顾耀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顾荣平的脸,或者说,能够想像出他永远威严又刻意噙着一点平易近人微笑的面孔。 反而他看不清的是许晟的脸了,明明他就在他身侧,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晟并没有回答他的两个问题,『怎么来了?』『怎么来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新的问题,当然也随之冒出来,可他此刻的确没有了追问的心情,甚至连偏头去看许晟的力气,他觉得自己都没有了。 「小耀,还好吧?」 应该是过了一会儿的,却又觉得只是转瞬间,乌泱泱一群人便到了跟前,密密撑着的带着顾安地产标志的黑色雨伞,把天也挡住了一半。 率先走上来这个女人,顾耀记得应该是顾安旗下某个分公司的副总,也是顾荣平众多的红颜知己之一。 她看见了地上的血,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神色有些夸张地叫嚷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医生,医生过来了吗……」 闻言很快就有两个大夫模样的人从人群后拿着医药箱挤了过来,把原本站在他身侧的许晟也挤到了旁边去。 顾耀任由他们将自己木偶似的摆弄,上了药,止了血,一层层的纱布裹着手,说没事了,过一会儿又说保险起见,还是再去医院做个检查更好。 「不用了。」顾耀收回手来。 顾荣平看了他一眼,没发表意见,倒是那女人还在旁边继续劝道,还是去一趟,更稳妥些,只是这样简单包扎落下后遗症就不好了。 「可把顾总担心坏了,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能出了绑架这种事……」 她皱起眉头来,拿腔拿调的,倒是很有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在,旁边的跟来的几个人,像是警署的领导,闻言对视一眼,为首的一个便道:「在我们的辖区出了这种事情,的确也是意想不到,现在这些犯罪分子太猖獗了!好在贤侄聪明,知道带定位装置……」 他说着示意身后的下属把从张健身上收缴的手錶拿过来:「顾总,这表您看是……」 「你们办案自然有办案的规矩,这不用当证物收起来吗?」 「小事小事,不违规。况且这样贵重的证物,我们收着也不安心吶。」 顾荣平一笑,示意助理把表收下。那人客客气气地递过去,嘴里又道:「想想真是后怕,还好没有出什么大事。否则我真是无脸见人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还好贤侄有勇有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恭维的话说了一大通,对于顾耀能够事先知情报警,却又偏偏进了这个圈套这样明显的可疑之处,倒是绝口不提了。 末了又表忠心似道:「顾总,你放心,这个案子,我们一定当成今年的特案去办。贤侄受了这样的惊吓,对于犯罪分子我们肯定是严惩不贷,绝不会有丝毫的姑息……」 「按章程办事就好,该怎么处理怎处理就是了。」顾荣平笑了一笑,「秉公执法嘛,我自然是相信的……顾耀,你说是不是?」 顾耀一言不发垂着眼睛,周围人少数知道些内情,却也不敢妄自揣测。起先说话这人一时也分辨不出顾荣平话里的真假,讪讪应了两声,原本想多攀谈套近乎,可这时候,也不好胡乱开口了,趁着有人上前来汇报进展,便藉口先去处理了。 顾荣平点头应好,说了两句客套话,等人走了,对身边的一众下属道:「都回去忙吧,今天辛苦了。」 人潮于是慢慢便散开去,走之前自然也不忘上前再同顾耀关心两句。等人终于走得差不多,只剩下了顾荣平的助理、保镖还有那女人站在原地。 「你也回去。」顾荣平道。 「我……」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顾荣平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尽管幅度很轻,却也只好识趣地噤了声,还想要再同顾耀说两句,碍于顾荣平的神色,只好走掉了。 顾荣平自助理手中接过伞,淡淡看了顾耀一眼:「你跟我来。」 说罢,率先转身往前走去。 靠近悬崖边风更大了,顾荣平一丝不苟的髮丝都被吹乱了几分,顾耀走到他身边,尚未立定,顾荣平回身便是一个巴掌勐地扇了过来,顾耀往后偏了一下,才勉强站稳——这是他今天挨的第二次巴掌,都来自至少名义上是作为过他父亲的人。大概是麻木了,也就并不觉得多疼。 「人前我给你留着脸,你倒是丝毫不顾及你老子的脸面。」顾荣平冷笑一声,点评道,「够出息。」 顾耀抿着唇没有说话,顾荣平淡淡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看着雷雨中远处绵亘不绝的山脉,静了一会儿,忽然起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头:「刚到的时候,我还在想真是赶了巧了,这地方我来过。」 话来得突兀,但顾荣平的性子每句话总是有出处有落点的:「四五年了吧,来看地,不是这一块,应该再往后点那个山头。你有印象没有?」 第131页 他随意点了点林立的鬼城一般的别墅,也不是真的需要顾耀回答:「当年这一类的项目,还是很有势头的,底下有个项目总同我提了好几次,可以做一做,想要推,只是我这个人,一向是最不爱跟风的。材料就在案头上堆了快一个月,我也没仔细翻,后来倒是给你看了……」 是看了,当时顾耀还懵懂,不明白顾荣平为什么要见自己。 只知道入学的时候拿的是顾安旗下的慈善基金髮的奖学金,来颁奖的顾家的姐姐对他又那样和气,说和他投缘,还邀他去z大看自己演出。心里对顾家是很感激的。 跟着来接他的顾家司机走的时候,魏玫一个劲儿地嘱咐他,说一定要乖,要好好表现。 那时她应该很高兴,可现在想起来,顾耀又恍惚那个笑着的表情下,还埋着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无尽的悲哀。 因为魏玫反覆的叮嘱,一路上,他有些紧张,又想会不会是司机说错了,是顾家的姐姐要见自己。可到了却只有顾荣平。 他一直看着他,叫顾耀害怕,可面容却又让顾耀觉得有些亲近,于是他试着地笑了一下,顾荣平一愣,旋即竟然大笑起来,让人拿点心给他吃。 秘书进来请他去开会,顾荣平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很亲切地牵住顾耀的手,说你同我一起去听听。 彼时他再小再无知,从周围人各异的神情和窥探的目光,也知道,那其实不是一个自己应该出现的场合。唯独顾荣平神色如常,还让秘书把给自己的资料依样给顾耀拿了一份。 「听着玩,没事。」他对顾耀说,又示意下属们可以开始了。 那场会开了一个来钟头,也不止汇报了这一件事情,开完会顾荣平又领他去吃饭,闲话般问他对会上提到几个项目的看法。 他才刚刚念初中不久,再聪明也还是个孩子,哪里明白这些,但顾荣平一定要他说,他也只好讲了几句浅显的意见。 避暑别墅这个项目,当时想要拿的那块地其实不错,虽说是全山最高峰的位置,可盘山公路一路通到顶,下了山过了隧道,一刻钟就进了市里,生活也是方便的。尽管地价略微高了些,可算下来,总还是有得赚。 客研和投发出的分析报告上也是这样写的。 「你觉得可以推?」顾荣平问他。 顾耀想了想,迟疑地摇头,记起不久前的地理课上老师简单提过几句z市的产业经济结构,也提到了邻市的。 依靠钢铁和冶金为基础的传统重工业城市,提到恶劣空气品质就绕不开的地方,全市的空气品质几乎都依靠两市交界处的绵亘山脉和山上孕育了千百年的原始森林。 纵然因为一时的财政问题,开放了土地使用的买卖,等新的班子上台,恐怕会有新的政策。但这块地面积不小,拿过来,也不是一期就能开发完的。 他把自己尚且浅显的分析说给顾荣平听,后者久久不语,正当顾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却又笑了,比起先的任何一次,都要显得更真心。 「听见了?」他转头对一旁的秘书说,脸上的笑容却是收起来了,「一个孩子都能想到的事情,我不信我高薪养的这帮子经理人都是吃白饭的。些个顾头不顾尾的东西,就盯着今年的指标还没弄完,也不管转了年是谁来收场了。」 秘书小心赔着笑脸,说难免有走了眼的时候,又把顾耀夸了一通,说有顾总当年的风范。 「熘须拍马的话就不必说了。」顾荣平嘴上这样讲,面上的怒气却也消了几分,又看着顾耀,说,「魏玫把你教得很好。」 顾耀听他和秘书的话,又听他提起母亲,心中不安的怀疑愈甚,试探着问:「叔叔,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去,这么久了,妈妈该着急了。」 「不必回去了。」顾荣平淡淡道,「我让人去接你妈妈来。」 不用回去……顾耀一怔,还要接魏玫来……他脑海中浮现出沈锐锋兇狠的面容和那些始终没有消失过的流言:「可是……」 「没有可是。」 秘书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了,顾荣平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的头,顾耀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察觉到他的抗拒,顾荣平倒也没有强求,收回手去,语气淡然地对他道:「我是你父亲。」 第41章 鬼迷心窍 「你眼里没有我这个老子,我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了。」 顾荣平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始终显得自持而冷淡。 「这都没有关系,我当初把你认回来,原本也不是需要个儿子来孝敬我。所以同样的,你不要以为我现在没有别的儿子,就是你的资本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了。」 顾荣平目光扫过他:「我纵容你,是因为你在我这里算有价值,能用。可你要是一直这样脑子不清不楚的,我就得重新算算,你到底配不配值不值了。真到了那一步,我只怕那后果你受不起。」 顾耀没有分辨,只是垂着眼,一言不发,唯有侧脸上微肿的红痕显得格外突兀。 「当然了,更不要觉得自己委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忍?况且你也不是白忍的。你能有拿来填窟窿的钱、你妈现在还能在外面逍遥,这都是你忍来的,你不亏。」 顾荣平冷笑一声:「你应该庆幸,今天这桩事情,我不是在新闻上看到的,还赶得及来兜这个烂摊子,没把我顾荣平的脸丢尽,否则,你连忍的资格也不会有了。」 第132页 雨水落在顾耀的睫毛之上,轻轻颤了一下,顾荣平总结陈词一般道:「这件事情就算到此为止,后面该怎么处理都是警方的事情,我不会让人掺和……你不就希望这样吗?幼稚,可笑!......但没关系,我如你所愿。」 他侧过身,看着不知不觉间,身量已经与自己相仿的儿子,又笑了一下:「另外,你妈妈也难得肯去度假,既然出去了。不妨就在外头多待一段时间。海岛玩够了,还可以再去一趟欧洲买买珠宝首饰之类的,她也喜欢。我看暂时也不用回来了。」 凝结的雨珠顺着伞骨滚落在顾耀的肩头,他紧紧地抿住唇,顾荣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助理还在原地等着,连忙迎了上来。见只有他一个人:「小耀他……」 顾荣平不说话,只是步履不停往停车的方向走,助理也只好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车边方听顾荣平开口道:「留辆车给他,其余人都回去。你就不必跟我回公司了,警局那边你去安排。我不想听见乱七八糟的话。」 「明白。」助理点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来来往往的警察中,很有些突兀的淡蓝色的身影,试探着问,「那小耀的这个同学,需不需要我……」 顾荣平的目光在许晟身上停留了一瞬。 「同学?哄鬼的话。」他扯了扯嘴角,顿了两秒才说,「也不用管,回来这几年,同学,朋友……这些事情少了?没什么稀罕,男的也一样。」 助理原本觉得到底是私事,敏感,不敢直说,倒不妨顾荣平直接挑明了来。 「他要当个纨绔给我看,随他。这也不算大事。喜欢什么都不要紧,总有他不能凭喜好做事的一天。」顾荣平淡淡道,「况且我看这个脑子还算好用,比他清醒,随他们去,不用管。」 助理尴尬地点头应是,弯腰正要替顾荣平开车门,忽然一阵汽车轰鸣的声音,一辆显眼的红色跑车开了上来。 原本就不是适合山路的车型,开车的人又有些急,开得歪歪扭扭。停下时,还刮到了旁边一棵柏树。树身震动,带着树叶和雨水纷纷而落,顾溪下了车,看见顾荣平脚步一滞,才走到他跟前:「爸爸。」 顾荣平没有问她为什么来,看了她两秒才说:「回去吧。」顿了一顿,又道:「离你弟弟远点,对你没坏处。」 这话算不上指责,言下之意却也很分明了,顾溪很轻地颤抖了一下:「爸爸,我……」 「你想回来,让你回来了,你想进公司,也让你进了。我就算偏心,应该也没有歪得那么狠。」顾荣平轻轻一抬手,制止了顾溪的话,「你不喜欢魏玫,我不管,从没有要求你毕恭毕敬的。但什么事情是我的底线,你应该很清楚。要是因为你回来这个家里反而生了事,我倒觉得你再出去念个博士更好。」 他伸手摘掉她头上一片落叶,语气还是不急不缓的:「行了,回去吧。」 说罢,也不再理会顾溪的表情,自己转身上了车。而顾溪久久地站在原地,听到助理劝她回去,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紧绷:「他怎么样?」 「小耀受了些伤……」 「严重吗?」 「伤在手上,倒不算特别……」 「怎么没死了。」顾溪咬牙骂了这一句,拉开车门,跑车响起一阵轰鸣声,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了山路尽头。 红色的车身循着崎岖的山路,最终融进雨幕中,叫顾耀无端地想起了他被带回顾家那天,顾溪在花园里看着他的那双通红的眼睛。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车开走了,处理好现场的警察也陆续离开,唯有无休止的雨还在下,漫天的风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却又在某一刻奇蹟般地都消失。 撑着伞的那只手,腕骨纤瘦,指节修长,因为白,所以手背上能够看见隐约的青筋。皓腕凝霜雪,大约就是这样。 「你如果想要淋雨,可以回去了再淋。」许晟清冷的声音响起,「再挨下去天黑了,就不好下山了。」 他这样讲,面上却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顾耀看着他,其实也不知道,此刻自己面上是什么样的神情,良久喉结动了动,狠狠一抹脸上的雨水,转身往车边走去。 回程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各自坐在靠窗的一边,隔着一个座位,却像隔在云汉的两岸。 过了隧道,进了z市,雨倒是停了。树叶上残留的雨珠断断续续地垂落,滴滴答答。 云层依旧阴沉,显得模煳黯淡,而在最远处,却依稀有一缕微弱的霞光,将云层的尽头染成一种介于橙红与深蓝之间的瑰丽色彩。 车在西麓大门前停了下来。 许晟率先下了车,刚站稳,顾耀却已经跟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司机还没有离开,周围也有行人经过投来有些诧异的眼神。而顾耀浑然不顾,目光只牢牢地定格在他的脸上,许晟嘴唇动了动,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顾耀却发了狠似的,用力拽着他,往小区里走进去。 他步子走得极快,踩着地上的积水,溅起在许晟的脚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待到终于进了门,丢开了手,许晟腕上已经是一圈微微泛青的红痕。 没有开灯,屋子里一片昏暗,唯有顾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亮得令人心悸。他久久地看着许晟,一言不发,唯有心口不断地起伏着。 第133页 「……为什么?」半晌,顾耀终于问,声音像是从喉头挤出来。 许晟背抵着墙壁,默然不语。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顾耀问过之后,自己却又答了,笃定又恍惚,「你一早就知道。」 「这是什么秘密吗?」许晟的声音很轻,宛如一把薄薄的匕首,把苦心粉饰的帘幕隔了个粉碎。 顾耀唿吸一滞,继而提高了音量:「对……这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可是他们不说,他们不管!你为什么要管!」他脖颈边有青筋爆起,「你觉得很可笑是不是,你觉得很蠢是不是?!」 「对!」许晟看着他还毫无血色的脸,语气也带了狠,分毫不让,「我觉得蠢死了!」 他吼过这一句,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屋子里忽然便静了下来,只有卷过纱帘细碎的,被具象化的风声。 黑暗中,他们看着彼此,像两个得了高热的病人,唿吸急促,又像是两只困兽,困在彼此的眼底,觅不到出路。 「这算什么。」良久,顾耀却忽然笑了,肩膀垂下去,「还有更蠢的,一个人的命运需要由另一个人的施捨决定,竟然也能被称为好运,这不蠢吗?」 他的肩膀抖动,笑容中尽是嘲讽,与其说是在对许晟说话,倒不如说更像在自言自语:「我从前非常恨沈锐锋,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摆脱那个家,走得远远的,带着……」 他没有把那个称谓说出来,用力地咬了下唇:「……后来有一天,全部都变了。我曾经厌恶他不分青红皂白,无缘无故地打骂我,结果原来我就是那个缘故……我的出生就是原罪。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可是又应该算作谁的呢?」 他的目光忽然挪向了许晟,却也并不需要一个答案:「我回顾家不久,沈锐锋就被赶出了z市,我永远都记得顾荣平告诉我这件事情的表情,像送给我一件礼物……他可以赶他走,甚至可以杀了他,可以让他得到超过他应得的十倍甚至百倍的惩罚,但是我应该高兴吗?得意吗?一点都不……」 苍白如金纸的面容下,顾耀的眼底却似乎藏着燎原的暗火,一字一句道:「有人为刀俎,不管现在谁为鱼肉,总有自己躺上砧板的一天。况且我早就在上面了……他决定的从来也不是沈锐锋的命运,是我的。」 不管怎么说,在所有的解法里面选择最蠢的那一个,纵然有千万个理由也还是蠢的。许晟想,可是他真的能指责顾耀任何吗? 不能。 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因为他正做着和顾耀一样,没有意义的事情。或者他还不如顾耀,至少顾耀做到底了,他呢,他现在算什么? 偏偏顾耀不肯放过他,他看着他,眼白都被那团暗火烧红了,又问了一遍:「所以许晟,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来掺和这件事?」 「因为我鬼迷心窍了。」许晟喉结动了动,也笑了,但语气是很冷淡的,「我不应该管的,你说得对。我向你道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管你的事情的人。」 他丢下这一句,再也无法忍受顾耀的目光,转身快步往门边走去。然而刚拉开门,却似一阵疾风颳来,顾耀勐地又推上了门,自身后用力抱住了他。 关门的余震,久久都不能停,带着空气似乎都在震动。好长一段时间,许晟才意识到,原来是顾耀抱在他腰间的手臂在颤抖。 他有些脱力地埋首在他的侧颈,头髮上的水珠润湿了许晟的皮肤,可那又绝不仅仅是雨水,才会那样源源不断,浸得他那一小块皮肉都觉出疼痛来。 无机盐,水,蛋白质,微量元素……眼泪的构成这样简单,可以在任何一间化学实验室去还原。 可是温度又要怎样去重复呢?为什么是热的,偏偏又这样冷,侧骨的寒。 「……许晟。」 隔了好久,他听见顾耀叫他的名字,可是这算什么呢?解药还是诅咒?到底谁能觅得一个解脱,或是一起沦落炼狱。 长久的僵持之下,许晟终于转过了身来。 顾耀始终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错觉他对自己厌恶至极,连指尖也不愿意触碰到。 可许晟终究还是回抱住了他,手臂环绕住了他的背嵴,心跳也就此重叠在了一起。 他想,他再不能离开他了。 半晌,许晟轻轻拉过了顾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摊开他的掌心看了一眼因为用力而又开始渗血的伤口,仿佛是嘆了一口气,「有医药箱吗?」 「嗯。」 「带我去拿。」 顾耀任由他牵着自己,温顺听话得如同悬丝傀儡。由着许晟上药包扎,又拿保鲜膜一点点把手裹住。 又拖着他的手腕上楼,拉开衣帽间的门,随手翻了一套柔软的家居服递给他,顾耀看了他一眼,接过来,转身去了浴室。 再仔细也不免还是沾湿了些,好在许晟足够耐心,重新又给他上了第二次药。不疾不徐缠绕好最后一圈,这才站起身来,准备去将换下来带血的纱布扔掉,刚一动,衣服的下摆又被扯住了。 「你睡会儿吧。」许晟无声地嘆了口气,「折腾这么久,不累?」 顾耀不语,只是抓着衣服下摆的指尖,并不曾放开。许晟的衬衫也被打湿了不少,又沾了血,此刻换了一件顾耀常穿的黑色t恤,棉质的布料很快被他攥得皱巴巴一角。 第134页 「松开。」许晟蹙眉,「总不至于要我和你动手。」 顾耀听他语气都冷淡起来,又僵持一阵,才不情不愿地松开。许晟却忽然转身掌心按住了他的肩头,不待顾耀反应,一用力,触不及防间,将他推得仰躺在了床上。自己也跟着倾下身来,单膝压在他身侧,隔着一点距离,垂眸沉沉看着他。 浓密的睫羽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彼此的目光也并不能完全看清,但对视久了,唿吸的频率却渐渐起了变化。许晟微微弯曲的脖颈在暖黄的灯光下却犹如一段光洁的白玉,顾耀情不自禁,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喉结。 许晟一僵,旋即丢开手去,翻了个身,随意侧卧在他一旁,静了片刻道:「睡吧。」 「……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吗?」 「不会。」许晟说,无情地如同萍水相逢的过客。 顾耀便笑了,半晌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你还在吗?」 许晟不作声,顾耀也不催促,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头顶吊灯,上面的水晶坠晃呀晃的,晃得他眼睛发酸,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忽然间,视线却被挡住了。 许晟温热的掌心覆盖住了他的眉眼,顾耀也不挣扎,只是摸索着,去握住了他另一只手,直到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许晟的声音也终于自身侧传来,很轻,犹如一声嘆息:「我会在。」 第42章 后果 依稀是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倒是模煳不清了,只记得梦里有些冷。睁开眼才意识到寒意的来源是睡前没有关紧的窗户,雨停了,风还在继续吹,卷着纱帘扬起又落下。 好在身边人的身体是暖和的,始终交缠的指间,依稀升起了单薄的一点汗意,是一种微弱但分明的温暖慰藉。 顾耀轻轻贴他更近一些,许晟平缓的轻微的唿吸声融进风里,却显得更加安静。只是这静谧不知何时又突兀地被打破了,莫名的铃声响了起来。 这声音太陌生了,愣了几秒,顾耀方才反应过来竟然是一楼固定电话的响声。 那部復古的欧式电话机放在客厅的一角,更多的时候,只是无用的装饰。顾耀还是头一回听见它响起,未免太刺耳了些。 他怕惊扰了许晟,所以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来,匆匆下楼去,走到一半,铃声停了,但两秒之后,便又再度不依不饶地响起。 「餵。」 顾耀原本以为是顾荣安安排的家庭医生,刚想开口说不用过来,那头却是一个浑厚的,又陌生的老人的声音,「是顾耀家吗?」 「对,我是,在……」 许晟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又在看清周围陈设的一瞬清醒过来。 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他勐地坐起身来。旁边的床铺还温热,顾耀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似乎是在同谁说话,隔得远,听不大清楚。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屏幕按了两下仍然黑着,才发现是没电关机了。 掀了被子循着木质的楼梯下楼,他原以为这一觉睡了很久,昏昏沉沉的,实际对面墙上的挂钟,竟然还不到八点。 「对,在……都是我不好,您一定不要怪他……」 顾耀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神色不太自在地看了许晟一眼,沖他比了个口型,许晟心下一沉,示意他将听筒递给自己。 「外公。」 「去同学家里,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外公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只是刚说两句就被外婆截断了,「跟孩子这么凶做什么?」 「这哪里又算说他了。」外公难得同外婆争了一句,又对许晟道,「快些回来,不,现在就回来。」 「知道了。」 许晟挂了电话,顾耀皱眉看着他:「骂你了?」 「没有的事。」许晟摇摇头,「我回去了。」 「我同你一起。」顾耀说,「我去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许晟抿抿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穿着的顾耀的衣服,「我先穿走了,明天再还你。」 顾耀的眼神仍旧有几分担忧:「我还是……」 「说了不用就不用。」许晟一面说,转身往门口走,顾耀跟他到门边,见他换好了鞋,才开口道,「有事情就联繫我。」 想起自己手机也丢在了山上,就又报了备用机的号码给他,「我等会儿就把电充上。」 「你自己休息。」许晟说,转身想要走,又被顾耀牵住了手。他很自然地理了下许晟睡得有些乱的头髮,「好了和我说一声,我随时都可以过来的。」 许晟原本想说不必,可看着顾耀的神色,末了开口,就还是说了好:「明早记得换药,不方便就带到学校我帮你换。」 风吹落的树叶被清洁工人清扫在道路的两旁堆成一座座小山,柏油路上未干的雨水在月光下漾出粼粼的波光。 许晟刚出了西麓小区大门,就看见道路尽头有车开了过来,是家里的车牌,很快在他面前停下,许晟抿抿唇,拉开车门上了车。除了外公和司机,副驾驶上还坐着桑链。 他已经意识到是自己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坏了事,但看见桑链竟然亲自来了,一些猜想也更坐实了,嘴上只是乖巧地叫了一句:「叔叔。」 「你桑叔叔议院一堆的公务,为了你耽误了这半下午。」外公靠着座椅缓缓开口,「也不是小孩子了,许晟,做事情不要失了分寸。」 第135页 外公从前在z大开一门古代政史,对于歷朝歷代的治世主张,一贯推崇无为而治,治家也一样。他一贯是不说重话的,如今直唿其名,已然算是极严厉的批评了。 「老师,这话严重了。」桑链从前排转过头来,笑道,「孩子找到了就好了,并没有耽误什么。也是我们想多了,幸好师母提一句,说是不是去了同学家,不然还跟无头蝇一样。」 只是他话虽然说得漂亮客气,许晟听他路上接连打的几个电话,也知道,自己的失联,的确是引了不小的风波。 「小晟,你那同学,是顾荣平的儿子?」打完最后一个电话,桑链问他。 他们连顾家的号码都能打听到,顾耀的身份,乃至今天在邻市发生的这一堆事情,恐怕是也都知道了。 许晟嗯了一声。果然就听外公缓缓道:「人与人之间,切忌交浅言深。你来z市才多久?不该掺和进别人的家事里去。涉及到朋友的隐私你不对外说,这是好的,但一天没去学校,瞒着家里,着实不应该。」 这指责全然在理,许晟自己又何尝不懂,只是再明白也抵不过鬼迷心窍四个字。 他无话可说,却又听桑链语气略顿了一顿:「他知道你是谁吗?」 许晟抬起眼睛来,这个问题的用意太明显,他不想回答,可桑链看着他,神色有一点郑重,许晟喉结动了动:「不知道。」 桑链颔首:「不知道的好。顾家排场铺得大,只是政商到底……」 「桑链。」外公这时开口打断了,「没有必要。小孩子交朋友,不讲究这些。他是谁家的孩子,那又是谁家的孩子,都没什么要紧。」 「老师说得是。」桑链是老练世故的聪明人,最懂点到即止,便不再谈下去,一笑,抹开了。 几句话的功夫间,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东篱的大门。门前的道路边,停着好几辆公务用车,一字排开,静静蛰伏在黑暗中。 「老师,你们早些休息。也晚了,我就不叨扰了。烦您替我跟师母说一声,改日我再上门拜访。」 司机在小区门口停下来,桑链下了车。外公跟着也下去,两人一面说话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停在路旁一棵的榕树下。 树冠像一朵绿色的云,盛着残留的雨水,风一吹,落下几滴来,在外公斑白的髮鬓。 「辛苦你了。」 「老师,您这话客气了。」没多久,他们又走了回来,桑链看了一眼许晟,笑了笑道,「晟晟,这个号码你记一下,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没联繫上叔叔,就打这个号码,随时都会有人在的,随时都能处理。」 随时。 许晟看着桑链发过来的一串陌生的数字,外公没有说话,显然是已经达成了一致。 「随时的意思……你们会安排人跟着我是吗?」 他明白,这必然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只是他的失联,哪怕是一场虚惊,也让他们更加谨慎。 「听你叔叔的安排。」外公开口了。 许晟抿了抿唇:「叔叔,我很久都没有和爸爸联繫过了,我现在方便联繫他吗?」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伯伯处理。」桑链一怔旋即和蔼道。 「没有事。」许晟摇头,「我只是想给他打个电话。」 桑链和外公很快地对视了一眼,外公很轻地点了下头,桑链就笑了,语气有些感慨:「的确是师妹和启君的孩子……你爸爸今天还在山里,这会儿只怕正忙。我晚些也是要联繫他的,我同他说一声,让他忙完了打给你。」 「谢谢叔叔。」 桑链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哪里的话。」 电话真的打来,已经是夜里快两点的时候。 外公外婆早已经睡下了,进门前,外公只说了一句,你外婆胆子小,别多提吓着她。 他并没有明说是哪件事,所有人都在打同一个谜语。而谜底,在听筒的另一端。 「怎么不说话?」距离许启君上一次来z市其实也不算太久,可或许是隔着电话线,总觉得声音有一丝陌生。 「爸。」许晟叫了他一声又很快沉默了,许启君就问,「今天惹事了,外公骂你了?」 他一面同许晟说话,似乎还在看书,有纸张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心思说玩笑话。倒比风暴外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显得自如。 「没有骂我。」 「骂了也是你该。」许启君笑了笑,语气严肃了一点,「说了,不要惹老人担心的……我们已经让他们费了太多神了。」 他用的我们,说完父子两人都沉默了。 许晟觉得闷,推开门走到阳台外,已经是深夜了,或许是星星或许灯光,天幕边却隐约有一抹模煳的红色,叫他想起顾耀面颊上的微微红肿,他垂下眼睛:「……外公说,当父母总是要为孩子操心的,这是人之常情。」 「也对,也不对。只有愿意这么做的人,才会这么说。」许启君无声地笑了。 「任何人都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他的亲缘身份和社会身份。但父母对于孩子的责任的确应当比孩子对父母的更重。就像我和你母亲对你,因为这层关系是我们替你选择的……」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但是你的外祖父母原本对我是不需要有任何责任的,是因为我运气好得了你母亲的青眼,或许还沾了你的一点光,才让他们不得不为我劳心劳力。但我如果将这些视为理所应当,就是我的不该了。」 第136页 许晟沉默片刻:「妈妈还好吗?」 「都好。」许启君轻声问他,「你有好一些吗?」 许晟点头又摇头,想起许启君那头看不到,顿了片刻,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清楚的。」 「那应该怎么办?」 「遵循本心。」 「错了呢?」 「接受结果,承担后果。」许启君的答案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 许晟又看了一眼天边的红云,他发现此刻自己无法说出任何话来。 幸好许启君也并不需要他的任何回答,片刻后他对许晟道:「早些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许晟低低嗯了一声,又叫住了他:「爸爸。」 「什么?」 「……桑叔叔说,会安排人跟着我,外公也同意。」 「不高兴了?」 「不是。」许晟轻轻唿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你们同意我来z市,和现在安排人跟着我,其实,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对不对?」 「什么原因?」许启君反问。 许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默了片刻:「你和妈妈现在安全吗?」 「没有那么严重,不是和你说了吗,都好。」许启君的声音平和而笃定,「我不清楚你有哪些什么烦心事,没有人可以事事如意,这都才是常态。但不必为我和你母亲忧虑,放心,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第43章 顺水推舟 尘埃落定比预想的来得更快。 半年议会结束的当天,闭幕式上,议长再度缺席。 这样讲或者也不够准确,在宣读各项工作报告之后,市议会议政厅发布了官方公告,许启君被任命为了新一任的n市议长。 这并不是正常的换届时间,公告中对于上任议长用的依然是那个官方无比的理由,病退,尽管在之前他寥寥的几次现身中,看起来并无大恙。虽然面色的确算不上太好,可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应当也并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 而在n市议政的官网上,与之相关的新闻报导甚至图片,却在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启君推行的一系列新政宣传。但对比起他在政策端大刀阔斧的改革,整个议会班子,倒基本是沿用旧人。 「我听说郑斯顺已经多次请辞了。」 在半年度议会落幕后的第二周,许启君和舒琴到了z市,和春节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照旧是许启君陪着外公在书房下棋,母亲同外婆坐在花园里闲话。 但也完全不同了,许晟有些出神地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当时家里的氛围是很紧绷的,只是林逸的死,还有那个被他勘破的秘密,让他把这些都忽视了。 许启君比上次来时清减了些,听到岳丈问话,落下一颗棋才说:「是有这么回事。」 「你怎么想?」 「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他不必走得这样急。」 外公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没说话,悠悠又落下了一枚子。许晟站起身来:「外公,茶喝完了,我去给你们重新沏一壶。」 「不要铁观音了,换银钩。寺里师傅送的明前茶,我记得还剩一点,拿来给你爸试试。」 许晟应了一声,捧了茶壶出去了。 过了屏风,拉开门,想一想,他慢慢又顿住了脚,过了大概半分钟,交谈声再次响了起来。 「他不必走得这样急,还是你要留着他秋后算帐?挪扶贫款的事情,他也有份?」外公的声音低了几分。 闻言许晟眉心不由得一皱,许启君顿了一会儿才说:「那位把票子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底下等着活命的钱他都要动,郑斯顺哪里分得到。帐是要算的,不是这些事情,爸,我有数的。」 「我原本想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如今你占了风头,总也是要给别人留活路的,穷寇莫追。」外公越说声音越轻,「俗话说得好,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你的公事,我不该多言语,可是,我只有舒琴一个女儿,她虽然是心甘情愿跟着你提心弔胆,我作为父亲,是不忍心的。」 「爸。」许启君沉默两秒,「正因为我也是个父亲。」 外公不说话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自书房外传来,许晟拉开门迎出去,刚巧撞上阿姨过来。 「我正说茶该喝完了,我来添一点。」阿姨看见他手里的茶壶笑道。 「外公说要换寺里送的明前茶。我不知道放在哪里。」 「在储物室,我去泡。」阿姨接过茶壶,「水果我切好了,厨房里,还有你外婆上午做的点心,烤好了。我看你午饭没吃多少,去吃点吧,再给舒老师她们拿些去。」 花园里是和书房完全不同的氛围,今天日头好,外婆靠在摇椅上,慢慢绣着她的那副菩萨像。见母亲点心吃得香,就道:「再给你做些带回去吧?」 「不用了妈,太麻烦,又不好放。」舒琴摇摇头,「您不是食谱都给我了,我让家里阿姨做就是了。」 「和我做的一样啊?」 「那当然不一样了。」舒琴笑着往外婆旁边靠了靠。 「就会哄我,当心针扎着你。」外婆摇摇头,「明天下午的飞机?」 舒琴拿了一缕银线噼开,丝线在阳光下犹如一串晶莹细密的雨:「上午,吃了早饭就得走。启君明天下午有会,得早些回去。」 第137页 「整天的会,工作哪里有忙得完的时候。」外婆转过头问许晟道,「他们人呢?」 「还在下棋。」 外婆撇了撇嘴:「下什么棋一下午了,不知道又盘算些什么呢……咱们家这些男人啊。还好晟晟没有这么多的心思。」说着她又嘆了口气:「我真是想着都后怕……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你爸是知道的吧?就单单瞒着我。」 「这些事情,不到这最后一步,我也不能算都清楚。妈你可别说我,要怪怪你女婿去,让你们担心了。」 「女婿,不也是你自己挑的?」外婆轻轻搭着母亲的手背,「我们担不担心,都是小事,你这些日子只怕觉都没睡安生过吧?妈是心疼你。」 「没有这样严重。」 「没有这样严重?」外婆看着她,「你们不要当我老了,就拿话哄我,我也是看了新闻才知道,他老师不是也回n市挂职了?他一把年纪退了休的人了,总不至于还图这些虚名?还不是担心他这个学生,才来淌这些浑水。」 舒琴垂眸拿湿巾擦着手:「……老师为什么回来,启君倒是没和我细说,我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我清楚。」外婆皱起眉头来,「琴琴,差不多了,这话妈不是头一回说了,你们要能听进去。启君这样的年纪,到这一步已经是足够了,你问问晟晟,他到底是想要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还是你们平平安安的?」 她一向是极温和的人,今天话到后面却已经隐隐有了怒气,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怒气的根源,所以不说。 舒琴看了许晟一眼,示意他先离开,外婆却重重当下了手里的锦缎:「你让他走做什么?他不能听?你们瞒着孩子,瞒着老人。难道是觉得这事十拿九稳?那又把他送到z市来做什么?我还真当是你的孝心,现在知道了,是全你们做父母的心。如今是成了,那万一要是……」 「妈。」舒琴略微提高了音量,外婆转过头不说话了。 许晟倒了一杯花茶递过去,外婆摆手:「我不喝。」许晟又叫了声外婆,她才嘆口气,慢慢接过去了。 舒琴坐到她旁边:「妈,也不是启君官迷心窍,非要坐上这个位置,他不上去,难道他们就许他安稳脱身了?不是他要争,他们觉得他要争,要对付他,他就不得不争了,还能坐以待毙吗?」 「这次是争赢了,下次呢?」外婆的眉头并不曾松开。 「您也太瞧得起您女婿了。」舒琴挽着她的手臂,「他两届任期做完,也就该退休了,什么下次。」 「就会哄我。」 「菩萨面前,我是不敢乱说的。」舒琴见她气消了些,把绣了一半的缎面復又递到她手上,「好了老太太,趁现在天色还好,我把线分出来,您再绣两针,不是要赶在成道日前送到寺里去吗?到时候要是来得及,我回来陪您一起去,经书是不是也该晒一晒了?又一年了。」 「今年阴历阳历隔得不远,六月底正赶着学校事情最多,我哪敢奢望你回来?」外婆掰着指头算了算,嘆息道,「不是一定要回来,平安,平安就够了。」 晚餐照样吃得清淡,因为舒琴和许启君的到来,外婆特地嘱咐阿姨准备了几样新鲜的时令菜,但在家中夜里少食和以茶代酒的传统下,一顿饭还是很快就结束了。 饭后几个大人都出门散步去了,许晟上了楼,背完了自己计划的新概念,又写完两张数学卷子才拿出手机来。 微信图标的右上角积累着红色的提示符,除了关注的围棋公众号的推送,剩下的都来自同一个人。 『在干嘛?』 『我自己换药了,没有你包的好。』 附了一张照片,的确是包扎得歪歪扭扭。大概是看许晟一直没有回信息,又过了两个小时,发了一个可怜兮兮的,摇着尾巴的狗狗表情包。 许晟忍不住笑了一下,意识到之后,又很快压下了唇角,把放在输入键上的指尖,也收了回来。暗灭了屏幕,但过了片刻,又再次打开,点开了顾耀发来的那张照片。 放大之后,纱布的一角能看到隐约露出的一点没有痊癒的疤痕。口子割得太深,大概永远也不能彻底消失。 看得久了,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愈演愈烈。许晟觉得自己需要喝一点水,于是放下手机下楼去了厨房,只是当他再次上楼的时候,手里并没有杯子,有的只是一支去疤痕的药。 「哪里伤着了?」推开门的瞬间才发现房里多了一个人,许启君坐在飘窗边的垫子上,正翻着一本门阀史。 他神色看着有一点疲倦,但眼神是很清明的,看见许晟手里的药,开口道。 「没有。」许晟摇头,拉开椅子在父亲对面坐下,许启君也没有多问,微微扬了下手里的书,「从你书架上拿的。」 「没关系。」许晟说,「只有您一个人回来吗?妈妈他们呢?」 「说是转去z大了,应该也快了。我陪他们出了门就分开了,去了趟议会大楼见你桑叔叔,倒还先回来。」许启君翻着书顺口解释道。 「不是都结束了吗?」许晟低声问。 「什么?……哦。」许启君笑了一下,「结束了就过河拆桥啊?我和你妈妈可没有这样教过你……听墙角也不是我们教的。」 他的语气中有玩笑的意味,并没有太多的隐瞒,许晟也不意外被他点破,于是又问了一遍:「结束了吗?」 第138页 「结束了,也没有。」片刻后,许启君轻轻阖上了书,「没有一件事情是会有终点的。很多事情你以为过去了,某一天或许又会被翻出来,哪怕永远没有人再提起,痕迹也会留一辈子,这和你的意志无关,和任何人的意志都无关。」 这些话仿佛并不是说给他听,因为有那么一个瞬间,许晟错觉在父亲的眉宇间看到了在这样志得意满时刻原本不应该有的痛苦。 「爸爸。」他不由得叫了他一声,片刻之后,许启君抬起眼,已经恢復了往日的波澜不惊。许晟看着他,想起他今天同外公说的话:「我并不需要……」 「我知道。爸爸妈妈都知道的。」许启君截断了他的话,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下午外婆念你妈妈了?」 「说了几句,也不算争。」 许启君嗯了一声,却是看着他道:「你外公外婆是一心为我们的,我虽然想事事周全,总不能事事如意。但这些事情,和你无关,你不要也不必有任何负担。这些话我已经对你说过许多次。只是你像你妈妈,心思细又重......况且有件事情,尽管你已经知道了,我还是得同你说明白。」 莫名的,眼前的场景却似乎与不久前的一个冬夜重合了,只是当时来的人是母亲。不过谈论的,的确也是同一件事。 「你当初转学来z市,虽然是自己提出来的,也是我顺水推舟,想让你能够最大程度地隔绝在这些事情外头。但如果现在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回去。 许晟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转过头去想要看一眼自己放在檯面上的那本日历,才恍然发现竟然已经很久没有翻动过了。 什么时候停的?他还有拨回正确时间的勇气吗? 他没有答案,唯有放在书桌上的半管药膏,格外的刺眼。 「晟晟?」 「如果……如果我不想呢。」 「当然也随你。」许启君很平静地说。 顺水推舟,因果关系这样的显然。父母不过问水为什么要流向这个方向,可他不能忘记了。 「爸。」许晟垂下眼,喉结动了动,「我,我再想想。」 第44章 无所遁形 「想什么?……许晟!你怎么和我打个电话老是走神啊!许晟!」 「想你来了要怎么招待你。」许晟回过神,应了一句。z市的夏天喜怒无常,说热就热起来了,连着几天的高温,栏杆被晒得像烙铁一样,不小心挨着手腕都觉得疼。 顾耀从国际部的方向走过来,因为走得急,额头上隐约有细密的汗珠。阳光穿过茂密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远远看见许晟站在阳台边上就笑了,抬起手来挥了挥,又加快脚步,上了侧旁的楼梯。 「我能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就是我现在一厢情愿。暑假一过就高三了,小学期补课要补到七月末……两边时间又错开,我来你是不是又该补课了?」高欢玥嘆了口气,又问他,「小许,你就一直在z市读书了?咱们这边录取线每年还低一点……当然了,你也不在乎这些,你在哪里念书不过是决定哪里能有个好看的状元。」 「还有一年,现在说这些太早了。」许晟避重就轻。 「有十年也一样,我成绩也不差,就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隔着听筒都能想像出她撇嘴的神情,「难道你去了z市就有人能赢过你了?」 「……目前没有。」许晟说。 「哎呀!你烦死了!」高欢玥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怅然,笑着骂道。许晟便也跟着笑了一下,听她继续说,「不过我自私,还是想你回来的,你去了z市倒是可以和林逸玩,我可就太无聊了……」 「欢玥。」她无意提到的名字,让许晟一阵的心慌,开口刚要打断她,又听高欢玥道,「我可是真心实意盼你回来啊,就前两天,我在学校碰见许叔叔,还去问他了。」 「你碰见我爸爸了?」 「对呀。叔叔安排了一批什么贫困县的学生在n市的几所学校,咱们学校也弄了个班……你爸亲自来的,后面跟着一堆人,好帅啊……对对。」高欢玥像是忽然想起了正事,「我原本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恭喜的,扯东扯西的,差点说忘记了。你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议长家的公子了。」 「真心的吗?」 「当然啦,这有什么真不真心,多有面子……怎么,你不高兴吗?」 「高兴。」楼梯间已经有脚步声传来,下一秒顾耀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听见他还在说话,脚步便又放慢了几分。 「欢玥,我还有事情,先挂了。」许晟示意他等一等,抬腕看了眼时间,对高欢玥道,「你也快点吃了饭去上晚自习吧。」 「不想吃饭,我去买个冰汤圆算了。累死我了,幸好明天就周末了,拜拜。」 「再见。」 「欢玥。」见他电话打完了,顾耀慢腾腾踱过来,模仿着他说话的调子,神情中带着一点揶揄,「上次她来找你我就想说了,名字挺好听的。」 「那你当时怎么不夸?」 顾耀看着他笑不说话,许晟不理会他这一套,越过他要走,顾耀却堵在他面前,目光只看着他,往左往右都跟着。 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实在幼稚,许晟拿眼瞪他,顾耀却趁机摸了下他的脸,身子也倾过来一点,贴在他耳边:「因为那时候我在吃醋。」 第139页 气息抚过许晟的耳边有些痒,他明明说着示弱的话,语气中却是一股子的志得意满。 「当时我以为,她是你女朋友来着……气死我了。许晟……」他忽然叫他名字,一本正经的表情,「你当时不会是故意让我酸的吧?」 许晟心里一跳,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推了他一把,往前走:「我有这么无聊?」 顾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笑道:「我希望你有。你要是有这么无聊,就好了。」 快到七点了,要留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学生,这时大都已经进教室了。只偶尔有一两个手里拿着没吃完的半块面包,争先恐后地往教室里沖。 许晟没理他,下了两层楼才说:「反正我没有过女朋友,谁有谁心里清楚。」 「我……」 顾耀原本面上还挂着笑,闻言就慌了,两步又跑到许晟前头,一手扶着栏杆拦住他,觑他的神色:「生气了?」 「没有。别挡着了。」许晟说了那句话,自己也后悔了,只是不肯表露出来。冷着脸暼他一眼,「上瘾了是吧。」 顾耀也不说话,一味看着他,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样子,眉眼间却是很鲜活的。 不合时宜的,许晟却想起了方才高欢玥提到的名字,那个永远不可能再鲜活起的人。 「顾耀。」他顿住了脚,喉结动了动,虽然是相仿的身量,因为站在高他一步的台阶上,所以可以垂眼俯视,仿佛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在,可他知道心里不是的。 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拼命地说,不要问,不要说,可他喉结上下艰难地挪动了两下,一咬牙还是开口了:「你从前的女朋友……还有男朋友里,有你很喜欢的吗?」 他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没有控制得很好,好在及时响起的铃声解救了这一切。 「你们俩干嘛呢?」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贺延凑热闹的声音,他和宋一杭站在一楼走廊边的树下,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表情往这边望。 铃声太吵闹,倒也没有听清楚,就只零星听见什么男女朋友,热切地追问道:「顾耀?你又谈恋爱了……我还当你最近消停了,结果这是又去祸害……哎哎,宋一杭你有病啊,捂我嘴干嘛?我咬你了!」 「我去……你狂犬病啊!」宋一杭一把推开他,异常嫌弃地甩甩手。 「你们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了店里见吗?」顾耀转回身道。 「当然是想见我们家小许啦。」 贺延步履轻快地走上前来,一如既往大咧咧地勾住许晟的肩膀,很不客气地把顾耀往旁边扒拉了一下的同时,还不忘很义正言辞地指责他:「你这个人真是双标,人家小许不是也说了咱们先去,他自己去店里,你不是也非要跑这一趟。我还当你又犯什么病,再惊动半个城的人找你,结果就拉着人家说你的恋爱史啊……哪棵白菜这么倒霉又被你霍霍了,给我也听听……」 顾耀没好气地骂了句滚,贺延扮了个鬼脸,转过头又是凄哀哀的语调对许晟道:「小许,提起来我就伤心,上次那么大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单单不告诉我……」 许晟非常知道如何应付他这样间歇性的『做作』:「是我不好……」 「怎么会是你不好呢,小许你可太好了。明明是顾耀不干人事!」贺延手一挥,一副大人大量都不计较的态度,声音又压低了两分很有些八卦地问他,「你们刚聊什么呢……」 「就你听到的那些,还能有什么……我饿了,晚上吃什么?说是你安排的地方。」 「一个融合餐厅,菜说实话一般,环境真的还可以,你去了就知道了……」贺延很顺畅地被他拐跑了思路,叽哩哇啦地讲了起来,拉着许晟就往前走了。 校园里还在外头晃荡的原本就没有几个人,光听见贺延一个人的声音惊起了停在树枝上的灰扑扑不知名的鸟,在天际滑过一道弧线,又很快隐入树冠不见了踪影。 宋一杭落后一步等顾耀跟上来,面上是那种非常无奈的,明晃晃写着『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还没看出来』几个大字的无语表情:「别瞪我,可不是我要来搅你的好事,贺延什么个性你还不知道?……况且我们来得也还挺凑巧吧……刚是在翻旧帐?」 顾耀抿着唇没说话,宋一杭不由得看他一眼:「……吵架了?」 顾耀还是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两步,唇角倒是没克制住很轻地勾了一下,却是个笑模样。 「得。」宋一杭看他神色,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美死了,我就稀得问。」 精挑细选的餐厅不在他们常去的后街,距离酒吧街倒是更近,车停下时已经能看见不远处淡金色的琉璃瓦。 「你确定在这边吃饭?没别的人吧?」贺延前科太多,顾耀担心又是他乱七八糟攒的局,下车前问了一句。 「哎!你什么意思,我选的地方可比你人正经多了。」贺延扒拉着副驾驶的头枕和他分辨,又被宋一杭拽了回去,「走走走,去点菜,你订的位置你去点。」 推着他下了车。 许晟拿起书包,从另一侧下去。刚站定,从副驾驶下来的人便又敏捷地挡在了他面前。 「同样的把戏来第三次就没意思了。」 「我觉得有意思,和你怎样都有意思。」顾耀单手插兜站在他身前,望着他笑。 第140页 酒吧街的乐声,透过女儿墙穿过来,滴滴答答,欢快无比,像一只鹿,正灵巧地穿过丛林。前面有一棵等着去撞的树吗?不知道,也不在乎。 的士从他们身后开过,带起一阵风,吹乱了额发。许晟避开了他的目光,不自在地抬手想要撩一下,却叫顾耀顺势握住了手腕。他略微一挣,顾耀立刻吸了口气:「痛。」 手倒是一点也不肯松的。 明知道他装模作样,许晟到底也没再动了,看着他握在自己腕上修长的手指,只低低说了一句:「疤都结痂了,还说痛,也是你活该。松开……你怎么不说你把我捏痛了。」 「不松,吹一下就不痛了。」 顾耀眉眼带笑,一本正经地讲着哄孩子的话,就着这个姿势,垂下头在他的手腕上,印下了一个吻。 很轻,仿佛羽毛,蛛丝,甚至是清晨的露水……一切没有重量的东西,偏偏又循着脉搏,一直传到许晟的心上,连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 顾耀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动作轻挑得好似登徒子,仿佛一派驾轻就熟,耳廓倒比许晟红得更快,如同远处天际被落日染红的云霞。 可他眉眼间的神色却远比斜阳更夺目,他叫他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又千迴百转:「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这问题来得没头没尾,彼此的意思,却又如此的分明。 许晟头脑中是短暂的空白,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顾耀的脸,想的却是,他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恰如其分。 耀。 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适合他的字,更衬这个字的人了。 可他问他的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正如他无法面对自己内心深处不知何时滋生的卑劣,在顾耀明亮的眼眸下,无所遁形。 「有没有是你的事。」许晟终于抽出了手来,垂下眼逃似地走开了。 第45章 旧事 南洋风格的一个院子,院墙上装饰着画屏,地方不算大,中间一幢色彩鲜艷的两层迴廊式的小楼,玉白花岗岩的栏杆,嵌的装饰却是贝壳做点缀。 室内则是更明显的洛可可风格,贺延定的包厢在二楼,推门就是偌大的一面镜子,金色的包边上交替着是弓箭和花草的图案,圆弧顶上垂下的水晶灯,原本温柔的光晕在镜面的反射下,倒是多了几分夺目的色彩。 「怎么样?」贺延得意洋洋地挑眉,「地方不错吧……顾耀呢?」 「在后面。」 「吃个饭两步路,磨磨蹭蹭。」贺延不满地抱怨,又把菜单往他跟前递,「我随便点了几道,你看看要加什么。」 许晟勉强笑了一笑:「我都行,你看着点就行。」 「我就是看不出来了,他家菜说实话……」贺延撇撇嘴,声音低了两度,「真挺一般的,我就图地方不错。」 「买椟还珠。」顾耀推门进来,顺手从他手里拿过菜单,随意翻了一下,又勾了道龙井虾仁并鸡头米炒荸荠。 掀铃让服务生来拿了,才转回身在许晟旁边坐下。一手搭在他的椅背上,是个很闲适的姿势。 许晟紧抿着唇,不露声色地斜他一眼,他便又很自然地收回手去,只是途中,自然又『很不小心』地,抚过了许晟的肩头。 这家店只有包房,关上门,倒是辨不出具体有几桌客人,但想来不会太多,半个钟头,菜就悉数端上了桌。 做得都精巧,不过色香味也就只占了第一个字。龙井虾仁这样不会出错的菜,也做得虾是虾,茶是茶,端的一个泾渭分明。 「厨子是老闆家亲戚吧。」宋一杭吃了两勺都忍不住放了筷子,又问贺延,「谁给你介绍的地儿?也是你亲戚?」 贺延也吃得一脸苦相:「什么亲戚,木子推的,那天在后头喝酒,喝多了说吃夜宵,这家通宵都营业的,夜里开了灯更漂亮……当时吃着一般,也能忍,今天简直难吃了。」 「我看你是喝多了舌头不灵了,你最近经常和李韧他们一起玩?」宋一杭看了他一眼,「怎么,贺议长最近又公干去了?」 「也没有经常,就上周逮着个空。」贺延夹了一筷子青笋又放下,又嘆了口气,「可别提这一茬,我也没几天清闲了,又要期末考试了,烦死人,说他们没死心吧,外头学校都在联繫了,死心了吧,还盯着我考试,给我雇了三个家教。」 他夸张地比了个手势,说着,又兴致勃勃道:「来都来了,干脆等会儿再去酒吧搞个二场。顺便,这都六月了,虽然期末考试要来了,顾耀生日不是也快了吗,我已经让人备好方案了,就是上次给我弄那家策划公司,不错吧?一会儿咱们再好好讨论讨论。」 「不去。」顾耀意简言赅道。 「干嘛不去,难不成你还要回去复习?人家小许都没说这句话。」贺延不死心地劝道,「我跟你们讲,最近那些铺子,好多都新进了酒,重新装修的也有两三个……」 宋一杭摇头:「你这叫没经常?我看你最近没人管,天天街头晃到街尾罢休吧?」 「哪里有那么夸张!你可别败坏我名声。」贺延手一挥,「也就是常去的那几家,西西里,sistarz,森堡,邂逅……」 说到最后一个名字时,贺延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忽然断在了半截,急剎车一样,连尾调都破了音。 许晟于是也想起来了,邂逅,是他跟踪那个粉色头髮的女孩去过的她驻唱的酒吧。 第141页 顾耀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大概是担心贺延顺势又说出什么挑事的话来,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 然而贺延的反应却是很奇怪的,他不仅没再说下去,戛然而止之后。再开口却是很突兀地自己换了话题:「……这菜是挺难吃的哈……服务员……有主食没有,加一个……面啊粥的都行,成成成,就海鲜粥吧。」 粥很快送了上来,没有任何惊喜,依然只能用勉强入口来形容。倒是配餐的酱菜意料之外还不错。但仅仅也只是不错而已,绝对不应该成为贺延埋头沉默吃了两碗的理由。 他更像拿饭堵住自己想说话的欲望,可是嘴堵住了,眼睛却没有,不住地往顾耀身上飘,瞄两眼,又很生硬地切回去,继续吃。 谁都能看出不对劲来,恐怕只有贺延自己觉得藏得还不错,看他吃得快噎住,宋一杭不由得开口道:「你……」 「我吃饱了!」贺延一把放下勺子,「你们吃好没有?要不就散了?」 说着,他率先站起身来,转头想要拿包,手忙脚乱地翻了两下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带,很尴尬地挠了挠头髮:「那什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先回去了。」 「不是要去二场吗?」顾耀慢腾腾放下筷子。 「去,去什么二场啊。」贺延结巴了一下。 「我想去。」顾耀看着他,「你挑个酒吧?」 贺延头摇得陀螺一样:「不去不去,人家小许还要回去复习呢,快别耽误人家考第一了。」 闻言顾耀没再说话,只是和宋一杭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便也站起身来,对贺延道:「那就走吧,我和你一起,我顺道去趟城南。」 贺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走吧走吧……小许,回见啊。」 脚步声顺着楼梯,咚咚地,很快便听不见了。而顾耀坐着没有动,对面墙上的镜子映出他的脸,垂下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请问还需要加菜吗?」过了大概十来分钟,服务生轻轻推开了门。 「不用了。」许晟回道。顾耀像被他的声音惊动,转过头来:「帐结了吗?」 「您朋友已经付过了。」 他嗯了一声,很快地揉了下眉心,对许晟道:「走吧。」 楼下不好停车,仍是走到来时的路口,才叫到了的士。路上顾耀依旧同他说些闲话,他的心不在焉比贺延藏得好些,但其实也不算太多,只是许晟并没有说破。 某种意义上,他其实有必要感谢贺延突然的反常,否则他很难保证,自己的心绪不宁,不会被察觉出来。 就这样,当车驶过了两个红绿灯了,已经快到小区的时候,顾耀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餵。」他看着来电显示,过了两秒。 「就是你想的那件事。」宋一杭开门见山很干脆,「贺延上周去邂逅,撞上了。我看他那天八成是酒喝得太多了,这么久了,才回过神来。」 顾耀哦了一声,又听宋一杭有些无奈道,「不过他这脑子真是固执得可以,前面我明明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就不是那种关系,他非不信。还怕你知道了觉得尴尬,一晚上弄出这些洋相来。」 车拐了个弯,驶入了内部路。道路两旁的路灯,变得明亮起来,透过车窗玻璃,晃得人有些恍惚。 「有时候我还真是挺羡慕贺延的,说他脑子单纯吧,比谁都闹腾得多。结果遇到这种事情,都能吓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世上这样的事情多了,真该把我家老爷子那八百个太太都排一列给他看看,少见多怪。」 他语速比平时快一些,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有意让话题显得轻松,顾耀也很明白,这些话并不是在说贺延,不过是说给他听。却很难跟着轻松起来,无声地嘆了口气:「我知道了。」 「你也别想了,一早就知道的事情,况且你上次不是说也已经撞见过了。」 顾耀嗯了一声:「就这样吧。挂了。」 「哎,等等。」正要挂电话,宋一杭却忽然又叫住了他。 「嗯?」 那头却是静了两秒,顾耀皱了下眉:「还有什么事?」 「哎,也不算什么其实。只是......贺延那个嘴也藏不住的,你早晚也得知道,我干脆和你说了,你一起听了就一起过了。」 顾耀心理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什么?」 「你当初借她,不,是送她的钱,的确是多余了。」 第46章 稻草 顾耀有短暂的一瞬耳鸣,仿佛一根针直直地插入耳膜,甚至带来了真切的,尖锐的痛感。 他说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脑海中却是短暂的空白,直到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 「到了吗?」他慢慢回过神来,有些迟钝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才发现车已经停在了西麓门口,「不是说到东篱吗?」 「看你在接电话,就让开过来了,反正也近。」许晟轻声回答,同他一起下了车。 夜深了,别墅区格外地安静,夏夜带着热气的风里,细听有虫声,以及偶尔的一声蛙鸣。 「我回去了。」站了片刻,许晟道。顾耀嗯了一声,但看他走,却忽然一阵心慌,不自觉又开口叫住了他。 许晟顿住了脚,但却又隔了几秒,才重新转过身来。 小区门口的路灯与月光交错,光影重叠间,反而模煳了神色看不清楚,顾耀听见自己开口:「你能不能,陪我去见个人?」 第142页 喧闹的乐声和酒气从女儿墙那头传来,一墙之隔,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巷子里漆黑一片,酒吧街上却霓虹灯交错,映亮了半边天幕。但和白昼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再耀眼,依然摆脱不去沉闷的底色。 顾耀看着入口的方向,他的掌心出了汗,或许是因为暑热,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丝紧张。他在害怕,他害怕宋一杭说的是真的,尽管他心里清楚,那一定是真的。 脚步声却突然自身后传来,他迴转身去,一抹娇小的身影从远处走过来。却是先停在了站在墙边的许晟身前,说了两句什么,才扭过头来,看见了他。 「太久没见,我竟然都认错人了。」何灵走到他跟前,很轻地笑了一下,「光太暗了,看着有些像呢。」 许晟已经不见了,只有月光从拐角那头留下的斜斜的影子。 「可能我大众脸吧。」顾耀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配合地说着玩笑话,「总有人说我像这,像那,像他的某个朋友。」 「怎么会呢?」何灵摇摇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她略微一顿,「……也是最心软的一个。」 这话说出来,他们都沉默了,只有交杂的乐声仍然持续不断。过了片刻,还是何灵开口了:「没关系的,顾耀。」她的语气很平静,「我知道,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来见我的,所以我也来了。」 她话说讲像绕口令一样,半晌,顾耀终于抬起眼来,今晚第一次,直视了她。 那头明艷的粉色的长髮剪短了,头顶已经长出了黑髮来。她不再化妆,穿一件宽松的t恤,被一个帆布包。风吹过,还是能够看见微微隆起的小腹。而她搭在腹上的手,那双弹吉他的手,无名指上,一颗钻戒,闪闪发光,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 那光简直有些刺眼睛,让顾耀问出了一个蠢问题:「你喜欢……」 「我喜欢你。」何灵截断他,对着顾耀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又笑了,「我曾经这么以为……后来我明白了,你只是我当时抓住的一根稻草。你给我希望,是怕我死了。你不再给我希望,也是要我活下去。」 顾耀没有承认是与不是,他一时根本找不出任何的言语来,何灵看着他,又笑了一下,「 只是对不起了,我恐怕还是走了你最不想看见的路。」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不给你那笔钱,是不是更好一些。」何灵隆起的小腹和她此刻的神色,让顾耀觉得自己开口都变得很艰难,「……至少,你可以少受一次罪。」 何灵摇头:「不是这样的,那不是受罪。我今天来,是因为我真心感激你。我只有争过那一次,现在才能够接受我的命运。」 「……你是自愿的吗?」 「当然,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谁能强迫谁吗?没有的。」 何灵微笑着:「我的确不喜欢他,可是他可以给我安稳的生活,我不想一辈子卖唱,与其忍受那么多人的目光,做个老闆娘,总能体面得多。他贪图我年轻,我贪图他的钱财,总也是一种等价交换。我一早就想得很明白了,所以也一直都是自愿的,一开始就是……只是当时……」 她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太突然了,这个代价原本不在我的计划里。我被吓到了,想要重选一次。谢谢你给了我反悔的机会。我试过了,比过了,也就真的认清我自己了,永远也不会觉得不甘或者遗憾了。」 顾耀抬眸看向她,试图从中找出一点,哪怕一点的隐瞒。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的表情认真极了,也平静极了。可以说是坦然地接受他的打量:「你借给我的那笔钱,我也带来了,不好意思,这么久了,才能还给你。」 从包里拿出来的装钱的信封,甚至还是当初顾耀给她的那一个,只是里面的钞票,已经换过一轮了。 「不用了。」顾耀摇头,「……就当是我送给孩子的。」 「那谢谢你。」何灵一笑,收下了。顾耀知道她再也不会哭泣了,半年的时间,原来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偷偷吃了药,裙子沾着鲜血,蜷缩在酒吧后的石板路上的哭泣的人了。 彼此宋一杭劝他不要多管闲事,他还是管了。后悔了吗?他不知道。 「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顾耀抿了抿唇,「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我现在住得很近。」何灵抬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幢公寓,「那我回去了。」 顾耀嗯了一声,何灵突然又开口叫他,说的却是一句,听起来有些不相干的话:「……我会好好对这个孩子的。」 她的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这眼神灼伤了他,顾耀仓促地挪开了视线:「你要好好对你自己。」 「我会的,还有件事情,我要同你道歉……章城和我说了,他误会了,找了人来打你……」 「没事。」顾耀想起了那晚的那场闹剧,「没关系的,我也没有伤到。」 「没有伤到就好……只是顾耀。」何灵短暂地停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我是拿你当朋友的。有句话,不该我来说,但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再提一句……你是个很好的人,可你不能对每个人都好,人人都拿你施捨的感情当做救命的稻草,你的好也会伤害到别人的。章城同我讲,那天他找你麻烦,原本也不是他起的头。不知道是谁,先找了他……他虽然不是什么着调的人,这种事情上他不会乱说的。」 第143页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无私……我帮你们,总有我自己的私心在。」顾耀声音低下去,他知道,他的私心,何灵其实是清楚的,否则,她也不会说出那句话来。 后者却摇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明白,别人喜欢上你,太容易了。」 「我知道了……」顾耀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以后都不会了……早就不会了。」 何灵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方向,语气中是真心的祝福:「那很好啊……我走了。」 「再见。」 「再见。」 脚步声再次在石板路上响起,由远及近。 何灵再度经过许晟身前,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轻轻地走开了。 她不认识他,晃眼竟然认错了人,可他,是认得她的。 他的视线挪向何灵远去的背影,她的月份逐渐大了,虽然瘦,背影也还是能够看出端倪。 许晟往后退了一步,墙壁粗糙的墙砖贴着他的背,凉意慢慢穿过衬衣透了过来。 刚才他也是这样站在这里,风声里,嘈杂的乐声中,断断续续传来他们的交谈。 三言两语,逐渐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轮廓。许晟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知道这些,他也不应该知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快步往巷口走去。但只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慢慢地转回了拐角。 破败的路灯下,顾耀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灯光照着年久失修的地砖,青苔从缝隙中冒出来,不知名的虫蚁在其间挣扎,又淹没在凝结的夜露中。 终于,光被影子挡住了,顾耀抬起头,对上了许晟琥珀色的眼睛。 他看着他,这样近,可是眼底的情绪,顾耀却不能完全分清。他勉强对他笑了一笑:「等着急了吧?」 「没有……」许晟轻声道,「回家吧。」 顾耀喉结动了动:「我送你回去。」 「你呢?」 「我……得再去个地方。」 第47章 回家 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飞机降落在蒙彼利埃的时候,天空仍然是黑色的。他只是从一片黑暗里闯进了另一片黑暗。 顾荣安的助理办事一向是很牢靠的,不仅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为他备好了护照和签证。机场也早早安排好了接机的司机。仿佛一早就知道,他要走这一遭。 顾耀在飞机上一直没有睡着,此刻精神上虽然还清醒,身体却又很累了,并没有太多想和人交流的欲望,还好,司机也同样沉默寡言。 凌晨的法国街道静悄悄的,只有海浪声连绵不绝。同样是海滨城市,这里和z市有些像,但又完全不同。 「圣皮埃尔大教堂。」 司机指给他看,他是个华裔,能说简单的国语,只是口音多少有些别扭。 也不大像是真心给顾耀介绍景点,应付差事似的,见顾耀兴致缺缺,很快就闭上了嘴。 车循着老城一直开,最后在市区里的一幢花园洋房前停下。 露天泳池在月光下漾着粼粼的波光,保姆等在门口,见到顾耀下车,很欢喜地迎过来:「小耀……来来,快进来,夜里风大。过来累着了吧?」 她领着他往里走,穿过了花园,进了迴廊,保姆一路上小声说着这里的东西难吃,言语又不通…… 「坐牢似的。」她低低地埋怨,说了自己大概也觉得不恰当,很有些尴尬地又笑了一下,小声道,「只是太太心里只怕不痛快,最近脾气不大好……不过你来了就好了,听说你要来,高兴坏了……太太。」 她说着,上前推开了大门,魏玫闻声也从房里迎了出来,看见顾耀,先是笑,下一秒,似乎又要落下泪来。 「耀耀。」她上前一步,挽住顾耀的手。他们母子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所以她挽得有些犹豫,更像一种试探,虚虚搭着他的手腕,见顾耀没有推开她,才慢慢挽实了。 「累不累?饿了吧……妈妈给你备了菜,都是你爱吃的。来,这么久没见,我看你都瘦了。」 大理石的餐桌上,果然已经是满满当当一桌的菜,松鼠鳜鱼,八宝饭,菠萝咕咾肉,雪梨百合汤……全是甜口的菜色,的确是他的口味。 只是他坐了快十二个钟头的飞机,并没有太好的胃口。看着菜上泛着油光的糖丝,倒是觉得有些反胃。 「怎么不吃?」魏玫很殷切地看着他,「是不是冷了……张姨,端去热……」 「不用热。」顾耀低头喝了一口汤,「很好吃。」 「那你多吃点。」魏玫殷切地笑道。 梨汤炖得很清甜,红色的枸杞飘荡着。顾耀记得,他小时候,魏玫也炖梨汤给他喝。 那时冬天他常常咳嗽,医生说吃梨润肺。天冷了水果都贵,魏玫赶在市场关门前去给他买梨,回家之后细细把磕碰了的地方削掉,再切成小块,给他炖糖水。 顾耀慢慢地喝完了一碗汤,放下碗来,止住了魏玫想要再给他盛汤的手。 「不吃了?」 「嗯。」顾耀摇头,「我不太饿,已经吃饱了。」 「那先歇会儿再说。」魏玫又坐下身来,慢慢夹了一筷子荷兰豆,但又没吃,试探着问他道,「耀耀,你是自己来的,还是……」 「我自己来的。」 她讪讪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顾耀深深吸了口气:「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第144页 闻言魏玫掩饰地笑了一下:「为什么?是不是想……」 「妈妈。」顾耀截断了她,他很久都没有这样称唿过,出口都觉得陌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咋听到这句话,魏玫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但很快笑容凝固下来,变成了警觉,「走去哪里?从哪里走?……你是什么意思?」 顾耀的心逐渐沉下去,他看着瓷盆里晶莹的梨汤,缓缓开口道:「今年春节前,我碰见了一个女孩……是我去过的一家酒吧的歌手。」 魏玫没有说话,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怀孕了……孩子是那家酒吧老闆的。她比我大不了几岁,那个男人够当她父亲了……她不想要那个孩子,自己吃了药,又没有打掉……于是我给了她一笔钱。」 「然后呢?」顿了一顿,魏玫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收起来了,像个泥塑的人偶。 「可是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今天,不,是昨天,我发现她再次怀孕了。」顾耀咬了咬牙,「可是这次她跟我说,她是自愿的。」 「不然呢?」魏玫挪开了眼,「这世上,人人的路,当然都是自己的腿走出来的……」 「妈妈!」顾耀又叫了她一声,魏玫便闭上嘴不开口了。 「我今天来见你,是因为我觉得很难受……我原本以为我是在为她的孩子难过。可是,可是我看见她手上的戒指,我知道不是的,我是在为她……为她们难过。」 「她们?……她们。」魏玫轻轻念了一遍,「除了她,还有谁?」 顾耀看着她不说话。 「你不会是想说我吧?」魏玫有些夸张地笑起来,好半天才停下来,问了这个故事里,最不起眼的那个部分:「戒指,她结婚了?」 不待顾耀回答,魏玫又道:「那她运气倒是很好的,没有一个原配夫人,来给她下马威受。你的运气也不错,我可从没有试图打掉过你……你爸爸年纪虽说比我大些,也不至于能和你外公称兄道弟……只是你外公外婆你都没见过,不过现在人也都死了,你见不到了,也不重要了。」 说着,她一摊手:「所以你看,我的人生,和她的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如果你来是觉得难受需要我开解,我的确是做不到的。如果不是,那我不知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你知道。」顾耀固执道。 「我知道?」魏玫夸张地反手一指自己,「我知道什么?你看着我做什么!你说啊!我只知道自从回了这个家,你心里一直瞧不上我,跟着别人来为难我,处处给我脸色看……」 「我从来没有瞧不上你!」顾耀勐地抬起头,「更没有真的怪过你。你那时候也那么小,年轻的女孩子被钱或者权利吸引,不应该是她们的错,但是……」 「没有但是!」魏玫抬手间打掉了一只青瓷碗,落在木地板上,砸了个粉碎。 保姆阿呀一声从厨房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削到一半的甜瓜:「这是……」 「出去!」魏玫高声道,「谁许你进来的!」 保姆忙不迭地又躲回厨房去了。 「当然不是我的错。」魏玫转回头来,她的髮鬓乱了,一缕头髮从耳后掉落下来,「我有什么错……我认识顾荣平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结婚了!我小地方考上z大,没见过这些大世面,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挣一份实习工资而已。对,是我眼皮子浅,才会那么容易上钩。可是安玥找上门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错了。我同她道歉了,她呢?」 魏玫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肩膀耸动:「她去找校领导开除了我,她去我老家拉横幅,你外公外婆被我气病了,再也不认我,死前都不愿意见我最后一面……不管我怎么解释,怎么保证,她都不肯放过我!我的大好人生!才开始就全毁了!」 这些旧事,顾耀已经听过许多遍了。只是每次她说的,都有出入,有时候说是怀上他才退学,有时,又说是安玥先闹去了学校。 颠三倒四,恐怕太久,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有恨意是真实的。 「我想死,我除了死没有别的办法。幸好老天有眼,我吞了一把安眠药,没有死成,倒是发现怀上了你。」魏玫神色有些扭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掉你,这是真的……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我的机会来了。」 她深深地唿了口气,转身走到酒柜旁边,随意从里面拿了一瓶酒,杯子也不用了,坐在飘窗边,仰头喝了一口,表情似哭又笑:「她是千金大小姐又怎么样?我就活该轻贱?轻贱好,轻贱活得久,所以我现在什么都熬到了,多好。」 最后两个字很轻,像个错觉,可她又真真切切这么说了。 「真的好吗?」顾耀沉默了更长的时间,魏玫落在地板上的影子,被碎瓷片割得七零八碎,顾耀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抬起脸看着她,像幼年时,伏在母亲的膝头,「仰人鼻息,应付不完的女人,没有一天的消停,他让你留在这里,你再不愿意,也不敢离开这里半步……你是个独立的人,为什么要被他困住?!我们走吧,好不好,离开顾荣平。这些年,我攒了一点钱,不是他给的,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了。以后我也会好好念书,我会照顾你的,妈妈,你跟我走吧……」 魏玫的神色有一瞬的动容,但下一秒她一把推开了顾耀:「走?离开?我好不容易回来,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你想想你现在的吃穿用度,车子房子……」 第145页 顾耀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手掌心压进了一块碎瓷片,很快出了血:「我并不需要这些……」 「我需要!」魏玫咬着牙道,「我需要!」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再也,再也不想过苦日子了。我退学,离家,为了顺利把你生下来,嫁给了沈锐锋这样的人……我的代价已经付出去了,现在就是我要收结果的时候。」 「你要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的命运绑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有什么不行吗?」魏玫冷笑,「大话谁都会说,我当年刚考上大学,也幻想有远大前程,独立自强,谁不会想?回得去吗?如果我再年轻一些,也许有回头的机会……可我生你的时候二十岁,你再过两年都要满二十了!这条路我走了这么多年,怎么重来?」 从顾荣平把他带回顾家那一天开始,顾耀就明白,他的母亲,已经变得陌生了。可到了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真的不认识她了,他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那我呢?……我是你收结果的工具吗?」 魏玫没有说话,她慢慢地又喝了一口酒,所有的情绪,似乎也一同咽了下去:「你是我的儿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如果你能像从前一样听话就更好了。」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顾耀,一手捋着耳边的碎发:「你也不要天天胡思乱想,说什么走不走的傻话,这就是我们应该待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让你爸爸快点让我回国……我这段时间不在,恐怕又有人不安分了……」 莫大的悲哀笼罩住了他,顾耀想自己错得太彻底了,又明白得太晚了。或许他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 魏玫涂着口脂的唇,一开一合,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听见了吗?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让你爸爸尽快让我回去。」魏玫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前,近在咫尺,「当初,我就不应该听你的出来,现在也不至于这样被动……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已经同你说得够清楚了,妈妈……」 「你有许多的不得已,不容易,现在你很满意都我知道了。」顾耀垂下脸,低低道,「……我会去找他,求他让你回去的。」 不知为何,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覆,魏玫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可顾耀不想再追究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去。 「耀耀……顾耀!你去哪儿?」魏玫追上他,终于看见了他流血的手,「什么时候伤的,来,快包一下……」 「不用了。」顾耀轻轻躲开了,他看着魏玫仍然美丽的脸,眉眼间的焦急,也并不全是虚假的。 但他已经不再贪恋那一点真实了。 「妈妈。」他最后叫了她一声,很轻地笑了一下,「再见。」 「你什么意思。」魏玫皱起了眉头,「耀耀!耀耀!」 而顾耀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直到那些唿喊,终于也都听不见了。只余下了夜风中,错觉般的一声呜咽。 花园外,送他来的司机,还在原地等待。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再出来,很快地替他开了车门。 甚至他没有问顾耀去哪里,平静地发动了车。而顾耀也没有力气说话,那幻觉般的哭声一直围绕着他,像一缕细细的丝线,一圈一圈地将他缠住,让他无法唿吸,乃至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 「麻烦路边停一下。」他跌跌撞撞地冲下车,撑着最近的一个垃圾桶,吐了出来。 可他压根没吃东西,不过那一碗刚吞下不久的汤,后来就一直干呕,眼泪都涌出来。 「需要吗?」 「谢谢。」顾耀接过司机递来的纸和水,缓缓在长椅上坐下。 天渐渐亮了,太阳快出来了,月亮却还没有消失,远处的天空,是一抹很淡的浅蓝。 而月光落在喷水池中央的卡里忒斯神像上,是一种别样的光亮。 「这是哪里?」 「喜剧广场。」司机回答他,大概怕自己发音不准,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edy。」 「喜剧。」 顾耀轻轻念着这两个字。月光下的美惠女神静静地注视着他,美丽的面庞上,是恬淡的笑容。 传说她们是宙斯和欧律诺墨的女儿,代表着光辉,激励,与欢乐,是人世一切美好的化身。立在这里恰如其分。 可她们也代表欲望和没有理智的行为。 隐晦藏在皎洁之下,就像喜剧背后,往往以悲剧收场。 简讯提示音响起了,司机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又递给顾耀看:「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去机场吧,你该回家了。」 屏幕上是一条登机提示信息,航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就起飞了。 「我什么也没说。」司机解释道,「两班飞机的信息,都是一早发给我的。」 顾耀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吃惊,他把手机还回去,一笑:「我没有家。」 「人人都有家的。」 「我没有。」 司机拿这个俊秀但固执的年轻人没有办法:「那你有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吗?」 太阳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仿佛转瞬间,突然从地平线那头,跳了出来。 天空被映成了一种瑰丽的,如同琥珀的色彩。 「走吧。」顾耀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我该回家了。」 第146页 第48章 依偎 蔷薇五点开花,然后是龙葵。小小的一朵,点缀在草丛中。 夏天的花要趁着早晨温度低的时候浇灌,老年人觉少,外婆一早哼着咿咿呀呀的调子,拿着水壶出了门,花还没浇,先看到了栅栏外的人。 「呀。」她愣了一下,认出了顾耀,「……这么早?今天不是星期天不念书吗?」 她一面说,上前一步开了院门,迎顾耀进去,很温和地问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顾耀抿了抿唇,「我……」 见他有些迟疑,外婆也没有多问,笑着道:「晟晟还没起。你先进来,外婆给你拿点心吃,来。」 住家阿姨也起了,正在忙碌。听见说话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我还以为是舒老师回来了。」 「他那个研讨会明天才结束呢,点心好了没有?要甜口的。」 「好了。」阿姨点点头,端出了一碟椰蓉糕并一碟绿豆冰糕。又温了半杯牛奶。 「没吃早饭吧?先坐着吃点东西。」外婆笑着对他说。 「谢谢外婆。」 「哪里就这么客气。」她按了按顾耀的肩膀,起身去餐厅,同阿姨一道,把剩下的点心装进盒子里。 顾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们都穿戴齐整,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 「怎么吃这么点啊?不合口味吗?」外婆装好了点心走过来。 「没有,很好吃,是我自己胃口不好。」 「小孩子多吃一点,看你瘦的。晟晟也是,胃不好,常年只长个子,不长一点肉。」外婆嗔怪道,「中午留下来吃饭。想吃什么,一会儿我和阿姨,顺便去市场把菜卖了。」 「您要出门?」 「哦,今天是初一,去上香。两三个钟头也就回来了,不耽误。……你要不要一起去?」 顾耀迟疑地摇摇头:「那我还是先回……」 「说了吃午饭的,回什么。你和晟晟在家等外婆回来。」外婆笑道,「中午做桂花莲藕给你吃,好不好?」 顾耀鼻子一酸:「谢谢您。」 「谢什么,我看你这孩子,总觉得亲近得很。我不拿你当客人,你也别拘束。」 「都装好了。」正说着话,阿姨提着篮子走了过来,「司机快要到大门口了。」 「好。」外婆看了一眼时间,很和蔼地对他说,「那我们先出去了,你自己玩,和家里一样。晟晟昨天失眠,这刚睡下不久,恐怕还要睡一会儿。你起得这样早,我看也是蔫蔫的。二楼左手第一间房,一直都是铺好的,要是困了,也上去睡会儿,不碍事。」 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很快不见了踪迹。屋里还有没散尽的枣香和椰蓉香气。 顾耀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循着楼梯,上了楼。 这边的别墅都是相仿的格局,许晟的卧室,和他的卧室,都在同一个位置。 顾耀小心地推门进去,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清新的柠檬香气,像许晟常用的洗髮水的味道。又因为空调温度开得低,所以更显得冷冽。 桌子上放着他做的卷子和练习册,齐整地堆放在桌角,风捲起纱帘抚过,又轻轻垂落下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许晟果然还睡着。一张脸藏在被子深处,眼下有淡淡的一层青色,眉头轻蹙,看上去,似乎不太安稳。 顾耀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心,又唯恐扰了他的觉,半途收回手去,只是贪恋地,看着他的睡颜。 看得久了,那目光似乎有了实质,许晟在梦中也察觉了,缓缓地睁开了眼来。 「我……我吵着你了?」顾耀忐忑地问。 许晟刚醒,人难得有些迟钝的样子,眼睛眨了两下,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了顾耀的手。他不问他从哪里来,也不问他为什么来,只是说:「……怎么这样冷?」 闻言顾耀想要收回手去,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他又看了顾耀一会儿,声音还带着睏倦,很拿他没有办法似的:「你几天没睡了?……怎么老是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上来睡觉。」 说着,他往旁边侧开一点,给顾耀余出了位置来。 「我……我没有换衣服。」顾耀只觉喉头干涩,说了句傻话。 许晟没理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似乎又睡着了。顾耀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脱掉外套,躺了上去,等到身体稍微暖和一点,手一伸,把许晟搂进了怀里。 「不想抱。」许晟挣了一下,嘟囔道。 「我想。」顾耀理直气壮地说,「是你让我上来的。」 许晟不说话了,闭着眼,也没再挣扎,靠在他的臂弯中,安静地,像是又睡了。 顾耀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像抱着一件稀世的珍宝。相贴的躯体很快晕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却也丝毫捨不得松开。他听着许晟的心跳声,受到蛊惑般地,轻轻凑过去,嗅他发尾的香气,心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熨帖。 「你不睡吗?」不知过了多久,许晟低低开口了。 「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许晟说,声音倒比原先听起来更清明了。 顾耀便笑了,大胆地贴着他的肩膀,轻声问他:「外婆说你昨晚上失眠,为什么?」 许晟沉默了一会儿:「外婆给你开的门?」 「对,她去庙里上香了。」 第147页 许晟唔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这几天睡了吗?……你是不是没有照镜子,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 「没睡。」 「你又为什么?」 「我脑子太乱了。」 「那现在清楚了吗?」 顾耀抿抿唇,没说话,片刻后,许晟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他。 靠得这样近,唿吸都纠缠在一起,顾耀看着近在咫尺的许晟褐色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倒恍惚是另一个人。 「不清楚。」顾耀受了蛊惑一般开口,「但我大概是错了。」 「许晟。」他叫他的名字,似乎想获得一点支撑,「我一直以为,她是受了诱骗,迷了眼睛,一时没有想清楚了……她拿我当回顾家的筹码,我就处处对着干,我想让她后悔,后悔了,是不是就可以变回原来。我今天才知道,看不清的,只有我,我太自负也太蠢了。」 许晟不追问,也没有丝毫的意外,近乎于平静地拆穿他:「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了,不敢面对而已。」 「是。」顾耀也坦率地承认了,「因为我不甘心,怎么人突然就能变了?我的人生……原来是一场谎言。」 许晟不由得一僵,顾耀很快也发觉了:「……冷吗?」 他支起身,想要去拿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又被许晟轻轻按住了肩膀,好一会儿,低低开口道:「她变与不变的,你还不活了吗?」 「要活的,所以我说我错了。况且」他顿了一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但身体却又靠许晟更近一些:「现在,我还有你了。」 「我?」许晟很轻地重复了一遍,「哪天我走了,你也得继续过的。」 他声音太轻了,顾耀并没有听清,有些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许晟想,一切到此为止,和盘托出,或许也是一种选择,可最终,他只是垂下眼摇摇头:「没什么。我困得很,想再睡一会儿。」 「睡吧。我陪着你。」 顾耀摸了摸他的头髮,有些不好意思,又郑重地,小声对他说:「许晟,谢谢你陪我。」 「别说傻话了。」他无法回应,只能假借困意,半张脸,埋进被子更深处,不让顾耀看清自己的神情,「睡了。 第49章 决定 「你觉得这个主题怎么样?……不是,我说。你好歹倒是看一眼啊大哥,别看手机了。到底是你过生日还是我过生日?怎么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急。」 策划图都要怼到他眼前来,顾耀往后仰了一下,抬眼看见面前花里胡哨的宣传册:「什么东西……这不是你上次生日没选的那个山上露营的方案?」 「哎,你看你不会说话了。」贺延瞪圆了眼睛,「什么叫我没选,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不行?……而且都已经全面升级了,你看看这新主题名,绿野仙踪,浪漫吧!」 顾耀颔首:「浪漫……六月去露营,蚊子虫蚂蚁都觉得浪漫。正饿就有送上门的救济粮了。」 「……那就换一个,你不喜欢咱们就换下一个。」贺延丝毫不尴尬,一挥手,「看看这个。游乐场,室内的,包场从早玩到晚,这总没蚊子了,也不热,这下没藉口了吧?」 「我需要找什么藉口,都是你在自说自话。」顾耀扯了扯嘴角,「你不是说,期末考试不知道怎么交差,让许晟和一杭给你指条明路……一个小时了,我都听你跟个托一样,介绍方案abcd e……我看让他们给你指路是浪费了,我给你指一条。」 「什么?」贺延有些怀疑地问。 「你现在出了这个咖啡厅的门,东南西北,随便哪个方向顺着走就是了,走到期末考该出成绩的时候,贺议长想找你算帐,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找了。」 「去你的!嘲讽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狗咬吕洞宾。」贺延拿那一堆方案介绍扇着风,「我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替你弄嘛。你说你这还有一周就生日了,要么这个周末聚,要么下个周末,拢共也没有十天了。上次吃饭说商量商量,商量到一半不是……」 他想起来是自己跑了,心虚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把那些纸往顾耀跟前一塞:「那啥,你快挑一个。」 「你是不想念书,干其它别的都觉得有意思,想方设法找点事占着时间。」宋一杭揭穿他,「前两天还说,这次怎么也得拿一科及格了,我看你能比上学期少拿两个鸭蛋,都大吉大利了。」 「可别咒我啊。我想过了,考前还是得多放松放松复习起来效果更好些。」贺延很有经验的样子道,「等顾耀生日聚会结束,我一定好好学习。」 「那你得等到考试之后去了。」 顾耀漫不经心道,抬腕看了眼时间,许晟走到校门口,又被班主任叫回去了,想来也是说期末考试的事情——这次考试,是市里联考,家长和校领导的眼睛都盯着。 「什么意思?」贺延很惊讶地问,「你怎么又不办了?」 「哪里来的又,我从头到尾就没答应过,一直都是你自说自话。」 贺延倒吸一口气想要反驳,发现根本无从驳起,苦着一张脸:「可是我风声都放出去了。」 「定地点时间了?」认识这么些年,顾耀倒是已经很习惯他这样的做事风格,想一出是一出,但又最没有心思,否则也难做朋友。 贺延摇头:「没有,这不等你决定嘛。」 第148页 「那就等考试后再说吧。」顾耀顺手打开日历翻了一下,「考完第二天都行。」 他一直都是很随意的,因为不在乎,所以随波逐流,怎样都无所谓。但定了的事情,轻易也是不会改的,贺延大咧咧惯了,却也了解这一点,嘟嘟嚷嚷地,倒是没再说什么。拿了手机去给策划公司打电话,说要往后挪。 「那下周四一起吃个饭?」宋一杭问他,「正好,前两天有个酒店新开业,苏菜,顶楼有个玻璃房,看夜景不错。菜也还行,我试了,绝对比上次那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强。」 「算了。」顾耀摇摇头。 「这怎么也算了?」贺延刚挂了电话就听到这个噩耗,「总不至于你还要复习啊?」 「不行吗?」 「你哄谁……」贺延说到一半噤了声,见鬼似地道,「我想起来了,我今天去找你的时候,你在看书是吧?……是在看书吧……你是那根筋搭错了,发烧了?」 他作势要去摸顾耀的额头,被后者很轻松地躲开:「别动手动脚。」 「你真是变了。」贺延一副造作的伤心样子,「说好大家一起后进的,怎么你偷偷开始学习了?顾总终于看不下去,要管管你了?」 贺延说出去就知道失言了,顾耀一贯是最烦别人提这些的,可今天倒是没生气,笑了一笑:「我看贺议长管你也不松,三个家教也看不住你?」 「可别说了,管得我都厌学了。」贺延哀嚎道,「原本期末前,我就指着你过生日放松放松了。」 「你有哪天不放松的?」宋一杭从碟子里叉了一颗蓝莓。 「你俩一天不挤兑我心理就不爽快是吧?」贺延撇撇嘴,「狼狈为奸,还是我们小许可爱……」 他正说着,就看见许晟单肩背着包,从咖啡厅外走进来,忙不迭地挥手:「这边,小许你快来。」 「怎么了?」 「讲件稀罕事给你。」贺延把他按在身边的空位上坐下,「顾耀说他要复习,生日都不和我们吃饭了。」 「兴许只是不和你。」宋一杭默默补刀。 「难道单独和你啊?」贺延没听明白,很不服气地反问道,「你俩谈恋爱呢?」 闻言许晟险些被呛住,咳嗽了两下。顾耀连忙推了杯柠檬水给他:「慢点。」 「我真是服了。」宋一杭看着贺延摇摇头,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蓝莓。 「服什么?你俩还互相看不上呢?」贺延啧啧两声,见许晟咳嗽止住了,又可怜巴巴问他,「小许,是不是你给顾耀补习啊,他竟然背着我看书啊?怎么不给我也补补,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许晟暼了顾耀一眼,话还是对贺延说的:「补什么?你成语用得不错,语文看来是用不上我的。」 「小许!你怎么也和他俩一样讨厌了!」贺延气鼓鼓地转过头去,「服务员,这边再加一客冰淇淋」 原本是,不巧贺延临时接到他那三个家教中一个已经叛变成了他内线的通知,他爷爷提前回家了,登时吓得脚底抹油,忙不迭地就先撤退了。 只是走得这样匆忙,连包也落下来,打电话让宋一杭给他送去。都没忘了把那一堆方案发给顾耀挑选,还仔细劝他考虑考虑,期末考前热闹热闹,就当「沖喜」了。 「就这你还夸他语文好?他真会相信的。」文件太大了,这里网络不大好,传得慢,好半天,那堆花里胡哨的方案才全部传过来。 顾耀百无聊赖地翻了一翻,觉得个个都没趣透顶,随手扔在一旁,起身坐到许晟身边去:「今天班主任又找你说什么?……是不是叮嘱你期末考得考个状元,甩第二名百来分的,吓吓其它学校?」 「赵老师哪里有那么无聊。」 「说不定有。」顾耀一面说,顺手拿过许晟的杯子,把剩下的半杯柠檬水喝了。见许晟看了自己一眼,还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点评道,「没有小区门口那家的好喝,」 许晟不搭理他这些话,轻声道:「没说考试,说你。」 「我……」顾耀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脸,「他每天怎么这么闲?」 「赵老师说最近看你不迟到早退了,作业也交了,除了还是不怎么听课以外,勉勉强强也像样些了。让我作为同桌,多关心你。」 「作为同桌我想就没必要了,作为男朋友倒还可以。」顾耀靠近他,语气中带着一点调笑的意味, 「你怎么不告诉他,我听课的,我听许老师的课,让他别冤枉我。」 「你别冤枉我。我哪里补得了你的功课。」许晟回想起办公室里,赵毅很欣慰地对他道,顾耀能有这样的改变,想来,也有他这个同桌的功劳。 『挺好一个孩子,那么好的成绩。那么聪明,这几年实在是太胡来了。好在现在肯改,总也不算太晚。』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復的了,了不起也就是一些敷衍的客套话,唯一记得的,只是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着远处图书馆后的落日,心里竟然有一丝害怕。 怕什么呢? 「我想问你件事。」他开口道。 「你问……干嘛忽然这么严肃?」 许晟垂着眼睛,看着顾耀假装不经意地,偷偷搭在自己掌心的手:「你以前和我说,你认识赵老师,是因为他是学校奥赛队的教练,毕业的时候,是他招你进的附中……往前那一届的全国数学竞赛,你参加了吗?」 第149页 顾耀颔首:「参加了。」 「得了多少分?」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那届的五个金奖里面,只有一个满分,不是我。」许晟答非所问。 「这么小气呀你。」顾耀又喝了一口他的水,笑道,「干嘛,你没拿到,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要去找人家算帐?」 「对啊。」顾耀什么都没答他,却又什么都清楚了,「当时年纪小,脾气大,最后的颁奖仪式,寄来了机票我也没去,邮寄过来的奖盃,都一併塞到箱子里去了。」 「谁这么讨厌要拿满分,错一道题就好了,就能对了。」沉默了片刻,顾耀道,有些怅然的样子,但很快又笑了,「不过也没关系,该去的地方,该见的人,总是会见的。」 他的笑容坦然而没有一丝阴霾,刺得许晟垂下眼去。总会遇见,可不一定能遇上正确的时间了。 「给他送包,我衣服倒忘拿了。」宋一杭从落地玻璃窗外匆匆绕进来,「你们俩怎么也还没走?」 「就是等你呢,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比我想得快。」顾耀把他外套递过去,「倒比我想得快,单我结了,不用看了,我还能专程等你回来挡帐?」 「我没有这个想法,既然你请,那就再帮我付份蛋糕钱。」宋一杭很快地下了单,随口解释道,「我妈不知受什么刺激,扔下她那小男朋友回来了。要吃栗子蛋糕,家里那么多厨子都不满意,我去哪里给她找。就榛子的吧,反正吃起来都一样。」 备的蛋糕卖完了,新的一炉蛋糕出来,倒是又等了好一会儿。 「谢了。」宋一杭拿着包好的盒子,同他们一道往外走,又刻意落后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两分揶揄顾耀,「饭不吃,那地方要不要我给你留着?看夜景真是很漂亮,投桃报李,我可以安排人清场。」 顾耀笑笑:「不劳动你了,不用。」 「贺延的方案里挑到中意的了?」 「他的方案里,只能挑到他中意的。」 「顾家的酒店你是不会去的,酒吧……我看你也是一副从良的架势,这一片还能吃的餐厅,基本咱们都去过了……」宋一杭一笑,「我都好奇了,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你生日,去哪里怎么来问我?」 昼长夜短,沿海城市,似乎尤其明显。他们推着单车从校门口,已经是六点了,天色仍然明亮得如同白昼。 顾耀把玩着手里一把小小的钥匙,铂金的质地,花纹简单,但做得却很精巧。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顾耀笑着又问了许晟一遍,「真的没有锁吗?」 「随便买的,都跟你说了只是个装饰。好歹是贵金属,你要是哪天又没处去,卖了也多少能换点钱。不至于坐在谁家门口。」 「卖了做什么?真有那一天,我拿着它来找你不就结了,你不就让我进门了。」 说话间,已经过了校门口最拥挤的路段,前面是个分叉口,左边是回小区的方向,右面,则是出岛去。 顾耀嘴里说着没有计划,车头却毫不犹豫地拐向了右边,许晟也同他一起拐了过去。 晚风温柔从身侧掠过,衬衣的下摆,在风中扬起,像一张帆。日光落在水上,随着波浪跳跃。 他们过了长桥,又路过林立的高楼大厦。沿着滨海的林荫道往前,经过了喧嚷的商业中心,人潮拥挤的电影院……七拐八拐地,从某个不知名的巷子经过之后,眼前忽然换了另一番景象。 这是一个小小的公园,这样讲或许都不太恰当,拢共只有一个花坛,花是没有了,只有狗尾草生得旺盛,健身器材已经成了晾衣服的工具,不知谁的花裙子挂在上头,招摇得像庆祝的彩旗。 一切与繁华有关的东西,在这里都寻觅不到踪迹,老旧得如同坐在花坛边理菜的老人一样,被时光彻底地遗忘了。 四面连栏杆都没有,竟然还能找到一个充当入口的门。 顾耀把车停在公园门口,拉着许晟,熟练地从杂草丛生的石子路穿过去,在公园的背后,竟然是一个更小的学校。 已经放学了,没有保安。铁门一锁,只有一条老黄狗看门。 叫也不叫一声,懒洋洋地看了一眼这两个陌生的青年人,兴致缺缺地重新趴了下去。 「你以前在这里念书吗?」 「嗯,小学幼儿园都在。」顾耀应了一声,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几栋楼,灰扑扑的,不仔细看,已经隐藏在了逐渐昏暗的天幕中。 「那边是钢厂的宿舍,沈锐锋的父母都是钢材的员工,分了一套房子。这里本来是子弟学校,后来一直裁员,厂里没那么多需要读书的孩子,后来就都放开了。」 「你在哪个班?」 「一班。」隔着栏杆,顾耀指给他看,「最边上那个教室,一直没换过。」 学校一共只有三栋楼,中间围着个升旗台。一眼就看完了。许晟抿了抿唇:「你想进去吗?」 「怎么进去?」顾耀倒是一怔,「翻墙?」 许晟看了一眼:「你要是想,也不难。」 他说得认真,顾耀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好可爱啊......好好好,别生气,我不说了。我生日,你都不能让让我呀。不过墙还是别翻了。你看着这附近没几个人,真翻进去,马上能有十个老头老太太出来骂你。好啦,我说错话了,是我想翻来着,来来来,请你吃根棒冰消消火。」 第150页 他拖着他的手,果然在校门旁边找到了一个小卖部。门帘拉了一半,许晟没进去,站在门口等他。没一会儿,顾耀就拿了两支棒冰出来。 柠檬口味。很明显的工业糖精兑水,毫无营养。但就这样坐在石板台阶上,对着朦胧月光下不远处的杂草吃起来,似乎也并不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是有海浪的声音吗?」 「有。」顾耀懒洋洋靠在往后一级的台阶上,「往旁边大概五百米的样子,是一片野海。」 幼年时,每当沈锐锋打了他,他会跑到海边去,看夕阳落下,直到母亲找到他......如今再想起来,竟然已经很平静了。 「我一直不敢,也不愿意回来。可现在,忽然很想带你来看一看。」顾耀加深了笑容,「怎么还和我记得的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你希望变还是不变?」 「其实都无所谓。」顾耀沉默片刻,「你说得对,自己不变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顾耀只是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他:「你小时候,一直在n市念书?」 许晟嗯了一声:「也是单位配套的学校。」 但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他一路念的都是n大的附属,从幼儿园到高中。因为舒琴的好人缘和许启君的步步高升,始终受着优待,没有吃过一星半点的苦,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们曾经过的,都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上次来的那个女孩,高欢玥,她说你们是幼儿园同学是不是?」顾耀忽然问他。 许晟点头:「对。」 「怎么办,有点嫉妒。」顾耀偏头看他,「你小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好看吗?」 「不是。」许晟摇头,很认真地说,「我小时候又矮又黑,周边人都觉得我是捡来的。」 「才不信。你一看,就是从小漂亮到大的......外婆家有照片没有?下次拿给我看好不好?」顾耀撒娇地去搂他,动作间,两枚圆滚滚的东西,却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什么这是?」 顾耀抢先一步弯腰拾了起来,许晟却也看清了,是那种小学门口常见的戒指样式的糖果。 「这里又不能扫微信,我付钱他补不开,让我随便再选点什么,我就拿了两颗糖。」顾耀咳嗽了一声,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那两颗糖就安静地躺在他掌心里,是那种非常艷俗的粉色,却在逐渐黯淡的天幕中显得很夺目。 许晟没对他的解释,发表任何的看法。信或不信,原本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他垂下眼,只听见了环绕在耳边的心跳。是自己的,也可能不是。 一双熟悉的手,缓缓地,试探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原本是孩子家的玩意儿,只是许晟手指生得纤细,所以竟然也顺顺利利地戴上去了。他一直没有动作,直把指环稳稳地戴在了无名指间,才抬起头来,正对上了顾耀近在咫尺的面庞。 靠得太近了,那个瞬间。天地都黯然失色,距离亲昵,唿吸纠缠。在他的唇角已经能够感受到顾耀身体温度的瞬间,许晟梦醒般地转过了头,和那个毫釐之间的吻堪堪擦过。 一时,再没有人开口。唯有不知何时从云后飘出的月亮静静悬在丝绒般的天幕一角,无声地看着一对青年人。 许晟知道,他需要也应该给出一个解释来,可他忽然什么理由也找不出来了。片刻之后,顾耀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没有察觉到抗拒之后,才慢慢握实了。 「我太唐突了......你别看我,我也害羞呢。」顾耀下巴搁在他肩头,贴在他耳边,片刻后,很轻很慢,分享秘密似地问他,「可是,以后结婚了,应该可以亲吧?」 这声音像是突兀的一道春雷:「结婚......你,你在说什么?」 「那么多国家都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好不好?明年九月,等你生日的时候......」顾耀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终于意识到,许晟问的问题,并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其实也不缺一张纸。」顾耀还是勉强撑着笑容,「我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永远?」 「对,永远。」顾耀面上的笑已经彻底沉下去了,但始终眸色沉沉地看着他,再肯定没有,「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头脑中一片空白,许晟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开口还是很干涩:「要是我离开了呢?」 话音落下,他不敢去看顾耀的表情,姿态狼狈地站起身来:「我们该回去了。」 还是同样的路返回,只是再没有人说话。一路上都觉得难捱,好容易,才看到了东篱的大门。 「我进去了。」许晟说,推着车,匆匆地往里走。然而只两步,有人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很累了。」他咬了咬唇,看着顾耀发白的指节,而那枚戒指甚至也还戴在自己的手上,忘了摘下。 「许晟。今天如果是我吓到你了。我同你道歉。」顾耀却只叫他的名字,沉默一刻,定了决心似的,「但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离开我了,那我等你回来。」 心中一时大恸,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铺天盖地笼罩住了他。 许晟不知道顾耀是不是真的会等他,唯一明白的是,他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从他听见永远两个字,心中除了惶恐,更多却是期待的瞬间,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第151页 作者有话说 伤心,这一章已经在脑子里想了很久了。以为会写得很爽,更多是伤心。翻了一下细纲,希望能在三十万字前,结束上部吧。 第50章 幻象 「是明天什么时候的机票?下午?」外婆推门进来,见许晟正在清点行李。 「下午两点。」 「怎么走得这样急,今天这才刚考完,明天就回去。」外婆嘆口气,摇着团扇在飘窗边坐下,想了一想又说,「机场离得稍微远了点,不过提前三个钟头出门也够了,明天吃了午饭再走?正巧订了新鲜的猴菇会送来,家里参芪也是现成的,煨汤给你喝,养养胃。」 「不用了。」许晟摇摇头,「您和外公明天不是要去见朋友吗?只做我一个人的饭多麻烦,况且太早了我也吃不下的。」 「你哪里是太早了吃不下,我看你这段时间胃口一直都差,蔫蔫的。这几天胃病又犯了吧?不说,就打量我不知道?」 「小毛病,我吃两幅药也就没事了。」许晟笑了笑,把书装好,坐到她身边去,「倒是我走了,您和外公要多注意身体。」 「知道了,我们晟晟最乖。」外婆揉揉他的头髮,「回去看看也好,只是你爸爸妈妈工作都忙,家里虽然有阿姨,一日三餐你自己也要上心。我和你外公这里,你是不用操心的,再者,八月里学校不是要补课,一个多月。你也就回来了。」 许晟抿了抿唇,外婆打量他神色:「……不回来了?……同你爸妈说过没有?」 「还没有。」 「好端端的,这……怎么了?」外婆皱皱眉,想了想道,「……前段日子,你爸爸的事,惊着了?担心他们?」 许晟含煳地应了一声,外婆便也不再说了:「你一向有主意,想好了,要怎么样都随你,要回去也行。只是不要总也心事重重的,还这样小的年纪呢。」 「我知道。」 「不知道你打的这个主意,衣裳我只让阿姨给你收了夏天的。你一个人,託运也麻烦,明天直接寄吧。只随身带个包就好。」外婆慢慢摇着扇子,带出细细的风来,有白玉兰的香气,想一想道,「春秋的也先不拿了吧,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要是真的不回来了,到时候也给你寄过去。要是改了主意,也免得带来带去麻烦。」 许晟靠在她肩头:「……也不会不回来的,总还要回来看你们的。你们要是空了,就来n市住一段。」 「好,现在都方便,不像我刚嫁给你外公的时候,寄给信都要十天半个月的。」外婆笑了笑,又问他,「那跟朋友都道别了没有?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耀耀来家里玩。」 许晟嵴背僵了一僵,自从那天生日以后,尽管都装得无事发生一般,可顾耀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同,但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的莽撞。对他倒是更小心翼翼,并不多提一句。 今天也一样,陪他到了小区门口,临别时只是轻而快地拉了拉他的手:「明天见。」 明天。 明天那群朋友要替顾耀补办生日会,可他看着他望着自己期待的眼睛,无法回应他好或者不好,只能说一句再见。 「……晟晟?」外婆轻轻拍了拍他,「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 许晟摇了下唇:「没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顾耀来家里找我,您就告诉他,我走了。」 「怎么?」外婆蹙了蹙眉头,「你没有同他道别吗?」 当然要道别。 许晟想,可是当他面对他,当他看着他的眼睛,要怎样才能说出那些话来? 就先离开,隔着山海间长长的距离,隔着听筒,电话线,再告诉他,一切结束了。 什么也不多说,什么也不解释,腻了而已,不想继续了而已。 顾耀或许会不相信,或许会找他,也许来家里面,但他定然不会把这些事捅破,惊扰外公外婆。他不会这样做。许晟清楚这一点。 他会伤心一段时间,兴许失魂落魄,可是时间是最好的灵药,终会抹平一切的。 一天,两天,大不了一年,两年……难道还能记一辈子吗? 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这一回事。 总有一天,他会忘了他,或许某年某月,他们在某个不知名的路口擦肩而过,能够平淡地对对方说一句好久不见,就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我会和他说的。」许晟轻轻岔开了话题,「我刚在楼下,看瑞相图您都绣好了,什么时候送去寺里?」 「原本想明天去的,这不又有事。后天吧,总得赶在成道日前。」外婆指着外头的云,阳光藏在后面,笼上一层淡金的光晕,「鲤鱼斑一块一块的,明天天气肯定好,倒是可以早起把经书拿出去晒一晒了。原本该六月六,偏偏那天下雨。」 许晟心中蓦地一紧:「……好。」 夜深了,佛堂里静悄悄的,许晟轻轻拉开了那一格红木柜子。 行李都收好了,除了藏在佛经下的日记和那本《倚天屠龙记》。 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他曾经认为男人也一样。 可是事到如今,算是谁骗了谁?哪里说得清。 开始是他偏要勉强,现在,他还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许晟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唿了口气,把书和日记都拿回卧室,在包里放好,重新又进了佛堂。 第152页 徐徐的白烟后,菩萨始终是一双慈悲的眼。看着,见证着,浮世三千,痴男怨女。 许晟跪在蒲团上,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只是那时他心中只是坦然,平静,没有丝毫的畏惧。 如今不再了。 忧惧从何而生,菩萨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温柔的眼底,似乎染上了悲凉的底色。 室内一星烛火微动,窗外斗转星移,檀香燎燎间,这个漫长的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第一缕霞光,从窗户的一角落进来,天亮了。万里无云,果然是一个晴日。脚步声轻响,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怎么这么早?」外婆愣了一愣。 「要走了,想着来敬柱香。」跪了一夜的腿有些麻木,许晟慢慢站起身来,面上不露出丝毫的异样。 「敬了吗?」香炉里的香都已经燃尽,没有哪柱像是新点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 外婆穿一件淡蓝色的古法旗袍,白髮在脑后用一根木簪挽得一丝不苟。打扮得比平日更端重些。 「您来拿经书去晒?」声音有些沙,他咳嗽了一声,「我陪您。」 「不用了,去睡一睡吧,几点起的?眼下怎么都泛青。」外婆心疼道,「年纪轻,正是贪睡的时候,不要起这么早了。虽说上香是要早晨,但只要心诚,其实也不拘什么时候。」 说着外婆往窗外瞧了一眼,楼下阿姨已经在花园里摆好了桌子,也铺好了盖经布,便拉开抽屉,把平安符小心翼翼放到佛前,再将经书一本本取出来。 许晟陪着她取了两个抽屉,外婆便道:「好了,你别忙了,把香敬了去睡一会儿。下午不是还要飞回去呢,也不怕辛苦。」 「倒也不怎么困。」许晟勉强笑了笑,见外婆坚持,便依言上前去取了一柱香。斜贴着烛火,刚引燃,忽然听外婆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他转过头去,就见外婆从地上捡起了一张四四方方的证件照,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本经书,那张照片就是从里面掉出去的。 一时间,许晟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怎么把这个忘了。 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还没想好怎么说,外婆倒是开口了:「你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是我放错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小学五六年级?当时看起来还是个米糰子呢……」 心跳声忽然就听不见了,香灰落在手背上带来灼伤的痛感,他怔怔地看着外婆微笑着,指尖从那张小小的证件照上抚过,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也都听不清楚,然后她放下经书和照片,又出去了。 半晌,许晟放下香,走过去,把那张照片拿了起来。他的手一直在抖,有些拿不稳。时间太久,色彩都斑驳了,所以也看不清楚,照片上的人,并没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找到了。你原来的照片我都收着呢。」外婆拿着一本相册笑着走了进来,一面说话,又在翻着,「我看看你小学的毕业照在不在……」 「外婆。」许晟艰难地开口了,声音干涩地,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发出来的,「……这,这不是我的照片。」 「什么……怎么不是。」外婆嗔道,「我孙子我还不认识,喏,这你小学的毕业照,明明就……呀,仿佛还真的不是呢,这孩子是谁呀?怎么这么像……」 两张年纪相仿的照片放在一起,更能对比出差别,也更能看出其中的相似之处。 桃花眼,高挺的鼻樑,薄薄的唇…… 「这是顾耀。」许晟低声又重复了一遍,「这是顾耀的照片。」 「哦,哦,对。这是耀耀。」外婆偏头来看他,「长大了,长开了,你们倒没那么像了……」她仔细端详着许晟的脸,有些新奇的样子,「原来怎么没发觉,你们眉眼还是有些像的,只是你的眼睛随了我,褐色的……难怪呢,我看见那孩子,就觉得格外地亲切……」 难怪,难怪。 岂止是外婆,他第一次看见顾耀照片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宋一杭问他是否来过z市,卖青柠水的店员说『你们是兄弟吗?』……还有何灵,那个晚上,她从巷子那头走过来,第一眼把他错认成了顾耀…… 「像吗?」他问外婆,心里渴望着一个否定的答案。 「有一点儿。不说倒没有往这个方向想。」外婆还沉浸在这有些新奇的发现中,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异常,「还是小时候像些,现在大了,五官轮廓都更分明了,就不那么像了……对了,耀耀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许晟没有回答,他根本无法开口。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这张毕业照上,除了他,还有高欢玥,他凝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找林逸,但没有,那时候他早已经休学了。 林逸。 他有些迷茫地挪开了视线,又看见了那本经书,那本他随意拿来藏这张照片的经书。 是一本《金刚经》。他只记得其中一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诡异而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第51章 利用 到底是怎样应付过去的,许晟完全都不记得了。 行尸走肉地陪着外婆把经书一本本起床晒到院子里,食不下咽地吃了早饭,中途贺延发了信息来,说人都到了,问他什么时候去,他镇定地推说有事,要晚些。 第153页 等到十一点,家里的司机送他去了机场,他站在航站楼的入口,看着车开远,又重新走了出来。 「去哪儿?」的士停在了面前。 许晟垂下眼:「虞山。」 已经过了广玉兰盛开的季节,如今是槐树生长的时候,两边的树叶交织在一起,苍绿的枝叶交错间,垂下比汉白玉石阶更加雪白的细碎花朵来。 守墓的老人还坐在他的小屋里,年轮一样的皱纹嵌在沧桑的皮肤上:「姓名……逝者的。」 「林逸。」 老人的眼皮仿佛动了一下,半抬不抬地看了他一眼,动作缓慢地那本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迈的发黄的笔记本,手指点着,一行行地往下找。 「我知道位置。」许晟说,老人家似乎耳背,没有理会,还是坚持翻到了才说:「十七排,第二个……来,你登记一下。」 正午,并不是扫墓的时间点。空荡荡的墓园里,只有几只灰扑扑的鸟在石子路间跳来跳去。这里的温度,似乎天然地要低上几分,死亡的阴影被树叶具象化,将光亮都挡在了墓园之外。 一牌牌墓碑穿过去,才见到了第一个人,一个女人。穿很艷丽的桃红色的裙子,站着面无表情地烧纸,指间还夹着一根烟。经过时,斜斜地看他一眼,又平淡地挪开视线去。 或许别人看他也很奇怪,哪里有人祭奠,却不带任何花,也不带纸钱香烛。 他越过了林恆夫妇的墓碑,略停了一停,走到林逸的墓前。 来做什么呢?许晟也不知道。 人已经不在了,难道还能回答他的疑问吗? 他看着墓碑上林逸的名字。又有种极不真切的感觉,林逸……死了么?葬在这里的人……是林逸吗? 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他火化,会不会这只是一座空墓。会不会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风从柏树梢抚过,带着叶子沙沙作响,像一首无字的輓歌,许晟忽然清醒过来。 林逸是真的不在了。 就算所有的事都是假的,是错的,唯独这一件,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死了。 留给许晟的只有一个日记本,一部手机,和无穷的,无穷尽的疑问。 许晟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真相,可是现在…… 他咬了咬唇,从包里取出那本日记来,已经许久没翻了,不愿意也不敢。 可上面的每个字依旧烂熟于心。只是如今再看,带上了另一种他并不肯面对的揣测再看,似乎一切,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从十月十五号能翻到的第一篇日记,持续一个来月的梦呓一样的话语。日记里的那个人,出现在街头巷尾,甚至林逸的梦中,究竟那是谁? 因为后面出现的名字,因为那张照片,他曾经坚信那是顾耀,包括林逸精神恍惚之际见到的幻相……可是因果从来不是这样关联的,是先有了那个没有名姓的『他』,才有了顾耀的出现。 『他』和顾耀,是同一个人吗?顾耀,会不会,本身就是一种『幻像』。 眼睛看得发胀,许晟仍然不停地翻着。日记上的每一句都是折磨,字里行间,藏着无数的,勘不破的秘密。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难道林逸会蠢到为了一个『幻相』去死吗?日记里白字黑字明明白白的欺骗,利用,新年夜的失约……他翻得太快,纸张划破了他的手,许晟忽然顿住了,血落在纸张上,让他想起了除夕夜的灯笼。很多他从未留意,也仿佛毫无关联的小事,忽然便浮上了脑海。 手一直在抖,两次都按错了。第三遍,才顺利地把号码拨出去,那头很快接起了:「晟晟?」 外婆的声音有些惊讶:「还没登机吗?」 「晚点了。」许晟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声音才能没有一丝异样,「外婆,您记不记得,有一次,您说,和外公在公园里,遇见林逸了。同他讲了,我们要来过年的事。」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外婆似乎换了个地方,身后有舒缓的乐声传来,这个名字,让她的声音也迟疑了两分,「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他知道是哪个年吗?」许晟问,喉咙都发紧,「……他知道,是春节,不是元旦吗?……元旦节,林逸有来家里吗?」 一连串的问题,外婆都懵了。太久了,她实在也记不清,当时到底怎么说的,有些犹豫道:「没有来呀……想来不会吧。况且……」 「什么?」 「况且元旦节我和你外公也不在家的,z大每年元旦都要举办新年音乐会,我们一早就去了。」外婆有些担忧道,「晟晟,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了而已,可能是要走了,心里总有些……」 「我明白。」外婆嘆了口气。 当然不可能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此时此刻能够明白他。 许晟藉口要登机了,挂掉了电话。脑子里恍惚涌进许多事情来,又什么都抓不住,最后莫名想的却是,外婆那头的乐声,仿佛是《auldng syne》。 高跟鞋的声音在石板路上响起,是那个烧纸的女人,姿态悠闲地往外走去。 他也该走了,许晟想,可是走去哪里,他没有方向。心里的迷茫与疑问,并没有比来的时候,减少分毫,甚至更甚。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墓碑上林逸的名字,熟悉的两个字,看得久了,几乎要不认识了。他深深唿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墓园外走去。 第154页 守墓的老人还坐在他的小屋里,有个穿黑衣的男人站在他的窗前,大概也是在登记,察觉到脚步声回头看了许晟一眼,又平淡地回过头去。 许晟没有理会,沿着楼梯往山脚走,下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勐地顿住了脚。 不对。许晟转过头去,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很普通的一张脸,丢进人堆里都不会认出来。 许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可内心有个声音又在告诉他,他的确见过他,或者说他们。 这一类人。 在每一个许启君会出席的重要场合,都会隐藏在人群里的一类人。在许启君成为议长的前一周的时间里,也有很多这样的人,藏身在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上。面容各异,但总有相同的气质。 手心莫名就出了汗,盛夏,硬生生觉出了一股凉意来。许晟在原地站了半分钟,加快脚步下了山。 这里的确不好叫车,连加了两次价才终于有司机接单。又过了半个小时,他终于看到了五中的校门。 已经进了暑假,大多的学生都离校了。学校两旁的铺子大半也都拉下了门帘。小区楼道前的垃圾堆里扔了不少教辅资料,厚厚的几摞,大概是来自刚刚解放的毕业生。 电梯轿厢里还张贴着帮选志愿的gg,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自然一个字也没有记住。 「叮」的一声。轿厢门开了。同上次来时一样。只是左边第一户门关着了。 许晟走上前去,没有任何迟疑地按下了门铃。 半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开门。可许晟听见了脚步声,心里也很清楚,门后一定有一个人正在观察他。他索性抬手挡住了猫眼,又过了片刻,门开了。 「你找谁?」依然是个陌生的男人。 「谁安排的你们?」许晟看了他两秒,很轻地扯了一下唇角,「桑叔叔……还是我爸爸?」 「你在说什么?」那人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来。 「打电话跟他们说一声吧。」许晟平静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想你可能是走错了。」那人做出要关门的架势来,许晟也没有坚持,收回按在门框上的手。转身进了电梯。 而手机铃声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刚到一楼,桑链的名字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桑叔叔。」许晟抢在他说话前开了口,「为什么?」 桑链语气中带着一些安抚的味道,倒并没有完全装煳涂,或许也是清楚没有必要:「晟晟,你也明白,你爸爸在这个位置上,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哥哥这件事情,总是有些敏感的。让人守着,也不过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拿此作文章。」 这个理由好,他不如相信更好,但许晟依然开口了:「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们要瞒个彻底,林逸甚至就不应该下葬。现在这样算什么?难道谁要做文章还需要挖出他的骨灰还是找出他的血?」 许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冲动,也从来没有这样冷静过,冷静到所有的细枝末节都一起涌入他的脑海。 比如某个夜晚,许启君应酬喝了一点酒。当时许晟以为父亲是很清醒的,现在想来也许并不是,所以才会问他,什么情况下,才会去公墓找人……他也告诉了他答案。 「桑叔叔,你们是要知道的人知道。你们想知道,谁是知道的人,是吗?」翻来覆去像是绕口令,桑链的声音却在一瞬变得紧绷,「晟晟,是谁来找你说什么了?」 许晟没有回答,他听见自己开口:「林逸真的是自杀吗?」 「晟晟!」桑链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现在还在五中旁边?你就在那里,叔叔安排人来接你。」 「没有任何人跟我说任何话,只是我突然发现我漏掉了好多事情,可是现在,我有更多不明白了。」 「什么事情都不要紧,你先冷静一点。叔叔马上过来……」 当然要紧,如果自己才是隐藏在那个代词后的人,那么日记里的欺骗,利用又是什么? 原本他是毫无思绪的,原本他是不愿意去想的——在桑链这个电话打来前。 于是他挂掉了。 最近一班回n市的航班在两个小时后起飞,赶在廊桥关闭的最后一刻,许晟登上了飞机。 电话一直在响,反反覆覆,还好大多都是桑链,贺延,甚至还有一个高欢玥的,但并没有他不想看见的那个名字。 「先生,手机需要调整成飞行模式或者关机。」空姐走过来温声提醒道。 「知道了。」他关掉了手机,一直到飞机降落,出了机场也没有再打开。好在身上还有现金,否则连机场到议会大楼的车费也付不出去。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一开手机就看见来自父亲的信息或者未接来电。可是当推开车门,见到等在门口的张朝时,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小晟。」张朝迎上来,神色有些担忧,下意识想要接过许晟手里的包,被后者轻巧地避开了。 「我爸爸呢。」 「议长下午有个紧急的会,还没有结束。他说你要是来了,就先去办公室等他。」张朝一面同他说话,想要引着他往里走。 许晟站在原地不动:「张叔叔,当初是你去收拾我哥哥的遗物的。那些东西不是都运回n市了吗?在哪里?」 「晟晟。」张朝按住他的肩膀,「先进去。」 第155页 许晟还是看着他:「你们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你不要乱想,进去说。」张朝的语气严厉了两分。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真的,我……」他摇了摇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夕阳要下山了,余晖落在议会大楼上,顶端鲜明的标志,闪闪发光。多少人争先恐后,想要坐到最顶端的那一层去。 那里只有一个办公室,写着他父亲的名字。 可是他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林逸是个勋章吗?还是一个阶梯?没了他,今天到这里的人。」许晟抬手直直地指着议会大楼,冷声问张朝,「你觉得是不是如今的许议长?」 张朝勐地瞪大了眼,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小晟。」他甚至左右看了一眼,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抓住许晟的手腕,「你冷静点,先跟我进去。」 「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我就是太冷静了。」许晟冷笑。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或许就是林逸说的利用。这样的说法从许启君收养林逸那天起一直没有停止过,许晟不信,也觉得相信的人很蠢。 但林逸如果因此死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逸真的是自杀的吗?」桑链没有回答的问题,他又问了一遍张朝。后者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惊恐了。 「我不进去。」许晟勐地挣脱了他的手,「你告诉我爸爸,我回家等他。」 或许是怕太引人注目,他冲出议会大楼的时候,张朝并没有追上来。 许晟一直往前走,一直走,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 从冬天,到夏天,他一直没有回过n市,可是他在这里长了十六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分外的熟悉。 这条小道走到底,会是一个公交车站,坐十七路公交车,不用换乘就可以到n大附小……那栋楼是新修的,原本是个电影院,李然带着他和林逸去过……再往前走的公园,两家人一起野餐过…… 当他终于停住脚的时候,许晟发现自己回到了警局家属院的老房子。 是那种有些老旧的楼梯房。一共只有两栋。他们家在左边,林家在右边。警局年初已经搬去市政府旁边办公了,这边只剩了档案部门。家属院的人也很多搬走了,许家都算搬得晚。如今冷冷清清,只有几户的灯还亮着。 许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钥匙竟然还在身上。 走上楼,门,也很顺利地开了。 大半年的时间不住人,早就断电了。 幸好採光是不错的,傍晚时分了,竟然也不十分地灰暗,沙发上,桌上遮着的布,还是搬家那天,他和母亲一起盖上的。原本用来挡灰的东西,如今倒是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扯开一块,扬起漫天的粉尘来。 许晟仰面在沙发上躺下,累极了,也倦极了。他觉得自己是没有睡过去的,怎么可能睡得着? 但当意识再恢復的时候,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光也看不见了。他是在地板上醒来的,又从桌腿下找到了手机,撑着最后一格电,看到了一堆的未接。原来已经八点了。 手机自动关机了。带走了房间里唯一的光亮。视线一旦黯淡下去,听觉就会更加分明,除了心跳和唿吸,什么都没有。许晟蜷膝坐起来,坐在地板上,这是他今天唯一安宁的时刻,可以把所有的,一股脑得到的消息,残缺的片段,全部都再理一遍。 他就着地板上的灰,摸着黑一条条地写,照片,日记,墓地,林逸,桑链,许启君......还有最后一个名字,只写了一横,许晟没能再写下去了。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他强迫自己把那个人忘掉。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全部倒回去,回到他得知林逸死讯的那一天。 他已经知道,也接受林逸死了。当初他不甘心,想要一个原因,要一个为什么,现在也一样。 为什么?他问自己,沿着所有的线索和假设,一点点地想,发现似乎又错了。 要是有人,为了让勋章蒙尘,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实则已经是他私心希望的事实了。因为只有这样,许启君才最无辜。可是这可能吗?林逸或许因此赔上性命,又怎么能未卜先知,在日记里控诉被利用? 只是一个巧合?他不信。 况且还有欺骗,欺骗又指什么?是同一个意思吗?他也不信。 不懂,想不通,所有的解法都解不开死亡。 许晟一拳砸在了地板上,闷闷的一声响,他没有办法再躲在这里等下去了。 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拉开门,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了门口的鞋架上,放着一个包裹。 许晟的确记不清,进门的时候,东西是否在这里,只是上面的灰尘,却明白地告诉他,一定已经放了很久了。 他慢慢拿起来,上面有快递员代签收的字迹和很普通的几个数字构成的日期,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因为那是林逸下葬的日子。 那天发生了什么? 没有合适的机票,他坐着晚点的高铁到了z市,看着林逸下葬,去了林逸自杀的房子。也的确接到了一个电话,快递员说有他的包裹,家里没人,放在了门口的架子上。后来他问阿姨了,于是拿到了一本棋谱。 原来,不是吗? 他自己买的东西,或者是父母买给他的都不可能寄错到原来的地址。但有一个人会。搬家的时候,林逸已经去z市了。一次也没有再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第156页 可林逸应该知道啊,舒琴不会没有告诉他啊。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许晟慢慢拆开了包裹,他记得快递员说,摸着像书或者文件。的确是,很厚的一个文件袋。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信。 没有信封,只是对摺的信纸,打开字迹也是熟悉的。他们曾经跟着同一个书法老师。 『许晟,见字如晤。』 作者有话说 有一些我的老读者应该比较清楚我的风格,所以看到现在大概不会很惊讶。 伏笔呢,前面是埋了很多的,只是这篇文的确写太久了,很多大家可能记不大清。简单提示一下最重要的吧,第一章 ,许晟接快递员电话,和第三章他回去找阿姨拿快递,包括搬了新家时间不到半年这几个点,都是明确写过的。大家当时可能当作简单的衔接,就看过了,当然这也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这一章还有很多这样和前面伏笔的唿应,包括这一章里面,我也在继续为后面埋伏笔。大家可以慢慢发现啦。 如果觉得想看更单纯的爱情故事,不喜欢这样的风格,我也完全理解尊重,及时止损,总之,阅读愉快啦。 第52章 无尽夏 「许晟说还有事,要晚些,下午过来。让我们先吃,不用管他。」 贺延打完了电话,从露台往回走,路上被四五个人拦住,嘻嘻哈哈地聊天说笑,耽搁了好一阵,还顺手拿了两块小点心,才终于走到顾耀面前,给了他这个消息。 「他没有说别的了?……我不吃。」 「没有啊,你不是就爱吃甜的……今天又不吃了。」贺延拍了拍掌心的点心屑,「应该有什么?」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握在手里的手机,撇撇嘴,「有电啊。你怎么不自己打,这么爱使唤人……算了,算了,看你是寿星,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了。」 顾耀没说话,垂下眼点进微信界面。一堆的信息,但没有许晟的,退出来,指尖挪到那个熟悉的号码上,犹豫了片刻到底也没有按下去。 「吵架了?」 宋一杭不知何时坐了过来,顾耀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对着手机愣了足足有一刻钟了,贺延都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顾耀下意识又往楼下看,这是个建在半山腰的中式庭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地方不算大,造景却是很精巧的,一派江南水乡的气氛,整个院子又都做了玻璃的天幕,将暑热隔绝开去。 一眼望出去,漫山的风光尽收眼底。 顾耀没看那么远,他的目光只在院子里扫过,再看向入口的地方——今天来的人多,他不是个个都认得,但他们个个都认得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早早就来了。只是这么多人里,始终没有出现他想见的那个。 「还没到的。」宋一杭知道他在看什么,自从来了就失魂落魄的,想一想又试探着重复了一遍,「吵架了?」 「没有。」顾耀摇头。 「贺延说你支使他替你问人来着。」宋一杭笑了笑,没再追问。 顾耀的目光还是盯着入口处的门,做成了仿古的样式,门钹是很精巧的兽首。 此刻隔得远,分不清是椒图亦或者饕餮,只知道阳光反射在上头,失神久了,晃得眼睛疼。不由得开口:「我有些慌。」 宋一杭原本都站起身来了,闻言又顿住了脚,一愣:「什么?」见顾耀的面色,也有些不确定了:「……你不是说没事吗?」 「没吵架。」顾耀顿了一下。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点,有人来了这么久没见着正主,试探着上楼来看。 算不上多熟的关系,甚至很多也没有邀请,只是闻讯来的。但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些生意往来,宋一杭知道顾耀素来都不在意这些人情交际,此刻恐怕也没有心情,于是自己起身去替他敷衍了一圈回来,见他还是有些凝重的神色:「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顾耀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心里莫名地,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今天……还是昨晚临别时,许晟对他说再见时昏暗灯光下头更加晦涩难明的眼神,让他惴惴难眠,辗转反侧了一整晚……亦或者更早一点,从生日那天起,当许晟对他说出了离开两个字来。其实他一切的不安就已经开始了。 今早原本想要去东篱找许晟一起的。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了,可也说不清怎么想的,在外头站了半晌,最后还是自己先过来了。 心里想着,见到人了就没事了,可他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惶恐也逐渐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就如同天边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云,阴沉沉的一片,刚刚的阳光也被挡住了。 到了现在甚至没有勇气给许晟打一个电话。莫名的,总害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可是这样等,也不见得就是好的。 「兴许是我想多了,昨晚没睡好。」顾耀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抬腕看了眼表,自言自语,又像和宋一杭确认一样,「其实也还早是吧?」 「是还早,贺延不是说许晟下午过来吗?这才刚十二点。」宋一杭配合地说,又道,「先吃饭吧,你别在这里当望夫石了,等会儿许晟来了知道了一准笑你。」 「还笑什么,我要闹了!」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地传来,贺延只听到后半句,一脸不高兴地蹿上来,「真是服了。你们俩怎么心安理得,还在这里躲懒啊,留我一个人干活是吧?!尤其是顾耀,你刚不是说一会儿就下楼吗?我蛋糕都接完回来了,你竟然还在这里坐着?」 第157页 「……我说了吗?」 「说了啊!」贺延瞪大眼,一脸你怎么不认帐的表情,「我还能污衊你?!令人髮指简直!」 顾耀实在走神走得厉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更别提自己说过些什么,哦了一声:「走吧,下去吧。」 「我不去了。」贺延很不满地在沙发上坐下,板着个脸,「别人都是来做客的,只有我来给你做傧相的是吧?」 「行了,行了,别拿乔了。」宋一杭拉了他一把,「咱们三个都在上头,一会儿楼下的又追上来了。」 「来了我也不应付了。」 「不要你应付,我应付。」宋一杭摆摆手,「差不多得了,你蛋糕又订的冰淇淋的?一会儿该化了。」 「放冰柜里了,要这么快化我就去把他家招牌砸了。」贺延嘀咕着站起身,说你俩就狼狈为奸吧,还是小许最好,他来了我告状去。 可是事与愿违,许晟一直没有来。 天边的云聚了散,散了聚,阳光忽明忽暗,转眼已经到了半下午,贺延一向心大得漏风,从游戏里抽出神来,都察觉奇怪。 「怎么小许还没到?」他喝了点酒,不多,但兴头上喝得急了些,此刻看东西都有些重影,摇摇晃晃站不稳,搭着宋一杭肩膀,「……你们问过了吗?」 宋一杭实则也觉得不对劲,加上顾耀这样明显的反常,只当是闹了什么矛盾,不愿意直说。背地里也已经偷偷给许晟去了电话,只是那边却一直没接。 他看了一眼顾耀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延便不耐烦道:「……还是我来问吧,这么点小事都指望不上你们,哎,真是的,我交友不慎啊……」 他嘟嘟嚷嚷地,说话间,号码已经拨了过去,顾耀坐在一旁喝水没开口,捏在杯壁却是不自觉地握紧了,骨节都有些泛白。 「怎么回事啊……」机械的铃声反反覆覆地响了几遍,迟迟都没有接。 「小许搞什么呢……」贺延垂下手来,唉声嘆气,「还不来,我看这天气古怪得很,一会儿别下雨吧……今儿早起来看新闻说又观测到什么对立云团,可别又跟去年似的有颱风登陆,那就不好玩了……不过要是八月来颱风倒也不错,至少就不用补课了。」 话题跳得太厉害,宋一杭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对流云团,也懒得纠正,只是点破他:「……国际部本来也不用补课。」 「我这不是替顾耀和小许操心嘛。」贺延义正言辞道,「我可不是那种只关心自己的人」 可惜顾耀并不领受他这份情,听他乱七八糟地说了半天,也只是声音有些紧绷地问:「……打通了吗?」 「啊?……哦。」贺延凑到耳边一听,铃声倒是停了,变成一个机械的女声,非常不解风情而冷漠地通知,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没……」 他刚说了一个字,却见顾耀手一抖,玻璃杯竟然就这样直直地砸在了地板上。一片飞溅的玻璃割伤了他的掌心,他没有管,又掏出自己的手机来,手却也抖得厉害,号码才刚拨出去,没拿稳,竟然也掉了下去。 屏幕砸了个粉碎,蛛网般向四周裂开,如同一个极不好的徵兆,他看见许晟的名字闪了一下,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贺延吓了一跳,但酒精搅合脑子还煳涂着,先非常迷信地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扬声叫服务生拿医药箱来,顾耀却已经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去。 「哎,哎,至少贴个创可贴啊你。」贺延一愣,叫了两声顾耀没反应,转头问宋一杭道,「干嘛呢这?」 「叫人把玻璃收拾一下。」宋一杭压了一下他肩膀,两步追出去,顾耀已经走到了院子外头。随手招了个司机,就拉开了车门。 「你去哪儿?需不需要我陪……」 「不用。」顾耀摇头,声音很低语速很快,「你盯着点贺延别喝多了,差不多就让他们散了,别太晚了弄出事来,帐记我头上,我先走了。」 听上去倒还算镇定,只是这话分明是今天不会再回来的意思。宋一杭看他状态多少有些不放心,但这样的事,他虽然是朋友,一味搅合太多了也尴尬,加之还有一群人在这里,也不好只留下贺延。 略一犹豫间,顾耀却已经弯腰上了车。 车辆转过弯,藏进树木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顾耀怎么这就走了!」贺延慢半拍从里面冲出来,只看到车尾扬起了山道的落叶,「辛辛苦苦给他攒的局,他倒跑了,不行不行,我找他去……」 说着他作势也要跟着上车,被宋一杭一把拖住:「别添乱了,你去干什么?」 「凭什么不让我去!」贺延胳膊肘一怼,十二分不满地高声嚷嚷起来,「他俩整天奇奇怪怪地这是干嘛?搞对象呢难道?还不许人跟了……不,不是吧?」 他的脑子总是该清醒的时候搭不上弦,错了时机,却又能突然地灵光一现。 宋一杭没说话,贺延勐地转过头来,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相信,又怀疑地看着他,声音倒是低了很多,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再次重复了一遍:「……不是吧?」 「什么不是。」 「……你早知道了?」 「我不知道。」宋一杭诚恳地摇头,趁着贺延还沉浸在震惊的余韵中,伸手推他一把,「好了好了,先进去。」 第158页 「不用进去了,就在这里停。」 司机正要拐进内部路,闻言踩下了剎车,甚至还没停稳,顾耀已经拉开车门下了车。 下了山温度越发地高,弗一离开冷气的庇护,热浪便席捲而来,有些闷,像脸上被蒙了一层纱,叫人喘不过气。 别墅区人原本就少,这样的天气,更是一个人影也觅不着。石子路两侧的植物,养护得再精心,日头下依旧呈现出难以忽视的颓势来,唯有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不长的一段路,顾耀走过许多遍了,今天却觉得尤其地漫长,看见那个熟悉的小院时,背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停住脚,慢慢唿了一口气,顿了两秒才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 没有人。 一遍,两遍……铃声在院子里迴荡,他不死心地伸手又去拍门,掌心都红成了一片,而那扇曾经在他无数失意时刻,带给他慰藉的门,却始终也不曾打开。 院子里的绣球还在风中招展,只是花瓣边缘已经带上了枯黄的痕迹。顾耀抬头去看,二楼许晟的卧室,白色的纱帘被吹出了窗户,在空中飘荡着,宛如一个虚幻的梦境。 有一个瞬间,他疑心自己真的陷入了一个幻境中去,那些志怪故事不是常常这样讲吗,说某年某月某个书生,误入了某座深山或者庙宇而得见仙人,其后种种因缘际会,不过浮生一梦,梦醒,人去楼空。 「先生,先生。」 大概是他敲门的动静在这寂静的别墅区显得太过喧譁,惹得邻居不满,有穿着物业制服的人匆匆地赶来:「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我要调这段路的监控。」顾耀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地开口。 「调监控?」物业愣了一下,「您是这里的住户吗?是有物品遗失吗?」 顾耀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同他做任何的解释,非常徒劳地又敲了两下门,在物业再次阻止他之前,失落地垂下了手,又重复了一遍:「我需要调一下监控,现在。」 「不好意思,按规定是不能随意调取的。」他完全不配合沟通,工作人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麻烦您……」 「叫你们主管来。」顾耀截断他,他觉得难堪,但此刻除了找到许晟,别的念头对他都没有那么重要,顿了一下,就还是说了,「我姓顾。」 监控室里,同一段画面已经反反覆覆放了好几遍。顾耀有些神经质地盯着屏幕,一次又一次,把进度条重复地往回拖。 屏幕上许晟穿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单肩背着一个包,和平时顾耀来等他上课时一样,神色也如常。只是外婆和家里的阿姨都站在院门边送他,上车前,许晟回身和外婆很轻地拥抱了一下,持续得有些久,叫场面透露出了一丝难以隐藏的离别的意味来。 车开走了,开出来摄像头的覆盖范围。 许晟,也走了。 所有不好的预感,在这一刻成为了避无可避的现实,顾耀死死地咬住唇,不想让自己透露出太多的异样。 然而转过头,匆匆赶来的主管仍然被他白得异常的面色吓了一跳,把新买好的手机递给顾耀,后者僵硬地说了句谢谢,又问他,「号码找到了吗?」 「号码是有……」这一片房价不低,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有些背景,顾耀看着状态也不大对劲,身上带着一股焦灼。主管不愿意得罪老闆的儿子,也不代表他愿意惹上别的麻烦,赔笑道,「 不如我代为联繫可以吗?……舒教授一家是最和善不过的,有什么事情,说开了也就是了。」 「……舒教授?」顾耀喃喃重复了一遍。 「是。」主管连连点头道,「舒老师和夫人都是z大的教授,退休前仿佛是学院的院长,脾气最温和了……」 主管又说了些什么顾耀有些耳鸣听不清楚,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自己对许晟丝毫不了解。 他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不知道他们相识前他的生活……就像现在,他知道他走了,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这样地突然。 「如果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顾耀手有些抖,也还是很快换好了电话卡,低声固执道,「号码。」 僵持了大概半分钟,主管到底还是念给了他。 只是将要拨出的前一秒,顾耀自己又迟疑了。 问些什么呢?许晟去哪儿了?……至少在外婆眼里,他们是「朋友」,他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偏偏又这样焦急地寻找他,如果老人家问起来,他又要如何对他们解释呢…… 他垂下眼,看着还在继续播放的监控画面,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一想,片刻后,却是拨通了贺延的电话。 「餵……」 顾耀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贺延就已经叽哩哇啦地叫了起来,「顾耀!太不够意思了吧你……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都瞒着我!」他的语气造作而痛心疾首,就像被拐带了孩子的老父亲,「我还傻了吧唧的,以为大家都是好哥们呢……你们俩竟然背着我谈恋爱……小许这么标准一个模范生,怎么就着了你的道了,老实交代,你给人家灌什么迷汤了……」 「好了,你去坐一会儿,醒醒酒,怎么还说上头了。」电话被宋一杭接过去了,有点尴尬,「那什么……贺延看出来了,你找到人了吗?」 顾耀答非所问:「你问问贺延,高欢玥来那一次,我记得他留了微信。」 第159页 「许晟回n市了?」宋一杭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高欢玥是谁。 「……或许吧。」 明白他着急,宋一杭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贺延的手机翻了翻,很快找到联繫人推给了他。 好友申请发过去,没多久便通过了。大概觉得意外,正在输入的提示浮现又消失,字还没有打过来。顾耀等不及,语音拨了过去。 高欢玥还记得顾耀,但更多也觉得奇怪,听他问起许晟是否在n市,有些莫名其妙道:「……挨着期末考,这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繫过,也没听他说起要回来……我还说假期要来z市找他们玩呢。怎么了?」 顾耀咬了咬唇:「我联繫不上他,他家里也没有人,我,我不太想打扰老人家,所以只好,不好意思……」 他语无伦次,声音有些莫名地变调,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很快地又停住了。 「没事没事,是关机了吗?你有急事?」听出了他语气的勉强,高欢玥想一想道,「稍等,我来问问吧。」 过了半分钟她又拨了回来:「……我的也没接,兴许是在忙吧,过会儿看到了肯定就联繫你了。许晟最靠谱了……」 「谢谢,麻烦你了。」顾耀勉强谢过她,「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哎,等等。」他正要挂断,高欢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你问过他哥哥了吗?」 「……哥哥?」 顾耀疑心自己听错了。 高欢玥浑然未觉,热心道:「我记得林逸在五中,只是我不晓得他们放假没有,你要是很急但是可以去看看……他好像换号码,我这里没有,上次来z市都没联繫上他……」 手掌按在了桌角,尖锐的木头压着伤口,模煳的痛感断断续续从掌心蔓延,尚未痊癒的创伤再次裂开,血迹顺着指纹晕开,而更剧烈也更迟缓的痛苦,也跟着汇聚在了胸膛。 恍惚间顾耀想起了许多话。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哥哥,他死了。』 『对不起有什么用。』 『骗你的……』 那个微醺的早春的夜晚,醉了的,原来只有他一个人。 如今已是仲夏了,他看着监视器上,仍然在摇曳的绣球花,有个很美很相衬的名字叫作无尽夏。可是他的夏天,仿佛在这一刻已经结束了。 「你刚刚说,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再清楚自己没有听错,他也问了第二遍。或许有奇蹟呢……可是又怎么会呢?他从来都不是好运的一个。 于是那两个字仍然是那样清晰地传了过来。 「林逸。」 第53章 见字如晤 林逸,林逸。 他写见字如晤。可是许晟已经很难清晰地回想起他的面容来。任凭再怎样想,能够打捞起的,始终都只有一个模煳的影子。 信并不长,讲一些琐碎的小事。 说近来又有些失眠,精神不太好,夜来总是多梦。常常梦见,仿佛是小时候,一道去湖边玩,芦苇舟顺着水飘啊飘,飘啊飘,一回头,却又找不见他了,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常常有人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所以醒来我也很清楚,走的人是我。可是你是不会来找我的,这样也好。 或许你不记得了。我和你说,我不得不走,我说得不对,我是自己要走的。 那天和你的电话没有打通,现在想来,是件好事,才能让我对你的道别,显得体面一些。 或许其实,我也明白,你并不在意这些小事,甚至没有注意过。只是我的妄想,让我干了许多的蠢事。 不过我想如果你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嘲笑我,因为你始终都是一个太好的人,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无法面对自己的卑劣和龌龊。 有时候我会想,你到底是怎样看待我的,总是不得而知。但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弟弟,家人……是我最羡慕的那一类人,只是远远看着你,我苍白的人生,好像又能多一点光亮和希望,这就够了,我应该知足。 我是已经没有家了,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这样的感觉像在深海潜泳,你以为在唿吸, 其实每一分钟都只是离死亡更近,看不见海有多深,看不见终点在哪里。 所以我不能让你也经受同样的苦痛,至少不能由我来开启。 原谅我的自私,把决定一切的权力和负担都交给了你。 我太累了,有过愤怒,失落,可是到了如今,唯一的感觉只有疲惫。或许我应该勇敢一些,去寻根究底,找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可我真的太累了,没有力气再去追究了,也没有意义。这是我的真心话,所以,不管你做出怎样的抉择,不用考虑我,只需要顺应你自己的心意。 可我不能代表任何人的想法,我的父母也不可以。 不过世事本来就难两全,就像我的母亲,当年决定追随我父亲而去,放弃我,我曾经怨恨过她,如今不再了。 因为我也决定选择你。 尽管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我自己,我软弱而自私,愧为人子。况且,我也很想念他们,早日相聚,是对我更好的结局。 或许我应该感谢把这些寄给我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让我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短暂地清醒,也给了我解脱的藉口和勇气。』 第160页 『许晟。』 末尾,他再一次写下了他的名字。 『原谅我,我……』 他怎样呢,到底也没有说。戛然而止,信就断在了这里。如同林逸猝然结束的人生。 许晟躺在林逸的卧室,床沿与飘窗狭窄的缝隙里看完了这封信,就像三个月前,他也是躺在那间出租屋里相同的位置,看完了他的日记。 他认识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林逸,以及林逸眼中非常陌生的自己。 自幼相识,十多年的光阴,他想,他们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彼此。 许晟也终于记起了他的样子,一个单薄的青年人,始终都是安静地,苍白地,温驯地默默待在角落,藏在阴影里。 他是怎样看待他的呢?林逸死前留下的问题,即便许晟自己也没有答案。 哥哥,通家之好,竹马之交,被这些亲密关系包裹着长大的他们,有某一刻是真的亲近过吗? 或许是现在,但隔着生死的距离。 也隔着……隔着另外一个被牵扯进局中的人。 许晟无法再想下去了,他反手挡住了眼睛,遮挡住逐渐模煳的视线,想要寻求短暂的,哪怕一刻的安宁,然而那已经是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半晌,他垂下手缓缓打开了厚重的牛皮文件袋,里面是一些卷宗和档案——关于五年前的那场禁毒行动。 因为这个案子,林恆去世,林逸成了孤儿,许启君却就此平步青云,一直走到了今天议长的位置。 这场当年轰动全国的大案,因为案件性质的特殊,大量的细节并没有进行过披露,在新闻里面也只有过短暂而模煳的报导。 许启君对这件事情从来也是守口如瓶,很多信息,许晟也是今天第一次得知,他快而仔细地翻过每一页。 整个案子是从某个猝死在桥洞的流浪汉开始的,福利中心在收敛他的尸体时,在他为数不多的行李——一床破旧的棉被里,发现了毒品,就此发现了一个利用边缘人员运输毒品的隐秘链条。 z市警方歷时两年多调查铺排,卧底,监控,追踪,再到收网,不可谓不缜密,成果也是显着的,一击摧毁了潜藏多年的制毒贩毒网络,可牺牲也是真实存在的,包括林恆,是许启君最后带出了他的尸体。 文字是冰冷的,客观的描述,但在卷宗之外,还附上了议会厅某次会议的纪要,时间在林恆死前大概一个月的时候,上面很清楚地写着,拟任命林恆为新的局长,并不是许启君。 他们的背景相似,经歷也重叠,但是当时由于李然的病情严重,而林恆与她感情甚笃,白日上班,夜里去医院照顾,从未有一丝抱怨与不耐,风评极好。 所以大部分的参会人员都通过同意,也就让其中某一条反对意见也显得很刺眼——来自当时的局长,林恆与许启君共同的上司与老师,他力荐许启君。 原本他要调任某地的副议长,而在这桩案子之后,林恆牺牲,尽管许启君顺利坐上了局长的位置,他却以身体原因为由,不久就办理了病退。 特殊的时间点和含煳的原因,让一切显得仿佛另有隐情,而当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言外之意却又是很明显的。 许晟喉结轻轻动了动,这些资料并不是原件,是对于重要的页面拍了照再列印出来。过程应当很匆忙,画面有些暗淡,也并不是每张图片都足够清晰,可是上面总局和议会厅的公章是能够看清的。 或许有不完全的地方,但至少展现出来的这一部分,作假的可能性并不大。 许晟垂下眼继续往后翻,再往后,是所有在这场行动中牺牲人员的死亡报告。起初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文件放在这里的原因,因为它们看上去指向性没有那样强。 直到翻到最后,他看到了属于林恆的那一份,他知道蹊跷之处了。 林逸一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把死亡时间那里用红笔圈出来,圈得很用力,纸都要被划破了。 除了那些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的人,所有当场身亡的人中,林恆是最晚的一个。 他的死亡时间判定是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而其他人没有一个超过了六点——这和前面的卷宗是一致的,六点前,现场已经基本控制了。 当然,不能排除有漏网之鱼负隅顽抗的可能,这并不能代表什么,许晟有些麻木地继续往下看。 林恆死于枪击,创面在头部,贯穿,当场身亡。 报告下面甚至附着带有现场的图片,血肉模煳,已经分辨不出任何原本的样貌。 翻过第二页,是现场找到的作为证物的子弹头和弹壳。 文字不带有任何色彩,冰冷而详尽地写着弹头的直径,长度,质量,形状,结构…… 林逸并没有再做任何的标记,许晟的指尖停了下来。 世界上不会有两个相同的人,不会有两支相同的枪,而当子弹从枪膛里离开的那一刻,会带上独一无二的烙印。当看到一颗子弹,也就知道它是来自什么样的枪了。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许启君告诉他的话。 当年许启君在警局工作,许晟还很小的时候,年幼无知,曾经因为好奇,熘进父母的房间,想要偷偷碰一碰父亲的配枪。 他没有找到枪,只找到了一枚弹壳,因此受到了人生中最严厉的一次批评。 但过了一周,许启君给他带回了一支仿真枪并把那枚收走的弹壳又给了他。 第161页 舒琴嗔怪他太娇惯孩子了,可许启君说男孩子有好奇心,哪怕危险一点,也不是坏事。 『弹头的直径,略大于枪械口径,弹壳底部的铭文,代表着生产商和日期,弹身会留下膛线的痕迹,膛线的数量,阴阳线的直径,宽度,和深度,都可以帮助你判断出枪的类型。』 送给许晟的那支仿真模型,是许启君专程找人按照自己的手枪制作的,并不是警局的统一佩枪,从他还在部队的时候,陪伴他很多年,转业时候,专程申请的。 许启君很耐心地教他对比辨认子弹上的痕迹,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旧事了,可许晟还是能够很清楚地记得每一个数字。 特别是当它们再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和记忆分毫不差地重合了。 『啪』的一声,资料从他手中掉落到了地上,白色的纸张,叫许晟想起墓前扬起的漫天飞舞的白色的纸钱。 许启君送他的那支模型枪,舒琴始终觉得太危险, 后来就收在了柜子里。可是许晟知道他是不会记错的,自小,所有老师都夸他记性好,过目不忘。只是用在这里,多少讽刺了。 许晟有些脱力地靠着床沿,恍惚体会到了林逸说的那种沉溺在深海的错觉。 并不存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慢慢淹没上来,一直覆盖住他的口鼻,唿吸也仿佛变得难以为继。 天早已暗下来了,视觉也逐渐模煳,眼前的景象仿佛看不清楚,却慢慢听见了,仿佛海水拍打着礁石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促,没有停歇…… 许晟终于从这幻像中清醒过来,有些迟钝地转过头。 是敲门声响起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哈 第54章 股掌 「来了,来了,等一下……谁呀?」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门里传来,在这等待的间隙,有几个瞬间,顾耀其实想要离开,可最终他还是坚持站在了原地。 「……顾耀?」 门开了,何灵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见他,愣了几秒,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这是怎么了?」 她面上的讶异太明显,顾耀知道,这并不是只是因为自己的不请自来,现在自己看上去,只怕多少显得狼狈,他努力想要扯一扯唇角,最终也失败了,干涩道:「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本来给你打了个电话,没人接,我就……」 「哦……我刚睡着了,现在月份大了,常常都瞌睡。」闻言何灵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有个未接,「……没关声音,多打两次应该也听见了,你怎么跑这么急?」 「我害怕。」顾耀喃喃说。 何灵没听清:「……什么?」 顾耀又不说话了。 今天温度原本也有些高,他不知从哪里跑来,t恤和额发都被汗水润湿了,面色也苍白。自何灵认识他起,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先进来歇会儿吧,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方便吗?」顾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已经入夜了,「对不起,我……」 「没关系的,进来吧。」 她回身找了双拖鞋,招唿顾耀进门,又去给他倒水。肚子比上次见面时更大一些,行动间已经有些迟缓,站在岛台的冰箱旁看了一会儿,转过头问他:「家里只有我自己做的梅子汤,可以吗?」 「都行。」顾耀又在走神,听她问了两次,胡乱地点点头,「谢谢。」 递水过去的时候,何灵才注意到他掌心的伤口,她暗暗皱了皱眉,只是今天顾耀的失态已经够多了,所以也并没有开口问询,拿过一个靠垫枕着腰,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慢慢坐下。 「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见顾耀喝了半杯水,面色也缓和一些了,何灵才问。 「上次你说,在这个小区……我找人问了一下。」杯壁的水珠贴着他的掌心,带来冰凉的触感,何灵孕中惧热,空调温度开得极低,顾耀也渐渐清醒下来一点。 「这样……」何灵知道他家的背景,要找个人,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心里却不免又起了新的疑问,「你今天……稍等,我接个电话。」 她走到一旁去说话,听语气应当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问了几句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何灵听起来没有不耐烦,自然也没有更多别的感情,末了提了一句,有朋友来了。对方应该也没太多关心,很快便挂了电话。 「给你添麻烦了。」 「你今天说了好几次了,我从前给你找的麻烦也不少。」何灵慢慢坐下来,「况且没什么,我跟他也不是那种会吃醋的关系。」她很轻地笑了一下:「……不说我了,说你吧,怎么了?」 顾耀低头又喝了一口梅汁,和青柠水迥然不同的酸涩的味道,额头上残留的汗水,有一滴滚到了眼睛里,带来了些许的刺痛,开口也觉得突兀而狼狈:「……你记不记得,上次你说,章城跟你说过,他来找我麻烦,并不是他起的头,是别人先找了他……他有跟你说,是谁吗?」 「是有这么回事,但他也只是这么提了一句,没说太多。」何灵摇了摇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是啊……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顾耀垂下眼睛,他荒唐了那么久,看不惯他的人,只多不少,为什么,就不能是一个偶然呢? 可是从知道林逸和许晟关系的那一刻起,那些疑问,就像藏不住的刺,接踵而至。 第162页 他无法欺骗自己不要问,不要追究,而许晟已经走了,如此决绝,毫无留恋,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 更何况,人不能永远和刺共生,过去的四年里,他已经太明白这一点。 「你知道章城现在在哪里吗?」顾耀轻声问。 「还是在驻唱,换了家酒吧,就是尽头倒数第二家,原来叫有间,最近好像换了老闆,现在叫什么,我倒是不太清楚……」 他古怪得厉害,何灵也不敢多问,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现在他应该正上班呢,晚点我替你问问……」 「不麻烦你了,我直接去就好。」顾耀站起身来,不知怎地,竟然没站稳,摇晃了一下。 何灵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他:「……还好吧?」 顾耀很低地嗯了一声,勉强沖她笑了笑,又说了一句打扰了,转身往外走。 「我跟你一起。」何灵蹙眉道,「……你等我加件衣服。」 「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了,你早些休息吧。」顾耀摇头,转身,出了门。 到底不放心,何灵换好衣服,还是跟了出去。她怀孕以后,也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不留神还拐错了一条岔路,赶到的时候,顾耀正拽着章城的衣领,一派剑拔弩张的架势。 酒吧街上喝多了打架斗殴实属屡见不鲜,酒精的催化下,喝没喝多,动手都是常事。 偶有几个围观凑热闹的人,也是见怪不怪,起闹似地吹口哨,唯恐天下不乱。 只有酒吧的安保有些警惕地在旁边看着,倒也不会主动出手,只要不打到了酒吧的范围内,别引起财务纠纷就是万事大吉。 「怎么着?打你就打你了!」章程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一味地嘴硬,「这么久的事情了,你他妈现在是有什么后遗症要来找我负责吗!你倒是把证据摆出来看看啊!」 顾耀提高了音量:「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来找的你!」 「没有人!」 何灵连忙挤过去:「这又是做什么,别打了你们!顾耀,顾耀,你先别急,把手松开。这也不像样子……章程,你好好说话。」 她怀着孕辛苦,僵持两秒,顾耀到底松开了手,看着章城,冷声又问了一遍:「我是没有太多耐心的。」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章程仍然是不干不净地骂着,见何灵盯着他,声音倒是小了一点,语气仍然算不上多好,有点嘲讽的意味,「 ……你大着个肚子还出来呢。」 何灵没生气,和顾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等一等,把章城拉到了一旁去询问。 大概心里总是不满,面对何灵他也不算配合,耗了总有个十来分钟,终于很无奈地道:「哎呀我不知道!说了好几遍了,是他找的我,你们听不懂吗?!我哪儿知道是谁啊,从头到尾见都没见过!」 「那他怎么联繫你。」顾耀走了过来。 「打电话啊,又不是原始人!」 「号码。」 「……没存。」 章城不耐烦地说,顾耀也懒得与他分辨,径直夺过他的手机,在章城来抢时,又按着他的拇指解了锁。 通讯录里,乱七八糟的一堆名字,几百个号码,根本搜不出任何的关键词。顾耀便又去翻通话记录。 章城气得半死,抢了两次都没能抢回去:「我他妈说了没存就是没存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现在来找人,你自己别惹事啊……」 他嘟嘟嚷嚷地,忽然又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突兀地中断了一下。 「想起什么了?」何灵敏锐道。 「他好像说过,他姓什么……我记不清了……」章城抬手敲了敲脑门,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他说了他姓林!」 顾耀的手指顿住了,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在章城的手机上,找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也许久都没有响起来过的号码。 林逸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顾耀垂下眼睛,是他第一次见到许晟的那一天。 他永远记得他们在走廊上错身的那个瞬间,金色阳光落在许晟的侧脸上,可是再美丽的光影,也抵不过他琥珀色的眼睛。 就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记住他了。 所以他也能回想起,在林逸的电话打来的时候,许晟其实就坐在他的对面。 而电话里的那个人没有说话,那个人究竟是谁,是林逸,还是……许晟? 『我哥哥,他死了。』 许晟的声音再一次迴响在了耳边,林逸真的出事了吗? 他按亮了手机屏幕,匆匆联络的私家侦探还没有回信过来。一层一层的迷雾将顾耀包裹住,可是有一点却是很清楚的了。 在酒吧街上,许晟微微抬着下巴,对他说『问别人的名字前,至少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的时候。』,他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顾耀,顾耀……你怎么了?还好吗?」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连自己也骗不了,更遑论骗别人,何灵仍然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顾耀又重复了一遍没事,说我送你回去吧。 酒吧街上仍然一如既往地热闹,霓虹的灯光,喧譁的乐声,为了填补内里的空洞的虚张声势的把戏。 他曾经也是沉溺在其中的一份子,可是如今冷眼看着,才知道,这些都毫无用处。 第163页 怕来来去去的醉鬼撞到了何灵,顾耀护着她走在内侧,何灵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有些担忧地问他接下来去哪儿,顾耀想了想,说不知道。 他能去哪儿呢? 哪里都能去,哪里都不是他的容身之处,或许以为找到了,原来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顾耀停住了脚步。 何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个酒吧的招牌。 「这家好像也是新开不久。」何灵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知道他状态很不好,勉强搭话道。 「我知道。」顾耀喉结动了动。 他去过,贺延攒的局,原本是为了开解宋一杭,最后却成全了他。 忽然想起也是那天他追出去找许晟,重新遇见了何灵。 命运像个没有逻辑又粗制滥造的游戏,相同的场景总是在重复出现,却并不是每次都能走向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送何灵回了家,在她有些担忧的目光中离开,重新回到了酒吧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提步走了进去。 那晚他们坐的那个卡座,此刻已经有人了,顾耀抬手招了个服务生:「我想要坐这里。」 「您一个人吗?」服务生有些为难道,「那桌客人刚坐下,一时大概不好挪的,旁边有别的位置空着,视线更好,您看……」 「我只想坐那里。」顾耀固执道,「你协调一下,多少钱都可以。」 「……行吧,您等一会儿。」 顾耀站在原地等了快十分钟,音乐声和瀰漫的酒气让他头晕脑胀,服务生终于回来了,给他报了一个很离谱的数字,尴尬地笑了笑:「我给您另外安排位置吧。」 「不用了。」顾耀打断他,颔首,「可以。」 他付了一大笔的钱,换来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位置,实在不算划算的买卖。原本的客人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好奇又小声地议论,说这人精神恐怕不太正常。 他没有理会,慢慢坐下来。服务生乱七八糟推荐了些什么酒水都不在意,胡乱抓过离自己最近的一杯,仰头喝了下去。 见他独自喝闷酒,有人试图上前来搭讪,又被他兇狠的眼神吓退。服务生已经来加了两次酒了,顾耀却觉得自己越喝越清醒。 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来来去去。 欢笑,哭泣,声嘶力竭,各种各样的情绪被酒精无限地放大,顾耀看着他们,也看着不堪的自己。 突然间,他的目光定格住了,在人群里,他看到了一个见过的身影。 他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来,向吧檯边正在攀谈的两女一男走去。 「哎你干什么呢?」两个女孩子年龄都不大,一身的名牌,看得出家境优渥。 正被逗得前仰后合,让顾耀的出现吓了一跳。 顾耀没有理会她们,他垂眼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逆着光,对方又带了点醉意,并没有立刻看清他的面容,只是凭藉本能很娴熟地敷衍道:「怎么这么巧?……我今天有别的朋友在,咱们改天再联络行吗?」 「你们是什么朋友?刚认识的那种?」顾耀看了一眼他们面前桌上的酒水,每种价格都不低,贺延他们有时候无聊,也会点陪玩,这些酒都是提成最高的一类,「……多少钱,可以和你做朋友。」 「先生。」一开始给他安排座位的服务生看着气氛不对赶紧跑过来试图缓和,一面挡在了他们中间,小声又道,「您要是觉得一个喝酒无聊,我可以帮您安排人玩玩游戏什么的……evan……」 服务生一面试图把顾耀引开,一面对那男生说:「给两位小姐姐拿个果盘吧。」 顾耀没有动:「上一次你好像不叫evan,叫……杨阑。」 听见这两个字,杨阑看上去明显清醒些了,他的眼神变了,慌乱一闪而过,顾耀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那天是谁给的你钱?」他垂下眼睛,声音比自己预想得更平静,「我给两倍,三倍也可以,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同样没有名字,同样只是一个号码——同样的号码。重金之下,杨阑没有任何的犹豫,很快地联繫了那晚派活给他的所谓经理。 果然是干服务业的,钱到位了,态度非常好,尽管一开始还流露出了要保护客户隐私的态度,在顾耀主动提出可以继续加之后,也没有太多挣扎地把那晚收到的所有信息连着号码都一齐转了过来。 有些昏暗的照片上,被用红笔圈出的自己刺眼得有些过分了。 顾耀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会儿酒吧的环境,揣测着那晚究竟是在哪里拍下了这张照片。 他慢慢走了过去,服务生一脸紧张地跟在顾耀身后,他却只是站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卡座,让服务生,给他上一杯青柠水。 和西麓门前那家一点都不像,太甜了,青柠,应该是酸涩的,苦的,才对——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因为许晟,喜欢上了这样的味道,现在他连许晟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也不确定了。 有什么是确定的?连起点都是假的两个人,有过瞬间是真实的吗?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何远林的号码,在对方惊喜的声音中,直接念出了那一串数字,也意料之中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找我买过画。」 一个慷慨的,试图挽回异地男友的买画人。 到底做了多少功课,才能营造出这样不露痕迹又精准的人设。 第164页 何远林上当是太容易的事情,他不也一样吗? 顾耀觉得很可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不用再问再追究了。 他对许晟说,你是故意让我醋的吧?如果是故意的,就好了。 原来真的是故意的。 他回忆起他走向许晟的每一步,他的纠结,忐忑,紧张,悸动,怦然心动…… 以为是情之所至,原来都只在许晟的股掌之中。 可是为什么? 「先生,先生……」服务生再一次补酒来,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匆匆放下酒,对上他通红的眼睛,只好没话找话道,「……那个,你手机响了。」 顾耀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手机,开口道:「……是死了吗?」 服务生离开得更快了。 「的确不在了。」毕竟是生死的大事,见惯了风浪,电话那头的私家侦探也顿了一下才说是,「葬在虞山公墓,已经去看过了。」 顾耀慢慢喝了口酒,报了一个日期:「这天?」 「不是,具体哪天不清楚,这是他下葬的日子。」 「……他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自杀。」 「应该?」顾耀重复了一遍。 「这种事儿,时间这么短……也不好查啊。」对方答得含煳。 「那你继续吧。」 顾耀把手机扔在一旁,倦怠地挡住了眼睛。 林逸,真的不在了…… 很难形容此刻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遗憾,难受,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哪怕是面对小区的猫猫狗狗,更何况是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但,除了知道他和许晟关系的那一刻,的确再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们接触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总是能够察觉到林逸身上那股很强,放纵的,自毁的倾向。 那样的感觉并不陌生,每个人或许都有不能承受的痛苦,不用去追问,也可以不用去面对,他也选择过逃避,而林逸走向永久的解脱,都只是自己的决定。 更何况,如果林逸没有死,更难以解释许晟如此费尽心思地接近他。 可是这也是顾耀的问题所在,为什么?关联在哪里? 他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薄情,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他更加耿耿于怀的,唯有许晟而已。 可他和林逸原本也不是有情的关系。非要找一个形容词,或许是各取所需。 他幼稚地,无聊地,谈一段又一段的恋爱,干一切不该干的事情,把这作为向魏玫示威的一种方式,谁都行,林逸可以,其他人也无所谓。 而林逸找上他的理由,因为不在乎,他也从来没有追问过。 他们认识第三天的时候,林逸问他说可不可以在一起,他说行,认识第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林逸说算了吧,他也说好。 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林逸就…… 是这样接近的时间点,所以许晟认为,是他,造成了这件事?所以蓄意接近,要替他哥哥报復他? 真的,是因为他吗?顾耀都怀疑起来,他试图去回忆,那短暂时间里,他和林逸的交往,偶尔也一起出去玩,不算多,不了解,没什么共同语言,甚至都不太说话。除了一个名头,什么都没有。 倒是有时候夜里,林逸会发来些莫名其妙的信息。只是顾耀常常都不能确定,那些信息到底是不是发给自己。 提过一次,林逸说你不要管我就好了。 『拿我当备忘录啊?』 他开玩笑,林逸也只是笑。 可是难道那些话都是违心的? 戏文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死,死者生。 从前他不信,不屑,现在他开始信了。可……林逸会对他有如此沉重的感情吗?他喜欢他什么? 顾耀有些疲倦地靠着椅背,抬手挡住了眼睛。 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他以为是私家侦探打来的,响到第二遍的时候,他接起了:「餵……你怎么还没休息?」 是何灵。 「你回家了吗?」 「没有。」 对面像是听到了周围的乐声:「你还在酒吧街吗?……早点回去吧……你自己能回去吗?用不用叫人来接你。」 「不用了,今天很麻烦你了。早些睡吧。」顾耀说,何灵却又叫住他,顿了一顿:「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值得你这个样子。你要爱惜自己,这是你从前对我说的。」 「……我从前不明白。」顾耀慢慢又喝了一口酒。 何灵沉默了,良久,她道:「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真的是为你开心的。」 言下之意很分明,自己失态得过分,何灵会猜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顾耀无声地一笑,同样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以为自己是去开解何灵,反倒被她开解。等他自蒙彼利埃回到许晟身边的时候,以为往事种种真的如烟散去,自此新生,原来是另一场欺骗。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很突兀地滑进了他的脑海。 「何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像吗?」 「……谁?」 「那天晚上你见到的那个人,你一开始认错的那个人。」说出来顾耀自己都觉得荒谬,何灵仿佛也震住了,许久答非所问道,「……当时,光太暗了。」 第165页 光太暗了。是啊,那是个夜晚。可是在某个白日,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可以留个号码吗?……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朋友。 彼时顾耀闲得无聊,还有心思玩笑,问他,我大众脸吗? 林逸摇头,说,你们都好看。 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林逸竟然又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仔细看也不那么像了,还是他更好看。 顾耀就笑了,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于是顺理成章地,给了他自己的联繫方式…… 这是一句多么常用的搭讪的话,谁会在意其中的真假? 连他自己也讲过类似的话,甚至就是在这条街上……涉及到的,或许也是同一个人。 顾耀垂下眼睛,看着酒杯中自己的影子。 一丝凉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嵴背。 作者有话说 求一波海星和评论啦,写文到现在,作茧难缚,的确是对我自己来说,难度最高的一本,常常都充满了不确定,也想多多看大家反馈啦。 第55章 开始与结束 门开了。 黑暗中,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空气中的浮尘在灯光下飘荡得如同一层雾气,雾散尽之后,许晟看清了父亲的脸。 「手机是没电了还是关了?你说你回家,你母亲一直在等你,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怎么到这里来了?下次不要这样搞失联,她很担心。」 对视片刻,许启君放下手机,开口了,语气还是很温和的。他刚刚从会议上过来,穿着很正式,西装革履。和他平时在家,是不大相同的状态。 许晟看着他,觉得许议长三个字逐渐具象化了,甚至取代了父亲。 「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在地上坐着,先起来。」许启君朝他走了两步,看见了地上散落的资料,弯腰刚要捡起,被许晟更快地按住了。 「你自己收拾。」许启君的目光扫过纸页,短暂地一顿,又挪开了,平静地直起身,放了一片湿巾在床头柜上,「先擦擦脸,我在客厅等你。」 脚步声响起又消失,许晟一天没有吃过东西,胃有些疼,撑着地板慢慢站起身来,把林逸的信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拿着文件走了出去。 客厅里没有人,防盗门开着,倒是屋外楼梯间有声响传来,紧接着,头顶的光一闪,下一秒,灯便亮了。 「还好你妈妈电费存得够多。」许启君走进来,转身带上门,他的衣服和头髮上粘了一点白灰,不甚在意地拍了拍,在沙发上坐下。 顿了两秒,许晟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开始都没有说话,许晟有很多话想问也需要问,可是到了嘴边的确一个字也说不出。许启君来得匆忙,似乎还有工作,回了几条信息,才抬起头来,看着对面,面色有些苍白的儿子,伸出手来:「爸爸能看看吗?」 许晟没有动,许启君也不恼,平静地收回了手,问了和桑链同样的问题:「是谁联繫你了吗?」 「……没。」许晟回答,片刻后又改了口,「……林逸联繫我了。」他轻轻举了下手里的文件,「爸爸,你让人把他所有的遗物都运回n市,你在找什么?……这个吗?」 「这是什么?」许启君反问他。 许晟抿了抿唇:「你知道。」 许启君倒也没有否认,沉默两秒,有些答非所问道:「去年十一月,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开始查那批扶贫款的事,水越查越深。没过多久,有人去联繫当年一个刑满释放的毒贩……再然后,你哥哥就自杀了。当时,我的确太忙了,也不够警觉。他不在了之后,才把这两件事情,联繫到一起。回过头去调查,发现当年的卷宗有被调阅过的迹象……你拿到的是这个吗?」 「……他不知道我们搬家了。」 许晟低声说,其实自己也不确定,林逸到底是因为精神太恍惚,才忘记了地址,还是……在寄出那一刻,其实是没有想让他知道的。 他用力抿住了唇,看向父亲,后者的眼神有一些担忧,可更多的是平静,平静得让许晟觉得心惊,开口也变得更加地艰难:「……所以都是真的?」他怀着一丝侥倖,「……不是真的,对不对?」 许启君抬手松了松领结,没有说话,更没有否认。 许晟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用力地掐住了掌心:「……为什么?」 「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追问缘由,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到底为什么!」许晟控制不住地站起身,吼了出来。 许启君缓缓抬起眼睛:「事情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但是做出决定的时候,很多时候,是来不及,也没有理智去顾及的,所以外人更没有办法去评判。」 「外人?」许晟不解地看着他,「这件事情上,有谁是外人?……林逸还是我?」 许启君深深皱起了眉头来,仿佛有些疑惑:「……晟晟,你在说什么?」 许晟同样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家里的灯太久没有开过了,灯管积了灰,光也显得暗淡,落在许启君的髮鬓,是一种灰濛濛的,微微泛白的颜色,眼底的诧异,也不似作伪。 许晟心头一阵发酸,他深深唿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我是不相信的。爸,我是不愿意相信的。但是,两条,不……是三条命在里面,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如果没有,那么,你可以不要我这个儿子,或者……就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 第166页 言下之意分明到了决绝的地步,许启君看了他一眼,探身拿过了他身侧的文件袋,这次许晟没有阻止。 纸页一张张地翻动,许启君的面容神情并没有分毫的更改,手背上的青筋却一点点浮现得分明。 几乎是克制不住的,他把那沓文件往桌面重重一压,半晌,才抬头看向了许晟。 屋子里太静了,所以许启君沉重的唿吸声才显得那样分明,他眼底的愤怒逐渐散去,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悲哀。 目光相触的一瞬,许晟恍惚父亲并不是在看自己,他是在看另外一个名义上也属于他儿子的人。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良久,许启君缓缓开口。 没有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句话,许晟一愣,旋即道:「我不……」 「听话。」许启君掏出手机来。 「您不能这样。」许晟站起身来。 许启君的目光有些复杂:「你相信了吗?」 「信与不信不在我,在您。」许晟用力地咬住唇。 「如果是呢。」许启君问他。 许晟不说话。许启君便又问了一遍:「要是真的呢?」 「……没有人应该被葬送。当然,您是n市的议长,也可以不给我这个机会。」 「挺好的。」闻言,许启君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苍凉,「你先回家去,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我没有在和你商量。」 「爸!」许晟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回去!」许启君的语气却严厉起来,他按下了号码,下一秒,张朝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议长。」 「你先带他回去。」许启君抬了抬手,张朝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许晟,「晟晟……」 「我不回去。爸,你不能这样。」许晟一把甩开张朝来拉他的手,「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相信什么?」 「小晟。」张朝试图劝他,「议长还有事情要忙,我先送你回去。」 「我说了不!」许晟只看着父亲的眼睛,「我需要一个答案。」 许启君皱眉看着他:「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要真相!」许晟心口起伏着。 他必须,也不得不,要一个真相。 因为林逸,已经为此死了,也因为他自己,为此做下了不可挽回的蠢事……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不能再想那个名字。 许晟用力地掐住掌心,语调几乎是哀求:「爸爸……」 许启君避开了他的目光,神色纠结也不忍,而在这僵持不下之际,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魏局。」 「老师。」 许晟慢慢回过头去,对面的老人髮鬓苍白,神色严肃,腿上似乎有旧伤,杵着一根拐杖,行走间多少显得有些不便。 「您怎么上来了?」许启君连忙过去扶他坐下,「这楼太高了。」 「我看你们这么久都没个响动,上来看看。我是伤了,又不是残废了,不是不能动。……这是晟晟吧,长这么大了。」魏正柏很和蔼地沖他笑了一笑,又问许启君,「……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 没有人回答,张朝徒劳地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能说出来。 魏正柏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了许晟苍白的脸上,话却是对许启君去的:「孩子知道了?」 许启君犹豫片刻,略一颔首,又很快摇头:「老师,先回议院说吧。」 「我看看。」魏正柏摊开手来,许启君却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那些文件往身侧藏了一藏,这动作让魏正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东西是我写了送去存档的,人也是我亲自送下葬的,我有什么不敢看的……难不成还要我一把老骨头来和你抢?……拿来。」 许启君顿了两秒,才把档案递过去。魏正柏上了年纪,视力不太好,翻得很慢,一页又一页,看过后,他久久地沉默着,却又在许启君开口叫他的瞬间,勐地,将那沓资料用力甩在了地上。 「哪里找到的?」他问。 「小逸寄给了晟晟。」 「谁寄给林逸的?」魏正柏动了大气,说话间竟然咳嗽起来,「混帐东西!」 「老师。」许启君连忙上前扶住他,魏正柏摆了摆手,喘了口气,冷声道:「郑斯顺他人呢?」 「下午有个市监局的会,我已经安排人去带他回来了。」 魏正柏有些疲倦地闭了下眼睛,缓缓地,拍了拍许启君搀扶着自己的手背:「也不怪孩子会这么想,谁都一样……」 他看了一眼许晟,却不是在说他,「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当初都告诉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他妈妈不是例子吗?……」 「老师。」许启君截断他,再一次对许晟道,「你先回家去,晚些我回来再……」 「爸,你和林叔叔是战友。」 许晟怔怔地盯着他们,许启君前后转变的态度,含煳的言语,让另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滑进了他的脑海里。 「林逸是因为时间,所以怀疑,我不是。」胃里的疼痛更明显了,一直蔓延到了全身,许晟慢慢道,「我记得,枪的型号。可是……你们是一起转业进的警局,你申请带走了你的枪,林叔叔他……」 「许晟!」闻言许启君严厉地打断他,转头对张朝道,「把他带回去。」 「回去做什么?」魏正柏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阻拦,「已经到这一步了,没有什么好瞒的,越心软,要保全,越不可能保全得了……我替他瞒了,瞒出这样的结果来。你也想替他瞒替我瞒,搞得自己身不正,你去查别人,他们倒来拿捏你的错处。」 第167页 说着,他转头对张朝道,「不用回去,你带晟晟去议院档案室……」 「老师,他不能看那些,这不符合……」 「也没有什么合不合规,不合规也是谁先去把这些东西翻出来。」魏正柏冷声道,「你不让孩子看,你怎么给他解释?你让他猜?他们就是拿准了你的心思,才惹出这堆祸事来……已经折进去一个孩子了。」 「议长……」张朝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们。 许启君没再说话,魏正柏道:「带晟晟去,那我的印去调阅。」 「那您和议长……」 「人不是在市监局吗?」魏正柏冷声道,「不用让人去请他了,我们直接过去。」 说罢,他率先出了门,拐杖点在地上,一下下响得分明,背影看上去却有几分佝偻。 父亲也跟着离开了,许晟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张朝嘆了口气:「小晟,走吧,我带你过去。」 半个小时后,他再一次回到了议院。 大部分人都下班了,远远地只有零星的几盏灯还亮着。 张朝刷卡带他上了楼,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周围静得如同死寂一般,通过了两扇门,才到了档案室门口。 大部分资料都线上储存的时候,只有这里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管理。 管理员仔仔细细核对了两遍调阅申请,又让张朝拍照签字,申请了一次性密码以后,才说了句稍等。转身进了后面的文件室。 比想像中等待得更久,那扇黑色的门像个黑洞,人吞进去了,就如同消失一样。 「旁边坐一会儿吧。」张朝道。这里冷气开得极低,额头上的汗很快干掉了,只留下了额头上一点白色的颗粒,「我也不常过来,大概还要再等等。」 「张叔叔,……我爸,会有危险吗?」 「嗯?」张朝一怔,旋即摇头道,「不会。」他左右看了一下,犹豫片刻,大概看许晟神色实在不好,才小声道,「这些事情,议长和魏局已经布局很久了,才会按着他不放。只是,前面很多事情,一直也没有查清楚……晟晟。」他声音压得愈发地低,「你拿到的档案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许晟抿了抿唇,尚未开口,那扇黑色的门却又一次被推开了。 「只能在旁边玻璃房看,半个小时。」管理员公事公办地说,再次核对了一下借阅人的姓名,把档案递给了许晟。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张朝道。 许晟嗯了一声,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脚:「张叔叔,这里面是……」 张朝的面上滑过短暂的不忍:「还是你自己看吧。」 很多资料已经看过了,寄给林逸的文件,的确没有一份造假,可是真话说一半,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更好的掩盖真相。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页页地翻过,事情也往截然相反的一面滑去。 可是许晟也问自己,这里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头顶红色的警示灯,像警告,像提醒,不要有任何的轻信。事实当然只会有一个,而人是有倾向的,他不愿意相信对自己残忍的才会反覆求证,可他又怎么能够对林逸残忍? 但终于也还是翻完了。所有档案的最后,竟然也是一封信,甚至像林逸寄给他的信一样,没有信封,只是对摺的信纸。母子俩人大概总是有着更为相近的习惯。 信是给许启君的。不长,短短的几行字,恳求他收养林逸。 『你和老师是好心,同情我是病人,不愿意让我知晓。可是一切原本都是因为我的病而起,现在这么多人为此死了,我无论如何是没有资格做置身事外的那一个。更加不可能用一句毫不知情妄图替自己开脱。 况且我原本就应当是知情的,家里有多少积蓄我都知道,我日復一日流水似地花钱,我也知道。可是我想活,他想我活,最终导致这么多人没能活,是我大错特错。 那天早上,走之前,他来医院看我,很奇怪的,当时,我有一种预感,他大概不会回来了。果然。 我不能替林恆恳求任何人的原谅,每个人都要为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是,我也是。 他选择以死谢罪,夫妻一体,我陪他就是了。只是孩子无辜,小逸还那样小。我和林恆都没有亲近的人在世,能够託付。如果可以,还求你和琴琴能够收留他…… 时间太久了,信纸有些泛黄,信纸边缘有依稀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污浊的深褐色。那时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 那场病持续得太久,到最后人已经形容枯藁。他也不太能够记起李阿姨原本的模样了,只仿佛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林逸的性子就像她。 她和林恆葬在一处,下葬的那天,林逸偶人似地呆呆地跪在墓前,怎样都不肯走。 后来舒琴让许晟去牵他,林逸才终于站起身来。他的手凉得像冰。不认识似地看了许晟半晌,才说了一句,我是不是变成孤儿了。连哭也忘记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信纸,重新翻回了死亡报告。 全部都是真的,弹头的直径、弹壳底部的铭文、膛线的数量,阴阳线的直径,宽度,和深度……都和父亲的枪一模一样。 原本就是战友的两个人,一起转业,也一起申请带走了相同型号的配枪。 可是磨损的痕迹是不同的,所以更详尽的报告上,也清楚地在持有者一栏写着林恆的名字。 第168页 或者根本不用这样复杂,那些寄给林逸的,最终又辗转来到许晟手里的资料上,缺失的没有拍到的几行,明明白白地在,死亡原因枪伤之后,标註着自杀。 而再往前,同样没有寄送给林逸的结案报告,是魏正柏亲自写下的。 林恆用卧底人员的名单和收网行动的计划表,换来了足够李然治疗的费用。哪怕在行动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幡然醒悟,将一切和盘托出,终究还是来不及。 他无颜面对战友的牺牲,开枪自杀。而魏正柏虽然有过怀疑,却不想因为自己的疑心,影响了一手提拔的弟子的前程,始终只是暗中调查,最终还是没能阻止了事情走向不可挽回的结局。 他选择引咎辞职,由于案件的特殊性,更考虑到贩毒组织虽然遭受了重创,却还是有漏网之鱼四处潜逃,也仍然有卧底人员潜伏其中。在他们顺利撤出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察觉他们的暴露已经被知晓。最终魏正柏的离职按照病退公示,林恆也还是授予了烈士的名号。 而所有的真相,都随着这些档案,成为了这座议会大楼里众多秘密中的一个,被掩埋在了大楼深处。直到有人为了权利,为了自保,试图让旧事再起波澜,才将它们打捞起来,按照自己的目的,涂改遮掩,送到了林逸的面前。 「小晟,小晟!」 空气中的热浪随着夜风一层层地扑过来,许晟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档案室好远了。 「我接个电话,你怎么就走了。」张朝追上他,「议长说,让我送你回去。」 「爸爸打来的?」 张朝颔首,又道:「议长说,舒老师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你回家也不要提起来。」 许晟迟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现在在哪里?」 「议长和魏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这几天应该都会处理郑秘书长的事情,一时怕是不得空回家的......」 他称唿叫习惯了,还没有改过口来,说完倒是有些不屑地笑了一下:「只是过了今晚,他也就不是了。」语气中多少有几分感慨在,「春节,小逸走了,又查出了档案调动的事,挨得这么近,我们都知道,恐怕是脱不了干系的。当时也是我去查的,查来查去,电话,信息,航班全查了,找不到证据......倒是没有想到。」 「郑斯顺他知道吗?」 张朝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就算调档案之前不清楚,调了,也应该都......总有自己的目的在,其它的哪里重要呢。」 哪里重要呢。他们只想借着林逸的手把事情闹大,给自己争取时间,给许启君制造危机。真相可以颠倒,黑白可以颠覆,不过是区区一个林逸,哪里会是他们考虑的事情。 许晟转回头去,天已经黑了,今夜无星也无月,黑暗中的议会大楼,宛如静静沉睡着的勐兽。 许晟自觉很难体会其魅力所在,但他知道,也一路见证过,那样多的人为了驯服它,为了得到它之后所代表的权利,从来也不吝啬付出全部的代价。而自己的厌恶和不屑一顾,或许更多是因为,他的确是坐享其成的那个人。 他有什么资格来评说这一切,就像他如此追根究底地得到了所有的真相,又能改变什么。或者更恶劣一些,如果林逸看到的部分,才是真相,他又真的会丢掉一切,去为他要个公道吗? 他不敢问自己,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胃里一阵地噁心,紧接着又是剧烈的疼痛,不受控制地往五脏六腑蔓延。 「晟晟。」许晟面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冷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张朝被吓了一跳,「你这是......」 「我没事。」他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声音低若蚊蚁。 「你这怎么叫没事!」张朝在是否要联繫许启君之间犹豫了片刻,「来,我先送你去医院......」 议会大楼在n市最中心的地段上,车开出五分钟,已经可以看不远处红色的十字符号。 张朝替他挂了急诊的号,又去前台缴费,刚回来,手机又响了。 似乎是有什么紧急的公事,他神情严肃,说话间频频地点头:「明白,好好,我稍后过来。」 「张叔叔,你去吧。」许晟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半杯水,觉得稍微好些了,「我这里不要紧。」 「没关系。」张朝摇头,「我还是......」 电话又响了。 「我先去看看,明天一早市里有个会,今天出了这事,议长是不得空了。我去协调好了就过来。」他挂了电话对许晟道,把急诊的号码递给他,「一会儿念到你了就进去,我那边很快。如果实在没有来得及,我再安排其它人过来。」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张朝没有理会他的推辞,又留下一句很快就会回来,匆匆地就走掉了。 这是家半私立的医院,人并不太多。张朝走前大概叮嘱了护士照顾他,很快就有人过来,带他去诊室。 「谢谢。」许晟点点头,还没站起身,又是一阵铃声。 「你先接电话吧。」他对护士道。后者有些诧异道,「应该是您的手机吧。」 「不是,我......」许晟想说自己的铃声并不是这个,刚开口,话又断了。他僵在了原地,半晌垂下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背包。 的确不是他的号码,是另外一部被藏在背包深处的,已经许久没有响起过的手机——那是林逸的。 第169页 「不接吗?」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铃声响过又断了,可是很快再次响了起来,锲而不捨,无休无止。而许晟也终于将它拿了出来,屏幕上反覆亮起的,是一个小小的,太阳一样的符号。 耀,太阳的光芒。 这个名字起得真好,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比他更衬这个名字的人。 他麻木地按下了通话键。 都没有说话,对面像是唿吸声,又像是风声,断断续续地。过了很久,电话那头的人终于开口了,短短的两个字:「许晟。」 他曾经无数次地叫过他的名字,喜悦的,期待的,可是从来也没有任何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的,如同被深沉的,无休无止的绝望淹没了。 许晟紧紧地咬住了牙,直到尝到了很淡的血腥气:「是我。」 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可以,用如此平淡的口吻,对他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来。顾耀不知道。 头顶的机场广播,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刻板地提示着,乘坐南方航空到达n市的旅客请前往5号转盘提取自己的行李,一波又一波的游客,脚步匆匆从他身侧经过。只有他,是被抛弃在原地的人。 曾经,或者用不了听上去这么久远的词,就在不久前。顾耀也想过,他是不是也会和许晟一起,来他的家乡。看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像带许晟去看自己成长的地方一样。 他是他愿意分享一切的人,是他认识三个月就想共度一生的人。然而现在他真的来了,比设想的更早,从来也不在设想之中。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原来都是骗人的,不过都是骗他的。 「你到n市了?」一定也是听到了广播的声音,许晟先开口。 「对。我来找你。能见面说吗?」 「找我.......」许晟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好啊,那,见就一面吧。」 可是他的语气像在说不要见面了一样。 顾耀勉强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在哪里?」 许晟发来的地址,是一家五星级的酒店。从机场过去有些远,司机开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他在前台报了房间号,想来是打过招唿了,所以也很顺利地得到了房卡。进电梯之前,透过落地的玻璃窗,他看到了对面n市议院的大楼。很自然地想起了在登机前,收到的,来自私家侦探的消息。 对方退了他一半的佣金,说这事不能再给他查下去了。 『你让我查的这个人,是n市议长的养子。这水实在是太深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退回来的钱顾耀没有收,他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许晟是谁对他又有什么重要,他是议长的儿子还是乞丐的儿子,到底能有什么分别,他不在乎。 只是如今看见对面的标志,倒多少有些嘲讽。 夜太深了,走廊的夜灯,都开得很暗,周遭所有的一切,全被衬得像个虚幻的,缥缈的梦境。地毯很厚,把所有的声音都吞噬掉了。 顾耀刷卡开了门。这是个很大的套房,第一个瞬间,他以为许晟还没有到,因为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不透,可是往里走了一步,也听见了许晟很轻缓的唿吸声。 那样的熟悉,有几次,在东篱别墅,许晟的房间里,他躺着他身侧,枕着他平稳的唿吸和心跳安睡,地老天荒变成了一种具象的词,天长地久也不过如此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我可以开灯吗?」 许晟嗯了一声,有点迷迷煳煳的样子。他原本是蜷缩在沙发上的,闻言慢慢坐了起来。又在顾耀按下开关的同时,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直到顾耀走到跟前了,才慢慢放了下来。 顾耀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细细算来,不过一天没见,再见面,他恍惚,自己已经不认识他了。可分明又是熟悉的。单薄的唇,高挺的鼻樑,还有那双琥珀一样的,浅瞳的眼睛。 原本是有好多的话想问的,可是此刻,看着他,又都忘记了。开口的第一句还是:「你病了吗?脸色这么差?」 许晟一怔,随即就笑了:「你怎么......」他声音又低下去:「你怎么会是说这个?」 他的面色苍白得不正常,顾耀抬手想要摸一下他的额头,被后者轻巧地避开了。 「我现在连关心你都不可以吗?」顾耀看着他如金纸的脸庞,心脏如同被人攥在手里,轻而易举就捏得七零八落,「我先带你去医院。」 他抬起头望着他,仍然是在笑:「你现在是要跟我说这些吗?你从z市过来,是应该来关心我的吗?你疯了吗?」 「许晟!」顾耀皱起眉头来。 而就在顾耀叫出他名字的这个瞬间,许晟也忽然想明白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回忆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告诉了顾耀自己的姓名。而顾耀竟然很轻易地说出了那个典故,大晟新颁古乐名。这是他们认识这样久以来,为数不多的真话。所以他也真的一直都忘记了,忽略了,晟的本意,其实是日出,是光明,是林逸藏在手机电话簿里那个小小的太阳。 「我没事,我好得很。」许晟抬起眼睛,「已经到这一步了,寒暄没有必要了。你没有别的话,要问我吗?」 「原本有的,很多。但是怎么办呢?我现在看到你,就只想到这个。」顾耀后退一步,抵着了桌子,有些迷茫地说。 第170页 许晟笑了笑:「那可不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的。如果没有别的,那我就先走了。」 说罢,他真的站起身来,便往门口走去。顾耀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看着许晟冷漠的脸,竟然也笑了:"因为骗够了是吗?所以一点时间也不用再给我了。」 尽管早已是心知肚明,真的到了真相挑破的这一刻,许晟还是有一瞬的慌乱。靠得太近,他闻到了顾耀身上很淡却又很刺鼻的酒气,几乎是下意识道:「你喝酒了?」 察觉到了许晟的挣扎,顾耀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腕,退后一步,靠着桌子的边缘:「公平了,现在又是你在说废话了。」 一切的错误,好像终于诡异地回到了正道上,顾耀磨了磨后槽牙,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骗够了是吗?所以不再需要我了......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不好奇。」许晟也很快镇定下来,摇头,「毕竟如果我不先喊停,你也是不会发现的。」 「你说得对。」顾耀自嘲一笑,「我等不到你,所以到处去找你,像没头苍蝇一样,去给所有能联繫上你的人打电话,后来我问了高欢玥,她说,她说也不知道你在哪里。或许,我可以问问你哥哥。」 他沉默了好久,终于道:「她告诉我,你哥哥,叫林逸。」 许晟知道,高欢玥的电话是为什么来了:「原来这样,那你应该谢谢她的。」他略一顿又道:「我也应该谢谢她。」 他的语气很平淡,并没有因为这两个字,而有任何的波澜。而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后面的话,也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容易一些。 「许晟。」顾耀喉结动了动,胡乱地拿过一旁的水,拧开放在唇边,并没有喝又放下了,也不敢看许晟,「你觉得,他是因为我死的,所以,所以你要来报復我是吗?」 他说得很艰难,莫名地,说出来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残忍。 不如认了,何必要提呢。顾耀甚至想,就把一切都认了。他不能让许晟知道......可后者却低声开口了:「不是的,他不是为你死的,是为了我。」 这声音如同惊雷,顾耀几乎是惶恐地抬起头,又很快地移开。 可是也就在目光触碰的短短的一剎那,而许晟也明白了,顾耀已经知道了。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顾耀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什么。」 顾耀真的知道了,所有,而他甚至想瞒着自己。 许晟觉得荒唐,一时间手脚冰凉,而疼痛也后知后觉地从他心底渗出来:「他是为我死的,你是被我骗的。」他慢慢地走到顾耀面前,唿吸交错着,细细端详他的脸:「你说我们像吗?我觉得一点也不......你说林逸,他怎么会这么傻?你呢,你怎么也这么傻?......你不是要来质问我的吗?!你说话啊!」 「你让我说什么?」顾耀被他逼得无可奈何,脱口道,「说我被你骗得神魂颠倒,要和你厮守终身,像个傻子一样等你找你,最后发现全是假的!从一开始都是假的!」 他脖颈的青筋根本掩饰不住,眼中幽幽地像有一团暗火在烧:「你要听这些吗?够了吗?!」 「够了。」许晟微微抬起下巴,「挺好的,这不是都说了吗?我弄错了,我同你道歉,说完了,你走吧。」 他的语气太淡了,顾耀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听清楚了。」许晟道,「你如果不肯走,那我走。」 他步履飞快地往门边走去,包也没有拿,像躲避或者逃离。门刚一拉开,被顾耀一把按了回去,人也被顾耀按在门边,他的眼睛通红,像在滴血:「我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没错,我错了,所以我跟你道歉了!」 许晟伸手去推他,手腕也被他拽住,声音都哑了,咬着牙道:「就这样,你没有要跟我说的?」 「我已经道歉了。我要下饵,也要你肯上钩才是。就这样吧。」 顾耀浑身发木,如坠云端:「哪样?......许晟,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听到自己声音发颤,带着很重的鼻音,在许晟面前,他好像卑微得像蝼蚁,像尘埃,可以许晟要走,他只要想到自己找不到他的慌乱,就毫无理由地倒戈一切都不重要了:「不闹了好不好,你跟我回去。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来的,我......我不问了,不管了。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顾耀,你别这个样子。」许晟挣扎不开,被他更紧地抱住,而顾耀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好,我改......你到底为什么......」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许晟的肩膀上,温热的,那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却仿佛要把许晟给灼伤了。他不再挣扎了,说不清五脏六腑到底哪里痛得快站不住,强撑着很轻地摇了摇头:「因为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顾耀僵住了,当许晟再一次推他的时候,终于松开了:「你要和我分手?」 许晟安静地看着他:「不,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顾耀的脸在一瞬变得苍白,许晟转过身,拉开了门,喉间一股腥甜忽然涌上来,他垂下眼,看见了深色地毯上,暗红的血迹。 作者有话说 说实话,我们小顾,真的有点过于惨了。像我这种小许的毒唯(不是)都忍不住开始怜爱他了。 第56章 愿望 第171页 很黑的一条巷子,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乐声传来,霓虹的灯光,却无法穿透墙壁,月光也躲在了云后头,什么都看不清。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巷子好长,仿佛没有无穷无尽。黑暗中,却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跟我来。许晟听见那个人说。 去哪里? 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甚至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可说不出缘由,他全心地信任他。 那就走吧。手拖手往前跑。脚步声在巷子里迴响,却抵不过彼此的心跳。 明天,未来,尽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没有终点,或许才是一件好事。 可是交握的手是在哪一刻松开的?为什么,忽然之间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遥远的地方终于有光亮透过来,许晟慢慢走过去,看见明暗的交界处有个瘦削的身影。 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吗?可为什么只是看着他身影,就让他心痛难忍。 不要回头,不要看我,更不要问我叫什么名字。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 他被这莫须有的声音逼迫着,想要后退,脚步却挪不开,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黑暗中,轻声开口。 『……你叫许晟,哪个晟?』 许晟勐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满眼的白,空气中瀰漫着很淡的消毒水的气味,他试图坐起身来,牵动了手上的输液管,也惊动了坐在一旁沙发上看书的母亲。 「醒了?」舒琴站起身来,「别动,妈妈去叫医生。」 她匆匆出去,又很快回来,身后跟着医生护士。 「上腹还痛吗?」 「还有没有反酸的感觉?」 几个人围着他站了一圈,拿着听诊器仔仔细细检查了好一会儿,为首的医生才转头对舒琴道:「没什么大问题了应该,再输两天水,重新做个胃镜检查,没大碍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日常饮食一定要多注意,急性胃溃疡要是转成慢性的,后续再治疗起来就更麻烦了。」 「那他突然晕厥……」 「胃溃疡有一部分影响,还是情绪波动太大了。这倒没什么,药里原本也加了安神的成分在。」医生耐心说。 舒琴紧皱的眉头松开一点:「辛苦了。」 「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我这边先去开药了,有什么问题,您按铃就是了。」 舒琴颔首,送医生出去,一面又低声交谈,带上了门。 许晟侧过头,看见了自己的手机放在床头上充电。他伸手拿过来开了机,看了一眼日期,才发现竟然已经过去两天了。 一大堆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许晟看得眼睛累,最多的是高欢玥的,先是问他在哪里,后面又问他怎么住院了,想来是知道了他生病的事情,又让他看见信息了,一定给自己回电话。 许晟想了一想,拨了过去。 「许晟!」像是不敢相信忽然联繫上了,高欢玥愣了两秒,才开口,语无伦次似的,「你好些了吗?……我一直打不通你电话,问了阿姨,才知道你住院了,怎么回事啊?……我现在方便来看你吗?」 「我没什么,胃里的问题,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不用过来,我应该过两天就出院了,到时候来找你。」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原本也不是讲客套话的关系,闻言高欢玥倒是没再坚持:「那你出院了一定要找我啊。」 许晟说好,又听高欢玥顿了一顿说:「对了,前两天顾耀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找你好像有急事,你们联繫上了吗?」 「……联繫上了。」许晟顿了一顿说。 「那就好。」高欢玥的语气里是毫不知情的轻松,「我看他的样子,可着急了呢。那时候我也联繫不上你,还让他去找了林逸,他是通过林逸联繫上你的吗?……林逸回n市没有呀,你到时候来看我,叫上他一起呗。这么久没见了。」 林逸……林逸。 许晟慢慢地唿了一口气,才道:「欢玥。」 「嗯?」 「等我出院了,我带你去z市看他吧。」 「好啊。」高欢玥一口答应,说完了,才意识到不对劲,「干嘛要去z市啊,他暑假也没有回来吗?还是五中要先补课,再放假啊?」 「他……他没有回来。」许晟抿了抿唇,他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了,可高欢玥还是从他短暂的停顿中,后知后觉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为什么?」 许晟没有回答,片刻后,重复了一遍:「等我出院了,带你去看他。」 高欢玥沉默了一会儿:「好。」又有些不安地问他:「许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许晟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欢玥,谢谢你。」 「谢我……什么?你在说什么?」 谢谢你无意间戳穿了真相。给我,也给他一个结局。 否则我要如何告诉他,可我又怎么能一直隐瞒他? 许晟抬手挡住了眼睛:「没事,我有点累,想再休息一会儿,先挂了。」 「那你休息吧,好好养着啊,别吃刺激的东西。」高欢玥连忙道。 「好,我知道的。」 他挂断了电话,抬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脑子里很多个念头滑过,全也抓不住,也不敢、不想抓住。 门边传来细碎的声响,是母亲又回来了。 第172页 「吃点东西吗?我让阿姨熬了米粥。」 「我不饿。」 「那就等这瓶水输完了再吃。」舒琴轻声道,「你这个胃,不能再这样不仔细了。」 许晟撑着床沿坐起身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这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生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会嫌自己费的心不够多,不会是负担。」舒琴温声说。 类似的话,外公也说过,许晟抬眼看向母亲,后者坐在沙发边,也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心间一凛,下意识地,去找自己的包。就放在沙发边的桌子上,而他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在看的不是书,那是……林逸的日记。 对视片刻,母亲先开口了:「我没有想翻你的东西,只是你送到医院来,匆匆忙忙的,包没有拉好,东西全都掉出来了。护士就都交给我了……这个本子还是我给小逸买的。当时送他去z市,零碎的东西置办了一堆,你哥哥字比你练得好,对纸张挑剔,又不肯说,换了几家才买到合适的。」 她说林逸挑剔,言辞间却也都是纵容。那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后来,又成了她的孩子。 许晟的手收紧了:「父亲来过了吗?」 「来过了,又走了。郑斯顺的事情,毕竟不比贪污扶贫款那样严重,他又经营这么多年。证据再确凿,料理起来,总也还是有些首尾在,他这段日子,都不得闲的。」 舒琴眉宇间仿若带着无尽的苦涩,「……你爸爸以为我完全不知道,想瞒着我,他是为了我好,为了家里好。我也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带回家里来,所以不问不追究。可是如果瞒来瞒去,最后是这个结果,一家人,倒不如坦诚更好。」 亲母子之间,总是有着不必言明的默契,许晟有种直觉,或者说,是林逸的信带给他的另一点怀疑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 他看了一眼林逸的日记,又看向目光平静的母亲:「……那您有什么瞒着我的吗?……林逸,是因为我才要去z市的吗?」 舒琴身形短暂地晃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个周末的下午,学校的会议临时取消了。她提前回家。许晟下午去练了跆拳道,大概是累了,面前还放着半杯融化的冰淇淋,人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而林逸,半蹲在沙发前,目光贪恋地看着他,手指在空中虚虚地一点点缓慢勾勒过他的轮廓。 听见门响,仓皇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林逸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毫无血色。而舒琴仔细回忆那个剎那,其实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她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出来,若无其事地问林逸阿姨呢。听说出去买水果了,就点头回了房间。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对待林逸的态度,也并无二致。但升学考之后,林逸,还是对她提出了,想要转学的要求。 「原本打算,就在n市,换一所学校也可以。他只是想搬出去而已。可是小逸,很坚持要回z市去,最终我也同意了,帮他说服了你父亲——当时,你父亲以为,是因为他,因为那些流言的缘故。」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日记本,终究没能再说下去。 像故弄玄虚的荒诞小说,所有知情者,都各自守着秘密的一部分,最终却使事情走向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喉间的血,仿佛没有散尽,隐约的血腥气,始终瀰漫在许晟的唇齿间。 「我一早就说过,这件事情,或许有人有错,但绝不会是你。」舒琴嘆了口气,起身走了过来,坐在许晟身侧,「我同意小逸走,跟你,或者说跟你是我的孩子,没有半点关系,他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即便你和我没有关系,他要主动离开一个自己依恋的人,我也会同意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又在最脆弱的时候,和你做了兄弟。他需要有一个空间,见不到你的地方,才能认清楚,自己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 她停顿得更久了一点,声音中,有一丝疲倦:「我不能说我毫无私心,但我的确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要告诉你,我也不会有任何的阻止,一切只取决于他,取决于你。你们原本就是我的儿子,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况且这件事情本身,是没有错的。」 许晟转头看向母亲,和自己别无二致的,同样带着淡淡褐色的眼睛里,有痛苦,也有理解与包容。 「喜欢男生喜欢女生都不要紧。能遇到喜欢的人,就已经很了不容易了,所以早一点晚一点也都可以。这对谁都适用。」 这句话让许晟眉头几不可见地一动,他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终于问了那个从醒来就一直刻意忽视了的问题:「谁送我来医院的?」 母亲深深看了他一眼:「……人还在门口坐着的,我让他回去,也不肯走,两天了,一动不动也不睡觉。我刚才跟他说,你醒了,才肯去吃一点东西……晟晟。」她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责备的话来,只是问,「你要见他吗?」 「妈妈。」许晟垂下眼睛,有些迷茫地说,「你见过他了,你觉得我们像吗?……明明就一点都不像的,他这么容易被骗,又这么固执……我是不会这样的,我……」 他怎样呢……许晟也说不出了,他的指尖不自觉地牵住了母亲的衣角,想要藉此,寻得一丝宽慰与依靠:「很蠢,是不是?」 第173页 「是很蠢。但人都是要犯蠢,才会长大的。」舒琴的目光幽深难辨,「如果你要见他,我去叫他进来。」 「不见了。」许晟摇头,忽然失了力气,倦极了靠在床头,「他最讨厌别人骗他,只是现在没有想清楚,等他想明白了,就会走了。」 「……如果他不肯走呢?」 「那就我走。」许晟下意识地说。 「走去哪里?」母亲却问。 去哪里……许晟神色迟迟地看着她,舒琴伸手轻轻揉了揉许晟的额头,也给他一个答案:「你父亲,想要送你出国去。」 许晟表情短暂地凝固一瞬:「……爸爸也知道了。」 舒琴点头又很快摇头:「但不只是因为这桩事……原本他也有这个打算。这个位置上不好坐的,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自然也会有人盯着你,他刚上来,需要分心的事太多了……别的我们都不在意,你的安全最要紧……但这不是必须的。只是出了这件事,你换个环境,或许更好一些。如果你不愿意,总有别的办法周全,我去同他说就是。」 许晟不说话了,慢慢地又躺下去,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母亲隔着柔软的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要压着手了,想睡就再睡一会儿,等会儿粥端过来了。我再叫你起来。」 「你们不说我吗?」许晟闷声道。 「说你什么?」母亲嘆了口气,「有些错需要你自己犯,有些罪也要你自己受,谁也帮不了你。可是我们是你的父母,这是我们主动选择的事情,所以后果我们是要同你一起承担的。」 母亲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的指摘,可是却有隐藏不住的伤心,许晟知道她在为林逸伤心,也为自己伤心。 他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听见母亲有些迟疑的声音:「晟晟,可是妈妈想问你。你这样做,你对小逸,你们......」 母亲的言下之意这样分明又这样艰难。当初,她同意林逸走,在那个时点上,她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其后的种种,无论再痛心,也不是谁能预知。可是如果,如果他们两情相悦,那一切就...... 「当然不。」 许晟想也没想地回答,他觉得荒谬,就像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林逸对他的情谊时的愕然与无措。他和林逸,是朋友,乃至家人,但认识这样多年,他从来也没有设想过他们可以有第三种关系。林逸又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无从得知,也永远不可能再得知。 「我只是不甘心,就算不是林逸,只是别的认识的人,可能我也......」许晟咬住唇,没能说下去。 然而他的回答,却并没能让母亲放心多少,更长时间的沉默后,她试探着开口,语气中有一丝怜悯:「那,顾耀呢」 顾耀呢?……顾耀呢?他说就算不是林逸,别人也一样,那如果不是顾耀,换了别人,他...... 许晟无法回答,木然地看着雪白墙壁的一角,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妈妈,我愿意出国去。」 去德国的航班,在t1,距离起飞还有两个钟头,送走高欢玥之后,许晟才慢慢从二号航站楼走过去。 行李已经提前寄走了,德国的公寓也已经安排好了,他只背着随身的一个双肩包,和一个月前从z市赶回n市的那天一样。 只是包里面已经没有了林逸的那本日记——他托高欢玥,把它烧给林逸了。 他没有进去,在墓园门口的长椅上,等高欢玥出来。因为不知道到底该以怎样的面目去见林逸,也不确认林逸是否真的想见到他。 高欢玥出来得很快,也没有说别的话,直到刚刚临分别前,才很不确定的,宛如梦游般的语气问他:「……许晟,是真的吗?林逸,怎么会呢?那个墓里面的人,真的是林逸吗?」 是真的吗?许晟也曾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是真的。 他身上甚至还沾染着高欢玥从墓园里带出来的,很淡的香烛的气息,一直到了机场,都没有消散。许晟也不清楚,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太过真实的幻觉。 今天天气不好,夏季是这座亚热带城市,颱风登陆的季节,连续快一周都是阴云密布的天气,很多航班都取消了。机场倒是难得看见这样空旷的时刻。 他的那班飞机,倒还没有出现延误的消息,列印了登机牌往安检口走的时候,收到了母亲的信息,问他到机场了吗。 『到了,准备过安检。』 『注意证件不要落下了,你爸爸都安排好了,那边会有人接你的,落地了发个信息。一个人离这么远,一日三餐要按时吃,药也不要落下,你的胃病经不起折腾的。你爸爸是不太方便出国的,我忙完招生就去看你。』 原本父母是要送他的,只是郑斯顺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舒琴学校也还有一堆的行政工作要做。当然都能分出时间来,他的父母从不对他吝啬这一点,只是许晟拒绝了。 带高欢玥祭奠过林逸,就直接从z市出境。 他不愿意任何人送他,因为那样地讨厌离别。可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选择的确是一种逃离。 「先生。」 前一位乘客已经核验好了证件,见他迟迟没有动,工作人员出声提醒到。 「不好意思。」许晟回过神来,递上机票和证件。 工作人员很快盖好了章递还给他:「可以了。」 第174页 「谢谢。」许晟接过来,正要走,目光扫过安检口两旁的玻璃隔门,脚步便顿住了。 视线交错在玻璃上交错的这一刻,顾耀知道,许晟一定也看到了自己。 来得太急了,接到消息,原本想假装不知道,不在意。但如果真的可以,他根本也不会让人去留意许晟的动静。 最后一刻,仍然忍不住匆匆赶来,机场前的立交桥出了事故,堵住了,他怕赶不上,最后两公里是跑过来的。站在这里,犹自还喘得厉害,狼狈不堪。 可是原本不管自己如何狼狈的样子,许晟早就见过了。在他面前,他还要体面,要自尊做什么,只要许晟肯回头,如果他肯为自己回头,哪怕一秒…… 然而没有如果。 许晟从来不是为他来的,又怎么会为他有任何的停留。清瘦而单薄的背影,从安检口穿过,融进人群中,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顾耀还站在原地。 急匆匆的旅客撞到了他,连连道歉,他也不在意。手机一直在响,他没有接,机场广播反覆地播放着什么,耳鸣一样,完全听不清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所有人都开始往外走,有工作人员开始催促还在机场的乘客离开,顾耀不知道为什么,倒也随波逐流地往机场外走去。 下雨了。 密布的云层之后,倾盆的雨挣脱了束缚,轰轰烈烈地从天而降。 黑云压城,起先顾耀以为只是因为阴雨,对面鼓楼的钟声敲过七点,才知道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雨势太大了,在地面上逐渐积聚,没有半分的凉意,空气中始终带着的是厚重的,令人难以喘息的热度。 莫名地,他想起了水淹蓝桥的传说。 当信抱梁期,莫听迴风音。 可是他们之间是没有约定的,如果曾经有过,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雨没有任何停的趋势,几辆黑色的车从雨幕中穿过,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难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你这个恋爱谈得够本事,我一早接到n市议长的电话,还以为是有什么新的合作。」 顾耀缓缓抬起眼,看到了顾荣平永远沉稳的脸:「你就芝麻大点出息?怎么,他走了,你要在这里站得枯死,不活了?还是你要等着雨停,航班恢復,再追出去找他?」 顾耀不说话,顾荣平继续道:「你以为人家父亲打电话来做什么?话倒客气,说自己教子无方,他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代为致歉,我们要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尽管提。我能提什么要求?明里暗里,这是点我呢,让我管好你,不要去纠缠了。」 顾荣平说着冷笑一声:「我倒是不怕他,议长又怎样,这一届能不能安稳坐完都难讲。可是顾耀,就算我不拦着你,你去了,人家肯见你吗?他甩了你,你还要巴巴地贴上去?……我丢不起这个脸。」 飘落的雨丝落在顾耀的脸上,有一丝凉意,顾荣平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身形在风中,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顾荣平的声音缓和了两分:「听爸爸的话,跟我回去。你现在觉得,这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过个几年再看,又能算什么。」 并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顾荣平的语气简直称得上循循善诱:「我听你们老师说,最近你倒是不胡闹了,书念不念的,其实也无所谓。你聪明,不要钻了牛角尖,不和我对着来,肯听话就好。等颱风季过去了,我让人去把你妈妈接回来。你是我的儿子,原本就比别人容易,没必要让自己吃这些苦头,你什么都不是,自然谁也能踩你一脚,你什么都有了,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小家子气。」 顾耀木然地听着,顾荣平字里行间仿佛藏着巨大诱惑。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他贪恋幼年时母亲的温暖,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放纵,忍耐,都只是为了那一点的依恋和不甘。后来遇见许晟,以为是自己的应许之地,结果却又是如何? 母亲骗了他,许晟也离开他。他怎么还能为了一丝依靠,再次踏入另一个陷阱当中? 只有自己是可靠的,只有自己是真实的,亲人,爱人,都是会变的......顾耀死死地咬住牙,他再也,再也不能这样地活。 迟迟没有等到他的任何反应,顾荣平的面上,带上了一丝不耐。一旁助理惯会察言观色,上前道:「顾总,雨要下大了,我看小耀也累了,还是先送他回去吧。」 顾荣平摆摆手,嗯了一声:「送他回西麓。」 说罢,自己接过伞,率先转身上了最前面的一辆车。车很快又开走了,消失在了雨中。 「小耀。」助理走到他跟前,劝慰道,「擦一擦吧。不管什么事情,还是先回去再说?雨这样大,路上都没有人了,一会儿车也不好开了。」 顾耀摇摇头,胡乱地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跟着上了车。 「顾总还是很在意你的,听说了,下这么大的雨,还不是立刻就来找你了。毕竟是亲父子,总是最关心的。」 大概顾荣平的薪水的确给得高,回去的一路上,助理见缝插针地都在说着劝和的话。见顾耀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靠在后座的一角发呆,半晌,才终于无奈地惺惺地闭上了嘴。 风雨都愈发地大了,司机降低了车速,行驶过桥,就能看见附中图书馆顶楼的旗帜,在风中摇摆着,如同无根的飘萍。 第175页 「停车!」 车辆经过校门口时,顾耀突然出声。司机一怔,踩下剎车。助理从副驾驶回过头来:「小耀,怎么了?」 顾耀没有回答,他推开车门,冲进了漫天的大雨中。 「小耀!」助理连忙打起伞追了出来,「小耀?你干什么去?」 风雨飘摇间,天地昏暗成一片,呜呜的风声喧譁,视线也有些模煳不清。顾耀走得又极快,等助理终于再次看到他返回的身影,怀里却似乎多了什么。走进来,才发现是一只猫。 「先上车,来。」助理连忙道。关上车门,找了毛巾递给他,「先擦一擦,身上都淋湿了,我给阿姨打个电话,让她给你把姜汤熬好。要感冒的。」 顾耀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毛巾,却只是细緻而小心地,将那只猫,包裹了起来。 黑色的,看不出品种,尾巴上有一点白尖。普普通通的一只流浪猫。在雨天受了惊吓,喵呜叫着,不安地在顾耀怀里窜来窜去,对他又挠又咬,指节都被咬出了血痕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地,只是一点点慢慢地把它擦干,手掌温柔地抚摸过它光滑的皮毛。 助理原本想说,这野猫怕是不干净,不知道多少的寄生虫,不要抱着的好。他要养,什么样名贵的品种买不到。可是看顾耀的神情,却是一个字也不好再说了,慢慢又转回头去。 猫,终于也在顾耀怀里安静下来,试探地舔了舔他手上被自己咬出的伤口,一双美丽的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 雨水顺着额发不停地滚落,沾湿了顾耀的脸,可是雨水为什么会是温热的? 像是为了遮掩什么,助理打开了车载广播。 新闻里正在播报颱风预计,说根据气象台最新发布的消息,第七号颱风在向西偏北方向移动过程中,逐渐加强,预计将在7号白天,在z市一带沿海登陆...... 他忽然恍惚,许晟何尝不是这个夏天从他生命中肆略而过一场的颱风,留下一地的狼藉,就再也没有了踪迹。 巴伐利亚州,是个气候非常温和的地方,温润宜人。只有雨水多,这一点和z市相似。 有些夜读的晚上,从厚重的书页里抬起头来,听着窗外的雨声,偶尔许晟也会有一瞬的恍惚,好像还待在在东篱的那间卧室里。 因为学制的不同,他一面念语言,又同时修了十一门课程,但念书一向都是擅长的事情,所以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只是休息的时间的确少了很多,但他也不太需要。 他没有告诉父母,出国之后,胃病更严重了,甚至发展到了厌食。睡眠也变得很差,常常看书到天亮,就直接去学校。 第二年四月底,许晟结束了abi考试,六月初拿到了6分的评级。父母对他的学业一向没有太多的约束,他只申请了一个学校,递交申请书的时候,发现开放了多专业的通道,所以在理论数学外,又申请了法律。也都拿到了录取信。 「我以为你会选物理或者别的什么,小时候你还说要给外公做学生的。」听到录取的结果,母亲也没有表示太多的异议,只是问他,「怎么选了数学,你不是不太喜欢吗?竞赛没拿到满分,都不愿意再参加了。」 「是吗?不太记得了。」 母亲也不追问:「法律呢。」 「随便填的。」许晟耸耸肩,这倒真话,的确是胡乱填的,他的两门主修和三门选考都没有涉及到社会科学的学科,所以也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录取。 「如果太辛苦,只念一个也可以。」母亲说,然后又问他,要不要回国待一段时间。 那时距离冬季学期入学还有三个多月,但许晟没有回去。高欢玥和他打电话,发现他每天都只是待在自己的公寓之后,给他报了一个小型的旅行团,算作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从慕尼黑出发,经过柏林,一直到科隆,布兰登堡门,科隆大教堂,还有着名的柏林围墙......都看过了,也就过了,所有的感官和感情好像都不知不觉退化了。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在斯图加特,参观完塔楼之后,导游问有没有人想要去跳伞。前几天偶尔也介绍过这种并不在计划里的项目,大概是额外的增收,同行的几个人都没什么兴趣,约着要去酒吧。鬼使神差地,许晟答应了。 直升机升到了一万三千英尺的高空,跳下去的时候,竟然没有半分的恐惧。开伞之前,耳畔全是风的声音,那种坠落的快感,让他心跳加速的同时,却也莫名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回去之后,他开始尝试一切的极限运动,蹦极、攀岩、滑雪、潜水、甚至翼装飞行。他学得很快,但自己明白,并不都是因为天赋。 失眠的毛病,也并没有因为运动而好转,最长的一次,大概小一周的时间,都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失眠,完全睡不着,最后不知道怎么昏过去了,毫无意识,再醒过来,是在地板上。但那天,他也还是独自去滑了野雪。 像在走钢丝,别人胆颤心惊,只求到达彼岸,而他想掉下去,掉下去就好了。 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父母对这一切都不知情,最后事情暴露,是意外。 还是在跳伞的时候,主伞没有能顺利打开,备用伞虽然开了,落地时的冲击力还是导致了他肋骨骨折。 他被送到医院,打了麻药,再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外婆。她太累了,年龄大了,跋涉这么久,睡着了,梦里,却在为他落泪。有些浑浊的泪水,积在他深深的眼窝,怎样都消不去。 第176页 「你就这么想死吗?许晟。」许启君出国的手续没有办下来,隔着屏幕他都能感受到父亲深深的失望。 这是那桩事情爆发之后,许启君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责骂他,盛怒之下,他反而无比地平静:「那你也可以去。但你不能这样折磨你的父母,也不能这样折磨老人。」 他不害怕父亲的责骂,可他的确,不敢面对外婆的皱纹和花白的发。 出院之后,外婆坚持要带他回国。许晟拒绝了。他跟外婆保证,他会好的。 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活下去。 一夜之间,他真的就又好了。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不再做一切危险的事情。每天在图书馆看书,按时三餐,吃不下也吃,吐完再继续。只是睡觉还是没有办法勉强,但也没有关系,太累了,总是会睡过去的。 很长时间,其实没有办法分辨,那些失去意识的时候,到底是睡了,还是昏迷了。直到有一天,许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梦见那个即将对母亲说要转学的自己。理智上他应该阻止那个请求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也还是失败了。而天地之间忽然一场狂风,画面又变成了机场,飞往德国的航班取消了,给了他一个回头的理由。他终于能够走回那个一直看着他的人面前,对他说了一句,迟到的对不起。 可那人摇头,说自己不要这个。 那要什么呢? 许晟在这一刻醒来。是凌晨,周围一片死寂,没有开灯,他在地毯上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第一眼看到了母亲发来的信息,祝他生日快乐,从今天开始,就成年了。 是生日吗今天?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九月了。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在今天做。许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他站起身来,脑袋发晕,有些低血压糖。挪到桌边找了一颗柠檬糖,放进唇边的同时,他终于回忆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原来是曾经有个人,很认真地对他说,要在这一天和他结婚。 一年了。 一年过去了。他离开的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要长许多了。而他终于敢去想起那个名字。却还是不敢去回忆那些如泡沫般绚烂又易碎的片段。 迟到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黑夜走到了尽头,月亮沉下去,天亮了。 天边第一缕霞光落下的时候,依旧模煳的视线中,许晟对着初升的朝阳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祝你拥有美丽的人生。祝你,再也不要遇见,我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 上部·青柠·完 五年了,作茧难缚对我来说是唯一一本让我觉得真的很难写的文,每次写,都怀疑自己是在作茧自缚。 好在磕磕绊绊,上部终于结束了,还在陪伴的读者们,我们继续下一程吧。 第57章 又启 「耀总!」 办公室的门响了一声,顾耀尚没有来得及开口,下一秒,门就被推开了。 「中了!项目拿下了!」营销总监推门进来,穿着细高跟,还跑了两步,一贯沉稳的脸上难掩兴奋之情,「耀总!市图书馆的项目,我们拿下来了!」 顾耀从显示器前抬起头,身后的玻璃倒映出了屏幕上密密麻麻不断运作的代码,屏幕的右下角懒洋洋地躺着一只非常生动的黑猫。随着光标的挪动,不停地转移着视线的方向。 「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顾耀工作的时候,一贯是不喜欢人打扰的。魏央跟他认识快五年了,又是又启成立开始就在的老人,非常清楚他的习惯,但没忍住,还是又重复了一遍,「项目已经确定拿下来了。公告出来了,刚刚市议院的人,也电话通知我了。」 「好事。」顾耀站起身来,接过魏央递过来的平板,n市政府官网上刚发布的公告,市图书馆的数位化改造项目供应商一栏,赫然写着又启科技几个字。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这个月基础薪资多发百五十做奖金。」 「耀总大气!」 他话音刚落下,就听见门外传来接连的几声礼花炮的响动,簌簌的是彩带落地的声音。员工是不敢给他制造这些「惊喜」,果然下一秒,就看见贺延顶着一头的金粉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礼花筒,嬉皮笑脸地问他,「见者有份吧?」 又扭头对魏央道:「央姐,记得要替我跟财务说一声啊,也不用太多,按照顾耀的标准来就行了。」 「他是不拿工资的,还得倒贴钱。我这边给个公司的收款帐户,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把钱结一结。」 贺延来过公司好几次,他又素来都是个嘻嘻哈哈的性子,谁也能聊上两句,魏央同他也算熟悉,很自然地玩笑道。 「好说,这个都好说。」贺延笑着点头,「我回头去顾耀家找点东西抵债就是了,是不是顾耀?」 顾耀没理他,抬腕看了一眼手錶,此刻已经过了七点。原本以为要明天才出结果,没想到提前出来了:「还有多少人在公司?你带大家出去吃个饭吧……不用走公帐,记我的。再跟行政说一声,师兄应该还在飞机上,落地了通知他,明天早上十点,我要加一个和研发部的会。」 魏央应了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你不去?」 「我去了他们不自在。」顾耀回到办公桌后坐下,这才问贺延道:「你怎么过来了?」 第177页 「专门来给你庆功啊,听听你这语气,好像多嫌弃一样。这么冷漠,我要是你员工我也不自在啊,」贺延一面说话,顺手扒拉衣服上沾上的彩带,嘀咕着,「这质量」有点太差了。 「你自己过来的?」 「跟着你投资人来的,一杭在楼下呢。」贺延坐在他桌子边上,「对你好吧,我们路上可是都盘算好了,项目要是拿到了,给你庆功,没拿到,就一人借个肩膀给你哭。是不是非常够义气。」 「你自己盘算的,我可没有。」说话间,宋一杭也上来了,看见贺延手里的礼花筒愣了一下,「这玩意儿你从哪里弄的?」 「从z市带过来的啊。」贺延理直气壮地说,「你没看见吗?我就放在后排的。」 「这么远,你们开车过来?」顾耀皱了皱眉。 「对啊,你猜猜,有好事。」贺延沖他挤眉弄眼道。 「什么好事?车送我?」 「少不要脸了,再猜。」 「闲的。」顾耀不理他,噼里啪啦又开始敲键盘。 「你别闹他了。」宋一杭道,「让他先弄完了去吃饭吧,我刚上来的时候,碰上央姐他们下楼说吃饭,我听着都饿了。」 「不至于吧。」贺延道,「我都不饿。」 「你当然不饿了,你坐在副驾驶吃了睡睡了吃。」宋一杭翻了个白眼,「我说带上司机你不同意,合着我给你当长工呢?」 「车是我出的,你出出力。」贺延离职气壮道。 宋一杭眯缝了一下眼睛,「你再说一遍?」 「听见没,宋一杭要起义了。」贺延非常顺畅地认怂,然后祸水东引,「你非得现在加这个班吗?是不是在投资人面前表现呢?」 「你真的吵死了,看在贺秘书长的面子上,市局没一个人敢管你是吧?」顾耀抬手压了压鼻樑,迅速地拿过桌角堆放着的几份文件签了字,「走吧,但我要先回趟家。」 「干嘛?」 顾耀抿了抿唇:「柠檬病了。」 柠檬病了快一周了,不吃东西,瘦得很快。 送到医院检查说有些贫血,还好不算很严重,开了维生素12和补血剂,餵了两天好一些了,但顾耀总是不放心。 今天回来看,早上留下的罐头吃了一小半。又给它开了多春鱼干,但柠檬今天看起来不太感兴趣,低头嗅了一嗅,又放下了。 「不想吃啊?吃一点吧。」顾耀蹲下身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它只是在顾耀掌心蹭了两下,喵呜了几声。 「柠檬,过来哥哥抱。」 贺延很没有坐像地靠在沙发上,嘴里发出啧啧的逗狗的声音,可惜柠檬不理他,尾巴一甩,高傲地走开了。 「过分,心碎了。」贺延夸张地按了下心口,又扬了下手机,「不出去了啊,我点外卖,海鲜可以吧。」 「从z市来这里吃海鲜,真够有想法的。」宋一杭拿过他的手机。 「那你来。」贺延换了个姿势,「累死了,躺下了就不想动。顾耀你家这沙发真挺舒服的,我看客卧面积够大,等我搬过来了,给我在卧室整个同款呗,天天在客厅躺着也不太像话。」 「说什么梦话呢。」顾耀把柠檬今天的状态和吃的东西发给了宠物医生,又在对方的建议下,买了鸡肝和鸡心。这才去厨房打开冰箱给自己找了瓶柠檬水,又给他们俩一人扔了一瓶。 「真的!我调到z市来了!下周就上任,调令都下来了。」 闻言顾耀看了宋一杭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的确如此的眼神:「不然我也不能花八个小时陪他把车开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好事?」 「这还不够好啊?」贺延瞪大了眼睛,「太无情无义了吧。我看你一个人在n市孤零零地,千里迢迢来陪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要住就住。」顾耀知道自己不答应他这事肯定没完没了了,「你过来还是做警务调研?那应该在市局,东区,和n大离得不远。开车过去三十公里,你要不嫌麻烦就住。」 「有这么远吗?哄我的吧?」贺延闻言打开地图一看,立刻又哀嚎起来。 「你这是什么准备都没做?」顾耀靠着岛台,「调这么急……给你安排相亲了?你调动之前家里不知道吧,你这瞒天过海的本事,越来越好了。」 「少讲风凉话……说了是来陪你的不相信……别这种眼神看我……好吧……」他转过去瞪宋一杭,「你又把我卖了?」 「需要我卖你?」宋一杭点着菜,头也没抬,「你要是贺秘书长同意的正常调动,至于千里迢迢把车开过来,按照你的作派,难道不该立刻重买一辆?」 贺延嘆了口气,一手捂着额头又倒了下去:「没法活了这日子,不懂他们怎么想的。每周给我安排十来次相亲,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我是什么临期产品吗?得赶在下架前推销出去,我才多大啊。」 「过了明年二十八,虚岁三十了。」顾耀非常无情地揭穿他。 「你怎么不再多虚两岁!二十七好吗!才二十七!」贺延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比我还大俩月呢,质疑我的年龄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一杭点好了菜,把手机扔回去:「顾耀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早就不是高中生了,贺秘书长要你定下来也正常。」 「像你一样?」 「对啊。选好了一个,就不会总是让你选了。问题不就解决了?」 第178页 「不行!」贺延立刻道,「工作给我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结婚生子还得看他们的脸色来?我做不到。」 当初他从警校毕业,原本是想去一线的。家里却不愿意他有丝毫的危险,最后分配结果出来,职务变成了他压根没有申请的调研员。 「你从z市躲到n市又能躲多久?你们家在n市就没有合适的人选了?抓你结婚多容易的事情。只是现在小打小闹,没跟你较真而已。」宋一杭丢给他一个还是认命的眼神,「从你接受第一个安排开始,后面自然也都默认得接受了。况且也没什么不好,平路你不走,非要爬坡,还以为个性呢?」 贺延不满地嚷嚷:「就个性怎么了?跟你似的,什么都循规蹈矩地,一点出格的事情不敢,老了躺进养老院想想都后悔。」 「我只要循规蹈矩,真到了进养老院的时候,也能住最好的规格。」宋一杭慢吞吞喝了口水,「况且,我也不是没干过出格的事——比如给咱们耀总投资。」 顾耀远远沖他举了下杯。贺延撇撇嘴:「一丘之貉......那我跟顾耀看齐,你也给我投点钱?」 宋一杭冷笑:「你们俩情况差了十万八千里,反抗的坚决程度都不是一个量级。你也学他睡三平米的地下室试试?」 「那个房子只是没有窗户,你不要提起来就这么嫌弃。」顾耀忍不住笑,「你今天要把他气死在我家,你负责把人抬出去啊。」 「你们俩都烦死了,我真是交友不慎。」贺延自己掐了一下人中,正要再说话,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沉重嘆了口气,才不情不愿地接起来,往外走,语气恭敬又无奈,「爷爷......」 「你的手机吗?」贺延已经走到阳台了,铃声又开始响。 顾耀指了下玄关:「门铃。」 「我刚下单。」 「应该是柠檬的。」 顾耀走过去开门,果然是生鲜店送来的动物内脏。 外卖大概还要再等一会儿,贺延的那个电话也不像能很快结束的样子,顾耀索性提到厨房里,直接处理起来。 他这几年忙得没有停过,自己的一日三餐甚少有规矩的时刻,柠檬倒是始终都养得很精细。 厨房里堆的都是给它的各种猫粮,罐头,冻干,宋一杭看他拿刀一点点把内脏上的筋膜去掉,比敲代码还要专註:「我刚看着柠檬精神还可以,上周你说在医院,我还担心来着。」 「比前几天好些了,又重了几两回来。」 「要不要再养一只?」宋一杭沉默了两秒道,语气是很随意地,「给它作伴也好。」 「给它作伴还是给我作伴?」顾耀笑了笑,一刀一刀还是切得很稳,「没必要。」 宋一杭的意思,其实他明白。宠物医生也说了,厌食,贫血只是一部分的原因,甚至根本不是根本原因。 他收养柠檬的时候,它三岁,今年已经是第九个年头。 作为一只猫来说,它已经不再年轻了,更残忍一些,顾耀得做好,它随时可能会离开的准备。 宋一杭嘆了口气:「实话说,我有时候会担心,你投入的感情和精力太多了……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柠檬是你的福星,没有它,又启大概也没这么快开起来。」 高二那个暑假,被顾荣安带回家的第二天,顾耀从家里搬了出去。 什么都没有,除了刚刚收养的柠檬。 起初顾荣平以为他是争一时意气,压根也没有放在心上。但很快发现并不是这样。顾荣平给他的信用卡再也没有刷过,更遑论那些基金和股票。 这些年,抛却顾荣平给的,实则顾耀也不是一点积蓄没有。回顾家之前,他各种竞赛的奖金攒了一点,原本在魏玫手里,后来魏玫坐上了顾太太的位置,那张卡就丢到了一边。 他自己拿着做了一些投资,不算太上心,倒几来倒也赚了一些。他把其中大部分,都转给了魏玫,只带走了,最起初那一点。 日子很难说不拮据,但他适应得很快,更苦的日子也过过,做了四五年的大少爷,总还记得自己是谁,可以慢慢找回来。 高三的第一次月考,他考到了年纪前五十,然后前二十,前十,最后一学期开始,顾耀的名字出现在了首位,那个曾经被另一个人牢牢占据的位置上,此后一直到毕业,榜首都没有再换过人。 附中一直都有z大的保送名额,很自然地也落到了他的头上。顾耀拒绝了。 「真的不去?签了就提前解放了。」赵毅大概知道他家里有些情况,但是从来不问,「想要自己考?也行,你现在的成绩上z大没问题……努努力,拿个状元回来。当时许晟转学走了,学校领导还愁呢,今年的种子跑了,你倒是又起来了……」 「我不想念z大。」他还是没有办法冷静地去听那个名字,只能匆匆打断赵毅的话。 「不读z大?……要去哪里?」 当时顾耀没有说回答,高考之后,他去了n大。 念应用数学,很早之前,就决定好的专业。 大二的时候他进了数学系和计算机系合作的一个人工智慧项目组,负责理论模型的搭建,又很快自学了编程,第二年,已经作为一作发了两篇核心论文。 当时项目组的负责人是人工智慧领域的大牛,非常欣赏他,给他介绍了一些企业合作的项目,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顾耀经济上的压力。又邀请他念自己的研究生,也就是大四毕业即将升硕士的那一年,柠檬病了。 第179页 很严重,一开始是毛球症,后来变成了传腹,在宠物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始终不见好,最终医生委婉地劝他,安乐或者是更好的一种决定。 可是顾耀做不到。 五年的时间,柠檬是他唯一的陪伴。他一直守在宠物医院。吃不下,睡不着,觉得要疯掉了。根本无法面对,或许连柠檬也会失去的这个可能。 学长学姐看不下去,劝他去看心理医生,n大原本就有全国最好的心理学系,诊疗也义务对学生开放,他去了。 可是不巧,当天值班的是系主任,有一双熟悉的浅色的眼睛。 在n大四年的时间,顾耀其实不止一次见过许晟的母亲,有时候在图书馆,有时候在教学楼, 甚至见过许议长——建校一百周年的时候,他来学校为毕业生致辞。 但说不清哪方刻意,总之都避开了。这是从医院离开之后,他们第一次,正面遇上。 「我想,我或许不太适合替你做心理疏导。」沉默了一会儿,舒琴说,语气依旧是很温和的,「我让我的同事来好吗?」 顾耀点头,又随即摇头,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起身要走,舒琴却又叫住了他。 「坐一会儿吧。」她似乎嘆了口气,「不做谘询,随便聊聊天也可以。」 可是话这样讲,他们却什么都没有聊。舒琴坐在办公桌后处理公事,而顾耀靠在沙发上,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听见舒琴在走廊上打电话,问吃饭了没有,说再忙一日三餐总是要吃的,胃病怎么受得住。 彼时是n市的正午,德国时间晚六个钟头,正是早餐的时候。顾耀抬手挡住了眼睛。 电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舒琴很快又进来了。见他醒了。温柔地问他休息好了吗。 他点头,站起身来,说打扰了,谢谢阿姨,一顿又改口,说谢谢老师。离开了谘询室。后来,也再没有去过。 没有叫车,他走回宠物医院去。已经去过很多次的路了,唯独那天错了道。足足三个小时才走到。 隔着玻璃,他看见柠檬窝在白色的垫子中间,瘦得皮毛都没了光泽,比刚刚捡回家的时候,还要更虚弱。小小的身躯随着唿吸轻微地起伏。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察觉到了顾耀的注视,它睁开眼睛来,对着顾耀的方向盘很轻地缓缓地喵了一声。 顾耀的确没有办法,再看着它受苦了。他同意了医生安乐的建议。时间定在一周之后, 而他守在宠物医院的长椅外面,在微调开源模型的基础上,做了一个基于rag 的 多模态ai agent。 从评测的角度讲,这个模型并不成功,在传统考核纬度最看中的类似逻辑推理处理的表现简直算糟糕。 但顾耀原本也并不需要。 最后呈现的交互形式,是一只趴在电脑桌面的黑猫,外形就是柠檬的样子,习性也完全按照柠檬设定。 爱吃小鱼干,不喜欢猫薄荷,说隔壁的布偶很讨厌,问他今天还顺利吗,早上留的罐头都吃光了,也会在屏幕久久停止的时候,歪着头对他喵。 这个数字分身做得越逼真,顾耀也越意识到这永远都不可能代替真实的陪伴。 他依然没有做好失去的准备,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只能始终地,被迫地去接受和习惯。如果註定是留不住,得不到的,除了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和放手,他还能做什么呢? 但奇蹟般地,在几乎是安慰似地,最后试过一种新药之后,柠檬竟然慢慢好起来了。 医生都很惊讶,这种药也给其它猫咪用过,并没有这样好的效果。而当柠檬痊癒,护士把它抱给顾耀的时候,温柔地对他说:「它捨不得你,所以留下了。」 他为柠檬做的这个ai agent 后来也成为了他论文的一部分,发表之后又在老师的支持之下,利用实验室的资源,成立了一个项目组,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进行模型的深化调整。最后发布了一款完全免费的ai 应用——《always 》。 原本在顾耀的设想中,这只会是一款在小范围内使用的应用,但发布之后,效果出乎预料地好,很快积累起了一批粘性极高的用户群体。也吸引来了一些科技公司和风投公司的橄榄枝。 那个时候,刚好也面临着是否要转直博的决择。对比起做研究,顾耀想他更适合业界,老师尊重了他的意见,也为他引荐了一些投资人。 那段时间顾耀频繁和一些天使公司见面,起初是很顺利的,人工智慧原本就是风口,他发表的核心论文和《always》的成功,让几家顶尖科技公司的投资方,都对他抛来了橄榄枝。 但是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原本联络一切沟通顺畅的投资经理人,忽然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进程,一家,两家……顾耀自己心里大概清楚原因,也终于有投资人直白地对他道:「其实你这样的家境,做什么都比旁人更容易些。况且你又有这样的才干,也没有谁能说是靠家里,别人想靠还没有呢。我虽然对你的项目感兴趣,但顾总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我也是很能理解的。小顾总,你说是不是?」 无论再仔细回忆,投资人的神色,的确不带任何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很客气。 那就的确是他不识抬举了。 就像顾荣平带着魏玫来n市又因为他的冷淡离开前说的那样:「你要争意气,将来总不缺后悔的时候。」 第180页 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他总不能让自己一开始就后悔。 这些年顾耀有了一些积蓄,但是ai天然的算力成本,本来就比一般的项目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于是他见更多的投资人,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 那时候宋一杭正被他父亲派到海外负责一个分公司的人事处理,听说这件事之后,匆匆赶回来,投给了他一笔钱。 又启由此得以成立,开发的第二个项目是一个生成式的视频大模型,去年年底推出,顾耀把它取名为《无限》。支持文字,图片,视频的多种输入,最后产出的视频,无论在时长,一致性还是连续性方面都超出了当时市面上的同类产品。 《无限》让又启拿下了那一年的科技新秀,就在业界包括员工都认为,下一个项目依然会聚焦在多模态领域时,顾耀却在内部会上提出,要做2b的项目,他当时瞄准了几个,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政府需求项目。 三月初的这场内部会,宋一杭参加了。 他大学念商科,对于顾耀说的这一堆专用名词,听得昏昏欲睡,但顾耀宣布之后,还是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在场不同部门负责人态度的微妙。 财务部,市场部显然是乐见其成的。而研发部的负责人,和顾耀一起创业的师兄,曹川皓,几乎是在一瞬间,面色铁青,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近乎背叛的神色。 「企业服务对于技术的要求其实没有那么高,核心是要满足对方需求,自由度和可发挥的空间也都不是现在能比的。」 那场会顾耀开得也很疲惫,回到办公室之后,他只是这样对宋一杭解释员工状态的异常。 有好几个研发人员在一周内提交了辞呈,顾耀没有阻止,但他和曹川皓聊过一场之后,对方还是留了下来。 开始和他一起筹备,n市智慧图书馆项目的竞标。 「其实当时师兄也提离职的时候,我都想劝你算了。」宋一杭靠着冰箱,「你们科研人员的清高想法我是不太理解,毕竟我是个世俗的商人,人员波动那么大……我本来想说,你要是担心资金的问题,我可以再投一部分的,这几年又启的市场估值翻了这么多倍,还是很划算的……不过现在看来。」他停顿了片刻,「你是对的。」 顾耀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们其实没有很明确地聊过这个问题,但这么多年的好友,宋一杭其实是很明白,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 to c的产品回款太慢了,热度和估值再高,也并不能够立马变现。《无限》已经算是非常成功的产品,每天的流水很高,但是覆盖掉高昂的成本之后,盈利并没有那样的可观,或者更直白一些,不足以应付更大波动。 这是大部分的科技公司初创阶段不可避免的问题。只是有资本做支撑,很多时候,这不算问题。 可是又启的情况毕竟不一样。这也是顾耀甚至没有选择企业合作,而选择政务合作的原因。 「还好这个项目拿到了。」宋一杭笑了笑。 顾耀手里的刀顿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恐怕才是宋一杭从z市过来的真正原因:「找你麻烦了?」 「没找我,找了我家老爷子。」 顾耀把剩下的一点内脏处理完,按照柠檬的食量分好,又把刀洗了,脑子里面大概也算出来结果:「本金我明天让财务部核算,最迟这周可以打给你,其他部分按照上个月末的估值折现可以吗?但是大概要晚点,得等图书馆的一期资金打进来。可以吗?」 「……你也太大方了。上个月末是又启市估值最高的时候吧?」宋一杭笑着摇摇头,「没到这个地步。只是今年顾安投资的新商场,我们家参了三成股,你大概都没留意过这些。我家老爷子现在和你爸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自然急他所急了……前两天,跟我谈了谈……不过没到要撤资的地步,只是,短期内我要再给你投钱进来,有点难度。你要有个准备。」 顾耀皱了皱眉:「别逞强。」 宋一杭家里环境太复杂,不同于顾荣平,他父亲是儿子太多,他要坐稳继承人的位置,也没有这样的容易。 「小事,为难我会和你直说的,你可别想趁机把我从又启踢出来。」宋一杭耸耸肩,「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吃软饭嘛。」 「好事将近了?」 「年底先订婚。」 宋一杭的女友是z市零食巨头家的小女儿,家里介绍认识,门当户对。顾耀只见过一次,但也能看出,并不是完全的利益关系。 「恭喜。」 宋一杭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又说:「你呢……什么打算?」 顾耀不说话,宋一杭心里不由得默默嘆了口气便又问:「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 「不是。」这次顾耀倒是打断得很快。 「……我还什么都没说。」 顾耀的语气很坚决:「什么都不是。」 「是什么?」 贺延的电话终于打完,从厨房外探了个头进来,「你俩又嘀嘀咕咕啥呢?每次都背着我,三个人还搞拉帮结派,你俩这个素质,门铃响半天了都不去开。而且宋一杭你竟然没有备註去芹菜,你自己一会儿挑啊……」 这样一打岔,话倒是被扯开了。 「你们先吃,我看看柠檬。」顾耀从厨房里走了出去。 柠檬在它的小窝里睡得很安稳。幸好睡着了,也就看不到它浅褐色的眼睛。 第181页 顾耀半蹲着看了它很久才起身出去。他们已经把菜全部腾进了碟子里。一看就是贺延的要求,吃外卖可以,餐具必须要换,一些莫名其妙的讲究。 「柠檬又不舒服?」 「没。」顾耀摇头,坐下来夹了一筷子青笋。 「那你待这么久?」贺延莫名其妙地问。 顾耀垂下眼睛:「吃你的饭。」 「不识好人心。」贺延愤愤翻了个白眼,「我真是稀得关心你。」 话虽然这样讲,没两分钟,倒是又关心起来。顾荣平最近的动作,他大概也清楚一点:「你爸也是够奇怪的,你说你刚创业的时候,他阻拦就算了,我看去年,你拿那个什么奖的时候,他不是也去了。你没怎么理他,我看他自己倒是挺得意的样子啊,转过年怎么又开始了。先是给你安插眼线,现在又找宋一杭的不痛快,都是些什么毛病,怎么一阵阵的?就没个定性啊。」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顾耀还是能够大概揣测顾荣平的想法。 一开始的阻挠,是怕他翅膀太硬。可等顾耀翅膀真的硬起来,比起那些不成器的二世祖,他倒也能觉得没有丢了他的面子。至于现在......顾耀低头喝了一口汤。顾荣平应该是病了。 应当不会太严重,至少最近他的几次公开露面,还称得上一句意气风发,不像是重病的人,但也绝对不是感冒发烧的小毛病,某种慢性病更有可能。人在病中,思虑过多,往往也就更在意大权旁落。原本顾安就是半个家族企业发家,他对自己手下的一帮子职业经理人素来信任有限,防备居多。 年初顾溪就从分公司被调回了z市,魏玫更是三番两次地换各种号码联繫他,甚至又飞来了一趟z市,哭、闹都用上了。他已经不是原来了,魏玫的把戏,倒是不曾变过:「你就这样拱手全让给了顾溪?你有没有出息!」 顾耀当然不在意,他从来不打算要,给谁都无所谓。但魏玫不肯,顾荣平也未必愿意。他对顾溪也算娇惯,重男轻女的思想,却是不曾根除。他自己靠女人起家,才更害怕有人重复了他的手段。给了顾溪,将来会不会也落尽了旁人手里。 哪里肯呢。 倒是宋一杭被贺延的话提醒,问他:「新的法务找好了吗?这些日子忙,也没来得及问你。」 又启的法务是去年雇的,n大毕业,称得上一句校友。主攻方向是知识技术产权和商事仲裁,也算是很贴合科技公司的定位。当时人力面试之后感觉虽然年轻了些,但整体来说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正碰上《无限》最忙的研发阶段,顾耀也没有多管。入职之后表现也是中规中矩,没出过大的纰漏。直到今年人事无意间发现,对方还有一段刻意隐瞒了的在z市某家顾安的下游企业工作经歷,才起了疑心。 不算实质的证据,不好追究,找了个由头解僱了。对方倒也心知肚明,很迅速地就办理了离职。 「和律所合作吧,不单雇了。」 「也是。」宋一杭点点头,「总要安全些。」 「你们家也真是的,搞什么谍战剧呢。」贺延一边吃饭一边点评,「不过按照你爸最近这个较真的程度,我看你找律所也得多留个心眼,不一定安全,别又找到个领两份工资的。他真干什么倒是其次,主要这事想起来怪噁心人的。」 「找了几个外资律所在国内的业务部。」 「有合适的了?」宋一杭听他语气。 「还没最终决定。约了他们的负责人下周来公司。」顾耀把人事今天一早发来的资料找出来,顺手递给宋一杭,「你看看。」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选的合作律所,清一色的大所,过往各种案例,看上去也足够唬人。 「你有倾向吗?」 「没有。」 宋一杭太了解他,一面看换了个问法:「那你准备先见哪一家?不可能一起吧?」 「最后那个。」 宋一杭于是翻过去看了一眼,英资背景,魔圈所,全球范围内有五十多家的办事处。国内的办事处是去年开设的,就设在n市,负责人是名女性,律师之外,还在n大兼职客座教授。 「下周什么时候?」贺延兴致勃勃地问,「我的调令要下周三从生效,这之前都算交接期,不用现场办公。我去你公司帮忙好了,用我的专业眼光帮你把把关怎么样?」 「你什么专业眼光?你是警察局的,不是检查院的。」宋一杭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再说了,交接期是你旷工的理由?想偷懒就直说,你现在的藉口是越来越脱俗了。」 「都是一家,懂不懂啊你。把不了关,我还能捧个人场呢,比你这投资人负责多了吧。还不知道感激我,净说些风凉话。」贺延一本正经地道,「再说了,这也是上班啊。解决群众的需要,就是我的本质工作啊。」 宋一杭嗤笑一声,贺延越发地来劲:「干嘛?不服气。」 「服气。」顾耀被他吵得脑袋发晕,「下周二上午,你要能起得来就来。又启你那么熟,不用给你指路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发誓,下一篇文再也不创业了,写得我头秃 第58章 柠檬 又启。 许晟垂眼看着手里的资料,logo是一只简笔画的猫,对于一家科技公司来说,有些过于俏皮了。 只是这几年的成果是很显着的。 虽说目前推出的产品不算多。但整体技术成熟度远超同行,除了几家老牌的科技龙头公司,说是目前国内最有潜力的ai企业也不为过。 第182页 因此许晟非常能够理解,姜仁菲想要拿下这个合作的理由。就像他刚刚入行的时候,律所合伙人曾经对他说的那样,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律师面前不是。 要找到匹配的客户,有钱的,或者有名的。后者有时比前者更重要。 那时候他拿到硕士学位不久,在导师的介绍下进入了高而达在德国的办公室实习,父母对于他最后在理论数学和法律之间,选择了后者作为职业道路其实有些诧异,不过他们一贯尊重他的决定。 其实如果要问原由,许晟自己也说不清,时机到了,就这么选了。 虽然当初辅修法律只是一时兴起,但世上很多事情,开头和结尾都是不一样的, 他早已经领会过这一点。 古训把这叫做,有心摘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如果更简单一点,或许也可以叫鬼迷心窍。 和大多数青年律师,在从业之初往往会面临发展和经济的双重困境不同。许晟的律师生涯非常顺利。博士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到了总监的级别。 也是在那一年,因为全球战略的调整,高而达想要在国内设立业务部,许晟得到了回国出任负责人的机会,他拒绝了。选择调去了位于英国的总部。 后来这个位置落到了姜仁菲头上,她在高而达的资歷比许晟更深,混血,母亲是华人,对于国内的环境也有一定了解,算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上任之后,做得也很好,这一年交出的业绩足够漂亮。还促成了律所和n大的合作,自己也在n大做客座教授。不过也正是这段经歷,让她重燃了对学术研究的兴趣,三个月前,她拿到了伦敦大学的聘书,提交了辞职。 于是这个位置再一次空了出来——这次许晟答应了。 外婆年初被小区里的孩子撞到,摔伤了腿,外公也查出了一点心脏上的问题。在父母的坚持之下,他们从z市搬到了女儿身边。 而当母亲视频里同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许晟不可避免地也注意到了母亲鬓边的白髮。他们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从高三那一年出国到如今,快十年了。父母尊重也包容他,可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一直漂泊在外。 定下行程是在春末,但工作牵涉太多,彻底交接完毕,回到国内,落地才惊觉已经是盛夏了。 原本航班要再晚一天,事情提前结束,他就临时改了机票。也并没有通知舒琴和许启君。行李陆续已经寄回来了。他随身也只带了个电脑包,和那年走的时候一样。 因为接了外公外婆过来,家里从市中心搬到了近郊的别墅。离机场倒是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家里的阿姨都换了,只见过他的照片,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有些拘谨地请他进去,又说许启君和舒琴都上班去了。外公外婆也去了医院做例行的身体检查。 许晟让阿姨不用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到了,上楼换了身衣服,看时间还算早,索性直接来了律所。 但的确也没有料想到,拿到的第一份文件,会是和又启的合作方案。 「你刚做见习律师那一年,我还在法国的代表处,都听说慕尼黑的办公室,去了个非常聪明又刻苦的年轻人,关键还长得很好看。」 敲门声传来,听见许晟说请进之后,姜菲走了进来。他们曾经在总部组织的几次会议中,有过数面之缘,这几个月的工作交接,线上交流也非常频繁。 姜仁菲和舒琴年龄相仿,又都是事业型的人,整体感觉有些相似,相处起来,倒是很亲切:「几年不见,你是更刻苦了,怎么时差都不倒就来了?难怪要升你做管理合伙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是下个月发公告?」 「还没定呢。」 「andrew都点头了,想来是没问题的。」姜仁菲笑道,「我是赶不上替你庆祝了,不过我在办公室给你留了一瓶krug,算是提前送你的贺礼。」 「仁菲姐,你是这周结束就去英国?」 「是啊,行李这还没收拾完呢……真是不敢想,我在n市也就待了不到一年,怎么会置办了那么多东西。」姜仁菲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也怪我拖延症太重,本来想着时间还宽裕,怎么转眼就该动身了。你既然过来了,有几桩要紧的案子,我再同你说一说,前面线上只怕没有交代清楚……资料我已经让人提前准备好放你桌上了,你先看看。」 许晟抿了抿唇,指尖从桌面的文件上滑过:「这些吗?」 「对,你已经看了?」姜仁菲顺手接过来,「最急的就是和又启的这个合作,约的是明天见面,我和你一起去。后期要是拿下了,你精力上如果也能分配得过来,这个合作,我建议你最好能亲自跟。」 她显然是思量过很久了,给的理由也很充分:「原本你就主要做智慧财产权法和商事仲裁,去年又参加了两家科技公司的ipo,现在律所的律师里面,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况且,根据我这边拿到的背景资料,这家公司未来的前景我是看好的,目前国内,自研能力这样强的科技公司不多。我在n大的时候,和创始人的导师也有过接触,他对顾耀评价非常高,很聪明也有能力的一个年轻人……许晟?」 「我在听。」这个名字都让他有一瞬的短暂失神,许晟喉结动了动,「……太突然了,明天我可能不太方便……」 没有料到他的拒绝,姜仁菲挑了下眉:「……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第183页 许晟没说话,姜仁菲看他神色,语气也严肃了几分:「许晟,如果你觉得这个合作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可以直说。我是把它当作这一季度的重点项目来筹备的,前期的准备已经是沉默成本。但一旦合作开始,业务部在上面的投入也不会少。要是有哪里我没有考虑到,让你有所迟疑,是不用顾及我的面子的。我虽然已经定了要辞职,总也不希望,因为我的决策失误,给你和业务部未来的发展留下什么隐患。」 「没有。」 许晟指尖轻轻掐住的掌心,姜仁菲的分析很有道理,国内法律服务的竞争越来越激励,外资所,内资所层出不穷,好的合作机会并没有那么多。 办公室的玻璃门外,能隐约看见下属埋首工作的身影,也有隐约的交谈声传来。现在他是高而达在国内的负责人,接了这个位置,他可以辞职,但不可以在自己的任上,因为私人的原因直接推掉公司的合作。 「没有,仁菲姐。」许晟低头喝了口水,调整好情绪,「我看过方案了,没有不合适的地方。只是,我刚回国,对这些公司都还不太了解,还需要一段熟悉的时间。」 「这样。」姜仁菲松了口气,又玩笑道,「你这样顺风顺水的天才怎么也会有不自信的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们这样反覆被生活鞭策的普通人才会患得患失,对你来说应该都是小事一桩。」 许晟勉强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其它公司呢?什么情况,我还没来得及看。」 「还有两个金融公司的续约,意向倒是聊得很好了,只是,有几家红圈所我听说也在接触,合同最终盖章前,都得多盯一盯。」 姜仁菲工作前期资料准备得多而细,是她一贯的作风。讲到中途想起某个细节又再做补充,足足三个小时,才把文件过完。 「要不就先到这儿?」姜仁菲抬腕看了眼表,又喝了口水,「剩下就还有些人事上的事情,我周五走之前和你交接完。」 「好,辛苦菲姐了。」 「哪里的话。」姜仁菲笑道,「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联繫我都可以,不管怎么说,得谢谢你改了主意愿意来救场。否则我在高而达待了快二十年了。没有合适的人选,一时半会儿,我是不好意思撂挑子的。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吧,没有回国第一天就在公司加班的道理。」 话是这样讲,真的走出办公室已经是华灯初上。 离开家太久了,回去的路上下错了道,一不留神开到了湖边去。 夜深了,今夜无星也无月,湖水是一种幽谧的蓝色,看不到边际,如同一片深沉的海。 许晟也是后来某一天才突然意识到的,林逸聊天背景框里,那片他以为海岸的水域,其实就是这片湖。 是林逸信中写的,梦见他们同游的这片湖。 十年过去了。林逸离开已经整整十年。如今,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想起这个名字了。 曾经,他耿耿于怀于他的逝去,不甘心在那样的时间别离。但离别原本就是没有预兆的。早晚也只是人为加上的桎梏。 林逸已经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从那一刻起,他就得到了解脱。此后,所有的不甘心,都只是他的执念,从来也不是林逸的。 博士毕业那一年,在回绝了回国的要求之后不久,正巧一个跟进了半年多的case也结束了。他短暂地休了假,自驾去了东欧。 没有目的地,天黑了就停下来,随便找个地方休息,醒了就继续往前开,最远后来到了乔治亚,卡兹别克山脚下。 初春,雪还没有化,圣三一教堂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巅。当时已经晚了,教堂过了参观的时间。 他原本就不是为了这座教堂来的,也就不觉得遗憾。站在悬崖边,听风声,在山谷间迴荡。 后来又来了一群人,应该是高中生的毕业旅行团,热情多得无处释放,用非常蹩脚的汉语同他打招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圣三一教堂传说是离上帝最近的教堂,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于是不可避免地,他们也说起一些关于生死的话题。 说不清是怎样想的,或许是受环境感染,或许是对着陌生人才更好倾述,他提起了林逸。 「既然你想明白了,那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回去呢?」 他说完之后,那群快乐得像麻雀一样的高中生,罕见地沉默了下来。很久之后,有个女孩子,轻轻问他。 许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那个傍晚异常的漫长。 太阳在起伏的山峦间徘徊,迟迟不肯落下。而他体会到的,是一种久违的,难以掩藏的孤独。 后来那群学生也走了,而他等待得足够久,白昼终于被夜晚所取代。浩无边际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近乎丝绒般的蓝色,如同面前的湖水。 许晟重新发动了车,往家开去。 「回来了?」 车才刚刚停下,房门便打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暖黄的光从身后泻下。 上一次见面还是冬天,舒琴去比利时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于是赶去了布鲁塞尔,陪了母亲两天。 「嗯,您怎么还不睡?」 「都没睡呢。」舒琴上前很轻地拥抱了他一下,「进去吧,都在等你。」 外婆坐在沙发的一角绣花,听见响动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绽出深深的笑纹:「吃饭了没有啊?……给你留了汤,喝一点?」 第184页 仿佛还是念高中的时候,许晟只是下了晚自习回家。 「外婆。」许晟把带回来的文件随手放下,快步走到她身边。 外婆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髮:「提前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该去机场接你的。」 「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呀,别人回来,都有人接的。我孙子自己孤零零往家走,多可怜呀。」 她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许晟配合地笑了笑:「您身体好些了吗?」 「都好,小毛病,你妈妈呀,太小心了。」外婆温声道,「现在你回来了,就更好了。你爸爸和外公在书房呢,也都在等你。去吧,我去把汤再给你热一热。」 许晟应了声好,却迟迟不肯动。舒琴便道:「妈,你坐,我去。」转身进了厨房。 「怎么了呀?」外婆温声道,许晟摇摇头,垂首枕在外婆的膝盖,像小时候一样。 夜里有些凉,外婆搭了一条轻薄的毛绒毯子,蹭过他的脸颊是非常柔软的质感。 「好啦,好啦。乖,没事了。」 有温热的液体,润湿了毯子,也很快润湿了外婆的膝盖,外婆似乎愣了一下,旋即轻轻拍着他的背,「外婆知道,我都知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不可避免地还是失眠了。并不是因为时差的缘故,他心里清楚。吃了两颗褪黑素也于事无补。睁着眼睛到了天亮,闹铃声准时响起,他翻了个身,拿过来摁掉。 日历的弹窗信息提醒许晟,两个小时后,应该去又启开会。 找一个推辞的藉口当然没有那么难,无法安枕的每一分钟,他都在想这件事。 n市足够大,两千多万人,大部分人一辈子没有见过,谁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抬手挡住了眼睛,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特别的。 无论是他对顾耀,还是顾耀对他,都一样。 否则国界,时差,七千公里的距离又能算什么阻隔。可以让两个人,十年不见面。 既然没什么特别,没有见面的理由,当然也没有迴避不见的理由。 起床下楼吃早饭,许启君一早就去议院了。这是他这一任期上的最后一个年头。 三年前,国议会通过了新的法案,把市议长的最长连任期限从两届延长到了三届。许启君在任这几年,n市整体的经济发展在国内前列,民众支持率也很高,大概率,是要继续连任的。 其实在第二届任上他就有继续升迁的机会,最后放弃了没有去,或许有林逸的影响,许晟没有问过。 外公外婆出门晨练了,只有母亲坐在落地窗旁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吃饭吧。」她放下书也起身往餐厅走,「给你煨了小米粥。昨天你外公还在说你脸色不好,又瘦了。这几年在外头,自己也不将息,胃病只怕是一点好转也没有。周末约了他常去的那家中医馆,给你开几贴中药养一养。」 「也没多严重,偶尔有些不舒服。药只是备着的。」许晟抬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粥,煨得久,已经绽出了粒粒分明的米花,「其实不用刻意等我吃饭的。」 「没有等你,早上替学生改了论文,算着时间你也该起了。」舒琴替他夹了一筷子雪里蕻,「我们大人呢,是不会将就你的作息的,你也不用配合我们。市里那套房子,已经让人打扫好了。我和你爸爸想着,你愿意在家住最好,要是觉得这里远了,或者一个人更自在,要住市里也没关系。但有时间,每周至少还是回来吃个晚饭?」 许晟嗯了一声:「好。」又道,「只要不是太晚,我都回来住。」 「都好,都随你。」舒琴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慢慢喝了一勺粥。 「怎么了?」他觉得母亲似乎有话没说完。 「没什么。」舒琴多了一顿,才问,「你等会儿去律所吗?」 佐粥的青瓜里面加了柠檬片提鲜,有半粒没有挑干净的籽被许晟咬到了,此刻,后知后觉地在唇齿间,泛起一丝苦涩来。 「上午不去,有个合作要去谈。」 「哪家公司?」 许晟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来,两双相同的,褐色的眼睛对视片刻,母亲说话了:「你放在玄关上头的文件,阿姨以为是你父亲要用的,早上给他了。」 这才是母亲刻意同他吃这顿饭的真实原因。许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我都不知道,又启在国内,这么出名。」 「上个月,他们拿了市图书馆的智慧改造的项目。」舒琴慢慢道,「去年推的那个视频生成的应用,我的好多学生都在用。」 「仁菲姐也这么说,很看好它的前景,也就很重视这次的合作。」 他用尽量显得事不关己的客观的语气。舒琴却仿佛嘆了口气:「那你呢?你怎么想?」 「昨天去律所前,我不知道有这个合作的计划。」许晟沉默了一会儿,「从商务条件和公司的角度考量,合作本身都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我推掉,也只会是我自己的问题。」 舒琴听懂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说话。母子俩安静地吃完了早餐,只有间或的餐具触碰间的响动。 许晟放下筷子,在母亲起身离开前开口道:「……你和爸爸,是不是觉得不好?」 舒琴看了他两秒,復又坐下来:「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就算有,也不重要。会问你,只是父母本身都会有的忧虑……你或许永远不会有为人父母的一天。」说起这一点,舒琴还是很平静的:「但我们的心情,我想你多少能够明白一二。」 第185页 无论是母亲的语气亦或者神色,都是很柔和的,许晟却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 片刻后,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响起:「晟晟,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来……当初,我和你父亲送你出国,其实没有想过,你会在外面待这么久。」 「你为什么也这样问?」许晟抿了抿唇。 「还有谁吗?」 还有谁呢? 雪山上的那座教堂,又浮现在眼前。但脑海里迴响起的不是那么陌生女孩的声音,是他自己。 很多个失眠的,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也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家。 他的自我放逐是一种惩罚或者逃避吗?为了什么。真的不知道答案吗? 「可是我不是已经回来了?」许晟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妈妈,我只是工作而已。」 舒琴于是没再说别的,抬手,轻轻理了理他的衣领:「忙完了,早些回来吃饭。外婆晚上要给你做腌笃鲜。」 去市里的路远了些,达到软体园的时候,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 许晟停下车,才发现这里距离湖边并不远。前几年,为了鼓励高新科技企业的发展,市议会厅特意在市里寸土寸金的核心区域,划拨了这一片产业园。北接太湖,南连湿地公园。是他离开得太久了,才会觉得陌生。 『到哪里了?』 手机上,姜仁菲发来了询问的信息。 『楼下停车。』 『好,我也刚到,我在c座大堂等你。』 大概是为了配合科技产业的调性,整个软体园的建筑在传统石材的基础上,加入了大量的玻璃和混合钢的元素,光落在上面如同流动的水纹。 c座在软体园中心的位置,左右两栋,中间弧形连接。右启在左边七到九层,七楼前台,魏央已经在等着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来晚了。」 「哪里的话,这还没到时间呢。仁菲姐,你每次都太客气了。」魏央笑道,「路上塞车吧?这里哪儿都好,配套也齐全,就是太堵了。」 魏央去年在n大念mba,一开始姜仁菲想要拿下这个合作,也是联繫了她。 她虽然是营销总监,但又启成立之初就在,能力又强。在转做政府项目之前,顾耀的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技术开发上,很多顾不上的行政事务,都是魏央处理,说是半个副总也不为过。 两人见过好几次,也算熟稔,又都做惯了生意上的场面,两女人很亲热地挽着手往会议室走,能不能成,至少面子上不会错。 「这是许律师,后面他来接替我的工作。」姜仁菲介绍道。确定下来之后,她已经提前和魏央说过,要换帅的消息。 不管真真假假,再度表达惋惜之后,魏央转向许晟同他交换了名片。却莫名又多打量了他几眼,几秒之后,有些犹豫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仿佛有些眼熟的样子。」 这句话几乎叫许晟心里一跳,旋即道:「应该没有,我昨天刚刚回国。」 「许晟原来一直在德国念书,去年调去的英国总部。」姜仁菲补充道。 「那应该是我认错了。」魏央笑道,「许律是在德国长大吗?语言上听不出来呢。口音倒像本地人。」 「我就是n市人,在这里长大,高三那年才出国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听人说德国的书是最难念的,毕业考核很严格,是不是真的呀?」 「倒也还好。」 「你别信他的,他什么都觉得容易。」姜仁菲接过话道,「也不是我给自己人脸上贴金,我们许律的确是难得的聪明。双学位,还念理论数学,大学就开始发论文,毕业跟玩似的……我记得你们顾总,也是学数学的?」 「是啊,去项目组帮忙,倒把人家的饭碗给抢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会议室门口。 隔着玻璃,模煳能看见人影的轮廓,许晟深深唿了一口气,才跟进去。坐在办公桌尽头的男人抬起头来,却并不是顾耀。 「耀总还没过来?」听魏央说话,才知道是人力总监。 「还没呢。」 「仁菲姐,许律,你们坐一会儿。我问一问,他一贯是不迟到的。」 「没事,不急。」 姜仁菲笑了笑,坐下来把准备好的文件拿了出来。等他们出去了,轻声问许晟道:「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 「看你兴致不高。」 「没有。」许晟摇头,「大概是时差没倒过来,昨晚没怎么休息好,很明显吗?」 「你失眠的毛病还没有改善吗?……原来就听说有人东西落律所了,凌晨去取,你办公室都还亮着灯。还有人来问我亚洲人是不是都这样,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的。」 「后来我失眠也不去办公室加班了。他们说我带坏了公司的氛围。」许晟配合地笑了笑。 「还是要重视的。」姜仁菲正色道,「你还这样年轻,工作再要紧,也没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 「菲姐,你也还年轻。」 「漂亮话就不必了,我的年纪,都够做你母亲了。」 他们说话间,魏央同人力总监又回来了。 「仁菲姐,实在不好意思。」魏央面上一脸的歉意,「耀总家里临时有些私事,上午赶不及过来了。」 第186页 一早就订好了时间的事,虽说是谈合作,倒也没有这样怠慢的道理。顾耀缺席得实在突然,魏央自知理亏,又道:「真是不好意思,咱们先聊着吧。我问了,他中午能到,仁菲姐和许律要是没有别的事情,等耀总到了,咱们一起吃个午饭?」 「没关系,谁家里都会突然有个急事的。」姜仁菲虽然有些不高兴,倒也没有表现出来,「那就咱们先谈,方案我已经都准备好了。」 高而达虽说是魔圈所名声在外,但又启毕竟也是这几年科技公司的新秀,想咬下这块饼的人不少。姜仁菲心里明白,其它几家在接触的律所,虽说名气恐怕不如,倒也不是泛泛之辈。 到这一步,除了事务所本身的实力,最终能不能成,也看商务条件的优劣。这是她离开高而达前主导的最后一个合作,多少带了感情,方案全是亲力亲为,功夫下得很深,有心要有个漂亮的收尾。 只是魏央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长期的合作方,选择起来更谨慎。每一条都过得细緻,提出的问题也足够犀利,并不像私下一样的和气。 一上午竟然也很快过去了。总算也达成了双方都还算满意的条件。 「仁菲姐,你这个敬业精神真是比不了。」魏央摇头感嘆,「我还想着,你要走了,能让我们捡点便宜。」 「可见刚刚说不捨得我的话,都是假的了。」 「当然是真的,那是我的私人感情,公事总要分开了说。」魏央拿过手机,「耀总大概还要半个小时到,餐厅我已经订好了,我带两位公司参观参观?」 「好啊。」姜仁菲站起身来,又看了看许晟。 「我就不去了。」许晟道,「刚才伦敦办公室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去回一下。」 「伦敦现在天都没亮吧。」姜仁菲看了一眼时间,「恐怕是有急事,你去吧。」 是他跟进的一个案子,回国前转给了别的律师,原本胜券在握。结果原告方拿出了前面从来没有提及过的新证据,情势一时间有了实质性扭转。接手的律师怀疑当事人有所隐瞒,特意来找许晟了解情况。 许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又提了几条新的思路。 涉及到具体案情的细节,虽然知道没有什么泄露的可能,习惯使然,他还是下楼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打完电话,姜仁菲的信息也来了,问他人在哪里,忙完了没有。 大概是顾耀已经到了,许晟忽然觉得一阵疲惫,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告诉姜仁菲,自己有事不回去了。可是电话紧接着也来了。 许晟挂掉了电话,回了信息说好。 n市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七月了,倒不怎么热,入夜了还有些凉意。今天也是个阴天,太阳只出现了早晨那一会儿,又已经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住了。 软体园里多种银杏树,大概是气候不好,这个时节,竟然已经开始掉叶子。 将近午饭的时点,上班族从各个楼座陆陆续续地出来,行色匆匆地往各种餐厅去。 许晟逆着人潮的方向,踩着落叶往回走,风抚动过树梢的带来沙沙的响动,掩盖掉了他的脚步声。 赶着吃饭的人太多了,每层都在停,电梯运行得很慢。好一会儿才等到上行的电梯。 许晟按下了七楼,电梯门将要关闭的瞬间,一个黑影忽然从门的间隙蹿了进来。同时一个男人有些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柠檬!」 第59章 好久不见 脑海中是突然的空白,身体的反应却更先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门。 「谢谢啊。」 那男人说着走进来,又在看见他的下一秒,突兀地沉默了。 缓缓地,电梯门又自动关上了。 狭小的空间里面,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一只猫。 那只被顾耀叫作柠檬的黑猫歪着头喵呜了一声,走到顾耀脚边,蹭他的裤腿。 「不要乱跑。」顾耀弯腰把猫抱了起来,低声教育它,「你丢了我怎么办。」 他的声音其实和少年时期不太一样了,更沉,更低,许晟根本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秒认出来的。 脑子里的空白逐渐褪去,被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取代,比如按照文学或者影视作品的描写,时隔十年的重逢应该更戏剧化一些才对,双方的反应也应该更强烈一些——比如顾耀手里提着的袋子此刻应该滚落在地上,弄出满地的狼藉来印衬他们狼狈收场的过去。 但没有,顾耀抓得很紧,许晟垂着眼,只看见他手背上隐约的青筋暴起。 因为一直没有人按电梯键,所以隔了几分钟,电梯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个女人,有些奇怪地打量了他们一眼,按下了楼层。 电梯开始上升,到了五楼之后停下,那女人出去了。 顾耀抬手按下了七楼,猫在他臂弯里蹿了一下,顾耀低声说了句乖,才转过头问许晟:「你去哪一层?」 冷淡,客气,也疏离。 如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是过客和陌生人原本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许晟抬起眼睛来,显示屏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七了,他低声道:「我现在在高而达工作。」 叮的一声之后,电梯开了。顾耀似乎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没说话,抱着猫离开了。 许晟站在原地没有动,而当门再一次要关上的时刻,这次挡门的人换成了顾耀。 第187页 「你不是来这里吗?」他说,许晟提步走了出去。 「耀总。」前台见他们进来起身打了个招唿,「央姐他们在露台等你。」 「知道了。」顾耀颔首,把猫递给她,「辛苦先把柠檬送我办公室。飘窗要关上,再给它弄点水,出来的时候,门锁上。它今天不舒服,不要开罐头什么的,我一会儿再去餵。」 「好的。」他不是头一回带猫来公司,行政都很熟悉了,轻轻把柠檬接了过去。 顾耀拍了一下身上的猫毛,转身顺着走廊往露台前走,许晟跟在他身后,又听见他的手机在响,接起来喂了一声。 「你在哪里啊?到公司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是贺延,顾耀按下接听键的同时,相同的声音也在走廊的那一头响了起来, 「哎呀,烦死了。局里临时有事,叫我去开会。不知道什么事情,非要我这个新调来的参加,离了我这个胡萝蔔他们开不席了。我先回去了,烦死了,这才刚到又要走。今天那个律所我刚聊了两句,感觉还行,挺靠谱的,可别说我这个外援没做事啊……就是他们那个什么新负责人还没见着……」 声音越来越近,隔着不远处的盆栽已经可以看到贺延风风火火的身影。 「喂,顾耀,怎么不说话啊?」 许晟喉结动了动,贺延这么多年,不知道性格有没有什么变化,对当年的事情又知道多少。要是闹起来,恐怕今天是不好收场的。 从大门到露台的路只有这一条,眼看贺延越来越近,拐个弯就能看见他们。 许晟皱了皱眉转身想要往回走,下一秒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顾耀一把拉过他,拐进了旁边狭小的一间房里。 应该是行政的储物室,架子堆得紧凑。因为关门带起的震动,靠着墙壁的货架上,有几块kt板掉了下来。 「喂,喂,顾耀?」贺延叽哩哇啦的声音还在响,「你那边什么动静啊……听得到吗?你们公司是不是信号不好啊,喂,餵……」 始终听不到动静,贺延终于失去耐心,嘟嘟嚷嚷地挂了电话。很快他从储物室外走过,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消失,许晟紧绷的神经才暂时放下。 「你不怕我,倒怕他。」 片刻后,顾耀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但语气中丝毫也分辨不出任何的喜怒。 「我应该怕你什么?」顾耀的手指还抓在他的手腕上,许晟反问。 捏得有些太紧,许晟感觉自己的脉搏突突地跳,一直连接着心脏。 心跳声在这狭窄的房间里,在这咫尺间,根本无处隐藏,无论是他的,还是顾耀的。 许晟很轻地挣了一下,顾耀没有坚持,很快地就松开了。 「也是,你说得对。」顾耀还是在笑,一派云淡风轻,「我有什么值得你怕的。手下败将而已。」 手下败将。 这个词,让许晟觉得心脏仿佛被无端地攥了一下,他抬起眼。重逢以来,第一次,正视了顾耀的脸。 容貌也褪去了青涩的轮廓,长开了,已经是成熟男人的骨骼了。如今他们眉眼间恐怕再看不出太多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身边的人,还会觉得自己似曾相识。 「我开玩笑的。」顾耀却避开了他的视线,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不会介意吧?」 「当然。」靠得太近了,交谈间,他甚至能够闻到他发梢淡淡的类似青柠的清爽气味。 和自己曾经喜欢用的那一款很像。 在国外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找到同样的,也不去执着。可此刻这个发现,还是让他有短暂的一瞬恍惚,也终于说出了那句无比俗套的开场白:「好久不见。」 「很久吗?」顾耀沉默片刻,耸耸肩,「好像是挺久的,我都记不清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语气中,原本那一点点的刺,也跟着收起来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退回到礼貌的社交距离内,才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昨天回来,今天就开始工作?」顾耀微微挑了下眉,「你还是一样自律,和原来没什么变化。」 对这个评价,许晟没有发表意见,顾耀却不肯罢休,又道:「你觉得我有变化吗?」 「不知道。」 「他们都说我,变化很大。」 许晟喉结动了动:「那也是好事。」 「我想也是。」顾耀微笑,又问他,「你怎么会在高而达工作,我对律所不太了解,但这仿佛是家英资所,你不是在德国念书吗?……我记得你当初的机票是去慕尼黑的……如果你只是飞去转机,当我没说。」 他提起当年,毫不避讳。问的问题如此没有营养,许晟还是回答了:「是在德国,你没有记错。高而达德国有事业部。」 「这样。」顾耀颔首,「你竟然做了律师,我从来没有想过……怎么去学法律了?」 「机缘巧合。」许晟沉默了一刻,「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多了,我也没想过,你会在n市。」 顾耀的表情短暂僵硬了一下,但旋即也回答他:「因缘际会。」 他们于是很随意地开始聊一些往事,聊一些共同认识的人,贺延,宋一杭,乃至赵毅……像所有突然遇上的高中同学一样。 但不再涉及彼此,有一些默契,谨守着一条看不见的安全线。 第188页 中途两人的手机都响了很多次,不过谁也没有接。 直到许晟问他:「你的猫叫柠檬吗?养多久了?」 顾耀沉默一瞬,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我们该出去了。」 问出口的时候,许晟以为这个问题是安全范围内的,不知道为什么踩到了顾耀的禁区。 但结束这场谈话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好:「我想也是。」 率先拉开了顾耀身后的门。 他们刚刚在储物室一直没有开灯,走出来都觉得白炽光实在有些过于刺眼了。 他给姜仁菲回了过去。 「喂,菲姐。抱歉,我刚刚没听见声音。」 「你现在在哪儿呢?还在又启吗?前台还说,看见你和顾总一起上来的,怎么人不见了?」 魏央和姜仁菲正在公司四处找人,接到电话,很快便走了过来。 「许律师。我们耀总……」魏央话音尚未落下,就看见顾耀从许晟身后的储物室走了出来。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碰见许律师,随便聊了两句。忘记时间了。」顾耀转向姜仁菲,很客气地同她握了下手,「这位是姜律吧,我是顾耀。不好意思,早上家里的猫突然又病了,送它去医院,耽误了时间。实在抱歉。」 「没事,我也养宠物的,养了只雪纳瑞。平时少吃块鱼我都担心得很。完全能够理解顾总的心情。」姜仁菲关心道,「现在好了吗?」 「已经没事了。」顾耀道。 「那就好。」姜仁菲点点头。 只是一旦话题终止沉默下来,气氛又莫名变得非常古怪。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还是魏央和顾耀更熟稔,开口了:「耀总,你刚刚和许律聊什么这么久……两位是认识吗?」 最后一句,她问得很轻,也很不确定。 顾耀回答得倒是非常地坦然:「我们是高中同学。」 魏央一愣,下意识道:「可是你不是z市人吗?」 「我高中转过学,在z市读过半年。」许晟语气尽量平静地接过了话。 「哦。」魏央点了点头,显然疑虑并没有被打消一点,但不好再开口,又觉得尴尬,勉强没话找话道,「那真是太巧了。聊这么投缘,许律和我们耀总做同学应该关系也很好吧,我原来的同学,要是再见面恐怕都认不出了。」 「不大好。」顾耀却道,也没有理会魏央和姜仁菲愈发古怪的神色,只是看着许晟的眼睛,「不过都是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现在也都过去了。许律师,你说是吧?」 他的语气算得上真诚,许晟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了,末了,只是点头:「你不计较就好。」 这下连姜仁菲也听不下去了:「耀总,魏央,下午律所还有个会。我和许晟恐怕得先回去了。」 「不是说一起吃午饭吗?」顾耀看了魏央一眼,「餐厅订了吗?」 「订是订了……」 「饭就不吃了。」许晟截断了话,「还有事,改天吧。」 「好,不耽误你,那就改天吧。我去看看柠檬,就不送了。」顾耀笑了笑,「央姐,帮我送送许律和姜律。」 下了楼往停车场走,姜仁菲一直也没说话。等到了车边,才问了许晟一句:「需不需要我来开车。」 「不用的,我没事。」许晟拉开车门,的确一路上也开得非常平稳,没有超速,更没有闯红灯,到了律所连倒车都是一把进,停在了正中央。 谁也没有急着下车。许晟目视着前方,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对不起。」 「如果站在同事的角度,我是不能直接说没关系的,我很少在工作中,陷入这种被动的时刻。」姜仁菲解开了安全带,「但是,作为朋友或者长辈,如果你想聊会儿天,我还是可以奉陪的……当然,如果你不想也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保守秘密的权利。就连我的当事人,我都只要求在涉及到案情的部分对我保有绝对的诚实。但是我也不是你的代理律师。」 「就算你替我代理,这个官司我也是会输的。」许晟从扶手箱里找了两瓶苏打水,又递给姜仁菲一瓶,「我曾经,曾经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所以这才是你昨天犹豫的理由?」 「对不起。」 「道歉的话是不用说两次的。」姜仁菲喝了一口水,没有追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你们真的是高中同学?」 这其实也不是她真正想问的问题,许晟明白。 在国外这几年,他接到过很多女性的示好,也有一些男性的追求。 他统统都没有接受过,但单身太久,依然会有一些关于性向上的揣测。并不带有太多的恶意,姜仁菲或许也听说过一二。 「不止。」许晟最后说。 姜仁菲唔了一声,也没有说别的,半晌只是道:「下次如果有类似的事情,你还是应该提前……」 「不会有下次了。」许晟轻声说。 「是我理解的那个不会有下次吗?」姜仁菲此刻倒是流露出了一点微弱的惊讶,又笑了,「……那你还挺对不起你这张脸的。」 许晟配合着她的打趣,勉强扯了扯唇角:「这个合作拿不下来,是我没有处理好,我负全责,我会给andrew写邮件说明情况的。」 「按照andrew的性格,你管理合伙人的位置恐怕要延后了。」姜仁菲往座椅上一靠,「刚才我们交流都属于朋友的范畴,我是不会对第三个人透露的,怎样处理完全取决于你……不过。」她顿了一顿,「你怎么知道合作拿不下来?你的这位同学,刚刚私下已经回绝你了吗?……还是,就算又启最终决定合作,你也要拒绝?」 第189页 许晟不语,姜仁菲于是做了判断:「第二种。」 「……我没想好。」 「天哪。」姜仁菲有些夸张地摇了摇头,「许晟,你今天的表现,实在和我了解的,听说的你,太不一样了……不过也挺好的,像个活人,不是只传闻里的胜诉机器。」 「菲姐。」许晟头抵着方向盘,「如果是你,你会……」 「我会。」姜仁菲答得肯定,「为什么不呢?这既不违反法律,也不违反律师职业道德。你只需要问自己两个问题,你会因为过往的交集,而不能给出准确的法律建议吗?你是最能胜任这个位置的人吗?如果都可以,在我的角度,是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许晟不再说话了。 「坐一会儿再上去吧。我是真的有会,你还可以再待一会儿。不过最迟半个小时之后你得出现在办公室,我要和你过人员安排。」 她看了一眼表,拉开车门,临下车前最后道,「刚刚我给你的所有话,都是建议。但是大多数的抉择上,别人的建议,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哪怕谈回工作,你要给高而达交的也是业绩数字,我想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这样多的事业部,合伙人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不会在意具体的业务构成。所以你自己做决定就够了。up to you。」 姜仁菲说的都对,也足够真诚。但并不完全。合作能否成形,其实并不只在许晟的决断,更在顾耀,甚至后者,才是更重要也是前提的那一环。 但一直到姜仁菲正式办理完毕离职手续,飞往英国,他们也没有再得到来自又启的任何进一步的消息。 实则也不只是是高而达,连又启内部,也没有人知道顾耀到底怎么想的。他甚至完全没有再提起这回事,是与否都不谈,但也没有见新的律所。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先扛不住的倒是人力。各个业务部门有需要,都会询问他法务的进展。前期为了做短暂的过渡,用的是宋一杭那边的人临时做法律支持。但毕竟不是完整的团队,又隔得远,多少还是不够方便。 人力总监那天后来开别的会去了,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多年的职业经验,还是让他能感觉到顾耀在这件事情上的含煳态度,不敢去触这个霉头,还是求到了魏央头上。 于是在第二个周五的下午,魏央带着一沓资料,敲开了顾耀的办公室。 「耀总。」 顾耀坐在办公桌后敲着代码,柠檬正蜷缩在他的手边——病过之后,不知道怎么地,最近格外地粘人,顾耀临走时,总是绕在他的腿边叫,顾耀只好带着它上班,好在它只要看见顾耀,就是不吵也不闹的。安安静静地陪着,只有偶尔才会轻轻蹭一蹭他的手背。 听见门响,顾耀抬起头来:「怎么了?我忘记什么会了吗?」 「没有,有点小事,得再问问你的意见。你现在忙吗?」 「还好。」顾耀手指顿了顿,「你坐......是《无限》最近的用户量有下滑吗?」 「没有,有些波动,环比还是上升的。」魏央看他神色,猜测他或许也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刻意问这一句,倒是让她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但既然应承了,事情总是要做的,「是说法务的事。」 顾耀哦了一声,又开始敲键盘,很用力,指尖都迅速红了起来。魏央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现在忙,我就晚点过来......」 「不用。」 顾耀按下一个回车键,又很快地把自己方才胡乱敲下的这一堆毫无逻辑的代码统统删掉,抱过柠檬,慢慢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好一会儿才道:「我不忙,你说吧。」 「前段时间不是一共给了你五家律所的资料。现在只见了第一家,人力安排了剩下的几家,下周一到周二来谈。我看你的会议安排,也有时间,要不就......」 「我没有时间。」顾耀说,「周四要出第三版的方案给市图书馆,现在研发部交的东西需要再改。」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魏央很轻地皱了皱眉头,「或者,你觉得和律所合作不好,就还是雇全职的法务?我让人力安排。如果你都没有时间,那么我来决定?」 顾耀没说话。 「耀总。」魏央叫他,片刻,又换了称唿,「顾耀。」 自从加入又启,人前人后,魏央都甚少对他直唿其名了。顾耀抿了抿唇:「为什么要见新的?高而达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没有联繫我,我最近也没有问过。我得先确定清楚你有没有问题。」 「什么问题。」 「工作上的问题。我要先跟你道歉,我那天有些话搭得不恰当,一开始,我的确没有意识到,这几天才回神来,说太多了。」魏央嘆了口气,「但是,你这样拖,也是不行的。我叫你耀总,是因为你是这间公司的负责人,我是你的员工。我今天找你,也是因为这个事情不做决定,业务部门是有压力的。我拿你的工资,是需要做事的。」 言下之意很分明,顾耀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你觉得高而达能合作吗?」 「不考虑你,我觉得可以。」魏央想了一下,「名声足够好,律所足够大。我原本有些在意他们的属地关系是不是够,但是,我这边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那位许律师,他的父亲是......」 「我知道。」顾耀没让她说下去,片刻后问,「考虑我呢?」 第190页 「坦白讲,这件事情上,我看不透你。真的,认识这么多年,唯独这件事,倒是有些看不透了。所以,也不太知道怎么考虑。」魏央嘆了口气,「你直接给一个结果,要或者不要,我去做执行。」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再催促。安静等待着顾耀的决定。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线落在顾耀的脸上,他垂下眼,柠檬正被揉得高兴,顾耀忽然不动了,不由得喵呜了两声。看着怀里琥珀色的眼睛,他终于开口:「就他们吧。」 「好。」魏央松了口气,「那我联络一下。」 「就在这里联络吧。」顾耀叫住她,「现在应该还没到下班时间。」 「好。」 她当着顾耀的面拨通了律所的号码,那头接电话的,却仿佛并不是许晟。他听见魏央说好,那麻烦转告许律一声。 挂了电话,魏央对他道:「在谈案子,他助理接的,说要等一会儿。」 「你......」 「我不急着下班。我把电脑拿过来等。」 所幸等待的时间不长,大概二十分钟之后,许晟的电话回过来了。 「谢谢贵司的信任。明天我安排人来签合同。」他回答得简略也官方,魏央于是沖顾耀点了下头。后者的神色却并没有缓和多少。倒叫魏央有担心,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了。 「好,那今后就多多麻烦许律了。」但话出了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魏央也应承着说了两句客气话,正要挂电话,手上一轻,手机却被顾耀拿走了。 像是感觉到换了人,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只有轻微的电流滋滋的响动。 「许律师。」顾耀听见自己开口,「合作愉快。」 片刻后,许晟的声音响起:「顾总,合作愉快。」 第60章 烟 完成合同流程的第二天,许晟带着人去了又启。 按照合同的约定,高而达提供的是一个五人的团队,包括合同审查,风险评估,政策分析以及未来两年的可能出现的诉讼代理在内的全套法律服务。 基本的合作都是姜仁菲原本就拟定沟通过的,对于一个短期内没有上市打算初创型的科技公司来说,服务足够全面,条款也足够优厚。 同样地,为了表达对这次合作的重视,当初姜仁菲承诺过,会由总监以上级别的律师来作为这次合作的总负责人。 虽然背靠魔圈所,业务部毕竟去年才设立,一直都是根据需要,才从其它地区或者是总部调人过来。现在业务部达到这个级别律师包括许晟在内,也不过六个人。 其余人主要做外商投资和跨境併购更多,手上基本也都有项目在跟进。倒也不是不能接,只是对比下来,许晟的确是更合适的人选,这也是当初姜仁菲,建议由他来跟进的原因。 许晟当然明白这一点,但这只是于公而言。可既然决定要接下这个合作,就只能也只会是公事。 即便如此,前一天晚上,他还是再一次地失眠了。 睡不着。索性起床工作。 审核完了两份尽调报告又改了合同,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天亮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想要给自己倒杯水,门却响了。 「外婆。」 「看你房间灯亮着,我上来看看。」外婆腿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但毕竟上了年纪,行走间还是有隐约的不便,「没睡着吗?」 许晟原本想说刚起,但也知道自己面色恐怕的确不像,便只能笑了笑,说:「您怎么起这么早,外公也起了吗?」 「他早起了,都出门去公园打太极了。」外婆在沙发上坐下,「我们上了年纪,觉少都正常。你还小,正是睡懒觉的年纪。」 外公外婆心里,他大概总是小孩子,许晟笑了笑:「我还有三个月,就满二十七了。」 「我看着你还是当初你妈妈刚生的时候,只有我一截手臂长。」外婆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工作压力很大吗?」 「还好,刚回国,有些要适应的地方。基本也都理顺了。」 「那就好。」外婆点点头,许晟见她仿佛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在她身侧坐下,「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外婆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斟酌要如何开口,这样的神色,倒叫许晟心中模煳也有了个猜测,果然,片刻后,外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慕尼黑那套房子,你当初卖了就卖了。我们买给你,初衷是为了让你住得舒服。但既然是你的了,你有其它用途,卖了也没有关系,能解决问题就好……解决了吗?」 许晟嗯了一声,抿了抿唇:「外婆,我当时……」 「不必说,都是小事,我们前头就知道,没有问过你,就是没当回事。唯一我和你外公有些放心不下的,是担心你遇到什么大麻烦,卖了钱也不够,又不好冒昧地问你。现在听你说解决了,也就彻底安心了。」 外婆微笑道,「我和你外公当初结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全靠你曾祖父母资助,你父母当初也一样。年轻时候总有许多不易,这是人之常情,长辈能帮扶一二都是好事。现在你人都回来了,更不必再特意买回来。我和你外公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能搬去住吗?我知道你如今薪水足够,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但大可不必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平白让自己多些负累。」 外婆说完,像卸了包袱似的:「你还在英国的时候,我听中介说起来,就想同你说。偏偏伤了腿,各种事情,一来二去耽误了。如今告诉你了,也算了了一桩事……外婆先下去了,今天要上班吗?那就去洗把脸,等会儿下来吃早饭。」 第191页 她慢慢又下楼去了。很快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熟悉的崑曲声。许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在《枉凝眉》的背景音中,把修改好的合同发给秘书做校对,打开邮箱的同时,也发现了andrew的回信。 在说明情况的邮件里,许晟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但是对于他和顾耀过去的关系,的确找不到太合适的词去描述。最后他写他们曾经有一些误会。 正如姜仁菲所说,这不违法也不违规,更何况案子最终也拿下来了, 对律所没有任何的损失。只是他的隐瞒行为不出所料,也让andrew觉得处理得不够成熟。升管理合伙人的事情,理所当然地推迟了。 这是许晟在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结果,接受起来也很平静。他继续往下看,希望能够找到andrew对于团队人员配置的意见——比如不建议他亲自参与什么的。 可是没有。在末尾,他只是和过往的每一封邮件一样,写good luck to you。 很难说幸运与否。再次来到又启这一天,许晟并没有见到顾耀。 他去议院沟通图书馆智慧改造的方案了,仍然是魏央接待了他们。 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对许晟解释道:「许律,真是不好意思,耀总这边,的确是行程上冲突了。」 「魏总。」许晟落后了几步,示意其他人先进了电梯,等下一班的同时,才对魏央道,「今天的场合,原本也不是必须他在的。这样讲……倒像是他特意避开我似的。」 他直白得惊人,倒叫魏央不知道说什么了。干笑了一下,才道:「这话从哪里说,怎么会呢。」 「我想也是。」许晟也笑了一下,又恢復了彬彬有礼的状态,「魏总也不必总是这样客气,既然定了合作,双方还是尽快熟悉起来得好,今天我们过来和各个业务部门的负责人见面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后续有什么事情,直接联繫就可以。」 说话间,他垂眼又看了看笔记本上的记录:「至于魏总这边提到说,想把《always》从免费应用转为付费产品,从法律上来说也没有问题。前面的宣传,顶多算一些 illusory promises,并不会涉及实质的违规,只是免不了有舆情的风险在。更详尽的法律意见,本周内我们会给出。法律培训的话,周五开始?每周一个小时,魏总这边觉得合适吗?」 「没问题。」魏央颔首,从他的笔记本上收回了目光。 这年头还用笔写字的人实在不多,他的字又是难得的工整好看,和他人一样,挑不出任何的错处来。这也愈发显得他涉及到顾耀时的态度异常,和顾耀涉及他的时候一样。 实则顾耀并没有明确谈论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那天定下合作之后,他都没有再提到过这个公司,这个人。 但许晟第一次来公司那天,顾耀实在太古怪,在这件事情上态度一反常态地含煳,也和魏玫认识的他大相迳庭,让她不得不对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揣测。 可是猜来猜去,又觉得都不太像。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嘆气,哪怕到了这一刻,仍是拿不准最终选择和高而达合作这件事情正确与否。 『叮』地一声响,是电梯到了。 「魏总留步,不用送了,我先走了。」许晟伸手轻轻和她握了一下,「回见。」 「回见……许律师。」眼见电梯门就要关上,魏央倒是又想起一桩事来。 「什么?」许晟按住开门键。 「《always》改成付费模式这件事情,我还没有和耀总商量过,这个项目对他来说比较特殊,如果可以的话……」 「我不会主动和他提的。」许晟道,「这是贵司内部的事情。」 「谢谢。」 许晟点点头:「应该的。」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缓缓下行,带来一瞬的失重感。许晟抬手按了按眉心。光洁的电梯门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他又垂下了眼睛。 同行的律师都已经上车在等他了,见他过来纷纷打招唿:「许律。」 「久等了,走吧。」 同车的另外两位律师都是女性,他便坐在了副驾驶。其中一位律师恰好要负责第一期的法律培训,回程的路上已经开始做框架的搭建。不可避免地,也再次聊起又启这家公司。 「许律。」她们聊到一半探过头来, 「你用过他们公司的产品吗?《always》或者《无限》?」 沉默片刻,许晟摇头:「没有。」 「完全没有吗?」她有些惊讶的样子,「又启的产品在国内算是很成熟了,《always》出1.0版本的时候我就在用,可以自己导照片改agent的形象。当时我养的兔子刚刚跑丢,做个虚拟陪伴还挺治癒的。」 「我也在用。」旁边的女生接话道,「就是原始自带的猫咪,搞得我都想养猫了……」 她们很快说开了去,聊了好一阵,才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是因为一直在国外的原因吗?」她们揣测道,「国外的用户应该不太多?」 「也不是……」顿了一秒,许晟淡淡道,「我自己没什么兴趣。」 这回答着实扫兴。对产品是否有兴趣两说,但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倒是很明显。 「这样啊……」问话的人有些尴尬地靠回后座,不再说了。 一路沉默地回到律所,开了个越洋的电话会,和负责的另一个案子的当事人沟通了最新的进展。又开始整理又启的各种资料。 其实需求并没有这样急,很多事情,也不用他亲自处理,但照旧还是加班到了深夜才回家。 第192页 别墅区静悄悄地,停车的动静都显得有些突兀。 晚香玉和栀子的香气在院子里交杂着,外公外婆已经睡了,父母卧室的灯倒还亮着。 他轻轻地推开门,换鞋的同时,听见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了父亲:「您还没睡?」 「我也刚回来。」许启君问他,「吃饭了吗?」 「吃过了。」许晟见他手里拿一本棋谱,「在打谱?」 「一时半会儿的,倒也睡不着。陪我下一会儿?」 许晟嗯了一声:「好。」 回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同父亲下棋。在国外那几年,念书,工作,似乎总也有忙不完的事情,只偶尔在深夜的航班上同自己下盲棋,技艺倒是生疏了不少。 「退步了这么多?」 「这几年下得少。」 「哪里是下得少。」许启君从棋盘上抬起眼来,「你的心不静,怎么下都一样……在哪里也都一样。」 他话说得不重,许晟还是抿了下唇:「爸爸……」 「早些睡吧。」许启君慢慢落下一枚黑子,「你那些褪黑素,安眠药吃了都收一收,你妈妈看见了,担心得很。」 「知道了,您也早些休息。」 父亲的脚步声响起,又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尽头。许晟默默同自己摆完了这局棋,只是第一步就错了,后面如何再想追回,终究无济于事,白棋还是输得一塌煳涂。 落下最后一颗子,他有些疲倦地靠着椅背。目光滑过不远处父亲书桌上的文件,封面上是熟悉的市议院的标志。 家里所有的长辈,从来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忍让与包容,回来或者不回来也由他。可是许启君是对的,他的心不静,不定,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他的心意何去何从,早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全然决断。曾经年少,恣意妄为, 弄个一塌煳涂的结局,有父母替他周全,收拾残局。可是远走他乡数十年,就能够弥补分毫吗?时至今日,他还敢全凭心意行事吗?有下一个十年,给他逃避吗? 他不能退,也不能进。 只敢问出,你为什么在n市,其实压根也不敢去听那个答案。万幸顾耀也没有真的回答他。 他们都不是当年了,幸好不是,否则当年气盛,恐怕守不好如此分明的界限。 第二周的法律培训,许晟没有去。就像和主要业务部门初次见面,不是顾耀必须要出席的场合一样,培训同样也不是他必须要参加的。 所以他们再见面又已经过了半个月,为了一桩版权侵犯的指控。 国内一家视频网站的ceo在某个有很多同行高层出席的公开场合,提到怀疑《无限》在训练原始的模型时,用到了网站上的视频素材,也有用户通过导入某些视频切片,在《无限》上生成更长的视频,并商用谋利。 前者是子虚乌有的,因为没有太多的投资,试错成本太低,顾耀从创办又启开始就很谨慎,所有用于模型训练的底层资料库,要么开源,要么也购买了相应的授权。 但后者的确存在,而且相当普遍——他们并不能够去强制限制所有用户的行为。 因为这家视频网站原本就是国内的头部网站之一,用户众多,媒体有心宣扬之下,明明产品类型截然不同,却变成了新老视频网站的对立,连着在热搜上挂了好几天。 「规范是否把成品作为商用很难。要么就只能在素材导入前,增加判断来源的功能。只允许导入自己拍摄的视频。」 曹川皓是那种完全的理工科程式设计师的风格,格子衫,黑框眼镜,刻板印象得很分明,迎面碰上都绝不会让人对他的职业有第二种设想。他一面说话,手就没有从键盘上离开过。 「这个功能的开发周期大概一个月吧,如果加加班,半个月也能弄出来。或者改一下,都能导入,但是只有原创素材生成的视频,才允许下载……这个功能要更复杂一点。再加急,从测试到上线,至少也得四十天的周期。」 他一面算,眉头跟着也皱起来,看向顾耀道:「但是图书馆那边的需求也是最迟十月底要上线初版,时间上,研发部是排不过来的。」 「怎么就要直接加功能了?」前脚话音落下,魏央坚决反对,「你这两个筛选条件一加,用户量环比能下降超过二十个点信不信?原本李鬼就多起来了,一堆的歪瓜裂枣想瓜分市场。这个月,原本又变相涨了会员费,几方都收紧,市占率还要不要了?」 「央姐你骂我做什么?我,我也没说要直接加啊,我就分析分析。」 涉及到技术上的事情,曹川皓可以侃侃而谈,非专业领域的事情,他就不如魏央伶牙俐齿了,「我不是都说了嘛,要改功能,现在人我也不够,根本匀不出人手啊。师弟……」 他求助般看向顾耀,还保留着学校里的习惯。后者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他看了一眼,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却没有接,反按在桌上。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都先不要争:「品牌什么意见?」 「整体舆论趋势其实还好,原本去年他们举报二创,后面为了搞宣传又办创作大赛的事情,就有过争议了。这次的事情,其实本质上有相似之处,稍微做一下引导,舆论还是站在我们这边。」 品牌负责人把最新的舆情分析给顾耀看,「我和央姐这边对过,这几天新用户数量的增长趋势,其实还有一个小波峰,某方面来说,算是起到了宣传作用。我这边建议是冷处理,我们会做一些指向性没那么强的视频做回应,但尽量不起正面冲突。只是……」 第193页 她略微顿了一顿:「这件事情发酵的速度有些过快了,我觉得是异常的,我担心是有竞争对手在其中参与。我这边了解到市面上几家模仿《无限》的公司,最近应该是在和他们对接合作,但具体是哪一家,目前还没有头绪。如果耀总这边觉得需要的话,我……」 「不用。」顾耀出声打断了她。 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他眼底的红血丝无处隐藏——在来开会之前,他还在和研发部核对图书馆的方案。 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说了不用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睫羽在眼睑下方留下浅淡的阴影,说不清在想什么。片刻后,开口:「许律师呢?」 铃声又响了,这次仍然没接。按掉之后,目光终于挪向许晟:「不好意思,许律师这边怎么看?有风险吗?」 「目前来看,没有。」许晟放下笔,「国外有过ai应用的起诉,但是类似问题的诉讼,都还处于早期阶段,相关的法律条款,也不够完善,国内外也没有判决的先例能够供法院参考。况且对方目前并没有要起诉的表现,不过稳妥起见,我们会提前做好应诉准备。」 「辛苦。」 「应该的。」 「那就先这样吧。」顾耀站起身来,「品牌这边正常推进就好,具体措施不用和我过了,自己把关。研发部优先图书馆的项目,刚才说的功能不用加,后期要是有需要我会处理。师兄留一下,新的这版叠代方案需要再改。其它人都回去工作吧,央姐,替我送送许律师。」 其余人陆续都出去了,曹川皓电脑没电了,又去拿充电线。魏央正低头看信息,眉头紧锁,闻言下意识应了声好,站起身来,却又看了顾耀一眼。 「不用送了,不必次次都这样客气。」见她像是有事情要对顾耀说,许晟便道。临出门前,隐约听见魏央对顾耀道,「……过来了。」 他听得不真切,也不知道具体是在说谁。想起顾耀反覆挂断的电话,总觉得有什么联繫在其中。 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到了停车场,临要上车,又顿住了脚。 「你先回去吧。」他对同行的律助道,「我还有些事情,今天不回律所了。」 「您七点还有个会。」律助愣了一愣。 原本许晟今天也有旁的安排,在他看来,又启这桩事情虽然舆论层面上的确大,但对法务来说,倒也没那么急。底下的律师也不是不能处理,按理说,根本不用许晟亲自过来。 「延到明天上午。」许晟看了一眼自己的日程安排。 「好。」律助只得点头,「您要回又启吗?……那需要我……」 「你回去。」许晟又说了一遍,转身往回走。 他没有立刻上楼,一来在等,二来实则心里也不是没有犹豫。总徘徊了一刻钟,终于也还是上了楼去。 「谁啊……」 「是吗?又来了。」 「好像是,我不确定……」 前台正窃窃私语,谈得太认真,甚至没注意到他经过。 径直走回刚刚的会议室,一个人也没有。倒是魏央从不远处顾耀的办公室出来,看见他有些惊讶,迎上来:「许律师……怎么回来了?落下什么了吗?」 「我还有点事要找顾耀,他在办公室?」 「现在恐怕不太方便。」魏央脸上滑过一瞬的尴尬。 「是和研发部在谈事吗?」许晟问。实则隔着磨砂的玻璃隐约也看清了,办公室里的,应当是个女人。 「耀总这边大概一时半会儿都没空。」魏央含煳地说,「有什么事情,不如先和我说。」 尽管根本没有正式碰过面,只在当年跟踪顾耀的时候,远远见过一两次。但许晟素来记性好,再结合魏央此刻的态度,他也猜出来了——那是顾耀的母亲:「我等他吧,方便借间会议室给我办会儿公吗?」 这要求让魏央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道:「没问题,跟我来。」 「你以为我想来?」魏玫坐在他对面,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你多久没有回过家了?也不接妈妈的电话。我担心你,专程从z市来看你,还要受你的冷脸?」 「你担心什么?」顾耀平静地说。 从他离开顾家,魏玫不是头一回来找他,甚至这间办公室也不是第一次来,隔三差五,总会出现,每一次,都没有一个愉快的收尾。 「最近你们公司的事情闹这么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魏玫眉头紧紧地皱起,「你说你自己创业有什么好的?靠山也没有一个,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往你身上泼脏水,要是在家里……」 「要是在家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任由你的顾总安排指挥,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坐享其成了。」顾耀嘲弄一笑,「我不肯听他的,他自然要给我苦头吃,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魏玫勐地被他抢了话,第一句却是反驳,应激似的,「这关他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你怎么想起关心我来了?」这样的哑谜打来打去,让顾耀觉得累,他嘆了口气,「何必呢,你分明是比我更了解他的人。」 魏玫神色短暂僵了一瞬,她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这桩事,但她今天过来,总是有顾荣平的暗示授意在。顾耀略一提,心里其实也明白过来,嘴上却也只是说,「我们是你父母,会害你吗?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和家里倔个什么劲?闹得一家子不安宁,你就满意了?」 第194页 顾耀不说话,对这些指控,他总是无话可说。魏玫往他身边走近了两步,又换了语重心长的语气:「耀耀,这都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顾溪她又接了……」 「她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明天接了整个顾安,我也只能祝她顺利。我从来也不想要,不在意的东西,谁拿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 这句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魏玫脆弱的神经,让她勐地爆发出来,声音都跟着提高了两度:「你不想要,你不在乎,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今天这一切,我受了多少的折磨?你一句不想,不稀罕就都结束了?」 「可是你也说了,那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魏玫不敢相信的模样,「……我是你妈妈,是我生了你……」 「所以呢?我不是你的工具。我不愿意。」这样的场景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十年如一日,顾耀满心的疲惫。「你要我怎么办?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吗?想要,能要,你也可以拿去。」 「母子一场,如今倒成了仇人了?」顿了两秒,魏玫的声音沉下去,带上了一股冷意,刚才那楚楚可怜的面孔也收起来了,「愿不愿意承认,愿不愿意接受。你都是我生的,命是我给的。说要回来是气话,可你想什么都不做……」 她笑了一下,浓妆也遮不住眼角的纹路:「我以前也觉得很多事情不可能。后来发现其实只是受的磋磨不够多。所谓清高,自尊自爱,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有一句话是对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抬手轻轻别了一下耳后的碎发:「这件事情,是不是你爸爸的手笔,我想你也没有证据在。就算是,那也是好事,证明他还没放弃你,那就还有希望。就像你当初是我翻身的唯一指望,所以我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把你生下来养大,这不是为了让你跟我对着来的。」 这算是她一句难得的实话,眉宇间的神色,倒有几分像她当面毕业的旧照片上,一派骄傲又野心勃勃的样子。她的命运行差踏错,弄到如今的局面,就要用顾耀的,去改变。执念太久,已经成了她活下去的依仗。 顾耀没说话,实则也无话可说。 魏玫拿过自己的提包:「我们母子明明可以好好的,没必要,总是针锋相对。我会回去跟你爸爸说,你只是再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高跟鞋的声音敲击在木地板上,刺耳得过分。魏玫身上厚重的香水气息,也还停留在办公室里,久久都不能消散。 顾耀在办公桌后坐了许久,偶尔,他也会觉得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甚至他都已经从那个家离开快十年了,魏玫却毫无改变,总试图,用当年的方式来掌控他——指责,哀求,与眼泪。继而他发现自己其实长进也不多,努力走远了,依然会觉得难受。 香气太刺鼻了,太阳穴突突地胀得难受。他起身走到窗户边,点了一支烟。 没有瘾,很少抽,只有太累的时候,才会点来提神。但今天似乎不太够。点开监控软体,可是家里空荡荡的。这几天他事情太多,託了贺延照顾柠檬,这个时间点,大概是带出去了。 顾耀垂下眼睛,重新又点一支烟,一根根抽得很急,但一盒下去,依旧于事无补。后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此刻他需要的,或许是一通法律谘询。 谘询什么没想好,或许这也是一种没有长进的表现,只是继而顾耀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么久了,他竟然还并没有许晟的号码。 要找他的联繫方式不难,顾耀抽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支烟,却想还是算了。 回家吧,他想,很多没有法律谘询的日子,也都过去了。柠檬应该想他了。他现在应该回去,回到正轨上去。 公司里静悄悄的,员工们都下班了。平时不会走得这样早,想来是魏央的功劳——毕竟相识久,她对他家里的事情,略知一二。也知道他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谈资。顾耀往门口走的同时,掏出手机来,想要看看有没有留什么信息,竟然还真的有一条。 内容却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以至于顾耀读了第一遍,仿佛失去了认字的能力,可他的确都看懂了。他停住脚,片刻之后,换了方向,往角落的那间会议室走去。 其实许晟不太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或许是因为回国之后失眠的症状更加严重,太累了。再醒来看见顾耀轮廓的时候,他有些恍惚此刻到底在哪里,仿佛突然之间,还是十七岁的夏天。可是那个时候,是没有淡淡的菸草气息的。 这种来自搭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上的,有些陌生的气味,无情地提醒着许晟,已经物是人非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窗外分不清是路灯还是月光,洒落在顾耀脸上。隔着一张桌子,他安静地坐在另一头,眼睛微垂,看不清神色。这个角度,许晟是在背光的方向。也说不清怎样想的,他没有动,借着夜色作为遮掩,目光一寸寸慢慢地描摹过顾耀的眉眼。 乱七八糟地他想起很多东西,想起又启的员工,对顾耀的描述,冷淡,冷静,不苟言笑。 和他记忆中的是同一个人吗?好像不同。十年了,他们在互相看不见的地方,都好好长成大人了,只是没有彼此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 「你醒了吗?」顾耀却忽然开口了,许晟一怔,不知道他是怎样发现自己的,却听他很轻地道,「你睡着的时候,唿吸会慢一些......原来也是这样。」 第195页 许晟没有办法再装下去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嗯。」 「可以开灯吗?」又沉默了一会儿,顾耀问。 「可以。」 「那你挡一下眼睛。」顾耀说,抬手,按亮了会议室的灯。 灯光亮起的第一个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片刻后,许晟开口:「谢谢你的外套。」 他起身的同时,一个白色的药瓶,从衣兜里掉了出来,一直滚到了顾耀脚下。 顾耀没有去接自己的衣服,弯腰捡起了那瓶药,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你的胃病还没好吗?」 事实上,太久没有进食,此刻许晟已经隐隐有些胃痛,撑着不表露出来:「早就没事了。备着而已。」 他们交换了药和衣服,一时好像就找不到话说了。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窗外树梢的几声蝉鸣打破了这种难言的寂静,顾耀才开口:「魏央说,你有事找我?」 「对......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晟语气还是镇定的,「就是想问问,对最近的合作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毕竟也快一个月了。」 顾耀没有揭穿这个无聊的託词:「每一个客户,负责人都要亲自回访吗?」 「也不是。」许晟喉结动了动,「又启是我们的重点客户,姜律师,离职前也一直和我强调........」 「又启是重点客户,那我呢?」顾耀低低地问。 许晟一时语塞,他偏偏又道:「姜律师强调,那你呢?」 「我是高而达现在的负责人,当然也觉得这项合作很重要。」 「这样吗?」 「嗯。」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挺好的。」顾耀笑了一下,「口头答覆够吗?需不需要送锦旗之类的?」 「不用了。」许晟摇头,「既然没有其它意见,那我先走了。」 「要是有意见就再聊会儿吗?」顾耀起先没说话,等他快到门口才问。 许晟转过头:「什么?」 「开玩笑的。」顾耀耸耸肩,「没有意见,我也要下楼,一起吧。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的重点客户喝杯水吧。」 已经快到十二点了,软体园里的几家饮品店都关门打烊。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还开着。守在前台的是个老人,不太会用扫码的机器,好几下,都没有扫上。 「有纸币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皱纹都透露着拘谨,「我不太熟这个。」 许晟颔首,掏出钱夹,只是正要打开,忽然想到什么,手又顿住了。 「我没带现金。」他转头对顾耀道。 怔了一秒,顾耀笑了。倒是今晚到现在难得的真心实意。 「好吧。」他走上前来付款的同时,把许晟手里的苏打水,换成了一杯热牛奶。 「我付钱就听我的吧。」他说。 许晟没有反驳也没有拒绝,同他走到路口,手里的牛奶,已经喝掉了一半。胃痛隐约压下去一点。前面已经能看到停车场的指示牌。他顿住了脚,指了指软体园出口的方向:「我先走了。」 顾耀转着手里的车钥匙:「许律师没有开车来?」 「今天周五,限行。」 「需要我送你吗?」他问。 他们此刻靠得近,月光落下来,把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显得有种格外的亲密。但下一秒,风吹过,就又散开了。 「不用了。」许晟摇头,「我已经打车了。」 顾耀没有坚持:「那再见。」 「再见。」 第61章 踌躇 关于版权侵犯的指控并也没有进一步地扩大,最开始提出质疑的视频网站仿佛消停了,律师函和传票自然也没有见到。 但事态倒始终没有彻底平息,似乎平静一点了,就又会在新的网络平台被提起。 就这样不温不火地,温水煮青蛙一样,始终看不到结束。 「阿姨都来过了,那你爸联繫过你吗?」和宋一杭通话时,对方不可避免地也问起这件事。 「没有。」顾耀一面同他说话,眼睛盯着屏幕也没有挪开过,往下滑了两行,也没有听到宋一杭的下一句话便替他说了,「原来不太确定,现在这样子看,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这话宋一杭不好接,顾耀倒是无所谓,又问他:「还有找你麻烦吗?图书馆一期的款进来了一部分,你要是需要,钱随时都能挪出来。」 「不用……那笔钱……」 楼下的草坪在修剪,嗡嗡地有些听不清楚,宋一杭的确也没说完,顾耀起身把窗户关上,又把问了一遍:「什么?」 「没什么。」宋一杭顿了一下,又说,「都是小事,你知道的,我不是会逞强的人,真有问题,不等你问,我也先说了。最近倒是没怎么给我家老爷子吹风上眼药……是不是阿姨那边病了,他多少分心。」 「病了?你说谁?」顾耀一直怀疑顾荣平应该是身体出了问题,才会这样急着让他回去,听宋一杭提起魏玫来,倒是意料之外。 「她来的时候没有同你说吗?」宋一杭愣了一下,「具体我也不知道,月初我妈回国了一趟,去医院拿她调理的中药——不是你们家投资那个私立,正巧碰上了。说是看她一个人,司机保姆什么的都没跟着,后来才和我提了一句。要是没和你说,兴许是想岔了,例行检查也是有的。」 按照魏玫的性格和一贯拿捏他的把戏,如果身体真有什么不适,一定,会拿来当做谈判的筹码。顾耀仔细回忆了一下,她上次来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的异常,硬要说,甚至还丰腴了一些。 第196页 健康检查,或者是顾荣平有什么问题,她去医院拿药或者谘询倒像是更说得通的解释,至于不在顾家的医院也在情理之中——顾荣平如果真的病了,不愿意让人知道,自然也觉得越熟悉的地方越不可靠了。 「可能吧。」顾耀抬手压了压眉心,「总之你随时开口都方便。」 「知道了,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宋一杭嘆了口气,「这事拖拖拉拉一个多月了,没完没了的,这是你爸在警告你呢。要是一直这样拖过去也就算了,我就怕你一直没服这个软,他……」 宋一杭顿了一下,到底话没有说完,说到底毕竟是家事。虽然知道顾耀不在意,他其实也没有太多掺和的立场。 按照宋一杭自己的处事作风,他倒真没觉得,回顾家有什么不好,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作为朋友,他其实希望,他过得容易些。但也正因为是认识十多年的朋友,所以他也明白,顾耀坚持的原因。 果然顾耀也只是笑了一下:「随便吧,我都习惯了。什么时候动真格了,也是个了结。」 「我这边几个法务都看过了,版权侵犯这是无稽之谈,也就是给你施施压。但该准备还是得提前防备好,指不定明天又是什么招……我这段时间事情多,也没来得及问你。新合作的律所怎么样?最后是定的高而达?」 「挺好的。」顿了一秒,顾耀说。 「那就好。」宋一杭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那点异样,电话那头仿佛又有人找他,便对顾耀道,「我还有事,先挂了。你一贯比我警慎,也不用我多叮嘱了。下个月有个剪彩仪式,我应该要来n市出差,贺延还在你哪儿住着?……那到时候一起吃饭。我先开会去了。」 顾耀应了声好。挂电话的同时,也看了一眼自己接下来的会议安排。 他原本想把这篇论文看完,又翻了一页,倒也知道自己此刻心不够静。索性抬手关了屏幕。起身走出办公室,正巧碰上要一同参会的品牌负责人。 「耀总。」 「高而达的人过来了吗?」 「好像还没。」 闻言顾耀低头又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还有一刻钟。 「估计也快到了吧,合作这么久,一向都守时的。」 顾耀嗯了一声,果然进会议室略等了一会儿,高而达的人便来了,只是并没有看见许晟,一直到人都到齐,坐在门边的那位律助伸手关上了,顾耀终于确定,他没有来。 合作一个多月了,双方团队定期或者不定期的见面都很频繁,也开过很多次的会。当然不是每一次他和许晟都会出席,有时候他有事,有时候许晟有安排,或者根本不是太必须的会议——就像今天一样,否则他们见面的次数也不会这样少。 只是他以为……顾耀垂下眼睛,片刻后重新抬起头:「开始吧。」 除了最近一直挥之不去的版权争论,还有两桩和过去的合作方的官司,不过又启都是原告,证据充分,推进得自然也顺利。 或许是看他始终神色严肃,会议结束之后,这次来的律师倒是刻意上前问了问他的态度。 「按你们的程序正常推进就可以了。既然选择合作,肯定是充分信任你们的专业能力。」顾耀正往回走,闻言道,「询问客户反馈,是贵所的优良传统吗?」 这位姓张的女律师一怔,顾耀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把那点不经意露出的尖锐收起来。但往前走了两步,他还是又停住了脚:「许律师今天是有别的会议安排吗?」 「没有吧。」 上司的行踪,她也并不是总那么清楚,但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许晟应该还在办公室。她在心里很快地盘算了一下,今天只是个正常的例会,顾耀会出席其实都让她有些意外。思来想去,以为他还是在担心最近版权侵犯的新闻,张律师于是开口道,「我们也一直都在和相关部门保持交流,目前看来,情况并没有恶化。」 「我知道,刚刚会上说过了。」顾耀顿了一下,「不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只是有些私事想谘询他,上次说了一半没说完。」 「哦,这样,倒是没听许律提过。」张律师应了一声,松了口气的同时,好心建议道,「如果急的话,最好是今天和他电话联繫吧,他明天要回英国去,隔着时差就不方便了。」 「回英国?」 「什么案子吧,我也不清楚,估计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不过耀总你不必担心。涉及到又启这边相关的事务,许律已经提前安排了,定期我也会给他做汇报的。」 顾耀勉强嗯了一声,实则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他凭什么知道。以什么身份,什么关系,去知道许晟的行踪。 「……耀总?」有人迟疑地叫了他一声,顾耀回过神,才发现律所的人已经走了。他还站在走廊边,见他面色不好,魏央道:「怎么了?」 顾耀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晟和自己说出再见时的心境恐怕是不大一样的。 这当然不是许晟的问题。 那天因为魏玫的来访,他回到律所,流露出的那一点不自然的关心,于许晟而言才是意外。仿佛多年前,自己狼狈地从法国回去,许晟给他的那个拥抱一样。 即便现在,即便所有的阴谋,算计,误会都袒露之后的现在,顾耀依然相信。曾经,是有过一瞬的真心的。 第197页 可是许晟始终都是一个太聪明,也太分得清界限的人,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但于自己而言,偶尔越界那一瞬,却已经不够了。 他垂下眼睛,目光久久地定格在手机屏幕上。在卧室的床头柜里,还有一部旧手机,通讯录的第一位,是一个十年没有响起过的旧号码。 此刻,开口向魏央要个新的号码不难。打过去也只是十秒钟的事情,或许一分钟之后,他就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如同,当初他告白,他们也就在一起了。 可是,那毕竟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他不顾一切,说得出,你不答应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你这样的蠢话。 现在呢…… 「耀总?」魏央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师兄回来了吗?让他半个小时后去会议室等我,说一下《无限》更新的事。」顾耀抿了抿唇,转身回了办公室。 英国的事大概比预计的更棘手,至少已经过了那位张律师说的十天半月两倍的时间,依旧没有许晟回国的消息,更准确一点说,是任何的消息都没有——顾耀也没有再问过。 有时候他会有一瞬恍惚,好像这十年并没有过去,天各一方的十年。但谁离了谁都得活,这是许晟教他的——况且他原本也还有许多的事要做,智慧图书馆的一期项目,这个季度就要投用。 只是很多个加班的夜晚,偶尔他经过楼下的便利店,会进去给自己买一瓶苏打水。有时候是那位老人在值班,他对顾耀还有印象,很热情地同他打招唿。莫名地原本打算买的水最后却变成了温热的牛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夏季逐渐走向了尾声,当秋季开始显露出一丝徵兆的时候,智慧图书馆上线了。 反响不错,和对应的负责人交流完最新的用户反馈以及二期项目上线的时间,回到又启已经是下午。顾耀安排了研发部半小时之后开会。 回办公室打算正回封邮件,路过会议室,眼神略一晃,脚步不自觉便顿住了。 作者有话说 争取明天继续哈 第62章 同学 「是律所的人来了?」 正巧行政似乎有事找他,迎面走过来,说了句什么顾耀没听清,自己倒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别的。 实则也根本不需要问别人,这个会议基本已经结束了,门半开着,里面还有几个人站着在说确认什么,而只身站在窗边,被绿植挡住一半的淡蓝色的身影柔和又格外刺眼。 「……对,应该是商标侵权那个案子,上个月原本已经宣判我们胜诉,结果对方又提出上诉了。今天高而达是过来谈这个事。」 顾耀嗯了一声,理智上他现在应该立刻回办公室去,像回来的路上计划的那样,像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做的那样,正常处理手头的工作。但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又同他打招唿,许晟听见声音回过头来,两人目光对上,又下意识地避开。片刻后,许晟随着人群走了出来。于是他又没办法挪开哪怕一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许晟笑笑,「听说图书馆的项目开展得很顺利。恭喜。」 「谢谢。」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是掩饰不住的疲态,顾耀抿了抿唇,「事情很棘手吗?」 「不会。」许晟摇摇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团队确认过了。」 「我没有担心,我说英国的事情。你去了……」一个月零七天没见,开口前顾耀都不知道自己竟然算得这么清楚。他顿了一下,改口道,「好像挺久的。」 「已经解决了。」许晟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说,「是比预期的更久一点,原本月初就回来了。出了些状况,又去了一次。」 「这样……」 顾耀嗯了一声,一时仿佛也找不出别的话来了。 许晟同样也沉默,垂着眼,两个人就这样站在会议室门口。 细细算起来,这不过是自许晟回国之后,他们第三次见面。竟然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他当然清楚原因,无非是自己始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姿态来面对许晟。所以再多的话,也无从开口。 越想要装作若无其事,越是处处露马脚。在他面前他总是没出息,但如果要往前进一步......顾耀有些自嘲地想,这样的路,难道是某个人一厢情愿就能走到头的吗? 有些莫名地烦躁,可是挪开视线,片刻却又忍不住再看他。 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无从面对的,心里只好乱七八糟想很多有的没的,比如许晟好像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脸色也不好,到底是什么事情非他去不可,什么鬼地方这样折磨人,而许晟竟然待了十年。 十年。 顾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苦涩,情绪像被扎破了口的氢气球。他竟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待了十年,三千多个日夜。连零头都多过了他们当年相处的岁月。 「许律。」终于有人来打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 大概是察觉到了氛围有些异样,来人视线不露痕迹地从他们之间扫过,也没说话。末了,还是许晟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我们这边已经和品宣对接完了。您要是还有事,我们就先去停车场......」 「没事了,走吧。」许晟道,又轻轻叫了顾耀一声,「顾总,我先走了。」 这称唿听他讲来,总是格外刺耳。顾耀轻轻掐住自己的手掌,然而还没开口,身后却突兀地响起了另外一道声音:「这么急着走干嘛?一起吃顿饭呗。」 第198页 顾耀眉头一皱,转过头去的同时,终于想起了自己进公司时行政对他说的话,原来是,『贺先生来了,在您办公室。』 「你们去前台等我。」 顾耀还记得许晟仿佛不太愿意和贺延碰面,下意识去看他的表情。然而真撞上了,许晟似乎也很平静,只是淡淡对下属安排了一句。 「别来无恙啊许律师。」贺延显然是已经提前知道了许晟现在在又启合作的律所任职的事情,专程等着的。 甚至还没等人走远,便开口道,「你说这不是巧了嘛,顾耀也真是的,这么久了,也不透露一句。我今天一来,听说律所的人也在。上次我来帮顾耀把关,走得急,没遇上。我心说今天怎么也得聊聊。一问,说负责人姓许,再一问......」他说着一拍手,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巧了吗!」 当年的事,顾耀从来没有对宋一杭或者贺延透露过分毫,不管旁人怎样问,也始终沉默地守着所有的秘密。但许晟那时候走得突然,而他自己在那之后从顾家搬了出去,尽管努力不想让身边人看出异样,那段时间回想起来,依然颓废得明显。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愿意说话,除了念书,就是抱着柠檬发呆。 贺延他们多少有过揣测,当面没有对他说过,但猜也能猜到,不管想了些什么,对许晟恐怕都没有好印象。 「你说顾耀也真是的啊。你回来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们说说。不够意思是不是?」贺延大概是想笑一下,唇角动了动又始终没笑出来,神色看着有点狰狞,「不过也是,你当时走,也没和我们说啊。」 越讲越不叫话,顾耀皱了下眉,反手先关上了会议室的门。这个举动却仿佛踩着了贺延的尾巴一般,应激似地立刻道:「干嘛?你这是嫌我说话难听,怕别人听啊!那还不是有人做事难看......」 「你说我吗?」许晟终于开口了,语气听不出情绪来。 没想到他能平淡地答出这样一句来。贺延愣了几秒,没找出合适的应对来:「说谁心里清楚!不是,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还真是......」 「贺延!你今天话这么多。」顾耀生硬地转了话题,「你出门的时候,餵柠檬了吗?」 「餵了!」他原本是想转移贺延的注意力,没成想后者答完这一句,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许晟,又转回来看顾耀,怔了一秒,骂了句脏话:「我说呢,你当年是怎么突然要养......」 他额头隐约青筋暴露,好在看顾耀的神色不好,勉强忍住了把剩下半句咽了下去。转而又对许晟道:「怎么样许律师?聚一聚,正巧,一起吃个饭?」 「今天就算了吧。我中午刚下飞机,律所还有些事情没处理。」许晟淡淡道,「还是改日吧。」 「改哪日,俗话说得好,择日不如撞日。这什么事情也不差这一顿饭嘛。」贺延皮笑肉不笑道,「不给面子?」 从小到大,贺延都是情绪完全不会隐藏的个性。但大部分时候,他是好相处的,因为生活一直顺水,没心没肺,家庭环境也不像他和宋一杭那样复杂,在这样的环境里长起来的人,不会有太强的攻击性,这是他们能一直做朋友的原因。 所以顾耀当然知道,他今天的咄咄逼人和针对,无外是替自己不平。他是为他好,想要出这口气,可是即便如此,顾耀实在也不愿意让许晟难堪。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好了。」于是他只能截断贺延,「说了不方便就算了,什么饭非得今天吃。」 「你的断头饭!」贺延气不打一处来,骂他道,「宋一杭都在餐厅等着了,庆祝你新项目顺利,你说什么饭!我看你真他妈是鬼迷心窍了。反正一沾上他你就脑子不清醒。」 「你差不多得了。」顾耀皱起眉头来,勉强对许晟道,「你先走吧。」 「走什么走啊!难得人这么齐,吃个饭不敢?心虚啊?」许晟没动,贺延反手先挡住了门,阴阳完他又怼顾耀,「我说你真的,人家跟你什么关系啊,你这么维护?」 「高中同学。同学行了吧?」顾耀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年轻不懂事,过都过了的事,有什么可说的。」 「我真佩服你,佩服你们!你说这话不嫌亏心?你敢说我都不敢听。」贺延被他气笑了,「和高中同学合作,这么久,你不让我和宋一杭知道,今天要不是我撞上了......」 「可以。」原本要走的许晟,不知怎么想的,却忽然开口了。打断了贺延的内讧。也没有看顾耀,对贺延笑了笑,语气平静,「你说得对,只是吃顿饭嘛。我有时间。」 第63章 习惯 他答应得突兀,倒叫贺延发了一半的火就这样断在了半截,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合适的应对来。 「许晟……」 顾耀飞快地暼了一眼许晟苍白又面无表情的脸,开口想要阻止这无趣的交锋。 「同学吃顿饭,我一直推三阻四,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许晟却笑了一笑,伸手拉开门,率先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这么嚣张!」贺延目瞪口呆地看着许晟的背影,回过头来沖顾耀道,「当初到底是他甩了你还是你甩了他啊?」 「和这些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我听不懂。」贺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和他,还是他和你?没关系了你还想着去创造点关系是吧?」 第199页 「你别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贺延嚷嚷起来,「你就能跟我横,当着许晟你就该演什么睹物思人的戏码了……柠檬看得懂人事都要骂一句晦气。」 「……差不多得了。」 「你就会这一句!我差得多!……瞪我干嘛啊!瞪我就能掩饰住你心里有鬼?」贺延不甘示弱瞪回去,「行了,走吧。鬼都走了你不走?」 他丢下这一句就出去了,背影只有四个字斗志昂扬,看得顾耀头疼。他忘了今晚的饭,见到许晟,就把别的都忘了,所以也没想到贺延会这么早过来公司。 这数十年如一日爱恨分明的脾气,和许晟此刻见面的确不是什么好时机。 只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用,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抬手按了按眉心,跟了出去。 「你们回吧,如果有人回律所就帮我把行李放我办公室。如果都直接回家,就留在车上吧,我明天再取。」 上次同许晟来的律助也在,几位律师互相看了一眼,多少觉得有些奇怪。但许晟的神色太自然了,探听上司八卦显然也不是职场生存的长久之道。比起满足自己一时的好奇心,守好边界显然才是此刻的明智之举。 「我回律所。」先前来找许晟的律师接过了话茬,「正巧还有文件没有看完。」 「麻烦了。」 「小事。」 顾耀走到门边,许晟还在和同事说话。安排好了自己的行李。又听律助问他,说明天上午和某个公司的合作洽谈是否需要改期,或者安排别的律师去。 「如果您这边需要倒时差的话。」 「不用。」许晟摇头,「按原计划来就行。」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一顿,又交代了两句。等下属都进了电梯,才转过头来。 「许律师这么负责啊?还真是一下飞机就过来。」没成想这并不是个藉口,贺延短暂地愣了一下,倒也不妨碍继续阴阳怪气,「也太辛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应该的。」许晟对他语气中的嘲讽置若罔闻,「要去哪里吃饭?我没开车。」 「没事啊,我今儿也打车来的,顾总开。」贺延摸了摸下巴,眼睛看向顾耀。 「还是算了吧。」顾耀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许晟所谓的刚回来,竟然是今天。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于是显得更加刺眼,「以后再说。」 「以前都不说,还以后呢。」刚看见许晟时的冲击大概过去了,贺延充血的脑子或许是渐渐冷下来一点,况且又在大门口,所以声音降了几个分贝,冷嘲热倒依然不改,「干什么?你是不愿意给老同学开车,直说啊,我开也行。」 电梯下了又上来,再次停在了七层。许晟一言不发走了进去。眼睛只盯着显示牌,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指尖的确是抵着开门键等着的。 不明白许晟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显然今天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顾耀心累地掏出车钥匙甩给贺延:「那就你开。」 于是的确也是贺延开的。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技术不大好,又在下班的车流高峰期,一路上忙着骂各种超车的,和滴他喇叭的司机,倒是没有分出精力来嘲讽他们了。 新老城区的交界处有家融合菜的馆子,以苏菜做基础,最初还是顾耀在n大念书的时候,项目组一起去过一次。环境味道都不错,离软体园的距离也不算远,逐渐成了个固定的聚餐点。 顾耀坐在副驾驶,接了个电话,又回了两个紧急的工作微信,退出聊天框,看见宋一杭五分钟前发了信息过来,问他们到哪里了。 路程已经过半了,后视镜里,许晟安静地靠着椅背,一手支着头,望着窗外,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顾耀垂下眼睛,贺延今天光顾着震惊加生气了,恐怕还没来得及,告诉宋一杭这件事。 理智上,自己提前同他打个招唿,待会儿碰面恐怕能好些。来来回回斟酌了好几遍语句,删删改改,翻来覆去,最后发出去的却只有简单的五个字,『许晟也来了。』 只是还没等到宋一杭回復,车已经停在了餐厅门口。 包厢在二楼。服务员领着他们往楼上走,有外人在,贺延收敛了点没说话,板着张脸,跟谁欠了他八百万似地,在前头走得飞快。三个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包厢门口。 开门宋一杭看过来的瞬间,大概是已经提前知道了的缘故,脸上的震惊倒不算太多,只是目光依旧免不了在顾耀和许晟之间来迴转了几圈。 「热菜可以上了吗?」服务员尽职地询问道。 「都上吧。」宋一杭说,「你们一直没过来,我就先点了,还有什么要吃的,不够再加。」 「够了,看一下午的戏,一肚子的气还没消化呢,我看不用加了。」 包厢门一关上,贺延率先拉开椅子坐下,冷笑道。 「看什么戏,我看就你演猴戏。」宋一杭打断他。 「别介啊,王宝钏守寒窑这种戏码我就不擅长。」 「你先喝点水。」宋一杭妄图暂时息事宁人,又问许晟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贯宋一杭都是他们中间更冷静的那个,最初那点打量的意味过去之后,神情和语气都恢復得很自然,恰到好处的客套里带着一点熟稔。 「六月底。」 「这么久了?」宋一杭倒是微微惊讶了一下,又看了顾耀一眼。 第200页 「回来之后,英国那边又有些事情,就又去了一趟。」 「你管人家久不久的,跟你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能专程通知你不成?」贺延冷哼了一声,「至于顾耀知道了,为什么你也不知道……问他咯。你也别气,反正咱俩一个待遇。」 「我不气,我看这桌上就你气。」 宋一杭话说一半,立刻被贺延毫不掩饰地瞪了一眼,大有你个叛徒,竟然胆敢不同仇敌忾的架势。 好在在他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服务员推门上菜了。宋一杭记性一贯地好,记得每个人的喜好,十多道菜一一摆好以后,服务生轻声道:「还需要什么酒水饮料吗?」 原本是为了替顾耀庆祝一期项目的顺利上线,宋一杭还专程从家里带了瓶酒过来,现在这架势,也是不好再拿出来了。 「酒就不用了,随便上壶果茶就行。」 「百香果柠檬茶可以吗?」 不晓得哪个字又触到了贺延脆弱的神经,他哼笑了一声,服务员一脸的莫名。 顾耀嘆了口气:「有薄荷茶吗?……上一壶,降降火。」 「我降什么……」贺延眼睛一瞪,宋一杭赶紧把筷子塞他手里,「吃饭,先吃饭。饿死了。」 餐厅的装修走古朴的路线,包厢不算很大,但只有四个人,怎样位置都是宽裕的。况且尽管已经过了最热的时候,冷气也依旧得很足,可莫名地,许晟坐在他身侧的位置,顾耀却总恍惚,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垂下眼,喝了一口薄荷茶。 能骂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多,也讲的得差不多了。暂时没有找到新的发挥空间。又有宋一杭一直和稀泥,除了时不时抬头冷笑两声,外加把碗里的鱼块戳了七八个洞,贺延一时倒没再说话。顾耀心里乱,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桌上竟然只剩下了许晟和宋一杭在交谈。 两个体面人,说来说去,话题总是在安全范围内的。简单聊起许晟在德国的学习和英国的工作,又说起他去年经手的某个上市企业,恰好和宋家也有些合作的关系在,甚至还聊了几句n市近年来的经济发展情况。最后终于又绕回到许晟身上,这次问了个稍微越界的问题,「还是一个人吗?」 一瞬间,顾耀握着筷子的手不由得收紧了。忽然发现在宋一杭问出来之前,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夹着的青笋落在了碗里,第二下也没能夹起来。 「嗯。」 实际大概也就几秒钟,总感觉过了很久,终于听到了许晟肯定的答覆。顾耀慢慢唿了口气,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那看来咱们这群人里,註定是我先结婚了。你们三个都还单身。」宋一杭不露声色瞟他一眼,笑着又把话题转开了。 「什么时候?」许晟于是问。 「年底先订婚。」 「恭喜。」 「谢谢。到时候你可以和顾耀一起来。」宋一杭微笑道,「我是说,如果你们到时候都在n市的话。」 对此,许晟没回答,掩饰似地抬手盛了一勺正好转到面前的豆羹,然而勺子还没碰到唇,腕却忽然被按住了。 「你不能吃,里面加了花生碎。」顾耀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很快地收回了手去,垂眼喝了口茶。 上一次花生过敏是在德国,登山的途中,吃了导游递的饼干,还好不多,只是也起了一身的红疹。 上上次是什么时候许晟记不清了……在顾耀面前犯那一次他还记得,在校医院,他陪自己挂了一周的水。 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记这么长的时间吗?而记忆是否也因为在脑海里留存得太久,所以融进了骨血,成为了身体的一种本能,哪怕隔了十年,依然保留着无法隐藏的习惯。 许晟张了张嘴。此刻他或许应该说一句谢谢,偏偏嗓子堵得很,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晟忌口啊……我不知道。」还是宋一杭出来缓解这个局面,「不好意思啊,我叫服务员进来重新点个汤……」 「别叫了,叫什么,要点去前台点。」贺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身的同时,拉了把宋一杭,「走,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64章 得偿所愿 「你什么意思?」贺延当然不是要去点菜,前脚门一关上,他立刻回身把宋一杭一推,「一晚上你就在这里拉皮条,怎么,你们家要来n市做生意,得讨好许晟是吧?」 「来不来n市两说,总之现在是在z市做生意,我是不是还得讨好你?」他劲太大,宋一杭留神也被推了个踉跄,「你先冷静两分钟再说话,继续胡说八道,明天我家生意不做了,我今儿也是要还手的。」 「我真是想不明白了!」贺延愤愤道。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先前面走两步再想。」宋一杭说着,率先往走廊另一头走过去,「你在这里想,不如直接冲进去拿个喇叭沖他们嚷算了。」 「我怎么没嚷,我嚷一路了。」贺延一脸郁闷地跟过去,「我真是不懂,许晟给你什么好处了,值得你在这里和一晚上的稀泥。」 「你那脑子偶尔也拿出来用一用。我真的怀疑已经锈掉了。」宋一杭无奈嘆了口气,「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许晟回国的。他要是肯给我好处撮合他们的话,顾耀还需要现在这个样子?」 「你不是撮合是干什么?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 第201页 「问清楚比较好吧。」宋一杭耸耸肩,短暂地顿了一下,「难道你支持顾耀当男小三?」 「那当然不行了!道德败坏......不是,你瞎说什么呢!什么男小三。少转移话题,我都被你带沟里了。」贺延呸了他一句。 宋一杭说完自己也笑了:「没转移话题啊。许晟要真是有对象了,这不就是顾耀下一步的出路吗。我也没冤枉他啊。」 贺延显然不服气,但嘴动了好几下,愣是没有找出话来。最后只好砸了一下栏杆:「真是见了鬼了。都快十年了,一直没事也过了,怎么许晟一回来,他就跟突然中了邪一样。」 「注意素质,砸烂了要赔钱的。可能也不突然,只是你看出来得比较突然而已。」 贺延想反驳,然而又想起今天出门前还给柠檬餵的小鱼干。低声骂了句脏话:「真要有这么放不下,这十年不去找?出个国又不是登月,得先加入宇航局,地球飞一圈也就五十个小时。至于十年了,搞什么八百集的意难忘?」 「不去也不一定代表不想去。」 「那代表什么?他缺张机票钱?三千六百五十天,走路都走过去了。」 「这问题你问我做什么?」宋一杭做了个无辜的表情,「你应该问顾耀。」 「我问他干嘛?我光看人家甩了他十年,就知道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这还想背着咱俩暗度陈仓呢。」 「你最近是在检察院写宣传材料吗?怎么这话还一套一套的。」宋一杭赶在贺延骂出下一句脏话前做了个休战的手势,「不回来,也不一定代表不想回来。」 「你还成哲学家了是吧?」 宋一杭笑起来:「你把你通讯录里那一堆名字都对不上脸的姑娘删一删,好好谈个恋爱兴许就懂了。」 「这你都能秀?」贺延抹了抹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我懂这冤种事情做什么……」 话音落下。话题的主人公,从走廊尽头的包厢走了出来。 「可以了啊。」宋一杭低声提醒道,「别说了,顾耀出来了。」 「我还怕他啊难道?」贺延回头看了一眼,嘴上总之是一点余地不肯留,不待顾耀走到跟前,头一甩,重重踏着台阶下了楼。 「怎么出来了?」 顾耀没说话,靠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才问他:「……有烟吗?」 「有。」 宋一杭连着打火机一起递过去,顾耀打开烟盒,半晌却又没取出烟来。 「怎么了?……许晟对菸草也过敏?」宋一杭笑道。 顾耀没回答,把烟盒递了回去,开口转了话题:「你们刚在外面说什么呢?」 「这不明知故问吗?声讨我呢,骂我不和他统一战线。」 「是骂我吧。」 「也有可能,指桑骂槐,杀鸡儆猴。」宋一杭假装想了两秒,「你说他是不是暗恋你啊,气成这个样子。」 「暗恋你。」 「暗恋许晟......好啦好啦,人家贺延骂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就说一句他暗恋许晟,你都能给我眼刀。」 顾耀苦笑了一下,宋一杭正色道:「贺延这么多年了一直这性格,你也不是不清楚。去年我那几个便宜兄弟想联合着给我使绊子那一次,他敢拿把仿真枪去怼人脑袋,就是这个狗脾气。况且也不止是你的事。他当年也真心拿许晟当朋友看,结果走那么突然。现在是新仇旧恨累一起,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没跟他生气。」顾耀低声道,片刻后又问他,「你呢?」 「我的态度不是已经说了吗?你没看信息?」 「没来得及。」闻言顾耀点开微信看了一眼,应该是在他们进包厢前,宋一杭回的,很简单几个字,『破镜重圆了?』 顾耀又暗灭了屏幕,宋一杭胳膊肘怼他一下,「怎么不回?」 「没有可回的。」顾耀目光有些飘忽地看着楼下摆放着的绿植,花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片刻后,轻声道,「谢谢。」 「谢什么。」宋一杭笑,「谢我没有落井下石,还是谢我祝福你们?我觉得许晟挺好的,各方面都合适。你一直单着,阿姨总不会放弃拿你的婚姻当筹码的念头——我和芊芊虽然也是利益关系,至少也认识了这么多年,彼此熟悉。你要找个别的男人过,他们恐怕也不会放弃让你找个女人生孩子,传宗接代。你不会听是一回事,到底是噁心你。许晟好歹有个做议长的父亲在,也算是一劳永逸的法子。总好过万一哪天你没拗过,像顾溪一样,那我恐怕才是要替你难受。」 「顾溪怎么了?」 「哦,你还不知道吧,她最近在和卫家的大儿子接触。」宋一杭笑道,「你也真是天高皇帝远,你们家的事情,件件都要我来告诉,你得给我辛苦费了。」 「哪个卫家?」 宋一杭一脸司空见惯:「还有哪一个,前年和你们家争南岸那块地的那个。所以你爸生意能做得大呢,虽说利字当先,但前头争那快地的时候,闹得也太难看了,这还能做亲家。」 他语气中倒委实没有嘲讽的意味,不过有些感慨。顾耀皱起的眉头却没办法松开:「他大儿子,不是花边新闻一堆,私生子都有好几个?」 「你这消息倒是一会儿准一会儿没的。是有好几个,大的那个,小学都快毕业了吧。」宋一杭看他面色不善,又道,「不过顾溪倒也不一定不愿意,人家花边多,本事也好。他那几个弟弟,都不如他得欢心的。你爸不喜欢你姐姐是女孩子,还一直让你回去。她总要多给自己找些筹码,才能跟你争。」 第202页 「我不和她争。」 「这跟你怎么想没关系。」宋一杭低头回了个信息,抬起脸来道,「不过你知道了也当不知道的好,别去管这些事。你拿她当姐姐不假,但这么多年你也该看明白了,你们这层关系,在她眼里,只是和她争权夺利的原罪。真的,这件事你千万别管,没得惹一身腥。况且,你自己眼前的事,还一团乱麻呢。」 沉默了两秒,顾耀嗯了一声:「我知道。」 「这样最好。每个人都得自己走的。」宋一杭耸耸肩,绕开了这个小插曲,话题又回到了顾耀身上,「就像你和许晟,其实你问我们的意见,说再多,你也根本不会听。你要是听,贺延能天天拿个喇叭把你念聋为止。有用吗?你自己心里早就想明白的事。作为朋友,我们都是盼着你好,你也一直这样对我们。方式或许有差别,你也不能都认同,心总是好的。」 他说得倒比平时更多了些,顾耀总觉得哪里奇怪:「干什么?听着倒像是给我上眼药。这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提前打预防针?」 「那太多了,都先预防着吧。」宋一杭顺着他玩笑了两句,又正色道,「无论如何,得偿所愿都不会是一件坏事。所以我也这么希望你。」 「得偿所愿。」顾耀低低重复了一遍,「有机会吗?」 「别的事情难说,这件事,你要是问我,我倒是觉得机会很大。」宋一杭一笑,看了一眼不远处包厢的门,手机却又响了,是女友打来的,「我先接电话......喂,吃饭呢,刚刚不是给你拍照了吗?对,你不看,是我自己要报备的......顾耀还有贺延......嗯,周五回来,你来接我吗......」 他一面温声应着,往一旁又走了两步。顾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往包厢走去。 刚才宋一杭和贺延一道离开,只留下他和许晟。他不受控也不合时宜的反应,像从高空往玻璃上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兴许都没看清,没听见响,却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粉饰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好多话想说,应该说,又无从说。 实在坐立难安,却不敢看他,目光偏偏又不知道往其它哪里放,人好像莫名就变成了提线木偶,每个动作和关节都僵化,实在待得难受,他才随便找了个藉口出来。 可现在一面往回走,心里却忍不住又想。这会不会让许晟难受?留他一个人待着,会不会多想。 然而走到门边,里面却传来的贺延的声音。他大概是从另外一侧的楼梯上来的,他和宋一杭根本没有注意到,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一晃都十年了吧?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什么情况?我都记不得了。你记性好,记得吗?」 隔着门,听不大分明。许晟应该是答了句什么,贺延就笑了:「是,好像是。我就说嘛,你记性好。聪明。不然怎么能次次都考第一........对了,你走了之后,顾耀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忽然学习就灵光了。也是第一名。但我看他赶你还是差远了,你说是不是?」 「你有话可以直说。」这次顾耀听清了。 「这还嫌不够直?」贺延语气中带着非常故意的惊讶,「那喝酒,咱们继续喝。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来,继续。」 顾耀听不下去了,推门进去。闻声贺延转过身来:「顾耀回来了?宋一杭呢?来来来,你也喝一杯,老同学见面,怎么能不喝一点助兴。」 许晟依然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仰头把杯里的酒,很快地喝了下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不知喝了多少,地下乱七八糟好几个酒瓶。 贺延爱各种场子混,但酒量其实一般,而且他是一喝酒就很上脸的人,此刻面色却还不算太红。那就是大部分都灌给许晟了。 见顾耀没说话,贺延也不催他,抬手拿起酒盏,又把两人的杯子倒满,几乎要溢出来,很重地碰了一下:「顾耀不喝,我们继续。」 说完自己也不动,等着许晟先喝:「来呀,干嘛,不给面子了。那要不让顾耀替你喝?」 灯光下,那酒盏里晃荡的液体颜色明显不对,应该是红酒和白酒混在了一起。许晟再次拿起了酒杯,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顾耀终于看不下去,快步走过去一把抢了过来:「够了!」 因为晕染了酒意,许晟眼角带着一抹微微的红,又在他苍白面色的映衬下,而格外明显。 「没事。」他低低地说,伸手想要拿回去,又被顾耀更快地躲开。 酒了洒出来一半,落在许晟蓝色的衬衣上,留下极其分明的印记,顾耀下意识顺着看过去,发现许晟另一只手,一直抵着上腹,手背上隐隐的青筋,那是胃的位置。 「够了,不喝了。」顾耀深深唿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去。」 「喝!才开始了,哪里就喝够了!」贺延气没出,酒又上了头,异常蛮狠道。「顾耀,你们什么关系啊?你就做他的主?你也不问问人家意见。」 顾耀皱起眉头:「他胃不好,不能喝。」 「他胃不好,胃不好。」贺延却笑了几声,继而勐地把酒盏往地上一砸,「我看你他妈是脑子不好!」 顷刻间,玻璃炸开,四分五裂。 「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溃脓都溃烂了还要去沾是吧?谁不拿他当朋友啊?当初谁不是掏心掏肺的?他怎么对我们的?先和你搞上,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拿你当什么东西?拿我们当什么玩意儿?」 第203页 贺延抬高了音量,语气中竟然有些委屈,「你当年什么样子自己忘了?失心疯了放着少爷日子不过去住五平米的地下室,天天跟丢了魂一样,不吃不睡,瘦得更鬼一样,上着课都昏了两次,砸桌角上磕一头的血,你都不记得了是吧?你疤好全了是吧?」 「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他无关。」顾耀沉声道。 「和他无关?亏你说得出口!」 顾耀沉下脸去:「就算有,这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你们的事?」贺延被气笑了,「对,对,太对了。你们的事!我是外人,宋一杭也是!他妈的当初轮流守着你,天天跟着你,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是因为我们俩上辈子欠了你钱。」 「干什么呢这是?」那头宋一杭听见动静,匆匆赶了过来。一进门先踩到了一地的玻璃,「又怎么了?」 他飞快地同顾耀交换了一个眼色,上前按住贺延的肩:「好了,我们先走吧。」 「走什么?」贺延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尾巴往哪边歪!你吃他们家盐了?」他骂完宋一杭继续把矛头转回顾耀,「你维护他,他理你吗?你.......」 「好啦!贺延,你喝多了。」宋一杭按住他肩膀,后者犹自骂个不休,「别再说了!你是要为顾耀出气,还是要让他难堪?!」 贺延终于不再说话了。 「我们先走了。」见他冷静下来,宋一杭道,半拖半拽地,把贺延拉了出去,只是走到门边,贺延转过头又吼了一句:「我再管你们的破事,我就是你孙子!」 他重重地摔上了门,带着雕花的木窗颤了好半天才停下来。 「不好意思,贺延他......」片刻后,顾耀有些疲倦地开口,却被许晟轻声打断,「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至少他没有说过。但转念一想,贺延家是那样的背景,兴许知道一些,也不难,否则他今天的反应,实在也太大了。顾耀懒得去想,也没有心情想他们了解的程度。 「我没有提过。」 「可是你知道。」许晟有些突兀地说。 顾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都过去了。」 「过去了,是,你说得对,过去了。」许晟低低地道。顾耀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 「没事。」许晟摇头,掌心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然而下一秒,却晃了一下,又慢慢地弯下腰去。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抵在小腹的那只手也愈发用力。 「胃痛?」他的胃病,怎么可能喝这样烈的酒,顾耀皱起眉头来,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伸手扶住了他,「带药了吗?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去。」许晟短暂僵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我回......」 顾耀不容他分辨:「你回哪里都先去看过医生再说。」 「我没事。」许晟还是这样说,仍然试图挣脱顾耀的桎梏,却因为疼痛,反应也变得慢了一拍,继而被更紧也更用力地扶住了。 「许晟!」顾耀几乎是一个半搂的姿势,来支撑许晟因为疼痛而有些摇晃的身体。他叫他的名字,因为担心,因为焦急,心里起了无名的火。但重话却说不出来,开口,说的却是,「我不能再看见你吐血了。」 他看着许晟毫无血色的脸,却仿佛是认输一般地道:「我害怕......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睡觉,眼睛一闭,就是你在我面前吐血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尽量明天继续,不行就后天。 第65章 贪心 夜已经有些深了,车倒是不算太多。只是开到中途突然莫名地下了会儿小雨,虽然很快地停了,雨水还是在挡风玻璃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却又在下一刻,被雨刮统统抹去。 一路上,顾耀始终压着最高速度开,然而老城的年份毕竟太久了,各种路七拐八拐,歪歪扭扭,好像总是在巷子里穿来绕去。 「我不是很痛,真的。你不用开这么快。」 车在红灯前停下,顾耀的手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就连指尖都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许晟暗暗嘆了口气,轻声开口道。 「前面穿过去,路就顺了。」顾耀答非所问,盯着红灯的倒计时,在绿灯亮起的瞬间又踩下了油门。 穿过前面的隧道,就进入了新城的地界。眼前忽然就开阔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下了立交桥再往前开出不到两百米,一个弯道拐过去,就能看见不远处医院的红色十字标识。在黑丝绒一样的夜空中,如同某种远古的符咒。 这里是市医院的分院,因为慧民的医药新政,前年投入建设。今年年初才正式完工。所以科室配备得还不那么齐全,人也并不算太多。值班的是个老医生,年龄很大了,花白的头髮和皱纹显得格外严肃,带着很浓厚的本地口音:「你这么严重的胃溃疡还敢喝这么多酒?……后生,不要命啦?你这个应该洗胃啊。你这个胃溃疡又不能洗。这不是自找苦头吃啊?」 他推了推老花镜,皱着眉头去看腹部平片的结果:「自己来看这个结果,自己来看。这个差一点又要搞成穿孔啦,自己这么严重的病史真不清楚?去年我接的一个病人,哎呦,还是大学生。比你还要年轻的。当时我就说,这个胃病,得注意,必须得注意。根本开不得玩笑的。不上心啊。结果,年底,胃穿孔,来了医院,都没有抢救过来。还不到二十岁吧。」 第204页 他非常严厉又惋惜地说着,又警告许晟:「年轻人啊,总是不知道爱惜,觉得还小,还早,真等到病变了那一天,哭都来不及了。」 他一面说,开了两瓶奥美拉唑钠:「先去吊水,可不能再喝这么多了。会出大事的。你是他朋友吧?劝劝他,这个哪里行啊。」 「你先回去吧。」 夜也已经很深了,急诊室里,厚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惨白灯光的映照之下,顾耀的面容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仍然没有理会他这句话——一整晚,顾耀对于所有许晟拒绝的话语都置若罔闻,此刻也一样。他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时间:「大概要输一个小时,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许晟没有回答,顾耀想了一想于是又道:「这件事情,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我代贺延向你道歉,这件事他做得不对,但是他没有坏心。他不知道你的胃病这么严重……」 「是我自己要喝的,也不是谁灌的。和他无关,也和你无关。」许晟迟钝地抬起眼,又缓缓摇头,「你不用道歉。」 「……下次别这样了。」顾耀根本不敢去回想刚才医生的话,每个字都让他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明明,他也不是这样胆小的人。于是哪怕现在没有立场,最终还是说了,「……以后都少喝酒吧......你的胃病......今晚不用喝的其实。」 「也不用来对吧?」顿了片刻,许晟却突然说。 「来哪里?」顾耀蹙眉,直觉他并不是在说这顿饭,僵了一下,「……来又启?」 许晟不说话,顾耀唿了口气,指尖掐住了掌心,带来了一丝痛感。忍了几忍,终于开口道:「许晟……你来之前,我是根本不知道是你现在是又启的负责人。那么你呢?难道你也不知道是我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那样怎样?难道我就不能来了吗?」许晟很轻地扯了下唇角,声音还是很低的,「你自己不也说了,都是年轻不懂事,过了就过了,大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同学,谁也不用太当回事……」 他说一半,突然又顿住了。一时之间,顾耀也愣了。 一晚上了,知道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了,许晟为什么非要来吃这顿饭,又是赌的什么气。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想笑,却又觉得难受,拉扯着,心里像被用力揪了一把,莫名地发酸。坐下来,良久,嘴上却问他:「不是普通同学是什么?」 「当然是普通同学。」许晟挪开了眼睛,目光不和他触碰分毫,「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来?」 说完这一句,一时间,就没有人在说话了。 房间里太静了,仿佛整个世界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隔了很久,才听见了空调运作的细微响动,和输液瓶里反覆的滴答的声音。 顾耀一言不发,走到桌边,从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高了两度,又伸手试了试出风口的位置,确认这个方向不会吹到许晟,这才放下遥控器出去了。 关门的响动很轻,许晟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角落花砖的一道细微裂痕,看得眼睛发酸,是不是看得足够久,裂纹就能癒合不见? 不会,永远都不会。 胃里的痛感始终没有完全消失,细细密密像被无数只的白蚁在啃食。这种疼痛是异常熟悉的,过去的许多日子,几乎如影随形。 可有时候,许晟觉得他需要这些。特别是,那些在异国他乡的,夜深人静的晚上。学习,工作,疼痛,所有所有的,一切可以让他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都是他所渴求和需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不会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人和事。 可是,究竟什么是不该的。 说到底,他才是不该的。 门却又开了。 刚才离开的人,去而復返。手里拿着电脑包和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水,臂弯上甚至还搭着一床薄毯。 「这个空调他们应该是设置过了,调到20度就调不动了。我问了护士,也没有办法。」他走到许晟面前,放下水杯,先把薄毯搭在他膝上,往上拉了点,挡住他的腹部。又把水塞到许晟手里。 「我已经试过,不烫了,刚刚好。慢慢喝一点吧,胃里才没那么难受。你今晚光喝酒了。」 指尖短暂一触,又很快分开。蜂蜜微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晕开,压住了一点药的苦涩味。赶在许晟开口前,顾耀开口道:「你身体不舒服就少说话,我就在这里,处理点公司的事情。」 他随手把笔电放在桌上,復又走到门边,关了顶灯,只留了一盏微弱的壁灯照明。再次回到桌边坐下,插上电,打开了电脑。 他生得高,医院的这张陪护的桌子用来办公又实在是太矮,他的背只能微微地佝偻着,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着顾耀的脸,因为在看资料,眉心也不自觉地微微拧着。 许晟挪开了视线,垂眼喝了半杯蜂蜜水,靠着椅背,慢慢闭上了眼睛。 应该是睡着了一会儿,但睡得不沉。所以哪怕只是输液管轻微摩擦过的细微响动,也就醒了。 「是我吵到你了吗?」对视片刻,顾耀收回了手。 许晟迟缓地摇头,抬眼看了一看头顶的输液瓶,还差一点到底:「好了吗?」 「可以了。」顾耀应了一声,又问他,「要不就在这里睡吧。我去给你办个住院手续。」 第205页 「我明天上午有会。」许晟摇头。 闻言,顾耀没有再说什么:「那我叫护士来给你拔针。」 等到处理完所有的手续,上车就已经是一点过了。 尚且没有散尽的酒意混合着睡意,让许晟难得地有些迟钝。车已经都开出了两个路口,才后知后觉地开口:「现在是去哪儿?」 「送你回家。」顾耀短暂地顿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还是解释道,「我想你也明白,你爸爸......许议长的住所,在n市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不用了。」许晟看了一眼导航,开过去还要将近一个小时,「你就在路边找个能停车的位置,把我放下吧。」 实在太晚了,他身上的酒气也还没有彻底散尽。况且他又是极其容易留下疤痕的体质,手背上的针孔都带着扎眼的青紫色。这样回去,只怕会让长辈们担心。所以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给母亲发了条信息,说律所临时有急事要去临市出差,今晚就不回去了。 闻言顾耀看了他一眼,果然听话地在十字路口前停下了车。 「今晚就谢谢你了。」许晟轻声说,伸手去拉车门,然而咔嚓一声,却被顾耀更快地锁住。 「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顾耀目视着前方,夜深了,今夜无星无月,唯有霓虹灯在天空闪烁,映出了一种极其瑰丽的色彩。只是因为隔得太高也太远,光影是模煳的,像一场虚幻的梦境。 「太晚了,别墅区那么远。这里是不好打车的。你身体这个样子,也不安全。如果,如果你只是不想我送你,那么我可以找人过来。但是得他来了,我才能走。我在这里陪你等一会儿不介意吧?」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如果你说介意……我想,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 这个笑容映在许晟眼底,看不见丝毫的喜悦或者玩笑的意味,让他心中不由蓦然一酸。 「不是。」他喉结动了动,想了一想说,「……或者你送我去嘉林苑……我现在回家,外公外婆也在,他们会担心的。」略微顿了一顿,他又道,「麻烦了。」 顾耀没说不麻烦,语气却稍微轻松了一点:「如果我觉得麻烦,也已经一晚上了,实在不差这一会儿。」 说罢,他重新点开导航,输入名字之后,很快跳出来了好几个相临的定位,他看了一眼:「去哪个门更近?」 当年搬家之后,因为那个难以再提起的原因,许晟很快就转学去了z市。 继而又是在欧洲漂泊的十年,去过很多个地方,见过很多的人,唯独没有再回家,午夜梦回也很少想起。此刻昏昏欲睡的脑子里,一时之间竟然连门牌号都变得有些模煳,更别说是靠近哪个门。 「都可以,应该差不多。」 「应该?」顾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有些徵询地看了他一眼,「……你带钥匙了吗?」 「带了。」 「……你回国之后,去住过吗?」 顾耀在他短暂沉默的两秒得出了答案。很轻地唿了口气,重新发动了车。 这不再是去别墅的方向,也不是去嘉林苑的路。 「去哪儿?」许晟又问了一遍。 「给你找个酒店。」顾耀轻而快地回答。 这附近酒店不少,路上都看见好几个。但顾耀不停车,许晟也没有开口,于是当车最后停下来,就是在一处高档小区。 「这就是你找的酒店?」顾耀把车熟练地停在了车位上,许晟默了一刻道。 「只是睡觉的地方,我想都差不多。实在觉得不愿意,你也可以付钱给我,都没有差别。」顾耀波澜不惊地回答,甚至反问他,「今天你带钱包了吗?」 许晟看了他一眼,眉心很快地跳了一下,又挪开了视线:「我……」 「你胃不舒服,一个人待着我想是不太好的。况且应该也不差这几个小时。你如果不想下车,我们也可以就在车上待一晚。明早我直接送你去律所。」他看了一眼许晟,衣服的下摆上还有残酒的印记,「不过如果你明天定了需要见客户,可能到时候我得先送你去商场重新买身衣服。」 说完,顾耀也不再催促,就这样安静地等他决定,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座椅。仿佛在车上过一晚,的确也是他的备选方案之一。片刻之后,许晟伸手解开了安全带。 他们从车库上楼,顾耀家住三楼,考虑到柠檬的缘故,所以当初刻意买了低的楼层。 洋房,一梯两户的设计。隔壁的房子不知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卖出去,总之是还没有装修,现在这层楼只住了顾耀一个人。 「稍微等一下,我去给你拿鞋。」 顾耀开了门,把车钥匙丢在玄关的装饰竹篮里面,见许晟的目光落在另一双胡乱扔着的拖鞋上,于是开口解释道:「贺延现在在n市检察院上班,偶尔他会过来在这边住,我忙的时候,他帮我餵猫。」 今天看样子,大概是被气到了,气得不轻。最近应该都不会过来住了。还有些东西扔在这里,明天或许要看看有没有重要的证件之类的,找个快递寄到检察院去。顾耀想了一下,又觉得还是等他自己来拿比较好。否则按照贺延跳跃的思维,不知道又往哪里想。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自找麻烦的必要,实在也不算是太重要的事情。 「进来吧。」他很快弯腰从鞋柜里找了双新的拖鞋出来。又往前走了一步,按亮了玄关的灯。 第206页 四室一厅的格局,偏原木的风格,大概是直接请的装修公司,更像个精美的样板间。正对着的应该是间客房,靠近门边的位置能看见贺延扔在地上的一件外套。 再往旁边是主卧和书房,另一扇在中间的房门关着。 顾耀让他随便坐,又去岛台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样也加了蜂蜜。 「你先坐一会儿,要看也可以,都方便。」顾耀放下水,自己转身去了关着的那个房间。开门的时候动作刻意地放得很轻。把手上的猫咪头的装饰晃了晃,许晟才反应过来,那间房应该是属于他那只叫柠檬的猫。 玄猫,黑色的。许晟只能想起这个。 那天电梯里匆匆一暼,压根没看清,后面全程都被顾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只看见尾巴尖上的一抹白色。 他慢慢喝完了杯子的水,顾耀还没有出来。许晟站起身来,有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但犹豫片刻,明明走到门边,手握着冰冷的把手,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到底也没能按下去。 他在屋子里随意看了看,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这个家的确足够地整洁,应该是请了阿姨定期打扫。除了偶尔能看见几根猫毛。 这只叫柠檬的猫,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实在太高,阳台做了全封的处理,放着它的玩具,玻璃柜里放着各种的猫粮和罐头更不必说。甚至在顾耀办公的书房的角落里,都放着一个猫窝。 从前他根本不知道他这么喜欢小动物。十年,太事情都变了。 时间实在是一种太过于残忍的东西,像一阵风,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总会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彰显出存在来。 书桌上电脑的旁边放着半包烟和一个蓝色的盒子,许晟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是浓度很高的尼古丁贴,皱了皱眉,又放下了。 他往里走了一步,书房的墙面做了全墙壁的书架设计,各种杂志、论文、参考书和文件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但有着明显翻阅过多次的痕迹。大部分都是人工智慧相关专业的论文,也有类似于《acta mathematica》的数学期刊。 在德国念书的时候,许晟在上面发过论文。不过现在书架上放的,都是近两年内的,没有他发表的那一期。 他随手抽了一本,随意翻开一页,正巧是他当年主要研究的随机分析方向。他看书一贯很杂,受家里的影响,看佛经,看道家,做律师之后,看法律类的书更多,倒是在数学上投入的精力少了。但毕竟是学过的领域,再看起来,也并不觉得陌生。翻了快一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很轻的一声扣门的声音。 大概是提前没有准备,许晟的眼睛很快地眨了一下。浅褐色的瞳仁,让顾耀想起刚刚柠檬迷迷煳煳睁开眼,又蹭过他手心时候的那种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能看吗?」有些尴尬,许晟扬了一下手里的杂志。 问得多少有些晚了,顾耀耸耸肩:「当然。说了你随便看……你要带走也可以。」 许晟笑笑又放下了:「不必了。」 「床我铺好了。」顾耀于是道,「先睡觉吧,快三点了……你明天早上几点的会?」 「十点半,你不用送我,我自己过去就好。我刚查了一下,离得不远。」 「都行。」 他们一面说话,走到客厅,许晟才发现顾耀给他铺的床并不是在客卧。 「贺延东西扔得太乱了,我是不敢乱给他收的。你睡我卧室吧,被子枕头我都换过了。睡衣没有新的,不过是洗过的,不介意吧?」他见许晟停住了脚,语气非常平静地道,「公司有点急事需要处理,我今晚待书房。如果弄完了,沙发上也可以睡……再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我们没必要在每件事情上都僵持一会儿。」 他很自然地拿起椅背上的睡衣递给许晟:「主卧有浴室,你喝了酒,不要洗太久……晚上如果胃痛就叫我。」顿了一下,他说,「晚安。」 浴室里放的青柠味道的洗髮水和沐浴液,竟然还真是他过去常用的那一款。 这淡淡的清爽而熟悉的香气,让许晟有些恍惚的感觉,分不清到底是沐浴液的香气,还是顾耀身上的味道。 而当躺上床,柔软的被子盖住身体,熟悉的气味缠绕着他。恍惚感也更加地分明。 许晟翻了个身,顾耀习惯睡左边,枕头有一点不太明显的凹陷,细看才能发现。许晟慢慢靠了过去。 窗帘没有拉严实,有很狭窄的一道口子。树影在窗外,随风轻轻晃动。他睡眠不好,依赖褪黑素和安眠药,认床的毛病一直改不了。可是摇晃的树影看得久了,慢慢地,竟然也睡着了。 许晟睡着时候的唿吸声,就是会比平时更轻也更慢一些。许晟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顾耀总是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来。 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又才慢慢地带上了门出去了。 说今晚要加班,并不是一个藉口。《无限》更新的版本出了一点问题,部分用户反馈,生成的视频出现导出时缺帧的情况。曹皓川带着技术团队排查出了一些问题,但一直没有彻底解决,顾耀和他们远程连线,三个多小时,才终于处理完。 「再看看吧,要是还有状况就电话叫我。明天早上我大概十一点到公司,到时候开个復盘会。」 话是这样讲,其实基本他也能确定可以正常运作了。视频那头曹皓川应道:「好,我盯着就行了,你抓紧休息会儿吧。」 第207页 顾耀颔首:「辛苦。」 「应该的。」 对着电脑屏幕太久,眼睛有些发酸。顾耀关掉屏幕,滴了点眼药水,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累,但没什么困意。抬眼看了一眼表,不知不觉间,六点过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远处的云层却已经嵌上了一层模煳的金边。他走到厨房,开了冰箱,除了给柠檬准备的各种动物内脏,只有贺延留下的各种酒,外加一把叶子边缘有些泛黄的生菜。 他关上冰箱,记得小区附近有家粥铺,卖早餐和晚餐。家庭作坊,店面很小,但食材新鲜,味道还不错,顾耀在他家订过餐。从通讯录翻出联繫方式来,订了艇仔粥。但对面说浮皮用完了还没有送来,今天不能供应,于是又换成了鱼生粥。估计着许晟起床的时间,定了八点配送。 退出对话框,发现宋一杭也发了信息过来,说贺延酒醒了,没再提他们,但看着大概还没想通。又道过段时间等他冷静些了,自己再出面约个饭,大家说开了也就好了,他的气性一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又问他许晟怎么样。 顾耀回说没事。退出对话框,突然又想起了宋一杭昨晚同他说过的另外一桩事。 犹豫片刻,找出了顾溪的微信。她的头像是她和顾荣平的合照,她很亲切地挽着顾荣平的胳膊,笑容明媚,一派父慈女孝的样子。就连他们的微信,好像也是某次在一个顾荣平安排的家宴上,顾溪主动加他的。 顾耀嘆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餵。」 「是我。」 「我知道。」顾溪应该是已经醒了,顾荣平年纪大了,有早起晨钓的爱好。顾溪但凡在z市,总要陪着。所以一贯起得都早,声音听上去很清明。「什么事?」 他们都大了,顾溪也变得越发沉稳。哪怕没有顾荣平在的场合,她对顾耀也总是冷漠而客套的,不再是刚回国时的样子,浑身长满了,像因为背叛而生出的刺。 「不说话?那没事我先挂了。」 「我听人说,你最近在和卫风接触?」顾耀其实想了一些说辞,但最终还是直接问了。 「听人说......听谁说?你妈?不对......贺延还是宋一杭?总之你人缘好,朋友多,人不在z市了,隔了这么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总也都逃不脱你的耳目。」顾溪一顿,继而又道,「不过,我的事情。我想还是不用你多关心了。真等我结婚的时候,会给你送请贴的。」 「他不适合你。你如果不喜欢他,就不要......我不会和你争任何东西。你放心。所有的,顾家的一切,我全部都不要。」顾耀抵着流理台,「你不要委屈自己。」 电话那头顿了一会儿,顾溪笑了一声:「委屈?你凭什么觉得我委屈?......我早就委屈过了。因为谁,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没有必要到现在来说这些冠冕堂皇,假惺惺的话。弟弟。」她突然叫他,「咱们上次见面有一年没有?我不记得了,不过你还真是天真得一如往昔。」 顾耀嘆了口气,对面窗户的玻璃,映出他微微皱起的眉心。他的确也记不起上一次和顾溪碰面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了。甚至不太能够准确回忆起顾溪永远精緻的妆面下的容貌。不过他们都更像自己的母亲,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血缘没有带给他们任何共同之处,只有怨怼。 电话那头,有敲门的声音传来。应该是家里的阿姨或者司机,提醒她顾荣平已经下楼了。 「跟爸爸说,我马上就去。」顾溪的声音变得甜美了两分,然而一旦再对顾耀开口,就又恢復了冷淡。「没别的要说的,就这样吧。下次这么无聊的事情,就不用打电话浪费时间了。你也知道,我的时间是很值钱,你不争,是因为你命好,不用争,他什么都肯给你。所以我才得去争。」 说完这一句,顾溪很利落地挂了电话,只留下了嘟嘟的盲音,在耳边持续地迴响。顾耀垂下手来,觉得倦,冰凉的流理台边缘抵着他的后腰,有种难以忽视的凉意。这是一开始就想到的,顾溪会有的答覆。 顾耀也知道,顾溪对他不会有好的态度。他们是姐弟,然而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落在他们之间却成了一种原罪,註定他们难以和平地相处下去。宋一杭有着比他更复杂的家庭关系,看得更通透,更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提醒他,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但袖手旁观,只是一件说来容易的事情。哪怕改变不了什么,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屏幕突然又亮了一下,竟然是顾溪发了信息过来。 『先管好自己吧。别成天总是想着能给别人当救世主。我看你是现在麻烦太少了。我要是你,有这多管闲事的功夫拿来盯别人,倒不如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顾耀才刚看完,顾溪却又撤回了。对话框里,只有系统自带的,冰冷的提醒文字。 这简短的消息,仿佛是意有所指。顾耀按了按眉心,他觉得有些倦,懒得去想,顾溪说出这样的话,左不过,最大的可能,又是顾荣平有了新的,想要拿来对付他的把戏。这一点都不让人意外,顾溪一直跟着他身边,知道些也是清理之中的事。这或许是一种提醒,或许是作为对他『多管闲事』的嘲弄。 也都不重要。 就算有事,在爆发前,他也只能等。出了问题,他也只能对付,只能熬。就像这段时间,迟迟没有彻底消散的舆情危机一样。毕竟他们有一个太过于固执的父亲。 第208页 顾耀抿了抿唇,再次看了一眼工作群里,确认技术团队没有新的消息出来,问题应该是已经彻底解决了。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苏打水出来,回到书房里,想了一想,又把许晟今天看了一半的数学杂志拿出来继续往后看。 数学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它会不断地进化。而你永远看不到终点,这才是你不断追逐的原因和动力。 光从窗外透进来,许晟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昨晚看了数学期刊的缘故,竟然莫名其妙梦见了在德国时候的导师,一个在学界名声斐然,性格却又非常有趣的小老头,说话常常不像是个数学家,更像搞文学或者哲学的。 他摸过床头的手机,距离睡前调的闹钟,还有一分钟的时间。他按掉了即将响起的铃声。掀开被子,下了床。 昨晚换下来的衣服,他放进了洗衣机,但顾耀家的这一款机器设定似乎有些不一样,并没有自动烘干,还是半湿的。许晟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周边的商场的信息,还不到正式营业的时间。正翻着,突然又听到门铃响了。 「不好意思,您点的雪里蕻没有了。刚才打电话没有接通,就换成了青瓜丝,您看可以吗?」门外是个中年女人,很干练而利落的样子,「如果不行的话。就帮您退掉,退款到您的微信。」 「没关系。可以的。」反应过来是顾耀点的早餐,许晟伸手接过来。「谢谢。」 他把粥顺手放在餐桌上,屋子里左右看了一圈,从半掩着的书房的门,看到了顾耀的身影。 他还在睡,仰面靠着椅子。很沉,但并不安稳。 眉头微微皱着,眉心处,甚至有很淡的纹路,那是常年皱眉留下的印记。 有这样多的烦心事吗?许晟回忆起他们少年的时候,顾耀常常都是笑着的——至少在他面前,尽管那个时候,他也有许多的麻烦。 看得久了,他慢慢走了过去,垂眼凝视着顾耀睡颜。又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眉心的褶皱,然而最后,却也只是停留在了分毫之间。 但他没有挪开,不知何时起,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在虚空之中,缓缓地勾勒着顾耀五官的轮廓。眼睛,鼻樑,唇,都是他熟悉的......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顾耀突然睁开了眼睛。 靠得太近了。躲闪不及。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唿吸也纠缠着。仿佛亲密无间,却又隔着距离。许晟想要收回手去。却被顾耀更紧地握住。蛮横而强势,这样僵持着,直到许晟因为痛,很轻地咬了一下唇。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了手。仿佛无意的,指尖却又在松开的前一刻,轻而快地摩挲过了许晟的脉搏。 「对不起。」顾耀开口,抓了一下头髮,「我,不好意思,我睡迷煳了。」 「没关系。」许晟往旁边退开两步,「......我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再借我一套衣服。昨晚洗了还没有干,我刚刚查了一下周围的商场,也都没有开门。」 「当然可以。衣柜里,你看着随便拿。衬衣西裤都有。天气预报说最近会降温,你从左边那个柜子拿吧,那边的厚一点。」 许晟垂着眼:「谢谢。」 「没事。」顾耀也没有看他,坐直身体,咳嗽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吃了饭再走吧,吃粥可以吗?我昨晚点了。我看看送到哪里了.....」 「已经送到了。我放在桌上了。」 「哦。那你去换衣服吧。」顾耀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钟,指针指向八点的方向,「还早,吃了再去律所,也来得及。」 许晟嗯了一声,说好。 顾耀的衣柜和他的相似,青一色的蓝白灰。许晟随便拿了件衬衣并西裤,他们的身量相仿,穿着倒是很合适。 再从卧室出去,顾耀已经把粥重新拿碗碟盛了出来,房间里瀰漫着米和鱼生混合的鲜味,抬头看见他,短暂地愣了一下,顾耀便拉开椅背:「来吃饭吧。」 「衣服我明天寄给你。」他们面对面坐着,起先都没有说话,一直吃完了半碗粥,许晟才开口说。 「都行。」顾耀吃了一筷子青笋,觉得有些辣,就很顺手地把西蓝花梗换到了许晟面前,「你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我家的烘干机和洗衣机不是一体的,当时买错了。烘干机在旁边你可能没看到,你的衣服,到时候干了,我也给你寄过去。是寄到公司,还是你家?」 「家里吧。我等会儿写个地址给你。谢谢。」 「你今天已经说过了。一遍就够了。」 他们进行着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对话,直到门铃又响了。顾耀开门拿进来了一包新鲜的活鱼,各种杂鱼都有,个头也不大,显然不是给人吃的。 「你的猫还没醒吗?」等顾耀重新回到餐桌前,许晟轻声问,「我以为......猫科动物活跃的时间,会比人更早一些。」 「以前是。一早就在我身上踩,非要人陪它玩。只是现在........」默了片刻,顾耀喝了一口粥,「......柠檬年龄大了。」 话题仿佛莫名变得有些沉重。于是一时便没有人再说话了。就这样沉默地吃完了这一餐饭。等到顾耀放下了筷子,许晟开口告辞。 昨晚既然已经说过,不要他送。顾耀也没有再坚持。听许晟说再见,也只是点头,说慢走,甚至都没有起身。 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离开的身影。 或许是偶然,许晟挑的这件衣服,是他们重逢那天,顾耀穿的那件。他还能够记起那天的一切,像一个等待已久的梦,又像从一个孤独的梦境中醒来。 第209页 终于还是忍不住在开门的前一刻叫住了他:「什么时候?」 「什么?」许晟脚步一滞,转过头来。 「再见。什么时候再见。」顾耀一字一顿地说,「上次,你也说再见。然后走了一个月。」 许晟的手抓着门把手:「......我记得周五就有和又启的会......」 如果说问出那个问题,只是情不自禁。这个并不算跑题的回答,回答却让顾耀心里忽然起了一点算不上火气的东西,他深深吸了口气,有些生硬地截断了他:「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沉默了片刻,许晟缓缓开口:「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你不知道答案吗?」顾耀扯了扯嘴角。 所有的疲倦堆积在一起,贺延、顾溪、顾荣平或许又在起新的主意。压抑了一晚上的疲惫与烦躁积压着,但这些其实都无足轻重,此刻都敌不过一个许晟。 心里有个声音也在对自己说,不要说了。现在这样也可以。伪装了一晚上的表现,却还是突兀地就这样撕了下去。 顾耀根本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开启这个话题。他不是有起床气的人,更何况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况且他心里很明白,这不是生气...... 或许是因为现在许晟站在他的家里,穿着他的衣服,让他们有一种别样的亲密。然而在他们此刻的关系中却也带着一种异样的残忍。又或许只是因为,他实在害怕去看见他的背影。 他总是害怕他,为他害怕。 「不要提又启。」顾耀起身走到了许晟的面前,一手挡住了门,「昨天晚上,是你问我的,你为什么不能来。你能来,当然能。一直都是你自己来的。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我接受。但是你不能总是来了又走。我要什么你很清楚......」 「我不清楚。」许晟很快地说。 「那你就去想清楚。如果不愿意,你也不能总这么来逼我。」顾耀一笑,直视他的眼睛,直到逼后者先一步挪开了视线去,「许晟,十年前我就看不透你,现在也一样。唯一的长进,大概是我终于能够看透我自己。如果你不打算,不准备给我更多,那么最好什么都别给我,一点希望也不要给我。我没有当年那么好的耐心了。」 说罢,他松开了挡在门边的手。片刻后,许晟走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合上,他又一次消失在他眼前。而顾耀还站在原地。他想他应该是后悔了,本来这应该是一个还算不错的上午。现在被他毁了。可又觉得有种痛快。从再见许晟那一刻,或者更早,从许晟离开那一天起,一直压抑着的,没有的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裤腿被拉扯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看见徘徊在脚边的柠檬。 「起来了?睡好了吗?吃罐头还是吃猫粮?」他蹲下身去,把柠檬抱进了怀里。柠檬不会回答他,只会喵喵叫。可是慢慢地,它也不叫了。褐色的圆圆的眼睛,看着顾耀,收起指甲,伸出爪子,很轻地擦掉了顾耀眼睑边,一滴难以察觉的水痕。 第66章 缺席 周五的会,许晟没有来。 不算是很正式的会议,主要还是因为最近又启持续的版权纠纷以及前几个月没有专业的法务在,有些零星的事情还需要收尾,所以除了日常各业务部门的线上交流外,律所还固定每周会来一到两次。 许晟的确不是次次都出席,他作为高而达在国内办事处的总负责人,事务太多了。顾耀也一样。 但今天许晟没来,他却隐隐知道,有些事情不同了。 「耀总……」 财务总监拿着一叠文件从他身侧经过,正往里走,见他站在会议室门口,语气中带着一点询问,「您要……」 「我今天不参加,你进去吧。」顾耀摇摇头,回了办公室。 智慧图书馆的项目是目前又启的工作重点,市议会给的时间相对来说并不算太宽裕,又是第一个to b的合作,好在一期正式投入使用以来,整体效果不错。 研发部的工作重心,尽管短期内还没有办法做转移,但在确定好二期项目的方案之后,顾耀自己的精力,倒还勉强能抽出一部分,投入到新模型的研发中。这也是和曹川皓深聊以后,彼此达成的一致。 曹川皓会主要负责to b的方向,除了智慧图书馆之外,其它几个项目的竞标也已经在做初步的筹备。 而顾耀继续新的应用开发。其实也早就在计划中,只是因为企业的转型,略微滞后了一些。 依照设想,仍然聚焦于视频生成领域。 但对比起《无限》这样偏向娱乐性质,也没有太高使用门槛的应用来说,会更偏向专业性,主要面向的对象,聚焦于影视领域的从业者。 心情不算太好,倒也不妨碍什么。再从屏幕前挪开眼,已经快到中午。 办公室的门在响。 他上午没有额外排会,公司的人都很清楚他的工作习惯,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会突然打扰。顾耀按了下眉心:「进来。」 「耀总。」却并不是公司的人,是高而达的律师。其中一位,顾耀认得,来过几次。姓张,职位应该不低,并一位从前没见过的女律师。 「什么事?」顾耀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下,又叫行政送壶茶水进来。 「不用麻烦了耀总,实在也不好意思打扰您的时间,主要是律所这边有些安排上的变动。得和您商量一下。」 第210页 「不麻烦。」顾耀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什么事,直说就行。」 「是这样的,又启能选择和高而达合作,我们律所觉得非常荣幸,也很重视,所以前面一直都是由合伙人来作为本次合作的总负责人。但是,您想必也了解一二。许律,的确是太忙了。像上次临时出了状况需要他去,一走就是一两个月。三不五时的,也得去总部或者其它分部参加会议。」 张律师面露难色,「而且除了业务上具体的事情,管理,人员,也都是他来负责。精力上的确多少会有些受限。所以我们内部也是讨论过了,想和贵司商量,后续由我来总体负责和高而达的合作。」 顾耀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自己因为敲击了太久键盘而有些发僵的手指:「这样啊。」 「当然了,前面和耀总这边我们也有过沟通,我本人主攻的领域的确不是智慧财产权板块,我前期更多会涉及收併购的业务,相对来说服务科技公司的经验也不那么多。所以,也是考虑到这个情况,如果贵司愿意的话,我们会让秦律师也加入和高而达的合作。」 他指了下身旁的女律师,后者也立刻配合地递过来了名片,「耀总你好,我叫秦真。」 「秦律师刚从德国的事务所调回来,是许律在慕尼黑的校友。研究领域也接近,本人也是具备丰富的从业经验。秦律,你自己说一下吧。」 「好。」秦真点点头,笑容可掬地把自己过往的工作经验如数家珍地讲了一遍。 顾耀始终没有打断,但也很难说他听得认真。从头到尾他坐在沙发上,姿势也没有换一下。 直到秦真说完,他才默默拿过行政中途送进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 「耀总?」见他久久不说话,两位律师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律师开口道。 「这是你们许律的意思?」顾耀仍是垂着眼睛。 这问题其实毫无必要。许晟是高而达的负责人,他不发话,自然没有人能做、会做这个决定。 「这是律所的决定。的确也是考虑到许律的时间没有那么多,希望能够更好地为贵司服务,才做了这个方案。」 张律师不愧是律师老人,说话滴水不漏,「原来的服务内容是不会有变动的,品质,也希望贵司信任我们的能力。而且如果有需要,许律也是随时都会再介入的。他对于高而达的合作一直都是非常看中的,就拿前面的两次会议来说。耀总,并非是我要自抬身价,其实按照许律的级别,他安排我们来就可以了。但是他只要时间不冲突,都还是会亲自过来……」 当然。顾耀心里忍不住自嘲一笑。他从来都是想来就来,现在也想走就走了。只有等在原地的人,才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然,耀总,如果众启这边对这个方案有什么异议的话,双方也完全都可以商量的。」 「秦律师是什么时候回国的?」顾耀却没有理会他,开口问秦真道,「不会是这两天吧?」 「昨天刚到。」拿不准这个问题的目的,秦真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回国的事情,是上个月就定好了。我虽然父母都在德国,也是在德国长大,但是爷爷奶奶还在国内。也很想感受一下国内的环境,正巧学长这边有机会,就想着回来看看。」 回復得很真诚,但顾耀闻言,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继续,慢慢地喝着水。 张律师看他神色,觉得有些不大妙。 他对这位顾总印象一贯都是不错了。虽然人严肃了些,但是平时沟通中,问的问题都很专业,也从来不会提出不合理的诉求。 再联想到上次会议之后,许晟行李还在车上都没有回律所,而是留在了又启。总觉得恐怕是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让顾耀对这个换人的做法不满意。 可从许晟接管高而达以来,各项业绩发展都不错。他内心对这位年岁比自己轻了不少的新负责人是很信服的,所以也不愿意多想。心道,恐怕还是要回去同许晟商量,再换个方案。 然而拿定了主意,正要开口,顾耀却说话了。 「可以。」他放下了茶杯,底座碰着茶几的玻璃,轻微地一声响,「我没有意见,别的如果还有事你们和魏央对接就行。也欢迎秦律师来。只是……」 他顿了一顿,轻轻扯了下唇角,但并不像是个笑模样:「毕竟前面都是许律在负责。我想还是麻烦张律转告,烦请他亲自同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我更新一般都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哈。白天比较忙。 第67章 火葬场 「我不知道说什么。」 许晟在路边停下车。正是晚餐的时间点。高欢玥点名要吃的这家粥底火锅在一处老的居民区,说是某次因为工作的原因来过这里。吃过一次觉得味道不错,后来就经常带朋友来。 只是停车位太少,又很难找。一直绕到了背街,最后停在了马路边。 这是许晟回国之后,和高欢玥的第一次见面——倒不只是因为他太忙。高欢玥不知怎么想的,大学毕业之后,明明学的金融,最后却做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春天开始就一直在西南的热带雨林,配合做一部野生动物相关的纪录片,这都快秋天了,才终于结束了工作。 晒得一身小麦色的皮肤。许晟去机场接她险些没能认出来。 第211页 在国外这些年,高欢玥但凡有机会去到欧洲,不管再忙,不管顺不顺路,德国,英国都会想办法同他见上一面。 两人之间从来也不存在什么陌生感,但在高欢玥吐槽完这次一起去的某个男摄极不专业,为了跟拍小象出生的场景,惊扰了野象群之后。没有任何过渡地把话题转到了他和顾耀身上,还是让许晟微妙地沉默了一秒。 「为什么不知道?我的问题很复杂吗?」高欢玥转过头来看他。 许晟虚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往里拉了一把:「小心车。」 「你又不说话了。」等了一会儿,高欢玥道。 「你以前也不会问。」许晟往台阶上走了一步,顺手掀开餐厅门口的帘子。 提前定好了位置,路上塞车,他们晚到了一点,好在高欢玥和老闆熟悉,又多留了一刻钟。 没有包厢,角落靠窗户的位置已经是最僻静的所在。高欢玥很快地点好了菜,一面吃甜水,又捡起了话头:「原来我倒是想问,你出国那么远,问了也没作用,怕你烦。」 「现在不怕?」 「也怕。」高欢玥耸耸肩,「怕你全压心里,把自己憋死。你又没有别人可以讲。」 闻言许晟觉得喉咙哽了一下,看了高欢玥一眼,后者同样看着他。于是又垂下了眼睛。 这话,倒也没错。 身边的人里,除了父母之外。真正知道前因后果的,其实只剩下高欢玥。甚至她本身,都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促成这因果的一部分。 片刻,他扯了扯嘴角,却还是说:「……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副驾驶的门槽里,放了一份什么合作书,上面有又启?」高欢玥的神色有些微妙,短暂地静了两秒,「我不是有意要看的,刚才你去加油的时候,它从门槽掉出来了,我本来只是想找张湿巾。」 服务员端了锅上来。熟练地往里面加入捣碎的米粒后,又调了个计时器,提醒十分钟后再往里加菜。 许晟一时没说话,等到米粒随着沸腾的水开始翻滚个不停,他伸手拿起汤勺慢慢搅了一下:「那不是合作书,是这个季度律所的宣传册,今天刚做好的样品,我还没来得及看……又启在国内,这么出名吗?」 这问题毫无意义,许晟的声音也很低,像是不自觉的嘆气。 「作为ai企业来说,的确是。去年我和一家商业杂志社合作过,当时他们想约一个和顾……」高欢玥短暂一顿,「和又启的专访,我当时拿到企划案,怕见面尴尬,就先推掉了,不过最后好像各种原因也没有成行,所以你现在……」 不合时宜地。计时器叮铃铃地响了起来,久久不停,像是警告声一般,盖住了高欢玥剩下的话。 「合作是我前面一任的负责人定下的。」在服务员赶过来前,许晟自己伸手按掉了,把鱼片倒进了沸腾的米粥中。 「好吧。」 见他始终是逃避的状态,高欢玥心里暗暗嘆了口气,然而正当她以为许晟会一直装傻,后者又开口了:「其实我当时喊停是来得及的,我同意了,一方面是因为,对高而达来说这是个不错的合作。另外一方面……可能我心里也不想拒绝……这样看我做什么?不是你刚刚自己在说,除了你,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讲。」 「我又没说错。」高欢玥一笑,「然后呢?」 「什么然后?」 「有没有意思。」高欢玥夹了一筷花菇沾姜汁吃,「你怎么一会儿坦白,一会儿又遮掩的。」 「没有遮掩,这就是全部了。现在的确是在合作。仅此而已。」 这四个字暗含的意味太多,高欢玥听得皱眉:「就这样?」 「就这样。」 「……你打算一直这样?」高欢玥按亮手机确定了一眼屏幕上的日期,「你回国有两个月了……还是,他拒绝你了……他有新对象了?」 那自己今天的所有问题,可都太不合适了。高欢玥一面想,观察着许晟的表情。 「应该没有吧……拒绝我什么?没有这样聊过。」许晟慢腾腾搅着碗里的粥,「……我也不是因为他回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在有些吵闹的餐厅里,听得更不那么分明,所以连带着真实性仿佛也被打了折扣。 「你是因为他走的。」 「……我是因为我自己。」许晟放下筷子,拿过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这话叫高欢玥完全没法接下去。其实原本她也没有想要和许晟聊这个话题,再是如何亲密熟悉的朋友,贸然涉及道隐私,都不会是一件太礼貌的事情。 压根不在计划中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充足的准备。又不像平时做採访,提前就预备好了大纲,不管受访者如何地不配合,都能让话题继续下去。 只是因为那本宣传册,无意间知道了现在许晟和又启合作的事情,一时没有控制住分寸。 许晟屡屡缄口,她也只好切换了话题。转而聊起了这次工作中的见闻。在这样绝对安全,也还算有趣的话题中,一餐饭,总算顺利地结束。 快九点了,餐厅外仍然还有在排队的顾客。于是喝完了粥,两人也没有多逗留,起身去取车。 「等会儿到前面路口,你就把我放下吧。地铁回去还没那么堵。」拉开车门的同时,高欢玥道。 「你很赶时间吗?」 第212页 「我不赶,这不是想着你回去太远了吗?往市中心去又堵……能不能和叔叔投诉,多建几座高架啊。」 「你可以给议长信箱写信试试……好了,我送你。不差这半个钟头。」许晟笑了笑,从雨刮器下取了压着的停车收款单,「我要是不送你,至少会被你念一年。」 「少污衊我啊。」高欢玥瞪他,「我告你诽谤。」 「那要不要请我做代理律师?」许晟垂眼扫了二维码付了钱,一抬头,却忽然看见了对面高墙里,升旗台上,飘扬着的旗帜。 这里竟然还有个学校。不大,两三栋教学楼。 真奇怪。许晟莫名地想。刚才来的时候,明明天还亮着。他完全没有注意。如今,天上只有一轮细细的玄月,这样晦暗的天光下,为什么反而这样显眼。 「怎么了?」高欢玥叫了他一声。 「没事。」许晟摇头,手指搭着方向盘,「……你知道这里是个学校吗?」 「知道啊。这一片是几个区的交界处嘛。原来严格划区上学的时候,这附近修了好几个小学,都不大,学生也不多。你等会儿往前开还能看见。从街这头搬到那头,严格来说都得换学校。后来叔叔上台不是就改政策了,太小的基本都合併了。应该前两年就没招生了。全部会拆掉修公园。」 她讲得头头是道,像是刻意做了功课。许晟看了她一眼,高欢玥反而有点奇怪,「刚你停车的时候,我就在讲呀。我说我是写稿採风发现的这个店。这个就是当时的稿件主题。……你知道的,我是不太喜欢写带倾向性的东西歌功颂德的……还不是给你面子。你竟然走神?」 「对不起。」许晟态度非常好地道歉,「你也没说过。」 「你那时候还在德国吧,我还能专程打越洋电话和你邀功?」 高欢玥见他发动车,掉头的同时,竟然又回头看了一眼。便也跟着看了过去。然而除了天幕下,还在飘荡的旗帜,委实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你来过这里?」 「没有。」片刻后,许晟摇摇头。从幼儿园到高中转学前,他念的都是n大的附属,n市最好的学校。从软体到硬体,无一例外。 可是的确有人带他去过,和这所区小很相似的又完全不同的一间小小的学校。 老旧的教学楼,有些褪色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而他在那里和他说永远。 永远。多远算远。十年够吗? 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字太重,才会像沉进海底的船锚,沉淀住久远的记忆,让他总是不受控地去寻找相似的影子。 察觉到许晟情绪微妙的转变,高欢玥没有再说话。当许晟在小区门口停下车,提出要送她进去的时候,她也没有再提醒今天是周五,再晚一点,只怕会更堵。 他们在小区里绕了两圈,直到许晟发现她穿的高跟鞋,尽管高欢玥告诉他自己曾经穿着七厘米的鞋子去夜爬了两座山。许晟还是拉着她在小区的运动场边坐了下来。 高欢玥住的这个小区因为位置便利的缘故,老人和小孩子都多。几个少年人正在打篮球,跳跃,扣篮,欢唿着拥抱又继续奔跑。 「你记不记得,念初中的时候,校运动会非要加个女子篮球。我又不会,就因为身高高就被拉去凑数,体育老师还反过来嫌我弱,只有你和林逸愿意教我。」 她很自然地提起这个名字,用谈论旧友的语气。于是许晟也笑了:「没办法,你太会告状了,不教你,我们会被妈妈骂的。」 林逸那个时候,刚刚重新去学校念书,仍然沉默寡言。所以舒琴总是让许晟带他出去玩,希望他心情能好一点。 「其实我看得出来,林逸那个时候也不太想来,只是你在,他也就来了。」高欢玥往后靠在长椅上,顿了片刻,「你这么为难,有他的原因吗?」 许晟看了她一眼。他们其实没有这样细緻地聊过那件事的经过,但高欢玥看似大咧咧的性格下,一向都是极敏感也聪明的。 「有吗?」 「没有。」许晟的语气,轻而肯定。 那边少年人的篮球脱了手,砸到了他们脚边。有人沖他们吹口哨,许晟捡起来一抬手,扔了回去。他揉了揉手腕,靠在椅背上:「他和顾耀的事,早就结束了。我和林逸,也一样……觉得我太冷漠了?」 「怎么会,你要说是因为林逸,我才是要骂你。人都走了这么久了,还要替你背这些虚名。」 高欢玥起身去旁边的贩卖机买了两个甜筒,又分给许晟一个:「你不吃,就先替我拿着。」 许晟垂眼转着手里的冰激凌:「……我没有为难,我只是害怕……他没有想好。」 「什么?」 没名没姓的,高欢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顾耀。虽然不知道许晟为何突然改了主意愿意聊,但还是顺着他道:「什么没想好?如果没有任何想法,天底下公司这么多,律所更多,干嘛要和前男友合作?凭你们牌子大?」 「有时候,太执着一件事情,就会错看更多的事情。」许晟垂下目光。 顾耀现在要什么,他当然知道。 他可以给他,这并不难。 可是他又太清楚,执念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他从来不愿意去想,却也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被海风吹拂的夏天。他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妄图去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终点的地方。 第213页 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是太相似的两个人。他不愿意,也不能接受,顾耀,走上同样的道路。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以前喜欢你。」高欢玥突然开口,「不用这么吃惊吧,装得一点也不像……很正常啊,你长得好看,成绩好,家境好。当时,感觉学校有一半的女生都喜欢你,剩下的一半不愿意承认。」 「太夸张了,我只是没想过你会忽然说这个。」 「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提,是没必要,照顾我面子。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高欢玥很无所谓道:「你现在也是好看又多金啊,证明我当年眼光很好嘛。而且,那都是初中时候的事情了。后来我发现你大概不喜欢女孩子,我对你的喜欢就回到很单纯的朋友关系了。」 许晟默了一瞬:「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挺早了吧……一开始也就是怀疑。毕竟你要是喜欢女生,不可能不喜欢我吧。我这么好。」高欢玥玩笑道。 许晟也跟着笑了一下:「你这话题变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不快。」高欢玥摇了摇头,语气忽然认真起来,「我是想说,我原来很喜欢你,真的。但是,如果你对我做了同样的事情。我是不会去你的城市,根本也不会想要再见到你的。」 背短暂地僵了一瞬,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在甜筒上,又浸润了许晟掌心的纹路。 「大概我太怕吃苦了。如果我在你这里受过伤害,你对我来说就没那么好了。」 高欢玥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筒,低低抱怨了一句有冷牙齿,又继续道,「你看过那种小说没有?……有个专用名词叫……火葬场。」 「嗯?」许晟疑惑地皱了下眉。 「总之就是一些很俗套的桥段,类似两个人分手了,过错的一方想要挽回的话,需要歷经千辛万苦,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些夸张的手法啦。」高欢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太在乎细节,「火葬场的精髓在于不能真的火葬,这类文都是需要过程酸涩和大团圆结局的。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可爱看了,爱情就是要跌宕起伏嘛,什么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总之一些不太有营养的爱情理论。可是等我思想成熟了,我发现这是不对的。」 她转头看向许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一个人伤害了你一次,那么伤害你第二次的可能性也更高。趋利避害,大部分人都这样。傻子才总是自讨苦吃。真的死心了,做什么都不可能再回头了。所有破镜重圆能够成立的前提都是,本来就想原谅你,或者从来没有怪过你。」 「……是吗?」许晟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高欢玥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吃完了第一个甜筒,很自然地从许晟手里把另外一个也拿了回去:「你要是觉得他是执着,我想也没有关系。你甩了他一次,还不能让他甩你一次吗?」 这晚的谈话以高欢玥的第二支甜筒被一只茶杯犬扑在了裙子上而告终。狗主人是个年岁十来岁的小姑娘,绳子没牵稳,吓得连连道歉。 高欢玥大度地说没事,送走小女孩后才转头对许晟笑道:「送一条裙子给我不过分吧?毕竟是赔你聊天才毁了的……况且一般别人找我谈话,都是要付费的。」 「当然。」许晟颔首,「两条也可以。」 「那这样的买卖可以常做。」高欢玥就笑,又道,「下个月,我还要出差,做一个非遗的群像访谈。你的生日可能赶不上了。不过礼物已经准备好了,到时候寄给你。」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单元楼下。高欢玥同他挥手道别。转身上楼。许晟又叫住她:「欢玥。」 「嗯?」 她慢慢走回来:「怎么啦?」 「其实我应该跟你说一句对不起的。」许晟一抿唇。 这话来得突兀,但他们都清楚原因,片刻之后,高欢玥笑了。 「我当什么事呢。」她上前一步,很快地抱了许晟一下,和当年在机场分别前没有区别,说的也是同样的话,「没事,没关系。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开心。」 第68章 诉讼 没有回别墅,果然堵车了,半个小时还在内环打转。许晟原本也计划明天要去律所加班,想了想,索性一转方向盘去了嘉林苑。 那天从顾耀家离开之后,走到小区门口,又接到了助理的电话。说对方公司的负责人飞机晚点了还没到,原定的会议需要改期。 许晟回了句好。在小区门口随手招了辆车,付了足够包车两天的车费,让司机随便开。从新城来到老城,又绕回去,漫无目的。 中途司机接了几个电话,大概是家里人问什么时候收车。他已经收了钱又不好意思主动问许晟要开到几点是个头,但还是隔三差五从后视镜看一眼。 许晟不想回家去,工作或许是转移注意力更好的方式,取消一个会,还有下一个。但那天也不太想理会。 最后他让司机开去了嘉林苑。 太久没有回来过。真的不太记得楼栋了。记忆中是在后门靠近水池的其中某一栋。看来看去又觉得都不像。问了物业,才发现,是原来种在门口的一棵樱花树被砍掉了。 父母也已经搬走快一年了。尽管定期也安排了人例行打扫,还是不免积了一层薄灰。 第214页 因为长期不通风,空气中有淡淡的发霉的气味。 许晟开了窗户,又随手扯了沙发上遮灰的白布。头天明明睡得很好,也还是觉得很累。躺下,想要再休息一会儿,可是,又一直也没能睡着。 乱七八糟地,脑子里想很多事情,一件也抓不住。早上要是离开得快一点就好了,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吃那顿早饭呢?或者头天晚上,如果再坚持坚持,没有和顾耀回去,很多话,也就没有说的机会了。 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这种东西的。还是忍不住做各种的假设,希望事情走向不同的结局。 节点一步步地往回推,一直推回到十年前,看见日记的那一天。要是没有去附中,没有看见顾耀,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一切,所有。 心里像被抓了一把,却也不愿意这样想下去。头顶的吊灯晃得晕,许晟抬手挡住了眼睛。 应该早点把嘉林苑打理出来的。睡着前,他这样想。 那一觉没有睡太久,醒来之后,去律所取了行李。又给物业发了信息,请他们帮忙安排家政做一次彻底的打扫。这几天,陆陆续续或买或寄了些日常用品过来,也已经全部都送到了。 请的家政足够贵,服务也足够好。一尘不染之余,床单也铺好了。快递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角落。 许晟给母亲发了个信息,说明天下午再回去,又问种子买了没有,前几天外婆说秋天到了,想种洋桔梗,要是没买,他就顺道去趟花鸟市场。 大概是睡了,母亲没有回信息过来。许晟放下手机,起身去客厅拆快递。 上面的几个盒子,都是母亲买的家用。说了只是偶尔过来住,赶得及都会回家去,零零碎碎的物件还是全置办好了。分门别类地放好都花了一刻钟。 最下头的是个行李箱,装了些衣物。许晟拿到卧室一件件挂好,放在最下面的,是一件蓝色的衬衣和西裤。 很难说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寄给顾耀。同样地,几天过去了,他也没有收到自己留在顾耀家的衣服。 叫个同城速递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下单,一个小时之后,它们就可以出现在顾耀家。 但是许晟点开了软体,最后,付款的前一刻,还是退出了。 他把它们挂到了自己的衣服中间,藏起来,就看不见了。 尽管还存在着。 行李箱里只剩下了一个很精巧的木盒。不大,两个手掌宽。楠木的质地,悬着一把小小的锁。 陪着他从z市到了德国,英国,又再次被带回了这里。 许晟的掌心抚摸过木盒,缓缓嘆了口气,重新盖上了行李箱,一起放进了衣柜最底端。 推开衣柜门,最末端挂着一件黑色的衬衣。 纯棉的质地,摸上去,是一种非常柔软的如同春风吹拂过的质感。 洗过又烘干了,所以看不出那晚被酒沾湿过的痕迹。 顾耀收回手来。一周过去了,他没有接到许晟的电话,也没有收到被许晟穿走的衣服。所以他同样没有把许晟的衣服寄回去。 这很公平。顾耀想。半透明的衣柜门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可是他们之间需要的,从来也不是公平。 手机响了一声,是日历跳出的日程提醒。一个钟头之后,有个高量级的技术人员的面试需要他参加。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换了身衣服出门。 然而车刚到软体园停车场,还没停稳,就接到了魏央的电话。 「人到了吗?」顾耀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一刻钟,「我在楼下了。」 「不是。」那头魏央顿了一顿,「面试我已经安排往后推迟了一个小时。这边公司,出了点状况,得先和你同频。」 一瞬间,顾耀想起的是顾溪那条模稜两可的信息。 「好。」他平稳地把车倒进车位,「我五分钟到,在我办公室见。」 「传票是今天早上市法院送来的。我已经确认过了,三天前爱尔兰高等法院通过外交部门送到了最高法院,再转送给了地方法院,真实性没有问题,诉讼的确是存在的。」 魏央的神色有一丝凝重:「我已经找人联繫原告公司了,目前还没有对接上……其它专业的东西,川皓你说一下吧,我也讲不明白。」 「好,我来说吧。」 最近图书馆的项目原本任务就重,研发部常常都是加班的状态,曹川皓昨晚刚熬了个通宵,一大早又接到了这个消息,此刻满脸的疲惫,胡茬也冒出来:「当时做《无限》1.0版本的时候,我们用到了open mate的源码,你应该有印象……」 顾耀嗯了一声。 open mate 是英国某个学术机构研发的一个开源模型,源码是完全开放的,《无限》在做1.0版本的发布的时候,也有註明这一点,所以也并不涉及到任何的侵权。 而现在的问题在于open mate本身就是一个「base model」,在训练的过程中,用到了一家叫做ind的英国小型科技公司的数据集,而这个数据集,并不是开源的。 现在起诉又启的,就是这家ind。 「师弟……」 曹川皓正要开口,顾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转而问魏央,「通知律所了吗?」 「秦律师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好,央姐先出去吧。」顾耀拉开椅子坐下来,「让品牌部注意舆情动向,其它工作正常推进就好。」 第215页 「知道。」魏央点点头出去了。 「师弟。」曹川皓说着又改了称唿,「耀总,我……」 「好了师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顾耀笑了笑,「没事。」 《无限》整个模型的搭建,他和曹川皓当时各负责了一部分。当时曹川皓提出要在open mate的基础上做开发的时候,顾耀一开始是并不那么贊成。 当时倒并不是因为版权的问题,在开源模型的基础上改进,本来就是ai模型研发非常基础也正常的操作。 当时顾耀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完全是觉得这个模型本身并没有那么精妙。会造成算力的浪费。 但当时他负责的部分,整个进度已经比曹川皓更快。如果弃用,从头来,不仅会导致项目最后面市的时间延迟,更重要的是,顾耀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到曹川皓——那时候他们合作的时间还没这么长,彼此间只有同门的情谊,没有一起并肩作战过的默契。 而且曹川皓是他招来的研发负责人,他也需要顾及,曹川皓在下属面前的权威。 对比起事务本身,他更在意人的感受。所以最后也同意了先用这个方案。 算力方面的问题,在后来产品运行的过程中也的确体现了出来。所以在后来做2.0版本升级的时候,他们做了一次大的修正。原来涉及到的开原始码已经全部做了替换。 但现在,偏偏又是这里出了问题。 「当时如果不是我为了赶时间……」 「所有决定都是我们共同做的,也是我最后点头拍了版。你要是负百十的责任,我需要负剩下的百九十。」顾耀一面说话,脱下外套,又开了电脑,「别人起诉我们还是我们起诉别人,都不是头一回了。不用太放在心上。图书馆的项目还顺利吗?」 「没什么问题,卡点已经解决了。」曹川皓揉了揉脸,「我等会儿和你汇……」 「不用这么急,你先去歇会儿吧。我刚听行政说,昨晚研发部的灯亮了一晚上。」 「我不累……没心情。」曹川皓拿起他桌上的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最近公司不消停,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这话还真没错,视频网站那个事还没过,这又……」 「事情再多,人也是不能一直抗的。该休息还得休息。你要是累出个毛病来,我不仅要付你医药费,还要替你顶研发部的事情。实在不划算。」顾耀道,「行了,别在我这里喝茶了,我也还有事,你也歇一歇,下午再说。实在睡不着,等会儿有个面试,你替我去吧,我处理点别的事。」 「成吧,你忙。」曹川皓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顾耀想一想又叫住了他:「师兄?」 「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就是想说,你的负担不用太重。真有什么问题,也不会是你们的过错。」 曹皓川觉得这话不对,皱起了眉头,停住了脚步:「什么意思?」 「没事。」顾耀轻松地一笑,「提前给你卸卸包袱而已,去忙吧。」 其实起先,公司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尽管或多或少都觉得有些烦恼,却也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就像顾耀说的,科技企业会涉及到的官司实在不少。又启又是眼下国内炙手可热的科技新贵,每个月,都能遇到些找麻烦的。但他们身正,从来也没有输过官司。 况且这件事,更不是《无限》直接的责任,ind不起诉open mate,转而对又进行跨国的诉讼。简直莫名其妙。 魏央隐约怀疑这件事情和顾耀家里脱不开关系,所以更重视些,却不好直接问他。 在秦真给出初步的法律判断,认为这大概率也只是一种攀咬行为,也略微放松了些——她联繫在英国总部的同事做了背调,这家叫ind的公司,实际主要是做游戏开发的,最近他们的推出某个单机游戏,有在国内做发行的打算。不排除想要通过对又启的诉讼,提高知名度的想法。 「我想最差和现在视频网站这边的纠纷差不多。不会真的到起诉的地步。我和对方公司的负责人已经联繫上了,应该可以沟通。」魏央同顾耀说起最新的进展,态度还是很积极的。 「传票上面写的开庭时间是下个月十号?」顾耀从屏幕前抬起头来。 「对。」 顾耀抬手翻了翻旁边的日历,上面有一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日子,他手顿了一下,抬头对魏央道:「还有半个多月……做好应诉准备吧。品牌那边,实时关注舆情的动向。」 「……是有什么新的消息吗?」魏央试探道。 窗外的夕阳慢慢落下去,黑夜逐渐显露出狰狞的面貌来,顾耀收回视线,一笑:「就是因为没有。」 也就是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情况,急转直下。 第69章 舆情 「现在具体的进展我们不方便透露,但这当然是完全不实的指控……」 品牌部的铃声响个不停,每个人在电脑前面都是神色凝重。负责人有些疲倦地靠着门,和各色媒体交接得嗓子都发哑。手中却忽然一轻,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耀总。」 顾耀把已经挂断的电话重新还回给她,语气还算冷静:「喝杯水,歇十分钟再过来开会。」 事件爆发来得很突然,像突然开闸的洪水,泛滥而兇勐。 昨天凌晨,国内某个科技论坛上,忽然有人爆出了爱丁堡最高法庭的立案报告。这个论坛在国内知名度不低,尽管是深夜,传播速度却很快。 第216页 某家前沿科技媒体迅速联繫上了原告方ind,后者的公关部负责人接受了媒体的专访,在证明诉讼真实性的同时,表达了对又启的强烈不满和谴责。 用词很不客气,表示又启明显是刻意为之,直言这种『侵权』行为损害的是国内所有科技企业的颜面,会让所有的科技企业对国内公司,自主研发的实力产生质疑。 这篇言辞夸张而激烈的稿件一经发布,立刻引起了渲染大波。再联繫上原本就没有消停的版权纷争,哪怕品牌部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回应,又启还是一下子被推向了风口浪尖。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连续在热搜上挂了七个多小时。 「这件事情,很明显是有人在推动的。」品牌部一面应付各路媒体来势汹汹的围追堵截,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梳理出了整个事件的舆情走向。 「最开始在发帖的是个论坛的资深活跃用户,从前喜欢发一些新产品的测评,原本就有很多的关注者。发的上一条帖子是第三代智能眼镜的使用感受,但是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我们怀疑这个号是被卖掉了。但是现在还没有联繫到博主,也没有办法确定他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品牌部的负责人往下滑了滑滑鼠:「《ai世界谘询》的稿子是在这条帖子发布后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发的,专访视频是在三点一刻。算上时差,准备提纲,联繫访问的时间,这种质量的稿件是不大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完的,一定是有备而来。稿件和视频发布之后,半个小时之内,就有超过二十七家专业媒体转发,控诉我们版权问题的视频,也基本上是在同一个时间被顶上热搜的。」 她切换了屏幕,翻到了最新的热搜界面上,铺天盖地的,几乎清一色的恶评,甚至连颁给又启科技新秀的官微下,也全部充斥着类似野鸡奖的评论。 「现在的整个舆论导向,对我们不是太好。」 品牌部负责人顿了一顿,还是说出了这个会议室里其实所有人都清楚的事实。 这次和上次视频网站的指控带来的趋势是完全不同的。那家视频网站有前科在先,公众信任度低。而这次信息的首发是个风评很好的专业帐号。 哪怕一个没有判决的立案报告其实根本说明不了任何事情。但对方是原告,所以坐上了被告席的又启似乎天然就带上了有罪的标籤。 ind又是家国外的企业,那篇稿件的言辞间,也一直在把事态往更高的层面去做挑拨,煽动着某些笃信外国月亮总是更圆的网友的情绪。 哪怕也有部分清醒的专业人士,下场对整件事情进行回溯分析,也统统被打成收了又启的钱。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再说全部都是营销号在扰乱,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了。最新流传的纠纷版本中,整件事情已经演变成又启「套壳」了ind的模型——哪怕这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家ai企业。 什么源码、数据、以及更关键的一环open mate统统隐去,抄袭,侵权就简单地概括了所有。 「央姐那边呢?」会议室里,人人神色凝重,顾耀算是最平静的一个,转头问魏央道。 「上个月谈的那个茶饮的商务联名可能会取消掉。刚刚他们市场部的人,给我发信息了,说想要再聊一聊,我还没有约时间的。」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顾耀一手撑着头,「《无限》的后台,现在有多少要求退款的?」 「有一些。」 「一些是多少?」 魏央其实觉得在这样所有部门都在的场合谈论这件伤筋动骨的事情不好,但顾耀一直问,也只能回答了:「不到百分之十。」 「这才上午,还有很多人没起的。」顾耀抬腕看了一眼表,「行,我知道了。师兄呢?图书馆那边有人联繫你吗?」 「还没有。」曹川皓摇头,眉心的皱纹愈发深了。 顾耀嗯了一声:「如果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 「行政那边去楼下订点早餐上来吧。忙一晚上大家都辛苦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都有恶仗要打了。」 顾耀话说得明白,语气还不算颓废,安排工作也依旧有条不紊:「品牌那边先不要做动作了,媒体的电话更不要接,晚上消停一点,再出个声明吧。先把内容拟好给我看。央姐,后台所有的退款申请都同意,但是你拉一下数据,看看,申请退款的用户构成,年龄,使用期限,行业分类......我需要知道,这个数最后会到多少。这些你比我熟,不用我细讲了。这几天我都会在公司,有什么变动,随时找我。别的暂时没有,先散了吧。」 他这样的镇定平静,让这愁云惨雾的氛围,稍微缓和一点。 各部门陆陆续续都出去了。曹川皓还坐在左手边的位置上,羞愧,后悔,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溢出来了。 「师兄。」顾耀却根本没有允许他开口,「我已经提前安慰过你了。现在没有时间安慰你第二遍。事情发酵到这一步,其实你们都清楚,本身又启没有问题。现在所谓的问题,其实是冲着我来的。就算今天没有ind跳出来可能明天也会有个isles来起诉,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这个问题,是因为照顾我的感受。你们不怪我,我已经......」 「怎么可能怪你。」曹川皓急急地打断。 顾耀微笑摇头:「况且现在官司还没有打,事情也不到最后一步,短期内或许有些波动,天没塌,我也还能顶得住。没必要现在大家来分责任。还是,你打算另谋高就?所以要提前清算?」 第217页 曹川皓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既然不可能就去工作吧。公司还没倒闭呢。」 人终于都出去了。顾耀一直绷着的背松下来,唿了口气,拿过了面前的茶,只是因为整宿没睡而有些干裂的嘴唇还没有碰到水,敲门声又响了。 「请进。」他重新坐直了身体,「......秦律师。」 「耀总。」秦真勉强笑了一下。她也是接到消息就连夜赶来了,原本精緻的妆容折腾了这么几个小时,妆面都有些暗淡了。 「坐。」顾耀顺手拉开旁边的椅子。 「谢谢。」秦真放下电脑,嘴唇动了动,开口前,却又沉默了。不復前几天胸有成竹的样子。 「没事。」顾耀看出了她的顾虑,「直说就好。」 「这个官司,可能会比想像的更麻烦。」 秦真刚回到律所,就被叫到了许晟的办公室——按照他原本的行程安排,此刻应该在邻省开一个业界的重要会议。不知道为何取消了,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她好几个小时。听他问起又启的这个官司,只能把对顾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ind这家公司原本的註册地是在伦敦,三个月前变更到了爱丁堡去。而本次他们提起诉讼的法庭,年初的时候,判决过一起类似的案件,当时,判了原告胜诉。」秦真的声音低了两分。 ai是新兴行业,在相关法律法规不够完善的情况下,很多判决都会去参考原有的判例,特别是在同一个法院,比重会更大。 闻言许晟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久久都没有说话。这沉默让秦真觉得难受,嗫嚅着又补充:「不过被告方提起了上诉,现在高等法庭还没有最终判决的。」 「你是今天才知道又启被起诉了吗?」许晟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 「原本,没有认为会到上诉的地步。前期和对方团队沟通撤诉,都还挺顺利的......而且这个法院的判决,我认为根本就不合理......」 「你认为?」 秦真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处理得很不好:「是我的疏忽。相关的判决实例我查得不够充分。到现在发现了针对性,才去做回溯整理,我......」 「我记得你接的时候,应该是和你交待过的。又启涉及到所有的官司,都需要第一时间和我同步。」 「对不起,我......」秦真没有辩解的理由。 的确是说过,就在这间办公室。几乎是同样的位置。 许晟用非常认真且严肃的口吻,和她提了这个当时在她看来,实在没什么太大必要的要求——她还在德国的时候,就已经独立接案子了,对接过的公司,不乏比又启规模更大的。不过是对接日常的法律事务,哪里需要什么事情,都惊动负责人呢。 「你太相信自己了。」许晟不太客气地点破了她,「我刚进业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没有输过官司,理所当然觉得所有的情况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位既是学长也是领导的年轻负责人,其实一贯都不是严厉的风格。许晟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从来都是因为他的能力,而不是御下的疾言厉色。今天的批评已经算是很严厉了,秦真难堪地低下了头:「许律......」 「又启那边怎么说?」许晟缓和了语气。 「现在舆情闹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要应诉的。开庭时间也只有半个月了,我已经联繫了总部,协助做证据收集。最迟开庭前一周,得到爱尔兰去。」 「能赢吗?」片刻后,许晟开口。 秦真愣了一下,这不是一个专业的律师会问的问题,出自许晟的口中,让她简直觉得陌生:「......我没办法保证。」 「这个案子是不能输的。又启也没有机会和时间,去上诉等二审、三审。第一场输了,舆论就把它压死了。」许晟分析的语气是冷静客观的,可是说出的话,又完全不像他,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陌生感,「所以必须要保证,百分百地保证。」 「可是......」 「没有可是。」许晟抬手接过了她手里所有的文件,「你交接一下手里其它的事务,定最快的机票先去英国,需要调查取证的东西,我发到你邮箱,一样也不要错。」 第70章 输赢 「我有的时候真的是完全想不通,你到底是有什么错。犯天条了?亲爹啊,他是你亲爹,干什么非要这么对付你。」宋一杭的电话里还带着有些重的鼻音,像是刚起床,一向是最冷静的一个,也忍不住说了脏话,「他联繫你了吗?」 「没有。他不会联繫我的。顾总已经给我很多机会,都让我荒废了。现在到了这一步,哪里还能再屈尊降贵,再给我搭台阶呢。」顾耀戴着蓝牙同他说话,手上仍然继续写代码,「现在是要等着我去低头呢。」 「......你低吗?」 顾耀很轻地一笑:「恐怕是不太容易。他直接砍下来,倒还来得轻松些。」 已经到这样的关口。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隔着听筒,宋一杭一时都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嘆了口气,问他:「......公司现在情况怎么样?」 「目前看来不太好。」宽慰的谎话,在如今的情势下,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此顾耀也并不隐瞒。 后台要求退款的比重,在短短的,还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已经逼近百二十。尽管增长的速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放慢了很多,但根据市场部做的初步测算,最终可能还是会超过百二十五。而从事情爆发到现在,新增加的付费用户不到三位数。作为算力成本原本就极高的al公司,基本已经是在亏损的边缘摇摇欲坠。 第218页 「我这边,暂时可能凑不出钱来。」听他讲完,沉默了一会儿,宋一杭有些艰难地说,「我......」 「我知道,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过,不然不会等到你来找我。」顾耀主动开口,「真的,一杭,你不要有负担,就算你现在要给我,我也是不敢收的。」 事到如今,针对性这样强,完全不是原来对他小打小闹的敲打。顾荣平显然是耐心耗尽,一点余地都不留了,必须要有个了断。谁的面子也不会再给。宋一杭现在看着光鲜,到底又没有真的掌家,自己也艰难。这个时候,能挺住,不让他把原来的投资都退回去。只怕已经不容易了。 「贺延也看到了,刚倒是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抹不下脸直接找你,说他手里还能......」 「算了吧。他手里那三瓜两枣的,我又不是不清楚。」顾耀淡淡道,「再说他爸又不比他爷爷的官威,没必要为了我的事,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你跟他说,别做没有必要的事......行了,先不说了。有人找我。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坐得太久,也有些累。他挂了电话,索性起身走过去开了门。魏央和曹川皓都站在门口。 几乎在看见他们俩的这一瞬间,顾耀已经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两个人恐怕都很难开口,所以他就问了:「图书馆联繫了?取消二期项目的合作?」 「暂停。」魏央说话的瞬间几乎有一点哽咽,但很快忍住了,「说是觉得影响不好,毕竟是政府部门,需要顾及公众形象。」 「可以理解。」顾耀道。 「已经上线投用的一期项目,现在他们也做了关停处理。」魏央咬了下牙,终于把话说完了。 坏消息太多了,原来就不会觉得难接受了。顾耀有些走神地想。但留给他走神的时间不多。智慧图书馆暂停服务,只要点开市图书馆的软体或者小程序都能够看见。公司其它的人,应该也都知道了。 早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点,但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开。现在也一定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这里,顾耀很轻地抿了一下嘴:「按照当时合同的约定,如果是因为我们的原因,导致合作终止,需要赔偿违约金是吧?是多少来着?」 他想了一下,报了一个数字:「是吗?」 「耀总。」 「师弟。」 魏央和曹川皓几乎是一起开口打断了他。 「干嘛?还是我记错了?」 「没有错。」魏央艰难地说。 「我就说,我的记性应该不至于这么差。短时间内,应该也到不了这一步。总要等官司结果出来了再说。」顾耀颔首,「那就还好。」 说得轻巧,其实怎么可能好。市图书馆暂停合作本身就是一个太糟糕的信号。不用品牌部门来汇报,甚至也不用去看。光是想像都知道,现在舆情肯定是加的难以挽回。 「情况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魏央开口了:「还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觉得你不会同意,所以一直没有说。」 「那就不必说了。」顾耀很清楚她的下一句话,截断了她。 「顾耀!」 魏央提高了一点音量,往里走了一步,带上了门:「我算过了,我拉着财务一下午都在算,又启的资金要正常运作,是完全建立在运营顺利的基础上。现在这种情况,是撑不了太久的。《always》和《无限》不一样,没有舆情风波,忠实用户也很多。我和川皓对过了,加一个付费的功能不难,你很清楚的。明天就可以上线,资金的压力至少可以缓解掉一部分。」 「我不同意。」顾耀肯定地说。 也有很多更合适的理由都可以找,比如缓解掉短期压力之后,又启的品牌信誉也会急剧下降。原来的忠实用户,很可能调转枪头,成为现在围攻又启的喧嚣声浪的一部分。 不过所有的理由,在现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面,其实都不大立得住脚。 所以顾耀还是直说了:「《always》对我来说不一样。我没有办法。」 「那公司怎么办?」魏央看着他,眼睛都红了,「大家用了多长时间,才到今天。就这么一夜之间,弄成这个样子吗?」 一夜之间。对,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顾荣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证明给顾耀看,他碾死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要让顾耀臣服这种权势带来的压迫。从而心甘情愿地回到他想让他去的位置。 顾耀冷静地想着,于是用更平静的口吻对魏央道:「央姐,你是不能哭的。你哭了,出去大家都能看出来。咱们是这个公司的一二三号位。不能先垮了。」 他示意曹川皓去自己桌上给魏央倒了杯水,又亲手递过去:「资金撑不了太久是多久?能到打官司那天吗?」 「我问过秦律师了,不一定能当场判,也不一定能......」 「不一定能赢,我知道。」顾耀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微微垂下脸来看她,「但是你只先回答我的问题,能吗?」 魏央捏着杯子的手收紧了:「能......最多再一周。」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顾耀无声地笑了一下,「那就先打完官司再说吧。」 「你再想想我的方案,是输是赢都再想想。」魏央慢慢喝完了一整杯的水,情绪勉强缓和了一点,「能多挪出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第219页 「我同意央姐的说法。」 「你们俩是需要听我说会考虑吗?」顾耀扯了扯唇角。 过于地平淡,又过于地执拗,语气是一点都不严厉,但魏央和曹川皓都太了解他,这就已经是做了决定了。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银行可以做贷款。」短暂地僵持之后,魏央放下了杯子。 「好。但太晚了,明天吧。现在也没有银行上班的。」顾耀颔首,「至于图书馆的二期项目,师兄,你这边该怎么搭还是继续。不用因为这些事情,耽误时间。叫外面的人都下班吧。」 他们走了。一整天,这个办公室的人来来回回。顾耀都习惯了。 又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公区的灯一盏盏慢慢灭掉。最后离开公司的人是曹川皓。临走前,让顾耀也早点休息。 顾耀说好。等他离开,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夏末秋初,夜露微凉浸润进他的肺里。很晚了。或许是一直在房间里的缘故,没有太多关于时间的感知,仿佛这个天就没有亮过,白昼从来没有降临过,一直都是黑夜,挥之不去地,在他的窗外游荡。 太阳穴有些胀痛。顾耀抬手按了按。软体园外面的马路上,夜市的小摊贩们等不到新的顾客,陆陆续续收摊了。顾耀也很久没吃东西了。虽然也不觉得饿,想了想,还是点开外卖软体,随便点了排在第一位的粥铺。 等外卖送来的过程中,他又核对了一遍公司帐上还有的资金,以及自己手里面所有能够动用的钱。算到一半的时候,脚步声响了。 「放门边就好。」顾耀头也没抬,心道大概是师兄走的时候,没有锁门,怎么就直接送上来了。久久没有听到对方回答,觉得不对,心下一紧,先抬起了头来。手也僵住了。 「我在楼下碰见外卖员,我看姓顾。就替你拿上来了。」许晟走过来,把粥打开,放在他面前。 「你怎么知道密码的?」 「随便试了一下,还是123456,这么多年,也没变。」许晟抿抿唇。 顾耀脱口道:「我本来就很难变。」 对于这句话,许晟没有回答。他安静在顾耀对面坐下,只是拆开了勺子递给他:「先吃饭吧。」 「秦律呢?」顾耀不接,言辞非常客气地问他,「我记得高尔达已经换了和众启对接的律师了。贵所的律师,是随时换,随时走,随时来吗?」 「我安排秦真提前去英国,整理应诉材料了。这桩案子,高尔达没有处理好。是我们的失误。我既然是国内的总负责人,那么我来负责,我来收场。」 「这样吗?」顾耀一笑,但眼底没有任何的波澜,「我和秦律师也说过了,不用抱歉。我没有觉得贵所哪里没做好。更不需要负责人亲自来道歉的。」 「你知道的。」许晟声音很轻,「我是不可能不来的。」 顾耀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晟握在手里的勺子,终于被接了过去。 平心而论,随便挑的这碗粥,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顾耀还是一口口地吃下去,胃里,渐渐暖和起来。 这个过程中没有人再说话。顾耀慢慢地吃完,再抬起眼,许晟还坐在原位上。正在看带来的资料,神色专注而严肃。顾耀知道应该都和又启现在的官司有关,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问。 他只是忽然有些恍惚,想起自己今天有句话说得不对。他说魏央和曹川皓不能垮,其实他们俩是可以垮的,在他面前。 只有他不可以,他得撑着。可是此刻,看着许晟的侧脸,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瘦削的轮廓,好像还是那个夏天,青柠味道的夏天,他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算着题。笔尖摩擦过纸张,沙沙的,像蚕在吐丝。 顾耀忽然觉得,哪怕是在这样的关卡,自己或许也是有资格可以松懈一分钟的。 「许晟。」他开口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许晟转过脸来。 顾耀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和少年时一样,如同一个温暖的梦境:「我想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嗯。」怔了一秒,许晟点头,「需要关灯吗?我看文件不影响的。」 「不用。」顾耀摇头,却没有动。于是顿了一顿,许晟终于道,「睡吧,你醒了,我也还在这里。」 「在多久?官司结束前吗?」顾耀喉结动了动,问了却也不敢要他回答,「算了。没事。你今天在也好。」 许晟的确没有走,不止在那天顾耀醒来之后。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都待在又启。中途出去开了两个会,也是很快回来。律所其余的工作,也全部都搬了过来——他借了一间会议室,临时当作自己的办公室。因为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下,所以又启的其它员工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那晚之后,除了工作,和案件进展,他们的确也没有过多的功夫,再谈论其它的。 就这样,直到一周之后,他们一起登上了去往苏格兰的航班。 落地在爱丁堡的时候,是个夜晚。 秦真前几天就从伦敦过来了,提前定好了酒店。安排了接机的车辆。她跟车来,路上和许晟很快速地交换了最新的进展。 顾耀和他们在同一辆车上,汇报的中途,秦真一直在暗暗观察他的神色,中途也一度想停住不再往下讲。因为坦白说,情况还是不够乐观。前面那个胜诉的案子,的确让又启的这个诉讼显得非常的危险。面对当事人说这样的话,或多或少,显得有一丝残忍了。 第220页 但许晟一直说没关系,她也只好有些不安地继续讲下去。 快进市区的时候,司机拐进了附近一个加油站去加油。 飞了太长的时间,顾耀有些倦,下车透气。想要抽根烟,拿出烟盒又放下了。而许晟走了过来,给了他一瓶水。 「谢谢。」顾耀拧开瓶盖,又递还给他。从他手里拿过另外一瓶,再打开之后,才自己喝了。 「你看见那里的灯了吗?」许晟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高地上的一座建筑。 太晚了,不能够完全看清建筑的轮廓,只能看见围绕在周围的暗红色的灯。一闪一闪的,像遥远的星。 「嗯,怎么了?」 「那就是爱丁堡的法庭。下周一,我们就在那里应诉。」许晟转头看着他,「......刚才车上,秦真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顾耀平静地一笑,「我看秦律师很担忧的样子,说我有倾家荡产的风险。要是真的那样,作为老同学,你是不是可以请我吃顿饭?」 「不可以。」然而许晟拒绝了他,语气中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与空间。看着顾耀在黑暗中,突然有点凝重的面色,他却突然一笑,眼睛也很亮,「从小到大,我没有输过。」 「什么?」顾耀下意识问。 「所有。」 英国的夜晚好像要更冷一些。夜风吹拂过许晟的衣衫,在他身后,宛如即将要腾飞的翅膀一样。可旋即他很快又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不对。」他垂下了眼睛,「也输过的。一次,不,两次。」 他说得很轻,顾耀没有听得太清楚,又问了一遍,许晟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请你吃饭的。」 那边司机已经加好了油,用带着很浓厚的苏格兰口音的英文,招唿他们可以回去了。许晟应了一声,往回走的同时,轻而快地对顾耀道:「我绝不会让你输的。」 作者有话说 一万次感嘆,小许真的太有魅力了,顾耀被他吃死,是顾耀的荣幸,不可能找到更好的老婆。 第71章 晚安 看着不算太远的距离,车真的开进爱丁堡城区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除了官司,公司还有一大摊的事情,魏央和曹川皓这次都留在了国内,一道跟来的是品牌部的负责人,以及当时一起参与过《无限》1.0版本的两名研发部员工。 为了协助证据的收集,高尔达在英国的总部,也安排了两名律师并一名助理同秦真一起来苏格兰。 订的酒店在皇家大道上,距离荷里路德宫很近。中世纪的建筑风格,色彩各异的旗帜在夜空中随风飘扬。 「我和theo还有oliver商量了一下,明天下午两点或者三点和你过目前的整体情况可以吗?」 提前已经办理过了入住,他们往电梯口走,秦真一面把房卡分给他们,又对许晟道。 「他们现在不在酒店吗?」 「在的。」 「那就不用等下午了,明天早上吧。」许晟接过房卡,「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我们倒没有……主要是想给你留半天倒时差的时间。」 「不用。」许晟摇头,「除了已经邮件发给我看过的,其余纸质的资料,你现在就给我吧。我先看着,明天早上九点开会。我记得theo和oliver都起得早。」 说话间,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了四楼。秦真定的房间,集中在最顶部的两层。因为都是统一规格的套房,也没有刻意去区分房卡。 许晟和其中一名研发人员的房间在楼上,其余人都在这一层。 「好,我等会儿给你送上来。」秦真嗯了一声,许晟往旁边挪开一步,让他们出去。擦身而过的瞬间,顾耀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电梯门又缓缓关上了。 「我帮你拿箱子吧。」和许晟同层的算法工程师除了背包外,还带了两个行李箱,装了衣物并两台笔电。 见他左右拖得吃力,许晟主动伸手接过来了一个。 「谢谢。」 「客气了。」 滚轮从厚重的暗红色地毯上无声地压过,他们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的两间。 「麻烦许律了。」他接过自己的箱子,又说了一遍。 「没事。」许晟摇摇头,刷卡进了旁边的房间。 前几年做过整体的翻新,中世纪古堡风格的建筑外观下,内里的装修却是很简约现代的。许晟脱了外套,烧了水,准备给自己泡壶茶。刚打开电脑,门铃就响了。 「没关严,进来吧。」 是秦真拿了资料上来,厚厚的一挪,「还有一些在theo那里,我先讲我的部分。目前所有地方法院和高级法院相似背景的案件,我都做过了梳理……」 她一面说话,许晟垂眸翻得飞快,秦真介绍的速度,甚至跟不上他看的节奏。索性安静下来。 除了纸页摩擦的沙沙声,房间只有水在沸腾的声音。见他看得专注,秦真起身去替他把茶沖了。刚拆了茶包,听见旁边打着电话出来了。 「出了电梯直走,最里面,5011……」门开着没有关,隔壁的算法工程师和秦真对上视线,点点头算打了招唿。又沖走廊那头挥手:「耀总,这里。 」 下一秒,就看见顾耀出现了。手里拖着自己的箱子,交换了房卡之后。帮着员工把刚刚放下的行李又重新拿到了电梯口,才再次走了回来。 第221页 「耀总,是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秦真走到门边。 「没有。」顾耀转着手里的房卡,笑笑道,「我睡眠不好,有些认床,楼下的那间和我卧室不是一个朝向,所以换了一间。」 认床的毛病并不算稀罕,但换个方向能有改善吗? 秦真觉得这理由听着有些怪,可是顾耀的语气非常顺畅也自然,她于是也就顺着应了两句。 等顾耀进了房间,才重新回到岛台前,把茶沖好,递给了许晟。 「谢谢。ind的相关资料,是在theo那里吗?」 「对,那部分是他在负责。」 「那就明天会上说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这里没别的事了,辛苦。」 看完所有的资料,又重新做了梳理。合上电脑,已经快六点了。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起身重新倒了一杯。对着电脑太久,太阳穴有些胀痛。他端着茶盏走到阳台上,想要透口气。 还是初秋,爱丁堡却已经有很分明的凉意了。冷冽的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草木的气味,有些像松树,也可能不是。 一轮高而远的玄月,孤零零地悬在丝绒一般的天幕之中,被云层挡住了一半。天不是完全的漆黑,是难以描述的深蓝,月华若有若无地环绕在月亮左右,在远处山坡的城堡上,洒下一抹霜一样的银白。 在这一片寂静中,隔壁阳台门开的动静也就显得很突兀,许晟偏过头,看见顾耀走了出来。 「还没睡吗?「 他手里同样端着一个杯子,黑色的陶瓷杯,一个对他来说有点过于可爱的猫头造型。 隔着乳白色的栏杆,他们之间大概有小半米的距离,杯子里缓缓上升的水汽像飘荡着的一层若有若无的纱。 「你不是也没睡。」许晟抬眼,「是因为认床吗?」 顾耀愣了一下又笑道:「我看你一直在看资料,还以为你没听见。」 许晟没说话,顾耀便又道:「……我不认床的,假公济私而已。」 他说得坦荡,许晟垂下眼,:「……假公济私不是这么用的吧。」 「那怎么办?我一直念的理科,语文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许律师教教我?」 这样的话,许晟自然不会搭理。只是突然又想起,上次贺延说,顾耀在教室里晕过去,额头磕着桌角,满头满脸的血。 他不能也不敢去想这样的场景,却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顾耀,天有些暗,看不清楚额上是否留有疤痕:「……失眠是真的吗?」 「我现在不失眠了。」顾耀只是这样讲,「刚刚是和师兄开了个会……」 见许晟仍然看着他,顿了一顿又道,「很久都不失眠了,我要是不睡觉,柠檬也不会睡,就一直在床边绕。我只能装睡,慢慢也就真的睡着了。」 他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去说,许晟垂眸喝了口茶,银针原本淡淡的兰花香,却品出了一丝苦涩:「……我都没有见过你的猫……除了电梯里那一次。」 「柠檬很乖的。」顾耀笑了笑。 「你不在家,是把它放在宠物店吗?」 「本来是,刚才宠物店给我发信息,说贺延去接走了。」顾耀道,提起贺延总是避不开那天荒唐的一餐饭,「……他那天不是故意的,他就这样的性格,说话做事都没个分寸……」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许晟轻轻道。 「所以他说了些什么,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顾耀却坚持把话说完,这次他没说都过去了,他说,「已经好了。」 远处的树林里,有一声鸟鸣,将寂静的夜撕开了一条缝。这个夜晚的确也要结束了,天边隐约一条模煳的白边。 「你在喝什么?」顾耀忽然问他,「能看看吗?」 这问题来得突兀,顾耀却已经隔着栏杆伸出了手来,许晟便也只好递过去:「……白茶。」 「你要看我的吗?」顾耀却又问。 许晟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然后得到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不由得愣了一愣,看着顾耀,眼睛眨了一下。 他一向都是最精明的一个,偶尔流露出的这一点天真就尤为难得。让顾耀在如此前程难辨的时刻,依然忍不住笑了。 「太晚了,不要喝茶了,又伤胃。」他拿着许晟的杯子,没有再还给他的意图,「牛奶不烫了,喝了先睡一觉吧。晚安。」 良久,许晟嗯了一声,指尖摩挲过杯壁:「晚安。」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终于要写到文眼了,包了四十万字的饺子,就为了沾那一碟醋。忽然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ps:特别说明,这篇文的时空背景都是半架空的设定,一切都只为剧情服务,用现实的地名只是为了阅读体验和我个人的写作习惯。请不要试图把小说的地点或者人物身份设定和真实情况对应, 第72章 别怕 或许是因为那杯热牛奶的确有助眠的作用,或许是倒时差太累了。到苏格兰的第一晚,许晟睡得很沉。 闹钟响过三遍才听见,险些错过了九点的会。 好在其他人都对他表示了理解,theo甚至同他玩笑道:「有生之年能看到你迟到的确不大容易,毕竟你是把整个伦敦办公室的上班时间都提前了半小时的人……这个成语我有用对吗?你回国之后,我的中文水平退化了好多。」 「没有问题,比我还要流利标准。」 第222页 theo和oliver都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theo的父母是做进出口贸易,主要经营瓷器和丝绸,耳濡目染之下,能讲一口很地道的汉语。 尽管职位比许晟低,但严格说来,服务于不同的分所,他们也并不算许晟的下属。简单打过招唿以后,许晟再次对他们能过来帮忙表示了感谢。 「相同的话。你在邮件和视频会里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不必这样客气。我听秦真说,这个案子,你会亲自代理?」theo问他,「……是因为andrew没有给你配备足够的人手吗?」 「是因为我的执业资格证还在有效期内。」许晟同样用一个玩笑回应了他。 「其实我想,我们或者秦真来代理这个案子,也可以。」oliver顿了一下,语气是很客观的,「负责人的胜率是业务部的脸面嘛,你维持你百分百的胜率或许更好一些?」 言下之意过于分明,许晟从文件后抬起眼来。在伦敦的时候,他和oliver同属一个业务组,又一起负责过某个科技公司的ipo,彼此是很相熟的。 「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这个案子的情况我想你自己应该已经很了解了,坦白讲我不认为你的委託人应该输,但是,这里适用判例法系。这个案子,至少走到二审的概率是很大的。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 oliver语气是非常诚恳的,「我不太清楚你回国之后的具体状态,只是上个月和仁菲吃了个简餐,听她说起来,负责人的位置总是不轻松的。来回奔波,太耗费你的精力了。况且……」 他顿了一顿,先看了一眼大门——为了方便办公,助理租下了酒店的宴会厅做会议室,巴洛克风格的华丽装修和桌上对着的文件笔电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况且我看过事业部的合作名单,这家公司在你的客户里面,算很重要的,我明白。但是,那是建立在它发展前景大好的情况下……最近的舆情风波,我也略知一二。我想现在,它应该已经不属于需要你亲自一一跟进的前百十的客户了。」 这些话从一个专业的律师或者法务的角度讲,都是不够恰当的。这就是英文表达不够好的地方了,不够含蓄,真实意图只能明白地袒露出来。许晟短暂走神想。 所以oliver说完,在座的另外两个人,并没有发表意见。 但许晟知道他们是贊成的。甚至在他和顾耀一起飞来英国前,他久违地接到andrew的电话。 不算命令,但话里话外的确是提醒他,权衡好自己的精力和时间。他是需要对国内整个事务所负责的。 「服务好每一个客户当然是我们一向的宗旨,所以我已经安排了两位顾问级别的律师过去了。伦敦去苏格兰比n市飞过去,总是更方便的。」 自己当时是怎么答他,许晟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把自己落地爱丁堡的时间告诉了他。挂断电话之后,想了想,把最新一个月的,事业部环比营收增长了17%的业务报表发了过去。andrew没再说什么,至少没有再联繫他。 「他当然不是那百十,从来都不是。」 许晟很轻地扯了下嘴角,他此刻不能完全判断oliver这番话是源自andrew的授意,还是单纯因为oliver和他的私交。 他更愿意相信是后者,但是哪一种,其实也不重要。 「只是刚刚,有句话你说得不对。」许晟抿了下唇,「我不认为这个案子需要到二审,它也不能到二审……做非诉以后,我的确有日子没有上过法庭了,不过百分百的胜率,总是要维持的。」 说完这一句,他没有看任何人的反应,重新翻阅起了资料来。 「你看,我就说他会这么答你。」片刻之后,theo吹了声口哨,「所以我带一台咖啡机来,是很正确的决定。」 「好吧。」oliver耸了下肩,「许晟。你真是一点也没变。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人本来就是很难变的。我就当是夸奖了。」许晟示意秦真投屏,「……你和顾耀说了吗?」 「说了,他好像在处理公司的事,晚些过来。」 「委託人也要参加吗?」 theo愣了一下。通常律所的做法是会定期给委託方同步案件的进展,但不会让他们直接参与内部会议的讨论。避免不专业的意见和要求,影响工作进展。 「没关系,他有时间就参加。」睡得太少,嗓子有些干,许晟又喝了一口水,「如果他平时问起案件情况,也都可以直接说。」 话虽然这样讲,事实上顾耀并不怎么过问案件的进展。如果没有国内会议的时候,他也会过来宴会厅,但更多的时候他基本都坐在一旁处理自己的工作,并不会去干扰他们。 听案件进展的时候,也始终都是很平静的,哪怕一直到开庭前的两天,整体情况都还没有太确定的把握,顾耀的情绪看上去依然没受太大的影响。 听theo讲完才问了一句:「许律师不在?」 「他带着秦律去圣安德鲁丝了,一早就走了。」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顾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许晟没有给他发信息。 彼此事情太多了,这个案子像一层无形的阴影蒙着,虽然现在住在隔壁,白天也在一个会议室,除了案件,倒也说不上两句别的。 「可能晚上了吧。他们走得急,具体我没问,总也是案子相关的事情。」 相处了这几天,theo对这个年轻的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印象很不错,大概也知道一些背景,同情他是无妄之灾的同时,宽慰道:「或许会有新的转机,许晟从业以来从来没有输过官司,不管在英国还是德国。他坚持替你代理,总是有把握的。」 第223页 顾耀笑了笑,说了句知道了,转身要走,theo叫住了他:「……不是来一起吃午饭的吗?」 这几天,不管情况如何地紧急,有多少资料需要分析回溯,到了午餐的时间点,顾耀总会让他们先放下工作一道去餐厅,或者直接点餐送过来。 律师工作本身的自由度原本就高,作息也大都乱七八糟,偶尔案子关口上,一两顿忘了也是有的。倒是第一次见到作息如此规律的委託人。 theo觉得奇怪,顾耀告诉他自己胃不大好,医生要求一日三餐都必须按时。 于是他就理解了,许晟也有这毛病。这几天大概胃里也不舒服,只是并不会表现出来,全用药压着。 「会不会是跟种族或者地域有关,是你们国家的人更容易得这种病吗?」他们还煞有介事地讨论过这个话题。 「不知道。」顾耀摇头,「不过我们爱热闹是真的,所以喜欢一起吃饭。压力大的时候,更需要有人陪着吃。」 当时也是在这个位置上,说话的时候,许晟还在核对某份文件,说了两遍让他们先去,自己晚点来——尽管按照theo对他的了解,后半句能兑现的可能性为负数。 不知道是不是也明白这一点,或者觉得被拒绝了没面子。顾耀非常坚持而固执地等他,也不催,就安安静静地等。theo其实觉得没有必要,也觉得许晟很难改主意。自己先下楼了。 可那天的最后,在他们快吃完的时候,许晟竟然还是和顾耀一起下来了,后来几天,也一直都在。 「不是吗?」theo见顾耀愣了一下,抬腕看了眼表,「十二点了。」 「是。」顾耀很快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走吧……oliver呢?」 「他已经下楼了。」 中午在酒店的餐厅吃了简餐,中途接到了魏央的电话。这个时候,国内已经是晚上了,通常这个时候来电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比如又有合作方要求终止,或者是有高级别的员工离职——这几天,顾耀已经统统都经歷过了。 响第一遍的时候,顾耀没听到,看见未接之后,找了个安静些的位置拨回去,出乎意料的,这次竟然是个好消息。 「有了这笔钱的话,至少未来两个月的现金流能够过渡了。」魏央的语气难得的有些兴奋。 「连谁给的都不知道,敢胡乱用吗?」顾耀轻声道。 「对方设置了隐私保护,看不到信息。银行现在已经下班了,要查只能明天查。」经他这样一讲,魏央兴奋的情绪也平稳了一些,「但这样大的金额,总不至于是打错了……我刚问过宋总了,倒不是他那边。就想问问你,是不是新拉到了投资。」 「我要是拉到了投资,当然会提前和你说的。」顾耀抿了抿唇。 今天餐厅配的餐后甜点是crumble,他第一次吃到这种点心是在顾家,那时候他还不姓顾。顾溪拿了许多的点心给他吃,司康,松糕,樱桃派……还有奶酥。 「……那怎么办现在?」 「没事,我大概有数。先放在帐上不要动吧。」顾耀说,「原本的钱,不是也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吗?」 「那要是……」魏央话说了一半,又没有说完,大概觉得不吉利,也不想让他烦心。 「到时候再说。」顾耀回答道。 挂了电话,他没有再回餐厅去。曹川皓和他还约了一个会议,涉及到《无限》版本更新的事情。这是一个月前就已经做过宣发的内容,因为这些原本并不全在设想中的变故,其实也有犹豫过这次要不要再做更新,财务、品牌、拉着研发争论了很久,最后还是顾耀出来拍板,又启的企业信誉已经经不起一点点的损失了。 为了不让他分心,曹川皓其实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更新内容,中途顾耀有时间,也一直远程在做修正。明天就要发布,今天只是再做最后的确认。倒是三四个小时就结束了。 国内的时间,现在已经是深夜了。结束会议之后,顾耀又看了一眼时间。但顾溪这个时候应该是在处理公事,并没有睡。她足够聪明,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擅长生意上的事情,为了一口气一直熬着,力求能把顾荣平分的每一项事情都做好,只能靠对自己严苛。 顾耀有些迟疑,要不要打一个电话过去。想了想,最终也还是作罢。 工作其实并不大会让他感觉到疲惫,但犹豫的这几秒,倒是让他觉得有些倦怠。顾耀合上电脑,走到阳台上去想要透口气。 这几天英国的天气不错,这个时间点,有不少孩童,正蹦蹦跳跳地在街道上玩闹。顾耀看着他们,又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痛或者难受吗?好像也不至于,痛感都很麻木了。 渐渐起风了,嬉笑的孩童陆陆续续也回家去了。顾耀觉得小腿有些酸胀,是站得太久的缘故。但也不太想进去。 其实此刻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可以做,但统统也不想。直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口拐角开过来,依次经过了糖果店和一家中古首饰店,最后停在了酒店前。秦真下了车,很快,许晟打开另一边的车门走了下来。 在打电话,说的是德语。大学的时候,这是顾耀的二外,但毕业之后不常用,多少有些生疏了,许晟交流中又涉及到了很多法律的专用词,只能勉强听个七七八八,是在说又启的这桩案子。 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许晟抬起头来,见顾耀站在前台旁的台阶上,示意秦真先上楼去。 第224页 「耀总。」秦真经过他身边点了下头,「是电梯坏了吗?怎么走楼梯下来。」 顾耀笑了一下:「太难等了。」 但等许晟他倒不觉得难,安静地站在靠墙的位置,听他同那边道谢,挂了电话走到自己面前:「......我听theo说,你中午找我?怎么了?有事?」 「没什么。」顾耀摇摇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中午吃饭了吗?」 许晟抿了下唇:「......就是要问这个?顾耀。」他嘆了口气,「我在国外待了十年。」 「那有什么关系?难道时间久,就代表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吗?」顾耀反问,一道又往电梯口走,「你现在代理的又启的案子,要是胃病又犯了,算不算工伤?许律师,这个你专业。」 「不算,不会赖着你的。」 「没说不让你赖着。」顾耀很轻地说,知道许晟不会理他这句话,按下楼层的同时,又问,「所以中午吃饭了吗?」 「三明治。」许晟终于说。 「也算吧。」 电梯门开了,许晟这才发现,刚刚他按不是五楼,是负二层。他皱眉去看顾耀,后者耸了耸肩:「但是不太够。现在也应该吃晚饭了。」 「还有很多事情。」许晟轻声道。 「不是都是我委託的事情吗?」顾耀歪了下头,「现在就当是新的委託事项。」 胡搅蛮缠。 电梯门又关上了。但因为暂时没有人在其它楼层按电梯,所以依旧停在负二楼。 「是又出什么事情了吗?」许晟略微往他走近了一步,想要打量顾耀的神情。但顾耀不躲不避地又看回来,他到底先移开了目光。 「没事。」顾耀说,又改口,「和现在不相干的事情。」 「现在?」 「对,现在只想和你吃个晚饭。」他伸手再次按下了开门键,「走吧。」 到爱丁堡之后,为了出行的方便,他们从附近的车行租了两辆车。顾耀拿了国际驾照,但到底和国内的规则不大一样,不太熟悉。好在路上人不多,开得也慢,也就没有太大的影响。 起先许晟以为是因为后天开庭在即,他多少紧张,路上于是还是说了目前进展的情况。顾耀听着,并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只是说到官司,不免又要提到又启最近并不乐观的经营——这几天他们和魏央还有曹川皓也保持着一天一个短会的频率,交流国内最新的舆情进展,哪怕许晟不刻意去问,心里也很清楚现在又启的压力,已经像冬日里压在松柏枝丫顶端的雪球,风吹草动间,恐怕就玉石俱焚了。 「其实我觉得,魏央的提议,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官司我一定会让你赢,但是赢了,也不是所有事情都立刻解决。又启需要恢復的时间。」 顾耀看着没什么方向的样子,也没有设导航。像是绕着城区漫无目的地打转,许晟靠着车窗,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完了斩钉截铁的结论,又提起了另一桩事情来:「对你们的专业我或许没有那么清楚。但是站着法律支持的角度,产品做转型调整,是没有任何风险的事。其实也不单是因为现在,魏央原来也同我谘询过......」 「谘询《无限》吗?」顾耀指尖敲着方向盘。 他在故意装傻,许晟皱了下眉:「我在说《always》。」 「不可能。」顾耀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在许晟下一句话出来前,开口道,「不用给我算帐,你是法务又不是财务。魏央已经拉着财务总监给我发过大概十版测算了,我自己也会,但是。」他一顿,「不可能。」 顾耀甚少用这样的口吻同他沟通,哪怕在他刚刚回国,双方最别扭的时候。这很反常,反常得有些不像他,许晟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 顾耀却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你当然不明白。你不需要明白。」 笑容里没有嘲讽,或许有的只是一点无奈。也就是这轻飘飘的一点,让许晟没有办法把原本准备了很久的说辞再继续下去了。 于是突然之间,车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能听见空调还在运作的声音。好在,很快顾耀把车停了下来。 这里离爱丁堡旧城已经有不短的一段路程了,往前开也没有路了,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就能看被一堵墙堵死了。 原本许晟以为他只是随便停下来要聊一聊,但顾耀却解开了安全带:「到了,下车。」 这里竟然是个类似于唐人街的地方。 刚到伦敦工作的时候,许晟因为公事,来过一次爱丁堡。 当时一道出差的同事里面,有一位便出生在这里,大学时候才从苏格兰去了英格兰。那是桩类似于背调的差事,并不大忙,于是结束之后,他也略尽地主之谊,带他们简单在这座英国中世纪古城里游览了一圈,但并没有提到爱丁堡还有这样隐秘的所在。 对比起常见的经营各种丝绸,茶叶,或者是中餐厅的类似于大型市场的唐人街,这里其实更像是一个单纯华人聚集的区域。街道并不长,道路两旁也是住户居多,零星有一两家商铺,很明显的黄种人面孔,卖的却是羊毛围巾或者黄油饼干这样的英国特产。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里走。道路尽头是一家中餐厅。巴掌大的门脸,一共就三张桌子,一对头髮花白的老夫妻。头顶的招牌被烟燻黑了一半,只看得清末尾两个字是餐厅。 这就不大像是随性而至了,许晟偏头看了他一眼。顾耀抿了抿唇:「我问了酒店的服务生,有没有能吃手擀面的地方,他们给我推荐了这里。」 第225页 这个解释让许晟愈发地诧异,然而顾耀已经走了进去。他甚至是都定好了餐,进去之后没有再点单,和老人核对了预留的电话号码之后,就在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 许晟正要跟进去,手机又响了,他走到一旁去接通:「餵……」 「生日快乐。」 太晚了,国内已经十二点了。舒琴睡得一贯早,应该是可以调了闹铃又专程起床给他打电话。 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还以为,今年生日,你能在家里过呢。」 许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日期,的确是已经到生日了。 「谢谢妈妈,我都忘了。」他转过头去看顾耀。身影被绿植挡住了一半,看不清楚,他抿抿唇,「我给你和外婆买了礼物的,你们收到了吗?」 「收到了,家里也给你备了,等你回来拆。」舒琴轻声道,「最近忙吗?」 「还好。」 于是就又聊了几句琐事。无外乎是让他自己注意身体。又听舒琴道:「你爸爸要同你说话。」 「爸爸。」 「还顺利吗?」许启君开口道。 他和家里说要来英国出差,并没有说具体的什么事情。但闹得这么大,父母不会不知道。只是并不点破——就像他当初接下又启的合作一样。 「还好。」 许启君顿了一下:「自己都能应付吗?」 「嗯。」许晟隔着听筒点了点头,想起父亲看不见,又应了一声。他直觉父亲说的或许不止是官司,但也只说能应付。 既然他这样讲,别的许启君也就没再多过问,让他明天抽个两边时差都能对上的时间,给外公外婆打个电话就挂了。 许晟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回去。晚餐已经端上桌了,摆在他面前的,果然是一碗长寿面。 许晟垂眼先挑了一筷子青菜,是他喜欢的清淡的口味,不放太多的调料,只有汤底来提鲜。 细长的一根面条,雪白地盘旋在海碗里,许晟很努力地不去咬断。吃完面,又咬了一口碗底卧着的煎得金黄的鸡蛋,才抬起眼来。 「谢谢。」他对顾耀说。 顾耀面前同样是一碗面,他喝了一勺汤才道:「这样的话不必讲,你忙得生日都忘掉,总是我的不好。」 语气是很轻松的,车上那点莫名的不愉快似乎已经过去了。然而许晟还没来得及开口,顾耀却又继续道:「我没有给你买礼物……」 「不用……」 「因为想起来,你还欠我一个。」 许晟指尖僵了一下,听顾耀继续道:「有一天在我家吃的晚饭,好像也吃的面,我记不太清了。回去之后,你给我打了电话,说让我自己挑一件礼物,当我的生日礼物……」 他的语气自然地如同在说一件昨天的事情,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当然,生日礼物后来你也给我买了。但不是我自己挑的,我想那个不算。可以再找你要一件吗?你说的,我要什么都可以。应该不会赖帐吧?」 一番话听下来,实在很难说谁是更无赖的那个,「……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我是不认的。」 「没有忘……不赖帐,算数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许晟轻轻一抿嘴,「你要什么?」 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尽管隔得这样近,彼此眼底的情绪,也并不能完全地分清。没有别的客人,后厨里,仍然有锅碗瓢盆的响动,大抵是老夫妻在做自己的晚饭,有很家常的香气飘出来。 「不用现在,不是现在。」片刻之后,顾耀又笑了,「后天官司结束再说吧……本来也没有想这么快找你兑现,但是……」 他没有说完,短暂的停顿之后,很自然地把许晟剩下的半个煎蛋夹过来吃了,站起身来:「走吧,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乎没有再说话。第二天一早,许晟又去了圣安德鲁丝。这次他是自己去的,听秦真说,是找到了什么新的关键证人。有多关键顾耀没问,但知道许晟回来,其实已经是星期一早上的凌晨四点了。 他等到隔壁门响了,自己才上床睡觉。 于是他们再见上面,是在去法庭的车上。 没有休息好,许晟眼下有很淡的青色。不过精神很好,一路上都在看文件。 酒店距离法庭并不远,过了两条街,已经可以看到白色的尖顶。 许晟合上手里的资料,很轻地唿了口气,拉开车门,正要下车。顾耀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以为他是紧张,在这样的时刻。尽管在他们目前的关系里显得不那么合适,短暂地一僵之后,许晟还是回握住了他。 「都没关系。」 顾耀却对他说。 「什么?」许晟一时没听明白,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输赢都没关系。我不是一定要赢。」 顾耀语气很平稳。许晟也终于发现,此刻更冷的,其实是自己的手。顾耀的掌心才是温暖的那一个。 「我可以从头再来。我不怕。你也别怕。」 第73章 兑现 大概是许晟上次回英国那段时间,顾耀在公司加班太累的时候,会放一些英国的法律剧。 其实也不看,就开着当背景音。这个短暂的癖好,在许晟回国之后就很自然地消失了,从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第226页 影视剧里面演得专业又刻板,总是穿着律师袍。顾耀自己坐到了被告席上,才知道原来商事案件是不需要的,穿正装就好。 许晟今天穿的是深黑的一身西装,显得他人愈发地白,说话时喉结上下挪动,顾耀移开了视线。 商事审判也并不会涉及到陪审团,所以法庭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人。 对面ind的律师,也是个华裔。甚至可能是顾荣平安排的,花了大价钱,抱着必胜的决心来,言辞情绪都非常地激动。 衬得许晟很淡,一手支着面前的桌子,陈词的时候语速很平稳,但很精准。有几个瞬间,顾耀看着他的脸,错觉是回到了高中时候,他给同学讲题,永远有条不紊。 他也永远在看着他。 英国的法官耐心格外地好,基本是不会打断律师陈词。一轮一轮地证据作补充,从早上一直到了下午三点多。 起先顾耀还能听得懂双方的发言,但是专业术语太多,时间又太长。慢慢也就不去听了,只是看着许晟,看他站在他身侧的位置。 轮廓分明的脸,挺拔的肩背,和撑在桌子的手臂上,隐约的青筋。 顾耀想,他是真的不怕。并不只是安慰许晟。从头再来没关系。他的人生中,有过太多个更糟糕的时刻。 现在,其实他觉得还不赖。哪怕被自己的亲身父亲送上了被告席,至少他有「同谋」在。 父亲不是自己选的,同谋是。 中途有一会儿,顾耀的确希望这场庭审能够快点结束,他觉得许晟应该累了——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正式开庭前,theo给他科普过,审理之后可能并不会当场宣判。所以当法官短暂休息后,回庭开始口述判决结果的时候,一开始他是没有反应过来的——英国的宣判实在太长了,像个即兴演讲。 只有最后一句很易懂:「dismiss the ims。」 顾耀还在愣神的当场,旁听席上theo和oliver已经站起身鼓掌拥抱了。对面的代理律师和ind的公司代表面色铁青,言辞激烈地试图继续向法官分辨。 但这些都不在此刻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了。许晟站着陈述了一天,此刻终于可以坐下来。拿过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这是我的水。」顾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此刻说出这样蠢的一句话。很快又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喝。」 许晟抿了抿唇,伸手从已经走到他面前的书记员手中拿过写有判决结果的指令:「签字,最下面那里,签你的名字。」 「结束了吗?」签完字还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他们可能会提起二次申诉。」许晟说,还是渴,又喝了一口水,「不过我想问题不大。」 顾荣平这次是大动了干戈,给又启造成的动盪,的确也伤筋动骨。在顾耀的设想中这样激烈的冲突或许要用更惨烈的方式结束,所有接触到案件的律师,除了许晟,明里暗里也都暗示过他,所以他也做好了这个准备。 但是既然这样就,结束了? 可是是容易的吗? 顾耀的目光从许晟有些干裂的嘴唇上滑过。他又瘦了许多,在英国短短一周,顾耀盯着他吃饭,依然肉眼可见地瘦下去,面颊都有些微微地凹陷。 找各种证据,见各路证人,房间的灯亮整晚地翻案例——今天出庭的证人有七八个,甚至还有对方公司离职的高层员工。 顾耀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许晟从来也不说。 就像此刻,他垂眼捏着瓶盖,没有看顾耀,讲的依然只是:「……你说你可以输,我不可以,我不能接受。」 顾耀实在很难说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但这里显然不是一个适宜讨论其它任何事情的时候和时机。 法官退场之后,品牌和研发的同事,以及高而达的三位律师,都很迅速地从旁听席围了过来。 「我真想让律所里那些觉得你做负责人太年轻的人都来听听你的庭审。英国法院不允许录像,我都很难说是谁的损失了!」theo很激动地拍他的肩膀,「秦真说,你找到了关键证据的时候,我原本都不十分相信的,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最后许晟找到的证据。还是把在这场案件中,隐身的第三方——open mate一起拉扯了进来。 ind的创始人之一曾经在研发open mate的位于圣安德鲁斯的那家学术机构,交流学习过一个月。在当时某门课的课堂论文里,他提到了对ind的初步设想。许晟依此为基础,向法庭申诉,open mate对ind非开源数据集的使用,是不构成侵权的。在这个侵权关系不成立之后,又启自然也解脱了出来。 说来也不难。 但那段交流学习因为时间很短,ind本身也不算太知名的企业,在此前没有太多的媒体关注。对于创始人过往的经歷,并没有现成的资料可以用。那份课堂论文也并没有录入到公开的学术网站。许晟前前后后翻了两千多份材料才找到这一丁点的联繫——而在着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获得什么,只是把所有能试的方向都试了。 又找遍了苏格兰几乎所有涉及到科技公司侵权案例的判决,才找到可以支撑的案例。 theo一面同他说话,又拖着他去和刚刚的法官寒暄。 英国的法官基本都选自资深的出庭律师,甚至律师也可以在执业的同时兼任法官,这位法官就是后者。theo和他在某次交流论坛上见过。开庭前需要避嫌,宣判了,总是需要打声招唿的。 第227页 这种场合,顾耀不方便去的。他也没时间去。判决结束,本身带来的负面影响没有。当务之急,是如何快速地去做消解。 案子告一段落,但并不是彻底结束。他们各自都还有事情要去处理。法院也还有各种补充的材料要交。这段时间离职的人员不少,顾耀开完了品牌的会,又远程和魏央核对接下来的人事安排。 各种事务堆积又是两天过去,去机场的路上还在研发人员过后面的产品方案。 「耀总……你不回去吗?」走到安检口,三位下属,才发现事情似乎有些变化。 「我是因为和你们路上对材料才来机场的。」顾耀合上电脑,「就是这一版,后面和师兄确认就行。」 「哦,好……」几个人对视一眼,但谁也没敢多问。犹豫片刻又道,「那我们需不需要再留一个人……」 「不用。」顾耀截断他们,顿了片刻,只说,「是我自己的事情。」 每天都在宴会厅核对材料,都习惯了,先去了四楼。到了门口才想起来不对,正要准备上楼去,忽然听见里面有人声。 推开门,竟然许晟,秦真,oliver还有theo都在。 「……正说给你打电话呢。还以为你们都走了。」theo道。 「是案子上有什么新问题吗?」顾耀开口道,却也看见了放在旁边的行李箱。 「案子目前的问题基本已经处理完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先补交新的材料。我们先回伦敦去了。」秦真接话道。 「你也去?」顾耀问她,眼睛却扫过了许晟。 「嗯。季度原本也有会议,既然在英国,就去一趟。从伦敦回国的航班也更多。」秦真微笑道。 顾耀点了点头:「那回国见。」 「回国见。」 又和oliver还有theo道了别,感谢他们过来支援。只是没有和许晟说话,就看着他,一手拖着行李箱,和他们一道出去了。 空调温度开得太低了。也有可能是今天原本就冷。顾耀觉得身上都僵了。他听见楼下,有车开走的声音,当然更大的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顾耀很艰难地唿了口水,转回身去,又再次愣在了原地。 「……你不是走了吗?」他看着许晟,半晌,开口道。 「那是秦真的行李箱。女孩子东西太多了,我帮她拿了一下。」许晟站在门边也没有走过来。 「……你们不是要去伦敦开会吗?」 「也不是一定要去,线上也一样。」许晟面色平淡地说完,短暂停顿一秒,「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我还要找你兑现礼物。」 许晟嗯了一声,转身又往走廊那头的电梯口走去。顾耀也跟了过去。 还是下了负二楼,上车,出酒店,仿佛许晟生日那天重演。 就连漫无目的也是一样地,从科克本街绕到了皇家一英里,又绕了回去。 始终没有人说话。顾耀不开口,许晟也不问目的地在哪里。 太阳已经慢慢西斜了,而车终于停下来,在市政厅的门口。 「进去吗?」 半晌,顾耀开口,但没有看许晟,只是盯着远处城堡塔尖上,一点点的光亮。 「做什么?」 「和我结婚。」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于是又一起沉默了。 「give notice应该去register office。」末了,许晟开口道。 「已经公示过了,时间也够了。」顾耀觉得自己声音有点抖,只好更紧地抓住了方向盘,「我定了在这里註册。」 许晟微妙地沉默了一秒:「giving notice,理论上需要双方在场的。」 「只要想,就总有办法的。」顾耀从外套里拿出了home office寄出的审查信。 许晟接过去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你的办法,不太合法吧?」 「你要起诉我吗?」 他们乱七八糟地讲一些不大有调理的话,只是绕开最关键的问题,然后又在某个瞬间再度一起沉默。 「许晟。」终于,顾耀转过头来,他叫他的名字。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他们都回到了十七岁那一年,他看着他琥珀一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和我结婚,这就我要你兑现的礼物。」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还要更一章,但是写得不太满意,我更了应该要再改。大家明早再起来看哈。 第74章 爱恨 註册地点顾耀预定的是市政厅里最大的一个可以容纳七十个人的房间。 倒也不是什么其它的原因,尽管通过审查的信件已经收到了一周,但註册地址和时间,的确是官司打完那天,他去register office订的。 在所有可以选择的註册地点里面,这是最快的一个,他不想等更久的时间。 工作人员早已经到了。他们在门口消磨了太久的时间,往里走的同时,已经有两通催促电话打过来。 按照英国的传统习俗,註册仪式当天也就是婚礼。所以大部分的新人,都会穿礼服,或者带一些其它的装饰,亲朋好友基本也会跟来。这就显得空手的两个人,多少有些奇怪——还好他们今天都穿的衬衣,稍微显得不那么随意。 况且工作人员也是见惯了市面的,所以只是提醒他们,完成仪式,还需要两名证婚人。 「如果今天没有证婚人的话,也可以改天再来註册。」 「不改,就今天。」顾耀立刻说。又对许晟道,「你等我一下。」 第228页 往外走的同时,还不忘回头看他,仿佛担心许晟临场反悔一样。也就两三分钟或者更短,他就找来了他的证婚人——隔壁房间一对刚刚完成註册的新婚夫妻。 「没有说不能是陌生人吧。」顾耀说,很理直气壮。 工作人员这下表情是有一点奇怪了,看了一眼许晟,后者表情很平静。而且,的确也没有这项规定,咳嗽了一声:「当然可以。」 因为有过提前公示的环节,所以只是註册仪式原本就并不复杂。加之他们也没有做额外的准备,于是只剩下了宣读誓言和签字。 英文的誓言,念起来其实有些像背课文。 贫穷富有,美貌丑陋,两个要把余生融为一体的人,也要用这些肤浅的标准去评判对方吗? 不过他们还是跟着一字一句地念完,又接过了需要签字的证件——从又启创办之后,顾耀觉得自己似乎总有签不完的文件,各种文件,合同,审批。甚至两天前,他还刚刚签下了判决书。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拿着笔,他忽然有一种,其实根本没有学过写字的错觉。签下来的名字,总感觉歪歪扭扭。 但也不可能重来一遍,也不打算重来。 他抿了抿唇,签完之后递给了许晟,连着笔一起。指尖相触,又很快分开,许晟接过了纸笔,然而落笔的声音,迟迟都没有响起。 一秒,两秒,半分钟过去了。 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那对临时被他拉来充当证婚人原本笑着的年轻夫妻,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 「不想结吗?」 顾耀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比想像中,要平和很多。许晟没说话,想或者不想都没有。顾耀于是探过身,直接握住了许晟握笔的手。 「先生!」工作人员立刻阻止道,「结婚是需要双方自愿,同意的,不能有任何强迫的行为。如果你们没有考虑好……」 「你真的想结吗?」许晟却开口了。。 一个很相似,又完全不同的问题。这个问题何其奇怪。顾耀想。 可是许晟看着他,重逢以来,其实他很少会这样毫不躲避地和他对视。用他浅色的眼睛,沉沉地望着他,只要被他这样看着,顾耀发现自己其实就是没有办法说出话来的。 「算了。」 僵持良久,顾耀道。他笑了一下,也奇怪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还能够顺利地作出一个勉强能够称为笑的表情来。「不结就算了……本来也早就过了时间了。」 话这样讲,可是偏偏他们的手还覆盖在一起。只是彼此的指尖都是僵硬发木的。所以任凭外表看来如何亲密无间,内里也没有真的挨在一起。 闻言许晟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转过了头,又重新看向了面前的一纸婚书。好像现在才开始认真地阅读。 只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下一秒,许晟手腕一动,非常轻易地挣脱开了顾耀毫无作用的束缚。就像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他。 像被人抽掉了一根骨头似的,顾耀觉得一口气,也跟着泄了出去。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原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然而也就在他将要起身的那一刻。许晟突然很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拿起了笔,抬手,在他的名字边,签下了自己名字。 「先生……」 工作人员也蒙住了,看许晟又看顾耀,来来回回好几次,然而组织了半天的语言,也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是不是还需要证婚人签字?」许晟问话的同时,已经把婚书递到了那对夫妻手里。 「麻烦了。」 「……你们是真的要结婚吗?」 把婚书还给许晟前,那位女士和许晟确认了两遍sure?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离得这样近,其实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已经结了。」许晟谢过她,从她手里拿过婚书,又重新递给了工作人员,「公证盖章大概需要多久呢?」 「一到两周。」 不管过程如何,至少现在手续是齐全了。也只能按照程序继续流程:「现场取还是邮寄?」 「邮寄。」 「需要几份呢?默认是提供一份的。」 「两份吧。」许晟想了想,轻声问顾耀道,「你要吗?」 语气随意得简直像在问他要不要吃饭喝水一样。也没有等顾耀回答,就直接做了决定:「两份。」 「两份的话,需要补交费用。」 「好。」许晟掏出钱夹来,打开数出对应的数目,递给了他。 不知道怎么了,工作人员接过钞票的同时,小小地惊唿了一声,又假装很不经意地打量了顾耀一眼,再询问许晟邮寄地址的时候,语气也正常了许多。 他还坐在椅子上,许晟站着,这个角度。也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怎么了?」 「没事。」许晟把写好邮寄地址的纸条放下,「走吧。」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延着来时的路开回酒店。又在车库的在原位置,停下了车。乘同一部电梯,从下楼到上楼。 只有时间不会因为动作的重复而重演,光洁的电梯门,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了,又好像并没有任何的差别。 顾耀不明白许晟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后者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想法。关门前,彼此连再见也没有说。顾耀等他进了门,才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去。 第229页 索性又写了会儿代码,但心里是很乱的。敲得时候太用力,手都痛了,写出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全部通通删掉。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他以为是许晟,接的时候有些没拿稳,掉在了地上。还在地毯铺得足够厚,重新捡起来,才发现是另外一个名字。犹豫了一秒,还是接了:「餵。」 「官司没打,收了钱,也没有一句话。赢了,倒是立刻把钱还了。」顾溪开门见山,很轻地一笑,「我该说你是有骨气,还是没有呢。」 前两天,他已经让财务把那笔资金转回顾溪的帐户上去。但大额转款受限,并不能实时到帐,想来她是今天才收到。所以打了这个电话来。 顾耀没有计较她语气中的嘲讽,任由她说完,才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说你蠢,你还真是不聪明。」顾溪静了两秒开口,言谈间,嘲弄的意味并没有减少分毫,「我给你钱,只是怕你垮了,回来和我争,我哪里能争得过你呢。这点自知之明我是有的,索性捧着你活着了。你活得越久,我越安全。」 「那你看我能活多久?」顾耀低声道。 「找我探消息呢?」 她不说,顾耀也不再问:「……你给我钱,他知道吗?」 这个他是谁,他们都很清楚。顾溪一笑:「你觉得呢?想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不想的时候,自然就不知道。睁眼闭眼的事。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就怎么眨了。」 一贯顾溪对他都是不满的,但面对一切的始作俑者——顾荣平,她却永远都是恭敬不如从命,甚少流露出这样直白的情绪来。 原本顾耀以为,这通电话是因为钱的事,几句听下来,反而这桩距离最近的事,倒像只是个顾溪来电的幌子了。 「他是不是病了?」犹豫片刻,顾耀开口道。 「我真该让顾总听听,他的宝贝儿子就是这样盼他好的。」顾溪说,但言辞间,却并没有否认顾耀的话。 心里的猜测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证实,顾耀抿了抿唇,正要开口,顾溪却道:「奉劝你一句,不要太得意,毕竟很快,或许就不止你一个宝贝了。」 无论如何,顾耀也不可能认为顾溪这句话是在说她自己。可指向性又是那样的分明,叫他不由得一愣,恐怕这才是今天这通电话的真实目的。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话到这里,顾耀也不再遮掩。「咱们恐怕很快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兀,的确叫顾耀愣了一愣。但硬要说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太令人意外的地方。 顾荣平身边各色的女人从来没有断过,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隐疾作祟,怎么可能,到现在才顾溪和顾耀两个孩子。可既然有了他们俩,再多一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愿老天保佑是后面一种吧。再来一个你,或者还不如你,那我可是吃不消了。」 「是......」顾耀下意识开口,其实那么多的人选,也不知道猜哪一个。刚说一个字,顾溪也就截断了他。他们姐弟之间的默契,似乎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出现。 「是谁生都不重要。是顾总的就对了。不过这对你来说,算个好消息?你要是真不想回来,至少他的精力暂时挪开了……你要是说假话……毕竟咱们先认识,我想至少一致对外了再说?你要是联合上他或者她来对付我,那我真是……」 今天她的话尤其多。颠三倒四地,其实倒有些没逻辑。起先顾耀自己心里装着事,也没太注意。现在她话密了,才发觉语气都有些不大对。 「你怎么了?」 「没怎么。」顾溪没所谓的语气,「只是有时候想一想,觉得真是没意思。每个人都没意思,我都不想争了……顾耀,你不在这里面,真的太好了。」 嘟嘟的忙音在耳边迴响。顾溪挂得很快。和来电一样突兀。 顾耀再拨回去,她就没有再接。他离开z市太久,又一直都不和他们一道住,家里用的人,其实都不认识了。最后辗转託了物业联繫上。听他们说顾溪在家,略微放心了一点,又让人上去看看她的状态,对方却说一切都正常,事情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只是涉及到的人多了,难免恐怕明天就传到魏玫耳朵里去。知道他和顾溪有联繫,又是一场闹。但他的确没有精力事事都兼顾。 处理完一切,距离顾溪电话打来,其实过去也还不到半个钟头。却总感觉时间尤其地难捱。顾耀起身走到冰箱前想要找一瓶冰水。一打开,目光先注意到的,却是放在保鲜层的牛奶盒子。 遥远的天幕上挂着的依旧是一轮玄月,映着远处模煳的山的轮廓。那天是上玄月,今天可能是下玄,也有是可能反过来。他记不住阴历的时间,所以分辨不清,也不重要。只是忽然又记起,以前有人跟他说,不能指月亮,会被割耳朵。 后来当然明白了,那只是一种引人上钩的手段。但后来每次想起来,也并不会觉得被欺骗的痛苦。或者也有,但被其它东西压下去了。 就好比现在,明明,他也是他烦恼的根源,可是当有新的烦心事来的时候,他还是愿意,也只能,想一想他。 夜更深了,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捲起树梢的叶子,像一层层细微的波浪翻滚过。又透过没有关严的玻璃门,勾起了窗帘的一角,但没有灯光透出来。 第230页 他猜测许晟或许已经睡了。他能安稳地睡一觉其实也好,顾耀想,至于天亮之后他们要怎么办,他还不知道。对于许晟,有时候他会想很远,有时候又觉得,能把握住眼下这一刻也不错。 也就是在这一刻。阳台门,忽然打开了。 「怎么了?」对视片刻之后,许晟问。 「什么?」顾耀反问。见他看着自己,半晌,耸了耸肩,「没事,小事。你怎么还没睡?」 「没睡着。」 「不会是后悔今天签了字吧?」顾耀话出口其实就意识到不应该,但也没有收回的余地。好在许晟还是很平静地,只是抿了抿唇,却是反问他,「你不睡觉,是在后悔吗?」 「我先问的。」 「没有让你一定要回答我。」许晟很轻巧地就把话头扔了回去。顾耀喉咙哽了一下,只好把他所谓的没事和小事,删繁就简地讲了出来。 「到你了。」他其实不太想让许晟听这些东西,所以简略说完,就很快岔开了话题。心里想的是,许晟不回答也没关系。但片刻之后,许晟还是开口了,答非所问:「你在阳台上站了快一个小时了,我怎么睡?」 「有这么久吗?」顾耀下意识地抬腕去看表,但紧接着又突然意识到,这个其实根本不是重点,「......你怎么知道的?」 许晟指了下他身后的灯,又指了下窗帘中间狭窄的一条缝隙:「你的影子会透到我的床头上。」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或许是因为声音轻,就带上了一种薄纱一样的,模煳的温柔。所有的不愉快,仿佛也都被轻轻地,先遮掩了过去。他眼前能看见的,也就只有此刻的他。 阳台的光落在许晟的脸上,他身后是漆黑的夜。顾耀看着他,莫名觉得如同一张画。一定要是水墨的,三两笔,就勾勒出永恆的轮廓。 「我不知道。」顾耀鬼使神差地开口,「我能过来看看吗?」 用的是疑问句。在心里也给自己设置了十秒的,等待答覆的时间。但实际上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他已经一手撑着乳白的的围栏,跃到了隔壁的阳台上。 隔得近了,他能够闻到许晟身上,那种很淡的沐浴液的香气。 头髮洗过了,还是是半干的,还带着水珠。有一滴滚落了下来,被顾耀连着他的唇,一起吻住了。 是陌生的。毫无疑问。 他们相识已经十年了,真的相处的时间,其实也只有这个零头而已。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最接近的一刻,他的唇也只堪堪擦过了他的侧脸。可是他的确也无数次地吻过他,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午夜梦回的瞬间。他不愿意从哪些梦里面醒过来。 现实是比梦境更好的,有梦里没有的温度和香气。 他想过了,真的想过了,如果许晟拒绝,那么他就停下来。可是没有,在最初短暂的因为惊讶而产生的僵硬之后,当顾耀的掌心握着他的脖颈,舌尖滑过他嘴唇的那一刻,许晟轻轻张开了唇。 他不应该纵容自己的,不应该对他这样好,一点也不应该。他们跌跌撞撞地亲吻着,最终倒上床的前一刻,这个念头短暂地从顾耀脑海里面滑过。 可是很快他就顾不上再去想这些了,缠绕在耳边的心跳,唿吸,乃至血液从血管中更快地滑动过的声音,压制住了所有的理智。 许晟的衣服被他剥得乱七八糟,他自己的也不遑多让。浴袍的带子,不知道为什么缠住了他们的手腕,像月老的红线,怎么都分不开。 「这样不行。」顾耀说两句话,又忍不住低头去吻他,好像只有从对方唇里偷一点氧气,才能继续活下,一只手从他柔韧的腰线滑到了腰窝上,又反覆地流连。「......有东西没有?」 许晟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很难说是想推开他,还是拉得更近一些,在亲吻的空隙终于抽出时间来回答他,声音比平时更软一些:「你觉得呢?」 「那怎么办?」顾耀贴着他的耳边很轻地笑,又很没有逻辑问他,「......你刚刚是不是喝酒了,我怎么感觉醉了。」 「......我不管,你的事。」 许晟话语是很清白地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可是他们的指尖却那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相贴的小腹,也渐渐粘稠起来。 「好,我的错,我想办法。」顾耀很好脾气地应他,其实哪里有什么办法。低头去吻他褐色的又盈了水的眼睛,手在床头胡乱地摸到了一支润肤露。 酒店配的。顾耀的床头也有一支,爱丁堡的秋天有些太干燥了。但他从来也没有用过。所以现在打开,才知道原来是奶油味道的。 过于甜腻的气息,让顾耀错觉自己陷进了一朵奶油味道的云里。他的唇从许晟的面颊一直滑动到他的喉结和肩头,低声问他痛不痛。许晟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伸手去捂他的嘴,又被顾耀衔住了手指,一根根地舔舐过。 「......痛又怎么样?」 许晟被他半压着,有一种被勐兽拆骨入腹的错觉,也不是错觉。 「我也痛。」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刻,顾耀的声音却显得格外的冷静,「有时候我在想,可能你出现,就是为了让我感觉痛的。」 所以他现在统统都要还给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是许晟自找的。许晟抬起脸来,看见顾耀眼底自己的影子。他知道自己的眼里,也只有顾耀的身影。一滴汗水,从顾耀的发间,落到了他的眼睛里。于是一滴泪,也跟着滚落出来,并不是因为另外一种痛感。 第231页 而给予他此刻所有痛感的罪魁祸首,却俯下身来,用最温柔的姿态,吃掉了他眼角的那滴泪水。贴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短短两个字,千迴百转,很难说清其中蕴藏的,浓烈的无法逃开的,到底是爱,还是别的东西。 所以顾耀最后对他说的是爱还是恨,许晟真的也没有听清。 他睡着了。不算很沉,但起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手足相缠间,也就还算安稳。月亮逐渐西沉,夜色被晨光取代。顾耀放开了他。动作是很轻的,可是温度的消失,却是很分明的。 他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衣服穿好,又重新回到床边坐下,隔着一臂远的距离,看着他。 许晟清楚,顾耀一定知道他醒了。可是他始终没有睁眼,顾耀也不开开口。彼此都不揭穿。长久的凝视之下,许晟想,自己或许还会再得到一个吻。 可是最终却没有。 身侧一轻,是顾耀站起了身来。继而门很轻地响了一声,又关上。 许晟缓缓睁开了眼。顾耀已经离开了。 第75章 我爱你 房间里静也暗,仿佛还在夜里。 可从窗帘缝隙透进来,落在地板上的,那一抹刺眼的亮光。却在无情地提醒许晟,夜晚已经过去,一切,结束了。 半边床铺早就冷了下去,靠得近了,依稀还能闻到一点点类似于青柠味道的气息。可是这样清爽的香气的背后,果子为什么却是酸而涩的? 他在被子上一寸寸摩挲过,却迟迟没有办法再温暖起来。连带着自己的手,也一併冷下去。直到指尖,碰到了残留着的,一根短短的头髮。许晟慢慢收回了手,把那根髮丝,也一起抓进了掌心里。 其实还早,下楼的时候,才刚刚九点。他原本是要去退房,走到前台,还没有开口,服务员热情地提醒他,早餐厅在往左边的方向。 「有刚刚出炉的面包和新制的果酱,牛奶也是牧场一早送过来的……」 「有汤面吗?」许晟问。 「什么?」服务生愣了一下,才说,「……现在没有,中午有肉酱意面……」 可是此刻,他只想吃最普通的手擀面,不用太多的调料,只靠汤底提鲜就好。他谢过服务生的好意,转身出了门。 那天来的时候,没有觉得这样远,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熟悉路,开错了好几次。终于再次看到那条唐人街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 只有一桌客人在,已经吃完了,碗碟大都空了,坐着在聊天。老夫妻俩坐在走廊下晒太阳,见许晟走过来,很自然地问他要吃什么,没听见回答,又切换了英文。 「我会说国语。」许晟回过神来,还是坐在了那晚相同的位置,「一碗素面,加一个煎蛋。」 盛在海碗里的面条很快端了上来。汤里加了虾仁,用一点点猪油化开。绿色的菜叶和雪白的面条,顶上有几粒枸杞。非常清淡而家常的味道。 「是不合口味吗?」始终不见他动筷子,老人关切地询问道。 那天他和顾耀来得晚,光线幽微,他们又几乎一直在后厨,所以并不记得许晟。世界上的大多事情,或许都这样,旁人如云烟过眼,只有当事人耿耿于怀。 「没有。很好吃。」 许晟说。一点点把面条吃下去。碗底的煎蛋他还是没有吃完,只是这次没有会替他吃掉剩下半个的人。 再度走出那间小店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只看见远处天边有飞机掠留下的尾迹云的痕迹。今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天气。 原来《六祖坛经》里说,物随心转,境由心造,也并不全然是这样一回事。只有小孩子,才会在应付差事的作文里,借景抒情。 而当他们长大了,渐渐就会认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世界的中心。甚至能够在某个瞬间成为某个人的中心,都已经是一种侥倖。 车还是停在那天相同的位置,只是今天驾驶室里换了人。拉开车门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是电量不足的提示音。 未读的消息有很多,大都是公事,但不算太紧急,他一个也没有回。从头翻到尾又翻回去一遍,直到手机自动关机。 车上有充电线,犹豫了一下,许晟没有充。否则他怕自己会时常忍不住点开。不留希望,就不会失望。四个小时过去了,原本也没有什么希望。 于是,开着车在城里乱晃,爱丁堡并不大,每一条街都似曾相识,熟悉得让他有隐隐的心烦。 最后开上了卡尔顿山。 这座因为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小山在爱丁堡的老城区,往北边可以看见海平面,在逐渐暗沉的天幕下,是一种更加幽深的没有终点的蓝色。 已经荒废了两百年都没有完工的苏格兰国家纪念碑周围,满是形形色色的,等着观赏日落的游人。 「许……」 身后有人用很不标准的国文试探地叫他。许晟转过头去,才发现是昨天为他们证婚的那对年轻夫妻。他记得她应该叫abril,便也点头打了个招唿。 「还以为认错人了。」abril有些惊喜地笑着对他说,「……你先生呢?」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他和顾耀的关系,许晟一怔,这短暂的错愕叫abril也不由得愣了一下,有些不安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许晟笑了笑,「他有急事,先走了。」 新婚的配偶,无论因为怎样的原因如此快地分离都显得不那么正常。abril面上呈现出一丝犹豫来。不想让对方觉得尴尬,许晟于是主动岔开了话题:「是来看日落吗?」 第232页 「是啊,这是我们第五次来了。」她点点头。 其实她的英文也不算很流畅,问明她是奥地利人以后,许晟于是换成了德语。 或许是母语更亲切,abril很快打开了话匣子,她和她丈夫就是在爱丁堡旅行的时候认识的,所以每年都会再回来一次,一直到今年,两个人终于结婚。 对比起abril的健谈,她的丈夫看上去要腼腆许多,拿着相机一直在拍周围的景色,偶尔听到妻子提到自己的名字,就转过头来笑一下,两人目光相接,总是很甜蜜的。 距离日落还有个把钟头,abril热情地邀请许晟坐下来同他们一起野餐。他们从山下带了许多甜品和水果来。 「这家的拿破崙还有布朗尼都很好吃,还有蓝莓和树莓也很新鲜。」 许晟谢过她的好意,说自己不太爱吃甜食。 「是男孩子都不太喜欢甜的东西吗?」abril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丈夫,「ken也不吃甜食。」 「也不一定。」许晟垂下眼,「……他就很喜欢。」 「你先生吗?」听他主动提起,abril试探地问到。 听许晟嗯了一声,于是又有些好奇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高中同学。」许晟说,「很早就认识了。」 「sandkastenliebe ?」这个词在德语里是类似两小无猜,竹马的意思。 许晟点点头,abril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难怪呢,昨天他急匆匆拉住我们,说希望能替你们证婚。你知道的,一般证婚人很少会邀请陌生人的。可是他说,是和喜欢了十年的人结婚,所以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日落前许晟下了山去,其实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不想打扰一对新婚的夫妻一起度过进入新身份后的第一个黄昏。 道路两侧的路灯已经亮起了,透过落地窗,能看见一家三口坐在餐厅里晚餐,灯光落在白底金边的盘子上,盛的牛肉派和椰子油烤的蔬菜。穿着斗篷裙的小女孩坐在比自己还要高的餐椅上,笑眯眯地吃着薯条。 许晟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下,再往前走就看见了一家甜品店,招牌上的字母和abril带上山的袋子一样。 他犹豫了一下,拐进去,这个点已经没有多少蛋糕了,倒是在结帐的柜檯旁边,看见有包装好的白巧克力。 曾经有人一颗糖,就被他骗了十年。许晟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聪明,后来才明白,只是有人心甘情愿在这段关系中,去做那个蠢人。 可是如果他不愿意了呢?那自己还有什么留住他的资格和余地。 可是许晟最后还是买下了一整盒的白巧。糖果当然不是当年的糖果,只是他们也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们,所以也没有关系。 入夜渐渐起了风,天边不知何时,有云层开始堆积,大概是要下雨。行人匆匆都往家走去,只有许晟,没有方向。 其实再过一条街,就可以到酒店。可是他不想看见空落落的房间,也不想回去。就继续无所事事地游荡。最后沿着皇家一英里,走到了圣吉尔斯大教堂。 哥特风格的穹顶下,四面巨大的玻璃彩绘,在这样将暗未暗的时刻,显得暗淡无光。这个时间已经几乎没有游客了,许晟在一间小小的布道厅坐下。 他看着墙壁上的一处浮雕,是教堂的主保圣人圣吉尔斯怀里,抱着一只小鹿。 传说圣吉尔斯在森林中隐居多年,这只鹿,是唯一陪伴他的伙伴。有一天,鹿被国王的猎人射中,圣吉尔斯就抚摸小鹿,将它的伤口,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伤害能够被转移吗?如果可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愿意。可是许晟害怕,他已经感受到痛苦了,另外一个人的痛苦,却也并没有被减少分毫。 其实他不应该来这里的,这是苏格兰长老会的礼拜场所。基督新教认为同性恋是有罪的,感情,欲望,统统都是有罪的——许晟无法去评判别人,可至少他,的确是。 圣人会宽恕罪人吗?可他是给予伤害的那个人,有什么资格去痛苦,又靠什么,去奢求宽恕与原谅。 一直不愿意回家的那几年,他信过道,也信过佛,甚至修习过所谓的大光明。道家,佛家都说要苦修,不吃,不喝,不睡,要戒,要舍,要放下,可是释氏都没有因为苦行而悟道,他又凭什么在自我放逐中得到解脱。 佛,道,基督……没有任何一种教义能够解脱他,能够拯救他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他不敢见的那个人,不能想的那个人,也终于丢掉他的那个人…… 他为他高兴,真的。许晟想,他早就应该丢掉,放弃他了。 布道厅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了。已经过了参观的时间,是来催促他离场的工作人员。 那人尚未开口,许晟坐在原地也没有回头,只说好,马上就走。可是那人并没有因此离开,片刻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一点点靠近,直到停在了他的面前。 久久的,专注的凝视之下,许晟迟缓地抬起头,看见了顾耀的脸。 怎么会有人十年都不变呢?怎么会有人数十年如一日,用相同的目光看着他呢? 「我回酒店,他们说你出来了。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到处找你……还好车行有装定位器……」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已经是秋天了,额头上却连汗也冒出来。又在某一刻突兀地停下,很用力地附身抱住了许晟。 第233页 「对不起,对不起……」他贴在许晟耳边一遍遍地对他说,「对不起……」 他不应该在这里抱他的,用这种失而復得的珍惜姿态,许晟想,上帝不允许。 可是他允许就够了。 如果伊甸园里没有他们的位置,那么一起坠落,也没有关系。 许晟于是抬起手,慢慢地抱住了顾耀的背,又被对方更紧地锁进了怀里。 嵌得那样牢,严丝合缝,合该他们从来都是一体的,是彼此生命中,最不起眼,又最不能或缺的那根肋骨。 于是许晟也终于听清了,昨夜模煳的话,顾耀说原来从来都是,我爱你。 从十年前,就在说的那一句,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怎么有种快要结束的感觉,争取50万以内吧,准备开很刺激的新文 第76章 蛊惑 夜里顾耀也缠他很紧,明明自己是先走的那个人,倒怕许晟离开一样。稍微一动,顾耀也立刻贴了过来。 「热。」许晟的手搭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背小声说。 「那我把空调开低一点?」顾耀问他。许晟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遥控器,又摇摇头,「就这样。」 顾耀就笑了,贴过来蹭了蹭他的脸:「睡吧。」 或许是昨夜的情事和一整天的奔波带来的后知后觉的疲倦。几乎在顾耀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许晟已经睡了过去。 睡得很沉,再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他心下一惊,还好,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纱帘:「醒了?」 昏暗的阳台上,纱帘后顾耀的身影若隐若现。许晟慢慢走过去,没有开灯,只看见他夹在指间明暗的一点火星。 「怎么不穿鞋?」顾耀说,顺手将一张纸片压在了阳台桌的花瓶下。 靠得近了,许晟闻到他身上很淡的一点菸草的气息,于是伸手去拿他指尖的半根烟,顾耀也没有拒绝。 只是垂眸看了眼许晟踩在地板上的脚,抬手揽住了他的腰,略一用力,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阳台的茶桌边。 又回卧室去给他拿了拖鞋出来,半蹲着给他穿上。 月光落在许晟赤裸的双足上,白得像玉一样晃眼。顾耀捏了捏他的脚踝,才直起身来:「总是这样,会着凉的。」 又重新搂住了许晟的腰,嘆了口气:「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要好好吃饭,药也要好好吃。」 「你拿我当女人吗?」 他们身量相仿,只是许晟胃病常年不好,平不觉得,此刻睡袍下的一截腰,堪堪被他握在手里。 顾耀望着他笑,不说话。许晟抿起唇,要下去,顾耀很不讲理地,一把又搂住了他:「好啦,我拿你当小孩子。」 「……那你犯法了。」许晟冷冰冰地说。 顾耀忍笑:「我们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说这样扫兴的话吗?」 许晟不说话,垂下眼,却是慢慢地从花瓶下抽出了那张被压着的纸。 那是一张机票,早上九点从爱丁堡飞回n市的机票。甚至已经盖好了安检章,只是有人在登机前反悔了。 他看着顾耀,顾耀也看着他。 没有解释,许晟也什么都不问。只是伸手从顾耀的衣兜里摸出了打火机,慢慢把那张机票点燃,又在即将燃尽的时候,用那微弱的一点火星,点燃了手里的半根烟。 此前他只抽过一次,也是顾耀的烟,在附中的天台上。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温习起来,多少陌生,好在他记性一贯地好,于是也还是很顺利地,慢慢吐出了一口烟。 姿态也是美的,从拿烟的指尖,到被不识趣的夜风吹起的睡袍下摆露出的半截若隐若现的小腿,无一不是。 「不能说扫兴的话,我应该说什么。」许晟轻声开口。 素白的一张脸隐在很淡的烟雾后。今夜天幕之中,无星也无月。月亮,只落在顾耀身边。 顾耀想自己是被他蛊惑了。 不只是现在,从十年前在走廊上和他擦肩的那一刻开始,早就已经为他沦陷,等待着,期待着,哪怕是劫难的降临。 「我当然想做你的男人,也愿意做你的女人。」 性别,身份,统统有什么要紧。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他的人。良配也好,怨偶也罢,都只能是他。 顾耀忍不住凑上去,一只手仍然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很轻地握住了许晟的后颈,与他很轻地交换了一个吻。 他的拇指,摩挲着许晟的喉结,吻过他的唇,又细细吻他的鼻樑,吻他颤抖的眼睫…… 「许晟。」他叫他的名字,笑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很害怕。」 「什么?」 「你。」顾耀微微垂下脸,靠在他的肩窝,「我一直都怕你。」 他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我怕你后悔了,怕你又不要我怎么办,……我赔不起,不想赔,也承受不起……我不能再听见你对我说任何拒绝的话了……我会发疯的。」 他光明正大,毫无掩饰地沖他示弱,是臣服的姿态。许晟却恍惚自己的一颗心被他拽在手里,任由他拿捏。 「飞机起飞了,我也捨不得登机。我想哪怕你不要我,我也得再回来看你一眼……我是看到你的时候,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想结婚的。幸好不算太晚……」他顿了一顿,又抬起脸看着许晟,「……晚了吗?」 第234页 短暂地沉默后,许晟轻轻摇头。顾耀于是一笑,再肯定没有地对他说:「我想结,我想结婚,想和你结婚,想了十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太亮了,许晟觉得自己要被这样的光芒灼伤了。垂下眼,掩饰地,想要抽一口烟,却被顾耀牵住了手。 「不许再抽了。」他吻了吻许晟的手腕,唇边的温度贴着许晟的脉搏,要一直传到他心里去,「我也不抽了,我们还要一起活到一百岁……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幸好我们认识的时候还那么小,走多少的弯路,都还有回头的机会……我们过去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我不够了解你,你也不够了解我……」 「可是我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别人。」许晟轻轻截断他。 闻言顾耀唇边勾起一个笑容,奖励般地,又贴上去和许晟接了一个吻。不算很深,但是很缠绵,「我也没有……所以我想,这就足够了。」 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去处理,新婚的小两口暂时还没有度蜜月的时间,在酒店胡乱纠缠肆无忌惮地挥霍掉一天之后,一起登上了返回n市的航班。 落地的时候差一刻钟十一点,顾耀已经约好了下午和一个联名品牌方的会议,许晟也安排了律所的例会。 「刚刚下飞机前,我一直在想,要是晚点就好了。」在停车场分开前,顾耀对他道,「晚点一个小时就好,可以名正言顺和你吃顿午饭再走,现在有点太早了……或者你介意再吃顿早饭吗?」 「晚点一个小时你更没有吃午饭的时间。」许晟抬腕看了眼表,并不理会他的异想天开,「你的会在下午一点,机场过去不堵车也得一个半钟头,现在是最堵的时候。 」 「不能说句好听的哄哄我?」 许晟没理他,听见自己的手机响按下了接听键:「餵……我已经到负一楼了,f区……」 他们的车几乎是同时到,一前一后地停着。许晟见司机下了车,远远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他帮忙放行李,自己把行李放进了后备箱。 「我先走了。」他对顾耀道。后者点头嗯了一声,目送他上车。 「许律,是先送您回家还是直接去律所。」司机转过头问他。 「直接去律所。」许晟道,又在司机松开手剎前叫住他,「等一下……等他们先走。」 「哦,好的。」司机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应了一声。然而顾耀却迟迟没有上车。片刻后,他走了过来。 「许律师。」人前,他总是表现得得体而客气,「有件事情,恐怕还需要再请教一下。」 许晟从后座抬起眼:「顾总客气了,你说。」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顾耀微笑看他。许晟喉结动了动,復又下了车,同他走到停车场的柱子后面,就被一把搂住了。 「许律师。」他用最亲昵的姿势抱着他,称唿语气却是清清白白的,「有个私人的法律问题需要谘询一下,我和我爱人在英国领了结婚证。回国了,还算数吗?」 「……无聊。」许晟低声说,在顾耀又情不自禁贴过来吻他的时候倒也没有拒绝,等顾耀终于捨得松开他的唇,才轻轻推了下他的心口,「你的会真的要迟到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哪里无聊?」顾耀还揪着他前一个问题不放。 「……你觉得算就算。」 「那你觉得呢?」顾耀问他。 许晟不说话,顾耀就笑了,很轻地吻了吻他的耳廓:「不许说不算,否则……」 「否则我去给议长信箱写信,告你始乱终弃。」他眉宇间带着一点得意,用那种逗小孩的语气,「怕不怕?」 许晟无奈地嘆了口气:「怕,怕得很。」 「那你要不要贿赂贿赂我?我就不去告状了。」他的目光仍然在许晟单薄又异常殷红的嘴唇上流连……简直没完没了了,许晟想,无奈中,又带着无法言说的喜悦和快乐。在又一个亲吻落下来之前,很轻快地避开了他。 「行了,贿赂你。」他从风衣外套里,摸出了一个精巧的盒子,塞到顾耀手里,在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贴了一下他的面颊。在顾耀回过神来之前,风一样地熘走了。 「回见。」 而顾耀垂下眼,看见了掌心里放着的,一盒精美的白巧克力。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一章等等再刷,断点不够完美。我再改一改。 第77章 泯恩仇 因为官司在苏格兰耽误了太久,一件件事情堆着,接下来的一周,两人都没有再见上面。 许晟回n市的第二天就又去了外地,某家合作的医药公司,出了桩药品事故,单个体不算严重,但涉及的范围很广,又是个家喻户晓的牌子,媒体关注度非常高,想来多少有些棘手。 顾耀同他打过几次电话,往往没说两句,那边就又有人找他开会。听许晟声音顾耀也总觉得有些疲倦,不愿意再打扰他。只叮嘱他按时吃饭,按时吃药。 实则他自己这边事情也不少,官司虽然赢了,国内的舆情却并没有完全扭转,前面丢掉的合作也还需要重新去进行谈判。 他又打算对《无限》进行一轮新的版本叠代,白天研发部开完会,还得抽空参加品牌给他安排的媒体专访,每天能睡三四个小时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其实上个月末才做过一次版本更新,不用这么急。」曹川l皓看他眉宇间很淡的倦色道,「原本你最近事情就多。」 第235页 「不耽误。」顾耀摇头,「这个生成前的修改功能本季度得上线,《无限》这版更新之后,专业从业人员把它作为工作工具的比例,至少需要往上提三个点。需要让他们看到又启的产品能做的更多,才会有人愿意为新产品的高会员费买单。」 闻言曹川皓顿住了脚:「新产品?我以为那是明年二季度的事情。」 「最迟一季度末。」顾耀道。 新应用的研发一直都是顾耀自己在跟进,曹川皓对于整体的进度倒没有那么清楚。因为和《无限》同样聚焦生成式视频的领域,前期数据的处理相对来说工作量没那么大,但模型的构建总不会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模型你一个人全部搭完了?……你要是点头,我真的得去跳楼了。」 「大框架而已。」顾耀轻描淡写道,「原本就做了一些,在苏格兰的时候,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已经让人力在招人了,昨天面了两个还不错,快的话,这周到岗。你那边的人我就不动了,你们还是和市场部一起抓紧做那几个政务项目的投标。」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会议室门口,顾耀接下来还有和财务的会。 「那几个项目都在流程中了。」曹川皓顿了一下,「……图书馆那边倒是还没有恢復上线,我听央姐说,谈下来,不是很配合?」 「还在沟通。」顾耀道,「师兄你先去忙吧,我开完这个会,再和你过版本叠代的事,你把我刚说的落实一下。」 曹川皓应了一声过去了,顾耀正要进去,又听见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却也一直没有消失过的名字。 「耀总?」顾耀始终没有接,会议室里有人听见动静推开门来。 「人到齐了吗?」顾耀挂掉电话,「……开始吧。」 顾荣平的电话再打来的时候,又已经是快八点的时候。 他和曹川皓对完了新一轮的需要调整的模型参数,又给许晟发了个信息,问他晚上吃了什么。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许晟才回他,只发了张图片过来,面前是一碗鱼生粥,依稀还在冒着热气。顾耀怀疑他是接到自己的信息,才临时找了个地方吃饭。倒也不揭穿,给他发了句小心有没剔干净的刺,倒觉得自己也有些想喝粥了。 让行政订了一碗,刚送到,屏幕就亮起来了。 起先没有接,不依不饶地响了两遍,顾耀终于接起来。一时没有人开口,僵持了足足有一分钟,顾荣平终于先开口了:「恭喜啊,官司胜了。」 「我应该败诉吗?」 顾耀低头喝了一口粥,有些烫,又放下了勺子。回到电脑前面,想一想打开了顾安集团的官网。 顾荣平最近一次露面就是昨天,某个大型商业综合体的开业仪式,至少只从照片上看,精神还是很好的。 「怎么?赢了这个官司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日子又好过起来了?」顾荣平道。 「赢不赢都能过。」顾耀平静道。 危机当然没有完全解除。刚才和财务过了会,目前整体现金流的情况也并没有那么乐观。他回国之后见了几个合作方,还是有部分的合作,没能挽回,甚至还在拉扯赔偿的阶段。 而这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还是在于智慧图书馆迟迟没有恢復上线——是一个太不好的徵兆。 和图书馆的馆长,以及负责线上系统的主任聊过好几次。态度也还算好,磨来磨去,结论却始终只有一句话,担心舆情影响,需要再等一等。 等来等去,总是没个固定的时间。 魏央那样八面玲珑的人,出了大门都忍不住骂,顾耀当然也不相信,对方是无缘无故的为难。 「就这么不想回来?」顾荣平问,「顾耀,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讨苦吃。」 「可能只是我们对于吃苦的定义不一样。」顾耀平静地说。 顾荣平不屑地一笑:「你一直不回来,就会有吃不完的苦。总有一种能和你的对上。」 顾耀没说话,关上了屏幕。又重新端过了自己的粥,垂眼慢慢喝了一勺。 「其实也不用这样。」顾荣平又缓和了语气,「你是我儿子,我是不愿意你走弯路的,你回家来……」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回来?」 「你这是什么话,你应该回来,这对大家都好。」顾荣平道,迟迟不见他反应,顿了一顿,「这一大摊子的事……我也想放一放,和你妈妈过过安生日子。」 「你不想和她过,你和谁过,也都和我没有关系。」顾耀平静地回答。 那头顾荣平仿佛哽了一下,片刻后,终于道:「……爸爸老了。」 他的声音仿佛伴随着这句话,也一下子沉下去,显得有股说不出的颓唐,又重复了一遍:「我老了。去年体检,查出了血压上的问题,今年又是心脏上的毛病……医生说一直养着,倒是没必要手术。」 「顾总家大业大,有的是将养的条件……」 「也有可能一觉睡过去就醒不来了。」顾荣平截断他,「或者开着开着会就倒了,谁知道呢。你以为我这个位置稳固,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现在最烦开会,那一帮子的人,看着恭顺,实际还不是秃鹫一样。我查出这些毛病来,明里暗里,换了几波人打听了!」 他说着话,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一个个地,盼着我倒,盼着我死,好来哄抢瓜分!顾耀,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只信任你,也只能信任你。」 第236页 顾安内部目前到底什么情况,顾耀不关心,自然也不过问。只是有些冷淡地想,焉知不是顾荣平自己疑心太重的缘故。嘆了口气:「……还有顾溪在。」 「她一个女孩子。」顾荣平不屑地说,「成不了事,守不住家业。将来嫁了人,顾安什么时候改名换姓都不知道。」 「就像你当初一样吗?」他的语气轻蔑又肯定,顾耀脱口道。 「……你说什么?!」顾荣平的声音陡地高了起来。 顾耀的脑子里忽然涌起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 他一直以为,在他已经反覆弃权的情况下,顾荣平仍然不愿意顾溪接手公司,只是因为他一贯的重男轻女思想的缘故。 但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不是,或者不止是。只是他看见顾溪,就会想起另一个女人,一个被他欺骗,继而鸠占鹊巢的女人。 他是既得利益者,所以害怕别人用他的方式去重复他当年的胜利。 「……我说顾安原本也不姓顾。」 这个念头让顾耀觉得噁心,面前的一碗粥也再吃不下去。而顾荣平却再没说一个字,隔着听筒只能听见他愤怒的抽气的声音,继而勐地,挂断了电话。 电话里是连绵不绝的,滴滴的忙音。顾耀喉结动了动,放下手机,又重新拿起。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见到顾溪,她穿一条白色的裙子,说姐姐拿糖给你吃,想起顾溪冷笑对他说,原来是我引狼入室,想起她打给自己的那笔钱,以及最后她说,你知道吗,我们或许又要多个弟弟妹妹了,没意思,我都不想争了…… 但他最后没有打给顾溪,他拨给了许晟。后者很快地接起:「……餵?」 「是我。」听见他的声音,顾耀才觉得自己从刚刚那种快要窒息的紧绷中缓和过来。咳嗽了一声:「在干嘛?」 「一会儿还有个会。」 「这么晚了。」 「事情有点急。」许晟轻声道,「……你呢?」 「还在办公室。」 「不回去吗?」 「正打算。」顾耀说,实则平时这个时候,也远不到他下班的时点,但今天,的确觉得有些疲倦。一面同许晟说话,收拾东西出了公司,又在许晟的建议下,在楼下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盒助眠的牛奶。 从软体园回去的路不长,只是经过市中心那一段稍微有些堵,不过半个小时也开到了。路上许晟怕他分心,没怎么同他说话,自己大概也还在忙公事。 中途依稀听见是有人来找过他,但顾耀今天的确觉得很需要他,于是也不主动说要挂电话的事。许晟也不催。直到听到他停车的声音,才问了一句:「到了吗?」 「到了。」顾耀解开安全带,有些不舍道,「你去忙吧,早些休息。」 「你也早点睡。n市是不是降温了?牛奶热一热再喝……」 顾耀听他细细的叮嘱,说不清为何,倒觉得心里一阵地发酸。好一会儿才说:「好,那我先挂了,你忙完了,睡前给我发个信息。」 「……你怎么了?」许晟却忽然叫住他。 「没怎么……」 「我说今天。」 「没事。」沉默了一会儿,顾耀道,他靠着驾驶室,眼睛望出去,是远处天边挂着的一轮圆月。只是夜晚的灯光太晃眼,映着天空,倒有些看不清楚。 「n市今天有月亮,你那边有吗?」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许晟似乎是走到了窗户边,拉开窗帘看了一眼才回答他:「……云太厚了,看不见。」 他的声音很轻,顾耀觉得自己想是坠入了一场梦里,也不是真的想问月亮,听他这样讲,又说:「……我有些想你了……你有想我吗?」 他讲话没个条理,前言不搭后语,许晟片刻后道:「我下周三回来。」 「那我来机场接你。」 许晟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道:「那你现在也应该上楼先睡觉了。」 顾耀嗯了一声,很不舍地摩挲了一下听筒:「……晚安。」 「晚安。」 的确连续太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等到许晟的信息发来,便睡着了。 那一晚睡得倒是很熟。梦里模模煳煳手机响了好几遍,脑子里面想着睡前忘记关静音了,却也睁不开眼睛来接。 等到太阳从未关的窗帘刺到了眼睛上,终于清醒过来,抓过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梦——魏玫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 或许是看他一直没接,又发来了信息。 无外乎又是来替顾荣平做说客。顾耀看着那几个信息提示的红点,冷漠地想。然而真的点进去,才发现,这次,他竟然猜错了他的母亲。 没有提顾荣平,一个字也没有。倒是回忆了几件顾耀幼时的小事——小到顾耀自己都不记得,也无从判断真假,只是在魏玫的描述里,倒是显得有几分温情。 『最近,我常常忍不住在想,这些事情真的存在过吗?还是我记错了。以前幼儿园发的一颗糖,都要留着给我吃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母子,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写了很长,顾耀皱着眉往下翻。 『我怀你那一年,去找人算过命,说来你不相信。我当时被学校开除,被你外公外婆赶出来,我的钱不够做产检,于是我拿身上最后一点钱去算了命。 第237页 讲起来很可笑是不是,我是我们那个小地方,第一个考上z大的人,我怎么会沦落到给一个有妇之夫生没名没分的孩子,怎么会去听那些怪力乱神的话。 可是人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在绝境的时候,所有的稻草都会去抓的。这是人性,谁也控制不了。 你知道吗?那个瞎了只眼的老太婆和我说,让我要生下你,一定要生下你。你能让我报仇,给我荣华富贵……可是或许是看我太可怜了,等我要走了,她又忽然和我说,让我不要生下你,你会让我后悔的。 我才不信,我只信前半句,只能信前半句。不然我当时就该去死了。我和和她大吵一架,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把钱全部都要回来了……于是你看,我的报应也来了……你真的让我后悔了。」 这两个几乎从没有从魏玫嘴里说出的字,让顾耀的手顿了一下,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点开了魏玫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 竟然很短,只有几个字。 『但是我不会输的,我还有机会。你是养不熟的狼,向着那个女人的女儿,我不会让你如意。』 这或许是另一种逼他回去的手段,和过往的哭闹一样?顾耀不知道,又或许是被另外一个孩子也即将到来的消息刺激——顾溪都知道了,魏玫想来没有理由不知情。 字里行间,他只看到的,是魏玫对顾溪深深的恨意。有时候他不明白,或者魏玫自己也早就说不清楚,支撑她在这个实则并不舒坦的顾太太的位置上勉强下去的,到底是物质还是对于安玥继而又转移到顾溪身上的,经年不灭的恨意。 只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顾耀觉得不值,难过。为顾溪或者也为魏玫。 他删掉了所有的信息,点开和许晟的对话框,又看了一眼他昨晚睡前发来的晚安简讯。 起床去洗了把脸,这才往公司去。 原本以为,自己说了那样的话,没有顺从他们的意思。顾荣平恐怕又有什么新的手段。然而出人意料地,接下来一周,竟然风平浪静,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顺利。 尽管合作没有全部挽回,智慧图书馆上线的事情也还僵持着,但在品牌部的不懈努力之下,兼之几次专访的作用。顾耀n大的导师,也在某次专业的学术论坛中,表明了立场。 《无限》在国内用户中的声誉日渐恢復,付费用户的数量,也逐步回升到了舆情爆发前的八成。至少能够维持公司正常的运转。 「这次没帮上忙,算我对不住你。」宋一杭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别记恨我啊。」 「你不说这话我倒不这样想。你这样讲了,我倒要掂量掂量了。」 宋一杭过来n市谈业务,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免不了约他出来见一见。就近挑了个清吧,又叫上了贺延。 顾耀这几天略微有些感冒,来前吃了两颗头孢,便只添了半杯柠檬水,很轻地和他碰了一下,「回头算算怎么还吧。」 「那都好说。」 知道他没往心里去,宋一杭便笑,拿起手机对着他远远拍了一下,低头又在发信息。 「你做什么?」顾耀莫名其妙。 「报个备。」宋一杭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头也不抬,「来酒吧这种地方,总是得说一声的,跟谁在一起,几点回……你这种没到订婚阶段的人是不会懂的。」 「哪种地方,你自己挑的地方。」 「……贺延挑的。」 宋一杭嘴里说着麻烦,灯光下的神情却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 顾耀也懒得泼他冷水,只是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和许晟说一句才对。 说来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只是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却又觉得这个非发不可了。 倒是没拍照,快到凌晨了,这个点许晟如果没有睡觉,应该就是在忙工作。便只是发了信息过去。 『宋一杭到n市了,还有贺延,在附近酒吧坐一会儿。我感冒了,没喝酒。你后天回来的机票订了吗?几点到,我去接你。』 平生还是头一回发这样的信息。打字的过程中,都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隐秘的欢喜。 短短一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把感冒了几个字删了才点击发送。又很犯傻地把地址也一起发了过去。抬起头来,看见宋一杭正在看他。 「……你报备完了?」顾耀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 「我是报备完了。」宋一杭抱着手臂看他,「你又在给谁发……许晟?……你们现在是和……」 话尚未说完就看见贺延从大门边进来了,扬了扬手臂:「这边。」 「你怎么把他也叫上了?」 这是那次不欢而散的聚餐后,他们第一次见面。本来卡座也不算大,贺延坐下来还离他们能有八丈远,装模作样,态度拿捏得非常足,骂宋一杭道:「你可没跟我说有他,知道我就不来了。」 「顾耀认识到错了,专程请您出来给您认罪。」宋一杭语气敷衍地对他说。 「他请我我就得出来?」贺延不依不饶,「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 「行了,差不多得了。我说你胖,你还真就喘上了。」宋一杭没什么耐心地哄了他两句,见贺延还拿乔,索性直接揭他老底,「又启出事那会儿,我说我这边挪不出钱来,谁大骂我祖宗十八代说我不够义气,不讲道德。幸好我和我家老爷子关系比较一般,祖宗也都不够亲。只是我都不知道这事怎么就能上升到道德层面了。还自己要卖房子都凑钱给他,人家出国打官司,猫你立马就接回家照顾......」 第238页 「你你,你给我闭嘴。」贺延一个抱枕砸过去,指着他道,「你们俩大晚上不睡觉,叫我出来折腾我呢!宋一杭你来趟n市全部人都得列队迎接你是吧?把你能耐上了。」 宋一杭摇摇头笑,顾耀于是起身给他倒了杯酒推过去:「谢了,这段日子帮我照顾柠檬。」 「来之前已经给你送回去了!我才稀得替你养。」贺延没好气道,说完却又忍不住叮嘱道,「它前几天有点爱舔毛,我带去医院看了,这几天好些了,你注意观察一下。你要最近还忙得很,干脆我还是接......姓宋的,你别笑了行不行?我点你笑穴上了是吧?」 「你们继续。」宋一杭竭力克制住笑意,摆摆手,「你们继续。」 「我还继续个鬼啊,我大晚上就过来给你俩添乐子呢,比去看相声还划算呢!」 贺延说着站起身来,又被顾耀眼疾手快压住肩膀按下去,勾过杯子和他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真的,谢谢。」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喝的是水。」贺延没好气道,到底,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喝酒也行,只是我刚吃了药,一会儿恐怕得你们送我去医院。」顾耀微笑,「我是不是还应该先写一份免责声明,免得真出了事,你们也得负责任的。」 「我同意你喝水,让贺延一个人负,我不负。」宋一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 「我负个大头鬼!」贺延白了他们一眼,简直要被气笑了。也很难说是不是气,到底没绷住,是笑了出来,总有些泯恩仇的意味在。 舞台上的小提琴手拉完了一首欢快的《zigeunerweisen》,开始演奏一首十八世纪流传下来的苏格兰民谣《auldng syne》,中文把它翻译成《友谊地久天长》。 「你这劫算是渡完了吗」 贺延来之前没吃饭,喝了半杯酒已经吃掉了一整个果盘,又抬手叫了一个。 「难说。」顾耀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九九八十一难现在走到哪里了。狮驼岭还是火焰山,随他们吧......」又问宋一杭道,「和你们家合作那个项目还顺利吗?没有因为我为难吧。」 「他连钱都不借给你了。叛变得这么快,还为难他做什么?我看顾总是早接受他投诚了。」贺延撇撇嘴。 「是是是,顾总还是去为难你吧。毕竟你替他儿子养猫。真是天大的罪过。」 「他能怎么为难我?」贺延没所谓道,「不缴税?让z市财政崩盘,让我爷爷没退休金拿。那他得先被抓起来吧?顾耀倒是一劳永逸了。」 「看得出来,你最近在检查院没白干。」顾耀听得好笑。 「那当然了。我都要评上先进标兵了。每天上班下班餵猫,五好青年。」贺延觉得果盘实在不饱腹,又对着单子翻来翻去,看看还要什么能点的。 宋一杭一晚上被他骂了两次叛徒,此刻撑着头道:「不准点了啊,再点你自己付钱。」 「顾耀付。」 「我都要破产了。」 「这不是还差一点嘛。」贺延又下单了一份滑蛋饭,这才放下菜单,「顾总最近没找你?」 「找了。」顾耀也不瞒他们,「还不就是那些话,翻来覆去,都听腻了。」 「你妈妈呢?」 「也一样。」顾耀手转着杯子,「有时候,我都觉得这像个什么规则怪谈,他们陷进去了,就出不来。这么多年了,我不管走多远,他们都还在原地打转,想让我也回去跟着转。」 这话实在很难接。贺延想了想道:「上个月的时候,有个什么慈善拍卖会。一大帮子人,我倒还看见你爸了,买了个什么清还是明的瓶子,你妈倒没一起。顾溪还去了,往常这种时候,她俩不是还得别别苗头吗......对了,她和那个谁,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名字了,婚事是不是黄了?」 「原本也没到婚事的地步吧,好像是没接触了。我也是听来一嘴的消息。你要关心,回头让我嫂子圈子里替你问问。」宋一杭见顾耀也转过头来,便道。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贺延挑挑拣拣从果盘里摘了颗青提,「我看你爸妈那掌控欲,别哪天给你也安排上了。」 「那恐怕不行。我已经结婚了。」顾耀默了一秒,淡淡道。 「哦,你结婚了啊。」贺延起先没反应过来,讲完自己就愣住了,和对面同样惊讶的宋一杭对视一眼,手里的提子就滚到了地上,「你说什么梦话呢,你结婚了?!你和谁结婚!」 「还能有谁。」顾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许晟?」贺延说出这个名字,都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也找不出第二种可能。 「在苏格兰的时候?」宋一杭比他先冷静下来,也接受得更快。顾耀还没回答,贺延已经站起身嚷了起来:「你不是去打官司的吗?!我还担心你输了官司倾家荡产,天天伺候你的猫,不,现在是你们俩的猫!已经共同财产了是吧?!你们竟然跑出去结婚?」 「赢了官司,总得给自己讨点奖励吧。」顾耀原本没有想说,但说出来了,又有一种昭告天下的快乐,「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对我说句恭喜吗?」 「我画张符诅咒你你也觉得不重要吧!」贺延被宋一杭拉住,又重新坐了下来。 只是在听见宋一杭配合说恭喜的时候,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肘子,看着顾耀心里大概已经想过一千种骂法,「真是开了眼了,我人生中还能见到活的恋爱脑。我今晚真应该在单位加班,我看杀人案的卷宗,也好过来受你这种气!你怎么想的啊顾耀?你脑子里装的什么?他是天仙下凡吗?他甩了你啊,十年,你逮着机会不是揍他一顿,竟然是和他结婚?......你主动的还是他主动的?......行了,不用说出来气我了。」 第239页 贺延抬手捂住脸,骂了句脏话,「平时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遇上许晟你就直接降智是吧?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宋一杭觉得他说得过了些,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被他毫不留情地甩开。顾耀倒是没生气,垂眸一笑才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虐他啊!」贺延理所当然道,「让他难受啊。」 「比如?」 贺延一脸地很铁不成钢:「他甩了你啊,他甩了你,十年。你这些年怎么过的?你就这么轻易原谅他?你起码先甩他个千八百十回吧。找人让他酸啊,让他难受......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我们办公室新来那小姑娘老看......火葬场!对!火葬场!连这个都没有吗?」 他胡乱出一些纸上谈兵没有逻辑的主意,顾耀笑了一下:「然后呢?」 贺延一愣:「什么然后?」 「然后我还是想和他结婚。」 顾耀轻声道:「我们的开始可能没那么好,我也不希望重来,再有任何不坦诚的部分,所以你说的办法都不成立。况且,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我只想和他结婚,真的,从头到尾我只想要这个。折腾再久,不是折磨他,只是折磨我而已。火葬场......」 他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描述,重复了一遍,都忍不住笑,但大概还是能理解贺延的意思:「我如果能愿意让他去经歷这种过程,我们就不再存在任何有结果的可能。什么火葬场,大概率只能葬我自己。我明明可以早一点得到自己想要的,失心疯了才会去干这种事。」 「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梦话吗?」贺延目瞪口呆地看着顾耀,又问宋一杭,觉得根本不在同一套语言逻辑。而后者显然站在了他不理解的那一方:「少看点小说吧,先正经谈个恋爱,再给别人当感情顾问。」 他和顾耀碰了一下杯:「恭喜。」 「谢谢。」 顾耀微笑。掏出手机想要看看许晟回信息了没有,才发现一分钟前他刚刚发来了一张图片。照的是个招牌,乍一看有些熟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是这间酒吧。宋一杭还在跟他说什么,顾耀没听清。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先拨了电话过去:「你是到了?」 「嗯。提前结束,就提前回来了。你发信息的时候,我还在飞机上。」许晟那头的背景音果然也是一样的,「你们还在酒吧吗?我在门口。」 「在,我......」闻言,顾耀已经不自觉站了起来,又看了贺延和宋一杭一眼。 「谁?许晟?」贺延见他动作反应过来,低低骂了句什么,一个劲地摆手,「我现在还不想见他......得了,你也滚算了,魂都飞了,别在这里身在曹营心在汉了,搞得我跟强抢民女一样。你也可以滚了。」 他话说得兇狠,声音却是压低了几度,一贯都是嘴上不饶人。顾耀于是对许晟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外面冷不冷,你去车上等我吧,我车在负一楼,下电梯就能看见。」 他挂了电话:「那我先走了。这摊算我的。」 「快滚!我看到你们眼睛痛。」贺延没好气道。顾耀不和他计较,一面拿外套,又问宋一杭,「你刚说什么?」 「没事。」宋一杭微笑,「你去吧。别叫他等久了。今天晚了,改天叫上许晟一起吃饭。」 「行。」顾耀刚走下两步台阶,贺延又住叫他。 「你还有什么指示?」 「你跟他说。」贺延扭捏了一会儿,「我上次不是故意灌他酒的。」 「好。」顾耀笑了,颔首,「知道了。」 第78章 always 入了秋,天气一下子就凉了。夜风捲起道路两旁的枯叶,像残破的跌落的蝶,飘荡过许晟驼色风衣的下摆。 「不是说去车上等我吗?」 远远看见他顾耀就忍不住笑了,加快脚步走到了他身边,顺手拿过了许晟脚边放着的一只小行李箱,另一只手又再自然没有地握住了他的掌心,「怎么这么冷?」 「你又不会让我等太久。」许晟也不挣扎,和他拖着手往地下车库走。上了车也不动,就坐在副驾驶看着顾耀。 「怎么了?」顾耀问,索性凑过去替他把安全带繫上,「看我做什么?」 「不给看?」许晟一手撑着车窗,抬起眼。 「可以。」顾耀忍笑,「随便看。」 许晟于是轻轻地朝他勾了下手指,顾耀听话地凑过去,又不那么听话地想要吻他一下,却突然想起自己感冒了,怕传染给他。便只是伸手摩挲了一下他微微有些干燥的嘴唇,笑着低声问他:「怎么了?」 许晟偏头在他颈侧嗅了一下:「喝酒了还开车?」 「许律师,我没喝,跟你说了不喝的。」顾耀总感觉他嗅自己的小动作有些像柠檬,心里觉得很可爱但不敢说,「你闻到酒味了?要不再闻闻。」 「我闻到药味了。」 顾耀正就着这个贴近的姿势隔着衬衣轻轻抚摸他的腰线,闻言手都僵了一下,不露声色地正想要挪开,却被许晟按住了手背,扬起脖子很快地吻住了他。 松开之后,又舔了下自己的唇,用在法庭和法官陈述证物一样的口吻道:「看来也没闻错……感冒几天了?」 他就吞了两颗胶囊,都已经是快三个小时之前的事情,绝不可能是身上残留着药味,可许晟神色如此确定,显然也容不得他狡辩了:「这都已经快好了……知道感冒还亲我?不怕把自己惹上了。」 第240页 「感冒几天了?……周六开始的?」 顾耀一挑眉:「怎么这么说。」 「你那天八点才给我发的信息,平时都没有超过七点。」许晟很有条理地说,「……吊水去了?」 顾耀自己记日子倒没这么清,听许晟说起给他打电话,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天应该是吃了药睡了一会儿——那种药片这几天于是都没吃了。 正要开口,却忽然察觉出别的:「……你每天都算时间?」 「……我记性好。」许晟脸上流露出一种难得的被抓包的窘迫感。 「哦……」顾耀模仿他的音量重复了一遍,「记性好。」 许晟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顾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不说了就坐回去开车,谁让你把安全带解开的。」许晟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挪下去,「我累了,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原本他只是不好意思假寐,但大抵几个小时的航班,的确太累了,渐渐地,竟然也真的睡着了。 察觉到他唿吸的频率渐渐起了变化。顾耀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下车,调整了一下空调的温度,又回身从后座上拿过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身上。 许晟动了一下,倒也没醒,一直到了小区车库,车停下来足足过了快一刻钟,他才睁开了眼睛。 「……到了?」他睡得迷迷煳煳,说话比平时慢一点,往外看了一眼,「这不是我家。」 「这是我们家。」顾耀下了车,又绕过去替他开了车门,牵他下车。许晟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刚反应过来一样:「……这是你家。」 进电梯厅的时候,又忽然来句:「你都没有去过我家。」 「什么你你我我的。」顾耀听得好笑,按下楼层键,「你不都是我的?」 许晟暼他,既不肯定也不反驳,顾耀于是赶紧又表忠心似地:「我也是你的……你可别想反悔,我……」 「你要去议会拉横幅。说过好几次了。」电梯门叮一声开了,许晟很轻地撇了下嘴,率先走了出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顾耀这里,身份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了。抬手开了灯,视线先在屋子里绕过一圈:「……猫呢?……还在贺延那儿?」 「下午送过来了。」顾耀指了指中间关着的那扇门,又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这个点应该睡了,你想看它吗?」 「明天吧。」许晟摇摇头,接过顾耀递来的睡衣,去了主卧的浴室。 在酒吧坐了那么久,尽管没喝,身上或多或少,倒是也沾染了些许的酒气。顾耀于是也在外面的浴室洗了澡,原本还盘算着许晟这个点回来只怕晚饭也没吃。 冰箱里仿佛还有小馄饨,是家政阿姨上周包的, 待会儿给他煮一碗。只是没有青菜了,得让附近的生鲜店送一点过来。然而洗过澡出去,才发现许晟竟然又已经睡着了。 大抵是在等他,他斜靠着床头,手边还放着一本书。灯光下实在是一幅太美好的家常光景。顾耀站在门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拿掉了他手里的书。 许晟微微睁开眼:「……你洗好了?」 顾耀嗯了一声,闻到他身上很淡的和自己相同的沐浴液的味道,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髮:「躺下去睡,别着凉了。」 「你呢?」 「我也睡了。」他逗他,「我今天不想睡书房,睡你身边好不好?」 许晟很轻地点了下头,很顺从地躺下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强撑着睁开眼睛:「……你记得睡前再吃一次药,我听着你嗓子总觉得有点沙。」 顾耀说好。看他的睫毛轻轻颤抖,每一下,都划过自己的心脏。忍不住又低声问他:「我现在还不困,替你把行李收了再睡行不行?」 「……早点睡。」许晟实在困得很,只回答了他的后半个问题。前半个顾耀就自觉当他同意了。 私心里,他希望许晟能在自己这里住得更久一点,最好能直接搬过来——哪里有新婚的夫夫,长期分居的道理呢? 这理由无论怎样看都是很充分的,他说服了自己,回来的路上心里也已经拟定了一整套的计划,如今把人拐上楼的第一步进展得足够顺利。免不了,就想贪心更多。 这是每个人都不能倖免的弱点,也不算弱点。 他去客厅里拿了许晟的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往自己衣帽间的柜子里放。平素收拾自己的东西,倒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过。 西裤要叠好,衬衫要挂起来,领带要和配对的领带夹放在一起……他不厌其烦地为他做这些自己其实并不算熟悉的小事,心里却是一种膨胀的,难以抑制的欢喜。 甚至看见衬衣上有一道并不算明显的皱褶都想要拿熨烫机给他抚平——尝试了一下,只是他的确不大会用,还是只能等下次家政阿姨过来。 可是衣服是必须要挂在一起的,挂在自己的衣服中间,包裹着,亲密地,紧密地贴在一起。 他非常幼稚地把两个衣架贴得很近,一转头,又看见上次许晟留在这里的那件衣服。 才不要还给他,顾耀蛮不讲理又理直气壮地想。等许晟醒了,就让他送给自己,要永远地属于他。 收拾完了衣物,箱子里还放着许晟的笔电,笔记本和厚厚的一叠文件。顾耀给他拿到自己的书房去。太多了没放稳,掉到了地上。 第241页 顾耀弯腰捡起来,又愣住了。 笔记本上是许晟熟悉的,笔锋分明的字迹。除了这段日子在跟进的医药公司的案子,剩下的都是又启的那桩事。 太专业的表述顾耀看不十分明白,总之许晟大概是提前准备了好几版的方案,预防对方要是提起上诉应该如何处理。 密密麻麻,非常的详细,尽量列举出所有的可能性和风险,去确保他万无一失的结局。 顾耀看得久了,心里一阵的发酸。难怪这样累,同时盯着两个案子,律所又有那样多的事,怎么可能不累。 只是许晟不对他说,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顾耀喉结动了动,把文件都放好,又去厨房调了杯蜂蜜水。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走到床边去。许晟已经睡着了,黑暗中,轻微的唿吸声都让他觉得格外地安心。 轻轻对着手呵了几口气,觉得没那么冷了,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上去。 不敢靠太近了,怕把病气过给了许晟,就只是在被子下轻轻摸到了他的指尖攥在掌心里,渐渐地,也就睡着了。 醒来是听见外面下了雨,落在窗外不知是梧桐还是芭蕉的叶子上,留下淅沥沥的雨声。 怀里却是很暖和的,许晟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脸一半埋在被子里,贴着他的心口。顾耀不由得失笑,半边手臂被他压得隐隐发麻,却只觉得甜蜜。 垂下眼看他的侧脸,心里乱七八糟地起了许多个念头,他想怎么会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处处都合他的心意。 可是所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到底是许晟处处合他的心意,还是他的心原本就是按着许晟去长的? 谁又能说得清? 顾耀有些得意地想,任凭谁也是不如他的,总之是他才得了这天大的好运气,能把许晟抱在怀里。 而怀里许晟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来。人看着还是有些迷煳,所以更依恋地往顾耀身上贴着,含煳地问他:「几点了?」 顾耀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有师兄两个小时前发来的信息,让他记得明天看一下新的系统方案。顾耀粗扫了一眼又关掉:「还差一刻钟到五点,你睡了四个小时……再睡会儿?」 许晟点头又摇头:「渴。」 「蜂蜜水好不好?」顾耀把杯子递给他,看他慢慢喝了半杯,将剩下的接过来,自己一饮而尽之后,才将杯子放回原位。 「你吃药了吗?」许晟喝了水,逐渐醒一些,神色看起来也清明许多,还惦记着这件事。 「吃过了。」 「小一周了,总不好。」许晟轻声说,「肯定平时没有好好吃药。」 「那你呢?有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吗?」 「我有。」许晟顿了一下,旋即语气肯定地说。 「那我也有。」顾耀含笑看他,又往后退开一点,「……早知道你睡着了粘人,我就去书房了。要真把你传染上了……」 话只说了一半,许晟很迅速地一手扯着他的睡衣领子又吻了上来:「见面不是就已经亲过了吗?再亲一次好了吧……这下要传染指定就染上了。没染上证明我抵抗力好,染不上。」 他做着很亲密的事,但口吻是非常冷静而客观的。不愧是做律师的人,能用最令人信服的语气说一些,其实不大有逻辑的话。 指间也攥着顾耀的衣裳,不许他再往后躲,还不忘纠正他:「我睡觉不粘人,你注意言辞,不要胡说。」 「说起来像是我故意了?」顾耀忍不住笑,非常好脾气地说,「都是我的不对,是我趁你睡着了把你搂过来的,我老是提感冒,也是为了哄你亲我。」 「难道你不想吗?」许晟反问。冷清的眉眼,在温和的光线下,却显出一点天真来。 顾耀喉结动了动,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真的有些沙,但并不全是因为感冒,手掌滑进许晟的衣服里,顺着他廋削光滑的背,贴住了他的腰窝:「我想……我可能想得更多……」 的确是小别,也算新婚。一旦起了头,不免很有些缱绻的意味在。 同样的香气,为什么在许晟的身体上,就仿佛更加地好闻? 是帐中香,还是合欢散?是一切依恋的源头。 顾耀贪恋地在他的肩头,锁骨,心口……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吻,又在他的纵容下,去获取想要的,许晟也心甘情愿给他的更多…… 雨歇云散之际,已是天光朦胧。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天空是一种暧昧而模煳的深蓝。情事之后,有一种慵懒的,后知后觉的疲倦。顾耀的手机响了,是平时定的起床的闹钟。 「你要去公司吗?」许晟轻轻道。 「倒不这么急。」顾耀摇头,手指玩着他的头髮,「你今天去律所吗?」 「下午去开会。」 「那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睡太多了。」许晟摇头。 「要不要吃点东西?」顾耀于是问他,「我去做早饭?小馄饨可以吗?我让楼下送点青菜,娃娃菜还是生菜?」 「娃娃菜。」许晟想了一想。 顾耀应了一声,又陪着他躺了一会儿,等蔬菜送上来了,这才起身去做饭。 馄饨是现成的,送来的蔬菜也足够翠嫩还带着水珠。只是没有汤,给家政阿姨发了信息,好在后者起得早,告诉他厨房最底下的柜子里有瑶柱和干贝,可以简单熬个底汤。 第242页 他按着阿姨发来的指引熬了汤,等水烧开的过程,又热了杯牛奶给许晟端进去。汤要多熬一会儿才能出鲜味,趁着这会儿时间,又拿了笔电坐回床上,靠在许晟身边,看起曹川皓头天夜里发来的方案。 桌面上的猫咪随着他的光标跳跃,许晟倚着他的手臂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怎么好像不一样。」 「什么?」顾耀看方案正专注,没听清,偏头看他,「你说什么?」 「没事。」许晟摇摇头,等顾耀再次起身准备去厨房的时候,又叫住了他,「可以用你电脑看份文件吗?」 「当然。」顾耀点头。 「密码多少?」 「你生日。」 这个脱口而出的回答叫两人都短暂顿了一下,还是顾耀笑道:「好记……再躺一刻钟起来吃饭,或者我给你端过来?」 「我起来。」许晟说,等顾耀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慢慢拿过电脑,输入了密码。 猫咪仍然在屏幕上乖巧地歪着头——在魏央询问过如果将《always》做成付费模式是否会存在法律风险后,许晟其实花过一些时间去查询这款《always》的相关信息。在顾耀拒绝了市场化的提议之后,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大部分地产品,特别是公司的首款应用,往往会附加上各种各样的开发背景,试图通过开发者的经歷或者灵感,来和使用者获得情感的共鸣。 但是《always》不是这样的。 官方的下载网站上,没有任何额外的介绍,媒体的採访中,也从来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 作为一款陪伴型的ai应用,甚至有时候媒体的问题已经刻意往煽情的方向去引导了。顾耀的回答,都显得格外地官方而不解风情。 呈现出来这就只是一个他研究生时候作为学术论文的一部分而研发,后来又投入应用的产品。 可有一些东西总是很清楚的,《always》支持用户自己对agent的外形进行输入和改变。如果不改,原始的形象就会是一只小猫——一只蓝色眼睛的黑猫。 可顾耀屏幕上的这只猫,却有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他反覆比对着官网上的形象图和顾耀的屏幕,又勐地放下电脑,站起身来。往前走出一步,脚又顿住了。 没有关严的门缝,不知何时,探进来了一只小小的脑袋,冲着他,轻轻地喵了一声。 「……柠檬。」 许晟缓缓地蹲下身,很轻地叫出了这只猫咪的名字,「……柠檬……过来。」 小猫慢慢地,犹豫地靠近了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却又闻到了他和顾耀身上相同的气味。于是拿自己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许晟觉得自己在发抖。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只顾耀视若珍宝的猫,此前,他一直以为,它和官网上一样,黑色的皮毛,蓝色的眼。 可它的眼睛为什么是褐色的,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和自己一样的,浅褐色的眼睛。 忽然有多个场景在眼前浮现,重逢的那一天,在那个狭小的储物间,他问顾耀为什么养猫了的时候,顾耀忽然冷淡的神情……顾耀拒绝将《always》市场化时候的坚决态度,他用那样落寞的口吻同他说,你当然不明白,你不需要明白。 可是他分明是世界上最需要,也是唯一一个需要去懂,去明白的人。 如果他始终不明白,那么顾耀应该怎么办呢? 「你打算怎么办呢?」顾耀盛好了馄饨,却不见许晟出来,一推门,就看见他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柠檬,脸上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无措的神色。 许晟的问题没头没尾,可顾耀全听懂了。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琥珀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心早就软成了一片。 「不怎么办。」顾耀单膝跪着虚虚地环抱住了他,柠檬在他们中间乖极了,一点也不闹。顾耀轻声又重复了一遍,「不怎么办,我没有想过。」 「我也没有想过……我从来不这样想,我不能这样想。」许晟看着他,他们说的不是一桩事,可他紧紧握着顾耀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定要他清楚,半晌,也终于问出了一个,他们从重逢,甚至到结婚,说不清有意无意,总之是迴避了的问题:「顾耀……你为什么不恨我?」 这个问题问得艰难,说出口,许晟恍惚自己被人硬生生抽掉了一根骨头,卸掉了浑身的气力,可是顾耀却再精确,再及时没有地扶住了他。 他将他打横抱起,放回床上,拿靠枕垫在他身后,又用被子盖住他有些发凉的脚背,动作温柔地,好像许晟是瓷或者玉做的。 「先出去玩。等会儿来给你餵小鱼干。」他俯身摸了下柠檬的尾巴尖,听懂了顾耀的话,柠檬喵呜着跑出去了。他这才回身重新搂住了许晟。 「我当然恨你。」他说冷淡的言语,却又偏偏抱着他,是情人之间,最亲密的姿势。「很多时候,你不在的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我就把你拖出来恨一恨,于是又能活下去了。一天,一个月,一年……都是这么过的。后来有一次,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贴着许晟的耳廓,吐息间落下了一个亲吻:「其实是因为我只有你而已,恨也是你,爱也只有你……可是有你,我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走运的人了。」 许晟在他怀里摇头,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是你太傻了而已。可顾耀捧住他的脸,很轻地吻了吻他的唇,无关风月,彼此间能感受到只有珍惜而已。 第243页 「真的,许晟,这是真的。可能连你也不知道,这对我到底是一种多么大的好运。」 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琥珀真的有千百年的寿命,那么他也愿意是枯叶,蝼蚁,甚至是一粒灰尘。 只要能被这样的温柔目光包裹住,用自己蜉蝣一瞬的时光,去陪他千年百年。 「你知道吗?」顾耀和他额头抵着额头,等到许晟也回抱住自己以后,低低地对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第二次。在酒吧街,你还记得吗?他们问我,能不能打得过你……当然不行……从我看见你那一刻,就已经输了。但是人的一生,原本也要等那一刻的,我等到了。」 「顾耀,我……」许晟没能说下去,又抿住了唇。 「好啦,乖。」顾耀的面颊贴着许晟柔软的发,「咱们也快十年了。我承认,这十年里面,偶尔我也会觉得累……可是,就当我没出息好了。」 他说累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用心甘情愿,做他手下败将的臣服姿态对他说,我总要活下去,没有你,不想你……不爱你,我都活不下去。 作者有话说 小顾真的太爱了,他能有老婆也不只是运气好。 第79章 不悔 出发去公司已经是下午的事情。 知道许晟还有会议要开,于是各自发过信息说已经到了之后,也就没再多聊。顾耀自己也得去参加财务的会议。 目前公司整体的情况已经算稳定了,不过财务部的负责人,还是很严谨地做了未来一段时间的风险预判,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外部的合作没能恢復始终是个问题,始终不能太掉以轻心。 然而这个目前看来最严峻的考验,在会议之后,却忽然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转折,智慧图书馆,恢復上线了。 「昨天你们去交涉的时候,对方态度不是都还很强硬吗?」 魏央甚至就等在会议室门口和他通知这个消息,又给他看自己的应用界面,的确已经恢復了。不仅如此,甚至半个小时前,还在公众号专门出了一篇推文,来说明重新上线的事情——前段时间只是例行的系统维护而已,跟任何的传闻都没有关系。 「怎么回事?」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实在来得太突然,顾耀问魏玫道。后者还没开口,图书馆主任的电话倒是先拨过来了。 「餵......」电话那头,对方一改先前的态度,一口一个耀总叫得十分地亲切,又连连说了好几次都是误会,语气十二分的真诚。说他们也是考虑得太多了,还请他大人大量,不要见怪。未来大家有的是合作的时候,二期的项目,最近要是方便,也可以正常往下一阶段推进了。首批付款,这个月就能落地。 「这又是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谨慎些是好事,谁都能理解。」顾耀照样和他太极打回去,彼此套话讲了一大通,相互敷衍了好一阵,才终于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挂了电话。 「什么情况?」他同魏央一道回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才问,「你们去给他灌迷魂汤了?」 「要是能有这么管用的迷魂汤,我早拿去灌了好吧。」魏央脸上难掩喜色,眉飞色舞道,「我哪里能有这样的好本事。我仔细托人问了一圈,说是今天早上,许议长在月度的例会上,过问起这件事了。」 「许议长?」顾耀一怔。 「对,许启君,许议长。」魏央继续道,「听说,倒也没说太多,仿佛,就是会议临结束的时候,问了文化部的部长,智慧图书馆的事情,怎么没有下文了。那帮子人他们还嘴硬呢,说什么,咱们这官司影响不好,后续打算要换个合作单位。许议长,当场也没发作,就只回了一句,事情了解清楚,不要总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下了会,这不,才不到一个小时,立刻就联繫咱们上线了。」 说着,魏央感慨地摇摇头:「咱们还背后议论人家效率低呢,这不,说高效,忽然也就高效起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去做了什么功夫,推得动这样的大人物,你倒问起我来......」 话说到一半,她倒是忽然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很轻地啊了一声:「不是你,也不是我。那是不是......」 当初顾耀对于和高尔达合作始终不表态,她于是找人做了许多关于这家律所和许晟本人的梳理。最后从一个家里也有亲戚从政的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关于许晟的家世。 不过这样的消息是不好同本人验证的。再加之她对自家老闆和这位许律师的关系,一直也有些同样不太好明说的揣测,刻意不去想,时间久了,倒是还真把这事情忘了。 就像此刻,想到了,却也不太好直接问出口来。 顾耀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没接话,面色也没有太大的波动,片刻后只道:「总归是件好事,师兄来了没有?你去和他说一声,既然对方提出要推二期的项目了。今明两天把方案修改完,最晚周三和我汇报。没问题的话,周五你和他们看看能不能约个时间,尽快就敲定了,后续的工作也好推进。」 魏玫应了声好,记下来,出去了。顾耀回到办公桌前,把原本计划要改动的几个模型参数处理完,才给许晟去了个信息:『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怎么了?」过了大概五六分钟,许晟回了过来。 应该是在办公室,开展免提,说话又很轻微的回应,又听得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听顾耀同他把事情说完,键盘声也跟着停了。 第244页 「我没有。」片刻之后,许晟开口道。 又启这边的事情,他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原本是也想过,要不要对许启君提。只是,他回国那天许启君和舒琴刚好都不在家,第二天他又去了外地,一直也没和父母见上面。 这样的事情,就算要说,总也得有个合适的场合。没想到,他一句没说,许启君倒是先干预了。 许晟点开微信看了一眼和许启君的微信界面,还停留在两天前,问起他这次出差大概什么时候结束,说外公外婆总是念叨他。当时的言辞都是很寻常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 许晟退出界面,却又迟迟没有听见顾耀开口,抿了抿唇,叫了他一声:「你不高兴了吗?」 「什么?」顾耀一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旋即笑起来,「怎么会,我在等你说话呢。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是好面子的人。我要是好面子,哪里能同你结婚?现在,也没有老婆给我靠了。我们俩合法的配偶,我靠老婆又不丢人。」 「不要瞎说。」许晟低声道。 「哪里瞎说了?你不认帐?」 「说了让你不要瞎说。」 顾耀非常听话地改口:「好,那我是靠老公。那我照样不丢人啊。对不对?」 「反正就你能说。」许晟低低骂他一句,又没忍住笑了一下,片刻后对顾耀道,「你下班不用来接我了,我今晚得回趟家。」 顾耀于是立刻道:「我陪你。」 「不用。」许晟摇摇头,发现自己犯傻,隔着听筒顾耀又看不见,于是又说了一遍,「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闻言顾耀也没有再坚持:「那你聊完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有事情,也记得给我打电话。」 「可能会很晚了。」许晟轻声道。 「多晚我都等你。」 当天许晟原本计划早些回家去,偏偏临着下班,却又有桩紧急的事情。回家的路上,市里体育中心附近,似乎又是在开什么演唱会,堵了快一个小时,真的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 客厅没开灯,只有书房的方向,有灯光透出来。 「回来了?」大约是听见了开门的响动,书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 「嗯。」许晟应了一声,下一秒,脚步声也响了,许启君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吃饭了吗?......那正好,把菜热一热。」 「妈妈还有外公外婆呢?」许晟没有看见其他人。 「老人家要看崑曲,听说是有名家的演出,《游园惊梦》还是《长生殿》那天没听清楚,你妈妈带他们去了。在邻市,刚给我打了个电话,才散场。入了秋天也凉了,老人家也经不起劳累,歇一晚上再回来。」 父子俩一面说话,又端着菜去厨房热了,备得倒也不多,三菜一汤,总之也都是许晟爱吃的口味。 「您吃过了吗?」 「你说要回家吃饭,我当然是等你了。」 「我律所那边事情耽误,不是又给您发信息了。」 「那个时候我也还没到呢。也就比你早回来半小时。刚还吃了点茶点垫垫。你这个工作这么忙,胃病又严重,平时也车上放些点心。」许启君同他说话的口吻也和往常没有差异,接过许晟递来的筷子,又推了碗汤给他,「番茄牛尾,你妈临走前专门给你炖好的。先喝一点暖暖胃再吃东西。」 家里餐厅是圆桌,还是母亲定下来的规矩,搬了这几次家,不管装修什么风格,都要配张圆桌子。说长条的桌子总要分个方向,小孩子坐起来拘谨——虽然家里严格意义上早就没有小孩子了。 许晟坐在父亲身边,家里吃饭的时候,倒没有什么食不语的讲究,只许启君席间也说了几句他工作上的事情,别的,倒是一个字也没有提。许晟自己倒是几次想要开口,然而许启君也只是抬手往下压了一压:「太长的话,就先把饭吃了再说。一会儿该冷了,你那个胃病又要犯。」 许晟便也只好继续吃饭。好在许家人都讲究夜里少食,尽管因为胃病,许启君盯着他要细嚼慢咽,碗里最后一块番茄吃完,其实也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还喝汤吗?」 许晟摇头,又说:「等会儿我收碗。」 许启君说好,这才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和父亲谈论起这种事情,似乎总有些尴尬,许晟张了张嘴,一时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许启君的表情倒是很平静,见他找不出合适的措辞来,便道:「是要说你们结婚的事情?」 许晟勐地抬起眼,许启君看他表情很吃惊似的:「怎么,不是这件事?......没结婚?」 「结了。」许启君不管在外面如何,家里都是很温和的。从小到大和父亲的对话当中,许晟鲜少有这种不知所措的感受,虽然哪怕此刻,许启君的态度也很和气。 「您怎么......」 "你是我的儿子。在国外,和一个男人结婚。」许启君有条不紊地把几个关键词拆给他听,「你十一点一刻签下字,十二点,所有的信息都全部摆到我桌上了。」 许晟抿了抿唇:「影响到您了吗?」 「谈不上,你又不是杀人放火。」许启君摆了摆手,「但是总有人来知会我的。你从小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不可能也不应该不知道。」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第245页 「那你想什么了?」许启君问。 许晟沉默了一刻,老老实实说:「他说想和我结婚。我就想这个了。」 这回答属实算不上好。但听完,许启君竟然也没有生气,只是摇摇头低声骂了他一句傻小子。又正色道:「你这事做得不好。」 「我知道。」许晟舔了下嘴唇,「我......」 「我是说,结婚毕竟是大事。结婚前,你说没有预料,我们也认了。可是结了婚,总是要同家里知会一声的,毕竟也不是小事。不好和我说,你妈妈那里总是应该讲的。」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许晟抬起眼:「......妈妈也知道了吗?」 「你指望我瞒着你妈妈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你外公外婆的确不是我告诉的。」许启君道,站起身来,「行了,我上楼去了。你收拾了碗筷早些睡。」 「爸爸!」许晟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其实是想谢谢您,替他说话。」 像是反应了一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许启君哦了一声:「别想这么多,那倒和你没关系。是连续有群众给议长信箱写信投诉了。要没有你们俩这层关系,我可能还组织个专题会专门讨论讨论,这件事情,文化部没有处理好,中间有人,有私心在。有了你们这层关系,我倒只好这么提一句了。好了,早点睡吧。」 「聊完了?」 「聊完了。」 「还说什么了。」 「说让你来家里吃饭。」许晟拖了把藤椅坐在阳台上,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不要怕,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你又不丑。」 「我没怕。」顾耀的声音带着一点压不住的笑意,「我只是在想,我要是现在来会不会太唐突?」 「现在?」许晟话音落下,看见有车灯亮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上,看见顾耀的车,就停在对面的街上,「......待多久了你?」 「没多久。」 「跟你说了没事的。」 「万一有事怎么办?」顾耀温声说。 许晟反问他:「你来了就没事了吗?......真有事,你来了就是火上浇油。」 「那我就只好带你私奔了。」顾耀笑着说。 「暂时看来是不用了。」 「那我什么时候上门来?如果现在太唐突的话。」 许启君倒还真说了个时间,明天,后来大概是让秘书自己的日程安排,又改到了下周。 『人家第一次上门,我和你妈妈总不好太晚回来显得怠慢。』许启君这样说。 「你下周一有空吗?」许晟问他。 「有。」顾耀想也没想地回答。 许晟微笑:「那就下周一。」 顾耀说好,又问他:「这应该算什么?提亲?定亲?......我们婚都结了。」 「算回门。」许晟懒得听他乱讲,于是随便找了个词截断他,两人又都笑了。 「回去吧。」过了会儿,许晟低低道。 「你没事,我一会儿就回去了。」顾耀这样讲,却又捨不得走,许晟于是也不再催他,又听见顾耀在听筒那头对他说,「今晚天上有月亮,你看见了吗?」 许晟没有看月亮。他倚着栏杆,垂下眼睛,隔得远,又隔着车窗,只能看见顾耀非常模煳的轮廓。 莫名地想起了一首很古老的诗,说的是,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顾耀没有为他翻过墙,倒是翻过他的阳台。 又想起,当年在书店里,拿的那一本《倚天屠龙记》。当时他以为,应的是张无忌熟背的《庄子》,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后来他才明白,应的或许是那一句,不悔仲子逾我墙。 到底是谁不悔?是他还是顾耀?事到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 「许晟?」顾耀轻轻叫他的名字。 「看见了。」许晟微笑,「看见月亮了。回去睡吧,夜里冷。你感冒又没有好。明天也有月亮。」 「嗯。」顾耀应了一声,「晚安。」 「晚安。」 然而约定好上门拜访的那天,顾耀没有来。 起风了,将黑未黑的傍晚,天边是鱼鳞一样的云的轮廓,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如同干枯的玫瑰的色彩。 道路那边泛黄的梧桐树叶,风一吹,卷着圈从道路上飘过,飘过那天夜里,顾耀车停的地方。只是现在空空荡荡。 许晟垂眸看了一眼手机,信息界面还停留在一个钟头前。他提前下班回了家,等着顾耀过来。没有等到人,等来的只有一条,说临时有事,今天不能来了的简讯。 而当自己打电话过去,却余下一个无情的女声提醒他,对方已经关机。 如今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新的信息出现,也没有任何电话回过来。许晟又拨了一次,还是关机。 「先吃饭吧。」身后传来脚步声,许晟回过头去,看见外婆关切的眼睛,「还是没联繫上?」 「嗯。」 「那肯定是有别的事情耽误了。」外婆握住他的手,「改天再来家里也是一样的。」 许晟抿了抿唇没说话,外婆柔软的手掌牵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和小时候一样:「别在这里吹风了,弄感冒了怎么好。先下楼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许晟说好,同她下了楼。 家里人也都还没吃饭,坐在餐桌边等他。虽然是便饭,因着顾耀要来,倒是比往常略备得多了几道,都是些偏甜口的菜色。此刻有些冷了,糖丝凝结着,晶莹剔透。 第246页 「我让阿姨再热一热,你先喝汤。」见他去夹茄汁虾球,舒琴开口道,盛了碗莼菜汤给他。 这顿饭吃得多少有些沉默,所以也比平时吃得更快。许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的,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坚持把汤喝完,又吃了小半碗的饭。坐在餐桌边,等母亲和外婆也放了筷子才道:「我出去一趟。」 四位长辈交换了一下眼神,父亲开口了,没问他去哪里,只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许晟说。 「晟晟。」母亲叫他,像是嘆了口气,声音是很温柔的,「没必要。人都会有急事的,这次没来,下次来就好了。要当一家人,还怕没有见面的机会吗?」 许晟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担心。」 顾耀是不可能这样对他的。许晟想,顾耀如果会平白无故地抛下他,那他们根本都不会有走到今天的可能。 他出事了,而且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否则也不会这样含煳。 那他就一定要知道,也一定得知道。 这些话,许晟无从对父母说起。因为在有关顾耀的所有事,不,应该是从小到大的任何事上,他都得到了家里太多的包容。 「心里急,那自己就不要开车了。」是外公开口了,「叫司机送你。」 「我打车。」 「找到人了,给家里说一声。没找到,也要说一声。手机别调静音,家里找你,也随时能联繫上。」 「知道了。」许晟站起身来,「我走了。」 「路上小心,自己注意安全。」外公叮嘱了一句,转头对父亲道,「饭也吃完了,你要没别的事,去书房陪我下会儿棋。」 顾耀的电话始终都关机,宋一杭前头听他提过一句,似乎又去海外的分公司了,路上许晟试着打了通电话,倒是有铃声,只是始终没人接。 到又启的时候,已经八点了。前段时间太多事情耽误,这阵子忙起来,这会儿还有不少人在公司。 但顾耀不在,办公室的门关着,魏央说他下午会开到一半,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就走了。 「也没说做什么。」 「大概几点?」 魏央想了一想:「四点多,快五点的样子吧。」 「公司这几天没出什么事吧?」 这问题多少是有些敏感的,但魏央知道他和顾耀关系不一般,便老老实实道:「没有,智慧图书馆重新上线之后,这几天都还顺利。前面丢的好几个合作,也都在重新谈了......」 「那顾耀走之前还有说别的吗?」 「没。」魏央摇摇头,见许晟神色不好,一时间不免也担心起来,「许律师,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许晟勉强笑了笑,「要是顾耀联繫你了,请他给我回个电话。」 魏央说好,但其实许晟也知道,顾耀先联繫别人,而不联繫自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同魏央道了谢,正要下楼去,刚进电梯,铃声又响了——是个没有见过的号码。 许晟皱了皱眉,抬手挡了一下即将要关上的电梯门,走出来之后,才按下通话键:「餵……」 「喂,许晟,是我……」电话那头,却是一个熟悉而又带着焦急的声音。 最近的一班去z市的航班在三个小时之后,经过立交桥的时候,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许晟心念一动,请司机转了个弯。 「柠檬?」他匆匆上楼开了门,刚喊了一声,就看见柠檬黑色的脑袋,从主卧的门后面探了出来。 「来,过来。」许晟蹲下身,招了招手。柠檬很欢快地跑了过来,闻到他和顾耀身上类似的气息,乖顺地让许晟抱进了怀里。 顾耀一向把柠檬养得精细,出门前都会在餵食器里留够猫粮。许晟看水也喝了,才匆匆收拾了几个它爱吃的罐头和玩具,联繫了顾耀常带柠檬去检查的那家宠物店。 顾耀常带它过来,柠檬也不怕生,只是许晟走的时候,又沖他喵喵叫了一声。 「乖乖的,听话。我去找你哥哥。」许晟又回身摸了摸柠檬的脑袋,「不知道他现在吃饭没有......我去带他回来好不好?然后我们再来接你回家。」 第80章 陪伴 顾耀不喜欢医院。非常不喜欢。 尽管他来的次数也不算多。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其实有过一段经常受伤的日子,沈锐锋喝多了酒,或者输了钱,总是打他,拿他出气。 小的伤是自己可以好的,淤青一天不散,两天也消了。如果口子割得太深,就在菜市场门口那家小诊所包扎,那个赤脚医生从来不消毒,但是会一边给他上药,一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说作孽,真是作孽。 唯一的一次来医院,应该是小学二年级或者三年级他有些记不清了。沈锐锋又在外面听了些不干不净的风言风语,喝得醉醺醺的,一脚把他踹下了楼梯,头上磕出了好大一个口子。 好痛,血流到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是一片血红。 被邻居叫回来的魏玫哭着把他抱到了医院。医生说要做个脑部ct,看看颅内有没有出血。 可是他们没有钱。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魏玫在那一刻窘迫的表情。 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满头是血的小孩。 她涨红的脸,嗫嚅的神色,和苍白无望的眼睛。 像烙铁一样,刻在顾耀的脑海里。 第247页 后来他再痛,都不喊痛了。 此刻坐在手术室外,久违地,顾耀又想起了这桩旧事来。 现在魏玫有钱了,很多钱。可是她的生活就不再窘迫了吗?那她现在躺在里面,生死难卜,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是不想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不想。可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你妈……」顾溪坐在他身边,有些语无伦次。 保姆在楼下做饭,关着门,又隔了两层楼,没有留意到楼上魏玫的唿救。是顾溪回家取东西,才撞见了倒在了血泊中的她,送来了医院。 「没事的,没事。」顾耀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 轻声道,「没事姐,这不关你的事。」 这个称唿让顾溪愣了一秒,抬手挡住了眼睛,声音有些颤抖:「……我没有告诉你,我应该告诉你的……」 「没有应不应该的事情。」顾耀轻声说,「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哪里有应该呢,世界上有什么是应该的。 顾耀麻木地看着不远处手术中的字样,鲜红的字迹。魏玫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身边也是这样的红色吗? 他想起上一次见她,好几个月前了。那时候,她的体型已经略微丰腴了。他没有看出来。 又想起她给自己发信息,说起怀他时候的旧事,说还有希望,还有机会……他又怎么会想到,她所谓的机会和希望是在她的子宫中孕育着的另一个孩子。 一个她做了六七次的人工授精才怀上的孩子。 「你先回去吧。很晚了。」他轻声对顾溪说,「别去想了。」 顾溪学医出身,送魏玫来医院的路上,甚至协助医生替她做了急救。 知道出那样多的血意味着什么,也懂得医生说的那句胎盘前置的意思。 她以为顾耀不明白,所以才能这样平静地叫她回去,可是转头,却看见了顾耀用力掐着掌心的手指,指尖都泛白。 「顾耀……」她声音颤抖地叫他的名字。 「回去吧。」顾耀抬手替她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额发,又用指腹擦掉了她面颊上的一点残留的血迹,「回去换身衣服。我在这里等她出来就可以了。」 「可是……」顾溪想说,要是出不来呢。可她说不出口,这太残忍了。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顾耀轻声道。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 所以除了等待,我没有别的办法。 顾溪不忍心看下去,终于站起身来,顾耀却又叫住她:「姐。」 片刻后,问了一句不大相干的话:「你还在和卫家的大儿子接触吗?」 「……没有了。」 「我不会和你争的。永远都算数。也不希望你牺牲什么。」顾耀没有看她,只是盯着远处雪白的墙壁,声音带着压抑的疲倦。 顾溪眼睛有些发热,很快地眨了两下眼睛,转身离开了。 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顾耀垂下眼睛。世界上,与他血脉最亲近的人,就躺在离他不到十米的手术室里。 或许他会永远地失去她,永远。 尽管他也并不清楚,走到今天,连接着他们的,除了那看似牢不可破,实则虚无缥缈的血缘外,还剩下别的什么。但不可抑制的,这个念头仍然让他有一丝的害怕。 可是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原本人就是单独的个体,从母体离开的那一刻,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就註定走向孤独的旅途。 可是人为什么又是这样脆弱的生物。终其一生,都想寻一个同行的人,来获得微不足道的支撑。 但要是连相连的血脉都无法永远地陪伴他,又有什么是永恆的? 脚步声响起,顾耀抬起头,看见一双褐色的眼睛。 永恆会在他的眼睛里吗?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怜惜的眼睛。 顾耀忍不住缓缓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颤抖的睫羽。下一秒,许晟俯下身来,用力抱住了他。 「怎么来了?」顾耀缓缓抬手环住了他的背。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这样刺鼻,可是许晟身上很淡的柠檬气息却又把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因为我想你。」许晟有些喘,好一阵才平復下来,低低道。 「想我?」 「想让你陪我,我就来了。」他贴着他的面颊,轻轻说。 「你的脸好烫,是跑得太急了吗?」靠得这样近,顾耀听见他有些急促的唿吸,和过快的心跳。 「是你身上太冷了。」许晟这样讲,但也并不放开他,坐下来,又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不过我捂一会儿就不冷了,好不好?」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翻书留下的茧,摩擦过顾耀的手背有一点痒,但的确是很温暖的。暖到顾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在他来之前,自己的手,这样地凉。 「许晟。」他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后者闻言抬起眼来看他。他是偏清冷的长相,眼皮很薄,透一点血色,不笑的时候,多少有些冷淡,又不近人情的模样。 此刻他没有笑,可是望着顾耀的眼神是很专注的,于是便把那一点冷漠也消融了。 「……对不起。」顾耀看着他的眉眼,喉结滚了一滚,「我……」 「你手机飞行模式忘记调回去了,下次不许这样。」许晟轻轻截断他,笑了一笑,用带点威胁的语气,说的话却是很软的,「我会很担心的。」 第248页 「……你怎么找到我的?」 「贺延给我打电话了。」 是了。顾溪第一遍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在开会没有接到,顾溪太着急就又联繫了贺延,想着同在n市,请他帮忙联繫。 「……我没有忘,我不是忘记调模式了。」顾耀顿了一顿,却忽然说,「我不想开,我知道你会找我……可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 难得他有些语无伦次,慌得不像他了。 许晟安静地听着,也不打断。末了,才轻声问他:「那你想我来吗?」 「……想的。」 犹豫了好久,顾耀开口,声音中仿佛有一点莫名的委屈:「我想让你陪我。」 「我也想啊,所以我来了。」许晟拿他的掌心贴着自己的脸,轻轻蹭了蹭,「我当然会陪你,这是我答应你结婚的时候,就决定好的事。」 许晟在这里陪了他一整晚。 中途,下了好几次的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也是许晟,陪着他,握着他颤抖的手,把每一笔落下去。 一直到第一缕晨光出现在天边,亮了一晚上的手术中,终于熄灭了。 「目前看病人的状况基本是平稳了。」医生走出来,语气仍然有些凝重,「后续还需要继续观察,不能放松,术后一周都是危险期。」 看似没问题了,情况忽然急转直下丢了性命的例子也不少见。医生看着眼前面如金纸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来,顿了一顿道,「……孩子没有保住。」 这是预料当中的事情,没有保住的还有魏玫的子宫,但好歹命留住了。 「谢谢。」许晟替他同医生道了谢。 一旁顾耀却忽然开口,很轻地问了一句:「……弟弟还是妹妹?」 「女孩。」 医生走了。许晟轻轻捏了下顾耀的手,问他:「你要去看看她吗?」 「……不去了。」顾耀摇头,转身往电梯口走。 他走得很快,像要逃避什么,抓着许晟的指尖也很用力,似乎在寻找一点支撑。 然而刚到电梯厅,电梯门开了,缺席了一整晚的顾荣平走了出来。 身后照例是跟着他的秘书,不像探病,像时差工作。 大约是少年时,他给顾耀那一巴掌,始终留在许晟脑海里。看见顾荣平走过来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的,许晟挡在了顾耀身前。 「……许律师是吧?跟你小时候,看着倒没什么变化。」这举动让顾荣平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竟然笑了,目光在他们之间绕了一圈,「只是你小时候,倒仿佛比现在沉稳些。如今拦着是什么意思,把我弄煳涂了……顾耀。」 他略抬了抬下巴:「……爸爸想同你说句话,还需要和你的小男朋友申请么?」 「你要说什么?」顾耀抿了抿唇。 顾荣平看上去消瘦了些,或许是因为病,身上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药味,显得香水的气息,愈发地浓郁。 这味道让顾耀一阵的反胃,他知道顾溪为什么会对他说觉得噁心了。 「说她为了替你生孩子,险些死在这里?」顾耀语调平静道,「只是你从来也不缺愿意给你生孩子的人。」 「你错了顾耀,这不是为我,是为她自己。你妈比你狠多了。」顾荣平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纠正他,「……你或许还不知道,原本你妈妈是想做试管的,合适的母体也找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成功。她不死心,人工授精反而怀上了,可惜了,没生下来。」 他这样讲,语气中惋惜的成分,倒并不见得有多高。兴许有那么一丁半点,也只是为了这个孩子,和魏玫并没有关系。 「何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顾荣平一笑,「我从来没有要求她这么做。你不争气,我总得想办法,只是这个孩子我其实没想让她来生,有句话你说得没错,女人嘛,我多的是,我不缺。那些东西,冻在这里,原本也不是替她准备的。这是她自己选的,结果谁都想不到,你不应该来怪我。 为了什么,我们也都很清楚。求权求财,其实我都已经给了。想要更多,就要付出更多。结果不如意,也要自己担着。」 他的语气,如同在讨论一桩买卖,合作方行差踏错,尽管都有损失,好在自己不是损失更大的那个,所以尚可接受。 顾耀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握着许晟的指尖更用力了一些。 看出情况不太对劲,秘书也不愿意多待听了上司的家事,给自己惹一身的腥。连忙道:「顾总,那我先上去给太太办转院手续了……」 「办什么转院手续?」顾耀皱起眉头。 「你姐姐脑子不好用,送到这里来。」顾荣平理所当然道,「现在得换一家。」 「这是最近的医院。」 「这是不安全的地方!」顾荣平不容拒绝地说,「媒体想进就进,你觉得这些事情很光彩?」 「你自己闹出的丑闻少了?」 「我闹出的事情,我自己收拾解决……她们都是依附我的人,我想解决哪些,不想解决哪些,自然也由我来定。」 顾荣平的语调波澜不惊,医院冰冷的壁灯落在他面上,而他的神色,也是一如既往地冷漠而无情。 「……她现在甚至都没有醒,你要给她转院?」 「放心,医生护士都安排着,不会让她死了。那对我又没有好处。」顾荣平甚至笑了一下,「你妈妈这个人,虽然不够聪明,心思多,又贪。但顾太太这个位置,总得有人坐着,不然其它人心思就动了。她万般的不好,只是手够硬,也还能替我处理些麻烦。你虽然不争气,暂时我也不换她。」 第249页 早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此刻顾耀依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心里升出来,顾荣平却依旧是笑着的:「或者,你也可以留下来,等她醒了问一问,她是愿意跟我走,还是愿意跟你走?只怕她也会骂你姐是个蠢才,这是要害她,你信不信?」 顾耀说不出话来,喉咙如同被堵住了。 因为他知道,顾荣平说的,都是真的。 「去吧。」顾荣平略一抬手,示意秘书先去办手续,若有似无地嘆了口气,对顾耀道,「你也不必这幅样子,如果非要找个人怪,不如怪怪你自己。你要是肯乖乖听话,她本来不必铤而走险的。不过嘛,我总是愿意多给你机会的,谁让现在你还是我唯一的儿子呢,我是不想让你吃那些苦头的,只要……」 「我不要你的机会。」顾耀深深唿了口气,「你的机会给别人吧,我也希望你早日得偿所愿,多几个别人供你选。」 「忘了。」顿了一刻,顾荣平的目光从他们始终交握的手上滑过,「攀上高枝了,觉得我动不了你了?」 「对啊。」顾耀却是一笑,「顾总自己,不就是靠攀高枝保了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吗?」 顾荣平最恨别人提他起家的歷史,闻言面色如同蒙了一层灰,冷笑道:「两个男人,也说什么一辈子?」 「为什么不行?」许晟开口,「顾总,刚刚忘了纠正一件事情,我不是他男朋友,我们结婚了。」 说罢,他再没理会顾荣平,只轻轻拉了拉顾耀的手,温声道:「走啦,回家。」 第81章 永远 顾耀来得急,顾溪安排了车去接他,又很贴心地,给他把车留在了车库。 许晟没准他开,自己拿了钥匙,坐在驾驶室,却迟迟也没有发动。 「怎么了?累了?我来吧。」顾耀回过头来,温声问。 许晟心里只觉得一阵地发酸:「要回去吗?你要不要……」 「不,不用了。」顾耀笑笑,在他掌心蹭了蹭,「不是说带我回家吗?回去吧……路上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许晟说好,又问他想吃什么。顾耀其实没有胃口,不过是顾及着许晟的胃,三餐要规律。时间太早,许多店还没开门,最后随便挑了家粥铺。 快要入冬了,天亮得愈发晚。吃过饭,等车开到东篱的时候,天边终于远远看见一点模煳的亮光的轮廓。 外公外婆搬去n市之后,只有保姆阿姨,每周过来打扫一次,再照顾花草。不是日日修剪,院子里的草木显得更旺盛。 千日红和月季挤在花坛里开得娇艷,一旁的桂花树,风一吹,有细碎的金黄花瓣落下来,只是还在早秋,香气倒是没那么浓。 「我记得,有一次来吃早饭,外婆给我往豆浆里面加了糖桂花。」同他进门前,顾耀忽然说。 「今年也有做,回n市了去家里拿。」 「现在想吃怎么办?」 「我去给你做?」许晟想也不想,闻言停住脚,立刻说。 「逗你的。」顾耀摇了摇他的手,「怎么这么好骗?」 分明他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好骗的人。许晟想。顾耀看着他有些难过的眼睛:「干嘛这样看我?同情我啊?」 「喜欢你才会心疼你。」许晟轻声说。 顾耀一愣,又笑了:「再说一遍。」 「喜欢你。」许晟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褐色的眼睛看着他。 「今天怎么这么乖。看来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的。」顾耀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喜欢我就陪我睡觉,不能只嘴上说说。」 他动作像个登徒子,眼下淡淡的青色却是藏也藏不住,许晟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说好。 他们于是手拖着手上楼,楼梯有些窄却也没有放开。柜子里有新的被褥也不用,很固执地要从前许晟用过的被子——他出了国外婆想孙子捨不得扔,留着作纪念。许晟也都依他。 蚕丝被放得久了,愈发地柔软,像一簇羽毛。 「送给我好不好?」顾耀轻声开口。 许晟嗯了一声,顿一顿,又问他:「怎么了?」 「有你的气味。」顾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都这样久没有用过了,怎么可能还有他的气息残留。这只是一种错觉,让许晟觉得心酸的错觉。 「我不是在这里吗?」被子下,他们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是极近亲昵的姿势。顾耀不答,只是看着他。许晟支起身,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睡吧,我陪你。」 起先其实没有睡着,很累了,但闭上眼睛,脑子里总会浮现出,手术室那鲜红的指示灯。好在许晟始终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用一种温顺的,绝对依赖,又绝对包容的姿势。 很耐心地,轻轻抚摸着他的背,用那种哄小孩子的模样。顾耀不记得曾经是否有人这样安抚过自己,但他知道,今后会有许晟,也只会有他。 但这于顾耀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只需要他。他放任自己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像陷进一团云里面,渐渐地,意识也逐渐模煳了。 倒没有觉得睡得很沉,再醒来,起床推开窗才发现,原来黑暗并不只是因为遮光帘的缘故。 他竟然睡了一整天,太阳都已经落下去了,远远的,只还留着一道模煳的金边。 许晟没在身边,但楼下有说话的声音传来。顾耀顺着楼梯慢慢走下去,听见他在同人讲电话。 第250页 「桂花我洗好了……烤了一下,没有水汽了……」 他站在流理台前,旁边的砂锅里冒着热气,是鱼汤的香气,旁边的台子上整整齐齐放着两盘生馄饨。 一面说话,一面把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桂花转到玻璃碗里,「然后呢?外婆,下一步做什么?……熬多久……好,知道了。过两天就回来,您早点休息。」 顾耀倚靠在门边看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像奶锅里的水,因为许晟扑腾扑腾地沸腾着。 「醒了?」许晟头也不回地问他。 顾耀走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许晟的肩头,看他把桂花和柠檬汁一起加进锅里,拿勺子慢慢搅拌。 「饿了没有?」许晟反手摸了摸他的脸,「刚才阿姨过来煨了鱼汤,一会儿煮馄饨?」 「等会儿我来弄吧。」顾耀嗯了一声,又眼尖地看见他指腹上有很小的一道口子,隐约还有一点点血迹,「怎么弄的?」 「刚刚切柠檬的时候……酸……」 「甜的。」顾耀含着他的手指含煳地沖他笑了笑,舌尖划过他的伤口,带着一点点痒。 圈住他的腰那只手,却又忽然一用力,将许晟往上一托,让他坐在了流理台上。 「做什么?」 「不做什么。」顾耀慢慢贴近他,垂下脸,埋首在他柔软的小腹,感觉许晟的指尖摸着自己的耳廓,「刚刚是在和外婆打电话?」 许晟嗯了一声:「不是听到了吗?」 「我今天,不,昨天没去。叔叔阿姨生气了吗?」 「生气了。」许晟说。 靠着他的人明显一僵,但也没抬头,好半天才问:「那他们说什么了?」 「说让你下次再去。」许晟的手一寸寸滑过他的耳廓和脖颈,「下次去的时候要多带些礼物才可以。」 闻言顾耀抬起脸来看他。 「捨不得啊?」许晟就沖他笑,「不带也没关系,反正我都已经跟你跑了。」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顾耀也跟着笑了,想一想又说:「这个点叔叔阿姨睡了吗?我等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吧,还是应该跟他们说……」 「不用的。」许晟却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他们没有生气,你也别放在心上。 」 说话间,一旁的桂花已经彻底融进糖里面,散发出馥郁又清淡的香气。许晟抬手关了火,拿勺子盛了一点,慢慢地吹了吹,觉得不烫了,才餵到顾耀唇边:「来,试试。」 顾耀却是又握住了他的手腕,反手餵给了他。这才凑过去,厮磨着,把残留的糖,连着许晟的嘴唇和舌尖一起尝过,低声道:「这个也甜。」 许晟很乖顺地任他亲,直到有些喘了,两人才微微分开。腰仍然是被环住的。 顾耀贴在许晟的耳畔,轻声道:「我想给叔叔阿姨打电话,其实是想说谢谢他们,把你养这么好,没有让你吃过苦。你能这样长大,真是太好了……昨天让你担心了,我的错。以后都不会了,我会对你很好的。」 「你一直都对我很好。」许晟小声反驳他,喉结动了动,摸着顾耀的柔软的发。 有些迷信的说法讲,头髮软的人心硬,头髮硬的人心软,可为什么,顾耀的心也这样柔软。他想说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而不是对别人都太纵容,可是话到唇边到底也没有说。 「怎么了?」顾耀看出他欲言又止。 许晟想了一想:「可是我又觉得还不够。」 「什么?」 「还不够好。」 顾耀就笑,捏了捏他的面颊:「那你要什么?」 「要你多依赖我一点。」许晟看着他,「要你难受的时候,可以对着我喊痛,可以在我面前哭。」 「我不难受......」这话让顾耀一愣,旋即下意识地说,可是对着许晟温柔的目光,剩下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了。 仿佛真的觉察到了一阵久违的疼痛,是心脏吗?还是童年时代,留在额头的伤疤? 伤口早就癒合了。可是那些被隐忍的,被压抑的痛苦,原来始终残留在身体的小小的一个角落,等待着被某个人发现,接纳。 「没关系,顾耀,没关系。」他不自觉垂下脸,而许晟倾身环住了他,连着他一切坏的,不完美,不光彩的情绪。 棉质的衬衫被润湿了,滑过许晟的肩头。也有温热的液体,流过自己的面颊,又落进顾耀的衣领。后者像是被这温度灼伤了,却是更紧地拥抱住了他。 「没有关系,你可以难受。」许晟很轻也很肯定地告诉他,「我都会陪你。」 「永远都陪我吗?」 「我不知道怎么衡量永远。但是只要我还在,你需要我的每一分钟,我都会在。所以下次有事情,你不要再一个人了。」许晟对他说,「不是因为我担心,是因为你答应了,让我陪你。好不好?」 顾耀久久没有开口。许晟也不催促,半晌,顾耀终于抬起头来,轻轻吻住了,他和自己一样有些发红的眼角,又同他交换了一个带着泪水的吻,可是苦涩过后,最后尝到的,还是桂花的香气:「好。」 作者有话说 可以进入完结倒计时了,大概还有三到五章吧。 第82章 垂怜 他们在z市留了好几天,回去的时间一改再改——因为魏玫转入顾家的私立医院之后,情况始终不太好,不时就陷入昏迷。 第251页 孩子没能顺利生下来,顾荣平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在乎魏玫的情况,又对顾耀动了大怒,自然不会对他透露这些。 好在还有顾溪在。 每次接完电话,顾耀面上其实没什么反应,只是夜里总要醒好几次。许晟睡得浅,他一动,自己也就醒了。 「……我去客房睡吧。」顾耀有些歉疚地对他说。 「你是客人吗?」许晟刚醒,声音有点沙,抬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别折腾了,睡不着聊会儿天也行。」 「……没有特别想聊的。」顾耀绕着他的头髮。 「就这么抱着也可以。」许晟额头抵着他的锁骨,「……也不想抱?」 说话间,他的吐息滑过顾耀皮肤,带着一点点的痒,顾耀知道他有心逗自己,配合地笑了笑:「想抱的。」 他的指尖滑过许晟的腰窝,想了一会儿又说:「白天我听到你助理给你打电话,律所那边如果有事……」 「是有事。」许晟按住了顾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但我现在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月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落进来,在许晟的眉眼间留下浅淡的光影。 对视片刻,顾耀垂下脸,在他眉心沉默地落下一个吻。 沿海城市的秋意仿佛总要来得更快也更浓,一日冷似一日,渐渐呈现出一种萧条的意味来。霜降那天,电话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是魏玫自己打来的——她已经彻底清醒了,也从重症监护室转了出来。 「要我陪你上去吗?」 车开到医院停车场,许晟又问了一遍。顾耀摇头:「我自己上去就好。」 话这样讲,他却也没走。牵住许晟的手,把玩着他的手指,像把玩一件精美的玉器。过了好一阵才松开他:「我上去了。」 许晟嗯了一声。 「可能会有点久,以后……」顾耀抿了抿唇,又笑了一下,「可能没有以后了。」 他的言外之意很分明,许晟并不点破,只是说:「也快十二点了,你陪她吃个午饭吧。」 顾耀没说好,倒也没有否认他的提议,只问:「那你呢?」 「我还差你这一顿饭的时间吗?」许晟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去吧,没事的。」 出门前他们没有看天气预报,但今天大概是有雨。远处的乌云堆积着,一直没有散去。 许晟在车上看完了助理新发来的客户资料,又和责任律师开了个短会,再抬起头,云已经厚得仿佛随时要垂落下,触碰到远处的山峰。 山川的轮廓在昏暗的天色中,有些模煳不清, 时隐时现,像晕染开的一幅水墨画。 许晟心头忽然一动,打开车载导航确认了一眼,果然,那是虞山。 离得不远,路上也不塞车,连红绿灯都很少。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山脚。 汉白玉的石阶远看经年不变,走进了,才发现磨损的痕迹。 零星种了海棠,已经被几场秋雨淋落了,原本鲜妍的花叶掉了一地,堆积在路的两旁,渐渐褪了色,唯有松柏常青。 不是特别日子,天气又不好,一路上,许晟都没有遇上第二个来扫墓的人。安安静静,像是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回国好几个月了,他一直也没有来看过林逸。 他信过佛,信过道,相信因果报应,但其实内心是从不屑于鬼神之说。 人死了就不在了,亲者如何悲痛,都是绝不可挽回的。 思念与否,哀痛与否,悼念与否。 都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对逝者,没有丝毫的差别。 但今天许晟还是买了香烛和纸钱——墓园前有个老婆婆守着摊子,天这样暗,风这样大也不愿意走。大概想等着卖完回家去。剩的倒也不算多,许晟于是都买了下来。 空气太湿润了。火柴划了两次才点燃,许晟把香烛稳稳地插在林逸的墓前,看缭缭的白烟绕过他的墓碑和名字。 在国外这几年,他很少会想起林逸。这当然也是一种逃避,为了很多他曾经难以面对的理由。 但此刻,站在林逸的墓前,他倒是觉得很平静了。 纸钱慢慢烧尽了,只有纸屑在空中纷飞,像灰色的蝶。 传说里,蝴蝶是死者的灵魂,许晟不相信传说。这一刻倒觉得信一信,也无妨。 「哥。」他叫了林逸一声。或许也有一些话想说,又觉得都不必说,林逸兴许比他自己,更早明白他。最后只是轻轻摸了下他的墓碑:「我走了。」 往山下走的途中,渐渐开始有雨丝飘散。但尚未淋湿他的外套,已经有人撑着伞上前迎住了他。 「干嘛这样看着我?」顾耀在伞下沖他微笑。 「聊完了?」许晟回过神来,扶了一下,有些倾斜的伞。垂眸看了一眼时间,倒是比预想的快了许多,但顾耀的神色倒还好。 「嗯,聊完了。」顾耀笑了笑,看他一切如常,上前揽着他的肩膀,两人并排往山下走,「估计你没拿伞,就上来接你,还好没淋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车前。上了车,许晟任由顾耀拿纸巾细细擦掉了自己额头的水珠,才握住他的手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顾耀说,「出来没看见你,医院离墓园又近,估计你是过来了。」 「我以为要再等一等……」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顾耀拿擦他额头的纸巾,擦掉自己手上的水。在许晟长久的注视之下,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与脆弱来,略微顿了一顿,沖许晟笑了一下,「抱一会儿?」 第252页 许晟靠过去抱住了他。 「我是个孤儿了。」拥抱持续了很久,顾耀终于开口。 许晟一愣,下意识想要转过头去看他的脸,却被顾耀按住了后颈。 「没事。」顾耀不许许晟看他,不过语气是很稳也很平静的,「我早就是了,只是我不肯承认而已。」 靠得这样近,许晟能听到他喉结轻轻动了动:「她始终是不了解我的,因为觉得不需要,所以不想,只希望把我塑造成她想要的样子。但我其实是了解她的。所以这样的结果,我今天去之前已经想到了——因为一场大病,一个转折就幡然醒悟,是只有戏剧里面才会存在的事情,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才是常态。只是……我多少还是会有一点……」 失望,难过……顾耀最终也没有找出一个词来。他又觉得幡然醒悟四个字其实用得也不对。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谁也没资格去评判他人的好坏。 只因为他们曾经是世界上原本应该最亲近的关系,所以他那么固执地,要同她走在一条道上——这只是他的执念,不是魏玫的。 在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了。 「还好吗?」许晟轻轻抚摸过他的背。 「都会过去的。」顾耀说,语气是很坚定的,带着久违的,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偏过头闻着许晟发尾,让自己无比安心的淡淡的青柠的香气,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许晟,你知道吗,那天在医院,医生跟我说,是个女孩的时候,其实我是觉得更难受的……我想是个女孩,如果能顺利出生,她也不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她,不用去成为她讨好的工具……可是我后来又想,那她会不会像顾溪一样,永远也得不到公平,没生下来也好。后来我发现自己太蠢了,我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那个孩子没了,怎样想都改变不了。就算能……我也没资格决定别人的人生和生死。」 一番话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许晟倒是全都听懂了。他无声地嘆了口气:「……你有希望自己,没有出生过吗?」 「……以前想过的。」顾耀缓缓松开了他,靠回了驾驶室上。 车窗外雨逐渐下得密集起来,落在车前盖上,戚戚沥沥。 「多久以前?」片刻之后,许晟问。 「遇见你以前。」顾耀一笑,「爱上你以前……之后我就不那样想了。如果我没有出生,就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了,那我该怎么办,你又怎么办呢?」 许晟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顾耀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腕,相贴处的温度,顺着脉搏,一直流到心脏。 「对啊,那可怎么办呢。」许晟低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又忽然问,「是同一个时候吗?」 「……什么?」 「遇见我,和爱上我。」 这莫名的问题让顾耀挑了下眉,许晟却也并没有一定要他回答。另起了一个仿佛不相干的话头。 「我从前一直不愿意去回想有关林逸的很多事情。因为我自己心里清楚,哪怕不愿意承认。一开始我接近你的确是想为他报復你,但是……」许晟轻轻唿了一口气,「但是如果对方不是你,我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他说得很平静,落在顾耀耳里,却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 「不是想要安慰你或者转移你的注意力,和别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只是突然想到了,就说了。」许晟这样讲。 当然,这不是一句全然的实话。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一点,也都不点破。 「是同一个时候。」顾耀开口道,「那天下午在走廊,你从我旁边经过,光落在你侧脸上,又落在你眼睛里。」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许晟的褐色的眼睛,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抹霞光都要更加动人。 许晟不躲避他的抚摸,无声地一笑:「从小,长辈们都说,不成才不要紧,要正直。但在这件事情上,我问心有愧。哪怕后来看到了林逸给我留的信,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一点……可是刚刚我看见你来接我……我……」 在顾耀出现的那个瞬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读懂了林逸留下的信。 信的末尾写,『原谅我,我……』 省略的大概是那个字,又不止是那个字。他不应该看轻了他。 许晟没有把话说完,顾耀也没有追问。想了一想说:「那年跨年的时候,林逸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跨年夜乱糟糟的,当时顾耀在外面喝酒,和一堆名字都不太能对上的酒肉朋友。林逸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已经带上三分醉意。 环境又吵吵闹闹的,并没有太听清楚林逸在说什么,唯一记得的,只有一句。 林逸说,原本我想跨年需要和你一起过才算圆满,现在又觉得,能够想一想你,知道你应该过得不错,你的人生没有被我干扰,已经是我的圆满了。 因为他们其实并没有约过要一起跨年,所以顾耀当时觉得奇怪。第二天酒醒了,还给林逸又去了个电话,后者却说没什么。 不过后来,顾耀也知道了。那个电话,实际是打给许晟的。 圆满。 世界上哪里会有所谓的圆满? 就好比哪怕郑斯顺早已经锒铛入狱,林逸也不能死而復生,好比顾荣安和魏玫永远一意孤行,不会改变…… 生活不是戏剧,喜欢喜剧的人,可以挑选自己想看的大团圆结局。不如意才是常态。 第253页 而自己就算侥倖能得到千分之一的圆满,也不是因为上天开恩庇佑。 只是因为某人垂怜。 「回家了吗?」顾耀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回家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掉了。有淡金色的光,从云层后露出来。 许晟反握住顾耀搭在自己掌心的手。 幸好,他垂怜。 第83章 照片 原本他们定了第二天一早回n市的票,临去机场前,顾耀接到了顾溪的电话——她决定要去美国了,夜里就走。临走前,想要和顾耀见一面。 「那她还回来吗?」 许晟当天下午有个重要的会,已经拖了小一周,约好了时间,的确是不好再往后延,便先回了n市。 所有事情处理完已经是夜里了,想着顾耀那边大概也已经见过了,便拨了电话过去。 「没明确说,大概不回来了吧。」顾耀说。 「需要我来z市陪你吗?我可以现在去机场,明天没有会。」 「傻不傻。」顾耀轻声道,「我没事的,肯走出去,对顾溪来说是好事。我为她高兴,真心的……宋一杭正巧也是明天的航班回国,我同他吃个饭,也就回来了,票都订好了。」 「几点?」许晟问,「我到时候来机场接你。」 「要是不晚点应该八点到,我登机了给你发信息……你那边什么声音?柠檬吗?」 「嗯,我下午刚让助理从宠物店接回来。」听筒那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许晟把手机凑到了柠檬旁边,就听见柠檬很轻地喵了一声。 顾耀不由得一笑,又对许晟道:「你早些睡吧,是不是累了,我听你声音有点哑。」 「还好,可能下午开会说太多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晚安。」 「晚安。」 说了晚安,顾耀倒是没有太多的睡意。上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便又坐起身来。披了睡袍下楼,给自己温了杯牛奶,又往里面加了一勺桂花蜜——总感觉没有许晟在的时候喝起来那样甜。 他慢腾腾喝完了半杯奶,抬眼看见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十点。顾溪的航班,应该快要起飞了。 她申请了美国的一所医院做见习医生,也打算重新申请学校,继续当年中断的学业。 「院长是我大学时候,去美国交换认识的教授,否则也不会这样顺利。」 今天他们在机场附近的咖啡店碰面,咋一见面,顾耀倒是愣了几秒——顾溪换下了平时上班穿的西装外套。穿简单而舒适的卫衣和牛仔裤。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一张脸。 见顾耀看她,就笑了:「很奇怪吗?」 「很好看。」顾耀说,「像当年你来学校,给我们发奖学金的样子。」 真是很久以前了。 久到他们从陌生人,变成了姐弟又变成了仇人。如今这场由上一辈的恩怨带起的闹剧某种意义上还在继续,大概也很难结束,他们之间的怨怼,却是可以告一段落了。 「是吗?我也觉得。」顾溪慢慢搅拌着咖啡,「也比较喜欢自己当年的样子。」 顾耀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两人也没有聊关于顾荣平,魏玫或者安玥的任何事。只是随意地谈论着未来的打算和生活。 直到快要去机场前,顾溪才突然开口对他道:「我是没有办法和你说对不起的。」 「你当然不用对我说这些。」顾耀答她,「不管是不是我的本心,不管我有没有决定权。我的存在本身,对你来说就是一种伤害。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要说抱歉,也应该是我来说。」 顾溪看着他,半晌自己却先挪开了眼睛去:「你总是这样。」 「我应该这样。」 顾溪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轻松起来,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一阵,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个人:「沈锐锋在狱里不老实,说是偷偷赌牌还是什么的,那种地方也不可能玩得很大,大概是几个狱友闹着玩……只是被狱警逮住,起了冲突。刑期又被延长了,你知道吗?」 顾耀摇摇头:「不知道,我没管过。」 「那……」顾溪深深唿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他当年回z市去找你妈妈要钱,是我安排的,你知道吗?」 「知道。」顾耀很平静地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单凭他,没有那个脑子,也没有那个胆子。」 顾溪的嘴唇有些颤抖,垂着头用力又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却一口也没喝,又勐地抬起眼来:「那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有。」顾耀答得干脆。 顾溪握着杯柄的指尖捏紧了:「……什么?」 「姐。」顾耀叫她,「我要是来美国出差,可以找你吃饭吗?带家属的那种。」 顾溪抿唇看着他,不说话。顾耀只是一笑,耸耸肩:「我只想问这个,可以吗?……如果还要说什么的话,当年你第一次带我出去玩,给我吃的那种黄油曲奇还挺好吃的。」 「当然。」终于,顾溪也笑了,身上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松了下去,「来美国给我打电话,我来招待。」 「不来可以打电话吗?」 顾溪颔首:「也可以。」 手机响了一声,顾耀回过神来。杯子里的奶已不知不觉间,已经喝了大半。他顺手放在流理台上,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竟然正巧是顾溪发来的。 第254页 「曲奇给你买了,不知道你家的地址,寄到你公司了。记得收。」 顾耀无声地一笑,仰头把剩下的一点牛奶喝完,又盛了一勺桂花蜜吃掉,上楼睡了。 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半个小时。匆匆赶到和宋一杭约好的餐厅,后者已经点好菜了。 「不好意思,闹铃没听见。这顿我请。」 「猜到你会这么讲,选这家主要考虑到你有他家的卡。所以刚刚已经把招牌菜都点了。」宋一杭抬手替他倒了半杯茶,顺口问他,「晚上的飞机?」 「嗯。许晟昨天已经回去了。」 「我这压根一个字也没提许晟啊。」宋一杭笑他,「怎么,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得跟上去,这么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是离不开,你没结婚你不懂。」顾耀倒是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我年底就订婚,你这也嚣张不见多久了。喏,今天下午还要去挑场地呢。」宋一杭拿信息给他看,眉宇间也带着一点得意,「到时候你和许晟一起过来?」 「肯定。」 这家餐厅他们在z市常来,味道环境都不错,中午人也不算太多,没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开始上菜来。 今天见面原本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宋一杭消息一贯是最灵通不过的。顾耀家里这段时间的事情,他大都听说了。苦于在国外,一时之间也赶不回来,有心无力,帮不上忙。 又担心顾耀涉及到家里的事情,看似洒脱,心里却很难过去那个坎。 如今看他状态倒真的坦然了,也就放心了许多。 下午看场地,宋一杭得提前去接女友。吃完两人便没多待,略坐了一会儿,便散了。 顾耀去结帐,走到前台掏出钱夹,下一秒就愣住了。 「怎么了?」见他久久就没有动作,宋一杭凑过去,同他玩笑道,「卡忘带了?报号码也一样……你怎么还在钱夹里放许晟的照片?」 「……这是我。」顾耀喉结动了动。 宋一杭定神一看,倒的确是顾耀。一时间表情有些难以形容:「现在看着不觉得,你们倒还有点像,你不说,我咋一看还以为是许晟小时候……你把自己的照片放钱包里做什么?……招财啊?」 「……这不是我的钱包。」 「那是谁……哦,许晟的?」宋一杭看顾耀还在盯着那张照片出神,回过味来。 顾耀喉结动了动,嗯了一声。 昨天送许晟去机场,明明知道也就分开个一两天,只是他心里捨不得。缠着他互换了外套,钱包大概是忘记拿出去了。 他的指尖摩挲过那张照片,应该是小学时候拍的证件照。 十几年前的旧照片了,不可避免地有些泛黄褪色,所有者保存得很好,边缘一点点的褶皱都没有。甚至因为抚摸得太频繁,相纸也变得格外地光滑。 许晟是怎样拿到这张照片的,顾耀不知道。当年他们分开得那么决绝,许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张照片带走的,顾耀也不知道。 可他知道,在这异国他乡,分离的十年里,许晟一定无数次地抚摸过这张小小的照片,所以相纸才会变得如此地光滑。 他想自己应该笑的,在他那样从未停止过思念许晟的十年里。 他,原来也在这样想着自己。可他觉得心里又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又有些发酸。 「好了,你回去慢慢感动,先付钱,别在这里站着了。许晟的钱也可以付嘛。反正多六七个零的也用了,你软饭也不差吃这一口。」宋一杭开口道。 顾耀知道他是有心叫自己缓和一下情绪。偏偏最后一句话,却是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这下轮到宋一杭愣了,仔细打量顾耀的疑惑不似作伪,「不会吧,你俩这婚都结了这么久了,许晟竟然还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顾耀脑子里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问得艰难。 「当时又启一直找不到投资方,后来我出的那笔钱,其实是许晟给的。」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二。 第84章 对不起与谢谢你(完结章 ) 什么行李也没收。改签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n市。 其实也就提前了五个钟头不到,心里却觉得,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 出了机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犯傻,许晟这个点还在律所工作——虽说没会,他在z市陪顾耀这段日子到底是耽误了些,刚回来总是忙碌的。 犹豫了半晌,在司机已经开出机场前的直路,即将要到分叉口的时候,终于决定还是先回家去。 自然是回了许晟在市中心的房子——柠檬还在这里。一周时间没见他,听见门响,先是迟疑地喵了几声,待认清来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往他身边绕。 「今天这么粘人?」顾耀单手抱着猫往阳台走,许晟在那里给柠檬搭了个猫别墅,它的餵食器也放在那里。 猫粮吃了,水也喝——许晟在里面给它加了一点蜂蜜。柠檬一直在他怀里喵喵叫,这是还想要加餐的意思。 「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现在不能吃太多……好吧,一点点。」顾耀摸了摸它的肚子,想了想,去厨房给它煮了一小块鸡肝,「就这么多,吃了不能再吃了,许晟回头知道了该骂我了。」 第255页 柠檬听不懂,不过吃之前倒还更加谄媚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给顾耀蹭了一身的猫毛。 「好啦,吃吧,又没人和你抢。」顾耀摸了摸柠檬的头,转身去卧室的衣帽间,打算换一件外套。 打开柜门,先看见许晟从自己家拿走的衬衣,妥帖地,挂在衣柜的正中央。 他不由得一笑,心里的酸涩,却愈发地浓烈。抿了抿唇,伸手去拿许晟常穿的那件墨绿的风衣,没留神手腕碰到了上方的格子,把袖口带落了一对。 不知道砸到了什么,闷闷的一声响。顾耀弯腰去看,才发现竟然藏着一个精緻的木盒。 说是藏,兴许也不恰当,只是的确放在衣柜的最深处。 不大,两个手掌宽,雕工精巧,悬着一把更精巧的锁——不是市面上寻常的黄铜或者合金的锁,是铂金的质地。 而顾耀恰好有一把贴身带着,陪伴了很多年的铂金的钥匙。 当年送他钥匙的人,对他说,只是个装饰而已。可是当钥匙准确无误地插进锁芯里,顾耀知道,原来这句也是骗他的。 很轻的,咔嚓一声响。手却控制不住地一直发抖,半晌,才终于顺利地打开。 陈旧的点滴带着尘封的记忆,毫无遮拦地闯进他的眼底。 用过的草稿纸和写了一半的数学卷子,带着自己少年时龙飞凤舞的笔记。早就已经过期的胃药,盒子放得太久了,边缘有些泛黄……夹层里面有个小塑胶袋,里面放着几根发……旁边是一颗糖,玻璃的糖纸都斑驳了,看不出原本艷丽的色彩…… 许晟带着这些东西,从他身边离开,辗转过世界,辗转过没有他的十年,终于又回到他的身边。 而在他们之间隔着几千甚至几万公里,隔着时差,和短暂青春留下的刺痛的无眠夜晚。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一遍遍地看着这些原本不值一提的旧物。 顾耀无法去想像,许晟也永远不会说。他总是不说,总是沉默。 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离开他,沉默地把一切都给他……沉默地爱他。 掌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顾耀垂下眼,看见柠檬正在舔他的掌心。 他把柠檬抱起来,有水滴落在柠檬光滑的皮毛上,留下小小的一个凹陷。顾耀看着它和许晟如出一辙的淡褐色眼睛,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高楼林立的cbd,下班时间总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衣着得体的白领们行色匆匆从楼里走出来,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路,多少种方向。能有一瞬的交集已经是侥倖。 而在背道而驰之后,还能踏上重合的轨迹,需要有人肯等候,需要有人肯回头。 「许晟!」 人海中,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穿着淡蓝色外套的高挑身影。 后者几乎也是在同一时刻看见了他,穿梭过人海,向他走来。对视一眼,唇边就先绽开了笑意:「怎么回来了?我还正说去机场接你。」 「因为太想你了,所以一秒钟也不想等。」顾耀看着他。 「……你怎么了?」许晟微微怔了一下,看着他还有些发红的眼睛,有些担忧道,「是不是……」 「不是。」顾耀轻轻截断他,摇头微笑,「我永远也不会为别人难受,为别人哭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来说不是别人。」 许晟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顾耀按耐住自己想要在这里吻他的冲动,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今天晚上回家里吃饭吧,我刚给妈妈打过电话了,她说爸今天晚上没会。」 许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父母。顾耀说完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妈妈让我改口的。」 许晟也不笑话他,点点头:「他们本来也说,你今天回来了,就带你回家的……就是现在正堵。晚点再出发吧。」 「好,那在附近走一会儿吧。」 旁边是个公园。市中心寸土寸金的位置,绿化却做得毫不吝啬,银杏树顶着金黄的叶子,在微风中绚烂,地上不时能踢到一两颗白果。 白髮苍苍的老人们拄着拐杖散步,小孩子笑闹着在各种健身器材上嬉戏。他们手拖着手,十指相扣,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遇见人也不放开。 路的尽头是个人工湖,不怕冷的野鸭子,灵巧地穿梭着,在平静的湖面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又很快消失不见。 附近有些卖零食的小贩,他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今天天气不错,蔚蓝的,云也显得很远,树木挡住了风,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光斑落在身上,带着懒散的暖意。 「这里的水是从内陆湖引过来的。」许晟轻声说,问他,「你来n市之后,有去游过湖吗?」 顾耀摇头:「没有人陪我。」 许晟暼他,他就笑:「本来就是,我又没有乱讲。」 「开了春就陪你去。」许晟很没有办法地说。 「那现在先给我买个糖葫芦吧。」顾耀说,指着一旁红色的果子。 许晟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起身,顾耀却把他的钱包递了过来:「别忘记带钱。」还很无辜地耸了耸肩:「那天换衣服的时候,拿错了。」 许晟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打开,看了一眼,朝顾耀摊开手:「还给我。」 「什么?」顾耀装傻。 第256页 「照片。」 「那是我的照片。」 「我的。」许晟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顾耀很快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拿出照片递给他,「嗯,是你的。」 卖糖葫芦的小贩听到了只言片语,总往他们这边看,等着生意上门。 顾耀于是起身去买了两支拿回来,比较了一下,把更圆更大的那一串分给了许晟。 后者已经把照片重新好好放进了钱夹,接过他递来的糖葫芦,咬了一口,才问:「就为这件事哭?也值得?傻不傻。」 顾耀没料想这样快就被他反将了一军,也不尴尬:「关于你的一切都值得。」 「可是我不希望你哭,我希望你快乐。」 「人在很快乐的时候,也是会流泪的。」 因为幸福是那样充盈,心里都不能完全承下,才会具象化成泪水。 「我有让你觉得很快乐的时刻吗?」他问许晟。 「每一刻都是。」许晟说。 有过痛苦,有过伤害,有过自我怀疑与挣扎拉扯。也想过,如果没有遇见会不会更好。但怎么捨得不遇见呢。 到底在你身边的每一刻,底色都是快乐的。那种离开之后,再也无法体会和感知的快乐。 「你什么时候把这张照片拿走的?」顾耀问他。 「秘密。」 「还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吗?」顾耀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发。 许晟抬起眼,警惕地看着他:「……什么?」 「你说什么。」顾耀无奈又纵容地一笑,「你怎么想的?那么大一笔钱,你就这样给了我。」 「想给你就给你了。」许晟低头咬了一口山楂,含煳地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个时候,怎么告诉你。」许晟看着他,「你不肯要怎么办。」 「后来干嘛也不说。」顾耀觉得自己声音又有些哽了,只好开了个玩笑,「你是哑巴新娘吗?」 许晟暼了他一眼,顾耀就又笑了,捏了下他的脸:「是我的新娘。」 「都只是小事。」许晟说。 「那什么是大事?」 「你。」许晟再肯定没有地说。 「那你为什么捨得十年不回来?」顾耀脱口道,问完却后悔了,想要岔开,许晟却开口了。 「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后来……我怕你没有在等我了。」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 许晟沉默了一刻:「……因为我怕你还在等我。」 日头渐渐西斜。游人逐渐散去,小贩也都收摊了。一时间,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夕阳的余光落在许晟的侧脸和眼睫上,能看见极其细微的绒毛,与高挺鼻樑投下的浅淡阴影。 分明还是初见的模样。 「我……」 「我……」 他们一起开口,又一同静下去。 「你先说。」顾耀道。 许晟抿了抿唇:「对不起。我会让你等得太久吗?」 「不会。」顾耀却笑了,摇摇头,「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我一直都在庆幸,还好我们遇见的时候还那么小,无论绕了多远的路,未来都还有更长的时间。」他很爱怜地凑过去吻了吻许晟的眼睛:「谢谢你。」 许晟抬起脸,同他分享了一个轻而缠绵的吻。又听顾耀道:「还有一件事情。」 「嗯?」许晟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盒子。他放在衣柜里的那个盒子,「不是,顾耀,你……」 「你留着的那颗糖被我吃掉了。」 许晟一愣,下意识地打开了盒子。 那颗粉色的糖果真的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枚戒指。同样粉色的钻石,在慢慢黯淡的天幕中,显得格外地夺目。 「……什么时候买的?」 「好多年了。」顾耀握住了他有些颤抖的指尖,「又启赚到的第一笔钱,我拿去买了这对戒指。」 很简单的款式,所以这样艷丽的颜色,戴在男人的手上,也并不显得突兀。直到许晟也替自己戴上了戒指,才后知后觉地问:「……我是不是应该跪下。」 「回去跪。」许晟道,正要再开口,顾耀轻轻按住了他的唇,「我错了,这个盒子,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我很开心,真的。」 「你当然开心了。」 「我也藏了很多你的东西,比你更多,晚上回家慢慢给你看,到时候你不要笑话我。」 许晟暼他,两人对视一眼,就撑不住都笑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许晟道。 「那是什么?」 许晟朝他勾了勾手,顾耀很听话地靠过去。听见他温柔的声音,带着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 「我爱你。」 顾耀尚且怔愣,许晟却已经很快地站起身来:「说完了,走了,回家了……」 顾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抱住了他。在他微红的面上,又落下了一个亲吻。指尖交握着,是十指相扣的缠绵姿态。 「我也爱你。」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小许和小顾的故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 如果有比较久的读者,或许知道,这篇文应该在20年开。 当时的设想是更残忍的故事,到最后,小许也不确认自己是否爱上顾耀。 但一直写不出来,想放弃了,又放不下。中途写完了两本,终于又提笔。 第257页 所有设定推翻,让人物来讲他们的故事,于是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还是写得很艰难,真的很难。其实这篇文的成熟度不如《遇见你》,我心里很明白。可是必须是这个样子,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以前一篇文结束,我会说我很爱这些人物,但现在,我只是想说,谢谢。 谢谢小许和小顾没有放弃我。 谢谢大家的陪伴。 他们要去自己的灿烂人生了。 还愿意继续的读者,一起陪我下段旅程吧。